《大燕女提刑》 作者:金重楼   文案:   库银失窃,山寺断头……一宗宗迷案如云山罩雾。   自杀?他杀?还是意外身故?一具具尸体在无声倾诉。   意外来到大燕朝的女刑警易长安侦破了一桩桩疑案,却发现自己一早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算计中。   而锦衣卫的插手,更让她的前路扑朔迷离…… 第1章 库银失窃   绵绵细雨骤然急促,易长安收了竹柄桐油纸伞,小心地搁在廊下,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梁兄?”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露面的却是一个看起来只年约三十许的秀美妇人,眼眶还有些微红:“长安来了,快进来。”   易长安连忙行了一礼,客气唤了一声“沐伯母”,这才跟着沐氏进了书房,见沐氏在前头带路,直接走进了用博古架隔开的内室里,不由犹豫了一下。   “长安老弟来了?”内室传出一声有些喑弱的声音,“快进来吧。”   易长安这才举步走了进去,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药味儿,心中不由一凛:“梁兄这是怎么了?”   “屋里没有外人,长安老弟解了面巾说话吧。”躺在便榻上的易梁见易长安依言取下了蒙了下半边脸的面巾,盯着那张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声,“长安老弟,愚兄怕是不成了!”   易长安不由一阵愕然。   来到大燕朝后不久,她就遇到了易梁,易梁见两人样貌极其相似,直呼有缘,因此让易长安托了一个“师爷”的名,在易家住了这大半个月;虽说彼此没有很深的交情,但也交谈过好几回。   易梁是今年春天的新科二甲进士,背景不硬,所以选官来了这偏远的滁州府属下一县任从七品的推官;连县丞都不是。   可是即使如此,易长安还是从这个古代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不甘和野心;这突里突然的,易梁怎么会这么颓废地说了这么一句?   易长安下意识地就开了口:“梁兄这是说的什么话?”   易梁正要开口,却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好容易咳罢,先前捂嘴的帕子中已经洇了一团殷红;在一边给他拍着背顺气的沐氏立时难过地扭过头去。   易梁看了眼手中的那块血帕子,凄然笑了一声:“阎王让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易长安瞧着易梁竟然露出了那种下世的神色,一时有些尴尬起来。她和易梁还远远没到交心的程度,这会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易梁才好。   还是易梁先从那种哀戚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在母亲沐氏的帮助下努力撑起身子,靠着迎枕坐了起来:“前些天县里出了一起重案,李泰只给了我几日的期限,如今期限已到案情未破,李泰借机重责了我一顿……”   话没说完,易梁又是一阵剧咳,沐氏在一旁小心地给儿子顺着气,瞧着儿子喘匀了些气,带着泣音抢了话说起来:“那李泰心胸狭隘,本就看我儿不顺眼,这会儿找着这茬子,竟是丝毫不顾情面!   可怜我儿这些天为了公事忙得废寝忘食,染了风寒也带病坚持着不肯休息……李泰拿着到期没有破案的由头,扔了火签下来,将梁儿重重打了二十大板……”   易长安这才慢慢听明白:李泰就是此处太平县的县令,易梁分到这太平县任了从七品的推官后,大半年来两人一直不对头,如今被李泰揪到了错处,自然是要狠踩一番。   官场上的倾轧易长安不想理会,不过易梁收留了她这大半个月,让她来到这大燕朝以后不至于仓促间衣食无继,这人情她总得要还。   何况破案这些事本来是她在另一个时空做熟的;易长安连忙安慰道:“伯母和梁兄都不要着急——那到底是什么案子,不妨先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着想些办法找线索。”   “春税时收来的库银失窃了。”易梁惨然一笑,“四千八百两库银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押解税银上交滁州府的日子……”   易长安不由“啊”了一声。   她这大半个多月都是在房间里看书,间或跟易梁交谈几回,以熟悉这个时空的情况。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所处的这太平县是大燕朝产粮十万石以下的下府滁州府的属县,物产更是不丰,这四千八百两春税上缴的库银可以说是一笔大数目了。   眼见着等入冬了税银就要押解去州府,盘库的时候却发现税银不翼而飞,对太平县一众属官来说,确实是极重大的事件了。   这要找不出来到底是谁偷了税银,今年太平县里小小的官儿全部都得吃瓜落!   偏偏易梁又是专管刑案的推官,县令李泰交不出那四千多两银子,肯定是想着交出易梁这个替罪羊了。   这时空可没有先进仪器能够辅助查案,不过易长安从小跟着当着一辈子刑警的爷爷生活,自忖还是能找出几分头绪的,只是她刚刚斟酌着开口说了一句:“库银存放何其严谨,但凡失窃,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不如梁兄明天找个机会让人带我过去——”   话没说完,就被易梁咳着打断了:“长安老弟,大夫刚刚给我诊断过,愚兄、愚兄怕是不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咳咳……”   易长安见他咳得难受,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梁兄,有话慢慢说,不急,不急。”   易梁不肯喝水,却紧紧握住了易长安的手:“可惜我十年寒窗苦读,本以为熬出头了,好不容易才把我娘和云娘带出了本家,没想到这道关过不去——   长安老弟,愚兄求你看在这些天的情面儿上,看在你我本是同宗的份上,等我过世后,就顶了我的名行走吧!”   易长安一下子呆住了:“顶了你的名行走?”   一旁的沐氏已经拿帕子抹着眼泪低声哭了起来,又怕被人知晓,很快就收了声:“长安,伯母知道这事是为难你了。只是刚才大夫也说了,只让我们预备后事……   梁儿如果去了,那李泰又怎么会饶过我和云娘两个?他如今为着这事催得急,梁儿要是一去,李泰正好把这库银失窃的罪名就直接堆在了梁儿头上。   梁儿担心到时不仅家产会被抄没,就是我和云娘也会成了罪眷,也不知道到时会被流放到哪处边关去。   我本想着,与其到时受辱,不过到时我们一根绳子都跟了梁儿下去,梁儿担心我们,这才想了这个暗渡陈仓的办法……   你跟梁儿相貌如此相似,身形也一般高矮,纵是他去了,你先扮作他的模样顶上一阵。只要人在,那李泰总会顾忌几分,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这黑锅扣在梁儿头上。”   沐氏说着,竟就势从绣墩上往下一缩,跪在了易长安跟前:“长安,就当伯母求你了!救救我和云娘,让梁儿能够安心地走吧!”   “伯母,您快起来!”易长安连忙避开方向,伸手去扶沐氏起来。   沐氏脸色却分外坚决:“我们这几个妇孺也是没法子了,横竖都是死,长安,你要是不答应,还不如让我现在就跪死在这里算了!”   易梁也边咳边劝:“长安老弟,愚兄求你了!愚兄时运不济,一条命去了也就算了,只可怜我娘亲和云娘,跟着我没享几天福……我就是现在下去了,也死难瞑目啊!” 第2章 威胁   当初易长安偷了件山民的粗麻衣服,跟个叫花子似的从深山里头钻出来时,正是易梁救了她,瞧着她那身狼狈,哪里会想到易长安是个女的?   易长安初来大燕,防人之心不少,也没有跟易梁挑破自己其实是女子的事;反正她声音本就有些中性,特意再压低些嗓子,别人也听不出来。   没想到这才跟着易梁过了大半个月,竟然会遇上这样的事!   易梁,表字长安,名字跟她一样,就是面容也几乎一模一样,易长安此刻也不由地想到了“天意”这两个字。想到这大半个多月来易家对自己的照顾,易长安咬了咬牙,终是开口应了一个字:“好!”   见易长安应下了,易梁长舒了一口气,软软倒回了便榻上,像是放下一桩大事,瞧着精神很快就有些萎顿了,却还是声音微弱地说了安排:   “幸好之前为着你与我容貌太过相似,怕引人惊疑,一直让长安老弟蒙了脸行走,对外也只称你是我请来的安先生。到时等我去了,却是好解释了,就说安先生接到家中急信,已经回原籍了……   就是你不大认得到外头的人也无妨,只管放出风去,说我这一病一伤的,发热后烧糊涂了脑子,有些人和事都记不大清了,你只管吩咐墨竹给你重新说一遍……   只要熬过了这一节,纵是受些责罚也无妨,有你在家中顶梁,这家就不会散乱,以后再慢慢寻些门路,让母亲和云娘好好过下去,我就安心了……”   听着易梁絮絮叨叨地安排着自己的后事,易长安心里不由一叹:“梁兄且把心思多放宽一些,大夫向来是有四五分病情就要说成十分,你这病痛虽然来得急,兴许多养息养息就能慢慢好了。”   易梁轻轻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声音却更加弱了下去:“只希望借长安老弟的吉言……若愚兄熬不过去,还请长安老弟千万……不要将这事再告知第四个人,就是云娘那里也不要说……”   沐氏是他的母亲,易梁自然是相信的,何云娘与他成亲才得半年,想来夫妻前还并不完全信任;易长安点了点头应下了,又安慰了几句,退回了自己房间里。   第二天易长安由着易梁的安排,乔作回了原籍,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在城外太平山的揽翠亭里等来了沐氏。   沐氏手中紧紧捧着一只小罐子,眼睛似乎有些红,定定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不再像往日那样蒙了面,脸上大概是略微修饰过,恍神间瞧着竟像是易梁站在她的面前;不由呆了呆,才叹了一声:“梁儿等久了吧?莫牵动了伤处,我在菩萨面前已经替你上好了香,我们先回去吧。”   易长安连忙上了骡车。等回了易宅,沐氏带着她直接往书房而来,将下人远远遣了下去,这才面色哀戚地坐了下来:“梁儿昨天后半夜已经去了,我偷偷将他带出去火化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梁儿了。”   易长安虽然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闷了闷,不等她多想,沐氏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之前梁儿挨了板子,李泰看在其他属官求情的面子上,只允他休息三天。   等明天,你就要代替梁儿上衙门去了。他原来的长随墨竹和修竹那里,我已经都吩咐了,说你伤病了一场,脑袋有些糊涂了……   你音容笑貌都跟梁儿一样,就是那一笔字都一样是临的欧阳的法帖,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他书房里的这些文书,你先好好看看吧。长安,我们易家这几个妇孺,如今就靠你了!”   易长安点头应了:“伯……母亲,儿子知道了。”   见沐氏走了,易长安这才掩了书房的门,取过易梁原来写的一些文书看了起来,心思却飞到了天边。   她在夜里追踪凶犯不慎失足跌落悬崖,没想到竟会莫名其妙地跌到这大燕朝来。   当时手上拿的那支92式早被摔得不知去向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挂得稀烂,现在手上唯二还留下的纪念,就是一把制式匕首和一件防弹服了。   之前她也想过今后怎么在这个时空里生活下去,本来想着最靠谱的可能是去当一名猎户了,没想到事情竟然来得这么突然。   现在要装成易梁这么个大男人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防弹服是穿在身上不能脱了,还有喉结,得想办法弄个假的还不容易掉的……   这大半个月得易梁收留,她假扮这一遭算是还了易梁的人情,等这场事情过了,以后要怎么办,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易长安定了定神,安心拿起易梁留下的文书看了下去,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易梁能够取中二甲进士,并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人,库银失窃后,虽然他在查案上没有专精,却也细细勘探了各种线索,只是仍然一无所获;也不知道等明天她接手的时候,还能不能够找到残留的线索……   第二天一早,绵延数天的秋雨已经停了。易长安装着步履还有些蹒跚的模样,带着墨竹和修竹两人去了衙门。   有沐氏的刻意宣传,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易长安“伤病”一场发了高热,醒来有些记性不好的事了,因此对墨竹和修竹不时给易长安低声解释的事也并不以为异。   不到小半个时辰,易长安已经将沿路碰到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等进了正堂,当首站着一名师爷模样的人拦在了面前,吊着眼睛看了易长安一眼:“易推官今个儿过来可是想到办法了?今天再破不了案,大人那里可就不是上次打板子那么便宜了!”   那师爷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阵,易长安这才弄清楚易梁生前还忘记交待她这么一回事了。   原来李泰发了火签打了易梁板子后,虽然允了他休息三天养伤,但是却明令规定了,要他第四天的时候就把案情结果拿出来,否则就拿他个失职押了人往州府里报了。   见墨竹和修竹都缩头乌龟似的,垂着头不敢上前给她解释这位是谁,易长安心头不爽,随意拱了拱手:“我要再去库房看看。”   皮师爷守在这里,本来想着易长安会识趣地给他塞上只荷包,让他在县令大人面前说说好话,多通融些时间,没想到易长安连声“皮师爷”都不叫,直接就说要去库房;当即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大人说了,未时之前再无结果,易推官这个推官也不用当了!” 第3章 激将   易长安不理会那狐假虎威的师爷,转头看向墨竹和修竹:“带路,我要去库房。”   墨竹赶紧上前带路,低声跟易长安解释了一句:“少爷,刚才那位是李大人身边最得力的皮师爷。”   修竹在一边低低啐了一声:“那是个有嘴没儿、朝进不朝出的,人家背地里都叫他貔貅呢!刚才肯定是想找少爷敲点杠子。”   易长安不由哑然:看来易梁在衙门里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啊?怎么说也是这大燕朝的二甲进士出身,到了这地头还要被个不入编的小吏给敲银子……想来到了未时还没能破案的话,那个李泰李县令绝对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了。   库房就在县衙里头,原来是间倒座房,被加固后用来存放税银。守门的老钱见易长安过来,不等她吩咐就长叹了一声,上前把门拉开了:“易大人,你又来瞧了。”   自从上次发现库银失窃,为了查案进出方便,这库门就没有再锁上。这锁是三把钥匙一起才能开得了,一把钥匙在李泰那里,一把在县丞杨同兴手中,还有一把就在老钱手上。   库门是硬枳木包了铜皮钉了铜钉的,并没有损坏的痕迹。易长安仔细看了看那把完好的锁,暗自摇了摇头,却排除了李泰和杨同兴监守自盗的可能。   四千八百两银子对太平县来说不少,但是对李泰来和杨同兴来说也并不算多,易梁在书房里有些记述,这两个都是有些后台的,在太平县只是为了熬资历。   太平县虽然偏远又小,但是同样各方面的关系也没有富庶之县那么复杂,族中有人,他们只要熬个一任两任的,自然就能上去了,而且想要银子大可以暗中收受,犯不着为着这么点动不得的库银自毁长城。   更何况外面还随时有一队库兵把守,这么大的事要堵了这些库兵的嘴,不是几两银钱能够打发的;那四千八百两银钱这么东一分西一分的,剩下的只怕给李泰和杨同兴打汤都不够!   而且案子要是破不了,李泰和杨同兴今年的考评别说“中”了,只怕得个“差”都是有可能!也难怪李泰气急败坏地捉着易梁发狠了。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几天,什么足迹之类早就找不到了,易长安慢慢踱进库房,仰头仔细查看着屋顶,又让墨竹和修竹端了梯子过来,细细看了房梁。   房梁上满是灰尘,看着很有些年头了,并没有后来特意做出来的痕迹。   易长安拍了拍手下了梯子,只当没瞧见墨竹和修竹两个眼巴巴的样子,慢慢走到了那几只箱子前,蹲下身查看起来。   据说发现库银失窃时,这几只箱子上的锁都是完封未动的,如果不是一名衙役觉得重量不对嚷了出来,李泰也不会想着使人打开来看,进而发现春季收入库房的税银已经不翼而飞的事。   那这几箱子银子到底去哪儿了呢?难道这个时空还真的有隔空取物的法术不成?   易长安轻轻揭开了一只箱盖,被带起了一点微尘呛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箱子里的些许木屑轻轻动了动,一下子就吸引了易长安的目光。   伸指在箱底的细屑上沾了沾,易长安看着指尖上除了浅黄的木屑外,还有一点微微发亮的白色粉末,不由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将那只箱子倒扣在地上。   果然,箱子虽然四角都包了铜片,但是板壁后面被驻了不少细细的虫眼……   “把这些箱子都移开!”易长安目光微动,吩咐墨竹和修竹把几只空箱子全都搬开,果然在堆着箱子的角落里发现了极淡的一道白线,像是用什么粉末洒出来的,如果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来。   “老钱,你去找几个人过来,从这里给我挖下去!”易长安对着角落一指,另外又吩咐了墨竹和修竹两个,“你们两个去给我取柴火和一只大炉子过来。”   老钱向来老实,听了吩咐马上去了,墨竹和修竹两个也赶紧去找东西了。易长安净了手,神情轻松地从腰间系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粽子糖含在了嘴里。   在路上看到有货郎挑担卖,她就买了一小袋;心情轻松下来的时候,她喜欢嘴里含块糖等着出结果。   等几个人再回到这里,县令李泰也得了信赶了过来,面色阴沉地喝住了拿着锄头铁锹的几名杂役,冷冷盯着易长安:“易推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找不出银子打算要掘地三尺么!要是挖坏了县衙的库房——”   “要是挖坏了县衙的库房也没找出银钱,下官自当赔钱修缮。”易长安看着面前这位年约三旬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急步走过来,就知道这人定是县令李泰了,三两下嚼碎了嘴里的糖,不紧不慢地顶了一句,“李大人不是命下官在未时前破案吗?若是不让下官动作,那下官就不管了。”   以前李泰和易梁两人虽然不对付,但是当着人前,易梁还从来没有给李泰这么没脸过。见今天易长安跟吃了火药似的,竟然敢拿话呛自己,李泰顿时满肚子火地暴躁起来:“怎么,易推官这是打算当众立下军令状?!”   刚搬了柴火和大炉子过来的墨竹和修竹两个顿时急出了一身汗:以前少爷不都是说要韬光养晦吗?怎么这一错眼的工夫,竟然这么硬打硬地跟县尊大人扛起来了呢?   易长安不是没看见墨竹冲自己挤的眼色,不过李泰上回不顾同僚情面,就把易梁狠打了二十大板,指不定还暗中吩咐了动手的衙役什么,所以易梁才会咳血而去——   易梁和李泰之间的那点面子情早就被撕破了,易长安这会儿哪里有必要再去拿自己热脸贴李泰的冷屁股?何况她也不是这种性子。   见自己只是稍稍激将,李泰就恨不得挖个大坑把自己给整个儿埋进去,易长安心中冷哂,脸上却装出一派热血冲动:   “这军令状下官立了又如何?要是我易长安在这儿挖不出失银,不仅愿意赔偿这库房修缮费用,就是下官本人,也任凭县尊大人处置!”   李泰听得眼睛一亮,死死盯住了易长安:“易推官真是年轻气盛,你可知道这军令状一立,轻忽不得,光凭这‘任凭处置’四个字,本官就能稳稳将你拿下大狱?!”   说得好像自己不立这军令状,你就没想着把我扔进去一样!易长安暗自腹诽,面上却摆出了一副傲然的模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下官有一点不服,这军令状素来有奖有罚,军令状一立,若下官真的挖出了失银,县尊又当若何?” 第4章 炼蚁   李泰是同进士出身,如果不是家族使了力,也得不到这太平县一把手的位置。   有道是“同进士,如夫人”,都占的是个偏名声,因此对正经二甲进士出身的易梁,李泰那是一直看着不顺眼,时不时地就给易梁小鞋穿。   这会儿见易梁不像往日那样傲气隐于骨,反而形于颜色,简直就是大刺刺地跳出来打自己的脸,李泰哪里会容得?张口就对了上去:“好一个有奖有罚,要是易推官真挖出了失银,本官二话不说就让皮师爷销了这案子,另外再给易推官一百两养伤银子算奖赏!”   易梁一年的俸禄也就是四十两银子,一百两也相当于两年的工资了。易长安洒然一笑,看向站在李泰身后的皮师爷:“那就有劳皮师爷笔墨为证了。”   仿佛没瞧见皮师爷一副不屑一顾不想动的模样,易长安转而看向李泰:“县尊大人金口既开,除了人证,自然少不了物证,县尊大人以为如何?”   难不成我还怕了你这个刚长齐毛的?!有了军令状这笔墨,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到时就是易梁这小子想翻身也要被死死摁下去!李泰心中划算得当,示意皮师爷取了笔墨出来写好了军令状,见易长安率先签了字,自己也冷哼一声,提笔在上面一挥而就落了名字。   易长安小心吹干了军令状上的墨迹,顺手往自己怀里一揣,拍了拍手,招呼着墨竹和修竹两个赶紧生火烧水。   李泰瞧着易长安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不由泛了一丝狐疑,转念想到就算有人盗了银,也不可能不运走反而尽数埋到库房的墙角下,心中顿时又安稳了下来。   听到李泰鼻孔呼呼出了阵粗气,皮师爷忙附到李泰耳边低声道:“县尊,让姓易的这小子去作,这又是挖又是煮的,看他还能搞出什么鬼名堂!等他挖了煮了也没个结果,咱们刚好……”   刚好把这小子拿下狱,抄了这小子的家产来赔银钱,再把这小子定了罪推出去,让这易梁敢跟他叫板!李泰面色阴戾,重重哼了一声:“来人,取把椅子过来,本官就坐在这里看易推官怎么把银子找出来!”   易长安也不示弱,大声招呼着墨竹和修竹两人将火烧大些,又指挥着杂役们甩开膀子往墙角挖下去,自己则抱着手在一边转来转去地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李泰听得脸色发青,围观的一众衙役碍着县令大人杵在前面,想笑又不敢笑,只憋得脸上一阵扭曲。   杂役本就是做力气活儿的,人多就是力量大,几锄头挥下去,很快就从墙角挖出了一个偌大的白蚁窝。   巢穴被毁,白蚁们慌慌张张地想蹿走,被易长安指挥着墨竹和修竹两个提了那只大炉子将烧开的水浇上去,将那一大窝白蚁尽数烫死了,又招呼着杂役们将白蚁的尸体都扫作一堆。   李泰见易长安兀自忙个不停,冷笑了一声:“易推官,本官是让你找失银,可不是让你来灭白蚁的!”   易长安指着白蚁轻笑了一声:“李大人稍安勿躁,银子可不就是在这里?”转头指了几名杂役,“你们几个,把扫出来的白蚁全扔进这炉子里炼了!”   柴火燃大,炉子里的水气早就烧干,这会儿正是高温,杂役们将烫死的白蚁扫在簸箕里,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了那只大炉子里。   蛋白质特有的焦臭味很快传了出来,李泰捂着鼻子站起身退了几步,听着身后的几名衙役在窃窃私语:“难不成易大人会道法,可以把白蚁炼成白银?”   屁的道法,怎么不干脆说易梁会五鬼搬运之术呢,尽在这里弄些蛇蛇蝎蝎的,莫不是易梁明知道找不到失银了,故意拿他戏耍的吧!李泰心头烦躁,回头厉喝了一声:“谁敢妄言鬼神之事!”   还要再说,一名衙役突然指着那炉子失声大叫起来:“那不是银水么!”   李泰不由愕然回头。   只见易长安一边指挥墨竹和修竹先撤了火,一边冲自己微微一笑,伸手一请:“李大人请看,窃库银的罪魁祸首下官已经找出来了,正是这些白蚁;只要再把剩下的那些白蚁也炼了,那四千八百两库房失银虽然得不出原数,大概也不会差距太大了。”   皮师爷抖着手指着那炉子里的银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这真的是银水?不是白蚁汁?”   易长安嗤地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块长石片,从正在冷却的炉子里轻轻挑了一块儿渐渐凝固的银水出来,递到了皮师爷面前:“皮师爷不信?那不妨好好看看,这世上有这样的白蚁汁么?”   见那银水被挑出来后被冷风一吹已经凝固,皮师爷试着摸了摸,从长石片上将不成形的银块儿揪了下来仔细看了又看,甚至还放在嘴里咬了咬,这才喃喃道:“还真是银子……”   不等易长安开口,皮师爷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微变,往后疾退了几步:“易、易梁!你是不是施了什么妖法!”   他这一退,其他的一众人也跟着都刷地退开了距离,敬畏地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我要是会妖术,前天还会由得那板子打下来?”   听她这么一说,想到那天易大人确实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板子,屁股打得血肉开花,还在家里养了三天伤,今天才一瘸一拐地过来当差,几名衙役胆气立时回来了:“易大人,那刚才这是个什么理?”   白蚁食银本来是为了降低自身的甲酸浓度。白银遇到蚁酸会发生化学反应变成粉末状的蚁酸银,被白蚁毫不费力地吞入腹内。   不过,这些蚁酸银不会被白蚁消化吸收,而是经过分解之后形成黑色粉末状金属,滞留在白蚁体内,经过高温达到白银熔点时,仍可以还原出银。   不过这个用现代科学才能说清的事,易长安才懒得跟李泰这些人解释,只囫囵说了一句:   “在家中休养时,昏然入梦,梦中忆起以前曾经看过的一本杂书,上面记有白蚁喜食金矿、银矿的野趣之事,醒来后想起曾见县衙里也有白蚁的踪迹,这才仔细查验了下去……县尊大人,现在这损坏的库房可不用下官赔偿了吧?” 第5章 锦衣卫百户   这易梁倒还真是走了狗屎运,看的一本破杂记救了他一命!   到底找回失银要紧,李泰冷哼了一声,也懒得跟易长安耍嘴皮子,让几名衙役上前接着从白蚁的尸体里炼银水出来,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把银子全炼出来了。   李泰使人来称过,有四千六百两之数。果然如易长安之前说的,没有差距太大。   墨竹和修竹两个虽然炼出了第一炉的银水,却一直是攥紧了拳头暗捏了一把汗水。见最后炼出的银子只比原来少了将近两百两,几乎没兴奋地跳起来:“少爷——”   因为银钱从白蚁肚子里走了那么一遭,弃了不少杂质,炼出来的银子成色比原来还要好几分,这两百两的缺口实在就是件小事,按成色算上火耗,县衙再补上几十两银子进去就差不多了;重要的是这四千多两的失银差不多都找回来了!   易长安轻轻一摆手止住了两人的话,微微眯了眼笑着冲李泰一揖:“县尊,此案可以销案了吧?”   见李泰沉着脸不答话,易长安倒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似的,竟然还从袖袋里拿出了先前立的那张军令状,冲着李泰扬了扬:“县尊大人,那这一百两养伤银子……”   听到李泰牙齿咬得咯咯响,易长安装作讶然道:“这军令状上可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的,李大人可是一县之尊,不会……想着赖账吧?”   皮师爷瞧着县尊大人那脸色跟黑炭有的一比了,急忙站了出来喝道:“易推官,你不要太过分了!”   “瞧皮师爷这话,说得好像我怎么逼着县尊大人似的。怎么说李大人也是咱们太平县的父母呢,那一百两银子不付就不付罢,何必那么凶?”易长安脸色讪讪地将那张军令状折了起来,声音也小了下去,“发话下去让大家伙都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也就是了……”   瞥了眼身后一众明显有一肚子话的衙役,李泰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这人多嘴杂的,这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下去?要是被人说出去,他堂堂一县之父母,只会被人嘲笑气量狭小,出尔反尔!   “谁说不付!”李泰几乎是咬着牙缝儿一字一句迸出来,伸手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啪”地拍在自己先前坐的椅子上,“一百两,拿去!”   易长安笑眯眯地上前两步将那张银票拿起来看了,施施然收进自己的袖袋里:“县尊大人果然是县尊大人,随身带着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票,够下官买上百儿八十只老母鸡回去炖汤补一补了;下官多谢县尊大人关怀!”一边揖了一礼一边将那张军令状送了过来。   李泰劈手夺过那张军令状撕了个粉碎,狠狠盯着易长安正想摞句什么狠话来挽回下面子,身后的一群衙役中突然有人轻轻拍起掌来:   “想不到太平县库银失窃竟是这群白蚁所为,易大人竟然能够炼蚁出银,真是让人——”那人似乎斟酌了一下了用辞,才吐出了一个词,“大开眼界!”   这会儿李泰正一屁股火,见有人居然不会看脸色,公然在这里吹捧易梁那小子?!不由猛地回过头去,想着记住那人容貌,回头就开革了那人的职——   没想到他这一回头,才惊愕发现一众衙役都在讶然回头看向后面,不知不觉让了一条路出来。   刚才鼓掌说话的那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看了李泰一眼:“太平县令李泰?”   李泰的目光在那人腰间挂的一块象牙沁朱砂的腰牌上飞快一瞥,深吸了一口气忙行了一礼:“正是下官,下官见过百户大人。”   那人随意伸手一摆,却径直走到了易长安面前,颇有几分玩味地打量了她一眼:“易梁,今科进士,太平县的推官?”声线虽然低磁好听,那双凤眸却仿佛天然煞气沁骨,让人一眼迎上去,忍不住会生生打个寒噤。   百户大人?易长安飞快地瞥了来人一眼。大燕朝的百户都是军中称谓,正六品的品级;若是一般的正六品百户,李泰怎么可能对来人这么恭敬到还有些畏惧的程度?除非这人是锦衣卫出身!   这人容貌俊朗,瞧着虽然不过二十来岁,神情散淡一副无害的模样,但是手上绝对不止区区几条人命!而且记忆极佳,来到这太平县,估计什么底细都先摸了个清楚……   易长安心中警铃大作,学着李泰的模样深施了一礼:“下官易梁,见过百户大人。”垂下眼帘时,目光一扫,已经看清了那人腰上悬的象牙腰牌:锦衣卫百户陈岳。   锦衣卫是大燕开国之君亲设的亲军一卫,任何有可能威胁皇权的官吏军民都在他们的侦缉和惩治范围之内,权势极大。   易长安虽然只读了半个月的《大燕律》,但是有明史的印象,因此对锦衣卫这个衙门也是极为忌讳;没想到这才顶名上任第一天,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活的,还是个百户!   都说锦衣卫精于侦察、刑讯,这位陈岳陈百户不会看出自己有什么破绽吧?   易长安心里正有些七上八下的,陈岳已经轻点了下头:“想不到太平县里还有易大人这样的人才。”转头却跟李泰说话去了,“李大人,陈某手中有些事正要请李大人相帮,还请李大人找一处僻静所在说话。”   李泰连连点头:“若能帮上百户大人,实在是下官之荣幸。大人这边请——”驱前几步,带着陈岳和几名缇骑往正堂那边走去了。   易长安抬眸看了眼陈岳的背影,心里轻吁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太平县有什么事要劳动到锦衣卫的百户过来,不过只要不是盯着她这种小虾就行!   也不管一众衙役在嗡嗡嗡地交头接耳,易长安只管笑眯眯伸手往皮师爷面前一请:“皮师爷,这失银已经找回来了,县尊连赏银都发下了;这会儿县尊既然有事,就有劳师爷动笔,将这案子勾了罢。”   皮师爷没好气地哼哼了一声,奈何白花花的失银就在眼前,连李泰都咬着牙奖了银子下来,他这会儿就是想刁难也没有由头难住人家啊?   见一众衙役又敬又畏地看向易长安,然后换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瞄着自己这边,皮师爷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行了行了,一会儿我勾了就是!”   易长安“呵呵”一笑,向着那群衙役包括几名杂役一起拱了拱手:“兄弟们今天都辛苦了,一会儿下了值,我请大家去长丰楼叫上两桌席面嘬一顿好的!”   在这太平县当衙役和杂役俸银可不高,能在外面吃一顿好的,肚子里能多点油水,那也是难得的事;大家顿时轰然应了一声,快活地先四散走了,却是嘴里说着今天这稀奇事,夸赞易长安不迭。   皮师爷听在耳里,只恨不得上去缝了那些人的嘴,却也知道易长安这名头是传扬出去了。 第6章 喝花酒?   自从易长安去了衙门,沐氏就一直担着一把心,就连媳妇何云娘来跟她请安,也不耐烦让她在自己面前立规矩了,几句话就把何云娘打发回去了。   瞧着这天色一点点变暗,沐氏手里的佛经也看不下去了,刚要站起身来,就听到外面院子里响起了墨竹欢欢喜喜的声音:“太太,太太!今儿少爷把那案子破了,已经销案了!”   破案了?案子销了?易长安才去衙门第一天……沐氏腾地站了起来:“墨竹,到底是怎么回事?少爷呢?”   “少爷今儿在外面请客,请的衙门里一众衙役和杂役,说是今天辛苦——”   沐氏哪里耐烦听墨竹说这个,直接就截断了墨竹的话:“少爷是怎么破了这案子的?”   虽然有些奇怪太太怎么像是好奇多过高兴,墨竹正在兴头上,很快就把这一闪而过的感觉忽略过去了,口沫横飞地将今天的事说了出来:“太太,少爷可真厉害!他竟然查出那库银不是有人偷了,而是被一大窝白蚁吃了!”   四千八百多两的库银,不是失窃,竟然是被白蚁吃了?!沐氏直直盯着墨竹,恍神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银子是被白蚁吃了?!”   “是啊,太太!”墨竹直到现在还沉浸在那种兴奋中,“难怪少爷敢跟县尊大人立下军令状!后来县尊大人不得不依着军令状奖了少爷一百两银子呢!少爷这才请了衙门里的一众同僚去了长丰楼……”   沐氏挥了挥手,打断了墨竹的话:“行了,我知道了;你过去跟你们少奶奶那边禀报一声,让她记着备些醒酒汤晚上候着。”   瞧着墨竹下去,沐氏一直握在扶手的手猛然松开,又紧握成拳,眸中闪过一抹异彩……   长丰楼里,三两银子一桌的席面吃得大家满嘴流油,更别提易长安还让掌柜上了几坛子好酒,这秋寒天气里,一碗酒水下肚,浑身都热烘烘地烧得舒服。   刚刚斟了一碗酒过来要再敬易长安一回,抬眼瞧见门口处进来几个人,身形不由顿住了,下意识地将酒碗放回了桌上,人也站得笔直恭敬起来。   易长安坐在后面一桌,看到前面一桌的人纷纷站起了身,这才注意到来人,一怔之下连忙迎上前:“陈大人!陈大人也来这酒楼里用饭?不如下官——”   陈岳面无表情地一摆手打断了易长安的话,头往身后的县丞杨同兴那边偏了偏,杨同兴立即上前一步,正了正脸色对着及一众衙役发了话:“县尊有令,着你带人即刻回衙门,有要事交待!”   这会儿早就下了值了,还要回衙门……小心地看了陈岳一眼,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应了一声,回头招呼了手下赶紧收拾利落。   衙役们一走,剩下的几个杂役又怎么还坐得下去?不无可惜地看了眼席面上的菜肴,只恨刚才自己只顾着喝酒,忘记多吃两口肉菜了,这酒席才吃到一半呢……   易长安连忙唤了店伙计过来:“赶紧把这些菜都打包了,给他们一起带走!那几坛子酒也一并带上。”   听到“打包”两个字,大家的脸色立时好了很多,纷纷跟易长安道了声谢,告辞先走了。   这易梁以前颇为傲气,没想到吃了一场打病了这几天,竟然还知道拉拢人了?杨同兴瞥了易长安一眼,跟她拱了拱手:“易大人且自便。”转头看向了陈岳。   陈岳却示意手下一名缇骑跟着杨同兴一道回去,自己施施然走到易长安面前坐了下来:“易大人不是要请客吗?不知我这不速之客可能搭双筷子?”   人都走完了,就自己跟陈岳两个吃?易长安心里虽然嘀咕,面上却不敢怠慢,立即答了:“陈大人可是贵客,肯赏脸过来,下官荣幸之极。这里已经是杯盘狼籍,不如下官陪陈大人移步楼上雅间?”   陈岳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一点头,转身跟易长安一起上了二楼,貌似不经意地闲聊起来:“易大人既然是主家请客,刚才怎么不喝酒?”   酒这玩意儿,容易影响人的思维敏捷性,易长安一向是敬谢不敏;虽然她是能喝上几杯的,不过可绝对不想跟身为锦衣卫百户的陈岳喝几杯,谁知道喝醉了之后她是不是又是陈岳手中的下一条人命?   “陈大人不知,下官……因为破案不利,前两天才挨了县尊的责罚,有伤在身,不能饮酒。”易长安小心地答了,觑着陈岳那张俊脸上依然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心里不由暗咒了一声“这个死面瘫!”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陈岳却突然在这时偏过头看了易长安一眼,易长安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装出略带了几分拘束的奉承来:“陈大人可是觉得无酒不成宴?不如下官让掌柜的找上几个唱曲儿的过来给大人陪酒……”   陪他喝花酒?陈岳脸上带了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倒不必了,本官公务在身,自该约束严格,要是有人把这事儿说出去传到上峰的耳里,本官只怕要吃瓜落了。”   易长安这才想起了这几天看的《大燕律》,大燕律规定朝廷官员是不许出入花街柳巷的,自然也不许喝花酒;不过这事儿只要没有人查,谁还真正会执行?   只是似乎听说查这事儿的多是锦衣卫……自己这算是指着秃子骂和尚了吧?易长安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立即告了罪:“是下官失言了。”   “无妨。”陈岳淡淡吐了两个字出来,就闭紧了嘴,刚才心中生起的一丝疑窦却在易长安说出喝花酒这件事后很快消失了。   明明易长安才是请客的人,陈岳却实在是气场强势,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味,直接挑了一个靠窗的雅间坐了,点了几样菜肴上来,一双凤目炯炯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易长安:“易大人是哪里人氏?贵庚几何?”   “下官是宣州河间人。”易长安面上带着一丝不安,给陈岳斟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虚岁二十。”   太平县的这位易推官虽然脸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甚至当面表现出一丝怯惧,但是对方倒茶递杯的手却是极稳,分明心中对自己只是忌惮,并没有恐惧,却故意示之以弱……   陈岳接了热茶在手,脸上的神情一派松缓:“宣州是个好地方,宣州河间的易家,听说也是个大族,有不少族人正在出仕吧?易大人怎么也不多走动走动,不到二十岁就是二甲进士出身,正是难得的少年俊彦啊,怎么只是来了这太平县当了个小小推官?” 第7章 难缠   易梁求了易长安顶替自己后,当晚沐氏就把易家的情况写了份小册子送给了易长安。   易长安此时接起话来极其自然:“说起来惭愧,下官只是河间易氏三房所出的一名庶子,早几年父亲故世,家中兄弟众多,嫡母索性请了族长主持了分家。   为着当年我娘跟嫡母那边有些龃龉,分家后嫡母在族中发了话,因此族人跟我这边来往不多……此是家事,本不该宣扬,只是陈大人询问,下官不敢不答。”   不敢不答……陈岳忍不住眉头一挑,一双凤目犀利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却依旧按自己的意思继续问了下去:“陈某并不注重经史,却极喜博览杂书,倒是从未听闻白蚁食银之事。不知道易大人是在哪本杂记上看到的,可否借来一观?”   我能告诉你是另外一个平行时空中X大教授编撰的一本《古今中外破案趣闻》吗?易长安紧蹙着眉头想了想,悻悻然又惶恐地站起了身一揖:“还请陈大人恕罪,当年读书一味贪多求快,很多都是囫囵翻过,如今竟是回想不起到底是哪一本杂记了。”   易长安表情极为真实自然,回忆时眼睛也是极自然地看向左边,并不像是说谎;陈岳虽然心里还是不信,却也知道再问也没有效果,轻轻一摆手受了易长安的礼:“你我不过闲聊,何来恕罪一说?易大人且坐下说话。”   易长安这才重新坐了下来;正好伙计进来上菜,易长安趁机招呼陈岳吃菜,撇开了刚才的话题:“陈大人既喜博览杂书,想来于行游一途颇有眼界,不知道看到过哪些奇景异色让人流连?”   聊她的事,易长安担心说多了有破绽,聊陈岳这次来太平县的公干,万一一个不好,被陈岳认为自己在打探什么就不妙了。   两人又没熟到谈人生谈理想的地步,要是只说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怎么也撑不到这一顿饭吃完,想来想去,还是聊大燕的山川景色最保险、最安全,而且这话题也能拉得长,自己只要时而表示惊叹地“啊”“哦”几声,也能引得陈岳继续说下去;因此易长安很是巧妙地选了这么个话题。   见易长安既狡猾又自然地转了话题,陈岳微微一滞,心中虽然没有不悦,却也并没有顺着易长安的话走,而是反手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陈某不过是一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俗人,再美的景色在陈某眼里,无外乎山陡峭些、水青碧些而已,哪里有案情之事有意思。易大人任太平县推官掌勘问刑狱之事,不知道可有什么有意思的案件,不如说上几件来听听?”   果然能够进锦衣卫的就是不同,陈岳瞧着不过二十来岁,话语间居然这么难缠……易长安心中更加谨慎起来:“太平县小,下官又才来不久,期间并没有出什么大案……”   唯一出的一件大案,就是库银失窃的案子了。陈岳显然早已心知肚明,面上露出一副了然的“你知我知”的神态,顺势就问了下去:   “想来库银失窃一案就是县中的大案了。说起这事,陈某颇为好奇,易大人当时尚未开挖就敢跟李泰那里立下军令状,到底是如何做到胸有成竹的?”   原来自己挖坑引得李泰往下跳的时候,这陈岳就已经过来了?李泰看不破她故作的姿态,陈岳却摆出了一副“我早就知道了,小心我会把你的事说粗去”的模样……易长安胸口小闷了一下,也不得不斟酌着把当时的事捡着能说的说了几句:   “……当时下官仔细查验了银箱,在被蚁虫蛀坏的木屑中发现了些许银粉,移开了那堆银箱后又在墙角发现了一线银粉直通一处白蚁巢穴的洞口,记起了原来看过的杂书,这才大着胆子让人挖下去。   至于陈大人所说的什么胸有成竹立军令状一事,也实在是过誉了,不过是李大人过于咄咄逼人,下官一时不忿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撑着胆子赌上一把罢了;横竖要是找不出失银,到时也是下官的罪责……”   当时易长安故意激怒李泰,言语中设下陷阱,又哪里是撑着胆子赌上一把的事?明明是咽不下气故意寻了机会反手打了李泰一巴掌还逼得他放了点血!陈岳似笑非笑地打断了易长安的话:   “易大人能破这件奇案,应该是聪明人,像易大人这样的聪明人,又怎么会是那砧板上的鱼呢?”   易长安心中大为警惕,装作一脸自惭的模样:“陈大人说笑了,下官也真就是蹦哒这两下的功夫了,哪里有什么聪明。”   见易长安只一味地打太极,陈岳笑了笑也不再多说,转而品鉴起这长丰楼的菜肴来。   易长安先前就已经吃了个半饱,陈岳可能是职业习惯,用餐速度也是很快,过得半刻两人都放下了筷子,取茶漱了口。   取了帕子擦了嘴,陈岳起身告辞:“这一餐叨扰易大人了。”   “哪里哪里,陈大人能让下官一尽地主之谊,下官求之不得。”见陈岳要走,易长安暗松了一口气,嘴上自然免不了客气几句。   陈岳正要迈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身看向易长安:“唔,陈某觉得跟易大人也颇为投缘,难得易大人如此热情好客,明天等易大人下值以后,陈某定然登门拜访;易大人不必费心安排,只要做几道家常菜品就行了。告辞!”   明天还要找上门来?易长安陪在后面走了几步送客,心中欲哭无泪,只恨不得把刚才那句客气话给吞回去,嘴一张开,却依然是客气无比的声音:   “陈大人能来,实在是让下官家中蓬荜生辉,下官明日下值后就在家中恭候陈大人了,陈大人……好走!”   身为锦衣卫百户,难道不该是走路都拿鼻孔看人的吗,陈岳是脑子进了什么水,明明跟她是头一次见面,这吃了一次还要上门来吃第二次,这么“亲民(难缠)”究竟是为了哪般?!   目送着陈岳的背影消失在酒楼门口,易长安有气无力地叫了掌柜一声:“掌柜,结账!”   刚刚走出长丰楼大门的陈岳听到身后那声怨念满满的声音,唇角不由微微一翘,心情莫名愉快了几分:这个易梁,年纪不大倒心思狡慧,本以为会是城府深沉的人,没想到到底还只是个经历多些的少年,在人后依然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这样一个人,虽然聪明,心思却不算复杂,这么看来要是收拢在手下……倒也不错 第8章 云娘   易宅西院。   何云娘刚坐在灯下缝了半只衣袖,丫环锦儿就欢欢喜喜地跑了进来:“奶奶,少爷回来了!”   何云娘连忙放了手中的活计,起身往外走去。   先前丈夫因破案不利,挨了板子,抬回来时婆婆就让人搬到书房了,之后又以需要安心静养为由,并不许她过去打扰。   她本来是过去照顾的,哪里就扯到了打扰?只是何云娘还是新妇,面皮抹不开,也不敢顶撞婆婆,这事就算拿到丈夫跟前去说,他也只会让自己听婆婆的,所以何云娘只能按下心焦,眼巴巴地在后院等着。   今天婆婆突然使人过来传了信,说是丈夫已经成功破了案,在外面请同僚们吃饭,让她备好醒酒汤,何云娘心里这才安稳了下来;这会儿听到丈夫回来了,自然是忙不迭地迎出去。   易宅新迁过来,只是租的一座二进小院。何云娘刚走到后院往前院的月亮门边,易长安已经迎面走了进来;何云娘连忙迎上几步敛衽行礼:“夫君……”   易梁原来夫妻之间也要这么客气?易长安有些尴尬地伸手一把扶了何云娘起来:“云娘。”另一只手将一只桑皮纸包裹递到了她面前,“我给你买了些大前门的糕点回来,刚新鲜出炉的。”   “多谢夫君!”何云娘连忙伸手接了,一时觉得又惊又喜。   她是新妇,也不知道嫁过来后要跟丈夫如何相处,只得照着娘亲和书本的教导,努力做到相敬如宾。   易梁似乎对她这样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更多的时候,婆婆沐氏才真正是易梁的亲人,两人经常商量事情却把她撇在一边,让何云娘产生了一种自己还是外人的感觉。   但是今天丈夫回来却给她带了一包糕点,何云娘心里只觉得热乎乎地熨帖,接过后又连忙问道:“婆婆那边可有了?婆婆说夫君在外面宴客,现在可要用些醒酒汤?夫君这些天累了吧,云娘……”   何云娘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放在现代还只是一名少女,如今却是一个寡妇了……易长安看着自接到糕点后就骤然绽放的笑靥,沉默了片刻柔声答了:   “我有伤在身,没有喝酒;母亲那边我也带了些糕点让人送过去了。明天公事繁多,一会儿我还去书房那边睡。”   自己精心做的醒酒汤温在炉子上没有用上是好的,但是丈夫还要去书房睡……何云娘不由怏怏地“啊”了一声,又赶紧应了好:“那夫君早点去书房休息吧,你这几天不要太劳累了。”   易长安点了点头:“明天有一位大人说要过来用晡食,云娘你记着明天跟母亲那边说一声,安排几样拿得出手的家常菜就好了,也不用特别设宴。天气凉了,别站在这风口了,小心着了凉。”   夫君竟然没有先跟婆婆说,而是告诉了自己,让自己明天再去跟婆婆说?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以前有什么事,夫君都是告诉婆婆,然后婆婆才使人来通知自己一声;而且,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细致地关心过自己……   何云娘眼睛又亮了起来,乖巧地“嗯”了一声,见易长安转身要走,连忙紧紧抱着那包糕点跟上几步:“夫君也早些休息;明天的晡食我一定会安排好的。”   易长安不由停了脚步,看了何云娘一眼,轻咳了一声:“云娘,以后你还是叫我长安吧。”   “长安”是夫君的表字,让妻子叫表字,是代表着夫妻之间更加亲热的意思!何云娘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小声地应了:“是,夫——长安。”   何云娘对她来说,就是个十八岁的小妹妹,何况她也没有同性的癖好……瞧着何云娘满脸红云的模样,易长安心里暗叹了一声,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天色不早了,外面风大,你别送了,快回去吧。”大步往书房走了。   何云娘这才站住了脚,立在原地看着墨竹和修竹两个提了灯笼接了易长安走远了;直到灯笼的烛火隐没在了拐角的黑暗里,这才唇角含笑地转了身。   先前一直坠后几步的锦儿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奶奶,少爷他伤了这一回,对你比以前好多了!肯定是知道奶奶辛苦下厨每天换着花样做了补汤……”   “锦儿不许多嘴!”何云娘轻声喝止了锦儿,“要被人听到,就成了编排主子了!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   锦儿是她从何家带来的丫头,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但是何云娘还是拎得清,现在她不是在何家,而是在夫家易家,一些规矩自然得小心注意着。   易家怎么说也是官宦之家,何家却只是富户,要不是当初何家对易梁的父亲有救命之恩,易父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当时只说是娶何氏女为妻,到底哪个儿子娶却是没有定下来;末了,易家推了易梁这个庶子出来。   何家就在滁州府,不过是与太平县相邻的杨县,因此易梁是在上任的途中顺带娶了亲;对何云娘来说,自己虽然跟丈夫同床共枕过,却还是半个陌生人。   自成亲后,易梁对何云娘一直是淡淡的,何云娘少女怀春的心思虽然被磨了一半,到底心里那团憧憬还没有破灭,如今看着丈夫更会体贴人了,何云娘只有高兴的,对身边的丫头也要求得更严格了。   锦儿知道自家小姐的顾虑,连忙敛神应了声“是”,见何云娘将那包大前门的糕点抱得紧紧的,轻轻问了一声:“奶奶,你这会儿还要不要再用些糕点?”   何云娘吃过晡食后晚上一般都不吃零食了,不过这包糕点除外,这可是她的夫君专门给她买的……何云娘摸着那只桑皮纸包,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的甜:   “嗯,糕点趁着新鲜吃味道才好,一会儿打开放攒盒里,我们都吃上几块尝一尝。都说大前门的糕点是太平县一绝,也不知道跟我们杨县以前那家云庆祥相比怎么样……”   平素并不多话的何云娘,此刻却有些絮絮叨叨起来,透着一股子浓浓的欲盖弥彰的味儿。   锦儿抿了嘴偷偷地笑了起来:“那还用比吗?肯定是大前门的比云庆祥的好吃!大前门的糕点可是少爷特意给奶奶买回来的,哪怕里面忘记加糖,奶奶吃在嘴里都是甜在心里!”   何云娘瞪了锦儿一眼,想到刚才夫君让自己唤他“长安”的模样,怎么也绷不住脸上的笑意。   长安,长安……这两个字念在舌尖,怎么就那么好听呢?何云娘默默又无声地念了一遍,只觉得心里像落了片羽毛似的,轻轻软软。 第9章 婆媳   易宅东院。   沐氏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一包糕点,淡淡看了宛嬷嬷一眼:“长安他人呢?”   “少爷说天色有些晚了,秋露寒气重,让老奴将这包糕点送进来,他就不进来打扰太太了,免得太太吹了冷风。”宛嬷嬷低着头恭谨答了,“少爷去了西院见了少奶奶,送了糕点说了几句话就回了前院书房了。”   易长安竟然去了西院后没到她这边来就直接回了前院书房?要是梁儿肯定是会过来跟她商量的……沐氏心中掠过一阵不悦又很快压了下去,轻轻一点头:“也算他有心了。行了,我们也安置了吧。”   宛嬷嬷连忙上前服侍了沐氏歇下,正要捻熄油灯,床帐里突然传来了沐氏幽幽的声音:“阿宛,你说长安他……”   宛嬷嬷连忙竖了耳朵仔细听着,里面却又没了声音,半晌后才轻轻传来沐氏的一句话:“不早了,你也下去睡了吧。”   宛嬷嬷捻熄了油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仔细掩紧了房门,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太太这么一安排,实际上是将少奶奶当了弃子的。   不过长安少爷……说起来也算是有些良心的,少奶奶长相不差,长安少爷却没有去捡这现成的便宜,而是守礼地歇在了书房。   只是不知道,这一歇又能歇多久呢?总不能以后总不回西院那边吧?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谁知道那么件紧要的案子,梁少爷百思无解还挨了责罚,眼看着要被定罪,长安少爷却轻轻松松就破了呢?   要是早知道长安少爷有这能耐,梁少爷那边也不用就……宛嬷嬷无声地摇了摇头,将满肚子的心思深深埋了下去:太太的心思从来都不是她这个奴婢能够揣测到的,一切还是听太太的吩咐吧。   易长安第二天醒得极早,刚在院子里做了几项体能训练,就被沐氏身边的宛嬷嬷请到了东院用朝食。   易家虽然有个官宦的名头,不过到底是庶子带着姨娘分家出来的,家底并不算厚实;因此早餐也很是简单。   小米粥配酱菜,还有一笼洒了葱碎肉末的小花卷;要是易梁肯定会想到以前在易家本家里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色,皱着眉头暗叹一声,然后安慰沐氏以后一定会让她过得比以前更好。   不过这简单几样朝食在易长安眼里却已经很是丰盛了;以前急着办案的时候,经常是嘴里叼个馒头包子就走了的,这秋寒的天气能有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小米粥喝,再配上那碟子小酱黄瓜儿,甭提多舒坦了。   目光复杂地看着易长安大口用着朝食,沐氏斟酌着开了口:“长安,昨天你破了库银失窃案,还赢了李泰一百两银子,李泰这人心胸狭隘,你今后可是千万要小心谨慎了。”   易长安连忙咽了嘴里的食物:“母亲放心,我省得。”   一味忍让可不是她的风格,适时地占着理还击回去,让李泰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下回李泰才不敢一出事就想着拿她顶缸了!不过今后她肯定会谨慎的。   沐氏暗皱了下眉头又很快松开了:“你年纪还小,官场上很多事都不懂,以后有什么事多过来跟我这边商量着去做,也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祸上身。”   易梁是才十九岁,易长安却是已经二十三了,十六岁考大学,二十岁毕业,到莫名其妙跌到这大燕朝来之前,她已经干了三年刑侦,当了刑侦副队长了。   更别说她家里是警界世家,父母当年因为缉凶颇有名气,后来被人报复杀害,她是在爷爷膝下养大的,早早就极有独立性。   这会儿听到沐氏以年纪小为借口,隐约有些让她过来听话的意思,想到易梁到底才下世不久,易长安还是忍了忍,点头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知道了,但是至于照不照做,那就由不得沐氏来管了,她易长安又不是没断奶的“妈宝男”,难不成万事都还要回来找沐氏来拿主意?   沐氏显然也对易长安这样的回答不甚满意,刚要再开口,宛嬷嬷已经在外面通传了:“太太,少奶奶来了。”   沐氏顿时沉了脸,盯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何云娘,口气严厉地斥了一声:“婆婆和丈夫早早都起了身,做人媳妇的还在软枕高卧,这会儿才知道过来?!”   何云娘不由胀红了脸,泪珠在眼眶里面直打转。她昨天晚上高高兴兴吃了易长安带给她的糕点,一时心里兴奋得睡不着觉,不过醒来时也只是比往常给婆婆请安的时辰略晚了小半刻。   没想到夫君一大早就到婆婆这边来用朝食了,这么一来,确实显得她起得晚了,还不知道夫君会怎么说她……   何云娘刚屈了膝要跪下请罪,一只,一天才有精神。我过去看看就行了。”   按时辰来算,现在也不过是早上六点半,沐氏怪何云娘来晚了,岂不是说每天何云娘六点来钟就要过来了?又不是没有下人仆妇,易长安想不通沐氏非要何云娘这么一大早地过来做什么!   婆婆要管儿媳是另外一回事,儿媳孝敬婆婆也自有别的方法,何况瞧着何云娘这样子,也不是那种忤逆的媳妇儿;立规矩这事儿,不纯粹是磋磨人么!   都说婆媳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易长安现在顶了易梁的名儿,少不得在其中揽点闲事儿了,不然让何云娘这么个小媳妇儿过去,只怕又是要跪着请罪了。   这简简单单一家三口人,多大点事儿就要弄得这么复杂,何必呢? 第10章 大燕的姨娘们都是这水准?   易长安才刚一动,何云娘就顾不得丫环还在这里,起身反手握住了易长安的手:“夫君,我知道夫君是体恤我,只是晨昏定省乃是孝道,夫君若是因着我这事去顶撞母亲,我……”   易长安看着何云娘那张感动却有些惶恐的脸,脚下不由一顿:她倒是忘记了,在这古代讲究的就是这些,要是她一味蛮做,倒是弄得何云娘孝道有亏了,在这儿只这么一条,只怕就是能逼死人的节奏!   易长安心里飞快自省了片刻,就轻轻点了点头:“云娘放心,我不会顶撞母亲的,只是中间劝上几句,免得母亲生了闷气,反而是我这当儿子的不孝了。”   何云娘这才红着脸松了手,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易长安走了。   沐氏正板着脸坐在内室的窗前,见易长安进来也不理;宛嬷嬷极有眼色地上了茶水,就掩了门悄悄退出去了。   易长安走近几步,在沐氏身边坐了下来,开口却叫了一声“伯母”,见沐氏转过头看她,才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这本是伯母的家事,只是如今我也牵涉其中,不得不闲管一二。   伯母也知道,差事上的难事这一回虽然解了,但是李泰那里必然不会善罢干休,我前头再谨慎不出事,若是后宅里头闹出什么来,一样是漏子。   修身齐家都做不到,哪里来的治国平天下?太平县小,哪怕只有丁点大的事,若是有心人推波助澜,也会传得流言满天飞。   伯母是明白人,何必平白背上这磋磨儿媳妇的名声?好歹捱过了这一遭儿,等风波过了,易家没了危险,我到时再辞了这官——”   不等易长安说完,沐氏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声音也尖利了起来:“你要辞官?!”   易长安点了点头:“是,这事本来也要跟伯母说的。先前的事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等事情安稳了,我自不能一直如此,将伯母和云娘这边安顿妥了,我再想个法子诈死也好、远游也罢——”   “不行!”沐氏一口就打断了易长安的话,见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强硬,连忙取出帕子压了压眼角,声音哽咽起来,“你若是走了,剩下我和云娘两个女子可怎么过活?”   易长安不由皱了皱眉头;她是看不得女子必须依附男子才能活的这副模样的,就是这太平县,一样也有女子顶门立户做生意的,何必菟丝花一样立不起来呢?   沐氏虽然用帕子拭着眼,却一直凝神观察着易长安的神情,见她眉头微蹙,声音更悲切了几分:“这世上的事向来是恃强凌弱,家里若是没个男人撑着,就是下人都能欺到你头上来。   更别说云娘还在青春貌美,要是被那起子黑心肝的打了主意,我又怎么对得起梁儿?再一个,长安你原是不知道易家这情形,姨娘庶子的虽然分了家,但是若是本家知道庶子没了,找了我们回去,在那大宅里也是活着生受磋磨……”   易长安心里不由暗叹了一声。   自从遇见陈岳,她就有种心惊的感觉。要是她真是个男的,自然也不怕,但是她是女的啊,要是哪一天被锦衣卫之类的揪出来,一个欺君之罪是少不了的,就是沐氏和何云娘也要受牵连。   但是她要是趁早脱开身了,沐氏瞧着就是个立不起来的,只怕这日子真的会过到不堪的境地,那岂不是她害死这沐氏和何云娘了?   见易长安神色松动,沐氏语气又略变了一变:“再说了,梁儿十年寒窗苦读,虽然得了功名授官,却是个没福的,他既将先前的这一片基础都托给了你,自然也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做下去,一偿他未竟的报国之志。   我瞧着长安你行事缜密,库银失窃案在你手中不过半天就能破解,推官一职在你身上,还不知道能消除这世上多少冤案呢?长安,难不成你宁愿自己空有这身本事,却坐视这世上诸多沉冤吗?”   易长安不由默然不语。   她不用看远的,只瞧着李泰行事,就知道这大燕朝审案,没线索就大板子打出线索,再找不出,继续大板子打出只替罪羊来。   这样的行事,她看不得!   沐氏这时语气更是和缓了:“我知道你对云娘……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等恶婆婆,只是这几天因着梁儿的事,心情到底有些不大好,难免迁怒到她身上去。”   易长安听着沐氏这一截话,不由有些啼笑皆非:“伯母,我没有这想法……”   沐氏摆了摆手:“昨儿个你以有伤在身没有进云娘的房间,我心里头也感激你守礼;只是你如今既是我的儿子,等过些天以后,少不得还得到云娘房里去。长安你放心,当初梁儿也想清楚了这一遭事的。   我们也没打算让云娘年少守寡,好在有你,倒是换个形式的改嫁一样,也算是对云娘有个交待,我必不会为难她的。一会儿我就吩咐下去,让她每日服侍你起身后再过来我这边请安罢。”   先是诉之以哀,再恳之以名,最后诱之以色……要是大燕朝的姨娘们都是沐氏这样的水准,可教主母们怎么活?   易长安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面上却叹了一声,无奈地笑了笑:“母亲,时辰不早了,我该去衙门里了。”   听到易长安又唤了“母亲”,沐氏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送了她走,回到窗前再坐下时,脸色却是有些发沉:易长安其人,只怕并不愿服她管束,居然还以辞官来要挟她!   幸好她还有何云娘可以拿出来,只要易长安对何云娘动心,这儿子,他是做也得做下去,不做也得做下去……   正思忖间,外面宛嬷嬷通传了一声:“太太,少奶奶过来了。”   沐氏连忙换了一张和蔼的笑脸,等何云娘行了礼站到她身边,亲亲热热拉了何云娘的手坐下:“云娘,快坐下。先前的事长安都跟我说了,我只是心疼他身上还有伤却没个人在旁边照顾着,所以一时恼了你……”   之前不准她上前来照顾的是婆婆,这会儿又说没人照顾的也是婆婆,可是,谁让这是婆婆呢?何云娘心里暗叹一声,却打迭起笑脸:   “这事本是云娘的错,婆婆教训得极是……另外还有一件事请婆婆示下,夫君说今日要请一位大人过来用晡食,又说家常菜肴即可,云娘没经过这事,正不知该怎么做才妥当,免得失了夫君的脸面……”   请一位大人过来用晡食?刚才易长安可没跟她说这件事!易长安这是请了哪位大人过来呢?沐氏心思飞转,一脸笑容地跟何云娘商讨起菜单来。 第11章 杀人了!   易家婆媳这边刚商定了菜单子,那一头易长安就得了人报信,陈岳有公事在身,今天过来不了了。   易长安不由长松一口气:来不了正好,听说锦衣卫非常厉害,陈岳身为百户,那双眼睛更是犀利,她就怕陈岳发现她的什么破绽,那她岂不是成了引狼入室?她可不想狗带!   倒是沐氏听说那位大人又不过来了,暗中惋惜了一阵,但是见易长安晡食后让何云娘先回去了,独留下来跟她说话,沐氏心里又舒服多了。   易长安说的却是确实不适合让何云娘知道的一件事:“伯母,再过两天就是梁兄的头七了,我想着,到时候陪你去城外平安寺一趟,虽说不能明头里摆灵堂,总还是给梁兄做一场法事才是。”   沐氏怔了一怔,立即眼眶微红起来:“长安,多谢你还记着这事。”   到得那一天,虽然不是休沐,不过易长安请了一日假,雇了辆骡车,陪着沐氏往城外而来。   平安寺就在城外的太平山上,当日易长安是在太平山下的揽翠亭等了沐氏过来,那时沐氏手里正捧了易梁的骨灰罐子;因此易长安这才把易梁头七的法事也放到了平安寺来。   平安寺的主持早两天就得了信,迎了沐氏和易长安进了寺门,寒暄一二后直接就带着两人往后殿而来。   后殿里香烟缭绕,庙里的和尚们早已坐了几排,见主持陪着正主儿来了,钹声一响,就唱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本——”   “主持——”   本要三称的佛号突然被一个跌跌撞撞冲进来的小和尚打断:“杀人了!杀人了!”   正跪在一边蒲团上的易长安遽然起身,盯着那名脸色惨白正吓得发抖的小和尚,刚要开口问话,殿门外一阵嘈杂:“把这后殿给我包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许动!搜寻平安寺,将所有僧人全带到这里来!”   严令一落,就是一阵弓弦声响。   殿中众僧顿时一片轻微哗动,又在主持的安抚下迅速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有些张皇地向着殿外看去;却是连主持也不敢稍动。   易长安讶然回头,看向负手肃然走进殿中的那人,拱手行了一礼:“陈大人。”   陈岳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易长安,只微一挑眉,看到她脚边一个蒲团上还跌坐着一名中年美妇,由一名有些年纪的嬷嬷扶着,明显受了些惊吓的模样。   陈岳顿时明白了大半,伸手还了礼:“原来易大人与家中亲眷在这里做法事?倒是陈某打扰了。”   “不敢不敢。”易长安看了眼因为惊吓脸色明显有些发白的沐氏,不得不上前两步低声跟陈岳讨人情,“下官今日陪了家慈过来做法事,不意竟有这些意外,陈大人你看……能不能让下官先把家慈送走……”   “惊扰了伯母,实在是陈某的不是。”这点小人情,陈岳自是大方,“这就让那位嬷嬷陪着伯母先下山去吧。”   见易长安微睁了眼看着自己,一双眸子清清亮亮,几乎让陈岳明明白白就从里面读出了“不会吧”三个字,陈岳心头蓦地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至于易大人,先前我来的时候听到有僧人喊叫‘杀人了’,易大人职责所在,定是要留下来勘一勘这现场了。横竖我带了人过来,拨几个供易大人差遣就是。”   易长安是不想搅进锦衣卫的水潭里去,偏偏陈岳拿寺中发生了命案的事绊住了她,她这是不想留下来也得留下来了;明面上还得承了陈岳一个人情。   锦衣卫百户一句“职责所在”,她还能撇开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地下山去吗?易长安闷闷吐了一口气,打发宛嬷嬷扶着沐氏先下山去了,自己则不得不跟着陈岳往平安寺的大厨房里走去。   死的那人正是在大厨房当差的一个火头僧,法号智能。   易长安一走进去,就不由皱了眉头:难怪那个跑到后殿报信的小和尚会吓成那样,智能的死状也委实惨怖了些……   跟在陈岳后面的一名缇骑已经忍不住突然转身,奔到门外天井呕吐起来。   易长安斜睨了陈岳一眼,对另外一名缇骑客气点了点头:“还请军爷将先前那名喊叫‘杀人了’的小和尚带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那名缇骑并不动弹,直到陈岳冲他微一点头,这才转身走了,很快就把那个脸色白得跟一张纸似的小和尚提了过来。   一进到这院子,那小和尚就跟见了鬼似的,虽然腿软地倒在地上,却拼命地想往大门外缩,眼睛更是张都不敢往大厨房那边张一下。   那缇骑梭了眼睛正要呵斥,易长安已经缓步走了过去,不满地瞪了那缇骑一眼,蹲在了小和尚面前,先从荷包里摸出来了一粒粽子糖递了过去:“小和尚,别怕,来,先吃粒糖,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色如琥珀的粽子糖躺在易长安白皙的掌心里,看起来分外诱人。小和尚不过才八、九岁的模样,到底年岁还小,在寺中又过得清苦,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了过去。   见易长安笑容可亲,托着糖果的那只手凑近了自己,小和尚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抵住那粒糖果的诱惑,迟疑地伸手捏住了那粒糖。   易长安自己也取了一块塞进了嘴里:“吃吧,这个是加了薄荷汁的,味道挺好的。”   见易长安吃了糖,小和尚也慢慢将那粒糖放进了嘴里。糖果的甜香很快充斥口腔,哪怕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小和尚还是有些小满足地眯了眯眼。   易长安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小和尚的背,温声问道:“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智……智藏……”小和尚嘴里鼓鼓含着一颗糖,有些口齿不清地答了。   太平县的土话没有平舌音和翘舌音之分,易长安乍然一听就一口吸岔了气,“噗”地将嘴里的糖喷了出来,猛地呛咳起来。   大概是易长安咳得太厉害了,不仅陈岳走近了几步,智藏也一下子被她奇怪的反应给惊住了:“施、施主,可是小僧的法号有什么不妥?”   “智障……咳咳,哪个‘障’……”易长安好容易止了咳,掏出手帕擦掉了咳出来的眼泪;小和尚可是个小正太,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名儿呢!   智藏有些虚怯地看向易长安:“三法藏的‘藏’……”   原来是唐三藏的“藏”,这猛一听还真是……易长安长吁了一口气,赶紧拍了拍小和尚的肩安慰他:“这法号……很好,很好!” 第12章 山寺断头   见智藏疑疑惑惑地看着自己,易长安想了想,慢慢说道:“‘藏’为摄之义,总摄一切教法。经藏上契诸佛之理,下契众生之机……”   见易长安说起佛法如数家珍,陈岳微微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好了自己先前差点就要拿出来递给她擦眼泪的大方手帕。   易长安一眼瞥见陈岳的动作,冲他微微点头示谢,继续跟智藏轻言细语地说起来:“……律藏能治众生之恶,调伏众生之心性,论藏决择诸法性相。以‘藏’为法号,只要心存佛性,百邪不侵,今后定有成就。”   智藏是才入山门不久的小沙弥,今天乍然看到死人已经惊骇到了极点,被易长安这么一番高深的言论一绕,加上那一粒香甜的糖果含在嘴里,虽然两眼蚊香圈儿似的蒙蒙的,心里却是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想到自己的法号,智藏隐隐还有些高兴,觉得自己既是皈依了佛门,又有这么好的一个法号,到时多念几遍经,佛祖就会保佑他晚上不会有什么怕的了。   易长安见智藏情绪安稳了不少,这才慢慢儿跟他聊了起来:“智藏,你什么时候入的山门?……你家里原来是哪里人……哦,那怎么要到太平县这边来呢……每天都要做早课吗……做完早课你还着办饭,那都什么时辰了,岂不是饿坏了……”   先前提了智藏过来的大个子缇骑有些不大耐烦,正要打断易长安这哄小孩子的架势,却被陈岳一个手势制止了。   缇骑虽然退开了,还有些不明就里,这时却听到易长安声音和缓如叙家常一样问了出来:“今天我本来是来你们寺里做法事的,没想到会出这个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智藏跟易长安闲扯了这么久,心情也放松了不少,虽然再说起这事时还是紧张害怕,但是看到一直跟自己拉家常的这位施主脸色和蔼可亲,总算也能够口齿清晰地答话了。   “我才进寺里不久,被分在大厨房里做杂事,就在智能师兄手下打杂,智能师兄就是、就是……”小和尚害怕地越过易长安的肩头看了大厨房那边一眼,畏缩了一下,见易长安眸子明亮如清溪春阳,轻声鼓励了自己一句,心里又安定下来,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我正抱了一捆柴进来,智能师兄侧对着我在切菜,我就叫了一声‘智能师兄’,智能师兄没有应我,我把柴码好刚一抬头,就看到智能师兄、智能师兄他把自己的头给削下来了……”   智藏两眼惊恐地睁得的,无意识地答着易长安的问话,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易长安的手。   今天看到的情形,实在是对他冲击太大了:因为智能师兄不仅用菜刀把自己的头削下来了,而且他的头还掉进了他面前那口煮了开水的大锅里!   一颗人头咚地掉下去,然后带着热气的水花四溅出来,智藏甚至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就闻到了煮肉的香气,胃里却不断收缩痉挛;他几乎是边吐边奔到后殿去找主持的。   听他说到这里,先前那个一进门就吐了的缇骑又跑到墙角吐了起来。听到那人的呕吐声,智藏脸色也惨白起来。   看到这样的一副场景,对一个小孩的心理无疑是创伤巨大的。易长安怜悯地看了智藏一眼,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别怕,我曾经得到一位高僧指点,可以诵经驱邪。”   取下腰间的一个荷包,易长安提着那条络子将荷包在智藏眼前晃了晃:“眼睛看着这荷包上的那只白鹤,跟着我一起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易长安声音本就中性,此时语音迟缓却带着一种亲切的温和,智藏按她的吩咐,盯着那只轻轻左右晃荡的荷包,下意识地跟着念了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智藏终于捱不住,眼睛朦胧闭上,放心地睡了过去。   易长安早有准备地轻轻接住了他,看了陈岳一眼;陈岳一个手势,那名早就连苦胆水都吐干净了的缇骑羞惭地急步轻走过来,抱了智藏下去了。   “让他先好好睡一觉,不要吵醒他。”易长安交了人,低低叮嘱了一句,起身站了起来,却突然眼前一黑,往后踉跄了几步。   陈岳一把接住了她:“易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易长安飞快地推开陈岳,努力自己撑着站住了,“刚才蹲得久了,不妨一起起身急了控了头。”   见陈岳面色微微有些怪异,想到刚才自己下意识推开他的举动,易长安急忙掩饰地深揖了一礼:“陈大人,刚才下官冒犯了。”   刚才自己一扶之下,就发现易长安在外袍下还穿了一件护甲之类的衣物,一个太平县从七品小推官,并不有名气的河间易氏庶出子弟,竟然暗中穿了一件护身甲,而且还能行事古怪地让那小和尚睡过去……陈岳眸光微微一闪:“不妨事;易大人可还要进去看看?”   “自然是要的;智能手……尸首肯定是要验一验的。”易长安差点没说滑口,把“智能手机”给说溜出来,幸好及时改了话。   飞快地瞥了陈岳一眼,见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易长安很快就抛开了这事,走进大厨房仔细勘查起来。   智能年约四十许,没了首级的尸体伏在灶台上,虽然灶下已经撤了火,但是那颗首级还是搁在那口大锅里,被锅里的热水煮得有些淡白,灶台上的血迹却已经变得酱黑。   易长安弄了把大笊笆将那颗人头捞了上来,仔细对比了下头部和颈部的伤口,寻了块干净的蒸笼布,默默将人头搁了上去,又认真检查了遍智能的尸体。   那位呕吐兄已经送了智藏回来了,可能是得了陈岳的指令,脸上虽然皱得跟一根苦瓜似的,还是跟一根尾巴似地跟在了易长安身后;大概是怕自己会再吐,嘴巴一直说个不停:“易大人可发现了什么……易大人要不要我帮忙……易大人……”   “嗯,锅里是白开水。”易长安已经仔细查过了尸体,小心将尸体移开,看了眼撇在一边的菜刀,又拈起被尸体压住的砧板上的菜看了看,终于答了呕吐兄的话,“看来智能是打算做水煮茄子片。”   呕吐兄一脸茫然地看向易长安;易长安将手中已经被氧化发黑的茄子片扔回砧板上,轻轻擦了擦手:“水煮茄子片味道寡淡,茄子不沾荤可不好吃,要多用油爆了锅再炒,或者和肉一起煮一煮,味道才香。”   呕吐兄看了眼泛着些许油花和白沫的那一锅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捂住了嘴,干呕着飞快地跑了出去。 第13章 蜂蜡   易长安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笑意;她查案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   那名大个子缇骑脸色臊红地跟着呕吐兄走了过去,语意亲近地低声抱怨道:“你怎么还没吐完!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大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易长安才懒得理会呕吐兄的心理日常,站在刚才智能站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砧板,又看了看那口铁锅,然后看向铁锅正对着的那根屋梁。   “魏亭兄长殉职,他顶了他兄长的职,刚跟了我大半年。”陈岳淡淡的声音突然在易长安身边响起,“见的世面还不多,平时确实刮噪了些,让易大人见笑了;不过他人却是个实在的。”   这是对自己作弄他的下属感到不满了?易长安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陈岳。   陈岳正负手站在进门处不远,沐浴在一片明亮的阳光里,深黑的眉目在光亮中显得格外浓烈,脸上的轮廓也被光与影衬得分外深邃立体,鬓发丝丝分明,就连光线中跳舞的微尘,在易长安眼中都看得极其清楚。   陈岳在明,她现在站在暗处,刚从明处走进来的人看向暗处……易长安突然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动作。   陈岳皱了皱眉:“易大人在做什么?”   易长安看了他一眼:“从陈大人那里看过来,我刚才像是在做什么?”   像给自己脖子划了一下的感觉……陈岳看了眼脚边的一捆柴,突然若有所悟;那捆柴是刚才智藏小和尚搬进来的。   “从智藏进来后站的方位往这边看,就是从明亮处往阴暗处看,”易长安解释了一句,“智藏说看到智能把自己的头给削了下来,实际上只是智能的手下滑着动了动,只是在当时的情形下,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误却深刻的印象。   智藏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智能把自己的头削了下来,其实这里并不是第一凶杀现场,而是凶手杀了智能之后移尸过来的;灶台上的血迹也不全是人血,是凶手故意洒上去迷惑人的。”   轻轻举起搁在砧板边的那把刀,易长安试着将砧板上剩下没切完的茄子切了两片,微微摇了摇头:“陈大人,凶手若是武功高强,有没有可能用这把菜刀一刀将人的首级削掉?”   菜刀用得久了,虽然磨过,但并不是吹毛即断那般锋利,刚才易长安切茄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过为了保险,还是又问了陈岳一声。   陈岳走近掂起那把菜刀看了看,很快就放下了:“若是内功深厚,确实可以一刀切下,但是——”   “但是创缘不是像这么平滑整齐,是吗?”易长安扫了眼旁边的尸体,目光凝在那跟切豆腐似的平整的创缘上。   陈岳轻轻点了点头:“何况智能也有武功,而且武功不俗。”   陈岳知道智能武功不错?易长安眨了眨眼:“他就是陈大人来太平县的目标?”   刚才她查看智能的右手,手掌上有厚茧,但是智能是平安寺的火头僧,常年握刀,有厚茧是正常的;不过如果这刀并不只局限于菜刀,却不是易长安光从尸体上能够看出来的了。   一个武功不俗的人会被人干净利落地从身后这种空门一刀斩下头颅,凶手武功也很强,而且跟智能还是熟人……   “我在太平县故意调集人手打草惊蛇,惊出的就是智能,不过交手后却让他逃了。”陈岳不紧不慢地解释了一句,“但是他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   看来,陈岳追踪的最终目标人物跟杀死智能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且很可能就是这平安寺中的和尚,一个武功高强的和尚……   锦衣卫的事,知道得太多,死得更快!不想追问里面的细节,易长安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太确定地看了眼刚刚走进来的呕吐兄:“你的人,能保证我的安全吧?”   “常大兴,魏亭,从即刻起,你们两人一步不离地护在易大人身边,若他少了半根头发丝儿,我拿你们是问!”   陈岳声音虽然还是不疾不缓,大个子缇骑和呕吐兄却齐齐挺胸上前一步,脸色肃穆:“是!大人!”   易长安看了眼大个子缇骑,直接发了话:“常军爷,请你过来帮个忙,看看这屋梁上有些什么痕迹。”   常大兴虽然人显得粗壮笨重,身形却颇为轻巧,连梯子也不用,直接一个鹞子翻身,就落到了易长安指的屋梁上,仔细检查了一遍,轻轻跳了下来:   “易大人,屋梁上有一层厚厚的积尘和烟灰,不过这根梁的下方倒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正对着这口铁锅,每天都被水汽冲过的缘故。”   按道理,这横梁的下方再被水蒸汽成日里冲里,不是也应该积的有尘垢之类吗?或许并不是因为被水汽冲过,而是因为有人特意把那一块儿擦干净了……   易长安目光紧紧盯在那根因为年岁久远所以材质发黑的横梁上,突然开了口:“常军爷,还请你在这横梁的下方仔细摸一摸,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常大兴重新纵身跳了上去,贴着横梁一点点用手摸过,脸色倏尔一喜,再跳下来时直接伸出手摊到了易长安面前:“易大人,我发现了这个——”   粗糙的手掌上,似乎什么也没有,易长安却伸出手指,轻轻从掌心里拈起了半片指甲大小的半透明带着微黄的东西来,唇角微微弯了弯:“唔,蜂蜡。”   这极小一片微黄蜂蜡附在黑檀色的屋梁上,如果不是有心查找,又怎么可能发现得出来?而且看易长安的神情,这蜂蜡只怕与案情大有关系!陈岳不由凤眸微亮地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手指修长,肤色白皙,单看过去确实就只是读书人的手,只是从常大兴掌中拈起蜂蜡的瞬间,一粗黑,一细白,两人的手靠在一起对比颇为明显,陈岳忍不住多看了易长安一眼。   易长安却是毫无所觉,见铁锅里的水已经冷却,取了只小笊笆在锅里捞了捞,轻轻在砧板上控了些许东西出来。   魏亭忍住了恶心上前仔细看了看,低声道:“锅里的也是蜂蜡!”   “凶手应该是一个极能控制平衡力的人,”易长安轻轻拈着手中那片极薄的蜂蜡,见呕吐兄魏亭一脸懵然地看着她,不得不多解释了一句,“就是那种……一粒粒骰子堆上来,可以堆得老高老高都不倒的本事。”   “为什么?”魏亭还不太懂。   易长安挑了挑眉,走到尸体边蹲了下来,拈起了他右手袖口上的一根粗棉线:“看这根棉线。乍看是以为智能的僧袍脱了线,反正他是火头僧,衣物被柴火、豆荚之类勾丝是经常有的事,但是这根线——” 第14章 步法追踪   易长安拈着那根粗棉线站起身来,魏亭这才发现那根线很长,即使易长安已经站起来了,那根线也没有拈到头。   “这根线是用蜂蜡固定到屋梁上的?”陈岳眼中露出了然。   易长安点点头:“凶手杀了智能,将智能的尸体倚靠在灶台上,利用这根线将智能的右手举起来靠近后颈,同时还用了几根柴火在下面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借此达到了一种平衡,将智能的尸体摆成了站在灶边切菜的模样。   线的另外一头被凶手用蜂蜡固定在屋梁下面的位置,铁锅中的水一烧开,蒸汽上冒,黏在屋梁下的蜂蜡融化,棉线松开,智能的右手被放下,触动他早就被切断的头颅……就形成了智藏进门后看到的那一幕;至于那几根柴火,散乱在灶膛外的柴火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寻常根本不会有人疑心。”   凶手应该是平安寺中的人,这才能够掐着这时间,摆出了这么一个诡异的、像是带了神鬼之力的“自杀”场面,然后在智藏发现智能“自杀”的同时,凶手有自己不在现场的完美证明。   她和沐氏过来做法事,是头一天先就预定了的;或许凶手说不定就是在后殿诵经的一位和尚。   如果不是陈岳突然带人封了平安寺,易长安和沐氏几人只是方外之人,不会插手进来,而且必要时还能成为凶手不在场的有力人证。   而智能的死,则很有可能会被主持列入邪魔作祟之类,多念几场经就掩了过去,就是有些什么,凶手也完全有充足的时间逃走。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凶手万万没有预料到,陈岳嗅觉如此灵敏,会这么快就追到了平安寺来,二话不说先封了寺,让人将一众僧人都先看管了起来,让凶手一时没了反应的时候。   易长安思绪飞转,嘴里一条条给陈岳几人解释着:“智能的尸体还没有形成尸僵,考虑到智能正当壮年,包括那茄子片的氧……切下来后发黑的程度,再结合我之前从智藏嘴里了解到的平安寺诸僧的作息用餐时间……   我推测,智能临时被凶手叫了出去,到被杀死这一段时间,期间不会超过一刻钟;因此,凶手的第一现场应该就在附近!”   “易大人怎么知道智能是还在切着茄子的时候被叫出去的?”魏亭还在想着刚才易长安推理的那一幕,听到她的分析,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茄子也有可能是凶手后来切的啊?”   “如果魏军爷能仔细一点,不要光顾着呕吐,你就会发现智能的左手上还沾得有极小的茄籽末,这是菜刀切下后被左手骨节顶着再切下时沾上的。”易长安看了眼砧板上一溜儿切得薄厚均匀的茄子片,顺带故意调侃了一句,“智能的刀工不错,茄子片切得很均匀齐整。”   这位易推官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扯到了刀工!一想到那些刀工齐整的菜色,魏亭突然又觉得嗓子眼儿有些堵得难受起来。   陈岳却没有理会他,招呼了其他几人在附近搜查起来,果然在平安寺外那条山溪边找到了一些线索:一块溅了几点血迹的鹅卵石,另外溪边湿漉漉的泥土上还有几个被人特意用鹅卵石压过了的模糊脚印。   溪边素来清静,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群人,几只被惊扰的松鼠慌忙丢下爪子里的坚果,敏捷地蹿上树,有些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过来。   见易长安看向这边,一只胆小的松鼠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飞快地蹿进了树洞里,再也不露头了;另外一只则顺着树枝一阵疾跑,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另外一棵树的枝叶间。   易长安不由笑了笑,顺着那枝还在颤动的树枝看了眼,见林子正对着一片僧房的后窗,从这里看去,隐约还能看到僧房里似乎收拾得挺干净。   目光微微一转,易长安顺着那僧房的砖墙一溜儿看了过来,落在一道被柴火堆挡住的木门上。   看方位,那道门应该是大厨房的后门,如果那堆柴火之前没有堆在那里,从大厨房走出来到这山溪边,也不过是短短一截路。   而且山溪边的地面潮湿,并不会有人格外注意,这潮湿实际上却可能是凶手汲了溪水冲刷血迹而造成的……   易长安收回看向那扇后门的目光,走到溪边慢慢蹲下身,伸指仔细量了量其中一枚左脚脚印。脚印略深,前掌可以看出微蹬的痕迹,易长安立即想到应该是有人在这里微屈左膝蓄力。   一个人如果微屈左膝蓄力,易长安的脑子里不由出现了一副模拟图:那人的很有可能在双手握刀用力斫出……   大燕朝的一尺大约是31厘米,易长安在心里估算了下,自己在旁边的泥土上特意走了几步留下几枚脚印,对比了片刻,这才起身开了口:   “除了智能的脚印外,另外一枚脚印应该就是凶手了。鞋底是一样的纹路,可以确定凶手确实是平安寺的僧人。   年纪应该是中年,身高大约在五尺六寸左右,身形不胖不瘦但比较健壮,走路外八字,当时是左手持刀一刀将智能头颅斩下,因此应该是左手刀,但是不排除平常是使用右手武器的可能……”   这是“步法追踪”之术!听说京兆府有一位积年的老捕头精于此术,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太平县里,易长安也会……陈岳盯着易长安的目光中顿时掠过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灼热。   随着易长安这些话一句句地一说,先前在后殿守过的一名缇骑眼睛越睁越大:“按易大人这么一说,平安寺里这三十来位僧人,基本可以排除一大半了!”   排除一半,那也还有十来个!范围虽然缩小了,易长安还是有些不满;她一贯的目标是尽量精准盯住嫌疑人,能缩到三、四个才马虎算过得去。   陈岳却已经比较满意了:“那十来个应该都是平安寺护寺武僧,我们……”   居然还是武僧!这里的武僧应该多用戒刀,凶犯还能一刀就切豆腐似的斩下人的头颅……自己现在可只有一把制式匕首,一寸短,一寸险啊!   易长安不自觉就联想到少林寺那些功夫高强的武僧,再看了眼陈岳身后带着的几个高矮不均的缇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不行!那人既然武艺高强,如果见势不对,指不定就会狗急跳墙,我看陈大人你带来的人手并不多,到时那人不管是劫持了人质或者是造成无谓的杀伤都不好。我要再缩小些范围!”   陈岳不由讶然看向易长安:“再缩小范围?” 第15章 齁死人的咸茄子   如果能更精准一些,他手下的人这一次行动未必就会受伤,让大家都能全须全尾的搂一场功劳回去,陈岳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只是没想到都到了这个程度,易长安还能再缩小嫌犯范围!   只略一沉吟,陈岳就凤眸微微发亮看向易长安:“易大人若有神机妙算,只管吩咐,我们一定照做!”   见陈岳都用上“吩咐”这个词了,易长安也不客气起来:“都快晌午了,查了这一场大家都饿了,不知道哪位军爷刀工好的,将就切点菜先把午饭做了吧。”   早伸长了耳朵的魏亭在一边用力掏了掏耳朵:他没听错吧?这个时候,易推官居然还想着吃饭?他居然还吃得下饭?!还要找个刀工好的做菜……   想到平安寺大厨房那砧板上没有切完的、被易长安夸赞刀工好的茄子片儿,魏亭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那口铁锅,想到那口铁锅,自然就想到了……魏亭干呕了一声,用力抚了抚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寺里的一众僧人仍然被看管在后殿里,虽然主持带头低低诵着经,但是一种不安的情绪还是悄然在僧人中间弥漫开来。   就在诵经的嗡嗡声越来越低的时候,后殿的正门突然被人打开,几位缇骑抬着几个大盆子走了进来:“大人有令,案子还在查着,还要委屈各位师父一阵了,请大家先取用午饭,只不许互相交谈。”   两大盆子菜,一盆子杂粮饭,还有一盆子就是寺僧们用的碗筷。缇骑将四只大盆子搁在地上,退开到一边守住了门口,由着寺僧们自行上前取用。   豆角切得一段一段齐刷刷的,用素油炒过了,茄子也是厚薄均匀,不过却是加了盐直接用水煮;菜蔬只有这两样,也没有什么挑剔的,大部分寺僧都是盛了碗杂粮饭后从两只菜盆子里各舀一勺菜进来,却也有三人只舀了素油炒豆角,却没有舀水煮茄子。   倚在门边的缇骑嘴里虽然闲聊着,却将那三人暗暗记了下来。等大家吃完了饭,略坐了片刻,常大兴和魏亭几个就拿着笔墨纸张走到了门边一块空地上,却把一众僧人先赶回了后殿里呆着:“大人说了,一个个录清楚身份,跟你们度牒对得上的,就可以先走了。”   却是易长安亲自执笔誊录。   第一个就叫了主持的法号,很快录清了身份,易长安又随口问了几句:“寺中出了这一场事,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多询问一回,还请主持多担待一二。”   主持法号净尘,以前倒也见过易梁一两面,知道这一位是太平县的推官,手里管着刑狱之事,并不敢怠慢,连忙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易大人言重了;易大人但凡有什么需要问的,贫僧必定知无不言。”   易长安含笑回了礼,先是絮絮叨叨问了不少无关紧要的问题,绕了几个圈子,才装作不经意地聊起一句:“我瞧着寺里武僧倒有不少,平常他们都要做些什么?”   平安寺的僧众总共才三十来个人,武僧就有十来个,已经占了一小半,这比例看起来是有些高。   受了度牒的武僧是允许执戒刀的;净尘怕易长安误会,连忙解释了:“寺里有规矩,除了年老体弱的僧人,余者在平时课业之外,都要跟着学武;倒也不求武艺有多高深,主要是起一个强身健体的作用。   易大人也知道,太平县本来不大,平安寺虽然有些香火供奉,但是若不耕种劳作,却还是有些捉肘见襟的;因此这才……”   难怪先前她和沐氏过来做法事时,诵经的和尚里面就有不少武僧,这是放下戒刀能诵经、能耕种,提起戒刀能御贼……也包括能杀人啊!   易长安了然地点点头:“我瞧着其中几人手下那功夫倒是不错。”状似随意地问了三个人出来,声音却是压低了几分,“比如说那三人,似乎感觉要比别人强上一大截。”   问的却正是先前并没有舀水煮茄子的那三个人。   净尘回头看了一眼,倒也点头认可了:“那三人的功夫是比别个要厉害一些。”   易长安一脸好奇地补问了一句:“我听说功夫厉害的人,于细微之处极擅控制平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样?”   易长安是科举出身,文官对武者有这样的好奇也是有的。净尘并没有想多,略回忆了下那三人平素的表现,就带了些赞同地点了点头:   “想来应该如此;贫僧曾见过慧空与师门兄弟比赛过用独柴叠高码柴垛,旁人顶多码到半人高就会塌下,慧空却能码到一人多高……”   独柴可是山上打来的那些不规整的单根柴火,想不到慧空控制平衡的能力有这么强!易长安淡笑着一眼扫过后殿殿内众僧,目光在慧空身上极短地停留了片刻,就客气地起身送了净尘先走:“叨扰主持了;还请主持先行回去休息,稍后等我将这里都誊录清楚了,想来也就不会有多大的事了。”   这就完全是官面话了,寺里可是出了一条人命的,还被锦衣卫给截了个正着……只是易长安这么说,净尘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客气了两句先走出去了。   之后或老或少或壮,易长安似乎一直是随意叫着,不时还带着笑闲谈了几句,最后却只剩了先前那三个没有吃水煮茄子的在后面。   这几人都是平安寺的武僧,身高也差不多,常大兴和魏亭不由绷紧了心神,眼瞅着叫了第一个很快录清了身份放出去了,两人正在心里发愣,易长安却随手点了第二个武僧上前;正是那名法号慧空的和尚。   一样先问了法号籍贯,易长安闲聊了几句话,手中散漫记着,漫不经心地扯了一句:“今儿可是吃的最后一批秋茄子了,想不到你们寺里自种的茄子味道还不错,就是今天这盐放得重了,差点没齁死我了。”   慧空只微微一怔,就极快地应了:“许是军爷们没太用惯寺中的锅灶,这才放多了盐……”   慧空的话还没说完,常大兴和魏亭两个已经看到易长安搁在桌面的左手猛地一捏拳;正是先前交待他们的暗号!顾不得多想,两人瞬间就扑了出来紧紧按住了慧空的肩膀,制住了他的穴道。   慧空脸色大变,一边挣扎一边忿忿叫嚷:“敢问军爷贫僧犯了何罪!”   “平常用饭你都没有忌口,为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并没有吃茄子?总共才那两个菜,”易长安随手摞开笔,直直盯着慧空,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其实茄子并不咸。” 第16章 黑鳞卫   慧空脸色极细微地一僵,又急忙辩解道:“贫僧先前不过随口附和大人一句罢了,刚才不吃茄子只是因为想到智能师弟……心中凄然,这才——”   “你怎么会因为茄子想到智能呢?”易长安好整以暇地盯着慧空,“若是因为智能是火头僧的缘故,那你应该因为‘心中凄然’,连豆角也吃不下的;莫非你知道智能在死之前正在切茄子?”   “没有没有!刚才不一样还有慧果和慧云也没有吃茄子……”   慧空急急辩着,却被易长安打断了话:“慧果是一直不喜欢吃茄子,慧云则是因为最近在用温肾清肺汤,怕药性相冲,所以现在忌吃茄子。”   原来她之前誊录时并不是跟其他那些僧人随意闲聊,而是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把这几个人的情况零碎打听清楚了。   慧空一时张口结舌,眼珠子飞快转着,竭尽脑力地想着托辞。   易长安微微一笑:“不如我来替你答吧,因为你看到智能当时正在切茄子,而且打算做水煮茄子,所以你心里有些硌应,下意识地不想吃水煮茄子。”   慧空一瞬间面如死灰,盯着不知到何时走到易长安身后的陈岳,突然疯狂大笑起来:“是,是我杀了智能又如何?你们锦衣卫再是神速,也别想从我这里找到什么!那东西我早就毁了,你们别想找到,也别想从我嘴里掏出来!”   锦衣卫的昭狱刑法严酷,慧空却猖狂扬言别想从他嘴里掏出来……陈岳脸色微变,凝目盯着慧空,语气有些慎重:“黑鳞卫!”   慧空笑声微微收住,上下打量了陈岳一眼:“年纪不大,想不到你竟还有些见识!”转而紧紧盯着易长安,似乎要把她记在心里一般,“没想到我竟会栽到你这小白脸手里,小子你有种,我们黑鳞卫——”   黑鳞卫?那又是什么……易长安无意深究这些隐私,却是对慧空放肆打量自己的目光和威胁的口吻颇为不爽,突然开口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刚才你在说谎,那东西你并没有毁,还一直藏在附近;虽然你自以为藏得隐秘,不过我却能够把它找出来,你,信不信?”   慧空像被一下子捏住了嗓子似的,一下子哑了声,片刻后才“嗤”地笑了出来:“小子,你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大爷我手上就杀了几百条人命!之前不提防被你哄了一回,你还想哄我第二回 ?你还是趁早滚回家找你娘喝奶去吧!”   易长安讥讽地看着慧空,冷笑了一声:“你和智能都自诩精干,智能虽然跟锦衣卫对上了一场,却并不认为锦衣卫会追到这平安寺来,因此没有跟你说出这事。   只是智能因为外面的事发生了变化,回来后跟你发生了争执,你们俩各执一见,谁也不服谁。你一力要维持原来的计划,又担心智能会漏了底,因此生了杀心,今天觑准时机哄了智能出来,趁智能不备,从后面杀了他。   你并不知道锦衣卫的事,想继续在平安寺中藏身,所以杀了智能却摆出那样一副现场,让后来进大厨房的智藏以为智能用刀削了自己的头,借以迷惑寺中的僧众,进而继续隐匿下去。”   慧空声音粗嘎地笑了起来:“不错,说得很好,不过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个鸟用!”   陈岳听他还在口出秽言,挑了挑眉,常大兴大掌一伸,“咔”地一声将慧空的下颔关节卸了下来。慧空却像根本没觉得痛似的,怨毒地瞪向陈岳。   易长安冲陈岳微微点头以示谢意,看着慧空继续说了下去:“你一不知道锦衣卫已经来了太平县,二不打算挪一个窝,还专门利用智能的死设了一个迷惑之局,又怎么会狗急跳墙地毁灭你手里的东西呢?   不过锦衣卫来得迅速,让你一时没有时间反应,不过你自忖并没有跟锦衣卫接触过,可能接触过锦衣卫的智能也已经死了,因此你安下心来,希翼能够蒙混过关;只可惜,你这幻想把你最后一丝狗急跳墙的机会都毁灭了,所以那东西现在还好好地放着。”   听到慧空喉中“嗬嗬”出声,虽然含糊不清,易长安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似的,诧异地睁大了眼:“不会吧,你真以为我会那么傻,会去搜查你的僧房?   你们僧房五人一间,跟大通铺也没多大区别,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你要藏东西,就是这整个平安寺里,都不会是你藏东西的理想地方。   要藏,肯定要藏到寺外啊,不过那么紧要的东西藏远了也不好,总还是要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让我想想,你会选一个什么地方藏呢?”   易长安说是想一想,语气却是轻松写意,慧空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只恨自己现在想骂也骂不出来,浑身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易长安一手支肘,轻轻抚着自己的下巴,不紧不慢地开口:“又不能放在寺内,又要每天看着,我瞧着你僧房窗户外对着的那片林子倒是很不错,林下有条山溪,每天洗漱的时候你都能过去——”   在易长安说出那片林子的时候,慧空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陈岳立即一抬手,立即叫了人上前:“即刻带人去刚才山溪边的那片林子搜!”   易长安神情恬淡地补了一句话:“也不必去得远了,就是正对着慧空房间窗户的那几棵树上,我瞧着有几个松鼠的树洞来着,搜那几个树洞就是了,或许里面藏了些厚重的器皿之类的东西。”   随着她的一字一句,慧空的面色已经从惨白变成死灰,垂下了头,嘴唇轻动,只是因为下巴被卸,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半刻不到,一只沉甸甸的、一尺见方的铸铁盒子就被人送到了陈岳面前,陈岳一手扭断了盒子上的铜锁,取出里面一本被棉布包裹的书册,飞快地翻阅起来。   见大势已去,慧空脸上肌肉狰狞,恶狠狠地盯着易长安,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肉的神情。   如果不是易长安,锦衣卫这一帮人怎么可能这么快擒住他,还把那本名册给拿到手?!想不到他堂堂黑鳞卫,竟然有朝一日栽在了这个小白脸手里!   已经被拔了牙和爪子的老虎,她可不怕!易长安轻哼了一声,转身向陈岳一拱手:“陈大人既然已经办完了事,下官也不敢在这里多叨扰了,下官先行告辞。”   陈岳将那本名册重新用棉布包好放回铁盒子里,自己拎在了手上,抬眼看向易长安:“此间事了,陈某正好跟易大人一路下山!正好心中还有些疑惑可以顺路向易大人请教一二。” 第17章 我蒙的   易长安心里不由提了一下;她是真不想跟锦衣卫牵扯太多……只是现在这情形还容得她拒绝吗?   易长安只得闷闷地点头应了。   陈岳却眉色轻扬,施施然抬脚先走了出去:“经史浩如云烟,多少人寒窗苦读几十年尚且难登皇榜,易大人天纵英才,不仅于经史一途熟谙于心,竟然连‘步法追踪’这等奇术也习得精深,陈某实在是佩服啊。”   就知道你会来刨根问底!易长安目露追忆地长叹了一声:“这是当年一位老仆私下教于我的,只可惜斯人已逝啊。”   陈岳挑挑眉,偏头看了易长安一眼,却并不打算挑破她那种“死无对证”的惫懒搪塞,而是另外问了一个话题:“缩小范围,你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从线索、证据上面无法完全确证的话,只能另辟蹊径,从心理层面来观察了。”对这一些,易长安倒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据我所知,平安寺这几年一直没接收新来的僧人,最晚持度牒过来入寺的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假设就是慧空最晚入寺,但是这么长的时间在平安寺里过着宁静的日子,诵经打课他之前再有凶性也被消磨了不少,何况杀的还是跟自己相处了几年的同伙。   因此我有个不太确定的推断,或许凶犯在杀人之后一时并不能够做到心中冷硬似铁。所以我才玩了这么一手心理战术,让大人特意找了刀工好的军爷来切菜,而且是照着智能的习惯来切的。   凶犯看到跟智能以前做的差不多的菜色时,有些本能反映是控制不住的。再加上慧空亲手摆弄的智能的尸体,很明白蜂蜡融化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我本来以为他多少只会在脸上表现点端倪出来,没想到他倒是有些反应强烈,趁着人多,以为大家没有注意,直接就没有舀那水煮茄子,而且后来还在话语中露了馅……   先前我誊录各位僧人的情况时,还不时跟他们聊上几句,其实也是有目的性地打探一些消息。林林总总地归拢来,基本就能确定慧空最有可能是凶手了。”   陈岳想到在大厨房现场看过的几名手下午饭时确实都没有吃水煮茄子,不由好奇地看向易长安:“我记得你吃了茄子。”   “我?”易长安没想到陈岳还注意到自己吃了什么菜,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那是因为我、因为下官……心理比较强大吧……”   无数次看着尸体吃盒饭,哪怕那具尸体肚穿肠流,易长安彪悍的神经早就被练出来了;自然不是还被她故意用言语引导的呕吐兄几人能够比拟的。   心理强大?年纪比他要小,还走的是文人路线,按说应该没见过什么血,居然能够心理强大?陈岳品着这几个字玩味地笑了笑,又继续问了起来:“那你……是怎么知道慧空把东西藏在哪里的?”   “我蒙的。”易长安干脆地答了两个字,见陈岳停下脚步挑眉斜睨自己,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真是蒙的。   下官又不是慧空肚子里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他把那东西到底藏在哪里;我开始顶多只是忖测他并没有毁掉那东西罢了。”   只是后来见慧空那气焰格外嚣张,易长安有心要压一压他那气焰,加上想到第一凶杀现场是在那条山溪边,结合当时溪边留下的脚印,这才照着犯罪心理学一步步猜了出来。   最初她只以为慧空把第一凶杀现场选在那条山溪边,是因为方便用大量的水冲洗掉血迹,但是后来还想到一点,或许当时慧空是哄了智能一起来取那铁盒子,所以两人才会来到溪边。   智能也许是打算毁了那东西,也许是打算带着逃走,不过最后却被慧空骗了,不提防下才落得个身首瞬间异处。   “大人瞧着下官是胸有成竹,其实下官不过是故弄玄虚,给慧空造成一种心理威压罢了;这样他身体更容易反映出情绪,下官实际上是边注意慧空的反映边随口照着常理诳的话……   加上溪边潮湿,若是埋物容易损坏,因此最有可能的就是装在厚重的器皿里面,藏在树洞里头了;反正和尚又不杀生,不会有谁会想到去捕松鼠,而松鼠又移不动那么重的一只铁盒,也损坏不了。”   易长安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下官就是这么边蒙边猜的,这就跟街头算命先生一句‘父在母先亡’是一样的意思;让陈大人见笑了。”犯罪心理学这玩意儿,她是不会跟陈岳解释的。   陈岳仔细想了想先前易长安对慧空说的那些话,不由哑然而笑:“能蒙得这么准,不得不说这也是长安的本事。”   易长安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了下;这才多大的工夫,陈岳怎么就称呼她“长安”了?“长安”是易梁的表字,大燕朝只有熟悉的人才互称表字,其意在于两人关系亲热……   果然,不等易长安反应,陈岳已经继续开了口:“锦衣卫正缺长安这样的人才,陈某可以做保写下荐书,不知长安是否愿意……”   易长安慌忙打断了陈岳的话:“多谢陈大人抬爱,只是下官志疏才浅,不堪大用,加上也过惯了安逸日子;大人还是另寻贤明为是。”   开什么国际玩笑!锦衣卫里面都是一堆人精,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这身份就被发现了,那岂不是来了个“请君入瓮”?   易长安的拒绝倒也没出陈岳的意外;读书人总有些傲气,特别是易长安这种已经考出来做官的人,总觉得锦衣卫不是正道,一头怕得要死,却又在心里鄙视。   陈岳也没打算能一下子就请动易长安,见她拒绝,只是笑了笑:“长安不必急着拒绝,不如多考虑些日子再说;如今我手里拿了这证物,还要急着回去交差,等下回再见时,长安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易长安张了张嘴,想想还是又闭上了。   陈岳是为了办这趟差事才到太平县来的,等下回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那时候陈岳已经改变主意了呢?自己何必现在急吼吼地强硬扫了他的面子。   见易长安不再开口,陈岳也知趣地转而说起别的话题来:“平安寺虽然小,当初建在这里倒也颇有禅意之趣。”   易长安顺着陈岳的视线看去,见山林中一片枫林火红如烧,就像一团焰心似的,周围渐次是一片苍黄,再到外围已是一片苍翠。   驻足远眺,确实是颇有一番秋景静美,临风而立间,似乎能够嗅到草木秋实的芬芳;易长安不由跟着赞了一声:“好景!” 第18章 但愿不再会   陈岳轻轻侧头看向易长安,见她隽秀的面庞微迎斜阳,眉色如远黛,一双明眸微微眯着,睫毛又密又长,秋风吹来,拂动她鬓边几缕掉下来的发丝凌乱掠过白净如瓷的脸颊,扬扬间竟莫名有种飘逸的妩媚,让人很想伸手帮她将那几缕发丝轻轻挽到耳后。   陈岳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易长安这张脸竟是有些宜雄宜雌,身为男子皮肤却也养得这么好,以后若是来了锦衣卫,出任务时怕是装扮作女子也是尽可使得的……   易长安看景,陈岳却在看着景中的她;两人驻足的时间略长了些,跟在后面呆站的常大兴忍不住张口提醒了一声:“大人……”   易长安蓦然醒神,有些歉意地冲陈岳一笑:“刚才一时忘形,大人勿怪。”见陈岳虽然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脚下却是加紧迈开了步子,连忙大步跟上。   山下早有人备好了马匹,陈岳翻身上马,见易长安明明是书生出身,这一路急走下来居然也不急喘,心里对她更满意了几分,控着马缰冲她拱了拱手:   “还请长安代我跟李县令那里转告一声,就说我公事已了,直接回程,就不再过去叨扰他了。这案子锦衣卫已经接手了,凶犯又是方外之人,就不用再往县里报了。”   临近年底考绩,一向无事的太平县如果突然发生这么一起命案,哪怕是当场告破,也有教化不到之责,对县中各官员的考绩只怕都会有些影响;陈岳能够一手搂住这案子,实在是再好不过。   易长安连忙揖手回礼:“多谢陈大人体谅。陈大人好走,祝大人一路顺风!”   见易长安有些等不及送自己走的模样,陈岳深看了她一眼,抛下了一句“长安,来日再会!”,这才一扬马鞭带着人急驰而去。   但愿不再会!直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定,易长安这才掸了掸衣袖,放松地长吁了一声,寻了一辆骡车摇摇晃晃地坐回家了。   沐氏正一脸焦急地在家中等着,见易长安回来,连忙让宛嬷嬷把她叫了过去:“长安,平安寺的事……没事吧?”   易长安有些疲惫地笑笑:“母亲放心,没事了,凶手已经找了出来,被陈大人押走了。”   沐氏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问了出来:“那位陈大人……这时候发生这事,你又任着推官,可会有碍你的考绩?”   “哦,陈大人是上面来的官。”易长安见沐氏担心,不得不多解释了几句,“案子是我帮着陈大人告破的,陈大人说这案子他接手了,不用给县里报。”   原来是易长安破的案?那位陈大人应该就是看在这面子上帮易长安搂底了!沐氏面色一喜,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那天你交待云娘说有一位大人要来我们家用晡食,可就是这位陈大人?”   易梁原来跟县衙里那几位官员同僚的关系可并不怎么好,易长安才接手,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到能请人到家里来吃饭的地步;因此沐氏很快就想到了陈岳。   易长安点点头:“是他;不过他公务繁忙不得过来了。”   而且那个劳么子黑鳞卫被抓住以后,这太平县应该也没有什么登在锦衣卫缉捕名册上的要紧人物了,估计她可以安心当她的推官,不会再跟陈岳碰面了。   沐氏却是一脸的欣慰:“平安寺的案子不过这半就破了,加上先前破获库银失窃那起案子,这一份办事的精干那位陈大人定然都看在眼里。   我瞧那位陈大人年岁不大就这么有底气,想必也想多招揽些自己的班底,若是得他青眼看中,长安你今后仕途就无忧了,我和云娘也就半生有靠了!”   可不是招揽了,不过被自己给拒了!易长安不想说出这些事,含混了过去:“这些大人的想法,我一个当下官的怎么知道,青不青眼的也无所谓,我自好好当我的差就行了。”   要是梁儿有这份才干,又哪里用……沐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易长安一眼,想了想还是缓了口气:“你如今年纪还轻,记着要多上进才行,这家里才立得起来。”   易长安无可无不可地应了,托辞累了,起身回了书房。   沐氏看着那块静静垂着的蓝印粗棉花布门帘子,慢慢长叹了一声:“明明长得那么像,要是长安也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宛嬷嬷轻手轻脚地给她添了茶:“太太,平安寺那里……”   “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等过几天风声过了,我们再去上香吧。”沐氏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普通白瓷杯里粗大的、还带着梗子的茶叶片,慢慢将嘴里的茶水咽下。   没有回甘,只有涩味留在舌尖。沐氏目光悠远,一句话也说得有些轻飘飘的:“现在我们这情况,也只能喝这样的茶啊……”   榕城。   一处风景优美的别院高阁里,茶香随着热气氤氲散开,锦衣卫试千户张明忠正神情惬意地半倚在罗汉榻上,听着身边的爱妾小怜弹琵琶。   一曲《妆台秋思》还在嘤嘤切切,珍珠帘“哗啦”一声响,一人急匆匆地径直走了进来。小怜吃了一惊,琵琶曲兀然一断。   张明忠不满地坐起身,见是自己的心腹——锦衣卫试百户童世信。童世信跟在自己身边一向极有眼色,如果不是有什么紧要事,这种时候绝对不会这么贸贸然闯进来。   张明忠立即挥了挥手,让小怜抱了琵琶下去,这才看向童世信:“世信,出了什么事?”   “大人,陈岳回来了!”童世信显然是一路急走过来的,虽是深秋,脑门儿上却沁了一片汗珠,声音也骤然压低了三分,“听说还抓了一名黑鳞卫回来,可真是立了大功了!”   “黑鳞卫?!他真的抓了一名黑鳞卫回来?”张明忠脸上的神色骤然慎重起来。   黑鳞卫是前朝大梁朝皇室秘密训练的死士,专门用来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行事狠辣又不择手段;据说当年不少大臣都是死于黑鳞卫之手。   梁朝末年的梁禧帝行事荒唐,重用奸佞而陷害忠良,因此被大燕取而代之。从大燕开国至今已经二十余载了,燕太祖薨逝之后太子即位,正是当今的燕皇;两代陛下却都对前梁余孽颇为忌惮,一直下令追剿。   黑鳞卫据说还听从前梁皇室余孽的暗中指挥,只是一直隐藏极深,颇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陈岳这一趟竟能捉住一名黑鳞卫,这一场功劳是妥妥跑不脱的了!   想到千户袁光华如今对陈岳越来越器重,隐隐有将他提上来的趋势,陈岳再上一步,就是试千户,跟他平起平坐了!张明忠眼角不由了一下。 第19章 撕破脸   顶头上司千户袁光华年岁渐大,据说打算从下面提拔一人到时接上他的位置;这当口陈岳要是立了功,就是上了一大步台阶了,如果袁光华一力保荐陈岳,指不定再过得两年,自己就要称陈岳为大人了!   张明忠是看着陈岳一步步从小旗走上来的,两人打了这些年交道,彼此并不是同路人,要是再让陈岳压在自己头上……   沉吟了片刻,张明忠才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慢慢开了口:“前梁朝的黑鳞卫经过极厉害的训练,任是严刑拷打也不会吐露半分情报,陈岳他就是抓住了一个黑鳞卫又——”   “可是——”童世信盯着上峰变幻不定的脸色,虽然还不太确定,却也不得不赶紧说了出来,“可是陈岳还搜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名册一类……”   黑鳞卫的嘴撬不开,可是如果有什么名册,那就不同了!张明忠脸上的神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看得可真?!”   童世信立即有些支吾起来:“陈岳只带了亲近的人在近处,那人隔得有些远,看着像是……”   像是……像是也不行!张明忠耷拉着眼皮默了片刻,突然冷哼了一声:“他出了这么一趟任务,委实辛苦了,世信,你吩咐下去,我们可得好好给他接风洗尘才行!   而且黑鳞卫关系重大,可不能关押在外面,万一出了什么漏子,谁能负得起这责?咱们锦衣卫既然在这里有这处落脚点,就让陈岳把人押到这边来,到时再押解进燕京。”   这处别院虽然是锦衣卫的房产,只是试千户张明忠负责这一片的事务,因此别院就跟他自己的家似的,除了妻子还扔在燕京,几个美妾俱都住在里面。   陈岳来的时候是根本没在榕城停留就直接去了滁州府,既然回来了……上峰说让他在这里歇一歇,难道他还敢不来?!   得了张明忠吩咐,童世信连连点头出去了,张明忠另外叫了自己的长随过来,将一众房间都安排好了。   童世信早早就候在了榕城的城门边,远远瞧着一队缇骑过来,连忙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看去。   正揣测着那马车里是不是坐着陈岳,还有那名册是不是也带在陈岳身边,后肩突然被人重重一拍;童世信沉了脸转头想呵斥,一眼瞄见后面站着的人,连忙先行了礼:“陈大人!”   原来陈岳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他背后,童世信心里一个咯噔,只怕自己刚才探头探脑的模样已经被陈岳看在了眼里。   陈岳矜持地点了点头:“童百户在看些什么?”   童世信立即堆了一脸笑容出来:“千户大人听说陈大人回来了,让下官在这里迎着大人呢。陈大人一路辛苦了,千户大人已经在宜园设了酒宴为你接风洗尘呢。”   原来张明忠只当宜园是自己的家一样,现在倒舍得用了?陈岳故意露出了踌躇:“那不大好吧,我们这一队人过去,岂不是太打扰张大人了?”   “不打扰,不打扰!”童世信生怕陈岳不肯过去,连忙没口子地接了话,“宜园本来就是咱们锦衣卫的地产,就跟自己家一样,哪里来的打扰呢?”   陈岳这才微微一笑:“哦?那可真是太好了!兄弟们一路风尘,过来都累坏了,正好在宜园好好歇一歇。听说宜园的景色秀美,十步一景,大家可还都没有看过的呢!”   童世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招呼着陈岳带队进了宜园。   张明忠早得了报信,知道童世信已经带着陈岳过来了,大马金刀地稳稳坐在正厅里等着人过来拜见。   虽然心里早有了准备,但是看到穿着精干、气质沉稳的陈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神采走进来时,张明忠的眼中还是飞快地掠过了一片阴霾,脸上却笑得分外亲热:“钰山,这一趟可真是辛苦你了。”   钰山是陈岳的表字,张明忠虽然唤得亲热,陈岳却是答得不咸不淡:“多谢张大人惦记了,倒也并不怎么辛苦。”   当初陈岳一力要追查线索,张明忠却板着脸说陈岳只会是白费力气,哪怕陈岳拿到了千户袁光华的手令,张明忠也在私底下嗤笑陈岳是“大白天点灯白费蜡”。   陈岳这一回抓住了黑鳞卫,又搜到了名册,这次回来就跟甩了张明忠一个大嘴巴子没多大区别;张明忠却又是让他们住进宜园,又是笑脸寒暄的,陈岳用脚趾头都想得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然,就在张明忠的长随杨义上来奉茶的工夫,张明忠已经一脸关切地提了出来:“黑鳞卫事关重大,只怕还有同伙伺机而动,钰山不可掉以轻心啊;幸好宜园里警备重重,钰山稍后将一应人证物证都存放在宜园吧,这样也能放心了。”   自己去的时候张明忠冷嘲热讽的,拿了人证物证回来了,张明忠倒是直接就想拿在手里?张明忠的一番话已经不能说是暗示了,简直就是不带什么遮掩的明抢!陈岳脸色一沉,冷笑了一声:   “张大人过虑了!下官既然能抓到人,自然就不怕人被劫走。宜园怎么说也是大人现在住着的官邸,平日里平和惯了,何必拖进打打杀杀中来?下官还是不给张大人多添麻烦了。”   锦衣卫里很少有人敢这样跟上峰对着干,偏偏陈岳就是其中一个;实在是因为陈岳其人自进了锦衣卫之后,屡屡建功,让锦衣卫指挥同知大涨脸面,据说就连皇上也听过陈岳的名字,算得上是已经挂上牌面的人。   见陈岳断然拒绝,张明忠恼怒地一拍椅子扶手:“陈岳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陈岳却是丝毫不惧。   锦衣卫在大燕建朝初期,为了朝政安稳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二十余年已经过去了,安定的生活早已磨平了大燕诸多官宦的锐气,就连本该是爪子最利的锦衣卫,也不乏尸位素餐的人。   锦衣卫有暗中监察百官之职,锦衣卫指挥同知虽然只是三品,却是可以直接面圣,早就被百官心中忌惮了,甚至时不时还出现一阵弹劾,要求取消锦衣卫这一衙门。   锦衣卫要留存下来,必须要不断拿出成绩。陈岳如今虽然只是百户,这几年来锦衣卫让人耳目一亮的功劳却大半都是他取得的。   这也正是陈岳的底气,这一股底气绝对不是张明忠这种光靠熬资历才升到试百户的人能够比拟的。   陈岳硬打硬地摞下了这句话,拱手一礼,转身就利落走了。   张明忠要是不太过分,陈岳也并不想跟他撕破脸皮;只是这一回也不知道张明忠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竟是明目张胆想抢功,陈岳心里一阵冷笑,自然也不打算再给张明忠这个脸了。 第20章 内奸   张明忠顿时被呛得脸色铁青,眼睁睁地看着陈岳扬长而去,愣了片刻,才在空荡的正厅里咆哮起来:“这小王八羔子!他、他这是藐视上峰!我要告他,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想翻了天了!”   奉茶后就候在正厅外的长随杨义听到厅里传出的咆哮,不由将头低下了几分,缩在外面一时不敢进去;老爷这么没面子的事,他还是不要过去惹眼为好……   童世信却并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趁着张明忠在这边拖住了陈岳,童世信按照之前张明忠的吩咐,带着陈岳手下那一队人进了宜园,仗着自己试百户的身份,咧咧地吆喝着魏亭等人做事:   “押的犯人呢?这事可轻忽不得,赶紧交给我来严加看管!带的物证之类也一并拿上来,这要出了什么疏漏,你们一个两个脑袋都别想要了!”   他在这边扯着虎皮当大旗,魏亭一行却嘻嘻哈哈地只管看着宜园的景色,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   童世信不由一阵恼怒:“怎么,本官还指挥不动你们了?!你们自进锦衣卫第一天就学过规矩,可知道违抗上峰命令是什么后——”   那个“果”字还没有吐出口,就被身后一道声音淡淡打断了:“他们都是本官手下的人,就不劳童百户来讠周教了;魏亭,我们走!”   陈岳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童世信转头看着陈岳,见他带了人就走,连忙追了上去:“陈大人,陈大人稍等,千户大人可是说过让你——”   陈岳脚下略微一停,看向童世信的目光带了几分讥诮:“我已经跟张大人那里点了卯报了到,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了,童百户不必劳烦了,告辞!”   一群人刚才半点也没理会童世信,这会儿瞬间就跟着陈岳呼啦啦走了个干净,还真的就是像陈岳说的,过来点个卯的;童世信目瞪口呆,又有些怵着陈岳不敢上前去拦,想了想转身就往宜园的正厅过去。   张明忠刚刚发完了火,见童世信那副样子进来,听了几句就知道他那边也没有留住人,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这个陈岳,如今眼里愈发是没有人了!等再过些天把那名黑鳞卫带进燕京,怕是会更加得意!”   童世信跟在旁边添油加醋:“是啊,他居然说在大人这里点过卯了已经无事了,他那群手下,更是半点都不听属下的话……”   陈岳都根本不听他的话,陈岳的手下又怎么可能听童世信的话?张明忠恨恨地一拍茶几,将桌上的青玉瓷茶杯震得“哐当”一声响:“不给他点厉害看看,这口气我消不下去!世信,你去叫几个人……”   张明忠声音忽低,童世信连忙凑近前去,听着他的吩咐连连点头,不一时就脚步匆匆地小跑了出去……   陈岳带着魏亭等人从宜园出来,转身就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后面的独院。   宜园是张明忠的地盘,陈岳回榕城,多是包了这家客栈的独院住下。   刚进了院子,另外一名手下田胜就凑上前在陈岳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陈岳微一点头,目光落在队伍里面一名普通缇骑身上:“张平!”   张平面相老实,平常都跟着大家做事,不怎么多说话,听到陈岳唤他名字,心里激灵了一下连忙上前,有些局促地应了声:“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陈岳淡淡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垂下眼帘不敢跟自己对视,脊背也下意识地佝偻了不少,这才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你们每一个人跟着我之前,我都郑重说过一句话,张平你可还记得?”   张平瞬间面如土色,抬头惊惶地看了陈岳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回、回大人,记得。”   “记得?”陈岳看着张平的目光已经带了丝寒意,“很好,告诉我当初我说了什么?!”   “大人当初说、说,‘现在没本事不、不要紧,只要肯跟着好、好好学就行,只一点,绝对、绝对不许生二心’……”   感觉到陈岳那种无形的、让人窒息的气场,张平终于扛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大人饶了我吧!属下错了,属下不该一时生了贪念收了童百户的银子,属下……”   张平家境不好,自进了锦衣卫后也是一副穷怕了的模样,有些爱搂银子的小毛病。这世上多少男人丢不开“财色”这两样,说庸俗点是金钱和美女,说高尚点是事业和爱情;因此陈岳对属下的一些小毛病并不是容不得,只要不越了规矩去就行。   没想到张平竟然财迷心窍,为了那点银钱将自己这边的消息出卖给张明忠和童世信那边……如果不是念在张平跟过他一段日子,且出卖的这情报对他来说已经妨碍不大,这会儿只怕张平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扫了眼那张因为惊恐而涕泪横流的脸,陈岳乏味地一摆手:“你过来之前,我就定了规矩,你到了我手下时,这规定便一一与你说清了;既然你不遵,如今也休得埋怨他人。田胜,照规矩办事吧!”   “不要!大人,大人饶了我吧,我、我可以为大人去打听童百户、打听张大人那边的事,大人我——”   要是张平硬气点认了罚,陈岳倒还高看他几分;见他这会儿一副软骨头墙头草的样子,心里一阵厌烦,头也不回地就往房间里走了。   “内奸!”田胜鄙夷地冲张平啐了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伸手就卸下了他的下颔。   张平惊恐地连连后退,却敌不过田胜大步走近,抬脚“咔嚓”一声,直接踩断了他左小腿上的胫骨;张平额头立时迸出了豆大的汗珠,却因为下颔被卸,叫都无法叫出来。   看也不看张平痛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惨像,田胜一手将他拎了起来,随手点了一个人:“你出去叫辆骡车过来,这祸害哪儿来的,我们得把他还回哪儿去!总得让那边看着,别以为能在我们这里钉钉子!”   骡车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田胜刚把张平扔了上去,魏亭就赶了过来,将两锭十两的银子砸在了张平怀里:“大人说了,你违了规矩不义在前,大人却不想做的那么绝情,这两锭银子是大人赏你的,你今后自己好自为之!”   张平愣愣搂紧了怀里的两锭银子,还来不及说什么,魏亭已经将车帘子刷地摞了下来,骡车立即辘辘往前开动。车身摇晃触动伤处,骨折之痛更加清晰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想到了自己今后的前景,抑或是因为别的,张平突然就号啕大哭起来…… 第21章 春醉楼的姑娘   一只灰鸽子扑愣着翅膀飞到了小独院厢房的窗台;陈岳伸手取下鸽子脚上系的细竹筒,洒了几粒豆子过去。   就在鸽子咕咕叫着吃豆子的工夫,陈岳已经飞快地看完了细竹筒里的纸条,见魏亭进来了,将那张纸条一折轻轻弹了过去。   魏亭连忙接住,展开一看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大兴哥已经到了杨千户那里了?大人,我们这回的功劳是妥妥的了!”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将那张纸条烧掉了。   陈岳也微微一笑;张明忠还想着把人证和物证从他手上抠过去,却不知道他人虽然按规矩过来张明忠这边点卯,行程却是故意放迟了的,这会儿重要的人证、物证早让常大兴带到达州的州府渭城去了。   千户袁光华正在达州渭城,总管定北道下辖的达州、滁州、定州三州的事务。袁光华不是张明忠这等蠢人,锦衣卫中得善终的少,多提携后生得力之辈,今后指不定就能多一条活路。   何况陈岳自入了锦衣卫以来,件件事都办得漂亮,让他脸上有光;因此常大兴带了人证物证过去后,袁光华可不会想着一味昧下属下的功劳,而是一定会尽快将那些送至燕京,借此与别的千户争功。   常大兴既然发了信鸽带信回来,就表明那边已经交接好了;陈岳心里也是高兴的。   锦衣卫基本只选择平民百姓中身家清白的子弟,以期与官宦、勋贵少些利益牵扯;陈岳更是孤儿出身,说到底是没有根基的。   他的立足,一是因为上司常识,二是靠自己的本事,功劳越大,他能得的就越多,能站得就越高,敢得罪他的人就更少,手中的权势就更大……   这一次去太平县,在当地并没有扰民就抓到了要犯,还得了一本名册,这一宗事上言官无可弹劾,功劳绝对是打不脱的了。   按上次袁千户给他透的口风,如果这次能够建功,他的官阶铁定能够上一级,一个试千户是跑不掉的。   见魏亭一脸喜形于色,陈岳想到这些天手下的兄弟们跟着他也好一场劳累,伸手就重重拍了拍魏亭的肩膀:“等上头赏下来,大家都少不了一份儿!今天嘛,暂时我就先请大家好吃好喝一餐,权当先犒劳一场。”   魏亭不由高兴欢呼了一声,转身就冲了出去:“胜哥,你上回说的哪家有好酒?我去买回来,再点上一桌席面过来,大人说了,犒劳大家辛苦了,今儿他请客!”   刚才因为张平的事心里还有些阴郁不舒服的几个人顿时心情一松,“哗”地就起哄起来:“亭子,大人请客,那你可不能点一般的席面,怎么着也要百味居的上等席面才行!”   百味居的上等席面一桌要十两银子,抵得上小官吏好几个月的俸禄了,可不便宜;不过不便宜也有不便宜的道理,菜肴确实是做得色香味俱全。   魏亭心里还在犹豫,陈岳已经从里面撩了帘子走出来,劈头砸了样东西过来:“你们这群猢狲,一听到我请客就下死力地往贵的点,一个个还要吃得撑到嗓子眼儿才罢休,活像我前世欠了你们的!”   魏亭伸手抄住了陈岳砸过来的东西,一看竟然是锭二十两的银子,欢喜地往怀里一揣:“大人嘴里嫌弃我们,这本儿可下得够够的,二十两哩,兄弟们,我们今天不醉不归!”脚下生风似的一溜儿跑出门外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百味居的伙计就送了一桌上等席面过来,魏亭把几坛好酒也运到了,陈岳吩咐摆了桌子,烧了明烛,提过酒坛一掌拍开了泥封,给手下的兄弟们一人斟了满满一碗酒,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举起了酒碗:   “这一回的差事,大家跟着我都辛苦了,这一碗酒,我敬大家,先干为敬!”   话一说完,陈岳一仰头就把那碗酒喝了个一滴不剩,抬起坛子又给大家依次斟满了第二碗:“张平的事,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只是人各有志,我们也勉强不得。   但是我陈岳今天把话摞在这儿,你们都是跟着我一路过来的兄弟,知道我的性子,多的我也不说,今后我们一定会越过越好!”   田胜几个顿时轰然捶桌,举起酒碗跟着陈岳又一起干了:“跟着大人有肉吃、有酒喝,今年是小旗,明年我们都当总旗!”   他们几个原来都只是普通缇骑,跟在当时还是小旗的陈岳后面做事,陈岳心眼儿活又能下狠劲,几年工夫就从小旗做到了百户,眼看着还要再往上走;就冲陈岳这份冲劲儿,跟着他绝对不亏!   有名的榕城春像凉开水一样仰头一碗碗地喝干,一股火辣的热意从胸腑间直冲入头,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即使如今已经是深秋,大家也吃得额头汗水涔涔,好几个人已经除了外衫,只着了一件单衣猜拳行起酒令来。   大家正吃喝得开心,大门突然被“哐哐”地拍响。   陈岳放下酒碗,向大门那边看了一眼:榕城再过不了多久就该宵禁了吧,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谁过来?难道是张明忠那边又出了什么妖蛾子?   得了陈岳的示意,喝得半醉的魏亭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刚一拨开门栓拉开门,那声“谁啊”只从嗓子里问出一半,剩下那一半就被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胸脯给吓得咽了回去。   “大爷,奴家姐妹听说大爷在宴客,是特地过来为大爷助兴的”   门外直接堵着一名容颜艳丽的浓妆女子,见魏亭年轻,一边说着话,一边直把胸脯往他面前挺,身子恨不得直接黏上来。   魏亭被香粉味儿冲得连打了两个喷嚏,更被这女子的架势吓得退了好几步。那女子趁机带着身后的人一起涌进了这院子里来。   不说来人一句话嗲了七八道长长的尾音,就是这几名女子身上暴露的衣着,手中抱着的乐器,以及浓烈的脂粉头油香味,就明明白白彰显了来人的身份。   魏亭胀红了脸连忙想伸手去拦,当先的女子却故意拿胸口撞了上去,嘴里娇嗔起来:“大爷好坏,这还在院子里呢,被人看到了奴家可不得羞死,奴家服侍大爷进去再说嘛”   魏亭忙不迭地缩手,又被这女子一个拖了三四道弯儿的“嘛”字给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在尴尬羞恼,陈岳已经领着人走了出来。   扫了一眼女子手中提着的那盏大红灯笼,陈岳脸色柔和地开了口:“春醉楼的姑娘?”   灯笼下面缀着一块雕花精巧的小木牌,上面阳刻了三个小字:春醉楼,字迹行云流水一般,透出一股风流柔媚。   春醉楼……正是榕城有名的青楼。 第22章 我要点就点个身材最好的   当先的女子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在这夜色里陈岳的目力也能这么好,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大爷这么熟悉,想来也是春醉楼的入幕之宾吧。   奴家可是带了好几个姐妹过来,都是小曲儿弹得好唱得好的,别的本事……也是极妙的,大爷若有相熟的,只管点出来服侍着。”   田胜跟在陈岳后面,狠狠瞪了魏亭一眼;魏亭有些委屈地低声辩解了一句:“胜哥,真不是我点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大燕的官员是不许狎妓喝花酒的,至少明面上是。至于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去,只要不被人检举出来,谁又管着谁呢,谁的也不是那么干净的不是?   只是他们这一伙人住的虽然是客栈独院,闹起来客栈前院又不是听不到。客栈是什么地方?那也是个消息传得快的地儿,要是传出些什么来,被人检举出去说锦衣卫聚众狎妓,那可就丢了大脸了!   陈岳一摆手打断了魏亭的话,饶有兴趣地扫了一遍挤进院子里的这几位春醉楼的姑娘。   或许是因为先前喝了酒,或许是在灯烛的照明下柔和了他刚硬的轮廓,此刻陈岳的面容看起来似乎带了几分笑意,不太多,又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不羁,让面前的几个女人都觉得有些目眩神迷。   被他看过的几位女子都不自觉地努力将胸脯挺了挺,有的甚至还暗中将抹胸往下又拉了拉,只堪堪遮住了重要部位,露出了大半丰软。   “助兴?好啊,我要点就点个身材最好的姑娘,不过这会儿灯火太暗看不大清楚,”陈岳凤眸微眯,平常深邃的眸色此时染了一抹醺意,看起来像笼了一层不知深浅的雾,更添了几分魅惑的迷离,“不如你们把外衣脱了,在这儿先让我好好挑一挑?”   像这么年轻俊朗的金主可不多,何况来的都是阅人无数的女伎,透过陈岳那件被撑得鼓鼓的单衣就知道,这一位不仅容貌俊朗,就是身材也是宽肩窄腰,极有料的;要是能服侍到这位爷,那可真是!   院子中的女伎们生怕被别人抢了先拔了头筹,立即将手中的乐器搁在地上,手脚飞快地就脱去了自己的外衣。   春醉楼的姑娘们穿的都差不多,外衣下面就只着了一件纱衣,纱衣下面的抹胸清晰可见,下面的罩裙也微微透出美腿的形状来。   院子里虽然是寒风朔朔,女伎们打着哆嗦,却是心头火热,各自装作不经意地摆出了自认为最美的姿势;一时间倒是一片大好,要是定力不足的,只怕这会儿就已经想扑上去了。   田胜皱了皱眉,正要提醒陈岳,陈岳却为难地敲了敲额头:“你们都穿得差不多,这么看我也看不出什么……”   当先的女子正想说话,陈岳却展眉懒洋洋地一笑:“有了,你们都这么站着我自然看不出来,动一动就能看得真切了!”环顾了院子片刻,陈岳下巴往院门外一点,“这里地方太窄小了,你们到外面给我走动一圈儿,会舞的给我跳两下也行。”   陈岳这要求确实也不过分,据说那些私下蓄养的瘦马被叫出来见客,就是有着这样的流程:先是让客人看容貌,然后在客人面前走动一圈,再开口让客人听声音,有的甚至还要稍提裙裾,让客人看一看的莲足的。   女伎们都是做这一行的,立即很敬业地顶着寒风婷婷袅袅地鱼贯走出了院子,还正要摆姿势走上一圈儿,跟着她们后面走来的陈岳已经干净利落地“嘭”的一声关了门。   直到大门被紧紧关上的声音传来,身着纱衣的几位女伎还愣愣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几人乐器就被人裹上她们的外衣从院墙里面丢了出来:   “几位姑娘对不住了,我们兄弟们正喝得高兴,就不劳你们几位再来助什么兴了;再说了,我们有家室的还要攒银子养婆娘儿女,没家室的也要攒银子好娶亲了,可不敢在外面乱花钱!你们几位啊,哪儿来的请哪儿回去吧,穿得那么少,在外面冻着了我们可不会心疼的!”   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很快笑声渐远,显见得是重新回了厅里继续喝酒去了。   外面几位女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被人耍了!   春醉楼可是榕城一等一的了,楼里的姑娘向来以貌美多才闻名,平素来春醉楼的恩客们,哪个不是奉承话说着捧着楼里的姑娘,何曾被这样对待过?   年纪最小的一位顿时受不住了,气乎乎地爆了粗口,上前去翻找自己的外衣:“狗屁的大爷,见了我们都不动心,是底下根本硬不起来吧!我们走,明儿这些人敢进我们春醉楼,姐妹们谁都不要理他们!”   刚才一腔热心思被这瓢冷水一浇,几位女伎顿时都没有绮思,更别说这会儿还是连门都进不去了;连忙抖抖索索地上前捡了自己的外衣,抱着乐器气恼地走了。   之前当先进去的那名女子咬了咬牙,瞪了眼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也只能不甘心地穿了外衣,狠狠一跺脚走了;她们还得赶紧去找几辆马车赶回去呢,再不走,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   这任务没完成要是被衙门里给截住了,那边的爷可未必就肯过去求情放了她们出来!没的白被罚银子还要被衙门里那些臭哄哄的差人揩油!   见门外很快散了个一干二净,扒在门缝儿上往外张望的魏亭一溜烟儿地回了屋里头:“大人,她们都走了!”   田胜已经毫不客气地一巴掌重重拍在魏亭背上,将他拍了个踉跄:“亭子,下次可长点心吧,让你没看清来人就胡乱开门!我们又没点女伎,百味居也不会胡乱透露客人的事,这只怕是有人故意设的美人局!   你把这些人一放进来,就算我们拉扯她们出去,纠缠起来也说不清,到时被人兜了口子,说我们就是喝酒狎妓了,我们可到哪里去喊冤去?   幸好大人有急智,根本不近身就把那几个女伎给一个不落地诳出去了,不然啊……”   魏亭虽然吃了数落,想到陈岳先前手法干净利落地关门,就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还可以用这么一招呢?   还是大人厉害,怪不得大人能当大人,这一出手就知道真功夫!先前我瞧那几个女伎盯着大人的模样,都像是恨不得把大人吞进肚子里去呢……”   陈岳不由气笑起来:“喝了二两黄汤倒是愈发能说会道了啊?打明儿起,你每餐也不要吃别的菜了,就吃一道水煮茄子!”   难怪当时易长安在平安寺的时候要整一整魏亭,实在是这小子刮噪起来,真是少有人受得了啊!   魏亭瞬间就苦了脸:“大人,你怎么跟那个易推官一样心眼儿蔫坏啊!我好不容易才压下那件事不去想,你怎么又提起来了!你这一说,肉我都不吃香了……” 第23章 祝你们早得贵子   心眼儿蔫坏的易长安正一脸惊讶地瞪着面前的小和尚:“智藏?!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正太睁着大眼睛颇有些委屈:“易施主,贫僧是走着来的……”   从城外的平安寺走进太平县城,也难怪这小和尚走到这个时候才到!易长安“哎哟”了一声:“你还没吃晚饭吧?墨竹,快去厨房请赵大娘下一碗素面来。”   墨竹一迭声地过去了,易长安拉了小和尚坐下:“是寺里出了什么事吗?净尘主持怎么让你过来呢?”   寺里成年的僧人那么多,净尘怎么想着让才八、九岁的智藏来找她呢?   一听到她这话,智藏就心虚地低了头,用手捏着衣角揉来揉去;易长安心里立时涌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你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嗯,”智藏老实点了点头,怕易长安责怪,又立即解释起来,“我给主持留了一封信的,搁在他桌子上……”   得,光头小正太还属于偷偷留书离寺出走的熊孩子!   见易长安眼睛瞪大了几分,智藏缩了缩脖子,声音有些委屈起来:“晚上我害怕,老是睡不着,我念了易施主教的心经了的,但是有时会睡着,有时还是睡不着……”   智藏年纪还这么小,又一直是在大厨房里打杂,和智能接触得多,却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估计在平安寺里也不会有什么人关注这孩子的心理问题。   听到智藏有些啰嗦的话,易长安心肠不由软了软,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粽子糖来:“行了,先吃粒糖吧,一会儿等吃了面,你就先在这儿睡一晚上,等明天我再把你送回去;你这样偷偷跑出来是不对的,外面还有拍花子的呢,小心把你拐了去。”   智藏连连点头,开开心心地接过粽子糖放进嘴里:“易施主真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大官了!”   易长安再是一肚子郁闷,也被这童言童语逗乐了。还“最好的大官”呢,这从七品的推官跟不入流也快没多大区别了。   一颗糖刚吃完,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带着温暖的麦香和面汤香气也一起飘了过来;智藏的肚子立即“咕咕”地叫起来。   易长安好笑地打起门帘子,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云娘,怎么是你过来的?”   何云娘羞赧地笑了笑,手中端了一只托盘,脚下微微屈膝一福:“夫……长安,赵大娘已经睡下了,我想着明个儿她还要早起做朝食,就不再唤她了,横竖这些我也能做,就做了端过来。”   易长安连忙接了托盘过来,见盘子上除了一碗盖了鲜绿蔬菜的素面外,还有一碗荤面,上面铺着两个煎得金灿灿、香喷喷的荷包蛋;不由看了何云娘一眼。   何云娘的脸色顿时又红了一层:“平日里你都吃得还不错,今天我见你晡食没吃多少,怕你夜里会饿,就顺便给你也下了一碗……”   易长安已经开始继续体能训练了,每天的食量是不少,今天的晚饭吃得不太多是因为她身子有一点不舒服——大姨妈来访了。   不过这么一大碗面,还有两个荷包蛋,这要吃下去,这几天又不会怎么动,怕是等着把能量化成小肚腩了!   易长安又不忍拂了何云娘的好意,转身从书房旁边的茶房里取了一副碗筷出来,将荤面拨了一半过去,又挟了一个荷包蛋盖在上面,递给了何云娘:“这么一大碗我一个吃不完,我们一起吃!”   何云娘刚把那碗素面递给了智藏,笑眯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没想到转回身易长安就给她也递了一碗面,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夫君,我不饿的,你成日在外辛苦了,你该多吃些……”   何云娘这话一说,易长安心里不由生出一分惭愧,觉得自己想着长不长小肚腩这事,实在是愧对了人家的心意,因此更加坚持将筷子塞到了何云娘手中:“一起吃,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还有这个荷包蛋你不许再搛过来!”   何云娘羞红了脸,心里却是欢喜的,连忙垂头低应了一声,握着筷子却一时没去搛面,只偷偷瞥了易长安一眼。   何家是富户,但是何太太说女儿嫁为人妇,除了上得厅堂,也要下得灶房,因此教过何云娘厨艺。   刚才是何云娘自己揉的面,擀的面片,切的面条,虽然厨艺比不得厨娘那么精熟,但是也是用了心的,却又担心技艺不太好,会让易长安生气。   见何云娘跟只小鹿似的偷偷瞄着自己,脸上那份不安显而易见,仿佛自己一个表情就能定了她的生死一般;易长安心里笑叹了一声,咽了嘴里的面条看向何云娘:“云娘,你怎么不吃?你做的面条味道很好,很筋道,荷包蛋也煎得很好,赶紧趁热吃,香着呢!”   何云娘如听纶音,一张小脸都微微发出光来,快活地应了一声“好”,立即大口地吃起来,因为吃得太急,还呛咳了几下。   “云娘,慢点吃,难不成你还要跟智藏比吗?”易长安放下筷子轻轻拍了拍何云娘的背,笑着安抚了两句。   在她眼里,才十八岁的何云娘就跟一个小妹妹似的,却格外乖巧懂事明理,让人心疼。   何云娘明媚一笑,却是连耳朵都红了;易长安心里不由提了提,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的笑容,何云娘却已经先低了头去吃面了。   小和尚智藏并不知道大人们的眉眼官司,稀里呼噜地把那碗素面吃完,连汤都喝了个干净,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嗝儿。   易长安早吃完了面,把墨竹唤了进来:“带了小师父先去客房安顿一个晚上,等明天我再送他回平安寺。”   何云娘担心墨竹是个小子不够细心,连忙把锦儿唤了过来:“锦儿,你跟着过去看看,如今天气冷了,客房的被褥要是薄了,记着就多加一床,灶上还烧得有热水……”   虽然絮絮叨叨的,却是样事都尽量安排周全,智藏听得心里暖乎乎的,想了想学着师兄们的模样双手合什弯了弯腰:“多谢易施主,多谢易夫人,你们两个都是大好人,贫僧一定会在菩萨面前替你们多诵几回经的,祝你们……嗯,祝你们……”   小和尚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到了有不少夫人太太在观音殿里烧香时求的愿,立即张口说了出来:“祝你们早得贵子,三年抱俩!”   还是新媳妇儿的何云娘顿时臊了个大红脸,却又含羞看了易长安一眼。   锦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拉着智藏走了;姑爷自上回受罚以后,因为要养伤,一直就没有往小姐房里来了,时间也过了这么久了,这两个人也该……那个了吧,不那个,哪来的早生贵子啊?   她啊,还是别在这里碍眼了。 第24章 我们和离吧   锦儿这一笑又急急退下,何云娘和易长安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尴尬起来。   何云娘脸皮薄,有些捱不住,蚊嘤一样低低说了一句“夫君你早点歇息吧”,低头就要往外走;易长安却突然开了口:“云娘,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何云娘的心一下子嘣嘣跳了起来,听话地转过头,脸上已经是红晕满面。   易长安迟疑了片刻,轻轻拉着何云娘的手让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云娘,我……”   一个“我”之后,却半天没有下文;何云娘不由诧异地抬起了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询问地看了过来。   她现在和何云娘是“夫妻”身份,如果她不做任何解释,一直避着何云娘,于自己是没有什么,可是何云娘却可能成为一名深闺怨妇,甚至有可能心理扭曲……何云娘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今天趁着这个时机说出来刚好!   易长安一咬牙就开了口:“我们以后……不会有孩子!”   刚才还羞红满面,此刻何云娘的脸色却刷的一片雪白,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嗓子干涩地问了出来:“夫君你说什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她做得不够好,还是因为夫君其实并不喜欢她……所以夫君不想要两人的孩子?   易长安及时打断了何云娘的胡思乱想:“云娘,是我的问题!”   夫君的问题?何云娘惊愕地睁大了眼:“夫君……夫君怎么会有问题?”   新婚初始,易梁也是夜夜歇在她房里的,她从少女变成女人,从来没发现过夫君在那方面有什么问题!再说了,自她嫁进易家这大半年以来,夫君就是风寒都没有感过,一直很少请过大夫,除了前些时日被罚——   被罚!   何云娘身形一震,想起了那天的情形:那天,夫君是被墨竹和修竹两个轮流背回来的,臀背处的秋衫上浸出了片片血渍……之后夫君就连气带病,躺在了床上。   那几天大夫频频出入家宅,婆婆却借口夫君要好好养病,把夫君移到书房,还不许她过来服侍,说会打扰夫君……难道说,是那个时候,大夫就诊出了夫君……所以婆婆才……   何云娘的大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带着哭音紧紧抓住了易长安的手:“是不是上次你挨了板子,那个李泰暗中使坏,把你打坏了?!夫君你别担心,一个大夫看不好,我们可以多请大夫过来——”   “呃,就算请神医过来都没办法……”现在这情形易长安只有先含糊地认了,“我……不能跟你行夫妻之实。云娘,我、我也不想耽搁你,要不,我们和离吧。”   何云娘是易梁的妻子,但是易梁已经死了,死前让她冒名顶替;那么,现在她也有权做出这个决定吧?!   易长安不想让何云娘守活寡,这对这个才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不公平,就是沐氏那里有什么说法,易长安相信自己也能说服沐氏那边同意的。   刚才还只是努力忍着泪水,这会儿一听到“和离”两个字,何云娘立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夫君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还让我叫你长安……你还给我买大前门的糕点……前天你还给我买了把银梳子……呜呜,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   易长安有些手足无措地掏出了自己的帕子给何云娘擦着眼泪:“没有的事,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耽误你的青春,你还这么年轻,早点离了我,你可以另外找一个人好好过——”   易长安不解释还好,一细细解释,何云娘突然就跪下来紧紧抱住了易长安的腰身:“不要,我不要再找别人,我不和离!”   易长安身子僵了僵,还是伸手轻轻抚了抚何云娘的发顶:“云娘,不要说气话,你好好想一想,人这一辈子还有很长,我不能这么自私地让你守活寡,我——”   如果是以前的时候,易梁如果说和离,可能何云娘伤心一回也会愿意;可是自从易长安顶替成为易梁后,对何云娘一直颇多照顾。   平日里举手为之的事情虽小,可是这一份心意就如一道涓涓细流,润泽了何云娘尚未枯萎的心田;一想到今后要离了这样的体贴,何云娘心里就生生地疼痛起来。   夫妻的鱼水之欢她尚未识味,但是易长安这些时日的温柔却是已经入骨;何云娘抬起泪眼坚定地看向易长安:“长安,我不要和离!我不走,我宁愿陪着你,哪怕是守活寡我也不在乎!”   易长安不由一阵头痛。   她在现代忙于办案,也根本没有时间谈什么男朋友,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懂得的自然比何云娘一个古代女子要多:没有两性之欢的婚姻怎么可能长久呢?   “云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何云娘难得一回地耍了蛮,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如果你赶我走,我、我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   可是看着何云娘一脸坚决的表情,易长安张了张嘴,肩膀微微塌了下来;她之前想的,是给何云娘选择权,怎么这会儿倒成了她逼着何云娘走了?   她不是何云娘,她怎么知道哪一条路是对何云娘更好的呢?无奈地叹了一声,易长安轻轻点了下头:“好,不走,你不想走就不走;等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再来跟我说。”   泪水还含在眼眶里,何云娘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又努力板起了脸:“夫君不许胡说,我以后都不会走!夫君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十八岁说的话,或许过上两三年就会后悔,只是易长安也没必要在这时提出来,横竖以后走着看就是了,不过今天对何云娘说清了这么一件事,心情还是轻松了不少;因此笑着点头应了,起身将何云娘送了出来:“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吧。”   何云娘轻轻“嗯”了一声,略收拾了下自己的泪痕,笑着跟易长安作了别。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锦儿已经安置好智藏回来了,灯下看得分明,见何云娘竟然早早一个人回来了,眼睑还有些红肿,明显刚才哭过,不由吃了一惊:“奶奶,少爷他……还要歇在书房?你……”   何云娘却是神色轻松地应了声:“我没事,你去打水过来吧。夫君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一时忙不完,就在那边睡下了。”   锦儿有些狐疑地看了何云娘一眼,见她虽然哭过,但是神色确实是欢喜的,这才躬身出去打水了。   何云娘怔怔站了片刻,双手紧紧互握了握,神色更加坚定起来,低声给自己鼓气:“就是没有子嗣也不怕……以后,我和夫君可以过继几个孩子的……” 第25章 直接抢人   对,夫君虽然是易家庶子出身,不过易家还有好些旁支呢,到时就说是她生不出孩子,但是夫君又顾念情义,不肯休妻就是了。   从那些旁支里过继两个孩子,要年纪小的,才生下来不久的最好,她会尽心哺育他们长大成人,会教导他们好好孝顺夫君的;想来那时夫君就不会遗憾了。   多少新媳妇儿在婆婆和丈夫跟前战战兢兢地生活,而她却有夫君的怜惜和庇佑,过得颇为滋润。人生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呢?夫君即使不能行房,只要能像这一段时间一样一直温柔待她,她便不悔!   何云娘想明白了以后的路,神色更是轻松了几分。见锦儿打了热水进来,想到易长安说的明天一早要送智藏那小和尚回平安寺,连忙梳洗歇下了。   明天一早,她要去厨房,给智藏做素馒头,给夫君再做几样好吃的,她喜欢看夫君笑眯眯吃着东西称赞她手艺的样子,每一天都喜欢……   天色微亮,曙光来临,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远远传来公鸡打鸣,只是浓重的雾气中还笼罩着一种睡意惺松的宁静。   榕城一间客栈后面的小独院,院门却被忽奔而来的人砰砰拍响,惊醒了院子里**沉醉的众人。   魏亭揉了揉发胀的额头,低低抱怨了一句,从床上爬了起来,胡乱裹了一件外衫走出了房间:“谁啊?一大清早的就来敲门,这天都还没亮透呢——”   “亭哥?是我,我是小丁,我有急事要禀报大人!”   听到门外的声音,魏亭一个激灵醒了神,连忙打开了院门:“小丁,出什么事了?”   小丁是他们这边负责盯着张明忠那一头的人,这一大早的——   陈岳已经衣衫整齐地出了房间:“小丁,何事?”   小丁立即趋上前几步,声音有些惶急:“大人,刚刚有人发现张明忠张大人死了!”   张明忠死了?!   陈岳一怔,魏亭却是猛地一拍大腿,打断了小丁的话:“哎哟,死得好!这混账就想抢我们的——”   “亭子,不得胡言!”陈岳一声轻斥喝住了魏亭,看向了小丁,“张明忠那里,是他杀还是意外身亡?”   “看起来像自杀,但是又隐约有些不对!童百户说,”小丁恨恨地跺了跺脚,“说昨天大人才跟张大人发生争执,以前又一直有龃龉,说张大人不可能自杀,一定是大人你杀的!这会儿估计已经把消息报上去了!”   这时机倒是选得极好,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而且头一天谁都知道他和张明忠不睦!陈岳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沉吟片刻,陈岳就让魏亭把昨天因为醉酒都住在独院的人都叫拢了过来,把事情简单说了:“张明忠毕竟是从五品的试千户,突然意外身亡,上面肯定要派人来调查。   童世信虽然把矛头指向了我,但是我也不是由着他来诬陷的。凭着官职,我现在就能压着童世信不敢乱来,不过我们这样干坐等着上头来人也不行……”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魏亭和小丁已经飞马疾驰出了榕城,往驿道上扬鞭飞奔……   易长安刚走到家门口,穿着一身新做的小厮衣服的唐一念就一路小跑着迎上前来:“少爷,你回来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却眼巴巴地盯着易长安手中的一只桑皮纸包。   易长安没好气地瞪了唐一念一眼,还是将那只纸包递到了他手上:“拿去给少奶奶,这是大前门新出的桔糕……”   话没说完,唐一念已经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捧着那只纸包一溜烟儿地往里跑了;跟在易长安身后的修竹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还真跑得快!”   墨竹呵呵笑了一声:“这小子是属狗的,这两天就等着大人回来这一刻呢!”   唐一念,正是前天偷偷溜到易家的小和尚智藏。   那天一早,智藏被易长安送回平安寺,却是粘上就甩不脱了;净尘主持非说智藏尘缘未了,跟易长安有缘,二话不说就让小和尚还俗了,让他跟着易长安回家当小厮去。   八、九岁大的孩子,这不是用童工么?易长安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还是净尘说,自从智能出事,智藏晚上睡觉经常惊醒骇哭,长久下去小儿难安,还不如早些换个地方,也是救了智藏一命。   易长安无法,只能把智藏又带了回来,不过只是签了活契,留他在家里半玩半做些杂事。   想到小正太是因为当初自己给了他一粒粽子糖,这才一念生起偷偷翘寺跑到易家来的,易长安索性给智藏起了一个俗姓,就姓唐,叫唐一念。   唐一念倒是无所谓自己的名字,跟平安寺相比,县城明显要热闹多了;哪怕何云娘拘着他不许上街,只许他在门前门后玩耍,而且还要跟着何云娘习字读书,唐一念也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舒服极了,就是晚上一想到易长安就睡在隔壁,晚上竟是再也不做恶梦了。   更别说易长安每天回家会给何云娘带些零碎东西,有时是一包小糕点,有时是些新鲜小玩意儿。如果是小糕点,但凡是唐一念拿进来的,何云娘总会给他几块一起尝鲜;倒养得唐一念这两天跟只小狗儿似的,一到下衙时间就巴巴儿地守在门口了。   见唐一念才来两天就那么一副活泼样儿,易长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脚刚踏进门槛,身后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易长安不由皱着眉头转回身去:在县城内纵马疾驰,是很容易撞伤人的——   不等她看清来人,两匹马就一声长嘶,生生在离易长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上的骑士跳下马背,神色凝重地急步上前行了一礼:“易大人,我家大人有急事相召!”   看清其中一人正是那个喜欢刮噪的魏亭,易长安立即想到了那位神色淡淡、却让人丝毫不敢小觑的锦衣卫百户陈岳,只觉得额头有些隐隐胀疼;她是真不想再跟陈岳打交道,何况锦衣卫的急事,可不会是什么好事!   “哦,陈大人近来可好?”易长安立即打起了哈哈,“两位这一身尘土的,想是远道赶来,也实在是辛苦了,这天色都快黑了,两位军爷不如先进来用些酒饭吧。”   等哄着这两人吃饱喝足了,她到时再想想脱身的理由,请不了假啊,家中有事啊,等等等等,总之就是不想去——   易长安心里还在拨着算盘,魏亭却突然一步上前攥住了易长安的手:“易大人,得罪了,实在是我家大人的事十万紧急,半点也缓不得!”竟是一副直接抢人的架势。 第26章 简单、粗暴又有效的威胁   这还蹬鼻子上眼了?易长安不由一阵生恼,手腕一翻就脱开了魏亭的擒拿,一脚踹向他的膝盖。   魏亭没想到易长安竟然会武,一个不提防被她踹了一个趔趄,膝盖处又酸又麻,连忙大呼了一声:“易大人,我家大人有手令,已经递给李县令了,这几天要借大人一用!”   锦衣卫还能发手令?易长安刚刚一怔,一条套索就刷地从头罩了下来,将她的双臂牢牢缚住,紧接着颈部穴位处一麻,半点也说不出话来。   先前站在一边的小丁收紧绳索,对被这一场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墨竹和修竹两人一抱拳:“两位小兄弟,请你们回去跟易大人的家眷禀报,就说易大人被我们百户大人请去了;过几天自然会送回来,告辞!”拉着绳索就把易长安给扛到了马上坐着,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这、这到底是请人还是拿人啊!   墨竹和修竹两人连追了几步,哪里赶得上马的速度?只能望尘兴叹,提着一颗心飞快地跑回去报信了……   两日过后,一辆积了不少尘土的马车匆匆赶进了榕城,直接停到了宜园门口。   陈岳得了信,已经迎了出来,马车帘子却迟迟未被乘车的人揭开。从马背上跳下来的魏亭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大人,我们想着时间紧迫,‘请’易大人出发时就急躁了些……”   陈岳伸手挑开了车帘子,见易长安脸色黑中发青,一言不发地倚在座位上狠狠瞪着自己,不由微微挑眉。   旁边的小丁低低“啊”了一声:“我忘记给易大人解开穴道了——”   陈岳一步迈上车,骈指突地连点易长安身上两处穴道,易长安这才像活过来似的,缓缓活动了下手脚,突地一拳直击陈岳面门:“陈岳你这王八蛋!”   陈岳并未伸手阻挡,只将身形略略一侧,任她一拳捣在了自己肩上。   本以为易长安不过文弱书生,没想到这一拳打来倒也有些肉疼;陈岳不由轻“咦”了一声,连受了她三拳之后伸掌轻松接住了易长安第四拳:“魏亭和小丁如此行事也是事急从权,回头我再给长安赔罪;眼下还有要事——”   陈岳猛然倒跃出马车,躲过了易长安一记飞踹,脸色也一下子挂了下来:“陈某自知这一路上委屈了易大人,已经甘受了三拳,易大人莫要太过了!   袭击锦衣卫堂上官者,按律是除了自身流放,家眷也要受连坐的;易大人就算为了出这口气把自己叵了出去不当回事,也该为你的家眷想想!   真要惹恼了我出手,易大人以为凭着那等三脚猫的功夫,你现在还能好好坐在马车里么?”   易长安捏紧了拳头,生生忍住了自己飞扑出去干架的冲动,脸上的神色却微微有些变幻不定:陈岳的威胁真是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陈岳早将她的脸色看在了眼里,语气立时缓了一缓:“更何况,易大人再不愿,此时也已经到了榕城了;就是太平县衙那里我亦是按规矩提请的易大人,易大人既不能拒绝提请,早一天到和晚一天来又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这区别可大了去了!她现在根本就像是被绑架来的!而且为了赶路,魏亭和小丁两个从太平县到榕城,驾着那辆破马车只用了两天时间,任谁坐在马车里面日夜颠簸也受不住啊!更别说她还被点了穴道!   大概是易长安的眼神太过愤怒,小丁有些心虚地往陈岳身后缩了缩,小声嘀咕了一句:“期间易大人差点就跑了,所以我才……”   虽然魏亭和小丁把易长安“请”来的方式不太对,不过他们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啊!陈岳自己也是个护短性子,当即上前一步向易长安深深一揖:“我这两名属下既有些不对,我代他们向易大人你赔罪罢!易大人意下如何?”   见陈岳居然向易长安深揖一礼,魏亭和小丁两人大惊失色,连连呼道:“大人,不可!”   跟在陈岳身后的田胜一众人脸色都露出了不满,瞪大了眼盯着易长安,似乎她让陈岳揖了这一礼是犯了什么不赦之罪一样;易长安不得不努力将刚才升腾起的那股怒气狠狠压了回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她是在陈岳的地盘里,也只有先低头再说了!   冷哼了一声,易长安腾地跳下马车:“陈大人的赔罪,下官可不敢当!”   虽然她语气还是有些冲,但是好歹还是肯下来说话了。陈岳倒也厉害,立时就换回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连称呼都换了回来:“赶着把长安接过来,实在是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试百户张明忠张大人在四日前意外身亡……”   一名锦衣卫的试百户死了?易长安听着陈岳的侃侃叙述,微微吐了一口胸中的闷气:原来陈岳在这起案件中成了嫌犯,难怪要急吼吼地拉了自己过来破案,这是等着想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呢?   易长安斜睨着陈岳冷哼了一声:“陈大人倒是真心宽,这么把我绑过来,就不怕我查个就是你犯案的结果?”   陈岳却神情坦荡地笑了笑:“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者,长安在办案上面并不是这种睚眦必报的人!”   “呵呵!”易长安冷冷吐出两个字,强忍住了想糊他一脸的冲动;在办案上面并不是,那就是说在其他方面是了?!总有一日,她绝不会负他这份心思!   易长安进宜园不久,另外一行人马也匆匆赶来了:除了分管定北道的千户袁光华,还有管着苍北道的一位千户钱良海;此外,袁光华还找了榕城府的一名老仵作过来。   因事关锦衣卫内部,所以张明忠出事那天起,他的死亡现场就被封锁了,好在如今天气已冷,陈岳又令人在房间里搁了冰,尸体虽然颜色青灰,放在那里倒也并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异味。   不过袁光华和钱良海两位千户进去看了一眼,还是下意识地掏出手帕掩住了口鼻,很快就退了出来。   张明忠被发现时是吊在书房的房梁上的,后来被解了下来,为了查案,简单初检了一番确定了死亡时间后,就搁在了房里那张便榻上没动;遗容自然不会好看。   老仵作名叫许观,初检时就是他来的;这会儿得了允许带着徒弟进去验了尸,易长安也一起走了进去。   尸体两眼紧闭,嘴唇青黑,颈部一道明显斜上的勒痕,因为过了好几天,勒痕已经是一道青黑色,在耳后交叉。   从形状和颜色来看,倒是完全吻合生前上吊时出现的勒痕,地上也倒着一张圆独凳,经过测量那个打了死结的绳套的距离,确实与死者身高相符。   许观的徒弟忍不住低声问道:“师父,这是自缢身亡吧?” 第27章 就是陈岳杀的人   “不可轻下判断。”许观低嘱了一声,仔细从尸身头顶开始查验起来。   头顶无伤,浑身亦无伤痕或抓痕,尸身上并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仿佛整个过程死者都非常平静一样。   许观不由皱紧了眉头:要知道自杀上吊的人,死之前是非常痛苦的,会出现肌肉痉挛等手足乱动的情况,经常会在身体上造成抓痕;可是张明忠的尸体上并没有这些痕迹……   吊死都能这么安详?这就有些不大对了。   难道这生前上吊,是因为被人投药昏迷后才套上去的?   许观做了几十年的仵作,很快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尸体从发现到现在验尸已经放了四天,也不知道能不能验出四天前吃过的药物……   心里嘀咕了一句,许观转身跟两位锦衣卫千户大人请示:“请两位大人示下,为查明张大人的死因,能否行开腹之举?”   袁光华看了钱良海一眼,对许观点了点头:“开吧。”   来之前上官也说过,张明忠是锦衣卫堂堂从五品的试千户,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总得要寻个结果出来!   得了发话,许观连忙和徒弟一起先将张明忠上身的衣物全部褪下,两手先按了按死者的胸腹,突然“咦”了一声。   一起跟进房间的易长安也趋近几步,弯腰凝视着张明忠的尸身,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钱良海忍不住问了一声:“怎么了?”   “回大人,张大人的胸肋……似乎已经碎断了……”许观仔细地又按了按,面色露出疑惑,“只是皮肤表面却并没有出现什么淤痕……”   如果是被外物击打,那胸肋处肯定会有伤痕显现的……袁光华和钱良海互视了一眼,同时发了话:“浇醋试试!”   得了长官发话,许观连忙带着徒弟小心地将张明忠的尸身移到一张草席上,抬到了庭院中。   易长安好奇地跟了出来,见许观先拿皂角清洗干净了尸体的胸肋及腹部,然后裹上原来穿在尸身上的一件外衣,浇淋上煮热的醋,又覆上一席草席,还在尸体两侧燃了两个炭盆。   做完了这一切,许观才躬身行礼:“还请大人候上一个时辰。”   袁光华点点头,在手下递过来的一把圈椅上坐了下来。钱良海也刚要坐下,一眼瞥见站在一边的童世信,有些疑惑地发了声问:“童百户似乎想说什么?”   童世信迟疑了片刻,咬牙上前一步:“两位大人,下官是想到……想到……”   袁光华不悦地皱了皱眉:“说什么就说,吞吐的做什么!”   “是,”童世信看了陈岳一眼,离远了几步,“陈百户会一门内门功夫,不会在体表留下任何痕迹,却能致人体内骨骼尽碎!”   陈岳默然立在一边,面容沉静;易长安却不由暗自咋了咋舌,原来陈岳功夫竟然这么厉害,那她是不是要跪谢刚才动手时陈岳的不杀之恩?   袁光华虽然对童世信这时突然说的话有些恼火,却半点情绪不露,只抬头看了陈岳一眼:“陈岳,你有何话可说?”   陈岳这才上前一步:“回大人的话,下官相信清者自清。”   要真相信清者自清,那他还让属下抢人似的把自己架到榕城来做什么?易长安暗中撇了撇嘴,负手转身又进了那间书房。   绳子在横梁的那层灰尘上留下了一些痕迹,看起来倒也逼真;不过如果是死者临死前挣扎所致,又怎么可能在自己脖颈处或腿上没有留下抓痕?   现场摆得像自杀,却又留下这些痕迹,要说不是故意而是疏忽……易长安摇了摇头,踱步四处转了转。   前几天榕城并没有下雨,书房里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足印,就算有,过了这几天了,也早被进出的人给破坏掉了。   易长安仔细检视了一遍,目光落在了书房的那张书案上。   厚重的红木书案应该是用了有些年头了,包浆看着圆润油滑,书案上铺着一叠宣纸,还有一支毛笔搁在一方端砚上,笔尖墨汁已经干涸,砚中的残墨也快要全干了。   易长安不由心中一动:张明忠在死之前是在写字?   庭院里,在书房服侍的下人都被挨个叫了过来问话,一名小厮正在答着:“……亥时三刻的时候,老爷还叫了一碗醪糟汤圆,吃完后老爷继续伏案奋笔疾书……”   伏案疾书?易长安眉头微蹙了下,看了看书案上那一叠宣纸。   庭院中的问话还在继续,却是钱良海的声音:“都亥时三刻了,张明忠还在写什么?”   小厮迟疑了片刻,有些欲言又止,被钱良海一声冷冷的“嗯”字,惊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俯道说了出来:“小的、小的听说,那天陈大人与老爷起了争执后扬长而去,老爷一怒之下说、说陈大人是藐视上峰,要、要向上面告他……”   “这么说,当时张明忠写的就是这个了?!”钱良海若有深意地看了陈岳一眼,见没有什么问这个小厮的了,挥挥手让人先把他带下去了,重新又带了一人上来——正是张明忠的贴身长随杨义。   张明忠一出事,宜园里的人都被分开关押了,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有串供的机会,不过一直没有提审。   都过了四天了,杨义这会儿才被提出来问话,神情已经憔悴至极,就是精神也快到了崩溃的极点。   看到上面坐着的是两位千户大人,杨义终于忍不住发着抖大哭起来:“两位大人要为我们老爷做主啊!是陈岳,就是陈岳杀了我家老爷啊!”   杨义可是张明忠的贴身长随,难不成是手里有什么确切证据?袁光华不由略微绷紧了脊背:“杨义,你可有证据?”   “是!”杨义连忙擦了一把眼泪,先把那天张明忠和陈岳争执的情形略说了一番,当然是偏向张明忠这边,重点说了陈岳是如何桀骜不驯顶撞上司的,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老爷一时气忿不过,想要给陈岳一个教训,就去找了春醉楼的……”   立在陈岳身后的魏亭实在忍不住,气得狠啐了一口:“原来那些春醉楼的女伎真的是你们找来的——”   陈岳猛然回头瞪了他一眼,低斥道:“住口!大人正在问话,哪有嘴的地儿!”   魏亭虽然气极,却也不得不咬着牙闭了嘴。   袁光华这才咽回了刚才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继续看向杨义:“然后呢?”   “那些女伎被赶了出来,”杨义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形,“不过据为首的雪媚儿说,应该是陈岳觉察到了不对,所以才将她们全赶了出来。” 第28章 房中术梅瓶   “那这和你说的陈岳杀害了张明忠又有什么关系?”袁光华紧紧盯着杨义直击关键点。   “定是陈岳发觉了这事,心中生恨,所以这才在半夜偷偷潜入宜园,杀了我家老爷泄愤,还故意伪装了老爷自杀的现场!”杨义连连磕起头来,“两位大人明察秋毫,一定要给我家老爷雪冤啊!”   如果不是张明忠已经死了,袁光华现在真想一脚踹到他脸上去!他还真有脸了,这么些年都在试千户的位置上毫无建树,手上没有寸功,居然还想厚脸皮地据陈岳的功劳为己有?   被陈岳拒绝后,不思羞耻反以为怒,还用那些下流手段想把陈岳拉下水——这种人就是不死,今后袁光华也绝对不想让他再呆在试千户这位置上了;没的给他定北道这一片丢丑!   苍北道的千户钱良海自是乐得看戏,瞥了一眼陈岳问道:“陈百户,你说可有此事?”   陈岳不急不缓地一拱手:“钱大人,是夜下官与一众兄弟设宴洗尘,虽然觉得春醉楼女伎过来那事不对,但是并没有想到张大人身上去。”   言下之意,就是杨义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而且杨义所说的,也根本就是他的猜测,一点实证都拿不出来。   杨义不由急了起来:“两位大人,陈岳一向狡诈,那天刚回榕城就遇到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想不到是我家老爷出手?当时还是童百户亲自去的春醉楼找人,以陈岳的能力,事后只要略一追查就能发觉——”   站在一边的童世信心里猛地一跳,暗骂了杨义一句“蠢货”,却不得不装着一脸愧怍的模样跪了下来:“大人,当时实在是张大人气得狠了,非要给陈百户一个好看,令下官去办理此事的!下官也是苦劝不得,这才……”   “这才帮着张明忠去做这美人局,设下笼子来套人?”袁光华厌恶地看了童世信一眼,语气讥讽。   谁也不是傻子,童世信是试百户,要是拉下了陈岳,就很有可能当上百户;如果不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童世信何必那么捧着张明忠?只怕在这事上并不是“苦劝不得”,而是踊跃为之吧!   童世信脸上胀红一片,顿时说不出话来。   钱良海轻咳了一声:“童百户先起来吧。还有几个下人,等我们先一并审问了再说。”   童世信这才讪讪站了起来。易长安在书房里听着下面的问话,发现其他几名小厮答得都没有什么新意,重新又在书房里转悠起来。   张明忠的书房颇大,并不是用博古架隔开,而是实实在在修了一面墙将内间休息室和外面隔开,不过墙壁并不厚,只是一堵薄木板而已。   易长安轻轻敲了敲那堵薄墙,伸手撩开了门上的一道金线锦帘子,进了里面的休息室。   在她进来之前,整个房间都已经被袁光华和钱良海带来的人搜过一遍了,并没有什么发现;所以这会儿只留了一个人守在房间,由着易长安四处查看。   薄墙的这一边也是一架博古架,上面搁的一些玩意儿较外面架子上的更精致一些,也更……   易长安目光扫过架上搁的一对儿玉制小人儿,微微愣了愣,等看到架上还摆了一副绣着“小姑窥春”的精致插屏,易长安已经有些了然了。   咳,这间书房内室,看来并不光是用于看书累了休憩所用嘛……   张明忠的正妻在燕京,只带了几名小妾到榕城来,想来也是过得滋润着呢。易长安仔细查看了内室的床榻,并没有什么收获,一过床边的矮桌上,搁了一只白瓷小碗。   易长安凑近闻了闻,虽然味道有些不太好了,不过也能确定这只碗正是当夜张明忠叫的那碗宵夜——醪糟汤圆。   碗勺上都没有留下什么不用仪器就能看出的痕迹,易长安遗憾地一转身,目光却被一只一人多高的大肚梅瓶吸引住了。   梅瓶搁在博古架尽头的墙角处,离墙壁的距离并不宽,上面烧制的花纹竟是一男一女演绎着素女经上的房中术九法,什么龙翻、虎步、兔吮毫的,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的作品,图像描绘细腻至极。   这样的梅瓶在市面上所见不多,多是因为订制才特意烧制出来的。跟着易长安进内室的那人见她对这梅瓶感兴趣,想到这位如今还正是少年郎,轻笑了一声,知趣地继续退回外间去了。   易长安却像是被那件梅瓶吸引住了一样,急步走了过去,仔细打量起来……   外面的问话已经接近尾声,就连张明忠带来的几名妾室都叫过来问话了,几名妾室那天夜里都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去过。   这一点除了那几名妾室的证词,还有一众丫环婆子也证明了,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名叫小怜的妾室因为这几天一直生病不起,没能过来接受问讯;但是她院子里的一众下人却是都证明了小怜那天晚上就因为感了风寒早早歇下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得了袁光华和钱良海点头,仵作许观揭开了草席子,打开了先前用衣服包裹的尸身。   尸身依旧呈青灰色,胸肋断处并没有任何淤黑的伤痕显现出来;先前童世信的话不由自主地在众人脑中回想起来。   “开腹详验!”袁光华语气微沉地发了话。   许观立即取开了尸身上的衣物,持刀从胸线上直划下去,手法倒是极为熟练,很快就把尸身的胸腔打开,划了几下将胸口的肌肉轻轻翻转开,露出了只被骨膜连着的几块肋骨——有三根确实是碎成了几截,其中一截明显是刺入了肺部,胸腔中还积着一滩凝固发黑的血液。   一众锦衣卫的缇骑中不由出现了一阵窃窃私语:“看来真是被内功震断的……”   这种内功可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与张明忠有怨的一众人等中,也就数陈岳能够做到这一点了。   就连袁光华都疑惑地极快扫了陈岳一眼,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哪怕真是陈岳做的,要是手脚做得干净一些也好啊……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莫名地有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庭院中弥漫开。   易长安却在此时走了出来,低声跟许观说道:“还请许仵作把胃囊也剖开看看吧。”   胃囊自然也是要剖开的,只是都四天了,就是当时曾经服过什么药,这时只怕也验不出了。   许观小心切下尸体的胃囊,搁在一只矮几上一刀利落划开。   胃囊中只有极少的一些胃容物,许观用三支银签先拿皂角水清洗干净,然后一支探入尸身的喉部,一支自探入,另外一支则探入胃囊,还特意在胃容物中搅了搅。 第29章 醪糟汤圆去哪儿了?   一阵压抑的干呕声中,易长安明显在其中听到了魏亭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见魏亭正脸色惨白地强忍着恶心,嘴角不由恶趣味地弯了一弯,走过去低声问道:“魏军爷觉得尸身胃囊里的东西像什么?”   像……像……魏亭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平安寺中那道水煮茄子,糊烂烂的,褐色的……魏亭终于忍不住,冲到墙角处呕吐起来。   这个易长安,还真是睚眦必报!陈岳的目光微带凌厉地看向易长安,凤眸中隐含了警告。   易长安无谓地耸了耸肩:“陈大人,我只是问魏军爷可看出有什么线索而已。”转身走开,凑近尸身边又仔细看了起来。   过得一刻钟,许观将三支银签取出,分别用皂角水一一清洗干净了,只见银签颜色鲜白,并没有发黑。   这就是说,张明忠生前并没有服过毒物了,那断掉的三根肋骨刺穿了肺脏,最有可能就是张明忠致死的原因!   钱良海轻吐了一口气,灼灼看向陈岳:“陈百户,这时候你还没有什么可说的吗?要知道你那天晚上说是跟手下兄弟们宴饮,其实并不能算你有不在场的证明。”   陈岳刚要答话,易长安却先抢了话头:“两位大人且慢,下官刚才经过勘查,还有一些发现。”   易长安的事,陈岳跟袁光华略说了一二,这时见她走出来,袁光华顿时眼睛一亮:“哦?易推官有了什么发现?”   不愧是陈岳非要提请过来的人,果然还是有了发现……   易长安揖了一礼,才看向了袁光化和钱良海:“还请两位大人允我将书房里的一样东西拿出来。”   没有上官点头,书房里的诸样物事都是不能胡乱移动的;而且当着众人的面取动,这样才不会有什么话说。   见袁光化和钱良海都点了头,易长安指了一人随着自己,将书案上那一叠宣纸取了出来:“诸位请看,先前我听有证人证言,说张大人因为陈大人的顶撞,气忿下要向上告陈大人,不知可是如此?”   那小厮还是他问的呢,钱良海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当时张大人写的东西呢?”易长安轻轻托了托手中那叠宣纸。   杨义立即忍不住叫了出来:“肯定是陈岳过来杀人泄愤时看到了,顺手就扯去烧掉了!”   对,如果陈岳过来杀人,看到张明忠在写这玩意儿,怎么可能还把这东西留下来呢?钱良海在心里认同地点了点头。   易长安微微一笑:“只是百密一疏,上面的那一层字纸虽然被毁了,紧挨着那层字纸的下面一张纸,却因为墨汁浸染的缘故,虽无明痕,但是对着光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大家的目光都灼热地向那叠宣纸看了过来。   袁光华微一点头,一名手下就过去将易长安手中捧着的那叠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小心揭了下来,对着光仔细照着,很快就辨认了出来:   “呈千户大人台鉴:兹有百户陈岳,倚仗多立功劳,日渐骄横,今日竟公然顶撞上峰……”   这和那名小厮的证词正对的上!难道正是因为这个,所以陈岳一怒之下杀了张明忠?   如果不是易长安细心,这一封陈情根本就没有人注意!这会儿被人念出来,倒是更添了陈岳杀人的动机了!   小丁紧紧咬着腮帮子瞪着易长安,无比后悔自己辛苦奔波四天,怎么就把这人给带了回来,这不是反而陷了大人吗?   童世信已经掩面哭了起来:“张大人在天有灵,还是留下了陈岳杀人的这份证据啊——”   “童大人!”易长安却开口打断了童世信的哭诉,一脸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陈大人杀人的证据了?”   不是?童世信一下子愣住了。   “小厮说过,当时他送宵夜进来的时候,张大人正在伏案奋笔疾书,”易长安示意袁光华的那名手上将手中的那张宣纸举高了些,“诸位请看,这纸上透出的字迹可有半点奋笔疾书的痕迹?”   虽然无明墨,但是那张纸上隐隐透出的字迹却是非常平稳的;一个心情忿忿的人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字迹?   童世信支吾道:“或许是那时张大人心情已经平静了也说不定,毕竟上呈的陈情不得字迹潦草……”   “说得好,童大人正是说到了点子上!”易长安微微一笑,拍手赞许,“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下官只知道我等向上峰具折陈情时,若是公事写题本,若是私事写奏本。   不过不管是题本还是奏本,为着防蛀防水,都是用的玉版蜡笺纸;或者,锦衣卫中的规矩不同,写给上峰的奏本,只用这种生宣即可?”   玉版蜡笺光洁度高,表面吸墨性强,背面又如润蜡,因为有一定的厚度,纸背不会透墨,且制纸时就加入了一些原料,可以经久存放而不怕虫蛀;锦衣卫当然也采用这种玉版蜡笺。   那就是说,张明忠如果真的是在写奏本,必然是写在玉版蜡笺纸上,根本就不可能在下面的生宣上透出字迹来!   童世信额头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这生宣上……或许是张大人正在拟草稿呢?”   易长安“呵呵”了两声:“在草稿上写初稿时是心情平静,在正式的奏本上写陈情时却心情激愤了……下官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种心情了。”   这明显是与常理相悖嘛!小丁这才转愤为喜;陈岳想到易长安之前也对自己“呵呵”过两声,当时并不以为意,现在仔细体味其中的含义,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   钱良海轻点了下头:“易推官就是这个发现?这个与陈岳的杀人动机一事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   易长安揖了一礼回话:“大人说的极是;不过下官还有另外一个发现。”   转身走近矮几上那只被切开的胃囊,易长安取过两只银签,将那只胃囊用力撑开:“诸位请看,张大人尸身中的胃囊里只有极少的一些胃容物,那么亥时三刻,张大人叫的那碗醪糟汤圆吃到哪儿去了?”   许仵作猛然皱起了眉头;押在一边的杨义却气愤地叫了起来:“这还不好解释吗,自然是消化掉了!”   易长安“嗤”地笑了一声,摞下了手中的银签:“再是健壮的成年人,从进食到消化,期间一般要经过二至三个时辰,而醪糟汤圆这种糯米粉做的东西不好克化,所以是不会少于两个时辰的。   我记得许仵作的初检尸格上有记载,张大人的死亡时间就是亥时末子时初吧?这个时间点,那碗醪糟汤圆应该刚刚落肚不久,可现在——怎么就在这胃囊里找不到了呢?” 第30章 下官还有一个发现   是啊,那碗醪糟汤圆去哪儿了呢?   “会不会是,张明忠并没有吃那碗醪糟汤圆?”钱良海思忖了片刻,才开了口,“再说了,一碗醪糟汤圆而已,跟张明忠的死又能有多大关系!”   “如果张大人当时没有吃,那碗醪糟汤圆完全可以放在原处不动,凶手没必要对那碗醪糟汤圆动什么手脚。   只是那只装醪糟汤圆的碗放在书房的内室,从碗中的残留物来看,倒像是真的被人吃过了的,而且房间周围四处也没有看到有被泼倒的醪糟汤圆。   更主要的是,先前那名小厮的供词是:‘老爷还叫了一碗醪糟汤圆,吃完后老爷继续伏案奋笔疾书’……”   张明忠的胃囊里并没有醪糟汤圆,那名小厮做的是伪供!   总算有一个突破口了,袁光华微松了一口气,沉着脸发话:“把刚才那小厮给我带上来!”   锦衣卫的刑罚那么多花样,一样一样地试,不信撬不开那小厮的口!   几名力士飞奔着去了,又很快脸色不好地跑了回来:“大人,嫌犯一见我们又去提审他,当即服毒自尽了!毒药是一直藏在他牙齿里的,属下制止不及……”   “什么?!”袁光华拍椅而起。   刚有一点线索,就被人掐断了……袁光华现在也只能吩咐手下:“去仔细查查这个人!”转回头看向易长安,“易推官可还有别的什么发现?”   易长安点了点头:“对张大人肋骨断裂之事,下官也有了几分判断。”   “哦?易推官的判断是——”袁光华目光亮了几分。   “下官的判断是,张大人的肋骨并非是被什么内功震断的,而是被钝物击打所致。”   许观霍然看向易长安:“这不可能,再是钝物击伤,怎么可能没有伤痕?!就算这钝物包裹了布或者毛毯一类,用醋浇法也绝对能验出伤痕!”   其实醋浇法……也是比较原始的;不过易长安这时可不是来辩论什么验尸方法的:“如果是以一扇冻硬了的猪肉相隔,然后以铁锤重捶呢?”   居然还有这些的法子?许观不由呆了一呆,才怀疑地看向易长安:“你怎么知道——”   “因为——”易长安伸手指了指放在一边的一件衣物,“衣物上还有很小的一块被捶击迸开的猪肉屑;如果仔细闻闻,还可以闻到张大人这件贴身穿的中衣上,还有一股子开始发陈的生猪肉味儿。”   许观脸色变了变,另取了一双长竹筷,果然从易长安指的衣缝处挟出一小丝肉屑,凑到鼻子边仔细闻了闻,又俯下身闻了会儿,放下手中的竹筷,看向易长安时已经是一脸叹服:“凭易大人这份眼力和细致,不做仵作实在是……”   猛然想到仵作在大燕朝是贱役,而易长安却是身有功名的推官,许观赶紧打住了话,有些不安地看了易长安一眼。   易长安倒是不以为意,还朝许观拱了拱手:“若有机会,易某定会向许仵作多多请教的。”又转向袁光华和钱良海,“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牵一头猪来,如法一试便知晓。”   袁光华看了钱良海一眼,摆了摆手:“试倒不必了,钱大人你说呢?”见钱良海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如此一来,陈岳的嫌疑应该就洗清……”   钱良海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袁大人,如果这是陈岳故弄玄虚呢?”   袁光华不由词穷。   要说钱良海这是故意挑茬儿吧,这事也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如果结不了案,陈岳背上“莫须有”这三个字,这一辈子的仕途也是就此断了的……   陈岳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由捏紧了拳。   易长安却一脸镇定:“大人,下官还有一个发现,请几位大人移步房内。”   还有发现?!袁光华有些惊喜起来,就连钱良海都外注意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几人一起起身,跟着易长安走进了书房内室。   “几位大人请看这书房的摆设。”一进内室,易长安就提醒了一句。   略看一眼摆设,诸人都明白了,张明忠是把这书房内室设成一处怜香惜玉之所,瞧着那些玉制的人儿、避火图的精致绣屏和那只大梅瓶,私下看是个情趣儿,这会儿审案时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脸上不免都有些尴尬起来。   “如果当时张大人正在外间写字,宵夜送来后,为什么不在外间食用,而又端进这内室来?”易长安面色不变地开了口,“而且张大人的胃囊中并没有检出醪糟汤圆,这碗又搁在这里——”   环视了房中的众人一眼,易长安一字一句开了口:“因此下官推断,当时这内室中还有一人,正是这人吃了那碗醪糟汤圆!而且这人是一名女子,很有可能不是张大人的妾室就是他的通房之类。”   “不可能!”童世信有些失态地喊了出来,见大家都看向他,又连忙解释道,“要是这房间还有这么一个女人,凶手怎么可能会放过她?还是易推官是想说,这人是凶手的共犯么?”   “共犯?”易长安饶有兴趣地深看了童世信一眼,“童大人不必带歪大家的想法。凶手之所以没有杀她,是因为他没有发现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童世信“嗤”地冷笑起来:“易推官是在说笑话么?这斗大的内室,并没有什么遮挡之物,一眼看去一目了然,要是真还有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易长安指了指墙角的梅瓶:“如果那女子是躲在梅瓶和墙角的夹缝里呢?”   “那里怎么可能藏人……”童世信不忿地辩着,等走过去细瞧时,脸色却慢慢有些变了。   这一处夹缝看着狭小,但是如果是一名身形纤瘦的女子,却是完全能够躲得进的。   “诸位大人请看,”易长安指了指梅瓶瓶身的一处,“这一处有一抹嫣红,在这个位置,下官推断应该是那名女子在躲藏时口脂擦在了上面,惊慌中并没有发现,也就并没有拭去就跑了……”   “先前问话的时候,这院子里的小厮们已经都说了,并没有看到有别的人进出这院落;何况,如果那女子发现张大人被害,又怎么可能不大声呼救呢?”童世信的脸色有些发青,狠狠瞪着易长安。   易长安双手一摊,诧异地看了童世信一眼:“自然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呼救呗,要是她敢发出半点声音,外面有没有人听到且不论,今天我们要验的可能就是两具尸体了。至于小厮们说没有人进出院落……”   易长安走近博古架末处,指了指固定在靠墙位置的一支被打磨成形状的斜翘玉柱:“那是因为有这个。” 第31章 下官跟大人不沾亲   这个……袁光华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下官刚才进来勘查的时候,发现此物放在博古架最末处,旁边又有一只大梅瓶,按说应该不会被人经常碰到才是。但是此玉却半丝儿灰尘都没有,且油润有如被人常常摩过,因此下官一时好奇也上去摸了摸。”易长安一边说着,一边一前将那东西往下用力一掰。   瞧着她那力道,在场的几人莫名背上一寒,下意识地将两腿紧了紧。   就在这时,内室床前那张裹了锦垫的脚踏突然无声往床下一移,露出了一处地道来。   这里居然会有密道?!   “所谓狡兔三窟,这里有一处地道应该也不奇怪吧,不过似乎张大人是把这处地道用作了其他用途?”易长安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将烛台举在手中,“不如几位大人跟我一起下去探一探,看看这处地道通往何处?”   陈岳一个眼色,田胜横身堵住了想往房间外溜的童世信:“童大人这是要去哪儿?不一起去看一看么?”   袁光华目光微闪,轻轻一摆下巴,身后的一名手下就上前一步点了童世信的穴道,同时将他的下颔卸了下来,捏着他的嘴仔细查了片刻,从齿缝中挑出了一粒极小的封蜡药丸;正是之前小厮自尽时咬破的那种。   袁光华重重哼了一声:“童世信,你想要做什么?!”   童世信虽然被装回了下颔,却闭眼置若罔闻。   袁光华见他一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模样,吩咐人手牢牢看住了他,跟着易长安走下了那条地道。   地道口虽然狭小,里面却颇为宽阔,容两名壮汉并肩而行也绰绰有余。   另外一头的出口,却是在一间更衣室里,被装饰成了镶嵌在墙上的一面大穿衣镜。   几人鱼贯走出,刚看清这是女子的闺房,就有一道娇弱无力的声音惊恐发出:“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正是此间闺房的主人,张明忠的爱妾小怜。   只几句盘问,已经提心吊胆好几天、以至生了病的小怜就哭哭啼啼地将那天夜里的情形和盘托出:“……房事之间,大人喜欢玩些花样,自发现了这条密道之后,就把奴安置在这间房间里,晚上但使人来暗号召唤,就让奴从密道去他的书房……   那天夜里,奴又收到了召唤,就从密道去了书房,还让大人帮奴叫了一碗宵夜过来……奴在内间刚用完宵夜不久,就听到童世信的声音。   童世信过来告诉大人,说春醉楼的事陈岳不上套,然后他说、他说大人光是这样写封奏本上去根本没用。大人就问他有什么办法能够把陈大人置于死地吗,童世信说有,只要大人借他一样东西……”   回忆起那天夜里的事情,小怜面色惊恐至极。   内室与外间的那堵墙只是一块薄木板,刚好在小怜躲藏的地方有一处极小的蛀眼,那天夜里小怜就贴在那蛀眼上,目睹了外间的杀人情形。   童世信说要借的,就是张明忠的命!趁着张明忠猝不及防,童世信点穴制住了张明忠,将他活活套上绳套缢死,又把尸首放下来,隔着一腿冻硬的猪肉,用铁锤狠捶在尸身的胸口……   “奴吓得根本就不敢发出声音……童世信在外面杀了大人以后,还进内室看了看,幸好奴身形瘦小,躲在了梅瓶后没有被他发现……等童世信一走,奴就从密道转回房间,吓得病了一场……”   易长安轻吐了一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一粒粽子糖含进了嘴里;剩下的事就不需要她再来插足了。   真相大白,有易长安找出的几样物证,更有小怜这个人证,童世信不得不吐了口供,交待了自己因为嫉妒陈岳立功,唆使张明忠抢功不成,心生恶念,杀害张明忠借机嫁祸陈岳的事。   张明忠被杀一案终于水落石出,就此定案。   袁光华急着和钱良海带着人证物证上燕京报上官复核销案,只在榕城停留了一天,就匆匆出发了。因张明忠身死,滁州这一片的事务就暂时先交给陈岳一并管总;榕城宜园本就是锦衣卫的公产,自然也交到了陈岳手上。   前脚送走了袁光华和钱良海,后脚陈岳就在宜园摆了一桌酒宴,让田胜去请了易长安过来。   如今魏亭和小丁可不敢在易长安面前露面了,不然易长安看这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弄得两人不敢抬头;谁让易长安有这本事把陈岳从那等劣势中捞出来呢?   易长安正要跟陈岳辞行,见他派人来请,顺势就过来了;只是一见暖阁中只摆了一张小桌,在座的仅有陈岳一人,易长安脚下顿时踟蹰起来。   陈岳却是笑着迎上前:“长安,快过来坐,今日这宴,我只单请了你一个。”   怕的就是你这单请!易长安心内腹诽了一句,脸上不咸不淡地应了:“多谢陈大人盛情,只是下官仓促离家几日了,甚为思念家中,这酒宴就不必了,下官是来跟大人辞行的。”   “长安这么急着走?”陈岳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不赞同,“榕城颇有些景色可观,长安既然来了这一趟,何不好好赏一赏景,过得几日,我再派人送长安回去就是了。”   “那怎么敢!”易长安嘴角讥讽一弯,“下官一介书生,可再经不住这马车日夜不停的颠簸,不然只怕这两天时间下官又被送回太平县后,就得卧床养上几个月的病了。”   说来说去,易长安还是恼了自己强请了他过来!这事,自己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易长安怎的这般小鼻子小眼的非拿着不放!   陈岳心中一阵不悦,却还是强忍住了:“这事是为兄不对,不过若非长安在这里,为兄这一回只怕就是能脱身出来,也要脱掉一层皮了。   长安放心,这回得你襄助,为兄定有厚报!长安这一年的考绩就不必担心了,滁州府内长安想去哪里,也可以跟我说一说,但凡——”   这话不是夸口,袁光华临走前唤了陈岳过去秘密嘱咐了一声,来之前,他就已经把陈岳的功劳报上去了;如今这件案子与陈岳毫无关碍,很快陈岳的擢升文书就会发下来了。   即使如陈岳这般性格沉稳的人,在人前丁点不露,独请易长安的时候,因为心中极其高兴,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口风来。   “下官姓易,大人姓陈,咱俩不沾亲!大人不必一口一个‘为兄’,下官可不敢有大人这么个亲戚!这一次也并非要襄助大人,而下官凭本心破案而已。”易长安却一口就打断了陈岳的话,“仕途一途,下官只管好好做事,不问其他,大人只要今后少想到下官,就是下官的福报了!” 第32章 能不能跟你借十两银子?   一腔高兴被人兜头泼了这么一盆冷水,饶是陈岳心有城府,面色也凌厉起来:“易长安,你——”   “下官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下官是人,有人的骨气傲气,并不愿做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易长安退后几步向陈岳一揖,“陈大人,只祝大人下次再无用到下官之时,告辞!”   陈岳冷冷瞪着易长安转身扬长而去,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震得碗碟一阵作响。   田胜面色讪讪地从外面走进来:“大人,易大人他……可能有些本事的人都有些……性格执拗吧,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也是他还了大人的清白……”   “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他做些什么,”陈岳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不过易长安竟然歪曲我的求贤之心,这脾气……”   陈岳心中不快地轻哼了一声,不得不将收服易长安的想法暂时放下了。   易长安这人,把他捋倒毛了,这毛一根根竖起来跟刺儿似的,真是让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罢了,田胜,你且去看看易长安罢,人既是我们请来的,总得平安把他送回去才是。”陈岳到底心胸开阔,转念一想就摞下了不快,让田胜跟着赶过去了。   田胜刚走,魏亭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人,童世信在半路上自尽了!”   陈岳下颔紧绷起来:“自尽?当时不是搜出他嘴里藏的毒药了吗?”   “听说是发髻中还藏了一片刀片,趁着小解的时候自己割了喉,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流血过多救不回来了……”   割喉这种死法也是极痛苦的,想不到童世信居然这样对自己下得了手!要知道就算童世信被押回燕京,看在他是锦衣卫出身的份上,上头也未必不会给他一个体面痛快的死法,可童世信却依然……   陈岳眉头紧蹙,心里飘过了一片阴云。童世信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求死?倒像是一死以求解脱,以便掩饰什么似的……   难道他真的是在掩饰什么?   当初童世信交待口供时,易长安似乎很是看了童世信几眼,当时陈岳并未在意,如今细想起来也感觉到了不对。   童世信嫉恨他是可能有的,要是有机会下手杀他,陈岳相信童世信绝不会手软。但是童世信一直是张明忠那边的人,为着嫉恨自己,犯得着把自己靠的一棵大树都砍倒了来嫁祸他吗?   就算真的诬陷成功,以袁千户大人的意思,只怕根本也不会考虑将童世信提拔起来。那童世信如此费尽心力是为了什么?   从这起案件来看,童世信可并不是那等没成算的人!   这么看来,童世信背后另有幕后之人,童世信不是只是那人放在明面的一枚卒子!可那幕后之人为什么想置自己于死地呢?   按说能跟自己结仇的,不是死了,就是已经入了昭狱,永无再见天日的时候了,那藏在暗中的到底会是谁……   想到刚才易长安才说的那句“陈大人,只祝大人下次再无用到下官之时”,陈岳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易长安不会是早看出了其中的不对,所以才那么态度坚决地抽身走了吧?   陈岳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多了。易长安虽然感觉童世信在作案动机上不足,但是之所以跟陈岳扛上,实在是因为反感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强势态度。   人不求人一般高,她易长安既然没想着要什么高官厚禄,凭什么要她委屈自己在陈岳面前装孙子?   只是辞行时两人说话有些说崩了,易长安气冲冲地从宜园出来,想去驿站找辆马车回太平县时,才发现因为那天几乎是被强抢过来的,她身上可没有告身文书!   没办法证明官身,驿站哪里会给自己马车啊?可自己身上那只荷包里总共只带了二两多碎银,连身换洗衣服都不敢买,这点钱就是预付租了马车,也不够这一路上的吃喝啊!   易长安不由犯了难,这榕城她人生地不熟的……唯一熟悉的那个,她没脸回身去找啊!   “易大人!”一声略带惊喜的呼唤将易长安从纠结中救了出来。   抬眼看见许观带着他那个徒弟向自己走来,远远就行了一礼,易长安连忙回了一礼:“许仵作,你好。”   “易大人这是打算逛逛榕城?”许观见易长安空着两只手,想当然地以为易长安是来逛街的。   易长安苦笑了一声:“我、我是打算回太平县的。”   许观的徒弟倒是个知机的,立即接了话:“易大人的行李在哪里,可要我去帮忙搬一搬?”   “我没行李……当初被请过来时走得急,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来的,根本没来得及收拾什么行李。”易长安话都说开了头,索性也不怕丢脸了,“许仵作,那个,能不能跟你借十两银子?我、我身上只带了二两多碎银,又没有带官身文书在身,回太平县这一路的费用怕不够。”   见许观愕然看着自己,易长安不由红了脸,她何尝不知道跟不熟的人借钱挺丢人的,可是她这会儿也没办法啊,只能嗫嚅着低了声音:“许仵作放心,我一回到太平县就会把银钱寄过来还你……”   易大人不是陈百户大人请来的吗?他帮陈大人洗清身上的嫌疑,难不成回去的时候,陈大人都没有送他程仪?那位陈大人瞧着人不错,难道竟悭吝到了这个地步?许观的徒弟眼睛越睁越大,差点要问出口了,却被许观暗中拉了一下。   “我身上也没有带这么多银钱。”   听到许观说了第一句话,易长安刚以为这是许观委婉地回绝了自己,没想到他第二句话却大出易长安意外:“还请易大人在这里稍候,容我去前面一个相熟的铺子借些银钱回来再借给易大人。”   易长安不由又是感动又是羞赧:“真是麻烦许仵作了……”   许观笑着摆摆手,让徒弟带着易长安在路边的茶水棚子里先坐着等:“易大人,这是我的徒弟章正霖,正霖,你陪易大人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   章正霖连忙应了,请易长安坐下,点了一壶五文钱的粗茶,要了一笼刚出笼的小笼包,正好把自己前些天在勘验中的一些疑窦问了出来:“易大人,你怎么知道张大人那肋骨是用那种手法……”   仵作虽然是贱役,但是章正霖却是沉迷其中,一直勤学好问;能有机会向易长安讨教,章正霖几乎是一刻都不想虚过。   正霖是个好苗子,只是也不知道他收正霖为徒到底是对正霖好还是耽搁了正霖,一旦入了贱役,可是三代都不许参加科举啊……许观欣慰地笑了笑,又轻叹了一声,抬步往前面那家相熟的店铺走去;没想到才拐过街角就被一人拦住了。 第33章 你挺老实的   这人……不正是那天跟在陈大人身边的一位姓田的小旗吗?许观有些惊讶地忙行了礼:“田军爷?”r   田胜轻咳了一声,拉着许观往角落里又走了几步,才问了出来:“易大人刚才是找你说什么?”r   这个倒没有什么好瞒的,许观很快就答了:“易大人要回太平县,因没有告身在身证明身份,身上银钱不够,所以找小人借十两银子。”r   田胜大为尴尬。r   当初魏亭和小丁是从太平县把人“强请”来的,别说证明身份的告身了,就是随身衣物都没让人打一个包裹;这会儿易大人又跟大人闹乔了,本来大人是准备宴请了易大人之后,留他在榕城多住几天,再送上程仪的……r   现在倒是丢脸了……田胜连忙从怀里掏了几张银票出来:“先前……易大人急着出来,我家大人没赶上送程仪,这才让我从后面赶了过来,还请许仵作把这些交给易大人——”r   许观却退后一步并不敢伸手去接:“田军爷,这个……既是陈大人送的程仪,你看,是不是还是你送过去合适些?”r   正常情况下当然是他送过去合适,可现在这不是不正常情况嘛,他要送去,只怕得被易长安给扔回来……田胜只得敷衍了一句:“这不是中间出了些事,有些、有些不大方便嘛。”r   许观也不想得罪锦衣卫这边,只是还有些犹豫:“易大人先前只是找我借十两银子,这么多银钱,只怕……”r   只怕易大人问清了来龙去脉,不肯要啊!r   田胜想了想,只得从银票中挑出了一张二十两的递过来:“那你就拿这张过去吧,就说借到了二十两!一会儿你把他带到驿站去,就说你跟驿官熟,有你做保不用他出具官身文书也行……”r   这也是个折衷的办法了,许观接过那张银票忙点了头,转身走回了茶水棚子那边:“易大人,小人已经把银钱借来了。”r   易长安连忙道谢,接过一看竟是二十两,不由疑惑地看向许观:“许仵作这是?”r   她只借十两,许观却给她借了二十两……r   许观连连摆手:“穷家富路,穷家富路,易大人身上多带些银钱,行路也方便些。小人跟驿丞那边也有几分薄面,一会儿小人带易大人过去吧,有小人做保,易大人不用官身文书也使得。”r   易长安大喜,感谢不迭。能坐驿站的马车,那么吃住都能在驿站了,那可省了一笔银子了!借来的这二十两,倒是可以买些榕城的土特产回去了。r   还有换洗衣服也要买一身,不然光是擦澡不换衣服也不行……易长安一路盘算着,跟许观和章正霖两个边说边走了。r   田胜急忙带了人先往驿站去了,跟驿丞亮了身份牌子,把事情交待好了,回身重重拍了拍自己手下一名力士的肩膀:“刘二柱,这一路上就靠你了!”r   “胜哥放心!”刘二柱忙应了一句,“属下一定会护着易大人平安回程!”r   驿站的马车是正常行路,从榕城到太平县要四天的时间。刘二柱装成一名官府的信差,也在驿站吃住,没想到第一天傍晚才要打尖的时候,就被易长安给拦住了。r   刘二柱想到田胜的吩咐,还想装装傻:“这位大人,你找小人有事?”r   易长安翻了个白眼儿:“别装了,我这双眼睛只要看过一次就能记住人;我在陈岳那里见过你,说吧,你跟着我干嘛?”r   啊?易大人竟然认得他?刘二柱呆了一呆,想不通自己在宜园出入的时候在哪里跟易长安遇到过,不过既然已经被叫破了,再藏头藏尾的也没有什么必要了,老实答了话:r   “陈大人说既是从太平县请了易大人来,自然也要把易大人平安送还太平县去;怕易大人生恼,所以命小人暗中护着易大人。”r   哼,算陈岳还有点良心!易长安暗哼了一声:“让你护着?那我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是你负责吧?”r   “是、是啊。”r   刘二柱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易长安已经欣慰地点了点头:“我听说这地儿特产一种鸡腿菇,一会儿我去买些干菇子,你跟过来结账啊。”r   陈岳逼着她出了这一趟差,差旅费得给她报销吧,不能让她自己垫钱进去吧!这些特产之类的,就算陈岳给她的交通补助和伙食补助了。r   刘二柱有些哭笑不得地跟上去,还不忘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易大人是什么时候在宜园见过小人的,怎么小人并无觉察?”r   “哦,原来你去过宜园啊。”r   易长安随口答的一句话让刘二柱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在刘二柱带了些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易长安嘿嘿一笑:“我就是觉得自己被跟踪了,所以拦住你诈一诈的;没想到你挺老实的,还真不经诈啊。”r   所以她才说在陈岳那里还不是说在宜园那里见过刘二柱,陈岳是人,是可能四处活动的,只要刘二柱是陈岳的手下,她这么一问就不会让刘二柱有疑心。r   如果她说在宜园那里,虽然陈岳后来是带人进驻了宜园,可是万一刘二柱没进去过呢?r   刘二柱懊恼地恨不得把自己的脑门儿给狠拍几下;他做了这么久了,以前从来没有失手过,这一回居然轻轻松松就被易长安给骗得自己交底了,难怪易长安要嘿嘿笑了,可不就是“真不经诈”么!r   宜园。r   将刘二柱传回的密信交给陈岳,见陈岳打开看后露出了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田胜心里不由一个咯噔:“大人,是刘二柱那里出了什么漏子了吗?”r   陈岳将密信递到了田胜面前:“咱们锦衣卫,什么时候还被人这样称赞过?身为锦衣卫的暗哨,你这手下不错嘛。”r   田胜匆匆看了一眼,看到易长安说的“挺老实的”四个字眼,眼角不由抽了抽,有些惭愧地低了头:“刘二柱做这些事也是做久了的,属下没想到他……”r   锦衣卫跟踪人的功夫,不说天下无人出其右,也是极厉害的了。这才第一天打尖,易长安就能觉察到刘二柱在跟踪他,易长安只会些三脚猫的外家功夫,并没有修习内功,但是这一份警觉也实在是厉害了。r   更狠的是,易长安还轻轻松松就诈了刘二柱一把,让他说了实话……这个人,是友非敌最好,就算招揽不成,也不能让他落到别人的手上!r   陈岳摇了摇头,叫了田胜上前:“告诉刘二柱,让他跟易长安直说,跟许观借的那二十两银子不用还,再拿八十两给易长安送过去,就说是我送的程仪!” 第34章 悲喜两重天   易长安既然已经知道了刘二柱的身份,还让他一路跟着,还说了衣食住行都让他包这样的话,现在送的这程仪,易长安未必就会拒绝。r   他可不会做什么偷偷做好事不留名那一套,给人送的好处,就要送到明处上,让人记着他陈岳的人情才是!r   易长安果然没有拒绝刘二柱后来送上来的程仪;她虽然跟陈岳说崩了,但是感情是感情,钱是钱,她才不会做谈感情伤钱的傻事;这可是她额外工作所得!r   一回到家,得了信的沐氏就急步赶过来了:“长安,你没有事吧?”r   一听说易长安是被锦衣卫带走的,沐氏就一阵阵心惊肉跳,好在易长安后来又托人送了信回来,说是真的是被锦衣卫借过去公干,沐氏这才在勉强在家里坐住了。r   唐一念更是冲出来拉紧了易长安的衣袖,易长安摸了摸小正太刚长了短短头发的小脑袋,笑着摇了摇头:“母亲放心,儿子真只是出了一趟公干而已。”r   见何云娘也赶过来了,易长安忙将自己一路买回来的土特产拿了出来:“母亲,云娘,这是我买回来的沿路土产……”r   沐氏还要再问,见易长安兴致勃勃地说起大包小包来,也只得先按捺下话头,微笑着说起那些土产来:“……这鸡腿菇听说与老母鸡一同炖煮味道最香,一会儿就让厨房泡一些去炖汤……”r   三人正说着话,守门的老周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太太,少爷,少奶奶,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从少奶奶娘家杨县来的……”r   嫁过来大半年了,这还是除了送亲那一回,这还是娘家人第二回 来太平县。何云娘不由一喜,连忙问道:“是谁过来了,人呢,怎么不带进来?”r   老周顿时有些吞吐起来:“老奴瞧着是个管事……腰上扎了麻绳,这会儿正跪在门外呢……”r   腰上扎了麻绳,那不是孝带吗?何云娘只觉得脑袋中“嗡”的一声,急步往门口小跑过去。r   大燕朝的规矩,前来报孝的人如果主人家不请,是不能进门的,只能跪在门外。r   听到脚步声,正跪在门口的小杨管事抬眼看到何云娘跑过来,立即伏地大放悲声:“小姐,太太、太太她去了——”r   娘?娘过世了?!何云娘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r   跟在后面的易长安连忙接住了何云娘,一迭声地唤人:“快,快请大夫过来……”r   何云娘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了自己床上,睁眼就是易长安关切的脸;何云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长安,我娘她……”r   “你这孩子,”沐氏虽然竭力压着,但是脸上还是一片容光焕发,拿着手绢给何云娘拭泪的动作也格外慈爱温柔,“快别哭了,怀着孩子哭多了可不好,就是你娘在天之灵知道你已经怀了孩子,也只有高兴的……”r   怀着孩子……?何云娘猛然坐直了身子:“孩子?!”r   “哎哟,少奶奶你可慢点!”一边的宛嬷嬷连忙出声阻止,手脚伶俐地取了一个大迎枕塞在了何云娘背后,“刚才大夫诊过了,少奶奶你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r   沐氏略带责怪地看了锦儿一眼:“锦儿你也是的,你们少奶奶两个月没有换洗了都不知道?”r   锦儿连忙跪了下来:“太太,奴婢、奴婢……是奴婢疏忽了。”r   易家下人不多,锦儿还要做别的事,因此何云娘的一些贴身内衣经常都是何云娘自己洗的,她确实是不知道。r   何云娘也赶紧替锦儿求情:“母亲,是儿媳自己疏忽了,近来家中事多,换洗的事……我也一时忙忘了。”r   先是易梁被责罚打了板子,何云娘忧心忡忡之下,自然并没有注意自己那个月没有换洗,之后易长安又被锦衣卫的人强请了去……如果不是大夫确诊,何云娘只以为自己是月事不调了。r   沐氏这会儿哪里还会让何云娘劳神?立即就把锦儿叫起来了:“罢了,既然你们少奶奶替你求情,我也不罚你了;不过如今你们少奶奶可是双身子的人了,你要是敢不经心服侍着……”r   锦儿连忙又跪了下去:“太太放心,锦儿一定服侍好少奶奶!”r   沐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让锦儿重新起来,转头看向何云娘小腹的眼神分外炙热:“云娘,你这会儿身子还虚,头三个月可不能胡乱走动,得好好卧床休息……”r   不说易长安应该是没有进过何云娘的房,就算进过,按时间算,何云娘肚子里这孩子也准准儿是易梁的;易梁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条根儿下来,沐氏怎么可能不当紧呢?r   何云娘的脸色不由一黯:“可是我娘……”r   “你如今身怀有孕,那些地方也去不得,会有冲撞!”沐氏想都不想就打断了何云娘的话,“再说了,你现在正是头三个月呢,哪里能经得住行路奔波?”r   何云娘捂着小腹,心中又悲又喜。r   喜得是她本来以为夫君不能人道,今后两人只有过继别人的孩子了,没想到居然在这之前还有一点骨血留了下来,这可是她和夫君自己的孩子!r   悲得是,这孩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被诊出来,她娘过世,她身为女儿却不能去看一眼,去送一程……r   明白何云娘心中的纠结难过,易长安轻轻拍了拍何云娘的手:“云娘,你听母亲的话,在家里好好养着,岳母过世,我这个半子过去帮忙也是应该的;你放心,我会代你多尽一份孝心的!”r   现在这情况,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易长安才回来又要去杨县奔丧……何云娘含着眼泪轻轻点了点头:“辛苦夫君了!”r   这也不算什么,以前发了大案,连轴转出差的时候,比这个可辛苦多了。易长安摇头,叫了锦儿和唐一念过来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起身走了。r   不过回家洗了个热水澡,打了个行囊出来,易长安跟县衙那边请了假,又跟着小杨管事走了;这一回墨竹和修竹两个都跟着了,为了方便,特意雇了一辆马车。r   马车刚离了太平县城,坐在车辕上的修竹就低低“嘿”了一声,捅了捅墨竹的腰:“你先前出去雇车,可没看到少爷跟县尊请假时那情形……r   自打上次锦衣卫提请少爷过去公干后,县尊现在瞅着少爷的眼神儿都透着一股紧张呢!少爷一张口,县尊二话没说就把假准了……”r   “那是,咱们少爷这么能破案,在锦衣卫里都是挂上号的大能人了,县尊能不……”r   两人在车辕上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在一边骑着马的小杨管事也听了个七八分,心里不由一惊:他原来还以为是因为临近年底,县衙无事,加上女婿过去给岳母奔丧又是人之常情,所以姑爷请假才这么顺利,看来这里面还有内情啊……r   姑爷竟是个极能查案的?!还搭上了锦衣卫做后台…… 第35章 妯娌不睦   杨县也是滁州府的属县,因为赶路,原本两天的路程,易长安一行只用了一天半就到了。r   毕竟是个官身,易长安一到,岳父何有富、二舅哥何志武就从灵堂里迎了出来,见面寒暄了几句,就请易长安先去梳洗。r   易长安连忙推辞了:“云娘本是要回来的,却不巧刚查出有了身孕,特意嘱咐我过来在岳母灵前代她多烧一柱香;我还是先给岳母敬了香再去洗漱吧。”r   接过杨老管家递来的一块白布,易长安缠了头,在腰上系了麻绳,先往灵堂去了。刚好有管事过来回话,何有富忙让儿子何志武陪了过去,自己留下来理事。r   灵堂门口早扎好了松柏枝的牌楼,上书“当大事”三个大字,另有一副挽联,素白的纸上墨字淋漓,更添了几分肃穆的哀思之情。r   何太太的尸身早已小敛进了棺木,现在不过是停灵七日,等亲朋好友们拜奠过了,就要大敛入土了。r   易长安净了手,恭恭敬敬地燃了三柱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何志武跪在左边棉垫上磕首回礼,右边一条一直垂到地面的白纱帷帘后,影影绰绰还有一名妇人跪在地上三磕首还礼。r   易长安起身将三柱香了香案上放的一只香炉里,这才转了身看向何志武:“不知是哪位嫂嫂在守灵,还请二哥引见,容长安过去见礼。”r   何志武连忙将纱帘后的妇人唤了出来:“琴娘,出来见过妹夫。”又转向易长安解释了一句,“当日就是琴娘一起送亲到太平县的,只跟妹夫打了一个照面。”r   原来是何志武的妻子王琴;易长安见了礼,顺口问了一句:“怎的不见大嫂?可是排了班轮流值守?”r   何志武刚要答话,王琴却脸上有些忿忿地抢着说了:“大嫂说她身体又不适了,这几天都在卧床呢!”r   这两妯娌不睦?不然王琴怎么会说“大嫂说她身体又不适了”而不是“大嫂身体不适”……不过自己婆母去世,大嫂都不能出来守灵,莫非真是病得厉害?r   易长安扫了王琴一眼,还没说话,何志武已经责备地瞪了妻子一眼,转头跟易长安陪笑解释:“元儿是娘一手带着的,娘这一去,元儿就病了。妹夫你也知道,自从去了,元儿就是大嫂的,这些天大嫂衣不解带地守着元儿,所以……”r   何云娘的何志文,前几年在外行商时意外身亡,幸好还留下一个儿子,取名何元。何太太痛惜大儿英年早逝,因此对孙儿更寄予了一份感情,将何元养在自己身边。r   朝夕相处的祖母离世,如今才得六岁的何元会生病也就不足为奇了。儿子都是娘的心头肉,难怪大嫂田月桂急着那一头去了。r   易长安不想引起何家的内部矛盾,忙岔开了话题:“云娘如今刚有了身孕,坐胎未满三月,不能乱动;来时她就切切交待了我,一定要送了岳母大敛再回去。”r   停灵七日,今天是第三天,易长安就还要在何家住四天。何志武连忙在前面引路:“客房早就安排好了,就在外院的东次院;最是清静不过的,且直接开了门可以进后园子里,也方便妹夫散散步什么的。”r   易长安连忙拱手:“麻烦二哥了。”一边走一边细问,“岳母年纪也才四十余岁,难道是生了什么重病才这么去得急?怎么之前也没有来信说过?”r   何志武不由长叹了一声:“真是飞来横祸啊!前几天元儿在园子里玩躲猫猫,家慈不知何故竟找到了假山上,却不慎失足掉下来摔死了……”r   多年习惯使然,易长安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府上假山有多高?道路很滑?”r   “当初祖父从商起家后,治了这宅院,为了装点雅致,特意运来了假山石,堆了两层楼高的假山,如今冬日寒浸,晨露凝冰,想来家慈也是不慎踩到了薄冰,这才跌了下来……”r   上一辈就堆好的这假山,何太太怎么会不知道冬日假山上湿滑,还不派丫环,非要亲自去假山上找何元?r   易长安心头掠过疑问,不过瞧着何志武神情悲切,只得压下疑惑,安慰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二哥节哀。”r   何志武掏出手帕擦掉眼泪,声音有些发嗡:“让妹夫见笑了,只是我想着前几天家慈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如今却是……”r   何志武的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易长安更加不好问下去了,跟着他一路到了东次院,先安顿了下来。r   东次院原来应该是一处理事的院子,为了迎接易长安的入住,明显是临时收拾清理了一番,不过从家具的摆设上还是看得出些痕迹。r   易长安让墨竹下去打探了,得知果然是何有富寻常用来和管事们谈事的。r   何家早年行商,后来回祖籍杨县后,拿积蓄买田置地,算是地主了,在杨县也算数一数二的富户;这一次当家主母的丧事,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何有富和何志武父子俩也没那个精力一直陪着易长安,只得心怀歉意地让易长安这几日自便。r   易长安虽然是女婿却不是主家,不必时时候在灵堂上,只需每天去上柱香即可,既然得了允许自便,自然就随意了。r   何家的奴仆下人这几日都忙得要死,脸上明显看得出疲惫,易长安不好意思太袖手清闲,等墨竹和修竹将行李在东次院安顿好了,就让他们也过去帮下忙;横竖这是在岳家,也不必担心太多。r   第二天却是个极阴沉的天气,天空的灰云似乎要低到屋顶上方来,即使是大白天的,如果房间里不点蜡烛或油灯,也是昏暗得看不清楚,因此也让人心里格外压抑;总觉得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似的。r   连烧了几日的纸钱和香烛,灵堂里烟气熏人,大概是因为来得比较早,易长安上完香,见灵堂里还没有主家过来,略站了一会儿,就打算回东次院继续看完那本《山川志》。r   没想到还走过回廊拐角,就听到另外一边传来了一道有些愤怒的声音:r   “凭什么!她还只有一个元儿要照顾,我可是有堂儿、茹儿两个孩子!这里里外外的一大摊子要掌理不说,我每天还要出来跪灵,哪天不是累到半死才回去?r   之前明明说好我守了前四天,她多少把后面三天守了,凭什么她在房里好吃好喝地养了四天,末了轮到她了,居然还拿元儿来做幌子?r   还有脸抽抽泣泣地来跟你诉苦,摆明就是拿着寡居长嫂的名头来欺负人!我不管!她有脸做得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r   婆婆过世她就跟个外客似的过来打个转儿,就东一个西一个地找借口,竟然连一天都不跪灵,还有什么孝道可言?别怪我把这事说出去!” 第36章 小鬼手印   易长安立即听出了这是王琴的声音,连忙有些尴尬地顿住了脚;果然,何志武的声音很快响起:“琴娘你小些声,莫让别人知道了!”r   “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她——”r   “爹那里都同意了的,你再吵又有什么用?”何志武的声音也有些无奈,“去得早,大嫂为着元儿不改嫁,立志青年守寡,光是这一份心,就是咱们何家欠她的。r   再说了,娘刚去的时候,你害怕不敢上前,娘的尸身都是大嫂亲自洗净的,这难道就是大嫂的孝心了……”r   易长安默默退回到回廊边种的几丛芭蕉树后,等着何志武低声将王琴哄好了,夫妻两个一同往灵堂去了,才从芭蕉树后走了出来。r   何云娘的这位大嫂田月桂,易长安并没有见过,不过停灵七天田月桂都不打算出来守灵……照顾何元这个借口在何家说来冠冕堂皇,可是在易长安听来,总觉得有那么一丝怪异。r   罢了,毕竟是何家的事,她不过是再等几天就要回去了,妯娌再不睦,也与她无关。易长安摇了摇头,缓步走回了东次院,正打算回房间,脚步却一下子顿住了。r   她记得一大早自己出来时,房门是好好关上的!而此时,房门却是洞开……r   一阵寒风吹过,将那扇开着的房门吹得前面开阖起来,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砰”的声音。r   墨竹和修竹被她叫过去帮着何家做事了,再说就是他们俩人在,也是知道规矩的,没有她召唤,绝对不会进来。易长安回头叫了东次院守院门的老陈头过来:“我出去之后,可有谁到过我的房间?”r   何家这位姑爷是官身,老陈头可不敢怠慢,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酒糟鼻,急忙答了:“姑爷,老奴一直守着门的,并没有看到有谁来过。”r   难道是风?易长安打发了老陈头下去,慢慢踱进了房间。r   房门掩上后虽然与门框卡得有些紧,但是风大的话,或许会吹开,自己房间里又没有什么紧要物事,就是那张大额的银票也是揣在自己防弹衣的暗袋里;就是有人进来,又有什么好找的?r   看来,是自己多疑了……易长安摸起桌上的火折子点亮了蜡烛,刚把烛台擎在手上走近内室的书桌,身形却猛然顿住了。r   书桌上摊着一本书,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是她昨天晚上看的那本《山川志》,她还特意用青玉镇纸压住了半册书页。r   可是现在,原来压在书册上的青玉镇纸大部分都搁在桌上,只有一角压在书册上;而摊开的书页上,赫然有一只发黑的掌印!r   掌印不大,瞧着似乎只是三、四岁小儿的手印,可是在这种阴沉的天气突兀而诡异地出现在这里,让人忍不住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r   因为手掌不自觉地握紧,烛台微斜,一滴蜡油滴到易长安的手背。易长安轻嘶了一声,将书桌上的那只蜡烛也点着了,把手中的烛台放了下来。r   两只蜡烛的光亮让内室骤然明亮起来,哪怕有的地方因为参差的阴影看起来似乎藏着无数魑魅魍魉,但是站在这一团明亮的烛光中,让人心神莫名安定下来。r   迅速检查了一遍房间,见并没有别的异常,易长安转回身仔细看了看那只掌印。r   确实应该只是小孩子的掌印,似乎是手上沾了黑泥,无意中按在了书页上。r   书桌前的圈椅上并没有别的痕迹,可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如果不站在椅子上,又怎么可能够得着这张书桌呢?r   还有,以掌印的轻重程度来看,应该是小孩子一手撑在这里,那另外一只手呢?是想在这里取什么东西吗?她这书桌上的摆设极其简单,并没有多余的物品……r   易长安出了房间,仔细在房间前后都转了两圈,却并没有发现任何脚印,那只小手印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一样,诡异非常。r   没有找到线索,易长安有些郁闷地坐了下来,刚刚打开暖窠取出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墨竹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少爷,何奶晕过去了!”r   是因为连日劳累所以体力不支吗?易长安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墨竹就喘了一大口气补充了一句:“灵堂里……出了件怪事,他们说、他们说是何太太死前还有怨气……”r   易长安一怔,连忙走了出去:“走,跟我过去看看。”r   天色晦暗,灵堂上燃烧的白烛映得何有富脸上的神色也极不好看。r   易长安赶到时,他正在喝斥奴仆:“……让我发现是谁在乱嚼舌头,一定严惩不贷!”r   见易长安过来,何有富很快迎上前来:“长安你怎么来了?都是这群下人为着躲懒在装神弄鬼……”r   如果不是易长安一贯细心,几乎无法发现何有富刚才脸上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僵硬。下人为了躲懒而装神弄鬼这种托辞,实在是太烂,易长安垂下眼帘,直接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r   “没什么——”r   何有富的话还没有说完,王琴就突然从隔壁梢间冲了出来:“妹夫,闹鬼了!刚才闹鬼了!”r   王琴发髻凌乱、脸色惨白,脸上的惊恐极其浓烈,人中处还留着几道很深的掐痕;显然刚才是真的受了大惊吓才晕了过去。r   “妹夫你是进士,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你不怕鬼的,你是官身,你身上的阳气足,你一定要把鬼给驱走——”r   王琴说得语无伦次,易长安却心中了然。r   大燕很多老百姓相信能中进士的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特别是中了进士后当官的,身上一定有神力庇佑;王琴被惊吓之下,刚醒来时听到易长安的声音,下意识地就把她当作救命稻草了。r   何有富极其不悦地梭起了眼睛:“志武媳妇你这几天是累糊涂了吧,在长安面前胡说什么,哪有什么鬼——”r   “有!有!”王琴差点没尖叫起来,“我看到了!挂在这里的那块白幛上有两只小鬼手印!还有,婆婆出事那天戴的佛手钗怎么也找不到,刚才却插在棺材缝里!”r   那佛手钗是一支白玉钗子,钗头部分却恰好是黄玉,被工匠别出匠心地琢成了佛手形状,钗子非常独特,是以王琴一眼就认了出来。r   外面天色虽暗,到底还是白天,刚看到白幛上的小黑手印时王琴还只是心悸,等看到那支牢牢插在棺材缝里的佛手钗时,王琴就再也受不了刺激,一下子晕了过去。r   小鬼手印!易长安的面色严肃起来:“那块白幛和那支佛手钗呢?”r   何有富瞥了一眼女婿的脸色,有些不情愿地吩咐了一句:“把东西拿上来。”r   老杨管家立即把先前老爷让拿出去烧掉和毁掉的两件东西重新拿了回来。 第37章 不哑不聋,不做家翁   白幛就是之前挂在灵堂挡着女眷的那一块白纱幛。r   易长安取过来轻轻展开,只见两只小黑手印赫然映在上面,虽然黑色比之印在她书页上的略淡了些,但是被纯白的纱幛一衬,依然极其刺眼。r   手印是在白幛的下端,符合三、四岁小童的身高,与印在易长安书页上的那只手印一样大小;应该是同一个人的。r   而那支白玉佛手钗却钗身洁白润泽,并没有留下任何黑渍。r   真是奇怪,如果这支钗是那小童插在棺材上的,为什么钗身上并没有污渍呢?如果那小童知道不在钗上留下痕迹,为什么却又不怕在她的书页和这幅白幛留下手印呢?r   易长安拈着白玉佛手钗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何有富:“岳父府上可有三、四岁的小童?”r   何有富立即看向王琴;王琴膝下两个孩子,女儿何茹刚满两岁,儿子何堂正好四岁。r   王琴飞快摇头:“不是,这绝对不是堂儿做的!我来之前,堂儿才刚刚起床,奶娘正服侍他梳洗了要用朝食呢!”r   何有富却不信,沉着脸唤人:“把堂儿抱过来!”r   何太太是意外横死,大家怕灵堂阴气重会妨着孩子,只让孩子们在第一天的时候过来磕了头就抱回去了,等到起灵的时候再让孩子们过来磕头,也算全了祖孙的孝义。r   现在摆明了灵堂闹了鬼,公公却还要把何堂抱过来,王琴登时气得心口疼:“堂儿还这么小,抱过来要是被鬼缠上身怎么办!”r   何有富不为所动;小孩子懂得什么,他就是怕大人拿着小孩子做张做致的,故意在里面捣鬼!r   见公公不理会自己,王琴又气又恨,语气立时尖锐起来,她不敢跟公公直接叫板,只能狠狠掐了在一边扶着自己的丈夫一把哭叫起来:r   “何志武你这个死人!堂儿也是你的儿子,你就半点都不顾他吗?难道何家的子孙就只有元儿一个吗?是,在这家里我是不如大嫂受宠,可堂儿也是你何家的人啊,堂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r   何志武胀得脸色通红,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还是何有富暴喝了一声打断了王琴的话:“够了!一哭二闹的像什么样子!我何家的门庭以后就靠泼妇来支撑吗?!”r   王琴立时被吓得把哭声咽了回去,只敢轻轻抽泣着。r   公公偏心,可她有什么法子,虽说何家只有兄弟两个,大伯哥又早去了,寡嫂不可能出来当家,可是只要公公一句话说她忤逆不孝,能当家的何奶未必就是她啊!r   自己的丈夫自己知道,如果公公说要休了她,何志武绝对屁都不会放半个!何家是富户,又不是出不起聘礼的人家,转头再给何志武娶个黄花大闺女进来,只怕何志武只会乐呵!r   可那时她的堂儿和茹儿可怎么办?别说有个因为不孝被休掉的娘亲,堂儿和茹儿今后会担上什么样的名声;就是后娘进来,这么小的小孩子,心毒一点的,有几百种法子可以让他们活不到长大!r   见王琴总算不哭闹了,何有富这才收了余怒,转头见易长安正静静看着他,一双眼睛黑白澄澈分明,连忙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家事难缠,让长安见笑了。”r   “都是一家人,难免有瓢盆碰碗沿的时候;无妨。”易长安微点了下头,拿着那支白玉佛手钗,负手转到了灵堂供桌后的棺材边仔细看起来。r   棺材用的是上好的松木板,瞧着很厚实,做工也不错,板材之间应该是认真用三合灰勾过缝后才刷了黑漆的,看着通体像是浑然一块;只除了棺材盖板和棺身。r   之前那支白玉佛手钗应该就是插在盖板和棺身之间,也只有这一道明显的缝隙才插得进东西了。r   易长安半弯了腰,果然在盖缝中找到了一点痕迹。蹲下身,试着将手中的白玉佛手钗插到那个位置,易长安心中猛然涌出了一个想法:那个小童是想撬开这棺材盖板?!r   这想法突然闪现出来,易长安还未深究,身后紧跟着的何有富就有些紧张地唤了她了一声:“长安,快站远些,莫沾了晦气!”r   “无妨的,岳父不用担心。”话虽这么说,易长安却站起了身,离远了几步;心头飞快地掠过一片疑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r   懵懵懂懂的何堂很快就被抱了过来,一见王琴就向她伸出了手:“娘,娘抱。”r   看到稚儿依恋自己,王琴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何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母亲哭了,也扁了嘴跟着哭起来。r   何有富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子,被这娘儿俩哭得头痛,正要喝斥,易长安却先开了口:“岳父,不是堂儿的掌印。”r   何有富不由惊讶地看了易长安一眼;他这位女婿并不大喜欢跟岳家来往,按说也应该不会特意为二儿媳妇开脱什么……r   易长安坦然指了指被她摊在一边椅子上的白幛:“从这手印看来,那小童指甲缝里都是脏的;且,手掌要瘦一些,也粗糙一些。”r   素白的纱幛上,两只小手印呈现抓痕,指甲的位置确实是有极细的几弯黑渍。r   而何堂紧紧抱在王琴脖颈上的两只小手,不仅胖乎乎的,而且干干净净,就连每个小手指甲都是粉粉润润的,指甲缝里一丝污垢都没有。r   如果何堂的手脏得能在白幛上留下那样的污渍,指甲缝是绝对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被清洗得这么干净的;总会有些痕迹留下来。r   何况何堂的小手确实很柔嫩,应该印不出白幛上那种粗糙的掌纹。r   让奶娘把何堂抱了回去,见王琴还在满面泪痕,何有富讪讪地发了话:“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哭得跟……”r   想到确实是死了人,何有富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了下去:“老二媳妇你这一段也累着了,就先回去休息吧,让老二和几个管事在这里看顾着就行了。r   咱们家里这情况亲朋好友都清楚,你多歇上一会儿也不会有人怪你的;再不济,随便找个借口解释一两句,到时让管事再请你出来就是了。”r   到底是一家之主,打了一棒后还知道给个甜枣儿,王琴连忙擦了眼泪下去了。r   何有富这才疲惫地对着易长安叹了一声:“唉,都说不哑不聋,不做家翁,这一天到晚的烦心事儿……”r   易长安微微颔首:“岳父这几天也辛苦了,也该多休息休息保重身体才是。”r   何有富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小杨管事急匆匆地进来了:“老爷,吴道士问你出殡那天是要送葬还是留在家里,他到时好安排下去。” 第38章 漏洞   杨县有风俗,鳏夫若是想继娶,在妻子出殡的时候就不必送葬上山了,免得引了妻子的魂儿回来,据说不仅会阻了再娶的运道,还容易引起家宅不宁。r   易长安目光才微微一转,何有富已经一口肯定地答了:“出殡那天我肯定要去送葬。”又格外叮嘱了小杨管事几句,“你让吴道士安排仔细些,要出了什么岔子,我看杨县下回还有谁会请他来做法事!”r   小杨管事喏喏去了,易长安眨了眨眼,装作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的模样:“岳父这是打算不再继娶了么?”r   何有富才四十来岁,正是中年体壮的时候,如果要继娶,就是娶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也完全是可能的。r   何有富眼眶有些湿润地点了点头:“少年夫妻老来伴,和阿庄过了二十多年了,早习惯她在这个家里了,这骤然一去……我也没其他的那些心思了,何况孙儿都有了,以后把家业交给志武,我带着元儿、堂儿几个含饴弄孙就满足了。”r   易长安连连点头,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时空,男人就算不继娶,想做什么一样方便,不说家里有姨娘通房,就算家里没有,去外面青楼也是一样的;既解决了生理需要,又不怕有人管着。r   等到何有富走了,易长安唤了墨竹过来,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墨竹连连点头下去了;易长安转身走回了东次院来。r   守院门的老陈头不见踪影,易长安吸了吸鼻子,微微皱了皱眉,扬声唤了一声:“老陈!”r   老陈连忙应着从旁边的小门房里小跑了出来,见是易长安,带着被抓包的些许窘迫揉了揉酒糟鼻子:“姑爷这么快就回来了?”r   可能也想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老陈又赶紧加了一句解释:“这天儿太冷,炭又不够烧,老奴才想着喝上一口暖和暖和……”r   易长安止住了老陈的话,指了指院墙处的那道后门上的锁:“把那门开了,我去后园子逛一逛。”r   大嫂田月桂在守着何元,二嫂王琴哭了一场,瞧着也有些累了,回去后想来也休息了,后园里应该不会遇上什么人;就是有些丫环婆子之类的,也不需要易长安回避。r   老陈忙一路小跑过去打开了那道后门。易长安看了眼挂在一边的那把油光锃亮的大铜锁,暗忖何有富想来也是经常开了这后门去后园散一散的,不然这锁头也不会是这种光泽。r   何家的宅子占地挺宽的,光一个后园子,就比易家现在租住在太平县的两进院子要大。r   冬日冷寂,却又还没到梅花怒放的时节,梅树只打着一树的小花苞,另外还有几树茶花开着,养得不是太旺盛,不过好歹给冬日的后园增添了几抹艳色。r   杨县的土壤富含铁质,是典型的红土。易长安逡巡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有什么黑泥,心里沉吟了片刻,绕过一丛齐人高的茶花,抬脚往另外一条石径上走去。r   没想到才走出来,就差点与斜刺里匆匆插过来的一名女子撞个满怀。r   那女子神色匆匆,刚才又是从小路急走过来的,没想到差点撞了人,还是一名年轻的男人,不由胀红了脸,有些微怒地看了易长安一眼。r   易长安却微微一怔。r   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肌肤白腻的瓜子脸,水汪汪的杏核儿眼,虽然红唇微丰,却颇有几分别样韵味。r   一身素色绣绿萼梅的银缎锦袍,衣领和袖口都镶了一圈儿纯白的风毛,不仅保暖,也更衬得她脸如玉,腕似雪;首饰却是简单,耳朵上挂了一对儿小指头大的珍珠铛,头上亦只插了一只白玉簪,发间还戴了一朵白绒花。r   都说“若要俏,一身孝”,女子本就娇美,如今这身打扮,更是将一身孝的十分颜色穿出了十二分,因为走得急,丰满的胸口一起一伏,更易引人绮思。r   只一照面,易长安飞快地扫了这女子一眼,就垂下了眼帘,退后一步揖了一礼:“刚才差点冲撞了大嫂,易梁给大嫂赔礼了。”r   女子本来正要张嘴叱人,听到易长安的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才有些迟疑地问了出来:“你是?啊,原来是妹夫。”r   见田月桂回了礼,易长安才轻点了点头:“大嫂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有什么急事——”r   田月桂不等易长安说完,就急急打断了她的话:“无事,是元儿又调皮了,我正要去把他捉回来;妹夫难得来一趟,请自便就是。”说完敛衽一礼就走了。r   易长安看着她那翻飞的裙裾渐渐远去,轻轻摇了摇头;也难怪王琴心里会不舒服,这位大嫂,确实看起来不大像身体不适的样子……r   田月桂很快走得不见了踪影,易长安收回心思,继续往刚才的方向走了下去,很快就到了一座假山下面。r   假山由巨石堆砌而成,还专门砌得有台阶可以让人缓步而上。台阶两侧种了不少建兰,墨绿的叶子一簇簇的,看来也生长了不少年头。r   拾阶而上,假山顶有一片平石,寻常摆张小桌,两三人围坐对月小酌也是使得的;周遭有的有半人高的山石围着,有的则直接露出空当,不过空处长出的一大片墨绿的建兰也会让人明白这假山顶的边缘在哪里。r   其中一片建兰丛中明显有一片滑痕,瞧着足印宛然——看来这就是当初何太太滑下去的地方了?r   易长安扶着旁边的一块山石探头往下看了看:假山顶距下面那片青石地面大约有六米多高,如果跌坠的方式不对,也是有很大的机率是会摔死的。r   不过……r   “……前几天元儿在园子里玩躲猫猫,家慈不知何故竟找到了假山上,却不慎失足掉下来摔死了……”r   想到昨天何志武跟自己说的话,易长安的目光落到那一片被刬伤的建兰上,不由沉思起来。r   奇怪,何太太又不是不知道这假山顶的边缘种了圈建兰,且旁边就有山石可以扶手,要从这处滑跌下去,除非是将身子探出很大一部分来,才有可能因为脚下一滑而掉下去。r   可何元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躲猫猫会躲到假山顶围这些山石的后面来吗?何太太可是何志武的亲娘,这么大一个漏洞,何志武到底是多眼瞎才看不见? 第39章 你是谁?   “少爷!”r   易长安站得高,看得远,同样也容易被人看见。墨竹进了后园子略转了转,就一眼看到了易长安正站在假山顶上,连忙高唤了一声,急急往这边走来。r   易长安冲他招了招手,自己先下了假山,转到何太太滑落的那一处地面来。r   青石铺就的地面很是平整干净,应该是当初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这时根本看不出什么来。r   易长安仰头看着假山顶那片被刬伤的建兰,若有所思。r   墨竹已经赶到了易长安身边,声音却知机地压低下来:“少爷,小人已经打听了,何老爷身边并没有抬姨娘,早年还有个通房丫头,不过听说得病死了,后来身边就一直没有再添人了;就是外面那些地方也去得少,偶一过去都是为了应酬,基本都不在外过夜的。”r   哦?莫非先前是她误解这位岳父了,何有富对何太太确实是少年夫妇相伴走来的,一路情深?r   只是……r   易长安回头打量了一回假山的山崖,转头低低跟墨竹又吩咐了几句:“你去找找修竹,你们两个再去帮我打听一下,那天何太太出事的时候……”r   墨竹眼中露出一抹惊骇来:“少爷你是怀疑——”见易长安摇了摇头,又立即收了声,点头应着忙忙地先走了。r   天色愈发阴沉了,看着像要下雪的前兆,却一时半会儿又下不下来,只是冷风刀子似的嗖嗖地往人衣领和袖口里灌,冻得人直打寒颤。r   反正也看完了自己想要看的,易长安袖了手,往自己住的东次院走去。r   刚才她在假山上就注意看过了,不走石径,直插过东南角那片桂树林,就能省老大一段路程,直接走到东次院的后门。r   桂树虽然早过了花期,不过是常绿乔木,冬天里依旧枝叶繁盛,估计栽种的时间也有好几年了,长势倒是不错。r   如果是丹桂飘香的金秋时节,估计走在这一片应该是心旷神怡的,只是现在正是阴沉的冬天,一走进桂树林,本就昏暗的天光被繁茂的桂枝枝叶挡住了大半,树下倒显出了几分阴森来。r   朔风吹过树林,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安静在树林中穿行的易长安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向树上看去。r   除了在风中颤动的枝叶,树冠上并没有什么异样,易长安背上的寒毛却陡然竖起,厉喝了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出来!”r   连呼了两声,树林中却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连刚才被风拂动的枝叶,似乎也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树下一片微带湿润的红土中,除了易长安自己的一行浅浅脚印,再无他人。r   这个世界上,或许有很多目前科学还无法解释的事,包括她意外地跌入这个时空;但是易长安并不相信这世上有鬼!r   深吸了一口气,略微镇定了下自己的情绪,易长安从靴筒中悄无声息地拔出自己那把制式匕首,一个助跑突然跃起,左手在树枝上猛一借力,身子已经落在了刚才那棵桂树的枝桠上。r   枝桠后空空如也,并没有半个人影,易长安扶着树枝站稳了身子,还未松一口气,目光就在桂树的主干上凝住了。r   双手无法合抱的桂树主干上,有一片树皮颜色比周围略深,如果不是易长安视力好,刚才寒风吹动枝叶时又漏了一丝天光进来,几乎让人发觉不了。r   那一片略深的颜色,是一只小小的、黑色的掌印!r   昏暗的枝叶间,似乎无处不可藏人,却又根本无法让人看清何处藏人。易长安默立片刻,刷地跳下了桂树,脚步匆匆地向东次院的后门奔去。r   几乎是在她刚跳下桂树的同时,再往后的一株桂树上,突然伸出了一只脏污的、连指甲缝都是黑垢的小手,紧紧抱在了树干上……r   直到回了东次院,易长安的心还跳得有些厉害,连喝了两杯茶水,才慢慢安定了下来。r   实在是刚才那种情境对人的心理太容易产生影响了,而她身边既没有可以并肩的队友,手里又没有一贯熟悉和依仗的92式,只有一把制式匕首……一时紧张也是难免的。r   长吁了一口气,易长安仰靠在椅背上,轻轻阖上眼。r   之前何家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可是今天却像撞了邪似的,突然就出现了这么多不正常,仿佛一切自她书页上凭空出现的那只小掌印开始,事情就一件件地……r   等等,凭空出现?!r   易长安猛然睁开双眼,腾地站了起来,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忘记了呢?r   寒风呼啸,冬日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即使烧的有炭盆子,房间里也并不怎么暖和;这样的时候,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早早睡进被汤婆子烫得热烘烘的被窝了。r   易长安的房间里也早早就熄了灯,房间中均匀的呼吸声显示被窝里的那个人睡得正香。r   黑暗中,房梁上突然轻轻传来一声响,像有一只猫儿潜了进来;一团小小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四足匍匐前进,然后在书桌上空停住,仿佛伸出了能变化的、极细长的爪子勾住了房梁,将自己的身体轻轻吊了下来。r   就有那团黑影一足刚刚挨到书桌上时,睡在床上恬然入梦的人突然伸手一拽,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墨竹点灯!”r   灯光骤明,墨竹一手高举着烛台,一手拿了一把柴刀,朝被网套网住此刻正吊在屋梁上的那团黑影看去,一时却惊怔住了。r   修竹一气点了四五支烛台,将房间照得大亮,踟蹰着和墨竹一起走上前去:“少爷,怎么……是个小孩儿?”r   不是他们先前想的什么可怖的东西,还真的就只是一个小孩儿。r   瞧着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脸蛋儿白净,身上的衣服也是上好的厚锦,一双千层底棉鞋上甚至还缀了两粒小金扣子;只除了这孩子的一双手。r   易长安慢慢将网套放下来,盯着眼前这小孩子的一双颇为脏污、连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手,心里也有些意外,盯着小孩问道:“你是谁?”r   小男孩的眼睛黑白过于分明,却是白多黑少,有些警惕地看着易长安,紧紧抿着嘴不说话。r   易长安没有放开那个网套,却向着那孩子走近了几步;修竹连忙轻声提醒:“少爷,小心这……”r   谁家才三四岁的孩子会悄没声儿地爬这么高的房梁?只怕这孩子有古怪,万一是什么妖物、鬼物呢?r   易长安冲修竹摆了摆手,一搂袍角蹲下身子来,尽量放缓了声音:“我是这家里的姑爷,就是何云娘的夫婿,你呢?你是谁?”r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小孩……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第40章 阿姆生气   小男孩显然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目光闪了闪:“云娘?姑姑,女的,你不是。”r   虽然口齿并不太清晰,易长安却听懂了这孩子的意思:他是说,她不是云娘姑姑,因为她不是女的。r   何志武和王琴的儿子何堂白天她已经见过了,那这个家里,叫云娘为姑姑的,而且还明显很熟悉云娘名字的小男孩,应该就是——r   易长安有些惊诧地低唤了出来:“你是元儿?”r   何元不是应该六岁了吗,怎么会长得这么瘦小,偏偏又跟只猴子一样极善攀爬?r   听到易长安唤出了他的名字,何元眨了眨眼,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握着编成网套的绳子给易长安看:“元儿,乖乖的,不要,这个。”r   “姑父要是解开这个网套,元儿答应姑父不要乱跑好不好?姑父请元儿吃糖。”易长安转身将自己的荷包拿了出来,倒出了里面的粽子糖。r   何元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跑!”又对着易长安张开嘴,然后伸出了两根手指,“不烂,两粒!”r   易长安这才明白,大概是因为何元这时正在换牙,所以何太太之前并不许他多吃糖,或许还吓唬说多吃糖就烂掉牙齿的;所以何元刚才张嘴是让易长安看他的牙齿并没有烂,还要求能吃两粒糖。r   “好,两粒。”易长安点了点头,指了指何元那双小手,“不过你的手太脏,要乖乖让姑父帮你洗手。”r   何元开心地笑了起来:“洗白白。”r   松开了网套,让墨竹打来了温水,将何元抱在怀里,易长安轻柔地用澡豆在他手上搓出了很多小泡泡,足足洗了四盆水,才大致洗干净;连小脸也重新揩净了。r   不过指甲缝里一时还是洗不掉,得找那种小小的软毛刷来刷才行;易长安只得悻悻作罢了。r   何元闻着自己洗得香喷喷的手,显然也很是高兴,等易长安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糖后,就更加高兴了:“姑父,阿姆,洗白白,一样好!”r   阿姆是杨县的方言,叫的就是祖母;易长安蓦然一阵心酸。r   瞧着何元坐在她怀里很习惯的模样,或许以前何太太就是这样抱着何元,帮他洗手,喂他吃糖糕,给他讲故事……r   何元再不是正常孩子,他也是何家大郎的血脉,何太太不过才过世几天,何元的手就弄得这么脏也没人洗了吗?r   就算下人轻忽,那大嫂田月桂呢?王琴不是说田月桂守着何元的吗,何志武不是说这位大嫂为了元儿这一条根儿,立志青春守寡再不嫁的吗?r   难道田月桂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重视何元?r   想到白天在后园子里看到田月桂的情形,当时她急匆匆地说“是元儿又调皮了,我正要去把他捉回来”……r   当时易长安并不知道何元是这样的,只以为那是一个母亲对熊孩子的恼火,可这会儿一琢磨,易长安就有些心惊,难不成田月桂这几天竟是一直囚禁着何元?!r   其实撇开何元不是正常孩子这一点,这孩子还是很乖的,想来何太太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何云娘应该对他也是极好,不然何元也不会还记得何云娘。r   可是先是何云娘嫁了,现在何太太又过世了,今后这个家里会怎么对待何元呢?养孩子,哪怕是养一个残疾孩子,并不是给饭吃、给衣穿就能养好的,残疾孩子更需要亲情……r   易长安不自觉地轻轻拍了拍何元的背,很想问一句田月桂对他好不好,又忍住了,只是轻柔地问道:“元儿白天也来姑父这房间了吧?晚上又跑过来了,为什么呀?”r   “阿姆,丢花花……元儿乖,帮阿姆找。”何元的眼睛立即睁大了些,一脸求表扬的神情。r   “花花?”r   见易长安一时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何元有些着急,伸手就要去拔她头上簪的一支青玉簪子:“花花!”r   易长安立即明白了,何元说的“花花”,应该就是何太太头上的首饰。r   “姑父懂了,原来这个就是花花。”r   易长安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青玉簪,何元果然满意地收回手:“花花,美!”r   易长安却沉思起来:东次院原来是何有富理事的院子,而何太太又是并不理外面的事,一心只关心着何元这个长孙,就是连掌家的事早一并交给王琴了的。r   按说寻常就是有什么事要找何有富,不是应该派人把何有富请到她的院子里去吗,怎么会到这东次院来?而且还把自己的首饰给落在这房间里?r   “阿姆是什么时候丢的花花?元儿帮阿姆都找到了吗?”易长安声音有些轻飘,抬头看了墨竹一眼,给了他一个眼色。r   何元哪里会明白她的小动作,自己掰着小手指一个一个地数了起来:“一、二、三、四!四天,花花丢了。”又有些神情沮丧起来,“一个,还有一个。”r   四天前……正是何太太意外从假山上失足跌死的时候……r   易长安从墨竹手中拿过了他递来的那支白玉佛手钗,放到何元眼前:“元儿是找到了这个,但是还有一个没有找到是吗?”r   何元飞快地抢过那支白玉佛手钗,有些警惕地看了易长安一眼:“阿姆的,还阿姆,姑父,不给!”r   易长安神色更柔和了一些:“白天是元儿去了灵堂吗?你知道阿姆在那里?”r   何元紧紧攥着那支钗子点头:“阿姆生气,丢花花,睡了,元儿乖,找花花,给阿姆,阿姆醒了,夸元儿!”r   难怪这支钗子会那样插在棺材缝里!何元一心还想着把何太太掉的首饰都找回来,等何太太醒了,会将往常一样夸奖他……r   只是何元却无法想明白,何太太永远不会醒了!r   易长安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了出来:“四天前,阿姆是不是到这里来找阿爷?她和阿爷吵架了,生气了,还动手打架了是吗?元儿跟姑父说说,那天阿姆到底怎么了?”r   何元低了头,又抿紧了嘴不肯说话了,墨竹和修竹两个脸色微变,垂手站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喘出;房间里突然就落入一种压抑的静谧中。r   一支蜡烛的烛心突然“啪”地爆了一声,炸了一个烛花,何元受惊似地缩了一下。r   易长安已经下意识地轻轻拍着他的背,正打算不再追问,而是先把他哄着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何元却突然扁着嘴开了口:“阿爷凶,阿娘凶,阿姆生气……”r   小儿稚嫩的童音本该如纯洁动听的天纶,易长安却浑身僵硬发凉,等再回神,何元已经倚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不解和恐惧的泪痕。r   将何元轻轻放到自己床上盖好被子,易长安抬眸看向窗外深沉无尽的黑,极轻极慢地开了口:“把书桌移开,好好找找。” 第41章 开棺   一大清早,何有富就被老杨管家叫醒了,本来还有些迷糊,老杨管家一句话却惊得他瞬间清醒:“老爷,姑爷说要开棺!”   “开棺?”何有富飞快地从床上跳了下来,顾不得还是赤着脚,就紧着发问,“好好的,他做什么要开棺?”   老杨管家也不明白易长安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只知道易长安一大早就找了他来问话:“岳母小敛入棺这几天了,明天就要送灵,我想启棺再祭拜一回。   再说昨天不是还遗留了一支白玉佛手钗在外面吗?这钗既是岳母惯常戴的,还是一并放入棺中陪岳母一起下去才好。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小敛入棺不都是不用钉死棺盖的吗?一般都是大敛入土前才钉死棺盖的,我瞧着岳母的棺材不仅钉死了,连黑漆都一起上了……”   老杨管家唯唯应着不敢答话,回头就急忙过来找何有富定夺了;毕竟易长安这个何家女婿是个官身,他的话可是轻忽不得的。   幸好及时过来报了,老爷果然很是重视!见何有富急急唤人进来梳洗,又让他先过去拖着易长安,老杨管家认命地应了声,又往灵堂那边转。   才走到半路,就遇到小杨管事,一路打着哈欠拖拖沓沓地走着;老杨管家不由板了脸,有些恨铁不成钢:“主子们这会儿心情都不大好,你这副样子被看到了,就等着挨训吧!就这两天工夫了,也不知道……”   小杨管事连忙擦掉因为打哈欠眼角流出的眼泪,站直了身子:“爹,我这不是这几天连轴转累着了嘛,昨天灵堂里没人,又出了那些事,我一直带人守到后半夜才去睡的。”   昨天灵堂里出了那些怪事后,到了晚上守夜,下人们也心里发虚,推三阻四地不肯当值,老杨管家没法儿,才让自己的儿子带了头,带着几个青壮守在那里。   小杨管事手里也管着一摊子事,虽然守了夜,但是现在不起来也不行;一会儿还得有人过来交差事的。   见儿子疲惫不堪,老杨管家自己也心疼,忍不住叹了一声:“再去洗把脸清醒清醒,跟我一起过灵堂那边去吧;姑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一大早地说要开棺——”   小杨管家吓了一跳,瞌睡一瞬间就飞了,紧紧拉住了他爹的手,把他爹拖到了墙角边上:“爹,姑爷当真说要开棺?”   “你老子还会骗你不成?”老杨管家伸手就给儿子敲了个爆栗子,“还不快走,姑爷还等在灵堂呢,老爷又叫我先拖着……”   “拖着……”小杨管事忍不住喃喃低语,“这拖得过初一也拖不过十五啊……”   老杨管家已经转身先走到前面去了,见儿子没有跟上,还在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回头瞪了他一眼:“还呆在原地干什么,赶紧跟上!”   小杨管事跺了跺脚,暗叹了一声,连忙跟上去了。   灵堂里,易长安面容沉静地坐在一边喝着茶,见老杨管家带着小杨管事过来了,微微点了点头:“杨管家,我岳父那边怎么说?”   “老爷说,请姑爷稍候片刻,他洗漱好了再过来跟姑爷说话。”   何有富明显是不愿意开棺的,不过这话老杨管家可不会说,只是含糊其辞;反正老爷就是让他拖着,他就先这样装聋作哑地拖着罢。   小杨管事却小心觑了易长安一眼,陪笑着问道:“姑爷,这眼看着明天就要大敛了,这会儿怎么还要开棺?”   “我也正想问问呢,大敛之前,不是不用钉死棺材的吗?”易长安不答小杨管事的话,反而一脸探究地问了起来,“怎么岳母的棺材早早就被钉死了?我听说昨夜是你带着人守的夜,后来没有再出什么诡异的事了吧?”   易长安的目光太过犀利,仿佛能直视人心一般,小杨管事躲闪着避开她的视线,讪笑着应了一声:“棺材已经钉死了吗?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听道士的吧……昨天夜里守夜的时候倒好,也并没有什么事。”   易长安“哦”了一声,目光在小杨管事身上转了转,转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毛的时候,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老神在在地坐着喝起茶来。   小杨管事暗松了一口气,才发觉一大清早的,自己背上已经一片冷汗淋漓,将中衣浸得有些湿湿黏黏的。   何有富并没有让易长安等太久,很快就匆匆赶了过来,神色很是诚恳:“长安,你和云娘的孝心我都知道,不过你岳母明天就要入土为官了,今天又何必再开棺惊扰了她呢?   至于那支白玉佛手钗,虽然确实是你岳母生前所喜,不过她遗容俱已上妆,头上首饰都戴好了,也不少这一件。这件就留在你那里,到时你带回去给云娘做个念想也好。”   白玉佛手钗不仅玉质难得,雕工也极其不错,拿到当铺去也能当上几十两的银子。若是那等贪便宜的,少不得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应了,易长安却摇了摇头:   “不可,我听说这是岳母心爱之物,如果她的心爱之物都不能伴着她一路黄泉,只怕她会不开心。昨天灵堂里还出现了那样的事,小婿就一直在想着,只怕是岳母有些生气了,要把这钗子带进去呢,岳父你觉得呢?”   想到昨天的事,何有富就忍不住暗自打了个寒噤。   他让人好好查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有下人捣鬼,这么一来,少不得引得他往神神鬼鬼那些事去想,倒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好容易听到远处鸡鸣,何有富这才安心地朦胧睡去,今天要不是老杨管家来唤他,他是决计还要再睡上几个时辰的。   见易长安态度很是坚决,怕自己执意不许反而会引得易长安生疑,何有富暗忖了片刻,就应了下来:“是,还是长安想得周到。既然如此,我就唤人过来先开棺,等明天要大敛入土了,再重新钉好就是。”   易长安点头应了,看着何有富吩咐了人过来重新把钉子起出来,将棺材盖取了下来,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到茶几上,负手走近上前。   何有富连忙跟了上去:“长安且站远些祭拜就行了,虽然如今是冬季,但是气味也不会好闻——”   不等他说完,易长安已经径直站到了棺材旁边,惊诧地低呼了一声:“呀,岳母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第42章 谋杀   何有富心里“咚”地一跳,急步走了过去,紧紧盯向棺材里。   棺材里的妻子穿着簇新的锦缎寿衣阖目静静躺着,如果不是因为脸色有着脂粉都遮不住的青灰,看起来就跟睡着了似的。   何有富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易长安:“长安,你岳母脸上没什么啊?大凡人去了,不都是这颜色吗……”   死气浸了一层,脂粉又遮了一层,何有富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易长安却将他刚才的神色都看在眼里,转头吩咐了墨竹一声:“去打盆清水来。”   清水很快就被打来了,易长安取出自己的棉帕浸了清水,仔细往何太太脸上揩去。   何有富脸色微变,急忙上前想拦住:“长安你这是做什么!”他只觉得易长安这举动有些不妥,本能地想制止。   早候在一边的修竹及时上前将何有富拦住了:“亲家老爷,你可千万别乱动,万一撞着我家少爷的手,损了亲家太太的遗体就不好了!”   也不过修竹这一句话的工夫,易长安已经弯了腰,细细用湿帕子擦掉了何太太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   她擦得极其仔细,甚至还轻轻整了整何太太头部的姿势,等易长安再直起腰时,何太太脸颊上几道青黑的指痕顿时俨然可见。   当时他不过瞧着妻子脸上略有些红肿的模样,后来用脂粉一遮,根本就看不出什么,现在怎么会这样?!何有富脸色骤变,心中狂跳不止,急吸了一口气解释起来:   “这个……那天给阿庄清洗上妆后,又掰开她的嘴放了一块玉进去,可能是那时候她的尸身太僵硬了,所以才留下的……”   大燕风俗,如果亲人去世,有钱人家是要在死者嘴里放一块玉或一粒宝珠的,就是那一般的人家,有金的放金,有银的放银,再是贫苦,嘴里也要含一口米的。   何有富不愧早年也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这急智张口就来。要是寻常人,可能也就糊弄过去了,易长安却摇了摇头:   “岳父有所不知,但凡人死,先是全身肌肉松驰,约摸要过一个时辰左右,才会开始形成尸僵。不过我听说当时岳母刚刚身故,就清洗换衣了的,那个时候,还不会形成尸僵。   况且,就算要往岳母嘴中放玉,只须轻轻捏住下颔骨即可,岳父你瞧瞧,岳母脸上这指痕,竟然是这样的——”   易长安声音平平,听在何有富耳中却如炸雷一般,而且她还比出了一个手势——一个捂嘴的手势!   “什么?!”一声惊叫从灵堂门口发出,何志武急步冲上前,盯着棺中的母亲看了片刻,嘴里喃喃道,“妹夫,你是说我娘是被捂死的?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站在门口的田月桂和王琴脸上都是一阵惊疑,脚步微颤地慢慢走了进来。   一大早,她们就被人叫了过来,说是易长安有事相请,没想到才到灵堂门口,听到的却是这么一番话,谁也没想到一场丧事竟然成了谋杀!   瞥了进来的两位儿媳一眼,何有富立即打断了儿子的话:“没有,你娘不是被捂死的!不信我们请仵作过来——”   “岳母当然不是被捂死的!”易长安垂眸看着静静躺在棺材中的尸身,“岳母额头因撞击而致皮肉破损,可能这一处才是她的致命伤……”   何有富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阿庄是从假山跌落的,就是因为撞伤了头才去世!”   “从假山上跌落,因撞伤了头才去世?”易长安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嫌恶,“有谁见过前额都撞出那么重的伤了,脸上却半点没有擦刮痕迹的?”   无论是下落过程中还是落地的时候撞上,额头伤势如此严重,脸上却并没有撞击或擦伤,确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不等何有富开口,易长安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何况岳母从假山滑落那一处我已经勘查过,那一片假山壁虽然湿滑,也因此长满了一壁的建兰。   可是除了假山顶缘种的建兰有一片看似因为失足被刬出的印痕,山壁上的建兰并没有被拉扯过的痕迹。   只要伸手抓住一把,多少都能减缓一下下落的坠势,那么,是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人在下落过程中并没有本能地伸手去抓任何可能抓到的东西呢?”   何有富面无表情地看着易长安:“阿庄平常不爱动弹,做事时手脚一直都有些慢,可能是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跌到了下面的地上。”   易长安轻点了下头:“多谢岳父为我解惑。岳父不如再帮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岳母后脑处同样没有擦伤的痕迹,头皮却有一片紫黑?这明显是当时皮下大面积出血的症状。”   “阿庄当时梳着圆髻,许是因为头发厚实,这才没有明显的擦伤,不过还是磕着了的……”何有富咬了咬牙。   易长安轻轻鼓起掌来:“岳父果然解释得好,不过那一眨眼的跌落,既能重重撞伤额头,又能狠狠磕到后脑……不过在小婿眼里,这些伤痕怎么看着更像是被谁揪着发髻往墙上撞更来得恰当些?”   灵堂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站在角落里的老杨管家目瞪口呆,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知道先下去回避,瞧瞧姑爷带来的那两个长随多有眼色,这会儿早就悄悄退下去了,不像他,想着老爷会吩咐事情,还傻瓜愣愣地杵在这里,这会儿竟听到了主子们之间的隐私……   老杨管家只顾着懊悔,并没有注意到,跟他一样站在一边的儿子正在微微发抖,脸上神色惊骇。   就这么大的灵堂,易长安的视线有如实质,刺得人避无可避。扫了眼灵堂里站立的众人,何有富脸色一阵铁青,深吸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长安,你是云娘的夫婿,是我何家的半子——”   易长安却挺直了身子直视何有富:“所以岳母含冤而死,我身为女婿,不是更应该帮岳母昭雪冤情吗?”   何有富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何志武却猛然感觉到了什么,又惊又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瞥了一眼棺材,又看向易长安,嘴唇嗫嚅:“妹夫,这件事……娘已经去了,我们、我们还是不要再打扰她的清静了吧?”   “不要打扰了岳母的清静?”易长安冷笑了一声,退后一步立在棺材边,“二哥不妨上前来看看岳母这额头和后脑的伤,最好再想一想,岳母带着这样的伤,能不能在九泉下安息!” 第43章 呸,奸夫淫妇!   何志武不仅不敢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两步,只是看着易长安的眼神中带了哀求:“妹夫……”   见易长安不为所动,田月桂突然开口插了一句话:“就算婆婆是意外身死,妹夫又何必摆出这么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何有富不由一怔,转头看向了田月桂。   易长安这才把目光转到田月桂身上,轻轻摇了摇头:“我有咄咄逼人么?我只是陈述了岳母的死另有其因,倒是岳父一直急着解释,倒像是……”   易长安微微冷笑了笑,止住了剩下的话。   何有富这时才醒悟到,从头到尾,易长安并没有说过是他杀的人,倒是他因为心慌,自己主动跳了出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明显的欲盖弥彰了!   就在王琴惊疑地看了何有富一眼,下意识地往丈夫身后缩了缩的时候,田月桂却上前一步,款款跟易长安一福,声音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刚才是大嫂莽撞了,大嫂这就给妹夫陪个不是。都说姻亲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妹夫初到太平县安家,又是官面儿上的人,各处都要用度,想必手上不甚宽裕。   云娘如今又怀了身孕,更是要小心将养。何家既是妹夫岳家,自然不能看着妹夫拮据,更不能让云娘受苦啊。都说家和万事兴,就是云娘想来也不愿意看到娘家出些这样那样的事……”   何志武眼睛一亮,立时连连点头:“是啊,妹夫,你现在可是个官身,要是岳家传出些什么事来,少不得到官府那里撕掳一场,不说钱财要送进去大半,只怕还会影响到你。   你看现在也近年关了,云娘还是双身子的人呢,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去,这时候妹夫你也要跟几位上官早早拜年……辛苦妹夫这一趟过来奔丧,家里早给你备了不少年货……”   这是打算用财物贿赂,堵住她的嘴?易长安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看向田月桂,冷笑了一声:“大嫂的心思倒是转得真快,又这么敢想,若是身为乱世男儿,只怕早成了一方枭雄了,难怪……”   慈不掌兵,谁不知道乱世枭雄更是心狠手毒,才能在乱世闯出一片天地来?   田月桂抬眼盯着易长安,脸色微微发白,却几乎泫然欲泣下:“我一个年青守寡的妇道人家,不过是为了婆家着想,妹夫何必这么讽刺我?”   何有富忿哼了一声,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迎上易长安的视线:“长安,你一向聪明能干,原来也只是因为手中无银钱活动,才屈才只到太平县任了推官。   你放心,以前是我没有想周到,刚才得你二哥和大嫂提醒,我也是想通了,我何家虽然不是豪富,不过也有些家底,趁着过年帮着你好好打点上下,想来凭你的能力——”   “想来凭我的能力,踩着岳母的尸骨能更登高一层?”易长安的语气戏谑又冰冷,何有富怍然色变,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何志武连忙上前打圆场:“妹夫,爹娘往日也是一贯和睦的,或许、或许是其中有些误会,一时、一时……失、失手……这才铸成大错……妹夫,云娘已经没了娘,你就忍心看她——”   “我不忍心。”易长安摇了摇头,不等何志武脸上露出喜色,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他震得呆在当场,“我更不忍心看着云娘的父亲和她大嫂在合谋害死了她娘后,还安然逍遥法外!”   “大嫂?!”王琴差点尖叫起来。   刚才公公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心里早有了些思想准备,也跟丈夫何志武想得一样,以为可能是公公和婆婆之间偶尔吵架,公公一怒之下动手失了分寸,这才导致了这一出悲剧。   可是,易长安怎么又扯上了大嫂?他为什么说是公公和大嫂合谋害死了婆婆?!公公和大嫂……   田月桂脸上的血色瞬间尽失:“易长安,你不要血口喷人!”   “大嫂何必这般色厉内荏地否认?”易长安却一点也不动气,反而极其冷静,“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事,导致岳母会这般动气,以至于岳父和你在惊惶和盛怒下痛下狠手?”   何有富牙关紧咬,却明显可以看到脸上肌肉的抖动,对上二儿子和二儿媳置疑满满的目光,终于咬着牙开了口:“不要胡乱扯上你大嫂,是我当时喝了些酒,跟阿庄为了些琐事吵——”   “琐事?”易长安摇了摇头,“元儿其实是你和大嫂的孩子,这样的事怎么是琐事?岳母那天跟元儿玩躲猫猫,无意中闯入东次院,结果发现你和大嫂……这样的事也是琐事?!”   她每说一句,何有富脸上的肌肉就有力地抖一下,等到易长安说完,何有富脸上的肌肉已经不停地颤了起来,却伸指巍巍颤颤指着易长安,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你、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你、你根本就没有证据!我、我要告你诽谤岳父,你、你这是忤逆,对忤逆!我要告你!”   “证据?我自然有,不过我没必要拿给你们看,有什么事,我自会去衙门里分说。”易长安目光一转,却犀利地盯向小杨管事,“杨管事,这件事,你可也是证人呐,一会儿上了公堂,可想好怎么说了?”   大家不提妨易长安会突然转向跟小杨管事说话,都惊怒地向缩在角落里的小杨管事看去;小杨管事顿时哆哆嗦嗦地抖了起来。   知子莫如父,老杨管家心里一个咯噔,连忙想将儿子挡在自己身后,易长安却轻飘飘地扔了一句话过来:“此等命案,又牵涉到人伦大妨,小杨管事可知道若在堂上做伪证,会是什么结果?”   那天太太意外身死,小杨管事被唤过去抬尸时就感觉到了不妥,太太再和元孙少爷游戏,是决计不会跑到那座假山顶的边缘去找人的。   后来太太的尸身被抬回房间,要清洗洁净了再换上寿衣,奶吓得不敢进去,一向跟太太不怎么对盘的大奶奶却主动担起了这事,整理遗容后虽然把太太满脸的血给洗干净了,但是妆却画得特别浓,像是用脂粉盖住了什么……   小杨管事虽然心里疑惑,却一直只敢把这疑惑藏在心底,没想到刚才三言两语的,竟然被姑爷看出些端倪来。   这会儿易长安一句话直指人心,小杨管事终于受不住这压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姑、姑爷,小人是真没看到太太是怎么死的,小人、小人只是知道老爷和大奶奶平常、平常就……   而且,就是在老爷寻常理事的那个东次院里……老爷有一回遣走了人,打开东次院的后门接了大奶奶进去时,被小人无意中撞见,小人后来留了心,才发现两人经常、经常……”   王琴睁大了双眼瞪着大嫂田月桂,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她一直觉得公公偏心大嫂,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因为大嫂年青守寡、守着元儿的原因,而是这两人私下有了苟且!   可恨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为着这事怄了多少回,吃了多少冤枉气!她冤枉个什么啊冤枉,公公当然要护着那个姘头了!   王琴张嘴就下意识地啐了一声:“呸,奸夫!” 第44章 瞒不住鬼   何有富面色胀得青青红红,偏过头不敢看二儿子和二儿媳。   田月桂却一口啐了回来:“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杨管事是有一回想调戏我,反而被我给狠狠斥退了,这才怀恨在心,借着这个时候故意陷害我的!   王琴,你一直看我不顺眼,早就想把我赶出何家了,这回你就可着劲儿地闹吧,不就是想借机独霸何家的家产吗?”   说到末了几句,田月桂已经语音哽咽起来:“可怜我和元儿孤儿寡母,元儿还是个心智不全,不过是想着吃一口饭平安长大而已,就哪里碍着你们的眼了?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何志武一时又有些动摇起来;他也希望易长安说的错的,希望小杨管事是挟机报复,毕竟哪一家愿意家里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呢?   看着田月桂当着自己的面唱念做打,连易长安都忍不住有些佩服些她来:跟现代很多凶手比起来,田月桂的心理素质简直是太好了!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何元稚子稚语被她引出了话,如果不是她和墨竹、修竹连夜在房间里仔细搜索,如果不是她早早又让墨竹和修竹暗中找人问了一回情况,如果不是先前借着给何太太擦洗掉脸上脂粉的时机仔细检查了一遍,她可能也会被田月桂这一副作态给蒙过去。   “大嫂不必一脸忿忿,当时你和岳父在东次院那间内室里幽会,你说到了何元心智不全,说他也是岳父的儿子,要岳父多拔些家产过来到你们母子名下。   却没有想到这话正好被一路跟何元玩躲猫猫游戏的岳母听到了,岳母当即闯了进来,不仅大骂你不止,更是在气头上扬言要把你们的丑事抖到族里去,让族长过来主持公道。   见你被岳母撕扯住,惊惶和恼怒之下,岳父不仅从后面紧紧捂住了岳母的口鼻,更是拉扯住她的发髻将她用力往墙上撞去。   发现岳母被撞死后,你们紧急想了一个法子,首先由你借口看到何元跑到西边偏院去了,偏院有门可以通往外面的街道,何元如果跑出去,有可能走失,因此你喊齐了大部分下人去西偏院寻找何元。   而另一边,岳父则负着岳母的尸身偷偷走出来,背到假山上往下扔了下去,还将假山顶边缘的一丛建兰故意做出痕迹,自己再回到东次院来清除掉痕迹。   你在偏院没有找到何元,停了一阵后就引着人往后园里来,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岳母一头是血地躺在假山下,你就过去喊叫起来,从言语上引导下人们以为岳母也是为了找寻何元才失足从假山上跌落的……”   易长安一边侃侃说着,一边拿出了那支白玉佛手钗,有意无意地在手中摩挲起来:“大嫂,须知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你瞒得了人,却瞒不住鬼——”   田月桂见了鬼似地盯着易长安,目光从易长安极其笃定的脸上移到她手中那支白玉佛手钗上,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浑身发起抖来。   这件事,她敢打赌只有天知地知,她知和何有富知道,可是易长安是怎么知道的?   她和公公早就暗渡陈仓,只可笑何庄氏生前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死前才得知真相,难道是何庄氏那死鬼真得含着一口怨气,不仅找了小鬼过来在灵堂闹事,夜里还托梦给了易长安?!   不然为什么易长安说的,竟仿佛是他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到了一样!   其实田月桂之前说得对,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光是一两名人证并不可靠,因此易长安才会把那支白玉佛手钗拿在手里,就是故意用鬼神之说引得田月桂胡思乱想。   她说得“瞒不住鬼”这句话,其实是意有所指,指的是人心中生的暗鬼!不过在田月桂听来,却绝对会以为是另外一个意思。   如今看来,显然已经达到了目的,易长安却并不罢休:“对了,岳母身材矮小,与你撕扯时虽然被你阻拦着伤不到你颜面,但是却是在你身上狠抓了几把的。   当时大嫂并未着外衫,这才过去五天,想必身上还有抓痕未愈,一会儿衙门里自会派个女牢子过来查验。大嫂也不必与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还是好好想好到时在杨县的县尊大人跟前如何说辞吧。”   眼看着田月桂已经抖得如筛糠一样,只听得“扑通”一声,却是何志武给易长安跪下了:“妹夫!妹夫你不能报官啊!你要是报了官,你可要我们何家怎么在杨县立足啊!   堂儿和茹儿还那么小,他们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如果有这样一个祖父和伯母,你要他们从小就受尽世人的唾弃吗?!”   王琴之前还在忿忿丈夫为什么不让易长安去报官,等听到丈夫后面说的几句话,顿时一个激灵醒了神,也跟着重重跪了下来:“妹夫,家丑不可外扬,求你看在云娘的面子,千万不要报官啊!二嫂和你二哥求你了!”   “不告官,那真凶如何处理?”易长安退开一步,避开了何志武和王琴夫妻俩的跪拜。   何志武急切地抬头看向易长安:“大嫂……大嫂可以病死,只是父亲、父亲终是长辈……”   田月桂下意识地看向何有富,先前何有富就是开口将何庄氏的死扛下的——   只是这一回,田月桂却要注定失望了。何有富触到她的目光,闭了闭眼,慢慢转过头去不敢看向这一边。   先前他是担心两人之间的不伦被暴出来,两害相权,还不如承认是自己一怒之下失手打死妻子。因口角,夫殴妻至意外身故,虽然也是命案,每每判刑下来,夫却并不致死,流放个几年,慢慢使些银钱还是能再回原籍来的。   可是如果是他和寡居儿媳通奸的事发,以至殴打妻子致死,这样败坏人伦的命案,两人的结局都会是一个死,只怕还不能痛快死——   既然如此,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能让田月桂保全体面脸面安然死在家里,能让他好好活下去,何有富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何有富,你——”田月桂说出了一个“你”字,又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现在还能说什么?说当初何有富是如何在她面前花前月下地赌咒发誓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白给灵堂里的诸人当笑料而已!   何有富依旧偏着头不敢去看田月桂,嗫嚅着嘴唇终于蚊嘤一样开了口:“月桂……我会把你葬入何家祖坟的……”   始乱而终弃,末了只是一句会葬入祖坟?易长安几乎冷笑出声:“你们不必想那么远,现在已经晚了。” 第45章 恶胆   晚了?这是什么意思?!何家众人齐齐抬头向易长安看去,何有富猛然醒过神来:“墨竹和修竹呢?你那两个长随呢?”   “自然是被我遣去办事了。”易长安从容答了一句,见何有富眼神忽亮,心里忽生警惕。   果然,何有福脸色骤然狰狞起来:“志武,把门关了!杨大,带着你儿子把这小子给我揪住,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我一概不追究!”   被点到名的何志武和老杨管家还在愣神,田月桂已经一个纵身扑过去把门拴紧,身子抵在了门栓上。   王琴一脸惊骇地看向何有富,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何有富却抢先压低了声音:“志武,志武媳妇,你们可还有堂儿和茹儿!”   何志武颤声道:“爹,妹夫、妹夫可是个官身……”   “一个从七品的小小推官而已!水火无情,难道火一燃起来还长着眼睛不烧当官的?!”何有富不耐烦地低斥了儿子一句,自己劈手一根挂白幛的竹竿率先向易长安敲去,“杨大,你还不快围住他!”   竹竿挟着风声虎虎砸下,易长安眸子微眯,身形急闪拔出了那把制式匕首,堪堪架住了那根竹竿,竿头却因为弹性一弯一弹,狠狠砸在了易长安肩头。   易长安的肩膀顿时一阵痛麻,不得不将匕首交到了左手。   她只用带锯齿的刀背架住竹竿,不敢用刀锋去削,就是知道这种情况下,她没办法一刀削平竹竿,哪怕只是略微削成斜的,这样的竹竿都会对她更有威胁性,简直就是竹枪了。   何有富立即意识到了易长安的顾虑,舞着竹竿更是毫无顾忌地一竿竿向她打去。他这势头太猛,反而让老杨管家几个缩在一旁插不上手了,不过却是堵在了茶水间的门口,让易长安没法儿蹿进去暂避。   易长安目光微闪,借着灵堂内的家具摆设躲闪,突然出声:“田月桂,你以为何有富只是想烧死我一个吗?再是灵堂失火,单单烧死我一人岂不是摆明了令人生疑?如果再加上一个美貌的嫂子一起——”   何有富急急打断了易长安的话,手中的竹竿舞得更加密起来:“姓易的你胡说什么!月桂你不要听他的!”   刚才就被何有富弃了一回,田月桂此时早不复当初的信任,听到何有富急斥,更觉得他是作贼心虚。   易长安说得没错,灵堂失火恰恰只烧死他一个,确实会令人生疑,但是如果带上她一起,何有富在之后又有心引导,让官差以为易长安是见色起意,而她不从之下,两人纠缠在一起导致起火,这样的说辞就很说得过去了……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这几年,何有富哪里看不出田月桂的想法,急忙呼道:“月桂,你相信我!就算还要死一个人,我们随便扔个签了死契的丫环进来就行了,以后你就可以改头换面,我带你远走高飞,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改头换面,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正儿八经地做夫妻?这样的话实在充满,田月桂顿时又犹豫起来。   如果不是必要,何有富是不会想自己死的,他对自己的身体有多迷恋,迷恋到不顾人伦将这段畸情一直偷偷维系下来,田月桂对这一点还是有自信的。   如果可以找一个替死鬼……   大门“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因为力道极大,一边门扇被踹得断了轴,直接扑倒在地上。   一道颀长的身影昂然入内,环顾了灵堂内惊呆了的何家众人,目光落在了易长安身上:“看来本官来得正是时候?”   素色的灵堂,因为来人一身大红纻丝纱罗服,腰系鸾带,手持一柄绣春刀,刀未出鞘,灵堂内除了易长安以外的众人却齐齐打了一个寒噤:锦衣卫!   “咣当”一声,何有富手中的竹竿掉到了地上。   陈岳视若无睹,径直向易长安走去:“长安在自己的岳家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然惹得你岳父要如此追打,恨不得将你立时杖毙?”   听到来人亲热地唤着易长安的表字,何有富腿一软,整个身子都瘫倒在地;早有跟进来的缇骑将他提在了一边。   易长安苦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眼陈岳身上那件几乎将整个灵堂都照得耀眼的服饰,垂首一揖:“下官多谢大人相救,并,恭贺大人圣心独具,又得擢升。”   她顶了易梁之后,为防穿包,苦学过大燕朝的各种常识,陈岳虽然腰上的象牙腰牌已经成了“锦衣卫副千户陈岳”,可他身上穿的这件大红纻丝纱罗服,本来是不该一个从五品的副千户穿的。   只除了……燕皇特意恩赐!   陈岳笑了笑:“本是过来有些公干才穿了这衣服,路过杨县时听说长安正在岳家奔丧,临时起意过来看看,没想到……”   他脸上虽然笑着,目光去冰冷异常地扫了灵堂一圈,何志武几人受不住这无形的气场压力,地跌跪在地:“大、大人,不关小民的事啊,都是、都是……”   或许是生死攸关,同样跪在一边的王琴倒迸出勇气,口齿更伶俐一些:“都是民妇的公公和大嫂做下不伦丑事,不合被妹夫发现,公公这才想杀了妹夫灭口,大人,民妇几人之前都是俱不知情——”   “之前是俱不知情,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刚才呢——”陈岳脸色冷淡,一个拖长了尾音的“呢”字,如重锤敲击在何志武和王琴心头,让两人浑身冷汗淋漓,再不敢吱半声言语。   易长安本来是想拖一拖时间,等墨竹和修竹两个把杨县的官差带过来就好了,没想到官差还没来,倒是陈岳意外闯入。   心里暗叹一声,易长安拱手一揖:“此处灵堂不便,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先前堵在茶水间门口的杨氏父子两个早就跪地上簌簌发抖,陈岳一脚一个,将两人踹飞了出去,就如此间主人一般,扬扬进了茶水间。   易长安深吸了口气,将左手的匕首插回靴筒,也跟了进去:“大人,此事事关下官岳家,如果不是为了还死去的岳母一个公道,下官也不会做出报官的无奈之举。何有富和田月桂两人因奸杀人,罪无可恕,只是其余的几人……”   刚才那几个人可是守着门的,说是何有富的帮凶也确实不为过!陈岳似笑非笑在看了易长安一眼:“上次一别,长安犹对我说过,案情之事,你一向就事论事,并不会因为当事人是我就有所偏颇,原来在长安心里,还是有着亲疏之分的啊。”   易长安赧然垂下眼帘:“内子刚怀了身孕,娘家出了这样的事,本就伤心,要是……何家全家倾覆,我担心内子——”   不等她说完,陈岳就轻轻一摆手:“罢了,长安一颗爱妻之心,我总不好不成全。先前我瞧着长安手里拿的那把匕首颇为别致,不知道是从何得来?” 第46章 相赠   陈岳这人恁的脸皮厚!   之前她从榕城回来,已经是跟陈岳不欢而散了,刚才陈岳在灵堂里却一口一个“长安”叫得亲热,让她不得不承他的情。这会儿私下里允了她会成全,却紧跟着问到那把匕首,这让易长安不多想几分都不行。   她也总不能真当个不懂话的二愣子吧?   易长安忍着心痛从靴筒里掏出那把匕首来,连着后来配的皮质刀鞘,递到了陈岳面前:“这匕首是我当初无意中得一异族人相赠,难得能入大人的眼,下官就以此物,谨贺大人步步高升。”   陈岳倒是毫不客气,伸手接过了那柄匕首,仔细看了看;易长安心里却一直提着。   原装刀鞘在跌下山崖时已经损坏,被她扔了,但是这把匕首上面却还打的有激光防伪编号……   大约并不认识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只以为是工匠留下的某种徽记,陈岳的目光只在那编号上一扫而过,指着匕首刀刃处的不同问了出来:“这把匕首为什么要制得如此奇怪,不知道那位异族人可跟长安说过原因?”   就是她不说,陈岳这么聪明的人,迟早也会找出用法。她这会儿积极些,还能占个主动的优势。易长安连忙指着相应的位置解释起来:   “此匕首刀尖扁平,利于穿刺,刀体可砍铁而不伤刃,这处大锯齿是用于临时锯木,据说还可以锯铁条,另外一处小锯齿则是用于锯绳、布料之类。柄尾可以拧开,用力压下后可以打碎玻……打碎琉璃、瓷器一类。”   听到可以打碎琉璃、瓷器一类,陈岳微微一笑,随手拿过茶水间里放的一只瓷杯握在掌中,手掌一合即开,轻轻一斜,一手瓷粉簌簌洒下。   易长安觉得骨头有些发酸,差点就要再次跪谢上次和陈岳扛上时他的不杀之恩了;陈岳却淡淡将匕首合入鞘中:“虽然有些花哨,不过既然是长安送我的贺礼,我就勉为其难收了罢。”   求你不用这么勉为其难,你可以拒绝的,这可是我的防身之物!易长安差点没在心里叫出来,陈岳却想能看进她心里似的,淡然一瞥,翻手将自己的一柄匕首摊在掌中递了过去:“不过我也不好平白受礼,就拿这柄随身的匕首回赠长安吧。”   犀皮精制的刀鞘上嵌着一枚杏核大的彩虹单眼黑曜石,除此以外,别无装饰,匕柄黑沉无华,握在手中却是极为顺手,鞘中的匕首只略抽出一截,就觉得有寒气沁出。   虽说用途可能没有她的那柄制式匕首广,但是这范儿却高大上了不知道多少层;别看这柄匕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就只刀鞘上那一枚彩虹单眼黑曜石就价值不菲了,更别说这匕首也是柄利器。   这送礼出去却收到了更重的回礼……   易长安连忙将匕首插回刀鞘双手平放递了回去:“大人此物太过贵重,下官愧不敢当。”   “我取了长安心爱之物,下回长安再遇险情可如何防身?”陈岳却不由分说将易长安的手带着那柄匕首一起握紧,强硬地推了过去,“你我互赠而已,莫非长安瞧不起我的这柄匕首?”   他手劲奇大,易长安被按下手时扯动右肩伤处,嘴里说着“不敢”,右肩却忍不住缩了缩。   陈岳看在眼里,微蹙了蹙眉:“长安受伤了?”   想到易长安身上明明穿得有护甲,陈岳不由觉得有些奇怪;他以为易长安既有护甲护身,手下又会几招,应该是完全能够应付刚才的场面的,他不过是适时出手,让易长安承他这一个人情而已。   到底是易长安功夫太差了,还是他身上的那件护甲根本就是个样子货,穿着聊胜于无的?   易长安不想多事,装着轻松地动了动肩:“刚才不意被竹竿敲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大碍,不敢劳大人相问。”   陈岳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起来,却不再追问了:“本来想着公干完毕,顺路拐过来这边祭拜一番,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长安既然安排了人报官,那为兄也不再多事了。为兄还有差事要回禀,就此别过。”   这还真是来去如风啊,不过陈岳要走,易长安差点没举双手双脚欢送,怕他看出自己眼中的雀跃,连忙微低了头躬了腰,装作一脸恭敬地将陈岳送了出去,心里的小人儿却就差没眼泪汪汪地挥着小手绢叫着快走快走了。   墨竹此时已经带了杨县的官差过来,有锦衣卫缇骑在这里,不消墨竹多说,何志武已经一五一十地抢着把家中的案情说了。等易长安送陈岳出来时,几名衙役已经把铁链子套在何有富和田月桂两个身上了。   陈岳冷冷瞥了何有富一眼,如视蝼蚁,却特意停下来跟杨县的县丞说了一句话:“此人不仅伤风败俗通奸儿媳,更是伤天害理谋杀了发妻,实乃我大燕百姓之耻辱,罪不可恕。”虽然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不怒自威。   这可是锦衣卫的副千户发的话,还是穿着皇上恩赐的大红纻丝纱罗服的副千户!县丞唯唯应了,语气阿谀:“大人放心,何有富种种恶行事实确凿,下官一定会从严审理!”   陈岳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相送的易长安,不紧不慢又吐出了一句话:“不过何家其他人俱不知情,也不必牵连无辜了。”   何志武差点没上前抱着易长安的大腿好好哭一哭了;就是易长安也微松了一口气,送别陈岳的态度更真诚了一分。   眼看着陈岳领着一队人马走了个没影,易长安正要跟杨县的县丞寒暄几句,远处却有一骑飞奔而来,在易长安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揖礼:“易大人,我家大人特意命小人取了伤药送来,还有一句话让小人转告大人:请大人安心在家中过年即好。”   传话的人正是当初被易长安夸奖老实的刘二柱,原来只是力士,如今已经着了正式缇骑的服饰了。   想来是之前陈岳带的几人并没有随身带伤药,走之后特意打开行囊取了伤药出来,让刘二柱送来的。   将伤药递到易长安手中,刘二柱又是一揖:“伤药和大人的原话小人俱已转到,小人告辞!”不等易长安道一声谢,就翻身上马追赶大部队去了。   易长安握着手中的白瓷药瓶,怔怔看着那一骑飞尘,心中生出了疑问,安心在家过年即好?陈岳让刘二柱转告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杨县的县丞有些艳羡地看了眼易长安手中的药瓶,想到这人跟那位年青有为的锦衣卫副千户如此交好,今后也是不愁前途了,对易长安的态度更是热忱起来。 第47章 何家原不姓何   易长安不得不以岳母丧事尚未办完,婉言推辞了县丞的邀约,不过为了官声着想,怕女婿告岳父不好听,因此去县衙告官是以墨竹的名义,但是过去听审,她这个原告的主家还是要去一趟的。   等过完堂,此间事了,她打算明天送何太太大敛入土后,就赶回太平县去。何家……她是真不想再呆了。   她和杨县县丞这边还在寒暄客气着,另外一边,何有富不知道为何跟田月桂却吵了起来。   听到何有富一脸沉痛地怒斥了一句“都是你这毒妇当初勾引我”,田月桂“嗤嗤”厉声笑了起来:“我勾引你?何有富,我嫁过来第二天认亲时,是谁盯着我看得目不转睛的?   是谁故意支使何志文成日去外地行商,又见天儿地把我叫到跟前来盘账的?又是谁那时在茶水里放了药,害得我失了清白的……”   “住口!”逼奸和通奸相比,何有富自然是愿意选择后者,听到田月桂将当初的事抖了出来,脸色胀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你失了清白?你当初躺在我身下的时候,可是说是我才让你知道了女子之乐,怎么,浪叫过了就——”   县丞一个眼神,旁边押人的衙役连忙将何有富的嘴用麻核给堵了,免得他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说些污言秽语出来。   “好,真好!何有富你总想着让何家在杨县更有名气些,这一回终于如愿了!”田月桂对上何有富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突然大笑起来,末了却凄然喃喃低语,“要不是当初你逼着我喝下堕胎药,结果没把元儿打下来,却害得他心智不全,元儿现在又怎么会……”   何志文在后来凑巧回家一趟,田月桂见服药后没有堕下胎,索性跟何志文行了事,决定把这孩子栽到何志文的头上。   刚生下元儿时,田月桂是欢喜的,不管怎么样,这也是她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流着的也是何家的血!   只是没想到,随着时日渐长,元儿的异样逐渐显露出来,何志文只以为是早产才导致何元如此,却没有想到其实是因为那一服堕胎药……   田月桂心中既悔又大失所望,慢慢对何元厌恶起来。那时何志文突遭不幸,田月桂假借伤心,将何元扔给了婆婆不管,却更加迷醉与跟何有富的中。   她一个年青寡妇,本来是日子不会好过的,但是有何有富在身后,何家诸事都以她为先,好吃的先吃,好穿的先穿,甚至她一句话,就能通过何有富让何家任何其他人,包括婆婆都不得不吃瘪。   这样的生活,田月桂又怎么会舍得放弃?只是她没有想到,纸,终于还是有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那天要不是何庄氏疯了般地冲进来撕打她,还说要把她和何有富的不伦之情在族中宣扬,要把她关进猪笼沉潭,要让何有富身败名裂,事情也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   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回想起来,这世上她唯一对不起的,竟然就是她嫌恶的那个儿子——何元!   何志武和王氏两人一心逐利,她又是这样一个污名,等她去了,何元怎么办?冻着不会有人给他添衣,饿着不会有人记着唤他吃饭……   田月桂突然扭头看向易长安,泪眼婆娑:“妹夫,大嫂求你一件事——”   怕她也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丑话,衙役麻利地将麻核塞进田月桂的嘴里。   易长安看着冲着她唔唔直叫的田月桂,沉默着并没有开口,目送着两名犯人被押解远去,等仵作验完何太太的尸身,带着墨竹和杨县的县丞同行,一起去县衙里过堂。   何志武也叫上了小杨管事,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   因为陈岳来了这一趟,所以杨县县令当即升了堂。先是墨竹捡着能说的供叙疑点:“……后来我家少爷开棺祭奠,发现亲家太太的指甲缝里还有皮肉碎屑,小人更是怀疑起来……”   县令忙叫了女牢子去后面验看,田月桂的胸前果然有几道抓痕,虽然已经结痂,也可以看出当初被抓得不浅。   有小杨管事的口供,又取了何有富和田月桂的口供,两人杀害何庄氏的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唯一两名犯人还有争议的就是“逼奸”还是“通奸”。   县令见县丞给自己打着眼色,附耳过去听了几句,转头过来就拍了惊堂木,把性质定成了“逼奸”,且此案伤风败俗,性质恶劣,何有富判了斩立决,田月桂判了绞立决,只等案情上报州府发还后就处决。   若是斩监候或是绞监候,缓过一段时间或许能等到大赦,或许能以银钱折判,改为流放什么的,而“斩立决”却是绝不可能了。   “斩立决”三字判词一下,何有富当场就吓得屎尿齐出,晕倒了过去,衙役忙掩鼻将他拖了下去,才拖到半路何有富就醒了,却是疯癫起来,流了一下巴的涎水也不管,只知道笑嘻嘻地唤着“桂儿,桂儿你真美”。   易长安撇过头不想看何有富这丑态,被何有富口口声声叫着“桂儿”的田月桂却神色平静,只哀哀看着易长安:“妹夫,我知道叫你妹夫有些厚颜,不过我真的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易长安一点也没有兴趣,看了田月桂一眼,转身欲走,田月桂却提高了声音:“此事事关云娘!”   易长安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转头看向田月桂,盯了她半晌,才拱手向堂上的县令和县丞一揖:“还请两位大人行个方便,容我与女犯问几句话。”   县令和县丞自然没有什么不肯的,特意辟了一间厢房出来。   田月桂双手已经上了枷号,易长安倒也不怕她出什么妖蛾子,留了人在门外候着,抬步走了进去:“说吧。”   田月桂先抛了一句话出来:“妹夫可知道何家是如何发家的?”   听故事?没兴趣!易长安搁了手中的茶碗起身就要走,田月桂也不敢再弄什么渲染铺垫了,压低了声音急呼了出来:“何家原不姓何,而姓姜,何有富的叔祖是前梁朝内务府总管的干儿子!”   “前梁朝早就亡国了,姓姜也好,姓何也罢,跟云娘有什么关系?”易长安有些不耐地答了一句,“我们只管奉公守法过好如今安定的日子就行。”   “妹夫难道没有听说过前梁朝虽灭,但是皇室却有一笔惊人的财宝被藏了起来?”田月桂怕易长安又走,赶紧说了重点,“何有富的叔祖当初就得了他干爹的一些遗物,掘出了一些财物,这才让何家发了家;因怕被追缉,还特意由姜改姓了何。   何有富的叔祖认了何有富的爹当儿子,带着何家到杨县安了家,他手中一直握有前梁藏宝的其中一把钥匙,何有富亲口跟我说过此事,我也亲眼看到过那只放钥匙的匣子。那样一大只沉香木匣绝对不是何家这样的人家能够有的……” 第48章 残破绣片   藏宝之类的传奇,对别人可能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对易长安来说,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特别是这藏宝还牵涉到前梁朝!   她自己因为隐瞒身份,对身为锦衣卫的陈岳还躲之不迭呢,要是再牵扯上一个前梁藏宝,只怕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没有从易长安的目光中发现一丝火热,田月桂心里不由一沉。   果然,易长安淡然开口:“这事想来如今也只有何有富和你知道了,何有富已经疯了,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至于你今天给我说的,就当我什么也没听到吧。”   “妹夫你以为你今天什么都没听到就能过了这坎吗?”田月桂的语气急切激动起来,“何有富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何家出了这事,何志武也在杨县住不下去了。   等何志武收拾家当发现何有富藏的那只匣子,他又不知道原委,肯定不会留着这只华而不实的匣子,而会转手卖出去。   就算何志武没有发现那只匣子,这匣子以后说不定也会被有心人寻到,到时辗转找到何家头上来,想寻找更多的线索,云娘即使是一个出嫁女,妹夫你以为她又能置身事外吗?”   不能……不管何家知不知道其他钥匙的下落,有心寻宝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的事泄露出去,只有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可是,她也不能把这事情的原委说给何志武知道。只这几天接触,易长安就发现何志武贪利,如果让他知道这份藏宝的存在,足以让他头脑疯狂……也会牵连到云娘!   易长安有些头痛的捏了捏眉心。   田月桂却放下心来:“所以说,这只匣子还是保管在妹夫手上才最妥当!”   是啊,只有保管,易长安又不能毁,毁了这匣子,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被找上门来?拿在手里,以后指不定还能有一份跟人讨价还价的底气。   就像田月桂现在跟自己讲条件一样……易长安暗自深叹了一口气:“说吧,你想我做什么?”   田月桂脸上神色顿时一松:“我想请妹夫把元儿带来探监,让我临去前再见最后一面。”   想到之前在何宅门口,田月桂伤怀地喃喃低语,易长安一阵感慨,田月桂一直对何元不闻不问,这是临到头了,才勾出了迟来的母爱吗?   略一沉吟,易长安就摇了摇头:“我只能给元儿说一说这事,他若是不愿意来,我也绝不会勉强他!”   何元虽然是心智不全,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感情,想到何元说“娘凶”的模样,易长安并不打算为着这事强逼着何元过来。   田月桂舒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怔忡:“我看得出妹夫是个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妹夫只我把话带给元儿,无论他来不来,我都承妹夫这个情。”   顿了一顿,田月桂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那只匣子,就放在……”竟是分外信任,现在就把那只匣子的下落告诉了易长安。   易长安神色凝重地回了何府的东次院。   何元早就醒了,正坐在火盆边饶有兴趣地玩着一个修竹临时买来的解连环,见她进来,笑嘻嘻地唤人:“姑父。”又拖过旁边一只竹笸给她看,“修竹,买的,姑父玩。”   以前何庄氏只认为何元心智不全,因此只做了些布偶老虎之类的逗着他,何元并不怎么爱玩,等到后来发现自己可以轻松攀树缘墙之后,更是整天都不肯下地了。   倒是修竹并不知情,怕这位何家的孙少爷不好哄,捡了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们喜欢玩的各种玩具,从货郎手上买了一大堆回来,却正中了何元的意。   从早上起床,何元就抱着这些玩具玩到了现在,就是吃饭都是让修竹一口口哄着喂的。   易长安听了修竹的禀报,摸了摸何元的头,慢慢给他解释:“这些玩具什么时候都可以玩,但是人要是不按时吃饭,就会生病,生病了就没精神玩这些玩具了。元儿答应姑父,以后按时吃饭,吃完饭了再玩好不好?”   易长安的语速慢,何元听懂了,连连点头,又拿着手上的解连环给易长安演示。   很复杂的几个套环,在何元手上竟然三两下就解开了,如果不是因为还在娘肚子里的那一帖药,可以想见何元会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易长安压下心里的惋惜,赞了他一回,逗得何元笑眯了眼,这才慢慢问了出来:“元儿,你娘……因为做了坏事,要被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受惩罚,她说临走前想再见见你,你……想去见你娘吗?”   何元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低下了头只顾玩着自己手中的解连环。   易长安并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着,就在她几乎以为这是何元沉默地拒绝的时候,何元却突然抬起头来:“见!”然后举着手中的解连环摇了摇,“告诉娘,元儿聪明,很聪明!”   易长安一下子心酸无比。   这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刚刚被她夸赞聪明,就想着让他娘也知道他是聪明的,就像稚童捧着一块好看的石头给母亲献宝一样,何元并不知道,这是孩子天生对母亲的孺慕之情!   “好,明天姑父就带你去见见你娘。”易长安柔声应了,吩咐修竹好好陪着何元玩耍,自己起身走到了何有富的院子。   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下人们都有些六神无主,王琴虽然约束了门禁,但是何有富院子里的下人却不见踪影。   易长安让墨竹守住了院门,自己轻悄地走了进去,果然在何有富那架拔步床脚踏下发现了一个中空隔层,探手进去摸了摸,摸出一只被厚重的姑绒包裹的方形物出来。   青色的姑绒布料被慢慢打开,一只雕工古朴的沉香木匣子出现在易长安眼前。   木匣子上挂的那把做工严密的小铜锁对易长安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只用了一小节铜丝,易长安就轻易打开了那把锁,匣子一揭开,她却愣住了。   她受田月桂的话误导,满以为会看到一把铜匙的……是何有富也不知道这匣子里装的东西吗?   铜锁锁芯熟滑,明显是经常被打开的痕迹,想来何有富虽然经常打开,却从来没给田月桂看过里面的东西。   轻轻拈起匣子中那片残破的绣片,易长安很快就发觉出了不同:这块绣片色彩极其艳丽,虽然是残片,但是拈在手中份量不轻。   易长安只看得出这是绣在某种锦缎上的,还用了金线,剩下的却是不知道了。   这块残绣,就是前梁宝藏的一条线索吗? 第49章 疯子!   想不出所以然,易长安将残绣仔细收好,仔细看了看那只沉香木匣子,确定它并没有别的什么隐喻,掏出匕首特意把雕工处削平了,然后干净利落地将木匣子削成了一堆木条,用手帕包好揣进了防弹衣的兜里。   物尽其用,沉香木既是中药又是上好的香料,这一堆木条等她拿到外县去卖,多少也是一笔银子。   易长安刚把东西收好,就听到墨竹在外面提高了声音:“舅老爷,舅奶奶。”   何志武和王琴过来了?易长安打开了门,神色从容地看向两人:“二哥,二嫂。”   何志武和王琴是这会儿缓过神了,过来赶紧接手何有富手中的财物的,见易长安竟然早就来了这里,不由一阵惊疑,想问却又不敢问,只憋屈着应了一声:“妹夫。”   易长安淡然点头,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只看向王琴:“二嫂,田氏提出想见元儿一面,我刚才问了元儿,他答应过去见田氏,还请明天二嫂和我一起带元儿过去女牢一趟吧,也给田氏带几件换洗衣服过去。”   何有富已经疯了,就是不疯,易长安也不想管,但是田氏……她只能说这个女人既可悲可怜,却又可恨。让王琴拿几件换洗衣服过去,也算是对田氏最后一点顾悯,让她可以收拾整洁些走吧。   王琴喏喏答了,目送易长安离开,回头和丈夫对视一眼,心情顿时沮丧了几分:这妹夫只怕是过来找财物的,可是之前公爹想杀了他灭口,自己夫妇两个也是有意堵了门的,虽然妹夫不追究,可他们这腰杆子在妹夫跟前直不起来啊!罢罢,只当破财挡灾吧!   只是等何志武和王琴进了何有富的房间,才发现放银钱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被翻动过,包括何有富收集的几样颇有价值的珍玩,都好好地搁在原处。   何志武与妻子面面相觑,搞不懂易长安过来到底是做什么,心底却是一阵窃喜,妹夫没拿东西就好……   第二天一早,王琴就收拾妥当,挽了个包裹,跟着易长安带了何元往女牢而来。   平常死刑犯人是不许人探监的,不过易长安沾了陈岳过来这一趟的光,求见杨县县令后却是得了特例,不过县令想着怕易长安不便,殷勤留了她坐下奉茶。   这个人情易长安不能不识好歹地不承,便让王琴带了何元先进女牢探视,横竖她也没有什么还要跟田月桂说的了。   谁知道茶才喝了大半盏,女牢头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县尊大人,出事了!”   易长安心里突然“咚”地一跳,还未等她站起身,女牢头就叭啦叭啦说道:“新来那个田氏刚才把她儿子毒死了!她让那小孩子进去,王太太说那就让那小男孩自己进去吧,她就等在外面看着就行……”   何元?!易长安脑子里“嗡”的一声,拔腿就往女牢跑。   女牢里一众女犯正哄闹得几乎吵聋人的耳朵,易长安一眼就看到王琴脸色煞白地瘫在一间牢房门外,连忙急步冲了过去。   牢门紧紧锁着,田月桂面容平静地坐在里面,怀中抱着仿佛睡着了的何元,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田月桂,你快把元儿抱过来!”易长安一边示意女牢头赶紧过来开门,一边冲田月桂大喊;如果抢救及时,或许可以把何元救回来!   田月桂却轻轻摇了摇头:“元儿已经走了。”   女牢头小跑过来开了锁,易长安一个箭步飙进去将何元从田月桂的手中抢了过来,伸指探进他的喉咙想催吐,可是手指探进了食道深处,何元却没有半点动静。   易长安连忙将小男孩小小的身子反仆过来,用膝盖顶着他的胃往下按压,何元的身体依旧软塌塌地就这样瘫在她的膝盖上……   田月桂长吐了一口气:“没用的,元儿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易长安将那具小小的身躯放正了抱好,盯着男孩儿已经变得乌青的嘴唇,终于颓然跪坐在地上,半晌,才声音嘶哑地开了口:“为什么!”   田月桂轻轻捋了捋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一开始,就是我害了元儿,与其让元儿这样留在世上,不如我带他一起走,等到下辈子,我会好好当一个娘,会用尽一切疼爱他……”   “你疯了!”易长安猛然抬眼看向田月桂,眼睛已经微红,“元儿这么聪明,他活得好好的——”   “他以前活得好好的,可是想尽心照顾他的何庄氏已经死了,何有富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孩子,他是傻子,他以后怎么办?!”田月桂的声音从哀伤变得愤懑,“指望他那个二叔和二婶吗?”   看了眼畏缩在牢门外的王琴,田月桂的语气更是理直气壮起来:“与其让他今后受饥挨冻,顶着不伦奸生子的名,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还不如让他现在就跟我走!   我不过是让元儿先走一步,再两天我就会下来陪他,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他受委屈了!”   “他不会受委屈?可他死了!你杀了他!他才这么小!”易长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担心何志武不会好好养好,我可以养他!”   “我也想过,如果我求求你,也许你会。”田月桂的语气一下子惆怅起来,“可他不姓易,他姓何,他还是个儿子,怎么可能养在别人家?”   易长安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要带走何元,何志武根本不敢哼半声,她实在不知道田月桂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我的元儿成为别人的拖累,我要带着他投胎,好好过下辈子。”或许是想到了下辈子,田月桂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看到易长安一脸怒气,还微笑着解释了一句,“你放心,元儿走得很快,也没有痛苦,药我藏在耳铛里,本来是想着哪一天自己的事发后,就服了这药,免得受辱,不过现在正好给元儿用了……”   “疯子!疯子!”易长安已经听不下去了,紧紧抱着何元直接往外走去。   女牢头忙不迭地上前关了门,低声轻叹了一句:“唉,当娘的心啊……”   大概是易长安的表情太过狰狞,王琴一声都不敢吭,见她出来,忙爬起身紧紧跟在了易长安的身后走出了女牢。   杨县县令先前也是跟着易长安前后脚进来的,大概是听到了易长安和田月桂的对话,又退出到牢门外回避。   见易长安眼中含泪抱着何元的尸身出来,杨县县令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又叹了一声:“易大人,节哀。田氏过不了几天就是要死的,她这样做……唉,或许对这孩子也是解脱。” 第50章 稚子何辜   解脱?一条无辜稚真的人命没了,怎么会是解脱?!   易长安睁大了眼看着杨县县令,眼前却泪光模糊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勉强咬牙迸出了“告辞”两个字,大步向县衙外走去。   她昨天不该问何元那句话的,她就不该带何元过来!她错了,是她害了何元!   王琴有些骇怕地看着易长安的侧脸,跟在后头嗫嚅着开了口:“妹夫,我也不知道田氏会这样的……她说要跟元儿说几句私房话,让我回避一下,我就在牢房外头等着……”   易长安猛然顿住,转头盯着王琴,见她脸色逐渐发白,心虚地低下头去,才冷冷开了口:“你猜到了,是不是?是不是!”   第二句“是不是”,却是骤然一喝。   王琴腿软地退后了两步,眼中闪过慌乱,却飞快地摇着头:“没有没有!我……我也没想到田氏竟然会……”   易长安掉头疾走。   她本来想着明天送了何太太大敛以后,就提出把何元带走,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王琴早就有了别的想法,王氏或许本来只想着以后慢慢磋磨这么个心智不全的孩子,让他看不出痕迹地生病而去。   可是这一趟探监,王琴也许从田氏的言行中窥出了什么,因此才让何元一个人进去,给了田氏一个可趁之机!   只是现在她问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她的疏忽,是她错估了人心!   一路疾行回到何宅,易长安眼中早已泪涸,吩咐墨竹和修竹打了水来,自己亲自给何元擦洗。   小男孩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安详,或许那毒药真的是田月桂说的,没有痛苦……只是当易长安发现何元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串解连环时,一下子又忍不住抱着那具小小的身躯大哭起来。   稚子何辜!   昨天她夸何元聪明,何元很高兴,今天一早出门的时候还跟她说,要在娘的面前解连环。   她知道何元的心思,何元是想着让他娘也看到他能很快地解开连环套,让他娘也夸他聪明,不要像以前那么凶他……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田月桂竟然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少爷……”墨竹在一旁低唤了一声,“孙少爷的衣服已经拿来了……”   再不给何元换上新衣,这具小小的身躯就要僵硬了……   易长安狠狠抹了一把泪,鼻子瓮瓮地应了一声,取过墨竹手中的衣物,一件一件,仔细地给何元穿上,末了,将他放到了何太太的棺中,让祖孙俩相依而卧。   何志武和王琴不敢挨边,灵堂里不见何家半个人影,易长安声音喑哑地让修竹把昨天买的那些玩具都拿来,一样样放在了何元身边。   这一刻,她真希望人生能有轮回,但是……   “就算有轮回,元儿你下辈子也不要投胎到田月桂这样的娘身上,你要投个好胎,要有一对疼你爱你的好父母,不管你是健康,还是疾病,都会爱你,很爱很爱……”易长安哽咽着低低絮语,这一夜一直守在了灵堂。   天色微明,何志武和王琴两人才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妹夫,道士已经在外面了……”   “发丧吧。”易长安看也不看这夫妻两人,声音沙哑地开了口,“等岳母和元儿入了土,我就回太平县。想来你们在杨县也住不下去了,过些天,你们给云娘寄封信来,不要告诉她这些事,就说何有富触景伤情,带着你们搬家了,搬得……越远越好!”   何志武连忙应了,请了道士进来做了法事,一路撒纸钱送了棺材上山,也不计较棺材里头还有一个何元,拢了土后又在墓前摔了盆,一板一眼地做完了全套。   易长安一下山,歇都没歇,果然就收拾了包裹直接走了。   王琴目送着她的背影,还有些犹豫:“我们的程仪都还没送,妹夫就……”   何志武长舒了一口气:“送什么送,是人家不要,又不是我们不想送!这几天赶紧收拾收拾家当,趁着家里的事情还没传开,我去找中人放出风去,把这宅子和手上那两个铺子卖了,我们搬家!”   夜幕渐临,榕城宜园,陈岳书房的门被急急叩响。   稳稳在奏本上落下最后一笔,陈岳搁了手中的毛笔扬声唤道:“进来。”见田胜带着一名货郎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脸色郑重起来,“是易长安在杨县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大人竟然记得他是负责杨县那边儿的!货郎打扮的黄亮立即行了一个单膝跪礼然后起身:“是,当初大人走时说涉及易大人的大事要急报,属下昨天探得……”   听着黄亮条理分明的禀报,陈岳不由若有所思:“……易长安抱着何元的尸体流着眼泪出来的?”   “是,今天一早,易大人送了丧,一下山半点没停留,就马上回太平县去了。”黄亮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属下打听到,易大人将何元的尸体也放在何太太的棺材里一起葬了。”   陈岳点了点头,看向黄亮温言道:“做得好,今天赶路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田胜,给这小子记着这一笔功。”   黄亮嘿嘿笑了一声,欢喜地下去了。   田胜安排好了人,转身进书房,见陈岳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心里转了转,忍不住开了口:“真没想到,易大人那么个硬脾气,倒是有副软心肠……”   “稚子何辜?”陈岳轻念了一句,唇角微微含笑,“先前我还有些担心易长安脾性太犟,不易掌控,如今看来,此人性情率真,大可一用!”   陈岳想往上走,手中缺的就是易长安这样的人才,他进了锦衣卫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办过的案子也多了去了,就没有见过像易长安这样,破个案子跟吃饭喝水似的,仿佛随手拈来。   如果易长安肯为他所用,那么今后他定然如虎添翼,今后有很多事办起来都轻松了,特别是牵涉到黑鳞卫的那几件事……   只是他一再示好,易长安却一直对他心有防备,杨县一行虽然挽回了些两人之前的关系,但是陈岳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的。   有的读书人既有些骨子里的清高,心思又如蝮蛇一般恶毒,为了拉拢,你将他捧得高了,一不留神反而会被他反咬上一口;却还要美其名曰“风骨”。   陈岳之前只是感觉易长安应该不会是这种人,不过杨县的事一出,陈岳就彻底放下了心:易长安并不知道自己在杨县留了人专门探听他的消息,也更无从谈起什么做戏。   肯为一个孩子的死而流泪的易长安,应该不会是一个背恩之人!   陈岳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跟田胜发了话:“明天一早,你再往燕京跑一趟……”   田胜眼中微现惊讶,俯首领命。 第51章 抬通房   赶了一天半的路,到第二天入夜,易长安终于回到了太平县。   正在门房玩耍的唐一念一眼看见易长安从马车上下来,一声欢呼飞也似地跑进去报信了。何云娘得了消息忙迎了出来,一看到她就眼泪汪汪,却又强忍住了眼泪:“夫君……一路辛苦了。”   易长安连忙扶住了她:“怎么不加件披风就出来了?外面这会儿正冷着呢。你放心,岳母的身后事办得很妥当,我亲自送了她上山才回来的。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其他的事,易长安已经给墨竹和修竹两个都严令了,半句都不许漏出来;何云娘还怀着身孕,惊怒忧思对孕妇都不好。   见她一脸倦色,何云娘连忙收了眼泪:“我没事;夫君先去梳洗一下吧,母亲还在等着呢。”   易长安微叹了一声:“我先去给母亲请安,回头再去梳洗,你让厨房给我多烧点热水,我一会儿好好泡一泡。”   何云娘连忙应声去了。   易长安抬步往东院而去,宛嬷嬷正等在院门口,见她来了,笑着提了灯笼迎上前:“少爷回来了!太太正念着你呢。”   易长安点头行礼:“这几天家里的事都辛苦嬷嬷了。”   宛嬷嬷一边道“不辛苦”,一边撩了门帘让了易长安进去。沐氏正坐在正位上,见易长安进来,倒是先开了口:“长安回来了。”语气却是有些不大高兴。   “母亲。”易长安行了礼坐下,心里有些诧异,难不成她出去这几天,婆媳两个又怎么了?   何云娘有了身孕,还是易梁的遗腹子,沐氏不是应该高兴吗?先前她瞧着云娘脸上可是没有什么端倪……   略问了几句何家的情况,沐氏话头一转:“昨天我听说今年县里的考绩已经报上去了,你的只得了个中平。”   大燕律有法令,如无特殊功绩,三年考优才能擢升,易长安今年的考绩只得了个中平,这就是说,要往上升一步还要再延后一年。   易长安这才明白沐氏为什么不高兴。   其实易梁跟李泰关系处不好,如果不是后来易长安破了库银那案子……今年能得中平已经算不错了;易长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沐氏,只得泛泛应了一句:“无事,明年我好好做就是了。”   推官要做出功绩来,莫过于破获什么大案子了,只是太平县小,有些什么也就是鸡鸣狗盗之类的,像今年的事,已经委实是意外之外了。   沐氏长叹了一声:“我只希望明年县里能多发几件轰动大案,你于这上面极是聪明,到时就有大功劳了。”   易长安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是干刑侦的,有大案就意味着有人命,虽然对死人她是司空见惯了,但是她并不愿意有人横死;她真的宁可当一个闲得发霉的推官,也不想明年多发什么案子来成就她年底的考绩。   不过或许就是沐氏话赶话地才无意说的这么一句,易长安无心去驳正,默坐了片刻就起了身:“夜深了,儿子一路赶回来也有些倦了,母亲也早些歇息了吧。”   宛嬷嬷连忙送了易长安出去,回来后见沐氏微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过去轻轻给她捏肩:“太太刚才也太心急了些……”何况易长安顶名也不过才一两个月,前面大半的事,还是梁少爷以前造成的,年底能得个“中平”,也算可以了。   沐氏并没有睁眼,眉头蹙了蹙,长叹了一声:“我怎么能不急?窝在这小小的太平县能做什么?看看现在家里,连那些歪瓜裂枣的一起算上,总共才得几个下人?还累得你也要做那么些事,都是因为银钱太少啊……”   现在……又怎么能跟以前相比?自从几个月前太太知道那件事后,心里就更像揣了只猫儿了……宛嬷嬷心里暗叹了一声,不再言语,专注地捏起肩来。   沐氏阖目半晌却又突然开了口:“原来我是没想过这事,不过云娘既然有了身孕,自然是不能服侍长安了……长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自己虽然不好提,我这个当母亲的,却不能不为他多想一想……”   宛嬷嬷手上的动作一顿,想到易长安一直守着规矩没有挨何云娘的身子,又很快应了:“太太想得极是,确实该给安少爷考虑周全了,安少爷之前一直念着道义,知道这事,也会感激太太的。”   沐氏睁开了眼,轻轻点头,脸上带了一丝微笑:易长安和她没有任何亲情血缘,她想要易长安安心,现在也只有尽量让他感激自己……   第二天何云娘一醒来,就发现外面下雪了。   易家下人不多,除了过道上的积雪将将被清扫了,院子里其他地方的积雪铺了厚厚一层。   易长安一早去衙门里当值去了,留了话下来,让何云娘多睡一点,何云娘却还是起了身;她不是喜欢赖床的人,更从来没有借着怀孕,不去给婆婆请安的想法。   锦儿服侍着何云娘起了身,用了朝食,看着外面的积雪有些担心:“少奶奶,要不还是奴婢过去帮你向太太禀报一声吧,这万一路上有冰……”   何云娘摇了摇头:“没事,这会儿雪已经不下了,你扶好我,我们慢慢走过去;大夫也说适当走动走动才好。”   锦儿只能小心扶着何云娘慢慢走,直到进了东院沐氏的房间才放松下来。   自从知道何云娘怀了身子,沐氏就让她每天用过了朝食再过来请安,本以为昨天夜里下了那么大一场雪,今天何云娘只怕要让下人过来代禀了,没想到她还是亲自过来了。   沐氏心里头稍微满意了一些,面上却轻轻责备了一句:“要滑着了可怎么办?以后让人过来知会一声就行了,不必再多跑这一趟。”   何云娘温婉笑了笑:“一路慢慢走,又有锦儿扶着,并不滑的。”易长安去了杨县这几天,亲自送了她娘下葬,她心里很感激,于情于理,自然也想着要好好孝敬婆婆。   沐氏轻轻点了点头,觉得跟何云娘这样小门小户出身的也没有必要拐什么弯,略闲话了几句,就直接提了出来:“先前长安受了伤,一直歇在书房,后来你又有了身孕……   你身子不方便,他去了杨县送了你娘最后一程,也算是全了这一份孝心。如今他也回来了,你那里也不方便服侍,不如让锦儿过去服侍他吧。   也不用一下子就抬了姨娘,先做个通房好了;至于你身边的服侍人,回头我就让人牙子过来,好好给你挑两个做事妥当的……”   何云娘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后面婆婆沐氏还说了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响着那一句:“让锦儿过去服侍他吧……”   长安不是说他上回伤了根本,已经不能行房了吗,那几天都是婆婆请医在书房照顾他的,怎么可能婆婆不知道这事?! 第52章 只属于两人的秘密   时近年关,衙门里也没什么事,易长安去照了个面,销了假后就偷偷溜了个号,进了县里唯一的那家香药铺子。   香药铺是天香阁在太平县开的分号,只因为在太平山飞鹿崖那一带有一种生长在悬崖壁的黑骨木会分泌特殊的树脂,经过处理就是成品崖香。   是以天香阁才在这里开了分号,就是定点在这里收购黑骨木树脂,素来价格公道。   掌柜姓方,一见易长安进来就笑地迎上前去:“易大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要给尊夫人买些什么香料?”   太平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方掌柜自然是知道易长安平常并不用香的。   易长安笑了笑:“岳家送了我些东西,想着家里用不上,看看方掌柜这里收不收。”说着将那袋沉香木条拿了出来。   方掌柜仔细查验过了那些黑色带了光泽的碎木条,不由精神一振:“令岳家中早年行商,倒是颇有份好眼力,这水沉品质上佳,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易大人这是打算卖掉?”   “是啊,家里用不上这东西,内子现在又有身孕,正好卖了她娘家送来的这香木,给她买些滋补品补补身子。”易长安的理由很是充分,“方掌柜这里的价格公道,你直接给个价吧。”   方掌柜给了一个价格,称重之后折算银钱有一百九十余两,回房间取了两百两银票并一只盒子,态度诚恳地递了过来:“这包官燕是我那侄儿从燕衔春给我带来的,算是小老儿恭贺尊夫人有喜的一点心意,易大人可千万不要推辞。”   燕衔春是有名的燕窝专营商号,传承好几个朝代了,绝对不会卖孬货,而且好品相的官燕在太平县有钱也难买到,易长安想了想,承了方掌柜这个人情,再三道了谢收下了;出来后又忍不住咋了咋舌。   一包被她劈碎的沉香木条,居然抵她现在五年的俸禄了,那原装盒子里装的那块残破绣片,看来真的是……得藏好才行!   易长安晚间下了值,又买了些红枣核桃之类的干果,拎着大包小包直接进了易宅西院。   天色黑得早,何云娘正坐在灯下有一针没一针地绣花,先前偷偷哭过后眼眶的微肿已经消了。   见易长安还穿着一身官服,应该是没到沐氏那边就直接来了这边的,何云娘连忙起身:“夫君回来了,妾身这就让人去厨房取菜。”   “怎么还在绣花?仔细伤了眼睛。”易长安应了一声,把手里的纸包一古脑儿都放到桌子上,先将那只盒子和两百两银票递给了何云娘,“云娘,这些是给你的。”   何云娘没有去接,不解地看向易长安:“夫君这是……”   “我回来时你娘家送了我一些水沉香,我想着家里用不上,今天就拿去天香阁卖了,这是卖得的两百两。方掌柜听说你有了喜,又送了一包官燕,你到时让锦儿给你煮了吃。”   易长安将银票和那盒燕窝放在何云娘手边,又去另外几只纸包:“喏,这是我给你买的红枣、核桃还有芝麻,我问过大夫了,怀了孩子多吃这些比较好;对了,桂圆不可多吃,那个是行血的……”   何云娘听她一样样细细嘱咐着,眼中又有些发酸起来。   易长安这才发觉何云娘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声音一下子顿住了,关切问道:“云娘,你怎么了?”   何云娘本想敷衍过去,又想到这事她不说,婆婆那里也要说,咬了咬牙低着头问了出来:“我如今怀了身子不方便,就让……就让锦儿去侍候夫君好不好?”   “为什么要让锦儿过来侍候我?她是从何家就一直跟在你身边用熟了的,也知道你的习惯,这个时候换人做什么?”易长安一下子没明白何云娘的意思,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话既然说出来了,下一句就顺畅多了,何云娘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看向易长安:“今天婆婆跟我说,我既然身子不便,不如把锦儿开了脸放过去服侍你;夫君你要是不喜欢,要不我们再寻人牙子另外买一个进来……”   开了脸……这就是古代男子的通、通房?易长安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我自己有手有脚的,不用人近身服侍!而且上回我不是跟你说了——”   想到刚刚何云娘说的那句“婆婆跟我说”,再一想原来易梁在书房养病,沐氏亲自照顾,并没有让何云娘过去的情况,易长安多少也明白何云娘的心思了。   虽然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能描补过去,易长安煞有其事地将声音压得极低:“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是大夫悄悄跟我说的,我、我没告诉过母亲……”   易长安连婆婆那边都没说,却跟她说了……何云娘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亮晶晶地看向易长安:“夫君你是说,婆婆并不知道这件事?”   易长安重重点了头:“嗯,她不知道。”末了又赶紧补了一句,“云娘你不要告诉她!”   何云娘心里的阴霾立即一扫而空,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笑,但是唇角还是露出了一抹自己也没有觉察的笑意:“嗯,夫君放心,我不会说的!”   这是他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何云娘心里莫名欢喜起来。   易长安鼓励地摸了摸何云娘的发顶:“母亲那边……你放心,我会去说的。”   何云娘这回嘴角的笑意是忍也忍不住了:“长安你好好跟母亲去说,别惹她生气,她也是为我们好……”   不然不会想着这时候给易长安安排一个通房,而且选的是她身边的锦儿了。锦儿是何云娘的人,何云娘手中有她的身契,就算开了脸,也是能拿捏住的;这也是沐氏这个当婆婆的一片好心了。   易长安嘴里含糊应着,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就算她真的是男的,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找什么通房姨娘的,凭什么妻子辛苦怀孕,丈夫连这点时间都不能忍?   要是以后她的丈夫敢这样,看她不提刀阉……   还是算了,以后估计她也不会有丈夫的,要不然就继续当着何云娘的“丈夫”,要不然就……诈个死?   前提是她要能搞到一份毫无破绽的户籍,而且,易长安不确定以后会不会遇上见过她的锦衣卫,特别是陈岳;陈岳给她的感觉是——就是那种会翻出你祖宗八代的厉害人物!   所以她不想多跟陈岳打交道,既怕被陈岳看穿她的秘密,又担心以后要是真的落跑了,会被陈岳翻出来,然后——昭狱侍候?!   只可惜事与愿违,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她就算化成灰,陈岳扒拉扒拉也能分出哪一堆是她的了吧? 第53章 风筝总得拴根线   易长安心里还在纠结地暗叹着,何云娘已经将那两张银票拿了起来递还给她:“长安你在外面走动,都是要用钱的,你的俸禄又都给了婆婆,这些银钱你拿着吧。”   易梁以前还把俸禄上交给了沐氏,这么说,这家里,一直都是沐氏掌着家?易长安从来没跟沐氏要过银钱,并不知道这件事。   她接手的时候就一直是用的荷包里剩下的那几两碎银,再后来,就是从李泰那里得来的一百两银子,和陈岳补给她的程仪。   她还以为俸禄应该是何云娘拿着呢,所以得了那些钱也没想过给何云娘一些;毕竟自己手上有钱更方便一些,就是隔三岔五买些零食之类地回来,也让何云娘更开心些啊。   难不成何云娘自己想买点什么针头线脑的,都是用的自己的嫁妆钱?   易长安有些无语,坚决地把何云娘的手握紧推回:“这是卖了你娘家送的东西才得的银钱,就该你拿着;再说你怀了身子,万一我有什么没顾得到的,你手里自个儿有银钱,想吃什么想用什么直接去买了来就是……   不要委屈了自己,大夫可是说了,怀了身子的人要经常保持心情愉快才好……钱花完了就跟我说,我再给你……”   何云娘只觉得被易长安握的那只手热乎乎的,脸上不由掠起了一片飞红;相比以前经常跟她行房事,对她其他的事并不关心的夫君,她还是喜欢现在虽然不能行房,却对她关怀备至的夫君一些!   要说这世界上的女人最喜欢什么花,莫过于两种花了,那就是有钱花和随便花,即使是何云娘这样受过三从四德教育的古代女子也不能免俗。   何云娘还要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锦儿的声音:“王婶,你过来有事?”   易长安推开窗户向外看去,见沐氏院里守门的那王婆子正站在门外青石板路上,见她看过来,连忙行了礼:“少爷,太太让奴才过来看看你可用了晡食。”   易长安点了点头:“劳烦王婶了,还请你回禀太太,就说我在少奶奶这里用了,晚上我就不再过去了,明天一早再去跟她请安。”   王婶应着连忙去了;锦儿已经将饭菜都取了过来,虽然走得快,但是这种天气,等饭菜端上桌,也是半温不热的了。   何云娘将碗筷都布置停当,转头看见易长安还站在窗前,连忙叫了一声:“长安,快点过来吃饭了,再不来饭菜都要被吹冷了。”   房间里的灯火照出窗外,映出了窗外不远处雪地上的些许阴影,那是一行有些凌乱的脚印,被人惊到,才匆忙走到对着门的青石路上去的……   窗下摆放得有些盆景,所以那人站不了太近,站在那个位置,只要声音略低些,应该听不太清楚的,只是不知道那人来了多久……   易长安的目光淡淡瞥过,伸手合拢了窗页,转身时脸上若无其事地带着笑容:“云娘,没吹着你吧?你可要记得房间里时时要通点风才好,不要直接吹着就行了。   明天我早点下值,我们热热地吃锅子吧,让赵婶去买一腿肥羊回来,冻一冻片成薄片,到汤锅里涮一涮就能吃,再泡些干笋木耳……对了,可以看看有没有冻豆腐……”   何云娘被易长安说得口水都快下来了,房间里一片欢快。   东院,王婶正一五一十跟沐氏回着话:“……老奴怕被少爷发现,也不敢靠得太近,就听到这些了。少爷还说今天晚上就不来了,明天一早他再来给你请安。”   “辛苦你了。”沐氏点了点头,让她先下去了,转头看向宛嬷嬷,“你说他把银钱送给云娘拿着是什么意思?”   如果哪个男人愿意送女人银钱,那自然是……宛嬷嬷看了沐氏一眼,却识趣地没有说话。   两人多年的主仆,宛嬷嬷虽然不说,沐氏又怎么会不明白她那一眼的含义?默坐了片刻,便让宛嬷嬷帮她梳洗安置了。   第二天一早,易长安果然过来了,一边陪着沐氏用朝食,一边斟酌着开了口:“母亲,通房的事情昨天云娘已经跟我说过了。   不过我现在无心与此,芸娘又不知道事情的究竟,只怕会心结郁郁,反而不利于她养胎。母亲现在也不必在这上面为我操心,一切等云娘平安生产了再说吧。”   沐氏一脸微笑,还慈爱地给易长安又搛了一筷子小酱瓜:“本来也是为着你身边没个贴心人侍候,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如今确实芸娘生产才是大事,那就等她生了孩子以后再说吧。”   易长安脸上露出一抹感激:“是,多谢母亲体谅!”   等易长安用完朝食去衙门了,沐氏才往椅背上一靠,轻轻哼了一声:“他还真对云娘动了心了……”   这样也好,风筝总得拴根线,易长安再能干,有个能拴得住他的人就好……   易长安从沐氏院子里出来,就看到了正在扫雪的唐一念;拿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认真地在道路两边仔细清扫着。   易长安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唐一念。”   唐一念抬眼见是他,高高兴兴地跑过来行了礼:“少爷有什么吩咐?”   “这些天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还住得惯吗?”想到唐一念还俗后就一直在家里做着杂事,跟个童工似的,易长安心里就有些惭愧。   唐一念却是很满足;他这段时间能吃荤了,不仅脸上红润多了,个子也长了不少,见易长安问他,忙挺了挺小胸脯:   “住得惯,我一想到这是在少爷家里,就再也没有发恶梦了;而且扫地、打水、劈柴、烧火什么的我都能做,赵婶还让我给她写桃符呢。”   唐一念在庙里就学会了写字,让他小小年纪一直做这些杂事,倒是可惜了。易长安蹲下身子认真地平视唐一念:“那你以后想做什么?我是说,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营生?”   唐一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想像少爷这样,什么案子都能破!”   他这一段在易家,听了不少关于易长安破案的事情,早已对她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自然想自己长大以后像易长安一样厉害。   “我也不是什么案子都能破。”易长安笑了起来,“不过你以后想当推官,现在就得多读书才行啊。”   唐一念撇了撇嘴:“可是那么多读书人考出来当了官老爷,但是只有你才能破案呀!”   “因为我比他们读了更多的书,懂得更多。”易长安摸了摸唐一念的脑袋,觉得这种刺刺的、又有些毛茸茸的手感还真不错,“你要是真的想好了,到时候我就把我懂的那些都教给你;只一点,不许嫌读书辛苦,不许半途而废!不然这辈子你就老老实实当个小厮得了。” 第54章 胡二杏鸣冤   唐一念忙不迭的点头:“少爷放心,我不怕辛苦的!”反正当小沙弥的时候也不是没苦过,读书苦,是为了自己今后能像少爷一样厉害,那算什么苦呢?   易长安笑了笑,让人给沐氏那里禀了一声,说把唐一念调到他院子里伺候笔墨,扔给唐一念一本千字文让他先背着,自己转身上衙去了,打算明年春天等官塾开学了,再把唐一念送进去先读着。   她不喜欢沐氏想对她的掌控,以后……总得要有自己的人,如果唐一念是可造之才,易长安不介意花钱把他养出来,抛开对这孩子的好,或许今后也能让自己的路更宽更好走。   今天是这一年开衙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县衙里就可以封印,各回各家过大年了。   易长安还是按时去的,其他的几位同僚却是足足晚了一个多时辰,才懒懒散散地过来当值。   大家本以为嘻嘻哈哈地混一天,这一年也就忙到头了,没想到衙门外的大鼓却突然被“咚咚”敲响起来。   站班的衙役们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有人又积极跑到后院去请县令李泰。   李泰大概是还在温柔乡里跟哪个小妾温存,出来时官服穿的并不平整,脸上还有一抹艳色的口脂,皮师爷连忙做了个动作暗示。   掏出帕子将那痕迹抹干净,被扰了好事的李泰也没个好声气,将惊堂木重重一拍:“何人击鼓,带上堂来!”   两班衙役有些参差不齐地杵着水火棍敲击地面,嘴里低低齐喝:“威武”   这是易长安第一次看到古代衙门升堂,觉得还颇有些架势;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向了被带到公堂上的那个人。   那人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虽然被这阵仗骇得的双腿直发抖,却是倔强地坚持走到公堂中跪了下来,深深磕了三个头:“求青天大老爷给民女伸冤!”   小姑娘容貌普通,身形瘦弱,身上穿着件老棉袄子,罩着青蓝碎花的棉布罩衣,下面穿着一条青色的老棉裤,并没有穿裙子,一看就知道是庄户人家的女孩儿。   这年代庄户人家的女孩儿不说大多有些村气,就是胆子也是小的,这小姑娘年岁不大,竟然敢过来击鼓鸣冤,确实是个胆气壮的。   李泰不耐烦地看了皮师爷一眼,皮师爷会意,开口问道:“下跪何人,何事喊冤,把状纸递上来!”   女孩儿愣了愣,抬起头来:“民女不会写字,没有状纸……”   “没有状纸你来告什么!”皮师爷立即就喝斥了一声,“看你是不知规矩的,太爷也不追究你的罪了,赶紧出去找人写了状纸再来!”   写讼状不比其他,有规定的格式要求,要的银钱可不少。皮师爷瞧着这女孩儿身上应该是个没什么钱的,但是哪家庄户也不会让个小女孩儿身上带着银钱乱跑啊,所以等这小姑娘凑够了银钱找到了人写讼状,衙门早散衙封印了。   要告状啊,成,等过完了年,明年正月初八再来吧!   反正这庄户人家来告状,不是东家占了西家的田梗,就是西家毒死了东家的鸡鸭之类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谁耐烦还在今天来审?拖着过完了年,这小姑娘凝的那股子胆气拖没了,自然也不会再来告状了。   女孩儿明显不知道皮师爷这是在忽悠她,懵懵地有些不知所措,被衙役一手提了起来,大概是心中实在不甘心,咬了咬嘴唇死犟着又跪了下来:“青天大老爷,民女真的有冤!”   李泰懒得听她这些芝麻绿豆事儿,眼皮子张了张,皮师爷连忙发了话:“聒噪!还不快把人带出去!”   立即有两名衙役上前,搭了水火棍要叉她出去,因着女孩儿不配合,竟一下子将这瘦弱的小姑娘的叉翻在地,有些粗黑的面庞沾了半颊灰尘,狼狈又可怜;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倔强而漆黑。   易长安突然开了口:“且慢!”踏出一步向李泰拱了拱手,“县尊大人,我《大燕律》有云,若原告口齿清晰,亦可令其于堂上口头供状,着书吏誊写清晰,原告画押即可。”   《大燕律》是有这么一条,不过这不是因为寻常草民百姓都不知道么,而讼师又和衙门里的人多有勾结,所以很多衙门都没把这条当数,只让原告去找讼师。   讼师写了状纸,也会故意危言耸听让打官司的人请自己过去上堂,除了写状纸的花费,这里面又是一笔费用,会私下跟衙门里相关人等分润的;因此大家都不会叫破这件事,没想到今天竟被易长安这个二愣子给直接提了出来。   李泰脸色一沉,却也无法反驳易长安的话,想到前些日子锦衣卫还提请了易长安过去帮忙,心里到底有些忌惮,只得按捺下性子,吊着眼盯着堂下的那小姑娘,将那块沉重的惊堂木拍得格外大声:“咄,堂下女子,有什么冤你快快说来!”   惊堂木重重拍在案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让站班的衙役们心里都“砰”的剧跳了一下。   李泰本想着好好把那庄户农女吓一吓,让她骇得话都说不出来,到时看易长安还怎么拿“口齿清晰”的由头来挟令人,没想到那小姑娘虽然身子下意识地一抖,却顽强地抬起头,口齿伶俐地开了口:   “禀告青天大老爷,民女胡二杏,是本县赤河村人氏,四日前民女的姐姐胡大杏嫁给本村申家大郎,昨日回门时我姐姐都是好好的,今日申家却来人说我姐姐跟货郎私奔了……”   就知道会是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麻纱事!李泰有些烦躁地恨不得捂住耳朵,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了胡二杏的申诉,两眼就是一瞪:   “你说你姐姐不会跟人私奔,要告申家,那你有什么证据?衙门不是你想着什么就能红口白牙说什么的地方,胡二杏,你要是没有证据却过来告状,要知道诬陷人也是要受罚的!”   “大老爷,我姐姐的事实在是其中还有原委!”胡二杏急急辩解,“我胡家父母早亡,只有我和我姐姐两人相依为命,我和姐姐商定,到时姐姐出嫁,由我留在胡家当守灶女。   去年我和姐姐偶然间在飞鹿崖采得几块上好的崖香,卖得银钱后在村里买了十亩好田,当时就说好姐姐若是出嫁,就拿出五亩当作嫁妆……”   易长安的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起来。   太平县这一带一亩好田要七八两银子,庄户女儿出嫁,有五亩好田的嫁妆,这家底可是不薄了。   而且胡大杏能去飞鹿崖采香,证明身体应该是健康的,庄户女孩儿既身体康健,又有这么一份厚重的嫁妆,就算样貌普通些,也应该是不愁嫁了…… 第55章 你能你上!   胡家上无父母,嫁谁全凭自己做主,既然胡大杏肯嫁给申大郎,那应该是跟对方看对了眼,又怎么会在新婚第四日就抛下丈夫跟货郎私奔呢?   也难怪胡二杏不信她姐姐婆家这说辞。   易长安看了眼一直垮着脸的李泰,自己发了问:“胡姑娘,要是你姐姐跟人私奔,那嫁妆怎么处理呢?”   “跟人私奔是伤风败俗的事,真要出了这种事,婆家不打门来就算好的了,哪个娘家还敢有脸讨回嫁妆?”胡二杏显然一说到这个就来气,“几位大老爷,就是因为这个,民女才要状告申家!要是最后查明我是诬陷,民女甘愿受罚!”   听起来,像是那申家有可能因为这个而做些什么事,但是……易长安盯着胡二杏慢慢问道:“胡姑娘,有几个问题你先回答我。这桩婚事可是你姐姐从求亲的人选里自己择的?”   “是。”这个胡二杏是很肯定的,“我姐姐中意申大郎。”   “那你姐姐胡大杏回门那天,可曾对你说过或者暗示过申大郎有什么不妥之处?”   胡二杏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是你姐姐对这桩婚事还是挺满意的,她嫁过去就成了申家的人,带过去的那五亩嫁妆田迟早也是给申家的,申家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要知道,这事情抖出来,申大郎被戴了绿帽子,可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听到易长安这么一说,胡二杏迷惑地低下头,不过片刻却又抬起头来,面色坚定:“可是我姐姐绝对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跟货郎私奔的!”   皮师爷“嗤”了一声:“一个乡下丫头片子,还真当自己吐口唾沫都是铁钉了,多大的脸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李泰深以为然,正想让人把这里胡搅蛮缠的胡二杏赶出公堂,易长安却转头看了过来:“县尊大人,下官觉得此事或有隐情!”   一个草民胡言乱语,易长安也跟着来捣什么乱?今儿都腊月二十四了,明天衙门里就要封印了,他就不信易长安不想回去好好过年了!   李泰心生不悦,正要训斥易长安几句,见皮师爷冲他打眼色,心中一动,就明白了皮师爷的想法。   轻咳了一声,李泰正了正脸色:“易推官说得极是,易推官既领的是推官本职,此案就交于易推官全权负责,还望易推官勿辞辛苦,尽快办结此案,也好让涉案的一众百姓……都能安心过个好年!”   你不是说有隐情嘛,好呀,你行你来办,你能你上!办不完,你这年也甭过了!   李泰把烦人的包袱压给了易长安,自觉身心畅快,抓起惊堂木正要拍下去,易长安连忙喊了一声:“大人!”   李泰斜着眼看过来:“易推官怎么了?”现在知道接到马蜂窝了?晚了!   易长安躬身一揖:“还请大人示下,由哪几位衙役跟下官一起办差?”   只推着易长安一根光杆过去也是不成的,丢的是衙门的体面。李泰扫了一眼堂下:“你们哪几个愿意跟易推官一起出去办案呐?”   衙门里头喜欢办的是收秋粮收税银,虽说现在明令不许踢斛了,但是下乡一趟除了里长村长们招待好吃好喝外,总还是会有些额外收获的。   可是办这样的案子嘛……那个胡二杏明摆着就不是有钱人,又是一个小姑娘家家,估计也是不懂这里头人情世故的,更别说明天衙门就放假了!   衙役也是人啊,衙役也盼着过年啊!这种没油水的事情,谁也不想沾手,沾手就是多捞得累,还是白累!   见一众衙役都低了头往后不着痕迹地退了退,李泰一边心里暗爽,一边看了皮师爷一眼。   皮师爷会意,清了清嗓子,点了两个平常不太“懂事”的出来:“大人,你看要不就吴见友和张东两个跟着易推官过去吧,他们俩不像别个那样拖家带口地要顾得多,忙上这几天也不碍事。”   吴见友和张东敢怒不敢言。他们家里人是不多,可吴见友有个半瞎的老娘,张东是孤儿长大才新娶了个小媳妇,谁不盼着这年假到了好快些回家啊?   就是因为手里紧巴巴的,属于鸡脚杆儿上刮不出油的那种,所以平常没像别人那样有什么孝敬皮师爷的,这回就被皮师爷直接推出来了!   这些微末小事,李泰哪里会放在心上,见皮师爷点出了人选,立即点了头:“如此甚好。易推官,这案子就交给你了!”说完也不等易长安再开口,抓起惊堂木就一拍,“退堂!”   衙门里的众人“哗啦”一声走了个干净,只留下易长安、吴见友和张东三人,还有一直跪在地上的胡二杏。   吴见友和张东两个再不情愿,也只能走上前:“易大人,你看这事……”   易长安摆摆手,看向胡二杏:“胡姑娘,我不方便扶你,你自己起得来吧?”   这落雪的天,公堂上铺的又是青石地面,又硬又冷,胡二杏跪了这么久,易长安想想都替她觉得疼!   “没事,我自己能起来!”胡二杏却一手撑地,很快就站了起来活动了几步,除了开头脚步有些踉跄,后来就走得很稳了。   刚才只是嘴上逞强,胡二杏这时才悄悄吁了一口气,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易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多、多谢易大人了!”   易长安见她行走无碍,也放了些心:“客套话就不说了,如今时间紧急,我们先赶去赤河村吧;胡姑娘还有什么觉得要告诉我的,在路上说就好了。”   太平县衙还养着一辆马车,虽然有些旧,还是能够得用的。大概是吴见友和张东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管车马的小吏今天倒是没怎么敢刁难人,直接就把马车交给吴见友了。   吴见友赶了马车过来,见易长安正和站在旁边的胡二杏说着什么,先前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叫墨竹的长随却不见人影。   虽说心里还是有些怨易长安先前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不过官大一级就大一级,坐在车辕上的吴见友和张东两个还是跳下地来,低头行了礼:“易大人,马车已经赶过来,请大人上车。”   易长安请胡二杏先上了马车,将吴见友和张东唤到一边:“今天要辛苦你们两位了。”   两人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见两人言不由衷,易长安也不点破,只是笑笑:“我会尽量争取早些办完这件事,这会儿让墨竹回去取点东西了,还请你们两位在这里稍等一下。”   早些办完……能在今天办完吗?道路上的雪还没化呢,从太平县去赤河村也得大半个时辰,这会儿都快巳时了,还要等,再等就到中午了,看来这两天是甭想着回家过年了!   吴见友和张东的脸色都沉了沉。 第56章 你对人很好!   易长安只当没看见吴见友和张东两人的脸色,自在站在那里等着,时不时问上两人几句家里的情况。   不到两刻钟,墨竹和修竹两个就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拿满了东西,匆匆赶了过来:“少爷,都拿来了!”   易长安笑着迎上前先接过了墨竹手中的提盒,刚打开里面就飘出了浓烈的香味儿;张东忍不住用力抽了抽鼻子,咽了咽口水。   易长安将里面搁着的两只竹筒递给吴见友和张东,另外又取了一只给了马车里的胡二杏:“胡姑娘,这是孙大饼家熬的大骨头胡辣汤,趁热喝了,这大冷的天身上也有个热乎气儿。”自己取了一只竹筒拔开塞子边吹边喝了一口,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修竹连忙一人一个热乎乎、鼓囊囊的大油纸包跟着递了过去:“新出炉的芝麻大烧饼,还是肉馅儿的呢。少爷怕你们一会儿路上饿,让我把孙大饼家的那两扇烧饼全包圆了!”   孙大饼家的烧饼分几种,这种外面洒了芝麻里面包了肉馅儿的最贵,要十个铜板一个。再添上四个铜板,都可以买一斤好肉了,这十个铜板一个的肉馅烧饼,寻常人家可买不起。   也就是有些家底的人,或者是家里孩子实在馋嘴了的,父母才狠心买上一个。   不过他家这十个铜板一个的烧饼也确实用料足,饼子外酥内软,还带着天然的麦香,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肉香带着油香和葱香,让人格外满足……   吴见友和张东两个就着热烫的胡辣汤大口咬着饼子,先前心底的那点怨气不知不觉已经散了一大半走。以前跟着上面的大人出去办差,如果没有人招待,那他们就只能自己啃干粮饼子的,易大人他……跟以前那几个大人都不同,连那个胡二杏都得了烧饼和汤吃呢!   “吃饱喝足才好做事!”易长安吃饭的速度不慢,饭量也不小,三两口就干掉了四只烧饼,喝完了那一竹筒胡辣汤,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   见吴见友和张东也吃完了,墨竹把手里的两只大包裹递了上去:“喏,我家少爷给你们的。”   吴见友愣了愣,接过来打开看,见是一件八成新的厚茧绸直缀棉袍,张东手上的也是,不过花色不同;两人不由讶然看向易长安。   “这天气你们要赶车太辛苦,家里没合适的衣物,就让修竹到当铺买了两件过来,别嫌弃是别人穿过的就好。”易长安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原来易梁的衣服这两人穿着会嫌小,不然也不用去当铺买别人死当的棉袍了。   易长安还担心两人嫌弃,吴见友瞧着那棉袍子的厚度,摸了摸外面那层厚茧绸衣料,心里抽得一痛一痛的,白着脸勉强笑了笑:“多谢易大人想得周到,这衣服买来多少银钱?小人怕身上没带那么多,可能要回头往家里取了再还你……”   白吃了人家的,难不成还能接着白拿?吴见友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现在心里只鼓捣着等回来再把这衣服拿回当铺死当了,就是不知道又会被当铺那朝奉刮掉多少银钱了……   显然张东也想到了这一层,刚才因为吃了几个大肉馅烧饼而笑开的脸色也有些发苦起来。   易长安惊讶地睁大了眼:“见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我送你们的,哪里要你们来出这个钱?”又呵呵笑了两声开了个玩笑,“等以后我腰包鼓了,大冷天地再出去,就给兄弟们一人整一件大毛衣裳,到时刮冰刀子都不怕!”   易大人送、送的?吴见友和张东两个都呆住了,他们就没见过跟着出去办案子,上头大人管吃管喝还管衣服厚不厚,不厚就白送的!   “这天气你们要在外面赶车,不多穿点回头伤风了可不是玩的,别到时候年都过不好就是我的罪过了。”   易长安从墨竹手里接过一件灰兔毛带头罩的披风往自己身上一披,顺手把他递过来的那两只小葫芦抛给了吴见友和张东:“里面是烧刀子,冷的时候喝一口御御寒,省着点慢慢抿,多了可不行,别喝醉了。”   见两人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小酒葫芦,易长安这才一撩披风弯腰上了马车:“行了,粮草俱备,我们也该出发了!”又跟外头的墨竹和修竹交待,“马车也坐不了那么多人,你们俩都不用跟过去了,要是我今天晚上没回来,你们把家里守好就是。”   墨竹和修竹两个忙应了一声;吴见友和张东两个也跳上车辕,响亮地应了一声:“大人坐好了,我们走了!”马鞭一扬,驾着那匹驽马的的地小跑起来。   易长安拢了拢披风,靠在马车壁上,随着马车的摇晃轻轻摇晃,见坐在对面的胡二杏张着一双眼好奇地看着自己,冲她微微一笑:“胡姑娘,冒昧和你同车了,不过事急从权,你别介意。”   胡二杏摇了摇头:“易大人放心,我不是城里头那些大家小姐,再说又不是孤男寡女,外头还有两位呢;我们庄户人家不讲究这么细的。”   见易长安面容和善,胡二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好奇,又继续说了下去:“易大人,你是哪儿人?”   这是她要去赤河村办案呢,怎么倒成了胡二杏来查户口了?易长安没回答这话,只挑了挑眉:“胡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我官话说得不准,带出了方言?”   大燕建国之后,为了方便统一推行官话,跟后世的普通话差不多,要参加科举首先就要会说一口好官话;易长安说得一直很顺溜的,这么说只是故意引歪话题。   “没有没有!”胡二杏急忙摆手,“易大人的官话说得很好,民女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你跟别的大人不一样!”   “有吗?”易长安摸了摸下巴,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陈岳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难不成是她官气还不够足,官威还不够盛?   胡二杏连忙点头:“有啊,我见过来我们村收粮税的大人们,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说着模仿着摆出了一副拿鼻孔看人的模样,逗得易长安笑了起来。   见易长安笑了,胡二杏更加放松了,话也更加说得溜了:“要不就像今天公堂上那几位大人,一脸的不耐烦,恨不得拿那块木头把我当苍蝇拍走;但是易大人你就不同,你……你对人很好!”   小姑娘没读过书,具体怎么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重重地重复了一句才觉得表达了她的想法:“就是那种,真的好的很好!”   她这话绕得不太顺达,易长安却笑不出来了,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是在李泰这些人的眼中,胡二杏之类的,都只是升斗小民,可以恣意轻忽的升斗小民…… 第57章 玉兰笋片炒肉   胡二杏不知道易长安为什么敛了笑意,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觉察到小姑娘的不安,易长安冲她安慰地笑了笑,转而向她仔细问了起来:“对了,昨天你姐姐回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情绪呢?”   官场上那些套路太深的事,她自己也没办法,还是“在其位谋其政”,别拿着从七品推官的工资,操着金銮殿龙椅上那位该操的心了;眼下做好她这个推官该做的事,就是好的了。   胡二杏被她这一问,立即仔细回想起来:“异常的举动?好像没有……”   昨天胡大杏像所有新出嫁的小媳妇儿一样,是在申大郎的陪同下回门的,然后在娘家吃了一顿饭,带了妹妹胡二杏给她的回礼回去。   胡家原来就只有这两姐妹相依为命,因此胡大杏回门,自己也下了厨的……胡二杏眉头紧紧拧着,突然“啊”了一声:“易大人,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在烧火,姐姐炒菜,有一小会儿她恍了神,忘记动锅铲,差点把菜给炒糊了!”   胡二杏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着:“当时正炒着玉兰笋片炒肉呢,这菜老费油了,不放多些油炒出来不好吃,以前我姐是最喜欢吃的,就是很少能做这个菜。   头天我就想着姐姐要回门,特意泡了玉兰笋片,李大叔家里杀猪,我还跟他特意定了两斤五花肉,五花肉炒玉兰笋片,我姐做得最香最好吃,每回做出来,我和她都能就着这菜吃上两大碗饭。   可是昨天她竟然走了神,不过也就那一小会儿,我瞧着我姐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我偷偷问我姐申大郎对她怎么样,她还说可以……”   马车轻轻摇晃,易长安听着胡二杏絮絮说着,不时引导着话题:“那申家说的货郎是怎么回事?”   “我姐是绝对不会跟货郎私奔的!”胡二杏气乎乎地冲口说了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口气太冲,连忙跟易长安道歉,又急急解释,“易大人,我、我刚才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实在是以前我娘就是跟货郎、跟货郎走的……”   原来十多年前,胡二杏才得一两岁的时候,胡父上山伐木,不慎意外被倒下的树木砸断了,从此瘫痪在,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经常拉在。   家里本来就过得艰苦,这一下丈夫成了废人,两个女儿还在年幼,帮不上什么忙,胡母既要一个人撑起整个家计,又要服侍丈夫倒屎倒尿,成日见不到头地劳作。   有一回她刚给丈夫换洗好,出去洗了床单回来,胡父却又在拉了……胡母被压抑了好几个月的绝望情绪终于爆发,扔下木盆里的床单,不顾房间里小女儿的大哭,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村里有人看到她跟着一个货郎走了,走得极其坚决。等在外面挖野菜的胡大杏赶回家,爬在门坎上的胡二杏已经哭得嗓子哑了。   胡大杏那年才得六七岁,一声不吭地求着几位善心的村民帮忙,将胡父弄的污秽全清洗好了,没有灶台高的人垫了小凳子,笨拙地给一家人做野菜粥。   只是没有想到,那天夜里,胡父用一条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窗棂上……从此,胡氏姐妹相依为命,胡大杏拉扯着妹妹艰难长大,姐妹两个把这个家给撑了起来,也是因为如此,胡大杏才拖到了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才嫁了人。   胡二杏虽然极力想忍住,还是眼睛发红,连忙背过身子掏出手帕偷偷擦掉了眼泪。   易长安怕她尴尬,装着看行程撩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车外,白雪覆盖的田野格外冷寂,黑山静水仿佛一幅水墨画卷,村庄的轮廓慢慢出现在前面。   易长安微微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能说胡大杏因为当年母亲是跟着货郎走的,所以就不会跟着货郎走,但是确实让人有些疑问,如今胡家家境已经好转,且胡大杏已经嫁进了申家,胡大杏做什么还要跟货郎走呢?   这申家……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们申家这是遭了什么孽哟,娶回来这么个媳妇,跟她娘一样水性,这才嫁过来几天,就跟着人跑了……”   申家,申李氏一边拍着哭诉,一边拿着帕子用力揩了揩了鼻水,全然不顾胡二杏在一旁怒目而视:“大人啊,二杏她自己姐姐做出了这丑事,却还要把脏水往我们申家头上泼,你可得还我们申家一个清白名声啊!”   易长安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稳稳坐着听着申李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眼睛却仔细打量着申家的摆设。   申家的家境看起来也并不是很好,家具都是用了有些年头的,不过因为家里有喜事,所以擦得格外亮了些,看起来还算顺眼。   一排三间的泥坯房,中间是正房,就是她们现在坐的这里,正是平常见客的地方,大概是为了迎新妇,还特意粉刷过了的;旁边一左一右两间厢房都挂着门帘子,挡住了易长安的视线。   “……那胡大杏定是嫌弃我们申家家穷,瞧着那货郎手上有几个大钱,就眼皮子发浅地跟了人跑了,可怜我儿子不明不白的,就被人戴了这么顶绿头巾……”   “什么不明不白地戴绿头巾,现在是我姐姐人嫁到了你们申家,却不明不白地不见了!”胡二杏是个性子刚强的姑娘,先前碍着易长安在这里,一直忍着,见申李氏一盆盆污水泼个没完,终于忍不住跟申李氏呛了起来。   易长安立即觉得自己陷身进一千只鸭子中间了,抬眼看了看吴见友:“见友,让她们停下来。”   吴见友一步上前,将手里的那把腰刀往桌子上重重一拍:“都给我住嘴!”   那张老旧的桌子受不住这力道,晃了两晃,“哗”地散架了,先前申李氏给易长安上茶的那只粗瓷大碗“咚”地砸在地上,虽然因为地面是夯的泥地没有碎,却是磕出了一个缺口。   申李氏心疼地一把抢起那只大碗,看了眼板了一张黑脸的吴见友和他手里那把腰刀,嘴巴嚅了嚅还是老实地闭紧了。   今天来的这位大人样子和善,她才胆子大了起来,没想到“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带的这位公爷却是个恶的……   易长安满意地冲吴见友点了点头,看向申李氏开始发问:“你儿子申大郎呢?”   如今是农闲等过年,外面又冷,很多庄户都是一家子缩在家里围在火盆边烤火,但是她进了这申家,却并没有看到申大郎。 第58章 申家大郎   申家的当家男人早年就过世了,申李氏守寡,打小儿把儿子申大郎拉扯大。   听说申大郎早年还读过几年私塾,后来申父一死,家里没有多余的银钱,申大郎才辍了学;不过能识得不少字,在十里八村的庄户里面,也算是个不错的了。   刚才申李氏正是一肚子气闷冒火,这个时候,申大郎不在家里陪着他娘开解开解,还跑哪儿去了?   易长安话语虽然平静,那双眼睛却明亮得似乎能看进人心里去。申李氏连忙答道:“大郎他……咽不下这口气,又出去寻那货郎去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申李氏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娘,谁来咱们家了,怎么这马车停——”   申李氏立即起身迎了出去,扬声问道:“大郎回来了?你寻到那货郎的下落没有?”然后声音低了下来,却也没遮掩地让屋里头的人听到,“胡二杏这妮子可心狠了,一大早得了信就跑去衙门里把咱们申家给告了!”   “她姐姐跟人跑了,她还有脸去告官?!”申大郎揣了一肚子火,一眼瞧见一身官服的易长安坐在里面,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官府还真来人了?   申大郎连忙跪了下来:“草民申立行见过大人。”   “起来吧。”易长安唤了申大郎起身,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在他衣领处略停了停了,才慢慢开了口,“本官今日前来,是来问案的。你今天一早到胡家告诉胡二杏,胡大杏跟货郎私奔了?”   申大郎连忙垂手站了起来,脸上还有些愤色:“是。”   “什么时候的事?可是你亲眼看到的?”   “昨天傍晚……胡大杏一夜没回来,今天一大早我刚出门,村口的韦三婶就告诉我了。”   申大郎答得老老实实,易长安却皱起了眉头:“昨天不是你们回门的日子吗,怎么,难道不是你们一起回来的?”胡二杏明明是说姐姐和申大郎用过午食就回去了的。   “胡大杏是跟草民一起回来的,不过路上我们拌了几句嘴,胡大杏回来没多久就出去了,草民以为她负气回娘家了,也没有去理……   没想到胡大杏竟然一夜未归,草民也怄了气,索性就不去找她,打算好好凉凉她。等到第二天一早出门,草民打算去胡家的时候,路上遇到了韦三婶。   韦三婶问草民这么早出门去做什么,因她平常最是嘴碎,草民本不想答她,谁知道她神神秘秘地问草民是不是胡大杏昨天没跟草民一起睡。   草民心里生疑,才追问韦三婶详情,韦三婶说昨天傍晚看到胡大杏跟着一个货郎一前一后地往村尾去了,到天黑都没看到胡大杏回来……”   剩下的事,易长安就知道了。   申立行气冲冲地找上胡家的门,跟胡二杏几句冲突下就发现,胡大杏昨天夜里竟然根本也没有回到娘家,当下就怒气冲冲地嚷了出来,说胡大杏一定是跟货郎跑了……   申立行这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像是真的颇为受辱一样。   易长安微微垂下眼帘,又抬眼直直盯着他:“那你刚才是去了何处?”   “草民、草民是心里气不过,想着再去找找那贱妇,就从村尾走了一趟,一直过了下河村都没有人说看到那贱妇,草民这才回转了来。”申立行嘴里说得挺气壮的,眼睛却瞟向一边不敢跟易长安对视,见胡二杏因为“贱妇”那两个字在瞪他,又将头转到了另一边。   易长安的目光却长久停在了申立行的身上。   这位申家大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后生人家生得挺周正,不仅面皮白净,大概还因为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会识字,所以整个人有种跟普通庄稼汉不一样的气质。   这气质放在易长安眼里不够看,但是在庄户人家的小姑娘眼里,怕就是比较吸引人了;特别是申立行今天还穿了一身九成新的立领暗蓝色棉袍,不像庄户人家的上袄下裤,却是件直裰束腰式样的,放在这村里,绝对是鹤立鸡群了……   申立行被易长安看得有些不太自在,结结巴巴地问了出来:“大人,草民说的都是真的,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下河村问问——”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突然问了出来:“你在下河村找的那位年轻姑娘是谁?”   申立行脸色大变,却还想嘴硬:“什、什么年轻姑娘!草民没有……”   “关系都那么亲热,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嘴硬,我现在使人过去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不过到了那时就论你敢欺瞒本官这一条,只怕这个年你就要到县衙那大牢里去过了。”   易长安老神在在地扔出一句话,见申立行脸色不停变幻却还是咬着牙不说,转头就吩咐张东:“张东,你去下河村让里长召集村人,把本官的话传下去,就说若有知情来报的,本官赏银一两。”   要是易长安光是让人去问,未必问得出什么,但是用上这么一招……对村民来说,一两赏银可是足够他们今年过个富足的好年了!   申立行勃然色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草民……草民……是跟草民的姨表妹说了会儿话,但是草民跟表妹真的只是说了一会儿话——”   “恩,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易长安点了点头,指了指申立行的衣领,“不过你衣领上沾了她的口脂了;不知本官可有幸知道你那位姨表妹的芳名?”   张东的眼角不由抽了抽,易大人这话说得可真暗搓搓的……毒!   申立行下意识地随着易长安那一指,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衣领,指尖上果然揩下来淡淡一抹嫣红。   这极淡的一抹嫣红擦在暗蓝色的衣领根本不显眼,寻常人看了也不会想到口脂那里去,申立行没想到易长安竟然那么眼尖,脸色一下子青青红红起来,却不敢不答她的问话:“草民、草民的表妹叫、叫陈玉兰——”   玉兰?玉兰!胡二杏陡然想到了什么,突地冲出去狠狠一拳头捣在申立行眼眶上:“姓申的,你还敢骂我姐是‘贱妇’!你说,是不是你和陈玉兰两个合谋拐了我姐!   你个王八蛋,我打死你!你要想娶那个陈玉兰,做什么要来我家向我姐提亲?你根本就是想骗我姐的嫁妆是不是?你把我姐弄哪儿去了,你把她还回来——”   她一个姑娘家,打人竟然不是甩巴掌,而是一拳一拳呼呼见肉。申立行猝不及防被她正正打中一只眼眶,痛得“哎哟”一声,接着被她兜头一阵乱打得躲都躲不及。 第59章 窗户外的脚印   申李氏见儿子被打,连忙上前去撕掳胡二杏:“胡二杏你个疯婆娘,你竟敢打我家大郎!谁合谋了,谁拐你姐了,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胡二杏是惯常在外劳作,时不时还要爬山崖寻崖香的,手脚力气大,一把就架住了申李氏把她往地上一掀。   申李氏被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地面大嚎起来:“杀人啦!胡二杏杀人啦——”   易长安看着眼前的闹腾,心里却有些发沉。   胡二杏只想着申立行是使人拐了胡大杏走,但是胡大杏容貌普通,力气应该跟胡二杏一样也绝对不会小,倒是极有可能不是被拐了……而是真的出了命案了!   “见友,分开她们。张东,你即刻去下河村,把陈玉兰提过来。”易长安吩咐下去后就看也不看正房里还揪在一起的几人,揭开右边厢房的门帘子就径直走了进去。   厢房的窗户上还贴着大红双喜字,这是申大郎和胡大杏的婚房。   床上有些凌乱,被子被胡乱卷着扔在那里,大概是因为申大郎今天一早起床的时候还很生气……房间里并没有什么令人生疑的地方。   易长安又去了申李氏那边的房间,也同样没有什么发现。   等她走出来时,屋里头的人早就不打了,被吴见友瞪着,各自气鼓鼓地坐在一边。   让申大郎带着吴见友去把韦三婶提过来,易长安看了眼胡二杏和申李氏,淡淡发了话:“都给我坐这儿不许动。”自己出了门在屋外慢慢转悠起来。   前院的雪已经被扫净,瞧着没有什么痕迹,后面还建的几间棚房,东向的是厨房,西向的是茅坑和牲畜棚。   厨房里收拾得倒也整洁,不过因为两边的窗户都关着,里面的光线有些不大好。   易长安走过去推开了右手边的窗户,一片雪光映射进来,刺得人眼前一阵发白。易长安眯了眯眼才适应了这反射的光线,发现这扇窗户正对着外面的一个菜园子。   菜园子里的菜早就收了,任积雪落在那里也没人管,沿着田埂边却有一行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脚尖的方向正是对着这边。   易长安探出身去,见那行脚印一直延伸到了窗户下面两尺外就停住了,脚印小巧,应该是女子的足印,且在窗户下面大概站得久些,脚印有些深,边缘也有些融冰,脚印的主人应该身高五尺两寸左右。   窗纸没有破洞,隔着这种糊纸窗户内外是看不见的。闭了闭眼,易长安想像得出窗户被人打开,外面站了一位女子与正在厨房里做饭菜的人交谈的情形;看雪地上的足印,时间大概就是在昨天。   昨天……胡大杏是傍晚的时候才离开的,当时站在这厨房里的人会是她吗?   易长安仔细查验过了厨房里任何可能用作凶器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发现,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申家的正屋。   申李氏仔细觑着易长安的脸色,有些虚怯地唤了一声:“大人……”   易长安摆手止住了她的话:“申李氏,昨天你儿子申大郎和胡大杏因何事拌嘴?”   “这个……民妇不知。”   “那胡大杏是何时回到申家的,回来后做了些什么?”   “胡大杏和我家大郎在胡家吃完午食后就回来的,歇了晌以后就开始做家务,民妇瞧着天色差不多了,就唤了胡大杏去厨房做晡食。   开始胡大杏还应了声,后来民妇听着厨房里半天没个响动,过去一看,灶膛里火都没烧,也不知道胡大杏跑哪儿去了。   这回门第一天新妇要做家事是规矩,胡大杏却摞下这一摊子跑了,民妇当时心里生气,就去问大郎怎么回事。大郎说他俩回来的路上拌了两句嘴,胡大杏可能是跟他闹别扭了。   民妇就想着,哪里这才嫁进来就敢摞脸子的,她把我这个婆婆和她相公都放哪儿了,我一怄气,就自己做了晡食,跟大郎说了,好好晾晾胡大杏……”   易长安微一低眼:“申李氏,胡大杏不见了,从昨天到今天都是你去厨房做的饭食吗?”   “是。”   “你做饭食的可曾打开过厨房的窗户?”   “没有,这两天下着雪呢,开窗太冷。”   “你在厨房时,可有人就站在窗户外面,隔着窗户与你说过话?”   听到易长安问得奇怪,申李氏抬着看了她一眼:“大人,民妇厨房的窗户,一边就通着这院子里,有那功夫隔着窗户说话,还不如走两步拐进厨房里头,还暖和一点。”   易长安摇摇头:“我是说,另外一边的窗户。”   申李氏忙摆头:“那边就更没有了。那边连着菜园子,这会儿没菜呢,一园子的雪,就是谁想跟民妇唠嗑,也不会踩着一园子雪傻站在那边说话呀。”   这么说,菜园子里的脚印可能是胡大杏认识的人留下的?易长安轻轻点头,见吴见友带着申大郎和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回来了,正色看向那名妇人。   许是在来的路上被交待过了,妇人一见到易长安看来,就“咚”的一声跪下来磕头:“民、民妇韦吴氏,见、见过大人!”   虽然是过年,韦吴氏也穿着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粗布衣裤,身上也不像别人那样收拾得干净,而是有种邋遢的感觉;容长脸儿微带麻黑,嘴皮子有些薄,模样刻薄。   都说相由心生,难怪申大郎说韦吴氏是个碎嘴的人……   易长安也不叫起,直接发问:“韦吴氏,本官问你,胡大杏与货郎私奔这话可是你说的?你可亲眼目睹?”   说几句碎嘴也会被官爷诘问了?韦吴氏还有发愣,听到头顶上易长安冷冷一声“嗯?!”,肩膀抖了抖,连忙把昨天看到的事说了出来:   “回、回大人,是昨天下半晌的时候,民、民妇亲眼看到的。胡大杏急急火火地走在前头,那货郎挑着担子跟在后头,两个人就隔了一点子距离。然后民妇亲眼看到他们两个转过村尾那边去的。”   易长安不由皱了眉:“两人一前一后,也有可能是正好同路,你怎么就能断定胡大杏是跟了那货郎私奔?”   “都那时候了,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里做晡食了,胡大杏不在申家做饭还跑出来,要是想跟货郎买东西早叫住货郎了,做什么一路火急火燎地只管走?这不是打算私奔是什么?”韦吴氏两片薄嘴皮子一搭就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何况她家里可是有这家风的,她娘当初就是跟了货郎私奔的……”   胡二杏眼睛一瞪就要跟韦吴氏干架,易长安淡淡一眼瞥去,见她胀红了脸坐了回去,转头又看向韦吴氏:“当时你可看到胡大杏拿了什么东西?”   韦吴氏仔细想了想,才有些不太确定地迟疑答了:“好像……好像是空着两只手……” 第60章 贱人就是矫情   既然要私奔,又哪有空手空脚不带个包裹的?   联想到自己先前查探到的那个贴了红双喜的房间,房间大斗柜里新妇的衣服还放得好好的,甚至在几件小衣的最里层,还有一只锁着的小木盒子,易长安心里就有了基本推测。   转身进了那间新房,易长安手里捧了那只小木盒子出来,向胡二杏扬了扬手:“胡姑娘,这只盒子可是你姐姐的?”   胡二杏立即点了头:“是我姐姐用来放重要东西的!那盒子背面还有个凹痕,是我以前不小心摔到地上砸出来的呢!我记得出嫁前,我姐把她的一些首饰和田契放进去了的。”   易长安从荷包里取出一截铜丝,轻轻戳进锁眼略一拨弄就把锁开了。   木盒子里除了两对金丁香,还有几件亮闪闪的银镯子、银钗之类,应该是为着成亲才买来不久的,银色雪亮没有半点发黑;最下面压着薄薄的一张纸,易长安展开一看,确实是那五亩田契。   申李氏先前就伸长了脖子,这会儿瞧清了,上前就想从易长安手里接过那盒子:“大人,胡大杏虽然跟人跑了,可这东西还是咱申家的……”   易长安冷冷盯着她,见她讪讪缩回了手,才冷哼了一声:“既是私奔,田契不带走也就罢了,为什么这些易于携带的首饰都不带走?”   申李氏看着盒子里头那两只银光闪闪的镯子很是粗实,那两对金丁香虽然不算大,却也明晃晃地耀眼,眼里只恨不得伸出小手来抓了去:   “或许、或许是胡大杏她心里内疚,才把这些东西都留下来的……对,肯定是这样,这是对咱们申家的补偿!”   若要补偿,那五亩良田的田契还不够?还至于非要把这些完全可以随身携带、易于变现的首饰都放这儿,而且连自己的那些个贴身衣物都不带吗?   易长安不再理会申李氏的胡搅蛮缠,径直看向申立行:“申大郎,昨天回门后回来的路上,你与胡大杏因何拌嘴?”   申立行支支吾吾地答话:“就是一些琐事,胡大杏才嫁过来不太习惯……”   易长安直接喊了跟来的衙役:“吴见友,把他按住了给我打!打到他懂得说实话为止!”   这些个人就是贱性子,瞧着易大人的样子好说话,尽想着糊弄人!易大人早该叫他们上真家伙了!吴见友响亮应了一声,转到屋外的柴火垛前抽了一根手臂粗的长柴火出来权当水火棍,走过来就按翻了申立行。   眼看着儿子被按在地上,申李氏立即扑到儿子身上哭叫起来:“大人呐,你不能——”   “谁敢公然阻扰本官办案,直接给本官先打二十板子,打完后拖回大牢里枷号一个月!”易长安却不复先前平和的脸色,厉喝了一声。   申李氏一下子就哑了声,再不敢张着喉咙嚎了,吴见友将她扯开到一边,转回身一脚踩在申令行的背上,举起手中的粗柴火棍就一棍子敲了下去。   才在申立行的屁股上抽了一记,申立行就痛叫了起来:“大人,别打了别打了!草民是因为陈玉兰的事和胡大杏拌嘴的!”   胡氏姐妹和申立行住在一个村里,如果知道申立行和他那姨表妹陈玉兰有些牵扯,按先前胡二杏的反应,想来胡大杏也是不会嫁过来的。   申立行之前既然瞒住了人,那怎么胡大杏嫁过来以后又知道陈玉兰这个人呢?   “胡大杏是何时知道你和陈玉兰关系匪浅的?”易长安默默地压下自己心底深处冒出来的那句“贱人就是矫情”,示意吴见友暂时停了打,却并没有放申立行起来。   反正她敲上几棍现在是合理合法,对申立行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还真不能客气!   “就在成亲的第二天,兰、陈玉兰说头天去了亲戚家里,没赶上草民的喜宴,所以第二天过来补送贺礼……”   那天陈玉兰过来送礼,因为是亲戚关系,申家自然留了她吃午食……   “其实草民跟陈玉兰年少时是有些情意,但是自定亲之后就没有再来往过了,她那天过来,也是因为亲戚情分。偏偏胡大杏疑心生暗鬼,总觉得我和陈玉兰之间还在藕断丝连……   第二天回门回来,在路上的时候草民无意中提了一句今天炒的五花肉炒玉兰片味道不错,胡大杏听着‘玉兰’两字,当时就发作起来,句句刺着草民说话,草民恼怒之下才跟她拌了几句嘴……”   听着申立行的叙述,易长安沉吟了片刻,才张口问道:“昨天傍晚时分,你在何处?”   “草民、草民在家中睡着……”   “可有人证?”   不等申立行答话,申李氏就抢先开了口:“大人,民妇可以做证!那个胡大杏不见了人,民妇自己做了晡食后,唤了儿子出来吃饭的……对了,当时王二家的正好过来跟我家借盐!”   王二家就住在申家隔壁,吴见友很快把王二家的叫了过来,易长安细问之下确定了那个时段申立行确实是在家里吃饭,让吴见友把王二家的带了回去,转头看向申立行:“昨天陈玉兰可曾来过你家?”   “没有!”申立行立即摇头,“大人,草民成亲以后,真的只当陈玉兰是亲戚而已,绝对没有……”   见易长安的目光带着嘲讽落到自己领口上,想到刚才那抹口脂,申立行讪讪地解释了一句:“这是草民先前一路寻人寻到了下河村,遇到了表妹,表妹知道了情况,一时……一时怜惜草民,情绪有些激动了……”   易长安压下眼中的讥诮不语,胡二杏却忍不住戳了一句:“激动到扑到你身上来,还在你衣领上留了口脂印子?”   申令行心里恨毒了没给他留面子的胡二杏,只是现在还被吴见友压着,只能硬生生忍了下来。   之前被丢在一边的韦吴氏听到了这么一通八卦,即使自己还跪在一边,一双眼睛也跟探照灯似的,把申令行给扫了个一遍,还死性不改地嘀咕了一声:   “哟,陈玉兰这大闺女家家的,比刘寡妇还会撩人呢!这是想着马上嫁过来顶了大郎媳妇的缺吧?陈玉兰我见过,长得可比胡大杏水灵多了,那小腰一扭,可甩了胡大杏七八条大街了……”   这话一说出来,申氏母子和胡二杏三人都黑了脸。   韦吴氏却毫无所觉,兀自说得痛快:“要我说,这表哥表妹的,申大郎你怎么就没想着娶陈玉兰呢?莫不是嫌她家穷……   哎哟,我说申大郎,真不会是你为了胡家那五亩嫁妆田,娶了胡大杏以后又和陈玉兰合谋杀了她吧?回头你就可以继续娶陈玉兰了!这不,这钱你申家也得了,人你申大郎也得了,还拿我来当了一回幌子,这算盘打得老精了……” 第61章 陈玉兰   胡二杏的脸色刷地一片煞白,她先前一直觉得申家再怎么着也不会那么狠毒,可能会找人拐了姐姐走,这会儿听韦吴氏这么一嚷,突然觉得极有可能……   申李氏正要开骂回去,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张东拘着陈玉兰到了,不过陈玉兰的娘也一路哭哭啼啼地跟了过来。   “看着这几个人都不许乱动!”易长安交待了胡二杏一句,急步走了出去,迎上了张东。   扫了陈氏母女两人一眼,易长安倨傲地抬起了下巴,声音威严:“吴见友,张东,把这两个人犯都带到后面厨房里,本官要隔开问话!”   张东愣了一下,见吴见友冲他眨了眨眼,立即会意地弯腰一揖,大声应了:“是,大人!”连推带搡的,也不等陈玉兰跟屋里头的申令行对上眼,就推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易长安注视着陈玉兰走路的姿势,眉头微微拧了拧,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吴见友早就知机地端了一张高凳过来,还撩起袍子下摆擦了擦灰:“大人,请坐。”   这架势摆得够足,陈家母女俩个不由有些怯怕地往后缩了缩。   易长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陈氏母女一眼,见当娘的一身灰布摞补丁的衣裳,双手青筋暴露,因为常年劳作粗糙不堪,面色中带着愁苦。   当女儿的虽然衣服不是什么好料子,却是蓝底碎白花的新棉布,挽了一个娇俏的弯月髻,簪了一朵粉色的绒花,长圆脸儿,脸皮子白净,下颔微尖,眉毛画得弯弯的,一双杏眼非常灵活;身形在女子中算是略高的。   刚才易长安从陈玉兰身边走过时,闻到了一股子劣质香粉味,现在仔细看她,一眼就看出了她脸上敷了粉,嘴唇也点了艳红的唇脂;和胡二杏对比起来,就是细瓷杯和粗陶碗摆在一起的感觉。   妇人和女孩都垂首站着,因为紧张,两人都有些发抖,不过妇人两手垂在身体两侧,缩在袖笼里颤颤发抖;女孩则是两只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前,紧紧绞着。   易长安随手捡了灶台上那块磨刀石在手里掂着,语气温和地发了话:“陈玉兰,站出来抬头让本官看看。”   听到她声音和缓,陈玉兰暗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跪了下来:“民女陈玉兰,见过大人。”磕了一个头后慢慢抬起了脸,眉头轻轻蹙着,透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易长安却突然将手里的磨刀石往砧板上重重一拍:“大胆凶犯,还不把你杀害胡大杏的事如实招供!”   磨刀石重重拍在砧板上,突兀地发出一声巨响。陈玉兰被吓了一跳,双手猛地紧紧叠在小腹处,一下子就被易长安那声厉喝给震住了。   还没等她恍回神来,易长安又给了她重重一击:“申令行已经把你和他的事都供出来了,你要敢隐瞒半分——吴见友,刚才杖刑的那棍子你拿过来了吗?”   “回大人,小人拿着呢!”吴见友将手中那根手臂粗的长柴火往陈玉兰眼前用力一杵;陈玉兰眼皮子飞快地抖了一下。   “要是你敢说半句假话,”易长安声音既阴又寒,“别怪本官不懂怜香惜玉,让人打到你说真话为止!说吧,昨天你站在这厨房外面跟胡大杏说了什么?!又是如何把她骗出去加害的?!”   如果说前面几句话只是让陈玉兰心惊的话,易长安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成了压垮陈玉兰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玉兰软软地跌坐在地,目光呆滞起来,过得半刻才抖着嘴唇答了:“我、民女……民女跟她说,民女跟申大郎之间的关系,比她以为的……要深得多,要是她不信,就往村尾那边来,我在那边等她,给她看证据……”   “证据——”易长安声音悠悠拖长,然后突然如急冻般一凝,“比如说你已经怀孕?!”   就像前一刻还是芬芳怡人的花儿,下一刻花冠中却突然露出了肉食动物的利齿,陈玉兰被这一声骤然骇住,愣了片刻后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   “我……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已经有了大郎的孩子……大郎说等他娶了胡大杏以后过上几个月,手里有了钱就跟我爹说,纳了我做妾……我哪里还等得到几个月后……”   申家是寡母拉扯着一个儿子长大,家中积蓄本来就没有什么,申大郎虽然皮相好,还识得几个字,却不是一个安心种田的主儿,因此家境也一直没有什么改善。   而陈家的家境则更糟糕。陈父嗜酒,手里根本存不得银子,有些银钱就要拿去打酒喝;陈玉兰前面两个姐姐都被陈父拿出去胡乱嫁人了,就是为了拿着聘礼换酒喝。   因此,即使陈玉兰和申令行因为沾着点亲,来往过几回,甚至两人早早就暗生了情愫,但是申李氏从没想过要娶陈玉兰这样帮不了自家改善家境的儿媳,陈家也不会想到把女儿嫁到拿不出多少聘礼的申家来。   胡家姐妹采到崖香发了一笔小财后,身为老姑娘的胡大杏打算嫁人,申李氏听到这消息后也赶去帮儿子提了亲;陈玉兰那时已经跟申令行有了首尾,申令行却不敢跟自己的母亲说实话。   胡大杏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申令行。陈玉兰知道后偷偷过来找申令行,申令行却在心里念上了胡大杏的嫁妆,告诉陈玉兰等他娶了胡大杏以后,过上几个月就说动胡大杏拿出银子来,把陈玉兰纳过来做妾。   庄户人家虽然不太有纳妾的,但是只要手里有银钱,陈家肯定会把人送过来。陈玉兰得了申令行这句话,只能按下心思先回去了,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要是照着大郎说的再等几个月,我的身形根本就遮不住了,到时我还怎么敢在村里出门?”陈玉兰说到这里,一脸的泪水,“正好前几天王货郎来我家里催账,要我爹把今年赊的酒钱还了。   我爹拿不出钱,又舍不得让王货郎拿家里别的家什抵账,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让我……让我陪王货郎一夜,就算抵了他今年的酒钱……”   陈玉兰说到这里,陈母突然悲嚎起来:“是我造的孽啊,当初怎么就嫁了他爹这前辈子饿酒死的啊,是我害了兰儿啊……”   陈玉兰漠然看了母亲一眼,擦掉了自己的眼泪:“我爹脾气暴虐,家里全是他做主,我既找不到人能帮我拿出银钱还了这笔账,又心里气苦。   我陈玉兰自问长得也不差,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磋磨?而那个胡大杏身形粗壮,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凭什么想嫁进申家就嫁进申家?   我当时气得想一根绳子吊在申家门前,一了百了,后来又想着自己就是死了,也碍不着胡大杏什么。如果就这样死,我不甘心!   后来我终于想到一个主意,找到了王货郎,告诉他我愿意陪他三个晚上,只要他帮我做一件事……” 第62章 活着?   就在胡大杏回门的前一天,陈玉兰借故来到申家,说是因为走亲戚没赶上喜宴,今天特意过来补上喜礼。   来者是客,何况陈玉兰还跟申家沾着亲。申李氏就去热了昨天喜宴剩下的酒菜,让申令行和胡大杏陪着陈玉兰吃饭。   桌子上,陈玉兰有意跟申立行眉来眼去,举着酒杯祝他百年好合,却又满眼情意、眉拢哀愁。   申立行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杯,等胡大杏收拾菜碗去厨房的时候,就跟陈玉兰拉拉扯扯了一阵。陈玉兰觑着机会,故意让胡大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在她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然后才告辞回家。   胡大杏回门那天,王货郎来了赤河村卖东西,果然看到了胡大杏和申令行在路上拌了嘴,就走到下河村告诉了陈玉兰。   这一带的规矩,是新妇回门之后就要开始做家事了。陈玉兰偷偷来到赤河村,溜到申家附近,见胡大杏果然按着规矩进了厨房打算做饭,就绕到菜园子那边叫开了窗户,故意拿话相激胡大杏,说如果她不信,只管跟着自己过来,她有证据给胡大杏看。   陈玉兰说完这话就拔脚走了,胡大杏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早就背着她跟陈玉兰有了首尾,怄恼之下果然追了出来,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王货郎跟在了自己后头……   申令行觉得厨房那边静了好一会儿,哪怕自己趴在窗户边伸长了耳朵,也听不到陈玉兰到底在那边跟易长安说了些什么,正在心焦,厨房的门却突然被打开,吴见友和张东两个一边一个押着陈玉兰走了出来,陈母却捂着脸跌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申令行正在茫茫然不知所措,易长安令张东押着陈玉兰往外走,低低吩咐了吴见友几句,等他快步离开了,这才走过正屋看了这边一眼,沉沉发了话:“都一起过去吧。”   胡二杏只觉得易长安那一眼若有深意,心中顿时急跳,一个箭步就先蹿了出来,想问易长安要去哪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陈玉兰指路,一行人绕过村尾,并没有往下河村的方向去,而是转到右边一条岔路上。这条岔路通向两村间的一座大山,村人打柴火的时候就往这山上来。   左岔右拐地走了一段路后,绕过一片树林子,看着一条被大雪覆盖后几乎辨不出的路径上那寥寥三行脚印,其中一行极像姐姐胡大杏的足迹,胡二杏心里陡然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陈玉兰带着人踩着那几行脚印,来到了一处雪地上。脚印在这里已经混乱起来,积雪被压实了一片,即使被人掩饰过了,易长安还是看出了雪地上的拖拽痕迹。   陈玉兰站住了脚,低着头如蚊嘤一般开了口:“就在那边,那边有个小山崖……王货郎连敲她后脑几下,查了她没气了,就把她扔了下去……”   胡二杏几乎是扑过去的。这片山崖她知道,这是山上每年雪化了的时候,冲刷出来的一条崖沟,有人曾经看到过有一窝鬣狗在下面觅食……   易长安一把扯住了胡二杏:“小心地面湿滑!”用力拉住了胡二杏的手,小心地走到了山崖边沿。   山崖不过三米多高,但是崖底一片乱石,还杂乱生长着不少小灌木,让人无从落脚;一名茜红衣裙的女子一动不动蜷缩在一块大石头边,面朝下扑倒在地。   胡二杏立即哭喊起来:“姐!姐!”张着手就想直接跳下去。   易长安连忙拦住了她:“不要鲁莽,你回去找些麻绳来!我下去把她拉上来——”   她觉得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对,地面的积雪有些凌乱,似乎……想到那个可能,易长安仔细看了看地形,突然将披风解下,把那身官服的袍角往腰间一扎,徒手攀岩而下。   胡二杏忙扑到山崖边,眼睛紧紧盯着易长安,却不敢喊出来,生怕自己胡乱出声会影响了易长安。   易长安身手矫捷地利落跳到了崖底,三两步就赶到了胡大杏旁边,伸手探向她的颈动脉,惊喜地发现还有微弱的跳动,仰头看向胡二杏大喊起来:“快去找人,你姐现在还活着!”   活着?姐姐还活着?!胡二杏连滚带爬地就往回跑:“我去叫人,马上就叫人来!”   很快,里长就带着一群村里的青壮拿着担架麻绳赶了过来,几名猎户攀岩跃下,将胡大杏抬上担架弄了上去;胡二杏连忙招呼着人小心担着胡大杏往家里赶,又央了人赶紧去请大夫过来,倒把易长安抛在了一边。   不过里长早留下来恭敬地迎在了上面,一等易长安上来,就赶紧捧着她的那件灰兔毛的披风拢了过来:“易大人,易大人贵足踏贱地,老朽迎接来迟——”   易长安只是一辆马车进了村,并没有前呼后涌,而且直接就到了当事人的家里,也没有像以前的官员一样先把里长找来。   现在正是年前闲暇的猫冬时节,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大家都不在外面走动,而是缩在家里头烤火扯白话,因此里长直到胡二杏叫唤人了,才知道今天村里来了县衙里的大人,心里顿时老大提着心,生怕易长安会怪罪。   易长安接过披风系上,向里长拱了拱手:“里长不必自责,是本官不想惊动人,如今案情差不多了结了,事涉赤河村里的人,里长也跟我一起过来听听吧。”   留了人在村尾等吴见友,易长安先去了胡家。   大夫已经请了过来,只是胡大杏先是后脑被重击,后被扔下了小山崖,还被冻了一夜一天,虽然求生意识强烈,中途挣扎着做了些自保措施,但是到底时间捱得久了,现在还昏迷不醒。   胡二杏忙着照顾姐姐,易长安带着人索性去了里长家里,过得一阵,姓王的货郎也被吴见友抓捕过来了。   李泰既然当堂说了把这事交给易长安全权负责,易长安也没打算费力不讨好把一干人犯拖回太平县衙再审;直接就在里长家里开了堂。   这案子并不复杂,有了陈玉兰的口供,王货郎没赖两下也开口招认了。   陈玉兰因奸情起意杀人,其心可诛,但是由于受害人胡大杏没死,保辜期间,依着大燕律,易长安只能判了陈玉兰杖五十,流放三千里,因其确实有孕在身,准其生子后再予行刑,王货郎杖八十,流放五千里;陈家和王家的家产罚没一半,判给胡大杏养伤之用。另外,如果保辜期间胡大杏不幸身故,两人的处刑就要改判绞刑。   本来以为这事不会有人发现,胡大杏被扔下山崖后,尸身会被因为严寒而吃不饱肚子的鬣狗很快撕烂,等明年春天雪水一化,剩下的几根骨头更会被冲得无影无踪,影子都找不着。   没想到胡二杏一言不合就去告了官,而即将封印的县衙还立马派了人来查案……   更没想到,易长安居然这么快就理清了线索,直接查了个水落石出,王货郎和陈玉兰两个都煞白了脸,脑中一阵阵嗡嗡作响。 第63章 申家的人,申家的钱   易长安判罚一出,王货郎就瘫倒在地,嘴里喃喃念了一串谁也听不清的话,等眼睛终于看到了陈玉兰身上,立即恶狠狠地咒骂起来:“都是你这个上门灾星!   我好好地做着生意,都是你!是你这个毒妇害了我!你都被那姓申的搞大肚子了,还在我面前装什么雏儿,破鞋!毒妇!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易长安皱着眉头挥挥手,吴见友立即扯过一块破抹布堵了王货郎的嘴,把他拖到外面去了。   陈玉兰被骂得缩在一边,见王货郎被拖出去了,才猛然转向在一边旁听的申令行:“大郎!大郎救我!大郎我是太爱你了,才会一时糊涂做出这事,我只想着快些跟你在一起啊大郎!   大郎,我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胡大杏又是你申家的人,你去跟大人求求情,就说胡大杏没死,你不追究这事了好不好?大郎你去帮我求求情啊——”   陈玉兰咬着嘴唇,两行眼泪从苍白的脸颊潸然落下,看起来极其可怜。申令行看着她身形摇摇欲坠的模样,迟疑了片刻,跪在易长安面前:   “大人,胡氏是草民的妻子,陈氏……也是草民即将纳进来的妾室,虽则陈氏一时起了妒心,幸好未酿大祸,说到底也是草民的内宅之事,草民、草民愿意以银钱折刑赎了陈氏的罪……”   未酿大祸?易长安冷冷扯了扯嘴角,申令行所谓的未酿大祸,那是因为胡大杏命大,可不是因为陈玉兰心善!更何况,胡大杏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谁知道她会不会醒不过来?又有谁知道她醒来后会不会变成植物人?   胡大杏如今不过是还在保辜期间剩着这么一口气,这就是未酿大祸?!   不过易长安还没有说话,门外就突然闯进来一人,一口啐在申令行脸上:“我呸!”正是脸上泪痕未干的胡二杏。   “申令行,你想得美!”胡二杏怒叱了申令行一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易长安跟前,“易大人,民女求易大人判下,判我姐姐胡大杏与申令行和离!”   和离?   “那怎么行!”不等儿子开口,申李氏一口就否定了,“你姐姐胡大杏既然嫁进了我们申家,那就生是我申家的人,死是我申家的鬼!你姐姐都没说和离呢,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胡乱做什么主,你以为和离这事,是你上下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定的吗?”   要是和离了,胡大杏带来的那些嫁妆怎么办?陈家和王家赔给胡大杏的一半家产怎么办?那些可都是申家的东西!   胡二杏盯着申李氏那副气急的模样,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嗤”的一声冷笑起来:“我姐现在这个样子,到你家你会好好照顾她?”   申李氏叉着腰棱楞起眼:“我怎么不会好好照顾她了?胡大杏已经是我家儿媳妇了,是我申家的人——”   “好!有亲家婶子这句话就好!”胡二杏一口打断了申李氏的话,露出了一抹放松的神色,转头唤了一声,“顾大夫,请你进来吧,这诊金该申家给你。”   一名年过半百的大夫带着一名挎着药箱的药童施然走了进来,先给易长安行了礼,这才转向申李氏:“这位大姐,承惠了,这一次的诊金是二两银子,药费是十两。三日过后老朽再来施针,到时诊脉之后再另开药……”   话没说完,申李氏就差点没跳起来:“你说什么?十二两?!”   胡二杏在旁边凉凉补了一句话:“亲家婶子,你没听错,十二两,是这一次的,三日之后,诊金和药费另外再算。”   “你这是抢钱吧你!”申李氏的唾沫星子差点就喷到顾大夫脸上,“老娘活了这么久了,就没见过哪家大夫跟你一样黑的——”   顾大夫退开了几步,怫然不乐地板了脸:“你这村妇说的是什么话!老朽在太平县从医三十余载,我平乐堂向来是妙手仁心,什么时候黑过一人?   病患伤及头颅,头颅乃全身宗要所在,极其复杂,施针服药一样不能少,不能停,且要多用养气育神之类的名贵药材才行。   这诊断你再去请别的大夫,要是有一人不是这么说的,老朽把我平乐堂的招牌给摘下来!今天要不是老朽正好过来施诊被这位小姑娘赶上了,才拖了老朽过来,你以为老朽就是你赤河村的草医么?”   左右看了看,顾大夫伸手指了指吴见友:“不信的话,你问问这位吴公爷,老朽刚才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吴见友立即配合地向顾大夫行了一礼:“年头的时候,要不是顾大夫巧施妙手,家母的病也好不了那么快。”转头鄙夷地看了申李氏一眼,“顾大夫向来为人正直公道,且他的医术要是在太平县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你这村妇不要诬赖好人!”   申李氏见顾大夫还找了人撑腰,不敢再指着顾大夫的鼻子骂他黑心烂肺了,眼珠转了转,立即换了语气:“顾大夫,你看,我们这是穷人家,哪有那么多银钱去治——”   “没银钱给我姐治病,倒有银钱去赎陈玉兰的罪?”胡二杏冷笑出声,“申家婶子,这就是你说的会会照顾我姐?你不是打着把我姐接回去后,就断了医药,让她听天由命的主意吧?”   申李氏不防被胡二杏说出心思,支吾了一句,立即理直气壮起来:“二、二杏你胡说什么,大杏既然是我家媳妇,自然是要治的……”   “那好!”胡二杏抬眼看向易长安,“易大人,求易大人帮帮忙,把我姐那只妆奁盒子的东西拿去折了价,所得的银钱都给顾大夫,让他帮我姐好好诊治下去……不管花多少银钱,只要我姐能活着就行!”   申李氏脸色大变:“胡二杏你疯了!那是我申家的钱!”   “是我姐带到你申家的嫁妆,我姐都是你申家的人了,要治病你不出钱,难道她还用不得自己带的嫁妆吗?”胡二杏讥讽地呛了一句,转头认真地看向顾大夫,端正跪了下去。   “顾大夫,我自小跟我姐姐相依为命,我姐姐为了我,拖成了老姑娘才肯嫁人。如今我姐姐遭了这样的难,我绝对不能弃她于不顾,申家没了钱,还有我胡家,哪怕两家都倾家荡产,我也要把我姐治好!”   胡二杏说完,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才在顾大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见申氏母子脸色难看地发白,易长安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开口发了话:“胡姑娘这话说得极是;胡大杏遭此厄难,本就是因为申令行品行不端,与陈玉兰生了奸情才引得事起,且胡大杏又是申家妇,此事申家不得脱责!” 第64章 这些男人   将自己刚才揣起来的胡大杏的那只小木盒子拿出来,易长安直接打开递到了顾大夫手边:“十二两银钱的医药费用,还请顾大夫拿这些首饰先抵扣,里面还有一张五亩良田的田契,本官就做主以市价相抵,回头就叫中人过来寻了买主交割。   加上陈家和王家的赔银,后续的医药费用如果不够,申家的一众田产亦可拿来卖抵,胡姑娘你且记着,本官把话给摞这儿,要是以后申家敢不拿银钱出来给你姐请医买药,你就到衙门里来找本官,本官定为你做这个主!”   申李氏和申令行面面相觑,顿时傻了眼。   陈家那个破家哪有什么家产,王货郎一个卖货的,也就是挣了个糊口钱,又赔得出多少来?这一趟医药费就要十二两银子,还留着胡大杏在家里,他们这不是留了个剩口气儿的活人,这是留了口销金销银的大窟窿啊!   申令行立即一脸哀戚地向易长安磕起头来:“大人,胡氏虽然是草民的妻子,可是草民不能为了胡氏一人而让草民的母亲今后半辈子都生活无继啊!这是大不孝啊,求大人明鉴!”   七尺男儿,此刻伏在地上声声哀求,竟是涕泪涟涟。   易长安蹙了蹙眉,却微点了下头,似乎觉得申令行说的也有道理。   申令行见状,心里刚踏实了几分,易长安却突然又换了脸色:“不过,先前你母亲才说胡大杏生是你申家的人,死是你申家的鬼,她如今落入这种境遇,又是因你失德才造成,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申家不管她,那跟亲手送她去死有何区别?”   说来说去,这话怎么又绕回来了?申令行大急,忙忙开了口:“大人,不是我申家不想管她,实在是有这心没这力啊——”   胡二杏却突然打断了申令行的话:“大人,申家要是不管民女的姐姐,民女来管!只求大人判我姐姐与申令行和离就是!”   “申家有这心没这力,胡二杏,你小小年纪就有这力不成?”易长安看了胡二杏一眼,语带深意。   胡二杏毫不犹豫地一口答了:“有,民女可以再去飞鹿崖寻崖香!民女不怕苦也不怕累,只要能治好姐姐的伤!”   在飞鹿崖那种峭壁悬崖上寻找崖香,一靠命,二靠运,不是说找到过一回还能找到第二回 的,也不是说找到第二回,还能有命拿回来的!   易长安叹了一声,往椅背上靠了靠:“一个霸着人却没钱治,一个想治却要要回人;你们两家这样,让本官很是为难啊——”   一个“啊”字的音刚拖了拖,申令行跟申李氏对视了一眼,就伏地叫了出来:“大人,草民愿意和离!”   和离了,大不了申家就跟原来成亲前一样的境地,可是如果不和离,申家得被胡大杏这病秧子给拖死!当然得和离!   见申令行自己喊了出来,易长安挑了挑眉,让他当场写了和离书,自己做了证人,叫了胡二杏过来,将胡大杏的一尽衣物财物都交割了干净,让她先回去照顾胡大杏了。   闹了这么一场,跪在一旁的陈玉兰早就摇摇欲坠了,惨白着一张脸眼巴巴地看着申令行。   申令行心里老大不忍,又跪下给陈玉兰求情:“大人,陈氏身怀有孕,求大人开恩——”   “你要我如何开恩?”胡二杏一走,易长安却没先前那个耐性了,“还是说,你打算交赎金给陈玉兰抵刑?”   刚才听顾大夫的口气,胡大杏还是有救的,保辜期应该是没有问题;那陈玉兰就不会被判成绞刑,只会是流刑了。   大燕律有规定,流刑不可全抵,再拿银钱出来,流放还是要流放的,不过近一些罢了,另外一种就是流放个几年后,再使了银钱让人回原籍。   流放三千里……想也想得到,要拿银钱出来,必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胡大杏才和离出去,嫁妆都带走了,申家哪里有银钱来帮陈玉兰抵刑?申令行人穷志短,讪讪地闭了嘴。   易长安却轻轻敲了敲额头:“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先前我想着胡大杏那边还要你照顾,这才免了你的惩罚,如今既然你已经和她和离,那边的一应事与你无关了——”   申令行的心蓦地提了起来,却见易长安冲自己笑得颇有深意:“这边的事,却是该好好论一论了。你与陈玉兰通奸事发,大伤风化,为正民风,按律,和奸者,该杖三十!来人啊,就在此地行刑!”   立在易长安下首的吴见友和张东当即应了一声,一人上前按住了申令行,一人则借了里长家的扁担,拿在手里高高扬了起来。   申李氏登时又要哭叫,被易长安一个眼色,里长忙叫了自己家婆媳两个把她硬拉下去了,听着扁担一记记揍在申令行屁股上的响声,只觉得牙花子都嘬着疼。   须臾三十杖打完,吴见友拖着申令行扔了出去,易长安令张东把早被惊呆在一旁的陈玉兰押上,连着先前押下去的王货郎两人一起带了出来。   申李氏还搂着屁股开花的申令行心肝肉儿地叫着疼,见陈玉兰被押了出来,一口浓痰就劈面啐了过去:“杀千刀的狐媚子,我儿好好的人,就是被你给勾坏了,要不是你这不要脸的,我家大郎怎么会遭这样的罪!”   陈玉兰这会儿半声都不敢吭了,垂着头脸色死灰,倒是她娘还蹭上前来哀求,拿着帕子把申李氏啐到女儿身上的痰渍揩净了,只是嘤嘤哭着:“都是娘造的孽啊……”   赤河村的人围在外面,也是对着陈玉兰指指点点,多是鄙夷她伤风败俗、不要脸勾男人的;易长安立在后面顿了顿足,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王货郎先前骂陈玉兰,申李氏现在也骂陈玉兰,这件事中陈玉兰确实心肠狠毒,但是整件事就全然都是她的错吗?这些男人一个两个就那么无辜吗?   是谁逼着陈玉兰以肉债偿酒钱?   是谁明知道女孩儿名声重要,却始乱终弃的?   家徒四壁,却倚着妻子的几分嫁妆,想着再纳一妾……这些男人——   易长安目光冷冷扫过倚在申李氏怀中的申令行,只觉得胸口一阵闷气,扭头谢绝了里长的客套挽留:“天色已经不早了,本官回衙门后还要记录此案案卷,就不再耽搁了,里长不必客气。告辞!”   赤河村出了这样的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里长也没好意思多话,只叫村里套了辆牛车出来,把陈玉兰和王货郎给摞在牛车上跟过去;总不能让两个人犯挤着易长安的马车罢。 第65章 强扭的瓜不甜   易长安领了这份好意,弯腰登上了马车,到天色擦黑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县衙。   李泰听说案情既破,连面都懒得露,只让皮师爷出来用了印,把两名人犯给扔大牢里去了,其余事项等过完年了再说。   本以为这几天都赶不回来了的,没想到易长安效率如此之高,吴见友和张东两个还了马车,高高兴兴地跟她作了别,穿着那件厚茧绸棉袄,各回各家了。   易长安一个人慢慢从衙门往家里走着,见沿街住户都挂出了红灯笼,将街面装点得分外喜气,想到现在还昏迷未醒的胡大杏,想到木然被拖进女牢里的陈玉兰,易长安心里却一片冷清。   其实哪怕是在现代,动辄把错归到女人头上的事依然不少,自己丈夫出了轨,全是因为小三勾引的,自己的运道不好,是因为娶了个败家媳妇儿,生男生女明明是男性的染色体决定,却偏要说女人肚子不争气,有的甚至是男的不能生,婆家却骂媳妇是不生蛋的母鸡……   如果不是申令行勾搭骗奸陈玉兰在前,为了媳妇的嫁妆又昧着良心娶了胡大杏在后,甚至还打着拿了胡大杏的钱纳了陈玉兰为妾的如意算盘,又怎么会闹出这个案子呢?   陈玉兰一是害怕自己未婚有孕的事被爆出来,二是不甘心自己清白身子给了申令行,却只能当个小妇,再加上陈父竟然做出了那个荒唐的决定,这才一不做二不休……   “长安,你怎么了?”听到门房递话,高高兴兴出来迎接易长安的何云娘见易长安只顾着愣愣往里走,连忙唤住了她。   易长安猛然醒神,见何云娘正担心地看着自己,揉了揉脸,冲她笑了笑:“云娘,我饿了,我晡食还没有吃的。”   何云娘立即要去厨房:“我去厨房里给你下碗肉臊子面来!”   “奶奶,还是奴婢去吧。”锦儿连忙拦住了她,怕易长安怪罪何云娘,一脸为难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少爷,少奶奶这两天闻着油味儿就恶心……”   “孕吐了?”易长安愣了愣,拉住了何云娘,挥手让锦儿去了,“云娘你离厨房远着点儿,你想不想吃腌梅子?或者什么腌酸菜?想吃什么我明天去给你买回来。”   女人怀孕很辛苦的,易长安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立时反省自己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对何云娘关心不够了。   何云娘心里跟蜜一样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易长安,小声说道:“我想吃大前门的腌金桔,还有上次那个酱菜疙瘩。”   见易长安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说了明天去买,何云娘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只觉得跟丈夫更加亲近了,不自然就问了出来:“长安你刚才怎么了?是不是今天的差事不太顺利?”   原本都带话说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了,没想到又赶回来了,不过瞧着易长安这样子,倒像是不太开心。   何云娘一时没想多,张口就问了出来,话刚说完,又想到才成亲那时候自己曾经无意中问过丈夫一句公事上的事,被丈夫沉着脸斥了一顿,让她好好呆在后宅,不要理男人外面的事……   只是刚才的气氛太放松,何云娘话已经说出去也收不回来了,不由有些心情紧张地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只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担心,拍拍她的手安慰:“没有,今天的差事很顺利,我过去就把案子破了,就是心里有点不大痛快……”慢慢扶着何云娘往里面走着,把今天的案情跟她说了起来。   两人相扶着一路往西院子过去了,并没有发现东院拐角处还立着两个人。   宛嬷嬷扶着沐氏站在拐角的阴影里,听着易长安给何云娘说着今天的案情,有些忐忑地看了沐氏一眼:要是梁少爷,哪里会跟何云娘说这些,一回来肯定都是来找太太说话的……   沐氏抿了抿唇,搭在宛嬷嬷手上的手紧了紧:“小俩口好得蜜里调油呢,我这老太婆就别去打扰人了!回吧!”   刚回到院里,沐氏就看到唐一念等在了那里,见她过来连忙行礼:“太太,大人说他今天回来有些累着了,明天一早再过来给你请安。”   小孩子不会遮掩什么心思,刚才听着易长安说破案的事,心里正发痒呢,这会儿把话递到了,就想着赶紧回去再缠着易长安细说说。   瞧着唐一念等不及想走的神情,再想到这孩子还俗了在家里做杂事,却没个下人的样子,还没规没矩地叫易长安“大人”,沐氏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不悦,却还是开了口:“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好好休息,快过年了,别累着了。”   唐一念应了一声,兔子似地一溜儿跑出去了。   宛嬷嬷也皱了眉头:“现在这些小兔崽子们,当年要是这德性,早就拖下去打了……”   沐氏深吸了一口气:“罢了,彼一时此一时。一切,等何云娘把肚子里那块肉生下来再说!”   易长安本来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再加上何云娘有孕,不方便出门,因此过年这一段时间基本就是在家里陪着何云娘,得空又教唐一念一些东西。   她当初专攻的是犯罪心理学,不过也选修了法医的几门课,这时趁着闲暇,把当初所学的尽量默写了出来,先教给唐一念。   易家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亲戚,易长安只让人准备了一份很平常的年礼,让墨竹和修竹给同僚送去,算是全了个面子情。   除了吴见友和张东两家人上门来拜了个年,易长安出来接待了一回回了礼,其余的时候都呆在了家里,一个年倒是过得很是清净。   而在此时的榕城宜园,陈岳的书房里却是忙忙碌碌,直到天都黑下来了,那几个心腹才陆续走了。   陈岳按了按眉心,刚斟了一杯热茶挨到嘴边,魏亭就一包子劲儿地冲了进来:“大人,太平县那个易长安——”   陈岳停了杯子,挑眉看向魏亭。   魏亭一脸惊讶的表情:“我听说他年前二十四那天,赶在封印前大半天就破了一件杀人未遂案?!”   陈岳若无其事地举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是啊,怎么了?”   锦衣卫在太平县也有暗桩,特别是陈岳有交待,因此易长安这案子这头才破完,那一头陈岳就已经得了情报了。倒是魏亭,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件事情。   听到陈岳这么风淡云轻,魏亭忍不住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大人,你说这人的脑袋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聪明?大人,咱们也别遮遮掩掩了,直接把他给弄到你这儿来吧!”   弄是肯定要弄过来的,不过……陈岳轻轻放下了茶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第66章 调令   过完正月十五,衙门里的年假就完了,不过像太平县这种小地方,头几天一般也就是过来点个卯就走;毕竟正月不了年还在,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谁也不会那么不知趣地来衙门里办事。   当然,上头来的紧急文书除外。   听说有紧急文书送到,李泰连忙换了官服出来,见来的是滁州府衙的一名王姓书办,连忙客气地让了座:“竟然是王兄亲自过来,可是府台大人有急令?”不然怎么不就让驿使送信过来呢?   李泰一县之尊那是客气,王书办自己也拎得清自己,将手中的文书双手递了过去:“是燕京来的调令,因时限紧急,所以府台大人让我亲自送过来。李大人请过目。”   调令?李泰不由一愣。   如果是关于自己的调令,那家族里早就会有人给自己通气了,这突里突然的来了一份调令,难道是县丞杨同兴那边比自己还下手快,已经拱好了关系?   伸手接过那份封了火漆盖了印的公文,李泰急忙拆开,眼睛猛然睁大:“是他?!”   易长安也在衙门里点过了卯,正想着这会儿有闲暇了,把太平县积年的案卷拿出来看一看,就见皮师爷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过来了:“易大人,县尊大人请你过去。”   皮师爷这过完一个年,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就出门了?以前皮师爷都是直接唤她“易推官”的,今儿怎么唤了“易大人”了?而且这一脸表情……   易长安一时也来不及琢磨皮师爷这一脸又想拉又想憋住的奇怪神色,抻了抻官服,起身往李泰的值事房去了,一进门就被李泰虚伪又热情的笑脸给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易大人,恭喜恭喜啊!”   今天皮师爷不正常,李泰竟然更不正常!不会是憋了这一个年假,终于想出了什么主意要出大招了吧?易长安心中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明明白白地摆出了一脸懵懂的模样揖手回礼:“县尊大人这是……下官尚不知道喜从何来啊?”   装!这小子装得真像!这还不到三年考绩的时候,易长安才来太平县大半年,如果不是上头有人,这盖了吏部大印的调令文书会这么急巴巴地送过来?   “易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李泰一声慨叹,仿佛对这后起之秀很是欣赏的神情,“先前为兄对易大人你这里有些误会,不过你我也都是因为公事有些争议而已,切莫影响了我俩之间的私人情意。   有道是有缘才修得同船渡,为兄能跟易大人在这穷乡僻壤有过这么一段共同的同僚之情,也是缘分难得啊。易大人年纪轻轻就前途远大,以后若有机会,可千万记得我们太平县和当初县里共事过的一众同僚啊。”   这是巴结吧?是巴结吧?是吧?   易长安努力忍住了自己想揉眼睛的动作,吃惊地看着冲着自己谀笑的李泰,还是一头雾水:“怎么李大人说的这些话,下官听不懂……”   “哎易大人怎么还称什么‘下官’啊,你看你,过分谦虚了,过分了啊,这是不把我当老哥看啊!”李泰立即装出了一脸“你不把我当兄弟,伦家不依”的神情,称呼上还从“为兄”直接变成更亲热的“老哥”了。   易长安默默抚了抚手臂上迸出来的鸡皮疙瘩,无语地看了李泰一眼。   她这是无语,李泰却觉得这一眼是大有深意。   他自己是过来熬资历呢,多少也要干满一任才能往上走一走,易长安这小子倒好,过来大半年就是打个转儿,人家根本就是来镀金的!   想到易长安这小子不声不响的还有这么硬的后台,而且现在瞧着,这城府还深得很呐,都这个时候,这脸上都还端得住,以后真是大有前途啊!   李泰一边将那份调令递了过去,一边让自己的脸色更加和善起来:“虽说这调令时限有点紧,不过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的,一会儿长丰酒楼,老哥请客为你送行,长安老弟你可一定不能拒绝!”   什么?调令?!   易长安忙接过李泰手里的那份文书看了一遍,又睁大了眼睛仔细扫了第二遍……   没错,调令!一份将她升任滁州府推官的调任文书!而且要求她在正月三十之前到任!   这不科学!易长安努力闭紧了自己差点没张成“O”形的嘴,要是她没记错,滁州府推官是从六品啊!她现在这个太平县推官是从七品,要升任难道不该是一级级往上提,先提个正七品什么的吗?还带这样跳级提拔的?   “长安老弟以前还真是……谦逊高洁啊,”李泰并没有从易长安脸上看出什么喜色,还以为她太有高深的范儿,语气更是谦卑起来,“想来在燕京是极中朝中哪位大人的青眼吧?   老弟也不跟我们说说里面的渊源,这大半年的,还把我这老哥都蒙在鼓里;这份磨炼自立的心性,老哥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难怪人常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就凭老弟这——”   再说下去,就是“景仰之情,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了”!易长安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李泰有些露骨的肉麻:“李大人过誉了,实在是下官得此调令也极是意外……”   这气度!这老成劲儿!自己刚弱冠的时候要被人这么赞几句,怎么也得露出一两点口风吧?可易长安这小子硬是一点口风都不露!   看来这位朝中的大人,不仅仅只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而且还有可能是一位内阁的阁老?!所以易长安才这么口风紧,看来里头套路深呐!这小小的太平县衙,除了他和县丞杨同兴,原来易长安这小子才真正是藏龙卧虎啊!   李泰心思转得飞快,也立即识趣地呵呵笑着岔开了这一茬:“意外不意外的,今日刚开衙就遇上这么一宗大喜事,看来今后一年县衙里都会鸿运当头啊!中午长丰楼,老哥把一众同僚都叫来给老弟送行,老弟可不许推辞,就这么说定了!定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出去忙不迭地叫人安排去了。   易长安看着手中那份调令,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这薄薄一纸文书沉甸甸地重。   易梁这边确实没有什么硬的背景,这份调令能这个时候过来,还一下子给她跳级擢升了,唯一可能的……就是陈岳那边了!   想到当初刘二柱转告的陈岳的那句话——“请大人安心在家中过年即好”,易长安这心里就更不安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陈岳送了她这么一份大人情,她到时可拿什么去还? 第67章 搬家   中午李泰请的那餐饭,易长安借口家里妻子有孕闻不得酒味,不能喝多,只浅浅喝了一杯就住了手。   等她去了滁州府上任,这官阶就是里头几个人最高的了,而且算是上一级,李泰和杨同兴倒也不敢狠劝,不过是尽个情面罢了。   易长安回来先去叫了热水洗浴,浑身弄得清爽了才往沐氏的东院过去;唐一念已经去问过了,何云娘这会儿也在沐氏跟前说话,倒省了易长安再去叫一道了。   开年才上衙,回来早也是应该的。沐氏见易长安面容平静,便也只招呼了一声:“长安回来了,我正和云娘说给你做两件新的春衫呢,再过两天这东风一起,天气就暖和了……”   易长安点了点头:“母亲,云娘,我们要搬家了。”   “搬家?”沐氏看了何云娘一眼,见她也是一头雾水,迟疑问道,“莫不是县令或是县丞另有高就,要搬出县衙了?”   县衙就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中间砌了堵墙隔开,一边住着县令李泰,另一边住着县丞杨同兴;这是公家的房子,县令和县丞住着不要钱的,不像她们来太平县,还要租房子住才行,每个月这租金也是一笔。   不过也不对啊,就算那两个中的一个搬走了,怎么会让易长安这个推官搬进去呢?这不是赶着跟过来接任的人结仇吗?这是借刀杀人啊!   “长安,县衙那边逼仄的紧,云娘这胎刚坐稳,要不我们就继续住这儿吧?”沐氏担心易长安破案门儿精,这里头的道道一时想不到,连忙找了个借口。   易长安微微笑了起来:“不是搬县衙,是搬去滁州府,而且要快,上面任了我当滁州府推官,要这个月三十之前到任。”   “真的吗?!”何云娘眼睛晶亮地看着易长安,见她冲自己轻轻点头,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我就知道夫君你最厉害!”   一句话说出来,又想到婆婆还在旁边,连忙羞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   有了何云娘这一打岔,沐氏已经收敛好了自己刚才震惊的神色,一脸欣慰地笑着,不过紧紧捏着帕子的手还是多少泄露了些她的情绪:“这一升,可是跳了两级!长安,你这是得大人物看中了!”   就是不知道现在升得越高,以后会不会跌得越惨,要是被陈岳发现自己是个顶包的,还是个女的,也不知道……易长安压下自己的心绪,跟沐氏和何云娘谈起搬家的事来。   现在这盖了吏部大印的调令都下来了,难不成她还能拒了?除非她脑袋锈斗了!   家里的事沐氏立即安排起来了,当紧的是要去滁州府赶紧找一间院子租下来,不然这拖家带口的临时往哪儿搁?   去滁州府找房子的事自然包在了易长安身上,这么大的事下人做不了主,家里就她一个“大男人”顶梁柱,自然是她过去办才稳妥些。   听说易长安要先去滁州府打前站,李泰忙不迭地批了假,又一脸假惺惺的关切:“长安老弟,老哥也在那边有几个熟人,要不然我让人去帮寻摸寻摸,也省得你过去摸瞎?”   易长安连忙推了:“多谢县尊大人好意,长安在那边也有几个朋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以前李泰就从来没听说过易长安在滁州府还有什么朋友,这会儿自己一点一点地榨出些话来,更觉得这小子城府深了;心里更忌惮起来,脸上笑得愈发热情了,还特意让皮师爷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说是县衙里给易长安的安家费。   既然说是福利,易长安就笑着收了,回头出门时却暗叹了一声:刚才她也是唬着的,她来这太平县都还没认到几个人呢,在滁州府又哪里有什么朋友了?不过是打算过去了就找个中人罢了。   易长安这边才划算好,没想到几天后刚进滁州府,就有一个人等在城门口迎了上来:“易大人!”   易长安一撩车帘子,诧异地认出了来人:“刘二柱?”   “老实人”刘二柱嘿嘿笑了笑:“小人奉千户大人的命令,一早就在这里候着易大人了。千户大人说易大人在滁州府新来乍到的,拖家带口的不容易,一早就帮易大人找好住的院子了;小人这就带易大人过去。”   陈岳这还真是……送佛送到西啊!   想到在杨县的时候,陈岳听说自己在何家也是顺路过来一趟的事,易长安这时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笑着向刘二柱一揖手:“如此,真是有劳刘二哥了!”   人家一片好心肠自己要当了驴肝肺,是个人都会有脾气,何况陈岳还是锦衣卫,还当了副千户了……避是避不了,现在也只能小心哄着,多多帮他破些案子,以后瞧在她人熟肯干能干的份儿上,就是被陈岳发现了,指不定也能求他高抬那么一线贵手呢?   易长安尽量让自己想得乐观些,吩咐墨竹赶着车跟着刘二柱走。   听说易长安只来过一次滁州府(其实还是易梁来过的),刘二柱骑着马跟在易长安的马车边,一边带路一边给她细细指点着方位,很快就到了一座院落前。   黑漆的大门因为有些旧了,显得不那么油亮,黄铜兽首门环倒是被摸得锃亮的,门口两只雕了宝相花的抱鼓,衬着门首的飞檐,倒是既稳重低调,又有几分气势。   刘二柱翻身下了马:“易大人,到了。这里是朝阳街,跟府衙所在的东门街就是一刻钟的车程,易大人上衙也方便,平常府上要去买些什么,拐过街角就到南门街了;那里坊市什么都有。”   朝阳街的住户应该身份都不低,瞧见他们这一行人过来,立即有好几家的门子过来打听来路了,言谈举止都很有规矩的样子。   等易长安跟着刘二柱进了门,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处三进的院子,比之先前易家在太平县租的房子通透宽敞多了,里面的几株大樟树瞧着都有些年头了,树身上长了一层青苔,很是古朴厚重。   外院一排五间正房,待客、书房、宴息室什么的都尽够了,连家具都是现成的;内院两进,各有一个主院,一个侧院,虽然不够地方修什么池塘之类的,但是两处小花圃也是生机盎然的,檐下都用大缸盛了水,养了几尾花鲤。   这院子极好,不过租下要钱,只怕日常打理也要费事,先前易家那几个下人肯定不够用了,不知道滁州府推官的月俸是多少……   易长安轻叹了一声,看向刘二柱:“刘二哥有心了,这院子合是合心意,就是不知道租金几何?不瞒刘二哥说,我就是个只会办公事的人,于经济一途不通,家中并无什么恒产,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就怕这里租金贵了,到时住不起。” 第68章 大手大脚   能住这么好的房子谁不心动?易长安却说得这么直白坦荡,担心租金贵了住不起,直言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刘二柱心里忍不住又笑又叹了一声。   “易大人只管安心住着,这房子啊,是我们锦衣卫的产业。”刘二柱忙把陈岳交待的话说了,“大人说了,易大人你是熟人,这租金可以按市价给你打八折再抹个零头,一年只要六十两银钱就行。另外,也不用你现付,这租金就从以后提请大人办案的酬劳里面抵就是了。”   打八折后抹了零头,还要六十两银钱,房子的租金是绝对值这个价的,就是一想到这是她原来在太平县当推官一年半的俸禄,易长安就觉得心里抽着疼。   不过,何云娘过来了到时要生产,要养小孩,丫环啊、奶娘啊什么的都得慢慢添上,房间小而少的院子,确实住着不舒坦。   预支就预支吧!易长安一咬牙就应了:“那请刘二哥代我回话,就说我多谢陈大人了!”   见易长安受了这份情,刘二柱心里一松,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只红封:“我家大人近期有事不得过来,这是他送给易大人的贺仪,说是祝易大人你步步高升,万事如意。   易大人既然搬到滁州府来了,家里的下人也得多添几个了;易大人先在这儿安顿着,小人这就带几个可靠的人牙子过来,让他们带上一队儿好人选过来,到时易大人先挑着,这身契银子的事也不必考虑了,我家大人说这些也是一并送易大人的贺仪。”   这些,还真是她现在急需的……鞋都湿了,也不在乎再洗个脚了。易长安再三道了谢,将红封接过,让墨竹在人情簿上记了一笔,略作修整,又打点起精神挑了人牙子带来的二十来个人,先把这院子的各项事务接了手。   刘二柱将这些人的身契送上,又帮着易长安参详,该找工匠修整的修整,粉刷的粉刷,拾掇的拾掇,门上更是早早换了一块“易府”的门楣。   等沐氏和何云娘被慢慢接过来的时候,这宅院不仅休整得更加合心,而且新买来的一众下人也各司其职做得很熟了。   见两队排得整整齐齐的下人恭敬唤着“太太金安,少奶奶金安”,跪在地上迎接自己,沐氏下意识地微微抬高了下巴。   易长安正落后两步,扶着何云娘慢慢走着,抬眼看向前想跟沐氏介绍几句,瞧着沐氏这气势,刹那间略有些怔神:沐氏这气势,不像是姨娘出身,倒像比正室还要正室一些了……   沐氏却忽地敛了气势,转头含笑看了易长安一眼:“能找到这么一处宅院,还买了这么些下人,这些天真是辛苦长安了。”   眼前的中年美妇一脸平和的欣慰,仿佛刚才那种高贵的气质不过是易长安眼花了一瞬。   也可能是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有些看岔了……易长安眨眨眼,笑着摇头:“不辛苦,只要母亲和云娘住得舒适就好。”   偌大的宅院需要管理,外管家易长安索性提了墨竹,因何云娘有孕在身不能多操劳,内管事则由宛嬷嬷任了,内宅事务暂由沐氏掌着。   粗略安顿好了诸样事务,宛嬷嬷见沐氏一脸疲惫,忙立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捏肩按头。沐氏闭目享受着,眉头却一直蹙着没有松开。   宛嬷嬷小声开了口:“长安少爷过来这些天就整了这么个宅院出来,虽是租的,能够这么齐整,只怕也是有人在其中帮了大忙。”   沐氏轻轻“嗯”了一声。   易长安能够一跳两级来这滁州府任推官,上头没有大人物提着是不可能的。不过越是这样的大人物,越不会考虑到这些细节,能擢升就不错了,谁还会体贴到吃住用人都样样办妥?   可易长安就租下了这样齐整的宅院,还一口气买了二十来个下人,真是……财大气粗啊!   想到当初易长安刚来易家,一枚铜钱都要盯着看上几眼的那副穷措像,再想想如今这人已经能够大手大脚地如此花销了,而梁儿却……沐氏心里头就不舒服。   易长安竟然在短短时间里,攒了这么多私房钱了,而且还一点儿都没有跟她说过!沐氏抿了抿嘴,睁开了眼:“阿宛,你去看看何氏那边挑了哪几个人过去服侍,既然我管着这内宅,还是得上些心……”   宛嬷嬷连忙应声下去了。   宅院大了,主子的院子总没有名字也不好,易长安正在何云娘的院子里,跟她讨论着院子起个什么名儿:“你名字中有个‘云’字,要不然就叫‘云舒’院?让云娘住得舒舒心心的院子——”   何云娘忙不迭地点头:“我听长安的,长安说这个好,我就用这个院名!”又脉脉看了她片刻,放轻了声音,“这几天你都忙坏了吧,我瞧着你下巴都尖了。”   易长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吗?我怎么摸着还是二层呀!”   何云娘“噗”地笑了出来,听到易长安说到个“二”字,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对了,有位叫胡二杏的姑娘,前几天过来找你。”   易长安脸色不由一正:“胡二杏?她可说了她姐姐胡大杏怎么样了?”   “那姑娘年纪不大,倒是个有志气的。她说顾大夫跟她说了,她姐病情虽然稳定了,但是在这里再诊下去也醒不过来,听说西南夏依府那边有夏依族秘药,对胡大杏这情形可以一试,那姑娘已经变卖了家中的田产,买了马车拖着她姐往西南夏依府去了。”   何云娘显然对胡二杏也是大有好感的:“临行前说你帮她姐主持了公道,特意过来谢谢你,还留下好些土仪才走呢。我想着她一个小姑娘家要带着昏迷不醒的姐姐跑那么远的路,就以你的名义送了她二十两程仪……”   这会儿说到二十两,何云娘想着倒有些肉疼了,不过并没有后悔,人生谁没个三起三落的,小姑娘跟她姐姐姐妹情深,她能帮的就帮上一把,也是她对这对苦命的姐妹尽了一份心。   就是有些担心易长安会不会嫌她大手大脚的,毕竟上次易长安卖了她娘家送的香料,交给她两百两,这一大方就花了十分之一,也不是一个小数!   何云娘老老实实地低了头先认错:“长安,我以后不这么手大了,我们才搬到滁州府来,租了这么好的房子,还添了那么多下人,样事都要用钱,我、我一会儿把我这儿剩下的银钱都给你——”   易长安哪里还看不出何云娘的小心思?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给我做什么?那是你的私房钱,这件事你做得好,行善积德是好事,而且胡二杏那姑娘确实是个值得帮的。一会儿我取二十两票过来给你补上,你都说了,那程仪是我送的,我怎么能花用妻子的嫁妆钱呢?”   何云娘抬头看了易长安一眼,不由嫣然一笑。 第69章 安园   家里既然都安顿好了,正月二十八的时候,一大早易长安就带着调令去滁州府衙门报道了。   易长安这份调令来得不比寻常,滁州知府顾维申心里有些揣测,自然不会跟对待平常下属僚官一样;见易长安过来报道,带着滁州府的属官们一起,笑眯眯地接见了,很是平易近人的样子,寒暄了几句就说了意思:   “早就听说长安的大名了,我正想着属县中出了此等后起俊彦,什么时候召来见上一见才好;没想到我和长安真是有缘,这翻过年长安就来了滁州府了。   哎呀,有了长安你过来,可真是让我高枕无忧了啊,以后刑案一事,我是再也不用发愁了。难得今天天气也这么晴好,我这里作东,一众同僚们一起过来,给长安好好接接风,洗洗尘!”   大家轰然应好,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易长安连忙谦逊了几句:“顾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什么‘大名’两字,真是让下官汗颜之极,今日拜见顾大人,与诸位同僚相见,合该下官请客才是……”   易长安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维申一口打断了:“嗳,长安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初来乍到的,难不成还不能让我尽一尽这地主之谊了?你要请客,以后再说,以后你就算天天请都行!”   一位同僚笑着打趣起来:“我等倒是愿意天天都有口福,就怕到时易大人这钱袋子捂得不紧,家里那葡萄架隔三岔五就要倒上几回了!”   大家哈哈大笑,站在旁边一人却连应景凑趣儿都懒得弯嘴角,依然板着一张脸斜睨着易长安这边;易长安笑着应和了几句,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扫而过,脸上表情未变分毫。   早就有会捧哏的一人凑到顾维申跟前:“上回下官在安园用了一回饭食,只觉得味道妙不可言,竟是回去后食肉都觉得三日无味,借着这回给易大人接风洗尘的机会,不如大人再成全成全我们罢!”   有一个人开了头,其他的人也纷纷应是。   如果这安园只是单纯的一个味道好的馆子,这一众同僚们的神色未必都会这么……很有几分深意的样子……   易长安暗自琢磨了片刻,一脸好奇地看向顾维申:“一人说好,未必真佳,众人说好,口碑凿凿啊!说得下官都恨不得生了翅膀飞过去看看了——顾大人,你可真得成全下我们啊!”   顾维申捋着胡子“呵呵”笑得开心,欣然点头:“既然大家都这么想去,行,那就去安园吧!”   易长安注意到在其他人隐约对她露出“你很上道”的表情时,先前板着脸的那人眼中明显掠过一抹鄙夷;好在大家分头上了马车,易长安被通判关江热情请了他的马车同坐,先前心里的一些疑惑都得到了释疑。   关江年纪不到四旬,面色微黑,身形很是强壮,性格大方健谈;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看在易长安年纪轻轻就能跳级擢升的分上。   “安园园景优美,这会儿早早过去,正好欣赏欣赏园景,品评一二;且园内的菜肴确实味道不错。”   谈论食物是比较容易拉近两人关系的一个好话题,易长安一坐上马车,关江的一番话就很是有效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除了滁州府的几道特色菜,还有不少燕京名菜,虽然价格不菲,滁州虽然是下州,但是有钱人也有不少,安园向来食客不绝,”关江冲易长安和蔼地笑笑,笑容中却带了几分意味深长,“不过长安老弟可知道安园这背后的主人是谁?”   易长安茫然摇头。她确实是第一次来滁州府,连安园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到,更别提知道安园背后的主人了。   关江身子往前倾了两分,压低了些声音,却是点到即止:“听说安园的大掌柜是顾大人的内弟……”   易长安立时就明白了;这个“听说”,应该就是实际。   大燕官员不得经商,但是谁也没规定官员的亲戚不能经商啊,特别是妻子嫁妆里的一些商铺,总要有人打理吧;至于这里头的股份到底是亲戚的还是官员自己的,除了锦衣卫要办案,谁又会去查呢?   “哦——难怪如此,”易长安长长地“哦”了一声,带了几分了悟,眼中又浮出了几分不解,“不过我怎么瞧着先前站在最左边那位容长脸、脸上有几粒白麻子的兄台倒是不怎么高兴?”   关江略一想就明白了易长安指的是哪一个,看着易长安的眼神顿时有些微妙起来:“长安老弟不知道他是谁?”   易长安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自去年到太平县任职以来,一直都没怎么往滁州府里走过,确实不认识那位兄台。”   “他姓李,名简,”关江倒是坦诚地不卖关子,“是滁州府的主簿,听说跟太平县令李泰是同族——听说去年他一力想帮他那位族兄的考绩报一个‘上’的,结果你的考绩由‘中’变成了‘上’,而李泰的只批下来一个‘中平’……”   易长安懵然不懂。李泰的考绩是“中平”,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换的?怎么李简瞧着倒像是她抢了李泰的风头似的,有种仇恨感?   “不过——”关江却突然语气一转,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自从州府推官出缺以后,我听说他私下打点了不少……”   原来李简是想着要州府推官这个位置?易长安低低“啊”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州府的主簿是正七品,也是个有实权的,不过要想在官场上再进一步,自然还是往上升一升品级才好。   想来李简一早就瞄好了从六品的州府推官这个位置,却没料到被她横插了一脚,居然一跃两级跳起来把这桃子给摘了,难怪会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   对了,李简既然打点了不少,自然也少不了送给顾维申的,不过今天瞧着,顾维申那里却是滴水不漏的样子,莫非是忌惮着能一跳两级擢升她的人?   心念一动想到陈岳,易长安目光微闪又觉得有些头疼,陈岳可是一直想着把她弄进锦衣卫里去呢,自己现在这处境,绝对不能得罪他,不然像李简这些人,一旦找到机会,还不得把她撕碎了去?   还有前倨后恭的李泰,城府深沉的顾维申,甚至包括面前这位自来熟的关江关通判,如果知道她并没有什么后台,只怕都会变了一副嘴脸吧……   见易长安安静坐着不说话,只目中露出些许深思,关江也知机地关了话闸子,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睨了易长安几次,略有些放松地往车壁上靠了靠。 第70章 味道   几辆马车很快就到了地方。一下车,易长安就感觉到了安园的不同。   与外面的酒楼饭馆相比,安园更像是一个私人园林,让易长安不由想起了现代那些有些圈子才能进的私房菜馆。   事实上,安园也确实如此。整个安园并不显得喧闹,而是静中取幽,山石草木的布置莫不清雅怡人。   不知从何处引来的一股活水,沿着一条铺满了鹅卵石的人工小溪弯弯曲曲绕园流过,几株早春玉兰临水欲发,倒影水中倩影亭亭。   易长安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景!”   顾维申听她夸赞,扬扬与有荣焉,兴致颇高地给她介绍起来:“等再些过日子,这园子另外一处还有一片桃林,到时临水对酌,倚窗赏红,再叫上几个清倌儿在旁边弹词唱曲,这才叫过日子!”   易长安笑着应是,见前面有一名红衣丽人急步前来,知趣地停了步伐,落后了顾维申几步。   红衣丽人年纪不过二十许,大红织金妆花缎宽袖通袄上应景地绣了一枝斜伸欲放的白玉兰,下面一条深黛色湘裙上则绣着几片新绿的玉兰树叶,错落有致地长在一条横枝上,随着丽人裙裾如浪滚动,仿佛在春风中轻扬;让人心情也随之荡漾起来。   不等丽人深福下去,顾维申已经一脸笑容地扶住了她的手:“来来,丽娘,快来见过我们州府新到的推官易大人,这可是难得的年轻俊彦啊,你这会儿不趁着机会好好巴结巴结易大人,以后易大人一飞冲天的时候,你可就没地方买后悔药了。”   “顾大人好。”鄢丽娘借着顾维申那一扶起身,含笑跟他打了招呼,这才看向顾维申伸手引向的易长安,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来,“请易大人安;易大人竟是如此年青就任了州府推官,真是少年有为啊!   难怪一大早喜鹊就在枝上喳喳叫,原来今儿是易大人得暇过来,一会儿鄢丽娘一定过来跟易大人好好敬上几杯。”   这位鄢丽娘一看就是安园中极善处理人际关系的知客一类,相当于现代的公关经理,这份看起来真诚无比的热情实在是让易长安只有惊叹的份儿。   易长安应景地微红了脸:“顾大人谬赞了。鄢娘子可千万别当真,易某也喝不得酒,一会儿鄢娘子真要敬酒,我就得丢丑了——”   顾维申哈哈一笑:“丽娘你可不能看着易大人年轻俊美就手下留情,这酒可是一定要敬的!”   易长安心里暗暗叫苦,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三十六种躲酒方法一会儿自己怎么灵活运用了。   鄢丽娘风情万种地冲顾维申抛了个媚眼:“顾大人放心,一会儿丽娘要敬易大人,更要好好敬敬顾大人才是。”一边身姿款款地前面带路,绕过一条墙上嵌了廊窗的走廊,将顾维申一行人带进了一间门头题着“蕉院”两个字的小院里。   进门就是一架小巧的七步扶栏木桥横跨在蜿蜒的小溪上,一头通着院门的石阶,一头通向院中的敞轩。   轩中正对着院门的一排落地镂空雕花镶玻璃的长窗俱都打开,因为玻璃窗户的运用,看起来四周通透明亮。   即使刚踏进蕉院,也能透过那些窗户看到院角一隅种了几树碧绿的芭蕉,经冬不衰,此刻正卷着几片新叶将展未展。   一进敞轩,易长安立即感觉到了脚下有一股热气传来,不由暗自惊叹了一声:这敞轩竟然还设了地暖!   鄢丽娘请了众人入座,令人关了大半的落地长窗,站到顾维申身后请他点菜,言笑顾盼间竟是将座中的每个人都照顾到了;见菜品酒水俱已点妥,这才躬身一福要退下去。   顾维申连忙唤住了她:“丽娘,难得易大人第一回 来安园,还不快先把清清请过来弹唱一曲?”   这么早过来,还没到用午食的时间,大家不就是想着赏上几曲歌舞吗?顾维申自然很会顾及下属们的心思。   鄢丽娘连忙赔了笑:“清清前些日子请了假说要回家看看,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呢;不如奴把莺莺唤来吧,她近来习得一曲扇舞,就让她在那片芭蕉下给诸位大人跳上一曲,红粉绿叶,绝不会污了诸位大人的眼睛。”   关江坐在易长安上手,听说清清不在,不由有些失望地低低嘟哝了一句:“这清清可是安园清倌里的台柱子,一手琵琶弹得极好,那把嗓子也极妙;往日不是说她家里没什么人了吗,怎么一个年假倒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顾维申也是有些不悦,本来带了易长安过来,就是想着好好让她开开眼的,没想到清清竟然不在,不过这人不在也没办法变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也罢,那你去把莺莺叫来吧。”   鄢丽娘连忙下去了。   菜肴还没有上来,易长安品了一口香茶,一边跟同僚们闲聊着,一边四下打量起这间蕉院来。   见她目光落在西窗外那堵写了诗词的粉墙上,顾维申笑问了一句:“长安觉得如何?”   粉墙上写的是一首有名的《菩萨蛮》:绿阴寂寂樱桃下盆池劣照蔷薇架。帘影假山前映阶红叶翻。芭蕉笼碧砌猧子中庭睡。香径没人来拂墙花又开。   这词既然不是顾维申写的,他这么积极地问“觉得如何”……   易长安仔细看了两眼,不由“咦”了一声:“这墙上的词……”   见她起身往那堵粉墙走去,顾维申也笑吟吟地负手跟在了后面。   易长安直到走近了那堵墙,才“啧啧”叹了一声:“下官正想着这墙上的词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没想到竟然是雕出来的!   这一笔字俊秀倜傥,写意风流,更难得的是这雕工,一字字从黑石中雕出,竟能如此雕出原字的神韵,更多了几分石之硬朗入内,说是天工也不为过啊!”   顾维申不由捋着胡子大笑起来:“长安啊长安,你这张嘴啊——”   易长安瞧着他那愉悦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用黑石雕出来又粘到墙上还特意有模有样设了个木框框起来的这幅字,肯定就是出自顾维申之手了。   没想到这位上司确实字写得好,还有这么一项雕刻的特长,易长安倒也不全然是拍马屁;这么一手要放现代,也是大家之作了。   顾维申得了易长安这么一捧,心里畅快,指着墙上的雕字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隔墙院落传出了一名男子的声音:“这蔷薇没开花光长刺儿,还伤了小小你的手——来人,把这片蔷薇给我薅了!”   很快一名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邱公子,这蔷薇可是园里才栽的呢;你要这么薅了,回头丽娘姐姐可不依”   “怕什么,爷多赔丽娘些银子就是!谁让这刺儿伤了小小的小手呢?”   随着隔墙薅草的响动,一股奇怪的味道淡淡传了过来。易长安吸了吸鼻子,脸色微变:这种味道—— 第71章 巨人观女尸   隔墙突然传出了一声女子的尖叫:“手!那是人手!啊——”   易长安轻叹了一声,那种味道——是她熟悉的尸臭味!本来还想着或许是老鼠之类的动物被埋在地里做了花肥,没想到竟然是人……   听到隔墙慌乱的一片响动,顾维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自己占了股份大头的安园里出现了这么一桩事,换谁心里都会不舒服。   闹都闹出来了,不仅隔墙的客人看到了,就是这边的一众同僚们也听到了那一声尖叫,顾维申没打算掩着私下解决,看了易长安一眼,抬步先走了出去:“过去看看!”   府衙里的一众僚属面面相觑,都跟着走了过去。   蕉院隔壁是竹院,院角几杆翠竹修长挺拔,只是东墙墙脚下,被薅掉的蔷薇根茎断裂,带翻了一大片泥土,泥土中赫然出现了一只青黑的手。   那名姓邱的公子紧紧搂着一名身形玲珑的女子退得远远的,脸色发白地看着这边,见顾维申一行进来,忙忍住害怕上前行礼:“顾、顾大人,这里……”   顾维申摆手打断了邱公子的话,脸色发黑地盯着那只人手,转头吩咐了下去:“来人,把这里给我挖开!”   很快就有持着锄头的壮丁赶了过来,刚刚扬了锄头要挖下去,易长安急忙叫住了:“等等!”   见顾维申皱着眉头看过来,易长安连忙解释了一句:“大人,尸体已经腐臭,这样挖下,只怕会有损坏——”   人群里突然传出了一道声音:“易大人身为推官,想来对这类事件颇有所得,不如就由易大人亲自来掘尸吧!”   易长安回头看了正一脸嘲讽的李简一眼,出人意料地点了下头:“李主簿这话说得不错,仵作还没有过来,这里还是我先来吧。不过这锄头不行,得换只栽花用的小铁锹过来。”   安园里种了这么多花草树木,栽花用的小铁锹自然是不少,很快就有人把小铁锹送了过来。   没有仪器辅助,易长安怕丢失线索,不敢用姜丸含在嘴里,只能用帕子蒙了鼻子,稍微遮挡一下尸臭,一撩袍角蹲来,小心地顺着那只黑绿色的手慢慢铲开土。   土里埋的是一具女尸,身上穿着一件银红色的镶皮毛袄子,下着一条玉色八幅裙,衣料精致,绣纹精美,只是现在都被泥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泥渍。   与精致的衣裙相比,女尸本身就显得极为可怖了。因为尸体的,整具女尸像一只放发霉了的猪尿脬一样,偏偏还是那种被吹胀了的。   整张脸已经看不清楚原来的容貌,黑绿得有些油亮,眼珠子暴凸,似乎要脱离眼眶,嘴巴大张,嘴唇外翻,一截舌头样的东西拖在外面,胸腔和腹腔处也是高高隆起,另外一只手的皮肤像手套一样脱落在一边……   巨人观!尸体扩展到全身,产生的气体充盈人体而形成的巨人观!   女子的尖叫几乎响遏云宵,然后嘎然而止。那名叫小小的清倌儿软软晕倒在地上,而先前为着一根蔷薇刺刺伤了小小的手就义愤填膺的邱公子,这会儿根本就顾不上接住美人,而是捂着鼻子,背转身几步冲到墙脚大吐起来。   仿佛开了闸门似的,竹院里的众人都遑急地转身扑到角落处呕吐着。一片呕吐声中,一个声音抖抖索索地传来:“这、这不是清、清清姑娘么?”   发声的是先前拿了锄头过来的一名安园的院丁。   易长安侧转了身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认得?”   那名院丁抖着手指着尸体眉间正中的一粒朱砂红痣:“这痣……还有小人、小人见过她穿过这衣服……”   大概是想到以前清清穿着这衣服时的窈窕模样,与眼前的惨怖对比刺激太过强烈,院丁说完这句话,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到院门外吐了起来。   衣服倒也罢了,不过身体特征还是要求证一下的。瞥见站在几名院丁身后的鄢丽娘,见她一脸惨白,摇摇欲坠,怔怔看着这边,明显也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模样,易长安想了想,还是出了声:“鄢娘子,你能认得出人吗?”   鄢丽娘半晌才回过神来,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清清……清清的眉心正中是有一粒朱砂红痣,这衣服、这衣服也是她请假那日穿的……可是清清、清清怎么会……”   女尸眉心的那粒朱砂痣虽然早已失去了以往的红艳,但是还现出一点暗红色,倒是很明显的一处生理特征。   只是鄢丽娘泣不成声,易长安的话一时半会儿也是问不下去了。正好府衙的仵作程四合赶了过来,易长安起身让他接了手。   程四合带着徒弟彭英含了姜丸,拿浸了香料的布条捂了鼻子,戴上羊肠衣缝的手套,上前将那具女尸小心翼翼地从坑里搬了出来,放在地上铺好的一张白布上。   有虫蚁惊惶地从尸身上四散遁走,因为移动,尸身上还有些地方表皮也脱落了下来。   大概彭英以前也没有见过巨人观,强忍住恶心指了指女尸伸出口腔的舌头,瓮声瓮气地问道:“师父,她是被勒死的吗?”   因为尸体高度膨胀,加上皮肤全都变得黑绿,就是颈上有什么勒痕,一时半会儿也是看不出来。   程四合还没有开口,易长安已经指着女尸后脑先答了话:“我倒觉得,可能此处才是致命伤。”   易长安不喜欢看到形成巨人观的尸体,但是以前再不喜欢也看了不少,彭英可能辨别不出,她刚才近距离把女尸挖了出来,却是能够辨认出来,女尸绝对不是被勒死的。   不过现在她并没有把话说死,而是指引着仵作看向那处伤情;刚才程四合和彭英把女尸移出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女尸后脑的异常,而且女尸被放到白布上时,从后脑处跑走的虫蚁特别多……   程四合小心地将女尸的头颅轻轻移了移,果然看到女尸后脑处有几处骨伤,单处创口不算大,但是因为连续的重力击打,还是造成了被害者的颅骨破损;那些虫蚁就是从创口这里钻进去的……   颅骨破损严重,但是……易长安紧蹙着眉头,正在想着事情,竹院外面突然急匆匆跑进了一个人,一进来还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定,一眼看到白布上的女尸,顿时悲嚎了一声:“清清!” 第72章 剖腹   来人只看了一眼,就一语道破了女尸的身份?易长安不由挑了挑眉头。   远远站在一边的顾维申脸色很不好地低喝了一声:“秀明!”   来人充耳不闻,还往女尸那边走近了两步,易长安连忙拦住了他:“这位兄台,衙门办案,还请不要靠近惊扰。”   鄢丽娘连忙过来扶住了那人:“陶爷,顾大人叫你呢。”   来人这才醒了神一般四顾看了看,见顾维申正瞪着自己,半垂了眼走了过去,低低唤了一声:“姐夫。”   原来这位就是顾维申的那位妻弟,打理安园的大掌柜陶秀明?易长安打量着一身暗银刻丝缎墨青直裰,腰系一条浅绿织银系带,容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联想到刚才他那一声悲嚎,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猜测。   陶秀明大概很是信服自己这位姐夫,被顾维申一瞪,讷讷地垂下头不再说话,只是眼眶却慢慢红了。   顾维申暗叹了一声,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泛泛交待了一声:“仵作正在验尸,有什么事等勘验完了再说。”   府衙的一众僚官都认识知府大人这位妻弟,安园出了这样的事,纷纷上前带着安慰性地寒暄了两句。   唯独李简多说了几句:“想不到易大人才来上任就出了这等案子……不过当初太平县几年无事,突然出了起库银失窃的案件也是易大人一来就破了,想来这桩案子也不在话下,很快就能破个水落石出了吧?”   易长安看了李简一眼,并不把他话中那点引火烧身的意思放在眼里,她本来就是推官,刑案之类正是职责所在,李简点不点这把火,案情发生了她就得负责。   至于李简故意说的那点儿说她到哪里,哪里就出事的小心思,易长安更是嗤之以鼻,直接了当当着众人的面就说了出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无可奈何之事,李主簿怎么倒把这些意外都归在我身上了?   我虽然任了推官一职,但是也没有那个本事指使白蚁吞食库银,包括安园这命案的发生,全部都是意外之事,与我上不上任的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自忖也没那么大的脸,让人为了我上任的事专门在这里摆具尸体挖个坑。顾大人你说下官说的可是这个理?”   说接风洗尘是顾维申提出来的,说来安园是一众同僚捧哏的,出了命案就成了易长安的错?这理搁哪儿也说不通啊。   虽然李主簿私下打点不少,但是易长安是上面有人,顾维申也不喜李主簿都这会儿了还在阴阳怪气地上眼药,这安园出了命案,影响的可都是他的银子!   安园里有这么多清倌人,最当红的一个却突然死在里面了,这让外面的人怎么想?只怕把安园传成了恶人淫窟都有可能!   顾维申立即借着易长安的话开了口:“此事当然是意外。好在易大人过来了,这事就委托易大人多多用心了,务必要尽快把此案破了!”   易长安立即拱手揖礼:“是,下官一定尽力!”又团团向着院里的一众同僚拱了拱手,“诸位大人,此地腐臭难闻,沾衣后更是经久难散,还请诸位大人移步,今天这接风宴就算在了易某头上,容易某改天再请诸位大人一聚。”   命案重地,不清场不行,一些无关闲杂人等在这里,只会把事情搅得复杂。   不过易长安也说得巧妙,大家先前就吐了一阵,早就想抽身走了,反正好奇也不在这一阵,有什么可以回头打听,这会儿听了易长安这么一说,立即留下几句“易大人辛苦了”,忙不迭地告辞。   先前竹院里的客人和点的姑娘也被清了场,只有顾维申和一名文吏留了下来。安园与顾维申息息相关,顾维申又是一府长官,出了这等命案,留在现场过问也是正常的。   李简没想到自己一席话隐讳挤兑,易长安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桌了……倒当面噎得自己没了话说。见顾维申没好气地瞪着自己,李简也不敢留在这里添晦气,连忙拔脚走了。   调了几名衙役过来守在了竹院门外,见陶秀明和鄢丽娘都站在了顾维申身后,易长安倒也不多话,转头仔细看着程四合带着彭英验尸填写尸格。   死者清清,安园当红头牌清倌,现年十七岁,身高五尺四寸,致命伤为后脑击伤,身体暂未发现其他伤痕……   见彭英打算搁笔,易长安诧异地问了一句:“这就验完了?”   彭英这会儿已经知道这位就是新来的推官了,连忙垂手答了话:“回易大人,基本勘验完了。”   易长安摇摇头:“你们都不剖腹?”   “剖、剖腹?”彭英呆了一呆,看着女尸高隆的腹部,下意识地问了出来,“难道易大人是认为此女有了身孕?”   这话一出,一直沉默站在顾维申身后的陶秀明身形猛震,一边的鄢丽娘也吃惊地看了过来。   易长安无奈地解释了一声:“不是身孕的问题,而是……最好过一趟的验尸程序。”   剖腹也是要过一趟的验尸程序?师父从来没说过啊?彭英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向程四合:“师父,这……”   程四合不赞成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并不敢出声顶撞这位顶头上司,只是小心地解释了:“易大人,若是剖腹,则会损坏尸身,要是有家属过来闹……”   “剖腹!”陶秀明突然开了口,“清清的身契在我这里,她是我安园的人,我说了,剖腹!”   虽然陶秀明的情绪有些异常,不过既然他说了清清的身契在他手上,那么他让剖腹就更没有问题了。   程四合不再作声,小心解开了女尸身上的衣物,示意彭英先从腹部开始下刀。   易长安立即退后了好几步。   “扑”的一声闷响,像猪尿脬被扎破了一样,女尸隆起的腹部一下子瘪了下去,因为首当其冲,即使嘴里含着姜丸,彭英也忍不住掉头就吐了起来。   一股比先前更浓烈的恶臭弥漫在整个竹院,陶秀明紧紧捂住了鼻子,却依然探头看向女尸,目光既专注又有些阴鸷。   程四合回头干呕了几下,见徒弟还在那里吐个不停,只得自己上前勘验。细长的特制铁箸在腹腔里翻了翻,程四合轻轻“咦”了一声。   陶秀明立即追问道:“程仵作,怎么了?!”   程四合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没看到尸体的子宫……” 第73章 死者无孕   易长安叹了一声,挽了挽袖子,从程四合的木箱里取出一副羊肠衣手套套上,又抽了一柄细长的刀刃出来:“我来吧。”   程四合诧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忙退开了几步。   易长安蹲,在女尸两轻轻拨弄了几下,就一手固定着一团腐黑的东西,一手持刀轻轻划了下去:“子宫在这里。”   程四合疑惑地看了她手中的东西一眼:“这、这怎么可能?难道此女死前还受了椎刑?”   椎刑是前梁朝宫中慎刑司常用的一种恶毒刑罚,专门用于惩治犯了大错的宫女,就是用木椎撞击宫女腹部,生生将其子宫撞击地脱垂出体外……   大燕朝建朝以来,太祖认为此刑太过残酷,已经明令禁止了;民间倒是津津乐道了好久,因此程四合下意识地想到了椎刑。   易长安苦笑了笑:“没有,只是因为尸体的,在腹腔内产生了腐气,压迫得子宫和直肠都分别脱出来了。”细长的刀刃指了指另外一截黑乎乎的东西,易长安解释了一句,“瞧,这就是直肠。”   竟然还会这样?为什么以前师父从来没说过有这么回事?就是仵作必读的流传了几代的《勘尸解冤录》上也没有提过这事!程四合将信将疑地看了眼,不置可否。   易长安却直接点了彭英:“吐完了没有,吐完了继续填写尸格!”   彭英连忙取下手套扔在一边,拿起了纸笔。   “验:死者无孕,膜破损,阝月道严重……”   “清清!”   被这一声嘶吼打扰,易长安的动作和话语一顿,不满地看了过来。   陶秀明双目猩红,紧紧握着双拳想要冲过来,又被鄢丽娘死死拖住了,只能声音嘶哑地吼着:“清清是不是被、被——”   易长安瞪了他一眼:“正在验尸,没出结论前还请陶爷不要打扰!”   这里虽然清了场,没留几个人,但是见妻弟如此失态,顾维申还是不满地轻斥了他一句:“秀明,不得胡来!”   见陶秀明的情绪稳住了,易长安继续回过头动刀子,手中微微一顿,取过一把镊子小心夹了一根沾满了黑色腐液的东西出来,像是毛发之类。   既是那处严重,难道是哪个男人留下的?可是真有男人的毛发这么长吗?彭英嘴唇嚅了嚅,看了眼黑着脸杵在一边的师父,又紧紧闭上了嘴。   易长安很快又打开了胸腔。   女尸的胸肋骨完整无伤,肺泡组织都已经腐烂了,不过胃部没有积存溺液,再综合死者衣物的湿度,后脑伤口的现状,易长安基本可以排除干性溺死的可能。   “后脑的伤应该就是致命伤,不过……”   易长安正在筹措着用词,程四合却抢先开了口:“不过尸体手足四肢都没有勒痕,应该是死后!”   死后!陶秀明的身子晃了晃,软软倒在了椅子上,嘴里低低唤着:“清清,到底是谁害了你?是谁,到底是谁……”   易长安看了程四合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而看向陶秀明:“陶爷,先前我听说清清姑娘请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她为什么请假?”   “正月十三,清清过来找我请假……说是要……早知道、早知道我就……”陶秀明喉头发哽地说不下去了。   易长安看了顾维申一眼:“顾大人,事涉案情关要,下官还是找一处僻静所在细细询问吧?”   这也是保护被问询者一些个人隐私的意思。顾维申自然没有不应允的,回头又吩咐那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文吏:“郁师爷,还请你从旁记录案情关要,不可有半点轻忽。”   郁师爷连连点头,又向易长安行了一礼,自我介绍了:“鄙人姓郁,单名一个‘江枫渔火’的‘枫’字,得东主顾悯,帮着打理些刑名勾狱之事;易大人但有差遣,郁某定当尽力。”   难怪刚才清场的时候郁枫并没有退走,原来他并不是体制内的,而是顾维申私人聘请的刑名师爷。   大燕的官员多有幕僚,地方官员为了防止属官糊弄自己,更是经常私人聘请钱粮师爷和刑名师爷,在这紧要的两处把关。   易长安立时明白了这位郁枫是顾维申的“自己人”,客气地回了一礼:“稍候要辛苦郁师爷记录了。”   取下羊肠手套,用皂粉洗了几次手,即使身上的衣物还沾着尸臭,易长安这时也顾不得了,带着郁枫和陶秀明就去了隔壁的蕉院。   下人奉上了笔墨又悄悄退下,整个蕉院只剩下易长安、郁枫和陶秀明三人。   见陶秀明眼眶微红,似乎是哭过了,不过情绪还算平静,易长安斟酌着开了口:“陶爷似乎跟这位清清姑娘关系非同寻常?”   一句话竟勾得陶秀明眼中再次泪涌,当着易长安和郁枫两人的面当场失声大哭起来:“清清……”   易长安闭了嘴静静等待,直到陶秀明的哭声变成抽泣,这才重新开口:“人死不能复生,当前最重要的,是把凶手绳之以法;陶爷与其放纵自己沉溺悲伤,不如好好配合本官查案,以慰清清姑娘在天之灵。”   陶秀明哽咽着擦掉泪水,重重点头:“是,易大人有什么话要问,就问吧。”   “清清姑娘籍贯何处,又是何时进入安园的?”   “清清她是洛州人氏,当年因家贫被父母卖入教司坊,学了一手琵琶,嗓子又好……”   五年前陶秀明跟着姐夫顾维申来到滁州,想着姐夫在任上可以关照,就在滁州府开了安园。   为了让安园打响,陶秀明亲自到洛州采买了一批歌舞清倌,清清就是其中之一。   安园景致优美,菜肴精致,再加上还有歌伎舞伎可以声乐怡人,自一开张,就名气大涨,清清也因为自身条件优越又肯下苦功,逐渐成为安园的当红头牌清倌。   陶秀明在安园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对于跟安园一起成长出名的清清自然也花费了不少心思,不知不觉间两人渐生情愫……   “过年那一段,清清和我逛街时无意中发现她的姐姐也嫁到了滁州府,她们姐妹两个相认时抱头痛哭……所以正月十三那天,清清跟我请假,说要去她姐姐家里过上元节,我当时本想着陪她一起过去的,不料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只得帮清清雇了一辆马车过去……”   “她姐姐家住何处?当时陶爷临时是有什么事?还有,雇了何人的马车?”易长安一句接一句连珠发问,句句都问到了节点上。   郁枫下笔如飞记录着,不免抬头睃了易长安一眼,心里暗暗点头:稍候要跟东主提一提,这位易推官易大人,看来并不是全靠上面有人,自己还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不说那一手尸检之术,就是这讯案一事,也是个极明白的。 第74章 蔷薇   问清楚了陶秀明,易长安让人带着陶秀明去车马行传那位车夫了,又遣了一名捕快去了滁州府旁边的桃江县,按陶秀明说的清清的姐姐现在的住址去寻人,自己这头把鄢丽娘传了过来:   “鄢娘子,得罪了,本官听说这安园里的一众清倌都是由你在管理的,不知道你最近可觉得清清姑娘有什么异常?”   鄢丽娘仔细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易大人,虽然这些清倌都在奴家手下,不过奴家成天里事务繁多,倒是并没有注意到清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清清姑娘是正月十三走的吗?当时你可亲眼看到?清清姑娘走的时候可带了些什么东西?”   易长安突然抛出的三句问话问得鄢丽娘一怔,旋即盯着易长安正色答道:“易大人这是怀疑陶爷吗?这绝对不可能!”   “哦?为什么?”   鄢丽娘明显太过敏感,易长安却说得有些漫不经心,鄢丽娘不由含了几分怒气:“陶爷与清清互有情意,又怎么会下此毒手呢?!”   “互有情意,这情意深到了什么地步?”易长安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言语间有些随意散漫,“若只是彼此有些好感,一样也会存在逼奸不从、失手致死的情形。”   “不是!陶爷不是这样的人!”鄢丽娘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见易长安挑了眉看着自己,又强忍着脾气坐了下去,“要是易大人不信,大可把莺莺传来一问,她一向跟清清关系最好,定然能证明陶爷和清清两人之间的情意!”   不用鄢丽娘说,易长安也是会把安园的清倌们一一叫过来询问对证的;不过在此之前,对鄢丽娘的问话还是没完。   易长安轻点了下头,直直看向鄢丽娘:“问是自然要问的,不过先前本官问的那三个问题,鄢娘子你还没有回答呢。”   鄢丽娘这才半低了头,边回忆着边答了:“清清确实是正月十三那天上午走的,走前带了一只大包裹,说是要送给她姐姐的节礼……”   “那她走之后,是否又回了安园呢?”   听到易长安继续发问,鄢丽娘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奴家就真的不知道了,反正自清清走了之后,奴家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易长安微微往椅背上靠了靠;蕉院的敞轩里一阵安静,静得可以听到雕花玻璃窗外的一阵风声。   易长安却突然开了口:“竹院的那架蔷薇是谁让种的?”   “是我。”鄢丽娘极顺口地就答了,然后很快就反应过来,“易大人不会怀疑完陶爷又怀疑奴家吧?在各院处补种一些草木,是年前陶爷就定了的。   竹院那里原来只有一堵粉墙,瞧着有些单调了,趁着开了春,奴家才让人种了蔷薇,不仅竹院,就是另外几处院子,也相应补种了几样草木,还有一些该淘换的装饰也淘换了;易大人要是不信,把花匠叫过来一问便知!”   鄢丽娘说得言之凿凿,一派坦荡;易长安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多谢鄢娘子提醒,那就麻烦丽娘到门外传个话,让守在院门的院丁把安园的花匠先叫过来吧;你这边本官暂时问完了,等想到了什么,到时再请丽娘过来相询。”   鄢丽娘闷了一口气,出门把花匠叫了过来。   安园这么大的园子,常年需要打理,因此买了两名花匠。要整理园子添补草木的事确实是年前就定下来的,不过一直等到过完年立春之后,才开始栽种。   栽种的时间是两名花匠商量过的,为了尽量保证草木的存活,就选在了雨水那天。两人一起选的地方挖的土,竹院那堵墙下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们说为了不影响安园的生意,这些草木的栽种是在夜晚进行的。”易长安试着问了一句,“那有没有可能当时竹院墙脚下已经埋了尸体,但是你们并没有发觉呢?”   两名花匠均摇了摇头:“按说如果埋得深,我们确实也不会发觉,不过当时我们掘土时,那处的地面非常紧实,并不像才被挖动过的样子。   不瞒大人说,我们两人做花匠做了几十年,一辈子就与这些花木泥巴打交道,哪处是掘过后又重新填紧的,哪处是多年来一直没挖过的,这些还是感觉的出来的。”   易长安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翻过历书看了看,见今年的雨水是正月二十二,暗自记下了这日期,又问了一句:“那蔷薇栽种要挖多深的坑才行?”   “若是寻常种植,多用当年的嫩枝扦插育苗即可,但是园里的这些花木都是即时要有看景的,因此小的两人是直接连根一起,移植了几株成年老枝蔷薇,这坑就挖得深了一些,大概有三尺左右,也是方便整根植入后,春来即可成活。”   植根的坑挖得深,按说填土也要压实,那位邱公子带的下人只是伸手一薅,就把蔷薇的根给拔了出来,更带出了埋在下面的女尸的手……   那就是说,凶手是在蔷薇栽种以后,重新掘土,把清清的尸体埋进去的?   凶手应该也努力把土压实了,所以这几天竹院虽然客人来往,才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如果不是尸体出现腐败巨人观,因为膨胀导致泥土虚拱,又被人想薅掉上面种的蔷薇,只怕再过几天,随着气温的上升,尸体快速腐败以后,就彻底成了蔷薇的肥料了。   到时候大家只看到竹院这一架蔷薇开得艳绝绮丽,谁又会想到下面埋了一缕冤魂呢?   毫无疑问,能做到这些,凶手必然是安园的人!   让两名花匠下去,另外传唤安园的几位清倌后,易长安又从清清的好友莺莺嘴里知道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陶秀明对清清情根深种,想要娶清清为妻!   听到这话,正在持笔蘸墨的郁枫差点没打翻笔洗。   莺莺循着动静看了那边一眼,面上露出苦笑:“大人,奴家所说的并非虚言,此事在你们看来或许匪夷所思,但是陶爷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认定一样事,就一定会把它办成。如果陶爷当初没有这股劲儿,也不会有现在的安园了。他和清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自我们进了安园,陶爷慢慢就对清清格外关怀……”   “那清清姑娘对陶爷又是个什么心思?”易长安指尖轻叩了叩桌面,眸中透出关注。   莺莺长叹了一声:“清清也是极欢喜的。像我们这样的人,身如浮萍,本来也只想着等年纪大了,就寻一户踏实的人家嫁了,远远离了这风月场;不然当初也不会坚持只做清倌了。   陶爷有才有貌,又会关心体贴人,换了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只是清清有几回跟奴家说过她的担心,她怕陶爷家里的人会看不起她……” 第75章 为什么要走?   “她没想过为妾吗?”易长安突然出声打断了莺莺的话。   莺莺坚决地摇摇头:“苦了半辈子,要是给人做妾,还要继续苦下半辈子。当初我和清清都发过誓,宁可嫁的那人穷些,也绝不为妾。”   等莺莺下去后,郁枫摇头低叹了一句:“陶爷在这事上竟然……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娼优一类怎么可以为妻呢?”   看来陶秀明在其他的事上还是很靠谱的?不过一向靠谱的人犯了倔,那可是十头牛也难拉回来……易长安微微想了想就叫了下一位。   进来的是一位身形小巧玲珑的姑娘,正是之前在竹院晕倒的那位,花名似乎叫做小小的。   果然,女子上前跪下行礼后,颤颤自报了身份:“奴家小小,见过两位大人。”   “小小姑娘起来吧。”见小小面色还带着惊怕,易长安温声叫了起,指了指小小旁边的一把椅子,“小小姑娘先坐,本官唤你过来,是问问清清——”   “是史麻子做的!是史麻子杀了清清!”不等易长安说完话,小小就突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哭喊了出来,“是他,一定是他!”   这是第一个被人明确指出来的嫌疑人,郁枫的神色不由郑重起来。   易长安却还是一脸平静,等小小哭得差不多了,才递了一杯热茶过去:“小小姑娘一口就说出是史麻子杀了人,可是亲眼目睹了此事?姑娘口中的那位凶手,又是何方人氏?”   小小紧紧捧着那杯热茶,似乎汲取到了些许热气,慢慢回了神,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擦了擦脸,这才低声答了:“回大人的话,史麻子是我们安园的大厨,他……”   小小的脸上闪过一阵难堪,顿了顿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史麻子这人、这人好色,总是想占我们姐妹的便宜。年前有一回,奴家在房间里沐浴,不想这厮竟敢潜过来偷窥……   清清姐姐当时找了两个院丁把史麻子打了一顿,后来还找了陶爷,问能不能另外觅一个大厨过来,史麻子听说了这事后,就放话说、说总有一天要让清清姐姐买不到后悔药吃——”   既好色,又衔恨,所以逮着机会就把清清先奸后杀——这动机实在太顺理成章了!   小小一走,郁枫听到易长安让人去唤了史麻子,立即就长吐了一口气:“易大人这案子总算审得差不多了……”   易长安却摇了摇头:“暂时还不能下结论,等我们案询过了史麻子再说。”   史麻子很快被带了上来。   安园出了命案,顾维申下令闭了园,安园中所有人等一律不许进去乱走;因此身为大厨的史麻子也不用去灶上炒菜,只是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衙役过去提他的时候,史麻子还正跟二厨三厨和几个徒弟们闲坐胡扯着昨天晚上到红杏楼的一番呢。   等提到易长安面前被一步步问到清清的事,史麻子才一下子意识到官府这是要把清清的死往他这里靠,一张麻脸顿时吓得青青白白,“砰砰”在地上磕着响头:“大人,这事绝对不是小人做的啊!小人、小人可以发誓——”   “正月十三那天,你在做什么,可有人证?”易长安打断了史麻子的话,直接问讯。   “正月十三……正月十三……”史麻子歪着头使劲想着,猛然一拍大腿,“小人想起来了!正月十三是龙家大爷的生辰,龙大爷包了整个安园庆生,小人为了做好菜品,十二、十三那几天全在灶上忙着!   对对,那天晚上龙大爷还因为清清姑娘不在,发了一阵火,后来陶爷过来陪了几杯酒,又让小人特别做了一道‘龙精虎猛’送上席面,这才把他劝好了!”   龙家是滁州首富,龙家大爷庆生那天,确实热闹非凡。借着顾维申的面子,郁枫也过来了,自然知道那种重要的场合,大厨是绝对不可能临时溜号的。   见郁枫冲自己微微点头,易长安转而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么,正月二十二至二十四这几天,你在做些什么?”   这四天的时间有些宽泛,史麻子想破了头,也只凑出了几件事,其余的事是真的记不起自己当时在做什么了,说了一两件又有些模棱两可,被易长安一句句盘问下来,吓得冷汗淋漓地更不敢乱说了,却是确实记不到那么清楚了。   史麻子一走,陶秀明就带着当初雇的那个车夫过来了,脸色有些发沉,他之前找到人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了,清清坐了马车还没到城门的时候,就突然叫停了马车,说有样东西落在安园了,要回去取,一来一回的时间也来不及,等明后天再雇他的车走。   因为歉意,清清付足了车费。拿足了车费又不用在大冷天的正月出门跑这一趟,何乐而不为呢?车夫欢欢喜喜地拿了银钱就回家了,以至于后来几天清清没有再找他的事也就并没有在意了。   易长安问了车夫几句,见实在问不出别的便让他走了,陶秀明却两眼放空,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清清到底有什么东西落在安园了呢?她打道回来根本就没有找我啊……”   易长安问了陶秀明几句当天的情况,直接起了身:“不如陶爷带我们去清清姑娘的房间看一看吧。”   身为安园的当红头牌,加上又是东家的意中人,清清与其他清倌的待遇自然不同——她有一间单独的小院,虽然面积不大,却胜在清净;想来以前这对情侣没少在这间小院里花前月下。   易长安仔细在房间里查看了,开口问道:“清清姑娘走之前,是不是把她的重要细软都托给陶爷保管了?”   “没有啊。”陶秀明一脸茫然,走到清清惯常藏东西的地方翻找,才发现清清放银票的那个钱匣子不见了;按说这地方极隐蔽,不是见清清放过,不会被人找到。   易长安指了指桌面上的首饰盒子:“里面只有几朵绢花之类的,金银首饰都被带走了;衣柜里也是,刚才我翻了翻,好一些的料子都没有看到。陶爷不妨告诉我,清清姑娘说的那位姐姐,到底是住在何处?”   陶秀明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事实,猛然瞪大了眼,失神地喃喃道:“清清要走?她为什么要走?她没告诉我……不对,易大人,一定是有人后来偷了她的东西走了对不对?”   “不。”易长安摇了摇头,神情冷静,半点也没有受陶秀明的影响,“没有小偷会在偷盗后,还把其余的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摆放得这么规整;那些东西应该是清清姑娘自己拿的。”   陶秀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却听到了易长安清冷的声音:“易某很好奇陶爷那天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脱不开身?” 第76章 正月二十二   “是家姐……临时有事要我过去打理。”陶秀明神色黯然地答了,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始终不明白清清为什么要背着他离开;一想到这一离开,竟然就成了生离死别,陶秀明的心更是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易长安对安慰人并不在行,静默片刻才将刚才已经问完话的名单递了过去:“这些是易某已经问过的,不过安园其他的人我还没有问到,麻烦陶爷帮我把人叫来吧。”   陶秀明连忙敛了心思,马上安排了下去。   才问了两三人,一名衙役就过来了:“易大人,郁师爷,顾大人已经叫了餐,请你们两位过去。”   一大早过来想赏景,结果景没赏到,却撞上了案子,这一连串的口供问下来,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了;衙役这么一说,郁枫顿时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郁师爷过去陪顾大人用餐吧;易某这里……”轻轻抖了抖衣袖,易长安无奈地笑了笑,“先前验尸虽然净了手,但是尸臭已经染在衣服上了,还是不要过去倒你们的胃口才好;麻烦鄢娘子单独给易某叫份饭食来就好。”   难怪易长安刚才刻意选择了跟自己隔了几个的座位;郁枫因为易长安这一点会照顾人的小举动,心里倒是有些暖意,温和地冲易长安点了点头:“易大人有心了,郁某用完午食稍候就来。”   郁枫刚走没有多久,易长安的饭食就被单独送了过来。   被放进来送饭的是个小子,也就跟唐一念差不多年纪,见着易长安有些畏畏缩缩的,小心把饭菜都摆好了,却又有些逡巡着不走的意思。   易长安挑了挑眉毛,直接看向那小厮:“你是在厨房帮忙做事的?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小厮吃她一问吓了一跳,身子抖了抖,又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跪了下来:“大人,小的想到一件事,要禀报大人。”   “说吧,什么事?”易长安尽量把袖子挽了挽,给自己先盛了一碗汤,免得喝汤时尸臭味会太影响嗅觉。   “正月二十二那天很晚的时候,安园都歇业打烊了,还有一架马车从左侧门直接驶了进来。”   易长安盛汤的手不由一顿,饶有兴趣地看向这名小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想到把正月二十二这日的事情报给我?”   “小的、小的叫山子,是因为、是因为先前大人问了史大厨正月二十二到二十四这几天的事,小的这才想到那天夜里的事……”   山子肩膀抖了下,赶紧解释了:“那天小的受凉跑了肚,临时去跟守左侧门的于老伯讨点药,还没跑到边,就看到于老伯开了门放了一辆马车进来……”   山子说的那位看门的于老伯名叫于荣,先前易长安已经问过话了,也特意问了那一段时期的门禁进出,于荣回答说并没有什么异常……   易长安搁下了汤勺,脸色有些郑重起来:“你可看到了那辆马车上是谁?”   “看到了,”山子迟疑了片刻就答了,“是丽娘姐姐,我、我就看到了她……”   安园熄灯后无事不许胡乱行走,被抓住后是要被罚的,从罚银钱到罚板子轻重不一。鄢丽娘是帮着大掌柜管着安园的人,山子一见是她,立即悄没声儿地溜走了。   鄢丽娘那么晚从左侧门回来,马车还是直接驶进安园来的……易长安一时陷入了沉思,山子却有些扛不住了,用力磕了几个头,结结巴巴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大、大人,史大厨真的不会杀清清姑娘的,他嘴巴说得凶,可是他家里、家里还有老娘要养呢,他娘子死得早,下面还有三个孩子,全是他老娘帮他拉扯大的……   他每次得了月银都是寄回家,只有格外得了赏钱,才会去外面、去外面找点乐子,他不会杀人的,大人!而且大人你说的那几天,小的都没有看到他往前面去过——”   易长安摆手打断了山子的话:“你可知道你这么为他说话,反而会让人起疑心?”   山子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帮上倒忙,听到易长安这么一说,几乎没哭出来:“大、大人,小的、小的不知道……小的、小的真的……那几天史大厨他不可能……”   山子话都快说不下去了,易长安总算开了口:“怎么,史麻子对你有恩?”   山子怔了怔,低低应了声:“是……”   他爹病得厉害,他是家里的老大,没有办法就只能自卖自身,想换点银钱给他爹治病。只是他长得瘦弱,人牙子虽然念在同乡的份上,带着他四处跑了跑,却没有一家主家相中他。   山子正在急得没法儿的时候,史麻子却拍了板,跟管事说要了他。听到史麻子说“这个小子我要了,我那里正缺一个打杂的”的时候,山子几乎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话!   史麻子脾气不算好,不过对他还算照顾,会格外给他留些饭菜,能讨到些赏钱的事,也会特意推了他去做……   没想到猥琐的史麻子,对山子来说是个好心肠的人……易长安默了默,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搁在了山子带来的托盘上:“行了,你说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这位大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到底是什么想法?山子垂着头不敢抬眼,又磕了个头起身要走,又被易长安叫住了:“把托盘先带下去,一会儿再来收拾碗筷。”   山子应了一声,伸手去拿托盘,看到托盘中那块碎银时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了易长安,见她自顾喝着汤,只冲自己挥了挥手,忙忍住嘣嘣的心跳下去了。   这位大人应该是相信他的话的吧?不然为什么要给他赏银?他说的都是真的,他那天晚上真的是看到了丽娘姐姐很晚才坐了马车直接驶进安园……   根据经验,易长安确实是判断山子在正月二十二日那晚的事情上并没有说谎。不过,那天鄢丽娘那么晚回来,偏偏又要让马车直接驶进安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按理说,安园的门禁对下面的人有效,其实对鄢丽娘来说,她已经属于管理层了,平常有些交际之事,因此并不用遵从这些规定。   而且,鄢丽娘在安园的住处其实从后门驶进来还方便一些,为什么要走左侧门呢?为什么当天看守左侧门的于荣着鄢丽娘隐瞒这件事?   实在是正月二十二这个日子,是这件案子中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让她不得不多在意几分啊……易长安努力忽略着衣服上的尸臭味,慢慢咽下了嘴里的汤。 第77章 如意   易长安刚刚用完午饭,郁枫也回转了过来。他陪着顾维申一起用了午饭,自然也说了易长安一上午审问的一些结果。   顾维申也赞同易长安和郁枫的观点,这案子应该就是安园里的人做的。不过凶手到底是谁,顾维申还是比较倾向被小小检举出来的史麻子。   一个男人,色利智昏的时候,是很有可能失去理智的。   清清自己长得就挺美,之前又坏了史麻子的好事,还曾经让陶秀明撤掉史麻子的饭碗,史麻子恼羞成怒之下杀人也是极有可能的;而且程仵作不是还说了,应该是死后吗?   这么一算,确实史麻子的动机太足了!   顾维申立即就看向郁枫:“我看即刻就把史麻子拘起来吧,不用费工夫跟那种油嘴滑舌的人问什么口供了,用点刑就会招了!”   要是以前,郁枫一准是赞同顾维申的话的,不过今天跟易长安一起问了这么些人,郁枫却觉得易长安似乎很有些想法。   不好直接拂东主的面子,郁枫转着弯着慢慢劝了一句:“大人既然把这案子交给了易推官,不如就等着看他如何办案吧;总归有大人在后面把着总就行,现在也不必劳心劳力插上这一手。”   顾维申不由沉吟起来。易长安有些来头,一则他确实把这案子交给易长安来办了,突然间插上这么一手是有些不大妥,白白让他心里起个疙瘩。   二则么,并不光是李简那话,他也有几分心思想看看易长安到底有些什么样的本事。反正最后不是都会归到他这里来把着总吗?   顾维申一想通,就决定暂时先等着了,自己去了安园最大的一间院子雀屏院休息;那里的客房很舒适,也不必回府衙了,索性就在那里直接等着易长安这边问出、查出什么结果。   见郁枫回来了,陆续问完了人,易长安又提出要把安园里的人在园里的住处都看一遍。安园中的男子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几名清倌连着鄢丽娘却并不乐意。   让易长安和郁枫两名男子翻检她们的房间,房间里还会有不少女子用的私物,这可不是毁了她们的清白吗?   往常陶秀明对这些清倌们也是很客气体贴的,今天却一反常态,板着脸把几个不肯让易长安进房查验的清倌连着鄢丽娘都骂了一顿:   “不说易大人现在是为了破案,就是为着清清的冤死,你们连这点姐妹情都不肯顾吗?   易大人不过是为了找出凶手来搜检查验,并没有半点风月心思,你们真有谁觉得被翻检一下房间会丢了清白的,直接站出来,我成全你们的清白,愿意给易大人当妾的我即刻送去,不愿意的我现在就把你们的身契还给你们!   你们大可以出去嫁人,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用在这里委屈自己当清倌了!”   在别处她们想当清倌也要看同不同意,何况陶秀明这个大掌柜对她们从不口出恶语,挣得银钱也多,还允她们以后自己择人赎身嫁人。   风月场上的人,大家都不是什么天真小姑娘了,这样被送出去或者赶出去,以后真能有好果子吃?   几个清倌立即闭了嘴让开了,鄢丽娘脸色有些不好,看了陶秀明好几眼,见他撇着脸并不看这边,也只能咬了咬牙开了口:“易大人,就从奴家的房间先搜检起吧!”   听到鄢丽娘带了头,陶秀明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   易长安看在眼里并不作声,把各处都搜检过了,又带着郁枫重新回到蕉院。   陶秀明一直跟在易长安身边,见她并不露什么口风,只在蕉院里外仔细勘查着什么,忍不住先开了口:“易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易长安一边在蕉院那间小花轩里慢慢检查着,一边随口问了起来:“在安园上工的人,有没有住在外面的?”   陶秀明仔细想了想才答话:“为了方便管人,除了陶某,其他人都住在安园里面,就是史大厨……他家里离这里远,有时去外面玩乐,偶尔会在那些地方住上一晚。”   见易长安停了动作看向自己,陶秀明猛然想了起来:“对了,丽娘倒是在外面还有处房子,不过很少见她过去住;她也说住在安园更方便一些,有什么事一喊就到了。”   易长安目光微闪:“安园的事很多很忙吗?鄢娘子经常需要晚上出去办事吗?”   “那倒没有,事情左不过就是招呼客人这一些,都在安园里,并不要丽娘一介女子晚上跑出去的。”陶秀明虽然有些诧异易长安为什么会这么问,还是老实答了。   易长安却突然换了话题,指着桌上一只黄杨木雕瓶问陶秀明:“易某瞧着安园里几处待客的院子房间里都有这么一只雕瓶,不过里面不都是插着一柄如意吗?怎么竹院的不同?”   黄杨木雕瓶是顾维申兴起之作,每个院子的雕瓶花纹不一,蕉院的是一树芭蕉,竹院的是几杆修竹,不过雕瓶里搁的都是一柄如意,只不过材质不同罢了。   见易长安指出,陶秀明也不由轻轻“咦”了一声,伸手取出了木雕瓶中插的一柄翠竹做的隐背。所谓的“隐背”,那是文雅的说法,民间就叫它“痒痒挠”。   如意虽然也有着这功能,不过更多的是装饰起来好看,而且,每个院子房间的雕瓶里放一柄如意,是顾维申特意找高人算过的,怎么这竹院里的如意就成了一柄隐背呢?而且外形跟如意也挺像的,如果不是易长安指出来,陶秀明一时还真没注意到这个。   难道是被客人看到后心生喜爱,所以随手带走了?不过这事应该有管事上报记账啊。陶秀明也记不清原来这里插的到底是什么材质的如意。   不过就算是玉制的,放在这外面的也不会是什么值钱的玉料,能入安园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有谁会眼皮子浅地去拿这种劣玉所制的东西;不过,或许是跟随来的下人仆从之类的偷偷拿了也说不定。   不过等陶秀明唤了专门负责清扫竹院的仆从过来问话后,一时却有些无语了。   “陶爷,这里原来是插了一柄铁如意,不过前些天突然不见了,就插了这么一柄竹制隐背。小人还以为这是这次一起淘换的东西,因此也没有在意……”   铁如意……有谁会闲得无聊去拿什么铁如意?不过安园负责淘换东西的就是鄢丽娘和几名大管事了,这几个人应该都知道安园每个房间都要插一柄如意的意思,怎么还会把竹院的如意给淘换掉呢?   指不定清清出了事,就是因为这里的如意被换了,坏了那高人指点的风水局! 第78章 小人愿招   陶秀明沉了脸,正要让人把鄢丽娘和几个大管事叫过来,易长安却摆手叫住了他:“陶爷稍等一下,等我在这里找一找东西……”   见易长安已经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去了,陶秀明忙走了过去:“易大人要找什么?不如让下面人进来帮你找找——”   话音未落,易长安已经眼睛一亮地伸出手够着了斗柜下的一样东西,顾不得一手灰,将它小心拈了出来:“找到了!”   陶秀明忙蹲身凑了过去,瞧着易长安指尖拈的东西只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一时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麻烦陶爷给我找一只空的小盒子过来。”易长安小心拈着那粒形状有些奇怪、还带着些黑渍的金珠,轻轻放进了陶秀明紧急找来的盒子里,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陶爷能不能带我和郁师爷去外面一趟?”   “去哪?”陶秀明还在想着在哪里见过那粒金珠,一时有些茫然地看了过来。   “去鄢娘子在外面的住处。”   易长安这句话一出,郁枫怔了怔,看了她一眼沉吟起来:为什么他觉得易长安问鄢丽娘的情况时,似乎别有深意?   只要是可能跟清清的命案有关的,陶秀明都不遗余力。易长安令衙役封锁住竹院不许闲杂人等进去,请郁枫跟顾维申那里报备了一声,由陶秀明领着出去了。   不过大半个时辰,易长安就和郁枫两人回来了,只不见陶秀明的身影。   顾维申正有些奇怪,一早被派去附近桃江县找清清姐姐的那名捕快回来了——按照陶秀明告诉他的那个地址,捕快并没有找到人!   事实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易长安向顾维申禀报:“顾大人,案情基本清楚了,为了取证方便,不如就在安园开审吧。”   天色已将傍晚,因着外面光线已暗,雀屏院的正厅里也显得有些晦暗,在一片暗色中,顾维申却看到了易长安眼中隐隐绰绰闪过亮光,仿佛已经盯住了猎物的野狼,有一种势在必行的坚定。   一个白天,易长安仅仅只花了一个白天,只是不停地询问、勘查,就已经找出真凶了吗?过堂对他而言,现在可能只是一种必经的程序了?   顾维申立即点头应了,让人点了明烛进来。   正厅里立即明亮起来,郁枫接过一支烛台放在顾维申面前的案桌上,轻轻罩上玻璃灯罩,对顾维申轻叹了一声:“线索确实明确指向了一人,易大人说还要过堂审问后再确定,只是这人……真是不可貌相啊!”   顾维申正要问指向了何人,易长安已经向他这边一拱手,对衙役发了话:“把于荣带上来。”   安园里的一众人等,都已经按名册看住了,只许在自己房间里呆着,不许乱蹿。因此衙役很快就把于荣带了上来。   于荣年过半百,两鬓早已如霜斑驳,一进正厅就先跪下了。   易长安盯着于荣因为暗暗用力按在地上,所以手背青筋突出的那双手,对着顾维申微一点头,突然将手中的盖碗在桌上重重一磕,厉声喝问:   “大胆于荣!本官再问你一次,本月二十二日那天晚上安园打烊以后,可还有人出入?!”   易长安先前已经问过于荣近来一段时期夜里可有人异常出入,于荣当时是一口答了没有。   这会儿听到易长安说出“再问你一次”的话,于荣肩膀僵了僵,将头伏得更低了点:“小人并没有看到有人出入。”   连一句“记不到了”都不说,依然是一口就答了“没有”。   易长安冷嗤了一声,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答的是“没有”一样,自顾问了下去:“那天晚上,鄢丽娘带了谁进的安园?!”   “鄢娘子没有——”   “于荣!”外面却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声音嘶哑悲愤,“你记着鄢丽娘当初给了你二十两银钱让你儿子治病的情,可你就能因为这一点恩惠,不顾这世上的天理吗?!   你当初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给了你住,给了你吃,我陶秀明不求你回报分毫,我只求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把实话说出来!你倒是说啊——”   讪讪跟上来想把先前突然闯进来的陶秀明劝出去的两名衙役,听到他这几句声竭力嘶、似乎从心窝子里喊出来的话,一时间也怔在了原地,为难地看了顾维申一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于荣也被陶秀明这一番话也镇住了,低着头盯着旁边靠近过来的那双绣纹精美的靴子,半晌才低声开了口:“陶爷,小人并没有看到——”   话没说完,陶秀明已经一脚踹上他的肩膀,将他猛地踹翻在地:“好好!真是好!我自认待你们都不薄,没想到养出了你们这些白眼狼!”   郁枫瞧着不像,连忙使眼色让衙役上前拦住了陶秀明,自己上前轻劝:“陶爷息怒,这会儿两位大人正在审案——”   “陶爷!”易长安稳稳坐着,声音清冷,“你要是想旁听,还请坐在屏风后面去,要是再弄出半点声响,这案子易某就不审了!”   陶秀明一心认定鄢丽娘那天定是带了凶手进来的,只是这滁州府能够支使鄢丽娘帮凶的人实在不多,如果于荣一口咬死不招供,鄢丽娘那边也死不吐口供,那天晚上她到底带了谁进的安园,只怕真是问不出来了!   见易长安这么一说,陶秀明只得长吸了一口气,深看了易长安一眼,闷头就往正厅旁边的那架檀木镶螺钿的屏风后走去。   听到屏风后没了声响,易长安这才起身走近了还翻跌在地的于荣,居高临下地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那天鄢丽娘只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就是清清姑娘吧。”   于荣如遭雷击,惊愕地睁大了眼:“你、你怎么……”   易长安有些无趣地挥了挥手:“那天晚上山子有些跑肚,想悄悄跟你来找些药,无意中撞见了;本官再次提讯你,不过是多一份对证罢了!   既然你一门心思要报恩,也罢,欺瞒官府重要案情,稍候本官就成全你,判你一个杀人次凶,到时跟主凶一同处决吧!只可惜你儿子才当了新鬼,这么快就没了人能再给他香火祭奉……   不过本官还真替你担心,万一陶爷一时气愤,狂怒下将你儿子的坟给掘了……哎,到时你儿子九泉之下就只能当一件孤魂野鬼了——”   原来那天晚上山子全都看见了……于荣脸色一阵青白,等易长安话音刚落,已经飞快地重新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大人,大人!小人愿招,小人愿招!小人愿意把那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啊……” 第79章 帮凶   易长安看了郁枫一眼,见他笔走龙蛇很快录了口供,让于荣签字画了押,把人先押下去了。   顾维申这才看向易长安:“长安,既然你说的那名叫山子的杂役可以有口供,刚才怎么……”   易长安苦笑了笑:“山子那天确实因为跑肚想过去找药,不过却是只看到鄢丽娘下了马车,因为担心被发现后会被处罚,所以先溜走了。”   也就是说,山子的话尚不能形成一份可信、完整的证词,刚才易长安就是诈的!   这会儿审案可不讲究什么不能诱供之类的,又不是严刑逼供,不过言语上诈一诈,大燕律并没有什么不允许的,易长安自然是禀着“法无禁止即可为”的想法把于荣的嘴先撬开了。   易长安那一番话,先是一诈,再是一吓,最后更是心狠地一压,于荣想着既然已经有人先招了口供,被这么一折腾,又哪里还再忍得住?只听了审这么一个人,顾维申就不由更高看了易长安一眼,捋须颔首:“长安果然是年轻有为,难怪……”   易长安连忙摇头,又向着屏风那边一拱手:“陶爷,事急从权,陶爷莫怪易某刚才那番话污了你的名声,易某这厢先给陶爷赔礼了。”   挖坟毁尸,那是古人的大忌,易长安刚才就是拿着陶秀明这苦主来故意吓于荣的,不过陶秀明可是顾维申的小舅子,这名头用过了,嘴上还是要道个歉的。   陶秀明的声音却是有些压抑地从屏风后传出:“易大人不必抱歉,要是于荣真不开口,而后头又查明了……陶某只怕是真会做出那事的!”   顾维申不由皱了皱眉头,只是见易长安已经吩咐把鄢丽娘带上堂了,忍下了心中的不快,并没有说什么出来。   鄢丽娘进来时,却是比于荣镇定多了,从从容容跪下后,仰头看向坐在上座的几人:“顾大人,易大人,可是又想到了什么事项还要细问丽娘的?几位大人尽管问来,丽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光凭这一番说得坦坦荡荡的话,如果不是郁枫跟着易长安走了这一遭,还真以为鄢丽娘跟这件命案毫无关联,只是他没想到,易长安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他惊到了!   “鄢丽娘,你为何要杀害清清姑娘?!”   先前郁枫说线索指向了一人,见易长安讯问过于荣后,把鄢丽娘提了出来,顾维申确实以为鄢丽娘是帮凶,二十二那天晚上是带了凶手进来,没想到易长安竟然直指鄢丽娘就是杀人凶手?!   屏风后隐约传出一声闷响,不过却被易长安一声拖长的“嗯?”给遮住了。   鄢丽娘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易大人,冤枉啊!奴家可是女子,先前程仵作也验过尸了,清清是被人先杀后奸,奴家一没那个胆,二也没那个能力啊!再说了,自清清十三那日走了以后,奴家就再也没有——”   “你就接了她住进了大槐树胡同,直到二十二日那天,才把她半夜带进了安园。”   听到易长安打断了自己的话,鄢丽娘虽然心惊,脸上却勉强绷住了:“易大人,奴家是有一天晚上因事晚归,但是并没有带清清进来啊。   顾大人,先前程仵作验尸的时候你也听到了,清清应该是十三日走之后那几天就过世的,不然她的尸身怎么会烂成那个样子呢!   易大人说这话就好笑了,就算二十二日那天奴家外出晚归了,还到哪里去找个活的清清出来啊?”   顾维申不由怔了怔。   他先前听了易长安那一番审案,只想着鄢丽娘行踪鬼祟,倒真的忘记了程四合验尸的时候说的话了;这正月里气候还冷着,要真是二十二的,距今天才得六天,尸身怎么可能烂成那个样子?   “清清姑娘的尸身是本官亲自掘出来的,本官验尸的时候,鄢娘子你不是也在一边看着吗?”易长安直直看着鄢丽娘,目光中似乎带了丝讥讽,“莫非鄢娘子觉得本官不擅此道?”   鄢丽娘微微低了头,避开了易长安犀利的目光:“奴家不敢。”   因为易长安是官,所以她不敢……   不过易长安并不在意,因为她这番话其实并不是说给鄢丽娘听的,她是说给顾维申的。她验尸的结果又不要鄢丽娘来承认,只要她的顶头上司顾维申清楚就行!   觑见顾维申眼中闪过的认可,易长安更是从容地说了下去:“鄢娘子事前倒是很有些准备,知道尸首在天冷的时候腐烂得慢,借此可以混淆掉清清的死亡时间。   只可惜,本官发掘清清尸身的时候,正好感觉到那一处的土壤比别的地面要温暖一些,后来一问才知,那处地下的旁边,正是铺着地暖通道。   如今天气寒冷,安园偌大的院子要全部使用地暖,几处火口都一直在烧着柴火,地暖通道的旁边自然要暖和多了,所以清清的尸身才会腐烂得快,虽然才死了六天,可是看起来——   就像是死了十多天一样!而程仵作并不知道下面埋的有地暖通道,按照常理推算,自然就产生了误差。”   顾维申恍然大悟,频频点头;鄢丽娘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易大人,或许你说得有理,奴家只是一名弱女子,也不懂得那些,可奴家还是不服!   你说清清是被奴家杀害的,可是清清比奴家身量要高些,力气也跟奴家不相上下,难不成她还会呆在那里任奴家行凶么?   易大人不妨一次说个明白,把奴家的帮凶、那个死后的男人一起找出来就是!只要不是屈打成招的,若有哪个男人招了这事,奴家也情愿认下这罪!”   “男人?”易长安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鄢娘子,本官可说的就是你一个人杀害了清清,哪是还来的什么男人?自然也不可能会有哪个男人会招了这事了。”   想给她言语设套?鄢丽娘这段数还不够看!   鄢丽娘一脸不服地看向易长安:“易大人这是要指鹿为马吗?你就是把奴家验上十七八回身,奴家也是女子,难道奴家还能杀了清清后再行之事?”   “你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你恨清清,或许是想着一旦事发有一个推挡的……”易长安站起身,走近了鄢丽娘几步,“没有男人,但是——有帮凶!”   鄢丽娘先前已经开始慌乱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易大人是说奴家找了一位女子当帮凶?那就请易大人一起把那位帮凶唤出来跟奴家对质吧!” 第80章 因为我喜欢你   易长安打开了手里拿着的一个长方形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柄东西,轻轻在鄢丽娘眼前晃了晃:“你的帮凶,就是这个!”   明亮的烛火下,忙碌了一天也没有心思补上残妆、脸上粉底已经脱落大半的鄢丽娘一脸惨白,直直盯着易长安手上的那柄铁如意,脱口惊呼:“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出这个!”   “你以为你扔掉了,我就找不到了吗?”易长安冷冷一笑,“二十二日那天深夜,你骗了清清回了安园,并给她下了药,药性发作后,你持着铁如意从她身后猛击她的后脑。   因为担心你力气不够,为了确保清清会死,你拿着铁如意猛敲了好几下;如果是男子,行凶时顶多只要击打三四下就行,而你却一连猛击了十余下。   这也是为什么验尸时发现清清后脑处有连续性击伤创口的原因。也是因为如此,你在心慌中并没有发现,清清发髻上戴的一支赤金攒珠满池娇后分心被那柄铁如意砸落了一粒金珠。”   易长安取出了先前在竹院找出的、用小盒子装的金珠,呈到顾维申面前:“这粒金珠就是从清清那支后分心上被砸落的,大人请看,金珠上不仅有被砸扁的痕迹,这黑渍就是人血沾了地上的灰尘凝固而成。   对比清清后脑上的创缘,可以证明凶器就是铁如意;而且在竹院的那间小花轩的木质地板上,还有一片痕迹,那是清清被鄢丽娘砸倒在地后,鄢丽娘连续猛击时不慎刮到花轩地板上的一处擦痕。   不过鄢丽娘将那张小圆桌移了过去,用桌脚暂时挡住了那处刮痕,等到日后有人看到,也只会当是因为移动桌子而形成的刮擦。   稍候大人可以移步过去,下官可以当着大人的面挥打这柄铁如意,看看在木地板上留下的刮痕是否与六天前的刮痕相似。”   见顾维申连连颔首,易长安才继续说了下去:“因此下官推断,竹院的那间小花轩,就是第一凶杀现场,因为那里离栽种蔷薇的院墙最近,鄢丽娘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行事,因为中药后清清无法反抗,鄢丽娘行凶后直接将清清拖到墙脚处掘开松土掩埋即可……”   易长安一句句说得宛如当时也在场亲眼目睹一样,鄢丽娘软软跌坐在地上,紧紧咬着唇不再出一语。   易长安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或许她该感谢古代这时空女子接触的事物到底不算太多?其实她刚才说的都是自己通过外围证据进行犯罪侧写,外加心理分析推论出来的,如果是在她那个时空,没有确切的证据,谁会认罪?   不像现在,鄢丽娘被她这一通有条有理地一说,自己气势就先软了下去,眼瞅着也是一副认罪的架势了。   郁枫在一边刷刷写好了笔录,自己先整体看了一遍,眉头皱了皱:“易大人,只是此处还有一个疑问,既然从头到尾只有鄢丽娘一人行凶,那一举……”   郁枫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会这么图样图森破吧!易长安手腕一翻,竖起了自己手中的铁如意:“鄢丽娘是用铁如意捅的。”   这话一出,不仅郁枫,就是上座的顾维申都是悚然一惊,屏风后更隐约传出了粗急的呼吸声。   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铁如意搁到了茶几上:“当时鄢丽娘用铁如意猛击清清致死后,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或许是为了泄愤,又用铁如意捅进了清清的下处。   所以之前我验尸的时候才会在那处发现了一根极长的毛发,实际上那根毛发就是铁如意击打清清后脑后,因为皮肉破裂以及血液黏稠粘上去的;最后由于鄢丽娘的疯狂举动留在了那里。   那根毛发我取出来后就小心放在了证物盒里,只要拿出来与清清头上的毛发一对比就可以知——”   屏风轰然倒下,一声巨响将失神的鄢丽娘震得惊叫了一声,而等她看清屏风后站的那人时,那声惊叫竟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鄢、丽、娘!”陶秀明一字一字地念着鄢丽娘的名字,两眼一片猩红,“清清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竟然要这样、要这样——”   乍然看到陶秀明出现时忍不住浑身发抖的鄢丽娘,在陶秀明嘶喊出那句话后,竟然一下子不再发抖了,直直仰着头看向陶秀明,目光中露出了一抹疯狂:“因为她竟然妄想当你的妻子!”   陶秀明陡然一震,鄢丽娘的眼中却是一点点涌出了泪水,将面前那人清隽的容颜模糊起来:“清清只是一名清倌儿,一名下九流的歌伎,她凭什么竟然想当你的妻子!   她有什么?!论容貌,我跟她不相上下,论本事,她只会弹琴唱曲,可我呢?我能帮你打理好整个安园,不管是迎来送往,还是种种细务管理,只要我经心,就不要陶爷再操半分心!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没有那么多奢想,我只想着能给陶爷当一名妾室就好,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清清不仅能给你当妻子,还让你为她许了不纳妾的誓言?”   顾维申有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妻弟,本能地想申斥他几句,转眼想到清清已经死了,又把话压了回去。   仿佛没有看到陶秀明那满眼痛恨的目光,鄢丽娘兀自激动地说了下去:“清清不过是仗着一时抓住了你的心而已!她可曾为你想过半分?   如果你真娶了她这么一名歌伎出身的妻子,陶家那边会不会把你除族?世人又会怎么笑你?难不成你以后跟朋友小酌的时候,还让她出来唱上一曲——”   “够了!”陶秀明大吼了一声打断了鄢丽娘的话,“我喜欢清清,就是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她曾是歌伎又如何?你凭什么来破坏我们?   你为什么要杀了她?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她以前还恭敬地叫着你丽娘姐姐!可你不仅杀了她,你还用那种方式污辱她!   鄢丽娘,早知道你是心思这么歹毒的人,当初我为什么要把你请进安园?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陶秀明喉咙哽得发紧,实在说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拿袖子紧紧掩住了脸。   听着袖子后传出的闷闷的、却有撕心裂肺的哭嚎,鄢丽娘眼中那抹疯狂的光亮陡然熄灭,两行眼泪潸然从面颊滑落:“因为……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啊陶爷,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只是这么明理地想给他当一个妾都不行呢?为什么当年那个在她手下慢慢长起来的小丫头片子却能偷了他的心走,竟然要被他娶为妻呢…… 第81章 白眼的风情   顾维申招了招手,让人把陶秀明半拖半抱走了,让一脸死灰的鄢丽娘画押签了口供,直接押回了府衙的牢里。   刚才一直退在一边默不出声的易长安,轻轻叹了一声,随手拿起那柄铁如意,在手里摩挲起来:如意,尽如人意,可这世上的事总是如此蹉磨,让人为爱疯狂到如此地步……   顾维申刚看完笔录,转眼看到易长安手中摩挲着那柄铁如意,不由得毛骨悚然:“长安,这件证物可是凶器……”别说让他拿了,就是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易长安这才醒了神,“哦”了一声:“顾大人不必担心,鄢丽娘行凶的那柄铁如意确实已经被她扔了,这一柄是陶爷从他那里刚好找到的多出的一柄;因着这柄铁如意与之前那件凶器是一批所制,所以下官才拿了过来……”   这一拿出来,立即在鄢丽娘身上看到了效果,很快就把这案子给破了……   这柄铁如意作为辅证自然也要收上去。眼瞧着外面天色已经漆黑,除了这间雀屏院外,安园其他的院子都是黑灯瞎火的,与往日红灯明亮、丝竹声声的情况大相径庭,顾维申心里顿时一阵阵发堵。   不过易长安一天时间就能破了这案子,也确实是了得。这时间花得少,就能让他从容布置后面的事,明天少不得再让人在安园里面紧紧口风,再在外面放放风,早早把这件晦气的事揭过去才好。   顾维申借着要即刻回府衙处理,带着郁枫先走,却把自己的马车留下来给了易长安:“长安,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歇息,剩下的事,我这里写好题本就行了,明天早上你来看过了我们再用印上报。”   这整整一天,马不停蹄地提讯、勘查,易长安也确实是累着了,也不跟顾维申多客气,上了知府的马车回了自己府里。   听说她回来了,何云娘忙扶着锦儿的手迎出来,还没上前,易长安就连连冲她摆手后退:“云娘不要过来!我今天在外面办了案子,身上一股臭味,别惹了你不舒服。”   何云娘只得停了脚步,急急唤人打了热水冲去了易长安的书房。   仔细搓洗了头发,先站在外面淋子打了澡豆清洗干净了,易长安迈进浴桶里美美泡了小半个时辰,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尸臭了,才绞了头发擦干了水,从净室里出来。   刚走出房门就下意识地曲膝拱腰,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她明明是拴紧了各处门窗的,但是现在房间里有人!   身形高大的男子听到身后的动静,合上了手中的书插回了书架上,双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长安今天还真是辛苦了,没想到这么一件命案,在你手中也是轻轻巧巧一天告破。”   易长安收起自己的防御招式,直起身来:“陈大人的功夫真是愈发精进了,翻墙入舍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闹出来,这冷不丁的,还真是把下官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陈岳声音轻扬,本要继续说下去,上下打量了易长安一眼后却微微怔了一怔。   虽然因为一会儿还要吃晚饭,易长安泡了澡后穿得整齐了才出来的,但是绞得半干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沐浴过后的两颊自然生出健康的粉色,被水汽浸润过后被乌发这么一衬,竟生出几分娇嫩的感觉。   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烛火并不太明亮,微黄的光晕笼在她的脸颊,更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神秘。   陈岳莫名地感觉到有几分口干,被易长安那双清冷的眸子一扫,才喉头微咽,把另外半截话说完:“我瞧着长安倒是警惕得很,哪里有半点受惊吓的样子?若是真有宵小敢来,只怕下一刻就被长安给轻松擒下了吧。”   这会儿倒把她说得这么神勇了?易长安忍不住白了陈岳一眼:“我可记得不久之前,大人对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可是颇为嫌弃的。”   陈岳负在身后的手不由紧紧握了握拳:难道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给过他白眼吗?他怎么觉得易长安这一眼竟然……有些说不出的风情?   不想放纵自己莫名其妙涌出来的这些小心思,陈岳很快将话题转入正轨:“听说你今天第一天上任,一天工夫就破了一起命案?”   她破完案子前脚才回来,后脚赶过来的陈岳就知道了?锦衣卫的耳目也未免太灵了!易长安心中一紧,面上却答得老实坦荡:   “今天也是侥幸;这案子一早就能确定是安园的人所为,一个个提讯问过来,再仔细查一查,倒也并不算难;要是遇上那些临时起意、杀人后又逃窜了的,我也就没办法了。”   哪怕现代有身份证检索,有基因检测,有摄像头监控,有很多突发的逃窜案件也是没办法找到凶手的,更别说在这个要啥啥技术都没有的古代时空了。   陈岳不由唇角微弯:“长安你倒是老实。”   “陈大人面前,我怎么敢虚言?”易长安神色轻松地答了一句,一边上前倒茶,一边很自然地问了起来,“陈大人惫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到长安今天是第一天上任,不知道你才过来安家习不习惯,所以过来看看。”陈岳走近了几步接过易长安递来的热茶坐了下来,“另外想问一问,长安来了这滁州府,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自然是有,如果我是男的,一定会抱紧你大腿问你大腿还缺不缺什么挂件……易长安腹诽了一句,脸上神色却是受宠若惊外带真诚无比:   “我知道自己能得府衙推官这位置,一定是陈大人在后头使了力,之前我言语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陈大人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   也请陈大人放心,我易长安虽然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也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倒是另外还有个想法。”   陈岳挑了挑眉梢,面色不变地啜了一口热茶,露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   易长安这才娓娓说了下去:“我出身河间易氏,虽是庶出,但是族中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多多少少自然还是念着族亲之情的。   当时太祖也是为了防止锦衣卫会与勋贵权官沆瀣一气,因此锦衣卫向来只招收平民子弟,陈大人求贤若渴虽然能够一力担待,但是我只怕到时有些牵连反而不美。   不如我还是继续走着我现在的路,陈大人那边有什么案件要用得上我帮忙,只管行文提请,我必然半点不敢推辞,尽心帮大人办好案件。   至于寻常的时候,我与大人各走一路,遥想呼应、互通有无也是更为方便;大人以为如何?” 第82章 罩着   这一套说辞,是易长安想了很久才措词出来的。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恳,易长安还特意调整了肢体语言,上身隔着茶几,往陈岳那边微倾,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打磨得极美的黑曜石似的,极认真地看了过来。   似乎有一缕幽香飘过鼻尖,却又若有似无,陈岳莫名地心中微动,立即下意识地避开了易长安清亮的目光。   一般人回避对方的目光,多数就带了一种不赞同的态度,易长安心里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说实在的,她半路上来到这大燕朝,虽入官场,却犹如无根浮萍,如果陈岳能够让她傍一傍,那推官这个职务,她就能够继续做下去。   不是为了当多大的官,而是为了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为这个世界洗刷冤情;而且她的本领太过特殊,在大燕有位才有为,她想借着自己还有个官身,把刑侦的那一套推广开来。   就在易长安连呼吸都快屏住时,陈岳却突然往椅背上一靠,斜睨了她一眼,平平应了一个字:“好。”   易长安只觉得心里“咚”的一声,一下子就放下了,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浅笑:“那就说定了!以后陈大人那边但凡有什么疑难案件,只管发公文提请我过去协助办案即可。”   水润的红唇只浅浅弯出了一抹弧度,陈岳却骤然感觉眼前如看到了云破天开,有一缕阳光倾泄下来,定了定神才含笑点头:“长安还要把我叫得那么生分吗?我表字钰山,长安以后唤我的表字就行了。”   “咳,钰山兄。”才跟人达成协议,总不好在这些小事上拂了陈岳的面子,易长安刚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一时有些尴尬地红了脸:“钰山兄可用了晡食?不过在我这里用些?”   陈岳凤眸中露出一抹笑意:“长安克尽职守,忙到现在才得归家歇息,倒是我耽误了长安。以前在太平县的时候就曾说过要到长安家中来用一顿饭,却因事不得不爽约,今天正是择日不如撞日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唐一念的声音:“少爷,少奶奶给你送饭食过来了。”   易长安冲陈岳歉意一笑,连忙撩开帘子走了出去,见何云娘带着锦儿提了食盒已经走进了院子,忙上前扶住了她:“让锦儿提食盒过来就行了,天黑了怕不好看路,而且你在房间里烤火也暖和些。”   何云娘还没答话,目光先落在了书房门口;她怎么没听说易长安这里有客人?   陈岳已经缓步走了出来,冲何云娘微笑施了一礼:“长安,这位就是弟妹吧?在下陈岳,冒然过来打扰你们了。”   易长安连忙解释了一句:“云娘,这位就是上次我提过的,本来要来我们家用饭的陈大人。”   何云娘忙蹲身要行福礼:“陈大人好,妾身不知道陈大人光临……”   陈岳虚扶了扶:“弟妹身子重,跟我千万别多礼,还是别让长安饿着肚子要紧,我正要厚颜请弟妹再多添一副碗筷呢。”   本想问问易长安今天第一天上任的情况是否顺利,没想到丈夫这边还有客人,何云娘见过礼后借口再安排些饭食过来就回避了,书房这边只留下了陈岳和易长安两人。   除了原先的两三样菜品外,因为何云娘的特别吩咐,厨房里又送过来几样下酒小菜,自然还有一壶酒。   看到那只酒壶,易长安悄悄皱了眉头,转过脸时却是笑得一派自然,从容给陈岳先盛了一碗汤,双手捧了过去:“天气尚寒,钰山兄先喝碗热汤。”   见陈岳谢过后接了汤碗,易长安顺手就给自己也盛了碗汤,舀了一勺轻轻吹凉,慢慢喝了起来。   她本就饿得狠了,一碗汤喝过后,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虽然看起来不猛,实际上速度倒是很快,这还是因为陈岳在这里所以收敛了不少,不能失了礼仪的缘故,不然一准儿是狼吞虎咽。   瞧着她这副模样,陈岳倒不好提起喝酒了,这会儿也没有喝酒那个气氛,索性慢悠悠地陪着易长安吃了几口菜就搁了筷子。   易长安直到吃得差不多八分饱了,才放下碗筷长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冲陈岳笑了笑:“一时饿得狠了,让钰山兄见笑了。”   陈岳举起那把酒壶轻轻摇了摇又放下了:“喝酒也要看心情,既然长安今天是又累又饿,那这壶酒,我们且留待下次吧。你在这边若有什么事,只管去青柳胡同找刘二柱,他自会把话给我带到。   想来经过今天这一件案子,顾维申只要脑袋没坏掉,就不会对你为难。不过就算他脑子里进了水,到时我帮你把他脑子里的水控出来就是。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就不影响长安休息了,等下次再聚,再与长安好好痛饮一回。”   陈岳言语间是轻描淡写,神色中却是气场强势全开。整个滁州的老大——知府顾维申,在他的嘴里似乎也只轻飘飘的一点分量而已。   易长安恍然有了种找了棵大树罩着的感觉,忙起身送了陈岳出去,转回来洗漱过了上了床,一时却又睡不着。   之前陈岳突然过来,打断了她的思路,现在仔细想想,易长安总觉得鄢丽娘杀害清清一案还有些蹊跷。   正月十三那天,清清为什么收拾了东西要背着陶秀明远走呢?   既然要走,为什么又会跟着鄢丽娘回去,住在了鄢丽娘外面那宅子呢?   易长安之前和郁枫一起去过那宅子,清清在里面留下的诸多生活痕迹都表明:她是比较自由地在那宅子里住了十来天的。   如果清清是受人胁迫,只需要大声呼救,左邻右舍就能耳闻,可是根据询问两边的住户,都证明清清假托是鄢丽娘的表妹住过来的;而且还有人碰到清清站在门首处跟货郎买东西,还寒暄了几句。   那清清为什么会心甘情愿住在鄢丽娘那里十来天,又为什么愿意在正月二十二那天深夜,跟着鄢丽娘再次回到安园呢?   清清已经去世,现在也只有从鄢丽娘那里去询问原因了……   易长安翻了个身,掩嘴打了个呵欠:时间太晚了,还是先睡了吧,等明天一早,再去提审鄢丽娘好了。 第83章 救命稻草   夜深更漏稀。   滁州府的女牢里,正双目无神倚在墙边的鄢丽娘突然听到了一阵稀哩哗啦的钥匙声。   牢门被打开后又从外面锁上,一个头罩着斗篷的人轻悄地走了进来。   牢房外的墙上只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那人背光而立,摘下斗篷后面容隐在阴影中;鄢丽娘的眼中却露出了希翼的亮光来:“陈嬷嬷!”   不等陈嬷嬷走近,鄢丽娘就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脚:“嬷嬷,是不是夫人让你来救我的,我——”   陈嬷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鄢丽娘的目光中带着一抹怜悯,鄢丽娘的声音不由一断,停了片刻后才试探着又喊了一声:“陈嬷嬷……”   陈嬷嬷低声开了口:“丽娘,杀人重罪,夫人身为官眷,怎么可能逆了国法?夫人也没办法救你啊。”   “可是夫人她不是说过……”   “夫人说过什么!”陈嬷嬷却急速打断了鄢丽娘的话,“夫人是答应帮你撮合,到时让六爷纳了你,可现在你闹出这样的事,你让夫人怎么办?”   鄢丽娘浑身一僵,慢慢松开了抱着陈嬷嬷的手:夫人是没有直接说过,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只要让六爷死了那条心,不再闹着要娶清清为妻,夫人就会把她送给六爷当妾!   六爷的亲姨娘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六爷是在身为嫡姐的夫人的照拂下长大的,夫人的话六爷一直都听,直到遇上清清……   六爷就像是着了魔似的要娶清清为妻,可是清清一个清倌儿出身,怎么可能给六爷当妻子呢?夫人怎么可能愿意让这样的人当她的弟妹,晏州陶家又怎么可能让清清这样的人一身大红地进陶家的门?   所以夫人找了她以后,她就动心了。她一直喜欢六爷,从见到六爷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他!   她的所求并不高,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心甘情愿想给六爷当妾,只要能陪在六爷身边……所以听到夫人说了那些话后,她立即就行动了。   先是对清清晓以厉害,找了人装作清清的姐姐,为她找了个离开的引子。如果清清乖乖离开,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可是那天清清却后悔了,在快要出城的时候下了马车。幸好她因为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见状借故无意中遇见,一脸忧心忡忡地告诉清清,夫人已经带着六爷去相亲了。   为了爱人着想而忍痛离开是一回事,听闻爱人可能抛弃了曾经山盟海誓要另娶他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清清听到这消息后,一时六神无主,她借机劝说清清悄悄住进她的家里,等待进一步的消息。回头她就把清清又留下来的事禀报了夫人。   夫人当时的话,分明就是暗示她……   正月二十二那天晚上,她借口六爷在安园的竹院,有事要跟清清当面说,轻轻松松就把清清骗进了安园。   茶水里她事先就放了,清清中药后,为了避免流下太多血迹,她并不用刀,而是用铁如意猛击清清的后脑,将她生生打死,然后还做了一些伪装。   只是她没想到,本来什么都计划得好好的,本该无声无息在安园的泥土里烂掉的清清,会因为意外被人发现。   如果不是那位新来的易推官,程仵作得出的验尸结果会截然不同。清清会是死了十多天的,会是与人欢好后死的,六爷听到这样的结果,心里肯定会有疙瘩,过不了多久,六爷就会忘了清清……   可是那位易推官一插手,事情立即就不同了。   先是程仵作在易推官的引导下,得出了死后的结论,再之后,那位易推官更是有如亲眼目睹似的,把她做的事一件件说了出来。   她杀了清清,六爷现在已经恨她入骨了,夫人……就算她告诉六爷这是夫人的意思又如何?都是空口白牙说的话,夫人甚至连一句让她杀了清清的明话都没有说!   别说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就算她手上真的有证据,顾大人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妻子下狱?   见鄢丽娘已经软瘫在地,陈嬷嬷口气和缓下来:“丽娘,你出了这样的事,夫人也很痛心,可是这滁州虽然是大人在管着,只要稍有差池,就会引来朝中御史的攻讦。   如今事已至此,你这边夫人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原来跟夫人说过的那件事,夫人四处托人打听,如今已经有些眉目了——”   鄢丽娘犹如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跪直了身子,声音都发起颤来:“夫人打听到我弟弟的下落了?”   陈嬷嬷缓缓点了点头:“杀人偿命,只要你好好伏罪,不会在外面传出半点风言风语,夫人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不会在外面传出半点风言风语……鄢丽娘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脊背塌软了下来,声音既慢又低:“嬷嬷回去……代我跟夫人禀报一声,丽娘……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嬷嬷仔细看了鄢丽娘一眼,下巴轻点了下:“嗯,你知道就好。”转身拿出钥匙开了牢门,脚步轻悄地走了出去。   鄢丽娘听着“咔嚓”落锁的声音,一直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有些急切地往重新戴上斗篷的陈嬷嬷那边看来:“嬷嬷,我弟弟……”   陈嬷嬷并没有回头,只是仔细将斗篷往额头处罩了罩:“你放心,等夫人找到了他,会给他一个生活无忧。”   “嬷嬷代我多谢夫人……以后我弟弟那里,也劳嬷嬷多费心照拂一二……”   鄢丽娘低哑的声音被陈嬷嬷抛在了身后,将手中那串钥匙交还给女牢头,陈嬷嬷轻轻送她点了点头,低着头疾步走了出去,走出狱外就脚下一拐,走进一条小胡同里。   小胡同里一直停着一辆马车,等陈嬷嬷勾着头上了车,车夫轻轻吆喝一声,借着挂在车檐下的两盏马灯的光亮,驾着马车慢慢驶离了这边。   天色太黑,无论是上车的陈嬷嬷还是驾车的车夫,都没有注意到胡同不远处一家屋檐下的阴影里还立着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马车走远了,那人才慢慢走了出来,看着马车的方向喃喃自语:“奇怪,陈嬷嬷不是服侍在大姐身边的陪房吗?怎么和她当家的这个时候出来?”   陶秀明转头看向刚才陈嬷嬷走出来的那条小胡同,心里突然涌上了一层不安,将刚才因为不小心跌了一跤而熄灭的灯笼重新点亮,大步向那条小胡同走去。 第84章 我偿她一命   易长安一早刚进衙门,就看到郁师爷早就候在了前面,脸色有些难看:“易大人,女犯鄢丽娘昨天夜里自缢身亡了。”   鄢丽娘死了?   易长安一怔:“自缢?”   “是,”郁师爷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因为昨夜发现时太晚,顾大人照顾你昨天太累,就没有去唤你过来,只把程仵作叫了过来,确认是自缢无疑。”   程仵作的验尸水平……易长安不敢恭维,想到昨天晚上自己临睡前还想着有些疑问今天要问一问鄢丽娘,没想到这一大早的,竟然就得到了她自缢的消息。   易长安本能地心中生疑:“我先过去看看。”   郁师爷连忙点头:“好,我陪大人一起过去。”   鄢丽娘的尸体已经被移到了女牢外的一间停尸房里,两眼紧闭,舌头还露出在青黑的嘴唇外面,喉头下有一道紫红的缢痕;她是用自己的腰带系在牢房栅栏上自缢的,因为离地面比较近,她用的俯卧姿势。   尸体并没有别的异样,除了右手食指上有一处带血的齿痕。见易长安的目光落在那根手指上,郁师爷低声解释了一句:“鄢丽娘临死前咬破手指,在墙壁上留下了一句遗言。”   易长安仔细看了看指尖上的齿痕,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牢房。   牢中光线阴暗,女牢头殷勤地提着一盏灯笼在前面带路,易长安从她手中接过灯笼,一步踏进了鄢丽娘昨天晚上的那间牢房。   提灯高照,墙壁上那几个血字尚带着几分鲜红:“是我害死了清清,我偿她一命!”字迹有几分凌乱,写到末了已经血迹干涸。   易长安昨天在鄢丽娘外面住的宅子里搜查时,看到过她的笔迹,墙上的字大眼看去,应该就是她的亲笔;只是鄢丽娘留下的这句话……   易长安转身看向女牢头:“昨天夜里鄢丽娘入狱后,可曾有人来探过监?”   女牢头将头摇得拔浪鼓一般:“易大人千万别跟小人开玩笑,鄢氏是死刑囚犯,按律是不准探视的,别说昨天晚上并没有人进来过,就是有小人也不敢放人进来啊!”   易长安深看了女牢头一眼,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出了牢房。   鄢丽娘应该是自缢而死,可是昨天晚上一定有人进来过,给她说了些什么,或许那人就指使鄢丽娘杀害清清的幕后之人?不然为什么鄢丽娘在临死前还要想着把这罪责牢牢揽在自己身上?   “是我害死了清清,我偿她一命!”这句话在易长安眼中看来,并不单纯是一句忏悔,而是……另有文章!   郁师爷昨天夜里就已经去了鄢丽娘自杀现场了,那里无论气味还是当时看到的情形,都让他心里不舒服,因此易长安进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再跟进去。   见易长安出来了,郁师爷迎上前两步:“易大人,鄢丽娘是否真是自缢?”   易长安点了点头:“虽然还有些有疑惑的地方,不过鄢丽娘应该是自缢无疑。”   郁师爷轻舒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顾维申的长随万波正站在院门处冲自己打手势,忙回头跟易长安打了声招呼,急步走了过去。   片刻后郁师爷就走了回来,脸上的神色很是平静:“易大人,顾大人说这案子虽然凶犯已经自尽,不过好在昨天就已经有了她的画押笔录,倒也不算打紧;顾大人请你过去用印,稍候就把这案件报上去。”   报上去,那就是结案了,可是她总觉得鄢丽娘的自缢并没有那么简单……易长安还在踌躇,郁师爷已经低声提醒了一句:“易大人,顾大人正在值事房等着你呢。”   属地中发生命案,自然是越快结案越好,何况安园还有顾维申的股份在里面,只怕更是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好让安园重新开门吧。   易长安忙大步走进了顾维申的值事房:“顾大人是打算结案了?可是下官觉得鄢丽娘自尽得有些突然,不如审一审女牢头……”   “长安不必担心,”顾维申不等易长安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昨天夜里顾念到你忙碌了一整天辛苦了,所以当时消息报到我那里后,我就没有让人过去叫你。   昨天晚上我赶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亲自审过了牢头了,晚上确实没有人进过女牢。幸好昨天就取了鄢氏的口供笔录,不然她这一死还真说不清了,来来,案情牒报我已经让郁枫写好了,长安看看有何不妥,如果没有什么,就先在上面用了印吧。”   顾维申说自己已经亲自审过了女牢头,易长安还能说我不信你这上峰么?如果她把这异议提出来,只怕立即就在这滁州府衙不用混了。   看来只有等以后再找机会了……易长安心里暗叹了一声,接过那份案情牒报看了看,提笔在推官那一栏签了自己的名字,去了自己的值事房取了推官印鉴,重重盖在了那份牒报末尾。   鲜红的印油衬得白纸黑字更是鲜明,整份牒报不仅如实记录了她的功劳,而且还很是恰当地提到了她如何辛苦;这一份牒情报上刑部,如果没有意外,易长安今年的考绩是跑不掉一个“上”了。   易长安谢过顾维申,在自己的新办公房坐了,一边翻阅着往年的一些案卷,一边整理一些笔记;只是心里总是有些闷闷的不太得劲。   都说正月未了年还在,正月里最后这几天,衙门里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易长安老老实实坐到了下值,刚走出府衙几步,就被陶秀明迎头拦上了:“陶某想请易大人今晚赏光,去沁翠楼一聚!”   竟是连今晚有没有闲暇之类的客套话也不问,直接就过来邀她过去,昨天她也没觉得陶秀明这个滁州一把手的小舅子有这么任性啊?   易长安怔了怔,目光落在陶秀明的脸上,慢慢点了点头:“那易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还请陶爷容我先回去换了这身官服。”   陶秀明两眼满是血丝,神色有些愤懑更有些挫败,显见得心情很不好,在这种心情下还来找她去聚餐,易长安本能地感觉到陶秀明是有话想跟她说…… 第85章 走了   匆匆回家换了一身便服出来,易长安跟着陶秀明进了沁翠楼。沁翠楼此时高朋满座,陶秀明却直接带着易长安上了三楼。   一进雅间,楼下的喧闹似乎一下子被隔绝了出去,靠窗而放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恰到好处地刚刚出锅,冒着诱人的香气和热气;只是这时房间里的两人谁也没有心思用饭。   陶秀明一坐下,伸手给自己和易长安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就捏着那只三足兽耳杯双目无神地看向窗外。   三足兽耳杯是特意炼制的青瓷,杯身上浮雕的一树芭蕉叶片舒展,形态优美,正应了“沁翠”二字。窗外正对着穿城而过的滁水河,天气虽冷,也有几叶乌篷船在河面上摇橹荡舟。   可以想见,这样的位置,等到天气转暖时,手持精美的酒杯,与一二知己小酌,共赏渔歌唱晚的美景,会是何等人生惬意之事;只是此刻,雅间里的气氛却压得人心中发沉。   一阵晚风带着料峭的春寒扑面袭来,陶秀明突然举杯一口将杯中的酒水饮尽,像是从心底憋出来似的,闷闷迸出了五个字:“鄢丽娘死了!”   易长安挑了挑眉,不出声地给陶秀明舀了一碗汤:“空腹喝酒伤身,先喝点汤。”   氤氲的热气腾腾袅袅熏在陶秀明的脸上,像是一下子消融了他眼中的寒冰一样,陶秀明突然哽咽失声,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掉进了酒杯里:“易大人,你知道昨天半夜我去女牢的时候看到了谁吗?”   没有抬头看易长安一眼,陶秀明这时也根本不需要易长安答话,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看到了我姐姐身边的陪房陈嬷嬷,她从那条小胡同出来,上了她男人从外面租的一驾马车。   等我从那条小胡同穿过去进女牢的时候,就发现鄢丽娘已经自缢了,刚刚死,身体还没有凉透,墙上留下的血书都还没有干……   我懵了半宿,天刚一亮就去找了我长姐。我骗她说,陈嬷嬷在女牢里跟鄢丽娘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长姐果然惊惶起来,一口咬定她只是让鄢丽娘想办法请清清和我分开,她也没有想到鄢丽娘会下这样的毒手……”   陶秀明凄然笑着,满斟了一杯酒又一口饮尽:“我姨娘在我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长姐把我接到了主院,自小把我带大,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是我害了清清……”   易长安看着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的陶秀明,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不知道陶秀明为什么要找她来诉说这件事,难道是因为昨天她破了清清被害的那件案子?   可是现在找她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陶秀明再是陶家的庶子,但是门阀门第,在这个时空又岂是轻易就能破除的……   一桌的菜,陶秀明根本没动筷子,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易长安也不好动筷子,劝了几句,见劝不动,只能喝茶陪着他。   一壶酒见了底,陶秀明长叹了一声:“易大人,我心里的这些事,实在是不吐不快,却不知道该对谁去说。想来想去,即使是第一回 见到你,竟然也只有找你这个人……”   这么交浅言深,易长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泛泛安慰道:“陶爷,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向前看才行,就是清清在天有灵,她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痛苦的……”   陶秀明睁着醺然的双眼,定定看着易长安,想笑一笑,却比哭还难看,伸手从身后的高几上取了一只小小的包裹递给了易长安:   “这些是清清以前送给我的一样东西,她说她看不懂,说以后我们找一个聪明的人来看。易大人,这个送给你,你那么聪明,你那么快就能让清清冤情得雪,清清泉下有知,也愿意把这个送给你……”   “这是清清的遗物,陶爷你还是留——”   不等易长安把话说完,陶秀明就强行把那只小包裹塞到了她手上,紧紧按住了她的手:“我太蠢,我不配留着她的东西,易大人,你拿着,拿走,就当是清清送你的一份谢礼……拿着!”   易长安无奈地握着那只小包裹,瞧着陶秀明眼神已经开始发直,知道他已经酒意上头,只得哄着他:“好好,我拿我拿,你不要再喝了……”   “好,我不喝了,不喝了。”陶秀明说着不喝,眼睛却开始发红,伸手又去搡她,“易大人你先走吧,让我、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你走,走吧!”   跟喝醉酒的人无法理喻,易长安被他推着出了门,见门外还站着陶秀明的两名长随,一脸担心地看着陶秀明,只得仔细交待了:“你们爷喝醉了,你们小心服侍好他。”   两名长随向易长安深施了一礼:“易大人,你先回去吧,我们省得。”   见陶秀明还要来推自己,易长安只好离开了几步,陶秀明冲她挥了挥手,见她下了楼,才转身又回到雅间里,两名长随连忙跟了进去。   陶秀明身边既然有人看着,易长安也算放了点心,看着手中那只小包裹苦笑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先走了;看来只有等明天陶秀明清醒了,再把这东西还给他了。   至于陶秀明的长姐那里……难怪今天顾维申今天急着把这案子结了,想来陶秀明一大早跟他长姐发生争执的事,顾维申也知道了。   要说顾陶氏是幕后主使,现在也根本没有证据……清清被害一事,也只能至此结束了。   易长安提着那只小包裹闷闷回了家,等到第二天去上值的时候,心里还挂念着把东西还给陶秀明,没想到通判关江冷不丁走进了她的值事房:“易大人!”   见关江一脸的八卦,易长安搁下手中的旧案卷开了口:“关大人,怎么了?”   “你听说了没有,陶六爷走了!”关江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给易长安报了一个消息,见她一脸茫然,说得详细了一些,“昨天后半夜就一个人走了,留了一封书信,说是要去外面散心,让大家不要找他,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了。没想到陶六爷生意上这般精干,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易长安这才回过神来,陶秀明这是……离家出走了?! 第86章 心烦   等下了值,易长安回到书房拿出那只小包裹,摇着头慢慢打开。   本来想着今天还给陶秀明,没想到他竟然一走了之了。这包裹,还真留在这里了。   蓝色锦缎的包裹皮被慢慢打开,只露出里面那东西的一只角,易长安的心里就“咚”地跳了下来:包裹里的是一只沉香木盒子,雕工古朴,式样很是熟悉……   跟当初她在何家得到的那只沉香木盒子一模一样!   掏出一截铁丝轻轻开了盒子上挂的小铜锁,易长安果然在盒子里看到了一片金线残绣。   沉吟了片刻,易长安将那片金线残绣取了出来,跟原来在何家得到的那片残绣放在一处比较,一眼就看到了这两块绣处无论是绣工还是质地都是一模一样,只除了上面绣的花纹不同。   前梁宝藏的线索……没想到有一块竟然是在清清那里!清清是陶秀明从洛州采买回来的,据说是孤身一人,也不知道她手中的盒子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现在就连她想再问问陶秀明关于这盒子的情况也不能够了。   试着两块绣片对了对,见裁剪处并不能拼合在一起,易长安沉默地盯着那两块绣片片刻,小心地将它们都收了起来,轻轻长叹了一声。   这烫手的山芋,得了一块又得一块,说是有缘吧还真是有缘,不过八成是孽缘,这等于是头顶上悬着的剑又多了一把……   易长安可不觉得在大燕朝,就算她以后真找到了那劳么子前梁朝的宝藏把它上交给国家,自己就能够脱身事外,只怕被大燕锦衣卫灭口倒是妥妥的,指不定还会被灭个满门呢。   这件事,现在只能烂在她肚子里,跟谁也不能说!   掏出陈岳换给她的那把锋利匕首,将那只沉香木盒子一点点地削成了一堆木条,易长安慢慢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榕城宜园,负手看着窗外暮色的陈岳却依然觉得心情烦乱。从滁州府回来两天了,这种恼人的状态还是没有变化,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大人,常大兴回来了!”魏亭远远走进院子,一眼看到陈岳正站在窗前,连忙扬声禀报了。   常大兴从魏亭的身后转了出来,大步越过他往陈岳那边急奔而去:“大人,有消息了!”   陈岳不由精神一振。常大兴将那个化名“慧空”的黑鳞卫和那本名册交给千户袁光华以后,因为一直参与此案,所以跟着袁光华的人一起进了燕京城。   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得到人证和名册后大喜,一边将事情禀报了燕皇,一边加大人手按名册进行搜查,只是年代有些久远,不少地方已经物是人非。   锦衣卫要找人,即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翻出来。定北道这边是袁光华负责,袁光华将这事交给了陈岳,常大兴这些天都带着手下的兄弟在一点点地找线索。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消息,陈岳心里也忍不住一阵兴奋,凤眸蓦地一亮:“大兴,你找到人了?”   “现在只查出有一个去了定州!”常大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急忙禀报了。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陈岳立即发了话。   定北道下辖的定州、达州和滁州中,定州是纳粮税二十万石以上的上府,人口杂而多,要在人海中捞出一个人来,着实需要不少的功夫。   陈岳说常年在外面打拼惯了的,说走就走,回身就去翻箱子收拾了个包裹,一边吩咐魏亭:“魏亭,即刻去唤人,大兴,你去通知他们备马!”   常大兴应了一声,前脚刚跨出门槛,又很快缩了回来:“大人,还要不要备一辆马车?”   兄弟们在外办案,为了赶时间都是骑的马,常大兴跟自己身边这么些年了,今天怎么突然问起了这话?陈岳顿了顿,有些奇怪地看了常大兴一眼:“备什么马车?”   “上回亭子不是说,易大人骑不惯马吗?真不给他备辆马车?”常大兴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他这是真心为易长安考虑周全,免得易长安骑马途中出了事故,反而得不偿失。   陈岳这才记起常大兴走之前听自己说过要把易长安给招揽回来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尴尬:“长……易长安没有跟我过来。”   易长安不在这里?常大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大人遣他去查另外的事了?”   陈岳嘴角微抽:“没有,他没有过来,还在滁州府当推官。”   常大兴嘴巴大张:“那天大人不是说要去亲自招他过来吗?怎么,易大人竟然连你的面子都不给?”   陈岳脸上有些微赧。   他之前用了关系,助易长安连跳两级擢升为滁州府推官,本来是走的第一步,意思是让易长安见识到自己的能力,让他知道跟着自己绝对会有好前景。   所以那天去滁州府之前,他跟几位属下说起这事时,还是信心满满的,本以为自己先铺垫了这一手表示了诚意,到时再晓以厉害,易长安自然会选择跟着自己。   没想到那天自己大模大样地直接升堂入室,却赶上易长安沐浴出来……像被鬼摸了头似的,被易长安说了那么几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就同意了易长安的建议。   见常大兴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陈岳轻咳了一声:“我已经算是跟易长安结了盟,这边一旦有疑难,就行公文提请他过来;他在官府衙门那边有些什么消息,也能给我们通气。鸡蛋也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倒不必非得集到一起来。”   至于易长安是不是他手里能握住的那颗鸡蛋,这话就不好跟常大兴说了,再怎么说,经过他一再示好,现在易长安对他的态度还是蛮好的。   常大兴是个直肠子,想不到那么多弯弯拐拐,听陈岳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哦”了一声就出去备马了。   陈岳盯着他走远了,这才轻吁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低低自言自语了一声:“真是见鬼了,他明明是个男人,我怎么会……”   咽下了后面的半截话,陈岳三两手将包裹打了个结,一把提着出了门。与其在这里想这些有的别的扰乱心神,不如把精力放到手中的公事上,好好办好差,争取多立些功劳,往上再走几步! 第87章 备礼   公事上的劳累果然是最好的安眠药,陈岳带着一众属下马不停蹄地赶往定州,每到打尖的地方,除却值夜的时候,其余时间就是一沾枕头就睡;前些时日那些庸人自扰的些许心思,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滁州府中,易长安早就安定了心神,让唐一念分两处悄悄处理了那包被削成木条子的沉香,得来的银子先给他交了束侑,送他去了滁州府一家名声极好的书院读书。   除了第一天上任时遇到的那桩命案,滁州府并没有再发生什么大案,易长安的日子一下子过得清闲起来。倒是通判关江因为易长安一日破案的能力,对她颇为示好。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易长安与关江接触了几回,发现这人除了有些八卦外,品行倒也不坏,几天后也跟他走得近了些。   没过两天,关江就特意送了帖子过来:“后日休沐,易大人如果有空,不如带家眷一起过来我家中赴个小宴;我家后院种的两株碧桃树正值花期,我们两家一起赏赏小景,吃点小菜,也享受享受这韶华春光。”   同僚间互相往来,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关江因为是第一次请易长安,还正式送了请帖;易长安连忙双手接过,张口就应下了:“关大人恁地客气,到时下官一定上门叨扰一二了。”   等回了家,沐氏听说通判关大人请客,连连点头:“我正想着提醒你几句,虽然你心里挂念着云娘身子重,一放值就早早回家,不过男人哪有成天在家里守着的?自然是该多在外面结交些三朋好友才是正道。   关大人下帖子请你,想来也是对你颇为看重,我回头跟宛嬷嬷斟酌斟酌,给你备一份合适的礼物,你是头一回上门,又是下官,正该多客气尊重关大人一些。”   跟沐氏接触了这么几个月,易长安也发现了沐氏的一个特点:对她的仕途似乎特别看重。   之前沐氏对她还很有几分想掌控的意思,这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她升官了的缘故,倒是消停了,不过这只想着让她升官的心思还是一般火热。如果不是因为易长安是冒名顶上的,估计沐氏恨不得让她上赶着去抱大腿了。   易长安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特意跟哪一位上司交际,都是投脾性了就在一起,互相不顺眼的,也不想去惺惺作态。见沐氏这么一腔心思急吼吼的,也不说破拂她的面子,只点了下头:   “那就辛苦母亲张罗了,家境本就普通,这礼物也不必太过贵重,适宜即可。不过关大人说他妻子黄氏正是杨县旁边柳县的人,跟云娘也算是老乡,因此一起请了云娘过去。   儿子想着,云娘现在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胎相很稳,总闷在家里也不是一回事,大夫也说心情闷了对胎儿不好。趁着如今天气已暖,我正好带云娘一起出去走动走动,横竖以后也是要跟这些官眷们交往的,这会儿就慢慢开始做起来正好;母亲觉得是不是?”   一条条道理说起来很是站得住脚,沐氏虽然再不喜欢何云娘没个大气雍容的模样,这时也只能点了头:“既然是关大人特意提起了,你就带云娘过去罢;只一点,可别仗着现在坐稳了胎就乱来,千万不可劳累了。”   “母亲放心,儿子省得。”易长安笑着答了,偷偷给何云娘递了个眼色,见她抿着嘴儿悄悄地笑了,心情也舒展开来。   她这个假丈夫,别的能耐没有,尽自己所能照料何云娘这个孕妇,还是能做到的。易长安原本就想趁着休沐日无事,带何云娘出去踏青散心的,关江特意说了带家眷一起,倒是正好。   见事情都说清了,易长安起身就要往书房去;她已经答应了唐一念,要把自己破案的详情一一记录下来,也是留着以后做一份参考笔记的意思,因此得闲就去写上几张。   何云娘正要起身送一送,却被沐氏叫住了:“云娘,你身子重,不必送他了,快坐过来,我们娘儿俩个合计合计,后天你们去关府带些什么礼物过去才合适。”   何云娘忙冲易长安微微笑了笑示意,乖巧地起身坐到沐氏旁边去了。   沐氏这个当婆婆的再不喜欢何云娘这个儿媳妇,这时候何云娘肚子里还揣着易梁的遗腹子,沐氏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发什么难的。   易长安跟两人招呼了一声,放心地去了书房,等到第二天他回到书房记录的时候,沐氏派宛嬷嬷过来带了个话:“少爷,明天去关府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是太太和少奶奶一起参详的,礼单现在还在少奶奶手上,少爷可要看看合不合适?”   易长安笔下正记到自己的破案思路,一时舍不得搁笔,随口就应了一声:“既然是母亲和云娘都看过了,想来是合适的,我就不必看了。”   宛嬷嬷连忙福了礼,放轻了脚步走下去。   翌日用过了朝食,易长安歇了一阵,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让墨竹去请了何云娘出来,两人一起坐了马车,慢慢往关府而来。   易府还没有养马车,易长安和何云娘坐的马车是修竹头天就说好了价租来的,虽然仔细打扫过了,垫褥都换了新的,不过空间有些狭小。   何云娘在车里只能跟易长安肩挨肩地坐着,见易长安担心路上颠簸,还小心护着自己别被车壁磕着碰着,笑着轻嗔了易长安一句:“长安你别紧张了,我又不是瓷人儿,大夫也说了,这一胎长得很结实的。”   何云娘心中柔软如蜜,看过来一片眼波盈盈,易长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急中生智地紧急捡了个话题:“对了,昨天宛嬷嬷说你和母亲那边一起把礼备好了,是送的什么?”   “送的一件红木底座的荷叶雕石盘。”何云娘语气顿了顿,又很快说了。   荷叶雕石盘是一种摆件,不过下面加个红木座子,显得高档大气一些,用来做同僚之间的随宴常礼倒也很是合适。   易长安听了也不以为意,跟何云娘闲聊了几句,马车已经到了关府。   易长安连忙先跳下车放了脚凳,小心扶了何云娘下来。关府的管家早就从台阶上小跑了下来,忙不迭地向易长安和何云娘两人施礼:“请易大人安,请易太太安,我家老爷已经在府中恭候多时了。易大人,易太太请。”   易长安回头瞥了一眼,见墨竹捧着一只大礼盒,和锦儿一起小心翼翼地从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了,转头向那管家笑着点点头,扶了何云娘进了关府的大门。 第88章 送礼   关江已经在正厅里等着了,见管家引了易氏夫妇两人进来,笑着起身迎了一迎:“易大人,易太太,快请坐。”又一迭声地唤人过来上茶。   易长安刚客气了一句,就听到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名女子的笑声:“老爷也真是的,客人都来了也不知道使人唤我一声,害得我迎接来迟,易大人和易太太要怪罪了我,老爷你可得替我担待才行。”   屏风后转出的女子一身绛红洒金宽袖通袄,下着一条暗色宝蓝遍地金丝绣缠枝莲的十六幅百褶曳地裙,梳了一个高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鸾鸟衔珠坠红宝的金步摇,鬓上一对累丝镶红宝金蝴蝶花胜,整个人看起来富贵喜庆,倒让人第一眼通常只注意到她的衣着,倒忘记看一看她的长相。   只这派头,易长安就知道了来人是谁,连忙起身揖礼:“易梁见过嫂夫人。”   女子动作很快地跟易长安和何云娘见了礼,亲亲热热地挽了何云娘的手坐到了另外一边:“这位就是易家弟妹了?生得好生秀美,难怪易大人来了滁州府这些天了,一直把你收着藏着不放出来让我们见一见。”   女子是个自来熟的热情性子,何云娘一时倒有些不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太太说笑了,是云娘怀了身孕身子重,所以才不大出来。”   女子拿帕子掩嘴笑了起来:“弟妹怀了几个月了?这肚子尖尖的,一准是个儿子!你也别叫我什么关太太了,我姓黄,名淑珍,娘家就在你们杨县旁边的柳县,说起来也算老乡呢,你叫我一声淑珍姐就成!”   何云娘有些招架不住黄淑珍这股热情,低声唤了一声:“承淑珍姐吉言……”   不等她说完,先前那位管家就走了进来,见自家老爷正和那位易大人坐在上座谈兴勃勃,不好上前打扰,转身就往黄淑珍这边过来:“小人有事要请夫人示下……”那眼色分明是让黄淑珍跟着他过去。   黄淑珍笑着向何云娘道了声歉,跟着管家走到门边,两人低语了几句,黄淑珍伸手接过了管家递来的一张礼单,打开之后就往关江那边看了一眼。   何云娘瞧着像是自己让墨竹带过来的那张礼单,不由有些诧异地看向黄淑珍。   黄淑珍已经吩咐了管家几句,拿着那份礼单向关江走去:“老爷,你瞧瞧易大人这礼单,我们不过请一场随宴而已,易大人也实在太客气了,妾身可不敢胡乱收下,还是请老爷定夺吧。”   当着客人的面翻看礼单,本来是失礼的行为,关江皱着眉头睨了妻子黄淑珍一眼,取过礼单刚打开,就面色微异地笑着摆了摆头:“长安啊长安,不过我在家中设一场随宴,你倒这么客气做什么!”   易长安视力很好,在关江打开礼单的同时已经极快地瞄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卧槽”!   礼单是何云娘所写,秀气的字体一笔一划甚是工整,除了四色点头两样表礼外,还有一件红木底座雕荷叶孔雀石盘。   难怪先前在马车里问何云娘是什么礼的时候,何云娘微微顿了一下,这雕荷叶石盘和雕荷叶孔雀石盘能相比吗?   孔雀石因为颜色酷似孔雀羽毛上斑点的绿色而得名,虽然不是宝石,但是因为大燕只有一处高阳县出产,因为稀少也颇为珍贵。   家里才搬到滁州府来,现在家计又不富余,不是说不要送什么贵重的,送适宜的就可以了吗?怎么沐兰音和何云娘两个商量着送了这个!   易长安努力维持着脸色不变,正在斟酌怎么忍着心痛开口说句客套话,关府的管家已经按着先前黄氏的吩咐,将那座雕荷叶孔雀石盘摆件捧了进来。   孔雀石盘大约大半尺长,边沿恰得一指高度,工匠因形设计,雕成了一片灵动的荷叶,叶面上叶脉微浮,配着暗绿美丽的花纹阴刻了荷叶上的细小叶脉,有一处浅白的地方,更是巧手雕成了一粒滚在荷叶上的露珠,可以称得上“天工”两字。   下面用红木透雕的荷花枝为座,亮色的浅盘与暗色的木座搭配,色彩对比鲜明,何止一个“高端大气”,更是可以称作“低调奢华”了。   黄淑珍已经笑嘻嘻地捧了那件孔雀石盘,搁在了正厅主座后的一张高几上,左右绕着看了看,很是满意:“多谢易大人送这份儿厚礼了,这孔雀石盘放在这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关大人和关夫人觉得合适就好。”这礼送都送了,傻子才会露出一脸肉痛的表情,易长安微微笑着,客气了一句,索性也欣赏了下那件孔雀石盘,等关江起身相请,一起往关府后院去了。   关府后院不大,布置倒是相当精致,飞檐兽首,雕栋画梁,绕过一块太湖倒座石,一间小小的亭子跃然眼中。   亭外碧桃初放,满树妖红,亭内佳肴新上,热气腾腾。易长安借口还要照顾何云娘,只浅饮了两杯就以茶当酒了,陪着关江说些滁州府的人文地理,间或谈些衙门里的各路消息。   关黄氏不耐烦干坐在那里听男人们这些没营养的话,又嫌亭子两边虽然用屏风障了,但是还是有些风大,等何云娘用完饭,拉着她去了西暖阁歇息,一路倒是跟何云娘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关黄氏性子急热,说了这么一会儿,何云娘倒是跟她熟了,也有说有笑起来。   易长安偷空看了一眼,心里也放下了,等到瞧着时辰差不多跟关江告辞的时候,关黄氏几乎舍不得放人了,拉着何云娘的手一直念着隔几天就过来找她说话。   能在滁州府新结识朋友,还同是衙门里的官眷,何云娘心里也挺高兴,立即就答应了,等上了马车,还一口一个的“淑珍姐”说了一大阵,见易长安脸色有些不对,才慢慢停了下来:“长安,怎么了?”   易长安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又不是大富之家,我不是也说过送合适的就行了吗,怎么你和母亲商量了,还要送这么重的礼?   礼尚往来是好事,但是送礼也是有学问的。以后我们再跟衙门里别的同僚打交道,你打算怎么送?或者去顾知府那里赴宴,往关家送的礼已经在这儿垫着脚了,你到时又打算送什么去?”   何云娘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才胀红了脸低头回了话:“可是……可是母亲说关通判掌监察之职,权位重要,关通判又对你颇为赏识,送礼不能小气,连看了几样东西都不满意,后来才……” 第89章 母慈子孝   别说易长安没打算攀关江这条线,就是对她现在傍的大腿陈岳陈千户,她也做不出这么功利的事;可她这么想,沐氏并不这么想!   今天这份礼,看来八成就是沐氏的主意,何云娘身为儿媳妇,怎么可能不听婆婆的话呢?   见何云娘怯怯看着自己,易长安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另外问了一句:“那块孔雀石盘花了不少银钱吧?”   “花了二百八十两。”何云娘有些难过地低了头,怕易长安不好想,急急又补充了一句,“就是你上次卖了沉香木给我的那两百两,我在里面多添了几十两银子……”   易长安不由一怔:“二百八十两银子,都是你出的?”   不对啊,虽然易家没几个人,但是这送礼不是应该走公账吗?怎么倒让何云娘拿嫁妆银子出来了!   何云娘连忙解释了:“婆婆说我们新乔居过来,家里又添了那么些下人,诸事开支都大,宛嬷嬷也拿账本子过来给我看了,账上也没有多少余钱了……”   “可是母亲又说这次赴宴很重要,是我们在滁州府的第一次同僚交际,关通判又是从五品的官,送礼的时候手面上就不能薄了……是不是?”   易长安接了何云娘的话说了下去,见她惊讶地轻轻点了下头,轻轻叹了一声:“你的嫁妆钱不要动,今天这笔钱我以后会补给你,再之后遇到这样的事,公账有钱就送好礼,没钱便是提一尾鱼过去,尽一份心意也不是不行;以后母亲那里再说什么,你先过来跟我商量再说。”   何云娘连连点头,眼睛有些湿漉漉地看向易长安:“长安,你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易长安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何云娘的手;就是生气,也不该是对着何云娘来生气。   她这几天晚上都会在书房专心写破案记录,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不到戌时末不会放笔;对外则假托是练字。   因为她写出的破案记录,实际上也等同于官方的狱牍,大燕律规定,狱牍只能封存在官衙中,因为易长安对下面都交待了,在她练字期间无事不许进来打扰。   那天晚上宛嬷嬷过来跟她禀报礼单的事,却是恰巧选在了戌时初……   再加上沐氏对何云娘说的那些话,易长安本能地感觉到,沐氏根本就是在诱导何云娘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来。   可是沐氏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易长安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易府的春晖院里,沐氏也皱着眉头不满地跟宛嬷嬷抱怨着:“他不是有银子补贴何氏吗?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银子来补!   当初他被梁儿从那穷山沟沟里救出来的时候,一身褴褛的寒酸样儿,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这才过了多久,就知道搂着银子哄女人去了?   他哄啊,让他哄啊,我看何氏还有多少银钱贴补到他身上!”   宛嬷嬷陪着笑在一边劝解了两句:“只可惜那些银子买的礼,白白送进了那位关通判府里。再说,我瞧着长安少爷本来也是感恩的,这万一要逼得他生了离心……”   “可惜什么!”沐氏轻哼了一声,“再可惜,他也不会把银子交到我这里来,那是他的银钱,他宁可花银子把一个投身过来的下仆送去书院读书,也从来没想过孝敬到这边来;说来说去,都是外人的钱,早用掉才早好!   他生离心?我还真不怕他生了离心!他现在是冒了梁儿的名,当官当得正滋润呢,要我这个当娘的出去告他一个忤逆,他那官也就当到头了,到时一样什么都不是!”   易长安现在只是拿着俸禄,而且每个月的俸禄要交过来养这一家子,背着她攒的那些私房钱,早推着他花光了事。又不是每个人都会跟李泰一样,为着一样军令状输了银子过来。   沐氏心里有数,之前到太平县安家的时候,就明里暗里撺掇着用了何云娘不少嫁妆银子,何云娘手中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等到何云娘耗尽了嫁妆银子,易长安总还是得求到她这里来!   要控制一个男人,无外乎两样,一是女人,二是银子。她把何云娘和银钱都紧紧抓在手里,易长安再想蹦哒,也就是那离了水的鱼。   地方上的推官不比京官们每年能收到不少“冰敬”、“炭敬”,而且她瞧着易长安也不是那种会私下收受的人。等易长安手里没了银钱进项,到时她再给易长安些许甜头,不怕易长安不再蹦回她的手心里……   沐氏在这边盘算着,马车上,易长安仔细想了想,也对何云娘压低了声音交待了:“云娘,现在虽然是母亲那边管着家,不过一些事体你自己多经心一些,我之所以把新买的下人的身契都让你管着,就是因为有些事我只会跟你商量,你这个‘贤内助’可得给我稳住!”   何云娘又是有些吃惊,又陡然生出一种被信赖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易长安连他自己的亲娘沐氏都要防着,也立即连连点了头:“我知道了,长安。以后婆婆那边再有什么事,我一定先……”   易长安笑着轻轻“嘘”了一声,有些感激何云娘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含糊地解释了一句:“我和母亲那边的事,等以后时机到了,我再跟你细说。”   起码等何云娘生完孩子以后,她再把自己的性别告诉何云娘,包括何云娘娘家出的那些事……   两人回了家中,按着规矩先去跟沐氏请安。沐氏先着紧地看了何云娘几眼,见她精神尚好,也不像累着的样子,这才不咸不淡地问了易长安几句:“今天去关通判府上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吧?”   “母亲放心,有母亲和云娘备礼周全,关大人甚是欢喜,与儿子言谈甚欢。”易长安貌似欢喜地答了一句,说得很是诚恳。   沐氏展眉微笑:“那就好。你跟关通判处好了关系,以后对你定会大有裨益,不仅跟他这边,还有顾大人那边都要多多来往才是。”   来往就要送礼,何云娘不过是杨县富户家的女儿,到了这州府里头,品格可比县里高上一大截,那四十八抬嫁妆中剩下的那些个,又能撑到哪里去?   仿佛对沐氏的算盘无知无觉,易长安垂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儿子省得。”   明明看起来是母慈子孝的对话,何云娘因着先前易长安在马车上的那一番话,这时却另外品出了一种微妙的味道来,不由有些诧异地看了沐氏一眼。   她怎么觉得,婆婆对长安的态度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呢?就算长安几次维护过她,但是也并没有做过什么惹恼婆婆的大事,毕竟只有这一个亲儿子,婆婆这种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90章 女人怎么了   自从到关府做客几天之后,关夫人黄淑珍下了帖子亲自上门来了。   易长安上值去了并不知情,直到下值后一家人吃过晚饭了,见何云娘偷偷冲自己眨了眨眼,神情中很有些努力掩饰住的快活,易长安垂目示意了一下。   等到用完晡食不久,易长安前脚刚回到书房,何云娘后脚就跟了过来,一迈进门槛就掩了门带着些小雀跃跟易长安说了:“今天淑珍姐过来我们家里做客,私下跟我谈了件事。”   “是什么好事,让我们云娘这么开心?”易长安见何云娘没了掩饰后心情极好,故意逗了一句。   何云娘红着脸轻啐了她一口,却也立即说了:“淑珍姐邀我入股,开一家绣庄。”   开绣庄?想到那些一针一线费了老鼻子劲儿才绣出的一朵花儿一颗草儿,易长安不由沉吟起来。   何云娘心里不由一沉:“长安你是不是不乐意?”   “绣花那么费心神的功夫,你现在又身怀有孕……”   易长安话还没说完,何云娘就松了一大口气:“我是当东家又不是去当绣娘,哪里要我去亲自绣什么啊?”   易长安讪讪笑了笑:“你绣的东西好看,我还以为接到大件的活,就要你来做呢……”   她每回去何云娘房里,经常就看到何云娘在绣花,易长安对绣艺是一窍不通,不过也看得出来何云娘绣得很好看;不过何云娘有孕在身,不能太劳神,因此即使何云娘说要给易长安衣服上再绣些纹样,易长安也是严禁不许的。   关黄氏冷不丁地邀何云娘入股,她以为关黄氏是看中了何云娘的绣艺才做的决定,自然而然地以为要是有什么精致大件,可能会要何云娘出手。   “淑珍姐自己刺绣不行,今天过来看到我绣的那架屏风,说我绣艺不错,所以邀我一起入股,确实不要我出手,只是到时做个掌眼的,免得被绣娘们随意糊弄了。”   听到何云娘说了原委,易长安放了一截心:“不要你亲自动手就行,你也不许在那上面太操心了,一切以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为重,银钱什么的都是虚的,可明白?”   何云娘连连点头,就差没举手发誓了,易长安这才转了话风:“关夫人可说了这股份怎么入?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云娘你跟关夫人再谈得投契,涉及经济账上,事先把条条项项都扯清楚了比较好,免得后来扯了麻纱反而朋友都没得做。”   何云娘连忙把先前黄淑珍草拟给她的一份文书拿了出来,易长安在进刑侦之前也在经侦混过一段,多少也懂一些,一头说着做生意里面的一些小窍门,一头帮着何云娘修改了几处,然后拿了自己攒着的一百五十两银票出来:   “入股要本钱,云娘你先把这些银票拿去,等我以后手边又有银钱了,再给你添补些;总不能让你把嫁妆钱都贴到我身上,女人自己也要留着钱才行。”   要是以前,何云娘是说什么也不肯要的,不过自前几天易长安跟她说了那么一番话后,何云娘心里有了一番计较,她和易长安就一体的,这些银钱就不推辞了,接了那几张银票认真地点了点头:   “长安,你放心,我虽然不太会经营,不过自小跟着绣娘学了些绣艺,一定会管好绣娘做出好绣品的。等口碑上来了,我挣的银钱就多了,你以后也不用为银钱操心了。”   瞧着何云娘一脸郑重的表情,易长安怕她压力太大,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啊,以后我就等云娘给我挣堆得山高的银钱,然后我就躺在银钱堆里吃软饭!”   “你就把我当小孩子哄吧!”何云娘胀红了脸啐了她一声,跺着脚走了。   易长安笑了笑,想到沐氏这些小盘算,眼眸暗了暗,坐在桌前沉思起来:古代又没有全国联网的户籍系统,如果可能,她能给自己弄一份新的户牒就好了。   只可惜,为了跟现在彻底摞开,她最好是恢复女性的身份,到时就没办法破案了;什么六扇门里的女捕头,果然还是里写的啊,这大燕朝听说除了宫里,但凡沾点官场的边,就没有女人什么事……   定州定军山脉。   一处幽深的山涧里突然“哗啦”一声水响,一名衣着单薄、浑身湿透的女子一边咒骂着一边费力地抓着野草爬上了岸:“狗日的陈,老娘个先人板板!女人怎么了,你别以为女人就做不了大事!   还有那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敢伙同陈暗算老娘,老娘让你们一个两个吃不了兜着走!你们给老娘等着,老天爷也留着老娘这条命,看老娘怎么把你们给弄——”   “啊嚏——”女人还要咒骂的话被一个喷嚏给打断了。   虽然现在已经是初春,可是山中本来气温就低,为了在水中逃命,女子又把外面的衣服全都剥下来扔了,这会儿筋疲力尽地才出水,一身湿哒哒地很快就冻得青紫了嘴唇。   顺水漂了这么久,即使现在一上了岸就很想往地上瘫倒,女子却咬着牙撑着,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山外走去。   要是在地上一坐,她就起不来了,她不能在常胜峰这片区域停留,以陈那个性,没找到她的尸体肯定不会干休的!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先离开定军山脉……   “大人!”常大兴一手警戒地提着腰刀,大声唤了一声,“这里有个晕死的女人!”   陈岳不由精神一振。   他带着一群人进入这定军山脉搜寻了十来天了,先前还寻得到一点痕迹,到现在已经是泥牛入海,疑犯的踪迹已经遍寻不到了。   这深山老林的,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实在令人生疑!   陈岳伸出足尖将仆地晕倒的女人轻轻踹得翻转过来,一片雪白撞眼而来,水湿的单衣紧紧贴在胸前的高耸上,里面的春光若隐若现。   魏亭尴尬地红了脸,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陈岳已经微讶勾唇:“雷三娘?!”   “什么?这人是雷三娘?!”魏亭惊得差点没跳起来,指着晕倒在地上的那名容貌妖冶的女子,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她、她是常胜峰的雷三娘?!”   那个领着一群落草的贼寇,借着常胜峰的地势,劫了不少路过富商却让定州官兵连屁都没摸到的雷三娘?那个传说中凶恶如罗刹,手挥一对鸳鸯刀削人首级如切豆腐,名头说出来能止附近村落小儿夜啼的雷三娘?   雷三娘怎么成了这副落魄的鬼样子?! 第91章 雷三娘   雷三娘睁开眼,盯着上方凹凸不平的石壁洞顶,猛然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一件衣物簌然滑落,又被她飞快扯起来遮住胸前;她可没忘记自己只着了一件单衣!   这边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正围在火边的一群人,雷三娘极快地一瞥,立即一脸娇弱地颤颤扶住身下铺了一层干茅草的地面:“几位,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救了奴家吗?”   火堆边的一群男人早已停了低声的交谈,看过来的目光显得有些奇异,山洞里除了木柴在火中燃烧的声音,一下子静谧起来。   雷三娘自认长得不差,但是也绝对到不了会让一群男人都看呆的地步,而且这群男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像是在看女人,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现在也只能继续装下去了!雷三娘凹凸有致的身体轻轻晃了晃,一手扶住了头,声音软绵绵得娇弱:“啊奴家的头好晕——”   “晕”字的尾音还没拖出来,就被一声响亮的“噗”声给打断了。魏亭一口喷出了嘴里的烤肉,剧烈地呛咳起来。   雷三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男人眼中揶揄的目光,终于明确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这些人……雷三娘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身形颀健、面容硬朗的青年男子身上,警惕而犀利。   “雷三娘。”那名男子淡淡瞥了一眼,声音平平开了口,“常胜峰上起了内讧?”   雷三娘手肘微曲,整个人如猎豹一样暗中蓄势:“恕我眼拙,阁下是哪条道上的兄弟?!”   陈岳轻轻扬了扬眉:“哪条道上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与我们为敌,还是为友?”   这人虽然语气平淡,雷三娘却本能地感觉到了极度危险,这是从多年拼杀出来的经验中得出来的直觉:为敌,只怕下一刻这人就会直接灭了自己。   她费尽千辛万苦从陈手中逃脱出来,难不成要把命稀里糊涂地送到这里?雷三娘几乎是立刻就答了出来:“为友!兄弟想要我怎么做?”   陈岳冲常大兴点点头,常大兴从怀里掏出了一副画卷,“刷”地打开在雷三娘面前一亮:“见过这个人没有?”   画卷上的人一双绿豆眼,吊八字眉,左脸上一个大痦子,痦子上还长了一根长长的毛,特征十分明显。   雷三娘只一见,立即就咬牙切齿起来:“见过,这王八蛋不就是吴老鼠嘛,他烧成灰我都认得!”   要不是前些天吴老鼠借着早年跟陈的关系投奔进了常胜峰,也不知道两人神神叨叨地鼓捣些什么,没过两天陈就突然对她发难了!   要不是她那几个心腹手下拼死挡了一挡,她也别想着逃脱出这一条命了!   不等常大兴再问,雷三娘就主动跟陈岳说了:“这王八蛋现在就在常胜峰,跟陈在一起!”   陈岳目光微闪:“吴老鼠跟陈搅在一起了,这才把你踢了出来?”   雷三娘心中愤恨,却也只能讪讪然地答了:“两个王八蛋,老娘迟早干死他娘的仙人板板的!”   与刚才装柔弱的模样相比,雷三娘现在这副语气才符合她雷三娘一贯的作派;只是这一下子转变太大,魏亭忍不住又吸岔了一口气,呛咳起来。   陈岳凤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亮光:“如果你能带我们攻进常胜峰,你以前犯的那些案子,我可以保证既往不绺,一笔勾销!”   以前犯的案子可以既往不绺,一笔勾销?这么大的口气……   雷三娘盯着陈岳的脸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这才开了口:“原来你们是锦衣卫!”   换任何一个官府的人,能张口就说出这话的,不会跟着下面的兵头儿一起钻这深山老林;能跟着下面的兵一起钻这老林子的,谁也不敢张口就说出这样的话!   只除了一种人——锦衣卫!   陈岳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明确说是,只抬眼看向雷三娘:“怎么样,带,还是不带?!”   “带!我带!”雷三娘立即一口应了。   开什么玩笑,现在她落在锦衣卫的手里,不带?等着想死都不能吗?!   得了陈岳点头,常大兴将一块烤肉扔到了雷三娘怀里。雷三娘一边大口嚼着,一边蹩近篝火边试着坐了,眼睛睃向陈岳:“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   常大兴的眼睛立即立了起来,看那模样,似乎很想把刚刚抛给雷三娘的烤肉给抢回来。   雷三娘狠狠咬了一大口烤肉,冲常大兴抛了个媚眼,转向陈岳时,先长叹了一声,神情哀婉又郑重,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我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子,自小跟着我娘被抢上了这常胜峰,当初老寨主对我娘和我也算不错的,亲自教了我学武艺……”   陈岳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雷三娘的话:“直接说重点!”   这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啊!雷三娘腹诽了一句,不得不收了那副刚死了娘的表情,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条件:“这次事后,我也没法儿在道上混了,请大人把我收进锦衣卫当个缇骑吧!”   这女魔头想进锦衣卫?!这一下子从黑转白,跨度跳跃有些大啊!   魏亭吃惊地盯着雷三娘,正想排揎她几句,雷三娘已经抢着把自己推销了一番:“大人你看,你们锦衣卫不是经常要办些这样那样的案子吗?   有的地方要是男人去打探,一准儿打听不出来什么,不过要是女人过去,那就不同了。寻常人对女人的防范心都不高,而且我还有功夫在身……”   雷三娘巴啦巴啦地说了一大串,直说得唇焦舌燥,陈岳却一直自顾吃着手里的一块烤肉,并不说话,明显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雷三娘心里一阵失望,目光慢慢黯淡下来。她差点被陈给弄死,要是自己纠集了人马过去报仇是无可厚非的,但是牵扯上官府的白道上去清剿常胜寨,那就是过界了。   这事要传出去,她确实不用在黑道上混了,所以她才想着索性从黑转白,认定了一头就一直跟下去,也算是个“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免得今后遭人耻笑。   可是锦衣卫这位大人明显不接砣啊,难不成把这些人带上常胜寨以后,从此她就要一辈子乔装浪迹天涯了?或者是这位锦衣卫的大人根本就是打着卸磨杀驴的主意?   雷三娘正在胡思乱想,陈岳咽完了最后一口烤肉,却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雷三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地向陈岳看去:“大人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真的吗?!”   一直护卫在陈岳旁边的田胜“嗤”地笑了一声:“我们大人姓陈,现在已经是管着定北道的副千户。只要你这次能立功,我们大人说过的话,就没有不践诺的!但是你要是跟了我们大人以后又生了异心,别怪我们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第92章 受伤?生病?   天气渐暖,何云娘和黄淑珍的珍云绣庄已经开了起来,得几位官眷们捧场,开业这一个月来生意还不错。   加上易长安又给她们出了个主意,不仅让几家大布料铺子把绫罗锦缎放在珍云绣庄里寄卖,而且开设了休闲茶座,方便女眷们购物之余小聚,熟人照顾一趟生意以后,也渐渐拢住了客。   这些天滁州府都风平浪静,就连邸报上发的诸多事项也是颇为寻常,无外乎哪里官员调动,哪里又新开耕了多少亩田地。   易长安一般只囫囵看个大概,不过今天上值的时候一份新到的邸报引起了她的注意:定州官兵剿灭了一直藏在定军山脉常胜峰的一群贼匪,枭首三十余级。   这是政报中难得的一则有官兵信息的战报,易长安不由起了几分兴趣。   关江推门而入时,见她正拿着这份邸报仔细看着,笑着感慨了一声:“这群贼匪总算被清剿了,这回定州往沧州的商路可算安全了。”   易长安不解:“沧州不是军事重地吗?怎么,定州往沧州的路上有这么一伙贼匪,我瞧着枭首只是三十余级,居然还能盘踞这么久?”   关江向来就有些八卦,见易长安不懂,未免带了几分吹嘘:“长安你有所不知,那伙贼匪盘踞在常胜峰上,那峰里大有古怪。   有人说里面曾有高人布置过奇门遁甲,也有人说是设置了重重机关,听说就是当地人偶尔误入,也会在里面迷路,运气不好转不出来的,就死在了里面;总之是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自我大燕建国以来,官府也屡派官兵围剿,一直都是无功而返。你别看这几十名贼匪数量不多,问题是就是调了大军过来,这人上不去常胜峰,贼匪一藏起来就连风都摸不到,再多的兵士过来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   常胜峰这一带,常年围剿都无建功,后来定州的官兵也实在懒得出动了,只要那伙贼匪做得不出格,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真没想到,这伙贼匪居然还有被清剿的一天……啧啧,也没听说定州的总兵换人啊,不知道是哪里蹦出来的厉害人物,竟然冷不丁地把这伙贼匪给剿了……”   不像现代有飞机可以高空轰炸,炸药可以连山都炸平,还有红外线热导追踪等等,这时空全是冷兵器,贼匪往茫茫大山里一钻,也确实难找到人。   听了关江的解释。易长安了悟地点了点头,顺带奉承了关江几句:“关大人懂得真多,下官佩服。”   关江“呵呵”一笑,正要开口邀易长安下值后作陪,一起去赴一个酒宴,郁师爷却急步走了过来,脸上神色有些急切和慎重:“易大人!”   易长安不由脸色一凛,难道有命案发生?   见关江也注目看了过来,郁师爷行了一礼,比往常更恭敬,声音也颇有些严肃:“府尊刚刚收到定北道锦衣卫的文书,提请你前往定州府!”   锦衣卫提请……定州……易长安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刚才看的那份邸报上,一时若有所思:定军山脉常胜峰的贼匪……难道是陈岳?!   清晨,定州清县城门。   雷三娘伸长了脖子往城门外望去,不耐烦地揉了揉脖子:“我说常大兴,大人说的那位厉害得不得了的易大人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常大兴瞥了雷三娘一眼,纹丝不动地站在一边并不吭声。   雷三娘睁圆了眼,抬脚就向常大兴的小腿踹去,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了,雷三娘不由恨恨地哼了一声。   这男人瞧着牛高马大应该很笨拙的,偏偏一动起手来身形灵活得紧,跟常大兴交了几回手,雷三娘一直都没有占到便宜……   步子轻轻一移,雷三娘正想再踹过去,常大兴却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来了!”   雷三娘连忙停住了步子,注目往那条大路上看去。   一辆马车很快驶近两人,刘二柱勒停了马,轻轻跳下地来:“常小旗,属下把易大人接来了。”   车帘子轻轻一揭,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易长安有气无力地跟常大兴打了个招呼:“常军爷。”目光转向常大兴旁边的雷三娘,微微愣了愣,轻轻颔首示意。   见常大兴挑眉,刘二柱连忙解释:“易大人在路上感了些风寒,加上马车赶得急,这几天都有些发晕……”   雷三娘顿时大失所望:这面色黄黄的弱鸡真的就是魏亭说的那位顶厉害的易大人?   常大兴点点头,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易大人,我先带你去休息,大人现在还在外面忙着呢,特意叮嘱我和雷三娘过来接你。”   “有劳常军爷和雷……姑娘了。”易长安勉强应了一声,继续倒回了马车里。   这些天刘二柱赶路赶得急,偏偏她大姨妈又来访,这在路上折腾的,还要遮掩,实在累得她够呛。   常大兴很快带着马车带到了一处清静的宅院,揭开车帘请了易长安下车。   易长安钻出头,像以前那样跳下车,没想到脚下竟然一软,打了一个趔趄,站在一边的雷三娘刚才伸手扶住了她。   易长安连忙站稳了身子,冲雷三娘勉强笑了笑:“多谢雷姑娘。”   “易大人客气了。”有常大兴在一边虎视眈眈的,雷三娘不敢放肆,松开扶住易长安的手,退开几步请她进去了。   盯着易长安的背影,雷三娘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眼中露出疑惑:她嗅觉一向比常人灵敏,刚才一扶之下靠近这位易大人,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这位易大人难不成受了伤?不过刘二柱巴巴儿地把人送过来,怎么可能不先说这事呢?而且瞧着这位易大人的模样,也不像是哪儿有伤啊?   易长安并不知道只一个照面,雷三娘已经对她生了疑;由着常大兴把她安顿进了一间雅舍里,易长安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一头扑到了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陈岳赶回来时,天色已黑,易长安的房间里还是黑灯瞎火地没有半点动静。听了刘二柱的禀报,陈岳吩咐厨房做了几道补养身子的菜品,自己抬脚就往易长安房间里来。   见门从里面栓着,陈岳掏出一柄极薄的匕首,从门缝里去只轻轻一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床帐静静垂落,除了帐中人轻浅若无的呼吸声,笼罩在暗夜中的房间似乎格外静谧;陈岳却不由生出一丝不安来。   易长安一大早过来,洗漱后倒头就睡,这都整整一个白天了怎么还不醒,不会是生病了吧? 第93章 被压   檐下挂的灯笼从窗户透过一片淡淡的灯光,轻轻挑开床帐,见易长安侧身面向外沉沉睡着,陈岳伸手摸上她的额头,想探探她是不是发热。   温暖的大手才刚触到易长安的额头,一只手突然搭上陈岳的的手腕猛然翻身一拧,然后借着腰部的力量将陈岳一下子甩进了床内侧。   陈岳眼明手快地捏住了易长安直袭向他喉间的另外一只手:“是我!”   易长安怔了片刻,愣愣看着被自己半压在身下的男人,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陈岳?”   她差不多睡了整整一天,刚才完全是本能反应,到现在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陈岳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半压过,明明易长安身上还奇怪地穿着那件内甲,但是他却莫名地感觉到了压住他的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柔软,软得让他很想反手搂紧;而且因为靠得太近,易长安身上清淡的、说不出什么香味却极其好闻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陈岳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卸下了本来想推开易长安的力道,低低应了一声:“嗯。”   来不及考虑刚才发生了什么,易长安立即慌慌张张地一把推开陈岳;只是陈岳已经被她压在内侧紧挨着床壁,一推之下,对方没有被她推动,易长安自己反而往后倒去。   陈岳下意识地伸手将她一把捞了回来,随着沉闷的一声响,两人都闷哼了一声。   因为疼痛,眼泪应激地涌了上来,易长安飞快地抱着被子缩到了床角,一手揉着被撞得生痛的额头,一边有些气恼地控诉:“谁让你进来的!”   其实陈岳的下巴也被撞得生痛,不过睨见易长安眼泪汪汪瞪着自己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微微的痒,又有些微微的胀,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来,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我见你睡了整整一天了,担心你生病……”   睡了一天了?易长安这才赫然发觉窗外光线很暗,只有屋檐下挂的灯笼透过来的微光——原来外面已经天黑了!   陈岳也是一片好心,易长安只得放下了这一节,飞快地转了话题:“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了。”陈岳一边答着话,一边慢条斯理地下了床,见自己经过易长安跟前时她不自觉地将堆在身前的被子搂了搂,心里蓦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语气却并没有半分改变,“既然你没事,起来吃点东西再休息吧。”   瞪着长身立在自己床边,很给人一种压迫的男人,易长安清咳了一声:“刚才纯属意外,陈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个……还请大人先在外面等候片刻……”   陈岳不出去,她怎么起身?刚才那一番动作,下面大姨妈一下子汹涌了一下,现在她很想泪奔啊……   陈岳站着不动,只是轻轻挑了挑眉:“陈大人?”   不就是一个称呼吗,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好不好!易长安飞快地改了口:“钰山兄!”   陈岳这才转身走了出去:“我去叫人给你送饭菜过来。”   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易长安几乎是飞扑过去将门栓重新栓紧,然后冲进了净房:好险,差一点就要弄脏衣服了……   等易长安走出房间时,迎接她的是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桌上的一钵乌鸡炖甲鱼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易长安的眼角不由微抽——气血双补……   陈岳已经给她盛了一碗汤递到了面前:“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点汤。”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听刘二柱说这一路赶得太急,害得你身体不太舒服,所以特意让人炖了些补汤,你多喝点。”   易长安接过碗谢了,也给陈岳盛了一碗汤递了过去:“听说钰山兄这一段时间也忙于公事,公事固然重要,不过身体更加要紧,你也多喝点。”   陈岳微笑着接过那只汤碗轻呷了一口,见易长安也正低头喝着汤,突然迸出了一句话:“我怎么突然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   易长安猛地呛咳起来,陈岳连忙递过手帕,易长安顺手接过捂了嘴咳了一阵,才喘定了气息:“钰山兄真会说笑……”   这该死的陈岳,“相敬如宾”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这么说出来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她虽然拿陈岳那方大帕子捂住了大半边脸,露在外面的耳朵却有些发红;陈岳凤眸闪了闪,歉意地笑了起来:“真是对不住,我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竟然惊到长安了。”   陈岳这神情,应该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吧?她在路上因为担心露出马脚,可是把胸都缠了的……易长安飞快地稳了稳心神:“可见古人说的‘言如杀人利刃’是有依据的,钰山兄一句话,好险没把我呛死。”   不等陈岳再说话,易长安就急急开口继续说道:“喝汤喝汤,不喝不觉得,这一喝就觉得饿了。”三两下喝完了碗中的汤,取了碗直接盛了一碗饭,动作迅速地开吃起来。   见她一副有些饿急了的模样,陈岳咽了还想说的话,也安静地吃起饭来。   易长安趁着他搛菜的空当,偷偷瞄了他一眼,低了头认真吃着碗里的菜,却并不知道在自己一低头的瞬间,陈岳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眸中露出一抹说不清的意味……   第二天易长安歇足了精神,睡到巳时才起。雷三娘正和常大兴在院子外面斗着嘴,见她开了房门出来,“吆”了一声似笑非笑:“易大人今天这么早就不睡了?你那身子骨儿可养好了?”   她从小生活在以强者为尊的常胜寨里,只觉得像易长安这种手上连二两力气都没有的白面书生最是无用,平常就会口花花说些花言巧语,真要让他做些什么事,却是百无一用。   常胜寨才被清剿,后续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这院子里的人早就起来去忙了,谁像易长安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   偏偏陈大人交待,让她和常大兴两个守在这里听候易长安的差遣。常大兴这夯牛又是个逗不起来的,雷三娘守在这里简直是百无聊赖到了极点,见易长安出来,忍不住就开口刺了她一句。   常大兴连忙拉住了她:“雷三娘,不许对易大人无礼!”回头又向易长安解释,“易大人,这位雷三娘原来是常胜寨的寨主,后来被他们那寨里内讧给轰下了台,死里逃生被大人救了她一命,她这才投诚过来的。   她粗野惯了,说话没个轻重,易大人千万不要跟这种人计较,等回头我再……”   常大兴话还说完,雷三娘就倒了毛:“夯牛,你倒是给我说说,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第94章 他杀   不等常大兴开口,易长安就直接岔进话来:“常军爷,陈大人提请我过来是有什么疑难案子吗?”   常大兴没理会雷三娘,脸色微凛肃然道:“是我们攻进常胜寨之后发生了一些事……陈大人请你过来帮找出真凶。”   原来邸报上所说的官兵清剿了常胜寨,实际上是陈岳以雷三娘为内应攻进去的?这家伙又立了这么一个大功,想来很快又能升官了?   不过那个常胜寨都打下了,还会发生什么事,让陈岳发出急信,令刘二柱披星戴月地赶着把自己拉过来呢?莫非这时间上有什么来不及……   易长安念头飞转,脸色也严肃起来:“什么案子,你把详细情况给我说一说,要尽量说全些。”   见两人三言两语就谈起了正事,根本无视自己,雷三娘讪讪闭了嘴,语气不善地轻哼了一声:“别傻站在这儿,边说边走吧!”   常大兴连忙伸手做了个“请”,自己快走几步在前面带路:“易大人请跟我来,就在后面那条街上。”   一边走着,一边把前些天的情况细细跟易长安说了。   原来邸报上所写的枭首三十余级,并不是常胜寨贼匪的全部人马,另外还有七八个头目级别的被生擒了回来,其中就包括原来常胜寨的二把手,后来成功把寨主雷三娘给赶下台自己当了寨主的陈。   先前陈岳一直追踪的刘老鼠已经在乱战中死了,据雷三娘所言,刘老鼠进了常胜寨后就一直与陈走得极近,最后更是煽动陈篡了权。   刘老鼠死后,要说谁最知道刘老鼠的事,那非陈莫属了;因此生擒了常胜寨的七八个大小头目后,陈岳就将陈单独关了起来。   问题出就出在为了顺利清剿常胜峰的贼匪,陈岳跟定州守备豪借了五十名精锐府兵上山,自然而然,因兹事重大,押送俘虏的时候这五十名精锐府兵也一路参与了。   虽然陈是锦衣卫的重点“照顾”对象,但是在清县临时关押以后,陈竟被发现意外死在了那间临时的牢房中。   当时除了陈岳带的锦衣卫一众人等,还有那五十名府兵也在,陈貌似自杀,可是他分明不是会自杀的人!那么凶手肯定就是在押送俘虏的兵士中了!   陈岳立即做出了决断,将五十名府兵一同扣押了下来,另外火速提请了易长安过来。   清县的仵作陈岳并不相信,如果易长安判定陈是自杀,那他就得火速放人,还少不得写一份请罪的奏本上去;毕竟不向上禀报,不经上司批准,他就擅自扣押了五十名府兵……   如果陈确实是被人谋杀,那就得找出杀他的人到底是谁,顺着这条藤一路摸下去!   听了常大兴的介绍,易长安这才明白,原来陈岳这一回虽然在常胜寨贼匪清剿中立了功,但是回头又把参与清剿有功的五十名府兵扣下,这担的干系可就大了。   也真难为他能忍得住,这么紧急的事也按下了,昨天居然没叫醒自己。   不管是“要想马儿跑得好,草料要喂饱”也好,还是真的担心她的身体,想到昨天夜里陈岳特意让人给她炖了补汤的事,易长安心里还是微暖,等常大兴说完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常军爷放心,我会细查的。”   走在易长安斜后的雷三娘不由侧目,又为常大兴有些不值:那夯牛说得口沫都干了,这弱鸡就只应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好歹也拍着胸脯发个誓啊!   清县并不大,从易长安住的地方往后街走去,也不过花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常大兴指着前面的一片建筑物报了一声:“易大人,到了,就是那里。”   易长安停下脚步,注目向前方看去。   前面是一片土砖夯出的营房,周围都用泥砖垒了围墙,辕门开得很大,只是用拒马用的鹿角栅栏围住了门,有两名男子正在严阵把守。   “这里是清县平常用来训练兵丁的地方,临时被征调了过来,一是供那些借调来的府兵落脚,二是这边是县城偏远之地,方便先关押人犯……”   常大兴凑上前解释了两句,想到原来以为这里僻静,临时关押人犯方便些,结果却……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几步走上前跟守门的那两人打了招呼。   那两人连忙挪开了挡在门口的鹿角栅栏,冲易长安抱拳行礼:“易大人!”目光中都带了丝殷切。   瞧着有些面熟,易长安很快认出了这两人也是锦衣卫的缇骑,客气还了礼。   其中一人看了易长安一眼,赶上前两步附在常大兴耳边低语:“常小旗,今天肖守备又过来了,才被大人拉了回去……”   这耳语的声音却刚好让一边的易长安听得见;这份小心机不由让易长安微微一笑,没进营房,心里已经暗自先紧了紧:加上从滁州府赶过来的时间,现在陈岳能争取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常大兴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并不是个笨人,很快也明白了那名缇骑的小心思;瞪了那名缇骑一眼,常大兴有些尴尬地转回头看向易长安:   “易大人,这几天肖守备天天带了人过来,说是再这么不明不白地把那五十名府兵扣下去,他就要上奏本了……”   易长安轻轻“嗯”了一声,抬步向前走去,先不急着进里面的房间,而是在外面的场地上转溜起来。   那五十名府兵算是被陈岳软禁在这里了,虽然能在后面那一片场地上出来溜达晒太阳,但是却不许擅自离开那片范围。见今天突然来个了长相隽秀的白面书生,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最靠近外围的几个人不由流里流气地吹了几声口哨。   易长安本来转身要走,听到口哨声蓦地回头凝目看向那几人。许是她目光太过犀利寒冷,那几个府兵下意识地收了声,讪讪地退远了。   雷三娘不由暗自撇了撇嘴:这弱鸡装起腔作起势来,还真有那么一点气场,看起来竟然跟大人有那么一点相似了……   易长安先围着一溜儿土砖垒起的营房转了两圈,听着常大兴解说了当时府兵和锦衣卫们住的几处营房方位,这才抬步往关着陈的那间临时牢房走去。   自陈死后,为了方便后来的验尸,除了把陈的尸身放平在地面的一张草席上,房间里用上了冰块以延迟尸体的腐败,其余都保持着陈死时的原样。   入目就是墙壁上飞溅的血迹,斑斑点点,因为已经过了七天的时间,血迹已经变成黑紫的颜色;而躺在草席上的陈则更不好看,因为大量失血,脸色死灰中带着青黑,加上周围排放的几盆冰块,阴恻恻地吓人。   雷三娘没能如愿在易长安脸上看到什么惊色,压住心中的遗憾,一声不吭地跟着易长安走进了那间临时牢房。   易长安只团团看了一遍,又解开陈的衣裳上下查看了一遍,就一口说了出来:“陈是他杀。” 第95章 左撇子   常大兴长松了一口气,立即转头往外疾走:“我去禀报大人!”   雷三娘不由嗔目:常大兴这是对这位易推官有多崇拜?人家进来不过几息的工夫就说是“他杀”,这夯牛竟然深信不疑?!   见常大兴拔脚飞跑地走了,雷三娘双手抱在胸前盯着易长安,语气有些恶劣:“喂,姓易的,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敢随便乱蒙乱猜——”   雷三娘平平伸出右掌在易长安面前用力晃了晃,然后猛然握拳:“我会生生把你的卵蛋捏爆!”   易长安根本不为雷三娘这粗俗的威胁所动,看了她一眼,并不开口,只弯腰拾起摞在房间中间的一只极薄的细刀片仔细看了看,又蹲下身仔细检查陈左腕的伤口——陈是被割断了腕动脉而死。   这么一种死法,极像是割腕自杀,不过凶手大概没想到这些可以蒙骗外人的伎俩,在易长安眼里实在纰漏太多;因此她刚才只看了片刻,就断定了陈是他杀。   将刀片放回了原处,易长安站到那堵溅满了血迹的墙壁前面,仔细观察起来。   再一次被无视,雷三娘气得鼻孔都差点冒烟。她向来是个爆炭性子,所以有时说话做事经常得罪人,不过以前她是寨主,寨里的小喽罗们也不敢说什么。   现在就不同了,她因为常胜寨内讧被追杀后,已经投诚了陈岳这边,陈岳好,她就能跟着好,如果陈岳出什么事,她这边屁股都没坐热,就得跟着倒霉;雷三娘怎么可能不紧张?   偏偏易长安就是不搭她的话,不理她的威胁,刚才那轻飘飘的一眼,雷三娘分明看出了“你在胡搅蛮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意思,火气顿时一下子就冲了起来。   “姓易的,老娘告诉你——”   “雷三娘,你是谁的老娘!”不等雷三娘说完话,就被一声厉喝打断。   陈岳脸色发沉地一步迈了进来:“易大人是我特意请过来的,怎么,你是对他有什么不满,还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常大兴也急步跟在陈岳身后走了进来,看向雷三娘的目光又气又急:早知道雷三娘竟然如此对易大人出言不逊,他就不会把她单独留在这里了!   雷三娘喏喏垂了头不敢吱声,陈岳却并不就此罢休,开口发了话:“常大兴,带她下去,出言不逊顶撞上峰该如何处罚,就如何处罚她!”   易大人是大人特意请来的,还指着易大人把这案子破了能够把线索给撸下去呢,雷三娘竟然敢对易大人无礼,果然惹恼了大人……   常大兴应了一声,正要先拉了雷三娘下去,想着回头再跟大人这里求个情,易长安这时却开了口:   “算了,罚就免了吧,让她以后记着教训就是了,她既然是常胜峰出来的,一会儿我还有些话要问她。”   常大兴看了陈岳一眼,见他垂目片刻轻点了下头,心里松了一口气,瞪了雷三娘一眼,警告她不得多事,规矩退回了陈岳身后。   摞过了这一节,陈岳抬眼看向易长安:“长安,你说陈是他杀?”   易长安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雷三娘:“雷姑娘,你自小在常胜寨中长大,想来应该熟悉陈的情况,他虽然也会用到右手,但是实际上是个左撇子吧?”   雷三娘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陈是左撇子?!”   在常胜寨里,陈虽然在人前也用到右手,但是因为雷三娘是自小在山寨里长大的,自然清楚实际上陈是个左撇子,他虽然拿的是双手,其实右手刀是幌子,杀着都是用左手刀劈出的。   不过这事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这个姓易的怎么一个照面就清楚了?!   易长安点点头以示感谢雷三娘的回答:“如果是自杀,为了利落,肯定会用自己习惯用的那只手持刀片。钰山兄你看,陈死于左腕动脉被割断失血过多——”   左腕被割自然是右手持刀片,可作为左撇子,自杀前还有必要用自己不习惯用的那只手吗?   雷三娘这话一说来,陈岳还没怎么着,常大兴已经瞪大了眼:“你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大人?!”要是大人早知道陈是左撇子,这几天也不用暗里受肖守备的夹板气了!   雷三娘一脸的委屈:“我哪里知道……他是左撇子的事会关系到这个,这不是人都死了嘛,左撇子右撇子什么的还有关系,他又不会再跳起来杀人了……”   雷三娘剩下的话在陈岳看过来时自动消了声。   陈岳转向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可还有别的发现?”   既然陈平常也会使用右手,那么左撇子这一项只能作为辅证,不能成为铁证;或许他临死前就是哪根筋不对,用右手去下刀了呢?   易长安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伸手指了指陈的尸体:“还有一点就是,他身上溅到的血迹太少了。”   易长安左手微曲如抱圆,斜对向自己的胸前,右手模拟拿刀片做了一个割腕的动作:“钰山兄你看,即使陈是右手持刀,要割腕的话必然摆出这个姿势,陈左手手腕上的伤口极深,也就是说刀片一下,血液会一下子向右侧这个方面喷涌出来……”   陈岳的眉头彻底松了下来。   陈的尸身上,右侧衣物只溅到零星的血点,除了墙壁上被溅到了大量的血迹,还有左臂衣袖也浸满了血液;这绝对跟割腕自杀的血迹轨迹不同!   易长安默默走到那堵血墙前站了片刻,转头看向陈岳:“陈被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陈岳拿出当时拓画的图递到易长安面前,又特意走到当时陈尸身倒地的位置描画了一番:“因为陈是重犯,所以我将五十名府兵只安排在外围巡逻,内围只用了我自己的人。   那天晚上是魏亭带了另外一名兄弟守的前门,门虽然厚实,不过如果里面有大动静应该会听得到,而且每隔两个时辰——”   陈岳指了指门板上特意打出来的一个指头大小的小孔:“他们会从这个门孔里往里面查看,以防发生万一。另外还有两名缇骑会隔半个时辰在营地里绕一圈巡查一次。   不过七天前那个晚上,魏亭之间查看过陈还是好好地被捆住了手脚躺在草席上,巡查的缇骑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巡过这里。但是等过了两个时辰,差不多到寅时,魏亭去查看时,陈就已经那样倒在地上了。   等魏亭紧急开门进来时,陈已经气绝身亡了。刀片就掉在这个地方,人当时是仰天翻倒在地上的,除了墙上,地上也流了一滩血……”   易长安仔细看了看那张拓图,目光上移,落在了血墙上方的一方小小的气窗上:“那个气窗可查探过了?” 第96章 痕迹   关押陈的房间原来是用于堆放特殊军械的,房间不大但是修得很高,房间内用黄泥抹得很平,想爬都找不到一点可以抓的地方。   气窗离地就有一丈多高,本来就不为了照明,而只是通风透气所用;而且窗户上铸了铁条子,从铁条子的缝隙间,一处缝隙只够人伸一只手进来。   即使如此,在事发之后,陈岳也让人架了梯子仔细查探过了,见易长安问起,叹了一声答道:“窗台上一层厚厚的灰,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根据你刚才说的,陈死前是站在这个位置。”易长安面向血墙站定,伸出左臂上举,“而按血液溅射的轨迹来看,他当时应该正在做这个动作——”   见陈岳眼中露出诧异,易长安将右臂也举了上去:“或者是这个动作。”   常大兴“啊”了一声:“这像是……”   “这像是在等待人抛下什么东西来救援。”易长安轻轻点头,指了指那方小气窗,“把梯子架过来,我要看看上面的情况。”   梯子很快就架进了房间里,刚好架到气窗下面一点易长安爬上梯子仔细查看了那方气窗,又往外走去:“换一架再高些的梯子,能挨到屋檐的那种,我还要从外面看一看。”   雷三娘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在常大兴目光的警告下老实闭紧了嘴。   易长安从外墙爬上了梯子,在气窗位置停留了一阵,仔细看了看,然后继续往上爬去,直到头顶挨着上面的屋檐才停了下来。   这一回易长安停留的时间比刚才在气窗前停得更久,下来时神色有些轻松,见陈岳伸手扶她时还笑了笑:“钰山兄上去看一看吧,凶手在上面留下了些痕迹。”   陈岳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了木梯的半中间,然后三两下爬到屋檐下,果然在伸出的那一截短短的横梁上发现了一处很明显的痕迹。   横梁上积的厚厚的灰尘,似乎被什么东西压蹭过……   陈岳若有所思,正要从木梯上跳下,易长安在下面出声提示:“钰山兄,你用脚勾住最上面那一级木梯,面向墙壁倒挂下来。”   陈岳依言而行,发现自己倒挂下来后,头部位置正好位于那个气窗之下。伸手一按木梯,陈岳借力翻身跃下,正好站在了易长安面前:“这么说,当时凶手是倒挂在屋檐下,伸手入气窗杀了陈的?”   “对,”易长安看着屋擔下那截横梁,说出了自己的估算,“凶手应该在这五十名府兵中,身高大约五尺四左右,武功应该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陈岳急忙追问了一句。   “我不大清楚你们的武功,你的轻功算是什么水平?尽力一跳能够直接跳到屋檐那里吗?”易长安眨了眨,打量了下陈岳。   刚才陈岳看似轻松的一跃上了木梯,基本就在气窗的位置,气窗可是离地面一丈多高,差不多是三米多高近四米的高度了!   不过,万一这个时空强中还有强中手,有人能直接跳到屋檐那种高度呢?所以易长安拿陈岳出来比较,方便自己进行推断。   不等陈岳回答,常大兴已经抢先开了口:“我们大人的功夫在全大燕也是数一数二地厉害了,反正我老常活到现在,也没发现有谁轻功比大人还要厉害的。”   “一山还比一山高,不可妄自自得!”陈岳轻斥了常大兴一句,如实跟易长安说了,“轻功比我厉害的,应该也是有的,不过要能一纵就跳到屋檐处,估计还是有些困难。”   易长安放了一截心:“既然如此,你们谁轻功厉害的,去检查下屋顶,凶手应该是从别处跳上屋顶走过来的;当时凶手要避开巡查,时间也是比较紧急,所以倒挂在屋檐下的那处痕迹并没有清理掉,想来他从屋顶一路过来的痕迹应该也还在。”   陈岳二话不说就几下跃上了屋顶,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才转了回来,脸色有些轻松:“是有痕迹,沿着屋顶过去,有一片低矮些的库房,凶犯应该是从那一头跳上屋顶,一路走过来的。我瞧着在低矮库房屋顶处有两块瓦片碎了,那里就应该是凶犯发力起跳的地方。”   那片库房再过去,就是那五十名府兵临时的住处……   常大兴还是有些不解:“易大人,凶犯就算倒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上,应该只是鞋面蹭掉了那里的灰尘,并没有留下什么足印,难道‘步法追踪’之术竟然还能从鞋面上就推断出来?”   易长安不由失笑:“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检查过气窗上铸的铁条子有一处地方的蛛网破了,然后根本倒挂下来的高度推断凶手的身高的。   如果凶手太矮,那么他倒挂下来就够不到气窗的位置,肯定就不会只用脚面倒勾,而是会放绳索了;如果凶手太高,像你们陈大人那样,如果他要伸手进气窗……”   “外墙也抹了黄泥,墙面比较光滑,那种紧急情况下,凶犯既要一击得手又要避免被人发现,肯定会一手撑住气窗,另外一只手伸进去杀人。”   陈岳张口替易长安答了,向常大兴发了话:“常大兴,即刻集中人手,将府兵中身高五尺四寸左右的人先隔开出来!”   不等常大兴应声,两声“等等!”同时发了出来。   一人是易长安,一人是雷三娘。   雷三娘看了易长安一眼,抢先开了口:“易大人,你是因为什么推断就是府兵所为,而不是锦衣卫内部的人呢?”   她是因为常胜寨起了内讧才逃命出来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种心理了;不过也是担心易长安主观先入,根本没想过锦衣卫内部这边,直接就想到府兵那边,如果这样的话,只怕会打草惊蛇。   雷三娘语气有些冲,听起来像是质问,易长安倒也不恼,干脆利落地答了:“因为横梁上留下的鞋面痕迹。上面的痕迹比较清晰,凶犯的鞋面上有一道凸起的中缝,只有府兵的鞋子是这样。”   陈岳手下的锦衣卫,因为要四处奔波,为了方便,穿的是足尖位置加厚的圆头两节面革鞮,类似于后世那种两节头的男式皮鞋,而府兵们则穿着从中间缝合的纳底布鞋;用脚倒勾横梁而下,自然留下的鞋面痕迹非常明显。   “你怎么知道他们各自是穿的什么鞋……”雷三娘低头看了看常大兴的脚,不由睁大了眼,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常大兴和陈岳脚上穿的都是那种足尖位置加厚一层皮料的两节面革鞮,不过因为雷三娘现在差不多还只算是“实习期”,所以并没有给她配这种革鞮。   易长安挑挑眉,解释了一句:“我用眼睛看的,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也看清他们脚上穿的鞋不同。”   雷三娘被堵得胀红了脸,却又舌结词穷;她从小就是个糙性子,哪里会像易长安这么看得仔细? 第97章 不纯洁的想法   雷三娘不说话,陈岳却开了声:“长安,莫非你还有什么发现?”   当初在太平县平安寺的时候,易长安已经用“步法追踪”之术推测出了疑犯的身高,却还能另辟蹊跷将范围再次缩小;所以听到易长安叫“等等”,陈岳本能地觉得她应该还有文章。   果然,易长安仔细问了出来:“钰玉兄,你们抓到陈的时候,应该搜过身了吧?掉在牢房中的那片细小刀片是从哪里来的?”   “搜过了,是我带人亲自搜的。”这回是常大兴脸上发红了,“衣服鞋子全都搜了,然后换了一通,就连他的发髻我都打散头发搜查过了,我实在不知道他手里的那刀片到底是怎么来的……”   雷三娘低声插了句嘴:“难道不是凶手从气窗那里射进来的杀人凶器?”   剩下的三人同时摇头,常大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雷三娘一眼:“你倒是长点心啊。陈在牢房里手脚都被捆着呢,如果不是刀片事先在他手上,他怎么可能割断得了捆他的绳子?”   “那……那不会是凶手先射出刀片割断他的绳子,再、再射出第二片刀片割断他的腕脉吗?”雷三娘不服气地低辩了一句,“然后第二片刀片上连了细线什么的,杀了人又被他收回去了。”   好歹她还有头脑,想到了现场只有一张刀片的问题。常大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答不出来,只得转头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却一口就答了:“不会!没有什么连线的刀片。如果致死的是这样的刀片,那么在凶手抖线收回的时候,沾在刀片以及细线上的血迹会被抖溅到墙壁高一些的地方。   先前我观察过了,除了那片因为腕动脉被割而喷溅出来的血迹,再高一些的墙壁上并没有发现有细小的血迹。”   雷三娘咬了咬唇,不说话了;她觉得在这方面跟易长安比起来,自己显得特别蠢……   易长安却转向常大兴细细问了下去:“那擒到陈以后,他可曾大解过?”   “大解过,不过每回都是有人亲自看着的。”常大兴怔了怔,连忙答了,见陈岳突然看了易长安一眼,低头想了想,也明白了易长安问这话的用意。   雷三娘却是一头雾水,见易长安正低头沉思,偷偷扯了扯常大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这是什么意思?”   常大兴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易大人是在考虑那刀片是不是陈事先藏在身上的。”   锦衣卫的搜查实在是细致,雷三娘那天是亲眼见识过了,陈的衣服鞋袜常大兴都给换过了,连发髻都打散查过了,怎么可能还藏东西在身上呢?   大解……难道是……雷三娘恶心地皱了皱鼻子,真亏这姓易的想得到,原来男人藏东西还可以用那个地方!   易长安慢慢抬起头来:“既然如此,那这刀片应该就是在陈被抓了以后,有人给他的。常军爷,当时是你亲自押的人吗?你仔细回想下,有什么时机是府兵可以接触到陈的?”   “陈被抓后,一直都是我们押送的,府兵要接触到他……”常大兴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只有那个时候!   就是我们下山的时候,有一段之字形的路特别陡峭狭窄,我们已经走到下面宽敞处了,上面有几个府兵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下子从上面掉下来了。   好在上下高度不算太高,除了当时有一个葳了脚,其余几个并没有事;也只有那一次,那几个府兵撞进了我们队列中间,可能接触到了陈!”   陈岳急忙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几个府兵的模样?”   常大兴惭愧地摇了摇头:“当时有些混乱,我吃惊之后就紧急去看陈了,见陈没事,也没有多注意其他的事了……”   易长安笑了起来:“既然当时还有一个葳了脚的,这就好查多了,先找到那人,再追问下当时走在他前后的是哪几个,大概也可以缩小些范围了。”   常大兴大喜,正要去叫人,易长安却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测,不是推测,现在纯属猜测,就是关于凶手所用的凶器的。”   常大兴立即停了脚步,眼巴巴地盯向易长安。   易长安却转向陈岳问道:“钰山兄,如果用上内功,一片……”易长安食指和拇指伸出,大概比出了一个两三毫米的厚度,“一片这么厚的冰,你可以当作暗器射出去取人性命吗?”   陈岳眉头不动地答了:“如果是石片,应该是可以,如果是冰,我没有试过。”回头就吩咐雷三娘,“你即刻去跟县衙那边传话,让他们送些冬天贮的冰过来!”   “不必了。”易长安连忙止住了雷三娘,“请常军爷准备一个大盆,一只铁制小盆,都装上那边的井水,钰山兄陪我去那边库房取些东西过来就行。”   常大兴立即带着雷三娘各端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盆过来,有陈岳陪着,易长安这边也很快从库房里取了一袋子东西出来。   让盛了大半盆水的铁制小盆浮在大盆中,然后把手里提的那袋白色晶体斟酌着倒了一部分进了大盆里,易长安拍拍手放下手中的袋子,看了看那只小盆:“时间估计要得久些,不过等等也好。”   雷三娘都快成蚊香眼了,指着被易长安扔下的袋子问常大兴:“那是什么?”   常大兴低声答道:“是硝石。”   “那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这回常大兴答不出来了,老实跟雷三娘说道:“易大人说等着,我们就等着呗,等等看就知道了。”   这一棒子打不出几个屁来的夯牛!雷三娘不满地瞪了常大兴一眼,本来想问易长安,只是抬眼瞧见陈岳正拉着易长安说话,神情竟是从未在他们一众下属面前显现过的柔和……   也不是说陈岳对他们没有柔和的时候,但是对他们的柔和跟现在这种柔和不同,现在陈岳脸上的柔和,似乎还带着一种其他的情绪,仿佛是……那种带了些哄着意味的小心翼翼?   陈大人……他不会是喜欢易长安这样的弱?一个雷人的想法突然掠过雷三娘的脑海,吓得她抖了抖,抱手抚了抚手臂上冒出的一片鸡皮疙瘩,努力把那种不纯洁的想法压了下去。   陈大人如此英雄了得、英明神武、英气勃勃、英俊潇洒……怎么可能喜欢的是男人呢?刚才一定是她看错了!   雷三娘暗自长吁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两只盛水的大小盆子,不由“咦”了一声。 第98章 怀璧其罪?   大盆里的水瞧着还是那样,小盆里的水却慢慢起了变化,凝固起来,雷三娘猛然转头盯着易长安,目光中飞快闪过一抹尊敬:“易大人会道家之术?”   “不会。”易长安摇头,“不过知道硝石除了跟木炭、硫磺配比之后可以做黑火药给火器提供弹药外,还可以制冰。”   这一回吃惊的是陈岳,凤眸紧紧盯在易长安的脸上,半晌才慢慢问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火药的配方?!还有,你说的给火器提供弹药又是怎么回事?”   火药是大燕才研制出来的东西,现在主要是速燃和发烟,即可以用来偷袭敌营,又可以在交战中加入石灰散发烟雾,迷住对方人马的眼睛。   库房里存的这些硝石,还是陈岳当初为了攻克常胜寨,专门调过来用于发烟的,为此还特意让工部秘密派了一名工匠过来,这些东西全都属于大燕高度机密之事;只不过后来有了雷三娘这个熟悉情况的内应,这些硝石都没有派上用场而已。   这下轮到易长安呆住了。   没道理啊,这个时空玻璃都出来了,使用黑火药装填的火器还有没有被发明出来?   她看到兵营中贮存的硝石后,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些是用于补给火器的,顺口就说了出来,不过看陈岳的表情,似乎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喉头微微干咽,易长安很快就凑出了说辞:“我以前看过一本杂书,上面就记载着黑火药的配方,而且说可以用于火器弹药击敌……”   杂书,又是杂书!就跟自己第一次见到易长安智破白蚁窃银案一样,那时易长安也是说看到过杂书上有记载。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杂书,让这全天下其他的学子毫无所知,却只有易长安明白这些事呢?   陈岳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精光,发话让常大兴和雷三娘走远,低声问了出来:“不知长安看得那本杂书中,是如何记载你说的黑火药的配方的?”   明明陈岳并没有盯着自己,易长安却有一种被锁定的感觉,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本能地将正确的答案说了出来:“硝酸钾758%,硫106%,炭136%。”   按照对的说,好歹看到自己有新的利用价值,陈岳应该不会把自己随意“咔嚓”吧……   易长安刚说完,就看到陈岳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什么百分之,什么五点八、十点六?还有,硝酸钾又是什么?”   大燕的算学并没有关于小数点的表示……   “硝酸钾是从硝石中提取的一种物质,那本杂书上……记录的数据是用小数点来表示……”易长安苦恼地搔了搔头,终于想到了大燕算学的说法,“758%就是、就是退位七五八,我给你打个比方,就是一千份材料中,硝酸钾占七百五十八份,硫占一百零六份,炭占一百三十六份!”   陈岳默默记下了,发现跟工匠配比火药的比例并不一样,心里已经先松了一截,想到易长安之前用的词是“黑火药”,便继续问了下去:“硝酸钾怎么提取?黑火药跟火药有什么不同?还有,你说的黑火药可以装填进火器用于击敌,火器又是什么?”   所谓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既然先前已经说漏了馅,现在也只有争取让陈岳拿着这些东西去立功,进而放过自己一马了。   “硝石粉碎后与草木灰混合溶水,加热搅拌直至饱和溶解,过滤冷却之后,析出晶体就是硝酸钾。至于火器,”易长安暗叹了一声,“光说是说不清的,钰山兄拿纸笔来,我把在那本书上看到的给你画出来。”   陈岳很快就让人送了笔墨纸砚上来,然后摒退了众人,只有自己和易长安在房间里。   易长安拿起毛笔蘸了墨汁,提笔在手却久久没有落下,而是看向陈岳:“钰山兄,这些真是我以前从杂书上看来的。”   陈岳淡淡“嗯”了一声。   “那我要是把这些画出来,你不会……”易长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不由轻轻咬了咬下唇。   “不会什么?”陈岳讶然地看向易长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被咬得嫣红水润的下唇上,心里蓦地一跳,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不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易长安提着小心,有些紧张地问了出来。   陈岳怔了怔,才哑然失笑:“长安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说的这黑火药的配方跟我们现在火药的配方不同,如果你说的这黑火药威力更大,我报上去你只会有功,怎么可能会有罪?”   “可这些……都是那本杂书上记载的,那本杂书……我现在也找不到了……”易长安略微松了一口气,又吞吐地说了出来。   “找不到有什么要紧的,你记着里面的一些内容不就行了吗?”陈岳好奇地看了易长安一眼,“你也是我大燕的朝廷命官,如果你所说的俱是真实,这是为我大燕立大功之事,你怎么会想到有罪那上面去了?难道你是以为我会贪功把你灭了口?”   “不是不是,没有!钰山兄绝对多想了!”易长安连忙矢口否认,在心里虚抹了一把汗,飞快地下笔画了起来。   易长安画得是带膛线的后装枪,也就是卡曼尔莱德M1842,这枪精度和射程在古代来说都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曾有一名同事是个中高手,做过仿制版,她亲手组装过也玩过……   至于火炮之类,易长安就不太懂了,只是大致画出了图形和自己能够记起来的使用说明。   将自己画画写写的十来张纸吹干了墨,易长安有些脸红地交给了陈岳:“当时从书上看来的,有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许会有工匠专精此道吧,我能写下来的也就是这些了。”   易长安写的东西用了很多术语,别说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陈岳连“知其然”都做不到,不过他看不懂不代表那些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工匠看不懂,等他把这些送回燕京就知道了……   小心用油纸包好了易长安写的这一沓纸,陈岳刚要说话,常大兴已经远远地叫了起来:“大人,那小铁盆里的水已经结成冰了!”   陈岳看了易长安一眼,伸手相请:“走,我们先把现在手头上这命案给结了,回头我一并跟你请功。”   易长安敷衍地笑了笑,走出门了还不忘记又强调了一句:“请功什么的没必要吧?那本杂书我是真的找不到了,要是回头上头让我翻出来觐上去,那我可变不出来啊!”   陈岳失笑,伸手敲了她额头一记:“放心变不出来,我就把你这个大活人给觐上去!”见易长安捂着额头怒目瞪着他,心情竟然莫名愉悦起来。 第99章 小金锞子   这一大阵工夫,小铁盆里的水已经凝结成了坚硬的冰。   雷三娘不由咋舌:“原来制冰这么简单,难怪夏天那些商家一直不断地卖冰饮卖冰块,我还奇怪着他们到底修了多大的冰库,冬天到底贮了多少冰呢……”   易长安忍不住笑了笑:“那你以后也可以在夏天制冰去卖了。”心里不由动了一动,想着回去后自己也可以让何云娘制些冰块去卖啊。   雷三娘还在喋喋不休地问易长安怎么会知道制冰人家的这个秘方,陈岳已经令人捉了一头山羊过来。   取出来那块冰轻轻一磕,按易长安说的砸成了几片前薄后厚的,陈岳就按着气窗到当时陈所处的距离,指尖运力一弹,只见冰块如利刃一样没入肉中割断了羊颈处的大血管。   那头山羊立时凄厉地惨叫起来,陈岳立时再补一片冰刃过去,山羊喉管被割断,惨叫声一下子消了音,只余“噗哧噗哧”从喉管中喷出血沫的声音。   常大兴面色露出了疑惑:“腕上血脉被割得那么深,应该是很痛吧?可是那天晚上,魏亭在外面值守并没有听到陈发出过惨叫啊?”   易长安点了点胸口中间一处位置问道:“这里可是什么穴位,点了会怎么样?我瞧着陈的尸身在这个位置有一点乌青。”   “膻中穴。”陈岳看了一眼就答了,“会让人暂时失语且僵立不动。”   原来这时空的点穴功夫真的这么神奇!易长安心里嘀咕了一句,将当时的情形推测还原出来:“……凶手最先借着从山路滑落下来之机,将那枚小刀片塞到了陈手中,顺便还打了某个暗号,约定了救他的时间。   而实际上,在陈被关押之后,凶手可能有两种打算,如果能救就把陈救出来,如果救不出来,就杀人灭口。   所以凶手发现锦衣卫对陈看押得很严后,利用库房中存的硝石暗中制了冰块,一直等到了寅时初。   那个时候是人最渴睡的时候,陈利用小刀片割断了绳索,这时凶手在气窗外出现,或许是示意要扔绳索之类的下来,在陈伸开双臂打算接住时,先点了陈的穴道,然后用冰刃割断他的腕动脉,造成自杀的假象……   所以第一点,凶手一定会是那天从山路上跌下来的几个人之一,第二点,凶手会用硝石制冰之术,或许可以以这个为一条线索从那几个人的背景调查入手,再结合刚才推断的身高……”   常大兴茅塞顿开:“听易大人这么一说,怎么我觉得找出凶手是件这么简单的事了?”   易长安从荷包里摸出了一粒粽子糖含进了嘴里,笑着摇摇头:“也不简单,凶手武功不弱,抓捕的时候得小心行事才是。”   陈岳轻轻颔首:“雷三娘,你现在先把易大人送回去,就在住处陪着他,他的安全,你要负好责!”   雷三娘早没有先前的犟劲儿,虽然还是有些看不惯易长安,不过听了她这么一番分析之后,也不得不服,勉强唤了一声:“易大人,请。”   易长安刚回到住处不久,就听到魏亭传了消息回来:杀死陈的凶手被擒住了,竟然又是一名黑麟卫!锦衣卫中还有两个受了伤,不过幸好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府兵中居然也混入了黑麟卫,那位倒霉悲摧的肖守备现在再也不来催促陈岳放人了,而是想尽办法怎么让自己脱责了……   对易长安来说,五十个人里面划范围,案子破得还是比较轻松,不过一想到又是前梁的黑麟卫在里面作祟,心里不由蒙上了一层阴霾。   要知道,据说与前梁宝藏有关的那两块残绣,现在可是在她手上呢。   她破的几个案子中都有黑麟卫出现,看来这些隐藏起来的前梁余孽一直在暗中活跃着,也未尝跟那所谓的前梁宝藏没有关系……   不过现在再担心头上悬着的刀剑也没用,想到何云娘身子愈发重了,易长安开始收拾东西打算辞行。   才将把几件衣物收进箱笼,刘二柱就笑眯眯地托了一只盖了红布的大托盘过来:“易大人,刚才肖守备过来拜访我们大人,说了不少好话,还送了好些礼物,大人说这些拿着给易大人玩儿。”   肖守备原本朝中也有人,所以对陈岳扣押了他的五十名府兵很是不满,眼看着这都要压不住了,易大人一来,情况急转。   刘二柱在一边瞧着肖守备那前倨后恭的样子,可着心里地乐;因此陈岳前头送了客,后头指着一只托盘让人送给易长安时,刘二柱就抢着讨了这个差使。   不为别的,就为了跟易长安说着这些解气;滁州府那一片儿归他联络,这位易大人可是他刘二柱快马加鞭从滁州府送到定州来的,以后说出去倍儿有面子!   易长安瞧着刘二柱一脸的与有荣焉,忍不住笑了笑,随手拈开了托盘上盖的红布,刹那间差点被托盘上的东西闪瞎了眼。   二十四个金光闪闪的小金锞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托盘上,都是铸的吉祥元宝的式样,瞧着分外爱人!   易长安怔了怔,取了一个小金锞子拿在手里细看。一两一个的小金锞子有些甸甸得沉,握在手里也让人格外地踏实。   于金银之物,自己也不能免俗啊。易长安微笑着摇摇头,暗暗自嘲了一句,取了两只小金锞子塞到了刘二柱手里:   “我拖家带口地来滁州府,就麻烦了你不少事情,前几天又辛苦你不眠不休地赶车护着我过来了,把这个拿着,不许推辞,不然以后你也别跟我打招呼了!”   刘二柱“哎哟”了一声,本来想退回去,见易长安说得很坚决,觑了眼她的神色,知道她并不是跟自己客气,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易大人也说过我是个老实人,我就腼一把脸,收下这个了;易大人回头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在滁州府那一片儿,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是,我刘二柱一准儿帮你办得妥妥的!”   大燕朝一两足色的金子抵十两银子,平白得了二十两银子,刘二柱也高兴,见易长安没什么其他的事,拿着两个金锞子告退了。   等人走了,易长安才又拈起一只小金锞子,举在眼前细看。说老实话,以前在《红楼梦》里是读过,打赏人用的金银锞子,不过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实物。   这些小金元宝,一个个肚子圆滚滚的,上面还铸着一水儿吉祥的花纹,有的是如意云纹,有的是双蝠,有的是一对儿鲤鱼,还真是挺好看的…… 第100章 重瓣攒金丝牡丹   陈岳立在院门处,凝目看向窗后的易长安。   易长安正将一只小金锞子托在掌心里仔细看着,微微偏着头,唇角露出一抹有些稚气的笑意,与她之前破案时的严肃认真的表情截然不同,让人心底不由发软……   “咳。”   直到陈岳走近轻咳了一声,易长安才惊醒地收回视线,一眼瞥见是陈岳,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钰山兄。”   这盘金锞子是陈岳让刘二柱送进来的,自己不仅收了礼,而且看得这么入迷的样子又被陈岳看了去,着实有些尴尬……   “我正打算……”   “我正打算……”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说出了一样的话,易长安更加尴尬地住了嘴,停了停才开口:“钰山兄请先说。”   陈岳看了眼易长安有些发冏的模样,忍下笑意:“肖守备送了些赔罪的礼物,我想着这里面有长安的大功劳,就让刘二柱给你送过来了。   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比滁州要繁华,长安既然过来了这一趟,正好去街上逛逛,也好带些土特产回去;要是手上银钱不够,尽管让刘二柱过来找我支取。”   二十四锭小金锞子,给了刘二柱两锭,剩下的也相当于二千二百两银子了。易长安连忙谢过了:“够了够了。”心里已经转了主意。   古代这马车确实不好坐,难得来定州一趟,又是陈岳走公函下的提请,要是不带点土特产回去,不说家眷,就是同僚那里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易长安立时决定在定州逛两天采购些东西再走。   回头瞥见自己正在收拾的衣物,易长安轻轻“啊”了一声,转身从衣物中取了一样东西递到陈岳手边:“上次用了钰山兄手帕,当时脏了不好还你,这帕子现在我已经洗干净了,正好物归原主。”   一般来说,被人用过的帕子,就算还回来,易长安自己是不会再用了的,不过,总不能留着不还吧?帕子虽小,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东西,还回去凭人家怎么处置那是人家的事。   陈岳倒是没想到这么细小的一件事,易长安还会放在心上。   接过被洗得干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陈岳不由地看了易长安一眼,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不过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了:   “我这里还有些公务要善后,只怕一时抽不得空陪长安在定州好好逛一逛了,等以后得了闲暇,再请长安去榕城好好玩一玩。”   又抓到一名黑麟卫,陈岳确实有很多后续的事需要处理;易长安表示非常理解:“钰山兄是有正事要忙,不用管我,横竖我也只是闲逛,我自己随便走走就是。”   陈岳笑了笑,回头还是给易长安派了一个姓董的缇骑过来。   老董四十余岁,虽然没什么大能力,但是整个人就是个定州通,跟一台会发音的笔记本似的,但凡易长安问到什么,老董能嗦溜出一大串儿来。   定州的什么特产最好啦,在哪条街哪个店里买的才最正宗啦,等等一不而足。   有他做向导,易长安只花了大半天工夫,就把回去能送给同僚们的随手礼给买足了;末了才问了老董最后一项:“我听说定州的金银首饰花样子翻新快,工艺又不错,不知道哪家银楼好一些?”   看来这位易大人是要给他妻子买东西了,见易长安一副上心的模样,老董立即把她带到了一家牌楼都修得极气派的银楼前:   “易大人,这里就是我们定州有名的银柳楼,据说当初银柳楼的第一代东家是靠制得一手好银柳的工夫起家,到如今已经是定州最大的银楼了。   银柳楼里面的各色首饰不仅花色繁多,而且工艺精美,外头就是想仿制也仿不出来。据说他家拉的金丝细如毫毛,却能连打一百余个结不断……”   金子拉丝细到一定的程度,就会降低柔韧性,先不说里面是不是掺了合金的事,就凭连打一百多个结不断的这份手艺,要缠丝挽花垂丝搂丝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可以想见银柳楼的工艺有多么好了。   等易长安走进银柳楼的店面里,恍然有一种突然置身迪拜的感觉——银柳楼的东家不知道是财大气粗还是后台够硬,竟是用玻璃做了一方嵌在墙上的展示橱窗,里面从上到下垂挂满了各色金灿灿的手镯、项链之类,一眼看去,只觉得银柳楼一楼的整个大厅都映满了珠光宝气……   一名银柳楼的店小二见易长安带着人进来,连忙迎上前来:“这位公子,可是想买些金玉器饰?本店各色器饰应有尽有,工艺……”   店小二还在热情地推销着,从外面走进来一对母女,当母亲的径直走向柜台唤了一声:“冯掌柜,我上次订的那套头面可做好了?”   站在柜台后刚结完账,送走了一名顾客的冯掌柜抬眼一看,一脸笑意地迎上前来:“周太太,周小姐,你们来得可真巧,我叮嘱了匠师一定要赶着日期做好,这不,今天上午刚把那套金头面做好,正打算一会儿就亲自给你府上送过去呢,没成想你们就来了。”   冯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锁,自柜台下的一个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首饰盒子,显见得他刚才所言非虚,东西都已经拿到手边了,确实是打算一会儿就送过去。   周太太脸上的笑容立即更盛了些:“冯掌柜真是客气,我们也真是赶巧了,这不,想着还要再添几样东西,顺带过来一趟,没成想你这边真把那头面赶制出来了。”   “虽然是赶了时间,不过我们匠师的手艺可是半分没减的!”生怕周太太会想到别处,冯掌柜忙将那只首饰盒子小心放在柜台,轻轻打开来,“周太太,周小姐,你们请看,别说全定州了,就是全大燕,能有我们这手艺的也是凤毛麟角啊!”   首饰盒子一打开,不仅那位周太太和周小姐喜形于色,就是在现代见惯了各种精美首饰的易长安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盒子里是一套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簪身以翡翠为枝,枝上用拔丝工艺缠出数片脉络丝丝分明的牡丹叶子,枝头攒着一朵赤金重瓣牡丹。   牡丹花瓣以金片制成,却是薄如蝉翼,细纹清晰可见,花芯镶了一粒红宝石,周围还用极细的金丝做成了花蕊;周太太只轻轻取出来,立时觉得华光耀眼,而与之相配套的花胜、耳坠和小叶金钗等物,更是衬得这一套首饰相得益彰。 第101章 洞房花烛夜   周太太和周小姐惊喜不已,当场付清了余款,小心捧着那套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的头面走了。   等冯掌柜送了客人走,易长安连忙走上前去:“冯掌柜,刚才那位太太和小姐买的那种头面可还有别的花式?要价多少,我也想买一套一样手艺的。”   冯掌柜连忙陪了笑:“哎哟这位公子,那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可是我银柳楼匠师压箱底的手艺,那位周太太因为今年要嫁女,去年才入冬的时候就给周小姐定下了,直到今天匠师才制完呢。   这种首饰实在耗工耗时,我这店里可没有现货。公子要是想要,就是现在下了定金,还得要等个小半年才行啊。公子你看……”   易长安不由得有些失望:她还指着买下这么一套让人亮眼的头面,回去给何云娘做礼物呢,要是等个小半年才来,那时早没了那种惊喜了。   冯掌柜是生意做老了的人,觑着易长安的脸色,立即话语一转:“不过公子要是赶着想买些现成的,我店里还有些别的好货,虽然不及刚才那套工艺好,也是颇为精美的。公子不如到楼上喝杯茶,我亲自去取过来请公子看一看?”   冯掌柜一眼就认出易长安这是第一次来,一口官话又没有定州口音,因此这话说得很是漂亮熨帖。   易长安听着也心里舒服,欣然上了二楼,冯掌柜果然亲自拿了不少首饰头面上来,虽然比不上刚才那套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惊艳,不过无论是做工还是款式,确实比滁州府那几家银楼的货品要强多了。   易长安欣然选了一套荷花纹饰配白玉枝的缠丝金头面,让冯掌柜仔细装了起来,想了想,又给沐氏买了一对儿缠丝双蝠扣镯一起了包了起来,付了账,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该买的土特产都已经买到了,给何云娘和沐氏带的礼物也选到合适的了,陈岳已经忙得不见了人影,易长安留话告辞,第二天就启程回滁州府去了。   依旧是刘二柱驾了马车护送她一路回去,不过来时匆忙,去时却是闲适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正要跑进通向城门的那条主道,对面的街道里兜头就走出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分外热闹,也往马车要拐的那条主道上行来。   遇上别人家的喜庆事,一般人自然都是停了车马在一边等着,免得挡了别人的道、误了别人的吉时;反正回去的时间也不急,刘二柱跟易长安说了一声,也将马车先靠边停了,等那支迎亲的队伍先走过去。   这还是易长安第一次看到古代成亲的情景,刘二柱停了马车,她正好揭开车帘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新郎虽然个子有些瘦弱,不过长得还算周正,一身吉服地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脸上一股子高兴劲儿压都压不下来。   大概因为新郎家境平平,迎亲的队伍并不长,很快就走过去了,易长安想到以前看到过的一个段子,不由笑了一声。   刘二柱这时也跟易长安说得挺随意了,随口就打趣了一句:“人家是新郎才乐呵得傻乎乎的,易大人你想久别胜新婚,那也还有好几天呢,你现在就乐呵,也太早了吧!”   易长安呵呵笑了起来:“二柱,你知不知道人生四大喜是什么?”   刘二柱张口就答了一句:“知道啊,什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什么什么的吧。”   “对,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是人生四大喜,那你知不知道这人生四大喜,每一句后面添两个字,转眼就会变成四大悲?”   四大喜每一句后面添俩字就能变人生四大悲?刘二柱懵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易大人,你那脑袋里装的聪明,我脑袋里装的可是浆糊,添俩字儿变四大悲,这打死我也想不到要怎么添啊。”   易长安漫声念了出来:“久旱逢甘露——一滴,他乡遇故知——债主,洞房花烛夜——不举,金榜提名时——重名,二柱你说,这算不算人生四大悲?”   刘二柱咂巴了下意思,“噗”地笑了出来:“易大人你真是……哪儿找的这么些段子,这不是故意坑人么!”   易长安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是别人做的文字游戏,我瞧着好玩才拿了过来;以后你到别人面前也可以抖一抖这派头啊。”   两人开着玩笑,一路轻轻松松地往滁州府驶去,浑然不知道此时那支迎亲队伍已经进了一家挂了“周宅”门牌的宅子,陆续从里面运了嫁妆出来;而路边,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当先那一抬抬沉重的嫁妆,目光中闪过贪婪……   拂晓,曙光微亮,贴满了大红双喜字的房间里有了些许动静。   男子起身着好了衣物,回头看了肩头出大红喜被的新娘一眼,低声含糊地叮嘱了一句:“你继续睡会儿,一会儿到时辰了我再唤你起来。”   昨天一夜被翻红浪,新娘也着实累了,又难得男人这么体贴,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男子刻意放轻了手脚,房间里传出一阵轻轻的、息息苏苏的声音后,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天色逐渐大亮,新娘带的陪嫁丫环听着房间里还没有动静,着急地转了几圈,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敲了新房的门,低低唤了一声:“奶奶,奶奶?时辰差不多了,一会儿还要给翁姑敬茶呢,该起了!”   连唤了两声,还在床上侧卧的女子才懵懵被叫醒过来,一眼看到陌生的环境,想起了自己昨夜已经嫁了过来,打着哈欠应了一声:“芍药,什么时辰了?”   “再过两刻就辰时了……”   女子一惊,急忙坐了起来:“哎呀,时辰晚了!你快进来帮我梳洗!”   主仆两人一时忙忙碌碌,倒没有想到新郎去了哪儿,直到新娘已经净了脸,正等着丫环帮她挽发,这才想了起来:“爷呢?他先起的时候还说时辰到了就叫我起床呢,这会儿人到哪儿去了?”   “奴婢赶早就在外面候着呢,没看到少爷的影子啊?”芍药也是一头雾水,“奶奶,不会是少爷他先过去……”   女子摇了摇头:“应该不——”   一句话没说完,女子突然一眼瞥见自己放在新房的那几只箱笼有些不太对劲,连忙几步走了过去,手才摸到箱笼盖子就一下子停顿了下来,慢慢地、颤颤巍巍地举到自己面前……   芍药从后面赶来,刚好一眼看到女子那只手,不由惊惶地尖叫了一声:“啊——” 第102章 救人   陈岳打马经过,见一户人家门上贴的大红双喜被人忙忙地几手撕了下来,转而挂上了白幡黑幛,心中略有些奇怪。   这家才贴了喜字,显见得是刚迎了新妇进门,怎么转眼就挂丧了?莫不是娶亲是为了冲喜?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转而过,陈岳就带着人飞快地驶过去了。这一回抓到的这名黑麟卫当年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喽罗,嘴巴不够硬,上头刚刚审讯出一点线索,飞鸽传书急召他过去。   陈岳正上急这事,对于这些民间之事也不在意,带着人飞快地离开了。   马蹄的扬尘刚刚落下,挂了丧幡的人家就突然大门洞开,一堆人推搡着一个鬓发凌乱的年轻女子,哀声不绝地出来:“大家快来看看啊,就是这个,昨天才嫁进我家,夜里就伙同奸夫害死了我儿!”   新妇身上的大红常服还没有来得及换,被夫家的一群人揉得狼狈不堪,一双眼哭得红肿,脸上眼泪未干:“我没有!你们胡说,我根本就没有——”   只是女子尖细的声音被那群人震天的哭喊声掩下,吵闹中周围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清她在叫些什么。   整条街道的人都被惊动着站了出来,远远看着那群人指指点点:“这不是梁家吗?他家独子不是昨天才娶的亲,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们瞧你们瞧!大红喜字都挂成了丧幡了!”   “出什么事了?”   “梁太太长哭的呢……”   “我刚才听到了一耳朵,好像是他家才娶的媳妇昨天夜里伙同奸夫杀了梁家的独子!”   “咄!这对奸夫,就该拿去沉塘!”   “这下老梁家可惨了,他家梁大郎可是独子啊,去年才考了个秀才,老梁家还指着他光宗耀祖呢,娶妻不贤啊,这下可绝后了……”   “……听说是娶的周家富户的女儿,商家女就是商家女,家里虽然有几个钱,可这德行……啧啧……指腹为婚这事儿还是不靠谱啊!”   “梁太太昨天还在跟我们晒她儿媳妇的嫁妆有多丰厚呢,真没想到,今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啊……”   “快走快走!他们是往府衙去了,肯定是要府尊大人给他们伸冤做主去了,这架势,今天一准儿要开堂审案的,要去得晚了,就赶不上站前排了!”   “走走,去看府尊大人审奸夫去!一定要判他们个千刀万剐,伤风败俗不说,还祸害了人家梁家唯一一根独苗……”   定州城内这条街道上的群情汹涌,而定州往滁州驿道旁边的一片山林里,易长安正叫苦连天。   她半路上三急,瞧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好钻进驿道旁边的山林里去天然施肥了;因为担心被刘二柱看到什么,还特意走远了些。   完事后听到有山泉水声,易长安随便就过去洗了个手,还没回转身,身后就有一个人扑倒过来,刚刚够着她的脚就晕倒了。   晕倒的是名年青男子,一身的血迹斑斑,瞧着伤得不轻,因为倒地,有些伤口又渗出了血;不过这人都这样了,居然能够撑到现在见到人了才晕倒,也算他够顽强的了。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好是坏,不过见死不救,易长安却是做不到。   幸好泉边就长得有刺儿菜,就是学名叫小蓟的那种植物,这玩意儿易长安还是认得的,既是野菜,也是一味草药,新鲜捣烂了敷上伤口,可治外伤出血。   易长安捣了一大把刺儿菜糊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这人的伤口给糊上了,又撕了自己的一件里衣给他当了纱布和绷带。   正在系着这人手上的一条绷带,年青男子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一些,睁眼看到易长安的动作,费力地开了口:“谢……谢谢,劳烦……劳烦你……扶我……走!”   最末一个“走”字,男子用了极大的力气,吐出了一个重音。   易长安心中一凛,联想到男子身上的刀剑伤,一咬牙将男子扶了起来,绕过他的手臂让他搭在自己的肩上,半搂半抱着他踉跄着往山下的驿道走去。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凭着这男子一醒来就礼貌彬彬的几句话,易长安也不能把这人给摞下来等死啊。   再说了,只要上了马车,那条驿道再往前就是个岔路口,岔路之后还有岔路,这里又没有天网一样的摄像头,到时就是再有人追上来,也找不到马车到底是驶向了哪儿。   易长安唯一担心地是没赶到马车那儿就被人追上来,不过幸好她出来得久了,刘二柱担心现在天气暖了有什么毒蛇野兽,见易长安久不回来,循着痕迹上山来找她了。   见易长安扶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刘二柱二话不说,赶紧上前搭帮手,两人合力一架就轻松多了,小半盏茶的工夫就把伤者给塞进了马车了。   等易长安也坐好了,刘二柱马鞭一扬,驾着马车就一溜烟儿跑远了。   等到半个时辰后几名拿着刀剑的江湖人氏从那片山林中钻出来,哪里还能找到先前追杀那人的影子?只得忿忿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原路转回去了。   马车径直驶到了下一处驿站才停下,这回刘二柱没有再拿出易长安的官凭了,而是甩了自己锦衣卫的腰牌出来,包了驿站单独的一个小院子,直接把马车赶了进去。   易长安与刘二柱合力扶着将伤者安顿好,回头就往外走去:“二柱你在这里守着点,我去让驿丞叫个大夫过来,这人伤得有些重——”   “不、不必!”被扶在床上躺的年青男子努力开了口。   易长安本来还想解释马车都跑了这么远了,还岔了几条道,应该不用担心有人追上来了,那人一句话就把她的解释给塞回去了:“我自己、就是大夫。”   也没什么医不自医的,男子断断续续口述,让易长安记了药方下来。   “王不留行十分,蒴翟叶十分,桑根白皮十分,川椒三分,甘草十分,黄芩、干姜、芍药、厚朴各两分,前三味烧存性,后六味研末,分两包带回。”易长安记完后又念了一遍,不太肯定地问了一声,“是这样没错吧?药铺里知道什么烧存性是怎么处理的吧?”   男子有些困难地点了点头,居然还抽空对易长安笑了笑:“没记错;药铺都会知道的。” 第103章 莫离   跑腿的事怎么能劳动易大人?刘二柱连忙拿着药方一溜儿跑出去了。   易长安瞧着那人嘴唇干裂,忙转身倒了杯温水,扶了那人坐起身,将杯子递给了他。   男子也渴极了,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又请易长安续了一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多谢兄台相救,在下莫离,莫离莫弃的莫离,本是神医谷弟子。   只是我们师父前些时日过世了,门内的几位师兄弟为了争取师父留下的谷主之位,起了内讧相互残杀……”   莫离年纪并不大,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能原来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说到这里,已经喉头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   原来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兄弟,为了个谷主的位置翻脸就要对方的性命,可能在莫离眼里一下子难以接受;易长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安慰两句,他却抹了把眼泪看向易长安:“我可以先跟着你吗?”   嘎?易长安一下子愣住了,这救了个人回来,还要养下去?   大概是易长安眼中的吃惊并不加掩饰,莫离有些羞惭地开口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虽然学艺不精,也是会些医术的,你以后就算生了什么病,也不用去外面找大夫了……”   大男孩眼色颇为真诚,一时倒让易长安有些为难。   神医谷什么的,听起来像是江湖上的事,官府和江湖那是两条道,易长安并不想踩进黑道里去。   不过瞧着莫离一脸涉世未深的模样,想着在现代时空这年纪不过是还是个高二高三的大男生,易长安一时倒不忍马上回绝了,只能先含糊了一句:“这事……容我先想想吧。”   好歹等人家养好伤了再慢慢说这事吧……   之前一路逃命,之后在疾驰的马车上又是一路颠簸,再加上失了不少血,莫离喝了两杯温水后,身心放松下来,整个人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易长安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刚好遇上抓了药回来的刘二柱。   刘二柱使了个眼色,将易长安请到再外面一点,才压低了声音说话:“易大人,你觉得……里面这个,靠谱不?怎么我按他说的方子去药铺抓药,药师们都说没见过这种方子呢?”   这人不会是个半桶水,胡乱开方把自己给毒死了吧?刘二柱已经想着要不要联络这个地方的锦衣卫暗探,先把底给垫好了;要真死人了,直接就偷偷拖出去埋了,省得给易大人招些麻烦……   易长安也不懂中药,想了想就把莫离刚才的话透了出来:“二柱,我们大燕是不是真有个神医谷?这人说他名叫莫离,是神医谷的弟子。   他们师父也就是谷主过世了,师门兄弟为了当谷主起内讧了,互相残杀,他就是这样被追杀的;刚才还说想先跟着我过一段——”   易长安还没有说完,刘二柱就睁大了眼:“神医谷?他说他是神医谷的人?!莫神医说了要跟着你!”   刘二柱声音一下子提得太大,易长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没一下子回绝他,只说先考虑考……”   刘二柱差点给易长安跪下了:“易大人,你知道江湖上、朝廷里有多少人想跟神医谷求医吗?这位莫神医可真是神医谷出来的,他要跟着你,你要还回绝——我、我就……我就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了!”   原来神医谷的名头有这么大?这回轮到易长安睁大眼了,这么说,她这是不花钱就请了个高级医疗顾问?   刘二柱已经等不及了,将手中的两只药包往易长安手中一塞,掉头就往外走:“易大人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找人打听打听近来神医谷的事,就是莫神……这个莫离说得是真是假了!”   刘二柱还没打听回来,莫离就醒了过来,见易长安把药包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连忙挣扎着起身,请她把药包都拿了过来。   先是取了相同份量的和匀了,舀了一匙用水服下,然后轻轻拿帕子蘸水把易长安临时敷到他身上的刺儿菜给洗掉,把后面六味研末的那些药粉敷在了自己伤处,也不包扎,就这么晾着。   易长安有些探究地看着莫离鼓捣着服药上药:“你这药方……没问题吧?刚才药铺说没见过这方子呢,还说治死了人他们可不赔。”   莫离脸上这时才出现一点傲然的神色:“这些虽然是我们神医谷的小方子的,不过也没有流传在外的,外面这些普通药铺没见过是自然的。”   见易长安一双黑亮的眸子极澄澈地看着自己,莫离以为易长安在担心自己,忙多解释了一句:“兄台放心,我这药内服外敷,多则三四天,少则一天,身上的伤情就会大有好转的。”   其实我是真有些担心你会吃死自己……易长安呵呵干笑了两声,忍不住又好奇地打量了莫离一眼:“神医谷应该是江湖上的门派之类的吧,能给我说说里面是什么情形吗?”   谷主死了就内部火拼,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以前黑涩会里那些帮派差不多……借着问些情况,易长安也正好可以判断莫离是不是在说谎。   到底还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大男孩,莫离被易长安的一句话勾起了回忆,眼中露出了沉缅:“我们神医谷……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大家都疯了一样的钻研医药之术,每一年会有小比,每三年会有大比。   在比赛中胜出的人,可以出谷在江湖中游历三年。你可不要小看这三年,三年里诸位师兄们施展医药之术,积累了不少人脉,也在外面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又带回谷传给师门。   神医谷就是这样一代代发展下去的,可是……可是今年师父意外死亡,谷里突然就乱了……   以前见面会跟我点头微笑,得闲时还会指点我医术的几位师兄们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各自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拉来的一群江湖人,在谷中厮杀……   要不是三师兄一直照顾着我,我可能早就死了。就是这样,三师兄受伤后坠了崖,我被他们一直追到了那片山林里,身上带的药全用光了,本来以为自己也要没命了……”   莫离抽了抽鼻子,虽然想竭力忍住,但是一滴眼泪还掉了下来,直接砸在了他的手上,不想让易长安看见,又被他偷偷在衣服上揩去了。   如果这样也是说谎的话,这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可以去拿奥斯卡小金人儿了。易长安轻叹了一声:“往事已矣,你也别伤心了,以后就先跟着我吧。”   不管莫离这家伙靠不靠谱,大不了就当多养了一个清客吧,不就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吗?她易长安还养得起。 第104章 胎动   莫离低低应了一声,又歇了一阵工夫,脸色已经明显比原来好看多了,有了些许血色,而且也可以慢慢下床走动了。   易长安不由有些惊讶:“你刚才服的是什么药?有这么灵效吗?”   “是王不留行散剂。”莫离有些小炫耀的模样,不过很快又垂下了头,“要是我身上还有三师兄的活续丹,效果比这散剂要好得多,可惜我还没学会……”   易长安这时已经确信莫离是神医谷的弟子无疑了,就算在现代时空的大医院里,像莫离这样的伤,什么抗生素、葡萄糖地吊几个钟头的水,也未必就能达到这个效果啊!   很快刘二柱就探听了消息回来,悄悄跟易长安说了,神医谷近期确实发生了大事件变动,不过不能肯定莫离是否就真是神医谷的弟子。   易长安摆了摆手,把莫离服药后的疗效说了:“他说话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应该是没有说谎,再加上药效在那里摆着,这个也是骗不得人的。”   刘二柱大喜,仔细把那张药方收好了:“真这么有效,这就太好了,回头我就给大人誊一份送过去!以后兄弟们要是受了伤,就可以用上这药了。”   一行三人在驿站歇了一天,第三天的时候莫离就可以正常行走了;刘二柱当即就驾了车出发,晃晃悠悠又花了三天的工夫,终于回到了滁州府。   先把莫离安顿好了,易长安让墨竹和修竹把给同僚们带的随手礼分送了出去,自己拿了一匹茜红间银线荷花纹的潞绸料子,捧了一只盒子去了后院。   因为带的有莫离这个外人,所以易长安让人带了话,请沐氏和何云娘就在后院等着,诸事安排妥当了,易长安抱着自己带给沐氏和何云娘的礼物走了进来。   十几天不见,何云娘的肚子又比原来大了一圈儿,正在跟沐氏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见易长安挑了帘子进来,正要起身见礼,就被易长安按住了:“云娘快坐,身子不方便,何必还在意这些虚礼?”   自己先跟沐氏行了一礼,把手里那只首饰盒子递了过去:“儿子请母亲安。去了定州这几天,听说那边的首饰工艺精致,儿子特意给母亲带了点小玩意儿回来。”   转头又向何云娘笑了笑:“这匹茜红银线潞绸是今年定州新到的货色,甚是轻薄,不是以前那种六枚斜纹地那种厚实的,我特意给你选了这匹,等夏天做了衣裳穿凉快。”   何云娘欢喜地笑着接过了,当着婆婆的面不好表现太过,只能转手放在一边,看向沐氏:“也不知道长安给母亲带了什么回来,母亲也让儿媳开开眼罢。”   要是以前的何云娘,可不敢这么活泼地跟她说话,还不是因为自觉有了男人疼,有了男人撑腰……   沐氏心里飞快地转过一句,面色不变地带着微笑,将那只首饰盒子打开,见里面是一对儿正适合她现在这个年纪戴的缠丝双蝠扣镯,胜在工艺新巧,确实是滁州这边从来没有的样式。   沐氏笑着点了点头:“长安辛苦了。这出门在外这么多天,你也别围着我们娘母子几个忙呵了,快回去好好洗漱,休息休息吧。”   易长安从善如流地站起身:“那儿子就不打扰母亲了。对了,这次儿子在外面还请了一名姓莫的师爷回来,刚才就安排他住在了前院;等以后得闲了,再带他来跟母亲请安。”   一句话算是给莫离的身份过了明路,说完后易长安就施施然走了。   沐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是滋味:半年前的时候,易长安被梁儿带回来时,就是假托了一个师爷的身份……当时衣衫褴褛跟叫花子似的人,现在居然也请师爷了……   何云娘现在月份大了,不太耐坐,有些不舒服地调整了下坐姿。沐氏回眸看见,想到她现在肚子里的到底是梁儿的种,立即和颜悦色地松了口:   “云娘,你也回去休息吧,陪着我这个老婆子坐了半晌了,可不要累着了。长安那里,等回头自然会来找你的,你也不用心急,多顾着身子要紧。”   都说小别胜新婚,易长安为着何云娘,又不肯纳个通房丫头,沐氏这是特意点出的一句,就怕易长安一个忍不住,别坏了她梁儿的孩子……   要是以前,何云娘肯定羞得脸色通红了,今天却像是根本没听懂沐氏的深意似的,起身应了个“是”,行了礼就让锦儿抱着那匹潞绸告退了。   没成想刚回到自己的和风院,就见易长安已经等在了那里,正笑眯眯地看向自己。   何云娘不由又惊又喜,几步走近压低了声音:“怎么不回去洗漱先休息?”   “喏,还有给你的礼物没送呢!”   易长安负在背后的手一翻,变戏法似地捧了一只盒子出来,看外形竟是跟送给沐氏的那个一样花纹质地,不过比沐氏的那个要更大一些。   何云娘连忙欢喜地接了过来:“不是都给我送料子了吗?怎么还花这些冤枉钱……”等到打开那只首饰盒子,何云娘剩下的话一时就说不出来了。   盒子里是一套荷花纹饰配白玉枝的缠丝金头面,光华蕴秀,不是那种第一眼的夺目,却是越看越觉得好看。   何云娘小心翼翼地拈起里面的那枝簪子,见上面赤金打造的荷花花瓣竟然薄如蝉翼,宝光敛华,唇角不自觉地就弯了起来:“这套头面得多贵啊!你这样偷偷给我,回头我怎么戴得出去?只怕母亲看到了……”   “怕什么,你也不要说实话,就说是你托关太太买的罢。”易长安早就给何云娘想好托辞了,面不改色地教何云娘在婆婆跟前撒谎。   何云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突然又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易长安吓了个够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何云娘缓过了一阵劲儿,才扶着腰先坐下了:“宝儿在踢我呢,肯定是好久都没听到他爹的声音了,才这么激动!”   见易长安一脸的好奇,何云娘牵了她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易长安虽然知道胎儿会在母体中动弹,但是原来很是不巧,一直没有赶上这小家伙活动的时候,没想到今天的手刚一放上去,何云娘肚子里的小家伙就重重踢了一脚过来,易长安顿时吓得手都发僵了:“他、他、他,真的在踢人啊!”   何云娘忍俊不禁,声音柔软之极:“长安,你跟宝宝说说话啊,让他听惯了你的声音,以后出来就跟你亲了。”   原来这就是胎动!易长安一阵激动,连忙俯低了身子凑到何云娘肚皮前,低声轻唤:“宝宝,我是……” 第105章 灭门血案   她不是孩子的爹——   易长安顿了顿,将那句话含糊了过去:“你在你娘肚子里要乖乖的,不要闹她,等你出来了,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带你和你娘一起去……”   何云娘听着易长安的低声絮语,眼中闪过一片柔波:她有长安,还能有一个孩子,无论生下来是儿是女,人生如此,知足了……   锦儿刚端了茶要进来,才撩起一丝儿帘子,一眼瞧见房间里姑爷和小姐两个感情很好的样子,微微有些脸红地低下头暗笑起来,识趣地将门帘子又放下了。   这茶水什么时候都可以上,还是不要打扰小夫妻两个的甜蜜时光了吧。   锦儿刚转身想把手中的托盘放到一边,抬眼就看到墨竹神色匆匆地往这边赶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墨竹,有什么事吗?”   “锦儿,少爷在少奶奶这边吧?!”墨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赶紧地通报,衙门里刚得到报案,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锦儿心里突地一跳,正要回身去通传,易长安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说怎么听着声音像,还真的是墨竹,那几家的礼你这么快就送完了?”   墨竹连忙上前行了礼:“少爷,府尊让你赶紧去衙门一趟,出大事了,听说出了个灭门案!”   灭门案!易长安心中一凛,回头看了已经站出来的何云娘一眼:“云娘,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急急带着墨竹直往衙门奔去。   顾维申早就在公房里等着易长安了,一见她来,大松了一口气:“长安这一路辛苦了,要不是听说墨竹过来,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易长安连忙行礼:“刚刚归家,正想着先把在定州买的一些土产送到大人府上,明天再到衙门里销文书……”   “按说你辛苦奔波了这一趟,我这里也该给几天你让好好休息休息的,”顾维申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实在是不巧,下面怀阴县报来了一起大案,县里一户富户竟然惨遭灭门……兹事体大,刚好听说长安你回来了,我这才不得不赶紧使人把你叫过来。”   “命案要紧。”易长安立即答了,“不知道怀阴县可曾来人?下官即刻就跟着他启程去现场吧,早去一日就能早发现线索。”   顾维申做出一脸感动的样子:“好好,长安,这案子就辛苦你了,我大燕建朝这么些年,极少发生过灭门血案,这案子要交到别人手上我不放心,幸好你回来了。   有你在,我就安心了!等你这次查案回来,我再给你放上十天半个月的假,给你补回休息的时间。我即刻让人去给你备好马车……”   领导的安慰奖,听听就好,不必当真……易长安也是满脸感激地应了,转身就飞快地让墨竹回去收拾了一个包裹,自己则跟着郁师爷往值事房走——怀阴县来人正在值事房等着呢。   来者是怀阴县的推官周顺达,虽然只与易长安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的鼎鼎大名倒是听说过了很久;当初太平县的库银失窃案就不说了,擢升调任州府推官,才上任第一天,就破了一桩血案。   周顺达之前听说易长安连跳两级时心里还有些酸酸的,想着这人也不知道走通了什么路子,靠上了朝中哪位大人才得了这等好运气。   只是等周顺达之后细细一打听,半点酸的心思都没有了,因为那时易长安已经被锦衣卫公函提请过去协助破案了!这人要不是真有了不得的本事,锦衣卫会提请?   本来听说易长安在定州还没有回来,周顺达还有些担心,没成想自己竟然这么赶得巧,刚好易长安回来了!   郁师爷介绍之后,周顺达立即就上前行了礼:“下官怀阴县推官周顺达,久仰易大人大名,见过易大人。”心里倒是有些惊讶易长安竟然如此年轻。   易长安连忙还了礼:“周大人不必多礼,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了,案情如火,有什么我们还是上了马车边赶路边谈吧。”   周顺达本来还以为会有一番客套的,没想到易长安竟然如此直接,显然是为了案情着急,心里也小小感动了一把,连忙跟着易长安往外走。   怀阴县交通不错,驿道修得挺好,离滁州府也只要半天的行程。府衙备了官家的马车,易长安自然乐得方便,刚要上马车,墨竹就在街道另一头远远喊了一声:“少爷!”   墨竹是易长安遣回去帮她收拾行李的,听到他这一唤,易长安自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去,瞧着跟在墨竹身后竟然还有一人,不由吃了一惊,迎上前几步问道:“小莫,你怎么来了?”   “我听墨竹说你要去怀阴县破案,就跟着来了。”莫离眼睛眨了眨,见易长安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连忙凑近了压低声音,“安哥,医者对人体最为了解,我跟你一起去,可比什么仵作强多了!”   虽然明白这大男孩估计是怕在家里闲得无聊,听到他这说辞,易长安心里也忍不住一动,看了莫离一眼,转头跟周顺达介绍了:“这位是我新请的一位师爷,姓莫,这次也跟我们一起去。”   周顺达连忙行过了礼,请了两人上车,又吩咐了墨竹带着行李上了自己带来的那辆马车,一行人启程往怀阴县而来。   府衙的马车并不算大,三个人坐上去略有些挤,好在周顺达立即说起了案情,吸引了易长安和莫离的注意,倒也忽略了那点尴尬。   “这次血案是发生在我县郊的一户曹姓富户家中,曹员外也是我怀阴的地主大户,家中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俱已成亲,女儿嫁出去两个,还剩下一位行三的小姐待字闺中。   都说儿女多了是爹娘的债,这事,坏就坏在了曹三小姐这边,这位曹三小姐……哎,不合跟家中一名家中世仆王青云暗中相恋。   曹员外发现这事后,令人将王青云毒打了一顿,要不是王青云他爹是曹家多年的老管家,跪地苦苦哀求了许久,王青云只怕当场就要被打死了。   不过王青云被接回家里养伤后,曹员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次酒后扬言要把王青云远远发卖到盐场去……就在曹员外说出这话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夜里,曹家就被人杀了满门,全家上下无一活口。   怪就怪在其他人都是被杀,那位曹三小姐却像是自己吊死在房梁上的。   县尊石大人认为凶手一定是王青云,那位曹三小姐是因为看到王青云屠了自己满门后,后悔绝望而自杀,因此发了火签拿了王青云入狱,不过下官却觉得此案尚有诸多疑点……” 第106章 天真   易长安仔细听着周顺达对于案情的介绍,微微点头:“《案决》中有云:若疑信未决,必反复深思,决不率然而行。周大人处置谨慎,很好!”   先前说了那么多,此刻能得易长安一句“处置谨慎”的评语,周顺达一瞬间心里就踏实了,迟疑了片刻坦然说了出来:“易大人,实不相瞒,下官此次前来州府报备此案,其实是背着县尊石大人来的……”   易长安不由挑了挑眉:“哦,石大人他对此案有何见解?”   周顺达一脸的无奈:“今天一大早有人发现曹家被阖家灭门,报去报了案,半个上午的时间,石大人就认定凶手是王青云,下官出来的时候,王青云还一直犟着不肯招认,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了……”   昨天夜里王青云有一部分不在场的证明,只是怀阴县令石开运并不取信,究着事由动机,认定王青云最有嫌疑,不肯认罪,就大板子招呼,打到认罪为止!   周顺达本来也不想出这个头的,只是一来曹家命案是灭门血案,案情重大,二来王青云虽然瞧着文质彬彬,但是在大堂上偏就是犟着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   王青云已经被打得晕死过去两次了,每次醒来依然咬着牙不肯认罪……所以周顺达这才犯着嘀咕,心里仔细一合计,就偷偷往滁州府溜来了。   这么重大的案情,到时州府衙门里肯定要堪合,与其到时发现疑点,认为他们屈打成招办了错案,不如现在就把州府的推官请来一起审审。   哪怕回去要挨石开运的小鞋穿,也好过今后被捋了乌纱帽!   等见到了易长安,攀谈了这一阵后,周顺达觉得易长安此人与之交往,还是实打实的好,这才如实吐露了情况。   易长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证据不足,光靠打就要人认下死罪,石大人这是——”   莫离在一边忍不住凉凉说了一句:“衙门里本来就这么黑,哪里管那么多证据不证据的。”   易长安瞪了他一眼,清咳了一声:“小莫,无规矩不成方圆,衙门就是让天下守规矩的地方,有些歪嘴和尚念坏了经,不能说这经书就不是好的。”   听到她这说辞,莫离虽然觉得有理,不过还是轻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现代很多十七八岁的大男孩都还处在叛逆期,莫离这样算是很懂事的了,易长安并不以为意,转头又向周顺达问了些细节。   周顺达于大处还答了个囫囵,没想到易长安越问越细,周顺达渐渐答不上来了,额头很快就见了汗。幸好瞧着天色越来越晚了,见前面就是一处驿站,忙叫停了马车暂停休息。   一行人匆匆用完晡食,周顺达借口让易长安多些空间休息,转身跟墨竹搭乘同一辆马车去了。莫离上了马车,忍不住笑了起来:“安哥,你把那个周顺达给问跑了!”   易长安轻叹了一声:“我是故意问他的。”   南宋历任提点刑狱的司法官吏宋慈曾作《洗冤录集》,在序中有言: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虽然说尸体初检多是仵作的事,但是现场查验就少不了推官了;如果推官不细心不尽心不用心,那么最初案发时的很多细节很多线索就会被就此忽略过去,进而造成证据缺失,严重的甚至会形成冤案。   周顺达能够知道在疑而不决的时候不是随波逐流附和怀阴县令的武断判案,这一点就很可取了;所以易长安才会故意问他,希望从这一次事中,能够让他更加开拓思路,以后凡是检验时能多沉下心想细一点,那就不虚推官这一职的职责了。   虽然只听到易长安说了这么一句,不过莫离很快就想明白了她的初衷。联想到自己刚才一句“衙门都黑”的忿然,莫离不由有些讪讪的:“刚才我说的那意思,不是指你……”   易长安点点头:“我知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做我们力所能及的,能往好的方面有改变就是好事。”   莫离没说话,却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以前他觉得自己天真,不过被师门一场变故给打醒了;没想到已经入了官场的易长安,竟然比他还天真。   易长安混的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比江湖还复杂的官场……   易长安倒是无所谓莫离的想法,自己闭上眼睛靠在背后的椅靠上假寐起来;她要在脑子里整理整理刚才周顺达说的那些,然后尽快到现场查验对比……   中午出发,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一行人终于进了怀阴县。   周顺达的长随一直等在城门口,瞧见自家老爷的马车回来了,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上来,跟他耳语了几句。   周顺达立即走到易长安这辆马车旁边,压低了声音:“易大人,我们先去县衙吧;刚才我家仆禀报,我走之后,王青云受刑不过,已经又晕死过去了,这回泼了几桶冷水也没醒过来,县尊大人不得已叫了大夫过来给王青云医治,这会儿已经醒过来了,不过人还虚弱着,一时半会儿也受不了刑了……”   先去了县衙,听到是府衙来人,石县令肯定要出面接待,先让易长安安顿下来,有什么事也好说一说,方便明天行事。   周顺达考虑得很周到,易长安回头跟莫离低声商量了一句,却从车窗递了个小瓷瓶子出来:   “周大人,还请你让人把这瓶药带进牢里让王青云服用,头日吃两丸,之后一日一丸;这是莫先生亲手所制的特效刀棍药,不是寻常大夫开的那些药可比的。至于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先去曹家看看吧。”   县衙都不进,直接就往曹家去?那可是阖家灭门的凶杀现场,而且现在天色已经黑了……   周顺达只一犹豫,对上易长安的眼睛,就立即点头应了:“是,下官这就带大人过去。”将那只药瓶交给长随叮嘱了几句,让自己的马车跑在前面领路,将易长安几人带到了县郊的曹家。   曹员外之所以被称为曹员外,是因为在怀阴县郊有着几百亩的良田,不过也为了就近打理他手中的土地,曹家一家是在县郊处修的房子。   这个时候,怀阴县城里都没有什么人了,更别说城外的县郊了。除了天空半圆的月亮洒着白惨惨的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漆黑,只有春虫儿躲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时不时还有远处小树林子里的夜枭发出一两声凄叫,听着就有些瘆人。   马车上虽然挂了防风灯,但是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车夫也只能手心握着一把汗,慢慢赶着车往前走。 第107章 夜验尸   等到了地头时,只看到曹家已经被两张白纸封条给封了门,屋檐下挂了两只糊了白纸的灯笼,发出的光芒跟今晚的月光一样惨淡,照在门前格外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因为官府尚未断案完毕,曹家又是阖家被灭门,按本地的说法,头三天最是凶煞,所以一些远近亲戚都在等着,现在并没有人来办丧事。   命案现场得有人守着,本该是两人轮班值守,不过年轻点的实在不敢留,最后石县令提高了酬劳,才有一名年老的杂役愿意留下来,入夜后就在台阶下面生了一堆火,披着床薄被子坐在火边。   这里已经成了凶宅,天色还没黑,经过的路人就远远绕道走了,老杂役本来以为晚上也不会有人敢过来,因此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马车驶得缓慢,发出的动静也小,一直停到了曹宅门口,老杂役还兀自在睡着。   周顺达忙跳下马车上前喊了一声:“老张!”见老张没醒,伸手轻轻摇了摇他肩膀。   没成想这一下动作竟把老杂役惊了个够呛,从睡梦中直直跳起来闭着眼睛就喊“鬼啊”!   周顺达没好气地一把扯住了他:“叫你个大头鬼,你这是往哪儿跳呢!”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老张就要跳到那堆火里去了!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老杂役这才使劲揉了揉眼:“周、周大人?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周顺达指了指跟在后面下了马车的易长安:“那位是府衙的易大人,是专门过来查验案情的,刚刚从滁州府赶过来!你赶紧把封条先揭了,易大人要进去查看。”   都这个时候了,上头来的官儿还要进去?!老杂役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跟周顺达说话:“周大人怎么不请那位易大人明天白天再来,这会儿天色都黑了,曹家一家子都放在正厅里头,阴气正重着呢,曹家的几个亲戚都不敢过来办丧事,就怕招了凶煞……”   易长安已经走了过来:“没事,我不怕这些。再说了我们这里这么多人,阳气重着呢。”   她这边说着话,莫离和墨竹也下了马车往这边走过来了。老杂役瞧着来人确实也有几个,忙上前把曹宅门上的封条揭了,自己又远远地退到了台阶下,站到了火堆边。   就刚才上去揭封条那一下,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风,吹得他浑身都发凉,只有靠在火堆边才觉得踏实了些。   封条刚被揭下来,刚好就起风了。本来牢牢掩着的大门竟然慢慢被有些强劲的风吹开,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在这暗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这还真有点邪门……   周顺达忍不住干咽了下喉头,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易长安却大步上前,慢慢推开了曹家那两扇大门。   挂在屋檐下的白灯笼火线黯弱,照不到那么远,门内黑咕笼冬的一片,仿佛一张无声张开的大嘴,暗含着凶意,不出声地等待着猎物的上门。   “易、易大人……”周顺达的声音不由有些发抖,“今儿实在太晚了,天又这么黑了,我们明、明儿再来吧?”   易长安摇了摇头,回头吩咐墨竹:“找些布条浸油,多做几个火把过来。”   曹宅里面肯定有照明的蜡烛、灯笼之类,不过没完整看过现场,她并不想动曹宅里的东西,免得不小心抹掉了什么线索。   好在老杂役帮忙,墨竹很快就弄了几枝火把出来,一人拿了一个,跟在易长安身后走了进去。   曹家的正主儿上下有八口人,曹员外夫妇、曹大郎夫妇以及一名幼子、曹二郎夫妇,还有那位吊死的曹三小姐,一溜儿八具小小的尸体,都蒙着白布搁在曹家的正厅里头。   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放,只有这里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铺排得开。   不过随着易长安推开正厅的大门,外面的风随之涌了进来,吹动蒙着尸体的白布,仿佛白布下的尸体在微微动弹着,下一刻就要跳起来似的。   莫离不自觉地往易长安身边靠了靠,掌心里全是汗水,几乎连特意拿在手中的那只药瓶子都快捏不紧了。   这瓶药粉有剧毒,是他特意取出来拿在手中,就是预防有什么意外发生可以防身的。不过如果这意外是死人呢?莫离一时拿不定主意,要是一会儿诈尸了,自己是该先把药粉扬出去,还是先跑远……   眼前白布一扬,莫离急退了几步“啊”了一声,见易长安已经蹲在地上,手中捏着那块蒙尸的白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莫离这才看清刚才那白布是被易长安取下来了,连忙紧走几步跟回了易长安身边,后背已经一片冷汗涔涔。   见他脸色还算好,易长安低声问了一句:“小莫以前没见过死人?”   不是医学院的都要学人体解剖吗,难道在古代的时空医者并不兴这一套?   莫离摇摇头:“见过,不过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   这么排得整整齐齐,都盖着白布一起放在一间房间里的,他确实是第一次见过……   “要是害怕你就到门外去吧。”易长安仔细看了看自己脚边的那具尸体,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易长安也没比自己大多少,他都不怕,自己怎么能认怂?莫离咬了咬牙并不离开:“不怕,我不怕死人。”   易长安淡淡“唔”了一声,顺手将手中的火把递到了莫离手上:“帮我拿着,尽量给我照亮,我要验一下尸体的致命伤。”   墨竹连忙抱着一只小竹箱上前:“少爷,东西都在这里。”   这是易长安亲自画的图,让墨竹找了特意做的一个工具箱,里面一些器物是法医验尸时需要用到的,在易长安去定州期间,铁匠铺终于打制好了送了过来,这回墨竹正好拿着派了用场。   易长安刚打开工具箱,目光就在最上面一层有些透明的白色物体上顿住了。   墨竹连忙解释:“这是少奶奶用羊肠衣亲自给你缝制的手套,有好几双呢,说是免得你沾了尸毒……”   这个云娘,自己明明让她怀孕的时候不要再劳神动针线的……   现在这里又没有乳胶,没办法一次成型制作手套,把羊肠衣要处理得又柔又韧,确实是个麻烦活儿,更别说还要制成很是精细的手套了。   易长安心里一暖,从里面取出两只手套慢慢戴上了,张开五指适应了一下,蹲下身仔细查验起面前的尸体来。   这一具尸体是曹员外的,鼻唇边有淤痕,是被人捂住了口鼻,一刀割喉致死。旁边的几具尸体也是如此,只除了曹三小姐的尸体。 第108章 不是自缢   易长安粗略看了看其他几具尸体,就将重点集中到了曹三小姐的尸身上。   曹三小姐的鼻唇边并没有像别的几具尸体一样有淤痕,身上穿的软罗睡衣是淡粉色的,脚上还穿着白绫袜,全身因为没有沾染血迹,看起来比她的那几位亲人要齐整多了。   颈下明显一道勒痕,已经变成了深紫黑的颜色,勒痕在耳后有明显的交叉,颈侧有抓痕,显示曹三小姐在在吊后曾经挣扎过,表征很符合自缢身亡的描述。   易长安一提衣摆跪了下来,低头仔细查验了曹三小姐的尸身,还让墨竹找根竹竿过来,比着刻上了曹三小姐的身高,竹竿比在头颈处的位置用帕子系了个结,然后站起来身来:“曹三小姐是在她自己房间里吊死的?我们过去看一看。”   周顺达连忙在前面带路,顺带解释了一句:“那边还有一具尸首,是曹三小姐身边的丫环小红,也是被捂了口鼻一刀抹喉致死的;因着这边正厅放不下了,所以就把小红的尸身放在她死的那房间里。”   易长安点点头:“小红当时是在值夜?曹员外和曹大郎、二郎夫妇那边没人值夜?”   “曹员外是因地而富,并不像城里的大户家里那么讲究,家里的下人请的不多,很多事曹太太就带着两个儿媳妇一起做了;家里也就只有两房下人,平常都是住到曹宅后面的两个院子里的。”   周顺达侃侃解释了:“曹大郎的儿子才三岁,白天是他家一个仆妇带的,晚上就跟着他们夫妇睡;至于小红,那是因为家里就剩下曹三小姐一个没出阁的女儿了,所以小红晚上也睡在这里值夜。”   这也导致了小红的遭难。而曹家人的血案,正是那名曹大郎带孩子的仆妇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清早要过来接手照顾小少爷……   曹家并不算大,说话间已经到了西厢房——曹三小姐住的房间。   耳房里放着小红的尸体,她就是在这里被杀死的。卧房就是曹三小姐上吊的地方。   易长安进去转了两圈,将房间里的烛台都点亮了,闺房里的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   窗户虽然关着,大概是火把和蜡烛多了产生了一些热气的缘故,系在横梁上的一条白绫系带轻微晃动起来。   周顺达不由打了个寒噤,易长安却轻轻走上前,仰头仔细看向那条白绫系带。   白绫系带上绣得有精美的红鲤水草绣样,红鲤鲜活,水草碧绿,正是曹三小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的图案,而且看系带的式样可以判断出这一条系带正是寝衣的腰带。   系带下正正摆放着一张表面绷的墨绿素棉面子已经有些起毛的小杌子,没有被踢翻,曹三小姐的一双软缎绣鞋则胡乱散落在地上。   易长安先拿出那根刻画了尺寸的竹竿比了比。如果曹三小姐踮着脚,是可以把头够进那个绳结里的,不过……   易长安将散落在地上的那双绣鞋拾了起来,在灯下仔细看了看,抬眼看向周顺达:“曹三小姐是他杀,不是自缢。”   他杀?周顺达心里一个激灵,这就是说……   “是他杀又如何?!”一道声音突然在房间外响起,随之大步进来了一名身着大红七品官袍的男子。   男子四十余岁,下巴微扬,一双眼睛有些阴鸷,脸色很不好看。   周顺达连忙上前行了礼:“石大人。”转身向易长安介绍,“易大人,这位就是我们怀阴县的县尊石开运石大人。”   易长安手里拿着绣鞋,不好拱手行礼,颔首点头致意:“石大人。”   石开云随意拱了拱手:“易大人是州府推官,这大老远的摸黑过来,还真是辛苦了,周推官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把易大人请到县衙去安顿了,还要劳烦他这么大晚上的过曹家凶宅这边来?县里又不是没有仵作,今天又不是没有验过尸!”   一句句的,既数落了周顺达,又暗中把易长安说得跟狗拿耗子似的。   周顺达脸色变了变,正想出来打个圆场,易长安已经开了口:“怀阴发生灭门血案,顾大人实在不放心,特意让我过来仔细勘查。   这幸好是过来了,不然这他杀被验马自缢,岂不是又要铸成一起冤假错案?也不知道今天验尸的是哪一位仵作,石大人不妨把他叫过来,我正好指点一二。”   这话说得老实不客气的,算是直接跟石开运扛上了。   石开运重重“哼”了一声:“就算曹三小姐是他杀又如何?定是王青云杀得性起,一起顺手把她也杀了!”   易长安摊手:“证据呢?”   “这还要什么证据?!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出来!”石开运“嗤”的从鼻孔里喷了一股粗气出来,“要么就是王青云杀人之后想拐了曹三小姐私奔,见她不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也杀了!”   易长安几乎要气笑起来:“石大人说得仿佛自己就在旁边看着似的!那本官问你,既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顺手,那为什么凶手不一刀割了曹三小姐的喉咙,而是要伪装出她自缢的情形?”   “这个、这个自然是因为王青云原来跟曹三相恋过,不忍心让她死得那么血淋淋……”   “那也可以直接扼死她,”易长安指了指头顶上悬着的那条白绫系带,“或者直接拿这条腰带勒死她,何必费心费力把曹三小姐吊上去呢?”   石开运有些说不出来了,恼怒地回了一句:“本官又不是王青云,这我哪知道?!”   “石大人说得好,你又不是王青云,怎么你就知道一定是王青云杀了人呢?!”易长安一句接一句,毫不客气地将石开运堵上了墙。   石开运的脸几乎胀成了猪肝色,怨毒地看了周顺达一眼,咬着牙不作声了。都是这个该死的周顺达,明明放了一两天,王青云捱不过刑自然会招认了,偏偏周顺达要多此一举,跑到府衙把易长安请来。   大燕几年都没出过灭门大案了,他也呆在这怀阴县几年没有动窝了,要是这次能快速破了这案子,挣个大的官声出来,指不定他还能往上挪一挪……偏偏易长安这会儿要来搅局!   到时就算这案子破了,功劳岂不是都是易长安的了?!   易长安将手中的绣鞋放到了莫离手上,示意墨竹拿着那只小杌子,自己另外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将系在梁上的那条系带一刀撩断,取了下来:   “此案疑点甚多,需要细审,本官来时府尊大人亲自交待,此案由本官全权负责,石大人,从即刻开始,这个案子,本官接手了!” 第109章 凶宅审案   石开运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才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好,本官就——拭目以待!”袖子一拂,转身先走到了外面。   先前他带来的一群人都停在外面等着,听到房间里面两位大人的争执,正面面相觑,见石开运气哼哼地出来,迟疑了片刻,连忙跟了上去。   易长安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石大人既然带了人来了,正好,就在曹家正厅那里等着本官吧;趁着大家都在现场,也好把这案子好好捋一捋!”   快要走出西厢院子的石开运身子僵了僵,哼了一声,想到易长安说的那句府尊大人已经把这案子交给他全权负责的话,到底不敢公然违令,脚步一转先往正厅那边过去了。   这一趟不仅石开运来了,周顺达的长随也带着人一起过来了;原来他往狱里头给王青云送药的事,被牢头报给石开运了。   石开运追问下得知府衙的易推官过来,这才急忙赶到了这边。   周顺达的长随还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易长安,生怕她会怪罪自己跟石开运那边说了实话,把人引了过来。   易长安却摆了摆手:“曹家的两户下人就住在后面?还请周大人派个人把他们全都请过来,本官有话要问。”   周顺达一个眼色,他那长随连忙一溜儿地过去了,很快就把已经关门闭户住在后面的两户曹家下人都带了过来。   一户正是王家,一户则是曹大郎儿子的保姆家。   王家有个女儿已经嫁去了外地,家中现在只有王青云的爹娘两人,今天一天因为儿子县太爷贯了个凶手的罪名被抓进牢狱的事,几乎是一天就急白了头发。   石开运审案是撵了人不许围观的,因此老夫妻两个还不知道儿子已经被打得要死要活的事,这会儿虽然哭得眼泪都干了,好歹还有些精神。   易长安已经将几处杀人现场都看了一遍,又把跟周顺达借了长随,在他耳边低嘱了几句,这才带着莫离和墨竹走进了正厅。   王青云的父亲王保田听说是上头府衙来了个大官儿要审案,眼前顿时伸出了希望,一看到易长安进来,就“扑通”一声冲易长安跪下了:“大人,大人,我儿冤枉呐!他没有杀人,没杀人啊!”   王青云的母亲王洪氏也跟在丈夫后面“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青天大老爷啊,我儿青云是冤枉的,他不会杀人,他不会杀人的啊……”   易长安要是青天大老爷,那他这个审定王青云就是杀人凶手的县令是什么?石开运脸色有些难看,在心里暗自记下了一笔。   易长安摆了摆手:“都起来回话,本官正要审案,王青云是否是凶手,不是你们白口红牙说不是就不是,也不是本官胡乱张嘴说是就是的;一切自有证据会说话!”   有证据会说话?王保田和王洪氏愣了愣,被几个衙役架了起来,站到了一边。   墨竹极有眼色地端了一把椅子过来,易长安施施然坐下,掸了掸自己的衣服下摆:“本官忝任滁州府衙推官,此次前来怀阴县,正是受府尊顾大人所托,为着这里的灭门血案而来。   石大人,周大人,你们都一起坐下吧,正好帮着参谋参谋这案子该怎么审。”   在摆了八具尸体的这凶宅正厅里审案?有的衙役懵了懵,也有机灵的立即端了两把椅子过来,请石开运和周顺达一起坐下了。   易长安也不用人下跪回话,先细细问了这两户下人的基本情况,然后直接就问到了王青云和曹三小姐的事:“王青云和曹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保田连忙答了:“大人,小人虽然是曹家的管家,但是得老爷仁厚,允了我家青云从小就进了私塾。青云这孩子聪明好学肯吃苦,学里的先生也说,好好读着,要是能脱了身契,以后有个出身也是不难的。   小人一辈子给人当奴才也就算了,但是儿子能有出息,说什么也要供着他出头啊。小人去求了老爷,老爷先前也答应了要让青云脱了奴籍,可后来……   后来老爷撞见青云在后院和三小姐说话,两个人之间有些、有些情意,老爷就发了脾气,当时就把青云赶走了,不许他再往后院来;那脱奴籍的事也暂时搁了下来……”   王保田说到这里,石开运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扬着下巴睨了易长安一眼,喻意不言自明:前途被阻,美人被隔,这王青云有着充分的动机啊!   王保田自然也明白县太爷这一咳的用意,吓得声音都抖了:“可是我家青云当时只是气愤了一阵,从来没有生出杀人的恶念啊!   小人两口子都跟他说,等老爷消了火,到时再去求老爷放了身契,至于三小姐那里,门不当户不对的,实在不该是我们这些人家能想的。   青云那孩子哭了一场也答应了,说是以后有出息了,再去想这些事,要是以后没混个出息出来,该娶谁就凭我们当爹娘的一句话。   大人,青云他是真的想通了啊,他还想着等过些天我这里求了老爷放了身契后,就去报名参加今年的童子试呢,他怎么会去杀人啊,更别说还杀了老爷全家……”   易长安轻轻点头,看向石开运:“石大人,县衙既然拿了王青云入狱,可有凶器和血衣?”   石开运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凶犯太过狡猾,现在还没有吐口……”   “当初是谁报的案?到王家可曾搜查过,何时搜的?当时王青云正在做什么?”易长安目光微微一闪,连珠问了出来。   这些事都是大家知道的,石开运不情愿也只能如实答了:“是曹家仆妇耿梁氏报的案。报案后本官亲自带了人过来现场查看,听耿梁氏的丈夫说了王青云和曹三小姐的事,当时就去了王家搜查。   那时大概是卯时末辰时初,王青云当时正在、正在他那房间里头背书……当时本官就带着人把王家搜了一遍,不过王青云应该是早就把那些东西都扔掉了,在王家并没有搜到凶器和血衣……”   易长安沉吟片刻继续发问:“当时仵作过来验尸是怎么填的尸格?”   这个就是周顺达出声作答了:“曹家七口人并丫环小红九具尸体,俱都死于被捂了口鼻后一刀抹喉,大概是寅时死亡,凶器应该为一把锋利的刀;曹三小姐死于、死于缢亡。”   周顺达本来差点要说是上吊而死,幸好想到刚才易长安才说的曹三小姐是他杀,连忙改口说了“缢亡”。   易长安挑了挑眉:“没了?” 第110章 犯罪侧写   周顺达有些惭愧地点了点头:“没了,仵作就验出这些,下官也没有别的发现。”实际上仵作还验的是曹三小姐是上吊自杀身亡的呢。   易长安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叩着,并不说话。   石开运和周顺达心里不由都跟着那修长轻叩的手指敲起鼓来。   好在易长安没敲多久,门外就传来了马车的声音,片刻之后,周顺达的长随带着一名青衣老者走了进来:“几位大人,小人把吴先生请来了。”   吴先生是王青云就读的那个私塾学里的先生,据说是落第举子出身,不过因为身体不好,早早就致仕寄情于山水之间了,因为见怀阴县这里山水怡人,索性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顺便办了一个私塾,既是教书育人,又是补贴家用。   见吴先生进来,易长安忙起身行了礼:“吴先生好,在下滁州府衙推官易梁,受府尊大人指派,前来怀阴县调查曹氏灭门一案。实在是审案紧急,这么晚了还打扰先生,是在下的罪过了。”   自己颇为青眼的学生突然遭到横难,吴先生也是极其关注的,见易长安客气,连忙摆了摆手还了礼:   “易大人客气了,易大人从州府惫夜前来审案,兢兢业业、精神可嘉,老朽就住在附近,这会儿过来一趟算得了什么?不知道大人有什么相问的,但凡老朽知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青云被石县令拿了去,可没有人过来找他这个老头子问话,这位府衙来的易推官这个时候能把他找来,吴先生本能地觉得,自己这学生王青云的事件应该是有转机的,因此态度也是非常诚恳配合。   瞧着吴先生这态度,易长安心里也舒坦,直接就问了:“那我就不跟先生客气了。请问先生,王青云身高几何,平时性情如何?走路时可有内外八字?平时做事力道如何?身上可有狐臭?”   这些话她不问王家人,先问吴先生,就是想听一个外人来说说真实情况,再跟王家那边求证。   吴先生愣了愣很快答了:“青云身高五尺六寸有余,性情温和聪慧,与同窗相处融洽,轻易不会与人起冲突;走路时……应该是既没有内八字也没有外八字,或者是不明显吧?老朽反正是看不出来。   至于力道,他倒是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不过到底也是从小读书的,比不上农人家的子弟有把子力气。狐臭应该是没有,平时青云也是比较注意洁身的,身上一向干净清爽,老朽并没有闻到过他有什么异味。”   易长安一边听着吴先生的答话,一边注意观察着王保田夫妇的神色,判断着吴先生是否说的实话。听到吴先生答完了那几个问题,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又抛出几句话来:   “那王青云学业如何?他与曹家三小姐之间的事,不知道先生是否知道?”   吴先生先是精神一振,之后又长叹了一声:“如果不是这次突然出了这事,老朽本来是打算让这孩子今年参加秋试的;他下场应该也有几分把握了。   他与曹家小姐的事,老朽也是后来得知。先前有几天王青云是有些闷闷不乐的,上课时也没有精神,想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了。   当时他还被老朽狠狠批评了几回,后来几天老朽瞧他明显已经是打点起精神了,读书也更加刻苦起来,应该是已经想通了事情……   大人,老朽听说青云现在是嫌犯,斗胆跟大人禀一声,青云是个好孩子,老朽觉得他不可能会去杀人,还灭人满门的,求大人详查!”   如果说爹娘可能说假话包庇儿子的话,像王家这样为人奴仆并不富足的人家,怎么可能指使得动举人出身的吴先生来说这样的好话呢?   那么王青云自身的人品应该还是可信的,特别是吴先生说他闷闷不乐几天后已经打迭起精神了,应该是已经想通了,那么他杀人的动机就更小了。   特别是,这样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在灭了曹家满门的两个时辰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读书的话,那这人不是心理素质极端强大,就是个精神变态了;何况他的力道也只是一般……   易长安心里大致有了底,本来要把吴先生送回去,吴先生却站着不肯走:“易大人今天是打算就在这里审案?这也是,如果能把这案子破了,对曹家一家来说,也算是告慰在天之灵了。”   读书人最厉害的是一张嘴,石开运审王青云时是闭了衙门的,吴先生极为不满,这会儿趁着易长安请了自己来的工夫,打定了主意就不走了,非得督在这里看着这位府衙来的推官怎么审。   要是这位推官胡乱审案,那他就要奋笔几回,把今天的事告之几位同窗好友了!   易长安倒没有想到那么多,她本来也只是觉得吴先生这么一把年纪了,扰了他的休息有些不好意思,既然人家不觉得这是打扰,旁听也无所谓。   随意点了点头,示意墨竹给吴先生也搬了一张椅子来,易长安转头看向曹家那两户下人:“曹家可有什么熟人,原来关系甚好,后来却发生了争执的?   这人应该力道比较大,身高大约在五尺四寸左右,走路外八字,身上有狐臭,手边应该有一柄长约九寸的利刃,或许就是杀猪刀。”   这话一问出来,王家和耿家两户下人就露出了惊异的脸色。王洪氏先忍不住,急着问了出来:“大人是怀疑曹勇吗?!”   她只是依据先前所查验出来的线索进行了犯罪侧写,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准的对号入座!易长安不由黑眸微亮:“曹勇是谁?”   易大人竟然不认识曹勇?那怎么会把曹勇的身体特征说得这么明白?两户下人面面相觑,还是王保田先开了口:   “大人口中所说的这些,跟曹勇都对得上,只一点,小人并不知道他是不是跟老爷发生过争执……曹勇,是当年老爷过继给隔房堂兄的小儿子……”   易长安不觉有些奇怪:“曹家乃是富户,用得着过继自己的儿子出去吗?”   这事别人不清楚,王保田很早就跟在曹老爷身边,还是比较清楚的,忙把陈年旧事说了出来:“当年太太有孕,一名陪嫁丫环爬了老爷的床,太太得知后本来想那丫环发卖掉,没想到那丫环竟然有了身孕。   曹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老太太就做主留下了那丫环,只是那丫环生产时血崩而死,虽然生下来一个男孩,却是天生就有狐臭……” 第111章 凶犯曹勇   正厅里一片安静,易长安明明没见过曹勇,却能一口道出他的身高及特征,大家心里顿时莫名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全部凝神听着王保田的叙述。   “当时太太已经生了大郎、二郎两个儿子,老太太对这个生来不洁的婢生子也没了兴趣,正巧老爷的一个隔房堂兄没有子嗣,老爷就把曹勇过继了过去。   那家是一户屠户,曹勇过继过去后一直跟着养父杀猪摆摊,后来得知自己是老爷的儿子,就隔三岔五常来这里打点秋风。   老爷也是怜惜他日子过得拮据,通常都会给他送些银钱出来,太太也知道这事,不过一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人一直没听说发生过什么争执……”   王保田几句话把曹勇的情况说完,一边的耿梁氏突然发起抖来:“大、大人,小人、小人想起了一、一件事……”   因为是她今天一大早发现曹家血案后报的案,结果官府来了之后问了几句就把王家大郎抓了过去。   耿家和王家同为曹家的下人,又一起住在曹宅后头,邻里邻居的关系又不错,因此耿梁氏心里总觉得有些歉意,觉得自己欠了王家什么。   这会儿听到易长安这么问得明白,耿梁氏才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声音开了口。   易长安眼睛不由一亮,温声安慰:“这位大嫂,你不用害怕,慢慢儿说,如果你说的线索对破案有用,县衙是会有赏的。”说着就看了周顺达一眼。   线、线索悬赏?周顺达收到易长安的眼色,只得轻咳了一声,从荷包里摸了一小块银子出来:“对,易大人说得不氏,耿梁氏你说的线索要是对破案有用,这块银子就是你的了。”   银子虽然不大,也有一两多左右,主家曹家已经阖家都死了,耿家身为奴籍,还不知道会被发卖到哪儿去呢,现在紧要的是多搂点银子出来,先自赎自身要紧。   耿梁氏立即稳了稳心,把自己昨天听到的事说了出来:“昨天晚上,小人陪了小郎在后面厨房旁边的菜园子里玩耍,见大郎媳妇从前头跑了过来,一脸高高兴兴地跟太太说,老爷跟曹勇吵架了,把曹勇狠骂了一顿,还要把他赶出门,不许他再过来了……”   曹勇隔三岔五来曹员外家打秋风,曹员外是他爹,自然心怀怜悯,时常接济接济,反正曹勇就没有空手回去的;但是曹大郎和曹二郎心里就不痛快了。   本来曹勇就只是一个婢生子,还是被过继了出去的,经常回来刮家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说句不好听的,等他们爹百年以后,这些家财可都是他们的,现在被曹勇刮掉一点,以后他们拿到手的就少一点!   因此这一回曹勇被曹员外大骂了一顿,还被撵了出去,曹大郎媳妇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急忙跑到厨房来跟正在办晡食的太太和二郎媳妇说了这事。   曹太太虽然心里也痛快,但是到底老成,并不做声,但是二郎媳妇才进门半年多,性格活泼,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耿梁氏一边回忆着,一边学着大郎媳妇的语气说话:“当时大郎媳妇说:‘我正要给爹加开水过去续茶呢,还没进门儿,就听到爹在里面拍桌子大骂:   ‘孽子!我不管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混帐话,这些东西岂是你能碰得的?!何况你已经被过继出去了,三天两头的过这边来算怎么回事?快给我滚!以后再不许过来了,那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然后曹勇还梗着脖子跟爹呛嘴:‘怎么会没有,上回我过来的时候你正紧着收起来的不就是?!这东西你拿着有什么用,给别人就是一万两金子啊!我也是你儿子,这东西我也有份儿……’   当时爹气得狠了,一个茶碗就砸了过去。我唬了一跳,连忙躲到树后面,瞧着曹勇顶着一身茶味沫子,捂着额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哎哟,瞧见曹勇这一回终于吃了瘪,我这心里这痛快啊,就赶紧过来跟娘和弟妹这里说一说……’   当时太太虽然不做声,但是大郎、二郎两媳妇说得很是起劲,也有些怨尤老爷总接济曹勇的意思,小人怕在那里听着被她们看到了不好,就急忙抱着小郎离开了……”   易长安腾地站起身来:“曹勇家住何处?我们立即过去拿人,再把他家里好好搜了搜!”   周顺达顾不得多问,连忙点了衙役出了门,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曹勇五花大绑地押过来了,一起带过来的还有一柄九寸长的杀猪尖刀,一团皱在一起上面沾了不少灰的血衣。   周顺达先将证物呈上,有些激动地感慨了一声:“易大人,这件血衣是下官在曹勇的床底下发现的!”   被押过来的曹勇连忙挣扎起来:“冤枉,那血衣是小人杀猪时弄脏的,因为累了来不及洗,看着又腌瓒,这才随手扔到了床下……”   易长安置若罔闻,看向一边正费力押住曹勇的衙役:“量量他的身高。”   衙役连忙拿了竹竿过来,刻线后拿软尺量了,有些惊讶地回禀道:“易、易大人,嫌犯身高五尺四寸二!”   “可有狐臭?”   曹勇这一路挣扎过来的,身上早汗水涔涔,春衫并不厚实,身上的气味早随着汗水的分泌更浓郁了些,站远了闻不到,两边押着他的衙役早恨不得捂鼻子了:“有,易大人,臭着呢!”   曹勇觉得势头不好,立即大叫起来:“冤枉啊,你们官府怎么能凭着身高和体臭就抓我呢!杀人的明明是王青云!你们不能胡乱抓人,你们——”   易长安冷笑了一声:“别人愿意出一万两金子来买的东西,你以为你要是从你生父这里翻了出来,现在还能有命在吗?!”   曹勇顿时像被捏了嗓子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易长安,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你可以嫁祸王青云,却不知道你在曹员外的房间里早留下了半枚沾了血迹的足印,在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房间里,”易长安将放在手边的那条被她削断的白绫系带抖了抖,“白绫最不经脏,这上面也留下了你的两枚指纹!怎么,你还要不要验一验?!”   那条将曹三小姐勒死的系带上,隐约可见两处极淡的血色,要是在别的颜色的织物上绝对不显眼,但是在洁白如雪的白绫上,简直是纤毫毕现……   易长安慢慢放下那条白绫系带,突然重重一拍案几:“凶犯曹勇,还不速速招来!”   曹勇顿时一下子瘫软在地。 第112章 不服不行   有了易长安刚才一番先声夺人,曹勇心理防线早已被击破,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交待起来今天凌晨的事情来:“昨天那老不死的为了件小事跟我吵了一架,竟然不许我再登门。   都是曹家的儿子,凭什么他们几个能够吃香的喝辣的,我就得天天干着杀猪的营生?!那老不死的今后又不肯再资助我了,我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我心里气不过,今天凌晨的时候就偷偷潜了过来,本来想翻点东西出来卖掉,没想到惊动了那个老不死的,当时一急,怕他张嘴喊人,就把他和那老虔婆一起给杀了……   后来想着,我杀了这两个老不死的,自己顶了个杀人的名声,不是正好便宜了曹大郎和曹二郎了吗?那时一时鬼摸了头,想着自己得不到好,也绝对不让他们得到好,索性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周顺达也不等再去叫什么文吏了,直接让人拿了笔墨纸砚过来,自己运笔如飞地亲自记录了曹勇的口供,然后将供状念了一遍,拿到曹勇面前让他按手印。   曹勇被衙役踢了两脚,木木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指纹,突然嘶嚎起来:   “我也不想的,都怪那个老不死的,他抛弃了我,是他欠我的!我只是想让他还给我一些,谁让那老不死的不肯!他不肯,还要把我赶出来,不许我再认他这个生父……”   如野兽般的嘶嚎声在正厅里回荡着,而旁边躺着的曹员外一家人却是再也没能站起来骂他一声“孽子”了。   衙役听着不像,怕污了几位大人的耳朵,忙掩了曹勇的嘴把他拖走了。   吴先生如释重负,深深向易长安弯腰一躬:“吴某,多谢易大人主持公道!”转头又向一边早已惊喜得呆住的王保田夫妇拱了拱手,“王家大嫂,真凶已然抓获,你们赶紧跟去衙门把青云接出来吧!”   王洪氏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青云,我的儿啊!娘现在就来接你出来了!”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王保田顾不得多说,也急忙跟了上去。   看了眼脸色有些难看的石开运,易长安正要起身,吴先生却回转头语气有些恭敬地向她请教:“易大人,敢问易大人到底是如何得知凶手就是曹勇的呢?为什么没见到曹勇之前,你就能把他的事说得这么清楚?”   这件事,周顺达也觉得神奇,连忙竖着耳朵仔细想听一听;就连已经起身正灰溜溜想走的石开运也不自觉停下了脚步,想弄清楚易长安到底是怎么找出真凶是曹勇的。   对吴先生,那是要表示尊敬,对周顺达,最好有些指导作用,对石开运来说,那就是要让他心服口服;因此易长安也不磨叽,直接就把自己破案的细节说了:   “曹家其他几人都是同一种死法,唯独曹三小姐不同,因此我就从曹三小姐入手。虽然自杀上吊和生前被缢死,在死后的表现特征差别不大,但是你们看——”   易长安走到曹三小姐的尸身前,指了指她的脚:“她死的时候就是穿着这双白绫袜子,并没有穿鞋,她的那双软缎鞋是胡乱蹬在地上的。   上吊的人有可能会因为痛苦而蹬掉自己的鞋,但是这时候我们就要分析分析具体情况了。如果她是因为看到凶手杀害了自己的家人,回来后因绝望而自杀,那么她的这双鞋上——”   易长安示意站在一边的莫离举了举手里的那双软缎鞋,让大家都仔细看了一遍,才接着发问:“大家看出什么没有?”   石开运什么也没看出来,吴先生觉得是有些什么不对却一时说不出来,周顺达紧紧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猛地以拳击掌:“我明白了!这双鞋的鞋底太干净!”   易长安唇角浮起了一抹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对,这双软缎鞋是用于穿在卧室里的,假设凶手是王青云,他杀了曹家一家子之后把这事告诉了曹三小姐,那么曹三小姐肯定要跑出去看个究竟,才能确信王青云的话。   一个人,在那种情况怎么还会考虑到要先换双外出的鞋?那么曹三小姐有很大的机率就是穿着这双鞋跑出去的,如果真看到自己的爹娘、兄嫂甚至小侄子都倒在血泊中,按照人的正常反应,应该会扑上去呼唤自己的亲人,探查亲人是否还活着。   曹家几口人都是被人一刀割颈而死,凶杀现场血流满地,但是,这双鞋底非常干净,不仅没有沾染半点血迹,甚至连灰尘印子也很少!   因此我首先推断,曹三小姐并没有出她的卧室。那么,一个人仅凭他人的几句言辞,不出房间去确认全家灭门这样的重大事件,可能吗?   常理推测是不可能,所以我就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曹三小姐可能是他杀!而我也很快在尸身上找到了线索。   我首先看到的就是曹三小姐脚上穿的这双白绫袜,绫袜的脚掌位置都沾了那张让大家误以为是她用来上吊垫脚的小杌子上的毛。”   让墨竹把先前拿着的那只小杌子放到大家面前,易长安轻轻抚了抚凳面上那已经起毛了的墨绿素棉面子,看着手掌上略微沾到的一点墨绿色的素棉细毛,轻轻拍了拍:   “有谁在上吊前会把鞋子先踢掉,直接穿着袜子踩上凳子的吗?基本上是没有,而且我从曹三小姐的衣物上的几处地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狐臭味。   那几处地方,正是一个人袭击另外一个人,将她伪装成自缢身亡时,所做的动作最可能让他的腋下接触到死者衣物的地方。   所以我推测凶手为了混淆视听,也为了祸水东引,袭击了睡梦中的曹三小姐,将她活活吊死在房梁上;同时为了伪造曹三小姐自杀的现场,特意拿这张小杌子垫在下面,确定好了高度。   因为曹三小姐是直接从床上被吊起来的,因此她当时脚上穿就是这双白绫袜,那双绣鞋是凶手胡乱扔在地上。之后我削断了吊死曹三小姐的白绫,白绫上那两枚淡淡的血指印更是证明了曹三小姐是他杀。   如果凶手是王青云,他不会在连杀了曹家数人后还要把曹三小姐的死伪装出对自己不利的情况;再之后,我在曹员外被杀现场发现了大半枚血足印,由此推断出凶手的身高、走路姿势,再加上根本致命伤口推断出凶手所用的凶器……”   正厅里的一群人眼睛都听直了:真是不服不行啊,易长安怎么就能从尸体和凶杀现场里看出这么多线索?! 第113章 安哥……   吴先生顾不得斯文,用力一拍大腿:“吴某服了!有易大人这样的好官儿,我大燕何愁政事不兴啊?!”   易长安浅笑着摇了摇头,双手团团一揖:“吴先生过誉了,不过易某在破案一事上多有几分心得罢了。对了,时辰也不早了,耽搁了大家这么久,实在是易某的不是了。”   何止时辰不早,这么一番勘验、审讯下来,这会儿公鸡都打鸣了。   石开运扔下一句话,让周顺达负责招待好易长安,自己低着头先走了。周顺达连忙殷勤上前:“易大人,下官这就带你去驿馆洗漱休息。”   易长安点了点头,出了门看着衙役重新给曹家贴了封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只顾着听曹勇招供杀人的情形去了,曹勇杀人的动机还没有交待清楚呢,他和他生父到底是为了什么价值万金的东西起了分歧,这个也得问清楚才行!   强忍住泛上来的倦意,易长安回头跟莫离叮嘱了一句:“小莫,一会儿你先回驿馆休息吧,我想起来还有件事没问清楚凶犯。”   莫离不解:“安哥,先前你不是都审得明明白白的了吗?还要问什么?”   “动机!”易长安答了两个字,急步向马车走去,没想到一只脚才踩上车辕将将用力,身体就突然晃了几晃往后倒去。   跟在后面的莫离急忙上前接住了她:“安哥,你怎么了?”   易长安觉得头一下子晕得厉害。   她一路辛苦从定州赶回滁州,才刚到家还没喘上几口气,又赶急坐着颠簸的马车赶来怀阴县,一来就查案审案搞到了三更鸡叫。   刚才放松之下又是一急,头突然就晕了起来,易长安虽然在意识中还模糊听到莫离跟自己问的话,只是眼皮像被什么黏住似的,沉沉地睁不开,想说些什么,嘴也硬是张不开,意识似乎被无数个黑色的小格子瞬间填满,直到脑中完全漆黑一片……   见易长安竟然晕了过去,莫离连忙将她抱了车,周顺达从后面急着赶过来:“易大人怎么了?”   莫离正在给易长安把脉,听到周顺达问的一句话,却像是惊到了似的,搭在易长安脉搏上的两指如触了火炭一样飞快弹开,嘴上却立即含糊说道:“先去驿馆,安……易大人这是一时有些劳累过度,晕过去了。”   墨竹正想也坐上马车好照顾易长安,却被莫离开口赶下去了:“墨竹,你和周大人坐后头一辆马车吧,这里要是人多气息杂了对大人不好;我会医术,有我在这里看着就行了。”   墨竹连忙跟着周顺达往后头一辆马车去了。   问了莫离已经坐好,车夫轻轻扬了扬鞭子,驾着车缓缓往驿馆方向驶动。随着马车的轻轻摇晃,莫离的脸色也有些变幻不定起来,默坐了片刻,才又伸出手指按在了易长安的脉搏上。   这一回莫离伸出三根手指头,仔细切了易长安左右两只手的脉息。   没错,他先前诊的还是没错!易长安的脉息轻滑细弱,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宽大有力……这种脉息,分明就是——女子!   借着车内马灯的光亮,莫离仔细看了看易长安的脸。   这张脸并没有让人惊艳的美,却带着一种另类的隽秀,宜雄,也宜雌。她生动时,会不由自主地将别人的视线聚焦过来,随着她的认真而认真,随着她的严肃而肃然……   马灯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莫离迟疑了片刻,慢慢伸出手指抚上了易长安的颈中。这光线下看不出来,可是他到底当了神医谷这么些年的弟子,只一触,还是察觉到了易长安的喉结那里,跟人的皮肤并不相同。   易长安的喉结……是假的!他之前一口一个叫的“安哥”,在树林中救了自己逃走的“安哥”,在归途中跟自己畅意纵谈的“安哥”,在一堆死尸中沉着破案的“安哥”……   她,竟然是女子?!   盯着灯光下陷入晕睡的那张脸,莫离有些苦恼地搔了搔头:虽然“安哥”是女子并不影响自己对她的敬佩之情,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他还是暂时不要施针,让她睡到自然醒来好了?   不然的话,莫离真怕自己这会儿会露出什么端倪,让易长安发觉出来……   眼前像是有无数的小黑方块如潮水一般退去,退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易长安突然就睁开了眼。   窗户天光已经大亮,清脆的鸟啼声抑扬婉转,声声入耳时,让人心情无端就好上几分。   易长安躺在床上清醒了片刻,立即起身坐了起来:还好,她身上只除了一件外衣,中衣还是好好地穿在身上,中衣还有一件防弹背心呢,而且她还缠了胸,轻易并不会被人看出来。   房间内各色用具都摆放得齐全,易长安洗漱清爽了,推门走了出来。   隔着一小块花圃,莫离正跟墨竹说着什么,听到动静,转头向她看来:“大人,你醒了?我让人熬了补虚益气的药膳,现在就给你端过来。”   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正立在阳光下,脸上映着春日的阳光,更显得朝气勃勃,清秀的眉眼微微弯着,看着她的目光中似乎带了些什么与以往几日不同的东西。   易长安一时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不同,想了想才以为自己找到了根源:“小莫,这会儿没有外人,你怎么也叫我‘大人’了?难不成是昨天本大人大发神威,把你也给震住了?”   听到易长安随口开的玩笑,莫离心里长松了一口气,很快掩饰了自己刚才有些尴尬的神色,也笑了起来:“是啊,大人官威这么足,可把我给唬住了!”   易长安不由哈哈笑了起来:“来人呐,还不把本官的朝食给端上来,想饿死本官不成?用完了饭,本官还要再提审曹勇问案因呢!”   “少爷,这会儿可是用午食了!”墨竹“嘿嘿”笑着,一溜烟儿地跑去给易长安端饭食了;莫先生说的果然没错,不用胡乱服药,只要让大人好好休息休息不要打扰,等大人醒了,精神自然就养足了!   用神医谷的方子出品的药膳果然与众不同,易长安吃下去才得一刻钟,就觉得胃里头暖洋洋得舒服,恨不得摆张躺椅在这太阳下再快快活活睡上一觉。   只是当周顺达急匆匆跑过来带给她一个消息后,易长安就觉得这时光不是那么美好了——周顺达告诉她,锦衣卫把曹勇给提走了!   她这案子还没算彻底问完呢,锦衣卫就把人提走了,这算怎么回事?原来也没听说锦衣卫会关注灭门案啊?   易长安急忙追问了一句:“锦衣卫来的是些什么人?”   曹氏灭门一案,她破都破了,不把动机问出来,案情就不完整,易长安心里总硌着觉得没做完这事呢。 第114章 不行!   只是不等易长安出门,就有人先进了驿馆,迎面看见易长安,眼中不自觉就带了些笑意:“听说怀阴县的灭门血案被神速告破,我正想着是不是长安在这里,果然如此——”   一说起锦衣卫,还真是在哪儿都有陈岳的影子……易长安连忙上前行礼:“钰山兄怎么亲自过来了?”   周顺达一看这位锦衣卫试千户原来跟易长安是旧识,瞧着似乎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心里对易长安又高看了一眼,跟在后头低声给她解释了一句:“易大人,这位陈千户就是过来提人的……”   原来是陈岳过来提人的,那她还要再审曹勇的事应该好办了。   易长安满脸笑意地将陈岳请了进去:“钰山兄请坐,我正有件事还请钰山兄通融,今天凌晨押进牢里的那个犯人曹勇,我还有些事没审讯完呢,刚刚周推官告诉我说你们提人走了,你看能不能稍微缓缓,让我把这案子审个囫囵出来?”   陈岳挑眉:“之前我看过县衙取的供状了,曹勇不是把他如何灭人满门的细节都交待得很清楚了吗?长安你还有什么没审完的?”   “动机……我昨天一时忘记审了。”易长安有些脸红,一边暗自警醒着自己下次不要再出差错,一边解释了一句,“曹勇犯下这起重案的起因,我还没来得及问呢;发案有因,结案有据,这因没问出来……”   不等易长安说完话,陈岳就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行?易长安嘴里虽然说的是通融,可是曹勇这人是因为她破了这个案子才抓住的,现在她要把这案子审完,这有什么不行的?!   要是别人,陈岳说不行就不行,哪里还会再啰嗦什么,不过见易长安睁圆了眼睛,陈岳还是正色解释了一句:   “曹勇与我们现在查的重案有牵涉,曹氏灭门案你们就这样结案往上报就是,从我提人开始,曹勇这人就由锦衣卫全权接手了;外人一律不许多问。”   “可这发案的原因没问出来,这案子我怎么结?曹氏灭门一案还是我破的呢,让我问问曹勇——”   “不行!”   易长安不由一阵气闷。   在刑侦队,谁经手的案子,如果没有别的要命的事,那么是要负责到底的,出了差错方便找人追责,立了功也不会有人胡乱争抢。   可在这里……锦衣卫说要接管就接管,谁还敢多置喙不成?算上这回,陈岳这是第几次在自己这里逞霸道了?!   要自己去破案,就直接抢人,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想跟她交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人情礼物砸过来,还非跟她换了随身匕首;一顶州府推官的官帽子,逼得她不得不表态,踏上他那艘船……   你说船都踏上了,多少也算一个战壕的了吧,她辛苦一夜破了这案子,陈岳直接高调接管就算了,她就想做完这么个想有始有终的事,陈岳却还偏不答应!   易长安忍不住咬着下唇,恨恨瞪了陈岳一眼。   换了别一个,谁还敢这么瞪陈岳,陈岳一准儿要他吃不了兜着走。可是这瞪他的人是易长安……   陈岳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易长安被咬得水润艳红的下唇,又极快地转开了视线,声音温和了一点:“你放心,该是你的功劳,我自会给你请功,不会少了你的……”   易长安有些恼怒地生硬答了:“不必!我当初接手办这案子不过是职责所在,又不是为了争功来的。”   一听易长安这语气,陈岳就知道这家伙又倒毛了,心里不由一阵好气。   在定州,他好容易才哄得易长安跟他称兄道弟的呢,这回才几句话不对,这家伙就又把他给恼上了,还真是……真当是他是泥人性子吗?!   见易长安先前还和那位锦衣卫陈千户挺融洽的,这一言不合,两边就给夹上了,坐在下首的周顺达心里打着鼓,连忙赔笑着出来打圆场:   “千户大人,易大人,两位也别争了,这曹家灭门血案怎么说也算是破了,至于发案之因,回头下官跟县尊大人说一说,在案卷上多润色几句想来也。难得两位来了我们这怀阴县,不如下官作东……”   易长安心里不快,眼风都没有朝陈岳那边看一眼,假笑着跟周顺达告辞:“这就不必了;既然这边的事情办完了,我还是早些回去跟府尊大人那里报备一声为好,就不在这里多耽搁了。周大人,告辞。”   回头吩咐了墨竹赶紧去收拾行李,易长安这才面无表情地转向陈岳:“陈大人既然公务繁忙,下官也马上要回去,就不在这里多耽误大人的时间了;大人,请。”   易长安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这会儿赌了一口气,连“钰山兄”也不叫了,重新又叫回了“陈大人”。   这是……要逐客了?!陈岳定定看着易长安,心里的不快也一下子涌了上来:“易大人好走不送!周大人,本官这里还有些关于曹勇的事要问你……”   周顺达顿时觉得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本来还想送一送易长安的,被陈岳这一开口,不留下来却是不行了。   周顺达正嗤嗤吭吭的想着怎么两全时,易长安已经向他拱了拱手,转身先走了;她的行李本来就简单,不过一个包裹一打就可以走人,马车也是滁州府衙过来的,要走就走,什么也不用磨叽。   瞧着易长安脚步飞快地出去了,周顺达心里暗叹了一声,打定主意等后头再去一趟滁州府找易长安赔罪,这会儿屁股却不得不先坐了下来:“千、千户大人有什么想问的,下官——”   陈岳将周顺达的脸色都看在眼里,不说正题却先淡淡地开口问了一句:“周大人原来跟易大人有交情?”   不然之前也不会顶着他的压力出来打圆场,刚才易长安就那么走了,周顺达也不会如坐针毡似的。   周顺达苦笑了一声:“千户大人,下官之前只是闻名而已,直到昨天才见到易大人的真容。不过易大人他为了尽快破这案子,昨天刚回滁州府,还没喘匀口气就跟着下官来了怀阴县。   为了破案,易大人又是验尸又是勘查现场的,连轴转着也没得休息,直到今天凌晨三更的时候才把凶犯问讯完。   凶犯刚被押走,易大人就想到还有案因没有问到,本来想追问的,可是一下子累晕了过去,直到刚才才醒过来。先前下官过来时,听说易大人正打算过县衙去提审曹勇审问案因呢,结果……” 第115章 一万两金子   结果人被他提走了,还不许易长安再沾手……难怪易长安耿耿于怀,刚才和他硬是扛了那一下。   想到易长安从定州刚回滁州又奔怀阴县,竟是累晕了过去,陈岳心里就涌上了一层歉意,除了歉意之外,似乎还多了一层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这会儿一时也辨不清楚。   周顺达还在自顾说着:“……哎,不怕在千户大人面前说句直话,我们大燕要是多几个像易大人这样的官,一个政通人和是绝对不愁的……   易大人为着我们怀阴县这案子奔波劳累,这会儿急匆匆地又走了,下官觉得这心里亏欠着易大人的,不安呐……”   他这些年打过交道的官儿也不少了,像易长安这样的,确实少见……陈岳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不由握紧了紧,心里随着周顺达说出“不安”那两个字,也隐约有些担心起来。   易长安年轻气盛,跟自己赌气也就罢了,自己怎么就轻易被他挑动了情绪,也跟他计较起来了呢?   不过想到自己手上的事,陈岳还是敛了心神,直奔主题开始询问起周顺达来。   半个时辰后,陈岳从驿馆出来,直接去了临时下榻的一间客栈独院里。   独院的一间小厢房里,一脸青紫的曹勇正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连嘴都被牢牢堵住了。   听到脚步声直奔这边而来,曹勇一双混浊的眼睛随之往门口看去,见进来的正是今天一早到大牢里把自己提出来的那名年青男子,曹勇连忙“唔唔”地叫了起来。   陈岳偏了偏头,示意魏亭将塞在曹勇嘴里的麻布取了,自己稳稳地在他对面的那张圈椅上坐了下来。   曹勇嘴巴一得自由,立即喊了起来:“大人!大人饶命啊!”   他虽然不知道陈岳是什么身份,但是他可是杀了自己生父满门的重刑犯,这人却能够从牢里直接把他提出来,就绝对来头不小。   这人既然能提他出来,也肯定有能力能够免他一死,曹勇立即先喊了起来。   “饶命?”陈岳轻轻一抬手,淡淡开了口,“曹勇,前天凌晨,你为什么要杀了你生父全家?”   “是因为、是因为……”   曹勇还在迟疑,魏亭已经上前一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手腕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似乎在热身就位,下一刻那拳头就要挥舞过来。   曹勇不由惧怕地缩了缩;先前他没被堵嘴,想嘴魏亭搭讪的时候,就被魏亭用这双拳头好好“教过话”了,别瞧着魏亭个子不大,这双拳头打在人身上却痛得厉害。   这会儿见魏亭又上前,曹勇连忙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是前两天黄二狗找到了我……”   曹勇在县里当屠夫,少不得跟几个狐朋狗友混了些交道。就在前几天,平常跟他一起喝过几餐酒的黄二狗找到了曹勇,偷偷告诉了他一件事……   “黄二狗说,他听到县里一位老人说,我生父那边的曹家,在前梁朝是的外家,后来我们大燕建朝,曹家怕被清算,才逃到了怀阴县。   本来是早就出了五服的亲了,也不知道曹家老太爷跟这边族长怎么说的,就跟怀阴曹家认了个近亲的同宗,就在这怀阴县安顿了下来。”   曹勇一边回忆着一边说不出的懊悔,要是没有黄二狗当初说的那事,他现在还在杀猪出摊呢,累是累点儿,可是活得自在啊,想打点牙祭了,又去找生父要点东西,日子也算滋润了……他怎么就一时被黄二狗怂恿得猪油蒙了心呢?   见他失神地停了口,陈岳淡淡“嗯?”了一声;曹勇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继续说了下去:“黄二狗说,我生父那里藏着一样东西,对我生父屁用都没有,但是如果我能拿来,他有个认识的大商户愿意出一万两金子来买。   小人既是好奇,又不合一时被钱财迷了眼,就问黄二狗是什么东西。黄二狗告诉我,是一块挺漂亮但是已经残破的金线织锦绣片。   据说那绣片上是前梁朝宫中秘藏的绣艺,如今已经失传了。那大商户铺子里养着一帮绣娘,想寻了这残片过来让绣娘钻研,把前梁宫廷工艺给琢磨到手,到时就可以做出觐上的东西,借此振兴家族;所以那大商户才愿意出一万两金子……”   一万两金子!那可是金子啊,相当于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曹勇立即就动了心,想着一块破烂绣片,放着又没有什么用,或许生父也扔在一边的。   他也是曹家的儿子,曹家的家业让曹大郎和曹二郎两个都继承了,他就跟生父讨要这么一块破布片儿又怎么了?所以第二天曹勇就把自己倒搡了一番,穿得破破烂烂的去了生父家中。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见曹勇衣服上打了补丁,曹员外心里不忍,就拿了十两银子出来,让曹勇买些好吃好穿的改善生活。   曹勇接了银子就开始胡诌,说有人告诉他他亲娘生前还留了一样东西给他,让曹员外把那东西给他一起拿回去做个念想。   说实在的,一个通房丫环能留下什么东西?就算当初真留下了,这么久了只怕也早被曹太太扔了。   曹员外也不当回事,只是问曹勇是什么东西,想着另外再给他点银钱补偿补偿算了;没想到曹勇却说是一块残破的金线织锦绣片。   这块残破绣片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曹员外却是知道的。这绣片落在了他手中,毁他是不敢毁的,就怕以后有个什么万一;因此只能藏起来。   听到曹勇讨要这个,还胡诌是他亲娘留下的东西,曹员外当即大怒,既气曹勇竟然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欺骗他,又气他不知道死活,竟然抢着要那张催命符。   曹勇挨了一顿骂,这才期期艾艾半隐半瞒地说了,有人愿意出一万两银子买这块残破绣片,他也是曹家的儿子,曹家的家业留给大郎二郎也就算了,这块残破绣片既然能值这个价,不如给他……   曹员外却更加气恼,当即就要曹勇赶紧滚。曹勇也是被气晕了头,失口说出了其实人家出的是一万两金子的事,谁知道曹员外勃然大怒,不仅把曹勇赶出了门,更是摞下了话再不许他上门,再不会认他这个已经过继出去的儿子。   曹勇又羞又恼地被赶了出来,想到那一万两金子在眼前晃,哪里还忍得住性子?到了后半夜仗着自己对曹家熟悉,就偷偷摸了进去。   本来他是只想翻找到那块残破绣片,没想到惊动了生父,情急之下就杀了人,再之后,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第116章 坏心思   残破绣片!   果然是那副据说隐藏了前梁宝藏秘密的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么?!   陈岳沉着脸从小厢房出来,一头令魏亭即刻带人去搜捕黄二狗,一头带了常大兴往曹员外家赶去。   天色已经昏黄,今天县衙换了一名年纪轻的衙役过来值守,摸了摸出来时媳妇儿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枚平安符,衙役正打算先生一堆火起来,就看到陈岳带着一队人气势肃杀地飞驰而来。   常大兴将腰牌往衙役面前一晃:“把封条拆了,锦衣卫办案!”   衙役连忙上前取了盖了县衙大印,贴在曹家大门上的封条,一脸好奇地目送着这一队人涌了进去;只希望这些人在里面折腾久些,今儿守这一夜也算是有人陪着他了……   陈岳带着人刚进了曹员外的卧室,就突然放慢了脚步,给常大兴递了一个眼色。   常大兴会意,脚步轻悄地走向那只立门大衣柜,左手猛然一把拉开衣柜的门,右手将手中的横刀往前一递。   衣柜里传出“咚”的一声巨响,马上有人哭着喊了出来:“官爷饶命啊!小人只是想偷点东西糊口而已——”   想偷点东西糊口?真是笑话,曹家一下子被人灭了满门,早就是凶宅了,这会儿头七还没过呢,正是凶煞的时候,哪个小偷敢这时候摸进来偷东西?   常大兴一把将藏在衣柜里的那人揪出来掼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一脚踩在他背上,只略一用力,就听到那人的骨头传出“咔咔”的响声:“不老实,老子一脚踩断你骨头!”   地上那人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官爷饶命啊,小的说,小的说!”   那人本来还想等着常大兴松了脚,再紧急想点什么搪塞过去,没想到常大兴见他顿了一下没张口,脚下又是一个用力。   那人这回痛得叫都叫不出来,好容易才挣了一口气,赶紧吐了实口:“小的是来找样东西的——”   “黄二狗?”陈岳这时却突然开了声,“你骗曹勇说的那个大商户如今在哪里?!”   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一口叫破了他的名字,黄二狗吃惊地抬起头来,印入眼帘的不是陈岳的面容,而是一块沁了朱砂色的象牙腰牌:“不老实的话,你知道后果。”   声音平淡无波,黄二狗却狠狠打了个寒噤。那块腰牌凑得太近,他只看清了上面“锦衣”两个字,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群是什么人——竟然是锦衣卫!   难怪掼他的这人手脚这么狠!想到在市井间听说的关于锦衣卫那些骇人的传闻,什么开水烫了皮肉再用铁刷一层层刷下来,什么吊着大拇指只让人脚尖踮着站在地上……黄二狗顿时觉得裆间一热,哭丧着嚎了出来:“那人叫朱远,是个大布商,就住在四方客栈!”   陈岳偏了偏头,常大兴一脚将黄二狗勾起来提到自己手里,带了一小队人飞快地奔出去了。   陈岳这才漫步走上前,一刀劈穿了刚才黄二狗藏身的衣柜。   先前黄二狗因为惊骇,脑袋撞上衣柜内壁时,陈岳就听了出来,这衣柜内壁后面是空的。   果然,随着他这一刀劈出,一个用方砖砌好的小空洞现了出来,洞里放着一只雕刻精美的沉香木匣。   如果易长安在这里,就会发现这只沉香木匣很眼熟……陈岳一把拧断木匣上的小铜锁,从里面取出了一片残破的金线绣片,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块!”   传说中藏有前梁宝藏线索的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今天他终于见到一角!   据说前梁那位篡位的女帝令人修建了一处神秘的宝库,将国库中的珍宝藏了十之七八进去,宝库的线索就藏在这副绣图里。之后前梁皇子中兴,女帝于乱军中自杀身亡,这副绣图也被人裁断,散落民间。   因此一乱,前梁朝国力衰弱,前梁两代皇帝令黑鳞卫收集绣图,致力找回宝藏富国强兵。可惜宝藏还没找回来,前梁末代皇帝就因荒嬉无道,任奸除贤,导致天下大乱,最后被大燕取而代之。   燕皇自五年前听到了关于前梁宝藏的传说后,也暗中给锦衣卫下了令,不放弃寻找,到现在陈岳终于找到了第一片,实在是难得之极!   陈岳将那片残破绣片仔细收好,不知为何,眼前却晃过了易长安垂首一揖的身影:“……下官恭贺大人圣心独具,又得擢升……”   忽然之间,陈岳竟坏心地想看看易长安明明气得想咬他一口,却不得不憋屈地恭贺他的样子……不过也只是一想,转念就哑然失笑。   易长安这家伙这么容易倒毛,也不知道今后在官场上怎么混,少不得还得自己多护着他一点;不过他要是再敢跟自己甩脸子,多少也要给他一个苦头尝尝才是!   就在陈岳还在转着心思的时候,易长安的马车已经在一家茶窠前面停了下来。   墨竹跳下车辕,走进茶窠看了看,回头隔着车帘子跟易长安禀报了:“少爷,这家茶窠还算干净,我们是不是在这里先用了茶饭再走?”   易长安还没有发话,莫离就先开了口:“安哥,眼瞧着天要黑了,饱着肚子摸黑赶路总比饿着肚子赶路要好啊;再说了,你这身子虽然没有大碍,到底也是晕过去一回,坐了这么久马车,下来松散松散也好。”   易长安不由失笑:“明明你年纪小些,怎么现在说话倒有些长着辈儿的味道了?”嘴里说着,却是一揭车帘跳下马车,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向茶窠里走去,“那就先吃点东西吧,墨竹,你去瞧瞧茶老板有什么拿手的,让他赶紧上上来。”   莫离挑着车帘,看着易长安有些懒散得不像样子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暗自笑了一声:就这副咧咧的样子,要说出去安哥是女子,谁会相信?倒不是他说话长着辈儿,而是……   而是三师兄说过,既然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担当,别的他帮不上什么忙,怎么对易长安身体好的事,他还是要做主的。   轻轻一甩车帘子,莫离轻松地跳下马车,却看到易长安站在前头一动不动,看着一辆逐渐远去的马车。   明明刚才上马车的只是一名妇人,虽然容貌他没有看清,可是易长安自己就是女的,有必要这么紧紧盯着一个女人不舍吗?按易长安的性格,莫不是那女子有什么不妥?   莫离立即好奇地凑了过去:“安哥,你在看什么?”   易长安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就是瞧着那女子头上戴的首饰似乎在哪儿见过。” 第117章 搭档   装得再像男人,到底还是女人,看来是天性对那些首饰有感啊。   莫离忍住笑,转眼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易长安不是还有个妻子何氏么?何氏还大了肚子呢!可易长安既然是女的,何氏肚子里的那个是哪儿来的?!   易长安并没有理会莫离的心不在焉,转头跟上前招呼的茶窠老板拱了拱手:“掌柜的请了,刚才那马车就是去附近镇子的吧,是哪家闺女回娘家吗?我瞧着那妇人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在亲戚家里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人了。”   茶窠老板笑着拿搭在肩上的干净抹布仔细将凳子擦了擦,招呼着易长安坐下:“公子这是贵人多忘事,那位太太小老儿瞧着似乎面善,只是一时也认不出人,不过应该是哪家嫁出门的姑奶奶回娘家吧。   那车夫我可认识,叫包二,他那车惯常就是接了州府跑大兴镇和小兴镇的生意;前头可不就是小兴镇嘛。”   原来茶窠老板也不认识人,易长安“哦”了一声也不多话了。   先前她瞧着那妇人头上插了两支小叶金钗,那式样瞧着似乎是以前她在定州银柳楼里看到的那对周氏母女买的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中的两样东西。   那套头面是周氏女的嫁妆,那妇人却并不是易长安在银柳楼见过一面的周氏女。   按说一个女子当嫁妆的整套头面,还是在定州银柳楼打制的,应该不会拆开来送人什么的;不过女人的首饰样式繁多,或许物有相似,她一时看走眼了也说不定。   所以职业习惯问了一句后,见茶窠老板也不认识那妇人,易长安也就罢了。   一行人草草用了饭,点了马灯慢慢向滁州府驶去,直到戌时才进了滁州府城。易长安顾不得回家,先去了顾府找了知府顾维申,把怀阴案的灭门案破案情况向他禀报了。   虽然知道易长安在破案方面很有一手,但是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迅速把怀阴县那起灭门案给破了,即使后来因为锦衣卫把凶犯提走了,也没有影响到顾维申的情绪——他在滁州府能有这么一名手下,在刑狱方面是不用愁今年的考绩了。   瞧见易长安一脸倦容,顾维申心里也起了几分愧疚,说了几句漂亮话后终于抛了实惠出来:“长安这些时日实在辛苦了,自明日开始,就先好好在家里休养休养吧,横竖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事,索性这个月过了再来上值好了。”   现在才三月中旬,顾维申这一开口,易长安就可以在家里休息半个月,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件好事。易长安也有些小高兴,连忙谢了顾维申告辞出来。   还是回家好,一回到家,何云娘早准备好热水了,莫离临时让人抓了药做了个药包让何云娘放进去。易长安舒舒服服狠泡了一个药澡出来,只觉得浑身血脉通畅,恨不得高声唱几句出来。   莫离倒是动作快,洗漱过了早等在了外院的正厅里,见易长安脸泛桃红地走出来,愣了片刻才开了口:“安……哥。”   易长安瞧着莫离脸色白里透红的,笑着打趣了一声:“哎呀小莫,你这刚洗洗刷刷出来,皮肤可真水嫩啊,都说灯下看美人,瞧你脸上这白里透粉的,眼馋得我真想捏一把啊。”   莫离顿时无语——这倒过来了吧,他怎么还被易长安给调戏了……   见莫离红着脸半天不开声,易长安悠哉悠哉端了一杯捧出来的?   别看莫离之前虽然是在逃难,但是身上的银票还是够他花个几年的了。不过要说自己不拿月银,只怕易长安也不肯;莫离立即点了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果我要离开,肯定要提前跟你打招呼。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易长安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小莫你说。”   “我神医谷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我们神医谷接手治疗的患者,不得再另外寻医。”莫离看了眼易长安,“今天凌晨你晕过去的时候,是我给你施诊的,今后你的身体如果有恙,也只能找我来诊治,不得另外寻别的大夫。”   就这?那她岂不是一份月银请的人,顶了两个岗位?既是她的法医搭档,又是她的专属医生?   见易长安不说话,莫离不由有些着急起来:“怎么了,安哥觉得这一条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神医谷并没有这么一条规定,莫离之所以这么说出来,是因为担心易长安让别的大夫诊脉,会被发现她是女子的事实!   男女脉相不同,只要能切得一手好脉的大夫,即使没看到人,只要切这么一只手的脉息,都能切出病患是男是女来。要是被别的大夫把易长安的事给捅出来,那可是欺君大罪了……   先不说易长安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凭着易长安这一手能拨云见日的断案神术,莫离就并不想易长安出事。   身为女子却女扮男装当了推官,易长安是一个异数,可是这个异数对大燕百姓来说,是好事! 第118章 死都不能认啊!   “你不怕累着自己就好……”易长安压根儿就不知道中医切脉能分出男女,因此并不知道莫离的一片好心,只是瞧着莫离一副不让他多做他就跟自己急的模样,有些好笑兼无语地答应了。   莫离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打算走人:“那行,你这些天也着实累着了,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我会给你开方子调理身体。”   莫离不会是实在技痒,打算成天把那些苦苦的中药给自己灌下去吧?易长安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借口:“云娘还怀着身孕呢,这药味儿太浓,我怕到时冲着她——”   “你放心,我会给你做成蜜炼或水炼丸子的。”莫离很快就答了,“到时也方便你按时服药。”   那就好,眼睛一闭,把那药丸子吞下去就行了……易长安长舒了一口气,送了莫离离开,转身坐到自己的书案前,拨亮了灯芯,提笔开始记录怀阴曹氏灭门案的案情来。   怀阴县一家客栈的独院里。   灯光轻轻摇曳,光亮黯了几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搁下青玉笔管,取过一边的挑子,将灯芯拨出来几分,室内的光亮立时重新明亮起来。   仔细看了一遍自己写的密信,陈岳捏了捏眉心,唤了常大兴进来:“明天一早把这封信发给袁大人。”   今天审问了黄二狗后,常大兴虽然立即带人过去了,但是住在四方客栈那名叫朱远的大布商,早在一大早就已经结账走人了。   常大兴四下追寻了一番,却最终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岔到哪条路上去了,只得悻悻回来复命。   陈岳估计,这个朱远可能是一听到曹勇被抓的消息,就嗅觉灵敏地立即收拾包裹走人了,至于黄二狗这里,估计是还不死心,想趁着混水摸一把鱼,结果把自己摸了进去。   曹勇在陈岳手上已经毫无价值,黄二狗留着还有用,还能指认化名朱远的这么个人;只是天地之大,这一回打草惊蛇后,要把这个叫朱远的捉回来,只怕也是千难万难了……   常大兴刚封好了密信出去,片刻后又急急转身进来:“大人,田胜那边有急信来了!”   陈岳急忙接过信拆开,匆匆看了一遍后脸上露出了喜色:“田胜在定州终于找到了些线索!大兴,传话下去,我们明天一早即刻赶回定州!”   夕阳夕照,外面还是霞光一片,定州大牢里却已经一团昏黑。   远远听到铁制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先前还在吹牛打屁的一群囚犯们一下子都噤了声,隔着铁栅栏睁大了眼睛往过道看去。   两名衙役半扶半拖着一名蓬头垢面的犯人从外面进来,将他搁进了一间牢房里,随手对牢房里另外一名拉喳的犯人交待了一声:“林,照看下这姓孙的,要有什么情况你记得叫人!”转身就锁了牢门出去了。   瞧着那两名衙役走远了,牢房里这才重新热闹起来:“姓孙那小子今天又挨刑了!”   “哎,听说他家里还打点了呢,可瞧着隔天这么一顿打,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怎么,他还没招?”   “我琢磨着,这事儿真不是他做的,人都快打烂了,还硬咬着牙不招,肯定是冤呐!”   “想不到这小子平常寻花问柳的快活,临了临了,竟然遇上了这么一桩事……”   “是不是他做的谁说得清呢?要是他跟他那表妹真的有一腿,眼瞅着他表妹嫁给别人,一时妒火中烧也说不定……”   “可怜那梁秀才,娶妻娶了个催命阎王,听说梁秀才还是梁家三代单传的独子呢……”   听着隔壁牢房那些嘈杂的说话声,林叹着气将一只盛了清水的破碗递到了孙健嘴边:“孙健,来,先喝点水吧。”   行刑中被打得昏昏沉沉的孙健茫然地抬起头来,嘴唇刚碰到水就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因为喝得太急,一下子呛了起来,衣服前襟被打一片。   林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给孙健拍着后背:“孙健啊,不是哥说你,这事儿梁家追着不放,摆明了就是定在了你头上,你何苦要吃这些皮肉之苦?不如认了吧……”   因为喝了水,孙健也有了点精神,听到林的话,凄然摇了摇头:“林哥,我不甘心啊!我孙健原来虽然了些,但是真不是我做的这事,我不能认,死都不能认啊!”   认了,他家人就会受尽唾骂,这飞来的横祸,他到哪里又说得清呢?本来就不是他做的,不如咬着牙顶着,什么时候过堂的时候打死,什么时候就算解脱!   林忍不住也物伤其类地叹息着自嘲了一句:“得过且过混日子吧,拖到哪一天死,之前的都算赚的。”   他虽然不算杀人的重犯,却也跟重犯差不多了,跟他搭伙行商的同伴,骗了定州当地富商几万两银子跑了,却把他扔在这里当了替罪羊。   林行商也就是做点小打小闹的生意,就算把他卖个几百回都还不出定州富商的钱,富商怕林也跑了,打通了官府的关节,把他扔进了大牢里。   还不出钱,林就得先窝在大牢里受这些钝刀子割肉的罪,而且还很有可能会被卖去盐场当黑工;幸好林有些小聪明,借口寄信回去筹措银钱过来赎人,实际上也只是拖着罢了。   小小一间牢房里,林跟孙健也算难兄难弟了,服侍着孙健躺下,摸出前些天孙家好不容易才使了银子送进来的药粉给他伤口上洒了上去。   药粉洒上去一阵刺痛,孙健死命咬牙忍着,还是从牙缝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林瞧着孙健背上新伤旧痕一片片青紫交错的,忍不住低声开了口:“这还是你家里使了银子呢,不然也捱不了这么些天的过堂了。”   孙健半晌无语,唯有一声长叹。   梁家虽然不是富户,却是诗书传家,梁家老爷当年曾教过一位学生吉泽,吉泽年少时家贫,梁老爷不仅时常接济他,还对他青眼有加,额外指导过课业。   吉泽已经中了举,只是考了两回春闱不中,如今跟在定州知府欧阳奇身边当了心腹师爷……   就这么一层关系,别说孙家还不是豪富之家呢,虽然倾家荡产地下死力使银子,还是敌不过这层关系;这还是孙健被抓入狱以后,孙家才辗转打听到的。   新嫁进梁家的周玉惠受不过拶指之刑,已经胡乱招认了孙健就是奸夫,所以梁家咬死孙健不松口;吉泽既在暗中施压,又要防着孙家使银子翻案,所以府衙里隔三岔五就拖了孙健出去过堂,只等着他熬不过自己招供…… 第119章 他是冤枉的   听着下面一名小吏的禀报,吉泽皱紧了眉头:“怎么,那个孙健还没有招供吗?”   小吏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吉师爷,这孙健瞧着是个性子,这个时候却嘴硬得很,不如我们——”   见小吏隐讳地用手掌做了个斜切的手势,吉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可!”   他现在虽然当着师爷,可是下一回春闱还是打算要去赴考的,不爱惜羽毛怎么行?要是以后被人翻出了现在他刑讯逼供致死的硬伤,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吉师爷又要拿着人认罪,又前怕狼后怕虎的,这软糯性子能成什么事……小吏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脸上却忍住了不说,只低着头站在一边等着吉泽发话。   孙健已经过了三回堂了,总拖着这么不肯招供也不是一回事,吉泽正想着是不是从孙家那边暗中压一下,就听到外面有下人在低声禀报:“吉师爷,刚才锦衣卫过来人了。”   吉泽连忙走了出来:“锦衣卫?他们来做什么?”   下人恭敬地低着头:“小的不知,他们只来了两人,直接亮了腰牌去找府尊大人了。”   不会是府尊大人出了什么事吧?吉泽心里突地一跳,拔脚就往知府欧阳奇的公房走,才走到半路,就见欧阳奇亲自带着两人过来了,吉泽连忙上前行礼:“府尊大人。”一边拿眼飞快地睃了他旁边两人一眼。   欧阳奇现在可是他的东主,有这层关系在,以后等他过了春闱,少不得可以得他提携一二,这会儿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   “哦,吉师爷。”   欧阳奇刚应了一声,旁边一人就开了口:“既然有师爷在,欧阳大人请留步吧,就让这位吉师爷带我们过去就行了。”   锦衣卫来的这两人只是小旗,又是办的公事,欧阳奇也觉得没有必要自己亲自带去,顺水推舟就应了,转身交待吉泽:“吉师爷,这位锦衣卫田军爷带人前来公办,需要去大牢里提一名犯人,你且陪着田军爷他们过去一趟。”   吉泽立时放了心,连忙应诺了,目送欧阳奇离开后,带着田胜两人进了大牢,见只有一名狱卒在门里值守,不由沉了脸,想到锦衣卫的人还跟着自己,只得忍下暂时不发作:“锦衣卫的军爷要提人犯,你把钥匙带上带我们过去!”   狱卒不提防天色都黑了还会有人过来,脸上一阵慌乱,还想支吾几句,被田胜拿眼一扫,只得老实交待了:“吉、吉师爷,老王他、他拿了钥匙到大牢里去巡、巡牢了……小的、小的这就带你们过去。”   狱卒提了马灯脚步飞快地走在前头,故意把步子放得极重,弄出了大声响,声音也扬得很大:“两位军爷要提哪个人犯?”   田胜哪里还不知道,只怕里面那个王狱卒接了什么私活了;怕自己要找的人有闪失,急忙跟了上去:“我们要找林福,此人长着一脸络腮,在外绰号林。”   “林……”狱卒脚步顿了顿,不由苦了脸,脑袋里一转很快就开了口,“牢房里污浊,两位军爷还在上头等着吧,小人这就把林给你们两位提过来。”   田胜只怕狱卒在里面捣鬼,脚步加快了几分直接越过了狱卒:“不必麻烦了,我们直接过去找人就是!”   狱卒连忙追了上去:“哎哎,军爷,小的在前面带路,小的带——”   不等他把话说完,田胜已经大步如飞地往最里的一间牢房奔去,他隐约看到另外一名狱卒的身影在这边,想到刚才带路那狱卒的脸色,估摸着林福应该就在这里了,不过赶到边却是一愣——   只见那间牢房里除了两名关押的犯人,另外还有一对四十余岁的夫妇正在哭着,再看看牢房里放的一只提篮,田胜这才明白应该是狱卒收了人银钱,私下放了人进来探监……   牢房里的几人见有人突然闯来,齐齐吓得一愣;这时另外一名狱卒已经赶了上来,把王狱卒伸手一拉,使了个眼色,向着田胜赔笑:“军、军爷,这个就、就是林……”伸手一指,正是旁边另外一名犯人。   今天孙健又被拉去过堂,孙父孙母听到消息后心如刀绞,趁夜使了银子偷偷进来探监,给儿子带了些刀棒药和滋补吃食进来。   没想到这一进来探监,林才发现孙父是当年在行商途中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两下正连哭带说地叙着旧着,不提防这时候突然闯了人进来。   见狱卒竟然指的是自己,林还当是那位把他扔进牢里的仇家终于忍不住了,见不到钱就要见自己的命了,苦笑着站起身还想搪塞几句:“官爷,小人的家信才寄出去不久,这会儿家里应该还没收到呢,官爷你看能不能……”   儿子跟林同牢以来,也多得他照应,这才捱了过来,见林这会儿形势不好,孙父也连忙擦了眼泪上前帮着求情:“这位官爷,小老儿手中还有些银钱,官爷你看能不能宽限几天……”   “我可不管你家信的事。”田胜居高临下打量了一眼林,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画像打开,“林福,这人你可认识?”   这副画像是陈岳请了画师根据黄二狗以及客栈掌柜几人对朱远的描述而画下来的,朱远虽然从怀阴县跑了,但是陈岳发了急信出去,定北道的锦衣卫都收到了这副画像。   田胜拿着画像问询的时候,有人说见过一位林姓商人跟画像上的人在一起,只是那位林姓商人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田胜辗转打听了不少地方,最后才发现林被人悄悄儿弄进了大牢里,急忙赶过来提人。   不是来逼债要命的?林凑上前仔细看了看那副画像,眼睛不由瞪大了:“这不是元祖新嘛!嘿,就是这小子,可把我坑惨了!”   原来“朱远”只是化名?!田胜眼睛一亮,一把揪住了林:“这人现在在哪?!”   他这一动作,先前半隐在衣褶中的腰牌立时晃了晃,被狱卒手中的马灯一照,让人一眼看了个分明。   林睁大了眼看了看那块腰牌,扭头打量了田胜一眼:“原来你们是锦衣卫?”锦衣卫要出动,那就牵涉的是大事,绝对不会元祖新骗了人家几万两银子这么简单……   田胜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要是你能带我们找到元祖新,我保你从这大牢里平安出来!”   从牢里出来!林的心一瞬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眼角瞥见孙父脸上涌出的为他欢喜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咬着牙指了指孙健:“还有这位孙兄弟,他是冤枉的,你们要能把他的冤屈给平了,我就带你们去找元祖新!” 第120章 风水轮流转   一对狱友,这还难兄难弟的有福同享起来了?也不看看这是对着谁!田胜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林掼到地上:“怎么,你以为锦衣卫会受你的要挟?!”   孙父连忙示意孙母过去将林扶起来,自己弓着腰跟田胜打拱作揖:“军爷,军爷你别生气,小林他不是要要挟你们,他、他这是坐牢坐傻了,等我劝劝他……”   被孙母扶起来的林也被掼出了火,梗着脖子就是不松口:“孙,你别劝我,当初要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现在也早就不在了。   你那时不肯告诉我籍贯让我报恩,如今我们竟然能在牢房里意外相逢,这实在是天意。我这条命现在都是多活的,如果他们不答应,大不了我、我就——”   林本来还想放几句硬话,一眼瞄见灯光下扶着自己的孙母两鬓斑白,想到自己早早过世的母亲,心里一酸,声音下来:   “军、军爷,要不这样行不行?我帮你们找到元祖新那狗日的,你帮这位小孙兄弟洗刷冤屈!他都过了三回堂了,你看他背上都打得稀烂的,还是咬着牙不认,他真是冤枉的啊!   这天理昭昭的,你们也不能冤枉好人啊!我、我林就这么烂命一条,你们帮小孙兄弟把冤情平了,我叵了一身剐也要带你们找到姓元的!   等找到了人,回头我继续蹲这大牢,也不用你们多操心一丝儿,军爷看这样成不?”   旁边这位是含冤入狱的?田胜打量了眼趴在一摊烂稻草上的孙健,沉吟了起来。倒不是他想多管闲事,不过林有这么一把子义气,他这心里还是有些佩服的……   见田胜不开声,林有些急了,硬话又给摞出来了:“军爷你要不答应,就算把我打死了,我林也决计半句话都不会给你们说出来!”   吉泽这会儿已经赶了上来,一见里面这架势,狠狠瞪了两名狱卒一眼,拱手向田胜赔罪:“田军爷,这大牢里管理疏忽,回头我再跟府尊大人那里建议……这会儿别误了你的事,这人犯你就先提出去——”   不等吉泽把话说完,田胜却突然应了一个字:“好!”却是向着林说的,“你人先跟我们走,你这位小孙兄弟的事,我们也揽下了!如果他真是无辜的,不会冤枉了他!”   吉泽心里不由一个咯噔,正要再劝几句,田胜已经一锤定了音:“吉师爷,还请你陪我一起再去见见欧阳大人。在我们办案期间,这姓孙的人犯,暂时就不要提过堂了!”   见吉泽面色犹疑不定,田胜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从即刻起,他就是我们锦衣卫名牌上的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耽误了我们的大事,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田胜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吉泽也只能暗地一跺脚:“田军爷,这边请,吉某先带你去见府尊大人。”   跟着田胜的那名缇骑示意狱卒解了脚镣,将林带了出来。林走出牢房时回头看了一眼孙氏一家三口,深深一揖下去:“孙,小孙兄弟,你们放心!”   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要是不知报恩,那他这个堂堂大男人,与又有何异?如果孙健的冤屈不洗清,就是锦衣卫一根根打断他的骨头,他也决计不把元祖新的事说出来!   田胜眼角瞥见林的脸色,心里也是一阵动容。要说是别的事,他还真不能揽下,不过既然是破案的事……易大人当初不是答应大人,锦衣卫如果遇上什么疑难案情,可以去找他吗?   回头他就跟大人禀明情况,加急把易大人再请过来!   滁州。   春日艳阳,正是天气晴好。易长安享受着难得的古代带薪休假时光,带着何云娘泛舟湖上,品尝河鲜。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艄公新钓上来两尾鲜肥的鳜鱼,一尾红烧,一尾炖汤,滋味好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   “长安,你再喝一碗汤吧。”难得夫君有时间这么陪自己游玩,何云娘今天也是快活得小脸放光,见易长安吃得差不多了,又给她盛了一碗鱼汤。   “云娘,你打算用撑死这法子来谋杀亲夫吗?”易长安接了汤,开玩笑地打趣起来,惹来了何云娘一阵娇嗔。   两人正笑闹做一团,湖面上有一条小船往这边奋力划来,有人站在船头眺望,看清了这边的人后,远远就兴奋地大呼起来:“易大人!易大人!”   这声音……不是锦衣卫驻滁州府的刘二柱吗?易长安放下汤碗,站到船头,冲着那边招了招手:“刘兄弟。”   刘二柱的船划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易长安的船边。易长安笑着招呼了一声:“刘兄弟今天好闲情,也来湖上游玩吗?可惜啊,要是你早来一点,还有新鲜鳜鱼招待你——”   虽然知道不礼貌,刘二柱还是不得不打断了易长安的话:“易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们定州那边出了个案子,想请易大人你过去一趟帮帮忙!”   定州又出案子了?哼哼,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总还得轮到你陈岳再过来求我的一天,我也要一口一个“不行”先噎你个半死再说!   易长安想到前些天陈岳一口拒绝自己的模样,眼珠转了转:“哎呀,刘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前些日子连日奔波,身子亏虚得厉害,府尊大人特许我在家里好好休养,等养好了身体再去上值。   定州那边又要长途跋涉,只怕我这身体吃不消啊。这事,你们陈大人也是知道的,刘兄弟,你还是去回了他,让他另请高明吧。”   刘二柱匆匆忙忙终于找到易长安,没想到会碰了一鼻子灰,不由有些纳闷起来;易大人刚吃完饭,这会儿正满面红光的,哪里是身子亏虚得厉害的样子?   可是易大人却正儿八经地拿了这事当借口……在他印象里,易长安不是这么个虚头巴脑的性子啊?   刘二柱说了一箩筐好话,易长安就是不松口,只一口咬定,让他去回了陈岳。   言语上几个回合后,刘二柱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难怪刚才易大人把“这事,你们陈大人也是知道的”这句话咬得格外重,只怕是两位大人之间又闹什么矛盾了吧……   上回易长安被强架到榕城破案的事,刘二柱是知道的,他可不想像魏亭和小丁一样,即使两位大人后来已经和好了,但是那两个家伙现在看到易长安就躲……   听易大人这口气,对大人很是有些怨念啊,这事儿他掺合不了,还是回去回禀大人再定夺吧! 第121章 躁动   “他是这么对你说的?”滁州府和定州之间的南城,陈岳听着刘二柱的禀报,眉梢微微扬了扬。   明明只是一个微小的表情,刘二柱却觉得空气似乎有些沉重的感觉,让他膝盖都有些发软:“是……”   陈岳慢慢往椅背上靠了靠:“你没拿着提请公文去找顾维申?”   “属下去了,不过顾大人也很为难。”刘二柱连忙答了,“顾大人说如果易大人还在上值,他肯定二话不说就让我们把人提请走。   可是当初易大人从定州刚回来,这马不停蹄地就被他派到了怀阴县去办案,之后易大人因为劳累晕倒,他心里也极为自责。   所以在易大人从怀阴县回来以后,顾大人亲口许了他十来天的假期,让易大人好好休养休养再来上值。如今这才过去了几天,就要出尔反尔的,顾大人说即使他是当上峰的,这面子上也过不去……”   陈岳低低冷哼了一声,叩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   刘二柱听着那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敲击声,心脏也随着那节奏跳动起来:“大人你看……”   “他既然等着要我过去——”陈岳指节的敲击骤停,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那我就亲自过去请!”   易长安还想跟他犟一犟筋,他就让易长安好好看看,到底谁的骨头更硬!   滁州府。   易长安找了莫离作陪,带着沐氏和何云娘从云山寺上香回来,依次将女眷和莫离都送回了各自院子,这才慢慢朝自己的外书房走去。   她拒绝刘二柱已经两天了,按锦衣卫的办事速度,这会儿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差不多也该见真章了吧?   想到陈岳要不然捏着鼻子过来认憋屈,要不然揣着一肚子气去找别人,易长安就觉得心里倍儿爽;谁让那家伙那天一口一个“不行”,明明是她破案抓住的凶犯,却被那家伙硬生生给截走了呢?   她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哼,看在那家伙在别的方面还不错的份儿上,只要陈岳跟她低个头,她就勉为其难跟他去定州办案吧!   易长安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刚进院子就看到了自己书房的灯正亮着。   没有她的允许,墨竹和修竹是不会进书房的,房间里的灯烛……   想到上回陈岳也是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就登堂入室的,易长安瞬间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房间门毫无遮掩地大开着,易长安慢慢踱了进去,果然在自己的书案前看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不由微微眯了眯眼:“陈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让易某这里蓬荜增辉啊!”   陈岳并没有转回头,而是继续站在书案前看着一叠纸,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微磁:“大燕律定曰,狱牍乃官衙机密,不可擅自带离记档房,违律者,可……”   易长安一下了睁圆了眼,几步过去就想抢回陈岳手中的那叠纸张:“陈岳,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这是我自己写的,才不是狱牍——”   陈岳一手就抓住了易长安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抖了抖手里的纸张:“是吗?要不要我把这些交去刑部,让刑部来断一断这些是不是狱牍?”   易长安记的这些案情纪要,严格来说,甚至比官方记入记档房的狱牍还要详细全面……   所以她一直也很小心,明明藏在书房里一个很隐秘的地方的,怎么陈岳这混账居然也能翻了出来,这人属狗的吗,鼻子竟然这么灵!   见易长安不吭声,陈岳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还要不要我给易大人你提醒提醒,按律该如何?”   这家伙捏着她的把柄,笑得那么可恶……易长安被擒住的那只手腕突然一翻来了一记反擒拿,另外一手横肘向陈岳胸前撞去,同时提脚一个侧顶,直责对方的膝窝。   三招连环,只要陈岳中上一招,她就有机会夺回自己记录的案情纪要!   只可惜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凌厉无比的招式,在陈岳眼前实在太稀松平常,只是脚下一个移步,陈岳转眼就把易长安的手臂反拧住了,将她紧紧压在墙壁贴着她的后背轻哼了一声:“我记得我说过,你这些三脚猫的功夫,要是惹恼了我——”   鼻间嗅到易长安身上极清淡却也极好闻的体香,陈岳的话突然一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易长安的身上。   因为被他压着紧贴在了墙上,易长安不得不侧着脸。灯烛将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柔和,或许是连气带急,净如白瓷的脸颊此刻泛出了一抹嫣粉,带着那只精雕白玉似的耳朵也透出了些许粉色。   刚才打斗时不觉得,直到这时,陈岳才感觉到被他紧紧掐在掌中的那截手腕,肌肤细腻柔嫩,像是……像是抚上玉兰花瓣那种质地的感觉……   技不如人啊!易长安真想捶墙,听到陈岳威胁的话,怄得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陈岳正在心猿意马地想着,这似乎是第二回 他跟易长安靠得这么近,转眼看到易长安被咬得水光嫣润的嘴唇,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感觉到背后力道的松动,易长安趁机想挣扎出来,很快又被陈岳紧紧按了回去,只是他的身子却尽量隔得远了些;他不能让易长安这时候转回身来,易长安一转回身,就会看到他、他竟然会起的反应……   本以为能够趁机脱身,没想到陈岳反应挺快,又把她摁回去了,易长安心里又气又郁闷,脱口就呛了声:“陈岳,有本事你就这么压我一辈子别放!”   他倒是真想压——陈岳心里砰地一跳,又竭力让自己那颗突然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到底是在锦衣卫多年的人,不过十几息的工夫,陈岳已经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不过声音还是比寻常略低沉了一分,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长安,上次曹勇的事,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曹勇犯案的起因,就是我们正在查的机密之事;此事不宜向外透露。”   当时陈岳提了曹勇走的时候,要早这么说,而不是一口一个不行,易长安也不会生那么一通闷气;这会儿陈岳虽然解释了,到底还是有些晚了,易长安心里头仍然气难平:“那是,陈大人身居要位,办的都是机密之事、机密之案,我这种闲杂人等,哪里有那资格掺合!”   这口气阴阳怪气的,怎么跟个胡搅蛮缠的女人似的!陈岳又想气又想笑,好在这会儿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了,慢慢放开了易长安,耐着性子还是哄了一句:“那时是我没想周到,我现在跟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第122章 怎么就软了呢?   打又打不过陈岳,论官职陈岳还远远压自己一头,易长安也不是那种傻愣狍子,陈岳既然已经放开了自己,该下台阶的时候还是知道下台阶的。   一边活动着自己被陈岳捏得生痛的手腕,一边斜睨了陈岳一眼,易长安轻轻哼了一声:“打个巴掌给颗甜枣,你倒是玩得挺溜!”   换了别人,巴掌打过去后,只有将对方摁死的份儿,哪里还会再喂什么甜枣?陈岳正要开口,被易长安那斜睨的眼波一撩,怔了一怔,气笑不自觉就变成了苦笑,语气更是软了下来:“我哪里玩得溜,这不是遇上某人,这才……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欠考虑嘛。”   “既然钰山兄诚心道歉,我就勉强接受了吧。”易长安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陈岳放软了身段,她也见好就收,不过还是加了一句,“不过你得跟我保证,下回不许对我用武!你要真把我这手腕子拧断了……”   见易长安微微撅着嘴,手上一直在揉着她的手腕,陈岳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她的手腕握在掌中,轻轻给她揉了起来:“对不起,我给你揉——”   陈岳的话一下子卡住了。   握在掌中那截嫩白的手腕先前被他捏起了一圈儿红痕,这会儿轻轻揉着,和刚才捏着的感觉不同,易长安肌肤那种细腻、柔软、娇嫩的质感,让陈岳忍不住指尖都有些微颤起来。   好在易长安也不习惯两人这样的亲昵,飞快地将手抽开了:“免了,易某何德何能,敢让千户大人帮我来揉手?就是千户大人把我这手腕子给拧断了,我也得说声‘拧得好’,顺便把另外一只手腕递上去啊!”   她觉得刚才这事儿挺尴尬的,所以一咕拉地说了一大串话,倒是并没有注意到陈岳之前的卡壳。   陈岳飞快地转过身去,借着倒茶的动作飞快地掩饰了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乱,转回头时脸色已经平静如初,端着一杯茶递到了易长安面前:“好,我下回绝不再对你动武,这杯茶算是我给长安赔罪的!”   易长安瞟了陈岳一眼,接过茶水啜了一口,这才悻悻开了口:“说吧,定州又出了什么案子要我去?”   “据说是一起新娘伙同奸夫在新房中杀害新郎的案件,她那夫家指认奸夫是新娘的表哥,但是那人已经过了三回堂了,还是坚决不肯认罪。”   陈岳简单说了个囫囵,末了解释了一句:“这案子牵涉到我们手上另外一件事,所以不得不出手管上一管,等明天我们启程,在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不等易长安再开口,陈岳就又摞了话下来:“府衙那边我自会打发人过去说,明天辰时我过来接你出发,时辰不早了,你还要收拾行李,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说完就脚步匆匆地跳墙走了。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易长安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陈岳微微有些着急地消失在墙头的背影,总觉得陈岳来这一趟,明明开头就像是挟了雷霆万钧之势的,怎么到后来一下子就软了呢?   陈岳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在那里多呆了,再呆下去,他怕自己又会硬起来……   说起来,今天真像是撞鬼了似的,他怎么会对着易长安有那种感觉呢?   魏亭和刘二柱几个正在易府的墙根儿边上等待,见陈岳从墙头跳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大人,易大人他?”   魏亭本来还真担心陈岳又会让他去把人绑出来,到时就算后头大人又把易大人给哄好了,也只怕易长安会恨他入骨了。   陈岳心里有事,并没有注意到魏亭脸上的纠结和刘二柱眼中的担心,只是随意摆了摆手:“没什么,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辰时我们过来接他一起走。   魏亭,你回去把我们的提请文书拿出来,再跟刘二柱去一趟府衙,跟顾维申那里说一声;虽然易长安现在还在假期,还是跟顾维申那里打个招呼好些。”   易大人应下了?魏亭脸上神色一松:“还是大人你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劝服了他,我这就和二柱……咦,大人你不回去?”   陈岳轻咳了一声:“恩,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办,你们赶紧过去吧,再晚了耽误别人休息也不好。”   魏亭和刘二柱连忙脚步匆匆地走了。陈岳盯着他们走得没影了,大步向另外一条街拐去,等他从一间民宅的后门出来时,已经乔装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脸色黑黄,凤眸有些浮肿,唇上两撇八字胡,颔下也长了一指长的胡须,就连衣裳也换成了有些花哨却富贵的暗金刻丝销团花直缀,手中拿着一柄紫檀香骨扇……   夜色渐黑,对大部分人来说,该是一天下来安静的时间了,在滁州府的一条街上,却正是明灯高照,欢声笑语之时。   香玉楼前立着两名容貌清秀的迎宾少女,虽然现在还是暮春时分,却已经提前穿上了轻薄的夏裳,巧语嫣然地招呼着进楼的各色客人们,也不时被客人们逗得发出一阵娇笑。   张眼瞧见一名眼生的中年男人往这边过来,一名少女目光在那中年男子拿着折扇的那只手上略微一转,飞快地从对方手指上那个虽然有些大,却看起来货真价实料足的金镶羊脂玉扳指上移开,浮起了甜腻的笑容迎了上去:   “这位爷瞧着眼生,莫不是第一回 来我们香玉楼?不知道爷听过我们楼里哪一位姑娘的花名,是到雅间喝茶听曲儿,还是……”   陈岳憋着嗓子应了一声:“一间雅间,要清静点的。”   少女脸上笑容更盛,连忙把陈岳带了进去,交给了里面的:“田妈妈,客人要一间清静点的雅间!”   刚送了一名熟客进去,回头见是一名眼生的客人进来,一眼扫过对方身上的穿着,目光在男子手中那柄做工精致的紫檀香骨扇上一顿,连忙殷勤地请了男子进去:   “这位爷可是第一回 来我们香玉楼?不是奴家自吹自擂,爷你来我们香玉楼啊,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别说滁州府了,就是整个滁州,要说——”   陈岳将折扇一收,打断了那滔滔不绝的架势:“给我找个会点诗文的。”不等再介绍什么,直接扔了一只银锭子过去,补了一句,“不要姑娘!”   张开的嘴立即闭上了,露出了一个会意的笑容:“知道,爷放心,奴家这里要什么样儿的都有,爷你先请坐,奴家这就带人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把陈岳带进了最里头的一间雅间。   “随意上些清淡的酒菜过来就行了。”陈岳迅速环顾了下这个房间,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轻咳了一声,“不要年纪小的,也不要那些涂脂抹粉的!” 第123章 感觉   半盏茶的工夫,一名容貌清秀、年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走了进来,声音清润地行了礼:“云飞给爷请安。”   果然是个懂的,听到陈岳那么几句话,直接点了这样一个男子进来,要换哪个头一次逛青楼的,瞧着云飞这一身青绸长衫,这一份书卷气质,只怕会以为这是哪位秀才呢。   陈岳抬头看了云飞一眼。   这小倌儿确实有几分诗书气质,加上算是南风中年纪大的,一举一动带了几丝沉稳,安静站在那里的模样,倒也有些风雅的韵味。   不过跟易长安相比,还是感觉差了些什么味道……陈岳下巴轻点了下旁边的椅子:“坐。”   “是,爷。”云飞翩然坐下,半低着头,姿容颇为文静。   小倌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对什么样的客人,要什么样的口味,哪怕本性不是如此,装也能装得出个九成模样来。   先前就交待了,新来的这位客人先要的清静房间,又要个年纪不小、会些诗文、还不涂脂抹粉的,肯定就是喜欢像读书人的那一款;因此云飞就照着读书人的模样说话做事。   他在这里文静坐着,陈岳却站起身来,围着他看了一圈,突然一伸手就把云飞的手臂反拧过来,将他紧紧压得贴在墙上。   云飞心里不由一个咯噔:只怕自己今天是遇到了有那种癖好的客人,难怪要点自己这个年纪大些的,怕是年纪小了受不住,会被他直接弄死!今天这一场皮肉之苦,看来是脱不了了……   陈岳将云飞压在墙上后靠得很近,可是并没有在云飞身上闻到他在易长安那里闻到的好闻气息。   同样白皙的侧脸,为什么自己看过去根本没觉得怎么样,同样有些纤细也保养得很好的手腕,捏在自己手里也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陈岳不信邪地将云飞转了过来,握着他的手腕子轻轻揉着,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眉头却越皱越紧,揉着手腕子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刚才这位客人的力气云飞是有领悟的,生怕这位客人下一刻就会直接把他的手腕给生生折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低低就唤了出来:“爷……求爷……怜惜……”   陈岳正觉得极不得劲儿,突然听到云飞这么一声,立时跟捏着火炭似地甩开了他的手。   不对,太不对了,他对这小倌儿……根本就没有反应啊,反而还觉得恶心,可为什么对易长安……   抬眼见云飞正一脸惊恐无措地站在一边,双膝微曲着正想着跪下来,陈岳暗叹了一声,摆手让他坐下,直接将一张银票拍在了桌子上:“没事,我走了。”拔脚就往外大步走没了影。   云飞怔怔看着大开的门,又看了看桌上那张一百两银票,虽然不明白这位客人究竟是在发什么疯,还是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客人没折腾他,不过是拧了捏了摸了那么一下,就扔给他一百两银票,今天晚上这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   大步走在阴暗小巷中的陈岳心里也如释重负:这一百两银子,值!证明他不是因为憋得太久喜欢上男色了,而是、而是独独对易长安……   可是,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就会对易长安……想到先前易长安那宜嗔宜恼的鲜活模样,陈岳的脚子越走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夜空星光璀璨,弯月像钩子似的,勾着陈岳的心思在这广袤的天地间无边无际地遐想起来。   从自己见到易长安的第一面起,一幕幕在陈岳的脑海里滚过:易长安装愣充傻的小动作,故意报复的小坏心,办案时秀眉紧蹙的认真,还有在他面前明明不愿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压住气的憋屈模样……   一声轻笑突兀响起,又很快被夜风带走。陈岳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在锦衣卫多少年,他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没想到还会有被人这么轻易挑动情绪的一日……陈岳慢慢抬头看向星光明亮的夜空。   有两颗靠在一起的星子像易长安那双黑亮澄澈的眼睛,亮得满满都是精气神,亮得让人打心眼儿里都感觉到活力;可是,在这双明亮黑眸的注视下,自己的那一份心思就如突然窜到大街上的老鼠,仓皇无措,急于遁形。   陈岳有些苦闷地轻叹了一声,想到明天易长安要跟他一路去定州,心里莫名又有些微酸地欢喜起来。   晨雾尚浓,陈岳一大早就带了两辆马车过来接人。本来想着一辆马车让易长安坐,一辆让他的长随带着行李坐上去,没想到易长安没有带墨竹和修竹出来,却是带了另外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   “钰山兄,这是小莫,以后就给我当搭档了,他本来就习医,对人体更为了解,比别的仵作都强。”易长安简单解释了一句,带着人上了马车。   这人就是那个神医谷的弟子?以后就跟着易长安了?陈岳审视了莫离一番,轻轻点了点头:“听说上次长安身体有恙,还是小莫帮着调理身体的,真是多谢你了,等到了定州,陈某再好好给小莫敬一回酒。”   易长安跟这位陈千户关系匪浅吗?为什么陈岳会是这种语气……莫离飞快地转头看向易长安,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含糊着应了一声:“医者父母心,何况现在莫离还跟在安哥手下做事,可不敢当陈大人的谢。”   两边打过了招呼,马车很快启程,陈岳骑马而行,易长安则坐在马车上跟莫离聊天。   前些天易长安都是带了家眷一起出游,有些话题不好跟莫离谈起,这会儿只有两个人了,自然就法医的一些知识讨论起来。   一个虽然不是法医专业,却有丰富的经验,一个是自幼习医,对活人了解,对死人也正感兴趣,两人说得很是投机。   陈岳策马护在马车边骑行,先前还没有什么,听着车内的说笑声,心里慢慢却有些疙瘩起来。   莫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浑身都透着一种干净而又人畜无害的气息,让人一眼看去很是舒服,正是讨人喜欢的模样;起码易长安对莫离的态度,跟对他的态度就完全是两样……   哪怕明知道易长安对莫离的喜欢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但是陈岳的心里还是醋了起来,眉头皱了皱,就拨马跑到前面开路的魏亭身边:“魏亭!”   魏亭正要勒马,陈岳却靠近过来压低了声音吩咐:“我有些事要跟易推官单独交待,那个莫离在他马车上不太方便,你一会儿……” 第124章 与子同车   魏亭忙不迭地点头,叫过一名年纪大的手下低语了几句,见他飞快地往后头一辆马车上奔去,自己则策马来到易长安那辆马车边,轻轻敲了敲车窗:“易大人。”   易长安探首看了出来:“何事?”   “易大人,我们有个兄弟旧伤发作,有些不太舒服,听说莫先生是神医谷出来的弟子,你看能不能请莫先生过去帮看一看?”魏亭是得罪过易长安的,过来请人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极客气。   能跟锦衣卫打好关系自然是好事,莫离看了易长安一眼,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就过去看看。”   车夫慢慢停了马车,让莫离跳了下来。魏亭也下马陪他往后头一辆马车走去:“莫先生,这会儿赶路要紧,我们那兄弟已经歇在后头那辆马车上,车子还得继续往前跑,要辛苦你就在马车上帮我们那兄弟看诊了。”   这些都是小事,莫离摆摆手,登上了后头那辆装行李的马车,在车里那中年男子的身边坐了下来,开始问诊。   魏亭瞧着他坐稳了,一个手势,让车队继续往前行去。   没了人跟自己说话,易长安有些无聊起来,加上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随着马车的颠簸,易长安索性就放下了车窗帘子,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就睡了过去。   车门帘子忽地一卷,马车未停,陈岳已经轻悄跃了进来,见了马车里面的情形不由一愣,更加放轻了动作坐了过去。   易长安正随着马车歪来摇去的打着瞌睡,冷不丁旁边有了个倚靠,身子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更沉了。   没想到易长安醒时那么警觉的一个人,这会儿瞌睡了会自觉蹭进他怀里窝着……陈岳开始只是一只手下意识地托着易长安的脖颈,见她睡得香甜,迟疑了片刻,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背。   春裳不厚,即使隔着那层护甲,陈岳也感觉得出易长安的腰肢纤细,要是他合手来掐,应该恰可盈盈一握;陈岳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僵硬地低下头,看向怀中的人。   鼻尖隐约又嗅到那熟悉的清新淡香,陈岳心中一动,慢慢伸手抚上了易长安的脸;指下的肌肤细嫩光滑,让他的手指有些流连忘返。   大概是感觉到脸上有些痒,易长安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抓,却捏到了几根手指,倏忽一下醒了过来,怔怔张开了眼。   入目就是陈岳微微冒出胡茬的刚硬下巴,易长安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回过神,声音微哑地轻唤了一声:“陈岳?”   “嗯,”陈岳低低应了一声,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手将她竖正了身子,抻了抻自己的衣裳下摆。   易长安有些迷糊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就到吃午饭的地儿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之前居然是窝在陈岳的怀里打瞌睡,有些不好意思地嗔了陈岳一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刚来,本想告诉你我们要先赶一段路,晚点再吃午饭。”陈岳风淡云轻地答了,瞥见易长安眼中的迟疑,很快又补了一句,“刚才有只蚊虫,正想把它赶走,没想到把你惊醒了。”   易长安搓了搓脸,“哦”了一声:“我刚才……一时睡迷了,有什么失礼的地方,钰山兄多多担待。”她知道自己的睡相不好,但是在马车上打个瞌睡,居然能滚到陈岳怀里去,这也实在够冏的了。   陈岳的凤眸中露出了一抹笑意:“能给长安当枕头,真是我的荣幸。”   见易长安瞪了他一眼,又笑着补了一句:“幸好我皮粗肉糙的,借你压上一压也不怕,就当让你压回来,算是报了昨天晚上的仇了。”   听到陈岳说起报仇,易长安愣愣想了想,才想到自己昨天晚上气急时说的那句话——“陈岳,有本事你就这么压我一辈子别放!”   压她一辈子别放……   易长安这时才想起这句话的歧义来,脸上轰地飞红一片,尴尬地别开了脸:“瞧钰山兄说的,合着我就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人吗?”   陈岳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易长安羞红的脸颊上,心中忽地一荡,一句调笑脱口而出:“是啊,有时心眼儿比针尖还小,非要我好好哄转才行,要是以后我娶个媳妇像你这样的性子,每天都要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易长安几次跟他赌气,又被他半硬半软地哄回来,还真跟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情形差不离……   易长安狠狠瞪了陈岳一眼:“我又没求着你哄我!”   易长安飞的眼刀在陈岳眼里根本没有杀伤力,反而有种眼波横睨的娇蛮味道,陈岳不由翘了唇角:“好好,你没求,是我自己贴上来的。”   话是这么说着,却又挺了挺胸:“来来,还要不要再趴进来睡上一觉,我认劳认怨,要我当褥子我就当褥子,要我当被子我就当被子!”   这厚脸皮的家伙,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颜色他能开染料铺!易长安冷笑着啐了他一声,一脚踹了过去:“我就想团巴团巴把你打个包袱卷儿扔出去!”   陈岳哈哈笑了起来,长腿一伸就轻松夹住了易长安的脚:“你确定是你扔我而不是我扔你?”   易长安脚腕一转在陈岳鞋面上狠狠踩了一脚,下巴一抬:“你扔啊,扔了我就不去定州了,刚好打道回去!”   陈岳轻嘶了一声松开了她的脚,凤眸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华:“我可舍不得扔……”   男人的声音低沉又带着磁性,易长安怔了怔,一瞬间有种耳朵要怀孕的感觉,等回过神后飞快地转过头轻哼了一声:“懒得跟你斗嘴皮子。”伸手撩开车窗帘子往外看去。   窗外吹进来的清风吹淡了她脸上的热度,却吹不散她心中那一瞬间的悸动:真是见鬼了,为什么古代男人也会撩妹?!而且声音配颜值,刚才还真撩动了她,即使只是一下下……   陈岳也闭了嘴不再说话,目光却落在了易长安露出的小半只通红的耳朵上,觉得胸口有什么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易长安他的脸红了,是不是他的心里也……   蹄声不绝,马车碌碌急行,车厢里却慢慢陷入了一种沉默中,无言,又带着些微旖旎的温馨。   陈岳盯着趴在车窗边的那道纤瘦背影,心神恍惚地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悄悄松开刚才自己不知不觉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已经微沁出了汗水,再这么暧昧地沉默下去,不知道自己会头脑发热,一时做出什么举动……陈岳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易长安却突然回过头来:“停车!” 第125章 河中浮尸   “长安,怎么了?”见易长安脸色突现严肃,陈岳立即察觉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河边漂着什么东西,我瞧着……有点像是两个死人。”   易长安话音刚落,陈岳就凑近车窗往外看去;他目力比易长安要好得多,很快就看清了路边不远处那条河里的情形:“是两个死人。”   车夫已经停好了车,陈岳和易长安跳下车往河边走去,见那两名死者还顺着河水往下漂着,陈岳忙吩咐两名缇骑就近觅了一艘小船过去牵尸上岸。   易长安立在岸边眺目看了片刻,就一口说了出来:“两名死者应该都是男性。”   紧跟过来的莫离不由诧异问了一声:“安哥,这么远你就能看得清死者是男是女?”   易长安摇了摇头:“看不清,不过两名死者在水中都是呈俯卧位,一般情况下应该是男尸才会这样。”   “那女尸呢?”莫离不由好奇地问起来。   “一般会呈仰卧位。”易长安注视着小船上的缇骑已经将尸体系住,慢慢往回划了,转头看向莫离,“小莫,上次我请你做的避秽丸呢?现在天气慢慢开始热了,尸体能漂在水面上,已经高度腐败了,得服上一丸防着点。”   莫离连忙从荷包里取出一只小瓷瓶递给易长安,易长安拔开塞子取了一丸直接吞服了,请那两名缇骑仔细净了手,也各人递了一丸药过去:“辛苦几位兄弟了,这是莫先生送给你们的驱秽丸,服下后可驱尸邪。”   能驱尸邪的驱秽丸?即使刚才已经是非常小心地从那两具尸体上游处牵的尸,这会儿知道还有药可以服用避秽,两名缇骑还是面上一喜,忙接过药拱手行礼:“小人多谢易大人,多谢莫先生!”   易长安摆了摆手,取出手帕捂住口鼻,取出何云娘给她特制的一双肠衣手套戴好,这才走近那两具男尸。   大量腐败的气体将死尸充成了一个人形的大皮球,这才让尸体漂浮到河面上。即使死者生前貌如潘安,现在也看不出半点形状了。   两具男尸都是双目凸瞪,口唇向外翻出,面目肥肿得狰狞可怕,莫离本以为自己这一段时间已经看多了死尸了,这会儿乍然见到这么恐怖的尸体,也忍不住一时不敢拢边。   两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品,没有饰物也没有荷包,腰带倒是缠在了一起,所以才让两具尸体一起浮在水面上,没有被水流冲散开。   易长安仔细检查了一遍,轻轻摇了摇头:“右侧死者年约三十至三十五岁左右,右手指间有茧,应该是常年握笔之人。   看他身上外穿酱色茧绸长衫,内穿三棱江布中衣,家境大概是属于中等。   左侧死者年约三十五至四十岁左右,脚底厚茧,看样子经常在外奔走,看穿着,或许是右侧死者的长随一类。两人均无外伤,目前从外表看来也没有中毒症状,具体死因要剖尸才能查明……”   见易长安认真验着尸体,莫离心下大惭,忍着尸臭也走近前来:“如今天气好了,也许是主仆两人夜里赏月,不小心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   易长安摇了摇头:“两人身上都太干净了,根本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物品,我想应该是被谋杀,凶手不想留下线索,这才把他们身上可能辨识出身份的东西都搜走了。”   谋杀?莫离盯着那两具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无奈地叹了一声:“连这两人都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这可从哪儿去找凶手呢?”   易长安闭上眼仔细想了想,重新睁开了眼:“初步推测两人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六到八天前,现在暮春时节,尸体沉入水中后大约在两天后就会浮起,也就是说,尸体应该在河里漂了四至六天左右。   如果是在舟船来往较多的河道地段,死尸应该早就被发现了,可见尸体应该是从这条河的一段偏僻支流未水河流下来的。   按水流的速度往上推,很有可能就是未水河富源县境内出的事,富源县虽然有一段河道,但是地势太偏,寻常出行都是走驿道,并不怎么行船。所以,尸源可能要往富春县那边去找了。”   易长安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击节而赞:“不知阁下何人?竟然能从这两具尸体上看出这么多线索!”   陈岳刚才也只顾着盯着易长安听她分析去了,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听到声音讶然回头,正要开口,那人已经装作略带了几分惊喜地走上前来:   “原来陈大人也在这里,家父前几天还念起陈大人呢,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碰上!刚才说话的这位小兄弟是——”   陈岳觑着那人眼色,忙略低了头拱手行了一礼:“原来是黄大公子,幸会幸会!陈某提请了滁州府推官易梁往定州公干,途经此地,见河中有浮尸,停车捞了上来;刚才就是易推官正在验尸。”   见陈岳对这位浑身贵气的黄公子言语中颇为客气,易长安站起身来,客气地冲对方点了点头,又伸手摇了摇示意:“黄公子好,易某手上不便,不好跟黄公子行礼。”   她手上还戴着那肠衣手套,刚刚才翻检过尸体的,确实不好拱手行礼。   黄公子满脸含笑地轻轻颔首:“无妨,易大人刚才是在验尸吗?验尸向来是仵作之职,没想到易大人不仅精于此道,比之仵作更厉害了不止几倍,竟然能推断出尸源所在,黄某佩服!”   换了一般人,这河中无头无脑浮出的两具死尸,谁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要想寻到苦主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没想到到了这位易推官嘴里,竟是一条条都有迹可寻。   黄公子看向易长安的眼神大为欣赏,一边说着,一边往尸体处走去,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长随打扮的中年男子连忙上前拦住:“公子不可!如今天气已热,尸体易生秽邪,不可靠近!”   黄公子有些遗憾地停了脚步,正要开口,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陈岳眺目看了一眼,回头跟场中诸人解释了几句:“我刚才遣人去本地报官,这会儿应该是县衙来人了。”   有锦衣卫上门报官,急吼吼跑过来的果然是当地的县令,身后还带着推官、仵作、文吏、衙役等呼啦啦的一大群人。   这里地界还属于滁州,是滁州辖内的桐县。县令乐文明去滁州府办事的时候,倒也跟易长安碰过一面,因此首先就跟易长安行了礼,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易大人在这里!有易大人在,下官可就放心多了!” 第126章 乌头   易长安无奈地笑了笑,跟乐文明简单介绍了陈岳一句,等两边见过礼,直接提了出来:“乐大人,我刚才只是初步勘验了一番尸身,既然你把县里仵作带过来了,还请仔细验一验,填写尸格吧。”   跟在乐县令身后的一名年轻仵作连忙上前,一眼看到那两具已经呈巨人观的尸体,忍不住先偏过头干呕了一下,又赶紧从荷包里摸出一粒药丸含在了嘴里,这才上前验尸。   早有一名文吏在一边听着年轻仵作的断语记录尸格:“右一死者,男,年三旬,身高六尺,身无财物,无伤势,无显著特征,溺亡……”   易长安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仵作的话:“错了,身高应该是五尺七寸,尸体已经了,丈量时要除去这个因素,还有他也不是没有身体特征,他左脚底有一粒花生大的黑痣。”   仵作虽然以前没见过易长安,却是知道她的名气的,听到她指出了自己的谬误,有些讪讪地胀红了脸。   自己县里的仵作不顶事,到时被府衙怀疑县里办的案子就糟了;乐文明连忙上前打圆场:“易大人,先前县里的老仵作前些日子已经辞职回乡了,这个小吴是原来仵作的徒弟,新上手的……”   易长安并不是想为难人,只是不想出现差错。看了吴仵作一眼,易长安示意他站上前来:“还有,不能因为尸体没有外伤,是从水里打捞起来的就说他是溺亡,具体要解剖之后才能确定他是生前落水还是死后落水。刀具都带了吗?”   吴仵作正仔细听着,听到易长安跟以前师父一样说了这么一句话,下意识地就点着头把手边的工具箱递了过去。   易长安接过来取出里面一柄细长的解剖刀,跪在尸体旁边持刀划了下去;吴仵作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哎呀”了一声:“易大人,这……这种事还是小人来吧!”   易长安摇了摇头:“我边做边说,你尽量学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以后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可以来州府问我。”   吴仵作连忙点头,见易长安熟练地持刀在尸体肩关节处开始延伸到和腹部切出一个“Y”形切口,马上就问了出来:“易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切?”以前师父教他都是一刀直线切下的。   随着刀子划过,尸体膨胀的腹部“噗”的一声瘪了下去,一股恶臭迅速弥漫开来,即使是在河滩这种空旷的地方,也让周围的几人立即退远了距离。   易长安偏过头停顿了片刻,才低声解释起来:“方便打开胸腔。”一边说着,一边手中用力,沿着肋骨和与胸骨相连的软骨分界线走刀,摘除掉整个胸腔前部,小心翼翼地将死者的肺叶切了下来。   “如果是生前溺水,溺死者会在溺水时会吞入大量的溺液,当溺液进入肺部后,会让肺泡腔内含有大量溺液等液体,同时部分肺组织还会形成肺气肿。   如果尸检时双肺体积明显增大,重量增加,肺表面有肋骨的压迹,边缘钝圆,触之有揉面感。肺脏表面颜色浅淡,光泽感增强,整体呈浅灰色,其中夹杂着淡红色的出血斑块,这就叫‘溺死斑’。”   易长安办过不少抛尸案,对法医鉴定的这一套还是熟悉的。将手中的肺脏拿给吴仵作,继续解说了一句:“但是这具尸体已经出现了,我们从这个得充满气泡的肺脏这里已经辨别不了死者是否生前溺水了;你可以仔细看看。”   吴仵作有些发抖的捧着那一团暗红发黑的肺脏,稳了稳心神,继续问了出来:“易大人,那还可以怎么判断?”   “还可以看胃。”易长安将死者的胃囊摘了出来,轻轻一刀划开,眼睛睁大了几分,“胃里没有溺液,死者有可能是干性溺死,也很可能是被人死后抛尸!”   “干性溺死?”吴仵作忙将手里的肺脏放到一边,好奇地看向被易长安划开的胃囊,“干性溺死是什么?”   “干性溺死是指人掉入冷水时,因为冷水刺激喉咙产生痉挛窒息而死。”易长安一边解释,一边仔细检查着死者的口鼻腔,见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转而解剖了第二具尸体。   跟头一具尸体一样,第二具尸体的胃囊里也没有溺液。   “先前这两人的腰带纠缠在一起,一起浮尸水面,我从两人的衣着推测两人可能是主仆。根据两人的死亡时间来看,应该是差不多同一时间死亡的。   如果这两人是同时落入水中的,那么一下子都出现干性溺死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更偏向于这两人是被谋杀。”易长安的目光落在了两个胃囊上,“如果是服毒致死的话,已经过了这么几天了,也不知道还检测不检测得出来……”   吴仵作连忙取了两支银签子洗净,探进了那两个胃囊,等取出时,银签却并未变黑;吴仵作不由看向易长安:“易大人,难道也不是服毒?”   易长安摇了摇头:“实际上银器并不能检出别的毒物,银制品能检出砒霜,也只是因为砒霜里面有一些含硫杂质而已,银子露出这些含硫杂质,才会变色。”   “竟然是这样?”站在一边的黄公子若有所思,忽然问了出来,“那这两人到底是不是中毒死的,就没有办法查出来了吗?”   如果有设备有仪器,查出来自然是分分钟的事,但是现在……尸体还在水中浸泡了那么些天,已经出现了巨人观,内脏也得厉害,一些中毒的症状靠现有的手段是没法查出来了。   易长安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只是取过剪子,小心地剪开了死者的十二指肠,用银签轻轻拨着里面的肠容物,试图从这些被胃液消化过一遍、早已面目全非的食物残渣里找出些什么。   跟在黄公子身后的那名中年男子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站在易长安身后的莫离突然轻轻“咦”了一声,见易长安调过头来看他,低声说道:“我刚才好像闻到一点药味。”   在一股子的气味下,易长安是一点都没有闻出来,不过莫离是神医谷出来的,或许对药味儿更敏感些?易长安连忙示意莫离站过来:“你仔细闻闻,到底是什么药味儿?”   莫离几步上前,蹲在易长安身边,虽然被那股子恶臭冲得直皱眉头,还是认真地嗅了嗅,小半晌后才肯定地点了点头:“是乌头!这会儿都能闻出来,肯定当时用的剂量很大。”   乌头?!乌头中毒,轻则口舌发麻,继则全身发麻、心慌、呕吐;中则烦躁汗出、手足痉挛、心律紊乱;重度者则神志不清、二便、脉微欲绝,直至死亡。   而且富源县一带,正是草乌的产区!易长安不由精神一振:“看来多半就是先被乌头毒杀,然后推尸入河了。” 第127章 着紧   陈岳瞧着易长安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这事,发尸于桐县,尸源可能来于富源县,既然已经明确可能是被乌头毒杀,还是由桐县行文差人过去交予富源县办理吧。”   富源一带正是草乌的产区,不说有不少药铺炮制乌头,就是采收乌头的人,也不知道有凡几,要从这么多可能接触乌头的人中找出线索,也是一件难事;他可是不会让易长安在这事上耽搁下去的。   易长安也是知道轻重的,现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也只能如此了。   起身脱下那双肠衣手套,易长安举目四下看了看:“乐大人,这附近有什么方便的地方,能让我沐浴换一身吗?”   她身上沾了尸臭,要是这么一路坐进马车里等到驿站再清理,只怕整辆马车都要臭不可闻了。   不远处就有农舍,乐文明忙不迭地点头:“有有有,易大人请跟下官这边来。”一边使眼色让师爷赶紧先跑去农户家里安排了。   易长安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跟陈岳说话:“钰山兄是一起过去坐坐,还是就在马车上等着我就好?”   陈岳看了那位黄公子一眼,冲易长安挥了挥手:“我正好在这里跟黄公子聚聚旧,长安你过去清理吧。”   易长安求之不得,取了自己的包裹带着莫离连忙过去了。   黄公子注视着易长安的背影,转头睨了陈岳一眼:“钰山这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么个厉害人物?我听说你们锦衣卫这一段时间破了不少要案,不会是这个易梁在里面出力吧?”   “公子英明。”陈岳微低了头颔首,瞄见黄公子眼中大感兴趣的目光,本能地不想就易长安多谈下去,很自然的话风一转就问了出来,“我听说公子不是……怎么会到这边来了?”   “想到还有个故人在这边,所以过来看看。”黄公子轻轻一语带过,又把话题绕了回去,“钰山这回带着易梁赶着要走,是哪里又有案子了吗?”   “是,是定州有件公务牵扯到一起命案,这方面我想着谁也没有易大人强,所以跟滁州府提请了他过去办案。”   旁人若是打听锦衣卫的事,只怕会吃瘪,这位黄公子直呼大人的表字,而且他的问话,大人都一五一十答了,旁边几名缇骑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对这位黄公子高看了一眼:大人这么耐心地回答,只怕这位黄公子跟大人交情匪浅啊……   “那位黄公子应该是有些来头的。”河边的小路上,莫离压低了声音跟易长安说着话,那位黄公子对易长安明显很感兴趣,他得先提醒易长安一声。   易长安回想了下刚才那位黄公子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上位者久了,虽然刻意收敛了,一举一动的气势里面还是带了出来。不过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上位者?莫离茫然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在观察人这一方面,是远远赶不上易长安的。   他只是注意那跟在黄公子身边的那名中年男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如鹰如炬,显然内功跟以前那几个来神医谷求医的江湖高手差不多。   这样一名高手能够护在那位黄公子身边,莫离由此得出那位黄公子肯定是有来头的推论,却没有想到,易长安一眼就看出了别人的气质……   易长安好笑地看了莫离一眼:“他又没说出他的身份,我也懒得多找麻烦,就把他当黄公子来对待呗,萍水相逢的,可能也就遇上这么一面而已。”   她现在可只是个从六品的推官,要是那人说了身份,她不仅要见礼,而且因为官阶比别人低,还得听别人的吩咐;易长安可没兴趣给那位有意当“好奇宝宝”的黄公子解释东解释西的。   莫离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笑了起来:“他装愣你装傻的,安哥你真是……狡猾。”   “这不叫狡猾,”易长安呵呵一笑,“这叫小人物的智慧!”   小人物么?   莫离有些懵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他虽然从小长在神医谷,接触外界的人和事不多,但是易长安能够女扮男装在朝中当官,在破案上还这么厉害,只是一个小人物么?   有桐县县令的打点,前面那家农户把自己新做的打算给女儿陪嫁的大浴桶都拿出来,易长安美滋滋地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都洗刷清爽了走了出来。   陈岳已经带着车队等到了农家小院门前,一眼瞄见易长安新出浴后白里透粉的面颊,心里“咚”地急跳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   “头发还湿着,赶紧先到马车上再绞绞,现在天气还不热呢,别吹了风仔细头疼;这里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了。”身子已经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大半视线,半护半挟着易长安上了车。   两具死尸桐县县衙已经搬走了,陈岳跟乐县令交待了几句,又给那户农户扔了锭银子,指挥着车队赶紧走了。   这回他也不敢再进马车跟易长安同坐了,易长安才沐浴出来身上的清香刚才他就闻到了,要是再在马车车厢那狭窄的空间里处着,陈岳怕自己会忍不住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边车队飞快地赶路,另外一边低矮的山头上,几骑人马正驻马而立。   见车队急速远去,黄公子从眼前取下了那支从大食传来的单筒千里眼,轻轻在手中转着:“老董,我怎么觉得钰山很着紧那个易梁的样子?”   先前易长安在解剖尸体的时候,他虽然也是关注地看着易长安那边,但是偶一回头,都是看到陈岳一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易长安身上的。   先前如此,刚才从千里眼里看到的,陈岳几乎是裹着易长安上了马车,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甚至还多了一种奇异感……   “对陈岳有用的人,他自然要着紧。属下听说,当初陈岳被冤枉杀害张明忠时,就是一名当地的官员揭开了案件真相,为他洗刷了冤情;想来这个人应该就是易梁了。”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应了两句,就看向黄公子,“公子,你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够久了,我们该走了!”   一个锦衣卫试千户,一个从六品的府衙推官,在这两人的嘴里都是直呼其名,并没有用什么敬语;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人也仿佛习以为常似的,脸上的神色没有动半分。   黄公子叹了一声:“行了,我心里有数的,走吧。”却扭头吩咐了身边另外一个白面无须的人,“庆吉,你回头去查一查这个易梁,把他的情况报给我。”这才一扬马鞭,策马当先向小山坡下驶去。 第128章 民女冤枉啊!   公事为重,陈岳这一路昼夜兼程,几乎一到休息的地头儿,就倒头睡下了,倒也生不出什么花花心思了;总算只花了四五天的工夫赶到了定州。   在途中就已经基本了解了案情的概况,一到定州,易长安来不及洗漱,一头让人从女牢里调了那名女犯出来,自己则在锦衣卫的陪同下,直接去了梁家。   有吉师爷之前的报信,梁家已经知道孙健上头来了人要保了,只是这几天都不见动静,正在心里惴惴,等听到锦衣卫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下来。   梁守弘年近半百却丧了独子,早已决定叵出去了,如果锦衣卫存心偏袒,处事不公,哪怕是把家产全部变卖掉了,他也要进燕京去告一场御状的。   易长安一进梁家的门,正厅里没水没茶的,只有梁守弘跟被胶水贴住似地坐在主位上,也不向她行礼,只敌视地瞪着她和身后的一行人。   要在丧家调查,还是先安抚好丧家的情绪吧。易长安认命地暗叹一声,上前轻轻一拱手:“易某乃滁州府衙推官,受锦衣卫提请前来调查梁耀宗被杀一案,还请梁先生行个方便。”   滁州府衙的推官?锦衣卫为什么要从滁州府衙提请推官?   梁守弘满脸警惕地打量着易长安,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老夫看你也是读书人出身,难不成年纪轻轻就失了读书人的风骨?锦衣卫到底给了你好处,让你昧着良心来抹这案子?!”   来不来就先给她扣顶大帽子?这锅她可不背!易长安面不改色地反问了回去:“敢问梁先生,什么是读书人的风骨?莫非不认证据,非要指白为黑就是读书人的风骨?”   梁守弘哪里还听不出来易长安这是讽刺他?气得都翘了起来:“姓易的,老夫哪里就不认证据,指白为黑了?!老夫平生也教得有几个学生,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个子卯来,老夫一定把你这副嘴脸宣扬出去!”   宣扬啊,我可不怕!   对付这种脑子梗着一条筋的人,就是要一棒子把他打服了才行!易长安轻轻一拂衣摆坐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子梁耀宗被害当晚,孙健宿在楼,除了陪宿的妓子春荷外,还有楼以及其他几名客人的证词。难不成那天晚上,你梁家有人看到孙健在你家出入?”   梁家当然没有人看到过孙健,呈堂的也没有相应证词。不过是儿子大喜之日成了大丧,梁氏夫妇恨毒了给家里带来霉运的新媳妇,听说新媳妇有这么个表兄,两人之间还曾有些不清不楚的,这才一口咬定是媳妇这个勾搭奸夫表兄害了儿子。   人在悲痛之下,本来只是几分疑惑,很快就被刺激成了确信了,再加上有吉师爷在衙门里帮忙,新妇梁周氏熬不过刑招认了,梁守弘更是确信事实就是如此。   这会儿听到易长安问目击证人,梁守弘将脖子一梗,一口就把话堵了回去:“当日接亲忙乱,那孙健肯定就是那时候混进来躲进新房的!然后当晚伙同周氏那杀了我儿,再偷偷爬墙出去的,他行此恶事自然是要避着人,我家里怎么会有人看到?!”   “当晚戌时初,梁耀宗还在酒席上,仵作验尸也证明他是戌时三刻左右死亡,而戌时两刻左右,楼有歌舞节目助兴,有数名证人可以证明孙健当时正在楼二楼包妓饮酒,观看歌舞,孙健还打赏了其中一名舞伎。   楼距你家,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寻常坐马车也要两个时辰,梁先生不如告诉我,孙健是如何在短短一刻钟内,从梁家跑到楼的?”   见梁守弘脸色胀红,易长安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梁先生桃李成蹊,可不要告诉本官那孙健是杀了人后,化出一双翅膀,靠飞过去的——”   梁守弘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什么靠飞的,孙家有钱,全是拿钱开道,那些证人全是被孙家买通了的!”   孙家从商,有钱是有钱,但是还没富到那种程度,梁守弘这样不讲道理的说法,纯粹就是胡搅蛮缠了。   易长安气笑了一声:“孙家能买通这么些证人,不说手眼通天吧,起码也是豪富。既然这么有钱,孙健要是想要你儿子的命,出点银钱找几个无赖就可以做了,犯得着亲自上吗?”   “这个,他是一时嫉妒成狂……”   “若是案发前冲动,杀人后总该冷静下来了吧?既然杀了人,怎么不跑?不仅孙健没有跑,还大模大样地宿在楼,就是你说的‘’周氏也没有跑,还没人事儿一样等着梁耀宗一起过去敬茶,周氏难不成是傻的不成?”   “这是、这是那对奸夫欲擒故纵、故弄玄虚……”梁守弘的额头开始沁出汗珠,说话也有些支吾起来。   “那血衣呢?凶器呢?”易长安却是步步紧追,“你指挥孙健和周氏杀人行凶,梁耀宗当时血溅上墙,两人的身上肯定也会被溅上血迹,为何一直找不出两人行凶时所穿的血衣?为何也找不到凶器?”   儿子死了,梁守弘只想着要给他报仇,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一边掏出袖中的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强硬着说道:“找不出……肯定是那两个奸夫把东西都扔掉了,周氏不是已经招了,就是她奸夫孙健杀人的嘛,这还有假?   那孙健拖着不肯招认,多过几回堂就认了,老夫就不信,他的嘴还能硬得过板子!”   梁守弘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雷三娘就带着从女犯里提出来的周氏过来了。   因着雷三娘这一路上舌绽莲花地把易长安之前破案的事吹捧了一遍,周氏本来已经如死灰的心一下子复燃起来,听到梁守弘这么一番话,周氏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她受不过拶指之刑,只能胡乱招认了罪状,其实当时是吉师爷说一句,她复述一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是把表哥孙健也牵连了进来。   进了女牢后,孙家和周家也闹翻了,没人给她传递消息,周氏也不知道孙健的情况,直到刚才听雷三娘说了,才知道从小娇养的表哥孙健过了几回堂,一身好肉都被打得稀烂了,却硬是挺着不肯招认。   周氏这心里顿时愧疚极了,刚进了门又听到梁守弘这么一番话,顿时触动心怀,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青天大老爷!民女周玉惠冤枉啊!民女冤枉啊!” 第129章 周玉惠   周氏翻供了!   梁守弘气得抖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周玉惠,半晌说不出话来,易长安却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她听完了案情,也看过了案卷,觉得梁家指认孙健杀人实在漏洞太多,经不得推敲,现在案中唯一被原告紧咬的,就是周氏的供词。   周氏翻供,那这唯一的供词也要推翻重来了;易长安并不看重这一点,倒是看中周氏翻供的勇气。   刚才周氏一进来她就注意到了,都过了这么些天了,周氏的十指还是青紫可怖地肿着,有几根手指已经不正常地弯曲着。   都说十指连心,周氏受不过拶指之刑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说实话的勇气,那就让人未免鄙夷了;幸好周氏并未让人齿冷。   易长安冲雷三娘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看着跪伏在地上栗栗发抖的周氏,尽量放缓了声音:“周玉惠,你先起来说话,有什么冤枉,尽可跟本官说出来。”   见周玉惠一时还哭个不住,雷三娘连忙弯腰将她搀了起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如果是你,就把这哭的力气省省,把那天的事情好好跟易大人说清楚才是正经!”   她就看不得这些刀都架在头上了还哭个不住的腻歪娘们儿,眼见着面前有一片生机了,不去好好抓住,还哭个头啊哭!   幸好周玉惠拼命忍住了哭泣,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易大人,民女真是冤枉的!”   先前她一身女犯的囚衣,蓬头垢面的,易长安并没有认出人来,这会儿周玉惠一抬头,易长安不由轻轻“咦”了一声:“是你?”   这个周玉惠,竟然就是上回她在银柳楼买饰品时遇见的那位周小姐!那时银柳楼的掌柜是怎么说来着的?   “……那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可是我银柳楼匠师压箱底的手艺,那位周太太因为今年要嫁女,去年才入冬的时候就给周小姐定下了,直到今天匠师才制完呢……”   看案卷上的记录,算算时间和地点,当初她从定州出城回滁州的时候,遇到的那支迎亲队伍,应该就是梁耀宗迎娶周玉惠了,没想到那天夜里竟然就发生了惨案……   周玉惠茫然地看着易长安:“易大人……认得我?”   果然是,竟然什么时候连这位滁州府的推官也勾搭上了!一旁的梁守弘立即瞪大了眼睛,虎着脸注视着两人。   易长安懒得再理会梁守弘这种人,脸色头面手艺,银柳楼的掌柜却说那是你家提前一年定做的……”   是,当时跟梁家定了亲,家里很是欢喜。知道梁家是读书人家,母亲格外注重她的教养,像她们商家要是成了儿女亲家,儿女之间是可以互相结识甚至外出游玩的。   可是梁家相中她后,母亲就把她拘在家里学女四书,她连梁耀宗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   怀揣着少女的梦想,为了今后当上官太太的荣耀,周玉惠默默背着那些枯燥的女四书,憧憬着今后的生活,却没有想到,甫一嫁过来,就陷入了一场噩梦……   回想当初自己在银柳楼时羞涩又忐忑、甚至还带着一点急切的心情,周玉惠捂着嘴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要是时光能重来该多好,她再也不想跟梁家定什么亲了,她宁可就嫁个对门对户的商户人家,也好过现在给家族蒙羞,还拖累了表哥一家……   这腻歪娘们儿怎么又哭了?!雷三娘皱着眉头正要狠狠摇一摇周玉惠,却被易长安轻轻摆手制止了,嘴唇嗫了嗫,想到常大兴之前的交待,还是忍住了。   易长安起身走了出去,转手就端了几杯热茶进来,给周玉惠手边放了一杯,一杯就捧在了自己手里,慢慢啜了一口。   梁守弘想让易长安坐冷,可是他家里的下仆就没有这么硬气了,易长安张口要了茶,下人很快就端了茶来;梁守弘瞧着易长安那旁若无人的模样,自然是气了个够呛。   易长安可不管那么多,见周玉惠好容易止了眼泪,将那杯热茶往她手边轻轻推了推:“来,先喝杯热茶稳稳心,再慢慢把那天的情形给我说一说。”   周玉惠忙拿袖子拭了拭眼泪,低声道了谢,将那杯热茶捧进手心里。热茶的温度透过瓷杯壁传到周玉惠的手心,让她一瞬间又涌出了眼泪。   有多久,她没有接触到这热乎的茶水了?在女牢里,别说热水了,就是一口牢饭,都是透着一股冷乎劲儿的馊饭馊菜……   雷三娘在一边重重咳了两声;这腻歪娘们儿要是再哭,可别怪她一手把这娘们儿拎回牢里去哭个够再提出来!   好在周玉惠也知道事情轻重,抬手用力揉了揉眼,低低说起那天的情形来:“……那天我嫁过来,一直顶着盖头坐在床上……”   后来听到人声,知道是众人簇拥着新郎进来了,周玉惠心里更是紧张起来。新郎有些喝高了,在喜娘的帮助下挑开了红盖头,不等周玉惠抬着看他一眼,就一阵发呕,差点要吐出来。   下人们忙扶着新郎去净房洗漱了,又有人去厨房端醒酒汤,忙忙碌碌这一阵,倒是并没有人太多注意到新嫁过来的周玉惠。   因为害羞和被冷落的虚怯,也因为记着母亲反复教诲自己的要矜持端庄,坐在床上的周玉惠一直没好意思抬起头来,本来听到新郎的脚步声往自己这边过来了,谁知道这时候阁楼的楼板上突然响起了几声异响。   周玉惠听到新郎带着醉意低咒了一声:“该死的老鼠,可不要咬坏了东西!”然后新郎的脚步声就往阁楼上去了,过得片刻,上面就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撞击声。   半盏茶之后,新郎下了楼,和周玉惠喝了合卺酒,然后两个人就洞了房。第二天一大早,新郎就醒了,还跟周玉惠说让她再睡一会儿,自己到时辰了再唤她起来。   结果新郎一直没有唤她起床,等周玉惠被贴身丫环芍药唤醒梳洗时,发现箱笼上有些不对,过去一摸,竟是一手的血!   两人惊骇大叫,梁家来人查看后,才发现新郎死在了阁楼上,胸口被利刃所伤,阁楼上流了一滩的血,还顺着楼板缝流了下,淌在了新娘的嫁妆箱笼上……   听到这里,坐在一边的梁守弘已经忍不住大声叱骂起来:“你这!明明就是你杀了宗儿,跟奸夫成的事,却还要栽到我宗儿头上,我梁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然娶了你这进门——” 第130章 谁是新郎?   砰——   易长安重重将茶盏砸在了桌子上,脸上挂满了严霜:“本官正在审案,旁人不许喧哗!再有敢打扰本官审案的,以咆哮公堂论处!”   跟在易长安身后的魏亭立即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他早看梁守弘不顺眼了,要不是陈岳吩咐他一切听从易长安行事,他一准儿把梁守弘这老王八给拎趴下!   易长安先礼后兵,从礼法大义上谁也说不出她的不是;梁守弘也知道这一点,自己要是再过了,只怕真会没有好果子吃,立即讪讪住了口。   周玉惠说是新郎跟她洞房之后,第二天早上走的,可是仵作验尸却是说,梁耀宗是戌时末死亡,这中间可是有好几个时辰的跨度,仵作会有这么大的误差吗?   可是她分明记得,仵作验尸的尸格上写着,尸体已经形成了尸僵,还有几处起了尸斑,尸格除了梁家人签了字外,周家人也是签了字的……   易长安略一思忖,盯着梁守弘站起身来:“案发现场在哪里,我要去看一看!梁先生不会想阻拦公务吧?”   梁守弘腮帮子抖了抖,咬着牙将易长安一行带到了当初布置的新房院子里。   因为案子未判,院门上还贴着定州府衙的封条。魏亭一把上前将封条扯下,推开了有些蒙尘的院门。   梁家是书香人家,家中并不宽绰,为了尽量匀出空间,所以给梁耀宗当新房的房子,是起了两层阁楼,二楼就当了库房使用。   那天周玉惠嫁过来时一些不急着在手边用的嫁妆,就是搁在了二楼。   而实际上,梁家之所以要跟周家定亲,也是指着周玉惠的嫁妆贴补家用的,梁耀宗三五不时地生病吃药要钱,读书要钱,以后要考举试,要考春闱也要钱。   有了周家这个商户出身的亲家,怎么也能帮衬点;所以那天晚上听到阁楼上面似乎有老鼠的声音,梁耀宗才会那么着紧。   要是咬坏了周玉惠的嫁妆,那可都是他家的钱!   虽然距事发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了,易长安还是仔细勘查起来。   第一案发现场应该就是这新房二楼的阁楼上,从墙壁上面迸溅的血迹可以看出,凶手杀人手法残忍利落,应该确实是仵作验尸时所述的:捂住了梁耀宗的口鼻,然后一刀割喉……   易长安仔细看了看摆在阁楼上的几十个箱笼,发现大部分箱子外的锁头都是完好无损地挂着,只除了两只箱子的锁被打开了;眉头不由皱了皱,指着那两只箱子问道:“这两只箱子的锁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   周玉惠茫然地摇了摇头,梁守弘则面色忿然地呛道:“我们梁家可没有翻过这的箱笼,肯定是这打开箱笼给她那奸夫送财物!”   周玉惠眼泪不由又汪了上来,气苦地摇着头:“我没有!那天我才嫁过来,都一直在下面的新房里没有离开,根本就没有上来过!”   易长安打开那两只箱笼,见是两箱子都是玉器或香木摆玩,把周玉惠叫近前来:“周氏,你来看看这里面可少了什么?”   周玉惠的嫁妆是她母亲拿着嫁妆单子一件件点了数放进去的,商户人家的女儿早早就学了当家,周母做这些事时,自然把女儿唤在了身边看着。   因此周玉惠翻看了半刻,就点出了数来:“回大人,少了一柄羊脂白玉魁星笔摆件和一座雕观音沉香山子。”   这两样东西是这两只箱子里面最值钱的两件了,周玉惠忍不住看了梁守弘一眼。梁守弘顿时脸红脖子胀地喷粗气:“,你看什么看!我梁家才没有拿你的东西!”   魏亭上前一步低声跟易长安禀道:“易大人,当初发现命案后,定州府衙来人验尸勘查后就封了这院子,刚才那封条确实是没有动过的痕迹……”   梁家那时正是丧子之痛,怎么可能有心思去翻新妇箱笼里最值钱的两样东西来藏了?定州官府来人勘验,那种场合下基本也不会有人浑水摸鱼,那么,这两样东西是在之前就失窃了?   易长安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起了一事,连忙转头看向周玉惠:“周氏,你那套陪嫁的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呢?”   “那套头面原本是民女打算第二天敬茶要戴上的,又是常用贵重之物,所以并没有放在这些箱笼里,而是搁在了下面房里。”周玉惠连忙解释着,带着人下到一楼的新房里。   因为当场就封了这里,所以新房里一应大红的铺设还没有撤下来,床边的高柜上还贴着剪有双鱼图案的大红双喜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周玉惠忍着心中酸痛,取过床边矮几上的一只花瓶倒了倒,只听“哗啦”一声,一串儿小银钥匙被倒在了矮几上。   见周玉惠倒是会藏东西,梁守弘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周玉惠只当自己没有听到,捏着里面的一把钥匙打开了高柜的门:“那天晚上梳洗后,民女就把首饰盒子放在这——”   周玉惠的话嘎然而止;高柜中有几沓衣服整整齐齐地放着,可是中间却很突兀地空了一块地方,她原本放在那里的首饰盒子居然不见了!   “我藏钥匙的时候,谁也没有看见的!”周玉惠急急转向易长安解释道,又有些不敢相信的回头看了高柜里一眼,“可是、可是怎么会不见了呢?”   那只盒子除了家里给她添妆的各色首饰,里面还放着两千两压箱底的银票呢!   想到楼上两只被打开了锁的箱笼,再看看锁得好好的、里面首饰盒子却不翼而飞的高柜,易长安心中已经有了猜想,慢慢问了出来:“周氏,你以前……可曾跟梁耀宗见过面?”   “没有……”周玉惠下意识地答了,猛然意识到了易长安话里的意思,脸色变得煞白起来:这不可能,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人,不仅……还……   易长安心里暗叹了一声,却不得不继续问了下去:“那天晚上,跟你同房的那名男子长得什么样子,身高几何,可有什么易辨认的特征?”   周玉惠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机械地答道:“他、他是容长脸,身高……比我高两拳的样子,其余、其余就灭了灯……”   不等她说完,梁守弘就已经叫了起来:“什么容长脸!我家宗儿明明是圆脸!身高有五尺七寸,比这高了四拳不止!你这,竟然在我梁家的新房跟别的男人——”   周玉惠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第131章 厉害   雷三娘也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气得狠狠跺了一脚:“怎么还有这么无耻的人!不仅杀了人,还骗奸——”   她话没说完,周玉惠已经一头扑出往墙上撞去。周玉惠之前并不知道仵作的验尸结论,直到刚才才知道,那天晚上被自己误认作是新郎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杀了梁耀宗的凶犯!   凶犯杀了人,却没事儿人一样下楼来,应该就是自己当时一句“夫君,楼上是不是有老鼠?”,让那凶犯窥出端倪,故意走近前来。   她之前并没有见过梁耀宗,当时又哪里会想到那么多?自然是以为这新房里的男人就是她的夫君,今天晚上的新郎。可恨那凶犯见她误认了人,竟然也将错就错,把她给……直到天快亮了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还有什么脸面再活到这世上?!不如死了干净!   易长安急忙伸手想拉住周玉惠,却手慢了一着,幸好雷三娘斜刺里一脚踹出,将周玉惠踢到了一边,才避免血溅当场的悲剧。   刚才那一下求死不成,周玉惠鼓起的勇气也丧失贻尽,跌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你们让我死了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身子被人骗了,还害了表哥一家,你们让我死吧……”   “不就是跟个男人睡了嘛,做什么这么要死要活的!”雷三娘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拎起周玉惠,取出自己的手帕胡乱给她擦着脸,“你犯得着哭得跟死了娘似的吗?你也不想想,你长这么大,你爹娘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就这么傻不愣登地死了,这冤怎么办?!”   易长安一边让莫离上前赶紧查看周玉惠的伤势,一边低声劝着:“这事又不是你的错,凭什么你要去寻死?雷三娘说得对,你——”   “你早就该死!”易长安话没说完,就被梁守弘突然激动地一声大喊打断。   他到底年纪大些,脑子里到现在才转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自己的儿子横尸楼上,新娶进门的儿媳妇却在楼下跟杀人凶手颠鸾倒凤,哪里还受得了这个刺激,气呼呼地一手抚着胸一手指着周玉惠唾骂:   “!!我早就知道没有骂错你!你是我梁家娶进门的新妇,丈夫横尸未瞑,你却在楼下、却在楼下……”   易长安腾地转回身盯着梁守弘:“要不是你梁家理家不顺、门禁不严,让贼人混了进来,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你不想着自己家的错处,却把这错推到周氏一个女子身上,梁守弘,这就是你所谓的读书人的风骨?!”   梁守弘被噎得一顿,很快又重新鼓足了气:“成亲那日家中忙乱……”   “真是笑话!成亲那天再是家中忙乱,要是平常管家严谨,下人各司其职,还会让贼人钻这样的空子吗?”易长安嗤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那别人家成亲都会出了一摊乱子了?”   别人家成亲,都只听说是顺顺利利的,哪里像他家,又是死了儿子,又是失了窃……梁守弘顿时闷了一口气发不出来。   易长安却并不肯住嘴,而是继续毒舌下去:“读书人的宗要,哪一个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一不修身,只靠臆测就想置人于死,二不齐家,治家不严导致贼人混入杀了自己的儿子酿成惨剧,我要是你,哪里还有脸活到这个世上?早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梁守弘一下子面如死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易长安只是气恼梁守弘叫嚣着周玉惠就该去死,并不是真的想几句话逼死他,见他这么一副模样,也懒得跟他多说什么了,而是转而看向魏亭:   “魏军爷,上回本官从怀阴县公差回滁州府时,在路边一处茶窠歇足,遇到一名妇人经过。那妇人头上插的两支小叶金钗,那式样瞧着似乎就是周氏嫁妆里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中的两样东西。   当时我并不知道定州这边已经发生了这事,也只以为物有相似,如今看来,那东西极有可能就赃物!”   本来以为会是一桩无头公案,没想到竟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魏亭不由精神一振:“易大人具体是在什么地方遇上那妇人的?那妇人长得什么样?”   “我当时随口跟茶窠老板打听了下,他说那妇人他不认识,许是哪家回娘家的,不过他认识那车夫;车夫名叫包二,跑的马车惯常就是接了州府跑大兴镇和小兴镇的生意;那一趟包二的马车就是往小兴镇去的。”   易长安仔细想了想,才继续说了下去:“那妇人和车夫的模样我还记得,你去帮我找几支细长的好炭过来,我把他们的样子画出来!”   梁守弘本来被易长安骂得心若死灰,这会儿听到这案件还有线索,想到那妇人很可能就是找出杀害自己儿子的凶犯的关键,立即又振作起来,急步出门先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莫离已经为周玉惠检查过了,见她没有大碍,低声嘱咐了雷三娘几句,又站到易长安身后来。   那次在茶窠,他也跟在易长安旁边来着,却只以为易长安到底是女子,天性喜欢首饰来着,根本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宗事。   那天无论是那车夫还是那妇人,跟他们都只是匆匆一个照面就走了的,难道易长安现在还记得那两人的模样?   莫离本想自己也好好想想那两人是什么样子,多少帮上易长安一点忙,奈何实在记不到了,只得怏怏作罢:“安哥,我怎么都记不起来那两人长得什么样子了……”   易长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他一句:“术业有专攻,小莫,你在医术一途有造诣就行了。”   两人正说话间,梁家的下人已经将几张白纸和几支细长的好炭都送了上来。梁守弘虽然不说话,却不自觉往易长安这边站近了些。   只要梁守弘不嘴臭,易长安也并不想为难他什么的;铺好了一张白纸,选了一支细炭捏在指间,略想了片刻,就刷刷画了起来,很快就画完了一副图像。   莫离站在一边,不由“啊”地低呼了一声:“安哥,我想起来了,那天遇到的那个妇人,确实就是这个样子,你怎么就画得这么像这么传神?!”   魏亭连忙站上前看向易长安笔下的那张纸。   只见纸上明明只是几笔勾勒,却仿佛将一名妇人的脸部轮廓跃然印于其上,除了只是黑白颜色外,整张脸看起来都很是立体,几乎就如一个大活人的脸搁在眼前一般。   想不到易大人除了破案厉害,嘴皮子厉害,画画儿也这么厉害……有了具体的地点,还有这样的影像图,要是拿着这画儿去找人,再找不到人他就把脑袋给割下来当球踢! 第132章 心思   收拾得极为简单严肃的书房里,陈岳微微眯着凤眸盯着桌上放的两副画,半晌才淡淡开口:“这是他拿细炭画的?”   魏亭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大人,易大人真是太厉害了!”不仅画了那个妇人和车夫包二的图像,还根据周玉惠的描述,把那凶犯的画像也画了个大概出来。   陈岳微微笑了笑:“拓影图也有了,地点也有了,要是这人你们还找不出来——”   “属下提头来见!”魏亭连忙一挺胸,响亮地应道,然后抓起桌上的画转身飞也似地走了。   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门外,陈岳的唇角这才不可抑制地高高翘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自己的属下夸易长安厉害,陈岳听在耳里,竟比夸自己厉害更加高兴些。   只是下意识地高兴过后,想到易长安越厉害,就越不可能跟自己……陈岳的脸一下子又阴了下来。   易长安现在还只是个从六品的小推官,上头虽然没有人脉,但是如果这能破案的名声打了出去,以后只怕也是能不断往上走的;特别是上回黄公子还注意到了易长安……   读书举业出身,以后又能有一份光明的前程,这样的易长安又怎么会愿意跟自己有什么瓜葛?   陈岳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一抹阴霾;他……要不要趁着易长安现在还没那么有名气,先把他的翅膀折了呢?就像被剪了翅羽的鸟儿,以后只能留在笼子里,只让他一个人守着、护着、养着……   虽然从周玉惠那里推测出了事实真相,易长安也没有闲着,先去春色楼提了证人逐一询问了,也仔细甄别了一下证人证词的真伪。   得出这几个证人并没有说谎的判断后,易长安又去了大牢一趟,提审了孙健;孙健的口供跟春色楼几位证人的口供都对得上,这边的事易长安算是落实了,现在就等着魏亭把那个妇人找出来了。   忙碌了一天,易长安这才算松了一口气,等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时,外面天都黑透了。   易长安直接就让人打了热水去沐浴了,洗了个浑身清爽后刚出来,就见陈岳正负手立在她的房间,听到声响转回身盯着她,一双隐在阴影的凤眸中似乎意味莫明。   易长安本能地感觉到有些不安,飞快地将还湿着的头发束成一束垂在脑后,尽量装着自然地微笑着招呼了一声:“钰山兄怎么回来了?难不成是还有事要交待我?”   陈岳低低“嗯”了一声,慢慢走上前几步,突然一伸手绕过易长安的肩头,捋下了她束头发的发带。   半湿的乌发一下子散开,轻轻晃进陈岳还没有收回的指间,湿润中带着顺滑,还有扑鼻而来的清新发香,陈岳怔了怔,才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头发还湿着就不要束起来,免得以后头痛;我们两个之间,你还要讲那么些虚礼做什么?”   易长安神色紧张,下意识地连退了两步,又很快反应过来,勉强笑着想敷衍过去:“钰山兄……”   今天的陈岳,怎么有些不太对劲?有一种让她觉得很危险的感觉。   指间让人迷恋的触感倏忽而失,陈岳若有所失,目光却犀利地锁定了易长安的面庞,看得她心里一阵发虚,几乎怀疑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藏在衣袖中的双掌不由紧握成拳。   陈岳却突然退了一步轻笑了一声:“我听说你是打算晡食都不吃?这可不行,再累,也要吃点东西再去睡,不然时日长了会把身体拖垮,容易生病。   走吧,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我让厨房还煨着鸡汤的,一会儿让他们下点面条进去,吃清淡点就好。”   原来只是叫她过去吃饭的?也是,自己这忙死忙活的,说到底还不是帮陈岳打工?他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也是应该的。易长安藏在衣袖中的两只捏紧的拳头不由松开了,悄悄蹭了蹭掌心里的微汗,笑着点了点头:“就这点小事,还劳钰山兄亲自跑一趟?害我刚才是受宠若惊啊。”   刚才易长安哪里是受宠若惊,分明就是跟一只竖起刺的小刺猬差不多,眼里满满都是警惕!陈岳掩下心里的疑惑,只当自己并没有看出易长安的异样,笑了笑伸手做了请的手势。   易长安冲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当先走了出去。   屋外的清风拂过她披散在背的乌发,丝丝缕缕轻轻扬起又落下。陈岳低头看了看刚才一直紧紧捏在手中的那条素蓝绸发带,慢慢跟着走了出去。   鸡汤下面本来就很是简单,加上易长安也并没有多少胃口,只是碍不过陈岳专门过来请,这才出来用上一些;吃了几筷子后就客气告辞,回去休息了。   她一走,陈岳也食不甘味地搁了筷子,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房。   晚上的月色很好,清风也怡人,陈岳推窗立在明烛下,从袖中拿出那条素蓝绸布的发带,指间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   绸布细腻光滑,却不及先前易长安的发丝在他指间滑过的触感,陈岳慢慢阖上了眼,将发带轻轻递到鼻尖;发带上还残存着易长安洗发后的清新香气,极淡,却让陈岳心中躁动不已。   将发带一点一点揉进掌心里,陈岳定了决心,扬声唤了田胜进来:“田胜,你明天一早去帮我办件事……”   田胜连忙上前附耳听了,面色显出诧异来:“大人,这不是以前打听过易大人了吗,怎么还要——”   “你这回过去,打听得要再细一些……”陈岳低声交待了几句,见田胜眼中一片狐疑,脸色肃穆地说道,“易梁此人精于破案,于我们有大用,我就是怕他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握住了,到时反过来对付我们!”   田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会把这事办好,急步下去了。   等田胜走没影儿了,陈岳的脸上这才浮出一抹尴尬来,用力抹了抹脸叹了一声: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做过种公器私用的事,可是一想到易长安——   他想翻出易长安的把柄,他想把易长安牢牢捏在手里,他想……   想到先前易长安那一瞬间对他的警惕,陈岳一双凤眸漆黑幽深,里面满满盛着的心思仿佛窗外深沉的夜色,让人睁着眼也无法看不透;易长安想要的,他都会让他得到,但是他手里也一定要捏着易长安的死穴才行,这样才免得易长安不听话…… 第133章 猫爪挠心   定州有早市,听说早市上不仅有些摊点卖的早餐好吃,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些海外舶来的稀有药材。   因此一大早的,易长安就起了身,带着莫离直奔定州早市。刚出了住的这宅门,就遇到了打早出发的田胜。   这一趟过去毕竟是搜罗易长安的把柄的,田胜没想到一出门就迎头撞见易长安,心里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不由自主带出了一抹尴尬来,打了招呼就上马急急忙忙地走了。   这个田胜,怎么瞧着自己一副尴尬的样子?想到自己这些天并没有跟田胜有什么交道不妥的,易长安心里闪过了一丝奇怪,不过见莫离已经叫了辆马车过来,连忙上了车,很快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陈岳因为昨天夜里心事重重,后半夜才得入睡,今天早上起得晚了些,刚使人去唤易长安过来一起用早餐,就被告知易长安一早已经带着莫离去定州的早市了。   陈岳心里梗了梗,抬脚也往早市去了。   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你爱喝豆汁儿,他爱吃甜豆腐脑儿的,逐渐就形成了一个大杂烩,什么样口味的小食都有。   易长安进了早市一路过来,各色小吃就吃了个半饱,等坐到那家出名的张记馄饨摊上时,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掌柜的,我这一路过来本来想吃点东西垫肚子,结果不小心垫多了点,你这馄饨能下半份儿吗?”   不是说舍不得那一份馄饨的钱,只是人家辛苦做的吃食,自己吃剩下在那里,既浪费又让掌柜脸上难看;所以易长安才先说下个半份儿。   张记馄饨可是出了名的好吃,来吃的人只有要上两份三份儿的,没想到居然有人只要半份儿……张掌柜不由愣了愣:“这位公子,我们这儿——”   莫离是男人,肚量比易长安要大,不过吃上一份儿正好,要吃上一份儿半就有些撑了。   瞧着掌柜脸上有些错愕和为难的模样,莫离正想说干脆要一份,他和易长安分着吃,身后已经有一人接了话:“掌柜的,下三碗鲜虾馄饨。”然后转回头笑着看向易长安,“把你那半份儿分给我就行了。”   “钰山兄怎么来了?”易长安不由一笑,“我还以为你是不吃这些民俗小吃的呢。”   “这家的鲜虾馄饨是定州一绝,馅多料足,就是那汤,你别瞧着跟清水似的,那可是熬足了的好汤头。长安都被引了过来,我这半个主人,自然也当好好陪同陪同。”   陈岳洒然一笑,摆出主人的架势,带着易长安和莫离两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了,等伙计将三碗馄饨端了上来,一碗直接推给莫离,一碗拉近自己的碗边舀了一半出来,才轻轻推到了易长安面前:“趁热吃最香。”   见陈岳还真的从自己碗里分一半过去,易长安有些不大好意思:“可别撑着钰山兄了。”   “这点儿东西算什么,男人哪个不是——”陈岳话说到一半,才想到易长安的食量还真是小,就连比易长安小上几岁的莫离还能吃下那一碗馄饨呢,易长安却只能吃半份儿了;连忙改了口,“长安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馄饨皮滚得薄,里面的馅儿又多,一个个鼓鼓的浮在清如水的大骨头汤里,里面的虾馅透着浅浅的粉色,旁边还漂着几点翠绿的芫荽和葱花,一看就引人食指大动。   易长安一口气吃完了那半份儿馄饨,连汤头都喝光了,才长舒了一口气:“还真是美味啊!”   她素来吃饭只吃八成饱,这一回却是吃得肚儿圆了,想要不喝那汤吧,又实在舍不得,这会儿汤喝干了,却是撑得坐都坐不下了。   陈岳不由笑了起来:“你在定州还要住上几天呢,既然喜欢吃,我每天都陪你出来吃就是了,何必一顿就弄得这么撑?小莫,你赶紧去那边药铺看看,给你安哥买几个山楂丸子来吃。”   莫离单纯,听了陈岳说的话,担心易长安撑着,立即往前面的一家药铺过去了;见打发走了累赘,陈岳心情好了几分,放缓了脚步跟易长安并肩而行。   从吃早点的那条巷子出来,外面的早市正是热闹的时候,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陈岳和易长安并肩而行,自然被挤得挨着了肩膀。   见易长安肩膀被擦着了几下,陈岳连忙伸手搂紧了易长安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护了护。   早市的人实在多,易长安倒也没顾得上推拒陈岳的好意。陈岳先前一心帮易长安挡着人还不觉得,手掌握着她的肩头久了,却敏锐地察觉出几分异样来:初夏衣衫不多,他手掌一握之下,能清晰得感觉到易长安的肩头——   小巧、圆润,感觉这样的骨架子,并不太像寻常男子的,不过也有些男子骨架确实长得小……   “借过借过,让一让啊,小心别撞了啊!”   一人抱着一只大木桶突然从人缝中吆喝着穿出来,因着眼前视线受阻,竟是直直往易长安这边撞过来,陈岳连忙伸手急拉,将她护在自己怀里,背转身任那人手上的木桶撞上了自己。   易长安猝不及防下低低“啊”了一声,感觉到陈岳被撞着了背,急忙抬头看向他:“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陈岳也刚好低下头看向怀中的易长安。   一瞬间两人鼻息交缠,话也是异口同声,易长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飞快地从陈岳怀中挣脱出来,脸上已经不争气地红了:“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赶紧出去吧。”当先往前走了。   陈岳盯着她很快就被人流掩去的背影,目中露出一抹深思。   当初他在太平县第一回 看到易长安的时候,就觉得易长安的走路姿势有些……看着不大对,可是当时易长安提起了请他喝花酒,他就把那点疑惑抛开了去。   可是刚才,易长安下意识的表现根本就像是——   易长安挤出了早市,长吁了一口气。她又不是没有凡心的菩萨,被陈岳这么个俊朗的男人突然那么一抱,两人的脸还凑得那么近,让她不心跳也忍不住啊!   可是,陈岳向来心细如发,刚才那一下,他不会是产生怀疑了吧?   易长安紧紧蹙着眉头,忍不住咬了咬下唇,又很快放开了。   陈岳早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隐在一家摊子后面瞧着易长安的小动作,心里仿佛有十七八只猫爪子在挠似的,既痒又带着一种赌注未开前的忐忑。   大燕新建朝才二十余年,科举极严,但凡进考场的,肯定要搜身防止夹带,易长安如果真的是女子,再是裹了胸,又怎么可能搜不出来? 第134章 邻人疑斧   见缓步走出来的陈岳脸上并没有异样,易长安微松了一口气,怕自己显出尴尬,有些不太自然地挑着话题:“没想到定州的早市这么热闹。”   “每年燕京的庙会还要热闹些。”陈岳脸上一丝儿端倪也没有露出来,只是顺着易长安的话说着,“等以后你去了燕京,我再带你去逛逛庙会。”   想到在新闻里经常看到的庙会那人头攒动的画面,易长安连连摇头:“以后这些人多的地方,我是不想去了!”   陈岳不由莞尔:“被挤怕了?那我带你去个清静地方吧。”状似无意地伸手来拉易长安。   “还有小莫——”易长安急忙退开了几步。   陈岳瞧着她避之不及的样子,凤眸微深,面上却笑了笑:“刚才他看到有人在卖异域药材,已经追过去了,怕是没个大半天的不会出来了,所以让我跟你说一声别等他了。”   其实他并没有碰到莫离,不过倒是看到了几个卖异域药材的,使了几两银子让那几个人大声吆喝,就不信莫离不会被引过去。   易长安有些不大想去,刚才还闹出了些尴尬呢……   陈岳觑着她的脸色,一把拉住了她:“这会儿魏亭还没有带信儿回来,你就是回去也是无事可做,上回你来定州就是匆匆忙忙的,这回何必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着?   趁着这会儿有闲暇,去四下逛一逛也好,免得魏亭一把人带回来,你这边就又没有空了。”   闷在房间里,也确实是没有什么事,而且瞧着陈岳这样子,看来是并没有把刚才自己的尴尬看在眼里,如果自己一味矫情,痕迹太明显,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易长安想了想也就应了:“附近有什么好风景吗?”   “定州风景之盛,莫过于定军山了。距这里倒也并不远,初夏之景,颇可一观。”陈岳只是抬抬手,刚才送易长安和莫离过来的马车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正正停在两人身边。   见陈岳伸手相请,易长安也恭敬不如从命了,也不用脚凳,一撩长衫长腿一蹬就上了马车。   她里面穿着白色的中裤,即使不透,用力之下还是看得出腿形纤长;陈岳眸色暗了暗,轻轻一跃跳上马车,躬身进去坐在了易长安旁边。   马车的空间坐易长安和莫离两个人本是绰绰有余,但是陈岳气场有些压迫感,再加上大长腿一伸,易长安就更加觉得不太自在起来。   好在陈岳并无所觉,大概是男人毕竟粗心点,他一径撩开了车窗帘子指着外面的风景地理给易长安解说,易长安也慢慢放下了心结,和陈岳谈起定州的风物来。   但凡风景,山要奇,水要净,山青水净有灵气,处处都是如画风景;定军山恰好把这两样都占全了。   山间缓坡砌了一条青石小路,因为年代久远,石阶竖面已经长满了绿苔,间或还有几根绿茸茸的野草从石板缝里生长出来,给老旧的石径更增添了几分野趣。   缓坡下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溪,清澈的溪水淙淙一路流淌,涧中水声潺潺,林间鸟语啾啾,沿着缓坡更是有成片成片的野蔷薇恣意怒放,或白或粉或红,引了来蜂蝶,也装点得整片山坡宁静美好。   易长安还有些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就缓和了下来。   陈岳瞄见她唇角淡淡带了笑,语气轻松地继续解说了下去:“都说高山出好水,这条小溪就是发源于近山顶处的一口泉眼。”   “近山顶处还能有泉眼?”易长安不由好奇起来。   陈岳笑看了她一眼:“是啊,从青崖壁中涌出的,据说青石可以让水质甘甜,这口泉眼的水确实清冽甘美,青崖寺的和尚们拿来煮茶饭,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两人正说着话,山中悠悠有钟声传来。陈岳笑着说道:“这是青崖寺的和尚们做完早课了,撞了钟,这一天的劳作就要开始了。”   脚下刚好绕过了一截山路,易长安放眼往山坡上望去,只见一座高峻的山崖半腰矗立着一间碧瓦青墙的寺庙,上空云气蒸腾,旁边一片林地上红霞嫣粉,更衬得那寺庙如处仙境。   及到走近了,易长安才看清那一片是紫薇花中赤薇,其中一株老树长得颇有些年岁,开花时垂垂累累挂了满树,让人一眼看去,就震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见易长安呆呆仰头看着那一树的赤薇,嫣粉的双唇微微张着,陈岳喉头微动,目光落到了易长安脖颈间的喉结上。   寻常喉结都笼在下颔的阴影里看不出来,这会儿易长安只顾着抬头看花,陈岳的目光又利,盯了片刻,觉得喉结那处的皮肤跟旁边似乎是有些差异,可一时又怕自己是邻人疑斧。   凤眸微微眯了眯,陈岳轻声开了口:“长安,也别傻站在这里看了,我们进寺里去,寺里还有个好地方,既可以赏花,又可以赏景呢,到时摆上桌子,就着素斋再喝上一点青崖寺特有猴儿酿,那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见陈岳脸上都露出了悠然神往,易长安不由好奇起来:“什么猴儿酿?”   陈岳却止了话头不说了,带了易长安上前叩了山门。见是他过来,青崖寺的方丈苦着脸过来迎接:“钰山啊钰山,你怎么又来了?!”口气倒很是熟稔。   陈岳哈哈一笑:“清心大和尚,我可是有半个月都没来了!”一边向清心介绍了易长安   清心年纪也不过四五旬的样子,跟易长安见过礼后,却像个碎嘴婆子似的嘀咕个不停:   “钰山你来一趟就跟蝗虫过境似的,有什么好东西都被你给刮去了,还半个月没来,再多半个月不过来,老和尚这里也养不回元气啊……”   一路絮絮叨叨的,却是在前头带着路。陈岳小声跟易长安悄笑:“清心大和尚什么都好,就是吃用着他寺里一点儿东西,跟割了他的肉似的。”   易长安不由莞尔,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清心大师肯定很会念经,我听着这一路他嘴里都没停歇过呢,要是我,起码得喝上一缸子茶了。”   陈岳失笑,见走在前面的清心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听到了易长安的话,却并不把清心功夫极好的事告诉易长安;他和清心两人的交情,并不是从定州开始的,易长安这么一句玩笑话,清心和尚也只会一笑置之。   清心带着陈岳和易长安两人走到了青崖寺后面的一处高台,台上却恰巧跟先前那株赤薇树顶差不多齐平,一边可以观花,一边可以观山景。 第135章 易长安是女人!   请了两人在高台上的藤椅上坐了,清心这才合什做了个揖:“易施主且在这里跟钰山略坐一坐,容老和尚下去先喝一缸子茶,润润喉再给两位上茶水来!”   易长安听到原封不动的“一缸子茶”这四个字,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小话其实被这大和尚听在耳里,脸上不由一红,尴尬地目送他身形轻飘地下了高台,忍不住低低嗔了陈岳一句:“钰山兄怎么也不提醒提醒我清心大师有功夫呢!”   陈岳目光微凝,总觉得易长安是一番小女儿娇态,心里却更加挠得慌了,急忙转头向着清心的背影喝了一声:“老和尚,茶也要,猴儿酿也要!”   清心的背影顿时一僵,转回身刚要答话,陈岳已经扬声继续喊了下去:“上回根本没喝完,我知道你还藏了一坛!你要是不拿来,我就自己过去取!”   清心转回脸跺着脚骂了一句:“狗日的陈岳,你是不是又翻过我房间了!”   陈岳朗声笑了起来:“大和尚,你不积口业,犯戒了!”   清心刚才也是一时气得,等骂出了口也知道要糟,一边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边气乎乎地走了;过得一阵却是不肯露面了,派了一个小沙弥过来,不仅送了茶和茶点,另外还有一壶饮品,远远闻到就是奇香无比。   易长安不由好奇地看过去:“这一壶就是猴儿酿?”   陈岳笑着指了指她背后的远处的山崖:“看到那边没有?那边就是青山崖泉眼出口,旁边住着一窝猴子,夏秋的时候引了山泉水采集百花百果酿酒,经一冬至春时酿成,异香扑鼻。”   这不是那些武侠里面写的猴儿酒吗?原来还真的有!易长安大感兴趣:“那猴群会让青崖寺的师父们去取酒?”   陈岳长臂一伸,取过一只小瓷盅倒满了一杯酒放到了易长安面前:“和尚们拿吃食跟猴王换的。这山里的猴子都成精了的,上回清心大和尚还跟我抱怨,说是猴王嫌他上回送的东西少了,还跟他撕撸了一场呢。”   猴子跟人撕撸一场……易长安忍俊不禁,见小瓷盅中的酒水色如琥珀,隐隐有光泽流转,小心地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没有白酒的辛辣,杯中的猴儿酿极好入喉,而且口感醇和芳香,带着花果清新的微甜,有点不像是酒而是像是什么天然的饮料;易长安不由赞了一声:“挺好喝的啊。”举起小瓷盅一口饮净。   陈岳举起自己的小酒盅跟易长安示敬,也不甘示弱地也一口喝干了,重新给易长安空了的小酒杯斟满:“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有跟长安你一起喝过酒呢,难得今日有闲,正好好好喝一场。”   “我酒量不行,到时出丑就不好了;就陪钰山兄喝上两三杯算是个意思吧。”易长安想着这猴儿酿应该是酒精度不高,自忖喝上几杯应该是没有问题,不过也谨慎地只说喝个两杯杯。   陈岳欣然应了,笑看了易长安一眼,垂眸给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了酒;这猴儿酿虽然喝起来没什么感觉,但是后劲却是很足的,不过陈岳并不打算给易长安提醒……   易长安很有自律性,喝了三杯后果真就停杯不再喝了,只慢慢品着茶陪着陈岳闲话,先前还并没有觉得怎么着,小半个时辰后,却渐渐觉得眼睛迷离起来,忙以手扶额,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正说着话的陈岳语气一顿,关心地看了过来:“长安,你怎么了?”   易长安努力保持着自己神智的清醒,抬头冲陈岳笑笑:“没、没事,可能是刚才、刚才喝得有点急了……”   易长安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陈岳已经根本没注意听了,此刻他的心神全被她那双眸子吸引了过去。   易长安的眼睛比杏眼微长些,平日里眸子黑亮澄澈,陈岳平日跟她接触多是在办案的时候,只瞧见了她眼中的专注和严肃,而现在……   这双黑眸醉眼迷离,里面仿佛盛满了整条银河的星光,随着她的眼波流转,像是会一闪一闪地发光,又像是会一波一漾地将人溺死在那两汪星波里。   陈岳骤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媚眼横波”,他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在喝醉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易长安……真的是女子吗?陈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自己心跳停了片刻,又突然“咚咚”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腔似的,让他口干舌燥。   “长安,你……醉了。”陈岳深呼吸了几次,才声音喑哑地说出了话。   易长安定定看着陈岳,轻轻“嗯?”了一声,模样说不出的乖巧。   陈岳遽然起身,带翻了自己坐的藤椅也不管,一步就走了过来:“我、我带你先去禅房休息!”   “好,休、休息。”易长安努力撑着小茶几站了起来,却摇摇晃晃地往一边歪去。   陈岳连忙一把将她打横抱进了自己怀里,也不走台阶,直接飞身跃下了平台。   骤然而来的失重感让易长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揪住陈岳胸前的衣襟,只是醉饧了眼,眼睛闭上后就如粘了胶水似的,再也睁不开了,只是含糊地嘟囔着:“让、让我睡、睡一小会儿就、就好……”   陈岳低头看着易长安醉得绯红的脸颊,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几乎要飞出来似的,低低应了一声“好”,三两步就蹿进了清心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用于小憩的禅房里。   仔细地将禅房门窗都关严实了,见易长安沉沉醉睡,陈岳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放在便榻上,稳稳地伸出手慢慢了她的腰带。   初夏的衣裳不多,陈岳易长安那件宝蓝色的外衣就看到她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样式奇怪的护身“甲”。   他以前一直以为是护身甲来着,没想到这“甲”看起来竟然像是布料做的,不过里面还夹了些什么东西,看起来有些厚度。   研究了片刻,陈岳就了易长安身上的防弹衣。防弹衣下是一件蓝色的中衣,只略拉开了下那件中衣的衣领,陈岳就看到了易长安胸口的位置缠着一圈圈的宽束带,即使缠得有些紧,也无法完全压平那处的峰丘。   两团腻白可怜兮兮地隆着两道浅浅的弧线,让陈岳呆立了半晌,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上去。   细腻、软滑、弹性……陈岳指尖一切的触感都在地告诉他:易长安是女子!易长安是女人!   陈岳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闭上眼定了定神,才长吸了一口气,轻轻伸手向易长安探去;不是他猥琐,是他——今天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第136章 水是眼波横   手像触炭似的突然缩回,陈岳大喘了一口气,唇角无法抑制地翘了起来,愈扬愈高,手上不停,飞快地一件件将易长安的衣服穿回原样。   这只狡猾的狐狸,她真的是一个女人!   难怪从一开始,易长安就对自己格外警惕,张口就拒绝了自己的招揽,她是怕靠得近了,会被自己发现端倪吧?   也难怪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还差点以为自己喜欢上了男人……她身上的清香,分明就是女儿香!   想到自己几次无意中靠近易长安时她的反应,陈岳忍不住失笑,低头看着那个让自己又恼又喜的人儿,指尖留恋不舍地轻轻抚上了易长安那张犹自沉醉的隽秀的脸庞,抚过自己觊觎已久的樱唇,慢慢俯下身子,眸色宛如星夜,黑暗中有星光微闪……   门外远远传来僧人的脚步声,陈岳蓦然回神,飞快地坐直了身子,心里犹在砰砰直跳;他刚才……竟然一时魔怔了,他就算要轻薄她,也绝不能趁着她醉酒之危!   房门被轻轻敲响,小沙弥在门外轻询:“陈施主,请问你们要在这里用素斋吗?”   他刚才就回去提壶开水的工夫,两位施主就回了禅房了,至于清心明明给陈岳和易长安准备了两间禅房,他们却只用了一间的事,小沙弥并不关心,他只关心这两位施主要不要在这里吃饭。   要吃的话,他得通知厨房里的师兄早些做准备了,这位陈施主可是跟方丈交情匪浅,可不能怠慢了。   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陈岳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们在这里用晡食,时间提前些就好。”   小沙弥忙应了一声下去了;陈岳心情极好地打开了窗户,看着窗外青山重重,山花烂漫,青崖处一挂瀑布轻轻袅袅垂落下来,扬起无数细小的水雾。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眼前的山水如画,陈岳的脑海里却只有刚才那双媚得撩人的眼睛。   易长安,易长安……陈岳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让他心跳不已的名字,努力忍住了想长啸一声的冲动,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坐下后随手抓起桌边的一册经书翻开,目光却越过经册落到了便榻的易长安身上,这才惊觉自己刚才一时激动,竟然忘记给易长安盖上薄褥了。   取过便榻一头的薄褥展开,陈岳小心地给易长安盖好,还特意在她肩膀处轻轻扎紧了些。   大概是感觉到了温暖,易长安舒服地侧过身子,脸颊蹭过陈岳的手背。陈岳的动作顿了顿,轻轻捏了捏易长安的脸颊,低笑了一句:“狐狸也有疏忽的时候,总算让我逮到了你的尾巴了……”   一抹夕阳斜照进窗,窗前小案桌上的一只黄铜香炉又将暖黄的余辉柔柔反射到易长安的脸上,为她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光。   易长安慢慢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你醒了?”   陈岳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易长安吃了一惊,急忙手臂一撑坐了起来,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物。   衣物完好无损,腰带也好好的是自己原来的系法,易长安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陈岳还在旁边,立即尴尬地向他看去,脑中急转自己该如何解释刚才下意识的反应。   没想到抬头看到的却只是陈岳的背影,易长安懵了懵,刚眨了眨眼,陈岳已经转回身来,微笑着给她递过来一杯温水:“口渴了吗?先喝杯温水吧。”   陈岳的神情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易长安看了他一眼,猜测自己刚才下意识反应时,陈岳应该是正好转身倒水去了,心里放了一大截心,道了声谢,接过那杯温水一饮而尽。   唇上残留的水渍将易长安的樱唇映得更水润了几分,陈岳凤眸微暗,接过空杯转过了身继续去倒水:“还要的话我就再给你倒半杯,不过不能多喝了,一会儿青崖寺的素斋就熟了。”   他不是没有看到易长安刚才醒来时下意识的反应,他只是不想让易长安知道,他已经知道她的秘密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易长安忙应了声“好”,接过陈岳再次递过来的半杯水仰头喝光了,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忐忑地看了过来:“这猴儿酿的酒劲原来这么大,我刚才喝醉了,没闹出什么洋相给钰山兄添麻烦吧?”   “没有。”陈岳笑得轻松适意,“我倒是没想到长安醉了后会那么乖巧;都说酒品如人品,原来长安本质这么听话老实。”   易长安心里松了松,给陈岳翻了个白眼儿:“什么听话老实,明明是宁静致远的性子好不好?”   陈岳纵声笑了起来:“好好,宁静致远,宁静致远!”他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因此笑得极其高兴。   易长安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有什么值得陈岳这么开心的,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起身下了便榻:“等我洗把脸我们就下山?”   “时辰还早,”陈岳早将水盆准备好了,给易长安指了指地方,示意她过去,“帕子都是准备得新的,你洗了脸我们出去尝一尝青崖寺的素斋;这里的素斋味道不错,吃过后我们再下山也不迟。”   易长安过去洗了脸,从洗脸架上的镜子中看到身后的陈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诧异地转回头看向他:“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怎么钰山兄一直盯着我?”   “没有。”陈岳立即一口否认了,随即又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小,难怪你以前推托着不肯喝酒。”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一句,“你这样子,以后还真不要在外面喝酒了。”   免得喝醉后那一双撩人心动的眼睛会被人看了去……   易长安眉梢一挑:“这么说,以后钰山兄以后是不会再逼我喝酒的了吧?”   她可是记得陈岳以前说过要跟她好好喝一场的,今天她一个疏忽就被三杯猴儿酿给放醉了,觑着陈岳脸色似乎是没有察觉出什么,但是以后要是再喝醉可就不能保证了。   所以能这会儿绝了陈岳这想法,未雨绸缪,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早明白易长安底细和她现在那点小心思的陈岳但笑点头,不过还加了一句:“以后我们私下有闲暇时,偶尔浅酌几杯就好。”   易长安喝醉后那勾死人的眼波,总不能让他以后再也没机会看到吧?等下次她再醉得媚眼迷离的时候,他一定会让易长安跟自己的关系更近一步,然后再近、再近,直到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第137章 让易长安也心甘情愿   青崖寺的斋饭味道果然不错,加上陈岳今天大概是心情好,格外地好说话,易长安吃得心满意足。   两人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刚回到住处,莫离就焦急地迎了上来,一脸的愧疚和担心:“安哥,你——”   莫离正想问易长安有没有事,一眼瞥见她身后的陈岳,顿了顿后立即转了口:“我看到有卖异域药材的,一时忘记了时辰,你后来跟陈大人去哪里了?”   他买完药材后才想起易长安和陈岳两人,可是早市里哪里还有这两人的踪影?虽然有锦衣卫的缇骑过来跟他知会了一声,却只说两位大人随意闲逛去了,他们也不知道两位大人的行踪。   锦衣卫要想找人,哪里会找不出来?莫离见对方明显不肯告诉他易长安的行踪,心里顿时捏了一把汗,只能回到住处等着。   好容易等到天黑了才看到两人回来,莫离刚才差点就要把一句“你没事吧”问出了口,好在及时打住了。   易长安并不知道莫离心里的这些想法,只是单纯地不好意思把自己喝醉酒的事说出来,因此只泛泛说了一句:“去了趟定军山青崖寺游了大半日。”很快就把话题岔开了,“你在早市上买到了什么药?”   莫离精神不由一振,小心地捧出了一只布囊:“安哥,我买到了一些南灵草!”   易长安对药材不通,本来只是随意一瞟,却一下子怔住了,伸手拈了些出来嗅了嗅:“烟草?”   这色泽金黄,香味独特的,不是烟草又是什么?   “烟草?”莫离有些茫然,“那异域人叫这个南灵草来着,说是性温味甘,有消肿、解毒、杀虫等功效,不仅能治疔疮肿毒、头癣、白癣、秃疮等症,还可以治疗项疽、背痈、风痰、鹤膝等病。安哥以前见过这个?那这南、烟草真的有这些功效吗?”   “好像是有……”易长安以前恍惚在知识普及中瞄过一眼,不过也记不大真切了,“是可以做药用,听说烟草里还含有一种叫茄尼醇的东西,能够治疗癌、咳咳,能够治疗恶性病积,但是这东西怎么提取,还有具体还能治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最初这玩意儿,是海国那边一个叫印第安部落的人在部落会议和祭祀活动中吸食的,可以让人神经兴奋……”   “吸食?怎么吸食?”莫离听着易长安的叙述,眼睛不由一亮,卖这南灵草给他的异域人可没说过这个用途!   易长安有些无奈:“就是把干烟叶切丝,卷成纸卷里点燃一头,从另一头吸;这玩意儿,会让人上瘾,而且吸烟有害健康!”说到后头,又特意告诫了莫离一番,“你拿烟草药用也就算了,可不能吸烟!”   莫离这小子才十七岁呢,可不能像原来时空里的那些小年轻们一样,早早就成了烟民,可别毁了那一口漂亮的白牙!   莫离倒是不以为意,不过跟易长安保证了:“放心吧,安哥,我就是拿来治病的。”   是药三分毒,药能治病,也能致命,这种事全在一个用法用量上,至于易长安说的仅仅为了神经兴奋而吸食烟草,而且还有上瘾的后遗症,这事他可不做!   易长安放心地点了点头,落在她身后一步远的陈岳却有些玩味地暗瞟了她一眼:连他在各地跑了这么些年都不知道这个什么南灵草、烟草的,易长安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难道又是她说的那本早就不知所踪的杂书?   可是光凭几本书,就能有如此丰富的学识吗?不仅认识这烟草,连烟草有什么利弊都了如指掌……   想到他派了田胜去办的事,陈岳心中不由有些期盼起来,不知道田胜会给他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自今天他确定了易长安的真实性别之后,就迫切地想弄清楚她的一切……   陈岳心里正想着田胜,另外一边,常大兴急急跑了过来:“大人,魏亭来飞信了,说是在大兴镇抓到了杀害梁耀宗的凶犯,现在正带着人往这边赶呢!”   易长安不由精神一振。   以前她们办案,即使有DNA检测、有摄像头监控、有全国联网的身份证查询,最怕的也是抓那种无目的的流窜犯,更别说这古代了,要是杀了人往外地一跑,茫茫人海中要找出来人,这工作量怎么了得?   如果不是她凑巧在那家茶窠遇上了那个妇人,只怕这会儿也只能搬石头打天了,徒呼奈何了;古代不像现代,只要没有抓到真凶,要想把原来的嫌犯孙健从定州府衙的大牢里给搭出来,难度就大多了。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易长安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忍不住转头看了陈岳一眼,跟他对视一笑;这种喜悦着实应该与人分享。   陈岳对上易长安欢喜的眼神,凤眸也忍不住眯了眯,微微翘了唇角,语气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既然抓到了人,想来魏亭很快就会把人带回来了;长安你也累了一天了,这回倒是可以放心好好休息休息了,等明天,我再带你去别的几处风景名胜逛一逛。”   易长安应了一声,客套了几句先回去了;上下山一趟,今天的运动量是够了,不过这初夏的天,她又是缠了胸的,已经等不及回房间洗个澡放松放松了。   易长安急着拔脚走,并无所觉。莫离却是有些微诧地看了陈岳一眼,他怎么觉得……陈岳刚才对易长安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莫离一下子又说不上来。   陈岳将莫离有些疑惑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凛,想到莫离是出自神医谷的大夫,上回易长安晕倒又是莫离把脉开药的,只怕是早从脉相中知道易长安的性别了……   虽然莫离在易长安眼里还只是算个大男孩,在陈岳眼中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微微笑了笑,陈岳语气和蔼地对莫离开了口:“早知道小莫这么喜欢异域药材,我就让人带你去——”   莫离果然急切地追问起来:“是有哪个地方专门卖异域药材吗?”   陈岳唇角的笑意微深了一分:“恩,算是一处店铺吧,寻常不对外人开售,要熟人带去才行——”略顿了顿,陈岳顶着莫离那急切的目光才继续说了下去,“小莫既然感兴趣,明天我就让雷三娘陪你过去一趟。”   回头他就交待雷三娘,这几天把莫离给缠好了,不要让这家伙来打扰他和易长安难得的一点休闲时光。   今天他心里已经稳笃了下来也打定了主意,易长安这辈子都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不过他更愿意的是,让易长安对他也心甘情愿…… 第138章 真凶招供   手上拿的是人犯可不比当初请的易大人,魏亭恨不得肋下生出两只翅膀来飞,因此昼夜赶路,将手中的两名人犯带到定州来,不过两天工夫,就给他真的赶了回来。   陈岳才带着易长安逛了两天,觉得这时间远远不够,却也是明白正事要紧,当即跟定州府衙联系了,让魏亭带着人犯陪了易长安过去堂审。   有了人犯和周玉惠丢失的头面首饰做证物,之后的事件就简单多了,不用易长安插手,定州府衙就捋清了事情的始末。   当日周玉惠出嫁,几十抬过街的嫁妆引得站在路边看热闹的彭科红了眼,偷偷尾随着送亲的队伍混进了梁家。   彭科本来就是个逃窜的惯偷,本来只是想偷摸上几件新娘的嫁妆顺走,但是见梁家一家子忙着迎亲,家里乱糟糟的,顿时心生贪念,打算这一回干一票大的就收手;因此藏匿在了新房二楼的阁楼上。   他的计划是等新人都睡了以后,再下去把贵重首饰都偷出来,没想到藏身的二楼阁楼就是放新娘大部分嫁妆的地方。   宝山就在眼前,彭科怎么可能忍得住手痒?掂量了下重量,当即掏出随手带的铜丝把选出的几只嫁妆箱子锁头打开,从里面拿出了几样贵重值钱的东西,打了一只包裹抱在怀里。   等天黑的时间有些太长,为了养足精神晚上好干活,彭科索性躲在角落里打起瞌睡来。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彭科醒来时一时不慎,将怀中的包裹滑落了下来。   二楼本来就只是一层楼板,包裹落在楼板上的声音虽然不大,刚洗漱完了回到洞房的新郎梁耀宗却正好听了个正着。   因为担心新娘的嫁妆会被老鼠咬坏,梁耀宗持了烛台上楼检视。   阁楼上没有隔开房间,整个通间整齐堆着新娘的嫁妆箱子,彭科蜷着身子藏在了两只嫁妆箱子后面。   他本来以为春宵一刻值千金,梁耀宗上来打个转就会下去;却没有想到梁耀宗想着媳妇儿在下面坐着不会跑,比起春宵来,还是赶跑会咬坏媳妇带进梁家的嫁妆更重要,竟是把着烛台一只只箱子照了过来查看。   彭科眼瞧着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近,见梁耀宗检查得又格外仔细,知道自己藏身的地方会被发现,情急之下先发制人,等梁耀宗走近时骤然暴起将他杀害。   他是逃窜的惯犯,在外可没少跟人干架的,干脆利落地一刀杀了梁耀宗后,本想着下了楼再把新娘周玉惠一起料理了上路,没想到周玉惠竟然并不认识梁耀宗,反而把他当作了新郎。   周玉惠生得颇有几分娇俏,当新娘这天又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彭科一时色胆大起,索性将错就错,自己当了回新郎,然后第二天一早,趁着周玉惠还在昏睡的时候,将她的头面首饰尽皆席卷而去……   周玉惠嫁妆不少,彭科做完了这一票,想着自己既杀了人,又搂得了一大注财,不如金盆洗手,找个小生意做起来,免得再干这一行会被官府追查到。   他正好有个姘头叫王巧儿,王巧儿的娘家就在滁州大兴镇和小兴镇附近,两个一合计就打了包袱款款离了定州,去了大兴镇开了个小铺子过日子。   周玉惠嫁妆中的其他金银之物,彭科因为担心露出了痕迹,全都拿来融了金银锭子,只有那一套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因为做工实在是精致,彭科和王巧儿都舍不得熔毁,就打算先这么放着。   王巧儿本就是个好吃好穿的女人,哪里会忍得住这么一套精美的头面每天只能在家里偷偷看着?大件儿的不敢戴出去,小件总行吧。   因此上次王巧儿回小兴镇娘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从那套头面中摸了两支小金钗出来插戴了。   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巧,就在小兴镇回大兴镇途中的茶窠那里,易长安会撞见了王巧儿一面,而且眼尖地记住了那两只小金钗,过定州来办案时直接就画了拓影图。   锦衣卫的缇骑利利索索地按图索骥,那是一拿一个准儿,魏亭问到消息后赶到大兴镇的当天,就在彭科和王巧儿开的彭记杂货铺里把两人给抓了回来。   彭科和王巧儿这一路上早被魏亭磨怕了的,一到定州府衙的大堂上就一五一十的招供了。   梁守弘没想到儿子的死居然是这么回事,盯着跪在公堂的彭科,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定州知府旁边的吉泽脸色很不好看。   现在易长安把这案子都破了,就证明吉泽当初憋着劲儿隔天就提孙健过堂,根本就是打着屈打成招的主意。堂下彭科和王巧儿那一句句供词,简直就是一记记耳光,抽得吉泽脸上“啪啪”响!   易长安却是看到了吉泽的脸色一阵阴过一阵的。她不想得罪人,她只是不想在自己手中有什么冤案,吉泽这种无中生有想制造冤案的人,自然在易长安的眼中很是刺眼。   如今真正的凶犯已经招供,大牢里关着的孙健自然也该放出来了。大燕朝可没有什么国家赔偿法,易长安能争取的,也就是立即并孙健开释了。   见彭科和王巧儿被带了下去,易长安轻咳了一声,向堂上的定州知府拱了拱手:“尹大人,如今真凶已经认罪,先前的嫌犯孙健也该无罪开释了吧?”   要是只有易长安一个人在这里,凭她一个从六品滁州府推官的身份,吉泽有一百种法子让她提不出人。   可是易长安现在是在帮锦衣卫办事,吉泽再是面子扫地,也咬着牙不敢吭一声,给东主出什么歪主意。   尹知府惯和稀泥,当即呵呵笑了几声:“那是那是,哎呀呀,易大人真是年轻俊杰啊,可惜了可惜了,怎么我定州就没有易大人你这等人才呢?”   凭着易长安这身破案的本事,指不定以后还有飞黄腾达的时候,大家都进了官场这个序列,少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尹知府这时说上几句奉承话,今后真见了易长安,指不定还有份面子情。   被人这么不着痕迹地拍马屁,正常人都会分泌多巴胺,产生些爽感的;易长安心里虽然不感冒,面上也不得不装出有些暗自欢喜的样子出来:“下官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而已,尹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刚办完事昂然直入定州府衙大堂的陈岳正好听到这句话,淡淡瞥了一眼易长安,瞧着她那副神态,不由哑然失笑:这狐狸明面上说得好听,那双眼眸透出来的话,可分明不是这样。 第139章 一千两   陈岳一来,尹知府的拍马屁重点立即转到了陈岳身上。   见狱卒押着孙健过来,易长安几步走了过去:“孙健,真凶已经被抓获,现在你无罪释放了!”   自从上次锦衣卫来了以后,定州府衙就没有再提孙健过堂了,不仅如此,还有大夫进了牢里给他治枪棒伤。   虽说不用再挨打的日子好过些,可是孙健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些天在牢里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天贸贸然被人提了出来,本来还以为是不是又要开始过堂了,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孙健当头就懵住了:“真凶抓到了?我无罪释放了?!”   见易长安重重点了点头,孙健忍不住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也顾不是这是在大堂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易长安理解孙健现在的心情,心里有些恻然,正想安慰几句,孙健却一下子冲到梁守弘跟前:“姓梁的,你听到了,我不是什么奸夫,我没有跟表妹有什么苟且,我是无辜的,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啊!”   梁守弘当初带着衙门里的人抓他进大牢里,口口声声“奸夫”骂得难听,又有公差劈手揪了他就押走,孙健就是有十七八张嘴也是说不清,何况辩白的那些梁守弘根本就不听!   这会儿终于能够重见天日,怎么能教他不激动,见着梁守弘也在大堂上,又怎么能不吐出这一口气?   梁守弘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哼了一声,尴尬地将头扭了过去,却是依旧昂着下巴,半句道歉都没有说。   孙健这时候欣喜若狂,哪里还计较得到这些?易长安看在眼里,想到前些时日这个老古板指着周玉惠一句句骂着“”的神态,再看了看眼前一身褴褛、瘦骨嶙峋的孙健,一股气从心底滋滋地涌了上来。   凭什么这个人做错了事,胡乱诬告别人,给别人带来这么多苦痛,却连声道歉也不说?就凭他有个读书人的出身吗?都说“士农工商”,可做人立德为先,这样信口雌黄的人也算是“士”?   孙健这时想不到这些,易长安却不想轻易放过梁守弘这种人,转身对着尹知府拱了拱手:“尹大人,此案虽然告破,但是还有几桩事也要一并处理了才好。”   她一说话,陈岳就立即关注地看了过来,接了话给她仗气:“易大人指的是?”   “其一,梁守弘指鹿为马,诬告孙健入狱,现在真相大白,按律,诬告者该罚!”   听到易长安的第一句话,梁守弘的脸色不由一变,刚要答话,吉泽已经脸色有些难看地插话进来:“易大人说的是,不过梁先生到底有秀才功名在身,而且像这种未致人死残的情况,可以只用枷号诫训;此外,只要双方达成和解,也是可以用罚金相抵的。”   如果真按大燕律对这一类诬告行为的处罚,会在衙门门前枷号三日,这种将面子撕得粉碎还要被人踩在脚下的情形,对梁守弘来说,实在是生不如死!   用罚金相抵的前提是双方达成和解,不等易长安开口,吉泽就转向孙健飞快地问了出来:“孙健,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案子既然已经擒到了真凶,我看你也不如放宽肚量,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先生到底是教书育人出身,不说桃李遍天下,也是下自成蹊,他教过的一众弟子们要是看到老师出了这样的事,究其原委后,只怕对你孙家也是不大好的。   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看不如还是让梁先生折冲罚金相抵吧,也可以让你拿来好好将养将养身体;孙健,你觉得呢?”   吉泽这一番话,有硬有软,真真是拿捏住了孙家的死穴。   孙家是商户,却不是什么大富商,为了孙健这个官司,孙氏父母是大把地撒了银钱出去,现在虽然还不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多年的积蓄也是去了大半。   更别说梁守弘在定州当地还真的教了不少人,如今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师长对学生来说,关系非同小可。让梁守弘枷号三日,把他的面子放在脚底下踩,当时固然是痛快地出了一口气,可是过后呢?   过后只怕孙家在定州城会举步维艰!   孙健虽然为人风流,长在商家倒并不是个草包,心里自然也会有一番盘算。   与其孙家在这里得罪不知道多少人,还不如就此退一步,让梁家就拿罚金冲抵了事!他皮肉之苦吃都吃过了,现在也不想再深究了,今后能一切平安就好。   想明白了里面的关窍,孙健有些歉疚地看了易长安,低下头闷声应了:“吉师爷——说的是!”   梁守弘长松了一口气,吉泽也暗自得意地瞥了易长安一眼,要不是这个半路里横截杀出来的滁州府推官,这案子哪里会有这么翻盘的机会?害得他的面上也无光……   孙健这种妥协,早在易长安的意料中,见他应下之前还知道歉疚地看自己一眼,心中稍慰,点了点头:“吉师爷这个主意也很好,两方顾全下来,也是颇为妥当。   不过我瞧着孙健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如今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想来回去后要好好休养才行了;那吉师爷以为,判罚多少罚金合适?”   她脚下一拐,就把皮球踢给了吉泽,吉泽本来想把这一茬给糊弄过去,等易长安走了,叫了孙家过来,让梁先生出多少银钱,还不是他自己一句话的事?   没想到易长安就把葫芦盖子给揭开着了,吉泽却是不往里头跳也不行,旁边可还有一位锦衣卫的试千户正眼瞪瞪地看着呢!   这罚金,现在要是说少了就是明显放水偏颇了,那样不太合适……略沉吟了片刻,吉泽迟疑着说了一个数字:“这个……一——”   他本来想说一百两,易长安却一口就岔了话进来:“一千两吗?唔,我瞧着孙健这样子,回去后确实是买些人参鹿茸什么的好好补补了,一千两嘛,也不算多。”   一个五品官的年俸才一百多两呢,这一下就等于一个五品官做上七八年的?   梁守弘脸色都变白了,梁家要真有这么多银钱,他还给儿子聘什么商人之女为妇啊?这不就是指着周氏的嫁妆想让儿子继续考功名嘛!他哪里拿得出来一千两?!   吉泽也被易长安的大口气给唬得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脸色有些不好:“易大人说笑了,这一千两可不是小数……” 第140章 其一其二   “吉师爷这话就不对了,一千两再多,还多得过人的命去?难道吉师爷没听过这么一句话?”易长安一口就打断了吉泽的话,“命都没了,还要钱做什么!孙健拿了这判赔的罚金,是要买药把身子给补回来的,这身子骨好不好,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难道吉师爷觉得钱比命还重要吗?”   易长安设了这么个语言陷阱,吉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张口结舌地又愣住了。   还是尹知府及时和了稀泥:“易大人说得极是极是,不过这梁家家境也是一般,我看这一千两是怎么也不可能拿出来的,我看还是往下降一点,降一点的好。”   见尹知府开口,易长安立即从善如流,转向梁守弘直接问道:“降一点也行,那还是梁先生自己说个数吧。”   这会儿梁守弘不得不自己顶上了,想到刚才吉泽想说的一百两被易长安“误解”成了一千两,怎么着都觉得悬殊太大,想了半盏茶时间,见堂上的众人都盯着自己,梁守弘不得不硬着头皮巍巍颤颤地说了一个数字:“一、一百二十两!”   他只是秀才功名,考了多次举试都没有考中,一直教着私塾,靠学生们交来的束修为生;幸好他教出的几个学生,如吉泽这样的,不仅考中了秀才,还考上了举人,所以他在定州城还是有几分名气的,来他私塾的学生还挺多。   但是即使如此,要他一下子拿出一百二十两出来,梁守弘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肉痛。   不过想到杀害儿子的真凶彭科被捉到,同时还把彭科没来得及花用的赃物都带来了,这些都是儿媳周玉惠嫁妆里的东西,多少还能补回来不少,梁守弘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没喘粗气。   他没喘粗气,易长安的脸色却不好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看着他:“什么?才一百二十两?梁先生你当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要不这样,我看也不用判赔什么罚金了,孙健在牢里坐了多少天,过了几次堂,梁先生你也依样画葫芦来一回就成了!”   明知道易长安这狐狸心里打着什么算盘,陈岳却忍住心底的笑意,面无表情地帮着易长安补了一刀:“既然赔偿谈不拢,那就用易大人这法子好了,钱债肉偿也是一样的。”   钱债肉偿是这个用法吗?!易长安一时不慎吸岔了气,呛咳了起来,趁着掩嘴的时候,飞快地抬眸瞪了陈岳一眼。   易长安的“瞪”,在陈岳眼里就是带了些亲昵意味的“嗔”。很满意易长安对自己有这样的小动作,陈岳凤眸中隐隐闪过一抹笑意,又很快继续保持着黑脸。   他要是进了大牢蹲号几天,还时不时地被提溜出来过堂,出来后可还怎么面对学生?梁守弘顿时慌了神:“这怎么能……”   陈岳目光微凝:“梁先生是觉得定州府衙的大牢不够格儿,想试试昭狱?”   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可谁让陈岳是锦衣卫的试千户,有这个底气威胁呢?   进了昭狱,除非在锦衣卫上层有人或者跟朝堂中的实力当权派有过硬的关系,否则谁也把他捞不出来,哪怕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烂也会让他骨头烂在昭狱里……   吉泽也慌了神,他本来只是想让自己的老师少些赔金,如果因此得罪了陈岳,那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现在陈岳摆明是给易长安撑场子来着,要想圆转这个场面,还得着落在易长安这里。   想到刚才易长安说的一千两,吉泽咬了咬牙,不得不当即做了决断:“易大人刚才说的也是有理,我看,要不就罚梁先生拿出五百两吧!”   对上易长安轻飘飘睨过来的目光,吉泽嗫嚅了下嘴唇,还是低声说了下去:“梁先生以教书为业,虽说不至于两袖清风,家产也是并不丰厚的……”   “刚才吉师爷还说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好吧,那就依吉师爷这判定吧;三日内,易某会当证人,见证梁家赔银。”   梁守弘的脸色一片煞白,一百二十两都跟割了他的肉似的,五百两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了!可是——   瞥了眼易长安身边的陈岳,梁守弘不得不苦涩地咽了咽口水,默默点了点头。   盘算起来,就算先找人借些银钱,也能凑出五百两之数,何况还有儿媳妇周玉惠嫁妆中的那一套什么重瓣攒金丝牡丹镶红宝头面,儿子都死了,儿媳要守寡,还戴什么红宝头面?   梁家有难,当儿媳的好意思捂着那头面不拿出来?   等回头领了这些退回来的赃物回去,他就把那套头面拿去卖了,听说当初周家为了打造这套头面,可是花了八百两之数,这崭新的转卖出去,不说原数,七百来两也应该是收得回来的吧……   见梁守弘点了头,易长安微微一笑:“刚才我说的是其一,现在还有其二。”   还有?!吉泽和梁守弘立即警惕地抬眼看向易长安,特别是梁守弘,心头突然袭来一阵不妙的预感。   “其二,当初梁耀宗意外身故,梁家翁姑以‘引奸夫合谋杀害亲夫’为名,出首告发了新媳周氏。如今真相大白,证实周氏是冤枉的,而翁姑告发新媳,已悖人理伦常,按律,该判周氏和离出夫家!”   易长安这一番话铿锵说出来,梁守弘刚才还煞白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几乎没暴跳起来:“不行!周氏进了我梁家门,生是我梁家的人,死是我梁家的鬼!我儿子死了,她得留下来给我儿子守孝,不能和离!”   要是和离了,女方的嫁妆是要带走的,梁守弘可还指望着以后拿周玉惠的嫁妆过日子呢,而且有周玉惠留在梁家,以后周家总要送些实惠过来,现在怎么能让她和离出夫家呢?!   易长安不甚在意地瞟了梁守弘一眼,转头看向尹知府:“尹大人,梁先生可能并不明白大燕律,我这里也没必要跟他解释什么。和离之事,由尹大人直接判定就行了。”   其实尹知府也不大记得大燕律中的相关规定了,隐讳地看了眼自己的师爷吉泽,见他冲自己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尹知府就知道易长安这说法是有据的。   刚才给孙健的赔银都能让易长安给咬到五百两,更别说这于大燕律上有法依据的事了。尹知府清了清嗓子点头:“易大人说得有理,这——”   “大人!”梁守弘“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周氏新婚之夜已经给贼子,身已不洁,哪里还有脸面说得起和离?她要离开我梁家,我梁家写休书就是了!” 第141章 心跳   当初他就见这个易长安跟周玉惠认识,这会儿易长安突然敲出这么一杠子,怕是给周玉惠撑腰吧!梁守弘脑筋急转了转,不得不使出了下策:“周氏身已不洁,本来我梁家就该出休书休了她!”   易长安轻嗤了一声:“周氏失贞,可是她自己的错?是谁让她在成亲前连梁耀宗一面都没见过的?又是谁在成亲当日管家不严,导致贼人混进来的?   发生命案之后,又是谁不分青红皂白,听风就是雨,一口咬定周氏与‘奸夫’合谋杀害亲夫的?”   易长安一连串的“是谁又是谁”的,说得梁守弘哑口无言,想到当初这位易大人到他梁家勘查现场时,就是言语厉害得紧,让自己吃了老大的憋屈,梁守弘这会儿恨不得骂出来。   “在整件案子中,周氏何错之有,要受被休弃之辱?”易长安语锋骤厉,“她在出嫁前循规蹈矩,未见夫面,可是她的错?她在成亲当日按周礼夫妻敦伦,可是她的错?!”   其实易长安是有些庆幸周玉惠并不认识梁耀宗的,不然当时彭科发现不对,绝对不会留手,周玉惠早就是一具死尸了;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面前这一群人说。   所以易长安抢在一个道理的制高点先声夺人了,然后才缓缓说了出来:“既非周氏之错,何来休弃的理由?倒是梁家翁姑告媳,伦常已断,再共处一檐,定生是非,合当判定和离!”   易长安说得极是有理,尹知府平常照顾几分吉泽的面子是有的,可是哪里会顾得到梁守弘心里的小九九?要不是因为吉泽,尹知府连梁守弘是谁都不知道呢。   所以听到易长安这么一番颇为掷地有声的话,尹知府立时连连点头:“易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周氏……这样再呆在梁家,是不合适,来人,取笔墨来,本官要下判词。”   他倒是省事,判词中直接就用了刚才易长安说的话:“……翁姑告媳,伦常已断,共处一檐,定生是非……”   梁守弘接到判词,脸色白中透青。今天一天,真是太跌宕起伏了,先是杀害儿子的真凶被押上堂受审了,再然后自己一下子要赔孙家五百两银子,最后连想留下来守寡的儿媳都被判和离了……   而这一桩桩的,全都是因为面前这个容貌隽秀的年青人,一个区区从六品的下府滁州府推官!   梁守弘死死盯着易长安片刻,又颓然垂下了头。   他已经年过四旬,却还只是秀才功名,从哪一点都没办法跟人家比,而且……现在最切实际的想法,就是趁着自己年纪还不算太老,得赶紧纳个小妾生儿子……   孙家得了人知会,过来接人了,孙氏父母搂着孙健哭得是肝肠寸断,末了还是孙健提醒,老夫妻俩才记起来要过来给易长安道谢。   易长安略有些感触地客气了两句,倒是没忘记她之所以能办这件案子的初衷,跟孙家一家三口直接说明了:“一会儿还请你们几位跟我们走一趟,孙健那位狱友林胡子还等着看你们没事了才肯松口呢。”   孙家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此刻终于落在了实处,想到林福能在锦衣卫的威胁下坚持闭口不说,要挟着锦衣卫请了人来帮着破了案,这一份对孙家的大恩着实让人感怀铭内。   听到易长安这么一说,孙家三口连连点头,连孙健也顾不得回去换洗什么的了,直接就跟着陈岳和易长安走,一边还忐忑不安地问道:“要是林说了,是不是他也可以被放出来没事了?”   易长安看了陈岳一眼,陈岳点了点头:“又不是他犯的事,只要他说的是真的,到时自然会放了他。”   林福被锦衣卫提出来之后,单独关押在一间临时设成牢房的小厢房里,待遇不知道比大牢里好了多少,这时正倚坐在窗边晒着太阳。   见孙家三口过来,林福不由又惊又喜:“孙兄弟,你被放出来了?!”   孙健隔着窗栅栏紧紧握住了林福的手,哽咽着开了口:“是!我是清白的,我被放出来了!”然后“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林的大恩大德,孙健没齿难忘!”   林福没办法从窗栅栏够出手去扶他起来,连忙一迭声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这算什么事,要不是你父亲当初救了我一命……”   孙父上前一步也深深一揖躬下身去:“林兄弟,来的时候我们就商量了,你欠的债,我们孙家砸锅卖铁也帮你担了!”   “孙老哥你——”林福愣了愣,一下子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连忙飞快地擦了擦眼泪,看向站在孙家三人身后的陈岳喊道,“陈大人,草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元祖新!那龟孙子骗了钱跑了,找到那龟孙子,我也可以从他那里取些损失回来吧?”   陈岳轻轻点了点头,转头低声跟易长安耳语:“你准备准备,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去,万一有什么要你仔细查找的线索,免得我回头又要来寻你,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喷到易长安的耳朵上,痒痒的,麻麻的,而向来性格强势的陈岳,此际却用了“好不好”三个字征询易长安的意思,语气中意料之外的柔软更让易长安心里跳了跳;她不得不飞快地别开了脸。   看着易长安变得嫣粉的耳垂,隐约可见的小半面侧脸上一时消弥不了的红云,陈岳心里狠狠动了动,压住了想吮住那只耳珠的冲动,轻轻咳了一声:“那我现在让他们去准备准备,一会儿就出发。”   易长安如蒙大赦,急步向外走去:“恩,我也马上去准备。”   陈岳看着她步履匆匆,有些像落荒而逃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变成了一片羽毛,轻轻地在胸膛里飘呀飘的,轻扬、酥痒。   易长安对他,应该也是有感觉的吧,她脸红了呢……   想到即将有易长安相伴的路途,陈岳头一回觉得,自己对旅程竟是无比期盼起来,脚步轻快地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刚进院门,就听到隔壁的院子传来了莫离有些吃惊的声音:“……立刻就要出发?行行,那我马上收拾行李去!”   想到这个会跟易长安坐一辆马车的家伙,陈岳心里就十二万分的不痛快。   莫离在易长安的眼中只是个大男孩,跟弟弟差不多,在陈岳眼里,却是个完全已经谈婚论娶的青年男人了,更何况,莫离应该也知道易长安是女子了,难保那家伙私心里不会有点什么别的想法! 第142章 心里美   陈岳手下的人全都是训练有素的,马车马匹很快就收拾了出来。和以前多马匹少马车的配比不同,这一回竟然配了三辆马车!   陈岳请易长安上了第一辆马车,把第二辆马车指给了莫离,第三辆则给了林福;林福是才从牢里出来的,身体还不大好,怕他骑马受不住,这才给他准备了一辆马车。   以前陈岳外出办事,都是雷厉风行地抢时间,如果不是顾及易长安,估计一辆马车都不会用;这一下子居然拖了三辆马车出来……   莫离有些警惕地看了陈岳一眼,走了过来:“马车多了会拖累行程吧?我还是跟安哥坐一辆马车好了。”   陈岳伸手拦住了他:“反正马车也是要统一行动的,三辆和两辆又有什么区别?我听说你把最近淘来的异域药材都带上了想捉摸,总不成你想让长安也跟着一起整天闻着那刺鼻的药味儿吧?”   莫离可是把自己才淘买来的那些异域药材全都打包带上了的,就是想着旅途的时候可以不浪费时间,多捉摸捉摸这些药材的用途。   听到陈岳这么一说,莫离顿时有些踌躇起来:他倒是把异域药材捉摸够了,但是让易长安一直闻着这些药味算怎么回事?而且里面据说还有几味药是对女子不好的……   不等莫离想明白,陈岳就一把挟着他塞进了第二辆马车:“行了,别磨蹭了。”回身一跃上了自己的马,冲前面的马车吆喝了一句,“出发!”   载了易长安的马车立即辘辘驶动起来,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也跟着开动。   莫离趴在窗户边看着陈岳骑了马冲到了前面带队,心里一块石头算是放下了一半:陈岳是骑马的,没跟易长安共处一车就好……   车队才拐了一个弯,陈岳趁着后面马车还没来得及拐过来,控马跟第一辆马车并肩而行,轻轻一跃就跳上了马车;他的马颇有灵性,老实跟在了打头的常大兴几人的马匹旁边。   易长安正在看书,见陈岳掀了车帘子跳进来,有些意外:“不骑马了?”   “外面有些晒,进来阴凉一点。”陈岳长腿一伸,坐在了易长安旁边。   他身材本来就好,黄金比例的倒三角,宽肩窄腰,罩在暗青色的长衫里,似乎随时都蕴着鼓鼓的力量,穿着白色绫绸中裤的大长腿再这么一伸,马车里整个气氛都变了。   易长安看不下书了。将书页合起放到了一边,伸手给陈岳倒了一杯凉茶:“喝杯茶吧。”   陈岳接过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易长安,突然问了一句:“长安不会骑马?”   易长安出行,从来只用马车,唯一有一回是被魏亭和小丁给绑上马的,离开太平县后,也是找了辆马车给她窝着。   易长安轻轻“嗯”了一声。   她能够年轻轻轻就当上刑警队的副队长,学的和会的很多,但是不包括骑马。飞车漂移她都耍一手,但是骑马在现代时空已经沦为贵族运动的这项运动,根本不在易长安的接触范围之内。   那种颠簸的感受哪里能跟开车的平稳和速度相比?再说了,易家现在也没到专门养得起一匹马的家境。   “要不,我教你骑?”陈岳轻轻挑了挑眉,见易长安傻傻的“啊?”了一声,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会骑马总是更方便些,以后万一遇上急事,也不怕耽搁了。”   马这种生物……易长安不好直接拂了陈岳的面子,委婉说道:“我考虑考虑……”   “学骑马而已,还要考虑什么?长安一向果决,这事上怎么犹疑不决的了?”陈岳好笑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莫非长安是害怕?”   “没有——”   “不怕就好。”陈岳突然坐直身子掀开车帘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他那匹大黑马立即一不溜烟儿地“的的”急奔过来,与马车并驾齐驱。   易长安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我——”   话没说完,腰上一紧,极短的失重过后,易长安已经被陈岳揽着腰坐到了大黑马的马背上,连马缰都塞到了她的手里。   似乎先前在院子里语气温柔地问她的那句“好不好”根本只是易长安的错觉,陈岳还是跟以前一样的霸道。   易长安气恼地屈肘一肘顶向身后的陈岳:“我又没说要学!就算要学也不是现在学,刚才你还说晒呢——”   “怕晒黑?”陈岳轻松格住了易长安的肘击,答得也是风轻云淡,“我那儿有几匣子南珠,回头让莫离辗了粉给你做些来敷脸就是了。”   “你倒是挺懂女人护肤那一套的嘛!”易长安话赶话的,不知不觉就被陈岳带歪了楼。   这些基本的都不知道,他还怎么讨易长安欢心?陈岳忍不住低笑一声:“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双腿暗中一夹,大黑马得了主人示意,昂首飞奔起来。   易长安唬了一跳,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想伸手勒紧缰绳,手却被陈岳的手掌牢牢握住了。   “马儿狂奔的时候,不要去勒缰绳,这样容易发生意外坠马。”陈岳低着头,几乎是挨在易长安的脸边,因为马背的颠簸,嘴唇说话时甚至触到了她的耳朵。   易长安感到耳朵有一点湿润的触感,却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根本无暇分神,只是身子僵硬地由着陈岳用双臂几乎圈着自己,紧紧握着她的手。   陈岳喉头微咽,目光在易长安如玉般的耳珠上飞快瞥过,心里不无遗憾;他只能偷偷借机轻啜了一口那软糯的小东西,好想把它含在嘴里不放……   “陈岳,太快了!你让它先停下来!”开汽车的风驰电掣和骑在马上的飞速狂奔完全是两回事,易长安被颠簸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下意识地窝在陈岳怀里大喊。   陈岳腾出一条手臂自然而然地揽紧了易长安的腰。   女人的身子有着不同于男人的柔软,即使易长安缠了胸穿了防弹服,陈岳圈紧的手臂也享受到了这种美妙的触感,让他一时间心旷神怡。   教易长安骑马这事他是蓄谋已久,今天终于得逞,却也没忘记要怎么做才刷得到易长安的好感度。   “别怕,我不会让你事的。你先放松,把身子放松,别太僵硬,骑马要跟着马的跑动来,你的幅度跟它合上步了,骑起来就没问题了……”   别人教骑马,都是先从溜马和小颠教起,等人和马熟悉了,才会加快一些速度。陈岳倒好,直接搂着易长安上了快马,只为了多谋取自己的个人“福利”……   易长安只能一边放松身体,配合着马的奔跑让身子起伏,一边努力稳下心神:“陈岳,不是说学骑马都是先慢跑的吗?你让马儿跑慢些啊!”   “有我教着,你骑快马学得更快。”陈岳恬不知耻地继续搂紧了易长安的纤腰,脸上一本正经,“来,再放松一点,先往后靠着适应一下,别怕,我护着你呢……”   只听说有把人直接踢下水教游泳的,难道骑马也是?易长安懵了,总觉得这么骑在快马上很玄乎,身体却下意识地听从了陈岳的指挥。   温香软玉满怀,陈岳的唇角偷偷翘起,心里美得开出一片片的花儿来…… 第143章 冲动   只可惜陈岳低估了易长安,大概是被激起了好胜心,易长安充分发挥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半晌之后果然学会了骑马,然后名正言顺地另外找了一匹马骑了。   总是两人一骑算怎么回事?而且陈岳的气势太强,身上有意无意展现的雄性荷尔蒙的味道让学会骑马后,重新回复敏锐性的易长安本能地感到不安。   陈岳不无遗憾地只能策马随在易长安身侧,护卫着她的安全,不时地提醒一声。   天气渐热,易长安骑得大汗淋漓,脸庞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还是在莫离的劝阻下,这才意犹未尽地下了马,坐进了马车。   她刚拧了冷水帕子净了脸,陈岳就跟着也坐进来了,看着她一脸的笑意:“行啊长安,聪明人果然学什么都快!”   易长安也高兴。骑马这玩意儿,最重要的是克服恐惧,然后就是按照师傅指导的自己领会了,易长安现在小跑没问题,要快跑就还要再练练了;不过这也算会骑了不是?   不过这高兴没持续多久,在易长安喝完了两杯凉茶以后,后遗症就体现出来了:她的两条腿又酸又痛!   陈岳倒是早有准备,把自己带的药油拿了出来:“腿疼了?拿这个药油抹了按一按,睡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好了。”   易长安有些警觉地看了一眼那只白瓷瓶:“钰山兄准备得还充分,连药油都带着呢。”   陈岳心里一哂,他就知道易长安这狐狸是听不得一点点草响的!面上却很自然大方地解释了:“是啊,常年在外骑马,有时候要赶时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在马上过的,自然要带着药油有备无患了。”   其实骑惯了马的人,如果不是连续高强度,是用不着再用药油的;不过易长安不知道,倒是被陈岳的说辞给混过去了。   易长安“哦”了一声正要接过药油,陈岳却手腕一翻将那只瓷瓶收回去了,蹲身下来轻轻掸开了易长安长衫的下摆:“算了,你也不知道怎么揉才得劲,还是我帮你吧。”   易长安躲避不及,陈岳的一双大掌已经按了她的腿上了,只轻轻一按,她就忍不住“啊”地低呼了出来。   腿上酸、痛、酥、麻,说不清什么感受,让易长安下意识地小小叫出了这一声;声音不同于她以前刻意加粗的中性,而是带了几分娇呼的味道。   陈岳的手募地停下,呼吸粗热了几分。先前易长安还骑在马上的时候,他就瞄见了,她的腿纤长有力,如果缠在腰上……所以他才有些莽撞冲动地出手。   只可惜陈岳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度,掌中的触感再加上易长安那一声猝不及防的低呼,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差点就想就地把她扑倒……   易长安也因为自己刚才那一声有些羞耻,飞快地移开腿,努力加粗了嗓子,声音却是有些发颤:“这个、这种事就不、不劳烦钰山兄了,还是我、我自己来吧!”   陈岳低低“嗯”了一声,突然将那瓶药油往易长安手里一塞,飞快地跃出了马车,跳上了大黑马的马背。   不用主人催促,大黑马就神俊地小跑起来,很快就把身边拉车的马抛在身后。   苦笑着瞄了一眼自己昂首挺胸的“小兄弟”,陈岳咬牙切齿地低语了一声:“这狐狸,都成精了!”诱得自己在她面前是越来越无法控制了;只是想到今天易长安跟自己的耳鬓厮磨,陈岳又忍不住高高翘起了唇角。   马车里的易长安却是红透了脸,心虚地抚着那瓶药油,心里忐忑不安:陈岳刚才……不会是觉察了什么吧?   陈岳不敢再来撩易长安了,见易长安下车后有些刻意避开他的意思,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来:“刚才我出手是不是太用力了?你叫那一声吓得我魂都没了,都不敢再呆在马车里了。”   易长安定定看了他一眼,见陈岳不避不闪的模样,目光很是真挚,并不像是撒谎,又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先前可能是多疑了,眸色躲闪着敷衍了一句:“也没有太用力,只是可能刚好按在穴位上,有些突然酸痛而已。”   陈岳面色顿时一松:“那就好,回头打尖了你自己把那药油擦上吧,记着要按揉。”说完就走前面去了。那一刻他是真的魂都掉了,并不怕易长安怀疑;只不过这魂并不是吓掉的而已……   易长安盯着他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决定这几天还是要想办法离陈岳远点才行;不然的话,她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一行人当天晚上就宿在了一处小县城的驿站。   锦衣卫的腰牌足够好使,尽管条件简陋,驿丞带着人服侍得无微不至。陈岳一句话发下去,等大家刚用完晡食,新买的大浴桶和大桶的热水就运了过来。   陈岳让人直接搬进了易长安的房间,转头又很是慎重地跟她交待了一声:“你今天第一天学骑马,要好好泡一泡才行,泡出来了再抹药油好好揉一揉,把那股酸痛揉散开了就好了;不然腿上有几天好受的。”   瞧着他神色认真,易长安白天起的那点疑心又淡了一分,笑着道了谢,进了房间紧闭门窗去洗漱了。   陈岳安排好了众人,自己也去洗漱了。他的房间跟易长安的紧挨着,是驿站里两间最好的上房了。男人没有女人那么麻烦,三两下清洗完了,陈岳刚从浴桶里站出来,就耳尖地听到了隔壁撩水的声音,脚步不由一下子凝住了。   驿站的薄木板房,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偏偏陈岳又有功夫在身,耳目比普通人要灵敏得多……   陈岳不知不觉将额头靠在了薄木板的墙壁上,听着隔壁传来的些许细碎声音,想像着此刻易长安正在做些什么,片刻后终于忍不住,瞅了瞅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随便笼了件深色的衣裳,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以前那么刻苦地学功夫,想到的是大丈夫立身存世,当持三尺青锋建功立业,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到偷香窃玉这种下九流的行径上。   偏偏他今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实在是按捺不住,一想到今天跟易长安共骑一骑、搂着她小蛮腰的爽感,想到自己的手搁到她纤长有力的大腿上的触感,陈岳只觉得脑中一阵又一阵地发热,落在屋脊上瓦背的脚步却是格外轻悄。   房间里,易长安已经泡了个舒畅,松松着了件中衣,从净房里出来了。   初夏的天气还不算太热,但是今天一运动,已经让裹了缠胸布的她有些吃不消了,更别说外面还罩了件防弹服。这样早晚下去,只怕她得长了满身痱子过夏天了。   随意在铺了凉席的便榻上坐上,易长安取过那瓶药油,慢慢卷起了中裤的裤腿,净白的小腿才露出一小段优美的弧线,已经晃花了屋脊上陈岳的眼…… 第144章 因故打杀下婢   易长安正在卷裤腿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陈岳心里“咚”地一跳,想到这狐狸的警觉,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的时候,却看到她突然蹲下身来,似乎在便榻旁边找着什么,还试图抬起那张便榻。   驿站虽然小,东西虽然老旧,可是那张便榻也是老木打制的粗笨家什,光靠易长安一个人,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只抬起了一寸。   易长安只好无奈地放下了,转身去敲隔壁的薄木板:“陈……钰山兄,钰山兄?”   趴在屋顶上的陈岳上差点张口就应了,幸好及时闭紧了嘴,一个翻身从窗户跳进自己的窗户后才答了声:“长安,怎么了?”   “有点事,你……过半盏茶的时间过来一下……”易长安刚要请人过来呢,猛然想到自己什么伪装都还没有上身的,急忙转了话头,给自己留出了半盏茶的时间。   隔壁的陈岳听着她话语突然停顿,怔了怔才想到了这个问题,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那身中衣下隐约现出的曼约身材,忍不住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这半盏茶的时间,易长安又要把那一身糊弄人的行头给弄起来了吧……   易长安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盏茶的时候就给陈岳开了门:“钰山兄,我想麻烦你帮我叫几个人过来搬下东西。”   易长安想搬的只是一张木头便榻而已,陈岳嗅着她身上隐约传过来的清新香气,本能地不想让别的男人闻到她的味道,因此直接走了进来:“要搬什么,我一个人就够了。”   易长安斜睨了他一眼:“那张老木便榻,死沉死沉的,要是闪了钰山兄的腰,我可不负责!”   陈岳被她那一眼看得心中一荡,不由语带双关道:“我的腰好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可惜他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易长安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了,而是关注地看着那张老旧笨重的便榻:“我刚才闻到一点异味,或许是死老鼠……不过还是看看才放心。”   这狐狸是长了一个狗鼻子的,陈岳立即明白了易长安刚才坐在便榻上的时候是闻到了什么:“你闻到了尸臭?”上前一步轻轻一掀,就将整张便榻抬开移到了一边,榻面被他这一震,“噗”地错位了出来,榻脚也带起来一些泥土。   易长安这才注意到便榻整块木制榻面是活动的,可以掀开,不过是因为上面盖了张凉席,所以她先前没有发觉;早知道这样,她只要掀开这张榻面然后站进去就行了,没必要让陈岳来了……   不过便榻移都移开了,易长安也不纠结这些小事了,举着灯烛仔细检查了下便榻下的那一方地面。   小驿站房间里的地面都是夯过泥的,因为这两间是上房,每年上头拔点银钱下来都要略作修整,因此很是紧实,但是便榻下面的这一长块地方就没有经过多年的夯实了。   不过即使如此,便榻下面的土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有着崭新的刚平实下来的痕迹。   就算打了死老鼠,拿出去扔掉就是了,谁会费这工夫掀开榻面埋到这下面来呢?易长安直起身长吸了一口气:“怕是不好,还得再叫几个人过来掘一掘,要真是……就得把本地衙门的推官和仵作也叫来了。”   陈岳默默地出去把常大兴几个都叫过来了,当然也莫离也跟着来了。   看着常大兴带着人开始掘土,陈岳偷偷瞥了站在一边的易长安一眼,暗自长叹了一声:本以为是一场的偷窥,怎么就成了看人挖死尸呢?   被冠上“”帽子的易长安毫无所觉,秀眉紧紧蹙着退开了一步;随着一只青黑的手从土里突然被掘出,一股难闻的尸臭很快弥漫在房间里……   驿站的驿丞很快被带过来了,看着房间里那具刚被挖出来的,开始腐烂的女尸,吓得腿都哆嗦起来:“怎、怎、怎么会死、死了人?”   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开始问话:“万驿丞,你认识死者吗?”   万驿丞眼睛都没敢往那具形状恐怖,身上还爬着虫蚁的女尸身上瞄一下,就拨浪鼓似地连连摇头:“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们驿站真没这个人……”   易长安哭笑不得。   陈岳一个眼色过去,常大兴就轻轻踹了万驿丞一脚:“认识不认识的,你倒是先去认了再说啊!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你怕什么!你要是什么都不说,小心两位大人就把你当凶手先押进大牢!”   万驿丞的腿顿时更抖了,与看死人相比,这么冤里冤枉地就被拿下大狱,显然更让他害怕;几乎是立刻,万驿丞的脸就朝死尸那边转去。   尸体刚开始腐败,还没有出现可怖的巨人观,虽然脸上有些地方被虫蚁咬过了,勉强也能看得清面庞;万驿丞也很快认出了人:“这个……好像是前天那位仝大人家眷带的一名丫环……”   “前天入住驿站的童大人?”易长安皱紧了眉,“哪儿的人,要去哪儿,什么官衔?”   入住驿站是要留底的,万驿丞连忙把驿站里那本记录入住的明档取了出来。   这地儿偏得很,寻常大半个月的都未必会有当官儿的经过,也是巧了,前天来了一位带家眷的,才走没两天,又来了陈岳和易长安这一拨人。   易长安伸手接过明档,翻开第一页一看记的是大前年的,忍不住愣了愣,直接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最新一页是记着她们这一行人入住的,就在这一页的前面,还记着寥寥一行字,正是前天那位官员入住的记录;易长安这才知道是“仝大人”而不是“童大人”。   万驿丞在旁边小心地陪着话:“仝大人带着一名女眷和一名长随过来,他那女眷还带了一个丫环在前面使唤;仝大人走的那天,小人在前面送着,倒也没注意那丫环是不是早早上了马车……”   要早知道那姓仝的把人杀了还给埋这儿了,他说什么也要拦住了不让人跑啊!   正说着话,当地县衙的推官和仵作也到了。大致问了情况,仵作就将女尸的死因调查清楚了,死者年纪大约十六七岁,是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窒息的特征很是明显;此外,身上没有被侵犯的痕迹……   “因故打杀下婢?”易长安听着本地推官的推测和判断,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因故打杀下婢,不管下婢是签的死契还是活契,也只是罚金少些多些的情况吧?”   这个算是大燕朝对麾下所有官员们的一次法外开恩了,不过是一点罚金而已,现在追上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指不定县衙里花的路费都不止呢,而且还要多得罪一名官员;这山不转水转的,谁知道这官员后头会不会来这边当上官?   所以本地的推官做出这个判断后,长松了一口大气,跟陈岳和易长安三言两语地解释了,就带着仵作回去了。 第145章 同眠   莫离和先前围上来的缇骑们也三三两两地散了;易长安却依旧皱着眉头,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尸体虽然被本地的县衙带走了,但是这间房间却是不能再住了,不是易长安挑捡,而是那股子尸臭味要两三天才能消。易长安宁可去住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杂物房,也不想整晚都呼吸着尸臭味入睡。   陈岳瞧着她的动作,慢慢上前两步:“怎么,有问题?”   “恩。”易长安放下了手中的包裹,轻轻点了下头,“我觉得不合常理!因故打杀下婢,只要理由充分的,交些罚金就成了,而且主动跟衙门报备的话,上缴的罚金还会更少,这一条律文,在大燕朝当官的谁不知道?至于要这么偷偷埋尸走人吗?”   “或许是担心官声不好?”陈岳给出了一个解释。   燕京城中的官宦人家也不是没有打杀下人奴婢的,也是找个充分的理当,然后给家属十两二十两的烧埋银子就完事了;但是主动到衙门里坦白这事交罚金的并不多,就是因为担心官声不好,传出去后担上一个“苛刻”的名声。   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这位仝大人,出门除了女眷就带了两个下人,却打死了其中一个,也不嫌路上服侍的人手不够吗?而且驿丞说当天并没有听到有什么争执的声音,我总觉得,应该是杀人的原因有蹊跷。”   这间上房是那位仝大人和他带的女眷睡的,他那位长随住在了后面的下房。加上女尸脸上被捂的痕迹可以判断,动手的是成年男子,所以易长安的话就是直接指向那位仝大人。   “而且他已经年逾四旬过半,现职只是一名从七品的县丞,往上的仕途之路估计……官声对他而言,真的还有那么重要?”易长安迷惑不解,“要知道,他杀了人偷偷埋尸又被发现,被追查出来后反而是一桩大事!”   陈岳的态度倒是无可无不可:“要不是我们刚好也在这个小驿站住宿,要不是刚好是你住在那间房,这尸首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呢;或许姓仝的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你瞧着刚才本地那推官的态度,即使是发现了又如何?一句‘人都走远了’,就懒得再多理会了。”   死去的丫环样貌也只是端正而已,而且没有被侵犯,就验尸的情况来看,应该是紧急中被捂死的;到底是什么事让那位仝大人在情急下生生捂死了人呢?   见易长安还在想着案子,陈岳不由失笑:“这里又不是滁州府,案子可不归你管。”   易长安“哦”了一声,想起了这茬,脸上一片失望。   陈岳瞧着又有些不忍,想着哄哄易长安高兴也好,索性开了口:“你心里要是放不下这事,那我让魏亭带个人追上去,看看那姓仝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可以监察百官,而且这一片也并没有过界,陈岳要是派出缇骑,倒是师出有名。   易长安眼睛不由亮了起来:“可以吗?你这边人手会不会不够?”   陈岳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瞧着易长安殷殷看着自己的眼神,心里一动就满口应下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有你跟着我,你一个就顶十个了!”   知道陈岳是卖自己人情了,易长安笑了起来:“谢谢!”   陈岳心里一甜,借机趁热打铁:“驿站的房间也不够,你总不能跟着他们一起打通铺吧,不如搬到我这边来。”   除了这两间拿得出手的上房,其实几间房间都是两三人一间的。易长安自然不想再混住进去,踌躇着往外看:“我让万驿丞再给我寻摸间杂物房吧……”   “我们这一行人多,这驿站又小,杂物房都住了人了。”陈岳摇了摇头,“你过我这边来住,我让你睡,我在房间里搭两条条凳就可以睡一宿了。”   见易长安明显不想,陈岳眉毛一挑:“你要实在不惯跟我住,那我去跟他们混住一宿,那间房间让给你睡就是了。”   “别!”易长安连忙出声阻止。   陈岳比她官衔还高着几阶呢,要是她把陈岳给赶去跟别人混住去了,自己住着那间上房,只怕他手下那一群人以后都要横着眼看自己了;而且易长安自己也不好意思,她可没那么厚脸皮。   不过一个晚上而已,合住就合住吧!易长安很快做了决定:“那我就占点钰山兄的便宜,睡了。”   “不占也行的,我们可以抵足,晚上还可以聊聊天。”陈岳眸色微闪,故意逗了一句。   易长安果然脸色微变地连连摆手:“我晚上睡觉不老实,不惯跟人睡一张床,要不还是钰山兄你睡床……”   “你都说你睡觉不老实了,要是让你睡条凳,半夜翻身掉地上了怎么办?”陈岳哈哈一笑,“刚才逗你的,赶了整整一天路,大家都累了,谁还有心情晚上聊天啊,肯定都要赶着睡觉补精神了。”   易长安暗松了一口气,微嗔了陈岳一眼,提着包裹去隔壁了。   陈岳连忙抢上一步,夺过她手中的包裹自己拿着,先进了房间把东西安置好,又把这边的卧具搬了过去。   把几条条凳并排放好,铺了床棉褥垫子,就是一张简易的床了。陈岳长腿一伸睡了上去,一床薄被盖了,眼睛就闭上了:“忙了这半宿了,明天还要赶路,赶紧睡了吧。”   和陈岳同房,易长安也顾不得那药油还没有抹了,轻轻“嗯”了一声,吹熄了床头矮柜上的蜡烛,放下床帐后坐在除了外衫,穿着中衣睡下了。   房间里很快就静了下来,听着陈岳悠长而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已经睡熟了,易长安有些紧张的心情也缓缓放松下来,没过几息,也睡了过去。   小半晌之后,睡在条凳上的陈岳却突然一动,悄无声息地起身走了过来。   轻轻撩开床帐,陈岳慢慢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易长安今天学骑马已经消耗了大量体能,这会儿睡得很沉,睡姿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不老实,而很安静地窝在被窝里,看起来乖巧极了。   如今已经是同房而眠了,共枕还会远吗?陈岳无声地笑了笑,慢慢俯在她额头印了一吻:“长安,做个好梦。”这才重新睡回了自己的条凳上,这一回却是很快就睡了过去,梦中似乎还搂着那个温软的人儿,一路疾驰,永不到尽头…… 第146章 失传之秘   第二天一早,魏亭就带了一名缇骑追着那位仝大人的行踪而去。陈岳一行则继续按着目标前行。   目的地是林福指的。他在被锦衣卫提去羁押的时候,就仔细想过了元祖新可能躲藏的地方——信县。   雷三娘一直觉得奇怪,第二天趁着自己看守林福的机会,就问了出来:“林胡子,元祖新籍贯、族亲和妻族跟信县半点都不沾边,你怎么会想着信县那个地方?”   林福一边小心地往后退了退,一边答了她:“我和那姓元的以前合伙做生意的时候,有一回他放着同样的价格和货品的山货不管,专门去信县进了批货……”   “就这?!你讹人呢你!”这算什么理由?雷三娘眼睛顿时立了起来。   林福这两天是见识过雷三娘的脾气的,见她瞪了眼,连忙解释:“没讹!真没讹人!元祖新那王八蛋骗了人银钱跑了以后,那债主也是到处寻他来着,我也给家里去了书信让寻出这王八蛋来。可那王八蛋没回原籍,也没到他妻子娘家那边……”   平常他们常会驻足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元祖新的影子,这人就跟螃蟹钻沙了一样,让人再寻不出半点踪迹。林福也是那几天想破了脑子,才想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但是要说元祖新真有信县有什么,林福也说不清楚,不过生意人的直觉让他感觉,元祖新应该在信县有些什么。   陈岳听了林福的判断后,当即就决定了往信县过来。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在同等价格和货品下,非要舍近求远,肯定是远处有他必须要去的理由。   元祖新籍贯牵涉的几处地方,陈岳早使人去寻了,都一直没有踪影,现在也只有信县这一处了。   好在路上没有再发生什么妖蛾子,有易长安根据林福的描述画的素描拓影图,雷三娘一到信县拿出来一问,就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秦员外吗?他就住在城外秦家庄,城外那一大片地都是他的呢,怎么,你是他的……”   那人瞧着雷三娘的眼神分明就含了瞧着外室打上门的兴味。雷三娘懒得解释,直接问道:“他家里还有谁?”   “他那正头娘子可厉害哩,早几年秦员外在外面跑商的时候,秦家就是他那正头娘子给撑起来的,还给秦员外一连生了两个儿子……”   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主动就要给雷三娘带路:“这位姑娘,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带你过去!”   雷三娘还梳着姑娘的发髻,不过举止可不像是一个姑娘家。那人心里更忖定了几分,兴致勃勃地自告奋勇;秦娘子那么厉害,指不定这姑娘闹上一场也进不了门,他能就此结下一段奇缘呢?   雷三娘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好啊!”回头就把带路人提溜到了大部队跟前,“这些都是护着我过来的兄弟。你赶紧带路,看我找到姓秦的不扒了他的皮!”   一边低声把元祖新真的在信县,且化名秦员外的事给陈岳禀报了。陈岳一行不由精神一振,林福的眼珠子更是几乎要放出光来了,紧紧盯着那路人,只恨不得没扑上去了。   一瞧着陈岳那一队精壮男子,带路人立即萎了,被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想跑都腿软,后悔也来不及了;看热闹把自己给看进去了,也不知道一会儿闹出事来,衙门里还相不相信自己真的只是个路人甲……   初夏正是玉米抽雄吐丝的时候,最是旱不得。秦家庄种了大片玉米,因为连着几天没有下雨,此刻正在忙着灌溉。   元祖新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土地主们惯穿的暗金绸缎长衫,正袖着手居高临下地站在一片树荫下,一边吹着凉风,一边看着佃户们在他的玉米地劳作,心里惬意非常。   这一趟收获不多不少,等外面风声小了,他到时再出去转转,总得把——   “元祖新你这王八蛋!”一声暴喝突然打断了元祖新的遐想,刚惊愕的回过头来,眼眶迎面就被捶上了一只老拳,“你跑啊!你再跑啊!你骗了人拿我来脱灾,狗日的你倒想得美!”   林胡子!他怎么能从牢里出来了,还找到了这里来?!元祖新慌乱地挡着林福的拳头,一边忙忙地叫喊着:“林老弟,误会啊,这是误——”   林福被人飞快拉开,一块腰牌突然亮在元祖新眼前:“姓元的,你出重金想从曹家那里收什么?!”   锦、锦衣卫!锦衣卫竟然找到了这里来!   元祖新失神地盯着那块腰牌,一时呆愣住了。   不远处的路上,他在本地另娶的妻室秦娘子正一手牵着一个儿子,哭哭啼啼中带着气恼往这边奔来:“当家的,你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事,你可不要牵连儿子身上!”   元祖新的肩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他在原籍本来就娶得有妻室,可是妻子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信县娶妻,原本是当作狡兔三窟,可是秦娘子的肚皮争气,给他连生了两个儿子,钱财再多,也要后继有人不是?   不等常大兴再开口问出第二句话,元祖新一个哆嗦醒过神来,立即苦着脸交待:“我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你们、你们不要为难我儿子!”   这地方旷阳,视野宽阔,让人远远退开,说话也不怕有人偷听。陈岳眉梢微扬,示意手下把其他的人都带了下去回避。   易长安也想走,却被陈岳一手拉住了:“长安,你留下,帮我把把关,免得这家伙撒谎。”   元祖新不由苦笑一声:“大人说笑了,在你们跟前,草民哪敢撒谎……”   陈岳凤眸一瞪,打断了他的话:“说吧,你当初想重金收购前梁遗物,意图何为?!”   意图?意图当然是求财了……元祖新不敢啰嗦,一五一十地赶紧讲了出来:“我的姑姑当年曾是前梁懿贞皇后身边的女官,因精于绣艺,颇得懿贞皇后的青睐。   懿贞皇后本人也精于女红刺绣,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就拿了一幅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出来,成天和我姑姑一起端详。那副绣图,据说是前梁圣武女皇所留……”   前梁的圣武女皇是前梁的一个传奇。当年她伴前梁高祖征战天下,收拢了无数奇珍异宝,梁高祖薨逝后,圣武女皇先是摄政,后来更改了年号称皇,把她手中的珍宝尽皆藏入一处宝库,几十年来无一人得知宝库到底在什么地方。   后来圣武女皇年老,迷上了几个男宠,梁朝皇室趁机发动政乱,夺回了前梁的政权,只是圣武女皇于宫破之日自焚于凤翔宫,自此宝库成了失传之秘。今天本楼上架,早上先发一章,下午再发两章哒!一起三更,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47章 圣武宝藏的线索   据说梁明宗领人清理国库时,发现国库十不满四,库监交待圣武女皇每年都会甄选珍宝运往其他的地方,至于到底运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梁明宗为此成立了黑鳞卫,专职寻找这一笔去向成谜的宝藏,只是几代以来,并无建树。   前梁皇室对这件事也渐渐放了下来,甚至其中有一位皇帝还停止了对宝藏的搜寻,说出了这样一段话出来:“世人贪念,凭一鳞半爪而企寻虚妄之宝,焉知量力而笃行当下之事,百倍益于寻宝矣!”   自此之后,黑鳞卫也成了前梁皇室专门负责秘事的暗卫。   直到前梁末代的梁禧宗当政,大概是这位梁禧宗太会玩儿了,把国库玩得快要掉底子了,朝臣们每天上朝的劝谏让梁禧宗面上很不好看,因此让黑鳞卫寻找圣武宝藏的事就重启了起来。   当时梁禧宗的妻子懿贞皇后拿出的那幅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就是黑鳞卫在一次次查找线索中翻找出来的,据说圣武宝藏的线索就藏在上面。   懿贞皇后精于女红,可是还是研究不透那幅绣图,于是唤了同样精于绣艺的元祖新的姑姑一同钻研那幅绣图。   只可惜懿贞皇后一腔急切,也抵不过梁禧宗作死的速度,禧宗拿百万军费建了供自己玩乐的神仙谷,大军无饷引发哗变,燕高祖适逢其会,领着一票英雄儿郎改天换地,灭了梁朝。   宫破前夕,懿贞皇后自知情况紧急,将那幅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按绣纹剪成了十余碎片,分装在沉香木匣子里,打算让人偷偷带走,以期为梁朝复兴留下资本。   奈何乱军临城,宫中诸人人心惶惶,不少胆大的太监铤而走险,捞上一票宫中的财物然后遁逃。   那只装了十余只沉香木匣的箱子,不巧就被人砸开,十余只沉香木匣被哄抢一空……   懿贞皇后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乱象,一声长叹,紧闭了内宫宫门投缳自尽,元祖新的姑姑趁乱跑出,回到了家中,偷偷把这些事告诉了自己的父亲。   “当年我姑姑这些话,正巧被我偷听到,从此心中就记下了这事。虽然祖父严令姑姑永不许提起这些事,元家也再无其他人得知,但是我却极其好奇……”   元祖新两眼放空,明显沉缅在了回忆里:“自我能够独立出来行商开始,我就忍不住借机打探这些沉香木匣的下落。十余年来,我已经收集到了三片碎片……”   眼看着跟自己心中的梦想一步步接近,元祖新喜不自胜,正想许以重金把曹家手中的碎片先骗到手,没想到曹勇那夯货竟然为了自己许出的空头支票灭了曹家满门!   从商多年,元祖新坑蒙拐骗在行,却从来没有沾过人命官司,本来见官府没有理到这边的脉,还想着再等一等,或许可以捡到漏什么的,所以格外关注曹家的事情,没想到却给他看到曹勇被抓走了。   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元祖新当机立断溜之大吉,回到了信县来暂避风声,打算歇个一两年的,等外面的事情都淡了再出去,谁知道却被锦衣卫直接摸上了门!   这么一出鲜活的历史,听得易长安心中唏嘘不已,陈岳却面无表情地追问道:“你收集到的残片呢?”   这么重要的东西,元祖新不敢随身带着,只看着陈岳哀求:“大人,草民把知道的全说了,那几片残片草民一会儿就拿给大人,大人能否高抬贵手,放了我那两个儿子,他们年纪尚小……”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外面蒙骗了不少银钱,要是撞在官府手上,少不得要吃发落,要撞到锦衣卫手中,只怕发落之外,还会遗祸家小;所以事先苦苦求情。   陈岳不置可否:“把东西交出来再说。”   元祖新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大人,除了那三片残片,草民这十余年来也多次发现有前梁黑鳞卫也在暗中收集这些绣图残片,只要大人肯放过我家眷,草民愿全部相告!”   陈岳这才正眼看了元祖新一眼,微微颔首:“要是你说的有价值,本官特允你罪不及家属!”   元祖新感激涕零地感谢不迭,只恨不得跪下来给陈岳磕几个头,再开口时,声音却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前些年草民刚开始找寻那绣图残片时,并不知道前梁还有些黑鳞卫残存。直到大前年……”   大前年的时候,他恰巧得知陈州的张姓商人收得一只沉香木匣,急忙赶过去想拿些银钱换走对方手中的东西。谁知道那张大户忒黑,张口就喊了三千两黄金。   三千两黄金,元祖新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他常年经商,在外颇有些眼界,就想着布一局“仙人跳”,花上三五钱的就把东西弄过来;实际上,他手上的那几块残片,也确实都是半蒙半骗来的。   他与张大户约好时间后,为了布局,就提前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开始布置,没想到才布置到一半,就听到外面就有些声响。   元祖新本来做的就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最是听不得风吹草动,当即就在房间里藏了起来。   他刚藏好,就有人进了房间,从那几人的言谈中元祖新听到,那几人正是早该随着前梁消失的黑鳞卫,而且他们也听到了风声,正在加紧收集绣图的残片。   这一趟过来,也是听说张大户手中有只沉香木匣子,正要与人交易,所以赶了过来,一来是截住那只沉香木匣,二来是截人,看看想跟张大户交易的是谁!   元祖新哪里敢出半点声音,屏着呼吸听着外面的声音。   过得半个时辰,到了约定的时间张大户如约而来,就被那些黑鳞卫逮了个正着,很快就乖乖交出了手中的沉香木匣。   黑鳞卫从沉香木匣中翻出了一块绣图残片,又对张大户百般拷问,见没能从他口中再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有人带着被打得晕死过去的张大户出去了。   剩下几人继续留在房间里想守株待兔,直到过了小半晌,确认跟张大户约的那人失约不来了,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元祖新回忆当时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草民当时收集这些残片,也是一个念想,要是早知道前梁还留有黑鳞卫下来,草民是说什么也不会去淌这滩浑水了……”   他当时跟张大户约定时,也是用的化名,所以黑鳞卫这才找不着他人,后来知道张大户是醉酒后溺亡在当地的河里,元祖新再不敢多留,立即拔腿走人了。   陈岳和易长安互视了一眼,各自心中明了:只怕经过黑鳞卫那一遭,元祖新对绣图残片的事更是上心了,黑鳞卫都一直在搜寻这东西,简直就是给绣图是圣武女皇宝藏线索的事写了背书!不然元祖新哪里会在几月之前找到曹家去?今天第二更,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48章 晴转阴雨   “那几个黑鳞卫当时见我总是不来,无聊中闲谈,正巧让草民听到了一件事。”元祖新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假,连忙继续说了下去,“黑鳞卫被打散后,似乎是各自为政,分成了好几拨,而且……”   说到这里,元祖新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而且似乎前梁皇室中剩有一些皇亲,招揽了那些黑鳞卫,就是想着发掘圣武女皇的宝藏,以期光复大梁,似乎他们彼此之前互有联络,还会互相通些声气,联络时会用一个黑色小鱼的图案……”   如今可是大燕朝,这些全是大逆不道的话,元祖新提着一颗心说出来,嗓子都绷得紧紧的。   陈岳沉默片刻,挥挥手让人上前来带了元祖新先回秦家庄翻找东西,自己跟易长安跟在了后面慢慢走着。   他不说话,易长安也不说话。   这是易长安第一次正式听到黑鳞卫的一些秘辛,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早知道元祖新会说这么多,她该不顾陈岳的强留,跟着莫离他们一起走远些的。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她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空,可不是为了早早领盒饭的!   秦家庄并不远,一行人不多时就走到了。元祖新带着人很快从内室里翻出了那三片绣图残片,眼巴巴地亲自交到了陈岳手上。   绣图残片跟陈岳在曹家发现的一样,很有一种厚重的质感,色彩却绚丽非常,而上面的绣纹明显跟曹家收藏的那一片不同。   易长安站在陈岳旁边,一眼看到那三片绣图残片,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觉得心跳快了几分。   元祖新前后忙了十余年,才收藏到三片绣图残片,她才来这大燕朝多久,就有两块残片捏在了她手上……   想到元祖新拿着这三片绣图残片和知道的那一点黑鳞卫的秘辛跟陈岳交换,保下他在这里妻小的事,易长安忍不住也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以后她身份曝光了,不知道她拿那两片绣图残片,能不能换陈岳对她网开一面?   “长安,长安?”陈岳连唤了两声,才将易长安唤醒了神,见她眼神还有涣散,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你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啊,没想什么。”易长安连忙敷衍了一句,“就是看着这绣图残片都这么漂亮,不知道当初整幅绣图是何等精美。”   她这么一说,陈岳的目光也落到了手中那几块绣图残片上:“如果这是圣武女皇期间就制作的绣图的,那么距今就已经有两百年了,两百年了,这绣线的色泽都半点没有褪消,看来里头是有些门道!”   有什么在易长安的脑海飞快地一闪而过,她却一下子没能捉住,再想也是无迹可寻,只能另外提了话头:“元祖新的家小——这回不会牵连进去吧?”   像元祖新别妻另娶这样的事,在商户中来说并不算什么,不就是一个“两头大”嘛,留下原配妻子在原籍侍奉父母,自己在外面从商闯荡也要有人陪,有人出来接人待客嘛,不另外娶一个拿得出手的怎么行?   陈岳点了点头:“看在他态度好的份上,这次把他带回定州,让他把坑骗的银钱吐出来,把林福那件案子抹平了就行。”   易长安轻轻“嗯”了一声:“你们回定州,我就不再跟着去了,那边事了,我这边刚好回滁州府去。”   易长安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陈岳心里不由一揪,一时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把易长安留下,心情顿时闷闷不乐起来,转头看到常大兴已经拾掇停当,黑着脸就下了令:“整顿人马,我们先回信县!”   一下子找到三片绣图残片,还得知了黑鳞卫的一些动向和联络暗号的大概情况,这事要放在以前,大人不应该是很开怀的吗,为什么今天却紧紧板着脸?   常大兴有些纳闷地搔了搔头,带了队先走,趁着陈岳和易长安还没有跟上来,偷偷跟旁边的雷三娘问道:“三娘,我们不是又立了大功吗?怎么我瞧着大人的脸色好像比先前来的时候要黑多了?”   雷三娘虽然性格火暴,但是向来脑瓜子转得快,而且她又是女人,于这些细节方面更有些心得,所以常大兴觉得问她准没错儿。   雷三娘这一回却是被问懵了,见常大兴一双牛眼还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想到自己半个月前穿了件茜红绣花鸟纹的新衣裳时这家伙都没有用过这种眼神,心头一阵暗恼,伸手就把常大兴的脸盘子给推开了:   “去去去,什么都问我,我又不是菩萨,我哪知道那么多!大人不开心,一准儿是被你这榆木疙瘩的脑瓜子给气的!”   常大兴不提防雷三娘推到了自己脸上,到底是让着女人,讪讪地顺着她的力道离远了几步,闷头不作声了。   雷三娘的脑袋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她之前在秦家庄的时候,离陈岳和易长安两个并不远,试千户大人得到绣图残片的时候,明明心情瞧着是挺好的,怎么会突然间就晴转阴雨了呢?   雷三娘仔细琢磨着当时的场景,突然“啊”了一声;她想起来了,试千户大人是在易长安说了要回滁州以后,突然就板了脸的!难道是大人不想易长安回去?   这倒也是,好用的牛谁不喜欢拿来犁田?大人这种心思倒也无可厚非……   雷三娘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回头往队伍后面看去,却看到陈岳正在侧着脸跟易长安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易长安唇角带了抹笑意,陈岳的凤眸却闪闪灼灼,几乎放出光来!   雷三娘心里不由一个咯噔:大人的这眼神,不太对味儿呀?要说好用的牛,田胜好不好用?常大兴好不好用?可她就没见过大人看田胜、看常大兴是这种眼神……   雷三娘心里还正在琢磨着,当头有一骑飞奔而来,跟常大兴打了个招呼,直接就往陈岳那边驶去。   “怎么了?”雷三娘急忙看向常大兴;她虽然现在是锦衣卫正式的缇骑了,但是对这一片的人手还不是太熟,寻常跟在陈岳手下的几个都认得了,撒在下面的网就不大认识了。   常大兴也回头盯着那一骑,面色有些郑重:“是定州飞鸽传信过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   雷三娘眼珠转了转,飞快地就往陈岳那边奔去;她现在是发现了,如果不是陈岳示意,发生了什么事,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是可以听得看得的,或许她现在赶过去能蹭听到什么消息呢?上架哒,楼楼也是要吃要喝的凡人,指着写书码字挣点白菜钱呢(玫瑰花是不敢想啦……),亲爱的妹纸们请多多支持啊,明天开始,无意外都是每天两更!谢谢大家啦! 第149章 冒牌仝大人   雷三娘赶到边儿的时候,易长安正一脸惊愕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周玉惠自尽了?!”   陈岳伸指将手中的密信捻成粉末,轻轻点了点头:“嗯,前天走的,走之前留下了遗书,说是谢谢你为她一证清白,为她争得了和离。”   “她都已经和离了,为什么还要寻死?”   易长安想不明白,明明周玉惠现在正是青春年华,而且已经和离了,只消等上一段另外寻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就能把人生这一页翻过去,为什么却在一片曙光中去寻了死!   想到那个还没说话就开始哭哭啼啼的小妇人,雷三娘又是惋惜又是气恼地撇了撇嘴:“为什么,估计还不是因为她被骗了,想不通呗!”   易长安愕然:“这又不是她的错,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算了,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犯得着连命都不要了吗?”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雷三娘以前没听过这样的词,一边稀罕地点着头,一边又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是啊,谁知道那腻歪娘们儿怎么想的!”   雷三娘自小在山寨里长大,跟着混的都是一群贼匪,并不清楚里面的道道;陈岳倒是多少了解周玉惠的心理,低声跟易长安解释:   “周氏……估计一是因为给杀害了她丈夫的凶犯,即使当时她并不知情,事后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二是她在牢里关了那么久,即使证了清白出来了,名声也坏了。   周家不只她一个女儿,还有兄弟姊妹,下面的侄子侄女过几年也到说亲的年纪了,有这样一个姑姑,怕是亲事会艰难。周家又不可能为着她一个人就搬家……   再者,当初是她受不过刑胡乱攀咬出了孙健,孙家估计为此跟周家也没什么交情了,周氏心里头估计也不好受……”   种种原因凑到一起,即使周玉惠得了和离,也觉得自己死了比活着更好,没有自己的拖累,可以让家人过得更好,也可以因为自己的死,让孙家对周家的恨意消弥。   易长安当初为周玉惠争得和离,就是想着让那个年轻的女孩儿可以重新开始她的人生,即使在定州不行,也可以找个好男人远远地嫁了,再不回到定州来;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听了陈岳的解释,易长安沉默良久,才颓然应了一声:“我们走吧。”   一回到信县,易长安就向陈岳辞别,陈岳也没理由再留着她,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强留,只能仔细交待了车夫,目送她带着莫离离开。   雷三娘在一边斜瞥着陈岳恋恋不舍的目光,心里头不由动了动:大人这神情……即使易长安是他的挚友,似乎也有些过了?   易长安走了,陈岳也不用照顾他人,直接命令快马加鞭赶路,没过几天就回到了定州城。刚刚把手上这一摊事处理完,奏本也送了上去,魏亭就回来了。   魏亭是驾着一辆马车,带着一名女子回来的。   女子容貌秀丽,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刚一出马车,就受了锦衣卫众人齐刷刷的注目礼,吓得她差点没跌回马车去;还是魏亭扶了一把,她才下了马车。   没等魏亭带着人走到边儿,消息就已经传到了陈岳那里:“魏小旗是不是在外面临时娶亲了?带着女眷来了哩!”   一起混了这么久,魏亭哪里会看不明白同僚们那些八卦的脸色?等进了陈岳的院子,迎上他揶揄的目光,魏亭实在忍不住了,忙上前行了礼:“大人,这位是……算是那个仝大人的妾室杜氏。”   仝大人?   站在陈岳身后的雷三娘想了一阵,才想到了在那个小驿站里只留了名档,没有见过面的仝大人;眼睛不由睁圆了,魏亭这小子,赶上去问情况就算了,怎么把人家的小妾给拐过来了?!   陈岳却是脸色微凛,沉声问道:“其间出了什么事?”   还是大人了解我啊!魏亭只当自己没看到雷三娘的眼神,一五一十地立即把情况禀报了:“属下追上人后刚亮了腰牌,杜氏就冲了过来喊救命。   属下瞧着情形不对,当场就把那个‘仝大人’给制住了,回头还没问话呢,杜氏就竹筒倒豆子,把事情给说了。大人你猜怎么着,那个‘仝大人’根本就不是仝大人,真正的仝大人仝谦已经被他杀了!   那个冒牌货本来姓田,叫田平义,跟仝谦原来一起在青州书院读过书,是同窗好友。仝谦考取了同进士,田平义却名落孙山,回了原籍。不过两人之间依然书信交往频繁。   仝谦家境普通,才干一般,上面没人,混了这么些年还是个从七品的县丞,但是他算学很好,前些时日被推荐到沧州大营去任正七品的主簿。   途中经过富源县,想到好友田平义家在此处,就顺路前去拜访,酒过三巡后仝谦说起自己这一回的擢升,言语间不免有些炫耀。   田平义心里不忿,就将乌头汁混入酒中,趁着仝谦主仆两人半醉的时候给他们灌了下去,等仝谦主仆两人气绝之后,推尸入河……”   乌头毒?推尸入河?居然这么巧!说到这里,陈岳已经忍不住挑了挑眉梢:“仝谦主仆,不会就是我们当初从滁州府出来,在河中捞出的那两具尸体吧?!”   魏亭连连点头:“就是他们!当地县衙已经发公函确认了,仝谦身高正是当初易大人检出来的五尺七寸,他左脚底有一粒花生大的黑痣!”   陈岳凤眸微凝:“田平义杀人之后,想到沧州大营那边也不认识仝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仝谦的官身文书打算冒领上任?”   魏亭这回是对易长安真的服气了:“要不是易大人在那个小驿站发现端倪,田平义差点儿就要进沧州大营报道了!”   那一段时间,田平义正妻正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田平义杀人之后胆大包大地想冒个官当,留书假称自己出门游学,卷了家中的银两,带了妾室杜氏和一名长随,以及杜氏的丫环青杏前往沧州赴任。   田平义之前还有些心虚,但是一路驿站都是大人长、大人短地尊称供着他,田平义的心里渐渐就满足起来,官架子也逐渐抖了起来。   出门在外到底不便,一行四人劳累地抵达那个小驿站后,田平义还在呼三喝四地抖架子,在杜氏跟前服侍的丫环青杏一时没忍住,就嘀咕了一句:“不过是个冒牌的……”   这话正正戳中了田平义的死穴,让他下意识地扑过来死死捂住了青杏的口鼻,将她活活给捂死了。 第150章 好这一口   田平义并不太熟悉大燕律,不知道因故打杀下婢可以用罚金抵赎,见人被自己捂死了,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胁迫在一边吓得魂不附体的杜氏和他一起挖土埋尸。   第二天一早,田平义就带着人匆匆走了,对长随诡称青杏跟驿站一个杂工看对了眼,杜氏允了她赎身嫁人了。   长随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倒也聪明的没有吭声;但是知道内情的杜氏就不好过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田平义下一刻就会把她这个知情人也给弄死。   所以当魏亭出现在面前亮出锦衣卫的腰牌时,杜氏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扑了过来,不用魏亭说话,就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事情全说了。   田平义被魏亭拿着锦衣卫的腰牌送进了沧州府衙,具体的后续就由沧州府衙那边接手了。可是他的那位妾室杜氏却让魏亭犯了难。   按说这样的案子,田家的家产是要被罚没的,除了给仝家补偿外,其余的就是没入官府了。妾通货物,也算是被发卖的田家家产,沧州官衙是可以当场发卖杜氏的。   沧州城外就是大燕驻守了重军的沧州大营,虽然没有到过,但是杜氏也听过军营外有些暗娼窠子的事;她年纪又不大,还不会生育,连灌药的钱都省了,这要是被那些暗娼窠子的人买去,只怕是要死在那些肮脏地方了。   杜氏无人可求,只能咬咬牙求到了魏亭跟前。   如果没有杜氏的告发,魏亭也不可能这么快把这案子给翻出来。因此当杜氏哭着跟魏亭求情的时候,魏亭想了想就花了点儿银钱把人给买了下来,他也没地儿安置杜氏,就先把人给带回来了。   陈岳听完了始末,轻轻点了点头:“雷三娘,你把人带下去先安顿了。”   雷三娘飞也似地拉着杜氏的手把她安排在了自己隔壁的一间空房,又旋风似地杀了回来,张着眼有些不太相信的上下打量着魏亭:   “亭子,你给姐说说,你是打着什么主意呢?刚才我可问了,杜玉梅不过虚岁二十二,嘿嘿,跟你一比,正是那个‘女大三,抱金砖’!你这会儿跟大人前情后要地都禀报完了,你就老实说吧,什么时候办好事?”   魏亭顿时胀红了脸:“雷三娘,你可别胡说,我跟她可绝对没什么的!你不信问老向!”老向是这次跟他一起办差的缇骑。   雷三娘神气地摇了摇头:“我问他干嘛,他跟你一起出去办差,肯定给你打掩护!你说定了什么日子,姐还可以给你出点主意帮点忙!”   魏亭好气地呛咳起来:“真没!那个杜氏都跟我说了,她是被田平义的正妻灌了红花汤,早就不会生孩子的!再说了,我可不会纳妾,我要娶就娶一个贤惠的,以后就对她一个人好就成了,家里女人多了,事儿烦!”   听说杜玉梅是被灌了红花汤,雷三娘“啊?”了一声,愣了片刻才低声嘀咕了一句:“这贼娘们儿,下手这么毒,有本事灌人红花汤,怎么不索性把大老爷们儿给阉了干净,可惜了杜玉梅还这么小年纪……”   一边的常大兴脸色变了变,用力拉了把雷三娘,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斥责:“当着大人的面,你说什么胡话呐!”   陈岳有些好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转脸去问魏亭:“那你把她带回来是有什么打算吗?”   “杜氏说她女红好,属下想着,干脆就给我们当个婢子,衣裳破了也有个人可以缝缝补补的,反正也不少她这一口饭吃。”魏亭老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跟着陈岳东奔西跑的,衣裳和鞋都有些费,养这么个人可以帮着做衣做鞋的,也不算吃闲饭。   女红好……陈岳点头点到一半就顿住了,轻咳了几声:“这个杜氏,女红有多好?”   有多好?他也不知道有多好啊,不就是那么一说嘛,反正女人嘛,缝缝补补的谁都会吧?魏亭有些茫然,正在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话,雷三娘已经旋风似地又跑出去了,片刻后就拿了一条手绢子过来:“大人,这是杜氏做的女红。”   棉质的手帕用得半旧了,质料也不是太好,但是却洗得干干净净,连折痕都是平平整整的,上面绣着一枝木兰花,翠叶白花,仿佛活生生立在枝头迎风微颤,就是几个不懂女红的大男人,一眼看去也得说一声“好”。   雷三娘先前只是问了杜玉梅一句她女红好在什么地方,杜玉梅刚取出这块手帕说她绣的,雷三娘就直接抢了过来了;这会儿看清了手里拿的这帕子,雷三娘不由“哎呀”叫了一声:“杜玉梅绣得还真的挺好看啊,回头我得请她给我绣几块帕子去!”   陈岳一直沉着的脸色却慢慢转向了晴朗:“我记得易长安的妻子跟人合股开了一家绣坊,正在四处招揽女红好的绣娘;杜氏有这手艺,在我们这里做个缝补衣裳的下人也可惜了,不如把她送到易家的绣坊去。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易长安警觉在小驿站发现端倪,杜氏这条命也未必能活到现在,现在把她这个人送过去,签的又是匠师的合约,正好算是偿了恩情。”   至于杜玉梅乐不乐意,那可不是陈岳关心的范围。   顶头上司说得很有道理,常大兴和魏亭两人自然连连点头称好,雷三娘也觉得这个办法好,正点着头,就听到陈岳说出了下半段话:“雷三娘,你和杜氏准备一下,明天我送人去滁州府;大兴你也一起去。”   瞄到陈岳凤眸中飞扬的光芒,雷三娘点到半截的头一下子就顿住了,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起来:为什么她刚才从大人眼中看到了一股迫不及待的意味?   迫不及待吗?算算时间,大人跟易长安分别也才不到十天啊,怎么就有了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呢?   雷三娘虽然明里从来没说过,却也不得不承认易长安长了一张隽秀耐看的小白脸,身量嘛,在一群男人当中虽然不显,但是也不矮就是了。   重要的是气质,气质!易长安有一种沉静从容的独特气质,特别是在破案的时候,那种气质中又倾注了一种专注的意味儿,如果不是雷三娘真不好小白脸这一口,指不定都会为她着迷。   可是自己不好这一口,指不定有人就好这一口啊?比如……他们的试千户大人……雷三娘不着痕迹地又偷瞄了陈岳一眼,见他明显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自觉心里有了谱。 第151章 一个大男人急什么   常大兴是个直肠子,没有雷三娘想得那么些弯弯拐拐,想到陈岳才回来又要启程,还关心地劝了一句:“大人你连日奔波,不如在定州先歇上几天,这事儿交给我办就行了。”   雷三娘连忙暗中轻踹了常大兴一脚:“大人送了人过滁州府,回头往榕城走也近,在宜园好好歇着不是更好?”   说起来也是这个理,现在他们的点可是在榕城呢,来定州日子久了,都快忙忘记了。常大兴呵呵笑了一声,也不多说了,转身下去准备了。   陈岳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刚才常大兴这么问出来,他虽然有一套说辞可以说出来,心里却还是有些尴尬的,幸好有雷三娘把话给搅和了……   雷三娘偷瞥到刚才常大兴那夯牛问话时,陈岳凤眸中极快闪过的一抹不自在,压住心头滋滋燃烧的八卦之火,先回转身把这事给杜玉梅说了一声。   能到绣坊当一个绣娘,也算是自由身,还算是个匠师,比起自己之前以为会被发卖到暗娼窠子,和之后会在锦衣卫这里一辈子战战兢兢做个婢女的人生来说,实在是好得太多了。   杜玉梅听了雷三娘的话,合手念了几声佛,欢欢喜喜地准备行李去了。   陈岳回了房间,利落地将自己的东西都归拢成一个包裹,才坐了下来从靴筒里取出一柄配了牛皮刀鞘的匕首拿在手里轻轻抚弄着。   这是易长安的那把制式匕首,也是陈岳现在手边唯一拥有的易长安的东西……   陈岳轻轻拔出匕首,看着样式奇怪的刀锋,脸色一片柔和憧憬;明天,明天他就赶去滁州府,路上抓紧点,再过几天,就可以又见到易长安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的,没过几天就赶到了滁州府,还没进易府的门,走在前面的常大兴迎面就被一个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的人给撞上了。   那人被常大兴一手揪住了领子,动弹不得,急得脑门直冒汗:“放手,快放——常军爷?陈、陈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常大兴也看清了自己拎着的正是惯常跟在易长安身边的修竹,连忙放了手:“你这么慌慌张张地跑什么?”   “少、少奶奶要生了!小的、小的急着出去请稳婆!”   修竹喘了口气刚说完,陈岳就立即发了话:“常大兴,你赶了马车跟他一起去,快一点!”   常大兴连忙应了一声,一把将修竹塞到马车上,调转车头就往外赶。陈岳一搂衣摆,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易府;易府的布局他早知晓于心,不用门房带路和通报,已经走到了云舒院。   易长安正在产房外坐立不安,刚焦躁地起身走了两步,见有人急匆匆从外面过来,就急忙问道:“修竹,稳婆请来——钰山兄,你怎么来了?”   陈岳见她一脸急色,不及寒暄连忙先安慰了一句:“别急,我在门口遇上修竹,已经让常大兴驾着马车陪他去请稳婆了。”   稳婆是易家早就打好招呼的,不过本以为离何云娘的预产期还有七八天,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就发动了。   易长安可没经过女人生孩子的架势,想着古代女人生产的条件差,心里担心得要死;听到陈岳的安慰,刚“嗯”了一声,产房里就传来了何云娘的一声接一声的痛呼,易长安的脸刷得白了。   医学上把人类能感觉到的疼痛分为十二个等级,等级越高,痛感越强,女人分娩就属于第九级疼痛,第十级是造成肢体残废……易长安无法想像分娩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脑子里一片僵硬。   陈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易长安这么慌乱过,心中一绞,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仲夏的天气里,易长安却像是一直呆在冰窖里一样,指尖微微颤抖着,浸着骨头得冰凉。   陈岳手指微旋,将她的手牢牢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大概是感觉到了陈岳掌心中干燥的温暖,易长安有些迟缓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嘴唇也有些发白:“陈岳,我怕。”   没有叫“钰山兄”,而是唤他“陈岳”,告诉他她怕!易长安从来没有这样露出过她的软弱……   “别怕,”陈岳握着易长安的手紧了紧,忍住了自己想把她拥进怀里的冲动,“有我……莫离在,他可是从神医谷出来的,医术好着呢。”   莫离正紧贴着产房的窗户站着,指导着里面的锦儿做一些产前准备,根本无暇顾及往这边看一眼。   跟在陈岳后面进来的雷三娘狠盯了几眼陈岳牢牢包着易长安手掌的那只大手,默默将眼神移开了:大人是真的……都这个时候了,大人也真是的……   院门处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陈岳有些遗憾地悄悄放开了易长安的手,回头看去。   沐氏扶着宛嬷嬷的手,脸上也是一片焦急:“长安,云娘怎么样了?!”里面可是她的亲孙子!   易长安回过神来,迎上了两步:“母亲,云娘刚刚发动,我已经让人去请稳婆了……”正说着,产房里面又传来了何云娘一阵痛呼,易长安立时抿紧了嘴。   听到何云娘的痛呼声还算响亮,沐氏舒了一口气:“云娘这是头一胎,要生下来只怕时间要久——”   那个“些”字还没说出口,沐氏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易长安身后的陈岳,连忙行了礼:“陈大人怎么来了?”又责备了易长安一声,“女人生孩子的事,长安你一个大男人急什么,陈大人来了也不好好招呼招呼,还不快请陈大人去书房坐坐,这儿有我看着就行了!”   易长安有些歉意地看了陈岳一眼:“钰山兄,云娘这里……我不放心,你看今天也没时间来招待你——”   不等易长安说完,陈岳就打断了她的话:“是我来得不巧,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陪陪你吧,一会儿你要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人手帮忙。”   易长安今天的心神全部都牵到何云娘那边,听到陈岳这么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急步走到产房窗户边去了,低声问了莫离几句,又扬声安慰里面的何云娘。   沐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易长安背影一眼,回头忙给陈岳赔了笑脸,一迭声地唤人端了椅子过来请陈岳坐,又让宛嬷嬷把家中的好茶沏来。   陈岳含笑道了声谢,谦让了几句慢慢坐下了,心中的念头却飞快转过:何云娘肚子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怎么瞧着易长安一脸焦急的模样,这个沐氏却更紧着招待自己?   易长安明明是女子,为什么沐氏却说出“一个大男人急什么”这样的话,是故弄玄虚,还是……   陈岳有些惊愕地飞快瞥了沐氏一眼:不会连沐氏也不知道易长安是女子吧?她可是易长安的母亲! 第152章 保大保小   有了常大兴驾着马车帮忙,滁州府城南有名的马稳婆很快被请了过来。   剪子什么的都被易长安叫人用开水煮了,盯着马稳婆先在外面打了胰子洗了几遍手才进去,易长安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坐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就只知道尽量把何云娘分娩要用上的东西高温消毒,剩下的……剩下的真是听天由命了!在这时空,女人生孩子可真的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啊!   莫离满头大汗地在易长安身边坐了下来,这会儿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对产科并不精通,不过瞧了瞧易长安的脸色,还是强笑着安慰了她一句:   “安哥,没事的,嫂嫂每天都注意走动呢,我以前听师父说过,孕妇肯走动,以后生孩子就好生——”   话没说完,产房里面就突然传来了何云娘一声高亢的痛呼,易长安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一下子就捏得死紧,等第二声痛呼传过来时,就再也坐不住了,急步走到了窗户边:“云娘,云娘!”   产房里传来了马稳婆沉稳的声音:“易大人,不用着急,尊夫人身子骨好着呢,不会有事的,这是宫口开了……”   隐约听着马稳婆在里面说着什么“快开了两指了,再加把力”之类的话,易长安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里面正在生孩子的何云娘,放她原来的时空也就是刚刚读大学的年纪,还这么小,就要生孩子,没有麻药,没有剖腹产……   有人在旁边扶了易长安一手,易长安紧紧握住了那人的手,身子有些发抖:“何云娘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陈岳轻轻“嗯”了一声:“不会有事的,莫离不是说她常走动嘛,像农妇们经常把孩子生在田间地头也是有的,不会有事的。”   易长安由着陈岳半搀半抱着自己坐回了椅子上,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陈岳掌心干燥的温暖,让此刻的她本能地贪恋,似乎握住了就有一种安稳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来,让她不想放开。   从日中到日落,淡淡的暮蔼笼上了天空,让院子里每个人的脸庞开始有些晦暗不明。   产房里,何云娘的痛呼声还在断续响起,沐氏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有些坐不住了,侧头跟宛嬷嬷低语了几声。   宛嬷嬷点了点头,脸色不明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跟她笑了笑:“少爷,老奴进去看看里面什么个情形。”   易长安木然点了点头,呆呆看着宛嬷嬷进去后还在轻轻晃动的那块蓝印花布门帘,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那一段时间一直在外忙着办案,没能多抽出时间陪陪何云娘。   何云娘会不会因为自己陪得少了,所以心情不愉快?她以前好像在哪篇文献上看过,孕妇心情不好容易引发难产?   不,不,何云娘每天都坚持散步走动的,她不会难产的,不会的……   门帘突然被人刷地打开,一个丫环满面泪痕地跑了出来,看着一院子的人怔了怔,就冲到易长安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少爷,求求你,跟稳婆说保少奶奶好不好?!”   “锦儿,你说保什么?”   易长安一时还没有听懂锦儿话里的意思,刚才进了产房的宛嬷嬷就一脸尴尬地急步走了出来,伸手去拽跪在地上的锦儿:“你这丫头,在主子跟前胡说些什么——”   锦儿身子往地上坠着,不肯被宛嬷嬷拖起来:“少爷,刚才宛嬷嬷跟马稳婆说了,要是……要是……就保孩子……”   要是……就保孩子?易长安猛然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宛嬷嬷,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少爷,我——”宛嬷嬷急忙跪了下来,有些为难地往沐氏那边看了一眼。   她只是悄悄附在马稳婆耳朵边说的,顺带把准备好的一只银锞子塞了过去,谁知道锦儿这死丫头耳朵就那么灵……   沐氏缓缓站起身来,一脸的悲悯:“长安,娘也不想的,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要是……等以后,娘会给你们爷儿俩找个贴心的妥帖人来照顾……”   沐氏把“无后为大”和“贴心的妥帖人”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何云娘肚子里的可是梁儿的孩子,宛嬷嬤私下找人看过,说是个儿子!   易长安当初跟个野人似的,从那山窝窝里被捡出来,没见过女人,对何云娘产生好感是自然的,现在易长安已经在官场混了这么久了,多多少少也见过不少女人了,沐氏就不相信,易长安还非要捡着易梁留下来的旧鞋穿!   到时候孙子她亲自带着教养,再帮易长安另外寻个姿色美又能听她话的……   易长安直直看着沐氏,脸色平静地开了口,声调微高,还带着不容反对的强硬:“马稳婆,如果有什么万一,请你务必保住大人!”   屋檐上已经挂起了一排灯笼,明亮的灯光倾泻下来,将易长安咬肌微紧的脸照得分外清晰,也仿佛在她眼中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沐氏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只是身子晃了晃:“长安你既然决定了……”   她虽然稀罕何云娘肚子的孙子,但是现在犯不着为着这么一个没出世的孩子就跟易长安闹翻,再说,还有那位陈大人也在这里呢……   “宛嬷嬷,夜露深重,你先扶母亲回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就是,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人即刻过来通知的。”易长安毫不退让的发了话。   宛嬷嬷怔了怔连忙站起身来,向着易长安和陈岳这边轻轻一福:“那老奴就护着太太先回去休息了,这里就辛苦少爷了。”扶着沐氏慢慢先走了。   锦儿和宛嬷嬷先后从产房冲出来,马稳婆也一直支楞着耳朵听着外面院子里的动静,见沐氏和宛嬷嬷这边退让了,心里也有了底。   见何云娘这会儿刚好从晕晕沉沉的阵痛中醒过神来,忙过去讨了个口彩:“少奶奶真是好福气,易大人刚才发话了,无论如何要护住少奶奶无恙呢!”   何云娘眼睛一酸,心里一阵激荡,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一阵发急:“马稳婆,我的孩子——”   “少奶奶别着急,这头胎嘛,都是要费些劲儿的,少奶奶先把这碗参汤喝了,回头跟着老婆子的话用力,到时就好办了。”马稳婆手上接生了无数回,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说那些丧气话,先把何云娘的信心鼓足了,才继续开始了新一轮的催生,“来,少奶奶,先憋气,再往下用力,好,对,就这样……” 第153章 男色误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夜的天空有无数繁星闪烁,将银河点缀得热闹非凡。   雷三娘拿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戳了戳一直在仰头看着星空的常大兴,尽量压低了声音:“咱们就这么也跟着在外面等着?”   易长安的妻子在里头生孩子,易长安在外面等着是应该的,可是陈大人也跟着等着,这也太爱屋及乌了吧?他们这一行还是路途迢迢才赶到滁州府的呢!   他们还在这里撑着,杜玉梅已经熬不住了,正抱着她那个小包裹,缩在一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了呢;雷三娘也想洗漱个一身清爽往床上躺,这么等下去,谁知道还要等多久?   常大兴动了动,低下了一直看着星星的头,看了雷三娘一眼没有接腔;以前不都是这么的吗,大人没发话,他们就这么守着,要有什么,大人自然会发话。   只是常大兴没有想到,他们的头儿陈岳现在已经魂飞天外去了。   开头陈岳瞧着易长安焦躁的模样,也为她着急,可易长安斩钉截铁地跟沐氏对上,说要保大人以后,陈岳未免不多想了几分:他知道,有些女子,是只喜欢女人的,易长安不会是……   这念头一起,陈岳的心就火烧火燎起来,可是再烧着燎着,现在这情形,他也得死死把这念头给压下去,不能露了半丝端倪出来。   产房里突然传出何云娘一道声嘶力竭的惨呼,正在院子里转圈儿的易长安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到了身后陈岳的怀里。   还没等她回过神,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突然响起,马稳婆在里面笑着大声道喜:“恭喜易大人,恭喜少奶奶,生了个小公子!可壮着呢,母子平安!”   听到“母子平安”这句话,易长安长松了一口气,喃喃低语:“平安就好,云娘还那么年轻个人儿呢……”   虽然只是含混的一句话,将她半搂在怀里的陈岳却是听得分明,心里一动就玩笑似地试探了一句:“我怎么瞧着你对云娘跟自己的妹妹也不得差了?”   这话说得有些怪异,何云娘现在是易长安的妻子,都说夫妻同体,自然应该比寻常人家要嫁出去妹妹关系要来得亲密些。   不过易长安这会儿正是一脑子浆糊的时候,随口就应了一句:“她比我小,可不就是妹妹。”然后一门心思守到门边去嘘寒问暖去了,听到马稳婆在里面说了一声“易大人可以进来了”,忙不迭地挑了帘子走了进去。   陈岳焦躁的心总算平静了一半下来。   易长安兀自不觉,进去安慰了何云娘几句,见她冲自己笑了笑就沉沉睡了,忙唤了莫离进来把脉,然后拿着调理的方子叫了修竹跟着莫离过去捡药熬药。   锦儿抽了空忙把襁褓中的小婴儿抱过来给易长安看:“少爷,你瞧,小少爷长得多像你!”她心里感激易长安刚才表了硬态要保大人,这会儿母子平安,忙把小婴儿也抱过来凑趣。   才生下来的小婴儿脸上还有些皱皱巴巴的,长得像个小老头儿,又像只小猴子,头上还有些没脱掉的皮膜之类的。   易长安从哪里也没看出长得像她,或者说是像易梁,只得敷衍了几句,使了人给沐氏去报信,又让人把乳母之类的都安排好了才走出来。   从带着血腥味的产房里一走出来,迎面吹过一阵清凉的夜风,易长安打眼看到还守在院子里的陈岳,心里咯噔一声叫了“糟糕”,原来的聪明劲儿一下子全回来了:“钰山兄,刚才真是怠慢你们了!”   也不及问他此行的缘由,唤了墨竹过来先把客房安排好,又连连作揖:“钰山兄先下去洗漱,我一会儿再过来跟你赔罪。”   陈岳见她现在忙得团团转的,也不忍多给她添麻烦,轻点了下头就带了人跟着墨竹走了。   易长安见诸事都安排妥当了,这才觉出肚子饿得不行,想到自己午饭都没有吃的,而陈岳差不多也是那时来的,顿时老大不好意思,急忙吩咐人给常大兴几个送饭食过去,自己亲自去厨房里取了陈岳的饭菜送了过来。   陈岳是贵客,墨竹自然是将陈岳安排到了最好的客房,与易长安的书房毗邻,单独一个院子,院中还有一口水井。   瞧着易家上下现在正在忙乱,陈岳也懒得叫墨竹再送热水来了,放下行李后掩了院门,脱了上衣外裤,只穿了一件犊鼻裈直接就从水井里打了水出来,兜头冲了下来。   井水清凉,洗去一路风尘,陈岳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又提了一桶水上来,举着水桶“哗”的一声淋了下来;院门却恰在这时被人推开,易长安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两层食屉一脸歉疚地走了进来:“钰——”   陈岳蓦然回身看着突然进来的易长安,一时有些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长安你怎么就过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太对,急忙改了口,“你那边的事忙完了?”   别说的男人了,就是全身脱了个精光的,易长安也不是没见过,可是陈岳就那么举着水桶一回身,一半屋里的灯光,一半夜空的星光,将他本来就极有料的男性身材像镀了一层光似的,那条犊鼻裈湿哒哒地贴在他的胯臀上,将陈岳的宽肩窄腰的身材尽显了出来,还有前面那处鼓鼓囊囊的……   易长安没来由的就红了脸,尴尬地别过脸道了声歉:“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你在……”   灯笼的柔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即使在昏黑的夜色里,也能让目力本就极好的陈岳看清了她脸上的一片嫣粉,陈岳先前还提着一半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就易长安这反应,对他绝不是没感觉!   “这天儿有些热,我就直接提井水上来冲洗了,”陈岳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了易长安跟前,伸手去接她手里提的食屉,“长安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一闻到这个味儿我就觉得肚子咕咕叫了。”   一种清爽的气息突然逼近,易长安下意识地抬眼,没想到正对上陈岳黑幽深邃的凤眸,心中突地一跳,急忙低了头,视线落下时却一下子胶滞住了。   近在眼前的八块完美的腹肌,尽情彰显着男性的力量,看上去有一种很坚实的质感,让人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易长安在陈岳还没接过食屉提手时就无意识地放了手,幸好陈岳手快,长臂一捞就将食屉提在了自己手上,顺带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易长安的肩膀:“长安,你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男色误人啊!易长安的脸色更红了,下巴几乎都要点在自己胸前,不敢再向陈岳那边扫上一眼:“真是对不住钰山兄了,今天……今天真是急晕了头,你、你快先吃吧,我、我回头再让下人给你送一碗糖水鸡蛋来。”   本来还有一大串要赔罪道歉的话,易长安一下子都不想说了,匆匆说了这两句后,急急忙忙就转身走了。   陈岳盯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心情突然一片大好。 第154章 给我生猴子好不好   沐氏得了消息又赶了过来,欢欢喜喜地抱着孙子看了又看,一边跟宛嬷嬷笑道:“阿宛,你快看,跟梁儿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你看这鼻子,这眼晴……”   宛嬷嬷正笑着应和她,抬眼看到易长安过来,有些尴尬地上前行了礼:“少爷。”   沐氏倒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冲易长安点了点头:“长安,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祯’,易祯!”   “易真?真假的‘真’?”易长安问了一句。   “不是那个真!”沐氏皱了皱眉头,张口就解释了一句,“‘本有今异曰祯,如本有雀,今有赤雀来,是祯也。本无今有曰祥,本无凤,今有凤来,是祥也。’我说的是这个‘祯’!”   这个“祯”的出处……似乎以前多为皇家所用?易长安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想法,不过她实际上跟这个孩子没有半点关系,沐氏是这孩子的亲奶奶,她喜欢这个名字,就用这名字呗。   乳母这边有沐氏和宛嬷嬷千叮万嘱,易长安也没什么多操心的,仔细交待了锦儿要照顾好何云娘,这才胡乱用了点鸡汤面,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她的书房就和陈岳住的客院毗邻,一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态,易长安脸上又有些烧了起来,急步越过了客院的门前,冲回了书房,紧紧闭了门窗,急匆匆洗漱后就扑上了床。   这一天虽然没走什么地方,但是精神高度紧张,一躺下来,易长安就觉出了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为何爱判处众生孤寂,   挣不脱逃不过,   眉头解不开的结,   命中解不开的劫,   是你”   闹铃响了,该起床了……易长安猛然醒来,怔怔摸了摸自己新买的记忆海绵床垫,刷地从弹了起来。   她回来了?回到了现代的时空?!   易长安有些不敢置信地洗了把脸,让清凉的水驱走了睡意,坐到桌前打开了电脑。   她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自己落进了古代时空的梦?梦里居然有那么多事,真的是好奇怪啊,她得上网查一查。   电脑的LED显示屏一晃,完成了开机。可是她什么时候把开机画面设成了这个?易长安看着占整个显示屏的型男,目光落在型男坚实又极有质感的八块腹股上,有些迷惑地搔了搔头:这是她上次说要屏的那位男模?她什么时候设为开机画面了?   型男却突然动了起来,半弯下腰,唇角微翘,一双幽黑深邃的凤眸认真地盯着她,声音低沉又磁性:“长安,给我生猴子好不好?”   陈、陈岳?!生猴子?什么鬼?!   “长安,给我生猴子好不好?”   不要,她才不要!听何云娘叫得那么痛苦,她才不要——   “长安,给我生猴子好不好……”   “长安,给我生……”   易长安悚然惊醒,呆呆看着雕了水草纹的架子床,床帐顶上绣了一对儿肥憨可爱的锦鲤,正围着水草嬉戏……这是何云娘给她绣的——   易长安用力按了按眉心,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生猴子什么的,真是吓死她了……   窗户外面已经亮了起来,易长安没有赖床的习惯,即使精神有些不振,还是打着呵欠起了身,洗漱齐当后,踱到书房前面的平地上开始热身。   她一直坚持每天都进行惯例的体能训练,古代没有现代那么好的医疗条件,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而且到危急的时候,有个好身体才有活命的机会!   左腿轻轻一抬蹬在墙上,易长安先开始压腿拉筋,上身才伏到小腿上,头顶却突然响起了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长安——”   在梦中吵了她一个晚上的“长安,给我生猴子好不好”!易长安撑地的右腿瞬间劲,一坐在了地上。   陈岳有些惊诧又有些好笑地从院墙上跳下来,急忙伸手来扶易长安:“不会是我刚才唤那一声就把你吓成这样吧,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还不是因为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全是你喊着要我给你生猴子!   易长安狠狠瞪了那双含笑的凤眸一眼,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根本没理由因为一个梦就对着陈岳撒气,只得深吸了一口气,一骨碌站了起来:“昨天实在太过忙乱,都忘记问钰山兄过来这一趟是?”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心里着实想念长安了,所以赶过来看你。”陈岳语气虽然像是半开玩笑,一双幽深的凤眸却紧紧盯着易长安。   易长安的心蓦地停跳一拍,然后毫无规律的乱跳起来,想到昨天晚上的梦,忍不住咬了咬下唇:陈岳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他在试探什么?现在自己该怎么做?!   赶在易长安要变脸之前,陈岳哈哈一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长安不会介意吧?”不等易长安答话,就把这一行的目的说了,“魏亭追上了那位‘仝大人’……”   “冒牌的?”听了陈岳一番解释,想到自己当初遇到的那两具河中浮尸,稳了心神的易长安也不由喟叹了一声,“还真是巧啊;那现在钰山兄过来这一趟,不会就是为了知会我一声吧?”   “田平义的妾室杜玉梅求着魏亭买下了她,我看过杜氏女红很不错,想着这人放在我们那里没有用处,你这边不是开了家绣坊吗,我问了杜氏自己也愿意,就正好把她带过来当绣娘。”   原来是这事……易长安连忙道了谢:“为着我这里的小事,还劳烦钰山兄跑了这一趟,昨天家中忙乱又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   “倒也不是专程跑这一趟,我正好要回榕城,不过是往这边拐一截路而已。”   陈岳有心还想多跟易长安说说话,院门却被一名下人拍响了:“少爷,锦儿姐让小人跟你禀报一声,少奶奶已经醒了。”   何云娘醒了?易长安忙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去跟少奶奶那边传个话,说我马上就来!”   陈岳只得遗憾地看了易长安一眼:“既然你那边忙,那就先过去吧,我们自便就是了。”   易长安连忙点头:“多谢钰山兄体贴,回头我就让墨竹把杜氏接到绣坊去。”拱了拱手拔脚就走了。   陈岳刚才说话的语气有些半真半假的感觉,易长安心里有些发毛,本能的不想跟他单独呆在一起。   陈岳这种男人要放现代,完全是易长安愿意屏的对象,可是在这里,只要想想他年纪轻轻已经是锦衣卫试千户的身份,就足以让易长安警醒再警醒。   这种男色毒太大,要是不小心失了心,她怕自己会被捏得骨头都不剩…… 第155章 爬床的丫头   何云娘头上戴了抹额,正满脸慈爱地注视着自己怀里的儿子,见易长安轻轻地走过来,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开口:“长安,我们给儿子取个小名吧。”   何云娘已经知道了沐氏给孩子取了大名叫“易祯”,在她心里,更想让易长安给儿子取一个可爱的小名;她一早醒来,锦儿就把昨天的情形活灵活现地学给她了,如果不是易长安强硬的表态,只怕自己还真的是……   小名……易长安瞧着何云娘怀里的孩子,一时犯了难。   不过一个晚上,昨天夜里刚生下来皱巴巴的“小猴子”似乎已经变了一点,皮肤没那么皱了,隐约露出了一些光滑的趋势,此刻正在何云娘的怀里,努力张着小嘴吮吸着母亲的初乳,大概因为用劲,吃得一张小脸都红红的,额头沁了细细的汗。   “难怪老话都说‘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还真是使劲儿啊!”易长安不知不觉就把这话说出了口。   何云娘脸色一红,嗔了她一眼,略微背转了身,取了柔软的小棉帕子轻轻揩了揩儿子的额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好好,正经的,正经的……要不就叫‘豆豆’吧?”易长安随口就说了个小名出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听说小名普通些,好养活。”   她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刚才是想到了“吃饭睡觉打豆豆”……   何云娘听她念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就点头同意了:“好,就叫豆豆。”   易长安如释重负,正跟何云娘说着要按着莫离的方子好好调理身子的事,锦儿在门外轻轻通传了一声:“少爷,少奶奶,宛嬷嬷过来了。”   宛嬷嬷是奉了沐氏的话,请易长安过去商量孩子洗三的事。何云娘忙催着易长安过去了。   沐氏昨天晚上看起来也没有休息好,不过精神瞧着倒是很足,见易长安来了,拉着她兴致勃勃地讨论:“这是梁儿的头生子,也是家中的一件大喜事,这洗三还得办得热闹些!   长安你斟酌斟酌,上峰同僚那里该请多少人?对了,还有昨天特意赶过来的那位陈大人,他过来是有什么事?昨天你已经失礼了,怎么说也要留了人吃过了洗三宴席再走……”   易长安少不得把一众该请的上司和同僚的名单写下来,见沐氏两眼放光地拉着宛嬷嬷商量那天要办些什么菜色,要走些什么流程,大有能讨论到天黑的架势,易长安不觉有些头疼,借口要吩咐墨竹和修竹按着名单先送喜蛋过去,先退了出来。   按滁州这边的风俗,家中生了男孩子,上门报喜是要送双数染红的喜蛋和一把干面条。   墨竹拿了易长安誊写给他的名单仔细看了,支了修竹先去厨房那里准备,自己则有些支吾起来:“少爷,还有件事,小的……”   易长安揉了揉眉心:“墨竹,你有什么就说,什么时候你也学了这婆妈的性子了?”   “那个……等小少爷的洗三宴办完,小的是不是把你的卧具搬回云舒院那边?”墨竹一边心里打着鼓,一边吭嗤吭嗤把话说了出来。   这是锦儿拜托他的事,锦儿是个姑娘家不太好问,他是少爷的长随,问一声总还是问得的。   少爷当初说是让少奶奶好好休养,所以就一直歇在了书房这边,这会儿少奶奶把小少爷都生下来了,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不能同房,可是少爷总不好一直住书房吧?不然夫妻间那成什么样子了。   墨竹的话一问出来,易长安也立即想到了这个问题。虽然她跟何云娘说得是自己没那方面能力了,但是别说别人不知情,她再没能力,也不影响夫妻住在一起啊。   易长安沉吟了片刻,盯着墨竹看了一眼:“这话,是锦儿托你问的?”   锦儿和墨竹关系亲近,何云娘已经隐讳地跟易长安提起过,什么时候给这两人一份恩典,帮他们办事的事。   墨竹的脸有些胀红,讪讪笑着老实承认了:“少爷,锦儿那边……也是为少奶奶着想,你要是老不住过去,府里有些下人私下有些议论,少奶奶那边也不好过。”   要不是易长安对何云娘表现得还挺关心的,只怕有些下人心思就更活泛了!   见易长安微皱着眉头不开声,墨竹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就像少爷上回才回来那回,不是有个丫头在院子前头撞了少爷嘛,其实那丫头就是故意的……”   上回?易长安想到那个突然斜刺里冲出来差点撞到自己的丫环,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她还真没注意到人,没想到居然有人想着爬她的床……   “还有,要不是小人和修竹守得严,你书房这边以前也没少有丫环打望……”   书房是她的私人地盘,平常是严令墨竹和修竹两个轻易不许放人进来的。易长安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嗯,我知道了,这事,等过了洗三再说。”   易长安没给准话,墨竹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也不敢催促主子,连忙先去忙了。   见他走远了,易长安按了按眉心,抬脚刚走了一小段路,旁边一条小路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娇呼:“哎哟!”   易长安驻足看了过去,见一名穿着桃粉比甲的丫环正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绿草粉衣,衬得人格外鲜明,跌坐的姿势也很好看,特别是那丫环穿在长衫里的肚兜还拉得比较低,从易长安这个高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一小半浑圆。   丫环见易长安看了过来,眼泪汪汪的抬起头:“少、少爷,奴婢、奴婢的脚葳了……”   这羞羞怯怯的表情,这完美的四十五度角仰头,无一不洋溢出一种楚楚的意味。   易长安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春红……”   “春红是吧,”易长安点了点头,“回去收拾你的东西吧,一会儿人牙子就会过来领了你走。”   春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少爷!”   怎么可能?少奶奶生下了小少爷,起码还有一个月才能同房,少爷前些时日不在府里也就罢了,男人出门随时可以打野食的,如今少爷都在府里住了一段了,她一直瞧着少爷也没找过女人,少爷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易长安却头也不回地抬脚走了过去,刚拐过墙角脚步就是一顿;陈岳双臂抱胸斜斜倚在墙上,看向易长安的脸色似笑非笑:“长安真真是艳福不浅啊,怎么,那想爬床的丫头姿色不好吗?”   易长安不由咬牙:“钰山兄的自便,就是闲着无事在这里听墙角吗?” 第156章 安先生?   陈岳还真把易长安跟墨竹的话都全听到了,知道易长安并不是喜欢女子的那种怜香伴,这回更是把心实实落在了肚子里;见易长安有些羞恼,心情愉快地哈哈一笑:   “我真的是凑巧路过,长安不用介意。对了,你叫人牙子过来要紧,大兴还在外面等着我,我先走了!”说完就身形一闪不见了人影。   易长安磨了磨牙,还是先回了沐氏那里,跟宛嬷嬷知会了一声,让她叫了人牙子过来,把那个红的丫头先带出去卖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易家上下虽然忙碌着新生小少爷的洗三宴,春红爬床不成被发卖的事还是在下人中偷偷传开了。   锦儿打听了端倪,忙走来跟何云娘细细说了,又是欢喜又是发愁:“可墨竹说他问了少爷搬回云舒院的事,少爷只说等办完小少爷的洗三以后再说……”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搪塞,可是明明少爷对少奶奶很是关心,对想爬床的丫头又是不假辞色啊;少爷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何云娘正在摇着摇篮的手顿了顿,又继续轻轻地摇了起来;其实她觉得易长安或许是因为自己不行,所以不好意思搬过来。   不过夫妻同体,易长安再是不行,她已经认定了这个夫君,易长安搬回来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个秘密现在只有她和易长安知道,看来易长安的心结,还是要她来开解开解才好,就等过了洗三吧,到时她再找个机会跟长安那里慢慢说好这事……   易府门外的长街。   常大兴紧紧跟在陈岳身后,一头雾水地问道:“大人,我们要去哪里?属下还是去把马牵来吧。”   陈岳刚才出来脚步既轻又快,只叫了他跟上,就一阵风似的走到了长街上;常大兴还花了点力气才跟了上来,瞧着陈岳这步伐快于平常,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陈岳轻轻一摆手,抬眼看着就在前面的金满堂银楼,长腿一迈就走了过去:“易家要办洗三宴,我先过来买份礼。”   虽然这孩子不是易长安的,不过明面上这礼可不能错,该送的还是得送,不然外人看了只会心里犯嘀咕。   陈岳刚带着常大兴走到银楼门外,就被一名白须飘飘的老者拦了去路:“这位大人,老夫神卦子,见大人紫云罩顶,乃大富大贵之像……”   不等老者说完,陈岳就笑了起来:“常大兴,去银楼找间雅间。”冲那老者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进去,边喝茶边慢慢说,正好请你给我好好算一卦。”   常大兴瞪了那老者一眼,先进了银楼跟掌柜要了一间雅间,候着伙计上了茶,亲自守在了门外。   陈岳刚落座,那老者一改在门外的佝偻身形,肃立着行了礼:“大人,你怎么过来滁州府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办?”正是被陈岳派出去摸易长安底细的田胜,大概是为了探听消息方便,乔装打扮成了算卦老者的模样。   陈岳摆手免了田胜的礼:“坐吧,你这边探听得怎么样了?”   “这些时日属下先去了易大人的原籍宣州河间县,易大人在家中行五,庶子出身,因为父亲早亡,小时就在嫡母手中讨生活。”   田胜屁股坐了一半椅子,先把自己这回摸到的详细底细说了出来:“不过易大人的那位生母沐姨娘倒是很厉害,后来说动了河间易氏族长,将易长安过继给了族中早亡的一位叔父,把他这一支分了出来。他姨娘也跟着他出来单独立户,供着他读书出来。   易大人跟何家的亲事,是早年何家救了易大人先父一命,两边定下的亲事。易家嫌弃何家是商户,就把易大人推出来认了这门亲。   刚好去年易大人中了二甲进士,选官到了太平县,在沿途的路上就迎娶了何氏……”   陈岳听着眉头直皱,忍不住打断了田胜的话:“易长安……这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格外特殊的事?”   易长安出生时还在易家大宅,那时是嫡母管着家,易长安的生母生产之际想做什么手脚,把庶女换庶子难度极大,更别说秋试、春试进考场肯定要搜身的,易长安再缠了胸,穿了护甲,考场门口值守的兵士一摸不对,肯定要仔细验身的。   易长安是怎么能够女扮男装混进考场的呢?   见陈岳紧皱了眉头,田胜仔细回想着自己打探来的情况,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属下没有打探到易大人有什么特殊的事……”   陈岳曲指轻轻在椅子扶手叩了叩,沉吟了片刻才开了口:“你继续说下去。”   “是。易大人成亲之后就来了滁州太平县任推官,上任之初因为心气高傲,跟同进士出身的县令李泰关系并不融洽,属下仔细打听了,最初他对案件这一块并无什么接触,还跟县衙里几位老人请教过几回旧案子的事。   属下特意看过了那几件旧案的案卷,都是些简单的案子,当时易大人问的一些问题,明显是不懂办案……”   一个上任时都还不懂办案的人,只凭翻看太平县衙那几件旧案,就能突然开窍吗?太平县库银失窃案还可以说是凑巧,平安寺中能捉出凶手,易长安明显思维缜密,环环相扣……   见陈岳又陷入了沉思中,田胜也有些惭愧,仔细想了想才开了口:“对了,易大人曾经有一回外出公干,带回来一个人,说是请来的师爷,姓安。”   陈岳的眼神猛然犀利起来:“安先生?何方人士,长得什么样子?”   “据说那位安先生脸上有些残废,一直是蒙着脸的……”田胜回想着自己跟易家当初在太平县雇佣的仆人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话,急忙复述了出来。   “听声音应该年青,个头跟易大人差不多,不过这位安先生在易家只呆了短短半个多月就走了,听说是回原籍去了。不过安先生的原籍在哪里,属下并没有打听出来。”   陈岳心里一动,不由坐直了身子:“那位安先生,是什么时候回原籍的?”   这个时间点田胜还是打听得很清楚的:“就是易大人最初没能按期破太平县库银失窃案,被李泰罚了二十板之后大概三天的时候。”   开始没能破案,被打了板子三天后,带伤出来就能破了案子,且当时陈岳也在场,瞧着易长安那模样分明是胸有成竹,就仿佛之前没办法破案的那人并不是她一样——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些声响,陈岳有些不悦地低喝了一声:“常大兴,什么人在外面!” 第157章 苍北道千户   常大兴连忙进来请罪:“大人,是杜氏,她也过来想买点东西给易大人家的小公子洗三添礼,见属下在这里,特意过来见礼。”   “让她免礼。”陈岳摆了摆手让常大兴出去,心里却蓦地一动;杜氏原来的夫主田平义,拿了仝谦的官身文书冒籍上任……   难道现在的易长安,并不是原来的易梁,而是冒牌的?!   陈岳扶在椅子扶手的手掌暗自捏紧:“田胜,你即刻去打听,那位安先生原籍是什么地方,看能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   见陈岳的神情慎重,田胜心中一凛,立即揖首应了声“是”,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佝偻着身形先踱出去了。   陈岳唤了银楼的掌柜送了一盘子适合洗三送礼的金玉饰进来,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心思却极速地转了起来。   何云娘差不多是足月生子,妇人怀孕九月余,这个孩子应该是去年九月左右怀上的,按时间算,那位安先生,是去年十一月初才到了易家……   这孩子,是原来那个易梁的孩子?!如果真是那么凑巧,两个人长得极其相似,那原来的易梁呢,他去了哪里?   田胜明确打听到当年沐氏只生了易梁一个,也就是说,易长安跟易梁不可能是龙凤双生。   何云娘是新婚,跟自己的丈夫不熟还情有可原,沐氏可是从小儿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儿子换了人,沐氏这个当娘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仔细想了想当时太平县衙的情形,陈岳的心头隐约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易长安之所以能冒牌,是沐氏认可的?什么情况下,一个母亲愿意让别人来顶替自己的儿子呢……   陈岳凤眸微眯,突然转头跟常大兴低低吩咐了一声:“大兴,你即刻出去追上田胜,让他再仔细打听打听当初易梁在太平县吃板子后的伤势!”   常大兴应了一声急忙走了。陈岳一时也没了挑选的心思,让掌柜直接荐了一样,见那把雕了葫芦双蝠图样的金锁做工也算精致,直接就买下了。   陈岳付了账,刚拿了盒子出来,迎面就撞上了雷三娘:“大人,有十万火急的飞信!”   飞信就已经是紧急情况下用的了,居然还特意加注了十万火急?!陈岳将手里装着金锁的盒子往雷三娘手里一塞,急忙接过飞信匆匆看了一遍,神色顿时一变:“先回易府!”   易长安刚把明天要过来办宴的酒楼掌柜送走,就看到陈岳脚下生风地走近,将一只印了金满堂银楼的盒子放到她手边的桌面上:“长安,实在对不住,我临时接到急信马上要走,明天不能参加你办的洗三宴了。”   锦衣卫紧急出任务是常事,有了事说走就要走的。易长安心里大松了一口气,面上却还要假惺惺地装作惊愕,客气一番:“怎么就这么不巧,这才来两天又要走——”   “长安舍不得我?”   陈岳一句话就堵得易长安一噎,差点没张口就把那个“走你”给说出来,好玄还是忍住了,另外换了个说辞:“钰山兄说笑了,只是想着钰山兄成年累月这么忙着,心有戚戚焉……”   “原来长安也知道心疼我。”   陈岳另一句话让易长安彻底闭了嘴,什么也不想说了。易长安却哈哈笑了起来:“长安脸皮太薄,还开不得玩笑啊。行了,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过来看你!”说完却突地抓过易长安的手,用力一握后就放开,转身干净利落地走人了。   易长安眼泪花花地目送着那道颀长的背影离开;疼啊!陈岳这混蛋根本就是故意的吧,易长安甩了甩手,看着手背上那几道指印红痕,恨恨地磨了磨牙。   沧州。   太子燕恒面色黑沉如水,端坐在沧州府衙的明堂上,目光犀利地扫着座下的一大群人:“怎么,一个两个的,前两天不是都很能说嘛,现在全都哑了?”   明堂上众人更是噤若寒蝉,个个都低下了头当鹌鹑,生怕被燕恒多看了自己一眼。   燕恒瞧着这情形,忍不住气笑起来:“孤押过来二十万两饷银,头天进银库,第二天就失火,一整队的守备军救火,众目睽睽之下,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不见了?!这都多少天了,连半点线索都没有!”   沙城边军才大胜了塞外苍胡一族,将士们等着这饷银分赏下去,燕恒身为太子,奉旨亲自押运饷银过来慰军,既是公差,也是为他今后在军中的威信夯基础。   这一路过来都没有事,没想到银子头天入了沧州银库,第二天银库居然就失火了,失火也就罢了,问题是入了银库的二十万白银会在一场火后不翼而飞!   这一笔饷银找不回来,沙城边军怨气深重不说,朝中也会对他这个太子的能力置疑,父皇下旨申斥也就罢了,怕的就是对他失望——他下面可还有好几个皇弟呢,一个两个并不都是那么安分的!   母后虽然是父皇的发妻,如今唯一得的就是一个敬重罢了,几位皇子的母妃,却是很有几个得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头风一吹,他这个太子,兢兢业业十余年的努力就会化为飞灰……   这一道绊子,现在不论是谁给他下的,先得把银子找出来要紧!大燕刚立朝二十余载,国库不丰,这二十万两白银要是丢了,户部也是很伤筋动骨的。   只是他带的人都仔细看了又看,查了又查,这都快十天了,愣是没发现什么线索……   燕恒的眉头还在紧紧皱着,外面急匆匆进来了一名东宫侍卫,单膝跪下行了礼:“殿下,苍北道锦衣卫千户陈岳已经赶到,正在衙门外求见!”   燕恒平了平心绪,淡然说了一声:“宣他进来。”   苍北道锦衣卫千户原来是钱良海,管着沧州、沙城、北城这三路,因为沧州银库失火,饷银失窃一案,办案不利,被燕恒回禀了燕皇给撤了。   正好陈岳因着接连立功,燕皇就把他这个定北道的试千户调到苍北道来任千户了。   陈岳刚升成试千户没多久,这会儿又从从五品升成了正五品,要是平常,这升官的速度是件挺荣耀的事,但是搁到现在……可以说是既棘手,又代表着燕皇的厚望。   要知道,陈岳在锦衣卫里头,一直就是以精干、能办案而独得圣心的,要是这一回饷银失窃案破不了,只怕前途也就到这儿打住了;但是要是陈岳能破了这案子,不仅在燕皇面前能份量更重,就是在太子储君这里也落了个极好的人情,今后的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第158章 二十万两饷银   堂上的众人对里头的道道都想得极是明白,听说陈岳赶过来了,一个个忍不住都偷偷抬了眼往门口看去。   陈岳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明显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进来就单膝跪下行了礼:“臣,苍北道千户陈岳,叩见殿下!”   他的任命,其实是和让他赶来沧州的密令一起下来的,不过陈岳在滁州府的时候并没有跟易长安说;苍北道千户这个位置坐不坐得稳,还得看他这一回的案子办不办得漂亮,办得不好,转头就给撸了也是有可能的。   “陈千户免礼。”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燕恒轻轻抬手一摆,“给陈千户看座。”   陈岳微垂着眼,目不斜视地坐下。   燕恒点了沧州守备统领汪守道的名:“汪守道,你把事情给陈千户仔细说说!”   沧州银库是重地,因为发给沙城边军的饷银一向都是先押到沧州银库,然后再拨给边军的,所以特地设的沧州守备,其重要职责之一,就是守卫银库。   当日银库大火,也是汪守道带着手下的兵士去救火的,结果火是救下来了,可是银库里的银子也没了……   如果不是汪守道是太子燕恒一系的人,燕恒信得过他,他现在早就在大牢里蹲着了!   整个明堂里只有汪守道的声音,这会儿事情摊身上了,他倒也不嫌烦,自太子燕恒押银过来以后,他接手的每件事都说得极其详细。   陈岳微微侧着脸认真听着,等汪守道说完,抬头看了燕恒一眼。   燕恒环视了明堂一圈:“各位大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在这儿一块儿跟陈千户说清楚!”   没人敢吭声。静默小半刻后,沧州知府鲁承权才抹着脑门上的汗干涩开了口:“没、没了,汪守备都说得很全、很全。”   其他的人暗自吐了一口气,三三两两附合起来:“是啊,汪守备说得很全,事情就是这么着……”   事情就是这么着,这么着就没了二十万两白银!燕恒心里一口气顺不上来,看着座下开始有些血色的一众人等,有些气恼地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陈岳因为是新来,等着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自己却有意落在了最后面,果然听到了燕恒低叹了一声:“钰山,你先留下来。”   陈岳立即转身看了燕恒一眼,上前抱拳:“殿下,臣要领人先去银库查看。”   燕恒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这里始终不得要领;本来也是没想过要把你牵扯到这里面来的,不过父皇那边看来是另有打算……如今,这事要拜托钰山了!”   燕皇有意磨炼自己的儿子,锦衣卫上奏的时候,也让燕恒参与了几回。最初燕恒只是对陈岳这种锦衣卫中的年青新锐有些好奇,一来二去的,倒也有了些不错的私交;所以私下里,燕恒在陈岳面前可以唤他的表字,也并不自称“孤”。   陈岳原本是并不想牵扯到皇子的争斗中的,不是没有其他皇子们有意无意的招揽,不过人和人相处,还真是要看缘分;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现在这位占了嫡长的太子爷,明显更跟陈岳投缘,陈岳也就顺其自然了。   这一回的事件,说是燕恒的一道坎,也未尝不是陈岳的一堵水坝,如鲤鱼跳龙门,能跳过去,则有大造化!   听到燕恒沉重的声音,陈岳慎重地点了点头,拱手一揖,转身大步出去了。   燕恒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这才起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东宫侍卫统领董渭紧紧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沉重,忍不住还是唤了一声:“殿下!”   燕恒脚步不停,轻轻“嗯”了一声:“说吧,什么事?”   既然说了话头子,董渭也不藏着掖着了:“殿下,臣昨天刚从沧州府推官那里听说一件事,前些时日本来要来沧州府任主簿的一名官员仝谦,被同窗好友田平义加害,田平义拿了他的官身文书过来上任。”   这是地方上的案子,这类案子考虑到影响,报上刑部连邸报也不会上的。   不过燕恒现在正在发愁的是那二十万两饷银的事,这案子虽然有些离奇,也跟他现在操心的事八竿子打不着,董渭跟了他多年,这时候突然提出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燕恒不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董渭。   董渭脸色郑重地继续说道:“臣看了案卷,那位时运不济的仝大人,脚底有一粒花生大的黑痣,是在富源县被田平义以乌头汁毒害的,加害后弃尸于河……”   “……错了,身高应该是五尺七寸,尸体已经发胀了,丈量时要除去这个因素,还有他也不是没有身体特征,他左脚底有一粒花生大的黑痣……”   易长安那道略有些清脆的声音倏尔在燕恒脑中回想起来,让他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是那天我们撞到的那两具河中浮尸?”   董渭点了点头:“巧的是,田平义在上任途中杀了一名婢女,埋尸在下榻的一间小驿站里,也是被那位易推官发现,让人赶了上去追查,这才把这件案子翻了出来。”   燕恒一下子想起了那天陈岳说的话:“……定州有件公务牵扯到一起命案,这方面我想着谁也没有易大人强,所以跟滁州府提请了他过去办案……”   明白了董渭跟自己说这段话的意思,燕恒心里不由一动:“你是说,把易梁调过来办案?”   “臣也不知道易大人在这事上在不在行,不过,”董渭顿了顿才接着说了下去,“陈岳素来精干,连他也要请易大人过去帮忙,臣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应该是没错的吧。”   燕恒没有点头,沉思了片刻却发了话:“我记得上次让庆吉去查了下这个易梁,庆吉应该写得有密呈吧?”   庆吉确实把查到的事情写了份密呈,不过后来燕恒一直忙于饷银押运的事,这份密呈就一直搁在匣子里头没有看。   急步回了自己的卧房,燕恒忙让庆吉把那份密呈翻了出来,翻开来第一页,除了易长安的履历简要外,记的就是她在太平县破了库银失窃案的事。   燕恒心里稳了稳,将那份密呈拿在手中飞快地翻了一遍,长长吐了一口气,低语了一声:“看来这个易梁,除了命案之外,其他的案子应该也是有些能耐的……”   一刻之后,两名东宫侍卫就纵马飞驰出了沧州府城南门,徒留下两道烟尘,让沧州府各位官员猜测着太子殿下有了什么动作,各自心中忐忑。 第159章 银子去哪儿了呢?   滁州府城,易府。   唐一念趴在摇篮边一眼不眨地盯着易祯看了半晌,才“嘿嘿”捂着嘴轻笑了几声:“太太,小豆豆可真能睡!他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何云娘正在给儿子缝件百日穿的小衣,听到唐一念问,声音又轻又柔地答了:“才出生的小孩子,不是睡就是吃的,要等他长大以后,才会知道跟你玩呢。”   唐一念有些怏怏地“哦”了一声,很快就又振奋起来:“书院的先生都夸我读书好呢,等豆豆长大些,我就教豆豆读书!”   锦儿手上拿了一叠刚晒好的尿布走了进来,听到唐一念这话不由掩嘴笑了笑:“书院给你们放了暑月假,可没少布置功课吧?一念,你的功课都做完了?”   那哪儿成啊,他一回家听说何云娘生了个小弟弟,这些天都忙乎着围着豆豆转了。刚生下来不久的小娃娃浑身都是软乎乎的,皮肤嫩得像豆腐脑,唐一念每天都迷着看豆豆去了,功课还真没有开始做呢!   锦儿笑着伸指摁了摁唐一念的额头:“我可听说你是在爷面前立了军令状要好好读书的,怎么着,这回回来是不是不想再回书院去了?”   唐一念立即一骨碌站了起来:“才不是呢锦儿姐姐,我就是先松泛两天,我马上就去做功课了;你可不许跟大人说我的坏话!”说完一溜烟儿地跑了。   锦儿跟何云娘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过后又有些发愁:“太太,爷那边……还是没说什么时候搬回来吗?”   小少爷易祯出生后,下人们的称呼就改了,把易长安唤了“爷”,何云娘唤了“太太”,沐氏则晋为“老太太”了。   何云娘低下头认真缝着手里的针线,轻轻“嗯”了一声:“下回不要再让墨竹到爷跟前说什么了,爷做事都有规划的,该怎么的,他自然会怎么的。”   可是爷也不能老不住回云舒院啊?锦儿张了张口,想到前儿在易长安跟前做张做致的那个丫环春红已经被爷直接唤了人牙子过来发卖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何云娘飞快地做完了剩下几针,轻轻咬断了线头,正想着今天是不是就找个机会解开易长安的心结,外面突然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云舒院里现在谁走路不是脚步轻悄的,就是怕动静大了吵醒少爷,今儿外头是谁?锦儿急忙起身出去拦人,片刻后又带着人进来了:   “太太,墨竹回来报信,说是上头来了人,十万火急的事又要提请爷过去办差了!爷人在衙门里就要跟着走呢,墨竹是紧着回来收拾行李的!”   易长安又要去外地办公差了?何云娘“啊”了一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也忙站起身来:“把奶娘叫过来看着豆豆,我跟墨竹过去收拾东西。”   等易长安回来,来不及多交待几句话,在何云娘收拾的衣物里又加了一个私人小包裹,跟何云娘挥了挥手,就急匆匆地跟着两名侍卫模样的人走了。   何云娘倚在二门处的月亮门边,瞧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很快拐过了照壁,心里一时怅然若失。   等莫离和唐一念得了信蹬蹬蹬地跑过来,易长安早就走得没影了。莫离不由跌足叫了一声:“安哥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唐一念也无限惋惜:“大人也没叫我呢,我可是足足有一个月的假,本来还想着怎么也可以跟着大人去办案的……”   易长安没叫莫离,是因为要把他留在府里看顾好何云娘和易祯,所以只带了墨竹一个人就走了;东宫那两名侍卫催得紧,只说奉太子明谕,要求即刻出发,就连马车也是临时征用了滁州府衙的。   那两名侍卫总共就在滁州府呆了小半个时辰,午饭都顾不得吃,就挟着易长安一阵风地出了城,一路到了城外空旷的地方,才有一人进了马车里,一五一十说了这回的事情:   “易大人,事情紧急,还请易大人多多见谅。太子殿下对易大人破案的能力一直颇为赞赏,这一回的案情极其重大,所以遣了我们两人过来,提请易大人前往沧州办案……”   说完了客套话后,侍卫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沙城边军大胜塞外苍胡族,捷报传来,皇上龙颜大悦,下旨令太子殿下押运了二十万两饷银过来劳军。   本来是一路顺当,可是就在饷银当晚入了沧州银库后,银库大火,二十万两饷银在火中不翼而飞……”   这可是得胜边军眼巴巴盼着的二十万两饷银!易长安的脸色顿时慎重起来;这么一大笔银子要是找不到,只怕军心不稳,大燕才建朝二十余年,老百姓们从战乱中逐渐恢复安居乐业也得得几年,如果这时候又出什么漏子……   易长安的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军爷也是跟随太子殿下一路押运饷银过来的?那劳烦军爷把其中的情形先给我说得详细些。”停了片刻后,又一字一字地补了一句,“越细越好!”   侍卫立即提了精神,仔细给易长安解说起来。   饷银从燕京户部的银库解出,勘验过去直接运上了船,一路经运河运至凉州,在凉州下船转陆运,一路除了东宫五百精锐侍卫,还有一千兵丁负责押运。   “这一路上别说是什么可疑人物了,就是只苍蝇飞近,都会被一巴掌拍死,谁也没想到,临近沙城了,饷银按例入了沧州银库,当天晚上银库就发生了大火……”   侍卫一脸恼怒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沧州守备负责看守银库,一发现火势当即带人前往救火,我们也即刻赶了过去,现场虽然因为火势凶猛有些混乱,但是当时要偷出二十万两饷银出来,那也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偏偏在那场大火后,银箱被烧毁,二十万两白银一下子全不见了!”   易长安立即追问了一句:“可有烧毁的白银残渣?”   如果白银遇到浓硫酸再被加热,是会发生化学反应的,或许会跟燃烧后的一些杂物混合在一起……   “没有,太子殿下带着我们仔细清理了现场,现场剩下的只有些许银箱被烧剩的余炭,就连这些,殿下也不许人带走,但是那些寥寥无几的余炭,怎么也不可能是烧熔掉的白银啊……”   易长安不由陷入了沉思,一刻后才慢慢开了口:“你们运送饷银过来,一路上都会开箱检验检验吗?”   侍卫不由一凛:“自户部银库出来时,我们每一箱都检验过了的,然后在箱子上贴了封条,盖了印戳。直到银箱押运到沧州银库时,银箱上的封印都是完好无损的!”   “这样啊……”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从荷包里拈了一块薄荷粽子糖扔进了嘴里含着,心思飞快地转了起来:银子去哪儿了呢? 第160章 先做一次模拟   陈岳再一次站在银库的大门前,久久伫立。   几百斤重的石门,即使是他也要费些工夫才能慢慢推开,整座银库以青石砌墙,杂以三合灰粘合加固,除了高墙上留了一排用于空气流通的气眼,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这样的银库,怎么可能烧得起来?   可偏偏就是这间银库,却发生了大火!银库虽然是青石砌的,但是银箱是木制的,就是银库的库顶,也是老木架的横梁,此刻都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   陈岳慢慢踱进银库的门里,看着墙上焦黑的被火灼过的痕迹,伸手抚了上去,陷入了沉思。   有人蓄意纵火,已经确定是无疑的;问题是,那些饷银到底去哪儿了?饷银哪怕被烧成一滩银水,等火势被扑灭,温度降下来以后,银水还是会凝固下来的,即使里面掺了杂质。   可是现在……陈岳伸足踢了踢地上剩余的薄薄一层残渣,无法想像这么一点烧余的渣滓会是那二十万两饷银。   难不成银子会被烧没了?陈岳心里忽地掠过一种想法,转身就往外走去。   他手底下带来的一票兄弟确实也是狠的,不过几天工夫,就把当时通过银库气眼往里面扔油袋和火种的人找了出来;可是找出是谁也没用,那人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一被发现就服毒自尽了,线索顿时又断了……   难道这二十万两饷银,真的就找不回来了吗?   陈岳正在思绪纷乱,身后突然传来了几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远远的介绍声:“……那边就是沧州银库……”   这是又有谁来了,朝中派来的钦差吗,居然这么快就来人了?陈岳有些诧异地回头,微眯的凤眸猛然睁圆,急走几步迎了上去:“长安,你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发了明谕,提请我过来办差。”易长安讶异地看着陈岳,很快反问道,“钰山兄怎么也在这里?”   “原来易大人跟陈大人相熟?”陪同易长安过来的侍卫连忙笑着解说了一句,“易大人还不知道吗?陈大人已经被擢升为苍北道锦衣卫千户了。”   陈岳这升迁的速度……还真是挺快的啊,这才多久,从五品就变成正五品了!不过刚上任就赶上这件要命的案子,也不知道是垫脚石还是压顶石——   易长安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念头,双手已经一拱作揖:“那真是恭喜钰山兄了,钰山兄都升官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这是舍不得银子请一餐客吗?”   “不值一提,长安说笑了。”陈岳摆了摆手,压住自己心里突然涌出的、与易长安相见的欢喜,伸手把她往银库里一引,“既然长安也过来了,就一起来看看吧。”   前面好些案子他都直接提请了易长安过来协助办案,唯独这件饷银失窃案,他根本没想过把易长安提请过来;无他,此案实在重大,只怕牵涉到朝中争斗,一个弄不好就会获罪,他不想把易长安扯进来!   可是,陈岳没有想到,太子燕恒自上次见过易长安一面后,竟然记住了她,在这个时候发了明谕提请了她过来……现在易长安人来都来了,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易长安跟在陈岳身后进了银库,先仔细观察了一遍银库的情况,低声开了口:“钰山兄,你之前可有什么发现?”   “长安你也看到了,银库全以青石砌成,除了顶梁是木制,里面并没有什么易燃之物。”陈岳轻轻拍了拍被烧黑的青石墙壁,“我们已经查出是人蓄意纵火,扔了桐油和火种进来,才引燃了那场大火,只是纵火的人刚被我们发现,就服毒自尽了……”   这么说,这一条线索已经断了?易长安点了点头,蹲下身伸手抓起地上被烧剩的残渣,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仔细捻了捻。   残渣很松脆,在指间轻轻一捻就成了粉末,易长安不由皱起了眉头:如果有金属银,烧剩下的物质会是这样吗?现在没有仪器可以分析,但是按她以前学过的化学知识,白银被高温烧灼之后,应该不像这样啊?   “钰山兄,你是说,是有人投了桐油和火种进来?”易长安偏头看了一眼陈岳,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心里不由打了个问号:难道白银和桐油一起燃烧会有什么她以前没见过的化学反应?   “我已经让人循着桐油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了——”   陈岳刚说了一句,就被易长安开口打断了:“银箱是木制的吗?是什么木?”   “银箱一般都是白蜡木所制,白蜡木坚韧有弹性,比较抗压。”陈岳飞快地解释了,凤眸微微一亮,“长安你是想——”   易长安摊开自己的手帕,将地上的残渣包拢了一大撮进来:“我们可以先做一次模拟,看看搁在白蜡木箱里的银锭被浇了桐油燃烧后,最后会是什么样!”   “易大人这一条提得好!”不等陈岳应声,银库门口就响起了一道清朗的声音,“来人,传孤的话,即刻照着易大人刚才的提议去布置!”   陈岳轻轻拉了易长安一把,带着她回头行礼:“太子殿下。”   “钰山,长安,不必多礼。”燕恒虚扶了扶,上下打量了易长安一眼,笑了起来,“这一趟真是辛苦长安了,孤本来还打算给长安接风洗尘的,没想到长安一过来就直接到银库这边来了,这一份尽责之心确实该当嘉许!”   “殿下过誉了。”易长安立即先答了话,极快一瞥后微微一怔,立即要行大礼。   当初她第一次见到那位“黄公子”时,只觉得他通身贵气,有着久居上位者的气势,只是没想到这上位者居然会是上到“太子”这个位置……   陈岳是常见燕恒的,行的是常礼,易长安这算是第一次拜见,即使太子燕恒为显亲热,直呼的是她的表字,她也不得不行大礼;武官的大礼是单膝跪下,文官的……则是双膝曲跪。   易长安心里一阵腹诽,却也不得不一撩袍摆就要往下跪,燕恒却轻轻一托,将她扶住了:“都说了不必多礼,长安这是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她肩头轻拍了拍,“这一回的案子,孤还要麻烦长安多多费心了!”   身为太子,燕恒自有从小养成的涵养,易长安刚刚赶到就直赴银库,于情于理,他都要好好嘉奖几句,哪怕心里再着急,明面上也不会急吼吼地让易长安做这做那。   只是本是燕恒拉拢人心,表示亲和的一个动作,陈岳看在眼中,凤眸却下意识地眯了眯,不着痕迹地斜插了一步:“殿下,我们还是先出去看看长安说的模拟结果吧!” 第161章 沉水铁炭   二十万两饷银到底是大事,燕恒只当陈岳也是急自己心中所想,点头示意,自己当先走出去了。   先前他就发了话,东宫侍卫们效率也是极高,这会儿已经寻了一只银箱摆在了银库外面,里面浅浅放了一层银锭。侍卫统领董渭收到燕恒的眼色,“噗”的一声就把一桶桐油浇了上去,吹了吹手中的火折子。   火折子骤亮,被董渭轻轻一抛,扔在了泼满了桐油的银箱上。轰的一声,一人多高的火焰就烧了起来。   夏日正烈,火焰的温度让易长安不得不退开了好几步,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只燃烧的银箱。   白蜡木制的银箱很快在高温下化为焦炭,里面的银锭在明火中也被烧得溶化起来,银水与焦炭混合在一起,慢慢失却了漂亮的银白色,很快凝出了焦黑的一大滩。   “浇水!”   随着燕恒一声发话,一桶水“哗”地浇了上去,火焰负隅顽抗了片刻,很快就被水浇熄了,只余下袅袅白烟,表明此刻的温度依然很高。   一桶水又浇了上去,白烟也终于被浇散了。易长安正要上前,陈岳低嘱了一声:“小心烫手。”自己抢先了一步取起一块燃烧后的混合物。   白银经过燃烧,已经成了氧化银,再加上跟余炭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了厚硬的一整块板块。   易长安试着掰了掰,发现混合物虽然发脆,但是用手指根本捻不碎,但是刚才自己在银库中却是将那些残渣轻易捻成了粉末的……   掏出自己刚才用手帕包着的一包残渣,易长安递到了燕恒面前:“殿下,这是在银库中找到的残渣,你可以对比对比。”   只一上手,燕恒也发现了两者的不同,不由张眼看向易长安:“长安的意思……”   “来的路上,关于银库失火的情形,我也听到殿下的侍卫详说了一回。”易长安斟酌着话问了出来,“据说当时火势很大?”   燕恒点了点头:“估计当时里面被浇了不少桐油,大火逼得人一开始很难靠近,只能一点一点往里浇水。”   与其说那场火是被浇灭的,还不如说是里面可燃的东西燃完了,自己熄灭的。   易长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殿下,臣有一个想法——”   “长安但说无妨!”燕恒双眸发亮地紧紧盯着易长安。   “臣也只是这么一想,”易长安有些受不住燕恒那眼神,先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见燕恒会意地点头,这才慢慢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臣觉得,按照这燃烧后余下的残渣来看,银箱里面装的很有可能不是白银,而是跟白银重量相差无几的、极易燃烧之物。”   布料纸张木头这些倒是极易燃烧,但是重量对不上,搬运银箱的兵士一路过来,并没有觉得重量上有什么异常啊?可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既跟白银重量相差无几,又极易燃烧呢?   东宫侍卫统领董渭摇了摇头,正要说话,陈岳却突然抢先开了口:“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样东西像长安说的这样!”   董渭一下子就盯住了陈岳:“陈大人,是什么?”   “沉水铁炭!”   陈岳沉声说了四个字,董渭的目光不由一凝,脸色立即变了变:“是了,我怎么就忘记了还有沉水铁炭这东西!”他是学武之人,早年走南闯北,也是见识过不少东西的。   “沉水铁炭?那是什么东西?”饶是燕恒从小到大读了无数的书籍,也没有看到过关于沉水铁炭的记载,立即追问起来。   “是用沉水铁木烧制的炭,份量很重,但是却燃烧得极快;沉水铁木产于玉州南公山那一带,山中偶尔有天雷引燃山火,会烧出沉水铁炭,因为这炭并不好用,当地人也没想过拿沉水铁木来烧炭,一般也只是拿来代替石头压进腌菜缸里,这样腌出的酱菜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见燕恒和易长安都是一脸茫然,陈岳娓娓解释起来:“我前些年偶尔去过一回玉州南公山,凑巧就在山中发现了几段沉水铁炭,当时并不知情,还以为那些炭搬起来挺重的,怎么也可以燃上一晚上的篝火,没想到不过小半个时辰,那些沉水铁炭就全都燃完了。   玉州南公山虽然长了很多沉水铁木,但是没有人会拿来烧炭,如果不是长安说起这个条件,我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这就等于现在手上又多了一条线索,只要即刻派人去玉州南公山了解情况,或许会有收获!   燕恒心情顿时振奋起来,正要发话,易长安已经先开了口:“殿下,既然真有沉水铁炭这种既重又燃烧得快的东西,可能臣的推测就此能够成立;不过臣还有几个问题想了解清楚一下——装载这一批饷银的银箱现在还剩得有吗?”   陈岳也很快想到了这个问题。银箱从户部的银库出来时,是每一箱都验过,也贴了封条的,那么多人都说封条完好无损,那么银箱里的银锭是如何被调的包呢?   如果能剩得有银箱,那他们就可以拿来仔细检查检查了。   董渭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了,所有的银箱全装了饷银,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毁了……”   “这样啊……”   易长安不由有些失望,正要说起下一个问题,刚才一直默不出声跟在燕恒身后的一人突然重重一拍双掌:“有!银箱还有一个!”   那人声音有些尖细,瞧着白面无须,易长安心里立即闪过了两个字:太监?!忍不住好奇地看了那人一眼。   燕恒回身看着那人,脸色有些严肃:“庆吉,真的还有一个银箱?在哪里?!”   要知道这批饷银应该是从户部出库多少,进入沧州银库的就是多少,怎么可能还会多出一个银箱来呢?   庆吉脸上有些讪讪地赔笑了笑:“殿下,您忘了,就是前些时日在留城的时候,我们刚好遇到了小良将军,他过来采办一些军需,银钱不够凑手……”   燕恒恍然“哦”了一声,隐约记了起来。   在来沙城的途中,他带着人刚到留城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沙城的军需官良禹。良禹是燕恒东宫良侧妃的兄长,专门负责沙城边军的军需。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回沙城边军打了个大胜仗,良禹在军需方面的调度功不可没;因此燕恒与大舅子两人意外遇上后,心情大畅地设了一桌酒宴。   席间良禹说起现在正在采购一些军需,银钱还不够凑手,燕恒当时喝得大醉,一时就豪气地表了态,让大舅子先从饷银里拿一箱出去。   饷银交付本来是有严格的手续,不过既然是太子金口已开,加上本来这饷银也是要奖到沙城边军手上的,横竖都是肉烂在锅里,提前先给上一箱也行。   所以身为奴才,随侍在一边的庆吉也就没有作声,在宴散后让良禹的副官签字画押,先提了一箱饷银走。 第162章 银箱   燕恒酒醒之后,就将这事忘记了大半,到沧州银库的手续反正也是庆吉跟沧州守备汪守道交接的,所以这事他也一直没有记起来。   汪守道本就是太子一系的人,加上庆吉手上又有沙城边军自己签字画押的字据,汪守道自然对这一箱的数目没有二话就认可了,直接让剩下的银箱都入了库……   当时这私下违了规矩的一举,没想到如今竟成了意外之喜,而且这条线索很重要!   易长安眉头不由舒展了几分:“殿下当时到达留城的时候是哪一天?良将军既然拿走了一箱饷银,后来可有跟你们反馈过什么?”   良禹正是急用银两的时候,如果银箱在那时就已经被换了,良禹开了箱肯定会发现,也绝对会第一时间禀报燕恒的。   “我们抵达留城时,正是七月七日;因是七夕,所以孤那天格外设了宴。”燕恒急忙答了,又急忙吩咐董渭,“董渭,你亲自去,即刻出发去找良禹,一定要把那只银箱带回来!”   他也非常清楚易长安刚才话里的意思;良禹一直没有跟自己联系过,这说明在留城的时候,饷银还没有被调包!这样一来,调查的时间段和范围都可以缩小了。   董渭应诺了一声,飞快地转身急跃,眨眼间就不见踪影。   易长安有些瞠目地看着董渭很快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下意识地瞟了陈岳一眼;也不知道这位董统领的功夫跟陈岳相比,哪一个更好……   明明她只是极快的一瞟,陈岳却立即感觉到了,回看了过来,以目示意相询;易长安对上那双幽黑深邃的凤眸,没来由地一下子想到了那天夜里他的宽肩窄腰和坚实的八块腹肌,急忙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陈岳微微挑了挑眉,唇角极轻地翘了翘;易长安突然视线躲闪,这是心中慌乱的表现,这说明她现在看到自己有些心跳的感觉了么?   燕恒这会儿可关注不到陈岳和易长安两人的眉眼官司,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手中掌握的每一条线索都派了人出去查找,这会儿能做的,也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等”了!   没想到易长安一来,一条条梳理出来,竟然还梳理出了这么重要的线索;燕恒看向易长安的目光不由更多了几分亲近:“长安也一起住在孤那边吧,孤即刻让人给你安排好下榻的房间,先送你回去洗漱洗漱,再小设一桌给你接风。”   易长安还没有答话,陈岳已经抢着先开了口:“殿下,臣看易大人还是住在臣那边去吧。今天的事若是传出去,臣只怕有人会对她不利;住到臣那边,一则不打眼,二则也方便臣下调派人手保护她安全。”   燕恒本来是想让易长安也住到他这边来的,不过陈岳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他虽然是下明谕提请易长安过来,但是并没有大张旗鼓,易长安于案件分析上甚有头脑,能低调掩住,就先低调掩住最好。如果直接把易长安放到他身边,很容易会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见燕恒点头,陈岳心里微松了松,易长安这时才开了口:“承殿下关爱,臣想着陈大人这话确实言之有理,不如殿下把接风酒一起都免了吧;等案件告破,到时臣定多敬殿下几杯!”   这话说到燕恒心坎儿上了,哪怕被接连拂逆了两次,燕恒也不以为忤,微笑着应了:“此案,要钰山和长安多多费心了!”   住到太子燕恒那边,和住在陈岳这边,对易长安来说有些像是前狼后虎的选择;不过陈岳到底是熟人,总比太子好相处些,易长安看了陈岳一眼,没有再出声,向燕恒行了礼,跟着陈岳一起告退了。   瞧着陈岳和易长安两人并肩而走的背影,燕恒轻轻舒了一口气:“当初在桐县遇上易长安的时候,孤就觉得陈钰山这家伙对易长安很是着紧,如今看来,钰山着紧确实有着紧的理由啊。”   依易长安这头脑,根本就是多了一个智囊,陈岳那边有什么棘手的案子不得头绪,找易长安一来差不多就能迎刃而解,要换了是他,他也宝贝着啊。   庆吉跟在燕恒身后连连点头:“易大人瞧着年纪轻轻,没想到这脑瓜子这么灵,这银库被大火烧了个精光,没想到他一搂二搂的,居然还搂出了这么些紧要的东西来——   殿下,奴才见识浅薄,不过也觉着,易大人这种人才实在不可多得。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殿下您看……”   东宫要立稳,就必须要有一套自己的班底。   怕碍着父皇的忌讳,燕恒一直是悄无声息地发展着自己的人,动作不大又小心谨慎,不过一般的地方大员,燕恒还是很注意不能私交的;免得被探出来告到父皇那里不好。   易长安现在还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小推官,并不是什么地方大员,但是却有一身无人可替代的破案本事,这样的人才,东宫确实紧缺……   听着庆吉的话,燕恒深以为然,面上却不置可否地笑笑:“孤瞧着钰山那模样,要从他手里抢人,怕是跟虎口夺食差不多了。”   陈岳虽然跟燕恒私底下略有些私交,但是也就是眼缘不错的程度。毕竟锦衣卫只听令于燕皇一人,如果发现太子跟锦衣卫的人来往过密,对两个人的影响都不好。   因着这个缘故,即使很想笼络陈岳这种精干英才,燕恒也刻意保持了跟陈岳不近不远的关系,不过对于易长安嘛……像这样的奇才,确实该早些下手收拢才是,免得后来被老二、老三几个发现后拉了去,反而掉转头来对付自己。   燕恒心里已经暗暗拿了主意,易长安人刚刚过来,等多接触几回,如果觉得合适,到时他再想想办法。   庆吉是服侍着燕恒从小长大的,觑着他那表情,知道自己这位主子心中自有主意,提了这个头后也不再多嘴了。   燕恒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就把这件事先在心里搁下了,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备马,我们现在去沧州守备大营。”现在他这里还有当前紧要的一件事,得先处理了才行。   饷银在那场大火中不翼而飞以后,燕恒本着谨慎为上的原则,将自己带来的一千名押送饷银的兵士都搁在了沧州守备大营里头,全部限制了出入。   明面上说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他们紧急待命,实际上是暗暗先管制起来了;当时燕恒也并没有想到过饷银可能存在调包的事,只是依着多年的思维本能行事,如今倒是庆幸幸好如此了。 第163章 傻了   既然饷银存在被调包的可能,这些负责押运和看守饷银的兵士中很可能有些人有问题,这样大的事,如果没有内鬼,光凭外人是绝对做不到。   燕恒现在过去,就是打算跟汪守道商量商量,想个稳妥的办法既清出内鬼或者找到线索,又避免这样的清查让这些兵士寒心……   燕恒带着东宫大太监庆吉纵马疾驰而去;而另一头,陈岳则颇为闲适地领着易长安去了他租下的一处宅院:“这宅子是我过来后为了办案方便租下的,原来想着要清静,特意租了个大宅子,没想到正好是未雨绸缪了。”   一边说着,陈岳一边直接就把易长安带到了与他书房相邻的客房里:“长安,你看这里如何?隔壁就是我的书房,墙上正好有门相通,我们有什么案情要一起讨论的,正好往来方便。”   不如何,隔你的房间太近了,而且门不门的,我拴了也没用,你有功夫会爬墙……易长安心里腹诽了一句,脸上明明白白地挂了一脸为难:“钰山兄往来机密甚多,我看我还是住到后面去吧?不然这隔得太近了,也不方便回避——”   “我过来沧州就是为了办这件饷银案的,你既然也参与了进来,自是也要知道这些机密的。铺盖我都让人换了新的,全都洗过晒过了,长安先来看看,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我即刻叫人来改。”陈岳说得振振有辞,伸手就把易长安特意拿在手中的小包裹抢了过来想帮她放好。   那个小包裹——是她装贴身衣物的,所以她才从行李中捡了出来,自己亲手拿着!易长安不及多想就急忙伸手去抢:“还给我!”   陈岳眨眼就明白了这拿在手中软软的小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心里蓦地一动,瞬间把手一举。   易长安中途反应不及,顿时一下子扑进了陈岳怀里,急切间想挣出来时,陈岳却故意装着立足不稳,被她扑倒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顺手还带了易长安一把,两人双双跌在了陈岳身后的一张圈椅上。   由于跌下来的惯性,易长安不仅整个人伏在了陈岳身上,脸也一下子撞进了陈岳的颈窝里,柔软的唇顿时紧紧吻在了他的侧颈,陈岳身上的男性气息扑鼻而来,阳刚、又清爽好闻;易长安刹时就愣怔住了……   “易大人,你的行李——”常大兴和雷三娘各拿了一件行李正要送进房间来,没想到一进门见到的却是这情形,常大兴剩下的半截话顿时一下子就咽了回去;易大人和大人他……   真没看出来,她还以为是大人对易大人有心思呢,没想到易大人才是那个行动迅速的!雷三娘立即机灵地拉了常大兴一把,飞快地把人扯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拉着常大兴一口气跑出了客院,顺手把客院的院门都给紧紧掩上了。   常大兴喘了一口气,还有些懵懵的:“三娘,刚才大人和易大人……”大人不是会被人欺负的人,刚才那姿势,为什么他怎么瞧都怎么觉得不对呢?   “夯牛,这是你情我愿的事,要你来多管闲事?!”雷三娘伸手就在常大兴脑门上敲了一下,见他皱着眉揉了揉额头,想到易长安把大人都上手了,这夯牛还傻傻的不知风情,心里一横,突地拿开常大兴的手,踮起脚在他脑门上用力亲了一口,把手里的行李往他怀里一塞,红着脸飞快地跑了。   雷三娘她……她、她!常大兴抱着那件行李,立在客院门口彻底地傻住了……   房间里,易长安也一下子傻了,怔了片刻后立即手忙脚乱地想从陈岳身上撑起来。   陈岳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刚才跌下时圈在易长安腰上的手,却是恶人先告状地开了口:“没摔着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见易长安胀红了脸不答话,只一把抢过了那只小包裹急退了几步,陈岳双腿一撑就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不就是一个包裹嘛,你要自己拿跟我说一声就是,怎么就急成了这样子,莫不是这里面装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刚才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就让陈岳疑心了?易长安心里咯噔一下,定了定神,装作有些局促地解释了:“我哪里敢让钰山兄你这当兄长的来帮我拿东西?没想到倒是撞着钰山兄了……”   “你远道而来,我帮衬几手也是应该的,倒是长安你刚才那反应差点没吓了我一跳,”陈岳故意说了一句,瞧着易长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心虚,心底暗自好笑,慢悠悠地又接上了一句,“我差点以为长安这是好些天没看到我,思念太甚,一来就对我投怀送抱了!”   饶是易长安心里正疙瘩着,听了陈岳这话也忍不住啐了他一声:“陈岳,美得你!”   陈岳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喜欢看易长安偶尔流露出的女孩儿的娇嗔模样……   不敢再看陈岳凤眸中若有若无的深意,易长安抱着包裹调头就向床头的衣柜边走去,借着打开衣柜放东西的工夫,迅速稳了稳自己的心神:   “常大兴和雷三娘两个只怕误会了什么,一会儿钰山兄还是跟他们多解释几句吧;不然我这里被误会了也就罢了,只怕污了钰山兄的清名就不好了,钰山兄还是他们的上峰呢,这要是……”   为了拖时间稳稳神,易长安絮絮说了不少,却没有听到陈岳的答话,不由诧异地回头看去,却见陈岳正双手抱胸,斜倚在床架子边上,不似常见的那种严肃规谨,而是带了一丝闲散的雅痞,唯有那双凤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深情而专注;易长安的心不由“咚”的一声,然后不争气地急跳起来。   随着易长安脸上飞出一抹霞红,陈岳唇角的浅笑也逐渐漾开。   就在前几天,田胜人没有来得及过来,信已经先到了:他根本没有找到当初在太平县给易梁当了短短半个来月的那位一直蒙着脸的安先生,甚至连那位安先生的籍贯在哪里都没有探听到。   这种情形对锦衣卫而言,实在太诡异了。特别是极善于打听消息的田胜,他探不到的人,一般情况下就是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当然还有特殊的情况,比如像易长安这样……   易长安瞧着陈岳脸上的笑意,心里一阵发毛,一边暗悔自己又没经住陈岳这男色的诱惑,可能露了马脚,一边赶紧板着脸加重了语气开了口:“钰山兄这是怎么了,这么一眼不眨地盯着我,难不成我脸上还长出花儿来了?!” 第164章 我心悦你   易长安故意皱着眉头说了这话,要是寻常还要存些情面的,肯定就不好意思地含混几句走了;陈岳却反而上前两步,长臂一伸,撑在了衣柜门上,将易长安堵在了跟前,语速放得很慢:“嗯,我就是想着,安先生到底是哪儿的人,才引得我这么一直看着。”   明明是极轻的一句,听在易长安耳里,却不啻惊雷!   嘴里又干又苦,易长安依然很快地反应了过来:“钰山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我胆儿小你可别——”   陈岳低低笑了起来:“胆儿小吗?我倒是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长安更胆大的女子了!”这一刻,他已经决定要赌上一把了,赌对了,或许他就能得到一个机会……   更胆大的女子——   易长安的脊背骤然绷紧,浑身一阵僵硬:都说了男色误人,自己还是被陈岳迷了眼,轻视了他锦衣卫的身份,露出马脚了,陈岳……他还是发现了……   如果陈岳只说了“安先生”,易长安还想着措词搪塞过去,没想到陈岳却是连自己的真实性别也打探了出来,这种时候在陈岳面前抵赖根本就无济于事。   易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着镇定,平静看向陈岳:“那陈大人打算把我怎么样呢?即刻把我拿下昭狱吗?”   他赌对了,易长安确实就是那位安先生!只是陈岳一点也不喜欢易长安现在如临大敌地竖起了身上倒刺的模样,伸手轻轻将她鬓边一缕散发捋顺到耳后:“不怎么样。”迎着易长安明显不信的目光,突地心中一横,俯头在她唇上极快地一吻,“我舍不得!”   轻轻一吻一触即离,易长安却如被过了电一般,唇上的麻痒久久不散,让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懵然看向陈岳,似乎无措,又似乎还没有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陈岳眸色骤然一暗,眼中所见再无其他,只有那刚刚被他亲过的又香又软、此刻还嫣红鲜润的双唇……   理智在这一刻“嗖”地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胸口似乎有什么在肆意地涌动着、翻滚着,让人浑身热血沸腾。陈岳脚步微错,将易长安紧紧了衣柜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   不同于刚才的轻轻一触,这一次却是凶狠激烈的攻城掠地,不仅将她企图推开的自己的双手反拧到她背后,而且唇舌纠缠不放,半点都不容易长安退缩。   她退,他进,她堵,他缠……直到樱唇中逸出轻吟,怀中的身躯彻底下来,陈岳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伸出拇指轻轻在她有些红肿的唇上摩挲,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粗喘:“长安……长安……我心悦你……”   易长安只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子不够用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这是什么状况?她承认如果放现代,陈岳这种很MAN的男人对她很有吸引力,跟那种会让她私底下忍不住屏的男神也差不多了,可是这里是大燕朝!   男权为尊的大燕朝!而陈岳,偏偏还是一名以维护皇权为己责的锦衣卫千户!可是他刚才、他刚才……   陈岳从来没有看到过易长安这么呆萌的样子,唯有那双黑亮澄澈的眸子,因为被他的激吻挑得情动,就如上次在青崖山喝醉了酒一般,眼中波光流转,媚意天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陈岳喉头一阵发紧,用力将易长安搂进自己怀里:“长安,我心悦你,你可心悦我?”   不再是刚才略有些含混的情语呢喃,而是带了几分压抑的、低磁却粗哑的声音,一字一字,将易长安从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敲醒。   头顶是陈岳而粗促的呼吸,耳畔听到的,是从他胸膛里传出的、激烈如擂鼓的心跳声,呼吸间全是他身上传来的清冽好闻的阳刚气息……   易长安眼里的陈岳,从来都是冷静、克制、内敛的,她从来没有想到,陈岳还有这么……的时候。   前一刻她还胆颤心惊于自己被发现了,后一刻……被强吻然后被表白;她这是被表白了吧?陈岳的表白……   易长安这会儿心里复杂极了,惊愕、担心、虚怯……到最后却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微甜占了上风,真的只是一点微甜,却让易长安心里暖意溶溶,唇角也忍不住轻轻翘了起来。   “长安?”   见怀里的易长安一直没有吭声,陈岳心里一紧,伸手就想捧住她的脸跟自己对视。易长安一惊,下意识地将头紧紧抵在了他胸膛上不肯抬起来;要是陈岳看到自己也是欢喜的,还不知道会怎么笑话她不知羞呢……   陈岳喜欢易长安往自己怀里拱的这种感觉,搂着她的双臂不由紧了紧,声音却更一分:“长安,你可心悦我?”   他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只是今天……   先是离开了这么些天后骤然又看到了易长安,心情本就激动,再然后,又发现燕恒有意笼络易长安,陈岳心里顿时突生危机。   燕恒是国之储君,要样貌有样貌,要权势有权势,易长安女扮男装的事,真要到了燕恒手里,也就是他一句话的工夫,就能把易长安保全下来。   要是让这两人相处久了……瞧着燕恒颇为欣赏易长安的那眼神,陈岳担心易长安也会往燕恒那边倒去;所以趁着刚才机会不错,索性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打算今天把易长安的心意给敲明白。   他相信易长安这个人,如果她的心意定了,是绝对不会再对别的男人起心思的!   陈岳算盘打得好,奈何易长安并不是那种会被情爱冲得没了脑子的女孩儿,被人表白小小自得之后,她已经很快稳下了心神,轻轻推了推陈岳的胸膛,仰头看向这个她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男人:   “陈岳,你既然知道我是女子,是冒名当的官,就没打算把这事捅出来,把我抓进昭狱吗?”   陈岳不由一阵好气:“我傻了才会把自己喜欢的姑娘扔进去!”   要是之前,一开头遇上易长安的时候,他还指不定……也不会,那时易长安已经展现了她的破案能力,那时如果他就知道了易长安是女子,肯定会以此为威胁,让易长安乖乖儿地给他当下属。   可是当了下属之后呢?易长安还是这个易长安,他喜欢的就是易长安这个人,会因为她当了自己的下属有改变吗?就有有,那也是……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软硬兼施地把易长安给早早撩到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担心燕恒那边,而不得不走了一步险棋。   要不是觉察到易长安那几回脸红的情形,猜测着她对自己应该也是有些好感的,陈岳还真不敢走这一步险棋,他想要的是易长安心甘情愿,而不是被自己这么逼问心思…… 第165章 先这么处着吧   自易长安认识陈岳以来,知道这人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既然说了不会把她的事揭出来,那自己现在就是安全的了;易长安微微垂下了头:“那以后呢?”   以后?陈岳怔了怔,眉眼间绻上了一抹温柔:“在下姓陈名岳,字钰山,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婚配,籍贯益州,家中并无其他亲眷,想求娶姑娘为妻,不知姑娘可否应允?”   陈岳从来没有这么文诌诌地说过话,语气迟滞中带着一种忐忑的意味,惹得易长安差点发笑,只是一抬头看到那双认真郑重的凤眸,心里不由一颤,飞快地低下头去。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陈岳并没有催促,盯着易长安乌黑的发顶,安静地等待着;话已经说了出去,他现在也只有耐心地等,如果易长安不愿意——   “我就叫易长安,没有表字,长安就是我的名字,今年二十三岁,也没有婚配过,”易长安清朗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打断了陈岳的胡思乱想,“我、我以前失忆了,忘记自己的籍贯在哪里。”   听到易长安说出那句“也没有婚配过”,陈岳一阵惊喜:“长安,那你……”   易长安抬头深深看了陈岳一眼:“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个了解还不够,现在就谈婚论嫁未免太早,不如先这么着处上一段时间再说吧。陈岳你觉得呢?”   她虽然跟陈岳打了这么久交道,但是都是公事上的,有的人能把工作做得一丝不苟,但是在感情处理上则一塌糊涂。公事中的相处,能跟男女朋友间的相处相同吗?   在这儿要是嫁了人,可没有轻松就能离婚一说。易长安不想因为婚前了解不够,婚后反而成了一对怨偶,自然是要重新考察才行。再说了,女孩子总是要矜持一点吧,又不是恨嫁,用得着在陈岳强吻过后就答应嫁人吗?这也太助长这混蛋的嚣张气焰了吧。   先处上一段?难道他们原来相处的还不够多吗,比起如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说,他们已经比那些婚前没见过面、甚至只是见过几面的男女们要好太多了!陈岳有心想再多争取争取,对上易长安镇静的面庞,心念立时急转。   一般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听到自己的婚事就羞红满面地要么避开,要么含羞半推半就地应下?可是易长安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刚才羞赧过后,很快就能镇定下来,还冷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   陈岳本能地感觉到,自己今天突袭一回得亲芳泽,是因为易长安那会儿被自己那句“安先生”扰乱了心神,这会儿却是不能一而再地逾线了,不然只怕适得其反。   再说了,他今天的举动倒也不是没有效果,易长安不是答应跟自己相处了吗?有这个机会总比没机会被她直接拒绝的好!   陈岳立即笑着应了下来:“好,就依长安的;先处上一段时间彼此好好了解了解。”   易长安暗松了一口气,想到今天突里突然的,被陈岳这么一搅和,就跟他定了交往的事,一时又有尴尬起来。   陈岳倒是脸皮厚,极自然地拉着易长安的手,带着她到便榻上坐下:“你说你失忆了,不记得籍贯在哪?”   易长安“啊”了一声,隐去了自己莫名来到这个时空的事,只说了来了之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年夏末时醒来就发现自己在山里。   往山外走的途中正好遇上了跟我长得极其相似的易梁,易梁大概是觉得我们有缘,就让我化名安先生,以师爷的名义收留在易家,怕惹人惊怪,我一直蒙了脸行走。   没想到半个多月后,易梁因为库银失窃的案子挨了板子,加上外感风寒,因此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和沐氏担心李泰会乘机把库银的事栽到易家,让易家妇孺获罪,因此恳求我冒了易梁的名……”   之后的事,陈岳就都知道了。易长安第一天顶了名去县衙,就正好撞上了前来办差的陈岳,再之后,两人之间的纠葛就此开始……   难怪易梁之前并无办案方面的才干,被打了板子后却能接二连三地破获各个案子,根本就是易推官已经换了人……陈岳想到一事,急忙问了出来:“当时易梁和沐氏都不知道你是女子?”   易长安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我当时……在山里走了小半个月,找到路出山的时候跟个野人似的……当时易梁并没有有看出来,我也将错就错,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发现自己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自然还是男子比女子的身份更好用些。陈岳想不出易长安那种能让易梁误以为是男子的野人模样是什么情形,总之应该是很狼狈就是了,忍不住有些心疼,却还是继续问了下去:“那个……你顶了易梁的名,难道他的妻子何氏不知道?”   易长安的脸色顿时更加尴尬起来:“易梁临终前请我不要说出这件事……沐氏倒是无所谓把云娘送过来,不过云娘正好有孕,我就趁机睡在了书房。后来见云娘伤心,我索性说、索性说……”   陈岳瞧着她脸色讪讪发红,心中突然一动,讶然失笑:“你不会是跟何云娘说,你挨了板子的时候伤了身子,那个……不行了吧?”   易长安瞪了陈岳一眼:“不这么说,我还能怎么说?!何云娘只是一个弱女子,在这件事中,她是最无辜的;而且她娘家也没了什么人,我不多照顾她一点,只怕下人都会看轻她了,沐氏都还在云娘怀着孩子的时候说给我纳妾呢……”   难怪易长安会那么关心何云娘,原来是带了补偿的心态。陈岳心里头那点小小的醋意立即飞了个没影,紧紧握住了易长安的手:“我以后绝不纳妾,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易长安斜睨了陈岳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纳不纳妾的,你这会儿跟我保证什么?君若滥情我便休!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多的是!再说了,我也不用靠男人过活。”   话刚说完,手上就是一疼,易长安忍不住“嘶”了一声。见她吃疼,陈岳立即又后悔刚才自己手劲用大了,连忙轻轻给她揉了起来,不过张口却还是硬梆梆的:   “想都不许想这些!那个莫离,你回头就让他离你远点,还有太子那里,也不许你凑上去,你那两个长随,不许他们进你的屋子,要不我另外给你寻两个人来……”   易长安“嗖”得把手抽了回来:“你要是想这么管着我,我看我们也不用相处什么了!”果然这做同事跟做恋人就是两回事,这都才说着先处一处呢,陈岳就要伸手管过来了。 第166章 缘分既来   瞧着她那一脸被倒了毛的样子,陈岳又是想气,又是想笑,正在想自己是先放软了身段哄哄她呢,还是先说几句硬话撑住身为男人的面子,再放软身段来哄她,忽然就听到常大兴在院门外扯着嗓子喊:“大人,田胜回来了,有要事跟你禀报!”   还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陈岳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起身往外走去:“你远道而来也乏了,我即刻让人送热水过来给你洗漱,也松泛松泛。等你歇好了,回头我再带你去尝尝沧州这边的风味菜。”   易长安瞧着他匆匆走远的背影,想到刚才给他甩脸子,这人也没有恼起来,心气到底还是顺了些;要是陈岳来不来为着这事就跟她大男子主义地硬扛着,那她也不用考虑两人相处的可能性了。   常大兴压根儿没好意思进院子,只是提高了音量在外面喊,还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坏了陈岳的好事。   见陈岳竟是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而且衣着不乱,常大兴还愣了愣,才想起了回话:“大、大人,田胜刚刚回来了——”   陈岳瞧着常大兴脸上那神态,哪里还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由好气地重重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刚才的事,咳,你和雷三娘都紧着点,不许说出去!”   常大兴被捶得一个踉跄,又立即挺胸站直了:“大人,放心,属下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三娘那里……她、她也不会看见的……”   陈岳“嗯”了一声,想到自己让田胜去调查的事,转身就走,倒是并没有注意到常大兴脸上虽然黑黑的看不出什么,却是连耳朵都红透了……   田胜已经等到了陈岳的院子里,一见他过来就立即行了礼:“大人,属下无能,依然没有探出那位安先生的籍贯和去向。”   易长安说她失忆了,醒来时就是在大山里。陈岳猜测她既有这么一身本事,只怕是哪个隐世门派的弟子,或许也像神医谷那样起了内讧,才导致易长安逃命出来,又意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因此田胜没能打探出她的籍贯也是正常。   听到田胜请罪,陈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关你的事,是她的来历……咳,有些特殊。”   咦?对易大人的来历,难不成大人从别处知道了些什么?田胜不敢多问,只是接着禀了下去:“属下还去找了当时给易大人看病的那位老大夫,不过那位老大夫不巧在年前喝多了酒,醉溺在门外的池塘里了……”   如今易长安已经跟他一五一十说了来历,还答应跟他先试着相处了,先前让田胜去打探的事也没了什么意义。陈岳嘉许了田胜一句,就说起了沧州饷银失窃的案子:“……如今你回来了正好,今天长安过来里外看了一遍,已经提出了几个疑点……”   田胜听着陈岳把易长安今天提的那些线索说了,忍不住咂了咂舌:“大人,你说易大人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同样的事,怎么在他眼里,处处都有漏洞啊?”   陈岳心里一阵与有荣焉,面上却不显:“她指了这么些线索出来,我们这边也不能懈怠了,太子殿下已经派东宫侍卫统领董渭过去找良将军取回那只银箱了。   我们这边既是专职调查此案,现在得立即行动起来。你和常大兴即刻带人过去,从留城那边至沧州这一路,细细查访,太子殿下带人押运饷银过去以后,那一条路线沿途有什么异动……”   先前田胜在外面,听到陈岳已经调任锦衣卫苍北道千户,心里正是欢喜呢,就跟着收到消息,说是运进沧州银库的饷银失窃,田胜心里顿时就急了。   朝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用说那一道的锦衣卫必是要参与进去查案的。可是这饷银是太子殿下亲自押送的,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定是下了血本的。   陈岳被升职调去查这个案子,根本就是忧不是喜啊。   果然,他还在外头查着易长安的事,就从密信上知道了案件没有进展,心里正着急呢,没想到一赶过来,就听到了易长安已经被提请到沧州的事,而且居然还这么快就有了线索;田胜本能地就鼓满了一腔信心。   听到陈岳吩咐,田胜立即一挺胸就应了诺,拔腿就往外走了:“有易大人出马,那这案子是一定没得跑了,大人记着等我们回来给我们记功!”   这小子倒是对易长安信心十足的!陈岳忍不住笑了笑,想到易长安刚才差点和自己僵着的那句话,又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易长安这性子……得,总觉得还是先哄哄她才好。   陈岳见田胜的这一会儿工夫,易长安也美美洗了个澡,换洗了一身,坐在窗前晾着头发,一边想着心思。   一直以来,跟陈岳打交道,她总觉得像头上悬了一把刀,如今这把刀终于掉下来了,却是自带了无伤害BUFF,让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抛去先前的顾虑,陈岳这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跟她也挺谈得来的,而且从先前的肢体接触来说,两人也属于那种生物电配对的,易长安觉得嘛,缘分既来,就顺其自然吧。   不过以前跟她交好的女法医覃菲说过,这世上并非天生就有好男人,好男人那都是女人用水磨工夫一点点雕琢出来的。   就像刚才,陈岳那差点想把她跟别的男子隔开的意图,吃点小醋是好事,吃得太过以至于想要限制她的交往自由,那就不对了。   易长安先前是赌气说的那话,其实心里也是不想轻言放弃的,这会儿静了心,自然要把今后两人感情到底要怎么处理的事往心里过了过。   陈岳一进来,看到的就是易长安散着头发趴在窗前失神的模样,那一股子慵懒的劲儿,看让她看不出寻常狐狸般的心性,却像是一只闲适的猫儿了,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轻轻顺一顺她一头黑缎子似的青丝。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一片黑影挡住,易长安诧异回过神来,头刚刚一动,就有一只大手轻轻落在了自己发顶,顺着长发慢慢抚了下去:“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瞧着陈岳这类似于顺毛的动作,易长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坐直了身子隔着窗户看着他,见他凤眸殷殷盯着自己,心里不由一软:“太阳还烈着呢,你还真不怕晒!”   听着她这语气,陈岳就知道易长安把刚才那一遭算是揭过了,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几步就走进了屋里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梳好头,我带你先出去吃点东西。”   易长安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肚子饿了。 第167章 异响   陈岳带着易长安绕街穿巷的,却是在深巷里一家不起眼的门脸前停下了。   如果不是门脸前面挂了“老关面馆”的幡子,易长安压根儿就不知道居然还有人在这里做生意,难道真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陈岳却带着她径直走了进去,叫了一声:“老关,来一份羊肉锅子,再来两碗清水面!”说完就带着易长安一径越过穿堂往屋后头走,在这户人家的葡萄架下石桌边的藤椅上落了座。   天边夕霞正红,屋后铺的石板上早被洒了水,驱走了不少暑气,再加上葡萄架凉,穿堂风一吹,坐在藤椅上并不觉得烦热,反而生出几分凉风习习的惬意。   易长安听着陈岳刚才点的菜色倒是有些诧异:“这大热的天儿呢,怎么还点锅子?”   “都说热天吃羊肉更温补,你这一路赶来辛苦,正好进些食补。”陈岳解释了一句,见老关已经把一只羊肉锅子端上了石桌,先给易长安盛了一碗汤放了过去,才继续说道,“而且老关家的这羊肉味道很好,你先尝尝。”   多少有名的大酒店里的菜色易长安都吃过了,还真没对陈岳推崇的这家羊肉锅子有什么期望。   老关并没有上小汤勺,见陈岳示意,易长安也跟着他端起碗轻轻吹了吹,啜着碗慢慢喝了一口;一股食物原味的鲜香竟是突然从舌尖绽放,刺激得味蕾像是遇到了春风似的,一瞬间全都打开。   “好鲜……”易长安只顾得说了两个字,就兀自大口喝汤去了。   正端了两碗清水面过来的老关嘿嘿笑了起来:“多谢公子夸奖,我这里的羊肉可是货真价实的苍山黑头羊,只吃苍山的牧草、喝苍山雪溪水长大的。   一会儿公子先捞几片羊肉吃一吃就知道,这苍山黑头羊肉质鲜嫩又没有膻味,薄薄切了片在汤里打个滚儿捞出来,吃在嘴里跟化了似的,渣都没有的……”   陈岳已经用漏勺舀了满满一勺羊肉片放进易长安的碗里,见老关抢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咳了一声:“老关,再帮我弄个卤猪蹄过来。”   老关不疑有他,连忙应声返回厨房去了。陈岳这才用羊汤帮易长安浇了面和好了,又舀了一勺羊肉搁在上面,把旁边碗里的香菜小葱洒了上去,递到了易长安面前:“快吃吧,这羊汤面要趁热吃才好。”   易长安“嗯”了一声,看了眼那口跟脸盆一样大的羊肉锅子,呼了一口气:“这羊肉锅子够实在的,你也多吃点吧。要不点的那个卤猪蹄就不要了吧,不然就我们俩个也吃不完。”   “他家里卤的猪蹄也好吃,这会儿吃不完,我们打包带回去当宵夜也好。”陈岳点都点了,哪里又会再说不要?再说了,有了宵夜这个名头,他晚上又可以蹭在易长安那里一阵了。   易长安倒是没注意陈岳这心思,美食当前,她自然是专心吃东西去了。她吃东西速度不慢,吃相却并不粗鲁,看得陈岳也是胃口大开,轻笑了笑也埋头跟着她一起吃了起来。   两人刚吃完一碗面,穿堂里就突然传出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唤声:“原来易公子和陈公子在这里!”   易长安一个激灵,回头果然看到了那位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太监,忙搁了筷子站起身拱了拱手:“庆——老哥!”   庆吉刚才只唤她为“公子”,想来是不想暴露身份,易长安那声“公公”在嘴里转了个弯儿,还是唤成了“庆老哥”。   庆吉连忙拱手回礼:“两位公子教人好找啊,我家公子正设了小宴,要给易公子接风洗尘呢。”   之前燕恒不是已经决定不再设宴的吗?易长安有些诧异,等看到庆吉想是找她找得有些急了,一头一脸的汗水也顾不上揩的模样,心里隐约明白,只怕是燕恒那里又找出些什么线索,这才急着把她叫过去了。   陈岳瞧着庆吉的样子,也立时明白了这所谓的接风小宴只怕是借口,连忙扔了银子在桌子上,跟易长安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果然,一出了老关面馆,就看到魏亭正在外面望风,见三人出来,打了个手势示意附近没有人。   庆吉忙躬身向陈岳和易长安恭敬行了礼:“两位大人,刚才不是奴才不知高低当了那一声‘老哥’的名,实在是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召!”   “有劳庆公公了。”陈岳点了点头,见魏亭牵了他的大黑马过来,轻轻一搂易长安的腰,就把她一起带到了马背上,“还请公公前面带路。”   魏亭带着庆吉过来找人,确实没有带多余的马匹,加上燕恒那边既然是有要事,易长安也不忸怩什么,稳稳当当在马背上坐好,任陈岳带着自己疾驰。   倒是陈岳心里有些忍不住的欢喜,搂着易长安腰肢的手臂暗自绷紧,下意识地把易长安往自己怀里嵌,哪怕易长安觉察后暗自掐了他手背一把,也只是稍稍放松了一分。   好在几人很快就到了地儿,却是一条小巷里一家看着不起眼的民居。几人蹄声刚停,里面就有几名下人迎了出来牵马。   陈岳只看了一眼,就微微挑了挑眉:这几人虽然着的是下人服饰,身手却都是武功很高的练家子,想来就是太子身边的暗卫了。   倒是这处民居,就连他也不知道燕恒除了在府衙旁边那处临时下榻的居所外,还另外弄了这么个地方……如果不是怕引人注目,估计燕恒也不会让庆吉把他们带到这边来。   燕恒果然已经候在了正堂里,见陈岳和易长安进来,也不多寒暄废话,直接就把事情说了:“今日得长安分析了一番后,孤即刻去押运饷银的那一队兵士中理了理,有兵士说,船从留城出发往长州的途中,半夜以后似乎船舱里有些动静,不过等他仔细去听的时候,又只听到舟桨水响……”   那名兵士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在船上的时候大家都睡得有些熟,那天晚上他因为有些跑肚,没怎么吃晚饭,后半夜起来出了一趟恭,这才听到了一些动静。   不过动静不大,仔细听听像是舟桨划在水中的响声,又像是就是水流的声音,所以只是有些疑惑而已,出完恭后也没有再跟别人说起过这事。   不过燕恒有心想找出线索,把那些既压又赏的手段用得纯熟,那名兵士想着要是得了那一笔丰厚的赏银,回去后就能修幢砖瓦屋子,除了把爹娘请进来住,还能把自己的亲事给办了,所以还是鼓足了气把这事说了出来。   一千名押运饷银的兵士,就只有一名兵士听到了些异响么?那其他的那些兵士呢? 第168章 精巧的榫卯结构   陈岳不由脸色微沉:“殿下,虽然行宿船上,兵士也是有彻夜值守的吧?可有那一段时间的值守名单?”   燕恒点了点头:“名单我已经拿在手中了,那一段时间值守的兵士也全让人先看管起来了;不过孤瞧着,这些人的嘴全都硬得很……”   哪怕把这些人杀了剐了,燕恒也不会施舍半点仁慈,关键是,这些人一直扛着不开口,而他现在最着急想确定的,就是不知道那唯一一名兵士听到的到底是不是异响,还是根本就是水声?   那些被押着的人不开口,或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留城往长州那一截水路人烟不丰,为了防止意外,那一段时间入夜后他们都是歇在船上,船只并没有靠岸,就是有人在那时调包,那么多饷银要运出去,总也要有些痕迹的吧?可是他们一路行来,连董渭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陈岳沉默了片刻,提醒了一句:“船上的那些伙计也全部要扣住,如果没有水手们内应,光是船上的兵士也难成事。”   燕恒神色一凛,立即招手叫了一名侍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卫转身急走,刚踏出正厅就惊喜地唤了一声:“统领,你回来了!”   燕恒眼睛一亮,抬眸见董渭挟着一只银箱大步进来,连忙站了起来:“老董,辛苦了!”   “幸不辱命!”董渭不及行礼,先把那只银箱放在了正厅的一张方桌上,“托殿下吉运,正好良将军也在回程的途中,倒是让属下正好遇上,赶急把这只银箱拿过来了。”   这就是古代装运饷银的银箱?易长安好奇地走近,仔细查看着那只银箱。   白蜡木质地较硬,银箱制作得很是粗实,除了上下各有两圈元宝纹外,一点也不花哨,跟她原来那个时空五六十年代家家户户当传一样用的大木箱子也没有多大区别。   易长安看了一阵,又上手在各处敲了敲,包括箱底也仔细掰了掰,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端倪,不由沉思起来。   侍卫们都说过,直到入沧州银库的时候,银箱外的封条一直未动,那饷银到底是怎么被调包的呢,难不成之前她的推测有哪里出了错?   见易长安并没有找出头绪,陈岳站在一边细细观察着那只银箱,目光突然一凝,沿着那只箱子后壁板材上的元宝纹慢慢摸索着两回,选择了一处元宝纹伸指一抠。   只听“咔嚓”一声,箱子后壁立即松动,由着陈岳轻松横着将后壁板子沿着卡槽抽了出来;整只银箱竟是用元宝花纹掩藏了精巧的榫卯结构,箱体其实早被人开了后门!   有了这处暗藏的榫卯结构,上头银箱盖子锁得再好,封条贴得再牢,有心人要取银也是如探囊取物般轻轻松松!   燕恒脸色一阵发黑,忍不住冷笑起来:“从户部的银箱开始,直到沧州银库的大火,这一环环的,竟是给孤设了好大的一个局!”   如果不是凑巧存下这么一个银箱,这些运送饷银的银箱全都会随着那场大火烧成飞灰,易长安再是推论,手上没有证据也是徒呼奈何!   这案子,到现在算是有了一大步进展!陈岳立即上前一揖首:“殿下,臣请与易大人即刻出发,沿留城至长州的水路细查!”   户部银箱那边事发地是燕京,这个并不是陈岳管辖的范围,再说了,燕恒只要让人把这只银箱带回去呈到燕皇面前,这一趟差事的罪责就完全能脱掉了。   不过有人处心积虑伸了这么长的手来设计太子,只怕皇上会大发雷霆,朝中要被狠狠肃清一番了!   陈岳拉着易长安沿水路去寻找被调包的饷银,能找到固然是天大的欢喜,就是实在找不到,这一趟差事也算能交得过去,不会因此获罪了。   燕恒见陈岳请命,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一头,就劳钰山和长安多多费心了!”   易长安并不知道陈岳早就想到了这么远,直到被他拉着走了出来后,还有些愣怔出神。   陈岳将她一把抱上自己的大黑马,纵马疾驰出去,瞧着一众属下都被自己远远甩到身后了,这才轻轻用下巴摩了摩易长安的发顶:“在想什么呢?一直这么出神。”   易长安其实上马后就回神了,听到他问起,忍不住喟叹一声:“以前只听说过古……木匠师傅手艺好的,整套家具可以不用一个钉子,只用榫卯关节就能做得严丝合缝。   我一直想着光凭着那几样锯子、刨子、凿子,能做出什么花儿来?没想到今天还真是开眼了,刚才那只银箱,我压根儿就看出居然有个榫卯关节!”   “天下间精巧的技艺,无奇不有,你以前……也没走过什么地方,一时没见识到这些也是正常的。”陈岳笑了笑,倒提起了一个心思,“等这件案子办完,我得空就带你四处走走?”   易长安是燕恒提调过来办案的,要是办完案子又回去了,两人又要分离两处了;陈岳这会儿先打了埋伏,想着等手头的事办完后把易长安多留一留,怎么也要让易长安的心思多往自己这边倾一倾才好。   易长安却是听着陈岳说到案子办完的事,一时又想起了这件案子来。   整件案子,确实如太子燕恒所说,从户部出银开始,就一环扣着一环地设计,显见得布局者思维极为周密。   一千人的押银队伍不算少,如果在陆地上宿营的话,是围着银车整编营地的;其中被买通的人很难有什么动作,因为整个营地都是在巡夜兵士的眼皮子底下。   但是上了船就不同了。易长安已经了解过情况,燕恒这次征用的是用于内陆河流行驶的平底船,满载可装万斤;也就是说,加上载人,满打满算,两艘船就能把二十万两饷银装完。   不过为求稳妥和安全,燕恒这一次用了四艘船只,一艘自用,另外三艘分装了那二十万两饷银及各两百名押送银两的兵士。   船上毕竟要看守的范围小,两百名兵士排了班,每班五十人,分四班,各看守三个时辰。   银箱就放在货船舱底,要真是五十人眼睛不眨地守着,怕是一只苍蝇飞进去就能被拍死,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五十人中大部分只是守住了甲板,另外派几人不时下货舱巡视一番,到底只是这么一艘船,空间有限,所以对于货舱里的情况兵士们并不太上心,倒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防备外围可能出现的危险上了。   这么一来,只要下货舱巡查的兵士被买通,或者没有巡查到位,水手或是藏在里面的兵士是完全可以偷梁换柱的,关键是换出的那些饷银,他们是怎么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运走的呢?东宫的这些侍卫可不是吃干饭的,而且侍卫统领董渭明显是个高手! 第169章 他喜欢自己什么   不过太子燕恒说的,有兵士隐约听到了水响……   如果小船过来接了饷银,吃重之下定然费力,那么划水声必然更响一些,那名兵士就不会只是隐约听到水响了;既要把饷银调包,又要避开甲板上兵士的守卫……   易长安心里隐约有了些想法,一时却没有成形,正在出神,陈岳见她久不说话,突地低头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咬。   易长安一个激灵,低低“啊”了一声:“陈岳你干嘛?!”   陈岳小动作得逞,被易长安那一声叫得心都酥了,见她嗔怪,却是一脸无辜:“刚才问你话呢,你想什么去了,半天都不答?”   问话不答,也犯不着这么色情地咬她耳朵啊,两人现在还是共骑在一匹马上呢!易长安哼了一声,伸手掐住陈岳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狠狠拧了一圈。   陈岳吃痛地“嘶”了一声,听着后面的马蹄声已经近了,不好再做什么,只附到易长安耳边低声道:“你要是不怕当着他们的面跟我打情骂俏,我也不怕……”   “千户大人的功夫真的好,特别是这一招倒打一耙,简直用得出神入化!”易长安气笑了一声,突地屈肘往后一撞,结结实实给陈岳胸口来了一下,这才罢了手。   “打是亲,骂是爱……我现在才知道长安爱我之情深——”陈岳揉了揉胸口,瞧着易长安耳垂都透了粉,怕她羞恼下倒了毛,也不敢再逗她了,立即改了口,“我刚才是说,你回去后收拾东西,晚上就在马车上休息吧,你那个长随带着也累赘,就让他呆在沧州好了。”   如果陈岳不知道她的性别,易长安肯定是要带着墨竹的,这会儿盖子已经揭开了,易长安倒也没了那么多顾忌,立即点头应了好。   月亮刚刚爬上柳树梢头的时候,一架马车就跟在一支马队后出了沧州城门,吱吱咯咯地向着东南方行进。   易长安拿着自己制的一支炭笔,一条条将饷银案中的各个要点记了下来,一直记到“疑似听到水有异响”,车帘子忽地一动,陈岳闪身跃了进来。   易长安放了笔,抬眼看向陈岳:“怎么了?”   “田胜来了飞信,暗探在长汀县境内发现一些可疑人物!”陈岳凤眸微微发亮,取出舆图把位置指给易长安,“喏,就是这里,正是留城到长州的途中!”   易长安不由精神一振,接过舆图仔细看了起来:“长汀县……是在长州边际的位置,从地图上看似乎比较偏僻?”   陈岳郑重点了点头:“看来应该是那里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彻夜赶路过去,抓紧的话,到明天下午估计也能到了;你也别记了,就在马车里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易长安“嗯”了一声收了炭笔:“那你呢?”   陈岳伸手就搂住了她的肩头:“是不是心疼我了?那我和你一起在马车里睡?”   以前明明瞧着是挺冷峻的一个人……易长安嗔了陈岳一眼,推开了他的手:“在车里休息可以,不许动手动脚的!”   以前连轴转办案子的时候,累极了也是跟同事们在一间办公室里东倒西歪地打个瞌睡,男女大防什么的真不算易长安的菜。   陈岳不由莞尔,抓过易长安的手在她掌心用力亲了一口,展开车里备的一条薄褥盖在了易长安身上:“知道了,快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出去看着点,你放心睡你的就是。”   掌心被陈岳的胡茬刺得一阵麻痒,易长安拉了拉薄褥,离陈岳坐远了点,往车厢壁上斜靠上去,闭上了眼睛;藏在薄褥下的手却轻轻握了握拳,想把那种一直没消散的微刺的感觉蹭掉,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明明是有些细微的刺痛,却让她并不讨厌……   马车如摇篮一样轻轻摇晃,经不住长途跋涉的劳累,易长安很快就睡了过去。   陈岳拧暗了车内的马灯,静静注视了易长安一阵,在她眉心轻轻一吻,这才轻悄地跳出了马车,稳稳骑到了刚才一直跟马车并行的大黑马背上。   主人回到了自己身上,大黑马兴奋地摆了摆脖子,正想嘶鸣几声,却被陈岳觉察了它的动静,急忙伸手顺了顺它的马鬃,将大黑马安抚了下来。   易长安刚刚睡着,可不能让黑云吵着了她。陈岳侧头看了马车一眼,心底一片柔软。   今天一天,从他走了一着险棋揭破了易长安的身份,到直言坦承心悦她,这一步一步的,都在向着自己所想的好的方向前进。   也许再过一段日子,易长安就会心甘情愿地允嫁……易长安要是着了女装,会是什么样子?易长安腰肢纤细,腿长臀翘,要是着了女子的衣衫,一定——   陈岳猛然想起了在青崖寺的那一回,那天易长安是紧紧束了胸的,束胸之后还穿着那件样式奇怪的布质护甲;天气冷的时候还无所谓,如今天气这么热,她还是这么紧紧束了胸,对她身子不好,也容易……   易长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陈岳怀里,想到自己可能是睡梦中靠了过去,脸色不由一红,连忙轻悄地想坐起身来。   她只一动,陈岳搂着她的手臂就骤然收紧,眼睛却并没有睁开,声音有些沙哑:“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   易长安有些不好意思:“我怕把你的腿压麻了,你睡吧,我——”   陈岳却并不放手,轻轻嘘了一声:“别说话,让我再眯一会儿。”   马车的空间不大,陈岳坐进来就有些收手收脚的,再加上自己又压在了他身上,易长安瞥了一眼他眼睑淡淡的青色,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再睡却是睡不着了,易长安索性借着窗外依稀的晨光,安静地打量起陈岳来。   陈岳不苟言笑时那双凤眸颇为犀利,此刻阖眼闭着,让他五官的整个轮廓柔和了几分,线条刚毅的下巴上一片青色的胡茬,很MAN很有男人味。   易长安一时有些乱了心绪。   她一直知道陈岳很帅,但是再帅的男神,头上顶着锦衣卫的帽子,让她也不得不小心警惕提防,直到戏剧化的昨天……从陈岳说出“我心悦你”那一句话开始,突然间好多东西都大变了模样,变得太快,快到她几乎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陈岳,他喜欢自己什么呢?易长安心里微微沁着甜,又忍不住有些胡思乱想。   论容貌,她在大燕也见过了不少美女,比自己长得漂亮的多如过江之鲫,个个都光艳夺人;论性格,她还跟陈岳硬碰硬地起了几回争执,根本谈不上温柔;论家世,她算是来历不明,当着一个从六品的小推官,还是冒名顶替的,要是被翻出来,只怕会给他惹麻烦……   这样的自己,陈岳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呢?易长安慢慢伸出手指,隔着一点点距离,虚虚抚划着陈岳脸部硬朗的轮廓,手指却突然被人张嘴轻轻咬住了。 第170章 前提是你要先有个媳妇   易长安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手指,坐直了身子,不敢去看陈岳那双含笑的凤眸:“你不是睡着的吗,就醒了?”   陈岳心底很喜欢易长安这样的小动作,故意逗了她一句:“饿了,正梦到在啃卤猪蹄呢,还真咬到了。”说着伸手就去捉易长安的手。   这人,明明刚才是闭着眼睛的……易长安脸上一红,将手往背后一缩:“让他们几个轮流进来打个盹吧?不然到了地方也没精神;我也正好骑骑马松散松散骨头。”   见易长安体恤自己的属下,陈岳心里更舒畅了一分,殷勤取了凉茶递到易长安嘴边:“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那我来服侍长安洗漱?”   虽然只是一个小举动,却也很让易长安受用,接过陈岳递来的凉茶漱了口,正想着夸赞他几句,陈岳已经先给她打起了预防针:“我们没有多余的马匹,一会儿你跟我一骑,常大兴几个都是糙汉子,马鞍上常年浸了汗臭的……”   他可不想易长安骑到别的男人骑过的马上,要骑也只能骑他的黑云!   马鞍是经常要打理清洁的,不然很容易烂掉,怎么可能常年浸汗臭呢,而且常大兴几个是糙汉,这不是外头还有一个雷三娘吗?易长安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岳一眼,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从前有个人叫愚公,他想把自己家门前的太行和王屋两座大山挖掉,修出一条通向外面的平路来……”   愚公移山的故事?陈岳的剑眉微微挑了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却状若未觉,继续侃侃说了下去:“……愚公告诉智叟,他挖不完有儿子,儿子挖不完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智叟很好心地跟愚公说了一句话:‘但是前提是你要先成亲有个媳妇!’愚公于是把锄头一扛:‘今天累了,我先回去了,不挖了!’”   易长安说完冲陈岳微微一笑,撩开车帘子扬声叫了雷三娘一声:“雷三娘,你进马车里来打个盹吧,我出来骑会儿马。”   雷三娘彻夜骑马行进,到天微微亮这会儿正是最觉得疲惫的时候,听到易长安唤她,知道这是照顾她,也不矫情,爽快应了一声,驱马与马车车辕并行,伸手接了易长安上马,自己则跳到了马车上。   没想到才一撩车帘,就看到陈岳正坐在马车上,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雷三娘不由怔了怔:“大人?”   陈岳恍然抬头,应了一声:“嗯,你先休息两个时辰,等你休息好了,再替换常大兴、魏亭几个进来——”   “这马车里头还够地方呢,大人把那夯——把常大兴也叫过来休息吧。不然等我这里休息两个时辰,也没多久时间就要到长汀县境了,到时常大兴没休息好,做事打了闪眼也不好……”雷三娘的话没有说完,就在陈岳饶有兴趣的目光下讪讪住了口。   常大兴这家伙,平常闷不吭声只会做事的,没想到这不声不响地倒把雷三娘给追到了手;反观他这里……陈岳暗自摇了摇头,起身跳出了马车,把常大兴叫了进去。   易长安已经骑着马跑到了队伍的前列,陈岳不紧不慢地驱着黑云,盯着前面那道纤影,唇角微微翘了翘,低低自语了一句:   “什么前提是你要先成亲有个媳妇!这狐狸,说来说去就是嫌我管着她了,这性子,总得给她纠一纠……”   易长安骑着马一直跟陈岳的那一队下属混在一起,倒是没有再给陈岳近身的机会。临近黄昏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进了长汀县。   田胜早乔装了一番,等在了来路上,远远瞧见陈岳这一队伪装成护送人的镖队过来,忙上前递了暗号,将他们接应到了自己临时的据点。   甫一进屋子,田胜就卸去了脸上的伪装,上前给陈岳和易长安行了礼:“大人,易大人,一路辛苦了。”   陈岳摆了摆手止了田胜的客套:“长安不是外人,田胜你也别啰嗦了,把你这两天查的情况赶紧说一说吧。”   “是。”如果不是易长安在这里,田胜原也不会这么客套的,见陈岳发了话,连忙把连夜查的结果报了出来:   “……属下先找了长汀县的几个‘舌头’,‘舌头’说前些时日太子殿下押送银饷的大船还没到之前,县里就多了几个江湖卖艺的和面目生疏的货郎……”   长汀县人口不多,又没有什么物产,街面上多的这几个人很快就引起了地头蛇的注意,不过瞧着他们并没有轻举妄动,就是摆场子也老实按规矩交了场子费,所以长汀县的地头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这些人在县里晃荡,只不过放了几个“舌头”出去悄悄盯着。   锦衣卫惯是查案的,每到一地,如果是没有铺暗探的地方,第一就是把当地地头蛇的“舌头”们找来,只要多问上几个,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田胜撒了人手下去后,很快就把焦点积聚在了长汀县。   “……有‘舌头’发现这些生面孔暗中备了渔网和几条小船,但是前些天那些小船却突然不见了,只回来了一艘小船……那些个卖艺人和货郎明明在长汀县挣不到什么钱,却一直在附近转悠着没走……   属下也乔装着远远跟了一回梢,发现这些人每天都会派出一两人沿河撑船转上一圈,虽然船上带了渔网,看样子像是想捕些鱼改善伙食,却是没见他们捕到过什么鱼……”   对方撑了船,田胜因为担心显露行迹,就没办法跟近去查看了,再加上时间也紧,他也不过才过来一天,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正说着话,外面轻轻响起了几声叩门声,田胜出去了片刻,回转身给陈岳禀报了:“我们的探子回来了,今天那些人又撑船出去了,回来时船上倒是带了大半篓子巴掌大的鲤鱼……”   看来那些人依然没有什么行动,难不成是在等待着什么人通知,候着饷银案尘埃落定了再动手?   眼看外面天色已黑,这会儿就是出去往河面上走一遭也找不出什么了,陈岳按下了心思,招呼了一众属下一声:“行了,连夜赶路过来大家都累了,这边我们有人盯着呢,大家吃了晡食先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上我们再去实地探探。”   饭菜是田胜早就让人准备好了的,听到陈岳发话,轰的一声忙摆了桌子出来,菜肴中正好有两尾红烧鳜鱼。   锦衣卫的探子要掩人耳目,自然也是乔装了出去了,今天正是装了一名手持钓竿外出休闲的教书先生,一边监视着那些人,一边倒是无心插柳地钓上了两尾鳜鱼,正好晚上加菜。 第171章 回水湾   虽然还没成亲没能先有个媳妇,但是自己的心上人自己疼,陈岳毫不犹豫地就取了公筷搛了鱼肚上最嫩的一大块肉,细心地剔了鱼刺,放进了易长安的碗里:“长安,你多吃点补补。”   装作没看到雷三娘偷偷瞥过来的揶揄的目光,易长安夹了那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突然面色一凝。   陈岳心里不由一提,急忙问道:“怎么了,卡到刺了?”鳜鱼的刺本就很少,陈岳怕自己刚才不够细心,鱼肉里还杂了一根刺,刺伤易长安的嗓子就坏了。   “没有,”易长安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吃着这鱼,易长安就想起了以前她队里有个老刑警,业余爱好就是钓鱼,办案闲暇时,跟他们侃大山,经常就说到了钓鱼的事。   要钓上鱼,选择好的钓位是前提,对于这个,那个老刑警有一篓子话可以说,曾经就跟他们提到过,像回水湾这种地方,因为水流和主水道相比较,水流方向旋转缓慢不急,而且容易聚集食物,鱼类密集,特别是鲤鱼,更加喜欢这一类栖息场地。   刚刚嚼着鱼肉,易长安联想到田胜手下探子回报中说的那大半篓巴掌大的鲤鱼,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件事。   留城到长州的运河虽然水流较急,但是大些的回水湾水流却是缓慢的……   见陈岳微有些慎重地看着自己,易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等明天,我们沿河上溯,到实地去看过了再说。”   明白易长安这是心里有了些想法,陈岳倒也沉得住气,并没有追问,只是又张罗着给她搛了些菜。   一桌人安静地吃完,也实在是有些累了,各自洗漱去睡了。等到第二天一早,大家起来时已经回复了精神。   易长安倒是起得有些晚了,急急忙忙吃完了早饭,陈岳已经在一边吩咐了田胜:“派两个人过去找本地的人,想办法把那伙人今天要往运河去的人给绊住,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田胜连忙领命去了,常大兴一脚走了进来:“大人,船已经找好了。”   见易长安出来了,陈岳刚才还凌厉的气势一下子柔和了下来,冲她微微笑了笑:“吃完了?我们出发。”   大人这变脸的速度……雷三娘偷偷翻了个白眼,又隐讳地冲常大兴使了个眼色;没想到常大兴一接到雷三娘抛过来的眼波,脸却噌的一下红了。   雷三娘一阵无语,这夯牛,脸红什么啊,还真以为自己是在给他抛媚眼啊!   站在常大兴旁边的魏亭嘿嘿偷笑了两声,已经走在前面的陈岳立时回过头:“魏亭,怎么了?”   雷三娘立即死死瞪住了魏亭,大有他要是敢说出来,自己就跟他绝不善罢甘休的威胁意味,而旁边的常大兴一张大黑脸也遮不住那一片红意了,黑里透出的几乎是深紫红色了。   不用魏亭说话,陈岳就看出了这边的官司,心情颇好地笑了笑:“等这一桩案子了结,你们定个好日子,我和长安给你们主婚!”   都是他的属下,把她拉进来做什么,又像什么样子?!易长安斜睨了陈岳一眼,见他凤眸微弯澈然看着自己,满眼的希翼,心里不由一软,轻点了下头算是应下了,抬脚先往门外走去:“走吧。”   见易长安没有出声反对,陈岳唇角噙着笑,急步跟了上去。   夏季的太阳早早就跃出了东方的山头,灼热的阳光将早上的浓雾驱了个一干二净,几人乘舟逆着运河而上,眼前的视线一片开阔。   陈岳早问清楚了燕恒当初带着船队在这边夜泊的地点,一路拿着水图正要仔细比较,易长安直接开了口:“这一段水路都不用细看,到有回水湾的地方再确认!”   船队逆流上行,为了安稳,停泊的地点一般也是要选择回水湾的。陈岳已经把范围缩小在了长汀县境内,那么在这里肯定就只有一处地点了。   陈岳了然地点点头,吩咐手下只管加快速度划船,和易长安两人并立船头,放眼往上游看去。   越前上游走,岸边就越偏僻,渐渐全是悬崖峭壁,看不到半点人烟了。   田胜心里正在打鼓,船只拐过一处突岩,迎面就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因为山体呈半凹的半个圆弧形,所以形成了一个天然较大的回水湾。   一边是开阔的运河河面,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崖,如果没有船只靠近过来,从山崖上是根本下不得人的,如此一来,夜里值守的时候,就不需要四处都注意了……   站在船头的易长安目光微凝,正在打量着这一处水面,陈岳已经一眼就认了出来:“按水图来看,那天太子殿下带的船队应该就是在这里夜泊的;此处当地人叫做老洼窝。”   田胜一声招呼,载着十几人的扁舟立即慢慢往峭壁边靠去。易长安仰头仔细查看了峭壁一阵,没有发现有什么绳索攀援过的痕迹,心中更加肯定了几分,低下头看向那碧如一汪翠玉的水面。   河水因为有这峭壁的阻挡,形成了一弯回水,水流很是平缓,停舟之后,即使不用划桨,船只也能很长时间都停在原来的河面上。   阳光已烈,将天光云影投射在水里,几如镜面一般。易长安凝目向水下看去,顶多只能看到一米多深,再下去就完全是翠绿的暗色了。   陈岳关注地看着易长安,瞧着她目光微闪,低声问了出来:“长安,可是发现了什么?”   “我曾经看过一本野史,”易长安抬头看了陈岳一眼,低声说道,“说是天下纷争,群雄逐鹿,有一路枭雄败退,想把历年所抢的百艘金银财宝转运出去。   只是当时前有阻击,后有追兵,那枭雄为了保存财力不被对手发现,以图东山再起,令心腹凿沉宝船,将百船金银沉入江底……”   陈岳霍然凤眸圆睁:“你是说,沉银?!”   “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易长安点了点头。   燕恒的船队当夜也有在甲板巡值的兵士,即使是一刻钟巡值一趟,要是有一支小船队把那么多银两运走,也不是那么轻松容易的,只怕很容易被发现。   但是如果把银两调包出来后并不运走,而是直接沉入水底,等风声过后再来打捞呢?这样既减少了当时被发现的风险,又能让银两的临时保存更加保险……   陈岳暗自吸了一口气,沉声吩咐魏亭:“魏亭,我记得你们几个里头你水性最好?你即刻潜下水,看看水下有些什么东西!” 第172章 河底沉银   魏亭激动地应了一声,伸手就去解腰带。   想到易长安那天夜里看到自己的身体时面红慌张的模样,陈岳眉头微皱,立即抢上一步,挡在了魏亭和易长安之间;侧头瞟了一眼见易长安毫无所觉,陈岳心里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船上还有雷三娘在,魏亭没好意思脱得太多,穿了一身中衣中裤,把鞋袜都脱了,活动了几下就下了水;在水中适应了片刻,深呼吸了几次,魏亭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很快就看不清了身影。   船上的人一时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紧盯向水面。   易长安按着自己的脉搏心中默数,一直数到了快三百下,见水面还是没有动静,不由有些焦急起来:“陈岳,魏亭他会不会有事?怎么还没有上来?”   她的脉搏一直很稳定,差不多是每分钟65下,刚才跳了快三百下,差不多就是四分多钟了;男性的肺活量再大,也就是3500至4000毫升,再考虑到水底压力增大,即使平常经常进行心肺锻炼,增加造血红细胞和血液的含氧量,能潜水四到五分钟也是顶天了。   易长安清楚的记得,她们本市就有能在水中憋气将近五分钟的“潜水王”,最后却是溺死在河里……   陈岳还没出声,田胜已经先开了口:“易大人放心,魏亭从小在江边长大,跟水鸭子也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雷三娘就紧张地喊了一声:“上来了!”   水声“哗啦”一响,魏亭气喘吁吁地露出水面,面色有些苍白,扒拉着田胜递过去的船桨,大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开了口:“船……下面有船……”   田胜连忙先把他拉了上来:“先上来,歇匀了气再说!”   魏亭明显有些脱力,被拉上来后坐到船上歇了大半刻,才说得顺畅起来:“大人,属下看到水底沉的有好几艘木船,不过木船上还有渔网挂着,属下怕被渔网缠上,只好先浮上来了。”   “是沉的渔船啊……”雷三娘不由有些失望,沉在水面下的船上还有渔网,那看来就是打渔的人不小心在这里沉了船了……   陈岳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可看清渔网下覆的有什么东西?”   魏亭摇了摇头:“水下光线太暗,看不真切,那些渔网是刚好挂在旁边一块突出石头上的,属下这才发现有网。”   先前探来的消息就说那些人买了不少渔船出去,后来有一天却只有一艘渔船回来,而那些渔网,应该是怕银锭被什么冲散,特意覆盖到那几艘凿沉的渔船上的……看来这河底沉银,很有可能确实就在这里了。   魏亭歇足了气,把混哒哒的中衣也脱掉了,在腰间系了一条长绳,手里拿着匕首再次潜了下去。长绳是为了防止他出意外,方便船上的人瞧着不对劲就可以把他拉上来,拿了匕首在手上,就是不慎被渔网缠到了也可以脱困。   这一趟再下去,因为熟悉了地方,魏亭再上来的时候就快多了,刚一冒头就一脸的兴奋:“大人,银锭!沉船里装的全部都是户部统一规制的银锭!”   陈岳长出了一口气,眉梢轻扬看向易长安:“找回了银子,我们就立了大功!”至于这背后是哪些人在搞鬼,那就是下一步的事了。   大燕的库银是熔铸成一百两一锭,为了方便运送,全部都是长方体,底部铸有年号和重量。一百两的东西在水里拿着虽然轻省,但是要上上下下地潜入浮出水面,把这二十万两饷银给捞上来,可不是件小功夫!   探查是他们探查的,线索是他们发现的,就连库银也是他们找到的。这时候要让当地县衙来帮忙打捞,简直就白送功劳过去。   那些行踪鬼祟的人在长汀县这么久,县衙都一无所觉,而且民生治理也差,县令虽然没从鸡脚杆上刮油水,但是也毫无作为;田胜打心眼儿里不想让这个无能的县令从他们这里得好处,连忙建议道:“大人,要不我们去多找几副水靠和水肺过来吧?兄弟们里面还有几个水性也可以的……”   水靠是鱼皮制作的紧身潜水衣,水肺则是东海采珠人常用的羊皮气囊,经过细致加工,里面可以充满空气,囊口接了一截弯曲的铜管。   采珠人腰系铅块,背负水肺,嘴衔铜管,有水肺中的空气供应,可以潜入海中小半个时辰去采珠。   这不就跟背了个氧气瓶差不多了吗?易长安正要赞成,陈岳已经莫测一笑:“不用,找这些既要时间,而且靠我们几个人去捞还要诸多防备;我们不如让别人帮我们捞起来。”   雷三娘立即点头:“对哦,这一带应该有熟识水性的渔民,下水比我们可熟练多——”   “不用找渔民,就让每天来这里查看的人帮忙就行了。”   陈岳轻轻一句,让雷三娘目瞪口呆:“大人,他们是敌非友,这怎么可能呢?!”   “你想先来个打草惊蛇,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易长安脑中只一转,就立即领悟了陈岳的意图。   陈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看向易长安的凤眸湛然发亮:“知我者,长安也!”   两天后,长汀县郊一处民房里。   杨平意看着手中的密信,霍然起身:“糟了,我们不能再等了!”   骆世康连忙凑了过去:“老大,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吐了口,那边好像发现了什么,正在调集人马沿路检查……”杨平意脸色有些黑沉。   “居然有人敢吐口?他们一家老小的命都不想要了?!”骆世康愤然骂了一句娘,又很快转过了念头,“不对啊老大,要是真有人吐了口,那边难道不会直接冲着这里来?”   这正是杨平意最担心的地方;他害怕是自己的人手露了马脚,让对方一路追查过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杨平意看了骆世康一眼,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寒噤,骆世康抽身就往外走:“我即刻叫上人,现在就把东西弄出来!”   夕阳西斜,万丈霞光铺满山头,渔人早已悠哉悠哉地驾舟回去,却有一艘篷船装着几箱东西,荡荡悠悠往老洼窝那边划去。   行至一处缓坡密林畔,船上的人驻足往四周看了看,轻轻打了一声唿哨,然后小心避开到一边。   密林中传来一片草木断折的声音,一根接一根碗口粗的楠竹从密林里滑了下来,“哗”地冲进水中。水面上很快就浮起了一大片楠竹。   一刻钟过后,密林中再没有楠竹滑下来,却有十来人冲了下来,船夫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大卷粗麻绳扔了过去:“速度快些!我去前面给你们望风!” 第173章 黄雀   不到小半个时辰,七八只竹筏子已经牢牢扎好了,十几人纷纷跳了上去,手持竹篙,撑着竹筏跟着前面的那条船划去,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老洼窝。   警惕地望了望风,见没有什么异常,船夫立即开箱从里面取出了水靠和水肺:“赶紧开工!”   竹筏上的人很快穿戴起来,活动了两下,就一个接一个地潜了下去,过得半盏茶时间后,又纷纷冒了头,几人一组费力地将渔网从水里提了出来。   渔网是三层的,每一张网里都裹着十多个银锭,被拖拽到了竹筏上,压得竹筏往下沉了半格。   船夫飞快地点了渔网的数,检查了渔网没有破损后,这才低呼了一声:“走!”一行人立即划着船和竹筏继续往前行进。   匆匆忙忙的一群人并没有注意到,有两只黑色的信鸽从老洼窝上方的峭壁上扑扇着翅膀飞出,很快消失在了暮色里。直到那一行船队已经不见了踪影,峭壁上一丛茂密的灌木后才探出了一个人,看向船队消失的方向嘿嘿笑了两声,悠闲地探长了腿。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一叶小舟飞快地划到了峭壁下,扬声喊了一声船号,峭壁上的人如猿猴一般,身形矫健地揉身而下:“二刘,你再不来,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给摞在这里过夜了!”   二刘哈哈笑了一声:“就猴子你小子这功夫至于吗?大不了你可以游到对岸去嘛。”停了一停又紧着问了出来,“那些人已经把东西取走了?”   绰号“猴子”的锦衣卫力士立时“啧”了一声:“人家装备可全着呢,水靠水肺什么的全套,难怪魏小旗之前看到渔网覆着,原来人家早划算好了,一整张渔网提上来,正好提了七八个网兜堆在竹筏子上……”   二刘伸桨入水轻松划了起来:“这一回我们可又办了件大案子了,信鸽一飞过去,大人那边这会儿应该已经截到人了吧……”   一处偏僻荒野的小山丘上,藏身在一棵高大茂密的大树树冠中的陈岳放下手中的千里眼,撮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黄雀啼声。接着一声接一声的清脆鸟鸣传了过去,山丘前面平地中的一片小灌木林和野草中传出极细微的动静,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们来了?”倚在旁边树干上的易长安压低了声音问道。   陈岳把头凑了过去,附在她耳边也将声音压到了极低:“恩,一只船、八只竹筏已经靠了岸,等他们把东西弄上来,前面就会动手。”   濡热的气息喷到易长安侧脸上,让她觉得脸颊有些热意,刚要移开些距离,陈岳已经飞快地啜了她耳珠一口,一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别乱动,小心掉下树。”   都这个时候了,这混蛋竟然还假公济私地吃豆腐……易长安偏开头瞪了陈岳一眼,下巴点了点前面的方向:“前面要打起来了,你不去?”   “我们有那份功劳就够了,前面太子殿下连他的精锐暗卫都带来了,我就不去再抢什么风头了。”陈岳低声答了,话题却突然一转,“我还没问过你的生辰是哪一天呢。”   他原来看的是易梁的履历,那上面的生辰自然不是易长安的;这会儿二十万两饷银眼看就要追回来了,陈岳颇有些心情轻松,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九月初九。”   小时候,家人总是亲昵地唤她阿九……易长安低声答了一句,眯着眼看向前方:“好像他们已经打起来,我们过去看看吧?”   竟然是九九重阳节出生的?陈岳笑了起来:“听说九月初九是斗姆星君的神诞,长安你不会是星君转世过来的吧?”   “什么星君?”易长安没听过陈岳说的那个名字,诧异问了一声。   “道教供奉的斗姆星君,又叫北斗九辰星君,据说生诸天众目之明,为北斗星之母。斗为之魄,水为之精,主生。”陈岳显然对道教颇有研究,信口就说了出来,“斗姆殿是举行祈嗣或延生道场的地方,祈祷健康长寿,子孙平安。”   除了武当山、张三丰、太极几个概念,易长安对本土道教的认识还真不多,听到陈岳如数家珍,不由好奇侧目:“你怎么对道家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是孤儿,从小在道观中长大,这一身功夫,也是在道观中跟着师父学的。”陈岳刚说完,就看到易长安明眸中一片歉意,纤长的手指更是轻轻抚了抚自己的手背。   陈岳不由心里一热,紧紧抓住了易长安的手指:“长安,你——”   “大人,太子殿下那边已经把人都拿下了!”树下突然传来了田胜的声音。   先前的打斗陈岳识趣地不参与,不然从侦查出线索到追回饷银他领着锦衣卫都做完了,那太子殿下做什么呢?但是现在燕恒那边已经把人都捉住了,他这个从旁负责掠阵和警戒的,自然要赶紧过去汇合了。   搂着易长安的腰,带着她一起跳下了大树,一起向河岸边走去。   岸边的荒草地被激烈的打斗弄得一片狼藉,草地上随处可见大片还未干涸的血迹,让人可以想见刚才打斗是何等激烈,即使是燕恒身边的精锐侍卫,也死了一人,伤了七八人。   骆世康当场被杀,杨平意失手就擒,本想咬破藏在牙中的毒丸自尽,却被人卸了下巴,将毒丸挑了出来;他们本就死士,这一回没死成,以后的日子——   杨平意正怨毒地盯着这些突然狙击了他们的人,一眼瞥到又有一行人从远处走来,当先一人年纪看起来也才二十余岁,身形颀长,面庞硬朗如刻,剑眉下一双凤眸看过来时,让人在大夏天里也忍不住暗自打了个寒噤。   杨平意立即想到了来人是谁,那个上头特地交待不可小觑的、刚升任苍北道锦衣卫千户——陈岳!   杨平意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起来,陈岳这时候过来,证明这事并非突然,分明就是对方早有预谋,所以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他们把饷银拖上岸的时候截住了他们。   陈岳这是……连打捞都懒得费工夫,直接就当了那只螳螂身后的黄雀!   如果不是下巴已经被卸了,杨平意牙齿绝对会咬得出血,只是现在……   落在太子燕恒手里,他还指望着能挺过去咬死不说,但是要是落到陈岳手里,听说昭狱里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就算是他,也很难保证自己不吐口!   自己的那一大家子的命……杨平意紧紧闭上了眼,似乎这样就能把家中亲人被紧急灭口的凄惨画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第174章 笼络   陈岳已经走到了燕恒跟前,极快地扫过那几堆还被裹在渔网中的银锭后,向他行了一礼:“臣恭喜殿下抓获贼匪,寻回失银!”   刚刚庆吉就紧急找人点过数了,除去提前拿走的那一箱,剩下的数目一毫不少;燕恒心里长松了一口气,听到陈岳的话,紧绷的脸很快缓和了下来:   “如果不是钰山和长安在其中出了大力,孤只怕现在还在追查银库失火的事。钰山、长安,你们放心,孤稍候就会给父皇紧急传报禀明情况,你们这一趟委实功不可没,孤定会重墨写明你们的功劳!”   如果这二十万两饷银没有找回来,他这太子之位只怕也会被动摇一二;现在饷银找回来了,这一遭事里头他就没有错。   不仅没有错,其中有人在里面动的手脚,全都是燕恒在这事里头受的委屈,让他不仅能够直着腰板在父皇面前委婉诉苦,还能通过父皇狠狠地给想暗害他的人一个回击。   无论这事是老二做的还是老三做的,平时暗中动的手脚在父皇眼中看起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这一回兄弟阋墙竟然牵涉到了边军的饷银——   如果这案子没破,这可是动摇了军心的根本,绝对是父皇不想看到的事!所以等他把这边饷银重新运回沧州交割给沙城边军,即刻就回燕京把这事仔细向父皇一一禀报……   燕恒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陈岳看了易长安一眼,坦然向燕恒拱了拱手:“臣等多谢殿下为我等美言。”   陈岳并不是孤家寡人,他手底下还有一帮兄弟,只有自己站得越高,兄弟们才能跟着有肉吃,有肉汤喝;而且,现在他还有易长安……   他要更多更大的权势,可以从容护住易长安跟他生活在一起!   见陈岳和易长安一起过来,说话承头的都是陈岳,易长安只是在他身侧微笑着并不怎么开口,庆吉眸光微闪,在燕恒身后微躬了身子接了话:   “如果不是陈大人神机妙算,就算敲破咱家的脑袋,咱家也想不出来这饷银被调包之后竟然是被藏在了河底……”   “庆公公可千万别夸我,这些都是长安想到的。”陈岳很乐意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称赞聪明,他前天给燕恒报情况的时候,因此时间紧急,并没有详说细情,只是提了一句;这会儿有时间有机会,正好原原本本的把易长安作出推测的事说了出来。   庆吉其实是看过了陈岳给太子殿下写的情报的,刚才的话,根本就是有意想把易长安引出来说话。   迎着燕恒看向自己的欣赏目光,易长安连忙摆了摆手:“要不是陈大人手下得力,做事严密,查出这边有些异常,我们也没办法尽快赶过来。   大地方都找到了,小地点只要仔细多想想,要找出来自然也不难了。说起来,这也是太子殿下吉运鸿福,治下有方,不然这饷银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回来……”   燕恒不由莞尔:“以前只觉得长安是个实在人,今天才知道长安还是个妙人,这一番奉承话张口就来,既夸了钰山又捧了孤,自然的让孤汗颜啊!”   “呃——”好容易绞尽脑汁才说出几句拍马屁的话,竟然被燕恒直接说汗颜,易长安不由张口结舌;她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吗?   瞧着易长安尴尬发愣的模样,想到她办案时口若悬河的样子,这对比太过明显,燕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易长安的肩膀:“长安啊长安,你——”   一拍之下,燕恒感觉掌下的肩头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结实,反而有几分单薄的感觉,顺手就捏了捏:“这些天也把你累坏了吧,瞧瞧这都瘦得一把骨头了……”   陈岳脸色微变,笑着状似随意地将易长安肩头往自己这边一搂:“都是我的不是,这几天没把伙食安排好,回头我就让人煲些养生汤水出来,好好给长安补补!”   陈岳拉人过来的动作自然,燕恒也知道他贯来是挺宝贝易长安的,笑了笑并不以为忤,转头吩咐庆吉:“庆吉,看看我们手边可有血燕之类的补品,每样给长安包上几斤送过去。”   易长安连忙谢过了。燕恒这才继续发了话:“钰山和长安这次就跟孤一起把饷银押运到沙城吧,等饷银交割了,孤要设宴好好款待你们一回!   还有,长安你上回说的话孤可记得,你说过等案子告破,要好好给孤敬几杯酒的,到时可不许食言!”   见燕恒笼络之心很是明显,陈岳眉心一跳,心里一下子就升起了危机感。他实在不乐意燕恒跟易长安走得近,还有,易长安要是喝醉了酒,那双天然漾出媚波的眼睛……只怕会让燕恒生起疑心!   易长安也不喜欢喝酒,之前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还给燕恒惦记上了,见他提起,讪讪笑了笑,打定了主意到时能躲就躲。   东宫侍卫们已经把银锭都清点清楚,运上了杨平意带来的平板推车,董渭点燃了一支火把过来请示:“殿下,已经妥当了,您看我们——”   “加紧赶夜路,即刻启程!”燕恒虽然布置了兵力在留城那一带故布疑阵,吸引对方的注意,也担心对方还有人马会过来接应,即刻就下了出发的命令。   易长安和陈岳自然也要跟随在燕恒身边,赶在第二天半下午的时候,再次进了沧州。   这一次燕恒也不再把饷银按规定入沧州银库了,早让大舅子小良将军带了沙城边军的人马过来接应,在沧州歇了之后,又押着饷银再次进发前往沙城。   沙城位于大燕北塞,之所以称为沙城,就是因为全年刮风;小风还好,大风一刮来,带着塞外的黄沙能把人呛个满脸,即使躲进屋里,还能听到黄沙落在瓦片上细细苏苏的声音。   不过夏季正是沙城一年最好的季节,水草尚且丰美,风力并不强烈。   虽然太阳晒了一点,但是面对整整齐齐列队前来迎接,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行礼的沙城边军战士,燕恒心里还是舒坦了很多,面上也是一派肃然。   率兵驻守沙城的大将军海见燕恒近前,立即单膝跪礼:“臣,沙城海见过殿下,殿下一路辛苦了,臣为殿下牵马!”   正要扶燕恒下马,燕恒却摆摆手止住了海,自己翻身跳下马背,双手扶了海起来:“马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塞,实乃我大燕栋梁之才,马大将军辛苦了,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海多年驻守沙城,当初见到燕恒的时候,太子还只是一个总角小儿,这么些年虽然贤名在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到底性情如何,所以心里有些忐忑地行了大礼。   见太子立即知礼地扶了他起来,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一半的地,连忙再揖了一礼,上前相引:“臣已为殿下备好了下榻之所——” 第175章 担忧   燕恒却摆了摆手打断了海的话:“大将军不必心急,沙城将士列队相迎,此番盛情难却,孤也正好有几句话想对诸位将士说一说,跟他们照照面。”   太子殿下是歇都不打算歇一下,现在就要去巡营?海愣了一愣,见燕恒已经再次翻身上马驱马小跑向阵列,连忙也跳上马背跟了上去。   玄甲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片暗芒,整齐列队的沙城边军本来以为这一趟就是壮个声势,走个过场,没想到当先一位身着杏黄色蟒袍、头戴嵌宝珠金冠的年轻男子会策马小跑近前。几   位站在队伍前列的小将军们顿时都是一凛,即刻压低了声音传了话下去:“都给我打点起精神来,是太子殿下来了!”   眼看着太子殿下近前,几位小将军步出队列正要行礼,燕恒却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免礼,驻马立在了队列前,扬声开口:“沙城将士们,孤就是大燕太子燕恒!   沙城乃我大燕北塞边陲门户,正是有了你们这些热血男儿,才阻住了苍胡铁蹄践踏我大燕国土,我大燕百姓,孤此番前来,父皇特地交待孤要对你们说一声:沙城将士们,你们辛苦了!”   没想到燕恒特意赶过来是为了交待这样一番话,赶过来的海和一众将士都是齐齐一愣,还是海见机的快,当即下马朝东西单膝跪下:“吾皇万万岁!佑我大燕,臣等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大将军在前头做了示范,队列中顿时“哗啦啦”一阵玄甲声响,沙城将士们齐齐单膝向东方跪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边军多年在沙城与苍胡厮杀,刀口上过血、死尸堆里打过滚的人,气势自然跟京畿卫截然不同;听着这一阵中气十足的口号,燕恒心中一阵豪情澎湃,伸手做了个“请起”的手势,声音更扬大了几分:   “将士们,孤身后就是二十万两饷银,此番与苍胡作战,每杀敌首级一级者,除了记录军功,另嘉赏白银五两,以此类推,论功行赏!   哪怕这二十万两饷银都赏完了,只要你们手中还有苍胡首级的,孤再去运送二十万饷银来!   苍胡觊觎我大燕之心一日不死,你们手中的刀枪就一日不入库,敢来犯我大燕,我们必以铁拳十倍还之!只要你们能打,赏银,我们大燕出得起!官衔,我们封得起!”   以前有朝中的大官过来劳军时,都是说些文绉绉的话,虽然是鼓励的意思,却是让人并不提得起劲;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沙城将士们面面相觑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雷动般的欢呼来。   天底下谁又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们当兵,往大义说,是保家卫国,但是私下里,兵士们哪一个又不想多攒下军功,搏一个封妻萌子,至不济,也多攒些赏银下来?   燕恒这一番大白话,简直就是搔到了将士们的痒处!   一阵欢呼过后,将士们突地右手握拳往左胸口重重一捶,放声大呼起来:“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一次的呼声,不仅比先前摆阵列那会儿更显得实心实意,而且格外响亮地声振云霄。   燕恒端坐在马上,放眼看着一片片玄甲,一张张坚毅的脸庞,心中一阵激荡;这一趟的劳军,到现在,他才算是取得了真正想要的效果……   沧州。   陈岳看完密信,给信鸽喂了几粒豆子,压下心里的一丝担忧,拍了拍手走出了房间,径直来到后院。   守在后院的两名缇骑见他过来,连忙行礼:“大人!”   陈岳摆了摆手:“招了吗?”   两名缇骑摇了摇头:“田总旗还没有出来,应该是还没有……”   话没说完,一间不显眼的杂物房门突然从里拉开,田胜拿着一块湿帕子一边揩着手一边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陈岳站在前面,连忙将那块湿帕子扔在一边,上前行了礼:“大人,现在还没有招,不过属下瞧着,再来一回应该就差不多了。”   陈岳的目光从那块沾了淡红色的白棉布帕子上一掠而过,淡淡“嗯”了一声:“紧着点,太子殿下那边很快就要从沙城回来了;到时我们要一起押了人进京。”   田胜连忙应诺,顺着又问了一句:“太子殿下那边应该一切顺利了吧?”   “饷银已经全部交割给了沙城边军,太子殿下还当众主持了校尉以上的封赏。”陈岳简单几句说了情况,想到刚才收到的情报,心里暗叹了一声。   他们在寻回饷银赶往沧州的路上,燕恒说到劳军的事,易长安无意中多说了两句,说沙城边军既然是多年铁血征战,与其在他们跟前说些浮夸赞誉,还不如多接地气,说些直接的大白话出来。   对将士们来说,什么最直接,战功代表着什么?无非一是官,二是钱。   从刚才传回的情报来看,燕恒显然是把易长安的话听进去了,才在沙城边军面前说的那么一番话来。正是那一番话,取得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先前这一路上,燕恒对易长安的欣赏之意就已经流露无遗,再加上这么一件事,只怕等燕恒回头再回沧州,就会跟易长安提起招揽之事了……   沧州最热闹的凯旋街上,易长安轻轻抚着手里的一张白狐皮,心里有些恋恋不舍。这白狐皮好是好,就是价钱太贵了,不然她买回去给何云娘做个围脖暖袖什么的,也算是一份很不错的礼物了。   “掌柜的,你这皮子就不能再优惠些吗?”易长安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皮货掌柜一脸的诚恳加为难:“这位爷,这热天卖皮货,你也知道小人根本没有喊高价,这已经是打了最高的折扣,驳本卖的了。   不瞒爷说,小人这张皮子真真是品相好,你瞧这毛皮水光滑亮的,又茸又暖,更难得的是没有一根杂毛,一水儿的雪花白,小人当初买进来就是两百两银子,卖给你两百一十两,小人还真就只挣了个茶水钱……”   不管在哪个时空,皮毛都是奢侈品啊……易长安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白狐皮,正要去下一家看一看,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两百一十两,我买了。”   易长安诧异地回过头:“你怎么来了,那边不忙了?”   陈岳随手扔出了几张银票,越过易长安吩咐了墨竹一声:“墨竹,你把皮子收拾好了,再到前面的百味楼找我们。”一手将易长安轻轻一带,“再忙也要吃饭,我带你去百味楼尝尝他们的拿手好菜。” 第176章 太子召见   这又是送皮毛又是请吃饭的,妥妥的恋爱风啊,自古以来皆如此——易长安忍下心里的笑意和一丝甜意,跟着陈岳往外走去:“那些人招了?”   杨平意几个一拉回来就被关进了陈岳住处的后院,不过估计后院里面应该有地下室什么的,因为住在前院的易长安从来没有听到过惨叫声,只是瞧着田胜几个每天来去匆匆地早晚过来前院一次跟陈岳汇报情况。   刑讯逼供什么的,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易长安也不会圣母到跟陈岳谈什么人权,不过眼不见为净。   “还没有,不过田胜跟我说快了。”陈岳倒是没对易长安隐瞒什么,“等太子殿下回来,我会押了人跟他一起进京,我会安排几个好手送你回去。”   易长安蹙眉想了想:“现在我身份不显,应该也不会是别人的注意目标,倒是你那里还押着人呢,不要分散了力量,小心有人劫囚。”   听到易长安关心他,陈岳心情顿时一片大好,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知道,我心里有数的。你回了滁州只管等着,等这件案子落定,你该得的功劳,我不会让别人冒领一分,全都给你挣过来!不过——”   听到陈岳话音转折,易长安不由驻足向他看去:“不过什么?”   “不过这案子实在重大,等案情综述一出来,你肯定在朝廷里头挂上号了,知道你这一身特殊才能,只怕诸位大人都会想着过来挖人……”   易长安不明所以:“那又怎么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破案有功得晋升,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陈岳面色蓦地一沉:“谁也别想挖我的墙角!”   朝廷里头的那帮老头子,他才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东宫太子燕恒,可是这话却不能跟易长安明说。上回他才说了两句要远着他们点,易长安就生气了,还敲打了自己一句“前提是要成了亲有个媳妇”,要是自己这醋一吃,只怕她又要跟自己争起来。   陈岳话里有话,易长安却并不明白内里的那一层意思,只是看着他一哂:“越抢手越证明我有价值啊,不骄傲一下都对不起我自己。”抬头挺胸迈开大步先往前头去了。   陈岳怔了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紧跟了上去。   难得易长安在他面前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陈岳追上易长安后,还是把剩下没说完的几句话默默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谁让自己喜欢上这只狐狸了呢,有什么事,自己警醒着点算了。   一餐饭刚刚吃完,魏亭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大人,杨平意招了!”   易长安看了陈岳一眼,很是理解:“你那边有事就先回去吧,我吃得有些多了,就在这儿坐着喝会儿茶,再慢慢走回去。”   “好,那我就先走了。”陈岳在桌下暗暗捏了捏她的手,抬脚飞快地先走了;现在不是他儿女情长的时候,陈岳心里想得很明白。   门帘子的晃动已经平息,易长安收回目光,倚在窗边,慢慢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茶已半温,香气依盛,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萦绕片刻,泛出让人舒服的回甘。易长安侧头看向窗外热闹的街道,一时有些恍然。   挑担沿街叫卖的货郎,穿着长衫梳着发髻的古人,吱吱呀呀的推车,时不时还会哒哒跑过一匹马或是驶过一驾马车……以前只在《清明上河图》中看到的活色生香的古代生活,如历史长卷一样就在自己面前真实地演绎着。   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居然还在这里谈恋爱了!一个古代男人!这是她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再以后,她是不是就要在这个时空成亲,生子,然后鬓边华发渐生,在暖和的春日里含饴弄孙……   易长安正两眼放空地任自己的思维天马行空,门板突然从外面敲响了两声:“易大人?”   这带了些尖细的声音……易长安猛然回神:“庆公公?你们已经从沙城回来了?”   庆吉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向易长安行了礼:“是啊,刚刚赶回来。殿下这几天一直念着易大人呢,这不,殿下刚刚安顿好,就让咱家过来请易大人过去一聚。”   燕恒一回来就召见自己,还不成是又遇到了什么事?易长安心里转过疑问,面上笑了笑忙起身站了起来:“可不敢让殿下久等,还请庆公公带路。”   燕恒住在沧州府衙旁边的一处行馆里,易长安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听到庆吉的禀报,连忙摞下了笔收拾了书桌,亲自迎出来两步:“长安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易长安连忙躬身一揖:“臣见过殿下;听说殿下刚从沙城回来,这一趟劳军辛苦,殿下你是千金之躯,可不是铁打的人,臣过来不会打扰殿下休息了吧?”   明明是燕恒宣召的她,易长安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些漂亮话,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有什么事赶紧说,别让她瞎担心……   听到易长安语气真挚地关心自己,燕恒心情更是好了一分:“长安这么会说话,让人一听就开怀舒畅,孤以后要是常跟长安在一起,只怕可以多活不少年头了。”   “殿下说笑了。”易长安低头做羞愧状,心里却飞速地盘算开:燕恒说的常在一起那话,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   “这一趟事了,明天孤就启程回燕京了。”燕恒等庆吉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了易长安手边后,才继续说了下去,“这件饷银案得长安襄助良多,此案虽然还不算完,后面的到也不影响什么了,孤觉得庆幸的是,能借此认识了长安。”   易长安适当地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谦逊了几句然后继续作洗耳恭听状。   燕恒微微一笑:“长安也不必太过自谦了。孤自辅政以来,协管刑部事宜,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能像长安这样,办这样的大案也是举重若轻,抽丝剥茧一点点分析明白。”   摆了摆手止住了易长安又要说的自谦的话,燕恒继续说了下去:“长安你既有这样的才能,在滁州府一个下府任推官,岂不是大材小用?”   易长安瞬间明白吃饭前陈岳说的话,没想到这撬墙角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太子燕恒……   说实在的,东宫储君身边,可不是易长安喜欢呆的地方,那地方太显眼了,从饷银失窃案就可以看出来,燕恒正是几位皇子们的靶子呢。   皇子们互相攻讦之间,突然发现她身为东宫的一个属官居然是个女的,这欺君之罪要掀出来,肯定会被吵到一个新高度,到时怕是先把她凌迟活剐,再顺带灭个九族;燕恒那里肯定也会因为她的事成了过河的泥菩萨,不怨她都是好的了,别想着能帮上她……   所以,这事绝对不能应!关键在于,她要怎么才能在不伤燕恒面子的前提下,委婉地拒绝呢? 第177章 挖墙角   易长安这头在绞尽脑汁,燕恒那头正要继续开口说下去,外头突然传来了庆吉的通禀声:“殿下,锦衣卫千户陈岳紧急求见,说是抓来的犯人吐了口!”   好机会啊!易长安立即站起身来一揖:“殿下还有要事处理,臣先告退。”   “不用。”燕恒伸手扶住了易长安,“这案子长安也一直参与,没有什么听不得的——”转眼想到陈岳对易长安的着紧,很快就口风一转,“要是你觉得在这里遇上陈岳不大好,不如先到内间回避回避,等孤跟他说完了事情,再跟你接着谈谈。”   燕恒已经起身先走到书房内间的门边亲自打了帘子,易长安瞧着这架势是没办法先走了,只能往书房内间走去。   如果不是明天一早自己就要启程,燕恒也不想这么急的,见放落回来的帘子已经静了下来,回头吩咐了庆吉一句:“去把陈大人请进来吧;不要跟他说别的!”   就是说,不要把易长安在这里的事说出去;庆吉会意,躬身退了下去,很快就领了陈岳进来。   陈岳是过来禀报杨平意吐了口供的事的,行礼之后就直入正题:“殿下,杨平意已经吐口了。他们这一批死士一直是养在昆州清平山庄,平常联系他们的是一个叫做顾一的人,具体是帮谁做事,他也不清楚最上面的老大是谁。   顾一想来也是个化名,这是臣详细问了杨平意后,让人画出来的顾一的拓影图,请殿下过目。”   拓影图是炭笔画的;上次发现易长安画的素描跟真人极其肖似后,陈岳立时让手下的画师跟着她学了几回。   素描本来就只是画画的入门级,容易上手,画师自己又有底子,两相融合领悟以后,画出来的效果倒也颇得易长安的精髓。   画上的人一张国字脸,浓眉略有些粗,眼袋比较明显,肉头鼻,厚嘴唇,放在人群里,这样没有什么特色的相貌实在不起眼;却也正是最好的掩护。   燕恒仔细看了顾一的画像两眼,确定自己也没见过这人,吩咐庆吉将那张画像仔细收好,打算等回京以后再细细查访。   陈岳则继续把杨平意这一伙人前几次出的任务一一说了出来,当然自己对这群死士的主人虽然有猜测,陈岳却是不会说出来的,要怎么猜,那就是燕恒的事,毕竟是皇子们之间的事,他在里头掺合多了没必要。   听完了陈岳的禀报,燕恒确实在心里转过了几个念头,开始对号入座,又觉得无论是老二和老三都有嫌疑,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易长安还在内间呢,想到陈岳之前跟易长安的关系,自己如果把易长安弄过来,怎么也算是挖墙角。   燕恒并不想把自己和陈岳之间的关系搞僵,想了想就开了口:“这一回的饷银失窃案,还多亏了你和长安了。孤是真没想到,烧得个精光的银库,长安一过来,竟然分析出了这么些重要的线索……”   燕恒也好,庆吉也好,这些话陈岳已经从他们嘴里听过好几次了;燕恒并不是一个啰嗦的人,这回又旧话重提,立时让陈岳高度注意起来:“长安思维慎密,推理严谨,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办案能手。   虽说长安今年年初的时候刚擢升为从六品,不过此案重大,论功行赏应有特例,臣斗胆,恳请殿下回京后可别忘了给她好好请功,就是再往上挪挪,也是应该的。”   陈岳想从论功这一块把话题绕开,燕恒却并为之所动,反而抓着其中一点问了出来:“孤听说,当初长安连跳两级,正是钰山的手笔?”   陈岳心里微缩,面上不动声色地答了:“在殿下面前不敢隐瞒,确实是长安帮臣破了几个案子,所以臣投桃报李了一回。”   燕恒指尖叩着椅背,颇有兴味地深看了陈岳一眼:“据我所知,目前锦衣卫两位副指挥使并不合指挥同知周良保之意,曾经在御书房里怒诉两人尸位素餐、阳奉阴违,当时父皇只说了一句话——”   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陈岳不由脊背一紧。   燕恒却是轻飘飘地继续说了下去:“父皇说,‘毛文义、徐忠既然不合你意,锦衣卫十二道里,难道还选不出你想要的人么?谁有本事,选出来把人换掉就是。’”   不理会陈岳的沉默,燕恒随口就点了出来:“孤记得,周良保亲自带着你面圣,也有两回了吧?”   陈岳只得点头:“殿下好记性。”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锦衣卫的人如果不能显出自己的本事,就好比至高者手中的那把刀是钝的,这样的劣刀,要之何用?这话想来周良保也跟你暗中说过。”   燕恒轻啜了一口茶水,紧紧盯住了陈岳:“钰山你说长安思维慎密,长安只是在办案中有这本事,孤看你比之在大局一途上,更胜长安一筹。   周良保给你透了个底后,你既能看得准这个时机,自己又有本事,更是及时找到了长安这个能人帮你,如今是如虎添翼,连番破了几案,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正五品的千户。   我大燕锦衣卫向来认功劳不认资历,凭这一回的功赏,等回京以后,想来周良保心目中副指挥使的人选,会更加属意你几分。”   燕恒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陈岳压下心中的狐疑,面色不动地继续安坐不动。   “不过毛文义和徐忠这两人现在尚在其位,这么些年来也培养了不少心腹,钰山你觉得,那两个会坐视你威胁他们的地位么?”   燕恒这话刚说出来,陈岳不由面色一变。他自然是知道个中情形的,毛文义和徐忠两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别说在那位置上坐了好些年并不想下来,就是真要下来荣养之类,也是想提自己的心腹上去。   锦衣卫中也有派系瓜葛,唯有陈岳,最初并没有什么靠山,是靠着拳脚靠着自己拼命,才打出了自己的一块江山,得到了周良保的赏识。   上面的位置已经满了,周良保想换副手来提拔他,就要把那两个副手先弄下来,可毛文义和徐忠两个,能坐这么些年副指挥使的位置,自然绝对不是吃素的,肯定会把矛头对准他……   “你已经让长安帮了你那么多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时候你若还要一味抓着长安帮你办案,要是让那两人知道了,只怕对长安不利。”   燕恒看着陈岳微变的脸色,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不过长安如果成了孤东宫的属官,想必毛文义和徐忠两个怎么也要掂量几分,钰山你觉得呢?” 第178章 利刃   他觉得?他觉得被人挖墙角很不好!陈岳飞快地在脑海里想着理由:“臣以为……”   只看了他神色一眼,燕恒就开口打断了陈岳的话:“说起来,易长安帮你连破了几案,对你助益良多,也抵得过你送他的那场富贵了。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你若是还抓着易长安不放,岂不是将他拖进危险之中?”   再有危险,他也一定会护好她,绝不能把长安拱手让到燕恒身边!陈岳垂下了眼帘:“还请殿下见谅,臣虽不才,但自忖要在那两人手下保住长安,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这就是不答应了?燕恒眉头极快地皱了皱:“你就不担心——”   “就如殿下刚才说的比喻一样,长安于臣,亦是一把好用的利刃,有这样的利刃在手,臣之所为事半功倍,臣也绝对不会让她轻易毁损。”   陈岳这样明确地拒绝,让燕恒颇有几分下不来颜面,不过只沉默片刻后就突然醒悟了,轻笑了一声:“原来钰山所图,并不只是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你这是奔着圣心、奔着以后周良保的位置去的吧。   只要易长安跟着你,多少疑难之案都解得开,多少功劳都到得了手。钰山啊钰山,你布局一向大气,识易长安于微末之中,授以恩惠,许以大利,也不虞他今后生出反叛之心,这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孤也是自叹不如啊。”   易长安还在书房内间,陈岳既然当面拒绝了他让他下不来颜面,那就别怪他给易长安心里头先撒上一把刺。   陈岳不是说易长安是他手中的利刃吗?易长安这样的人,士子出身,怎么可能没有读书人的清高风骨?被人明明白白地点出来是人手中的刀,心中又怎么会好受?   罅隙既生,等以后有机会,他还可以再招揽易长安一回,也免得易长安有背义的负罪!   燕恒故意设了绊子,表情却是没有半丝破绽。陈岳并不知道此时易长安与自己只是一道门帘子相隔,听到燕恒这么说,一口就应了下来:   “殿下久居上位,自然比臣更明白其中道理。殿下是起步时即可期终点,臣这点微末道行,谈何布局大气?不过因时适会罢了。”   书房内间,易长安呆呆坐在圈椅上,手中拿的书久久未翻一页。   燕恒和陈岳说话并没有特意压低声音,不过隔着一道门帘子而且,两人的谈话从头到尾都清楚地传了进来。   陈岳刚进来时,易长安心中还荡起一阵欣喜,可是随着燕恒和陈岳谈话的展开,她的心却慢慢冷了下来。   识于微末,授以恩惠,许以大利!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他手中锋利的刀么?想到陈岳当初刻意地靠近和示好,易长安咬了咬唇,却不得不承认燕恒的话是对的。   只是,若做锋利的刀,陈岳为什么又要与她谈情?   易长安茫然回忆着她与陈岳的相交,突然想到了几次她跟燕恒说话时,陈岳有意无意地错开脚步,或是挡在她前面,或是将她拉开。   就连那次他突然表白,也是在她看了沧州银库现场,跟燕恒说了话之后发生的……   易长安一下子心凉如水:陈岳,这是担心身为太子的燕恒把她招揽走吧?如果她真的跟着燕恒成了东宫属官,为了避嫌,陈岳以后办案必然不能再提请她了。   她会办案,上次还把膛线后装枪的制作图形画给了陈岳,或许陈岳想着她这里可能还会有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要快速积累功劳往上爬,又怎么能轻易松手放开她呢?为了双保险,这是连美男计都使出来了……   易长安低下头慢慢合拢了书页,嘴角微弯地苦涩一笑,果然跟一个锦衣卫千户谈情说爱,真是一件不靠谱的事,情爱是否深浓,怕是取决于她有多少利用价值吧?   外间,陈岳已经告退。燕恒坐了半刻,才慢慢走进了内间来:“长安,孤本想将你招揽过来,又担心你背上背义之名,这才跟钰山那里商量,只可惜钰山那里不肯放人……”   易长安垂目站了起来:“殿下既然说到这事,请允臣斗胆陈情。”   觑见易长安脸色有些不好,燕恒语气更温和了几分:“长安有什么只管直说。”   “蒙殿下厚爱惜才,臣心中感激不尽。只是臣只精破案刑侦一途,于其他之事并不精通,做东宫属官,于殿下并无裨益,臣不敢做那等有位无为之人,还请殿下见谅。”   易长安有条有理地侃侃说完,抬眼看向燕恒,拱手弯腰深深一揖。燕恒连忙扶了她起来:“长安这是说什么话,你既会办案,又怎么算是有位无为呢?”   易长安勉强笑了笑:“殿下,东宫并非刑部。臣之才,也惟有推官一职能胜任而已。再说了,殿下这边今后要是有什么疑难案子,大可以如这一次一样明谕提调,倒也不必白占一个东宫属官的位置。”   刚刚才给陈岳暗中设了绊子,这会儿要是自己强求,意图未免太过明显……燕恒沉吟了片刻,就无奈地点头应了下来:   “说什么白占不白占的,除了案子,孤跟长安谈吐亦是投缘……罢了,长安既然无意,孤也不强求。这一回孤回京之后,定然会让长安得到该得功赏。”   “多谢殿下关爱。”易长安连忙谢过,看了眼桌上的漏壶,开口告辞,“时辰也不早了,殿下明天就要启程,臣就不耽搁殿下休息了,臣,告退。”   “孤送送长安。”燕恒返身亲手打了门帘子,送了易长安出了书房,这才在她再三的恳求中止了脚步,见她转身走了两步,却突然开口唤了一声,“长安!”   易长安转回身立定,看向燕恒:“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长安,东宫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燕恒的语气诚挚而郑重,房间内的烛火从背后照来,像是给他周身洒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尘俗中的平和。   易长安眼中微酸,拱手一揖:“多谢殿下,祝殿下明日一路顺风,臣告辞!”   庆吉已经把安排在值事房喝茶吃点心的墨竹领了过来,易长安客气告辞后,脚步微急地领着墨竹走出了别院,直到转过了一条街才停了下来:   “墨竹,今天晚上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不管是谁问你,我们去了哪里,你都说我们在沧州逛街!”   墨竹见易长安神色慎重,只以为太子殿下召见之事是要绝对保密的,忙不迭地点了头:“爷放心,小人省得!”停了片刻又请示了一句,“如今爷还住在陈大人那里,我们这么回去……爷看着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在手上?”   想到回去后就会看到陈岳,易长安心里突地一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从心脏中漫漫抽出丝来,细细绵绵,就像有人拿着针穿过,针尾上还带着线……   用力闭了闭眼,易长安面无表情地应道:“不错,我们买些东西再回去。” 第179章 想通?   陈岳从燕恒的行馆回来后,才发现易长安还没有回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打算出去找一找人,外头就有人过来报信了:“大人,易大人回来了。”   陈岳连忙迎了出去,迎面看到易长安带着墨竹大包小包地提了进来,神色顿时一松,连忙接了过来:“可累着了?是我忘记跟你说了,我已经给你备了些沧州土仪,不过你既然已经买来了,多些也无妨。”   易长安定定看了他一眼,轻轻应了一个“好”字,就往自己的院子那边走去。陈岳跟在后面,隐约觉得易长安的情绪有些奇怪,一时却又说不上来,觑着她神色无没有什么异样,心里慢慢放了下来。   墨竹自觉抱了东西下去安置了,陈岳跟着易长安进了房间,轻轻掩了门:“长安,明天我就要出发了……”   才刚说了这一句,魏亭就进来了:“大人,庆公公来了,说是殿下还有句话让他交待易大人。”   魏亭话音刚落,陈岳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庆吉的声音:“易大人在里头吗?”   陈岳只能咽下了嘴里的话,推门先走了出来:“庆公公怎么来了?”   陈大人还确实如殿下说的,够紧着易大人这边啊,明天就要出发了,陈大人这会儿还跑来易大人这边说话呢……庆吉心里飞快地转过念头,面上装作带出一丝惊讶:   “呀,原来陈大人也在这里?太子殿下想着明天就要走了,吩咐咱家过来交待易大人几句话。”   听鼓听声,听话听声,庆吉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燕恒那边私底下有些话要单独对易长安交待。   陈岳笑了笑:“庆公公快请进,我正好也是跟长安说两句,这会儿正要回去。”客气了几句先走出回避了。   庆吉笑着微躬了身子候着陈岳走出了院子,才跟易长安行了礼:“易大人。”   易长安微微掀了掀唇:“庆公公,可是殿下有什么事项要吩咐?”   庆吉上前靠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先前被陈大人打岔,殿下倒忘记还有样东西要相送给易大人。”一边取出一只小盒子递了过来,“殿下说了,请易大人务必收下。”   易长安有些疑惑地接过那只看起来像是装墨锭的木盒,看向庆吉:“这是?”   庆吉却并不肯说明是什么:“殿下所赐,易大人只管收好就是;天色也不早了,易大人好生休息,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告辞。”说完也不要易长安相送,拔脚就走了。   易长安才“哎”了一声,见庆吉早走得没影了,只得转回房间,打开了那只木盒,一下就愣住了:木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叠百两面值的银票,粗粗估计应该有四五千两。   果然是太子,一出手就是这么大手笔!易长安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庆吉格外加重的“殿下所赐”那四个字,再想到燕恒有意对自己的招揽,沉吟了片刻,还是把那只盒子收了起来。   这边刚收好,陈岳就已经又过来了:“庆吉过来没说什么吧?”   陈岳……这是担心自己被太子那边笼络了去吗?易长安心中一绞,面色却如常地答了:“没有,只是叮嘱了几句话,让我不要把案情说出去。”   陈岳并没有想太多,想到明天又要跟易长安分开了,伸出手想抚上她的脸,易长安却一偏头躲开了:“有话就说,我已经累了,要洗漱睡了!”   他要是太过动手动脚,易长安一直是退避的;陈岳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轻叹了一声:“一想到明天要跟你分开那么久,我就不想去睡,不想那么快就到明天。”   如果不是在燕恒那里听到了陈岳亲口说的她是他手中的利刃那一番话,易长安此时也只怕心里早被他勾起缠绵轻愁;这会儿听到他说出这些话,易长安只是在心里冷笑不已。   “长安,你怎么了?”感觉到了易长安的情绪似乎有一点不太对劲,陈岳关切地看了过来。   “没怎么,只是刚才逛得太久,这会儿松懈下来,真觉得有些累了。”易长安心里一惊,作势掩嘴打了个哈欠。   两情久长,不在朝暮,陈岳立即心疼起来:“那你早些休息,等明天……等我上京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回来找你。”   易长安低低“嗯”了一声:“时辰不早了,明天你一早就要跟太子殿下那边一起启程,你也早些休息吧。”   得了易长安一句关心的话,陈岳跟大热天喝了一杯冰水一样舒服,连忙应了,不舍地狠看了她几眼,这才返身回去了。   易长安叫了沐浴的热水进来,然后紧紧拴上了门,将自己全身都浸进了浴桶里,直到实在憋不住气了,才“呼”的一下冒出头来,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就是遇上了个想利用她做事还要骗色的男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该庆幸自己陷得不深,还没有被狗咬了才是……   易长安狠狠抹了一把脸,仰头靠在了浴桶桶壁上,看着屋顶刻了双蝠花纹的承尘,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低低自语:“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何况我也不一定非得需要男人……”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又弥漫出那种丝丝蔓蔓的痛来;不管是那个时空还是现在的时空,陈岳……是她看上的第一个男人,只是——好挫败啊……   易长安一手重重地拍击水面,重新将头闷了下去。   时间自顾流逝,丝毫不因人的心情放快或变缓,几个时辰后,窗外的天色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经过一晚上的缓冲,易长安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早起训练完体能后,再次看到陈岳,已然能够神色坦荡地上前打招呼:“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已经想过了,之前陈岳固然是在用她做事,不过也投桃报李,帮她连升了两级,这就跟公平交易一样,她出售的是自己的办案能力,换来陈岳给出相应的报酬。   唯一自己不能接受的,不过是这场好好的交易中,陈岳想拉上她的人了。这样的心思固然卑劣,从男人那点什么都想掌控住的尿性来看,却也让人想得通。   易长安晚上的时候很快就想通了。陈岳已经任了苍北道的锦衣卫千户,而滁州归属定北道,两处相隔千里,距离这么远,陈岳即使手伸得再长,在感情上也不能勉强她。   更何况本来她就只留了话头说是相处看看,陈岳正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在这个时空多的是青楼可以去败火,到时她找出一两点证据,将彼此间的关系重新降回原来那样就是了,何必非得在现在就掀桌子拍的?   陈岳并不知道易长安心里已经拐了个弯,见她上前跟自己打招呼,心里立时如喝了杯蜜水似的:“本就简单,也不用怎么收拾。长安……”   易长安见他唤了自己一声却又住了口,不由向他看去。陈岳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回去以后,每天记得要想我!”   易长安心里蓦地又传出一种尖锐的刺痛。明明昨晚已经想通的事,只被他这句话一撩,心里竟不受控制地难过起来,急急撇开了头:“时辰不早了,再不去行馆就失礼了,我们快走吧!” 第180章 心境微凉   见她神色有些黯然地掉头就走,陈岳的心里也揪了起来。曾几何时,自己还笑话他人儿女情长,没想到临到自己,未曾离别便已相思,偏偏甘之如饴……   易长安努力摒除了刚才自己纷乱的心绪,站在沧州府衙一众官员的后头,随着众人一起,向刚走出行馆的燕恒行礼。   耳边“殿下一路顺风”的声音像无数蝇嗡一样,吵得她一时有些烦乱,才一抬头,就对上了刚刚跨上马背的燕恒的眼睛。   燕恒冲她微微一笑,无声说了“保重”两个字,一抖缰绳率队先行。陈岳带着人紧紧跟在太子的仪仗的后面,将燕恒和易长安两人视线的交汇看在眼底,握着马缰的手不由紧了紧。   只是大部队已经移动,由不得他此时再做些什么,只能眷恋地看了易长安一眼。易长安却恰在这时侧脸跟旁边的一名官员说话,并没有往他这边看来;陈岳压下心底的失望,驱马渐奔渐远。   队伍过去,耳边马蹄声渐远,易长安这才转回头来,盯着那一片扬起的尘沙出神了半晌,慢慢低下头来。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缘分刚来即失,不可强求……   去时初夏,归已入秋,心境微凉。   银杏树上的叶片微微泛出一丝青黄时,易长安终于踏进了滁州府的城门。   得了消息,何云娘连忙欢喜地迎到了二门外。易长安正在吩咐修竹上前帮忙搬土仪,回头看到何云娘抱着易豆豆过来,一脸欢喜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心里不由一暖,几步走上前去:“云娘,你在家里辛苦了。”   “我坐着月子呢,每天鸡啊蛋啊的吃着,哪里辛苦了。像是长安你,这一段时间出去又是忙公事又要赶路的,一定累坏了,我已经让厨房去给你煲老母鸡汤了……   豆豆也想你了,前几天我跟他说你父亲快要回来了,他还啊啊啊地冲我直叫唤呢,肯定是想看看你……长安你看看,豆豆长胖了不少,我现在抱着他都费劲了呢……你回来的正好,刚好可以办豆豆的百日酒……”   易豆豆不过才两个多月,哪里就知道想不想人?何云娘只不过是借着孩子说她的心事。   听着何云娘几乎有些啰嗦的话,易长安一直有些恍惚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冲她莞尔一笑:“我一身的灰尘,就不抱豆豆了,走,你带豆豆陪我一起去跟母亲那里请个安。”   何云娘连忙欢喜地跟在了易长安身后,偷偷觑着她有些瘦的身形,心里已经把连续几天要做些什么补汤都想好了。   沐氏正坐在自己院子的正厅里等着易长安,见她过来请安,略微关心了两句,就仔细问起来了她这一趟办的公事:“听说是上头的人叫你过去办差,到底是哪一位大人?这一趟差事办得如何?”   “是沧州那边出了件案子,大概是听到儿子在这方面还有些名声,所以过来跟顾大人打了招呼,让我过去一趟帮帮忙;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   易长安说得含糊,沐氏听着很是不满,想细问几句,却见她总是一语带过,忍不住在暗里咬了咬牙。   易长安并不喜欢跟无关的人说案情,特别是这人还是之前想掌控她的沐氏,听着她缠问了几句,打了个太极推过了,谈了几句自己带回来的土仪,就掩嘴长长打了一个哈欠。   何云娘立即一脸心疼地插了话:“夫君可是累了?我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了,夫君先去洗浴驱尘,再好好休息休息吧。”   儿媳妇都这么说了,当娘的又怎么好不放人?沐氏只得怏怏开了口:“长安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也累了,赶紧先下去休息吧。”看向易祯时脸色这才好了不少,“云娘,你那边要服侍长安,两边也顾不及,先把祯儿放在我这里照看着。”   见宛嬷嬷过来接了易祯,何云娘忙起身应了个“是”,和易长安一起告退了。   出了沐氏的院子,易长安正要往书房走,何云娘在后面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子,脸上飞起一抹绯红地支吾了一句:“长安,热水……热水是备在正院那边的……”   正院,就是何云娘住的云舒院。   易长安怔了怔,想起原来墨竹跟她说的话,猛然醒悟过来;她出去一两个月,一回来就直奔书房歇下,这家里只怕又有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会看低了何云娘,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不过,住回正院……   何云娘大概从小到大没有说过这么暗示意味明显的话,即使知道易长安已经是“不行”,但是心里还是感觉到一阵羞耻,见易长安久久没有出声,更是臊得眼圈都红了:   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让长安住回来,一家三口亲亲的,可是……可是长安会不会误解她,以为她是起了那种淫秽的心思?她、她……   “好,等我去书房把换洗衣物取过来。”   就在何云娘努力忍着眼泪的时候,易长安却突然慢慢开了口。何云娘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甚至忘记擦一擦眼中的泪水。   易长安看了她片刻,轻叹着笑了起来:“看你,都是孩子娘了,怎么我答得迟了些,你还要哭鼻子了?”   何云娘立即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按了按眼睛:“哪有,我才没有……”   易长安看着她的脸色重新转回红润,咬牙坚定了决心:“好了,你先回去等我,我一会儿取了东西就来;呆会儿,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易长安的语气有些慎重,何云娘诧异地抬起脸来,却看到她已经转身大步走了,连忙仔细揩了揩眼睛,先回云舒院张罗去了。   易长安回书房拿了自己的换洗衣物出来,就直接进了云舒院。   何云娘已经把浴室都安排妥当了,换了新的薄荷味的澡豆,崭新的大棉帕子仔细叠好放在一边的衣物架上,正在仔细检查着有没有什么地方疏漏,见易长安进来,微微有些红了脸:“长安要不要我……进来服侍?”   “不用。”易长安看了还在房间里候着的锦儿一眼,开口发了话,“锦儿,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歇着。”   锦儿愣怔了片刻,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立即一脸喜色地行礼退了出去,出门时还体贴地将房门紧紧拉严实了。   何云娘本来微红的脸不由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有些局促不安起来:“长安,我……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易长安低声解释了一句,就向浴室走去,“等我出来再跟你细说。”   何云娘联想到易长安先前说的那一番慎重的话,心里不由紧了紧,忐忑不安地坐在了便榻上:夫君会跟她说些什么呢?看起来是很重要的事,可是他都说过他已经“不行”了,还会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吗?   夫君不会又提出让她改嫁的事吧?!不可能啊,以前夫君是不知道,现在她和夫君孩子都有了,夫君应该不会再提起这事了;可是,那又是什么事呢?   何云娘脸色微微发白,心绪一阵阵烦乱,无意识地抓过了便榻上一样软乎乎的东西在手里着,半刻后才醒回神来,低头看着手里那只填了软软棉絮的布老虎,心里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她和夫君之间还有豆豆呢,为了豆豆,再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她也得趟过去! 第181章 坦承   浴室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何云娘急忙站起身看了过去,一瞬间却如被冰冻一样凝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人乌发半垂肩头,一身白色三棱江布的宽松中衣也掩不住女子胸前特有的风情,从浴室里踱了出来,慢慢走近何云娘。   “长、长安?”何云娘膝盖一软,一下子跌坐回便榻上,手中的布老虎骨碌碌滚到了一边,“你、你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是女子吗?”易长安走过来坐到了何云娘旁边,轻声接了她的话,“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易梁。云娘,你还记得在太平县时,易家曾经来过的一位师爷——安先生吗?”   何云娘懵懵地点了点头;她那时虽然不怎么在易家讨喜,但是家里来了个人还是知道的,何况那时那位安先生还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才走。   “我名叫易长安,没有表字,就是那位安先生。”易长安看了何云娘一眼,坦承了当时的情形,“易梁在山中遇到了我,见我跟他长得极其相似,就把我带了出来,借了个安师爷的名头在易家住下……”   难怪那时那位安先生一直是蒙着脸的,原来是因为长安跟易梁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何云娘吃惊地微张着红唇,又仔细打量了易长安一回。   易长安刚从浴室出来,没有束胸,没有把眉毛画粗,也没有粘上那个假喉结,整个人看起来,比寻常更显得清隽秀美几分。   何云娘回想起刚成亲那会儿时的易梁,慢慢又合拢了嘴:易长安和易梁,确实长得极其相似,但是两人的气质并不相同;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何云娘却是深有体会。   易梁气质有些阴沉,除了夫妻敦伦,其他的时候看向她的眼神经常有些漠然,而且更喜欢亲近她的婆婆沐氏那一边,对她这里,眼底总有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轻视。   而易长安……她对自己关心备至,愿意为了自己跟沐氏扛上,会给自己私房银子,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带她出去散心……   “云娘?”见何云娘久久没有说话,易长安担心她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轻轻唤了她一声。   何云娘蓦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易梁和婆婆他们……不知道你是女子吗?”   何云娘问出这一句之后,又觉得自己这么直呼已经死去的丈夫的名讳有些不尊,心里隐隐闪过一抹愧疚。   “他们都不知道。”易长安直接说了出来,“当时我想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没有跟他们交底。沐伯母那里到现在也一直以为我是男子。”   难怪她总觉得婆婆沐氏跟长安之间的相处,总有些不大对头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易长安并不是易梁……何云娘轻轻“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易长安只得追问了一句:“云娘,当初我假托自己那方面不行,确实是不想耽搁你。现在我也不想继续对你瞒下去,今天告诉你这些事,就是还想问你一句,对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我可以写和离书,毕竟我身为女子,冒任朝廷官员,要是被发现是会祸及亲眷的,你如果和离另嫁,也可以不怕再受我牵连……”   “不要!”何云娘立即紧张地看向易长安喊了出来,“长安,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易长安的话一下子就顿住了,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了口,“可是我不想你守活寡;而且万一我被人发现了……”   何云娘连连摇头:“我才不在乎这个!长安,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过日子的感觉,我长到这么大,只有跟你相处的这一段日子是最舒心的,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明明嫁了进来,在这个家里却随时要小心翼翼地看婆婆、看易梁的脸色……   长安你知道吗,我刚刚听到你说到易梁已经过世的事,心里半点都没有难过;我知道这样不好,我是易梁的妻子,不应该这么凉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伤心!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会细心地照顾人,会体贴我的心情带我出去玩,会帮我参谋生意上的事,还会帮我挡住婆婆的诘难……”   何云娘不说则已,一开口就说了这么一大咕嘟话,而且神色有些激动,眼圈又红了起来。她也不知道,直到现在说出来,才发现易长安不知不觉中已经满满占据了自己的心……   对上易长安关切看向自己的那双黑亮澄澈的眸子,何云娘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努力忍住自己急速的心跳,哽咽着继续说了下去:   “长安,我不想再嫁给谁去再经历一回那些不愉快的事,而且我现在还生了豆豆,我怎么舍得跟他分开?如果、如果你愿意,就明里还是这样,私底下把我当妹妹,就这么过下去好不好?!”   “云娘,你别激动,”易长安满是歉意地看了何云娘一眼,劝慰了一声,“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再瞒着你浪费你的青春年华了,今天跟你摊开来说,就是尊重你的意见——”   仔细看了眼何云娘脸上的神色,易长安心里也定了下来:“你既然愿意把我当姐姐,愿意像现在这样过下去,我也求之不得。今后在这家里,我的身份还能请你多帮着掩护掩护。”   何云娘顾不得擦眼泪,就忙不迭地点了头:“长安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别人发现的!你——住在书房平常生活到底多有不便,要不还是搬到这正院来住吧?有些不方便的时候我也能帮你守着免得被人撞见。”   这“有些不方便的时候”,自然是指女子癸水来的时候,以及需要沐浴的时候了。   既然已经摊开跟何云娘讲了,易长安自然是同意了,不过又格外交待了一句:“云娘,我的事你记着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哪怕是你的心腹大丫环都不能说。”   何云娘立即郑重地点了点头:“长安你放心,我不会对锦儿说的,对任何人我都不会说!”说完就举手发誓,“我何云娘若是把易长安的事泄露出去,就死无葬——”   易长安连忙掩住了她的嘴:“答应就行了,做不做得到是由心而定,可不是靠什么誓言来约束的!”   何云娘眨了眨眼看着易长安,“嗯”了一声,唇角慢慢漾出了笑意。   即使是只能给长安当妹妹,她也愿意,没有男人又怎么样?她现在已经有了豆豆了,把豆豆好好教养大,她以后完全可以安然享受儿孙福。   就是现在……她再不是以前那个懵懂无知的新妇了,易梁和易长安前后的对比,让何云娘打心眼儿地坚定了一个主意:她只想跟长安一起生活在一起! 第182章 宣州本家   易长安解决了一桩事,神色也轻松起来,轻轻拍了拍何云娘的手,也笑了起来:“你这个当妹妹的,今天可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肚子都饿了。对了,莫离呢,怎么刚才一直没看到他?”   “莫先生听说一念那个书院的院长生了什么怪病,一时技痒跑去给别人治病了,暂时就住在了那边呢。”何云娘连忙解释了。   唐一念读书的书院是滁州府有名的玄叶书院,就在滁州府城外的玄山上,招收的书院弟子均要住在山上,一旬才有一天假期,除了节日外,平常是不放出来的。   易长安“哦”了一声:“我出去这一段时间,家里没有什么事吧?”   “家里并没有什么事。”何云娘轻轻叹了一声,“倒是淑珍姐那边,近来有些过得不好。”   黄淑珍?关江的妻室?   易长安有些诧异地看向何云娘:“出什么事了?关夫人她生病了,还是你们合股的绣庄生意出了问题?”   何云娘叹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是关大人新近又纳了两名美妾……”   “又纳了两名美妾?”易长安不由愕然张了张嘴,“我记得关江好像已经有两房姨娘了吧?”   自打何云娘和黄淑珍一起开了珍云绣坊后,两家的走动也多了起来,易长安也是明白关江家里有些什么人的。   何云娘脸上的神色既愤懑又有些无奈:“是啊,那又如何?关大人家里另外还有两个通房丫头呢!男人那德性……只想着要年轻好颜色的女子,哪怕七个八个都不嫌多!”   那两个新纳的美妾仗着颜色娇嫩,在关江面前得宠得很,成天作张作致地给黄淑珍上眼药,让本来不想理会她们的黄淑珍烦不胜烦。   有一个甚至还暗中使人引了黄淑珍的幼子下学后去跟人学赌斗鸡,气得黄淑珍把儿子找回来后,抽断了一根藤条,把儿子身边的小厮全换了。   偏偏这事幕后是谁指使的,又没个确凿的证据,黄淑珍只能一边把幼子暗中管严了,一边管紧那两个新姨娘。   只是新姨娘枕头风一吹,娇滴滴地在关江面前梨花带雨一回,关江转回身却来斥责黄淑珍妒忌不贤,蹉磨姨娘们……   当时黄淑珍怄得哭了一场,忍不住就跟何云娘诉了委屈,还慨叹何云娘嫁了一个好丈夫,家中清清白白没有姨娘通房那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   何云娘当时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即使现在知道这是因为易长安是女子,但是易长安平常对她一点一滴的关心却是半丝不假的;所以现在跟易长安提起黄淑珍的事,何云娘自己心里竟是忍不住升出一股庆幸,庆幸易长安幸好是女子……   大燕朝男权为尊,一夫多妻实在是常态,就是易长安原来的时空,法律明文规定了一夫一妻,多少男人还在外面包二养三的。   听到何云娘话中的不忿,易长安一时也是无奈:“有空……你多劝劝关夫人吧,她到底是正妻,又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现在只要把儿子仔细看好,以后……等成了老封君,也不怕那些个姨娘通房再作妖。”   只是可惜,女子本该灿烂的年华全都浪费到内宅的争斗上了……想到第一次见到黄淑珍时,那个通身富贵自来热情的妇人,易长安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叹。   何云娘却突然在此时开口说了一句:“长安,我很庆幸……是你!”   易长安愣了愣,也慢慢弯了唇角:“我也很高兴,我在这里有了一个妹妹。”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各自通畅相惜。何云娘还打算再跟易长安说说这一段的家常,外面却突然传来了锦儿极不情愿的声音:“爷,太太,修竹说他有紧要的事情要禀报老爷。”   易长安连忙重新乔装了,着好外衫走出了卧室:“修竹呢,他有什么事?”   垂头缩在外面,正被锦儿那一双大眼瞪得不自在的修竹连忙应了一声:“爷,是宣州本家来了封加急信……”   宣州本家……易家?!易长安眉头一皱,忙伸手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冷笑一声。   何云娘连忙走到她身边:“长安,信里写了什么?”   “说是本家嫡支三少爷易惟敦要过来滁州这边……”易长安将那封信草草一折,就拉了何云娘的手,“走,我们一起去萱草院;这么大的事,该早些知会母亲知道才好。”   萱草院里,沐氏刚刚看着奶娘哄睡了易祯,正要让人去知会何云娘那边,让易祯就睡在萱草院,就听到丫环过来通传,易长安和何云娘来了。   沐氏心里不由闪过一抹不悦。   易长安已经回来了,都说久别胜新婚,何云娘却还记着易祯这里,这是男人她不放手,孩子也要一手抓着了?还说动了易长安一起过来接祯儿走……   沐氏端正在主座上坐下,淡淡开了声:“让他们进来吧。”瞧着两人肩并肩地进来行了礼,自己却自顾着端起了一杯茶水慢慢啜着。   “母亲,宣州河间本家来了封急信!”易长安将沐氏的做派看在眼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不紧不慢地扔出了一句话。   沐氏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本来去拂茶沫的盖子就轻轻在茶盏上磕响了一声;宣州河间本家……不就是那个她费尽了心力才从里面出来的嫡宗易家吗?他们来信做什么?!   沐氏急忙把茶盏搁在了桌子上,从易长安手里接过那封信,飞快地看了起来,片刻后再抬起头,脸上已经显了些忧色:“易三要过来?他向来只会斗鸡走狗,他过来做什么!”   易长安并不接话,只是静静看着沐氏。那个易惟敦是谁她并不认识,如果里面有什么漏子,也该是沐氏去描补的,她只要配合就好。   沐氏对上易长安的目光,立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沉吟片刻开了口:“虽然我们承嗣到了旁支,他那边一来是嫡支,二是现在虽然不是你的嫡兄了,到底也是你的堂兄,既然过来了,我们也不能不接待……”   “这信写得已经有些日子了,算算时间,只怕易三过不了两天就要到了。”易长安微微垂目,“我歇息不了几天还要忙于公务,云娘原来也没见过这些本家的亲戚,她又是个年轻面嫩的,只怕到时还要多多麻烦母亲了。”   沐氏本来确实打着小算盘,想着到时即使有些得罪人的事,也可以推着何云娘到前面去做,结果被易长安这一脚皮球踢回来,担心易长安会摞挑子不干,沐氏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先认下了。 第183章 下马威   没过两天,易长安刚刚下了衙,就看到自己家门前停了两辆马车。   一人身着暗色绿绸长衫,搭着一名下仆的手跳下马车,扬扬抬头看向那块挂着“易府”两字的门楣,然后一脚轻踹在门前台阶边墩放的一只雕成宝砚形状的青石门当上,嘴里“嗤”了一声:“想不到易五如今还混得有些人模狗样了!”   古代说的门当户对,“门当”指的门前放的这一对石墩,门当的意义不仅在于老百姓嘴里说的避鬼驱邪,更重要的是一户人家的脸面。   这人一过来就先踢了门当一脚,根本就是没把易长安的脸面看在眼里,听到声音刚开了门往外瞧着的门房瞧着这架势,不由面色也不好看起来,即使猜测着来人可能是老爷说的这几天可能会到的易家嫡支三少,也踌躇着立在门边,并不出来迎接。   易惟敦见门房斜斜开了小半扇门后却傻啦吧叽地呆在那里并不上前,皱了皱眉头正要呵斥,背后已经传来一声怒斥:“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公然污辱朝廷命官,你们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易惟敦刚刚转过头,就见两个长随模样的人冲上前来,一人按了他一只手臂,往他脸上呼呼几拳头招呼了过来。   易惟敦“哎哟”叫了起来,眼眶挨了两拳重的,打得他眼前一阵金星乱闪,连忙大声喊了起来:“你们都是死人呐,还不快把这两个人给爷拖下去打死!”   马车上下来的几人被刚才的变故惊得愣在一边,听到易惟敦这一声喊,纷纷赶上前来想揪住那两名长随,却被身后大步行来的年轻男子一人一脚,将好几人给踹了个大马趴。   有那身手矫健闪开了的,正要回击,一眼瞧见那人一身官服,不由愣了愣,再一抬眼看了看那官员的面貌,连忙垂了手退回几步,避开了易长安又飞踹过来的一脚:“五少爷,你误会了,小人是护送三少爷过来的!”   脸上吃了墨竹和修竹好几拳的易惟敦这时也醒了神,盯了墨竹和修竹一眼,大叫起来:“反了反了,你们不是那两个什么竹吗?没上没下的东西,居然敢打起主子来了——”   听到易长安一声轻咳,墨竹和修竹两个趁机退到了她身后,还装着才认出人的模样,一脸委屈地跟易长安请罪:“请爷恕奴才们眼拙,刚才瞧着这人竟然敢踢我们府上的门当,这才上前教训教训这人,没想到竟然是易三少爷——”   易长安摆了摆手:“不怪你们,爷身为朝廷命官,代表的可是朝廷的脸面,没想到竟然有人敢踢我门当公然辱我,你们为爷出手是应该的!”   主仆三人一言一语的,竟是把才从马车上下来的这一行人晾了半天,易惟敦忍不住喝了一声:“易五!”   易长安这才恍然醒神似的看了过来:“原来是三堂兄!几年没见了,三堂兄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踢我府上门当泄愤的?”   易惟敦不由一滞,刚才的气势顿时矮了几分下去。他大老远地跑到滁州这边来,本就一路劳累,遣人下去打听易长安的住处,那些个人一口一个“易大人”叫得格外刺耳。   想到当年面色阴郁,即使被自己欺负陷害也只能死死捏着拳头隐忍的那贱种居然也混成了个“大人”,瞧着在这滁州府还挺有点官声的,易惟敦顿时一肚子没个好气。   等下车后瞧着易长安的门户规整得大有气派,易惟敦心里更是不舒服了,顺脚就踢了过去,没想到却被易长安撞了个正着……   到底当年在易梁面前也是嚣张惯了的,易惟敦只是滞了片刻,就重新壮了气势,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怎么着易五,这才当了多久的官,就摆起官威架子了,你这是打算把你嫡兄给捆进大牢里去,好好给我吃个下马威?”   “堂兄慎言,如今我可是承嗣洪桥易家的香火,可不敢跟河间易家的三少称什么嫡亲兄弟!”易长安立即顶了一句回来。   易惟敦顿时把眼睛一瞪:“易五,咱们可是一个爹!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你敢说你跟我没有血亲?你要自己承认自己是野——”   姐还真不跟你是一个爹!易长安眼神骤然凌厉,让易惟敦生生将那个“种”字给咽回了嘴里,愣是没敢说出来,这才冷冷出声:“血亲?我还真没见过抬脚就踹人家门当的血亲!若是没人教养过你,要不要我把这左邻右舍都请出来评评理?!”   易惟敦心里立即打起了鼓。易长安是个官儿住在这里,指不定旁边都是些小小的官,都说官官相护,这些人肯定都会偏帮着易长安说话。   易长安在这边当官也当了一段时间了,这强龙难压地头蛇……   不等易长安吩咐墨竹和修竹去请人,易惟敦就立即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来,色厉内荏地叫了起来:“行行,你不认我可以,我可是带了族长的书信过来,有本事,你就连这个都别认!”   宗亲族大,是大燕朝铁打的规矩,有那丈夫故世、妻子却实在不堪的,族长甚至有权利替故世的族人写下休书!如果有不敬宗族、不敬族长之举……   易长安权衡片刻,只得改变了自己想借机把易惟敦赶走的想法,扬了扬下巴:“墨竹,把信拿过来!”   墨竹忙上前把易惟敦手里的那封信接了过来,递给了易长安。   撕开蜡缄,抽出里面的信笺匆匆看了一遍,易长安脸色有些晦暗不明,抬头看了易惟敦一眼,轻哼了一声:“墨竹、修竹,带他们进去安置!”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易惟敦灌了些迷魂汤,族长的信里写得明白,说是易梁既然大有出息了,也该感念感念当初的亲恩,扒拉扒拉血亲兄弟,打虎还要亲兄弟呢,所以特意叫了易惟敦过来帮忙……   就易惟敦刚才一个照面看到的那样,过来帮忙是假,惹麻烦才是真!易长安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提脚先走进了门。   易惟敦连忙要跟上去,车夫赶紧叫住了他:“易少爷,这车费你还有一半没给呢!”   易惟敦一指易长安的背影:“这儿他才是主人,你们赶紧问他要哇!”   易长安却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刷地回过头来,冷笑了一声:“找我要?行啊,既然这儿我才是主人说了算,我把你欠的车费付了,再把回去的车费一起付清,你从哪儿来的,就给我回哪儿去!”说完就一扬手,“墨竹、修竹,不用带人去安置了,即刻去账房支些银钱出来,送易三少爷走!” 第184章 嫡支易惟敦   他这才过来呢,脚还没踏进这宅子里的地儿,易长安就想把他挤兑走?易惟敦立时跳起脚要骂:“易五,你这是翅膀硬了就想——”   易长安皱了皱眉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凭你今天在我家门前闹得这些事,我即刻给族长书信一封一一说明,就不信他会不明事理地还让你留下来!给我把门关了!”   墨竹和修竹连忙机灵地跑进门里推着门板要关上门。   易惟敦瞧着易长安似乎来真的架势,唬了一跳,连忙扑上前堵在了门缝里,不让墨竹和修竹关门。   那两位车夫见状,面面相觑了几眼,连忙拥上前来去扯易惟敦的衣角:“易三少爷你别跑啊,你还欠我们的车钱没付呢!”   刚才易长安那身官威一发,车夫们是不敢去捋她的虎须了,何况还是易惟敦雇的车,自然是一起齐齐上前,扯住了易惟敦要来车钱。   易惟敦这头正努力想挤进去呢,身后却不断被两个车夫扯着往外拉,要给拉出门外了,他还真相信易长安这野种敢关门!   易惟敦连忙死死扒住门板大叫起来:“付付付!我付车钱,你们别扯了!春源,春源!你赶紧把车钱付给他们!”   先前那个身手矫健的长随立即应了一声,从怀里掏了张银票扬了扬:“行了行了,我们爷都发话了,还会少了你们那几个车钱?”   两名车夫见春源身上有银票,松了手一窝蜂地围了过去,易惟敦趁机挤进了门里,捏着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正要开口,抬眼才看到易长安早走得没影儿了。   易惟敦急忙追了过去,在二门处却被易府的几个下人拦住了:“易三少爷,这里可是内宅,易三少爷要是胡冲乱闯的,我们做下人的可不好跟老爷交差!”   易惟敦瞧着这几个人一边说着不好交差,一边开始捋袖子,立即觉得刚才被墨竹和修竹这两个王八羔子揍在脸上的伤处痛了起来,下意识地先退了几步才喝道:   “易梁呢,把易梁给我叫出来!我可是代表族里来的,易梁他把我摞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这大老远的,他——”   “易三少爷,我家老爷说了,请你们在这边安置!”没等易惟敦放出什么话,板着脸的墨竹就从另外一边角门冒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角门里的院子,“这处客院已经收拾好了,请易三少爷自便!”   那院子虽然不大,倒也算得是整洁。到底是才来就被易长安捏着了个小辫子,易惟敦眼睛溜了一圈也不吱声了,催促着自己带来的下仆赶紧搬行李。   萱草院里,易长安囫囵说了刚才的情形,眉心微皱:“虽然易惟敦被我借机捏个个小辫子不敢太放肆,但是就凭他拿了族长的书信过来,我估计他和族长那边应该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如果易惟敦说动了族长,借着宗族的力量来给她施压,那就比较棘手了……   沐氏目光微闪,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我会让人先仔细看着那边的,等弄明白了易三的来意,到时我们再想对策。”   现任的族长,沐氏可不是没有打过交道。   现任易氏族长外表正直,私底下却是极为贪财,如果不是这样,当初她也不能通过银子开路,得到族长的帮助,从易家嫡支里头分出来,让易梁去承嗣了另外一支偏支了。   要说她和易梁以前,也确实没有多大让族长图的地方,可是现在不同了。   易长安一步就升了两级,任了滁州府的推官,眼瞅着这成天被上头的大人提调过去办案的,虽然回来只说办好了,其余的并不多说,这怎么着也该有一份功劳的,这以后的仕途肯定还能走得远。   她早跟本家翻了脸的,自然不会寄什么信,本想着滁州府跟宣州河间天远地远的,那边也不用理会什么,也不知道谁把她这边的事瞧在了眼里,竟然巴巴儿地给嫡支那一边说了。   嫡支那一宗当年就看她和易梁不顺眼,如今瞧着他们有出息了,哪里还有不跑过来叮着吸血的?想来也是怕名头不顺,特意说动了那贪财的老不休族长,两边一起联了手过来……   易惟敦这一趟过来,还真是不能撵,要不是易长安赶巧拿住了他的一个短,只怕这会儿易惟敦凭着族长那封信,就能把这屋顶掀起来。   现在也只有先留了人,后头再慢慢打算了,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好不容易才过了这样的日子,可绝对不想被嫡支这些吸血蚊子不要脸地附上来!   易长安冷眼瞧着沐氏目光闪动的模样,知道沐氏这是上了心,横竖易惟敦有什么来意,也是归他那边急,她这边可不急,先慢慢晾上易惟敦几天再说。   又闲扯了几句这几天要小心门户,易长安就带着何云娘告辞了。沐氏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默默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宛嬷嬷轻轻撩开帘子,见沐氏一个人还捧着茶水出神,忙上前唤了一声:“老太太,茶都冷了,老奴给你换杯热茶来。”   沐氏回过神来,连忙放下茶盏,两眼熠熠看向宛嬷嬷:“可有信来?”   宛嬷嬷点了点头,先回身仔细掩紧了房门,才从贴身的衣物里取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递到了沐氏面前:“这一回送了这个过来。”   沐氏连忙接了包裹一层层打开来,里面并不像上几回那样是一封书信,而是一串金丝小叶紫檀手串,油性十足,每一粒串珠上都是漂亮的满金星。   沐氏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遍,立即戴到了手腕上;她年纪还不到四旬,常年保养得不错,手腕子依旧纤细白皙,被这串金丝小叶紫檀手串,说不出的雍容贵气。   瞧着沐氏仔细打量着手腕上的串珠,眉眼都舒展开了,宛嬷嬷也忍不住笑着低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个好东西,这都多少年没再见到这样的料了……”   沐氏淡淡扫了宛嬷嬷一眼,见她立即收了声,这才拉了拉袖子拢住了那串手串:“易惟敦那边,我记得原来是有些毛病的,你赶明儿找人去试试,看看他改了没有。”   最好是没改……   易惟敦赶了这么些天的路自然累了,当天住下后就睡得死猪一样,等第二天起床时,易长安早就出去上衙了。   本来想先去易长安的书房逛逛,却被修竹领着人给拦住了,易惟敦只得悻悻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房间屁股还没坐定,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奴婢是过来给易三少爷送朝食的……” 第185章 轻薄   易惟敦连忙三脚并两脚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见是一个容貌有几分娇美的小丫环,声音微微扬了起来:“唔,怎么才送朝食来?爷都快饿坏了,赶紧的,都给爷摆上吧。”说罢自己转身先进了正厅,坐在了桌子边。   丫环被斥了一句,脸都有些唬白了,连忙提了食屉上前,把几样朝食一一摆了出来。   易家的朝食并不复杂,几碟子酱菜、卤菜,一罐子小米粥。易惟敦是客,丫环自然要把粥盛好了,把碗捧到易惟敦跟前来放好才行。   只是没想到丫环刚在易惟敦摆着碗,手就被他一把捉住了。丫环吃了一惊,手上一偏,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就洒了,淅淅沥沥地从桌子上淌下来,污了易惟敦的衣衫。   易惟敦连忙放开手站了起来,还没等他说话,那丫环已经臊红着脸冲了出去……   萱草院里,沐氏细细听着宛嬷嬷的禀报,一双美目中潺潺流出了笑意:“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易惟敦这才来第一天呢,就憋不住火,闹出了这桩事,哼……”   宛嬷嬷垂手站在沐氏跟前,并不多话。她跟着沐氏在易家本家嫡支也生活了好些年了,眼里看着易惟敦这个嫡出的三少爷长大,早知道他那点尿性。   易惟敦这尿性,还真随了他那早死的父亲!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易父要不是这么个尿性,又怎么会图着姑娘的美貌,瞒着人把沐氏救下来呢?只怕那时她们早死在乱军之中了……   沐氏得了确信,细细想了一回,才不紧不慢地跟宛嬷嬷发了话:“阿宛,去把这事儿传进何氏耳朵里……”   宛嬷嬷连忙侧耳仔细听了沐氏的吩咐,应了一声敛衽下去了。   将近中秋的天气,太阳已经不烈,晒在人身上暖意溶溶的。易祯快要满百日了,何云娘记着莫离原来说的话,这时候正好把易祯抱出来多晒晒太阳。   易家租的这宅子后头有个小花园,易祯虽是个小人儿,也知道要往外头来玩了,成天闷在屋子里头他就要嚎,何云娘天气好的时候就经常带了他来这园子里逛逛。   易长安已经把“吃饭睡觉打豆豆”的笑话说给何云娘听了,何云娘瞧着儿子在怀里瞧着那些每天都看不腻的花儿草儿的兴奋地叫着,忍不住笑着亲了亲他小脸蛋一口:   “才多小的人儿就知道成天往外头跑,要是等你长大了还这么调皮贪玩,小心娘亲真的要打豆豆哦!”   易祯哪里知道亲娘在说着要打他的话,见亲娘亲他脸蛋儿,只当是又在跟他逗着玩儿,张嘴就给何云娘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   没生孩子以前,何云娘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要是没有牙齿,那得多难看,没想到生了易祯以后,看着没长牙齿的儿子笑得露出粉红的牙床,何云娘只觉得稀罕得紧。   正搂着儿子要再亲上两口,上风处却隐隐传来几声抽泣声,锦儿皱了皱眉头正要走过去喝斥,何云娘听到“易三少爷”隐约几个字眼,连忙冲锦儿摆了摆手,让奶娘把易祯先抱回去了,自己带着锦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一丛翠竹后头正背对着这边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环,一个在哭,另一个在劝。何云娘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两个正是在内院里做洒扫的燕草和碧丝;哭得那个正是长相有几分娇美的碧丝。   “呸,听说还是本家嫡出的少爷呢,真不要脸,这才来咱们府上第一天,就敢这么对下头丫环毛手毛脚的!”   燕草恨恨骂了一句,见碧丝还在低声啜泣,连忙又安慰了她几句:“碧丝,你也别伤心了,回头我们去求了宛嬷嬷,下次送饭派个小厮过去就是了,那人要是不走,咱们就一直呆在二院里头别出去,横竖撞不着人,他也拿咱们没有办法!”   碧丝拿帕子揉了揉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又抽泣了一声:“可是……要是易三少爷跟太太来讨我怎么办?要是易三少爷拿着这个由头来讨人,难不成主子还会为着我跟他翻脸?   我不过是一个奴婢,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主子,被他摸了也是白摸,事情传出去,坏的只是我的名声,指不定老爷念着那是他的堂兄,索性把我送了过去呢?”   燕草不由愕然:“这个……不会吧,我可是听说,老爷是很不待见易三少爷这位堂兄的,听说以前在本家的时候,易三少爷就对老爷很不好呢。”   “他们之间再不好,那也是主子之间的事。我一个当奴婢的,哪里就能得主子格外看顾了?我只叹自己命不好,生来下贱,要是我是这府上的主子,易三少爷敢行轻薄之举,老爷肯定二话不说就会把他赶走了……”   碧丝哭一回,又被燕草劝一回,等情绪稳定了,两个丫环手拉手地走了。   竹林的何云娘却一直站在了原地不动,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锦儿连忙轻唤了一声:“太太,有些起风了,我们先回吧?”   何云娘“嗯”了一声,才走了两步,突然转回头吩咐了锦儿一句:“你去打听一下,今天早上碧丝那丫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去吧,我自己回房间等你消息。”   锦儿忙下去,小半刻后就把打听来的消息回报了上来:“……今天早上是碧丝那丫头给易三少爷去送朝食,易三少爷瞧着碧丝长得好,手脚有些不规矩,碧丝打翻了粥都泼到了易三少爷身上,自己抽了空跑了……”   好好地去待客,结果被客人轻薄了,也难怪碧丝那丫头要哭那么一场了,只是……   “我记得碧丝只是内院负责洒扫的丫头吧,又不是厨房里的人,怎么让她去外院送朝食?”何云娘眉头蹙了蹙,轻声问了出来。   “说是负责送朝食的小厮刚好有些跑肚,怕耽搁了易三少爷用饭,就托了碧丝送过去。”锦儿跟着何云娘跑前跑后的,在珍云绣庄也见识了不少世面,事情做得愈发妥帖了,自然把这些都一起打听清楚了。   何云娘“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算算这时间,早不哭晚不哭的,这碧丝刚好在她带着豆豆去园子里晒太阳那一会儿来哭,不就是专门哭给她听的么?碧丝,应该是婆婆沐氏那边的人,可是婆婆不惜暴露碧丝,又是为了什么呢?   何云娘低下头细细想着,心里突地一动,先前碧丝边抽泣着边说的那句话再次清晰地在脑海里响起:“我只叹自己命不好,生来下贱,要是我是这府上的主子,易三少爷敢行轻薄之举,老爷肯定二话不说就会把他赶走了……”   难不成沐氏……打的是这个主意? 第186章 来意   上衙的时候没截住易长安,吃个朝食又被那丫环洒了一身粥,易惟敦骂骂咧咧地换了一身衣服,带着人去滁州府逛街了,估摸着到了官府下值的时候,专门等在了滁州府衙门前。   易长安刚好跟关江一起走了出来,易惟敦立即自来熟地就迎了上去,一脸的笑容亲切,眼睛睃着关江那边:“五弟,我正说这会儿你差不多该下衙了,还真赶上了,这位大人是?”   想不到易惟敦脑子还挺好使的,还会来这一招!易长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三堂兄怎么过来了?”转头看向关江,“关大人,这位是昨天刚从我本家过来的一位堂兄。”却并不把关江的身份介绍给易惟敦。   易惟敦心里暗恨,面上却愈发堆起了笑容:“原来是关大人,久仰久仰,我正好在外面订了个雅间,关大人可否赏脸——”   关江本就人精似的,一瞧易长安脸上不咸不淡的,不等易惟敦说完就端起官腔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本官还有些事体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堂兄弟两人聚旧了。”   易惟敦只能干瞪着眼看着关江走了,转回头睨了易长安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既然关大人走了,那我们还是回去用晡食吧,走吧老五,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易长安眉梢轻轻扬了扬,抬脚先走。   一回到家,易惟敦就大咧咧地往正厅里一坐,把来意说了:“老五啊,不是我说你,你如今多少也算有些许出息了,怎么也不跟族里头报一声?   要不是前些日子我们族人过来这边做生意,凑巧听到你的事,你难不成还打算对族里瞒着掖着?族里对你多年看顾……”   易长安默不出声地啜着茶,任易惟敦一个人说着。   易惟敦故意先拿大帽子来扑一扑人,没想到易长安不接这一茬,顿时自说自话不下去了,躁性子一起,顿时忘记来时族长交待的什么要委婉了,直接就把桌子狠狠一拍:   “易五,你可别忘了当初还是家里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去族学读书的,怎么着,你如今才挂了个芝麻大小的官儿就成白眼儿狼了?”   易长安这才放下茶盏,沉着脸盯向易惟敦:“说吧,你这一趟过来,找我这个芝麻大小的官儿有什么事!”   她是久做刑侦的,气势一放出来,冰冷刺人;易惟敦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突,想到怀里那封族长的书信,底气又壮了起来:   “这可不是我找你有什么事,是我们易氏的族长找你有事!族长的信你也看了,要是你还认自己是河间易氏的族人,就该好好回报回报族里!   滁州这破地方穷是穷了点,不过产的崖香、乌头还有其他几样药材还算过得去,你在滁州府多少也是个官儿,谁不会卖你几分面子?   族里说了,只要你摞句话,让咱们也插一只脚进去做点买卖,不用你投现银,年底分红就算你一成干股……”   易长安不由冷笑。   她就想着滁州府不过一个年产粮十万石的下府,这边还有什么让易惟敦图的,原来这厮竟然是打着崖香和乌头的主意!   崖香产于太平县一带,产量本就不高,山民们采得来都是由天香阁香药铺子收购的,虽然价格公道,却是独此一家;听说在别的几处小香料产区也是如此,大部分都由天香阁垄断收货了。   天香阁是大燕有名的连锁商号,后头的大老板要是腰杆子不硬,也别想着把商品铺开,更别想着收独货了。   至于乌头,因为乌头有毒,民间小打小碎的官府不管,但凡大批量买卖,就全是官衙办的济药局做主经手的了;每年光乌头的大批买卖,不仅富了当地县衙,更肥了从县衙到府衙甚至燕京的不少人。   光这两种,别人多年做的好好的,且背景深厚,易惟敦上下嘴皮子一碰,斜杠子想插一脚进来,不知道会得罪后头多少关系。这抢人衣食,差不多是跟杀人父母一样的深仇了,易长安自忖自己绝对没有那个谱儿!   何况就是她能找关系通融,在其中分润一二,就凭易惟敦这德行,也绝对不会想着让他来做这生意!   易长安一口就回绝了:“这几样香药和药料背后牵涉何其复杂,三堂兄才说我不过是个芝麻大小的官儿,这里头的浑水可不是我这么个芝麻官能淌的;三堂兄,恕我无能为力!”   易惟敦大老远的巴巴来这一趟,自然是算过这里头的利润有多大的,他在宣州河间打着这个算盘的时候,连怎么跟族长那边分成都讨论过了,这会儿怎么甘心被易长安这么一两句话就打发回去?   心中鄙夷易长安好歹当了个从六品的推官,管着一府的刑狱,却连做点案子拿捏人都不会,易惟敦面上却是一脸包办的自豪,拍了拍自己胸脯:   “这个你放心,这浑水不浑水的,你也别怕,只要你把做这几样生意的那几个商户给我引见过来,再带我去拜会拜会府衙里几位大人就行,剩下的样事不用你操心,我自然会在其中周旋好!”   易长安忍不住冷笑出来:“三堂兄这是真把我当读死书的呆子了!我把人引过来给你搭上线了,剩下的当然样事不用操心,自有你打着我的幌子去做了!”   做成了,易惟敦乐滋滋拿了大头走,做不成或者后头出了事,最后还是她背锅;易惟敦这是想把她当傻子耍呢!   谁说的读书多的人不通经济?他怎么瞧着易长安这心眼子跟那藕节子似的!易惟敦没想到易长安一语就道出了利害,赖着脸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易五你这是说什么,我——”   易长安却径直打断了易惟敦的话:“墨竹,修竹!即刻给我把这话传出去,要有谁敢打着我易梁的名字在外头揽生意,一律给我当骗子抓起来送官!”   易惟敦脸色顿时胀成猪肝,气得瞪着易长安说不出话来;易长安却一拂袖子站起了身:“去问问厨房晡食做好了没有,当了一天的差,我肚子可饿了!”   主仆几个刷刷全走了人,只留下易惟敦一个人干坐在正厅里。   一直候在外面的长随春源连忙蹩了进来,觑着易惟敦那脸色,支吾着问道:“少爷,这强按牛头不喝水,五少爷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看我们这一趟……”   “这油盐不进的易五,大老远的我来都来了,还叫我白跑一趟放空回去?!”易惟敦恨恨地啐了一口,眼珠子转了转,哼了一声,“我就不信没了胡屠夫,我就得吃带毛的猪!” 第187章 有药!   没有易长安铺路,易惟敦想拜会滁州府的几位官员做不到,但是去外面结识几个商户还是随随便便的。   易长安说的放话出去,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在城门口贴告示,总有些商户是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实情,听说是易推官的堂兄,还是嫡支出来的,对易惟敦自然要高看一眼。   易惟敦本来就是个善于在其中撺弄的主儿,不消两天工夫,跟滁州府的一些商户就熟络起来。易长安探得消息,不得不让墨竹和修竹过去给几个商户敲了边鼓,至于那些人是相信还是以为她在故作姿态,却不是易长安能控制的了。   她既要顾着宗族不能强硬赶了易惟敦走,又要提防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拉虎皮做大旗,一时间也有些不胜其烦。   何云娘瞧着易长安为着这事烦恼的样子,心里也担忧起来。她心目的长安是能做大事的奇女子,怎么能被这些耍手段的琐碎事情绊住脚呢?   过得两天易长安刚去上了衙,莫离就从书院回来了,何云娘借口身子不适,让锦儿紧急把莫离请了过来。   莫离身上的尘土没掸就被锦儿拖了过来,还以为何云娘病得严重,谁知道一进云舒院的正厅,就瞧见何云娘正好好地坐在主座上,面色红润,除了眉间隐见一缕忧色,怎么看也不像病人,莫离心里不由一阵狐疑:“何太太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唤易长安为“安哥”,若论兄弟,就该唤何云娘为“嫂子”,若论东主和师爷,也该叫她一声“太太”。   只是莫离知道易长安是女子后,对何云娘这个生了易长安名下长子的妇人,心里总有些疙瘩,因此一直称她“何太太”,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也不失礼。   何云娘跟易长安的关系如今却是比以前更亲近了许多,一时也没想太多,直接就按着易长安的口吻喊了一声:“小莫,这几天辛苦你了。”   这语气……莫离微微扬了扬眉:“何太太是找在下有什么事?”   “前两天易氏本家嫡支过来人了……”何云娘三言两语就把易惟敦过来的事给莫离说了,眉头蹙得紧紧的,“这人就跟苍蝇一样腻烦人,偏要死皮赖脸地在这里住下了,长安碍着族里情面,却是对他打不得赶不得,我想着——”   莫离眼睛隐隐亮了亮:“我这里有上好的药,无色无味,不管是下在茶水里还是饭菜里,只要一点点,管教他上吐下泻起不了身,别想着出去再招事!”   何云娘却轻轻摇了摇头:“让易惟敦病着只是治标不治本,何况麻烦的还是我们府上的人要来照顾他——”   难不成何云娘是想干净利落的……莫离飞快地压低了声音:“让人看起来像猝死的药我也有,不过这易惟敦到底是住在府上,只怕会给安哥惹麻烦!”   何云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莫离是什么意思,连忙用力摇了摇头:“不是!小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想问——”   顶着莫离一脸“你倒是说啊”的催促,何云娘一咬牙就说了出来:“想问你那里有没有催情药!”   莫离的嘴张了张又阖上,阖上又张开,满脸怀疑地盯着何云娘:“你要这个干什么!”   何云娘的脸色不由红了红,吭吭嗤嗤地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再过两天就是祯儿的百日酒,到时长安会小请几桌客人,我让人把药下到易惟敦的吃食里,到时候……”   莫离的目光不由复杂起来:“你可要想清楚了,这里头万一有什么差池……”   “不会,你这边要能办得妥当,我一会儿就出去再请托关夫人,到后天她是一定会过来的,有她帮着在旁边照拂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何云娘满口打了包票,殷殷看向莫离,“你只管告诉我,你有没有那药?”   “有!”瞧着何云娘那一脸果决的神色,莫离立即一口应了有,“回头我就给你拿过来,再跟你说一下药效和忌讳……”   “好,这事你别告诉长安!”何云娘掩在袖中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一直以来都是长安帮她做了这样那样的事,让她得以舒心地生活着,这一回,她也长安做一回事,解了长安眼前的烦扰!   等莫离拿了一只小瓷瓶过来,何云娘听了他的嘱咐后仔细收好了,让奶娘将易祯抱到沐氏那边去,自己托言要亲自去给关夫人送请帖,跟沐氏报了备,带上锦儿出门往关府去了。   沐氏接了易祯在怀里逗了一阵,见孙子有些乏了,让奶娘带了下去休息,转头看了宛嬷嬷一眼:“阿宛,你说这何氏是不是不懂那里头的暗示?”   这都好几天了,何云娘一直没个动静,易惟敦那边听说是愈发地跳得欢了,易长安这个官帽儿来之不易,可是他在外辛苦办案挣来的,还真容得易惟敦在后面拖后腿?   宛嬷嬷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想不透何云娘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奴瞧着,或许这何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听不懂那些个暗示?”   沐氏微微撇了撇嘴,不出声地伸手抚着另外一只手腕子上带的金丝小叶紫檀手串,一粒粒珠子慢慢转着,眉心蹙出了一   个“川”字:易长安如今往上走的势头正好,她可不能让易惟敦这不着眼的给毁了,只是何云娘太笨不懂接腔,那她也只有另辟他径,推上一把了……   两日倏忽就过,很快就到了易祯的百日。   按原来定的,易府摆了小几桌酒宴,小范围地请了些同僚过来,男女客分内外院设了席。   外院男人们自然是只管喝酒,内院女眷们却是让奶娘把易祯小小人儿抱出来溜达了一圈,说了一箩筐吉祥话出来。   沐氏借口累了,早早就先退了席;何云娘正笑吟吟地应酬着,忽地瞧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帘子边探头探脑的像是有事,却不是她先前安排的那个。   何云娘正在迟疑,那小丫头却走进来怯怯禀报了:“太太,前头易三爷喝醉了酒,嫌银鸳姐姐服侍不周,正在打骂闹着……”   一听这事儿还是按自己原来定的发展,银鸳已经完成了她交待的事,何云娘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爷们儿是归男主人招待的,可是下人这些却是归女主人管束的。出了这样的事,何云娘自是少不得要去看看,连忙一脸歉意地跟旁边的几位女眷道了歉:“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几位先慢坐,我先失陪一会儿。”说完就带着锦儿急匆匆地跟着小丫头过去了。 第188章 药出错了!   瞧着何云娘走了,有一名女客才低声问了出来:“那易三爷是易家的哪位?这易大人还宴着客呢,怎的也不给人留点面子,喝了酒就闹将起来了……”   有知情的轻轻回了一句:“听说是易大人本家过来的一位堂兄,似乎是想来这边做生意。”   这当了官,不管到哪儿,一是少不了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二是少不了一些跟着想来沾光的族人。问话的那位女客心中了然,忍不住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既是过来这边,怎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位易三爷当初在本家的时候没少刁难易大人,这会儿瞧着人发达了,居然大老远地跑过来想打着人的幌子做生意——”黄淑珍趁机插了话进来,“我听说他还强逼着要易大人入上一股呢!”   做官的光靠俸禄,实在是两袖清风,族人三四靠着做点生意,少不得几家合股,正该是两边欢喜的事,怎么就还要强逼到易大人了呢?   可关夫人跟易太太两人合伙开了家绣坊,关系好着呢,关夫人这话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再结合黄淑珍上一句“当初在本家的时候没少刁难易大人”这话,几位女眷不约而同心里都有了些想法,这位本家来的易三爷,只怕是位恶客,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地合伙做生意,而是仗着族里关系和地位,想压着易大人做事来的吧!   黄淑珍瞧着目的达到,甩了甩手帕,装作一脸担忧:“我瞧着那就是个横的……不行,易大人还在前头待客呢,云娘向来良善,我得过去帮着云娘看着点,可别让她在自己家里吃了人排落!”说着带着自己的两个大丫环也走了。   喝得有些半醉的易惟敦觉得浑身燥得很,偏偏那个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他身上的丫环狡猾得紧,一边哭着陪罪,一边就往院门口缩。   易惟敦只觉得一肚子的火气越来越压不住了,竟然一股股地往下窜,让他看着那还在缩着肩膀哭泣的丫环就是一股邪火。   了有些干燥的嘴唇,易惟敦一边示意长随春源去关院子门,一边急步上前想拉住那个叫银鸳的丫环:“过来,你把爷的衣裳都弄,你得给爷擦干净!”   顶着易惟敦那越来越露骨的目光,看了眼他腰线以下湿的那一大片,银鸳心里紧紧绷着,飞快地想赶在春源关门前跑出去:“易三少爷,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你饶了奴婢吧……”   易惟敦不等银鸳再说什么,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就想扯住她,银鸳尖叫了一声,因为躲避,不得不往旁边闪了闪。   院门,刚好被春源合拢!银鸳的心顿时突地往下一沉,而下一刻,院门却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何云娘带着锦儿奋力挤了进来:“三堂兄,你这是做什么!我家中的奴婢再是得罪了你,也没必要关了院门喊打喊杀的吧?!”   易惟敦已经有些等得急不可耐了,此时甚至意识都有一些模糊,耳中听着女人的娇叱,下意识转头看向何云娘。   何云娘刚生完孩子几个月,年纪也才十八岁,此时的气质既揉合了少女的稚嫩,又带有隐约的风韵,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为人母的成熟……   这样的女人,要是被自己身下会是什么样?易惟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想法都没有了,只除了一个:抓住这女人,狠狠地要她!   何云娘一眼看到易惟敦腥红的眼睛,心里就蓦地一紧:莫离没说过他的药会是这么强劲的效用啊?易惟敦看起来似乎反应格外强烈,难不成——   “过来!”不等何云娘作出什么退避的反应,易惟敦已经一手掐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拽,一手将她的衣裳往下一扯。   随着“嘶啦”一声衣裳的裂响,三个女人的尖叫齐齐响起,锦儿刷地冲上前去挠易惟敦的脸:“你这个畜生,快放开我们太太!”   易惟敦正是着火的时候,冷不丁脸上被挠了几道血印子,刺痛更刺激了他的神经,一脚就将锦儿踹了出去。   见锦儿痛得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银鸳咬咬牙也冲了上去,却被易惟敦同样一脚踢飞。   莫离的药出错了!出问题了!何云娘身子一阵阵发抖,拼命挣扎着想从易惟敦手中逃脱:“易惟敦,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你堂弟易长安的妻室,你——”   易长安?那个以前被他欺负了也只敢隐忍的易长安?易惟敦愣了愣,脑中闪过的却是前几天易长安对自己的那一张冷脸,邪火呼地一下燃得更烈起来。   易长安那个得点势就翘尾巴的野种,要是知道他的妻子被自己弄了会怎么样?!一种别样的刺激从易惟敦大脑深处涌出,瞬间冲散了他仅剩的理智,何云娘身上第二件长衫被他发狠地又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中衣。   中秋时节并不太寒冷,何云娘穿的衣服并不多,要是连中衣也了,何云娘的清白就真的不保了!何云娘拼命地扭打着易惟敦:“畜生,你快住手!你疯了吗?!你放开我啊!”   春源被自家少爷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弄得呆住了,站在院门边一时不知道是上前帮忙好,还是把何云娘从少爷手中分开好,被踹在地上的锦儿和银鸳两人却急得不得了,一边拼命往易惟敦那边爬,一边尖声叫骂起来。   有些偏僻的客院一时之间闹腾得厉害,偏偏因为今天易府宴客,这边并没有留什么下人,院外自然没有别人听得见。   “叫啊,叫得再响些,我更喜欢!”易惟敦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一边淫笑着一边伸手拍了拍何云娘的脸,见她将脸奋力别了过去,手掌往下一滑就要往她的胸前摸去。   如果、如果真让这家伙得手了,她就、她就咬舌自尽!何云娘牙齿咬得格格响,一双杏目陡然大睁。   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人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扬手就是一个手刀干净利落地落下。易惟敦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瞧着那人怒睁着自己的生气模样,何云娘眼睛一酸,一把扑进了那人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长安……” 第189章 不对劲   易长安忍住气恼,飞快地脱下身上的长衫披到了何云娘身上,回头看了匆匆赶到了院子外,正透过敞开的大门惊诧地看着里面情形的黄淑珍一眼,目光落到了她的身后:“母亲也过来了?云娘有些不适,正好请母亲把她带回去。”   易长安神色太过沉静,那双黑眸却亮得有些灼人,沐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让宛嬷嬷上前半扶半抱了何云娘过去。   “关夫人,家里出了些事,倒是惊扰你了。”转头看向黄淑珍时,易长安的目光明显柔和了一些,只是脸还是绷得紧紧的,“还有些女眷在内院吧?她们就劳烦关夫人代为招待一二了。”   黄淑珍连忙应了声“不劳烦”,瞧着何云娘应该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什么大碍,不由长吁了一口气,却是站在一边踟蹰着,等沐氏和何云娘一行先走远。   “关夫人?”易长安上前几步看着她,有些不解地轻扬了扬眉。   黄淑珍左右扫了一眼,飞快地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易大人,你别怪云娘,她也是为了你着想……”匆匆抛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易长安垂眸片刻,扭头扫了自刚才开始、就一直隐形人一样站在她身后的莫离一眼,口气还是忍不住带出些恶劣来:“还不赶紧给两个丫头看看伤?”   锦儿和银鸳两个已经被墨竹和修竹搀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莫离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跑上前去给两个丫头搭脉。   易长安抬腿踹了踹躺在地上的易惟敦,看向春源的目光一片森寒:“把你主子扶进房里,我有话问你!”   幸好莫离今天在宴席上有些心神不宁的,被她看出来后追问了两句就露了馅,这才让易长安紧着杀了过来;却正是赶到得及时。   不过这些内情易长安自然是半分都不会跟别人吐露的,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这赃是铁定要栽到易惟敦头上了!   春源将晕过去的易惟敦放床上躺好,回转身瞧见易长安冰冷的目光,腿脚不由一软,一下子跪了下去:“五、五少爷,奴才、奴才……没想到三少爷喝多了酒会、会……”   他没想到易惟敦喝多了酒会乱性,乱性就罢了,可是还想对着易长安的妻子来……最最关键的是,他不仅没有上前劝阻,还帮着关门——   春源浑身直冒冷汗,这时候才后怕起来,牙齿一边打着颤,一边努力地想给自己辩白:“奴才、奴才刚才一时吓、吓傻了……奴才、奴才该死……”   见易长安坐在椅子上不开口,一双幽黑的眸子中没有半点波澜,仿佛黑暗中的深渊,深不见底,却让人本能地生出恐惧,春源再也受不住这种压力,“啪”的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然后又是第二记、第三记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易长安直到他自劈了二三十记耳光后才抬了抬眼,见他唇角被打得裂开了口子,一张脸肿得猪头似的,这才淡淡开了口:“今天易惟敦喝了多少酒?”   春源自劈了那么多耳光,这会儿脑子里还有些懵懵的不太清楚,愣了小半刻才答了出来:“少爷喝了不老少,大概、或许有七八杯——”   易府的酒杯是可以装半两一杯的,易长安皱了皱眉,轻轻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对吧,我怎么瞧着那几桌他都敬了一圈儿下来,就算不是一人一杯,怕是也有十来杯了吧?”   春源其实也是真不知道易惟敦到底喝了多少杯,正厅里自有易府的下人侍候,他只是在偏厅里吃饭的,是易惟敦醉了,易府的下人才把他找了来。   他刚才说的七八杯,只是根据易惟敦平常的酒量信口诌出来的,这会儿听到易长安自言自语这话,立即用力点起头来:“对对,我听少爷说他是喝了这么多……”   喝了这么多,酒后有些动作出格,也应该能够被原谅吧?做错了事,喝醉酒可是一个好理由!   易长安冷眼看着自己不过略微诱导了两句,春源就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走,眼中掠过一阵冷讽:她现在,可不就是要一个酒喝多了的理由?   等她让春源在供状上签了字画了押,莫离也把锦儿和银鸳那两个丫头的伤势处理好了。   易长安慢条斯理地收好了那一式两份的供词,下巴冲床上的易惟敦点了点:“小莫,你过去看看,三堂兄喝得太醉了,可别出什么好歹!”   如果莫离的药有什么痕迹,这就是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处理好首尾……   莫离目光微闪,低低应了一声坐到床沿边给易惟敦搭脉,却是左右两只手的脉搏都仔细搭了,还翻看了他的口唇眼睑,脸色愈发有些严肃起来。   春源不由一阵紧张:糟了,少爷不会是喝得太多出什么毛病了吧?还是刚才被五少爷那一下给打坏了?早知道就不放夏山和夏树两个人也去吃什么酒了,结果这烂摊子全得自己背着……   莫离却神色淡淡地收回了手,挽了挽衣袖,转身从医箱里取出了银针:“安哥,易三爷今日饮酒过度,伤了腑脏,损及心智,我得施一回针,再开几服药才行。”   难怪今天少爷有些不太对劲,原来是这样……春源连忙屏住呼吸,老实守在一边看着莫离行针。   易长安站起身踱远了几步,回头看向正在认真给易惟敦施针的莫离,心中闪过了几分明了:莫离要用针,分明就是易惟敦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何云娘用的是莫离的药,依小莫的个性,没有把握的药,是不会在这种场合拿给何云娘用的……   莫离很快施完了针,并不写药方,只是吩咐了春源一句:“回头我会把易三爷的药捡过来,三碗水煎做一碗,一天一服,分两次服用,你可记住了!”见春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掸掸袖子起身站到了易长安身边。   春源瞧着两人一副要走的架势,连忙陪着笑脸跟在易长安身后点头哈腰:“五少爷,你看今天这事……都是个误会,是三少爷一时喝多了这才……”   易长安回头看了春源一眼,冷哼了一声:“误会?他再是酒后乱性我不管,可他差点就辱及了我的妻子,这事,我跟他没完!”   春源不由一脸土色地愣在原地;这、这可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丑事,五少爷又不肯干休,这事要是抖出去…… 第190章 好一朵高段数的白莲花!   易长安的书房里。   摒退了一众下人,易长安犀利地看了莫离一眼:“说吧,刚才易惟敦到底怎么了?!”   莫离神色有些严肃:“安哥,另外还有人在易惟敦身上下了药,这种药同样也是有成分……不过似乎有些少见……”   难怪易惟敦先前会那么失态,原来是因为身中了两种药物!易长安深吸了一口气:“你施针以后——”   “不会有任何药物的痕迹,那种药也是发作后不留痕迹的,不过两种药物凑到了一起,可能会让易惟敦醒来后记忆有些模糊。”莫离立即一口答了,又有些心虚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安哥,我也没想到……”   易长安捏了捏眉心:“今天的事,仅此一次,以后再有什么,你一定要先跟我商量了再说!你去捡药吧,我先去看看云娘。”   何云娘已经强撑着送走了沐氏,回了云舒院,只是想到刚才那一幕,心里还是一阵阵后怕,要不是易长安赶来的及时,她再是请托了黄淑珍,赶过来时看到的也只是她受辱的场景了。   正在默然出神,肩头突然搭上了一只温暖纤长的手,何云娘蓦然醒神,抬眼看着易长安,眼圈一下子又红了:“对不起长安,我、我只是想帮你……我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   十八岁的女孩儿,即使是已经做了母亲,此刻也怯怯如同被先生责骂的小孩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让易长安对着她一下子竟发不出火。   长吸了一口气,易长安拉着何云娘坐了下来:“说吧,你怎么会起了这个心思,打了这么个主意?!”   何云娘心思单纯,并不是会想出用这种手段的人,更何况还有人另外给易惟敦下了药……   刚才那么糟糕的情形都被易长安给撞见了,何云娘自然是老老实实把易惟敦来府里第二天就了个丫环的事说了出来,又说了在后园子里听到的那些话。   见易长安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何云娘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长安,我知道这是婆婆的暗示,我、我本来也不想的,可是瞧着易惟敦成天烦着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好办法,就、就用了这个法子……”   不用再去找什么证据,易长安就明白另外的人背后是沐氏!   “沐氏那边以为你没有动静,今天推了你一把,给易惟敦下了些药。”易长安简单明了地把莫离的诊断说了出来,看着何云娘有些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诧,长叹了一声,“云娘,我知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你还想到了让关夫人及时过来解围帮忙。   可是这内宅里的事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平顺,借刀杀人的事比比皆是,你……以后多长点心吧,有什么事多跟我商量,如果我不在,你一定要考虑周全了再做!”   不然像这次一样,沐氏摆明了要杀人,却拿何云娘做刀。如果这事成了,易惟敦会被灰溜溜地赶走,如果不成,败的也只是何云娘的名声,沐氏自个儿手上,可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何云娘是好是歹,是死是活,与沐氏何干?   好一朵高段数的白莲花!易长安嘴唇微微抿紧。   这事她不打算跟何云娘隐瞒,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该把对沐氏的重视程度再调高一个级别,在内宅里头,她需要何云娘也吃一暂、长一智,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不会再被沐氏耍得团团转。   只是有一点易长安想不明白,沐氏……就那么关心她这个假儿子的官位,竟然连何云娘这个嫡亲的媳妇、她嫡孙的亲娘也宁愿置之不顾?   按大燕朝的规矩,儿子当了高官,给母亲请封是正常的,沐氏这是有多想过老封君的瘾?   易长安想不通这样的心理,暗自摇了摇头,见何云娘一时还无法消化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前头还在宴客,你先好好歇着,女眷这边我已经让关夫人帮忙招待了;回头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来看你。”   何云娘愣愣地点头,瞧着易长安走出了院子,突然伸手捂住了脸,眼泪很快淋指缝。   她怎么就这么蠢!   她知道婆婆不喜自己,但是没想到,居然会到这个地步!自己为了赶走易惟敦,想出那种不入流的办法是一回事,婆婆连半声都没有给她通个气,就暗中出手是另外一回事。   在婆婆的眼里,根本就不顾她的清白,哪怕今天长安没有赶过来,她受辱后羞愧自尽而死,沐氏也只会更加理直气壮地要求易惟敦滚吧?   她本来还以为,她一直孝敬婆婆,生下了易梁的遗腹子祯儿,多少会得婆婆另眼看待一点儿呢,沐氏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竟然这么冷这么狠这么硬!   易惟敦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   一坐起身就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易惟敦忙扶着头又躺了下去:“春源,死哪儿去了!还不快给爷端碗蜂蜜水来!”   春源连声应着跑了进来,给易惟敦倒了一盏茶水递了过来。   易惟敦渴得狠了,倒也不管那茶水是早就凉了的,接过来就一古脑儿全灌了下去,连喝了三盏冷茶,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什么茶?怎么嘴里一股子苦药味儿!”   苦药味儿,那自然是因为自己给灌了药下去……春源不敢说这个,支支吾吾地先提了话茬:“爷,你、你还记不记得昨天的事?”   “昨天?昨天什么事?”易惟敦疲惫地往后一靠,“去,先给我倒杯蜂蜜水来!”   别说蜂蜜水了,就是冷茶,还是今天一早跟易府那些个下人求了半天,人家才甩着脸给送来了,这会儿再去找什么蜂蜜水,人家只怕鸟都不鸟你!   春源心里叫着苦,只得试着提醒了几句:“昨天爷喝得有些多了,让小的先扶了你回来,在院子里撞上个丫环洒了爷一身茶水……”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顶多就是罚了个毛手毛脚的丫环嘛,就是易长安过来,这样做错事的下人,他打了罚了又怎么样,他可占着理!   “然后五太太过来了……”   易惟敦不以为意的神色随着春源的话变得越来越有些难看起来,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他还是想起来了,昨天他、他——   “哟,惟敦少爷这是醒了啊?!”一声突然传来的冷嘲打断了春源的话,墨竹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主仆两人,毫不客气地摞了话就走人,“我们爷说了,惟敦少爷醒了,就赶紧收拾包裹走人!要是再不走,昨天发生的事,我们爷自会去信给族里说明!” 第191章 扫地出门   易长安竟然要将他扫地出门?!   易惟敦捏紧了拳头正要呛声,听到那句“去信给族里说明”,猛然想到昨天一时酒后冲动发生的事,刚刚鼓起的气一下子就瘪了,软软蔫了下去。   易长安这混不吝的要是真给族里写了信,何氏这边即使是真失了清白,要不一封休书了事,要不一根绳子吊死,可是他这里,怕是要被除族了……   本是气势满满地过来,想着在滁州借易长安这个推官可以半威胁半哄地跟那些商户搭上线,没想到结果却被轰了出来。易惟敦一主三仆灰溜溜地抱着行李包裹踉跄出了易府。   暗朱色的大门在身后砰然重重关上,易惟敦听着那声响,气得回头重重踹了门上一脚,却被力道反震得脚掌发麻,只得不甘心地低咒了一句。   春源垂着头轻轻扯了扯易惟敦的袖子:“爷,我们、我们还是赶紧先去找家客栈吧。”   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身上又不是没有银钱,不过是想着到滁州来了,自然是花易梁的钱而已!易惟敦一脸晦气地冲着易府大门又“呸”了一声,这才掉头下了台阶。   一转身才发现,街巷里其他住户有些个门房下人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都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边。易惟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就冲那些人吼道:“看什么看!再看爷就把你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住在这一条巷子里的都是些非官即富的人家,门房下人也不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之前只是缘着八卦之心围观围观,没想到被易惟敦点头鼻子骂,大家顿时炸开了,有那嘴快的立即就回骂了过去:   “我呸!什么玩意儿!不过是来易大人府上打秋风的,前儿下马车的时候连车钱都付不起,还拽得跟当人家爷爷似的。谁家府上没几房穷亲戚?我还真没见这种把自己太当回事儿的。   什么东西!人家能留你住下供吃供穿的就不错了,就这德性,还真指着给主人家当爹呢!活该被赶出来!”   “就是就是!你是没瞧见,这人心思毒着呢,前儿才来的时候一瞅易大人府上气派,伸脚就去踹易府的门当,这都什么心啊!也亏得易大人还容了他进去……”   “我看啊,这种穷酸早就不该让他留下,就该把他赶出来让他在街头饿死了事!”   那些个门房下人们惯是一双会看事看人的眼,易惟敦是被赶出来的,又犯了众怒,从这些下人嘴里哪里还会有什么好话出来?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恶毒。   易惟敦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没跳起脚来:“我打秋风?我穷酸?!瞎了你们的狗眼!我告诉你们——”   易惟敦想说的话却被那些下人们集体的嘘声和口哨声完全淹没了,更是气得他脸红脖子粗,捋了袖子就想上前用拳头讲道理。   春源看着实在不像,连忙用力将易惟敦给拉住了:“爷,这些都是些下人奴才,你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没得污了爷的手……”   瞧着那些门楣上一块块鎏银鎏银的门牌,就知道这些门户里住的都不是普通老百姓,打了人家的狗,再惹出主人来找麻烦就不妙了。   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易梁是绝对不会出来给三少爷撑腰的,何况他们这边人少,对方人多势众,这要反过来挨了打,挨了也是白挨!   春源可不认为三少爷要是挨了打,自己还能幸免于难;因此下死力地把人给拉住了。   易惟敦刚才只是气昏了头,被春源这么一劝一拉,顿时也醒回了神,恨恨瞪了那些个门房下人一眼,用力“呸”了一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们等着,爷会让你们看看爷是不是来打秋风的穷酸!”说完带着三个下人扬长而去。   易长安今天休沐,瞧着何云娘情绪稳定,就回了自己的书房继续看书。一本《圃翁随笔》才看了一小半,墨竹就匆匆走了进来:   “爷,易惟敦出去后住进了天客来客栈,请了几个商户过去喝酒,席间取了块极品帝王绿翡翠石头出来,说是他在路上采购来的,下个月要送给太子妃的芳诞之礼……”   易长安愣了愣,哑然冷笑。   天客来是滁州府第一豪华的客栈,易惟敦这是咽不下被那些门房下人们嘲弄的那口气呢,搬进了天客来不算,还玩这一手出来,一是告诉大家他是有钱的主儿,二是他有门路参加太子妃的生日宴……   这样一来,他为什么从易府搬出来的事倒没有关注什么了,指不定还能反过来抹黑一把她这边……   果然,墨竹已经气愤填膺地接着禀报道:“……小的还真没见过像易惟敦这么厚脸皮的人,他拿了那块翡翠石头出来,话里话外都是说他住在易府不放心,就差没明说你觊觎他那块石头想抢了!”   有这种说法,自然能很好地把易惟敦为什么要搬出来的理由给掩饰过去;易惟敦是忖定了易长安不会把真正赶他出来的原因说出来,要说出来,何云娘的脸面就没地方搁了!也难怪墨竹现在怄得要死。   听完了墨竹的禀报,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他喜欢怎么说是他的事,这种事清者自清,随他去折腾。我看易惟敦也是个蠢的,为着一口气,倒是连财不露白的道理都忘记了……”   天客来客栈。   夜幕渐深,春源小心抱着那只装了帝王绿翡翠原石的木盒子,招呼着夏山和夏树把喝得烂醉的易惟敦给扶好了,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回了天字三号房。   说实在的,把这块帝王绿翡翠拿出来,春源是实在不赞成的,可是易惟敦一心要在那些商户面前挣面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白天那些个门房下人被狠狠扇脸;春源身为下人,自然也只有听从吩咐的份儿。   易惟敦一拿出这块翡翠,洋洋自得地说这是下个月要送给太子妃殿下的芳辰礼物,那些商户们立即直了眼,不要钱的好话不要命地往易惟敦耳朵里灌来,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一轮轮的敬酒。   易惟敦虚荣心大大满足,自觉很出了一口恶气,对于这些人殷勤备到的敬酒,自然是来者不拒——这会儿已经是烂醉如泥了。   看了眼一点儿也没动弹的易惟敦一眼,春源暗自深叹了一口气,仔细将那只盒子搁在了易惟敦的枕头边儿上,吩咐夏山和夏树两个:   “先打点儿热水来给爷洗漱,再去问掌柜要一份醒酒汤,你们喂汤之前先看看能不能催吐,这都连着喝醉两天了,要是吐了倒是好了,起码明天早上爷醒的时候不会那么难受……” 第192章 帝王绿不见了   易惟敦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痛得跟劈开了几十回似的,不过好在三个春为了照顾他,这一晚上都在他房间里打了地铺。   易惟敦才一动,夏树已经醒了过来,连忙赶上前温言细语地给他送上了温热的茶水:“爷醒了?先喝口热茶吧。小的已经让厨房里头给爷做些清淡粥菜了……”   这一趟被易惟敦点了名跟过来,春源身上有些功夫又是贴身服侍的,他和夏山是原来三少爷院子里打杂跑腿儿的,趁着春源和夏山累得还没醒,他得多在易惟敦面前刷刷脸,指不定服侍得爷高兴了,一回去爷就升了他的等呢?   易惟敦喝干了茶水,瞅了眼还睡在地铺上的春源和夏山两个,对夏树的上道很是满意,刚要说几句话,突然想了起来,脸色微变:“我买的那块帝王绿呢?!”   他这会儿已经记起来了,昨天为了出口气,他昨天可是把在路上赶巧买到的一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帝王绿翡翠原石拿出来炫耀来着,可是后来喝了酒,却记不清后续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过滁州做生意,家里和族长那边都凑了不少银钱,他身上带了两万两银票,那石头可是花了他一万八千两银子,就这价,还是赶巧才得的,值!   见易惟敦紧张,夏树连忙赔了笑指了指他枕头边上靠床内侧的那只木盒子:“爷别急,小的都捡得好好的,放得好好的,在这儿呢!”   他可不会在这会儿告诉易惟敦,这盒子是春源一直紧紧张张捧在手里,一眼不错地看着带回来的。   易惟敦低头瞧见那只木盒子,立时长松了一口气,木盒子上的锁好好地挂着呢。   不过不亲眼看一看还是有些不放心,易惟敦摸出脖子上挂的一只小钥匙,捧过木盒“咔嚓”一声把锁头打开了,将盒盖揭了起来。   木盒里垫着厚厚的绿色姑绒,可是那块以前在绿色姑绒衬托下愈发显得内敛凝翠的帝王绿原石却不见了踪影,只有姑绒上的凹痕证明这里曾经放过一块原石。   易惟敦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喝醉酒后眼花了,可是揉完眼再去看时,木盒里还是空的。   易惟敦一下子急得眼睛都红了,想也不想地紧紧揪着夏树的衣领厉声问道:“我的帝王绿呢?去哪儿了?去哪儿了?你不是说你捡得好好的,放得好好的吗?我问你,我的帝王绿呢?!”   夏树顿时傻了眼,被易惟敦那一揪,衣领锁得他气都快喘不过来,急忙一边掰易惟敦的手一边哭丧了脸:“小的、小的不知道啊,都是春源、是春源——”   两人这一闹腾,睡在地铺的春源和夏山两人也醒了。昨天夜里易惟敦后来吐了好几次,弄得身上和床上都是秽物,一房间臭哄哄的,春源和夏山两个为了清理,也是着实累坏了。   这会儿被吵醒过来,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瞧着夏树被勒得眼睛都翻白的模样,春源和夏山两个连忙上前过来劝阻:“爷,爷快松手,有什么先慢慢说啊,爷你快松手啊,再不松手要出人命了——”   易惟敦猛地松开了手,将夏树往后狠狠一搡,猩红着眼恶狠狠地瞪向春源和夏山两个:“出人命!你们要是找不回我的帝王绿,看我不把你们几个抽了筋扒了皮!”   帝王绿?那块极品帝王绿怎么会不见了?!   夏树得易惟敦松了手,一边抚着脖子大喘气,一边指着春源叫了起来:“昨天那块翡翠可都是春源看的,我和夏山两个一根手指头都没沾过那只盒子!爷,不信的话你问夏山!”   春源瞧着易惟敦蓦地直愣愣地朝他盯过来,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跪了下去:“爷,昨儿我看你喝醉了,一直小心护着那盒子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一回来我就把盒子搁你枕头边上了。   我拿着盒子回来的时候,可是走在前头,让夏山和夏树两个就搀着爷走在后头的,这脚跟脚的,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作啊……后来爷吐了几回,我们三个全都是在房间里忙活的,我也没有落单的时候……”   见易惟敦盯着自己只管喘着粗气,春源心里一阵悲哀:“我是跟易家签了死契的,得爷看重跟在爷身边服侍,爷好了春源才得好,我要那么块烫手的东西做什么?   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出过这屋子,爷要是不信,你就让夏山和夏树两个来搜我的行李吧,也能当着爷证证我的清白!”   “好,夏山、夏树,你们两个先搜春源的身,再把他行李拿过来搜了!”易惟敦沉沉看了春源一眼,见他目光坦然地迎向自己,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搜过了,春源你也去搜搜夏山和夏树两个!”   这是对他们三个都不相信了……春源和夏山、夏树三人对视了一眼,默不出声地互相搜起身来。   衣服全了,每一处褶皱都仔细捻过了,头发也打散了,包括拿过来的那些行李,里面一样样全都抖开来看……房间里一片狼藉,那块帝王绿却依然不见踪影。   易惟敦神色越来越暴躁起来,自己又亲自把房间找了一遍,审问了春源三四回:“你确定你当时拿着的盒子里装着那块帝王绿?”   春源毫不犹豫地再次点头:“小的真真儿的是亲眼看着爷把那块帝王绿放回了盒子里然后上了锁!爷当时有些喝醉了,是爷把那只盒子交到小的手上,让小的仔细拿好……”   他的身家性命可是担待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有闪失的,自然是从头到尾都仔细看着的,直到把这盒子搁在易惟敦枕头边儿上了才松了一口气。   谁成想,明明四个人都睡在这房间里的,这锁头都好好锁着,里头的那块帝王绿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夏山瞧着易惟敦越来越烦躁的样子,想到他那句“抽了筋扒了皮”的话,再想想这位主子平常也不是个面瓜脾气好服侍的主儿,心里害怕易惟敦脾气上来先把他们三个当下人的狠揍一顿,连忙小声出了主意:“爷,五少爷那边不是推官吗?要不我们把他找——”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易长安,易惟敦就猛然一拍桌子叫了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易梁这野种瞧着我手里有这东西,还有往上跑的门路心里不舒服,昨天趁着我喝醉把东西偷走了!   去,赶紧把衣服给我拿过来穿好,我要去府衙里告他!就凭他也想截了我的路?不把这野种披的那皮子给扒下来,我就不信易!” 第193章 回避   滁州府衙。   坐在明堂上的顾维申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堂下的易惟敦,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你怀疑是你的堂弟易梁偷了你的东西?”   易惟敦虽然没考上秀才,却是有个童生的身份,所以是可以见官不跪的,听到顾维申又问了一句,担心顾维申官官相护,连忙开了重重声明了一句:   “大人,那可不是普通东西,那是块极品帝王绿翡翠呢!可是草民花了几万两银买回来的!”   顾维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咳了一声:“易惟敦,你怀疑易推官偷了你的翡翠,可有证据?”   “大人,这证不证据的,您要是去易梁家里搜一趟不就知道了!”易惟敦一脸的信誓旦旦,“草民这堂弟,别看他现在是堂弟,以前可是草民家里的庶弟,他娘当初还是我爹带回来的一个外室,只不过后来分家出去,记在偏支一房叔伯名下承嗣而已!”   易惟敦这话一出,几名堂审官的脸色都有些微妙起来。他们只知道易长安是宣州河间易家旁支的子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   易惟敦将几人的脸色都看在眼里,这才继续说了下去:“都说打虎还要亲兄弟,草民这一回过来,本是族长发了话,让草民过来帮衬帮衬易梁的,没想到这易梁人一得势,就看不起原来老家出来的人了。   草民在他府了住了没两天,就差没拿着大扫帚把我赶出来了。草民想着与其再住下去讨嫌,还不如自觉点,所以就搬了出来住。   没成想昨天草民跟几个朋友喝酒的时候说漏了话,一时却不过情面,只得把打算下个月觐给太子妃殿下作芳辰礼的一块帝王绿翡翠拿了出来给朋友们看了一眼。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错眼,今天早上草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那块翡翠不见了……大人您说,草民初来滁州跟谁都无冤无仇的,除了易梁,也没别人害怕草民拿着这块翡翠往上头走了……”   顾维申一阵无语,要真是那么大一块帝王绿的翡翠,除了结仇结冤,这不还会有人见财起意吗,怎么就一定是易梁做的呢?易梁的性子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只怕这一回事是这个易惟敦故意陷害的吧?   不过身为一府之长,这话他可不会在明堂上说出来,只是蹙了蹙眉:“事情到底如何,没有查明之前皆不可定论。不过易推官身为我滁州府推官,正管着这些案件勘查之事,如今却为着你一句怀疑就成了被告……”   这下面的捕头也不好办差啊——   易惟敦何尝不知道顾维申这话外的意思,不过想到那块帝王绿翡翠,牙齿一咬就特意点了出来:“大人,那块翡翠可是草民打算下个月趁着太子妃殿下芳辰就觐给太子妃殿下的!”   太子妃殿下芳辰的事,顾维申多少也是知道的,不过东宫那边怕人猜忌,一向不大办也不怎么收礼,这易惟敦居然找到了门路能把东西送进去……不管他这话里的真假,顾维申还真不能当作耳边风。   顾维申正在沉吟,郁师爷却悄悄儿走上前跟他附耳说了:“大人,易大人过来了,跟你请话能不能到堂上来?”   顾维申想了想就点头应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易字,一会儿他再从旁说合几句,如果这堂兄堂弟的两个能够在堂下和解,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免得伤了易长安的面子。   没想到易长安上了明堂后第一句话就让顾维申一怔:“府尊大人,下官刚刚得知有人具状告了下官偷盗其财物,下官忝为推官,正管着案件勘查之职,此案既事涉下官,还请府尊大人允下官回避,等此案事了以后再来上衙。”   《大燕律》是有回避的相关规定,不过易长安竟是半点都不打算跟他那位堂兄和解吗?   顾维申有心想再劝两句,易长安已经转向易惟敦毫不客气地开了口:“三堂兄,你远道而来,又带着族长的亲笔书信,我本是热忱待你。   可是三堂兄你——你是怎么对我的?自打你来了滁州府一下马车,你瞧不惯我家门首就踹我府上门当几脚,一住进来第二天你就调戏我家丫环,还有后来那事……”   易长安一脸隐忍的愤怒,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似乎又努力忍下去了什么,才继续说了下去:“那件事我就不说了,连族里我都不想再提。这桩桩件件的,只有你对不起我的,没有我对不住你的,你自己扪心想想,可是如此?!”   易惟敦听易长安说到那件事,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见她含糊过去了,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驳一驳,易长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今日之事三堂兄既然已经跟我公堂相见,可见三堂兄对我成见极深,我易长安自认清白,此心可对日月,只是他人之心难测。府尊大人,下官求大人允我回避,等此案办结再来上差,也免得连累整个府衙都受人闲话!”   易长安这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特别是最后那一句免得连累府衙受人闲话,更是让人觉得……   一笔写不出两个易字呢,易惟敦连自己之前的庶弟、现在的堂弟都要告,要是易长安现在没提出回避,等之后没办好这案子,只怕易惟敦还真会放出些对府衙不利的闲话来。   没瞧着刚才府尊大人想说合时,易惟敦就特意加重了语气说那块帝王绿翡翠是要呈给太子妃殿下的吗?   不仅堂上众人是这么想的,顾维申也是这么认为的,心底对易惟敦的恶感更添了几分,明面上却并没有露出来,只是允了易长安申请的回避,又把捕头向千武叫上前来:   “这案子就交给你来办了,刑事房那边事情也多,易推官可离不得多久,你早日找出失物,也免得这府衙里的公事拖积太多!”   这一番话虽然没明说,却也是表白了他的意思:顾维申并不相信易长安是偷盗之人!   易惟敦面皮微微有些扭曲,却被向千武叫到堂下去询问了细节。   顾维申散了堂,一边摇头一边往后头走。师爷郁枫跟在旁边,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说了一句:   “听说这易家落败得厉害,这易惟敦还是嫡支子弟呢,怎么竟是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好容易易家出了一个当官的子弟,这不想着跟人交好,反而撕破了脸面告到堂上来,这也太……”   顾维申摇了摇头:“易惟敦跟外头那商户都还知道喝酒交好呢,哪里是不通人情世故?只怕是心里见不得易推官好。   都说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才狠,我看还真是这样。好在易推官是个明白的,早早儿地就跑来请求回避了……”一边忍不住啧啧了两声。 第194章 飞贼做案   郁枫是知道有些人家嫡庶争得乌鸡眼儿似的,同在一个屋檐下,见面却跟仇人似的,易长安已经分出去给偏支承嗣了,易惟敦还追到了这滁州府上来……只怕本来用心就是不良。   想到易长安的为人,郁枫暗自留了心。这案子办得怎么样,易长安不方便过问,他这边还是多过问几回吧,到时透些消息给易长安知道,也算是一份人情。   郁枫划算是划算好了,只是没想到向千武会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只发现了一条:偷儿是向房间里喷了迷烟进来,夏树睡得离窗户最远,吸入的迷烟最少,所以那天早上他才第一个醒过来。   迷烟这东西,江湖上下九流的那一伙喜欢用,可是江湖上的事,不是涉及到谋逆之类的大罪,官府是不管,也是管不着的,谁知道那偷儿是哪里的飞贼?   别说向千武还根本不知道这是谁,就算知道了这是江湖上哪个飞贼做的,这在滁州府犯了案了,转身往别的地方一跑,难不成向千武还满天满地地去追去?   这案子既是飞贼做的,那可结不了!   易惟敦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大不满意,本来还想嚷嚷,这一回顾维申可不给他面子了,将脸一板就呵斥了他一顿:“为着这事,易推官已经自请回避,如今是江湖飞贼做案,我滁州府人单力薄,可没有那个力量能追到人。   再说了,都说财不露白,当初要不是你把那块帝王绿拿出来炫耀,飞贼又怎么会知道你手上有这东西?此事说来说去,就是你咎由自取,要寻失物,你自去江湖上请高人寻去,这事我们官府管不了!”   易惟敦往哪里去找什么江湖高人去寻物?来这一趟滁州既没成事,又把费了大力寻得一块晋身宝物给丢了,只觉得滁州这地儿跟他命里犯冲,想要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又到底对丢失的翡翠舍不得。   他这要是一走,没个事主在旁边催着,只怕不到两三天,衙门里就会当作悬案挂起来了,这东西就真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易惟敦团团转着干着急,又不敢再去找顾维申,只能追着向千武不放。   向千武能当滁州府衙的总捕头,自然也是有些斤两的,每回轻轻巧巧几句话,或者指着一件小事要做,就把易惟敦打发了回来,反正总不提如何去寻那块翡翠的事。   不过几天的工夫,易惟敦嘴角已经起了一溜大小燎泡,他不好过,下面的三个下人更不好过,每天不是被呵斥就是被呵斥的,时不时地还会被踹上几脚,一个个都叫苦连天。   夏山、夏树两个还在其次,春源是贴身服侍的,自然是首当其冲,只觉得这短短几天竟然极其难捱。   偏偏这天春源又把易惟敦要的莲心茶泡得烫了些,易惟敦一口喝进去,“噗”地一声吐了出来,抬脚就向春源踹去:“狗东西,你想烫死爷呢!”   春源急忙退了两步,却又不敢退多了,瞅着分寸让易惟敦那一脚的力道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这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爷恕罪!小的是想着爷的事,一时想分神了……”   易惟敦愣了愣,收回了打算踹过去的第二脚,一掸长衫的下摆,回身坐了下来:“一群不开眼的狗东西,爷每天急得半死,你们就早该动动脑子帮爷出出主意!说吧,可想出个章程了?”   “小的想……小的想……”春源一时之间绞尽了脑汁。   刚才那什么想事想分神的话根本就是顺口溜出来想先糊过这一关的,谁知道易惟敦这也是急得没办法了,逮着根稻草就紧紧抓在手上;要是春源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一会儿要挨个大窝心脚了!   眼瞅着易惟敦的眼睛已经睃立起来了,春源一脑门子汗水,这一急还真给他整出了个急智来:“爷,小的想,五少爷那边不是因为会办案才任了这个推官吗?这案子捕头办不了,未必五少爷那边就办不了——”   不等春源说完,易惟敦的脸就拉长了:“你让我去找易五?!你把爷的面子摞哪儿了!”   面子?面子是什么,能吃还是能用?人不都说了嘛,死要面子活受罪!春源心里腹诽,嘴上连忙说了好话:“爷,这面子不面子的先不说,这事儿得赶紧的,不然那块帝王绿真寻不出来,爷以后什么事都成了黄花菜了!”   易惟敦想到好不容易才搭上的东宫里的那条线,咬了咬牙刷地站了起来:“走走,咱们这就找易五去!”   易府。   易长安坐在书房里,盯着面前两杯残茶静静出神,直到听到外面动静,才慢慢抬起来了眼:“墨竹,什么事?”   却是莫离在外面答了话:“安哥,我听说刚才易惟敦来了?”他担心易惟敦过来找易长安的麻烦,急忙跑过来看看。   “小莫,进来吧。”易长安揉了揉眉心,将先前易惟敦喝的那盏残茶推到了一边,抬眼看向莫离,“他过来,是想请我出手,帮他找寻那块丢失的翡翠。”   只要不是发现了那件事的端倪就好……莫离心里松了一口气,寻了张圈椅坐了下来:“亏他还有脸过来,易惟敦这脸皮还真是——”   一眼瞄到易长安的脸色,莫离的话顿了一顿,语气一下子急促起来:“安哥,你不会是真的答应了他吧?”   易长安转着手中的茶盏,轻轻点了点头:“跟他做了个交易。易惟敦答应我,以后本家再不会过来找我,族里的事,他能拦就拦,不能拦也会先知会给我。”   时人极其看重宗族,易长安既然担了易梁的名,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但是那什么宣州河间易家,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大麻烦,如果有易惟敦拦在头里,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他不太懂官场的事,但是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安哥凭着这一身本事,肯定会继续往上走的,在易氏一族看来,这就是块大肥肉,怎么会舍得松口呢?莫离皱了皱眉头:“要是易惟敦言而无信……”   易长安笑了笑:“我也担心他口说无凭,让他把那天的事给我写了下来,画了个押。”   这等于就是捏着易惟敦的一个大把柄了,可比春源那一份签字画押可信得多了!莫离这才点了头:“我听说这案子是江湖上飞贼做的?你打算怎么破?”   “只凭迷烟,还不能遽下结论。”易长安显然是考虑过了,“易惟敦早就买了那块翡翠,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那天晚上喝酒时露了财,第二天醒来就发现东西不见了,那么偷盗之人定然就是在那时盯上了那块翡翠。” 第195章 天客来   莫离不解:“上次郁师爷过来的时候,不是说向捕头把那天去天客来的人都查过了吗,没有什么江湖人氏啊?”   易长安笑着摇了摇头:“谁说这飞贼就一定是江湖人氏?”见莫离愣住了,易长安又补了一句,“或许是早年就金盆洗手的也未可知呢?”   莫离立即了悟地点点头:“那我们——”   “先去天客来看看现场。”易长安起身站了起来,“小莫你也一起,江湖上那一套你多少也有几分熟悉,到时可以给我提建议。”   莫离求之不得,连忙跟在易长安身后一起出去了。   这些天为了那块帝王绿翡翠,官府里向捕头带着人一趟趟的也不知道来过了多少回,问了多少人,天客来的秦掌柜早就心里烦得要死。   本来不知道这事的,随着向捕头这隔三岔五地过来,也都知道天客来天字号房间的人招贼了,这不是给他们天客来挂黑旗么?   更何况为着是在天客来丢了东西的事,那个易惟敦闹了几回,如今在这里住不用钱、吃不用钱的,可这也过了好几天了,这案子说是飞贼做的一时半会儿破不了,那个易惟敦也没提要走的事。   总不成就这么一辈子赖在这里了吧?   秦掌柜心里正盘算着是不是要给易惟敦私下来个警告,免得他不知好歹没个分寸,就听到店伙计过来禀报了:“掌柜,府衙又来人了……”   怎么又来了,上回不是已经使了些银子了吗?还真当天客来背后没有人撑腰?秦掌柜“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账本子重重合上,抬脚就往外冲。   才走到半途里,迎面就看到易长安穿着便服带了个年青人过来,并不是向捕头带着捕快大张旗鼓的那副架势,秦掌柜立即将心里的火压了压,努力换了张笑脸出来:“易大人,今儿是什么风——”   易长安摆了摆手:“秦掌柜,去后面屋里头再说。”   秦掌柜连忙把人带到了他平常理事的那间房子里,一迭声地吩咐伙计:“把上回新到的那香片给沏过来。”   “秦掌柜,不忙这些。”易长安道了谢,直接说明了来意,“我过来是为了那块翡翠的案子。”   能开天客来这么大个客栈,秦掌柜这边也是有门路的,自然是清楚当初易惟敦在公堂说的怀疑是易长安偷了翡翠的那些话,面上半真半假不由作出几分惊讶的神色:“易大人这肚量还真是——”   易长安苦笑了笑:“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到底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易,何况又是在滁州。”见秦掌柜附和着点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这案子也拖了这么几天了,我想着搁久了对你这客栈也不好,所以带了莫师爷微服过来,一会儿我点几个人问话,你悄悄儿地把他们带过来就是,也免得影响你这里生意。”   这话说得秦掌柜贴心极了,向捕头哪一趟过来都是前呼后拥地摆架子,来一趟他这客栈就要被人议论一回,还是易大人这样好,怕影响他这边生意,问案也是悄悄儿的,难怪人家能当官!   秦掌柜心里舒坦了,态度上自然配合之极:“易大人你说,要找哪些人来问话?”   当时的情形,易长安已经细细问过易惟敦和他那三个下人了,那只装翡翠的木盒子只是在包间里打开过,进出包间的前后都没有打开过。   这样一来,自然就排除了在外头被人看到的可能,范围立即就缩小了很多。因此易长安让秦掌柜把那天服侍那间包间的店伙计叫了过来问话。   店伙计姓贺,能当伙计的,记性自然不会差,更何况向捕头也来问过好几回了,所以即使过了这么几天,对于那天包间里的客人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中午,易三爷请了城南开绸缎铺的王老爷、开药材铺的周老爷,城东开银器铺子的杨老爷……当时小的上完了菜就被易三爷叫到外面候着,并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只看到易三爷那个源的下人和另一个叫夏什么的,出去了一趟又回来……”   当时在席间,易惟敦喝得醺醺然,就发话让春源和夏山去取了那块翡翠过来给大家开眼,这情形也确实跟几人的口供都对得上。   那天跟易惟敦一席喝酒的几个人,向千武都上门去问过话了,易长安愿意接手这悬案,向千武自然是乐意之极,忙不迭地把这几天自己取录的口供都给她拿了过来。   易长安一边回忆着向千武给她拿来的那几份口供,一边仔细对比着店伙计的话,心里很快有了计较:“贺小哥,还请你带我们去那天的那间包间实地看一看。”   易长安是特意避开了饭点来的,包间里这会儿正好没有客人,店伙计连忙带了她和莫离上去。   天客来的包间装修得很是有几分格调,两边的用作隔断的墙上还装了博古架,架上放了几盆时令花卉,给包间里增色不少。   姓贺的伙计实地指了当时几人的座次,那天易惟敦是主,正是坐在背对窗户、正对门口的主位上。   易长安正仔细检查着两边墙壁的隔断,姓贺的伙计嗫嚅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易、易大人,旁边两间包间应该不会听到这间包间里说话的。   小的听掌柜的说过,当初修这家客栈的时候,东家就考虑周全了的,这隔断的墙壁不光是木板,中间还夹了些隔音的东西。”   咦,原来古代人就知道隐秘隔音了?易长安好奇地让莫离在包间里大声说话,自己跑到隔壁去听了听,耳朵都贴到墙上了,也只模糊听到莫离的声音,再要分辨是说了些什么,就实在有些困难了。   这么一来,易长安很快就排除了隔壁两边包间的嫌疑人。难不成还是那几位跟易惟敦一起喝酒的人把事情泄露出去的?   不过向千武问过那几个人,当时不仅易惟敦喝多了,另外那几个人也是醉得差不离的,当时包间里又并没有让下人进来服侍……难道是那几人中在回去后哪一个说了酒话,把这事说了出来?   易长安一边思忖着,一边轻轻敲着桌子,窗外秋风徐徐吹来,吹动博古架上那几盆金菊枝叶轻轻摇曳。易长安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眼睛突然一亮。 第196章 采花大盗?   莫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易长安,见她眼神骤亮,连忙问了出来:“安哥,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易长安点了点头,唤了莫离过来:“你来看看,对面万顺酒楼的那个雅间,看得清楚里面吗?”   莫离急忙凑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对着这包间的那间雅间吗?伙计正在摆盘呢。”   “摆的是什么你看得清吗?”   “一碟子茴香豆,还有一碟子桂花糕……”莫离刚说完,就见易长安长出了一口气,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安哥,有什么不对吗?”   易长安是隐约看得清那伙计在摆些什么,莫离大概是因为身上有些功夫,目力比她更好一些,直接就看清了那伙计在雅间摆盘的是什么东西。   那么反过来,从那边的雅间不也同样可以看到这边包间里的情形?那天易惟敦是中午开始宴客,直喝到晚上华灯初上,几个人才醉醺醺地散了……   易长安立即叫了那姓贺的伙计上前问话:“那天这包间的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这个伙计记得很清楚:“是开着的,那天天气很好,杨爷说这会儿天气正合适,什么秋风送爽的,开着一会儿也可以散散酒气,免得闷着。”   易长安点了点头,让贺伙计带路,又去已经封了的天字三号房转了转,就下来跟秦掌柜告辞:“秦掌柜,今天叨扰了,若有需要,我会再来问些细节。”   秦掌柜连忙从柜台后面出来客套几句:“再过一会儿也到饭点了,易大人不由就在——”   不等他说完,易长安就摆摆手带着莫离走人了,秦掌柜连忙躬身送行,抬眼看见易长安带着莫离往对面的万顺酒楼去了,心里微微有几分忐忑起来:莫非易大人这是避嫌?难不成真在他这天客来查出了什么?   就在秦掌柜把贺伙计叫到跟前细细询问的时候,易长安也带着莫离仔细问着万顺酒楼的伙计:“那天中午时分在这雅间的客人你都记得清楚?”   伙计一张嘴倍儿溜:“易大人您放心,小的在酒楼做事,一靠这张嘴,第二就靠这双眼睛,小的这双眼睛看过的绝对不会忘记,那天中午的时候是恒盛茶叶铺的盛老板请客,请了关大人、伍员外还有……”   易长安一怔:“哪个关大人?”   伙计愣了愣才答了话:“我们滁州府可只有一个关大人,就是通判关江关大人啊。”   易长安“哦”了一声,示意伙计继续说了下去,心里已经在飞快地琢磨起伙计说的那几个人来。   那几个人跟天客来的伙计说的那天包间的几位老爷一样,在滁州城都是有家有业也有些名声的人,会有谁是金盆洗手或者跟江湖上有联系的人呢?   先前莫离在天客来天字三号房已经查看过,天字三号房是在三楼最当头的一间,外面并没有什么建筑物,要把迷烟从天字三号房靠外的那扇窗户吹进去,然后盗出那块翡翠,没点好轻功是不行的。   再一个,既然消息的泄露离不了这两个包厢里的人,那飞贼能这么快得了消息就去偷盗,应该就住在这滁州城内,所以对地形比较熟……   易长安决定把那天中午,天客来那个包间和万顺酒楼那个雅间里面几位客人的背景好好挖一挖。没想到才去找了城南开绸缎铺的王老爷,竟然意外问出了另外一个消息:   这滁州府前几年谁家中有什么好东西要是露了白,第二天准会被盗!不过这几年倒是消停了不少。   如果不是易长安问得详细,王老爷一时半会儿也联想不起来。   如果前几年的事跟最近的事有关系,那就可以说明这人并不是飞贼而惯犯了——   易长安忙问了前几年失窃的那几户人家名字,匆匆告辞了王老爷,直奔那几户人家而去。   案情其实都比较简单,大都是失主得了样珍物,一时按捺不住虚荣心跟三朋四友的炫耀了一下,结果没过两天,不管那珍物锁在哪里,锁头再是好好的,里面的东西却是丢了。   当时滁州府衙还不是向捕头,不过也一样都破不了案,抓不了人,最后都成了悬案不了了之。   从最后一家失主家里出来,已经是漫天星辰,易长安揉了揉记了一天笔录、手腕子都发酸的手,长长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想从腰间荷包里去摸粒粽子糖出来,才发现荷包竟然不见了。   这个荷包是何云娘精心绣了送给她的,刚才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照壁后头种的桅子树挂了一下衣服,可能就是掉在了那里……易长安立即转了身。   “怎么了安哥?”一直一声不吭跟着易长安的莫离见她突然转身,诧异问了一句,“是不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还要再回去问一问?”   易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云娘送我的荷包掉了,应该就是在刚才出门时照壁那儿,我去找找。”   “我陪你一起。”天都黑了,莫离哪里放心让易长安一个人打单,急忙陪着她一起返了身。   大概是因为两人才走没多久,这一户的门房并没有把大门拴上,只是虚掩在那里。易长安刚要敲门,就听到那两个门房在门里头边扫地边闲谈:   “唉,没想到这事儿过了好几年了,官府又来人问起来了。老张,你说这一回问这事是什么意思,还抓得到人吗?”   “抓得到又有什么用,就算老爷那只飞龙夜光杯能找得回来,可是小姐她……也没办法从头来过了。”   “这该死的贼子,盗人钱财也就算了,三小姐那么好一个人,竟然还被他毁了清白,当初一根绳子没有吊死,如今成天在那庵里头吃斋念佛,上回我家里头的才跟着太太过去瞧了一回,说是跟个活死人也差不多了……”   “这算是好的了,听说常家那小姐当时就疯了,成日里连衣裳都不穿就乱跑乱喊……家里头到现在都关得紧紧的不敢放出来呢……”   常家……也是今天她问询过的一家失主!易长安想要敲门的手一下子顿住了,那惯犯除了盗人钱物,居然还是个采花大盗?!   只是这事官府并没有留案底,就是刚才她在这两户失主家问询当年的详情时,这两户人家也一直没有露出半点口风,难道面子比抓到真凶更重要?   易长安心里一下子有些坠坠得沉。 第197章 思路   这一天易长安回来的格外晚。   她找回了荷包,也重新找了那两家问了笔录,那两家虽然努力想掩住这家丑,可是经不住易长安一凶一吓,到底还是把事情都说出来了。   原来前几年这些个失主家里不光是丢失了珍物,如果家中女眷或丫环有长得漂亮的,有几个也遭了殃。   不过这些失主都是滁州一些富户,寻常在滁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因此压下了这桩丑事并不宣扬出来,直到被易长安追查了出来。   都是先用迷烟,然后窃物,从作案手法来看,很像是一个人系列作案……   一想到这些案子这几年来竟然悬而未结,而那些受害的女子或疯或死,或者遁入空门,易长安心里就一阵阵揪着难受。   如果可能,她想尽快找出这个惯犯,还那些受害者一个迟来的公道……   跟莫离告了别,易长安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跨进了云舒院,才发现何云娘还在灯下做着针线等着自己,连忙招呼了一声:“云娘,怎么还不睡?不是都说了夜里不要做针线,小心坏了眼睛吗,怎么又忘记了?”   何云娘见她回来,忙放了手里的针线走了过来帮她宽衣:“天气转冷了,我想着给你赶几件中衣出来,也不是什么精细活计,不费眼的。”   瞧着易长安脸色有些凝重,何云娘小心问了一声:“是不是今天办差不太顺利?”   她是巴不得跟易惟敦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的,不过易长安愿意接手这案子,也就是心里自有主张,何云娘也不会置喙就是了,只是担心这种飞贼的案子不好办。   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找出了些线索,那人应该是个惯犯。”   而且根据那几户失主的情况来看,这名惯犯不会是普通老百姓,平常应该是混迹在滁州府富或贵这一阶层的人,功夫不错。   如果常家那丫环说的话没有水分的话,惯犯身高应该在五尺三寸至四寸之间,也就是一米七几不到一米八的个头,年纪当时很可能是25至35岁之间,剩下的就得明天她再好好理一理思路再整理出来了。   这些案情易长安自然不会跟何云娘详说,没想到一个错眼,何云娘把刚给她宽下来的腰带又重新系上去了,易长安不由诧异地捏了捏何云娘的手:“云娘,你怎么了?你放心,我这边就是破不了案子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何云娘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见自己竟然把易长安的腰带重新又系好了,连忙红了脸要重新解开:“我刚才一时走神了……嗯,长安,我相信你的!”   易长安仔细看了何云娘一眼,按住了她的手:“说吧,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我瞧着你心事重重的。”   何云娘本来不想拿这些事来烦易长安,只是见她追问了出来,也只好说了:“今天淑珍姐过来看我,我瞧着似乎她跟关大人吵架了,有些闷闷不乐的,只是我问她她又不说,我担心是她家里那几个姨娘又出什么妖蛾子了……”   不是沐氏那边出妖蛾子就好,易长安暗自松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情,你我都是门外人,怎么说都没用。   这夫妻两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要我说,关夫人要不就来次狠的,趁着哪天关大人不在,把那些姨娘什么的统统拉出去远远儿地卖了,估计这事儿就清净了。”   何云娘不由失笑:“哪有这么简单的?关大人回来岂不是要跟淑珍姐打死架?”   “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不过是卖了几个妾而已,关大人总不能为着这个休了她吧?   说实在的,关夫人既给关家生了儿子,自己又有嫁妆铺子的出息,关大人要是不低头,关夫人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还更自在些呢,何必要去将就那些男人?”易长安这想法,也就只能在何云娘这里说出来了。   何云娘骇然而笑,笑过后又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长安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易长安哈哈一笑,伸指弹了何云娘一个脑袋嘣儿:“何止有几分道理,明明就是极有道理!老话说的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自己有钱有能力,还要嫁汉做什么?   上要孝顺公婆,中要体恤姑弟,下要抚育子女,格外的还要帮男人管着养着那群莺莺燕燕,没得寻那闲气受!要是我啊,自己招个小白脸儿,呼之即来喝之即去,几多快活哉?”   饶是何云娘这几天心情不好,也被易长安这一番歪理给逗得笑了,忙推着她进了浴室:“一肚子的歪理,快去洗你的吧,早些睡了也好养足精神,这案子没破,只怕你明天又要忙一天了。”   易长安笑了笑进了浴室,见浴桶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宽了衣舒舒服服地泡了进去。   马不停蹄地走了这一天,她也着实有些累坏了,热水带着熨帖的温度和压力包裹着全身,让她情不自禁长长吐了一口气,放松地靠在桶壁闭了眼睛。   白天问话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脑中回放了一遍,易长安猛然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常老爷有一段话被她之前忽略掉了……   常老爷说,他跟前任知府有几分交情,后来才知道官府曾经调请了外地捕快密查了一段时间,却连影子都没有摸到,后来就不了了之,再之后就更没有人提起这些悬案了……   可是按时间顺序来看,常府失窃并不是那名惯犯在前几年做的最后一起案子,而且那人紧接着做的案子离常府失窃案时间间隔将近三个月,调请外地捕快密查的时间,差不多三个月就是最高的时限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这边调请的捕快刚刚无功返回,那边惯犯就继续做案了……   为什么那人能够逃过官府的密查呢?   能及时掌握富户手中珍宝的线索,了解那些富户家中的构局,所以能够轻松盗宝……非富即贵的阶层……甚至可能熟悉密查捕快们的动作……   易长安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思路豁然开朗:难不成这名惯犯……是熟悉官府动作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官府中的人?!   像调请外地名捕过来办案这样的事是涉密的,低阶文官根本不可能知道,除了知府大人,剩下能知道这些信息的也就是有数的那几个武职官员以及推官了……   易长安霍然站起身来,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穿好了衣服跟何云娘交待了一声,就直奔书房而去。   她要查一查滁州府这几年一直在任的几名官员,再查一查与他们联系紧密的亲属,惯犯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第198章 床头打架床尾和   易长安一大早就直奔衙门去了,今天是珍云坊对账的日子,何云娘让人跟沐氏那边知会了一声,带着锦儿直往珍云坊而去。   往常黄淑珍都会早早就到,对完账后再跟何云娘一起检查一下绣坊的整体情况的,没想到今天过了小半晌,何云娘茶水都喝过了两壶,黄淑珍却还是没有到。   何云娘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担心黄淑珍是不是生了病,正要叫锦儿去关府问询一声,黄淑珍却带着她的大丫环碧桃过来了,一来就一迭声地道歉,说是今天迟了。   何云娘瞧着她脸儿黄黄的,心情似乎有些抑郁的样子,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黄淑珍提起了绣坊账目的正事,一下子给带过去了。   等对完了账,何云娘这才得空说话:“淑珍姐,你身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我瞧着你今天脸色有些不太好,我们还是先寻个大夫过来吧?”   黄淑珍在账目上盖完了小印,抬头看了何云娘,长叹了一声:“没有什么,只是昨天没有休息而已。”   那就估计是关家的家事了。对关家那几个姨娘的事,何云娘也不知道如何劝解才好,只能闷不出声地取出自己的小印盖了,交给账房收好了账目。   掌柜进来时,瞧着两位东家都看好了账,气氛却是有些沉闷,下意识地陪了小心请示:“两位东家可是照惯例去绣坊里头看看?”   何云娘并不开口,先看了黄淑珍那边一眼。黄淑珍果然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这回就不看了,下次再一并看吧。我还是先回去了。”   何云娘连忙让掌柜延后几步,自己起身相送,轻轻扶住了黄淑珍的手送她下楼:“淑珍姐,要是有什么事别闷到心里,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话,只管吩咐一声就是——”   何云娘话还没完,黄淑珍就突地止住了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云娘,一会儿先别急着回家,陪我去外面吃午饭吧。”   何云娘愣了愣,很快就应下了:“上次淑珍姐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正该请姐姐一顿以表谢意呢,淑珍姐你定地方,我们去哪家吃?”   黄淑珍笑了起来,拉着何云娘一起上了马车:“就去前面的庐加楼吧,我听说他们那里新推了几样菜式,配上他家自酿的清溪酒不错!”   庐加楼的新菜式是味道很好,不过等吃上了,何云娘才知道黄淑珍说的配酒不错是什么意思。   一壶清溪酒,何云娘只浅酌了一小杯,剩下的黄淑珍已经都喝完了,就是第二壶也喝了大半,脸儿倒是不黄了,却跟关公似的一片通红。   见黄淑珍还要去倒酒,何云娘连忙抢过了酒壶:“淑珍姐,你可不能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黄淑珍口齿已然有些不清,却还挣着身子想去抢回那酒壶:“我、我没、醉,云、云娘,你让我、让我再喝一杯,我心里、心里闷得很,再喝、喝一杯就好、好了……”   想到第一回 见面时黄淑珍是何等爽利的一个美妇,这会儿却跟个酒鬼似的,何云娘心里一阵难过,将酒壶塞到锦儿手上,打发她和碧桃两个都出去了,一把扶了黄淑珍坐回椅子上:   “淑珍姐,那几个姨娘既惹了你这么烦恼,索性等关大人哪天出远门了,你把她们都提脚卖出去算了,等关大人问起,你就说请了我做客,她们得罪我了——”   黄淑珍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眼圈却一下子红了:“不、不是她们,不是她们……”   何云娘忙把桌上那盏醒酒茶端到了黄淑珍嘴边:“好好,不是她们,你先喝了这茶,先喝了再说。”   黄淑珍也正觉得口渴,见茶都递到嘴边了,接过来就一气喝了,长吐了一口酒气后倒似清醒了不少,看到何云娘关切的眼神,一下子忍不住,伸出双臂抱着她呜呜哭了起来:“家中已然富贵……让他……却反被他……”   她头埋在何云娘胸前,又是一直在哭着,说话有些含混不清的,一时之间何云娘倒也没听清什么,却是看到黄淑珍因为抱着她时衣袖滑下,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有一条乌痕,瞧着像是被打的一样。   何云娘急忙一边拍抚着黄淑珍的背,一边去仔细查看那处乌痕:“淑珍姐你手上这是——”   房门“嗵”的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掀开,关江黑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一把拽住了黄淑珍的手往外拖去,嘴里也并不客气:“易太太,我家夫人喝醉了,我带她回去歇息!”   何云娘被唬了一跳,直到关江拖着黄淑珍走出了房门,才急忙追上几步:“关大人,淑珍姐她——”   关江回头瞧见何云娘一脸焦急,目光微动,手上姿势一转,已经将黄淑珍半扶半抱在怀里,语气也和缓了一些:“内子昨晚跟我起了几句口角,一时耍了妇人心性,多谢易太太关心了。”   人家夫妻的事,何云娘也不能怎么掺合,只能提着心眼睁睁看着关江把黄淑珍带走了,想到她手上那条乌痕,一时更是担心了;只是瞧着易长安早出晚归地查案,不好拿这事再去烦扰她。   好在第二天黄淑珍就让碧桃带了份礼过来,含混先道了谢。何云娘忙抓着碧桃问情况:“昨天你家夫人回去……没有什么事吧?”   当妻子在外喝酒解愁,当场被丈夫拎了回去,何云娘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碧桃迟疑了片刻就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夫人酒醒后和老爷关起门说了大半日,出来时我瞧着两人脸色都还算平静。”   “夫妻两个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何云娘轻吁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委婉问了一句,“关大人他——前些天是不是跟你家夫人吵架了?”   其实她是怀疑黄淑珍被关江打了,只是不好直白地问出来。   碧桃显然也是见过黄淑珍手上那处乌痕的,低了头回了一声:“老爷和夫人前两天关了门吵了一回,并不许我们近前,夫人出来时说是不小心磕在桌角了,让我寻了药油擦……”   何云娘“哦”了一声,瞧着碧桃有些窘迫的样子,也不好多问,只能让锦儿拿了个荷包过来赏了她:“你们夫人那里,要是以后有什么事要我这边帮忙的,只管来找我。”   碧桃脸上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大大方方收了荷包谢了赏:“老爷明天晚上要请客,夫人这会儿正忙着拟菜单不得闲,等得空了,她说会再请易太太出去逛逛街。奴婢把话转到了,就先告退了。”   何云娘瞧着碧桃规矩告退的背影,这才微微落了心。黄淑珍都有心思帮关大人拟菜单了,那昨天的事儿应该是过了吧?果然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啊,只要两人和好就好。 第199章 节哀   没想到才隔得两天,一头扎进陈年案牍中查线索的易长安竟提早下衙了,一回来就直接到云舒院找了何云娘:“云娘,关夫人过世了,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就过去拜奠。”   何云娘正在逗着易祯说话,听到易长安这话,差点没失手把易祯给摔下来,奶娘连忙上前把小少爷抱走了。何云娘还恍恍然没回过神,只紧紧拽着易长安的袖子问道:“你刚才说谁过世了?”   易长安知道何云娘跟黄淑珍两人交情好,瞧着她不敢置信的模样,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人有生老病死,云娘……”   何云娘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你说的关夫人,是淑珍姐?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她明明——”   明明大前天还跟她在一起对账,一起吃饭,淑珍姐还喝醉了的,明明前天碧桃来的时候,还带来了淑珍姐的谢礼,还说她在忙着拟菜单子,等得闲了再约了她去逛街……   怎么会突然就过世了呢?   大概是看出了何云眼眼中的不敢置信,易长安忙把自己临时得的消息说了:“听说是昨天夜里关大人夜宴宾客,关夫人喝了几杯酒醉了,经过池塘的时候一时兴起想摘朵睡莲,一时不慎失了足……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关府后园子里有个池塘,里面没有种荷花,而是种了几株睡莲,如今虽是秋日,睡莲却还没有开败;可淑珍姐都已经喝醉了,还要去摘那劳么子睡莲做什么啊,竟然把自己的命给折了进去……   何云娘匆匆擦掉眼泪,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让人买了奠仪,跟着易长安去了关府。   关府的大门前早就挂起了白幡,当家主母意外英年而逝,一家子上下自然面容哀戚,不过在男主人的指挥下,倒是诸事不乱。   关江眼圈微红,容色哀肃,见易长安和何云娘过来了,连忙亲自上前相迎:“长安老弟,易太太,你们来了——”一语未竟,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一边的管家连忙帮着迎了易长安和何云娘进去,适时地开了口:“老爷和夫人是少年夫妻,感情甚好,本想着老来做伴,不曾想中途失偶……”   一旁的关江已经以手掩目,调过了头去。   易长安只得停了下来,声音低沉地安慰了几句:“人死不能复生,关大人节哀。”   何云娘跟在易长安身后,默默低垂着头,等着关江情绪平静了,这才一起踱进了灵堂里。   厚重的黑漆棺木前面摆着供桌,灵位、明烛、香炉、黑幛诸事齐备,易长安和何云娘并肩而立,恭恭敬敬给黄淑珍上了三柱香。   等关江弯腰长揖还了礼,关府的管家走近低声询问了一声:“易大人和易太太可要绕棺?”这位易太太跟故去的主母可是合股开了一间铺子的,所以管家才过来问了这么一声。   死者有亲近的故人前来拜奠,可以绕棺一圈以瞻遗容。当然有胆子小的和那嫌晦气的,打个哈哈也就算了。   易长安还没答话,何云娘已经拉了拉她的袖子,眼神中尽是恳求:“长安,我们最后再看淑珍姐一眼吧?她在世的时候人那么好,一定不会妨碍你什么气运的?”   其实不用何云娘说,易长安也会如此的,看了死人就晦气这说法,她根本不屑一顾;她都不知道看过摸过多少死人了,要晦气倒霉,今天就不会有她这个“易大人”了。   棺木并没有合盖,大概是要等亲人都祭奠完毕之后再合棺,黄淑珍已经被穿好了一套崭新的寿衣,面上也化了个淡妆,双目阖紧躺在棺里,若不细看,就跟睡着了似的,仿佛下一刻只要有人唤一声,她就会醒过来,坐起来,重新爽朗地跟人笑谈……   何云娘眼睛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又掉了下来:“淑珍姐,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走了呢……”   另外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个下人似是阻拦不及,一大一小两个小儿已经冲进了灵堂,瞧着这架势呆了一呆,一头就扑到了棺木边哭了起来。   大的那个已经知事了,知道他娘亲这是死了,只顾哭得伤心,小的那个男孩儿却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不停地拍着棺木叫着:“娘!娘你快起来啊,他们说你死了,你快起来告诉他们你没死啊……娘你快起来,我以后再也不偷吃糖了好不好……”   童言稚语,却格外催人心碎。何云娘联想到自己的儿子,顿时再也控制不住,拿帕子捂了脸,扑到易长安怀里也跟着呜呜长哭起来。   灵堂里顿时一番忙乱,有下娘上来哄着两位小少爷回去,也有丫环过来扶了何云娘,声音悲泣:“易太太节哀,奴婢先带你去盥洗净面,稍事歇息。”   何云娘也知道自己这样痛哭流涕有些失仪,顺着那丫环的搀扶就去了关府设的临时客房,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抬眼时才看清扶了自己过来的是碧桃。   碧桃是贴身服侍黄淑珍的大丫环,她人还在这里,黄淑珍却已经跟她们阴阳两隔了……何云娘一想到这个,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   碧桃叫了房间里的一个小丫环去打热水,又叫了另外一个小丫环去取一块新棉帕子过来,把房子里头候的人全都打发出去了,才在何云娘有些诧异的目光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跟前:“易太太,求你给我家夫人升冤!”   何云娘唬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碧桃起来,碧桃就低声急促地说道:“易太太,我家夫人因着小时候溺过水,之后从来都会远远绕着水边走的,而且她根本就不喜欢睡莲!”   何云娘的脑子里像被大锤“咣”地砸了一声,一时间嗡嗡作响:淑珍会绕着水边走,而且不喜欢睡莲,那她怎么会……   “昨天晚上夫人有些喝高了,醒酒汤却迟迟不来,奴婢去厨房催促,没想到等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了夫人,问了宴席上别的侍候的人,才知道夫人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可是扶着夫人回去的红渠却在半道上被金姨娘借故叫走帮忙,等再回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奴婢和红渠还以为夫人是自己走回来休息了,谁知道……”   碧桃忍着眼泪飞快地低声说着:“后来是田姨娘院子里的一个小丫环说,经过时听到夫人嘟哝着要去摘睡莲,大家才找到了池塘边上,可是已经晚了……   易太太,夫人即使喝醉了,也不会往池塘那边走的,更不会想着去摘什么睡莲,她从来就不喜欢睡莲,只是因为老爷喜欢,所以一直不说而已……一定是金姨娘和田姨娘,一定是她们……” 第200章 娘家人   何云娘呆了一呆,用力抓着碧桃把她拉了起来:“碧桃,你为什么不跟关大人说这事?!”   碧桃眼泪汪汪地直摇头:“金姨娘和田姨娘一直得老爷宠爱,奴婢怕……奴婢怕……”   怕夫人已死,关江会为着这两个活着的得宠的,瞒下这件事!   何云娘只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想了想才问道:“那淑珍姐娘家人呢?他们总要来吊丧的吧!”   “夫人跟娘家的关系并不太好……”碧桃有些为难地支吾了一声,“老爷已经派人去柳县报丧了,奴婢不知道、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来人……”   “就算以前关系再不好,淑珍姐人已经死了,这么大的事娘家总会来人的!”何云娘瞬间拿定了主意,“要是她娘家来了人,你想办法给我通知一声,我去见见他们的面。”   如果由娘家人出头,对黄淑珍的死提出异议,那就很顺理成章了;何云娘打算等黄淑珍的娘家人来了以后,过去说动他们先报官!   等从关府回来以后,何云娘立即就把碧桃跟她说的话以及她的想法给易长安原原本本地说了,然后一脸希翼地看向易长安:“长安,你觉得怎么样?”   易长安沉思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乐观。”   “为什么?”何云娘不由睁大了眼睛,“难不成我们就忍心看着淑珍姐含冤而死?”   “第一,你听到的只是碧桃单方面的话,没有辅证的话,她的话只是孤证,而且是采信度不高的证言。口供这种东西,临堂翻供的情况都多的是,并不是铁证,何况万一碧桃是别有用心呢?”   易长安细心给何云娘解释着:“第二,我绕棺的时候也看过关夫人的尸身,从表象来看,确实像生前溺亡。一个人酒醉之后失足溺亡,还是被人推下池塘溺亡,没有有利的人证,实在难以界定。”   何云娘确实只是听了碧桃的话才往那方面想的,可是如果碧桃真的是别有用心,关府里主母死了,得宠的两个姨娘又被牵涉其中,碧桃要是想借机上位,岂不是一个大好时机?   细细想了想,何云娘不由泄了气,又有些不甘心:“碧桃要是真的拿我当刀子使也就罢了,如果是淑珍姐真的死得冤呢?”   易长安沉吟片刻,给了一个建议:“你先前跟碧桃说的那个处理办法,我瞧着不错。不过等关夫人的娘家人来了,你也不要说死,只把碧桃怎么跟你说的,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那边就成。   就说碧桃心里有疑惑,跟你说了这事,至于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你也拿不准,最后要如何,还是由关夫人娘家人来决定。”   毕竟关江是易长安的同僚,易长安再是推官,无人报案,也不能仅凭着一个丫环的话就插手到关江府里头去,如果真是碧桃别有用心呢,到时易长安和关江还怎么见面?   何云娘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心里总觉得有些欠欠的,不过也只能这样才稳妥了。   好在第二天碧桃那边就托人送了口信过来,黄淑珍的娘家人来了,来的是她的兄嫂。何云娘借着再次过去奠拜的机会,把黄淑珍的嫂嫂黄韩氏偷偷拉到了一边,小声说了这事。   黄韩氏闻听后大为吃惊,瞅着碧桃并不在灵堂里帮忙,忙让自己的丫环去寻人过来。   何云娘瞧着她大张旗鼓的样子,心里顿时打了一个突,只是事情已经说给黄淑珍的娘家人知道了,要怎么处理,却不是自己能够置喙的了;只好有些怏怏地回去了。   隔天易长安下值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何云娘府衙里的仵作偷偷去关府验尸了,她也跟了过去,不过黄淑珍确实是生前溺亡,而且经过询问,碧桃说的那两位姨娘都没有作案时间。   想到当时黄淑珍娘家兄嫂的嘴脸,易长安颇有些不快:“他们虽然没有报官,却是直接找了关大人说了这事。关大人这才叫了仵作过去,还把我叫过去在现场看着。   仵作验尸刚出了结果,那黄韩氏怕担毁坏尸身的担子,张口就把事情都推在了你身上,说是如果只是碧桃一个下人说的话,她肯定不听的,但是是你特意找了她说关夫人死因非常可疑,所以她才……”   何云娘顿时又气又急:“淑珍姐她嫂子怎么能这样?!”   她明明只是把碧桃的怀疑如实告诉黄韩氏,让她自己找碧桃去核实再确定的,怎么到头来却成了是她撺掇的了?这么一来,只怕易长安跟关江不好相处了!   已经发生的事,多想无益。易长安见何云娘不好想,劝解了她几句:“没事。我跟关大人解释了,你和关夫人情同姐妹,关夫人意外身故,你自然是会格外关注些,不过决计没有在其中挑唆什么,是黄太太那边多想了。”   关江明面上也说理解,相信何云娘的为人,至于心里头到底怎么想的,就不是易长安能够控制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黄淑珍验尸得出的“生前溺亡”这个结论,易长安早先就说过,对于黄淑珍到底是意外身故还是被人谋杀,实际意义并不是太大。   可惜说到底也只有碧桃一个人的话……孤证难证啊!   第二天就是黄淑珍下葬的日子,易长安让墨竹设了路祭,虽然天空细雨纷飞,却还是跟何云娘一起送了黄淑珍最后一程。   雨丝绵绵,棺木入墓,湿润的黄土一铲铲被洒到棺材上,一时之间哀声四起。   想到黄淑珍生前那么爽利爱笑的一个人,如今孤伶伶一个人长眠于地下,何云娘忍不住也大哭起来:“淑珍姐,你还这么年轻……早知道就该多劝劝你不要喝酒……”   关江正含着泪指挥着人在坟前设三牲,在一声哭声中听到何云娘的声音,极快地转头看了她这边一眼,又调回头去,面容却更加肃戚了。   送葬的人多,见何云娘哭得累了,易长安索性搀着她去了旁边一户农舍借了个地方先歇息歇息,等到旁人都差不多下山了,两人才慢慢往山下行来。   没想到刚刚走到城门外,迎面却看到了一辆骡车正坏在路边,瞧着似乎是车轴断了,车夫已经两鬓斑白,正蹲在地上拨弄着车轴,急得一脑门子的汗。   易长安瞧着那车夫上了年纪,心里有些不忍,带了墨竹上前问了一声:“这位大哥可要我们帮什么忙?”   才问了这一句,车上就有人声音紧张地唤了一声:“易、易大人!”   一人手里攥着车帘子,想放下又一时不好意思放的模样,正一脸尴尬地看向易长安。 第201章 山体滑坡   易长安眉梢轻挑,一眼已经将车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声音有些微冷:“原来是黄兄和嫂夫人。”   见是易长安认识的人,何云娘也走上前来,才看清骡车里坐着的正是黄淑珍的兄嫂,心里不由微微诧异;黄淑珍才刚刚下葬,她和易长安不过比别人稍晚上一脚下山而已,怎么黄家的人这就要走了呢?   黄家大爷已经飞快地跳下车,顺手将车帘子给放下了,拱手向易长安一揖:“小妹的身后事已了,我也急着回家跟父亲禀明详情,免得老父牵挂……”   勉强也算过得去的一个解释。   见易长安神色不动,黄家大爷又讪讪地多说了一句:“那天的事……也是碧桃那个贱婢自己多疑,我妹夫已经把这等不忠之仆打发了,有得罪易大人的地方——”   易长安冷淡地一颔首,打断了他的话:“既如此,易某就不打扰了,黄兄请便。”拉着何云娘就走了。   何云娘心里虽然气恼黄韩氏把她抛出来当挡箭牌,这会儿瞧着人家的骡车坏在道边,还是有些不落忍,悄悄拉了拉易长安的袖子:“他们车子坏了——”   易长安唇角微弯,露出了一个讽笑:“不用管他们。他们车上装了些财物,这时候巴不得我们不要拢边看到呢。”   “财物?”何云娘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   刚才那骡车移到道路边上,泥土上的压痕较平常要深,加上易长安刚才一眼看去,发现黄淑珍的兄嫂两人见到她有些紧张,黄韩氏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两人座椅下塞得满满当当的两只大木箱子,很是警惕地向她看来。   所以只一转眼,结合那天验尸后关江跟这两人的话风,易长安就推测出定是关江不得不送了些值钱的东西过来,藉此堵住了黄淑珍娘家兄嫂的嘴,免得他们再闹出什么事来,影响了黄淑珍的丧事。   只是黄淑珍刚刚下葬,这两人就急不可待地拢了东西要走,易长安看在眼里,不免觉得有些齿冷。   易长安一句解释,何云娘也明白了过来,不由更加有些闷闷不乐:“那天我瞧着黄太太对淑珍姐留下的两个孩子也并不是很亲热,关大人再送些财物,只怕他们以后更不会管这边的事了……”   黄淑珍性子很好,没想到却有这样的兄嫂,难怪碧桃跟何云娘说她跟娘家人的关系不好……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别人家里的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横竖以后也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云娘,你也别想太多了,我们过好我们的日子就好。”   何云娘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长安,明天我想去平福寺给淑珍姐做一场法事。”   人死万事空,何云娘不过尽一份心罢了,易长安自然也不会阻拦:“好,不过明天不是休沐日,回头我就让墨竹去定好马车,明天再让他和锦儿两个护着你去;要是明天衙门里无事,我就早些下值过来接你。”   何云娘这才落了些心思,觉得心里踏实了些。第二天一早,跟沐氏那边报备了一声,就带着锦儿和墨竹两个出门了。   平福寺在滁州府城外,平常香火也盛,不过因着连日秋雨阴绵,道路泥泞,这两天过来上香的人倒是不多。   墨竹赶着租来的马车慢慢往山上驶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会让车轮陷了泥泞;幸好这一条山路还夯得结实,虽然比平常颠簸了些,到底还算是一路顺利。   何云娘布施了香火钱,请了平福寺的僧众做了一场法事,为黄淑珍祈福往生。   一片香烟缭绕中,听着僧众们嗡嗡的唱经声,跪在蒲团上的何云娘一时却有些走了神。   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她睡着以后,居然又梦到了那天她和黄淑珍到庐加楼吃饭的情形。黄淑珍心中愁闷,借酒浇愁,扑在她胸前呜呜哭着,只是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   那天淑珍姐到底说什么来着?   何云娘双手合什,抬眼看着面前的地藏菩萨,回忆却是一片混乱,倒是那天关江铁青着的脸色格外鲜明,总让何云娘有些心神不宁。   法事做完,何云娘思绪还是一片混乱,墨竹却进来禀报:“太太,外面的雨下得有些大了,马车下山怕不好行进,不如在这寺里先稍事稍事歇息,等雨小些再回去。”   何云娘怔怔起身,走出经堂,立在屋檐下看着如水帘般落下的雨线,心知这样的天气确定行不得马车,只得请主持行了个方便,带着锦儿进了禅房先歇着。   滁州府衙值事房。   光线骤然明亮,易长安诧异从一沓文档中抬起头来,才发现是莫离剪掉了烛花。   “安哥,外面下雨了,你今天不是说还要去接何太太的吗?”莫离将易长安眉眼中的疲色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有些自责自己没能在这边帮上她什么忙。   易长安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不停,想到平福寺那条山路,连忙匆匆持笔,先记下刚才从文档中翻出来的几条线索,思忖片刻,一个个添上了可疑的人名。   写到其中一个名字时,易长安顿了片刻,还是写上那两个字,然后将那张纸仔细折好收进了袖袋里:“走,我让修竹已经租好马车了,我们这就出城。”   因着阴雨,天色昏暗得很快。   等在禅房中的何云娘有些心急,瞧着雨已经小了,连忙唤了锦儿:“我瞧着这雨已经不大了,你去问问墨竹,看看能不能出发。”   锦儿刚应了一声,墨竹已经披着蓑衣兴兴头头地从外面进来了:“太太,爷过来接你了!”   话音刚落,易长安已经撑着一把油伞走了进来:“云娘,等急了吧?”   何云娘见她赶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站起身,脸上不自觉就漾出了笑意:“没有。长安你没淋湿吧?”   “昨天可是应了要来接你的,哪怕淋成落汤鸡我也要过来啊。”易长安随口开了句玩笑,见何云娘嗔了她一眼,笑着上前挽了她的手,“走,我们回家。”   墨竹已经跟锦儿定亲了,两人打算年底就成亲,两辆马车回去,一辆莫离赶车,载上了易长安和何云娘,另外一辆则是墨竹赶车,载了锦儿一个,一前一后慢慢向山下驶去。   雨天路滑,马车下山时自然格外谨慎。易长安坐的马车正在前面慢慢走着,一边山体上却滚落下几个小石头泥块,飞溅下来打在马车的车壁上,嘭嘭作响,留下了暗黄色的痕迹。   易长安听到声响,急忙撩开车窗帘子往山体看了一眼,脸色遽变:“快跑!山体滑坡了!” 第202章 求救   坡上一株大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倒下,树根裹着一片猪血红泥,受惯性驱使正加速往下面滑来,因着连日秋雨,泥土松软,大树的枝丫带着大量的泥石一起往下坠冲而来。   几乎是易长安刚开口的同时,莫离已经一记响鞭,催动马儿飞快地往前奔去。   拉车的马也感觉到了此处的危险,奋力扬蹄向前奔去,却不料一粒石子飞溅射来,正巧打中马眼,马儿一声痛嘶,一下子发了狂。   莫离措手不及,竟一下子被抛下了马背。   易长安护了何云娘一把,身子重重撞在马车壁上,又急忙让何云娘抓紧了窗沿固定住,自己飞快地扑了出去。   骑马她也是才学不久,如何控制发狂的马还真是毫无章法,好在易长安还记着陈岳曾经给她说过,不能强行勒马,只能稍微顺着引导一下方向。   只是现在正是下坡路,马速太快,竟慢慢带着马车不断加快,只怕就算马儿想放慢,马车也是停不下来了。   易长安记起再前面就会有一处急弯,脸色不由变了变:“云娘,快出来,抱紧我,我们要跳车!”   何云娘紧紧咬着唇,努力从颠簸的车厢里爬了出来,却没有抱紧易长安,只是抓着她的一片衣摆:“长安,我们……”   来不及了!易长安反手用力抓紧何云娘的腰带,盯着前面愈来愈近的急弯,沉声喝道:“跟着我一起,准备——跳!”   马儿拐了拐弯,想顺路跑下,马车却带着冲势往山路外的断崖甩去,带得马儿一个趔趄,也被勒着坠下了山崖。   易长安紧紧抱着何云娘在泥地中滚了几滚,眼见着堪堪要在山崖边上停住,没想到崖边的泥土刚才被坠落的马车刮得松了,路基边沿竟一下子塌了下去。   易长安和何云娘混着松榻的泥土也跟着往下滑落了下去,何云娘只觉得自己虽然缩在易长安的怀里,却在不停地翻滚,很快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云娘?云娘?”   有谁在耳边一声声不停地唤着,似乎又夹杂着那天在庐加楼里黄淑珍沉闷的哭声:“家中已然富贵……让他……却反被他……”   让他什么?却反被他什么?淑珍姐,你能再说清楚一些吗?淑珍姐?淑珍姐?   “云娘?云娘?!”   何云娘猛然睁开眼,盯着面前那张脸,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长安!”   易长安长舒了一口气:“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恶心想吐的感觉?”   她刚才只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似乎何云娘虽然晕过去了,但是身上没有什么大损伤,不过还是再问问才放心。   何云娘自己感觉了一下,发现身上只有些擦伤,连忙撑着坐起了身子:“没有,我挺好的!长安,我们这是在——”   “在山崖下面,掉下来时幸好往旁边的一处斜坡侧滑了,不然我们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易长安很快地解释了一句,“外面已经停雨了,我们先呆在这里等着吧,应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何云娘这才注意到两人现在是在一处岩洞里,岩洞很浅,刚刚够两个人容身,洞里原本还有些干燥的枯枝树叶,也被两人一身的雨水和泥泞给糊得湿哒哒的。   不过既然雨停了,她们为什么不走出去寻路,而是要等人过来呢?   何云娘的目光落到易长安一身泥糊的衣衫上,神色突然一紧:“长安你受伤了?!”   易长安衣衫的下摆处,有一片还在湿润的暗红,那是从裤腿处洇出来的血迹!   见何云娘忙不迭地撩开了自己的长衫,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易长安轻声安慰了几句:“云娘,我没事的,就是掉下来的时候腿上被刮撞了一下,已经包扎好了。”   易长安的右小腿上确实包了一条从她中衣上撕下来的棉布,只是那棉布也浸透了鲜血……何云娘喉头哽得难受,低低“嗯”了一声,飞快地转头抹了抹眼睛,看向了洞外:“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过来!”   “不用,这一片都是乱草林子,外面荒得很,墨竹他们那辆马车离我们远,应该没事,他们——”   何云娘用力按了按易长安的手,打断了她的话,起身就要往外走。坠滑下山崖时易长安一直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她身上只有几处刮擦伤痕,而易长安的腿却……易长安受伤了,她要尽快找到人来救长安!   易长安连忙拉住了她:“云娘,不用去找人了,你就在附近捡点干柴过来,我们燃一堆火,放烟求救就行了!”   何云娘一边暗责自己怎么笨得没想到这个,一边接过易长安递给她的一把匕首,步履蹒跚地走向外面的杂木荆棘。   连日阴雨,地上早没有干燥的枯枝树叶,何云娘顾不得那些受惊后游走的蜈蚣和蚰蜒虫蚁之类,小心地从几处岩缝中扒拉出来了几捧细小的干树枝和树叶,用裙摆兜着带了回来。   雨已过,积云散去,天边露出了久违的晚霞,一道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印入暮霭中多了几许炊烟人家的生趣。   一道身着暗青色长衫的身影急忙驻足,往起烟处瞭望片刻,足尖点地,飞快地往那边飞掠过去……   岩洞里,何云娘暗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偷偷拔掉了刚才不小心刺进手掌的一颗木刺,将几枝被烘得半干的树枝小心搭进了火势有些微弱的火堆里,烟气立时浓了几分。   “云娘,够了,”易长安瞧着何云娘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些,连忙出声唤住了她,“烟够浓了,别坐下风口,小心呛了你。外面地面湿得很,你还是坐进洞里来吧。”   一直蹲在火堆边的何云娘却没有动,停了片刻,才闷闷地开了口:“长安,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想着给淑珍姐做一场法事,就不会拖累得易长安受伤……   “想些什么呢,这是意外又不是你的错。”易长安有些好笑地安慰了何云娘一句,“再说了,我是那种会把这个怪罪到你头上的人吗?”   以前易梁就因为一些生活中的小事怪罪过她,易长安今天几乎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却——   长安……她为什么偏偏是女子呢?何云娘心里复杂极了,抬眸看向易长安正要开口,身后的乱草林子里却传来了清脆的枝叶折断声。   “有人来救我们了!”何云娘心中一喜,急忙转身看了过去。   齐人高的灌木和荆棘被人用刀鞘分开,一名暗青色长衫男子将衣摆扎在腰带上,从乱草林中走了出来,第一眼先看到了何云娘,然后才看清易长安半躺在她身后的岩洞里。   目光在易长安身上飞快掠过,来人语气有些急切地问了出来:“长安,易太太,你们没事吧?” 第203章 可惜你知道的已经太晚了!   “关大人?!”何云娘有些惊喜地往前踏了一步,心中对及时赶来的关江感激涕零,“长安她——”   “云娘!回来!”易长安却突然一声断喝,打住了何云娘的话,声音是何云娘从未听到过的凝重和严厉。   何云娘诧异地转身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柄匕首,浑身都散出了一种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心里不由一慌,下意识地退到了易长安身边,看向对面的关江。   关江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出声地站在那里跟易长安对视了片刻,突然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长安果然是查案高手,只是不知道为兄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靴子上沾了猪血红泥。”易长安紧紧盯着关江的眼睛,慢慢开了口,“那是平福寺附近才特有的泥土,整个滁州府,其他的地方都没有。那棵滑下来的大树是你弄的吧,我看到树根上带的那一团猪血红泥了。”   关大人弄倒的那棵树?为什么?关江是想要杀她吗?何云娘震惊地看向关江,脑子里一片纷乱,纷乱中却有一声哭声,仿佛突然得了神了穿透了迷雾似的,极其清晰地传来。   何云娘声音尖利地叫了起来:“是你杀了淑珍姐!她那天在庐加楼——”   关江阴毒地盯着何云娘,往前踏了一步:“那贱人果然跟你说了!”   何云娘下意识地往易长安身边缩了缩,飞快地跟易长安解释:“长安,我想起来了,那天淑珍姐在庐加楼跟我说了一句话:‘家中已然富贵,让他收手,却反被他毒打了一顿!’”   易长安的脊背一阵绷紧:“原来关大人你才是梁上高手,滁州府这几年来的珍物失窃案,我堂兄那块极品翡翠,都是关大人你出的手吧?”   虽是问句,易长安却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在赶过来接何云娘之前,她翻查文档后记下的最后一个嫌疑者的名字,就是关江!   之前只是按范围查嫌疑人,不过刚才何云娘那一句话,电光火石间让易长安灵光一闪,开口就诈了一句。   易长安的神情太过笃定,加上她以前的办案能力自己也曾经亲眼目睹过,关江根本没想到易长安只是在诈自己,盯着她冷笑了一声:“你果然已经查到了!”   竟然真的是关江!易长安心里好一阵后悔,当时关江也在正对着天客来那包间的万顺酒楼上,这几年一直在滁州府的武职人员,关江也在范围,但是想到关江是一州通判,易长安并没有做什么大胆假设,而是打算慢慢一步步找证据来查清那几个嫌疑人。   要是早知道……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吃!现在她的腿受伤不便,而关江既然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位珍宝大盗,按她原来收集到的证据,就那说明关江身上的功夫,至少是轻功是非常不错的。   有轻功就有内力,就算自己腿脚现在好好的没事,只怕也不是关江的对手啊……如今之计,也只能拖上一阵算一阵了,希望有别人也能看到这道求救的青烟……   易长安心里暗自叹息,眉头却紧紧皱着看向关江:“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对你身边多年的枕边人也下得了毒手!   黄淑珍这些年嫁给你,辛勤给你持掌家业,还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如果你两个儿子以后知道是他们的父亲杀了母亲,你觉得自己还有脸去面对他们吗?!”   关江脸上的表情更加狰狞起来:“那个蠢货贱人!要不是她多事,她怎么会发现那块帝王绿?更蠢的是,她自己心里藏不住事,居然还跟何氏泄密!   我当时就不应该妇人之仁,在她念着要我收手的时候,就该把她直接弄死而不只是打一顿!要不是她——”   “要不是她过来找云娘喝闷酒,就不会酒后漏出几句话到云娘的耳朵里,而云娘又是我的妻子,你担心我会根据那些蛛丝马迹查出就是你犯的案,是不是?”   “是!”关江盯着语气有些咄咄的易长安,小心地又踏近了一步,“可惜你知道的已经太晚了!”   一想到那天何云娘和黄淑珍两个在庐加楼里喝酒的情形,关江就隐约感觉何云娘迟早会知道些什么。特别是自从他知道碧桃跟何云娘说了那些话以后,关江就觉得有些很是不妙。   何云娘把碧桃的话原原本本地转给了黄韩氏,关江虽然心惊,却深知黄淑珍兄嫂的德性,藉着仵作根本查不出黄淑珍是被谋杀的事,很快就用财物把黄淑珍的兄嫂给稳住了。   可何云娘这边,事关易长安,关江并不敢冒险,心里早就暗下了要杀人灭口的决心。只是杀何云娘容易,难的是怎么把易长安也一起灭口,免得横生出枝节来。   关江一边办着丧事,一边就在暗自计划着。没想到老天都在帮他,刚把黄淑珍下葬,何云娘就起了要给黄淑珍做法事的心思,而易长安则应了要来接何云娘。   关江立即就觉得机会来了,连夜过来谋划布局,本想着用一次意外的马车事故将易长安和何云娘两个都置于死地,没想到易长安和莫离太过警觉,反应极快,逃离了那一场泥石流。   关江虽然在暗中射出石子伤了马的眼睛引发了惊马,但是易长安和何云娘两个人命大,居然还能及时跳车出来。   看到这两人并不是随着马车直接坠崖,而是和着泥土顺着山崖滑坠下去,关江就担心两个人会侥幸不死,急忙也跟着下崖搜寻,很快就看到了那道青烟……   关江又踏近一步,几步将那堆烟火踩灭了,见易长安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浑身紧绷地盯着自己,心里缓缓放下了一截,语气瞬间轻松起来:“看来长安你伤得不轻啊。”   他知道易长安也有点身手,但是没跟她较量过,所以并不敢小觑易长安,不过现在……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你为了护着何氏,宁可自己受伤,想来你们夫妻两个是伉俪情深了。”关江慢慢逼近了过来,手中的刀鞘抬起,“你放心,看在同僚一场,等我送了你上路,不会对何氏做什么的,会很快让她也赶过去陪你!”   “噌”的一声,横刀出鞘,关江一个箭步错上欺近,直奔易长安的头顶斫去—— 第204章 疏离   “不要——”   “我拖住他,你先走!”   在何云娘的尖叫声中,易长安将她猛地往身后一推,自己借势往前一个翻滚,竟然突进到关江脚边,匕首横撩向他小腿削去。   她的小腿虽然伤了,但是除了外面的皮肉伤外,骨头估计只是骨裂,并没有到骨折的程度,与性命相比,这点痛,她还是忍得下的!   关江先前用小动作试探过,一直以为易长安伤得很重,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的行动力,吃惊之下立即滑步退开,回腕一刀向易长安劈去。   他手中的横刀比易长安手里的匕首要长一大截,而且很是厚重,易长安不敢硬扛,匕首一翻斜斜格开横刀,没有受伤的左腿阴狠向关江下盘撩踢。   金属相击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易长安一个懒驴滚地躲开横刀的攻击范围,跛着脚扶着一边的岩石站了起来,只是这一番动作,刚才包扎的伤口又迸裂开,疼痛让她脸色有些发白,受伤的右本站立不住,微微地抖了起来。   匕首完好无损,横刀的刀刃上却崩出了一个缺口。关江目光在那把匕柄黑沉无华的匕首微微一转,闪过一抹:“想不到长安手里还有这等好东西!”   他的横刀是上好的军制玄铁刀,虽然不到吹发即断的锋利,却决不是什么便宜货色,没想到只一个交锋,就被易长安那把匕首给崩出了缺口,关江自然可以想见那把匕首实在是一柄宝刃;他从来都是喜爱奇珍异宝的性子,现在见了这样的好东西,哪有不眼热的?   “不过很快它就要跟着我姓关了!”瞥见易长安站立那处地面上新鲜滴下的一小滩血迹,关江话锋突地一转,手中横刀一抡,借势猛力向易长安劈下来,杀招连出。   关江并不打算在这里跟易长安多纠缠,早早处理掉易长安和何云娘两人,赶在别人来之前把痕迹都清除掉,才是他心中所念。   之前易长安想拖时间,不过是他也想借机试探和观察她的伤势如何罢了;现在发现易长安虽然还有些行动能力,却也不过如此,关江立即放下了心,连施狠招想即刻毙敌。   刀势犀利,带着呼呼风声大力劈下,一招比一招狠辣,就像鬼差手中催命的绳索,绕着易长安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易长安到底行动不便,左支右拙上很快有几处见了彩,一道道血痕透过泥糊的衣服慢慢洇了出来。   被吓得腿的何云娘缩在岩洞里,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怕自己会再发出尖叫,影响到易长安……   腿在发抖,何云娘可以爬走,却一点也不想动,她不想先走——   易长安左脚踩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关江抓住了时机,扬刀斩下;何云娘的眼睛猛然睁大:“长安——”   一柄横刀铮的一声从何云娘的鬓边掠过,竟直直了旁边的岩石中,另外一柄则“咣当”掉在了她脚边;一条断臂被带飞过来,正正落在何云娘的怀中,带着一串鲜红的血珠“噗”地飞溅到何云娘的脸上。   “啊——”   何云娘没有尖叫,发出痛苦嚎叫的是关江——紧紧捂着他的断臂痛得跪跌在地上,指缝里汩汩冒出的鲜血止也止不住。   一个人影飞掠过来,一脚将关江踹到了一边,把倒在地上的易长安抱进了怀里,声音急切之极:“长安,你怎么样?!”   易长安张了张嘴,眼中一片讶然:“陈岳——你怎么来了?!”   陈岳却没有回答她,目光落在她被鲜血浸红的裤腿上,忽地将她抱了就走。   易长安连忙叫道:“等等——”   “会有人过来处理!你的伤要紧!”陈岳看也不看剩下的两人,小心将易长安往怀里拢了拢,往外飞掠而去。   不远处,常大兴和雷三娘几个正急速往这边赶来……   陈岳寻了处背人的平整石头,小心将易长安放下,将她那条裤腿轻轻割开。   从山崖上滑坠的时候,为了护住何云娘,易长安狠狠撞上了一块岩石,小腿被尖利的岩石划开了一长条伤口,她身上也没有什么止血的药粉,只能从中衣上撕了一块棉布紧紧包扎起来;此时那块棉布早就浸透了鲜血。   陈岳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浸满了血的棉布取了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眼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伸手从怀里取出金创药轻轻洒了上去,刷地撕了自己的中衣一圈圈绕住易长安那条受伤的小腿,动作轻柔之极。   “痛不痛?”仔细将伤口包扎好了,陈岳这才抬眸看向易长安,见她脸上沾了不少泥泞,伸出指腹轻轻帮她擦了擦。   男人的凤眸中带着让人甘愿醉溺的温柔,易长安怔了怔,猛然偏开了头,避开了陈岳的手指,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紧,一瞬间心神动摇:“你、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能不来?再过几天就是九月初九,是易长安的生辰,他带来了精心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而且……两人分别了这么久,他想她了,每天夜里,都想得心口微微泛疼……   可是易长安的语气却有些冷淡,还有些别扭,只怕这一段时间,这狐狸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吧?   陈岳凝目看了易长安片刻,不想失了男人的硬气,声音也冷稍许:“饷银案的封赏已经定了,我调任京畿锦衣卫千户,你任燕京府推官,任命文书很快就会下来。当前有件命案正急等着我们过去。”   果然还是因为有急案要她去办……她这把利刃这么好使,怎么能轻易废了呢?易长安将刚才心中泛起的那一片细碎的涟漪重新平复下来,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枉他千里迢迢昼夜赶路,只想着早一步赶到她身边,她却对自己这么疏离……是出了什么变故吗?陈岳盯着易长安的发顶,心中起疑。   不远处却传来了一名男子惊喜的呼喊:“安哥!安哥你没事吧?!”   易长安抬起头看向那处,用力挥了挥手:“莫离,我没事!你怎么样?!”   莫离被惊马掀下了马背,虽然他有些功夫,但是易长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从泥石流中逃过性命;这会儿瞧着莫离身上虽然狼狈,行动上看起来倒像是没有受伤,易长安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莫离?见易长安从紧张到释然,陈岳凤眸微冷地瞥了莫离那边一眼,身上的长衫,将易长安的伤腿罩住,一把抱起她就往外疾走。   莫离急忙赶了过来:“陈大人,安哥她怎么样?我会医术,你赶紧让我给她看——” 第205章 如蚁噬心   “我已经给她上了药了,有什么回去再说!”陈岳生硬拒绝了莫离的请求,想到一会儿莫离也会摸上易长安匀亭修长的小腿,心底一股无名业火腾地冒起,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很快就把莫离撇在身后。   易长安回头看见莫离跟着追来时脚下有些趔趄,心里不由发急:“陈岳,你等等,小莫好像也受伤了……”   一听到这个“也”字,陈岳脑中倏地晃过了“同命鸳鸯”几个字,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发堵,脚下却发力更快了:“他一个大男人,受点小伤又怎么了,你还怕他找不到回来的路?!”   听到陈岳口气恶劣,易长安心里也不舒服起来,紧紧抿住了嘴唇不再说话。   一种诡异的沉默生冷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即使怀中紧紧搂着易长安,陈岳也感觉到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和她隐隐隔开,让他憋闷,却又无从下手……   珍宝失窃案很快尘埃落定。   即使关江被抬回去的时候已经昏迷,尚未取得口供,但是有锦衣卫千户陈岳作证,证明关江当时意图杀害推官易长安,顾维申立即下令让人搜了关家,从一间密室里搜出了好几件失窃的珍宝,其中也包括那块帝王绿翡翠。   易惟敦得回翡翠,顿时觉得是万幸,招呼也不打了,一声不吱地赶紧收拾了东西回了宣州。   那些失窃的珍宝判归原主,其余还有的已经被关江变卖了的,则发卖关家的家财赔偿。珍云坊因为有黄淑珍的一半股份在里头,何云娘跟易长安商量了一回,也托了官衙一起变卖了,只是收回自己那一半份子钱。   几名绣娘各寻出路,惟有杜玉梅,因为无处可去,何云娘又爱惜她的女红,索性把她留在了易府当绣娘。   案子忙忙碌碌一结完,重阳很快就要到了。易长安皮肉伤已经结痂,只是骨裂还要再养养才行,今年是不能去登高了。   何云娘早早就备了菊花酒、重阳糕,和各色应节的菜肴,本来只是过去跟沐氏那边报备一声,沐氏却突然发了话:“我听说那天是陈大人及时赶到救下了长安?”   何云娘心里一个咯噔,低眉应了一声“是”。   沐氏转了转腕上的金丝檀木珠串,斜瞥了何云娘一眼:“男人在外面卖命打拼,你身为妻子,也该多为长安考虑考虑。   陈大人现在一股劲儿地往上走,长安原来就跟他有交情,现在又有救命之恩在这里,我听说他这会儿还在滁州府没走,怎么着我们家里也该请他过来一起过个节,这才是礼仪之道!”   “母亲,这事还是容儿媳先问过长安再定吧。”何云娘却并没有答应,委婉先拒绝了,“陈大人一向事忙,到时也未必有时间过来。”   沐氏心里不由一堵。陈岳这么现成的人脉在这里,哪一个贤内助不会帮着丈夫经营?偏偏何云娘这个小家小户出身的,连这点远视的眼光都没有!等以后……   一下子没了心情,沐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那你下去吧;怎么定都由得你们,我年纪大了,也不管你们这么多事了!”   何云娘一句话也不说,木着脸退了出来,怔怔坐回了自己房间。   她不是不懂人情,按理来说,陈岳还在这里,于情于理,她这个女主人都应该禀持待客之道,将家宴略改成重阳宴,发帖把陈岳请过来道谢。   可是,她忘不了那天陈岳及时赶过来救下易长安的情形。   那男子人未到,刀先出手飞至,毫不留情地斫断了关江的一条臂膀,赶过来后还一脚将关江踹飞到一边,可是他抱起长安的时候,那双凤眸里流露出来的——   分明是丝、丝、温、柔!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陈岳知道易长安的身份,他喜欢长安!   何云娘的手紧紧绞在一起,心里像缺了一块似的,又像被一万只蚂蚁咬过,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末了却泛出丝丝疼痛……   她这样是不对的……她什么也帮不到长安,要不是为了她,长安也不会受伤,更不会遇险……   为了救她,长安宁可自己扛上关江,拿命拖着关江,让她先逃走……可是她呢?她却被吓得腿软,只能缩在一边当累赘,她什么也帮不了长安……   长安是个奇女子,长安值得陈岳这样优秀的男子来爱……她不该难受的,真的不该……   何云娘掏出绢帕,轻轻抹掉不知道何时流满腮边的泪水,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起身去净了脸,往易长安的书房而去。   为了方便莫离过来给她治伤,易长安这几天又搬回了外书房住着;只是腿上的伤眼看着好得七七八八了,心里的结却依旧紧紧系着,一时解不了。   陈岳说的任命文书虽然还没有下来,不过顾维申似乎也得到了些风声,对她格外和气,加上关江的案子她也有功劳,因此顾维申极其大方地让她安心在家里养伤,还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易长安不良于行,整天只有呆在书房里看书。头一天陈岳过来探望了一次,易长安本来想把话说清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想得很好,话都到嘴边了,舌头像被石头坠住似的,让她犹豫起来。   陈岳似乎很敏感地有所觉察,又或者在跟她置气,这几天只是让雷三娘送了不少补品过来,人却并没有在她面前露面;易长安一时不知道是该松气,亦或是……失落!只是心思反反复复,心中怔忡难明。   何云娘进来时,一眼就看到易长安手中捧着一本书,脸上却神色怔忡,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到书上;何云娘的心里不由揪了揪,故意放重了些脚步。   易长安这才醒过神来,放下书朝她笑了笑:“云娘。”   何云娘先试了试易长安手边茶水的温度,给她重新换了一杯热茶,这才坐下来跟她商量:“长安,重阳节要到了,我听说陈大人还在滁州府,你看我们家里要不要设宴请他过来……”   原来这么快重阳节就要到了吗?恍惚间那人低沉悦耳在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听说九月初九是斗姆星君的神诞,长安你不会是星君转世过来的吧?”   “那你早些休息,等明天……等我上京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回来找你。”   “回去以后,每天记得要想我!”   ……易长安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才开了口:“陈大人救了我的命,是该设个重阳宴请他过来;我一会儿就下帖子,云娘你叫墨竹过来吧。”   她做事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该早做决断,这样拖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第206章 眼里的沙   陈岳其实在滁州这边并没有什么事要处理了,只是自那一回探望了易长安之后,心里就突地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害怕!他怕易长安会说出他根本不想听到的话!   前些日子心里有多想念,这些日子就有多煎熬,第一回 对一个女人动了心,却也头一回生出了懦夫般的逃避的念头,陈岳一时心里如塞了一团乱麻,他却根本不想剪,也不想理。   只是这种鸵鸟般的心态并没能维持太久——易长安的长随墨竹送来了一份请帖:易长安请他到家里赴宴,共度重阳节。   重阳节在外人眼里只是重阳节而已,但是陈岳知道,那天是易长安的生辰……陈岳的心紧了紧,面上却带着微笑应了:“回去跟易大人回禀,后天我一定会到。”   该来的,总会来……又或者,其实并不会来,一切只是他多想呢?   易家的重阳宴设在中午,席间还应节地摆放了几盆正在吐艳的菊花。宴席虽然是何云娘一手操办的,因为有男客,她却并不能在入席,席面上只坐了易长安、陈岳和莫离三个人。   易长安还在养伤,陈岳心中忐忑,莫离也不是个好酒的,他这些天都扑在药房里鼓捣着给易长安做些能防身的药粉,哪里有心思喝酒;因此席上自然没有推杯换盏,说吃饭,还真就是吃饭。   只是席间陈岳觑着易长安神色平静,对自己有些说不出的客气,心里已经慢慢提了起来;等到一时饭毕,易长安说出那句话时,陈岳只觉得心中有如铅坠。   “请钰山兄移步书房,我还有些事要跟钰山兄聊聊。”   陈岳微微苦笑了笑,默不出声地跟着易长安起身去了书房。   莫离落在最后,总觉得这两人今天有些奇怪,可是到底怪在哪里,却怎么也说不上来,狐疑地看了一眼两个的背影,索性回自己的院子又去鼓捣药了。   易长安一进了书房院子,就摒退了所有下人,将院门直接关牢了;看了眼面色复杂莫名的陈岳,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锦囊,递到了陈岳面前:   “钰山兄的救命之恩,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里有两样东西,我想着应该是钰山兄需要的,就权且拿这个——”   陈岳定定盯着易长安,并不去接她手中的锦囊:“长安,你想跟我说什么?!”   那双凤眸漆黑如永远看不见底的深渊,似乎平静异常,又似乎翻滚着无形的凶气,易长安微微垂下眼:“我——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并不合适,钰山兄——”   他不喜欢她这样叫他“钰山兄”,他更喜欢她带着那极细微的娇嗔唤他“陈岳”!   心里所有的乱麻像是突然被全部扯断,疼痛,却一根根甚是分明,陈岳的面容平静之极,低沉的声音中却隐约有几分喑哑:“那你觉得你跟谁合适?是不是莫离?”   他能站到如今的位置,说是从无数尸骨中站起来也不为过,对敌人如果不阴狠毒辣,今天的他就是别人脚下的一堆尸骨;而莫离不同。   莫离从小在神医谷长大,有师门师兄弟的关怀,成日里根本没想过什么尔虞我诈,只想着钻研医书药典;如果不是神医谷出了意外,莫离对人心的观感只怕到现在还只是一张白纸。   跟莫离相比,他像是见不得太阳的黑暗凶兽,莫离却像是喜欢沐浴在阳光下的花草,又怎么会不引易长安喜欢?   没想到陈岳竟然会误会是莫离……易长安抬起眼,认真地看向陈岳:“不是。”   其实有这个借口会让两人之间的分手更让人容易接受些,但是易长安并不想把无关的人扯进来:“莫离只是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朋友而已。”   陈岳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却依旧不去接易长安手中的那只锦囊。   那种诡异的沉默再度出现在两人之间,让人心里揪着难受,却又只能各自默默隐忍。   易长安暗叹了一声,打破了这种让人感觉窒息的沉默:“这里面的东西,是感谢你上回救了我的,以后若是有案件需要我从旁协助,我也必不会推辞——”   不等易长安说完,陈岳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只是除了男女之间的交往,是吗?”   是,只是除了男女间的交往,陈岳对她这柄利刃不可谓不好,可是再好的利刃,也只是他手中的刀,她不想在他的手中失了心!   见易长安默不出声地轻点了下头,陈岳闭了闭眼,一把接过了易长安手中的那只锦囊,转身就走:“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   易长安怔了怔,急忙抓起放在桌角的一只木匣追上几步:“钰山兄,还有你今天送来的这份礼物,我不能——”   陈岳的身形骤然顿住,却是连头也不肯回:“我陈岳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过,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吧!”说完就拔脚急走,眨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易长安盯着那两扇兀自在晃荡的院门,咬了咬嘴唇,转身慢慢踱回书房,轻轻打开了那只木匣。   木匣里是陈岳送她的生辰礼物,精致花笺上的笔迹峻拔飞扬:祝阿九芳辰永驻,岁岁长安。   是九月初九生的人都会有个“阿九”的小名吧?易长安苦笑了笑,将那件礼物再次取了出来。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易长安手中的那件工艺精良、连细节都给她考虑好的金丝软甲上,反射出耀眼的炫光;大概是这反光太强烈,易长安觉得眼睛有些酸痛,让她不得不紧紧闭上。   她喜欢陈岳,从小到大,不管是那个时空还是现在这个时空,陈岳是第一个让她真正动心的男人,让她起了心思,想着跟他一起生活、一起生儿育女、一起含饴弄孙的男人。   可是,到底她的自尊还是不甘啊!他若不是大丈夫,他若只是个真小人,她爱了也就爱了,可是他为什么非要绷上那一层虚伪的面皮呢?   好像有谁说过,爱情的欺骗就像是眼里的沙,哪怕极细极小,那种硌痛却会一直传进心里;原来真的是这样……   一滴眼泪突然掉落下来,砸在那件金丝软甲上,慢慢地、慢慢地渗了进去,再无痕迹…… 第207章 心硬   雷三娘轻轻一拐,撞了撞常大兴:“夯牛,大人他怎么了?”   大人不是很喜欢跟易长安那小子一起的吗?怎么今天从易府回来,倒是把自己牢牢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那房里的低气压她哪怕退到院门外都能感觉得到!   常大兴跟了陈岳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见过陈岳今天这样子,总觉得……总觉得似乎很不好,可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见常大兴也迷茫地搔了搔头,雷三娘顿时明白了陈岳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眼珠转了转,突然就有些明白了,立即兴致勃勃地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易大人拒绝了大人?”   “啊?”常大兴惊讶地张大嘴,联想到雷三娘说的,陈岳对易长安格外温柔的事,再想想南风馆,隐约有些明白了,心里却好一阵惋惜:大人这么好的一个青年俊彦,怎么就……也幸好……   两人正用眼神无声交流着,陈岳却突然开门走了出来:“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回京。”   他不是那种被女人拒绝了就要死要活的男人,心里再难过,也会咬牙挺住;只是滁州府……到底还是让他伤心了。   上司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惹!雷三娘二话不说,立即飞也似的拉着常大兴去准备,不过一刻钟,几骑人马就像来时那样,匆匆出城而去;只不过为首之人来时心焦,归时黯然……   直到夜色深黑,陈岳才领着人停了下来,在一处驿馆里打尖休息。   身体本来应该很是劳累了,可是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后,陈岳却迟迟不能入睡,脑海中反复响着易长安的那句话:“我——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并不合适——”   当初在沧州,他固然是强逼了她,可是他以为,易长安也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答应跟他交往,为什么她回到滁州后就变了心思呢?难道当时她应了自己只是权宜之计?   陈岳的心反反复复如煎如熬,一忽儿想到她那会儿跟自己的亲昵,一忽儿想到今天她对自己明明白白的拒绝,整个人躺要床上竟是跟烙煎饼一样难过。   心里烦躁不已,陈岳索性披衣坐起,手指摸过衣衫,才想起易长安送他的那只锦囊还被他放在胸前的暗袋里。   这只锦囊是易长安说感谢他救命之恩的,他本以为两人之间决不会如此客套……陈岳点亮了蜡烛,从暗袋里取出那只锦囊,拿在手中看了一遍,慢慢解开上面的绳结,伸手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两片残破的金线织锦绣片徐然出现在眼前,陈岳讶然睁大了眼——这是……这是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的其中两份残片!   易长安手中怎么会有两块绣片?她跟自己一起办案,明知道这绣片是何等重要,她竟然就这么送给了自己……加上这两片绣片,他手中就有四片绣片了——   陈岳再也坐不住,刷地站了起来。   白天易长安说的话,当时的神情,清晰地再次出现在陈岳脑海里:“钰山兄的救命之恩,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里有两样东西,我想着应该是钰山兄需要的,就权且拿这个——”   易长安知道他在找这些绣片,却一直没有拿出来,或许是因为担心他会盘问,或许是有别的顾忌;可是今天,她却把这两片绣片拿出来送给了他……   陈岳指间紧紧捏着那两片绣片,缓缓地又坐了下去;两片绣片,抵他今天对她的救命之恩,她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算得……如此理智,如此——冷酷绝情!   易长安,原来你的心竟有这么硬……   天刚破晓,一骑快骑就飞驰进了滁州府的城门。小半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顾维申就精神抖擞地坐了轿子,一路催着轿夫,直往易府而来。   易长安刚刚起床洗漱完,就听说顾维申来了,连忙着好了衣衫瘸着腿迎了出来,才走到回廊,顾维申就满脸笑容地几步上前扶了她的手臂:   “哎呀呀,长安你身上还有伤,还迎出来做什么?我们兄弟之间哪里还要这么客气了!”   易长安连礼都没行完,就被顾维申给扶住了,只得歉意地笑了笑:“大人这么早赶过来,莫不是——”   “喜事!喜事啊长安!”顾维申笑容可掬地拍了拍易长安的手,竟是屈尊扶了她一起往正厅里走,“刚刚吏部来了加急文书,听说是皇上钦点你任燕京府推官,竟是急得很,要你即刻启程呢!”   虽然都是推官,可是燕京府远远不是滁州府这种下府可以比拟的,燕京可是大燕朝的首都,京官比地方官员要高一级,燕京府衙的推官是从五品。   易长安任的滁州府推官是从六品,这可是直接就跳了一级,而且听说还是皇上钦点的,这现在的关系,顾维申怎么可能不来露个脸呢?   之前陈岳就说过她的任命很快会下来,所以接到顾维申递过来的任命文书,易长安并不惊讶。   这份胸有成竹的态度,看在顾维申眼里,更让他确信易长安上面有人,顾维申的一张脸几乎没笑出花来,心里无比庆幸易长安在滁州府任职期间,两人的关系相处得还不错,自己手边一会儿要送出的程仪也准备得很得体。   只可惜文书上限期紧急,易长安算算时间,竟是要即时启程才行。   顾维申立即拍了胸脯:“既然上峰有令,长安你就先收拾收拾出发吧,贵公子尚且年幼,行不得急路,家眷可以后面再慢慢赶来。   老兄我是过来人,我看令郎年纪太小,如今往燕京那边天气愈发的冷,这小孩子在路上多有不便,不如让他们在这边住到来年开春。   那时你在燕京也应该找好居处了,到时再慢慢接了家眷过去直接入住,岂不便宜?这一段时间长安你也只管放心,你家里诸事我都会着人仔细看顾的!”   一看时间这么急,易长安就知道应该是陈岳提起的那件命案要紧,现在这时空医疗条件并不好,路上吃住的条件也差,易祯才几个月大,燕京又在北方,越往那边去天气越冷,确实担心会有什么闪失。   还有唐一念,他在这边书院念着书,贸贸然地中断学业也不好,到了燕京也得先寻好一个书院才行。   再加上家里这些零零碎碎都要收拾,该卖的卖,本地的下人不想离了故土往燕京去的也要早早打算,这一大摊子事,易长安确实等不及。   听到顾维申应了会看顾,易长安连忙先谢过了他,等送了他出去,回头就找了莫离过来:   “小莫,我刚刚得了任命要去燕京府当推官了,上任的时间太紧,我今天简单收拾下就要出发。家里的事只有先拜托你了,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麻烦你护着云娘她们上燕京来。” 第208章 不好当   莫离其实是想跟易长安一起走的,只是这家里没个男人看护也不行,听到易长安拜托,也只有应了下来,把自己这些天制出的几样药物都拿了过来:   “安哥,这些是我这几天做的药,每个匣子里都有用法说明,你随身带着,在路上慢慢细看,有时机得用的就用上!”   易长安收了那几只药匣,跟沐氏和何云娘匆匆说了事由,当天中午就带着墨竹雇了辆马车先出发了。   主仆两个人轻车简行,紧赶慢赶,也只比陈岳一行晚了两三天的工夫就赶到了燕京。   顾不得先找房子,易长安选了家客栈租了间小独院先安顿洗漱了一番,立即就拿着任命文书去了燕京府衙报到。   因着饷银失窃一案,太子燕恒对易长安颇为嘉许,听说在金殿上直言为她请功;因此易长安人还没过来,名声倒是在燕京府衙里先传开了。   正在埋头书写的一名书吏一瞧见这份任命文书,就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原来是易大人过来了!小人方未,这就带易大人去拜见府尊大人。”   燕京府尹宁玉堂正坐在值事房里提笔记着什么,听说易长安过来了,写完了手头上那一页纸,才将笔搁在了笔洗上:“请他请来吧。”   早有长随请了易长安进去,方未偷偷在背后又打量了易长安一眼,直到门帘子放下了,这才转回身来:这位新来的推官大人,瞧着还真是年轻啊,只是不知道能在这位置上做多久,可不要像上一位那样……   易长安按规矩先拜见了上官,这才在下座入座。宁玉堂面孔有些圆圆的,瞧着就是一脸弥勒佛的笑模样,眉目间很是和善:“我也不知道吏部下的文书时间竟是这样的紧,易大人这一路着实辛苦了。”   听着易长安谦逊了几句,宁玉堂就笑着点头,清了清嗓子:“这次急召你上任,实在是有一件命案急着要办。此案本是交予大理寺,只是兹事体大,皇上着京畿锦衣卫一起办理。   易大人办案精干,就是在皇上面前也是立了名牌的人,听说这一回可是皇上钦点了易大人过来;自吏部发了文书过去,我可盼星星盼月亮,这才把易大人你盼过来了……”   易长安耐着性子含笑听着,直等宁玉堂说完了话,这才开口问道:“不知道府尊大人所说的命案是?”   宁玉堂长叹了一声:“这可是说来话长,一时半刻的也说不清楚,我让人先带你去你的值事房熟熟地方,稍候再让方书吏把原来备档的一份案卷副本拿给你,以后你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可以问他。”   易长安连忙起身谢了,随着人去了她的值事房。   燕京地贵,燕京府衙虽然外面的门头修得威严大气,里面的值事房却挤得跟鸽子笼似的;好在燕京府衙推官也算有点品级,并不用像书吏、典吏一样几人挤一间房间,而是单独有间小房子。   虽然房间背阳阴冷,好歹也算是有独立的空间了。易长安大致看了一眼,让墨竹取了荷包谢过了带她过来的那名长随,将房间里的一些用具按自己的习惯摆设起来。   还没摆布停当,方未就捧着厚厚一沓卷宗进来了:“易大人,这些就是夏氏命案的案卷副本。”   易长安连忙接过谢了,让墨竹塞了一个荷包过去:“本官初来乍到,府衙里的一些规矩还不清楚,还让方书吏指点我这长随一二,也免得他跟着我在这边办差两眼一抹黑。”   荷包鼓鼓囊囊的,方未接过时手掌极隐讳地一掂,就知道至少是五两银锭,心里顿时一喜:“易大人但有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刚好这个月的白炭已经拨过来了,还请这位小哥跟着我去领一领,不然这房间里阴冷得紧,只怕干坐着会感了风寒生病。”   燕京这边可比滁州府要冷多了。墨竹虽然在客栈暂时安顿的时候加了件夹衣,这会儿在房间里站久了,还是觉得那寒气一阵阵从脚底下冒上来,听到方未说发的有炭,急忙跟着过去领了回来。   府衙里按品级给几位官员发的有定量,要是畏寒烧完了,却是得自己出钱去外面买来了。墨竹使了一串儿钱让人把易长安的那份份额挑了回来,却也不过两大麻袋,估计要烧过一冬是有些悬。   方未忙前忙后地帮着取了炭盆子,又从自己的炭盆里撮了几块火炭过来当引子。墨竹急忙开了炭袋,从里面夹了几块炭出来。   没想到前面几块还是白炭,等他再往下夹的时候,里面却是好些柴炭,墨竹脸色变了变,故意“咦”了一声:“不是说是白炭吗?怎么我瞧着这是柴炭?”   柴炭燃烧起来烟气大,经常熏得人眼睛疼,而且价格也比白炭要便宜许多。   方未觑了一眼那炭袋,低低清了清嗓子:“别的几位大人的炭早就领了去,这个……可能是数量不够,库房那边另外凑了些……”   说到底,也不过是衙门里那些老官油子欺负易长安是才来的新人罢了。方未不好直说,易长安却是秒懂,摆手止了墨竹的话,轻轻叩着那沓案卷问方未:   “方书吏,本官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方书吏。案卷里记载这夏氏是寿王的姬妾,按说该是宗人府接了这案子,怎么我刚才听宁大人说,这案子在大理寺那边?”   易长安初来乍到,在这衙门里两眼一抹黑的,要是自己跟这边处得好了,指不定以后还能落下不少好处呢?想到刚才那五两银子,方未立时热心解答起来:   “不瞒大人,这案子最初是我们府衙里接的。夏氏的爹娘在衙门前击鼓鸣冤,说是夏氏死得不明不白,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夏氏是寿王府的姬妾,寿王的母妃正是一直得宠的淑妃娘娘,宁玉堂哪里敢去捋这个虎须?   只是当时太祖建朝时有严令,但凡有人在燕京府衙门前击鼓喊冤,府衙不得推却,必须初查后再上报;宁玉堂没奈何只能接了夏氏爹娘的状纸,不过转手却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了易长安的前任推官来办理。   面对得宠的寿王府,燕京府衙推官别说只是从五品了,就是正五品都不够看,所以易长安的前任炮灰了,宁玉堂却是借机脱了责,不仅稳住了乌纱帽,还把这事甩给了大理寺来审理。   从三品的大理寺卿比正四品的燕京府尹更为滑头,在皇上面前一边叫着难一边想另外拖人下水来分担这责任,燕皇大概是心里不快,或者是觉得陈岳不错,索性指了新任京畿锦衣卫千户的陈岳一起协同办案。   内廷还传出些话风来,说是皇上记着易长安在饷银失窃案中的表现,朱笔钦点,所以这才有了易长安直接跳了一级的升官一事,却是因为这个,又把燕京府衙给牵扯了进去。   都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今生附廓;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在方未看来,这燕京府衙的推官,可着实不好当,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炮灰掉呢? 第209章 炭的风波   方未这边还说着情况,那边墨竹已经把炭盆子燃了起来,没想到烟气大也就算了,居然还弥漫出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墨竹一下子就黑了脸,这味道……分明是这些炭保管不善,沾了老鼠尿才会生出的——   易长安眉头微微皱了皱,抬抬下巴示意墨竹:“去把管这炭薪发放的人给我找来。”   她才第一天来就遇到这样的事,这关系着今后她在府衙里到底如何立足的事,如果那人是无意的,她顶多斥上两句也就算了,要是有意的……她可不是由得别人捏的软柿子!   墨竹急忙把炭盆子先移出了房间,转身去找了分管这炭薪发放的张吏目过来。   越是燕京这些地方,各处衙门里的人七弯八绕的关系越多。张吏目仗着自己有个亲戚在户部当侍郎才谋得了现在这个位置,对这里头的关系更是门清,看人一向是大小眼儿。   关系硬的,分得的东西就越好,背景单薄的,虽然不会是明目张胆地克扣,但是以次充好是绝对的。在府衙里被他暗中坑过的人也不少,顶多是背后咒他几句,还真没有敢直接把他找去的。   别人不清楚里面的内情,张吏目可是听他那侍郎亲戚暗中说过,这个易长安说是被皇上钦点了调来,实际是因为皇上担心京中官员会在夏氏案中关系牵扯太多,处理不好这命案,所以才从京外调了个没什么关系的过来。   没什么关系,自然就是没什么背景,这夏氏案里面的水可深呢,这位易推官官帽子捂不捂得热都还是两说,张吏目哪里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易长安才过来,他还想让易长安知道什么叫地头蛇呢!   所以被墨竹找了过来以后,还没等易长安说些什么,张吏目倒是先嚷嚷开了:“咋了咋了这是,我说这位小兄弟,哥手头事情多,正忙着呢,要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把我叫过来,那我这成天的什么也不用干了!要耽搁了事,这可是算你的!”   墨竹被他呛得直瞪眼,指着炭盆子怼他:“你闻闻这什么味道,我这才领的炭薪,一麻袋就上面几块是白炭下面都是柴炭不说,里面还一股鼠尿味——”   “哟,老鼠尿啊!”张吏目提高了嗓子嚷了一句,见旁边几间值事房的人都伸长了耳朵关注过来,神色更加趾高气扬起来,“又不是我拉的尿,我还能管着老鼠不撒尿吗?你倒是试试管一个给我看看呐!”   这人就是个油赖子,这话一说,旁边几个值事房已经传来了嗤嗤的笑声;墨竹顿时胀红了脸。   易长安唇角不由挂上了一抹冷笑,几步走出值事房,一边作势干呕,一边“虚弱”地唤住了墨竹,给了他一个眼色:“墨竹,这炭味太难闻了,我怎么觉得胸口闷得疼,别是里面还沾了什么毒吧?”   不就是被老鼠拨拉过的陈年旧炭而已,怎么可能有什么毒?张吏目正要开口,易长安却两眼一翻,软软倚着门槛跌坐在地上,竟是晕了过去!   墨竹立即呼天喊地地抢上前去扶人:“爷,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啊,咱们这千里迢迢地走了一路你连半点风寒都没感,怎么这会儿突然会晕倒呢?”   这、这易推官怎么回事?他是纸糊的人吗?怎么可能被老鼠尿给熏晕倒?张吏目在一边几乎没看傻了眼。   他用次炭充白炭是小事,可是这炭要是出了问题,把新来赴任的推官给弄得犯了病,这小事就成了大事了!   张吏目还在愣神,墨竹已经抹红了眼从房间里出来了,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衣领:“都是你害了我家大人!走,你跟我一起去见府尊大人!”   张吏目到底是在衙门里混了多年的人,一个激灵后回过了味儿,立即跳了起来:“易大人他根本是装的!他才没有——”   刚才在房间里易长安对墨竹面授机宜,极快地说了几句话,墨竹出来时就换了口吻,不叫“爷”了,改叫“我家大人”。   张吏目情急之下果然顺着墨竹的口风一口就叫嚷着易长安是装的。墨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即抢过了话头:“你竟敢污蔑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好好,你说我家大人是装的,我们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墨竹说完又向远远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团团一揖:“还请诸位做个见证,不知哪位能过去请位大夫过来,我今天非跟这姓张的好好掰扯掰扯,他污蔑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   有一直看不惯张吏目的拔脚就跑去外面请大夫了,还有机灵的急忙把府尹宁玉堂请了过来。   宁玉堂还以为易长安正在看案宗呢,没想到突然有人来报她晕倒了,心里一个咯噔,急忙赶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墨竹立即就跪下了,掬了一把眼泪指责张吏目:“宁大人,先前我去张吏目那里领了炭薪,谁知道他竟然给我家拿了这些过来——”   一边说着,墨竹一边就夹了几块柴炭扔进了正燃得旺的炭盆子里,呛鼻的烟气伴随着老鼠尿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宁玉堂冷不提防的,恶心地直作呕。   墨竹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先前这炭盆子搁在房间里呢,我家大人被熏得晕了过去——”   张吏目上头有人,所以宁玉堂一直本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对他的一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跟这些小吏计较。   可是易长安才来第一天报到,就出了这样的事,炭盆子里燃着的炭摆明了并不是从五品推官可以享受的白炭,而是劣等的柴炭,而且还是陈年的柴炭——   众目睽睽下,宁玉堂不说些什么也不行了,立时黑了一张脸:“张从亮,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吏目出了一背的冷汗,支支吾吾道:“这个……易大人这时候才来,那个……白炭已经发完了,所以……”   墨竹一口就呸在了张吏目脸上:“我先前去领炭的时候,明明看到那库房里还有半间房的炭袋!要不要我们一起过去看看,看那些炭袋里是不是就没有半袋白炭了?!”   怎么可能没有?尚大人、曲大人几个体质偏热,现在还不用炭,嫌领过去占地方,一直还没领的呢,他都拣了上好的白炭出来给他们留着……   张吏目的脸色青青红红,格外精彩起来,张口结舌地一下子找不出什么托辞了。   宁玉堂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心里掂量着易长安和张吏目的亲戚——那位户部侍郎两人之间的份量,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第210章 倒霉   好在这时正好有人就近请了一名大夫过来,宁玉堂心里一松,连忙先把当前的事撇下,一句“易大人的身体要紧”,先带了大夫进去。   逼仄的值事房里还放的有一张小小的便榻,易长安正紧紧闭目躺在上面,嘴唇有些发紫,面色惨白,呼吸也有些急促。   宁玉堂先前还有些不以为意,瞧着易长安这脸色,不由唬了一跳:这易梁不会是真的给闹出病来了吧?   墨竹带着哭腔忙请了大夫上前:“大夫,你快给我家大人诊诊,先前那炭烧起来刺鼻得紧,我家大人就觉得胸口发闷,然后就晕倒了,我扶他进屋后他还吐了一回……”   大夫先瞧着易长安的面色心里就有了些数,听到墨竹这么说,连忙伸了手过去拿脉,手指一搭上去,就“哎呀”叫了一声:“脉数如此迟滞,倒像是中毒——”   话没说完,易长安就勉强睁开眼,一伏身就趴在榻沿边吐了一咕噜白沫。   墨竹赶紧挤开大夫递水端茶地忙乎起来:“爷!爷你没事吧?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大夫瞧了眼那些白沫,心里确定无疑:“这位大人这是中毒了,好在刚才又吐了一回,毒性看起来没那么猛了,我这就开张清毒方子,赶紧煎了服下。”   什、什么?不是炭里沾了老鼠尿吗,易推官竟然真的中了毒?!张吏目顿时惊呆了。   墨竹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大夫,麻烦你了。”等大夫坐去桌边写方子了,墨竹回头就又冲宁玉堂跪下了,“宁大人,您可要给我家大人做主啊!张吏目刚才还污蔑我家大人是装的,如今大夫也在这里,我家大人可是中了毒啊——”   熏个沾了老鼠尿的柴炭就中了毒,这易梁也真是够倒霉的!宁玉堂心里正在犯嘀咕,先前还在围观的几个职位较小的属官佐官竟然都挤了进来:“大夫,大夫快给我把把脉,这该死的张从亮给我发的也是这种沾了老鼠尿的陈炭!”   “还有我,我的也是……”   “难怪我这几天一直胸口发闷不舒服,大夫你快帮我看看……”   张吏目脸色都青了,这些个小属官以前哪个见了他不是一张笑脸,就是短了些什么也一声不敢吭的,今天这是都跳出来了?!   偏偏还有人雪上加霜地叹了一句:“说来也是倒霉,我们几个都是这样的炭,易大人今天才第一天上值,竟然就——”   宁玉堂脑子里铮的一声,有一根弦一下子崩紧了起来。不怪他多想,易长安之所以能跳一级任燕京府推官,可是要他来办夏氏那桩命案的!   这才开始翻阅案卷呢,人就出事了,难道……   宁玉堂能坐上燕京府尹的位置,就是因为他脑子比同僚要灵活,转得快、想得多,一想还有那个可能性,立即就肃了一张脸:“来人,把张从亮给我先拿下押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先把张从亮给看住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好歹这嫌犯他可没让跑,就不怕担太多的责!   张吏目哪里想到不过是一袋陈年柴炭而已,竟会闹到了这个地步,府尹大人还发话把他押下——这是怀疑他在里面下了毒?!   一想到里面的严重性,张吏目立时跪下喊起冤来:“大人,大人我真没有下毒啊,大人,我冤枉啊——”   以前就看到那些击登闻鼓的一个两个大喊冤枉,张吏目还嫌人家嘈刮得慌,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然有一天轮到了自己来喊冤……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先前易长安还交待了墨竹一番,没想到不用墨竹说上几似是而非的话来引导,就有人落井下石把张吏目给推坑里去了。   墨竹心里感叹着张吏目定是以前没少克扣人家,现在是报应来了,自己则安心闭了嘴,拿了大夫的方子,借口要去抓药堂而皇之地跟宁玉堂那边告了假,将易长安扶回去休养了。   宁玉堂自然忙不迭地安排了自己的马车相送。   墨竹将易长安搀到了马车上,刚一放下车帘子,先前还要死不活的易长安就睁了眼,伸手进外衫,从腋下取出了一柄小木梳。   刚才她就是把这柄木梳夹在了腋下,让血液流通不畅,大夫过来诊脉时才惊呼她脉象迟滞,再加上她当时那面色,面白唇紫的,再吐点白沫出来,有先前墨竹的话垫底,轻松就误导了大夫以为她是中了毒。   说起来,莫离那些日子鼓捣出来一大包各种用途的药还真是好用,比如今天这个,不仅把那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张吏目给陷进坑里,更给她争取了一些缓冲时间……   她在燕京毫无根基,却是被皇上钦点为了办夏氏命案而来,这来不来的,她案卷都才看了一遍呢,只怕早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   所以借着这件事闹一闹,来个以退为进,先回去明里“养病”,暗里调查刚刚好!   易长安一回到客栈的小独院就关门闭户“养病”,让墨竹去煎了药,把个小独院弄得药味弥漫,自己则坐在桌前仔细想着刚才看过的案卷,把心里的疑点和可能是线索的关键点一一列了出来。   当初在滁州府的时候,陈岳说他会和她一起查这起案子,如今她已经来了燕京就职,陈岳那边……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吧?   搁下笔,凝神看着桌上自己写好满满四五张纸,易长安一时有些想出了神,唇角微微带出一丝苦笑。   她跟陈岳断了交往,只怕现在陈岳并不想见她了,她才来燕京人生地不熟的,这案子要想暗查,只怕——   外面突然传来了“咣”的一声,大概是熬药的药罐子被摔破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升腾而起。   易长安心生警惕,刷地站起身隐在窗边,正想从窗缝里觑一觑来人,却听到墨竹因为吃惊而有些结巴的声音:“陈、陈大人,你怎么来了?!”   院门是紧紧关着的,陈岳闻到院子里传出的药味,想到刚刚收到的消息,心中焦急,索性直接从墙上翻了过来。   看了眼地上淌了一滩的药汁,陈岳心中一阵发紧:“她怎么样?!”   “爷他、他……”   墨竹正在想着要怎么说,房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易长安立在门后,面容却正巧隐在半开门扉的阴影中,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钰山兄,请进。” 第211章 再相见   陈岳一步迈进房间,凝目看了易长安片刻,见她面色如常,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话到嘴边,最后却只问出了一句:“你……没事吧?”   他先前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就跟火燎了似的,一边吩咐了魏亭带了人去办事,一边就快马赶到了这边来。   一路上心里闪过了无数猜测,生怕自己赶过来看到的又是易长安苍白的脸,幸好……她没事!   “多谢钰山兄关心,我没事。”易长安掩下自己惶急的心跳,急忙开口答了话,片刻后又觉得自己刚才答得太快,连忙掩饰性地拿起了刚刚写好的那几张纸递了过去,“钰山兄,这是我刚才对夏氏案的一些想法。”   易长安的慌乱,陈岳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酸,伸手接过了那几页纸,顺势低下了头,不想让易长安看到自己眼中的痛意。   夏氏,姓夏名颐莲,本身只是寿王的一名侍妾,前些时日报宗人府因意外身亡。   一个妾室,在妻妾成群的内院中意外死了,在无数富户家中也不过是一件小事,即使当初夏颐莲是入选宫女后被淑妃看中而指给寿王的,算是有名牒的人,宗人府也只是记了个档而已。   本以为这事就是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夏颐莲的胞兄夏世忠因为东退突鲁国来袭的骑兵立了大功,新近被封为正四品的威德将军,正要回京授封,一听到妹妹的死讯,夏世忠就怒了,一本奏折直抵皇上的御案前,言称妹妹死得冤!   夏世忠和妹妹夏颐莲兄妹两人的感情甚笃,当初夏世忠病重,家中却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夏颐莲瞒着家人去入选了宫女换回了二十两安家纹银,夏家也没钱抓药治好夏世忠。   因此夏世忠病好后发誓,此生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宫女是年满二十五岁才会放出宫来,平常因为横祸遭受牵连的,很多甚至等不到出宫时间。   夏世忠不忍妹妹在宫中受苦,立志投了军,在东岭边军中舍命拼杀了这么些年,一步步从死人堆里走出来,当上了一名低级将领,只盼着有一天能够用封赏换妹妹提前出宫。   只是那个时候,被分到淑妃宫中的夏颐莲因为品性纯良被淑妃看中,赐给了自己的儿子寿王当侍妾。   夏世忠得到消息,哪怕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努力杀敌立功,以期将来给妹妹一个强硬的娘家做屏障,不求妹妹得宠,只求护她在寿王府立住一席之地,平安生活。   这次突鲁国又来东岭打边草,夏世忠英勇杀敌,生擒了突鲁国王太子,逼迫突鲁国退兵,并且要把突鲁国的王太子押来燕京为质,和突鲁签订不犯边的盟约。   就是这个关键时候,夏世忠放在心口想护着的妹子竟然死了!他怎么可能不怒?   陈岳仔细看过了易长安列的细目线索,只觉得脑中的一团乱麻纱开始有了些清晰的脉络,将那几张纸小心折好收入袖袋,轻声开了口:“这案子中还有一个情况要告诉你。”   易长安抬头看了陈岳一眼:“什么情况?”   两人靠得不远,四目相对,易长安这才发觉陈岳瘦了不少,下颔一片青黑的胡茬,那双凤眸似乎比以前更深黑了,让她心口不由一颤,微微有些发疼,下意识地就撇开了眼:“都忘记招呼钰山兄你坐了……”   她若是绝情,就直接把他当路人好了,偏偏她再见着他,却是这样的表现……陈岳心里又气又痛,却死死压下了,沉声开了口:“夏颐莲是不慎溺死的,可是夏世忠给皇上的密折中却陈情说,他妹妹从小就水性很好,好到能漂在水面上睡觉!”   易长安“啊”了一声,沉默了下来。   游泳这种技能,跟骑自行车一样,人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夏颐莲若只是会水也就罢了,但是夏世忠却敢在皇上面前说她水性很好,好到能漂在水面上睡觉,这就有些奇怪了。   “如今天气渐冷,水里温度低,也不排除夏颐莲因为寒冷一时抽筋了……”   易长安边思索边说着,刚说完这半句话就被陈岳打断了话:“你看的是府衙里存留的案卷副本,里面有些细节记述不明。   实际上,夏颐莲是溺死在城外御香山寿王府的一个温泉池子里。据寿王说,当时两人在温泉池子里欢好,事毕后他因有事先出去了,夏颐莲靠在池壁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当时他也并没有多想,没想到等回来后才发现,夏颐莲可能是因为疲惫,竟然溺在了池中……”   易长安不由挑了挑眉。除了陈岳,她以前真没跟男生交往过,也并不清楚男女间做了夫妻之事后,女人会累到什么程度,只是真的会让夏颐莲昏睡不醒而至于溺亡吗?   难怪夏世忠会在密折中说出“好到能漂在水面上睡觉”这种话……易长安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开始问细节:“夏颐莲一直在温泉池里没有出来,那她的侍女呢?难道都不会去叫她?”   “寿王说,他们……”陈岳轻咳了一声,“所以他把那些个下人都远远打发走了……”   在大燕朝正统的观念里,夫妻敦伦,在床上才是正经的,在温泉池子里……就有些淫闹的意味了;所以寿王才要把人打发走。   这解释听着也确实很是合情合理。   易长安沉默了片刻,突然开了口:“夏颐莲的遗体在哪里?我想去亲自验一验。”   陈岳并没有应下,却仔细看了她一眼:“你身体……”   “我没事,我只是用了些小莫给我的药,治一治那个张吏目而已。”易长安连忙解释了。   陈岳的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顺便来个缓兵之计?”   易长安知道陈岳思维缜密,也不瞒他,微微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免得一来就成了别人眼中的钉子。不过那个张吏目也确实是……”   陈岳却突然“嗯”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这几天你都要继续‘养病’,明天上午可能府衙会有人过来探病,等下午晚些时候,我会悄悄接你出去。”   易长安连连点头,应了声好,一时该说的话说完,跟陈岳对坐着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低着头只顾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她低着头,陈岳却抬着脸,一眼不错地看着她。   他向来也是极刚强的一个人,那天被易长安直言拒绝之下,心神俱失,怀着一股气就回去了。可是这些天来,白天忙于公务倒也罢了,每个夜里却依旧是止不住地想她,想得心口发痛,却始终想不通…… 第212章 出气   “那个……”   “那个……”   易长安刚想开口委婉送客,不提防陈岳也同时开了口,连忙尴尬地打住了自己的话:“钰山兄先请。”   “咳,”陈岳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想问你,那两片绣片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我自进了锦衣卫接触到前梁宝藏的线索以来,这十来年的工夫,也只找得了两块绣片,这还包括了上次怀阴县曹家那灭门案子中找到的一片绣片。你怎么就……”   她才来这里多久?居然一下子就得了两片……易长安苦笑了笑:“我倒是希望自己没见过这些东西,这就是一堆麻烦啊。”简单把两片绣片的来历说了一遍。   如果是别的锦衣卫,只怕要把易长安控制起来好好问询一遍,一句话都要掰开来仔细揉碎了找线索,还会把她家里都翻个底儿朝天了。   陈岳倒是理解易长安为什么一直藏着掖着这事的原因,只是一想到易长安这是为了抵偿他那一回的救命之恩,拿出来等值交换的,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   房间里一下子又沉默起来。末了还是陈岳记着易长安先前的苦笑,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低沉开了口:“这件事……你不用害怕麻烦,以后要是还找到了这种绣片,直接拿过来给我就行了;黑鳞卫也好,锦衣卫里其他的人也好,我是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只要说的是公事就好;易长安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即点头应了。   陈岳顺势就起了身:“那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事想找我,你让墨竹到长门街福记商铺留话就行了。明天下午我再过来接你出去。”说完也不等易长安起身相送,几步迈出房间,一个翻身就跳出墙去了。   易长安怔怔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墙头,良久之后暗叹了一声,回房间去了。   陈岳说明天上午可能会有些新同僚过来探探病,没想到才到半下午的时候,燕京府衙那边就接二连三地过来人了。   易长安只要负责面色不佳地躺在床上装病号就行了,墨竹却是迎前送后着实忙了一大阵;实在是每个过来的人都笑得很热情,嘘寒问暖仿佛跟易长安是几辈子的老友似的。   直到天色渐晚,本以为总算消停了,方未却拎着一只小包裹偷偷蹩了进来。   毕竟是在府衙里第一个对他们挺热络的人,易长安很客气地从床上半坐起来跟他说话。   方未本来就只是半边屁股沾了椅子,瞧着易长安这客气的架势,连忙站起身来:“易大人快躺下快躺下!身体要紧,小人就是过来探望探望大人,说几句就走,就走。”   易长安笑着对他摆摆手:“你坐你的,我这会儿觉得好多了,坐一会儿也不碍。”   方未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看了眼自己手边的那只小包裹,神色有些忸怩:“这个……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老娘自己腌的一些酱瓜,吃着很是开胃,小人就……”   易长安眼睛不由亮了亮:“我这一路上吃着路食,正没个咸淡的,这会儿喝了药又是一嘴的苦,有这酱瓜来下粥正正好!”   见易长安不加掩饰地露出欢喜的神情,方未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是独子,家里有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老爹,加上老娘一家三口都靠着他的这一点俸禄,所以家计紧张,那些昧良心的银子他不想去沾,因此要烧那些个热灶也没那些银子去送,烧不起。   这位新来的易推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官架子,为人不傲气也不迂腐,所以方未想试试看来走走门路,多少结个善缘也行啊,不然他在府衙这都好几年了,一直还是个最低等的文吏。   要走门路自然要抓好易长安患病这种时候,只是易长安请他带个路,送个案卷,抬手就打赏了他五两纹银,这要探望易大人……要送什么样的东西才合适呢?   方未在家里想了半天,觉得合适的吧,囊中羞涩买不起,买得起的呢,又有些让人看不上眼,还是他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那位易大人既然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路上那些路食可不一定对胃口。   一般人才到一个新地方,总有些许水土不服的感觉,这要送点什么开胃的东西过去,既是自己做的,干净又显得亲热,又不要花什么银钱,所以就出了个主意让方未送了两小坛子酱瓜过来。   没成想这还真送对了!   见易长安当着自己的面吩咐墨竹晚上就拿这酱瓜给她配粥吃,方未心里更是放松下来,说话语气间也更亲热放松了几分:“易大人你不知道,昨天你回来后没多久,那个张吏目张从亮就被锦衣卫带走了!”   “张吏目被锦衣卫带走了?”   这燕京城里多少的官儿,锦衣卫怎么就瞅上张从亮这等小吏了?等等,京畿锦衣卫千户不正是陈岳吗,可是刚才他怎么没说……   陈岳……这是在为她出气?!   易长安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心中隐约闪过一丝明悟,让她心尖有些发烫,又有些酸涩,慢慢又涌上了一丝迷惑:她都跟陈岳断了那层关系,陈岳还有必要这样吗……   易长安微微低头不语,看在方未眼里,却是神色高深莫测的模样,想到府衙里那几个人不知道怎么猜测的小道消息,方未的心里不由狠跳了两下。   张从亮被锦衣卫带走没多久,府衙里就几个小吏之间就嘈嘈私语传开了小道消息:“京畿锦衣卫平常哪天不是盯着大案,就是盯着那些三品四品以上的官儿,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跑来咱们这衙门抓一名小吏?这事儿真邪门儿呀!”   “邪门儿?你怎么不想想张从亮今天做了什么事?”   “今天做了什么事?他哪天不是这副德性,狗改不了吃屎,瞧着没背景的就要——”   “没背景?!我看他是撞到石头了!人家没背景,这头刚说中了毒要回去养病,那头锦衣卫就来抓了人走……”   “啊,你是说易大人他——”   “这世上可真人不露相啊——”   回想到那些同僚们的议论,方未看向易长安的眼神隐隐中更带了一丝敬畏,言语间更恭敬了些,又略说了两句,这才起身告辞了。   方未因为自觉手里拎的礼物太轻,差不多是天擦黑才过来的,等他走后,小独院里总算消停了,易长安吩咐墨竹拴了门,嚼着方未带来的酱瓜下粥,胃口虽然开了,心里的滋味却是复杂难当…… 第213章 夏世忠   身为燕京府尹,宁玉堂虽然要矜持地端着一些,第二天上午还是过来探望了易长安一趟。   大概是下面人的议论以及一些小道消息传进了他的耳朵,今天他对易长安的态度明显比昨天要热情了不少;昨天要不是易长安暗中行了一手逼了他一下,他还想和稀泥把张吏目囫囵掩过去呢。   今天却是态度真诚多了,先问了易长安感觉怎么样,又体贴地给她介绍了燕京城的名医,还留了自己的帖子,告诉她可以拿这帖子去请名医。   易长安面色苍白地谢过了,装作体力有些不支的样子,神情有些倦怠起来。   要有眼色的,自然就知道该告辞了,宁玉堂却还有些话没问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装作没看见,继续开口说了下去:“不知道易大人知道不知道,昨天你走后不久,张从亮就被锦衣卫拖走了——”   易长安一脸的懵懂和吃惊:“有这回事?这是为了什么?”   宁玉堂本来是想打探打探易长安到底是个什么背景,没想到易长安年纪轻轻,竟是滴水不漏,倒让宁玉堂自己犯了疑;或者真的只是因为易长安要过来办这件案子,所以张从亮受人指使在炭里下了毒,锦衣卫这才抓了他走?   还是这易梁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什么从从七品的推官一路跳级晋升是因为他破案有功都是虚的,其实是易梁大有背景?   宁玉堂心里犯着嘀咕,本来还想让易长安病好后早日过来上值的,是好是歹赶紧把这案子给办了的,末了心里掂量了半天,还是把到嘴的话使劲儿又憋了回去。   案子再重要,易长安这边拖延也是有情可原的,关键是……要是易长安背后真的有厉害的人,连锦衣卫都能差使动,那他可不能得罪易长安。   不然的话,要是锦衣卫回头随便找个茬子把自己给提走了,那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也不好多说话了,宁玉堂客套了几句,留下礼物就走了,易长安让墨竹关了门,起身将脸上的伪装都洗了个干净。   陈岳一进来,看到的就是一张还带着些许水气、颜色嫣粉的脸,心神晃了一下才收拢回来:“让墨竹守在这里,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易长安立即收拾了东西跟着他走了出来,抬脚正要往门边走,就被陈岳搂着腰纵身一跃,直接翻过了墙头,身形迅捷地挟着她坐进了候在墙外的一辆马车。   刚才他只一搂,就知道易长安在夹袄下穿了他送的那件金丝软甲,那时他一时气恼了,说出了易长安要是不要,就把这金丝软甲扔了的话。   可这件软甲是他费了不少心力,才找了一位有名的大匠师精心打制出来,本想着送给易长安当生辰礼物,没想到那天自己满怀兴奋地过去,会听到那样的话……   陈岳还在失神,易长安已经急着掰开了他还搂在她腰间的手,飞快地靠近窗户边坐了,看向陈岳时眼神警惕:“钰山兄——”   陈岳低头苦笑了起来:“对不住,我刚才一时走神了。”   听到他这句话,易长安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偏偏为了避人耳目,她又不能揭开车窗帘子往外看,只能闷在马车这狭小的空间里,装作闭目假寐。   她闭上了眼,陈岳悄然抬头,目光默默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易长安瘦了,这一段时间她急着赶路,没吃好也没休息好,下巴比原来尖了不少。   原来他都帮她打点好了,让她升了一级,到富庶的上府江州府去任推官,品级虽然只是正六品,但是另外还会有不少封赏下来。   可是也不知道太子燕恒私下跟皇上说了什么,皇上直接把吏部尚书叫了过去,钦点了易长安任燕京府推官;虽然从从六品到从五品是连跳了两级,可是现在这个情形来燕京,陈岳实在担心易长安会被那些漩涡卷进去……   燕京官多,关系也复杂,就连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也想借着手里几分权力欺负她……   见易长安睫毛微动,担心她睁开眼,陈岳急忙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几乎是他刚撇开眼,易长安就低低开了口:“对了,张从亮的事,谢谢你。”   陈岳“嗯”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那句话一说出来,一种奇怪的情绪瞬间就将易长安的心里胀得满满的,让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了陈岳一眼,一对上那双黑得几乎要吞噬掉一切光线的凤眸,又慌乱的垂下了头。   如果是两军对垒,她此刻就是落荒而逃的那个败军……   陈岳紧紧捏拳,才控制住了自己嘴边的话;他上回已经问了一次,易长安既然一口咬定他们之间不合适,他何必死缠烂打再来追问?!   马车终于停下,陈岳撩开车帘跳了下来,落定后转身习惯性地伸手去扶易长安。   刚刚躬身钻出马车的易长安看着那只宽厚的大手,身形顿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不用”,提着箱子避开那只手自己跳了下来。   陈岳慢慢收回手,不出声地带头向前面那两道厚重的铁门走去:“到了,这里是锦衣卫的一处秘区。”   易长安连忙跟了上去,刚到门边,就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响,铁门缓缓打开,一人一步跨了出来,犀利的目光落在易长安身上,像审视,又像挑剔,却带着些杀气腾腾。   “夏将军,这位就是燕京府现任推官易梁。”陈岳介绍了一句,回头看了易长安一眼。   易长安连忙上前揖礼:“下官易梁,见过夏将军。”原来这位就是新立了军功的夏世忠?难怪一股杀气毫不收敛。   眼前的这名推官年轻得有些过分,却能在自己刻意放出的杀气下安之若素……夏世忠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杀气,大手一摆免了易长安的礼:“钰山既然说你办案有鬼神之能,本将军不求别的,只求一个真相!”   夏世忠并没有说什么你一定要找出证据证明我妹妹是冤死的,而是说他只求一个真相,易长安心里对他不由添了一分好感,脸色更郑重起来:“夏将军放心,在下官眼里,死人是会说话的,死人说的话不会骗人,是什么,就是什么!”   夏世忠深看了易长安一眼,转身在前面带路:“走吧!”   陈岳和易长安沉默地跟了上去。 第214章 是他杀?   夏颐莲的遗体被转移到了锦衣卫的这处密库,因为担心尸体,即使天气冷,还是用砌得有墙高的无数冰块严密镇着。   夏世忠和陈岳都是常年练武之人不觉得,易长安一进去就连打了几个哆嗦,陈岳不假思索地就除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身上:“冰室太冷,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一会儿她手脚冻僵了可不好操作,易长安听话地点了点头,退出了冰室。   夏世忠盯着她的背影,诧异地看了陈岳一眼:“钰山,你——”   他虽然才跟陈岳认识几天,却颇有些气味相投、惺惺相惜的感觉,但是陈岳刚才的举动,让他打心眼儿里感觉到有些……有些诡异……   “她一会儿要验尸,手要是冻僵了就不灵活了。”陈岳却面无表情地走到搁放夏颐莲尸身那块木板边,催了夏世忠一声,“别废话了,快来抬!”   夏世忠连忙上前抬起木板的一头,和陈岳一前一后将夏颐莲的尸体抬到了隔壁的一间房间。   房间里早就点了明亮的大烛,中间并排放着两条高脚长凳,高度却正好合适,不用易长安怎么弯腰,旁边还摆好了一张桌子,方便她放置东西。   抛开别的因素,陈岳确实是一个相当细心体贴的人……   易长安轻轻搓着手,见夏世忠和陈岳两人抬着尸首搁到了条凳上,忙把自己身上披的外衫取下退给了陈岳:“一会儿别脏了钰山兄的衣服。”   陈岳不出声地接了过来。夏世忠总觉得两人之间真的透着些说不出的诡异,易长安却看向他开了口:“夏将军,下官稍后要剖腹验尸,死者既然是将军的至亲之人,将军可同意?”   夏世忠立即点了头:“同意,你验吧!”   之前就有仵作给夏颐莲验过尸,结论是夏颐莲确实是生前溺水而亡,在夏世忠给皇上上了密折以后,夏颐莲的遗体就被交给锦衣卫了。   本来大理寺还指了仵作要进一步详验,却被陈岳和夏世忠都一口拒绝了。   陈岳是担心别的仵作会在验尸中做手脚,他只相信易长安,夏世忠则是坚持一定要等自己赶回来,在旁边看着才行!   易长安还没赶来赴任以前,夏世忠就先过来找了陈岳,看了妹妹的遗体,两人攀谈之下颇为投缘,陈岳当时就向他郑重推荐了易长安。   人死万事空,剖腹验尸虽然会损坏尸身,但是只要能找出真相,夏世忠并不囿于那些世俗的看法。   见夏世忠同意,易长安又问了一遍他是否要回避,见他坚持要守在一边,点点头看向陈岳:“钰山兄,能不能叫个人过来填写尸格?”   陈岳转身就把魏亭叫了进来。魏亭的字写得比其他几个人要好,写得也快,叫他过来正合适不过。   易长安一见是魏亭,唇角微微弯了弯:“一会儿不要再吐了,实在忍不住也出去再吐。”   易大人逮着机会就把自己的黑历史给掀开,一定还是在报复自己当时强掳了她过来办案的事,这小心眼儿……魏亭垮着脸应了:“易大人放心,我、我不会的!”   一向护短的陈岳这一回却并没有说什么,目光牢牢落在易长安身上,晦暗莫明;两人的交集,差不多就是从太平县的那座山寺开始……   夏世忠诧异地瞥了陈岳一眼,很快就被易长安那边吸引了心神,认真地看着她净了手,打开了先前提来的那只箱子,取了罩衫穿了,戴了头套、手套,然后取出一整排形状奇特的刀剪等工具。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易长安准备停当,先取出软尺量了夏颐莲的身高,一边夏颐莲的衣服,一边低声开了口:“死者夏颐莲,年二十二,身高四尺九寸……”   衣服,一具微微泛着青灰色的躯体露了出来,身上有几处很明显的青紫痕迹——   易长安停下手,看了陈岳一眼,陈岳会意,低声解释了一句:“前面仵作验尸时,就问过这些痕迹,寿王殿下说这是、这是……当时欢爱后留下的痕迹。”   对这方面,易长安没经验,有些不太肯定地看了陈岳一眼:“你觉得……像吗?”   被易长安当面这么问,陈岳心里一阵发窘,正不知道该怎么措词回答,夏世忠却先沉声开了口:“看着有些像……”   易长安轻轻“唔”了一声,指了指夏颐莲两只脚腕处的一圈儿青痕:“这个也是?”   这下连夏世忠都不好答话了,还是魏亭低声咕哝了一句:“有一招叫……‘’……”   易长安脸色微微红了红,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后,确认死者没有任何伤,而且身体康健,把那几处青紫的位置和大小报了,让魏亭记好,神色慎重地缓缓又说了一句:“记:颈部皮肤毛囊隆起,呈鸡皮疙瘩状收缩。”   这个皮肤起了疙瘩这样的小事也要记?魏亭稍一犹豫,见陈岳斜睨了自己一眼,连忙飞快地记起来;瞧大人这眼神儿……算了,易大人说什么,他就啥也别想,只管老老实实记什么吧!   易长安已经拿起解剖刀自喉部开始划开,仔细检查了一番,划了个“T”形打开了死者的胸腔,取出了死者的肺脏和胃囊。   “记:呼吸道粘膜肿胀,内有溺液、泡沫和异物……”   “记:胃肠内有大量溺液……”   “记:死者水性肺气肿,肺部向外突出膨胀,表面可见明显的肋骨压痕,肺膜下有出血斑点,肺泡内充满溺液……”   “综上,死者系生前溺亡——”易长安的目光落在死者被剖开的呼吸道内,盯着里面混杂在溺液中的一些颜色已经发黑的片状异物,皱紧了眉头。   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看到易长安手法纯熟地剖开尸体,一样样取出人的内脏进行查验,夏世忠是不会相信这样一个验尸结果的。   他家里以前住在燕京城外的村子,村里有一条小河流过,妹妹阿莲为了捉鱼摸虾补贴家用,自小就学会了凫水,怎么可能会溺亡呢?   就算老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可是那温泉池能有多深?会让阿莲会因为欢爱后太过疲累,就这么生生溺死?   夏世忠一时如被抽出了大半的精气神,如松般刚直的肩膀微微有些塌了下来,正要开口说话,易长安却慢慢接着自己的话说道:“但是溺液内吸入的异物太多,颈部皮肤太过异常,初步怀疑是他杀。”   夏世忠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猛然冲上前想抓住易长安的肩膀再确认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妹妹是他杀?!” 第215章 温泉   “明甫!”陈岳一个错步架开了夏世忠的手臂,见他眼睛泛红地看了自己一眼,轻轻解释了一句,“长安手里还拿着刀具,小心伤了。”   他是怕夏世忠激动之下失了力道,伤了易长安……   夏世忠根本没有多想,点头致了谢,立即盯向易长安:“易梁,你刚才说,我妹妹是他杀?!”   “只是怀疑,还有待进一步验证我才能确论。”易长安语气平静,转头看向陈岳,“钰山兄,能不能安排一下,把尸体缝合以后,我想到死亡现场去看一看。”   “那处温泉庄子已经封起来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陈岳立即点了点头,“不过最好是乔装了骑马过去,不然太显眼。”   小半个时辰后,几名贵家公子带着家奴呼喝着骑着马疾驰出城,往御香山而去。   御香山多是达官贵人的庄子,这个时候出去,想来又是哪个贵公子带着狐朋狗友过去夜宴了,路人往旁边避了避,并没有太注意这一行人。   冬日寒风朔朔,易长安虽然得了一件薄绒披风披着,等下马的时候,还是被风吹冻得脸青唇乌,僵硬得几乎跨不下马来。   陈岳犹豫了片刻,上前直接将她抱下了马,用力搓了搓她的手,外衫将她的手直接贴到了自己的胸口。   易长安脑子似乎都冻僵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想把手抽出来,却被陈岳强硬按住了:“别动,一会儿就暖和了;你要是冻病了,这案子就得搁下了。”   易长安怔了怔,见夏世忠早带着人往前面走了,只这片刻的迟疑,陈岳胸口让人舒服得想叹气的温暖就热哄哄地传到了自己身上,对于冻僵的人来说,犹如铁遇上了磁石,让易长安下意识地将手贴紧了上去。   掌下清晰感觉到了陈岳的心跳,一下一下,强健有力,易长安不敢抬眼去看陈岳的脸,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慢慢地连耳朵似乎都热了起来。   如果有一面镜子,她一定会看到自己红着脸的样子,她在陈岳面前这样是不是很丢人?易长安正在杂七杂八地想着,头顶传来了陈岳低沉的声音:“暖和了吗?暖和了我们就走吧,他们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暖、暖和了。”易长安有些受惊地缩回了手,瞥见陈岳若无其事地拢好了外衫,抬步往前面走了,易长安怔了片刻,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一定是傻透了。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易长安急步跟了上去,落在陈岳一步之遥的时候,低低说了声“谢谢”,就不出声地只管跟着他往前走了。   陈岳抬眼瞧见夏世忠正站前面路口的拐弯处等着,若有深意地看着自己和他身后的易长安,将那声“不用”咽回了肚子里,只管大步向夏世忠走去。   温泉庄子毕竟是寿王的产业,只是封了里面的一进院子,外面还是有下人看守着。   一行人绕过庄子正门到了后面的一片山林里,留了魏亭几个在外面望风,夏世忠、陈岳带着易长安,三个人从围墙翻了过去。   内院修得奢美无比,大概因为引了温泉水从中流过的缘故,园中沿水畔还开着一片灿烂的月季,娇红嫣粉,在冬天里格外醒目。   庄子上修了一大一小两处池子,陈岳带着他们从回廊上绕过,往有些偏僻的小池子走去:“据寿王殿下说,那天他们是在小池子里泡的温泉。”   易长安左右看了看地形,跟着陈岳走进了一间阔屋,转过屏风就看到一片大约有十五平方米的温泉池子。   池子全部用汉白玉砌成,看起来给人非常洁净的感觉,池壁雕了五只螭首吐水,水只要冒过一定的高度,就会从池尾壁上留下的圆孔中排走,当然只要把圆孔堵住,也可以继续多蓄些水。   “一般情况下,水深四尺五寸。”陈岳显然之前已经勘查过,见易长安看着那一汪热气腾腾的水,立即就开口解释了,“另外还有几处池壁还砌得有横板,方便人坐在上面。”   看着很符合人体工学的背后是弧形,坐处是一弯从窄到宽,充分考虑了让人即可着脚又可以将平放的横板,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蹲探手入水,试了试温度。   温泉水温略高,可以想见在与外面的寒冷相比,此处应该是何等享受。在这样的水温里行夫妻之事,确实很容易消耗人的体力,不过……   易长安手指轻轻在水里划着,偏头看向陈岳:“那天寿王……的时候,水里洒了花瓣什么的吗?”   明明她在撩水,为什么看到她这模样,却感觉被撩动的是自己的心?陈岳怔怔看着易长安,一时竟忘记了答话,直到旁边的夏世忠轻咳了一声,才猛然醒回神来,急忙移开了眼:   “没有;寿王一向不喜这些,他喜欢水里干干净净的。另外如果水里洒什么花瓣,也容易堵塞下水口。”   既然当时这池子里不是一锅“西红柿蛋花汤”,那夏颐莲吸入的异物是从哪里来的?   易长安皱紧眉头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面走去。陈岳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注视生了气,急步跟了上来,正想着怎么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就看到易长安认真地循着温泉出水口形成的一条小溪一路往下走去。   陈岳心里一时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是更绷紧起来,纠结得难受:易长安连气都不跟他生了……   当初人工修出这条溪渠,一是为了排水,二是增加园中的雅趣,三是刚好利用温泉水的余温让园中的花卉可以四时不败。   小溪并不深,清澈可见溪底铺着那一片精选来的鹅卵石,溪畔的月季花虽然得了热气开得正盛,但是冬风吹过时,还是会拂落一些花瓣和叶片,悠悠顺水往下流去。   易长安沿着这条温泉小溪走着,行到一处突然顿住了脚步;这里是一处水道岔口,另外还有一条溪水也引了过来,两道溪水在这处汇合,然后形成了一条更深些的溪流流淌下去。   陈岳急步赶上,小心地瞥了一眼易长安的侧脸,跟她解释了一句:“这是从庄子外一条小河那边引来的水,下游处在园子中心位置,还蓄了一个小湖——”   易长安不等他说完就突然奔了出去,在下游处一个回水弯边站住了。   回水弯边正好有一块平整的太湖石,大概是方便人走累了可以临水坐着休息的。易长安撑着石头俯,撩开水面上打旋儿漂着的一片月季花瓣和叶片,伸手入水试了试,冷得轻轻打了个寒噤。   陈岳连忙赶上前拉了她起来:“你要做什么,让我来。”   易长安就势起身,指了指这处小小的回水弯:“你帮我找根竹竿之类的探一探,看这里的水有多深。” 第216章 金指环   不等陈岳转身,夏世忠就一手掰断了旁边的一根湘妃竹走了过来。   小酒盅粗细的湘妃竹在他手中宛如拿了根筷子似的轻松,让易长安不由想到先前这人情绪激动时差点要抓着自己的肩膀,要不是陈岳错手格开,只怕自己的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吧……   飞快地瞥了陈岳一眼,易长安指着自己脚边前方的位置示意夏世忠:“夏将军,请从这里探一探深浅,浅浅触底就行,下面如果有淤泥,记着不要去。”   两条小溪汇集之后,明显比前面那一段要深,水中长了些水草,隐约可见下面一样也铺着小小的鹅卵石,不过石头已经长了一层绿藻。   竹竿轻轻一探,就被夏世忠提了上来,看着竹竿上没过的水迹,易长安很快就估算出了这一处的水深:“水深两尺五寸余……”   陈岳有些不解地看了眼湘妃竹:“长安,你要探这里的水深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   易长安伸手将沾在湘妃竹上的一片月季花瓣轻轻取了下来:“从先前的尸检情况来看,夏颐莲身体很健康,我觉得应该还不会因为一场就在温泉里头睡溺过去,我怀疑……这里就是夏颐莲生前溺亡的地方。”   夏世忠身子一颤,用力将手中那截竹竿狠狠了水里:“这里?为什么?!”   易长安将那片花瓣摊在手心:“温泉池子里的水体很干净,按理来说,如果在那里溺亡,呼吸道内只会有溺液,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   但是事实上你们之前也看到了,我在夏颐莲的呼吸道里、胃囊内甚至肺管里都找到了大量的异物,这些异物因为时间久了已然发黑,但是从形状来看,跟这些月季花瓣和花叶很像。   这里就是一处小小的回水弯,只有这里的水面,漂浮的花瓣和花叶最多。而且这里的水温很冷,夏颐莲如果真的只是在温泉中溺亡的,身上的皮肤是不会起鸡皮疙瘩的……”   陈岳立即想到易长安之前让魏亭记的那句话——“记:颈部皮肤毛囊隆起,呈鸡皮疙瘩状收缩”,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是在这里溺亡,这里的水温又很冷,难道不应该是全身起鸡皮疙瘩吗?”   “大部分情况下,生前在冷水中溺亡,会在大腿内侧和手臂处出现鸡皮疙瘩,但是夏颐莲仅仅是在颈部……”易长安顿了顿,有些不忍地看了夏世忠一眼,声音低了几分,“结合她脚腕处的青痕来看,我怀疑是有人倒提着她的脚,将她的头闷进了水里……”   不等易长安说完,夏世忠就忍不住一声痛嚎,“啪”地捏碎了手中的一节竹管:“阿莲!”   易长安低头垂目,却冷静地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夏颐莲身高四尺九寸,按比例推算,她的手臂长度从肩头到指尖大概是两尺左右。   也就是说,这一处的水深,让她即使探直了双臂也无法把自己的头撑出水面——”   夏世忠猛然一声暴喝,双手抱住了头:“别说了!不要说了!”   易长安立即闭上了嘴,见那根水底的竹竿因为夏世忠松手斜斜倒了过来,上前一步忙接住了那根竹竿,却不提防正好握在刚才被捏碎的那节竹管上,忍不住“嘶”了一声。   陈岳连忙上前将竹竿取了过去:“怎么了?”   “没——”   不等易长安说话,陈岳就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抓了过来:“别动,我把竹刺给你拔出来!”   修长却带着薄茧的手指,寻常握惯了横刀,此刻分外轻柔灵巧,生怕指下太重会让手的主人吃痛……   易长安的目光从那双专注的凤眸落到陈岳抿紧的薄唇上,再落到他青黑色微微有些绷紧的下颔,乖顺地安静下来;这个男人从眼神到肢体语言,似乎无一不在说着她在他心里的重要,可是为什么——   “好了,拔出来了,还好伤口不大,没出血。”   不过一根小小的竹刺而已,陈岳唇边竟带了些许的笑意,易长安心里一颤,见他要抬头看过来,连忙偏开头躲过了跟陈岳的对视。   陈岳看着那张为了避开自己的目光而转过去的侧脸,握着易长安那只手的手指不由紧了紧,两人近在咫尺,她却偏了头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易长安却突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小溪里:“那是什么?”   溪水中隐约看到有一点金黄,似乎是什么金饰落在了里面,可是之前她并没有看到这东西,或许是被那根竹竿搅混了水,所以这才露了出来。   夏世忠早已压下了自己的情绪,看到可能是一条线索,二话不说就卷了袖子抢先趴在了那块太湖石上:“我手长些,我把它捞上来!”   他比陈岳还高出一拳的样子,手臂确实很长,探手下去虽然肩头的衣物浸了些水,却是把那东西连着一块鹅卵石一起抓了上来。   易长安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枚金指环恰好套在一株水草上,可能之前是被水草的叶子遮住了,所以她并没有看到,后来竹竿搅动了下面的水底,这才让她看到了一点金黄。   那金指环式样粗朴简陋,像是乡下妇人常戴的式样,也不知道是哪个仆妇失落在这里,易长安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仆妇并没有来找,毕竟这样一只金指环在乡下来说可是一笔大财了——   夏世忠却颤抖着小心取下那枚上面长了不少绿藻的金指环捧在了手心里:“这是、这是阿莲戴的!她那时进宫,我娘没有东西给她傍身,就把自己嫁妆里的这枚金指环给了她……   看,你们快看,这指环上还缠的有根红线,这根红线是我娘特意从庙里求来的,说是可以驱邪保平安的,保她从宫里平平安安地出来……”   夏世忠紧紧咬着腮帮子,捏着那只金指环用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就是不流泪的男子汉,此刻却是哽咽难以成声。   易长安想说声“节哀”,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还是陈岳上前,用力揽了揽夏世忠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却并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夏世忠取开了一直捂着眼睛的手,才取出自己的方帕递了过去。   夏世忠醒着鼻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脸,用力拍了拍陈岳的肩膀:“钰山,谢谢!”   男人之间的安慰,不在于语言……易长安看着陈岳的动作,心中不由浮起一层敬意,她不可能像陈岳那样去安慰夏世忠,她能做的,就是洗清夏颐莲的冤屈!   那枚金指环,还有刚才一起捞上来的水草都会是强有力的物证……   易长安目光落到刚才被夏世忠扔到一边的水草上,眼睛陡然睁大,几步过去捡起了那块被水草的根系紧紧缠着、所以被夏世忠一起捞上来的那块鹅卵石,失声叫了起来:“这上面有字!” 第217章 全部格杀!   被绿藻裹满的鹅卵石上,有些歪扭地被刮掉了几处绿藻,横竖撇捺间,虽然有些难辨认,易长安还是认出了上面仓促写出的三个字:泽杀我!   泽杀我?难道这是夏颐莲留下的线索?难怪那枚金指环落入水中的时间应该不久,却长满了绿藻,应该当时夏颐莲就是拿这枚指环在鹅卵石上留的字……   “是燕泽!”夏世忠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这是阿莲临死前留下的话,是燕泽杀了她!”   “燕泽……就是寿王殿下的名讳。”陈岳轻声给易长安解释了一句,心里也有些犯了难。   如果事情就到这里为止,寿王落下一个虐杀侍妾的名声,顶多会被惩诫一番就过了,可是破了这个案子的人却会遭寿王记恨一辈子。   他和夏世忠倒是不怕,唯一担心的就是易长安……   “寿王可是脾气暴躁,有虐杀侍妾的嗜好?”易长安抬眼看向陈岳。   陈岳摇了摇头:“寿王一直爱惜名声,为人看起来谦逊有礼,在朝中颇得几位大人的嘉许,且他的母妃淑妃娘娘听说也很得皇上的宠爱……”   为人看起来谦逊有礼……也就是说寿王的表象一直维持得好好的,那么为什么前一刻跟夏颐莲欢好,后一刻却能毫不手软地将她杀死?   而且为了掩盖夏颐莲的真正死因,特意费了一番手脚?除非是……易长安抬眼看向回廊旁边修的一间供人小憩的小暖阁,慢慢皱紧了眉头。   夏颐莲如果要从温泉池子回去休息,必然要走那条回廊,也肯定要经过那个暖阁,而暖阁到这处第一凶杀现场也很是方便……   “长安,你在想什么?”见易长安一直不出声,陈岳低低问了一声。   易长安一下子回过神,慢慢开了口:“我心里有一个假设,你听听合不合理。”   陈岳点了点头,示意易长安说下去,就连夏世忠也收敛了心中的愤怒和悲痛,向她看了过来。   “以目前的形式来看,寿王殿下如此爱惜羽毛,是因为他很可能想跟太子殿下一搏高下,所以,不是必须,他绝对不会想着当时就杀掉已经宗人府记了名牒的侍妾。   那么我们可以从这个‘必须’上来推论,当时寿王殿下为什么对夏颐莲非杀不可呢?”   易长安指了指那间小暖阁:“寿王之前跟夏颐莲在温泉池子里欢爱一场,可能夏颐莲当时已经昏昏欲睡,这时恰巧下人有很紧急的事跟寿王禀报,在这种情形下,寿王很可能直接就选择了那间暖阁作为说话的地方。   但是不巧,夏颐莲却在那里醒了过来,决定回房间去休息,经过那间暖阁的时候听到了什么或者没听到什么,但是因为寿王跟人谈论的事极其重要,他不能让这事有任何闪失,否则会对他造成极不利的影响,所以他必须即刻下手,将这个可能性在当场就扼杀!   他跟夏颐莲去温泉池子是有目共睹的,那么让夏颐莲活活溺死是寿王所想到的最佳选择……”   随着易长安的侃侃叙述,夏世忠和陈岳眼前仿佛活灵灵出现了那天的情形:柔弱的女子仓皇想逃,哭泣求饶,却被男子毫不心软地抓住,倒提着双脚掼进了水中。   女子拼命挣扎着,双臂扑得水花四溅,到最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绝望地抹下自己的金指环在鹅卵石上留下绝笔,并把指环套到了水草根部,企盼着有人能发现,能为自己伸冤……   夏世忠身子晃了晃,声音沉闷地喃喃开口:“长安,你说,阿莲那天到底听到了什么?”   “对这些天皇贵胄来说,了不起的绝密大事,不外乎谋逆、篡权、夺嫡之类了。”易长安毕竟是从现代时空过来的,不说历史中记载的几千年的宫廷争斗,就是那什么九龙夺嫡的电视剧也是看过一些的,随口就说了出来。   她没有什么皇权至上的概念,夏世忠和陈岳两人听在耳里,却是齐齐一震,脸上的神色一片复杂。   身后不远处的一堆假山石中却是“咔嚓”一声响,山石向两边移开,露出一处秘道,一人当首从里面走了出来,轻轻鼓着手掌:“好极好极,想不到我大燕还有这样的办案奇才!难怪当时燕恒要在父皇面前荐了你来任这燕京府推官!”   “燕泽!”夏世忠回身盯着来人,目眦欲裂,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   燕泽的背后却飞快绕出了十余名精锐侍卫,将燕泽牢牢护在了身后。   燕泽有些惋惜地看了夏世忠一眼:“阿莲为什么非要在那时候醒呢?她向来温恭良顺,本王还是很宠她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带她过来泡温泉了;可惜了。”   这样的枕边人,前脚还欢语蜜爱,后脚就能毫不迟疑地将人置于死地,如果夏颐莲在天有灵,只怕也会狠狠唾弃他的吧!   易长安瞧着燕泽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大概是她眼里的嫌恶太过明显,燕泽的目光一转,又向她看来,伸指虚点了点:“我记得,你叫易梁是不是?听说你破了不少案子,那个饷银案也有你的大半功劳,真是难得的人才啊!只可惜——”   燕泽的话顿了顿,盯着易长安的目光已经转为一片森冷:“只可惜想跟我做对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燕泽虚指的手骤然往下一劈:“不留活口,全部格杀!”   几乎是同时,陈岳一把拽紧易长安就往围墙那边奔去,夏世忠则抽刀断后。   翻过围墙就是御香山的山林,进了山林可不比在这园子里好截人了!燕泽一边大声喝令侍卫截住人,一边给身后一名长随发话:“快去前面,就说有贼人闯入,让他们把弓弩拿来!”   弓弩!如果弓弩来了,他们一个都别想逃,全都要被射成筛子!易长安挣开陈岳的手,弯腰从靴筒里抽出匕首,一个错身也加入了战团。   那些侍卫之前并没有想到易长安一名文官居然还有身手,离她最近的一名措手不及之下,竟然被她一刀捅在了腿上,扎破了股大动脉,鲜血“噗”地飙出来,将旁边的人浇了一身。   与此同时,夏世忠留在围墙外望风的三名亲兵听到动静不对,也立即翻墙过来支援;只不见了魏亭。   见一名亲兵冲自己眨眨眼,陈岳会意,刀势骤急,将一名寿王府侍卫逼得手忙脚乱,迫得他旁边的两人过来支援,那名亲兵却借势一个滑步接了陈岳的位置对敌。   陈岳则一把将易长安扛到肩上,向夏世忠喝了一声:“快撤,不要恋战!”趁着这个空当几步助跑跃起,跳过了围墙。 第218章 害怕!   “别让他们跑了!”   “快追上去!”   “快快,弓来了!”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声,担心会有弓箭射来,陈岳不敢再扛着易长安,一个反手将她抱在自己怀里,急步往山林里钻去。   零星有箭支射入了他身后的树干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咄”。陈岳提了一口气,将易长安的脸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跑得更快了。   易长安怕给他增加格外的负担,紧紧缩着不敢乱动,可是听着他胸膛里心跳越来越急,实在忍不住了:“陈岳,你放我下来,我能走的!”   陈岳置若罔闻,脚下依旧不停。   “陈岳,你放我下来,我们分开跑!”   “你跑不过他们的!”   “你带着我你也跑不过他们的,他们手里还有弓!”   易长安后面这一句让刚才只想着先逃远些的陈岳停了片刻,又继续向前奔去。   这根本不听她说话的犟牛!她又不是那种弱质千金,她自己也可以跑的!   易长安还在气恼,陈岳已经呼吸急促地开了口:“他们是寿王身边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你逃不过他们的!”   我逃不过,那你这样带着我这累赘又怎么逃得过?!易长安心里梗得有些难受,咬了咬嘴唇却只说出了一句:“你把我放下来,我有脚自己会跑!逃不逃得过是我的命,总比两个人一起死要好!”   她故意说出这种赌气的话,就是赌陈岳也许一气之下会把她丢下来,易长安不想拖累陈岳,陈岳的武功那么高,没有她这个累赘,很有可能可以逃过追兵!   陈岳并没有气恼,却轻轻应了一个“好”,脚下一拐将易长安带到一处灌木后:“你先躲在这里,我引开了他们就回来接你!”   那里有一处浅浅的岩洞,只容一个人蜷缩着坐进去……   “陈岳,你——”   不等易长安说什么,陈岳将她一把抱了进去,然后发力推动旁边一块岩石,将岩洞堵住了绝大部分:“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出声……长安,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拒绝我?”   在这个时候,陈岳竟然问出这句话,他是想着要死也死个明白吗?易长安心里一颤,还是轻声答了:“那天晚上燕恒从沙城回来的时候,你有事求见他……那时,我在他书房的内间……”   那天晚上?燕恒想从他这里挖墙角的那天晚上……回想起自己那天晚上说的话,陈岳立即明白了易长安心里的疙瘩是什么了,一时又是气又是恼。   只是此刻却根本不容他再多说什么,只匆匆叮嘱了一句:“不要出声,有人来找你一定要看清来人!”   “陈岳,陈——”   “嘘,乖,我走了!”外面一阵草木的轻响很快就没了动静。   易长安用力咬住了唇,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呆呆看着从那块堵了洞口的巨石边缘透进来的光线,眼睛不知不觉模糊了起来。   “他在那边,我看到了!”   “老七你带着弓箭从那边去截人,老五你跟着我继续追上去——”   听着外面追兵的嘈杂声,易长安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眼泪不出声的,一滴滴落了下来,陈岳这个混蛋,他是要自己一辈子都还不清他么?!   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易长安的心也随着那微弱的光线一点一点往下沉。   陈岳会没事的对吧?他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见他回来?他去哪儿了,追兵很多,他是不是要把他们引到很远的地方去……   最后的一丝光线像被谁掐断了似的,小小的岩洞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里。易长安伸出双臂用力抱紧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讨厌自己只能无助躲藏的这片黑暗,她讨厌!这一片黑色的混沌中,似乎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任何生灵,只除了她!   她……害怕!   下意识的,易长安哆嗦着低低念了出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爷爷说她念一念这经文,以后就不会害怕了,她也很久都没有害怕了,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还是会怕?易长安茫然地睁着眼,眼中却只是一片黑暗……   “长安?长安?!”陈岳连唤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心急如焚地推开巨石,却发现易长安正双臂紧紧抱着膝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蜷缩在洞里,一动不动。   陈岳心里不由一痛,连忙将她抱了出来:“长安,你别生气,我们都没事了,我来接你——”   易长安抬头茫然看着他,又重新垂下眼去,根本没有别的反应,嘴里只顾喃喃自语。   陈岳心里不由突地一沉。   夜色黑寂,风寒如刀,陈岳顾不得包扎自己的伤口,抱着易长安一路疾奔下山,跨上马背匆匆疾驰而去。   赶过来的常大兴和魏亭几人面面相觑,雷三娘却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大人对易大人真是——”   常大兴用力掐了雷三娘一把,止住了她的话,转头向夏世忠郑重一揖:“夏将军,您看稍候——”   夏世忠带的三名亲兵死了两名,剩下的一人也受伤不轻,如果不是魏亭及时带人赶了过来,今天他们过御香山来的几个还真有可能被寿王全部灭了口。   夏世忠先前就觉得陈岳对易长安有些太特别了,这会儿听到雷三娘那一句,心里顿时有了明悟,冲常大兴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即刻回京面圣,告寿王企图杀害朝廷命官灭口!陈千户和易推官身负重伤,被你们紧急送去求医了!”   常大兴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道了谢,领着人扬鞭急追陈岳而去。   陈岳怕被人知道易长安的身份,不敢找太医,只能散了易长安的头发,半遮了她的脸,将帐子也垂了下来,然后紧急请了济安堂一名有名的老大夫过来。   老大夫仔细诊了脉,见陈岳一脸紧张,自然而然以为是他的内眷,仔细问了问情况:“这位公子,敢问尊夫人是因何发病?”   “是……我带她到御香山游玩,一时迷了路,让她在原地等我,没想到我探了路回来以后,她就是这样子了……”陈岳没办法,只能含糊着说了个大概。   老大夫却连连点头听明白了:“这位公子,从尊夫人脉相和面相来看,应该是她小时候受过什么极大的惊吓,今天可能是跟旧景相似的情形重现,这才导致她一时心窍被迷,失了神智。   老夫这里先开一剂安神定惊的药服着,你再问问她的贴身丫环,看看有没有什么她最牵挂的人或事,多在她耳边说说话,或许能让她唤回神智,不然的话……” 第219章 心经   陈岳心里不由一紧:“不然的话,会怎么样?”   “不然的话,或许尊夫人的神智会一直唤不回来……”老大夫摇着头轻叹了一声,“一般这样惊风的情况,最终还是靠的病患自己的意识。”   唤不回来?是不是就是说,长安会一直这样?!陈岳仿佛被抽了筋似的跌坐到床沿上,用力捂了捂自己的眼,又飞快地拿开了手:“多谢大夫了,还请你开药吧!”   这对年青夫妻看着倒是挺般配的,只可惜天妒红颜啊!老大夫心里叹了一句,忙提笔写了药方,让人跟过去抓了药回来。   药很快就熬好了,常大兴几个齐推了雷三娘进来送药,雷三娘是女子,好说话些,多少可以开口安慰陈岳几句。   雷三娘小心翼翼地端了药进来,见陈岳坐在床沿边紧紧握着易长安的手,垂着头也一动也不动,似乎浑身都发散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息,心里不由一下子发了怵,刚才在外面想好的话全忘了个精光,只得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药来了。”   陈岳如梦惊醒抬起头来,不出声地接过了雷三娘手中的药,舀了一勺试了试温度,将药碗搁到床边的矮柜上,俯身将易长安从床上扶坐起来:“长安,起来喝药了。”   易长安很乖顺,见陈岳拿了药碗过来,也不用他拿勺子舀,而是伸手接过来那只药碗一饮而尽。陈岳怔了怔,连忙取了温水过来:“药苦,漱漱口。”   仿佛提线木偶一样,易长安听话地漱了口,然后下意识地屈膝想抱成一团往床角缩去;这个姿势,是人在无助中自我保护的姿势……   陈岳眼睛一酸,轻柔地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反复地在她耳边轻喃:“没事了长安,没事了,我回来找你了……”   他一直以为易长安是世外隐居门派中的人,对这样惊才绝艳的子弟,门派怎么可能不尽心看顾呢?他从来没有想过,易长安小时候还会遭受过那么恐怖的惊吓,以至于今天晚上会触景生情,引发旧日心疾……   陈岳的怀抱很温暖,也很让人心安,易长安略微放松了自己蜷缩的身体,慢慢靠到他的胸膛上,继续喃喃念了起来:“……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她声音极低,陈岳听不清她在念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应合着她语气的节奏,一下一下,轻轻安抚地拍打着她的脊背。   易长安一点一点更加放松下来,慢慢闭上了眼……   漆黑的夜晚,一辆被打爆了胎的汽车拼命打着方向盘,险险刹住了车没有撞上前面的大树。   男人飞快地跳下车,将小女孩儿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带着跟着他跳下车的女人努力往旷野中遥远的那几点灯火跑去。   有枪声在他们背后响起,男人灵活地跑着“S”形闪避,一边不忘安抚怀里的女儿:“长安乖,不要怕,爸爸妈妈会保护你的!”   小女孩儿乖巧地点点头,轻轻搂住了男人的脖子:“长安不怕,爸爸妈妈是最厉害的警察,爸爸妈妈会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的。”   女人的眼睛蓦地一酸,听着丈夫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心里慢慢升出了一股绝望。   丈夫是市里最优秀的刑侦队长,她是最优秀的法医,他们都是女儿眼中最厉害的人,可是……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嘈杂的脚步声,女人突然停了下脚步,然后扯着丈夫往路边一只废弃的翻盖垃圾筒跑去。   男人读懂了妻子的眼神,将怀中的女儿小心地放了进去:“长安乖乖躲在这里不要说话,爸爸妈妈去把那些坏人引开就来接你!”   来不及再说什么了,父母只在懵懂的小女孩额头一人留下了一个滚烫的吻,就盖上了垃圾桶,相扶着往远处跑去。   垃圾桶逼仄的空间里,小女孩懂事地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她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人应该很多,还在大声咒骂着:“那姓易的今天别想跑了!”   “老子绝对不会给他个痛快,老子要把他的手指一节节剁了……以后谁敢断老子财路,这姓易的就是下场……”   “还有他老婆,听说那娘们很厉害,上次二子就是因为她找出了证据才被抓进去的……”   “敢跟彪哥做对,灭了他们!”   小女孩紧紧捂住了耳朵,睁大了眼睛呆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爸爸妈妈不会有事的,他们那么厉害,他们会把这些坏人全抓起来关进监狱里的,让他们不能出来害人……   可是那天晚上她等了很久很久,爸爸妈妈一直没有过来接她,直到一丝光线从垃圾桶盖的缝隙中透了进来,她的父母还是没有来……   后来是爷爷过来接了她,她的爸爸妈妈却成了两张微笑着的照片……她在无数个夜晚睡不着,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天晚上的情形。   小女孩很快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空空荡荡的,仿佛下一刻她会被风连人带衣一起吹走。   爷爷带她去看了很多医生,西医、中医,她吃了很多药,甜的,苦的,药片、药丸、药汁,什么都没有用,她只是用那双因为脸颊消瘦而愈发显得大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这个世界,有时会反复问一句话:“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接我了?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接我了?”   闻者唯有心酸无言。   直到有一天,爷爷带着她进了一间很破的小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轻轻抚着她的头,答了她的话:“他们不是不来,只要你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他们就会过来接你。”   “真的吗?”小女孩自从出事后第一回 说出了一句不同的话。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郑重地点了点头:“真的。”   “可是我想他们快些来接我!”   “他们现在走的那一段路很陡峭,所以他们走得很慢,爷爷教你念一段经文,念了经,他们的路就好走多了。”   “爷爷,爷爷你快教我!我会背诗,我会背很多诗,我可以把经文像诗一样背下来,这样爸爸妈妈就走得快了!”   “嗯,好孩子,你记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随着她的长大,随着她不断地变强,明明她已经很久都不用再念《心经》了,可是为什么儿时噩梦中的黑暗会再次袭来?易长安茫然走在一片无声无息、无光无亮的黑暗中,不知不觉喃喃又念起了心经。 第220章 我回来接你了   陈岳的耳朵紧紧贴着易长安的嘴唇,终于听清了她喃喃说出来的几个字:“……不生不灭……”   不生不灭?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易长安一直在喃喃念着的,是——心经?   陈岳立即想起了当初在太平县平安寺里,易长安催眠当初的智藏、如今的唐一念时念的那一段经文,对,当时她念的就是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易长安在黑暗茫然不停息地走着,可是慢慢的,慢慢的有个低沉悦耳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声音先是很小很微弱,慢慢却恍如就在耳边,应和着她的节奏,陪着她一起念着心经。   有人!有人听到她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很熟悉,这个声音是——   “陈岳!”易长安猛然睁开了眼,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陈岳的脖子,“陈岳你回来接我了!”   醒了!易长安醒了!陈岳用力将易长安抱进怀里,声音有些发瓮:“恩,是我,长安,我回来接你了!”   是陈岳,真的是陈岳……易长安仰头看着陈岳青黑色的下巴,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抚了上去,指尖被胡茬轻刺的触感如此鲜活,提醒着她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大人!”   门外常大兴一声急促的呼喊,惊得易长安一下子醒回了神,不仅缩回了手,连整个人都缩回了被子里。   陈岳怅然若失,又旋即定了定心神:“什么事?”   “夏将军派人紧急过来知会,皇上派了司礼监陆公公带着御医过来!”   先前陈岳抱着易长安急驰奔去求医,夏世忠一人面圣,只能找了两人受重伤的借口。皇上震怒中让人即刻把寿王拿了过去对质,等情绪缓和后,自然也记起来另外还有两名臣子的事。   臣下差点被自己的孽子给灭口杀了,为君为父,不拿出点诚意来肯定说不过去。所以燕皇点了太医院医术最高的院判过来,同时也赐了不少药材和财物下来。   陈岳脸色不由变了变;他虽然受了伤,但是远远没严重到不能面圣的地步,还有长安……   “不能让太医给你诊脉,这些人医术高,一拿脉就能诊出你是女子!”   陈岳低低在易长安耳边交待了一句,见她惊讶地睁大了眼,飞快地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些瓶瓶罐罐,不过小半刻,易长安就成了一副脸青鼻肿的模样。   “你是文官,到时就说有些擦伤,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已经找大夫开了安神药了……”   易长安有些紧张地打断了陈岳的话:“那你呢?”   “一会儿我把伤口做得严重些……”陈岳无所谓地看着手臂上、身上的几处伤势,指了指那些瓶子,“再封住手臂的穴道让脉搏微弱迟缓些就差不多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易长安轻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着陈岳“处理”那些伤口,这才发现这些在陈岳眼中不值一提的伤口,在自己眼里却是那么狰狞恐怖。   偏偏陈岳“处理”完了,还抬眼看向她笑了笑:“看,瞧着血淋淋的是不是很吓人?其实都是小伤,根本没什么事的。”   幽黑的凤眸微微闪着光,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易长安低低应了一声,把头偏了过去,心里乱成了一团。   一个甘愿把生的希望留给她的男人,真的只是把她当作手中的一柄利刃吗?喜欢利用别人的人,难道不是更看重自己的性命甚于别人吗?   恍惚间,陈岳抱着她在山林中急奔时,那急促的呼吸声,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又在她耳边响起,易长安咬了咬唇,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陈岳了。   好在没过多久,陆公公就带着御医过来了。   易长安虽然鼻青脸肿,好歹还能好好地上前迎接,陈岳则躺在床上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还挣扎着要起身:“陆公公来了,下官——”   陆咏是司礼监大太监,品级是三品,虽说大燕朝的宦官不能干政,司礼监可没有什么批红的权利,但是他是随时跟在燕皇身边的人,陈岳对他自然是分外客气。   陆公公连忙上前按住了他:“陈大人别动别动,小心碰着伤口!这一回的事,唉,也是累着你们两个了。皇上知道你们一心为公,听说你们受了伤,这不,马上让咱家带着院判大人过来了。来来来,院判大人你请,快给两位大人诊诊脉。”   易长安连忙上前婉拒了:“下官不过是受了些惊吓,有些擦伤而已,之前已经找了大夫开了服安神药服了,并没有什么大碍,院判大人还是赶紧先给陈大人看看吧。”   易长安并不是什么皇上近臣,见她推辞,院判顺水推舟送了几瓶外伤药,就上前给陈岳去诊脉了;这位听说可是皇上跟前得用的人!   陈岳穴道一封,脉搏就显得有些迟缓虚浮,正是失血过多的脉相,院判看过了伤口,提笔开了张补气血的药方,叮嘱了些忌讳,就起身站到了一边:“陈大人福运,这些伤处并没有伤及筋骨,只是失血过多,除了服药,还得多养少劳动才好。”   陈岳连忙谢过了,魏亭在一边接了药方,极快地将一只荷包塞进了院判袖子里,低声又谢了一回:“劳烦院判大人了。”   荷包入袖,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重量,院判自然知道里面塞的是银票,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分:“不敢当谢,应该的,应该的。”看了陆公公一眼,自觉避了出去。   院判一出去,陆公公就伸手从袖袋里取了张单子出来:“皇上口谕。”   陈岳即使是躺在床上,也一手撑着在床上跪了下来,易长安愣了一下,才在陈岳的眼色中后知后觉地跪下了。   “皇上口谕:两位爱卿肝胆忠心,克尽职守,朕心甚慰。特赐陈岳东珠两斛,血燕十斤,百年老参两株,金千斤,纹锦十匹……   赐易梁南珠一斛,雪燕十斤,金五百两,纹锦两匹……另赐府第一座。钦此!”   嘎?如果只是前头的,她的赏赐是抵不上陈岳的,可是后头还赏了她一座府第……在燕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份赏赐可是格外的重啊!易长安一时不由愣了片刻,才跟着陈岳一起磕头谢恩:“臣,谢圣赐!” 第221章 你不该去抢   谢过了皇上的恩赏,陈岳行动不便,使眼色让易长安拿了荷包,出门送陆公公。   陆公公显然也是有意,走出房间在廊下站定了,转头仔细看了易长安一眼,并不因为她只是个小小的从五品推官就露出任何轻视的神色,而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意:   “易大人才来燕京,这一路赶着上任实在是辛苦了。在这边吃住可还习惯?”   易长安连忙答了:“多谢公公挂心,下官过来还算习惯。”   陆公公却呵呵笑了起来:“你啊你,一心为公是好事,不过个人竟然居无定所,才来燕京第一天连房子都没来得及租一个就去了衙门报到……   要不是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说起,皇上都没想到你竟然委屈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这受了伤还没地方养伤呢,只能由陈大人把你给带到他这里来了……啧啧,这真是——”   易长安有些脸红地低下头:“下官也是一时想着这案情重要……下官才来燕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找房子还不定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所以这些事暂且押后了。   没想到竟然劳皇上和太子殿下牵挂,还劳烦陆公公跑了这一遭,下官真是感激铭内……”说着就极有眼色地将那只荷包悄悄塞了过去。   太监失了身体的一个重要部件,比一般人更喜爱钱财带来的成就感。陆咏伸指只一捻,就知道荷包是装的好几张银票见易长安一个才来任职的地方官也如此上道,难得的是这么上道的官员还颇有才干,心里很是欣慰,欣然将那只荷包笑纳了:   “易大人放心,咱家回去一定催着内务府那边给你腾出一处好府第来!”   荷包还是陈岳准备的,没想到借花献佛还有这效果,易长安真心谢过了陆咏,送了他走了,转身有些晕晕乎乎地走了回来:“想不到不用花银子,我在燕京也能有处宅子了!”   陈岳耳力好,陆咏站在廊下跟易长安说的话,他在房间里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见她一脸欢喜的模样,突然就有些别扭起来:“没听陆公公说吗,那可是人家太子殿下特意在皇上面前提起的,明天你还不快赶去东宫谢恩?”   易长安懵懂地“啊”了一声:“还需要去东宫谢恩?”想了想又点了点头,“也是,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提了这一句,皇上也想不起我的事。”   陈岳顿时气了个内伤,直接从跳了下来:“我累了,先去休息了!”直接进了隔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没心肝的狐狸,一套宅子就迷得她七晕八道的了,如果不是燕恒插了这一杠,她现在早在富庶的江州快活地当一个推官去了,哪里会卷进这些皇家是非来?   枉他先前还那么担心她,她就是个——   房门被轻轻叩响了两声,然后易长安中性悦耳的声音低低传来:“陈岳,谢谢你。晚安!”   陈岳一腔的气突然就消了个没影,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回声。窗外晨曦已露,遥遥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一道接一道的响起,将天际的霞光叫愈发红艳起来。   这,虽然惊心动魄,但好在,终得人平安。   陈岳看着窗外的曙光,如自语般低低应了一声:“长安,早安。”慢慢走到床边躺了下去,想到易长安好好地就睡在他的隔壁,几乎是一沾枕头,陈岳就沉沉睡了过去。   正乾殿的大门缓缓推开,看着还直直跪在殿中的身影,一道萧瑟的人影慢慢走了进来。   一角明黄色的飘入眼中,早已跪得麻木的燕泽身形晃了晃,抬头哀哀仰视着那道人影:“父皇,孩儿错了,孩儿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的,怕他们把孩儿虐杀夏氏的事说出来——”   燕皇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脚重重踹上燕泽的肩窝,将他踢得倒跌了出去:“孽子!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一叠厚厚的书证被他扬手砸到了燕泽脸上。   燕泽顾不得身上脸上的疼痛,急忙跪起身捡起了那叠散了页的书证拿在手中,只看了几页就脸色剧变;怎么可能?这些证据他不是一直藏得好好的吗?怎么会被翻出来?!   难道、难道是老五?这个见风使舵的混账!一个低贱宫女生的贱种,跟在他身后跟孙子似的,竟然也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下手!   “父皇,父皇,儿臣——”燕泽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一路膝行过来,仓皇喊着,“儿臣——”   燕皇并没有闪开,任儿子抱住了他的脚,声音虽轻,只一开口就让燕泽哑了声:“泽儿,你自小聪慧,朕因着你母妃的缘故,对你也多疼宠几分。”   燕泽希翼地仰头看着自己的父皇,记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父皇很喜欢在他母妃宫里陪他们母子用膳,用完膳后甚至还会手把手教他写字……   “朕希望你能做一代贤王,没想到你却辜负了朕的心血和期望。泽儿,你应该知道的,你们兄弟间暗中的争斗归争斗,你不该拿军饷来开刀!   我大燕建朝才二十余载,当初你皇爷爷的教诲朕至今犹记在心,你为什么就忘了呢?沙城边军如果军心不稳,引发外族入侵,动摇的是我大燕的根本!朕,不能饶你!”   燕皇最后一句话让燕泽的双眼蓦地睁大,不知不觉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失声叫了出来:“父皇!”   “来人,拟旨!”燕皇大步向安放在正殿中那张的御案走去,“寿王燕泽,无法法纲,恣意虐杀侍妾,事发后妄图刺杀朝臣灭口……今贬为庶人,圈禁皇陵,为祖宗尽孝以洗罪孽……”   随着燕皇一句句说出,燕泽如一团烂泥似的瘫倒在地上,面上涕泪交流;为什么?明明一切他都计划得那么好,为什么只是因为一个夏氏的死,一切都变了?!   燕皇嫌恶地看了一眼儿子的丑态,取出玉玺重重盖在了中书舍人刚刚拟好的圣旨上:“陆咏,你带人即刻把人送去皇陵!”   陆咏连忙进来接了圣旨,躬身送了燕皇大步走出殿外,转头走到了燕泽身边:“请寿王殿下恕老奴不恭,如今你已经被贬为庶人了,老奴得罪,只得遵旨直呼名讳了。燕泽,走吧!”   燕泽有些神情恍惚地茫然看向陆咏:“陆公公,为什么?为什么?!”   陆咏叹了一声,俯身去扶燕泽起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皇上不给你的,你不该去抢啊……”   为君者大忌,莫过于臣下的一个“抢”字,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燕泽怔了怔,突然痛哭流涕起来。他错了,他真的错了,可惜却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第222章 吓跑   大概陈岳准备的那只荷包很是丰厚,第二天内务府就来了人;皇上赏赐易长安的府第定了下来,就在东城华阳街梧桐巷子。   所谓“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一带住的都是些清贵人家,听说邻里颇为安静好相处。   赏给易长安的就是巷口一处三进院落,布设了“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其间穿插了六院八廊,虽然占地面积没有寿王燕泽那个温泉庄子那么宽,不过各色建筑浑然大气,院廊中的木雕砖雕古朴雅趣,如果不是皇上赏下来,这样的宅子易长安估计自己一辈子也住不到。   宅子里还有些旧仆,易长安问过了几句话,觉得人还合适,就把他们都买了下来。只是何云娘和沐氏等家眷要翻过年开春了才能过来,此时宅院里一时显得空荡寂静了些。   易长安倒也不嫌,让人略作收拾了一下,就搬了进去。不然让她一直在陈岳那里养伤,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她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对待陈岳。   她搬走的那天陈岳正好有事外出,等回来时才被常大兴上前告知:“大人,易大人搬到华阳街梧桐巷那边去了。”   这两天易长安虽然竭力想保持自然,但是时不时还是有些尴尬的神色露出来,陈岳不是没看到眼里,只是想着慢慢抚平她的倒毛,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搬了;陈岳的脸不由黑沉了下来。   之前易长安失了神智,陈岳如何紧张失常的情形,常大兴是看在眼里的,见陈岳脸色难看,吭嗤着只得多解释了一句:“属下劝过易大人了,说等大人回来再一起帮他,可是易大人说他没多少行李,一趟车就搬过去了,不好总在这里打扰,影响大人养伤……”   陈岳没听完就黑着脸进去了,却是直接冲进了易长安这两天住的房间。   房间里各项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被褥也被叠成了一个方正的豆腐块,明显可以看出客人在走之前,尽最大的可能表达了她的谢意。   陈岳捏了捏拳,重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心里又是挫败又是难受。   他以为经过这一回事件,易长安对他的心结总该解开了,不然她也不会在重新拾回神智的那一刻,冲动地搂住他的脖子,伸指轻抚他的下颔。   天知道那时他多想把那根撩人的手指吮进嘴里,如果不是常大兴来报陆公公和御医过来的了话,他本来想……   可是因为燕恒的进言,皇上赏下了那么一套宅子,易长安竟迫不及待地搬了过去。每天不能在一个屋檐下见面,让他还怎么润物无声?如果那狐狸住着那宅子,想着燕恒了怎么办?   “咦,我听说易大人也住在这里养伤,怎么不在吗?”   一声轻询突然从门口传来,陈岳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明甫,你怎么来了?”   夏世忠大步昂然走了进来,毫不拘束地取过茶壶掂了掂,递出了门外:“来人,给你家大人赶紧上壶热茶来!”   魏亭一溜儿地跑进来接了茶壶出去,体贴地关好了房间的门;他就知道大人心情会不好,能避着还避着点吧……   夏世忠瞧着房门严严关上了,回头瞥了陈岳一眼,低嗤了一声:“不会是被你吓跑了吧?”   陈岳对易长安是什么样子,他后头想想就明白了,这种事一个愿打愿挨的,自己喜欢就好;不过如今看起来,似乎易长安还并没有就范啊?   陈岳闷闷摇了摇头:“我和她的事,你不懂!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夏世忠音调扬高,见陈岳垂着头并不答话,轻哼了一声,“没意思,本来我还想把你们一起请过来做客,从中再给你们撮合撮合,既然不是那样,那就算了!”   陈岳却猛然抬起头:“你什么时候请客?!”   “你不是不要我撮合吗?”   “要!”陈岳的眸色陡然坚定下来,“你什么时候请客?”   夏世忠却来了兴趣,并不回答什么时候请客的事,而是开口指点起来:“钰山我告诉你,你这样软绵绵的不行!长安在这里都住了两天,你都没能把他拿下,你也太孬种了!”   不是不想拿下,而是那只狐狸别扭得紧,上一次他是强逼着她应了自己,这一回,他怕又惊跑了她,只想着慢慢融进她的心里……   当着夏世忠的面,陈岳不能说得太具体,只好含混其辞:“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   “这还不简单,试一试就知道了嘛!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填进去,我就不信他那颗心是块石头!”夏世忠一拍桌子,转转眼珠就给陈岳出了一个主意,“你等着,等到后天,我一定好好帮你一把!”   “别,还是不用明甫你费心,我怕她……”   陈岳一时有些迟疑,却被夏世忠重重一巴掌拍在肩膀上:“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了就大胆地上,你别是在燕京呆久了吧,这事儿可不兴你在官场上用的那一套藏藏缩缩的,这事儿你就得把胆子放大!”   陈岳苦笑;他哪里是藏藏缩缩,他是怕万一又惹恼了易长安……不管了,易长安就是他心口抹不掉的那颗朱砂痣,他总要搏一搏的!   梧桐巷。   大概是接到了陆公公的示意,内务府做得很是周到,易长安前脚刚搬进去,后脚就送了门匾过来。易长安连忙谢了过来的两名小太监,领着墨竹指挥了几名下人架了梯子,把那块“易府”的门匾正式挂了上去。   来大燕辗转一年多了,原来的宅院都是租的,没成想在燕京还得了一套房子;唔,房子有了,之前燕恒就送了她五千两银票,燕皇又赏了她五百两金子,暂时她也是达到小康水平了,这车子也得考虑买一辆了。   “墨竹,”易长安叫了墨竹过来,“一会儿把下人都召集起来,我会宣布以后这府里你就是管家。”   墨竹精神振奋地应了,正要表一表忠心和决心,回眸却看到两骑亲兵直奔这边而来:“敢问这里可是燕京府易大人府上?”   两名亲兵翻身下马,看了眼刚刚挂上门楣的那块门匾,客气向迎上前的墨竹拱手一揖。   墨竹连忙还了礼:“正是,不知两位是?”   “我们是威德将军麾下,特意给易大人送请帖来的。”   威德将军?夏世忠那里?立在墨竹身后的易长安不由上前两步:“是夏将军发的帖子?”   见两名亲兵抬眼看来,墨竹连忙介绍:“这位就是我家大人。”   原来这位就是将军口中颇为称道的办案神探,竟然这么年轻?!两名亲兵立即郑重行了礼,双手将那张暗红色的请柬递了过来:   “请易大人安,我家将军说这次案子幸得易大人出手,小姐的冤情才得以昭雪,他心中甚为感激,特命我等过来送请帖,诚邀大人过府一聚,容他当面再致谢意!” 第223章 很好喝   夏世忠宴客的时间是后天,那天正好休沐。易长安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她才来燕京,多些人脉总是好的,何况夏世忠也算是共过生死患难的,脾性也跟她投缘。   新走马上任的墨大管家立即给府里现有的几名下人分派了差事,一头让人牙子再领些训练有素的下人过来,一头赶着去买了一辆马车。   易长安从新来的下人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挺老实又不多话的一个圆脸青年,叫做全通的,名字取的挺顺耳的,在上一家也是做的赶车的差使,就让他做了车夫。   修竹还在滁州府,易长安也不另外挑长随了,等到了休沐日,直接就让全通赶了车往威德将军府去。   夏世忠因为新近立功才被赐了正四品的威德将军,这一座府第也是燕皇新赐下来的,时间比易长安那边要早,占地也比她那座要宽,各处都依着主人的性格收拾得颇为雄浑大气。   夏世忠请的是晚宴,下午申时末就开宴了,请的人并不多,除了几个过命的军中袍泽,就是陈岳和易长安两人了;大概是怕两人跟其他人不相识会拘谨,陈岳和易长安两人的位置恰好安排在了一处。   易长安莫名就有些心虚起来,悄悄觑了陈岳一眼,见他正跟另外几位将军说着话,似乎并没有过多注意自己这边,这才微微放松了些。   军中行事豪爽,夏世忠一拍手,亲兵们就抱了几只大酒坛上来,摆明了是一人一坛。易长安直看得头皮发麻,趁着夏世忠还没拍开泥封,赶紧先站起了身:“夏将军!下官得跟你请个特例通融一二,下官不能喝酒。”   几名将军齐刷刷地都皱着眉头看了过来,这算是亲近之人的私宴,易长安是在场的唯一一个文官,本来就有些不合类了,竟然还这么拂主家的面子,这就有些不大对了!   一名武将已经不满地开了口:“喝多喝多是个意思,多少也要喝一点吧,一点也不喝——”   陈岳不急不缓地站起身将两坛酒都抱到了自己席上:“她的酒我喝了,你们也别为难她了。长安经常要验尸,如果喝了酒,容易手抖,大家多多见谅。”就易长安那一两杯就醉的量,他不想她的醉态被别人看了去!   如果不是易长安这一回高水平的验尸,夏颐莲的案子还未必就能破。想到这一截,几名武将倒也不为难她了,喝酒是小事,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毁了这位易推官的大事。   再说了,陈岳不是还豪气地要代易长安喝吗?   被陈岳刚才那番话鼓动,几名武将不仅大度通融了,还把那坛子酒抢了回来:“既然易大人不能喝,那就以茶代酒吧,不过我们也不能让陈大人一个人偏了这好酒,大家一起分了就是!”   这酒的事可不是他特意安排的,陈岳倒是挺会见机的……夏世忠意味深长地瞥了陈岳一眼,一掌拍开了泥封,起身给几位兄弟的杯里斟满了酒:“好,一起分了!咱们兄弟几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酒就一起喝光!长安你情况特殊,以茶代酒就行了!”   夏颐莲被皇上恩赐了一个夫人的名头,葬回了夏家祖坟,夏世忠这几天忙完了这件事,又远远看了眼被圈禁在皇陵中的燕泽,心中的悒郁长吐一空,就是想跟兄弟们痛快喝上一场,算是了结一段事。   他一举碗,其他几人也纷纷举起了碗,一仰脖子满满一碗酒就下了肚。这份豪气直看得易长安嗔目,不自觉地就担忧地看了陈岳一眼;陈岳身上还有伤呢,这几天估计也好不全,这么喝酒真的没问题吗?   陈岳一杯酒一口干完,似有所感,突然偏过头对上了易长安的视线,见她眼中含着担忧,心里一下子跟照进了春阳似的,暖融融得舒服;易长安却飞快地转过了头去。   陈岳收回视线,刚坐下来放了酒杯,就有一名武将端了酒坛子过来敬酒,陈岳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就跟人又干了一杯。   除了夏世忠,几名武将都是第一回 跟陈岳见面,本来以为锦衣卫都是些阴狠之人,没想到陈岳果然如夏世忠说的义气豪爽。   有一个人过来开了头,其他的人自然轮流也跟了过来,一人一杯地敬开了。   男人的友谊很多时候从酒开始。能被夏世忠今天请过来的,自然都是跟他亲近的人,陈岳也是来者不拒,菜还没吃,倒是先跟人喝了不少酒,也跟那几人飞快拉近了距离。   等到再次坐下,赫然发现左手边多了一碗汤……陈岳侧目看了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易长安一眼,抬手就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向左侧过身来:“长安,我还没敬你呢。”   易长安伸手按着茶杯,并不肯举起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空腹喝那么多酒太伤身,先把那碗汤喝了吧。”   陈岳举着酒杯凝视了易长安片刻,才低声问了出来:“长安是在关心我么?”   易长安别扭地避开陈岳的视线,飞快地举起茶杯沾了沾唇:“钰山兄你想多了!我只是——”   陈岳却笑着放下了酒杯,转而把那碗汤端了起来一饮而尽,声音低沉,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意,极清晰地撞入易长安的耳里:“很好喝!”   汤好喝,那是夏将军府上的厨子手艺好,关她什么事……易长安心里别了一句,脸上却有些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不觉又有些气恼自己的不争气,将脸别到一边,端着茶杯上前去敬夏世忠了。   既然主人也允了她只喝茶,易长安自然毫无压力地端着茶杯四处去敬酒了;她又不是没情商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么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武将们熟悉彼此之间的生活,对易长安这样儿的,倒是有几分新鲜,见她除了不能喝酒,言谈举止都很对胃口,有人忍不住就问了出来:“长安,你当初是怎么会去学验尸的?”   易长安沉吟了片刻,才答道:“其实也不是特意去学验尸,而是因为为了学好侦办案件,附带就学了验尸。”   大燕的推官们能背熟《大燕律》就很不错了,没想到还会有人特意去学侦办案件……几名武将不由好奇起来:“侦办案件也要学吗?你可别唬我们读书少!再说了,验尸可以跟着仵作学,怎么侦办案件可没人教吧?背好大律就差不离了!”   “其实侦办案件跟背熟大律根本就是两回事,”趁着这机会,易长安也有心把给这里的人们普及普及知识,指不定这几个武将以后高升了,还知道尊重推官,“侦办案件其实也是一门学问,要学的东西很多,证据、痕迹包括验尸这些,都是要学的。” 第224章 今朝有酒   易长安以前一直推说自己的一些才能是从“某本已经找不到的杂书”上看来学来的,直到今天,陈岳才第一次听到她说起侦办案件也是学问的事,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会的那个步法追踪,也是其中之一?”   易长安点点头:“属于痕迹学这一门。”   “什么步法追踪?”夏世忠是行武之人,对这些格外敏感一些。   陈岳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并不阻止,就把事情说了:“长安可以根据足印的深浅大小,基本判断出那人的一些体征,以前在办案的时候,她这项本事可是帮了大忙!”   听到陈岳这么一说,几名武将顿时好奇起来,撺掇着夏世忠找个盘子盛上厚土,去后面弄一枚足印过来试试。   夏世忠是见过易长安验尸的本事的,虽说当初他为了求得真相,许了易长安剖尸,但是看到自己妹妹的遗体被分割成零碎,心理上还是极其内疚。   难得的是易长安验完尸后,竟然仔细将夏颐莲被切割下来的遗体一样样又装了上去,还仔细缝合了,后来穿上寿衣装敛时,他的爹娘都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只这一点,夏世忠就颇为心服易长安,见兄弟们起哄,也有心给易长安搭桥,招手就把身边的一名亲兵叫了上来:“你去随便找个人弄一枚足印,让易大人给我们现场看看什么是步法追踪。”   亲兵得令去了,小半刻后就端着一只盛了半尺厚土的方木盘子走了过来:“将军,足印弄来了!”   大家齐齐向那只方木盘子看去,见里面才铺的浮土上,宛然有一只大脚印,一看就知道是哪个抠脚大汉留下的。   其中一名武将忍不住就先开了声:“这个我看了也知道,这是个男人的脚印,身高嘛……应该不矮就是了!”   脚长的人,一般身高都会高,武将们对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军中到底还是有不少出色的斥侯呢。   易长安却皱着眉头,伸指探了探那盘子里的浮土,又手势奇怪地比划着丈量了一下,才慢慢说了出来:“不对。这是一个女子的足印,身高大概在五尺上下,身形不胖不瘦,约摸一百一十斤左右。”   几名武将顿时一片哗然:“这怎么可能?易大人你别是故弄玄虚吧?!”   还是夏世忠抬手压了压,才让易长安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此女子行路略有些外八字,很有可能是已经生育过的妇人——”   说到这里,易长安突然顿住了,抬头古怪地看了夏世忠一眼:“而且鞋底留下的花纹是军中惯常穿的军靴,按这只军靴的大小来算,靴子的主人应该是身高五尺七寸上下,体重一百六十余斤。   此人不是军官就是骑兵,因为靴底有马蹬磨损的痕迹,证明此人经常骑马……咳咳,而这鞋印取于夏将军府上,府上知道我们在这里设宴取乐后,能套着夏将军的靴子留下脚印的女子,大概就是尊夫人了吧?”   可不是?身高五尺七寸上下,体重一百六十余斤的男子,现成的正是夏世忠一个……几名武将轰地笑了起来:“这倒真像是嫂夫人的手笔!”   夏世忠也笑着招手让那名亲兵进去问了,片刻后回转,事实确实如此;原来是夏世忠的夫人听说丈夫在前面请来的客人中有这么个厉害本事,故意套了丈夫的鞋子留下了足印,没想到竟然被人准准地猜了出来!   夏世忠的夫人本来也是一名边关守将的女儿,跟丈夫是在东岭相识成亲的,边塞民风粗犷,夏夫人也不像燕京那些高门大户的贵妇一样讲究,在东岭的时候就经常整治家宴招待他的这些兄弟们,彼此并不见外。   见自己鼓捣的把戏被易长安识得清清楚楚,夏夫人索性就方方走出来给大家敬了一圈酒。   敬到易长安面前时,见她是个隽秀后生,小身板儿看起来有些文弱,不过眉目间却带着一股英气,夏夫人心下先欢喜了几分,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易大人是哪里人氏?如今年纪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   瞧着夏夫人这一副标准的热心媒婆的架势,陈岳一下子黑了脸,正在喝汤的夏世忠连连呛咳,忙唤了夫人一声:“长安已经成家了,你就别瞎操心了;行了行了,你酒也敬了,这里一群男人闹哄哄的你也没意思,赶紧先回去吧。”   夏夫人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想到他为着妹子的事劳心了这么些天,今天总算得个放松了,倒也不再多话,体贴地给足了夏世忠面子,回后院去了。   易长安这本事,在几名武将看来简直神乎其技,刚才被夏夫人一打岔,引偏了些话题,这会儿夏夫人走了,就有人继续捡起了刚才的话头问了起来:“长安,你第一次学验尸的时候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易长安记起了那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微笑:“我的老师……当时站在一张很长的大桌子后面,让我们几个人合力拉开大桌子的抽屉。   结果抽屉一拉开,里面就突然出现一具冻着的尸体,那时真是吓了我们老大一跳……”   “原来长安你也会害怕?我还以为——”夏世忠记起易长安从容不迫验尸的神态举止,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神情一下子就灰败了下来。   几名武将也知道自己提的这话头子不好,连忙硬生生地转了话题:“人生百年,终成黄土。来来,今朝有酒只管醉,我们说那么多做什么,说点开心的事就好!”   夏世忠也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跟几位兄弟慢慢述起话来。   男人喝了酒,说起什么最兴奋?不外乎权势美人。人常说“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几名武将这一趟回燕京,自是专门去了一趟燕京的销红软玉窝,话题渐渐就荤了起来。   易长安见他们谈得兴起,只好装作要去净手,起身离席了。本来她还特意磨蹭了许久,没想到等她回来时,这话题不仅没过,夏世忠竟然还招了几名女伎入席奏乐助兴。   时已入冬,女伎们身上的衣裳却穿得分外单薄,手边虽然放着乐器,却倚在那几个男人的怀中,纤纤素手为男人们倒酒搛菜殷勤服侍着。   只有一名女伎被陈岳冷脸吓着了,还茫然站在陈岳身边不敢近前。   夏世忠眼角瞄见易长安过来,冲陈岳挤挤眼,猛地伸手一推,将那名女伎直接推了过去。   陈岳尚在不明所以,听到女伎的惊呼,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住了人,免得那女伎跌倒,女伎却直接软了骨头般地倚进了陈岳怀里,声音柔媚出水:“爷” 第225章 人心不古   本来脚步就有些迟疑的易长安一下子就住了脚,勉强笑了笑向夏世忠拱了拱手:“明甫兄,小弟毕竟新到燕京府衙,不敢迟延,明天一早还要当值,这天色已晚,你们好好玩尽兴,小弟就先告辞了。”说完也不等夏世忠发话,直接就掉头走了。   夏世忠不由愕然;这易长安,脾性也太大了点吧?他本来只是想帮陈岳试探一下的,可这到底是吃醋呢,还是读书人的清高道德作祟呢?   陈岳却陡然变了脸色,将怀中的女伎往旁边一推,向夏世忠拱了拱手:“明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长安……长安一个人回去,我担心会有什么意外,我还是去送送她吧;你们尽兴就是。”   夏世忠瞧着陈岳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这试探怕是帮了他的倒忙,连忙赧颜地连连点头:“没事没事,你去就是。”   陈岳匆匆一抱拳,拔腿就往外追去。   易长安此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满腔都是火烧火燎的,闷着头一路急行出了将军府,才记起来自己是坐了马车来的;她只管着离开那里,倒把自己的车夫和马车给忘记到威德将军府了。   易长安只好转头又往将军府走,没走两步,瞧见迎面急匆匆过来的人,脚下立即不争气地转了方向,飞快地往旁边一条小巷子避去。   她动作快,又哪里快得过陈岳的目力?刚走近巷子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你要去哪儿?不许走!”   胸腔里的火像被揭了个口子,一下子就爆了出来。易长安用力去掰那人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臂,声音恶劣地反诘了一句:“要你管!我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   无论她使多少力,掐也好,咬也罢,那双手臂却跟铸铁似的纹丝不动,易长安又是气恼又是气馁,紧紧咬着唇终于停止了挣扎,眼中却慢慢热了起来。   见她不再挣了,陈岳这才轻轻叹了一声:“长安,你别再跟我置气了好不好?你明知道我——”   话没说完,一滴滚烫的眼泪就滴到他的手上,陈岳心里一紧,强硬将易长安的身子掰转过来面向自己,伸手想将她的脸捧起来:“你哭了?”   易长安再也忍不住,偏开头奋力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不要你管,你凭什么来管我,我就是要置气又怎么了,谁要你来多管闲事了,你去管你那个小娇——唔……”   易长安吃惊地睁大眼,瞪着低头用唇严严堵住了她的话的男人,想挣扎却被他紧紧抵在了巷子一侧的墙壁,胸顶着胸,腿压着腿,她半点动弹不得,他却用唇舌恣意强掠豪取……   一只刚跳上墙头的猫儿大概是突然发现了紧紧挨在墙壁的两人,“喵”的一声受惊地跳下墙,沿着墙根飞快地溜走了。   陈岳着松开了那双甜得醉人的樱唇,额头紧紧抵在了易长安的额头上,低磁的声音因为动情而更加魅惑人心:“长安,长安,你回来好不好?”   男人粗重而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还有凸出的一处更是强硬而嚣张地嵌在自己,易长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偏偏那低磁哀求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入了她的耳,撩了她的心,将她顷刻间化为一汪……   久久没有听到易长安的回答,感受着她身体的起伏,陈岳将心一横,又俯低了头:“我不管,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亲到你答应为止!”   易长安羞急地将头埋进了男人的怀里:“不许——”   话一出口,却让她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什么时候,她的声音竟然会这么娇媚了,那一丝微哑明明白白地泄露了她亦动情……   陈岳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那两个字带着电劈中了似的,浑身都一阵酥麻,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了一瞬,他总算缓过神来,觉得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差点没飞起来:“你答应了?长安你是不是答应了?”   易长安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陈岳急促的心跳声,就是咬着嘴唇不吭声。   陈岳紧紧抱着她胡乱亲着,发顶、耳朵、后颈,声音有些语无伦次:“你就是答应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你默认的,长安你不许再耍赖,你答应了我的……”   生死之际那般冷静克制的男人,此刻却开心得如同得了人生第一颗糖果的孩子一样,易长安心中有些酸、有些软,试探着伸出手,慢慢抱住了陈岳的腰:“陈岳,你要是骗我……就请骗我一辈子……”   陈岳无声地弯了唇:“长安,我爱你,重过自己的命。”   原来从心悦的男人嘴里说出的情话会这么好听,好听让易长安觉得耳朵都会怀孕……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想听着这男人对她甜言蜜语,陈岳却闭紧了嘴,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   夜色温柔地笼住了墙边相依偎的两个人,不复以前彼此间尴尬的沉默,一种温馨的宁静缓缓流淌过两人的心田,明明外面是北风朔朔,两人的心里却像被春风拂过,瞬间就大片大片地开出欢喜的花儿来。   巷子口突然传来一些动静,原来是有住户夜归,陈岳连忙将易长安往怀里按了按,用身子挡住了来人手中提的灯笼散出的那片光亮。   来人是名老者,显然也没想到这墙边有人,猛然看到还吓了一跳,等看清两人紧紧依偎的姿势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加快脚步走了,一边摇头嘀咕着叹了一声:“这世道,人心不古啊……”   灯火将将远去,一直被陈岳按在怀里的易长安却突然抬起头,踮着脚在陈岳的下巴上亲了一记。   陈岳怔了怔,回过神来想反噙住她的唇,却被她伸指了:“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连锦衣卫的千户大人也当街耍了!”   陈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掌就在她的翘臀上重重拍了一记:“易长安,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打过易长安的,陈岳那一巴掌虽然只使了两分力,也让易长安“啊”地惊呼了一声。   明明只是小小的一声,陈岳的心里却像过了电一样,凤眸蓦然一暗,一下子将易长安又紧紧抵到了墙上,低头吻了上去。   夜还长,这几个月易长安欠他的,他都要一点一点索要回来…… 第226章 美人局   易长安第二天一早去上衙的时候,嘴唇还有些微肿,墨竹送她出门时不过是无意间抬头看了她一眼,易长安立即就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昨天在夏将军府上吃得有些辣了,今天晚上你让厨房做几个清淡的菜。”   墨竹唯唯应了,浑然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什么要在上衙前特意提起这件小事,老爷自己也是能吃辣的,难不成昨天夏将军府的菜色已经辣到让老爷很有怨念了?   易长安坐进了马车,却一下子觉得刚才的吩咐实在有些欲盖弥彰,脸上不自觉又红了起来。   都怪陈岳……其实也不能怪他,她和他两人都是成年男女了嘛,有些这样那样的举动实在是正常的啊,不过以后怎么办?   她从今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睛脑子里就想着他了,他说今天若是有时间定会来接她下衙,要是卿卿我我感情浓时,他想突破那道防线怎么办?自己是默许呢,还是坚持呢?   可是想想又觉得很期待啊,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矜持?可是她是真的很喜欢他,难道要像这里的大家闺秀一样含蓄遮掩着自己的情感吗……   易长安正在出神,冷不丁马车紧急一顿,惯性带得她身形猛然一晃,在车壁上“咚”地就撞了头,不由“哎哟”了一声。   赶车的全通听到易长安撞了头吃痛唤了一声,心里又气又急,顾不得叱责突然扑过来的那人,急忙先回头解释:“大人,小的赶车赶的好好的,这人突然扑了过来——”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突然扑来的那名女子却低声抽泣起来,声音哀婉欲绝,让人闻之心动。   易长安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打起了车帘子,张眼打量着扑在车辕上的那名粗裳难掩姿色的女子,慢慢吐了一口气:   “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你这么突然扑出来,惊了马撞伤了我,我自认倒霉也就罢了,要是姑娘自己伤着了要赖到我身上,我可负不起这个责。”   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容色秀美,此时明明伤心却努力强忍着,只是眼泪水在眼眶里涟涟打着转,鼻尖微微泛红,教旁边的路人一眼看去,都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偏偏易长安这个年青“公子”根本不为所动,那一番话说出来,让女子愣了片刻,才很快回神接了下去:“公子,小女子也不是故意,实在是——”   “你家中长辈过世,生前欠了赌债,现在赌场要拿了你去抵债?”易长安直接打断了女子的话,替她说了出来。   女子愣愣点了点头,这年青公子把她的台词都抢了,还叫她说什么呢?不过,这位公子怎么就知道她要说这些?   易长安强忍住没有翻白眼。她得多眼瘸,才能看不到这女子鬓边带的一朵白绒花,身后慢慢走近的那几个一身典型的打扮、就差没在脸上写“我是赌场打手”的壮汉?   见女子这边没得词儿说了,后头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互相看了一眼走上前来:“魏姑娘,你爹当初可是欠了我们一大笔银钱——”   姓魏的姑娘立即呜咽着看向易长安:“这位公子,求求你……”   “父债子偿,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之事。”易长安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名魏姑娘,“难不成姑娘这是想赖账?”   “不是……”   “啊,刚才姑娘故意往我马车上撞,难道是存了想讹钱的心思?”易长安打断了魏姑娘的话,脸色隐隐有些发黑。   “没有,公子我……我爹欠的银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的,只是我家中贫苦无依,我甘愿自卖自身,给公子为奴为婢,求公子发发慈悲,收留我一个弱女子吧!”   这回魏姑娘怕被易长安再打断话头,一口气赶紧把话说完了,虽然语速快了些少了些情感在里面,但是配上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神情,倒也引得围观的路人指点起来:“哎呀,这姑娘可真可怜……”   “我瞧着这位公子也是有钱的人家,不如买下这姑娘,也是做了件大善事嘛!”   “就是就是……”   想玩美人局还想给她来个道德绑架?易长安心中冷嗤了一声,这魏姑娘的段数还不够深!   微微蹙了蹙眉,易长安就一脸为难地开了口:“不是我不想帮姑娘这个忙,也不是我不想做善事。只是我看姑娘一双柔荑肌肤细嫩,明显就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姑娘外裳虽穿得粗布衣裳,可是刚才你扑过来时,不巧让我看到了内裳——”   魏姑娘惊羞着胀红了脸,双手紧紧护住了胸:“公子你怎么能——”   “魏姑娘你穿的内裳可不是什么粗布,如果我没看错,那是五两银子一尺的淞州软缎吧?”易长安长长叹了一口气,“在下不敏,虽然家中经济还算过得去,可是内子也舍不得穿这五两银子一尺的淞州软缎啊。   魏姑娘,你这粗活没做过,衣服还穿得比内子要好,你说如果我把你买了回去为奴为婢,那我家的奴婢可不都成了要侍候的祖宗?”   先前围观的路人们只顾着怜香惜玉去了,根本就没注意这些细节,被易长安这么一说破,大家的目光刷刷刷就跟探照灯似的,全聚焦到了魏姑娘身上。   这一看,更多的人就看出端倪了:“哟,这魏姑娘的手一看就跟那大家小姐的手一样啊?”   “她不是说自己贫苦无依吗?贫苦到在家中什么都不要做,啧!”   “她抹的头油是闻香阁的玫瑰油!这可是六两银子才一小瓶的货!我就在闻香阁旁边的店铺当伙计,这味儿我每天都闻得真真的,绝对没得假!”   “那她还要卖什么身当什么奴婢?”   “你傻啊,人家多精啊,没瞧见那公子一表人才,家境应该也不错,人家哪里是想当奴婢啊,人家那是奔着姨娘去的!”   “嘁,我还以为……原来是想爬床啊,现在这些小姑娘啊……”   众人纷说芸芸,臊得那位魏姑娘脸色胀得快跟猪肝一样发紫了,也不在那里扮什么楚楚可怜了,低着头挤开人群拔腿就走。   在众人哄笑的嘘声中,那几个赌场打手模样的人脸色也有些难看,其中一人愣了片刻后眨了眨眼,飞快地给同伙们施了个眼色:“娘的,老子们被那臭娘们儿骗了!她肯定藏得有钱,追!”   一群人也飞快地追着那位魏姑娘不见了人影。   易长安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这才揉了揉额头吩咐车夫全通:“走吧,再不抓紧点点卯要迟了。”   全通收回了自己差点要掉下来的下巴,敬服地看了易长安一眼,一扬马鞭赶着车往府衙走了。 第227章 五爷、二爷   街道上的人已经散了,街道边一家茶楼的三楼雅间里,却有一人身着紫衣斜倚着窗户,望着已经远得快看不见的马车,久久沉吟不语。   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青衣侍者垂首立在那人身后:“五爷,用完了朝食,我们该回去了,不然朝会后万一上面有召……”   紫衣男子转身重新在桌边坐下,慢慢舀了一勺粥喝了,持箸拨弄着白瓷碟中的几枚洒了芝麻的生煎,突然箸尖一点,直接戳破了其中一只生煎。   肉香扑鼻的汤汁立时流了出来,淌了一碟子底儿。紫衣男子将那只白瓷碟往前面一推,接过青衣侍者及时递上来的香茶漱了口,这才开了口:   “我听说本来这易梁的任命已经定了江州一带,却非要推荐他过来。我原来还想着这姓易的到底是谁的人,值得这么费功夫要借刀除去,没想到……只怕他是看上的人。”   “可奴才听说……”青衣侍者不觉有些疑惑,“如果不是京畿锦衣卫的人来得及时,当时这易梁险些就死在了御香山了;这位若是大爷看上的人……”   “不一直是那个脾性吗?”紫衣男子露出了一抹似不屑又似嫉妒的浅笑,“顶了那个名头,愈发会权衡之术了,他手下的人,不用的就早早淘汰掉,洗走了沙子,剩下的就是真金了。   上回这易梁不仅破了案子,还能大难不死,既有才干又有些气运,你瞧着吧,很快就会着力拉拢他了。”   青衣侍者轻轻点了点头:“刚才奴才瞧着这易梁还真是有些厉害之处,年纪轻轻不为女色所迷,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破绽,确实不可小觑!”   紫衣男子起身站了起来:“走吧,郑阳。这人你给我好好记住了,要是桥归桥路归路倒罢了,如果以后他挨着了我们的事,就早早做干净些才好,免得像老二那样,为着一个小妾的命被翻出了始末,把自己的前程都送了个干净……”   郑阳肃然应了:“五爷放心,奴才记下了!”伸手为紫衣男子披上紫貂毛里的大氅,急步上前为他开了门,一主一仆扬扬从茶楼后门走了,雅间里重归一片沉寂。   与茶楼隔了两条街的一处普通民宅的正厅里,气氛却是沉闷非常。   先前在街上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魏姑娘,此刻却是一声不敢吭,身形颤抖地跪在厅中方正的青砖上。   几名原来追着她的赌场打手,此刻也垂手肃立在一边,为首的那名彪汉将刚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报完了,飞快地觑了坐在主座、用黑色的面巾蒙了半边脸的年青男子一眼,讪讪补了一句:“二爷,那个易长安实在是——”   “够了!”年青男子重重一拍桌子打断了那彪汉的话,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魏姑娘,“昨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魏姑娘身子瑟缩地打了个哆嗦:“爷,奴也不知道那个姓易的他竟然这么眼尖,他——”   “你以为他只是眼尖?”年青男子尖利地打断了魏姑娘的话,眼中的阴戾更重了一层。   如果易长安只是眼尖,他就不会在破了太平县的库银失窃案后,更不会接连破了那么多案子,并因此得到锦衣卫的看重而多次提请,进而多次立功一跳几级了!   如今易长安来了燕京,进了燕京府衙当推官,新置办的宅子里他却是一摸黑,本想着男人哪有不吃腥的,又哪有见着美人不逞一把英雄的?所以他想着趁着何云娘还来不了燕京,先把魏环送到易长安身边……   没想到魏环这个眼皮子浅的,做戏都不会做全套!贫苦无依的贫家女,哪个内里会穿着淞州软缎?!   大概是感觉到主座上年青男子腹中的火气愈积愈大,魏环咬了咬牙,膝行上前紧紧抱住了年青男子的,有意将胸前的丰软揉蹭在他膝头上,声音柔媚可怜:   “爷,环儿知道错了,您饶了环儿这一回吧!环儿心里也不想去那个姓易的那里,环儿只想服侍好爷!”   魏环一边娇声恳求着,一边觑着年青男子的眼神,有意无意地伸手抚上了他的,在他内侧轻轻挨蹭起来:“爷,环儿生是爷的人,死也要是爷的鬼,环儿——”   年青男子一把按住了魏环想从他衣衫长摆分叉处蹭进去的手,眼中虽然还有些阴戾,目光却落在魏环刚才有些拉开的衣领内那一抹梅红抹胸的边缘上,久久没有移开。   魏环本来就是被特意讠周教过的,服侍这男人也有一年多了,听着他呼吸有些粗重,立即打蛇顺竿爬,也顾不得那几名彪汉还在场,伸手就把自己的腰带拽了下来:“莫让奴身上穿的这粗麻衣裳硌了爷的手……”   腰带一解,衣领已经敞开的粗麻衣裳就滑了下来,魏环将的领口拉得更开了些,一边觑着年青男子的眼色,一边就抓着他的手往自己抹胸里带了过去。   年青男子手上一个用力,抓着魏环将她带得扑在自己,声音却不急不缓:“你们几个先出去,就候在门外!”   几名彪汉互视了一眼,立即无声地退了出去,把门紧紧掩上了。   几乎就在门刚关上的那一瞬,里面就传来了衣裳的声和桌椅的碰响,很快又被女人高声的娇呼掩了下去:“爷,爷今天是要弄死奴吗?啊……爷——”   听着里面的活,外面的几个男人只觉得热血下涌、身子发燥,互相打了个眼色,露出猥琐的笑容,站在最边儿上的两人更是咬起耳朵来:“女人就是好,没完成爷交待的任务,可以拿肉来偿……”   “你没瞧见刚才魏环那小的模样,她跪着求爷的时候,那手就摸着……”   说话的人伸手在腰胯住做了个动作,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低低淫笑起来。   大概因为外面有人有些刺激,里面直弄了小半个时辰才息了声响。   门“嘎吱”一声从内拉开,年青男子理了理衣襟从里面大步走了出来,却并没有掩上门;守在外面的几名彪汉抬头一眼看到身上、犹自两腿分开被坐绑在座椅上的魏环,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为首的人正要跟上年青男子,却见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淡淡吩咐了一声:“保山,魏环既然跟人照了面又完不成任务,就照着规矩办了吧;手脚干净些。”   保山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还一脸慵媚、饧饧欲睡的魏环一眼,立即低头应了一声:“是,爷放心,小的一定会处理干净!”   年青男子轻轻“嗯”了一声,大步走了。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足足一刻钟,先前还私下淫笑的两人这才低低吐了口气,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刚刚才销过魂,做完后却随口就发话要了魏环的命,爷真是……还不如开头就直接杀了魏环! 第228章 老余面馆   易长安刚刚踏进府衙,一眼就看到了方未正站在门边,不觉奇怪道:“方未,大冷天的你站这里做什么?”   方未早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易大人早!府尹大人说先前大人那间值事房太过逼仄了,让人给您重新调了一间,怕您不知道,特意让小人在这里迎着,好带了大人过去。”   难怪宁玉堂能坐得稳燕京府尹这个位置,想是知道她得了皇上赏赐的消息,这一份灵活还真是……   易长安笑了笑:“辛苦方书吏了,你让门子跟我这里报一声就是,何必顶着风守在这儿呢?”   方未脸上一时就有些忸怩起来:“易大人,小人……其实是还有事相求……”   方未这人,易长安接触过觉得还不坏,比其他那些小吏们要质朴多了,见他有些吞吐的,易长安容色和缓地问了一声:“哦,什么事?”   “小人、小人想自荐跟随易大人。”方未结结巴巴说完这句话,脸上已经胀红。   燕京府推官是可以配一名专职的文吏的,一般情况下会由上峰分下来,也有自己带了师爷过来,不用这名文吏的,当然也有自己看上什么人,直接去要了来的。   方未见易长安身边并没有带师爷,自探病回去后想了几天,这才鼓足了勇气想抓住这个机会;只是他无钱打点,要是只凭着那两坛子酱瓜的交情让人就应下这事,实在是有些发虚,所以说完之后,心中忐忑不已。   见方未神情局促,易长安不由笑了起来:“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生不如熟,我瞧你那一笔字也写得又快又好,下笔也有条理,一会儿我跟府尹大人那边就报备一声,只要他同意就行。”   方未没想到易长安一口就答应了,愣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压不住脸上的惊喜,没口子地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易长安笑着摆了摆手,问了自己新的值事房在哪里,点了卯后先往宁玉堂的值事房去了。   宁玉堂正捧着一杯热茶出着神,听人通报说易长安过来了,笑着站了起来:“易大人怎么不多休养两天?横竖现在也快过年了,衙门里头事情也没那么多了。”态度比上一次倒是更加客气了。   “身子也养好了,呆在家里像什么样子,总不成年底了大家都忙碌着,下官却在一边躲清闲;所以过来看看府尹大人这里还有什么吩咐。”   宁玉堂客气,易长安也把话说得漂亮,宁玉堂听着舒服,笑眯眯地让人给易长安沏了一盏茶过来:“听说上次的情形很是凶险?我一看易大人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这大难不死,果然是必有后福啊。   我想着你上回受了伤,只怕受不得湿气,特意让人给你调了间向阳的值事房,拔了两百斤上好的白炭……”   易长安连忙起身谢过了,坐下后才提起了方未的事:“……下官想着这用生不如用熟,就忝颜跟大人这里讨个方便,把书吏方未调到我那里用着……”   这些对方未来说是人生大事,对一府之长来说,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换个岗位,不过是小事而已,宁玉堂一口就答应了,见易长安告辞,又亲自起身送了她出来:“听说你家眷还没入京?”   “是,因犬子尚不足周岁,这天寒地冻的不好远行,所以下官家眷现在俱在滁州,等来年春暖再入京。”这也不是什么要隐瞒的事,易长安如实答了。   宁玉堂捋着胡须呵呵笑了声:“这家里头没个女人打理也不行;等你家眷都过来了,也得请我们去你那新宅子热热锅灶才好。”   易长安随口应了声“那是那是”,行了礼退出来了,回头就跟差房报备,把方未调到了她手下使用。   方未顿时好一阵欢喜,见她今天并没有带长随过来,忙前忙后地帮着易长安打扫了值事房,搬了办公用品,生了旺旺的炭盆子,倒是顶了长随的差了。   易长安过意不过,瞧着差不多到中午了,执意请了方未一起用午食。方未却不过,诚惶诚恐地就选了府衙后街一家老余面馆,说是那里用的羊汤鲜美,面条也劲道,东西好吃又不贵,店铺也干净。   易长安对这一片并不熟悉,听了方未的介绍,欣然应了,叫了全通,三人一起走了过去。   面馆门脸儿虽然不大,生意却是不错,一挑门帘儿走进去,一股羊汤的鲜味儿就扑鼻而来,煮面的汤锅就摆在大堂靠后的位置,热气氤氲升腾,带得整间门脸里面都比外面要暖和几分。   易长安觉得里面水汽太重,捡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了,方未问了她想吃羊肚面,忙不迭地过去点了餐:“老余,来一碗羊肚面,两碗羊肉面,料给我放足点!”   面馆老板老余大概五十来岁的模样,一脸的老实憨厚,大概是常年揉面,手掌很是宽大。   听到方未点了三碗面条,抬头见他是熟客,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声,当即利落地揉开面团,拿着擀面杖三两下就擀平了,操起刀哚哚几下就切成了面条抖散了下锅,回头冲里面喊了一声:“老婆子还在磨蹭什么,客人要一碗羊肚面,两碗羊肉面哩!”   里面立即应了一声,老余的妻子霍氏拿着一把刚洗好的小葱走了出来,三两下切好了香葱末,和着盐末搁进了三只本白的瓷碗里,旋即取了大勺舀了滚烫的羊汤冲入,整个大堂里顿时香气更鲜浓了。   另外一边老余则取了抓篱捞了面条出来,控了水搁进那三只汤碗里,霍氏分别在面条上面加了羊肚丝儿和羊肉,又轻轻洒了点胡椒末儿,这才用托盘端了过来:“三位客人请慢用。”   恰巧外面又有一名客人掀了门帘子进来,一股冷风顺着被掀开的门帘直穿入堂,拂开了霍氏外面一层酱紫色的棉裙一角,露出里面的枣色衬裙,上面一小团极浅的灰印子带着极细的一丝金色一晃而现,又很快被耷拉下来的棉裙摆遮住了。   易长安的目光一瞬而过,落回在那碗羊汤面上,含笑道了声谢,接了方未特意烫过的竹筷大口吃了起来。   面条劲道,汤头厚味,这一碗吃得易长安心满意足,连汤都喝了个干净。让全通付了面钱,易长安拍了拍肚子夸了方未一声:“幸好你推荐了这处面馆,味道确实很好,以后午食又多一处好地方了。”   得了易长安夸奖,方未很是开心,没想到才回衙门后门处,迎面就有一名衙役正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差点没撞上易长安。   方未连忙扶了她一把,抬眼看着那名衙役,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小伍,出了什么事了,这么急着跑什么?” 第229章 请缨   小伍心里正急躁着,刚才冷不丁地差点撞了人,几乎要叱骂出口了,猛地听到方未的声音,连忙定睛一看,立刻就躬身弯了腰行礼:“小人该死,刚才差点冲撞了易大人,实在是小人刚刚领了一件紧急公务,府尹大人即刻让小人去寻沈捕头回来——”   易长安忙扶了小伍一把:“无事,你既然有要务在身,就赶紧去办吧。”   方未瞧着小伍那一脸焦急的模样,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出了什么大事?”   小伍“吓”的一声跺了跺脚:“还不是那些该死的拍花子,趁着年前热闹又出来作祟了,这回听说是拐了个朝中大员家的孩子!   那位大人一气之下把咱们府衙和五城兵马司都告了,说什么尸什么餐的,反正就是我们两家都是白吃饭的玩意儿。府尹大人气得脸都青了,让我马上把沈捕头给找回来办这案子呢!”   说完又跟易长安躬身行了一礼,这才一溜烟儿地跑了。   方未回头看着小伍跑远的身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真是作孽啊,都是娘生爹养的,这些丧了良心的怎么就专门朝小孩子下手呢!这拐了一个孩子,就是害了一个家啊!”   易长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几种罪行里面,拐卖小孩是她最痛恨的犯罪行为之一。她参加过几回专项整治打拐行动,那些被拐走孩子的父母……让人不忍多看。   即使在现代有那么多监控摄像头的情况下,那些被拐走的小孩能找回来的仍然只有十之二三,放在这信息不达的古代……那些小孩只怕更是难找回来了。   方未大概是心有触动,跟在易长安身后还在絮絮说着:“早几年我家那条街上也有个女孩子被人拐了去,家里人遍寻不到,钱财也花了不少,末了也渐渐死了心。   后来过了好几年,那家当家的有一回生意做得还顺,跟朋友三四喝了点小酒,去了个下等寮子,没想到等到酒醒后才发现嫖的竟然是自己几年前被拐走的女儿——”   易长安蓦地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头看向方未:“后来呢?”   方未摇着头连声叹息:“他家女儿知道实情后上吊死了,那家当家的回家后把事情跟妻子说了,自己跑去投河死了。他尸体寻回来的时候,已经泡得快烂了,他妻子当时就发了疯,过得两年也去了……   如今他家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依附着舅家生活,舅家占了他家的房子,倒把他当奴仆一样使唤,可怜那孩子大字不识得一个,见人畏畏缩缩……”   易长安紧紧抿了抿嘴唇,重新大步向前走去,却是径直去了宁玉堂的值事房,跟守在门外的宁家长随报了一声:“府尹大人可在,易梁有事与大人相商。”   方未也跟了过去,见易长安被请了进去,刚在门外站定等着,就听到里面易长安开了口:“宁大人,下官听说最近又有孩子被拐了?不知下官可否一起参与这案子?”   方未心里“咚”的一跳,一下子竟觉得满满当当都胀得有些酸涩。   这拍花子拐孩童的案子,向来是吃力不讨好的,盖因为很难破案,所以即使经办的差人跑断了腿,失了孩童的人家只看到自己的孩子没找回来,依然是口出怨怼。   没想到易大人竟然上赶着来讨这个差使……   方未只一晃神,里间宁玉堂已经在吃惊之余就欣然应下了:“易大人果然是年轻俊彦,有担当,有担当啊!如此,等沈捕头回来,我就叫他过来找你,要如何做,你到时直接吩咐他就是!”   这可是易长安自己找上来的,这案子正好让他来负责,如果真能找回孩子那自然是好,就算办案不利,到时朝中那位大人怪罪下来,咳咳……   宁玉堂轻咳了几声,又大力嘉勉了易长安几句,这才放她离开了。   易长安一出来,就看到方未紧紧盯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不由讶然问道:“怎么了,难不成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方未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是……大人你为什么要主动跟府尹大人请缨去办这案子?这样的案子大多数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要是——”   “要是大家都不办这案子,岂不是让那些拐子逍遥法外?”易长安笑了笑打断了方未的话,“我不求立功,也不怕受责,能尽上自己的一份心、一份力就好;总还是要有人做些有用的事吧。”   方未点了下头,低声应了一个“是”,之后竟再未出声了,对待易长安的态度却比先前更加恭敬起来,候着易长安回了值事房,自己小跑着去问了这起孩童失踪案的情况。   这案子是今天才发生的,就在易长安和他出门去吃面的那会儿之前,那位朝中大员府里来了人报案,让宁玉堂紧急遣人出去寻找。   宰相门前七品官,宁玉堂不敢怠慢,当即把府衙里剩下的捕快和几名衙役全都派了出去,不过那人摞了话之后就匆匆走了,并没有状纸什么的。   方未花了小半个时辰,也只打听到今天丢失的是一个六岁的男童,身上穿得很是富贵,其他的却没问到什么有用的了,只得怏怏回来跟易长安禀报了。   他前脚刚进来,沈捕头后脚也来了易长安的值事房,见过礼后,张眼瞧着易长安也是一脸的复杂:“易大人,属下听说你自请在此案主事——”   易长安微一点头:“恩,确实如此。沈捕头可知道详细案情?”   “上午丢失的是吏部尚书周阁老的嫡幼孙,名唤周景昊,年方六岁,”见易长安不想听什么客套话,沈捕头忙把情况细细说了,“上午偷偷溜到了周府下仆出来采办年货的车上,周府管事直到一家店铺前停了车才发现……”   周景昊因为是周阁老嫡出的幼孙,因此家中养得有些骄纵,当时虽然被管事发现了,也死活闹着不肯回去,要看着管事采买东西。   管事只得一边遣人回府禀报,一边带着周景昊进了店铺采买,怕有人冲撞着这位孙少爷,管事还特意让店家开了间雅间让周景昊坐着。   没想到他这头正和掌柜的交接了下货物,点了下数量,那一头周景昊就偷偷溜出了雅间。   有店伙计看见周景昊去了净房,当时也并不在意,谁知道人一进去后就再也没看到出来,等管事进去找人的时候,人却是不翼而飞了……   易长安仔细听了事发经过,立即就起了身:“沈捕头,事不宜迟,我们先去那家店铺看看!” 第230章 五彩鹦鹉   沈捕头当即在前头带路,带了易长安和方未一起往那家出事的店铺过去了。   店铺是家南货店,名叫蜜记,专卖各种果脯蜜饯,也是家老字号了;因为上午出了事,在店中丢了周阁老家的孙少爷,本该是年前繁忙的旺季,此时却不得不半掩了门打了烊。   掌柜的已经急着回去找东家和股东了,想着托人在周阁老跟前递个话,让阁老大人能够少迁怒一些蜜记就好,此时店中只有几个伙计面色惶然、六神无主地坐在那里。   见易长安几人进来,一名伙计勉强撑起了笑脸:“几位客官,本店今天已经打烊了——”   沈捕头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腰牌往那伙计面前晃了晃:“府衙办差,这位是我们京府推官易大人,本人——”   有认得沈捕头的一名小管事急忙迎上前来:“沈捕头,您也过来了!”   刚刚五城兵马司才来过,这会儿京府衙门也来人了,这架势越来越大,万一东家兜不住,蜜记不会要关门了吧……小管事心里一阵阵发虚,脸色更加惶然了,干干又叫了一声“易大人”,就垂手站在了一边。   易长安也不多废话,直接就开了口:“周府孙少爷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哪里?麻烦小哥带我们过去。”   小管事忙在前面引路,把易长安一行带到了后头一处院子里,指了指里面的一处房子:“当时周府孙少爷就是从二楼下来去了这里的净房,没成想进去后久久不见出来……对了,先前五城兵马司的人也过来看过了。”   原本还想着赶过来看看现场,现在只怕现场也早没有多大价值了……易长安心里一叹,在院子里先转了一圈看了整个地形,才跟着伙计走进了那间净房。   净房布置得很是清雅洁净,绕过大幅的山水屏风,里面是一只垫了厚褥的恭桶,恭桶旁边还放着一碟子用来堵鼻子的细枣。   除了倒在桌子上的一只香炉影响了观感外,其他几处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痕迹。   易长安在净房里转了一圈,着重看向那只倒在桌上的香炉。   香炉里燃的是暖橘香,此时早就熄灭,薄薄一层香灰倾洒在桌面上,只余一丝淡香在空气中飘荡。   见易长安一直在注视着那炉洒出来的香灰,小管事在一边小心开了口:“自打我们发现周府的孙少爷不见以后,这里头的东西都没有再动过。   先前五城兵马司的俞大人也过来看过了,把我们一个个都提过去仔细问过了,我们现在店里虽然忙,但是前面这里伙计都是人来人往的,这院子又没有后门,真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孩子被掳走!   这香炉原来就是这样倒着的,俞大人查看后说,周府孙少爷可能是从窗户这里被贼子掳走的,被掳去时挣扎不休,踢翻了香炉……”   易长安注目看了眼桌子紧倚着的那扇窗户,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因为这里是净房,蜜记为了保护客人们的隐私,对净房窗户的设计也很注重细节;净房的窗户并不是寻常那种左右两扇可以从中推开的,而是改成了上下两格活动窗。   此时那两重活动窗页都搁在下面,露出上面一截窗洞,易长安看着那截窗洞轻轻摇了摇头:“这个窗洞并不大,一个成年人要从这里跳进来把孩子掳走,一般来说比较困难,而且——”   易长安指了指桌上的香炉灰:“香炉灰洒落得很自然,如果孩子是从这里被强行掳走,既然碰洒了炉灰,那肯定会将这里搅得更乱些。   沈捕头你看,这香炉灰边缘只有浅浅一处小儿足印,看痕迹,应该是周府那位孙少爷不慎踢翻了香炉后踩了上去……”   沈捕头和方未仔细看着香炉灰边缘那一处小小的痕迹,果然发觉应该是孩童无意中踹倒香炉后踩上去的;沈捕头连连点头,看向易长安:“易大人的意思是?”   “我推测,应该是窗户外面有些什么东西吸引了周府的孙少爷,让他从这里爬了出去,然后才被人拐走了。”易长安盯着窗户外头的一株转头看向那名小管事,“这边外面是哪里?”   小管事连忙答了:“是一条后巷,巷子里的几栋民房都被这一带的铺子赁下了,让一些伙计们住着,平常上工也方便……”   易长安看着窗外一株早已落尽了树叶的槐树,开口发了话:“劳烦小哥带我们绕到这后面去看看!”   一行人转到后巷,易长安这才发现蜜记那处的地基比后巷要高一些,墙角砌的一沿儿麻石条,一株槐树倚着墙角长出,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   见易长安注视着这株靠窗的槐树,小管事忙解释了一句:“这树一直长在巷子里,春日里开花很是清香,所以掌柜也没让人移了去……”   槐树枝桠靠近蜜记那间净房的窗户,距后巷的地面将近有两人高了,易长安仰头看了看,一搂衣摆扎进腰间,攀着树干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沈捕头没想过她一个文官爬树还这么利索,一时有些嗔目,等到反应过来,忙在树下唤道:“易大人,你要找什么?还是让属下上来找吧,这树也有这么高,可别摔了大人——”   话音未落,就有两个才留了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跑了过来:“那只五彩鹦鹉早飞走了,你们现在上树还要找什么?”   什么五彩鹦鹉六彩鹦鹉的,几位大人在这儿正忙着正事呢,这些小孩子就别过来捣乱了!小管事正要把那两个小孩子赶走,易长安却停在树上往下看了看:“小家伙,你们什么时候看到的那只五彩鹦鹉?”   见爬树的那位年青叔叔一脸好奇地跟他们搭话,其中稍大的一个小孩立即抢着开了口:“就是上午的时候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只很漂亮的鹦鹉,羽毛是五彩的,就歇在这树上!”   这两个孩子的父辈都在附近店铺当伙计,大概是家教如此,稍小的那个孩子口齿也很是伶俐,指着易长安旁边的窗户急着插话叫了起来:“还有个小胖子从那里爬出来想抓那只鹦鹉呢!”   难道就是那只鹦鹉才引了周景昊从窗户爬出来?易长安眼睛不由一亮,急忙追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可看到那个小胖子去哪儿了?” 第231章 金线   难道周景昊只是自己走失了,并不是被拍花子拐走了?   易长安一问出来,树下的沈捕头就心中一轻,一脸希翼地看向那两个小孩,只可惜他很快就失望了。   大的那个小孩子快活地笑了起来:“五彩鹦鹉可不是傻鸟,看到有人想捉它,一扇翅膀就飞了,小胖子可气坏了,跳下树后追着从那边跑出巷子了!”那小胖子可傲气了,活该让他捉不到那只鹦鹉!   沈捕头看了眼小孩指的方向,脸上顿时又阴了起来;后巷那边通的是长富街,那地儿是小商贩们的集散地,燕京城里小户人家逢年遇节都喜欢在那边采买,周府的孙少爷要是往那边跑了,被人挟裹了去,又往哪里找得到人?   看来周景昊确实不是在净房里被人掳去的,应该是跑出后巷后不见的,只是这排查的范围……一下子就大到海里去了!易长安翘首往小孩指的那个方向看了看,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心里叹了一声,正要跳下树,目光却被树上一处吸引住了。   槐树的树干上虽然没有刺,但是树皮也很是粗糙,黎黑的树皮上有一团儿小小的灰印,大概是周景昊踩了香灰爬在树上时留下的,寒风吹过,那团小灰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抖动。   易长安伸出手拈住了那东西,才发现是极短的一截金线,大概是周景昊鞋上的绣线,被树皮挂断了丝,因为沾了香灰,刚才看着颜色并不显。   将那截金线包在了帕子里,易长安身手利落地跳下树来,从荷包里摸出了一串儿小钱递给了那个大些的孩子:“多谢你们告知了,这几个钱送给你们拿去买糖吃。”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小孩盼过年,盼的一是鞭炮,二是糖果,只是这些伙计的家境并不富足,对孩子们的零花钱也管事得紧。   见自己不过是跟这人说了几句话,就得了这么一串儿钱,大些的孩子连忙接过,一迭声地道了谢,拿着钱兴冲冲地就要往巷子外面跑。   小些的孩子赶紧跟了上去拽住了大孩子的衣袖:“兴哥儿,这钱我也有份儿的……”   易长安掸了掸衣袖,心思沉重地叹了一声:“沈捕头,我们先去巷尾问一问吧,或许能有人看见什么。”   如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沈捕头立即跟在易长安身后往巷尾的长富街走去,只是没行得两步,就听到身后的两个小孩儿哭闹起来。   易长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大概是分钱不匀,小些的孩子正揪着大孩子的衣服闹着哭叫,气愤之下还伸脚踹了过去,大孩子虽然让开了些,衣摆下缘还是沾了一团黑泥印子。   如今寒冬腊月的,家中的大人洗衣裳也不易,大些的孩子一直挺爱惜衣物,注意着尽量不要弄脏的,没想到这一下子居然被小伙伴给踢脏了,大孩子顿时气恼起来:“臭蛋你敢踢我?!”两边顿时扯在了一起。   方未摇了摇头刚说了一声:“这些孩子,还动起脚来了。”易长安脑中突然就如一道闪电劈过,猛然停下了脚步:灰印……香炉灰……金线……   沈捕头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易大人?”   “回去!我们马上回去!”易长安飞快地转身疾走,“去府衙后街!沈捕头你赶紧多调集人手!”   或许只是凑巧,只是她脑中的一个猜测,但是只要有这么一个可能,易长安不想放过!   不会吧?早听说这位新来的易推官办案厉害,这才过来看了一下,难道就找到了线索?就是属狗的鼻子都没有这么灵啊!   沈捕头心里头又是惊又是喜,有些忐忑地跟着易长安飞快地赶回来了衙门,紧急把衙门里还留下的人手全召集了起来,这才有些紧张地看向易长安:“易大人,我们去哪里?”   “我只是有些怀疑,不过……”   易长安刚想把自己的怀疑跟沈捕头说清楚,沈捕头就一脸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易大人放心,咱们办案谁不是有些怀疑才去办的,要现场就逮到人赃并获的事,那也太稀罕了!”   以前办案,她是真的有确切证据了才出手的,不过这拐卖孩子的事……万一晚了就来不及了!   易长安立即长话短说,直接开口发了话:“所有人听令,即刻包围老余面馆,不要放走一个人!”   宁杀错,不放过吧,大不了如果不是,她跟对方道歉再赔些银两做补偿罢!   老余面馆?!方未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老余面馆还是今天他才带易大人过去的,难不成那时候易大人就发现了什么线索?!   沈捕头震惊之余已经带着人马急步奔过去了,方未晕头晕脑地跟着易长安往老余面馆赶去。   沈捕头一声令下,府衙里的捕快、衙役将老余面馆前后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在这时已经是下午,又不到晡食的时辰,面馆里除了两三名客人,并没有太多的闲杂人等。   老余和妻子霍氏见沈捕头几人一涌而入,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惶,又很快镇定下来,有些小心忐忑地上前问道:“沈捕头,几位官爷,可是要用什么面食?”   他家里就在府衙后街,对府衙里的几个人还是认识的,寻常沈捕头也过来吃过好几回面,老余心里虽然打着鼓,却还是强自稳住了心神。   虽然易大人只是说怀疑,但是沈捕头哪会跟这些平民老百姓客气?一扬手就让手下把老余和霍氏给按住了,然后中气十足地发了话:“兄弟们,给我们仔细搜!”   易长安随后也赶了过来,见被绑在一边的老余和霍氏两个面色发白,一时也猜不到是吓的还是心虚,径直走上前掀开了霍氏的裙摆。   沈捕头饶是此刻心情有些紧张忐忑,也被易长安这举动给唬愣了。   要是霍氏是个二八美佳人,易大人趁机摸摸掐掐揩点油也就罢了,可霍氏都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婆子了,脸上都快打起几层褶子了,易大人还上下其手的……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不对啊,就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易大人也可以让人把霍氏押进女牢后再偷偷提出来……咳咳,犯不着在众目睽睽下这样啊!   沈捕头脑子里还在天马行空一派乱想,易长安已经掀开了霍氏的裙摆,看向了她里面那件枣色衬裙的裙角。   裙角处果然还留着那团小灰印,想是霍氏并没有发觉,所以一直没有拍掉。易长安小心地从那团灰印中取下一小段勾挂在上面的金线,与自己先前在树上找到的那一段金线一比较,立即发现两段金线质地粗细完全相同,明显出处应该是一样的! 第232章 满足   霍氏看到易长安从自己的裙摆处取下一小截金线,脸色就一阵发白,等看到她跟手帕中的金线相比较后,惨白的脸色顿时隐隐透出青来。   那个看起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被悄悄带过来后,因为怕太久了会把孩子弄病,所以她就急忙给那孩子喂了解药下去,没想到那孩子一清醒过来就脾气暴躁地踹了她一脚。   不过那孩子当时也没什么力气,霍氏记得自己也是躲开了的,没想到还是被擦着了裙摆,不仅留了一小团足印在上面,还挂了一条金线在裙摆上。   更没想到,这位易大人会那么眼尖,一中午那么多人过来吃面,偏偏这易大人一眼就瞧见了她身上这么一点点痕迹,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易长安这时才稳了心,厉喝了一声:“贼子大胆!你们把今天上午拐到的那个孩子藏在哪儿了!”   霍氏身子一抖,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口里又干又苦,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和当家的特意把这面馆开在了府衙后街,就是为着靠近衙门,熟了些人头后有些什么消息也好探听。   而且世人都是灯下黑,谁会想到拐孩子的黑窝会就在燕京府衙附近呢?这几年也一直安安稳稳,明面上和私底下的生意都做得很好,今天怎么就这么翻了船呢?!   方未这才明白为什么易长安会怀疑到老余面馆,看向易长安的目光又惊又敬。   明明中午的时候两人是一起过来吃面的,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注意到,易大人却能抓住了这个小细节,进而在蜜记查案时找到线索联想到了这里?易大人这哪里是办案精干,实在是太神了!   沈捕头瞧着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到原来以为又要挨上几十板子、还会得罪朝中大人的棘手案子,居然这么轻轻松松就在易大人手中破了,他此刻抱着易长安的腿冲她磕头的心都有了!   沈捕头精神立即抖擞起来,直着嗓子朝里面搜查的捕快们嚷了一句:“都给我小心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周府的孙少爷就是被这两个贼子拐了!”   先前进来搜查的捕快们本来心里还并不怎么确定,毕竟老余面馆在府衙后头也开了有些年头了,大家多多少少都在这里吃过面,从来就没有发现过老余这边有什么问题。   不过头儿让搜查,或许是有了线索,或许是因为老余不小心在哪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回被拎出来当替罪羊,所以大家也就走个形式。   冷不丁的沈捕头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捕快们顿时精神一绷,互视了一眼:沈头儿这么喊,那是老余这里真的有问题?!   几名捕快和衙役立即打点起精神,仔细一格格搜查起来。   若论上战场杀人,捕快是万万及不上兵士们的,但是搜查家宅这些活儿,如果说锦衣卫第一,那么他们也算得上排到第二了。   两名捕快很快就从厨房的面粉缸下发现了端倪,移开那口又重又沉的面粉缸,一个地窖的入口俨然出现在大家眼前。   两名捕快当即大呼着“找到地窖了”,唤了人过来,跳下去搜索了一番,很快就连番抱了四五个小孩儿出来,其中一个小胖墩儿穿着一身绣样精美的锦袍,脚上一双缀明珠绣金线的厚底小毛靴,靴尖上还有些灰渍,靴面上绣纹的金线断开了几道,还有一小截飘飘荡荡挂在靴面上。   沈捕头那颗一直提到嗓子眼儿扑通扑通乱跳的心一下子就落回腔子里,安稳极了,到底是在京府衙门任捕头的,性子还是拿得住,忍住了没扑上去好好看看那个差点要了命的小祖宗,而是转回身向易长安深深一揖:“大人,这些孩子都找到了!”   这四五个孩子有的衣饰华美,有的看得出来也不过是平常老百姓家的,因为地窖里头虽然有通气的孔眼,但是还是有些缺氧,加上霍氏怕他们有力气喊叫被人听到,所以头两天掳来的孩子都没有给他们吃饱饭。   这四五个孩子精神都有些怏怏的,不过瞧着面色倒是没有什么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身上还是官府里的打扮,有两个灵醒些的大孩子立即就哭了出来:“官爷救命啊!我们是被拐来的!”   大孩子一哭,几个小些的孩子也立即跟着哭了起来,一时之间老余面馆里这间小小的厨房里几乎被孩子们的哭声给掀翻屋顶了,只听得人脑仁儿发胀。   易长安却低声笑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心中满满当当说不出的实在,破了很多起案子,却很少有这种满足感,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沈捕头没想到四五个孩子一起哭起来会这么厉害,简直如魔音贯耳,连忙掏了掏耳朵退了出来,见易长安还站在屋里头,忙唤了一声:“大人,里头太吵,大人还是——”   不等他说完,易长安就一步迈了出来:“沈捕头,老余这里只是窝赃的地方,应该还有团伙在外头,你赶紧去审一审,争取把他们这一伙人一网打尽!”   沈捕头刚才的一腔子兴奋立即沉淀下来,应了声“是”飞快地点了几个人去审老余和霍氏了。   易长安这才转身看向方未:“方未,你即刻找人就近请个大夫过来给这些孩童看诊,然后跟我一起问问这些孩童都是哪家的孩子。”   见她安排得极是周到,方未忙应了一声,出来招呼了一名衙役跑去请大夫了,然后跟着易长安一起将那几名孩童带回了衙门。   早有衙役飞跑着过去禀报了宁玉堂,宁玉堂又惊又喜地亲自从衙门后门迎了出来:“长安,你竟然这么快把孩子找到了——”   话音未落,目光已经转到了被方未牵在手上的那个一身华锦的小胖墩身上,上前努力挤出一张和蔼的笑脸来:“这位就是周府的小少爷了吧,来,快来老伯这里,老伯让人给你买一品斋的糕点过来……”   不等他说完话,周景昊就一脚踹了过去:“坏人,你是坏人!你是拐子!”   小屁孩以前在自己府里是无法无天的,虽然奶娘也说过街上有装好人的拍花子,笑吟吟地拿了糕点糖果哄了孩子拐走,才六岁的孩子哪里会当回事?只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   不提防今天竟然真的出了事,周景昊现在见着这些个撑着一张笑脸说给他糕点吃的人就恨,宁玉堂恰好撞了上来,一时不慎,被周景昊一脚踹了个正着,面上顿时有些下不来。   这位可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幼孙,他得罪不得,可是就这么当着一众下属被个小孩子踢了一脚……宁玉堂的面色既尴尬又难看起来。 第233章 哄孩子   好在易长安一句话就解了他的难:“周景昊你做什么!这是我们燕京府衙的府尹宁大人,他可不是什么坏人!你还不快给宁……伯伯道歉?”   易长安板着脸,这口吻像极了自家父亲,加上之前自己几个小孩被抱出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周景昊反倒安心了下来,挣脱了方未的手,飞快地跟宁玉堂说了声“对不起”,一蹬脚就跑到易长安那边,紧紧揪住了她的衣摆。   这人虽然凶,可是说的道理跟他爹说的差不离,拐子可不会这样,所以这人一定不是拐子!周景昊下意识地觉得跟着易长安更有安全感。   见周景昊还知道听话道了歉,易长安的脸色也柔和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恩,知错就改这才是乖孩子,一会儿叔叔给你讲孙猴子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去!”   大燕朝可没有《西游记》这本名著,周景昊听到什么猴子打什么白骨精这几个词儿,立时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冲着身边还哭个不休的另外几个孩子喊了一声:“别哭了,一会儿有好听的故事呢!”   他虽然是上午才被抓进来的,但是胆子却是里面几个孩子中最大的,还敢趁着人没防备,踢了那个霍氏一脚;要不是这一脚,易长安也不会发现那么一点点端倪。   那几个孩子也把周景昊的胆量看在眼里,听到他这一吼,一个两个全都止了眼泪,眼巴巴地向易长安看了过来。周景昊满意地点点头,冲易长安露出一个很不见外的笑容:“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叫周景昊?”   “你不见了后你家里人来报了案,我自然就知道了你的名字,”易长安觉得这小胖墩儿这孩子王的风范挺可爱的,顺口就夸了他一句,“说起来,要不是你在那个面馆老婆子裙摆上踢了一脚,留下了脚印和你鞋子上的一截金线,我也不会找到你们呢……”   原来自己也在里面立了功的!周景昊瞬间就开心起来,主动牵住了易长安的手,虽然强忍着还是露出了满脸的骄傲,语气更加亲昵了:“叔叔,叔叔,我们肚子都饿了,那些坏人都没让我们吃饱呢!”   宁玉堂忙让人去买了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回来,见几个小孩都紧紧依着易长安往她的值事房去了,自己身为上官却不好跟过去,易长安却回头提醒了他一声:“宁大人,这些孩子的家中下官还无暇通知……”   宁玉堂不由精神一振,笑眯眯地冲易长安挥了挥手:“长安且宽心,只管把这几个孩子先哄好,我即刻就让人找了这几个孩子的父母过来!”   又格外看了周景昊一眼:“周小少爷,宁伯伯现在就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周景昊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明白这人不是坏人,还是啃着糕点往易长安身边倚去:“不要!我要听叔叔讲故事!”   这小屁孩是个贼精的,现在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了,玩心又上来了,缠着易长安要她说那个他从来没听过的孙猴子和白骨精。   宁玉堂不好上前强扯了人走,怕周景昊在路上闹起来不像样了,只得一边回头让人去查其他孩子家中的情况,一边急唤了自己的长随骑马拿了自己的帖子往周阁老府上去报信了;不管怎么说,是他这府衙里找到了人,这可是个顺水的大人情!   不到小半个时辰,几辆马车就径直冲到府衙门口停下了,几个管事媳妇扶着一名五十余岁的贵妇和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美妇一路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泪痕未干。   宁玉堂早守在月亮门边,一见来人连忙上前迎了几步行礼:“周夫人!”   贵妇蓦地住了脚步,虽然心中焦灼,但是一眼看到对方身上穿的官服,还是努力维持着一贯来的教养和风度还了礼:“宁大人!”   宁玉堂只是在周阁老几回过寿时见这位阁老夫人见过一两面,本来还担心别人不认识自己会有些尴尬,没想到周夫人一口就认出了自己,宁玉堂心里立时一松:“周夫人不必着急,贵府孙少爷已经获救,一切安好无恙,此时正在府衙易推官的值事房里;我这就带夫人过去。”   周夫人当时得了信后,因为心中又急又激动,也没有多想,跟自己的儿媳妇飞快地就往燕京府衙赶来了,这时见宁玉堂在前面带路,才有些回过味儿来:   这燕京府尹宁玉堂是怎么回事?明知道是她家的孩子,寻都寻回来了,怎么就不知道把孩子送回来呢?   周夫人的眉头轻轻皱了皱,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来,只是脚步急匆匆地跟着宁玉堂往衙门的值事房走去。   见宁玉堂径直走到一间房间门口站定,微微躬身打了门帘,周夫人心里嘭嘭跳着,强自镇定着走了进去,才迈进了一只脚,就一下子愣住了:这府衙里的官儿竟然还会哄孩子?!   房间里团团围坐着五个小孩儿,都翘首入神地看着坐在桌边的一名年青官员听着他说话,她家那小祖宗正靠得最近,就差没挤进人家怀里去了;最末处一名小孩儿身边,还有一名大夫在诊着脉。   见有人进来,易长安下意识地停了话转头看了过来,周景昊还不满地催促了一声:“易叔叔,你快继续往下说啊,那个孙猴子是不是被他师父气跑了?”   易长安轻轻抚了抚周景昊的头:“景昊,那位夫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周景昊这才转头看向门边,眼圈顿时一红,立马扑了过来:“祖母!”   受了这大半天的惊吓,刚才被故事迷住了不觉得,这会儿突然见了亲人,周景昊顿时忍不住扑进周夫人怀里哭了起来,等转头看到他娘也过来了,又滚进了他娘怀里,更是哭得大声了。   周景昊这一哭,仿佛开了闸门一样,带得房间里的小孩们都哭了:“我想爹娘……”   “呜呜,我要娘……”   “我要回家……”   易长安有些头痛的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别着急别着急,已经有人去通知你们爹娘了,他们很快也会赶过来。”   几个孩子大致还是知道自己家住在什么地方,之前她一一问出来后,让方未对照查找出来的情况去通知他们各自的大人了,只不过没有周家来得这么快而已。   一屋的孩子哭成一片,倒是周景昊先缓过神来,抓着母亲手里的帕子胡乱擦了两把脸,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又往易长安那边扑去:“易叔叔,后来呢?那个孙猴子后来怎么样了?”   这孩子还真是个心大的!没想到他这一问,那些孩子倒是慢慢都停了哭泣,全都眼巴巴地朝易长安看了过来,倒是一下子让屋里的人都得了清净。 第234章 名帖、请帖   易长安瞧着这几张哭得有些花的脸,忍不住失笑起来:“景昊,你家里来人接你回去了,等以后叔叔有空了,再跟你继续说故事。”说完后冲周夫人和周太太微微颔首行礼,“两位夫人,刚才大夫已经给景昊诊过脉了,景昊并没有什么大碍,回头喝点小儿安神汤就好。”   宁玉堂适时解释了一声:“周夫人,周太太,这位就是新来府衙任职推官的易大人。中午时分易大人听说贵府孙少爷失踪的案情就自动请缨,半下午的时候就把孙少爷给找回来了!”   易长安破了这案子就是让宁玉堂长了脸,周阁老怎么也得记他京府衙门这分情,再加上上次的事,让宁玉堂知道易长安背后肯定也有人。   因此宁玉堂并不想着贪功,而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花花轿子人抬人,他跟易长安关系处好了,今后可也是一条路子!所以如实跟周夫人说了个中的情形。   周太太倒还罢了,并不怎么清楚朝廷中的事,周夫人却是听过易长安的名头,落在易长安身上的目光不由多了一分审视,立即郑重地见了礼:“早就听闻易大人破案有神明之能,老身这孙子走失得遇易大人相救,实在是幸甚!”   神明之能,不带这么玄乎的……易长安连忙还了礼:“夫人过誉了,今天能救出这些孩子,其实实在是运气,是夫人府上福运泽厚,这才让我碰了个巧。”   好话谁都爱听,周夫人的脸上不由也浮起了一丝笑容:“易大人过谦了。”转身从身边管事嬷嬷手中取出一份名帖,双手递给了易长安,“景昊这孩子难中得遇易大人,才是他的运气。这是拙夫的名帖,等易大人得了闲暇,千万要往我府上走动走动才好。”又示意管事嬷嬷送了另外一份名帖给一边的宁玉堂。   这可是周阁老的私人名帖啊!宁玉堂暗自抚了抚名帖短而密实的暗青色丝绒封面,看着上面烫银的一个“周”字,心里感慨万千。   他任这燕京府尹也快两任了,也不过搭着上官的尾到周阁老府中祝过两回寿,平常这阁老府的大门,是万难进去的。   如今有了这帖子,那可就不同了,年节很快就要来了,到时他拿了帖子上门拜个年,这关系不就是拉上了吗?说起来,这一回他可真是托了易长安的福了……   宁玉堂还在这边感慨万千,周景昊却嚷了起来:“祖母,为什么你让易叔叔有空的时候才过来?我们现在就把易叔叔请回家里去好不好?易叔叔说得故事好听,我要他给我当夫子!易叔叔给我当夫子了,我一定好好用功学功课!祖母,娘,好不好嘛?”   易长安可是从五品的燕京府衙推官,阁老府权势再显赫,又不是皇家可以请翰林们讲读,哪里能让从五品的官员来给一个小孩子当夫子呢?这不是羞辱人吗?   周夫人瞪了自己的孙子一眼:“你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账等回去我再跟你算!”见周景昊缩了缩脖子倚到他娘怀里去了,忙转回头跟易长安道歉,“家里太惯着这孩子了,这些不知轻重的话易大人千万莫往心里去。”   “童言无忌。”易长安笑着点点头,“得空我一定来府上拜访,看看景昊的。”   周景昊听到这话,忙从周太太怀里探出脖子来:“那明天易叔叔你就过来好不好?”   周夫人忙不迭地又呵斥了周景昊一声:“不得胡闹,易大人每天都有正事呢……”   “不妨事的。”易长安倒是挺喜欢周景昊这小胖墩的性子,也担心今天的事会给孩子心理造成什么创伤,忙安慰了一声,“要是你回去乖乖吃了安神汤,再饱饱睡一觉,明天叔叔这里没有什么紧要事,一定过来给你讲故事。”   “易叔叔你说话要算话哦!”周景昊这才满足地重新倚进了他娘的怀里。   宁玉堂在一边看得艳羡不已;看看人家易长安,破案有一手,还会哄孩子,以后上周府说是看望孙少爷,这行径也不显得巴结人。   谁不知道这周景昊是周阁老的嫡幼孙,深得阁老喜爱?这关系处好了,阁老怎么可能不提拔一二呢?真是后生可畏啊!宁玉堂瞬间就打好了一定、务必、绝对要跟易长安打好关系的主意。   易长安倒是并没有想太多,等送了周夫人一行走,转身又继续给那几个孩子接着讲起故事来,直到这几个孩子的家里都过来接人了,这才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子茶水,润了润喉咙。   瞧着那几户老百姓各自接了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宁玉堂被几声“青天大老爷”也叫得心中颇有些扬扬然,回头瞧着易长安神色平静,宁玉堂心里一下子又清醒了一分。   他本以为周景昊一走,易长安就会让下面的人来哄孩子了,没想到人家还真能做全套,继续讲着故事把人哄了下去。这样的人,结交时万不可轻忽啊!   宁玉堂脚步微顿就停下来看向易长安:“长安,今天着实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不敢说辛苦。”   易长安刚谦虚了一句,就听到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易大人怎的还是这般谦逊,要咱家说,易大人这样尽职尽责,莫说一句辛苦,有什么赞誉当不得?”   宁玉堂急忙回身看去,见是一只面白无须的太监,隐约有几分眼熟,正在想着这人他在哪里见过,易长安已经伸手揖了一礼:“庆公公。”   宁玉堂猛然省到,这人不是长伴在太子殿下身边,颇得殿下器重的东宫大太监庆吉吗?连忙跟着也一揖行了礼:“庆公公安好。”   庆吉笑眯眯地还了礼,上前伸手一挽易长安的手:“殿下早听说易大人你来京就职了,本想着让你先好好安顿下来再说,没想到你这公务一件接一件的,怕是咱家再不上门来请,易大人你又要忙别的去了。”   易长安颇有些不好意思:“才来燕京,确实一时手上的事有些多,本想着等再过几日再来拜见殿下,没想到今天还劳庆公公走这一遭,实在是惭愧——”   庆吉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咱家,是太子殿下特特提起,怕下人疏漏,特意让咱家过来给易大人送帖子的。”说着自怀中取了一份大红帖子出来,先双手递给了易长安,又取了一份递到了宁玉堂手上,这才开口说明,“再过三天,是太子妃殿下的芳辰,东宫办了一场小宴,届时敬请两位大人务必光临。”   太子妃殿下的芳辰宴? 第235章 蟾蜍仙鹤古铜香炉   易长安立时想了起来,当初易惟敦不是说太子妃殿下的生辰很快要到了,那块极品帝王绿翡翠就是他寻来做觐上的生辰礼吗?   易惟敦说得那么急,她还以为太子妃的生辰就是十月呢,没想到原来是十二月……易长安连忙收了帖子谢过了:“多谢庆公公了,还请转告太子殿下,长安劳他惦记,到时一定厚着脸皮过来蹭蹭两位殿下的福气。”   庆吉哈哈笑了起来,又客套了两句就起身走了。   宁玉堂和易长安一道将庆吉送出了府衙,看着手中的大红帖子,一时心里感慨万千:看来易大人背后那大人物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今年的芳辰早说了只是小办,说是到时只请几个亲眷过来开个小宴。对外的说法是这样,实则朝中的诸位三品以上的大员哪个不会带着家眷过去?   宁玉堂只是正四品的燕京府尹,别看这正四品和从三品只是一级,这一级就是道天堑鸿沟,越过去了,才叫做大员!多少官儿一辈子当到正四品也就到头了。   京中正四品的官儿何其多,宁玉堂对这种圈子里的宴席是从来不作他想的,而且太子妃殿下生辰宴的请帖也早在一个月前就发出去了,没想到今天自己也会收到一份请帖!   太子殿下这是给新到的亲近之人补发帖子,自己身为易长安的上峰,今天是沾了易长安的光啊!   想到刚刚还收下的那一张周阁老的名帖,饶是宁玉堂多年为官,这会儿脸上的喜色也是怎么也压不住,亲热地拍了拍易长安的肩膀:   “长安,这太子妃殿下的寿辰就在大后天了,你那边可准备了什么贺礼?要是你对燕京不熟悉怕买不到什么好货,就只管去长丰街上鉴宝楼看看,那是内子的陪嫁铺子。   到时报上我的名号,他们一定会给你好好掌眼选几样好东西出来的。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今天跑来跑去的也辛苦了,就早些下值吧,也好早些去采办些东西。”   易长安连忙谢过了。陈岳说过今天如果有空,会过来接她下值,只是上峰一片好意,她却不好还在衙门里呆着了,只得跟门子那里留了话:“若是有人过来找我,就说我去长丰街了。”让全通赶了车出来,先回家里换了衣裳,然后往长丰街去了,毕竟太子妃的生辰就在三天后,这买礼物的事也耽搁不得了。   长丰街是燕京城有名的一条街,街坊中的店铺俱是出售珍宝、古籍字画和外洋货物的。因为时逢年节,正是要拜年走关系的时节,所以长丰街上的人格外得多,为了防止意外,坊外早设了禁步,禁了马车通行。   没想到古代也有限车的步行街啊,易长安只得让全通把车子停在坊外,让全通在坊外等着,自己慢慢踱进了长丰街。   还真别说,难怪长丰街上这么多人,实在店铺里头货品确实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易长安本来想心里先铺个底,没想到倒把自己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买什么作为给太子妃的贺礼。   要是在现代,大牌的化妆品一套或是个什么驴牌包包就可以了,但是在这个时空,她现在这样的身份,到底送什么好呢?   要说太子妃身居东宫,要什么东西不得?她这送礼也不过是送份心意……易长安一路看了过去,最后还是头晕脑胀地进了鉴宝楼。   许是在她刚才逛街的这一会儿工夫,宁玉堂已经使人来打过招呼了,易长安一报上名号,掌柜就一脸笑容地将她迎到了楼上雅间:“易大人过来了?请楼上坐,小人这就把名录拿过来给大人挑选。”   大燕的商户其实也很会做生意的,掌柜的拿来的名录上,除了那些珍贵商品的详细介绍外,还请了画师把东西栩栩如生地画了上去;这样可以让客人先挑出合眼缘的东西,再让伙计拿出来,免得来来回回的多折腾。   易长安一眼就看中了一只蟾蜍仙鹤古铜香炉,蟾蜍转运,仙鹤延寿,拿这么一件古物送礼,喻意也好,也还可以拿得出手。   掌柜见她挑了这个,急忙吩咐伙计把东西取来,一边把那只古铜香炉捧给易长安看,一边奉承道:“还是易大人有眼光,这只古铜炉可是自前朝传下来的,我们找人掌了眼,这可也是有快两百年的老货了。   铸匠明涛虽然自己声名不显,但是他的师父可是前梁宫中御用的大匠师李三缺。据说当时铸这只铜炉的时候,明涛就是得了他师父的亲手指点,易大人您看这蟾蜍,张口接宝,蓄势欲发,真是铸得几可乱真啊,还有这仙鹤……”   铜炉的炉底有一处小小的铸匠的名姓,金钩银划极简单的“明涛”两字,古代工匠费了无数心血,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慰藉了。   明明这只古铜香炉构造精巧,铸件精美,为什么这个明涛会声名不显呢?易长安拇指轻轻摩过那处小小的名字,将铜炉翻过来仔细看了几遍就开了口:“掌柜的,这只铜炉我买了!”   一看易长安看中了这只铜炉,掌柜立时笑眯了眼:“不瞒易大人,先前我家大人才遣了人过来打过招呼,易大人不管看上了什么,只须付个本金就行了。   这只铜炉我们店里是上个月才收来的,当时也是卖主家中有事急着用钱,这铜炉我们就只花了一百八十两就收了过来,虽说请师傅掌眼花了些银子,不过那点儿也不算什么事儿,易大人直接给个本钱一百八十两就行了。”   这掌柜的也忒会说话,既说清了来历又让人承了人情,还听着心里舒服,易长安笑了笑直接就从衣袋里取了一百八十两银票出来:“多谢掌柜了,明儿见了宁大人的面,我再当面跟他道谢。”   这人情就要送到点子上,易长安当面跟宁玉堂道谢,想也知道肯定会说自己的好话;掌柜堆了一脸的笑:“易大人,您看这只铜炉我是不是先给您包起来,让伙计送到府上去?”   这儿老字号的店子卖东西都是主顾付了定金或银款以后,店家送上门的,也方便了顾客再去下家采买。   易长安本来就只打算买这一样,东西买到了也不打算再逛了:“不必了,我买到了这铜炉就要回去了,就不劳烦你家的伙计了,自己带回去就行了。”   那敢情好,不仅现款现货的,还不用伙计多跑一趟了。掌柜笑眯眯地将古铜炉用匣子包好,与伙计引上楼的几名主顾擦肩而过,送了易长安出门。   没想到才一转身回来,楼上的雅间里就有人叫了他过去,点着那本名录发了话:“掌柜,把这只蟾蜍仙鹤古铜炉给我拿过来看看!” 第236章 打劫   这只古铜炉也收过来有个把月了,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的还全看上这个了?掌柜连忙赔了笑脸:“爷,这可真是不巧,这铜炉刚刚才被另外一位客人买走了,我这店里还有……”   不等掌柜说完,那人就急着打断了他的话:“刚刚被买走了?就是我们上楼时遇着的那位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青公子?”   瞧着这位客人语气有些急,掌柜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这个……还请这位爷恕罪,客人来我店里买东西的事,小人可不能张扬出去……”   另外一名客人呵呵笑了起来:“那是那是,这是店家的规矩嘛,也是为着我们客人着想。行了,四弟,既然你看中的那只炉子已经被人买走了,我们另外挑选件好东西也是一样的。”又扬首唤了自己身边那名身形瘦高的长随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蒋东,我和四弟要在这里多选一选,你带人先去把我们前头看到的那几样东西买下来,省得到时多耽搁时间。”   蒋东应了一声,带着几名下人一起离开了,留下这兄弟两人翻看着名录,片刻后就指了一样东西让掌柜先拿上来。   只要客人不起冲突,不迁怒他这店子就好!掌柜一颗心这才放了回去,乐呵呵地让伙计去取了东西过来,大力推销起来;凭他舌绽莲花,今天看来又可以做一大单生意了。   蒋新带着人急步出了鉴宝楼,仗着身形高大,远远瞄见前面那道宝蓝色的背影,心中顿时一定:幸好今天长丰街的人多,街上走不快,那人还没有走远……   易长安捧着那只匣子正走在街道上,突地感到背后有些异样,装作在路边的一个货郎担子上买粽子糖,眼睛飞快地往侧后睃了一眼。   果然不是她直觉出错,就在她往后暗中一瞄的时候,有两道人影正飞快地侧身也装着在看路边摊上的东西……   看来是看到她从鉴宝楼出来,想着过来偷一票的?她虽然不会让人得逞,不过一直让这些苍蝇跟在身后也是麻烦,还是早些甩掉吧!   易长安买了一包薄荷粽子糖,慢悠悠地叨进嘴里含里,脚步一岔就扎进了人堆里,借着旁人身形的遮掩,飞快地拐进了街边的一家卖焰火烟花的店铺里。   扔下银子拿了几枚烟花,易长安借口三急寻个方便,一转身却从净房外头那截短墙上翻了出去。   前头的长丰街热闹非凡,这些店铺的后门后巷却是清静得没有几个人,等她从这边拐出去,那两个偷儿就算找了过来,也只怕还刚进这店铺的门呢。   易长安轻轻掸了掸长衫下摆,正要离开,嘴角的微笑却突然一凝,连退了两步,警惕地靠在墙边:“什么人,出来!”   一道身形瘦高的身影慢慢从巷子拐角处踱了出来,一身黑色劲装,大半张脸都用一块黑纱蒙住了,捏着嗓子开了口:“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随着他这一声,很快巷子前后各有两道蒙了脸的人影堵住了出口,从身形步伐来看,明显都是练家子。   看来是一伙儿的?易长安心里不由一紧,本来只以为是被小偷盯上了,没想到竟会遇到这么大的阵仗……易长安微吸了一口气:“几位兄台,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打打杀杀的见了红多不吉利,兄台手上若是缺银子——”   “少废话!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瘦高个男人语气微微一顿,又很快补上了一句,“再把你身上的银钱都掏出来,哥几个自不会为难你!”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易长安故意打着哆嗦,有意拖延时间,“要是你们劫了财物,还要伤人,那我岂不是——”   话未说完,她一直用匣子遮挡着的那只手已经把火折子打亮,点燃了手中才买的几枚烟花就往上空扔去。   烟花骤燃,一边发出尖利的哨音,一边喷出绚丽的焰火来,因为被易长安抛在半空中,在薄暮的夜色里分外耀眼。   瘦高个的男子顿时脸色急变。   燕京城中民居甚多,为了防止意外,每年燃放焰火烟花都是有规定的,不到规定的时间以及规定的地点是不允许燃放的,像这种店铺附近的街巷里,就是不许燃放的地方……   随着年关渐近,五城兵马司的兵士随时在各处巡逻着,就是要抓敢犯禁之人,这长丰街店铺极多,本来就是五城兵马司巡逻的重点,这焰火一点起来,只怕很快就会有五城兵马司的人赶过来了……   “该死!”瘦高个男子箭步前冲,伸手径直来夺易长安手中的那只木匣。   几乎是焰火一放出,易长安就隐约听到了街巷外往这边过来的嘈杂声音,加上这些劫道的来得古怪,这时候又怎么会让人把她手中的东西抢走?   瘦高个男子的手刚触到匣子,她就一把将里面的那只古铜炉拎了出来,任对方只得了一个空匣子过去,同时手上一抹,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一刀撩了过去。   瘦高个男子没想到她居然有些身手,吃惊之下几步错开,只一个眼色,先前堵住巷子口的几道人影就飞扑着围攻过来。   女人毕竟没有男人力气大,易长安一对五更是吃亏,现在这情形也只求努力撑住,撑到五城兵马司的兵士过来就可以惊走这些人。   抱着这念头,易长安心里哪里还有什么顾忌,除了匕首外,另外一只手上抓的铜炉也当武器使,揪着仙鹤的脖子正好当抓手,把那只造型质朴古典的古铜炉当成了铜锤,逮着空当就往人脑袋上“咣”地砸上一下。   没想到一件古物在易长安手里竟是半点不惜,那几人吃了一惊,被砸了两下后险险闪过,生怕这东西被易长安给砸坏了,心中生出顾忌,手脚上顿时就慢了不少。   易长安得了这个空当,更是精神一振,手上招式更加犀利起来,嘴上也不停歇地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来人啊,有人抢劫啊!快来人啊——”   本来几人并不想在这燕京城中犯下人命案子,免得露出太多痕迹,没想到易长安竟然这么难缠;瘦高个男子面色陡然狰狞:“你找死——”   其余几人也神情一凛,竟是再不顾忌那只古铜炉了,手上的匕首直往易长安要害上招呼,已经是打着要快速置她于死地的念头。 第237章 小动作   长丰街上。   陈岳因为有事耽搁了一下,等到赶去燕京府衙的时候,衙门里的人早已下了值。好在易长安让门子给他留了话,陈岳连忙又往长丰街这边赶来。   一来就先到车马处看到了全通和易长安的马车,陈岳心里落了底,跟他交待了一声,自己只管先往长丰街上走,想着或许会跟易长安碰面。   才走了一小半街,前面就看到半空里燃起了焰火,正在四处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兵士们立即赶了过去。   陈岳本来只以为是哪家小儿胡闹,并不以为意,没想到才走了几步,隐约就听到那边有人在喊叫什么打劫,声音极肖易长安。   陈岳心中一紧,脚下发力飞快地就往那边蹿去,竟是抢在那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前头早早赶到了巷子里,正好看到几名男子正围着一道熟悉的娇俏身影要痛下杀手。   易长安双臂已经酸痛不已,如果不是身上穿了那件金丝软甲,只怕早就要挂彩了,现在她也只能紧紧咬着下唇,用疼痛刺激着自己抵挡着那些人的攻击。   眼前有寒光闪过,易长安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铜炉抵挡,心中也明白自己的速度慢了,只怕身上少不得要受伤了。   却在这时,一人仿佛从天而降,突然横刀挡在了她的面前,替她阻住了那一招后,一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一手持刀横劈出去。   他恼恨刚才这些人让易长安陷入险境,即使易长安并没有受伤,他出手也毫不留力。瘦高个的男子首当其冲,猝不及防下被一刀撩过,胸前的衣襟立时浸出了一大片血渍来。   见对方突然来了一个硬点子帮手,而外面的嘈杂声又越来越近,那男子猛一咬牙:“快走,撤!”   易长安差点被他们伤了,这就想跑?陈岳冷哼了一声,横刀急递,瞬间就砍伤了其中一人的腿,很快又撩倒了第二个人。敢劫易长安的道,他可不会让这些混账轻易去死!   这人想生擒他们!瘦高个的男子眼睛陡然大睁,口中一声厉喝,剩下的两人一人悍然迎上陈岳的刀锋,另一人则挟着他飞快地越墙而去。   什么时候,这些劫道的贼子都这么有组织有纪律了?陈岳几刀击伤了那名一直缠住他的男子,再去追那个瘦高个子却是来不及了,只得悻悻然地回身看向易长安:“长安,你没事——”   易长安却脸色发沉:“陈岳,他们——”   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兵士此时堪堪赶来,一到现场就愣住了。   本来以为是哪家熊孩子放的焰火,没想到跑到一半路听到这边有人喊“打劫”,等到跑到了——好咧,娘老子的,地上一大滩血迹里,直接躺了三个死人!   陈岳脸色阴沉地检查了地上的三个死人,伸手拿出身份牌在五城兵马司的兵士面前晃了晃:“锦衣卫办案,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原来是锦衣卫在办案……那几个兵士立即转身拔腿就走,快过年了,这又是血又是死人的,他们可也不想沾上晦气;再说了,要是妨碍了锦衣卫,指不定他们还得吃什么瓜落呢。   等那几个兵士走了,陈岳这才转头跟易长安解释:“他们都是咬碎了藏在牙齿中的毒丸,自尽身亡的。”落在易长安身上的目光不觉聚起了担忧,“长安,回头你还是住到我那边去吧。”   易长安这时也缓过了劲儿,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臂,一边将手中的那只蟾蜍仙鹤铜炉递了过去:“我捉摸着,他们似乎是冲着这个来的。   这是我刚刚在鉴宝楼买下的一件古香炉,本来是想着三日后送给太子妃殿下当生辰礼的,没想到一出门就感到有两个人坠在后面……   后来那个武功厉害的瘦高个儿拦了我,一开口就是让我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如果只是普通打劫,第一句话难道不应该是把身上的银钱财物都交出来吗?虽然后面瘦高个怕露出尾巴,特意遮掩了一下,可是对易长安这种心细如发的人来说,那点遮掩根本就没有用。   这么说,不是蓄意,而是一场意外?就因为这只古香炉?陈岳接易长安递来的那只古香炉,仔细端详起来。   先前情急下易长安顾不得那么多,把这香炉也当铜锤来使的,本就是一件工艺品的玩件哪里经得住这么粗鲁的使用?这会儿这古香炉早就变形得不像样子了。   衔宝的蟾蜍脑袋已经凹下去了,悠然栖足的仙鹤因为刚才被易长安拎着脖子当把手抓着砸,此时脖子已经严重变形,连接鹤身的地方甚至还裂开了一道口子。   陈岳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轻轻“咦”了一声,手下一个用力,将已经歪裂的仙鹤脖子直接掰断开。   易长安蓦地睁大了眼:仙鹤的身子是空心的,这本是设计的香炉烟道,但是此刻却有一团儿碎布正塞在里面,布的颜色和质地两人都极其眼熟,这分明是……   “又得了一块绣片。”陈岳伸指那块残破绣片拈了出来,摇了摇头含笑看了易长安一眼,“你还真跟这个有缘……”   想到了什么,陈岳的眉头又骤然收紧,目光阴戾地扫过地上的三具尸体,放出了锦衣卫的召集信号:“这毒丸,倒是像黑鳞卫的手法……你说这古铜炉是才从鉴宝楼买的?长安,我们即刻回鉴宝楼去问问。”   易长安点点头,刚转身一条有力的臂膀就突然搭上了她的纤腰,用力紧搂了一下才快速放开。   易长安侧首瞪了陈岳一眼,正要开口,几条黑影已经飞快地赶了过来,正是常大兴、魏亭几人。   像是根本没做过刚才的小动作一样,陈岳面色沉厉地跟几名手下发了话,让他们处理好这儿的命案现场,等回过身来,声音却不知道柔和了多少:“长安,我们走吧。”   明明站在三个死人中间,明明刚才差点就出了生命危险,易长安却忍不住轻翘了唇角。   陈岳凤眸中的冷凝也一下子就如溶雪一样化了去,紧挨在她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某人闷骚——   易长安斜睨了陈岳一眼,轻哼了一声大步向前走了:“不告诉你!”   情人间的小任性瞬间让陈岳的心里像灌了蜜似的,几步赶上前紧紧抓住易长安的手,不顾她的小挣扎,与她十指相扣紧紧握在自己的掌中,直到快出了巷子口才由着她挣扎,恋恋不舍地放开。   两人并肩再次往鉴宝楼走去,浑然没有注意到斜对着巷子口的一间茶楼的三楼,有一扇窗户后正立着一名年青男子,盯着两人渐隐在人群中的背影,眉头一点点蹙紧。 第238章 十指相扣   雅间的门被轻叩了三声,年青男子依旧看着窗外,沉声发了话:“进来。”   东宫侍卫统领董渭悄然走了进来:“殿下,属下刚才探清了,先前只是一个意外,瞧着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陈岳刚好赶到出手伤了三个人,本来是想留活口,没想到那三人服毒自尽了。”   “又是那些死士吗?”燕恒这才转身看了过来,“孤瞧着长安刚才也在,你去查查那些人的来路,看看是不是冲着长安来的……”   自从易长安一来燕京就破了夏氏命案,进而给殿下创造机会一举揭露了寿王燕泽的狼子野心,这个易长安在殿下心目的分量就愈发重了。   不仅在皇上面前有意为他进言,而且今天见东宫在布置宴席,立时就想着让庆吉给易长安送了请帖去……董渭立时建议了一句:“殿下,属下要不要派人暗中护着易大人?”   燕恒刚要点头,想到刚才看到那两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时应是相扣在一起的手,心里莫名又有些烦躁起来:“不必了,查清了有个底就行。孤瞧着陈岳刚才也在,想来有什么他那里自会有备,我们的人过去了反而易引起误会。”   董渭立即应了一声,又小心劝了一句:“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宫了。”   燕恒低低“嗯”了一声,很快就从一条隐僻的楼梯走到后门,径直坐上马车走了。   厚重的锦帘将街道上热闹的人声隔绝了大半,燕恒斜斜倚在马车靠背上,随意把玩着腰间佩的一枚玉环,思绪却飞到了他第一回 见到易长安的时候。   那时易长安正在勘验从河里捞上来的两具浮尸,后来去了农家清洗沐浴,出来时陈岳用身子挡了大半,将易长安半挟半裹着扶上了马车,还有在沧州时陈岳经常站在他和易长安之间……   以前似乎是无意的动作,今天在燕恒的眼里看来,似乎都格外罩上了一层“有意”的意味……   先前,是不是他眼花了呢?可陈岳和易长安两人的姿势,即使不是十指相扣,分明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两人中间流转……   是两人交情极好,还是……脑中晃过易长安因为认真专注而分外显得隽秀的脸,燕恒轻轻按了按眉心,总觉得心里有些奇怪的不舒服。   东宫。   太子妃武清娴正闭着眼睛靠在卧榻上,由着大宫女珊瑚一边给自己按着头,一边低声禀报着三日后自己生辰宴的准备情况,另外一名大宫女翡翠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殿下,太子殿下回宫了。”   今天是十五,太子殿下肯定要往这边过来的;武清娴连忙由着珊瑚扶了自己起身,略整理下仪容,仪态万千地迎出了正殿。   燕恒确实正往这边走来,见武清娴迎了出来,连忙上前携了她的手:“外头正冷着呢,哪里就要你站出来相迎了,小心别着了风寒。”   武清娴抿唇一笑,伸手帮燕恒解下了紫貂大氅,递给了一边的宫女:“殿下每天在外辛苦,妾身不过迎出来几步,正是应该的啊。”   略一停又关切地问了一句:“殿下可用过膳了?要不要妾身让人再做些宵夜上来?”   今天燕恒是悄悄出去见了几个人,因为时间紧急,晡食并没有用多少,加上在茶楼又喝了不少茶水,这会儿隐隐觉得胃里有些空,听到武清娴相问,轻点了下头:“嗯,让他们上些清淡可口的上来,就放在暖阁里吧。”   武清娴忙让人去安排了,自己陪着燕恒先进了暖阁坐下。见她小意殷勤,燕恒自然也要关心两句:“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可让他们都准备好了?若有人敢怠慢,你直管过来跟我说。”   太子妃的生辰宴席,自然不能自己亲自来办,所以她只是把这事交给了良侧妃和李侧妃来具体承办,再让身边的管事大宫女在里头盯着。   良侧妃的兄长良禹,前些时日在沧州大捷中立了功,李侧妃则是除了太子妃生下的一位小皇孙外,唯一生下东宫男嗣的妃嫔。   要是遇上那些脑子不清楚的,只怕尾巴就翘起来,借着太子妃这生辰宴做些什么手脚故意为难人,燕恒这话自然是给武清娴表明了一个态度:   甭管娘家得不得势,也甭管肚皮争不争气,如果敢上逆了太子妃的尊严,他都不会客气!   武清娴不由心中一暖,声音更轻柔起来:“殿下有心了,两位妹妹做事很是严谨有方,并不需要我这边多操心。”   燕恒轻点了下头,又格外交待了一句:“前些时日也出了不少的事,要不是老五那边出了些力,那事一时只怕还定不下来。   老五以前一直跟在老二后面,没想到会突然倒向我这边,这人的心思……五弟妹那边,等到那边你多注意着,不要让人觉得薄待了。”   也不要把一些重要的讯息透出去!   武清娴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妾身都明白的。”   正好夜宵已经送上来了,不仅放上了一只燃着银霜炭的小铜炉汤锅,还温了一小壶黄酒;武清娴连忙起身先给燕恒舀了一碗玉笋芙蓉汤,递到了燕恒跟前,自己也持了银箸,陪着燕恒用起宵夜来。   武清娴自小就定了是太子妃,武家对她的培养无一不是按最严苛的标准来的,不仅于政事上让她胸有大局,就是这些饮食坐行的微末细节,武清娴也无一不是极其得当,堪称女子的典范。   食不言,寝不语,向来是高门大户中的规矩,武清娴姿态优雅地给燕恒布了菜,自己陪坐在一边文静吃了起来,一举一动如同一幅鲜活的仕女图。   只是此时持酒在手,燕恒却觉得这规矩有些让人心生沉闷,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暖阁中早燃了地龙,阁中暖意浓浓,加上桌上还有只炭炉子烧着,燕恒愈发觉得有些气闷,让人开了半扇窗户后,连饮了大半壶黄酒下去。   武清娴见状,放下银箸轻劝了一声:“殿下,夜已深,小饮怡情,过量了仔细伤身。再说三日后还有一场大宴呢……”   那时几位朝中重臣都会过来,彼此间敬酒,就是太子也不好多推拒。   压下心中莫名的遗憾,燕恒笑笑倒也放了杯子:“好,不喝了。”   起身时却不知是因为闷了头还是刚才喝酒有些猛了,燕恒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武清娴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殿下小心些,妾身唤——”   她的手一扶过来,燕恒下意识地就握住,与自己十指相扣,武清娴想唤人的话不由一顿,就卡在了嗓子里,却是低了头下去,脸颊已经微微红了起来:“殿下……” 第239章 心心相印   一向雍容大气的太子妃居然难得的一声娇嗔,燕恒心中动了动,在她耳边低问了一句:“怎么了?”   暖阁外已经有侍候的宫人听到了刚才太子妃的唤声,恭谨在外问了一句:“殿下有何吩咐?”   要是被下人看到,像什么样子?武清娴胀红了脸,想挣脱燕恒的手,燕恒却紧紧扣缠着她的手指,扬声向外发了话:“无事,你们退下!”回头看着武清娴难得一见的娇羞,一时酒助性起,将她揽在了怀中,“清娴,你也该给孤再添个小皇子了。”   “可是……这里……”   “那又如何,她们还敢说出去不成?”燕恒一把将武清娴抱上窗边的矮榻,伸手解下了她的腰带,暖阁中一时春意溶溶……   等到雨歇云收,燕恒一手搂着妻子的肩膀,一手兀自与她的手指相扣轻轻举了起来。   灯光下,女子保养良好的手细腻光泽,像一块上好的美玉,触感妙极。燕恒却莫名地想起了另外一双手……   明明是个文官,那双手上指间几处却有薄茧,且并不是握笔的地方,有一回他还看过,那手的掌上也磨出有薄茧,是因为他常年会用那些个细长的给尸体解剖的刀子么?   要是以前,想到这么一双会将人的尸体一样样搬弄成零碎部件的手,燕恒即使面上不显,心里也会有些硌应,可是从他第一回 遇到易长安开始,他却对易长安半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容貌清隽的青年,似乎一开始就极合他的眼缘,到后来的所为,破案也好,办差也好,甚至对他的谏言也好,都极合他的心意……   掌中紧扣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武清娴慵懒醒来,一双杏眼中还残存着春意,声音与寻常的端方相比柔不少:“殿下怎的还扣着妾身的手?”   燕恒轻轻“嗯”了一声,慢慢将举起的手放了下来,轻轻了锦褥下,武清娴却被他这体贴的举动触动了心怀,一时女儿心情,侧身往燕恒的肩膀上靠了靠:“殿下可知道这样十指相扣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握得紧一些吗?难道还有什么意思?燕恒下意识地开口问了出来:“是什么意思?”   “这喻意着间心心相印啊……”   燕恒身子蓦地一僵,武清娴还说些什么他并没有听清,眼前反复出现的只有陈岳强硬地、紧紧扣着易长安的那只手——陈岳是真的心悦易长安?!   先前只是猜测,此时这极其明朗的念头陡然生出,燕恒的胸中瞬间充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之间,竟是——隐隐发酸……   长丰街。易长安一无所获地离开了鉴宝楼。   虽然问清了那些人应该就是后头紧跟着过来想买那只蟾蜍仙鹤古铜香炉的那几个,只是那些人早就走了,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易长安虽然按掌柜所说的画了画像,但是怀疑那几人在容貌上也做了伪装,也就是说,锦衣卫要凭着这几张画像来找人,难度估计很大。   陈岳的情绪并不怎么受影响,叫了人过来把后续的事吩咐了,转身就拉了易长安上了马车,大咧咧地吩咐了全通一声:“小全子,去天星河。”   全通愣了下,有些尴尬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这才扬鞭驶动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的易长安很快就醒过神来,瞪了陈岳一眼:“你的人?!”   陈岳本来就没打算对易长安遮瞒,直接应了:“他对燕京这边熟悉,也有两手,回头我再给你送两个人来,到时我也放心些。”   易长安原来的两个长随都没有功夫,一个墨竹现在当了大管家,一个修竹现在还在滁州府,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陈岳索性挑明了要给易长安这边送人。   要是身上有把热兵器,易长安是说什么也不会要人的,可是这冷兵器时代,她拳脚功夫也就只够对付两三个普通人的,像今天这样的意外再发生,到时她未必就有今天的好运。   想了想,易长安也不矫情,直接点头就答应了,不过却是伸手捏着陈岳腰间的那一点点软肉拧了半圈:“那行,不过以后再往我这边塞人,都得在我面前过了明路,不许偷偷钉钉子!”   陈岳低低笑了起来:“夫人有令,岂敢不从?不然我就要被狮爪给捏死了!”   易长安面色一红,啐了他一声才问道:“这时候了,我们去天星河做什么?”   “听说某人今天智破拐童大案,救回了吏部尚书周阁老的嫡幼孙,有阁老在上面罩着,只怕很快又要升官了,所以我得抓紧时间赶着巴结巴结啊。”   陈岳笑眯眯地逗了易长安一句,见她拧着自己的手指又加了两分暗劲,伸手就搂着她的腿弯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了,捉过她的手在自己掌中轻轻揉着:“我身上肉硬,别硌着了你的手指。”   这人还说得恁得正大光明!易长安气笑起来:“我不嫌硌着!”   “不嫌?”陈岳声音突地低沉喑哑了几分,身子微微动了动,“这儿肉也硬,那你捏这儿……”   臀下传来的异样感觉让易长安僵了僵,片刻后有些咬牙切齿抱挣扎着想坐下来:“陈岳你要不要脸,你信不信我把你给拧下来!”   “我不要脸,只要你!”陈岳将易长安紧紧按在怀里,又是忍耐又是欢喜,“别乱动!再动我就……”   想到昨天晚上两人在巷子口的那短暂缱绻,陈岳心中一荡,低下头熟练地噙住了怀中女孩儿的樱唇,大力汲取起来。   易长安只是挣了片刻,就不由自主伸出手圈上了陈岳的脖子。   才剖明了心迹的恋人,时刻都恨不得能跟对方如胶似漆,陈岳忍不住,易长安又何曾不想念?特别是今天晚上遇险时那人如神兵从天而降,易长安只略微矜持了片刻,就放开了自己的心情。   感觉到怀中人儿的热情主动,陈岳差点儿就没把持住,一只手不自觉地就探进了易长安的衣襟里胡乱扯着,只是再摸进去,里面却是了一片柔中带硬的金丝……   当初费了老大的人情,用了不少宝贝东西才求了大匠做出了这件护身软甲,没想到今天却成了自己的拦路石……不过,这样也好,他只要明了易长安跟自己心心相印,此刻就已经分外满足了……   陈岳将头埋在易长安的颈窝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着自己的,两手紧紧箍着她的腰,却是再不敢乱动了,良久才低低开口:   “饿了吗?一会儿到了天星河,我带你去摘星楼用饭。摘星楼是当年我大燕开国太祖的结拜兄弟所建,据说建成之后太祖还微服出宫,与结拜兄弟在楼中彻夜醉饮……” 第240章 遇上   易长安以前没有来过燕京,陈岳慢慢给她说着摘星楼的典故,也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他的心里,他的易长安应该是戴着凤冠霞帔坐在八抬大轿中嫁给他的,他不能放纵自己轻辱长安……   有那么一刻,易长安差点也想不管不顾,由着陈岳行事了,好在后来陈岳却是自己冷静了下来……静静地在那宽厚的胸膛上倚了半刻,易长安感受着陈岳从强自忍耐到慢慢平静的情绪,突然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陈岳,谢谢你!”   陈岳一怔,一双俯盯着易长安的凤眸又亮又黑:“谢我什么?”   易长安从他腿上挣下来坐到了窗户边,轻轻撩开窗帘子,让沁冷的夜风吹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却并不答陈岳的话,只是微笑不语。   陈岳,谢谢你尊重我……   夜风灌入,将先前满车的春情吹散,陈岳却轻轻移坐到易长安身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不出声地陪她一起看向窗外;他隐约明白易长安刚才的意思,现在的举动并无他意,只是一份自然而然的亲近。   车外的人看不到陈岳揽在易长安腰间的那只手,唯有车内的两人自知,如火的热情消退后,另有一番淡淡的,捂着肚子坐都坐不下了。   陈岳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让伙计沏了山楂茶过来,关了门盯着易长安喝了,伸手给她轻轻揉着肚子,又故意逗她:“我又不是没银钱养你,不过带你出来吃一顿,就生怕我短了你吃喝的样子,回头要是被你衙门里的同僚知道了,我看你丢不丢人?”   易长安懒懒倚在他怀里,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我自个儿有俸禄,才不要你养——”   话没说完,就被隔壁雅间从窗户传来的一道激动的高声打断:“你说,凭什么他拿了俸禄却要指着我来做事?他要真有本事,就像新来的易推官一样,一来就先把夏氏命案给破了,再来只花个半天工夫就把人家阁老的嫡孙给找回来呀……”   也不知道是府衙哪一位同僚,喝多了些酒在这里不满。陈岳将窗户轻轻关严,隔开了那边的声音,回头抚了抚易长安的脸,满眼俱是自豪:“还是我的长安有本事,这才来燕京没几天,名声就要满京城了。”   “不错啊,你也挺自信的,就怕我把你比下去?”易长安忍笑打趣了一句,顿了顿又说了自己的想法,“周夫人给了我一份周阁老的名帖,我还答应了周景昊明天要是有时间就过去的,你说我明天要不要上门去拜会拜会?”   易长安不想巴结人,不过有现成的关系放在这里不经营,那种傻清高也不是她做的事;何况她还答应了周景昊会给他继续讲《西游记》的故事呢。   陈岳想得深远,能让易长安有这么棵大树罩着,自然极其赞成:“你也不好空手上门,不过也不用拿什么厚礼,回头我挑几样合适的礼物过来给你,以你的性子去做就是了,也不用太过刻意;对了,还有太子妃殿下那边,生辰礼你也不用操心,我会一并给你选好……”   有人跟她一起商量事情,在后头给她撑着腰的感觉真好!易长安踮起脚在陈岳唇上飞快地印了一吻,笑眯眯地那双颜色骤深的凤眸:“真乖,赏你的!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说完就急步先走出了雅间。   陈岳抚了抚嘴唇,盯着那道急匆匆逃下楼的背影,低低笑了起来,满心眼儿似乎都涌出了蜜。   他只是一个孤儿,幼时备受欺凌,直到被师父收留进了道观习武后境况才好转,但是好景不长,不过几年的工夫,道观因为处于风水宝地,被当地的恶霸强行占了去。   师父被冤枉入狱,最后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而他因为一直没有办理入道观的牒文而得以幸免。从那时候起,他就想着要权势。   权势是个好东西!他不会用权势来颠倒黑白,但是要用权势来保护自己……再不受人欺凌!   所以他机缘巧合下入了锦衣卫后,拼了命地想立功。随着功劳的累积,他也一步步走上了更高的位置,身边更聚起了一帮好兄弟。   锦衣卫权势显赫,可实则这风光是刀头血才换来的。陈岳以前从来不曾想过成家,他看过不少兄弟因公殉职后,家中父母妻儿的悲戚。   他本来就只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何必去成什么家拖累别人家的姑娘?要干净的女人,楼里那些清倌儿多的是,他又不是六七十的糟老头子,只要银子出得多,就没有哪个不愿破身的,只是他并不好这口而已。   只是随着他职位不断升高,他也曾想过自己如果成家会是什么模样,或许他会找一名家世不错的大家闺秀,贤惠温淑地在家中相夫教子?   但是他遇到了易长安……   易长安,世上唯一这么一个胆子大得包天的女人,直接驻进了他的心里,后来更是干干脆脆,把他整颗心全都摘了去……   了刚才易长安吻过的唇瓣,陈岳凤眸微挑,慢慢走下楼去了。   片刻后,刚才与陈岳隔壁的那间雅间的门也猛然打开,一人踉跄着脚步走了出来,脸色犹然一片忿忿:“我今天就是把话摞在这儿了,他以后再故意把差使扔我这儿来,看我不打破他的头!”   身后几人犹在小心劝解着:“旷兄你喝醉了,别说这些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也早些回去吧,走了走了……”一行人很快就散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室杯盘狼藉,和歪倒在桌上早已喝空了的酒壶。   不管头天晚上喝了多少,玩到多晚,第二天只要不是休沐日,就还得过来上值。   易长安虽然头天晚上跟陈岳腻歪了不少时间,不过大概是因为心情放开了,一觉倒是睡得很香,精神十足地坐了马车过来上值了。   还真别说,这家里买了马车就是好,特别是这大冷天的,车里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子,一路烘着手过来,浑身都暖和着。   直到下了马车,易长安还琢磨着是不是明天早上买两个馒头,在车里烤点馒头片酱肉吃,不提防拐进门时跟低头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了一下。 第241章 故事   那人脸色有些青白,似乎是昨天晚上并没有休息后,一撞之下连退了几步才止住了步子,脸上刚浮起怒容,往易长安脸上一瞧后就急忙躬身行了礼:“易大人,对不住,对不住,下官刚才有些急事,不是故意要冲撞大人的……”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啊?易长安立即想到了昨天在摘星楼听到的那个激愤的声音,没想到竟是这位仁兄;当即摆了摆手:“无碍的,你既有急事就先走吧。”说罢往旁边让了一让。   那人没想到易长安这么宽和,连忙感激地又向她行了一礼,这才急匆匆地走了。   方未这时正好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旷参军那边只怕又是一天忙的了。”   易长安在这府衙里人都还没有认全,接着话头就问了一声:“姓旷?管什么的?”   “他叫旷扬名,”方未连忙解释了,“是府里的司户参军,负责赋税这一块儿的,年底正是忙的时候。”   正七品的司户参军虽然不是吏,在这燕京府衙里,也就只比吏员们要好上一点儿罢了,特别是时近年底,正是计算赋税繁忙的时候,只怕几名司户参军脚底都要忙冒烟了。   联想到昨天偶尔听到的旷扬名说的那句话,易长安轻点了下头,只怕是几名司户参军里头有人偷奸耍滑,支使旷扬名去做事,自己却坐享其成了,所以旷扬名才会在喝了酒后一时忍不住,气愤地嚷了出来。   不过这些是户曹那边的事,并不归易长安所管辖,易长安自然也没有把手伸过界的打算,听了方未的简单几句,轻点了下头:“今天没什么事的话,你就把府衙里积年的案卷拿出来,我要先看看。”   案子也不是天天有,今天正好就没有什么事,易长安看了大半天的案卷,瞧着衙门里确实没有什么事,跟宁玉堂告了个假,提前下了值,拿了陈岳给她准备好的礼物,往周阁老府上去了。   见来人拿的是自家老爷的名帖,门房不敢怠慢,急忙跑进去禀报了,很快周府的大管家就迎了出来:“易大人快请进,夫人听说易大人来了,正在正厅里等您。”   今天并不是休沐日,这个点儿,周阁老和周府的几位成年爷们儿都上值的上值,办事的办事,这时候周府里头只有夫人当家;大管家心里正在嘀咕,这位易大人到底是地方上才来的,不会不知道这个情形吧?   易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敢劳动周夫人等我呢,我打算看看景昊少爷就走的——”   见多了想巴结上来的大小官员们,大管家讶然眨了眨眼:这位易大人这是实诚过了头吧……   不等大管家再次开口,一个小胖墩就炸弹似地冲了过来,直接撞到了易长安身上:“易叔叔!我可等了你一天了,我就说易叔叔你今天会来的!”   易长安被周景昊冲得连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子,还未及答话,周夫人带着威严的声音就响起:“景昊,你怎么能如此无礼?!”   周景昊皱了皱小脸,还是规规矩矩地退回了几步向易长安行了个晚辈礼:“易叔叔好!”   易长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景昊好。”又向缓步行来的周夫人躬身一揖,“周夫人,冒昧上门,打扰你们了。”   身为阁老夫人,周夫人自然是礼数不缺,一边让人把易长安往会客的正厅里引去,一边含笑问道:“易大人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   昨天易长安说的话,周夫人不是没听到,不过大家都以为那是哄孩子的话,谁会当真呢?而且要上阁老府的门,谁不知道趁着阁老在府里的时候来啊,周夫人也没想到易长安会这个点儿过来。   “今天正好我手头上没有什么事,想着昨天答应景昊有空的时候要过来看他,所以跟府尹大人告了个假,提前下值了。”   易长安如实答了话,倒让周夫人心里很是熨帖。   易长安破了案子救了周景昊回来,她把丈夫的名帖送出去那是人情,但是如果对方拿捏着这人情急功近利,周阁老这边也要掂量着来。   今天易长安明知道周阁老和府里几位爷们儿这会儿还不会回来,却是提前先过来了,也就是说,易长安今天确实只是过来先看看周景昊的。   关系已经搭在这里,这个易长安却能这么沉住气,不管怎么说,这一份尺度把握得很好,让人心中生不出反感来;周夫人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周景昊心里更是高兴,殷切地看向自己的祖母:“祖母,祖母,易叔叔是过来看我的,我可以请易叔叔去我那里坐了吗?”   今天一早醒来他就在念叨着易叔叔要过来给他讲故事了,奶娘还当昨天是大人哄小孩儿呢,哼,一会儿他就让奶娘看看,什么叫做“言必行,行必果”,省得还一直把他当小孩儿哄!   周家的小少爷年满五岁就搬出内院,在外院有一个单独的院子了,易长安过去并无不妥;而且易长安本来就说是来看周景昊的,让周夫人一个女眷一直陪着也没必要,所以周夫人轻轻点了点头就允了:“易大人,真是劳烦你上心了。”   易长安笑着摆摆手,刚客气了两句,就被蹦蹦跳跳的周景昊拉着走了。   周景昊虽然才六岁,院子已经很有些严谨大方的样子了,小小人儿也一板一眼地吩咐几个小厮丫环泡茶的泡茶,拿点心的拿点心。   易长安心里不由叹了一声高门大户里的教养,没想到周景昊把那几个下人支使去做事后,转身就眼睛亮亮地看了过来:“易叔叔,你快给我讲故事啊!”   到底还是孩子……易长安有些好笑,一时有些想念起唐一念和易祯来,也不知道自己搬了新宅后送去的那封家书,此时已经寄到哪里了……   此时对着周景昊那双急切童真的眼,易长安很快就收敛了情绪,接着昨天的情节给他慢慢讲了起来。   大人说得绘声绘色,小孩听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去沏茶拿点心的下人并没有回来,反而是两道高大的身影踱进了院子,隔着窗户立在屋外听着屋里头的故事。   易长安正在屋里头声形并茂地讲道:“那唐僧叱道:‘你这泼猴,三番两回伤人性命,我却是留你不得了,这一纸贬书你且拿去,执此为照,我再不要你做徒弟了!’”   周景昊听得气炸了肺,忍不住嚷了起来:“真是不识好人心!这唐僧是什么师父啊,我要有这样的师父我就——”   不等他说出口,外面突然传来重重一咳:“景昊,不可胡言!” 第242章 另眼相看   天地君亲师,在大燕尊师重教是君子之德,师尊如父,从师而判离者,为众人所不齿。   周介甫生怕自己这孙儿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急忙开口喝止了他。   听到外面这一声,屋里头顿时一静,周景昊先跑了出来,老老实实给周介甫行礼:“祖父!”   易长安跟随在后,听到周景昊这声招呼,哪里还不明白这人就是当朝的吏部尚书周阁老周大人?正要躬身行礼,一眼瞄到周介甫身边的人,顿时一愣。   那人却一脸笑意地上前先打了招呼:“我倒是不知道长安除了会破案以外,连故事也讲得这么好;你要是去写书,只怕此刻已经名扬天下了。”   易长安连忙先跟这边躬身一揖:“太子殿下说笑了。”这才跟周阁老这边行了礼,“燕京府推官易梁请周大人安。”   周景昊愣了片刻,也在祖父的眼色下老实跪了下去:“太子殿下圣安!”   燕恒摆了摆手,扶了周景昊起来:“你就是景昊?快些起来,孤听说那天就你在那拍花子身上踢了一脚,易大人才发现了端倪……不错,有些胆识!”伸手就把系在腰上的一只玉蝉取了下来,递到了周景昊的面前。   周介甫连忙帮着孙儿开了声:“还不快谢殿下赏赐?”   见祖父开了口,周景昊连忙双手捧过玉蝉,顺着燕恒那一扶站了起来,瞥见祖父一个手势,恋恋不舍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垂头先退了出去。   到底是阁老府中,虽然周景昊才是一个小小的孩童,该学的规矩早早就学了……易长安正心生感慨,燕恒已经盯着她的脸慢慢开了口:“今天实在是巧,不如是长安也留下来陪孤一起赏赏周阁老府上的梅园?”   燕恒今天来周府,不会是跟周阁老商量什么事吧?今天她来得还真是不巧……易长安连忙敛神肃立:“殿下相召,长安恭敬不如从命。”   燕恒轻轻颔首微微一笑:“今日孤过来本来就是听说阁老府上梅花正盛,想着可以怡情一二,长安你也不必太拘谨了,一会儿陪孤小酌几杯;当初在沧州的时候,你可是还欠孤一餐酒的。”   堂堂太子殿下,宫中什么美景没有,还要巴巴儿地跑到周阁老的府里来赏梅?刚才她来的时候,周夫人和大管家也明明说阁老不在府中的,只怕是燕恒和周阁老正在商量什么要事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燕恒要出现在这里……   易长安心里正在呵呵,冷不丁听到燕恒说起自己欠他的那一餐酒,心里不由一个咯噔,见燕恒已经转身往外走了,只好先跟了过去。   陪在燕恒身边的周介甫心里却在重新掂量了一番:他当初还在翰林院的时候,就给太子殿下授过课,对这位殿下的心性自然有所了解。   他和殿下正在商量些密事,听到下面悄悄来报易长安过来府上了,殿下就有些心神不属,后来更是直接过来露面了;看来殿下是对这位易推官格外另眼相看啊……   周氏府上原来就是官宦人家,自然底蕴深厚,庭院楼阁各处布置大气中透着精致,确实移步成景,颇可一观。   隔着长了些绿苔的粉墙,就看到里面的梅园姹粉嫣红,间或还有一树淡绿玉白,想来里面名品不少,远远就有沁人心脾的暗香浮出,让人精神都为之清爽了几分。   园中的四角亭里早已布置了遮风的围幛,几只放了银霜炭的镂空铜炉被打造成仙鹤形状,放在四角亭中既美观大方,又将亭中熏得暖意溶溶。   等燕恒一行在亭中坐定,早有行止有方的下人将围幛撩开束起,方便亭中的人赏梅。   围幛一撩开,梅花的淡香随着一股寒风扑面吹来,易长安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   燕恒只轻轻一瞥,就回头吩咐了一声:“再加个炭盆来,火烧得旺一些。”   赏梅中重要的一环是闻香,炭火要是太旺,火气会冲淡冷冽的梅香,这赏梅就落了下乘。只是太子殿下发了话,谁又敢不听呢?   周府的下人很快就送进来一只燃得旺旺的炭盆,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庆吉更是手中捧着一件狐裘披风递到了易长安面前:“易大人,天冷风大,小心着寒,把这件披风披上吧。”   这个……比她年纪大一倍有余的周阁老都没披风呢,这样不太好吧?易长安正要推辞,燕恒已经走近拿起了披风一扬,就裹在了她的肩上。   易长安连忙抢过燕恒手中的系带,退后了两步:“臣谢殿下赐衣。”   当初在沧州,他一走近易长安,陈岳就有意无意地拦在前面,今天陈岳不在,易长安却自己飞快地退了几步……若说这是一个臣子对太子殿下的敬畏之心,燕恒却总觉得并非全然如此。   易长安,是在警惕自己的靠近吗?为什么?   不过当着周介甫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燕恒只是深看了易长安一眼,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先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他一落座,周介甫这才跟着落座,示意亭外的人先上了茶水来。   有茶水自然有茶点,周介甫刚和燕恒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见燕恒将一碟茶点往易长安手边轻轻推了推:“长安怎么光喝茶,来来,吃点茶点,阁老府上的茶点味道可比外面的可口多了。”   易长安谢过后伸指拈了一块慢慢嚼了,周介甫一颗心却跟那揉过的面团儿似的,百般纠结起来。   他不仅跟太子殿下有一份师徒之谊,几乎还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只是青睐一名精干的臣子,殿下招揽便罢了,但是今天这一番礼贤下士的态度,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些别的意味?   燕恒侧首看着那两根修长的手指轻拈着糕点送入口中,明明不带任何的意味,却让他心中莫名一跳……将那只修长的手扣在掌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摆在膝上的一只手在袖中悄然握紧,燕恒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看向亭外渐渐笼罩在暮色中的梅林:“周大人,孤瞧着天色也不早了,让人备膳吧。孤可是早就垂涎你府中那几瓶好酒了,难得今天还有长安作陪,我们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易长安差点没咬到自己的手指,飞快地抬头看了燕恒一眼:“殿下,臣——”   亭外突然有一人急步趋近,跟守在亭畔的一名青色劲装男子耳语了几句。青色劲装男子犹豫了片刻,转身进了四角亭,虽然恭敬先给燕恒行了礼,却是对着周介甫禀的事:   “大人,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说是昨天夜里一起命案有了些许线索,因易大人是当事人,要请他出去协助一二。” 第243章 不安   陈岳能查到易长安在自己府上是易事,但是为着案子过来跟自己催人,只怕锦衣卫接手那起命案大有乾坤,而且还说易长安是当事人……周介甫微有迟疑,看向了座首的燕恒。   燕恒是知道昨天夜里易长安经历了一场劫杀的,而且董渭回禀他说,受伤的那几人竟是咬碎毒丸宁可自尽也不愿被人活捉,只怕里头大有千秋。   陈岳贯来紧张易长安,想来是查出了什么,这才急着要找易长安过去……只要人安好,他何时相召不得?燕恒只片刻就点了点头:“本想着跟长安小酌一聚,既然你那边有事,只管先去办吧。”   易长安心中好一阵庆幸,连忙起身告辞,一边伸手就要把自己身上那件狐裘披风解了下来退还。   燕恒面色怫然地止住了她的动作:“怎么,长安是嫌孤的这份赏赐小了,还是嫌弃这是孤穿用过的?”   这大帽子压下来……易长安无奈地解下披风,双手捧了跪下:“臣不敢,是臣身形矮陋,匹配不上殿下这狐裘,臣不敢暴殄珍物……”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但是跟燕恒几人比起来却是要矮上一截,那件狐裘披风披在身上,坐着时倒不觉得,站起来就明显看到长了,下缘已经扫到地面上了。   若是拥他入怀,易长安应该只及他的肩膀……燕恒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一惊,飞快地稳住了心绪,亲手将那件狐裘接过,顺手握住易长安的手扶了她起来:“也罢,回头孤就让人另外给长安做件披风过来。”   易长安的双手捧了那件狐裘披风,燕恒本来只是随意扶握,却没想到正好握住了她的手腕,只觉得指上触及的肌肤细腻柔滑,胸口不由“嘭”的一跳。   幸好庆吉上前要接过狐裘披风,燕恒借着身子微侧,将自己的异样掩饰了过去,只低嘱了一声:“今日长安既然有事就罢了,等过两日来孤东宫赴宴,可不许再推脱不饮了。”   易长安苦着脸应了,又跟周阁老告了辞,这才暗吐了一口气,退出了四角亭。   燕恒一个眼色,庆吉就跟在易长安身后相送了几步,瞧着离四角亭远了,才低声嘱咐了几句:“易大人,殿下今日是微服而来……”   易长安连连点头:“庆公公放心,我不会把殿下过来的事乱说出去的。”   庆吉笑吟吟地接道:“知道易大人向来做事仔细,咱家也不过白叮嘱一声;知道易大人不善饮,易大人只管放心,过两日太子妃殿下的生辰宴,咱家到时偷偷给易大人上些果酒就是。”   他心里明白得很,太子殿下那般关心着易长安来不来,瞧着这位易长安易大人似乎很是畏酒,庆吉还真担心这位万一哪里没想通,到时找个什么借口不过来了。   易长安要是不过来,殿下那天肯定不开心,庆吉不能明着说,只能先拿软话兜着,好歹让易长安先安下心。   易长安连忙应了:“多谢庆公公了,到时还请公公多担待一二。”   庆吉这才放了心,笑着向易长安拱了拱手,就立在月亮门里目送她离开。   周府的大爷周继祖已经下了值,正陪着陈岳在正厅里坐着奉茶。毕竟陈岳是锦衣卫的人,身上那阴戾的气息又丝毫不收敛,周继祖一时也不知道攀些什么话题才好,正觉得有些如坐针毡,见大管家引着易长安过来了,连忙起身:“易大人来了——”   陈岳也跟着起了身:“易大人,昨天那些袭击你的歹徒,我们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有些情况还要请你过来核实,因事情紧急,我只有冒昧过来了。”   “有线索了?真是辛苦陈大人了。”易长安一脸振奋,客气跟周继祖道了别,跟着陈岳一起出了周府。   刚坐上马车,易长安就轻吁了一口气:“陈岳你可来得真及时,我差点就要被留下来喝酒了!”   陈岳定定看了易长安一眼,凤眸中墨色微浓,片刻后却倏尔扬唇:“就是看到太子殿下去了周府,怕你一个招架不住——”   他语中微带双关,易长安却并没有听懂另外一层意思,只是皱着眉头:“就我这酒量,哪里敢沾酒?你说后天太子妃的生辰宴上,像我这种微末小官,应该不会被灌酒吧?”   从五品的推官是微末小官,但是得太子殿下看重,更得皇上亲自赏赐了一幢宅子的从五品推官,那就未必还是微末小官了。   “看来也只有委屈我这个京畿锦衣卫千户替你这微末小官挡挡酒了。”陈岳伸手轻握住易长安的手,眸中有碎光微闪,“不知道易大人可想好了何以相报?”   “东宫佳酿难得,我慨然让出自己的份额,让陈大人畅快酣饮,难道不应该是陈大人谢我?”易长安愕然睁大了眼,慧黠的黑眸中流光百转,让人几欲伸手撷取。   陈岳心神骤然一松,手上一个用力,就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凤眸中笑意清浅:“易大人如此慷慨,让陈某无地自容,惟有以身相报,易大人你说可好?”   论脸皮的厚度……府衙推官对锦衣卫甘拜下风!易长安微红了脸,推了推陈岳的胸膛,低嗔了他一声:“在马车上呢……我饿了,我们先找地方吃饭去?”   陈岳先前因为知道燕恒也去了周府后一直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由着易长安推开了自己,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放:“好,边吃边说。昨天的事,我这里确实得了些线索……”   “找到人了?”易长安大感兴趣地转过头看向陈岳。   “恩,有人见过那几个人前几天曾经出现在玉水桥一带,我已经让常大兴带了人去盯着了。”陈岳轻轻摩挲着易长安纤细嫩滑的手腕,眼中闪过一抹森寒。   燕京东城玉水桥一带,靠近皇城,住的不是达官就是贵戚,昨天袭击易长安的那几人行事极肖黑麟卫的作风,如果说黑麟卫已经混进了朝中重臣中……   当初杀了锦衣卫试千户张明忠,却试图嫁祸给他的童世信在那般严格的看管下还能自杀,陈岳那时心里就隐有怀疑;此时发现了这么一条线索,陈岳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易长安并没有联想到童世信那时的事,只是想到玉水桥那一带住的高门大户,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还是前梁那些人想搞鬼吗?如今天下刚得太平安稳,老百姓的日子也刚过得好些,那些人……”   若是大燕被搅起内乱,满足的是某些人的野心,苦得却是天下百姓! 第244章 免死金牌   周府。   易长安一走,燕恒也失了不少兴致,草草用完了晡食,就向周介甫告辞。   周介甫起身相送了几步,看着燕恒几番欲言又止。燕恒看在眼里,屏退了众人,拱手轻轻一揖:“老师可是有话教我?”   他特意自称了“我”而不是“孤”,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周介甫再不犹豫,语重心长地低声道:“殿下礼贤下士是为君之美德,只是今日老臣观殿下对易梁似乎格外不同,殿下——”   到底是能当阁老的人,感觉自然很是敏锐!燕恒心中一紧,面色微微滞了滞才说了出来:“老师,我大燕立朝以来,文武百官无数,天纵英才亦是不少,老师可曾见过易长安这样破案如神的人物?”   寻常的地方官,能不冤枉好人就可以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了,各地衙门里多的是疑难积案,周阁老自己就是从地方官起身,如今除了大儿子在京中,其余几个儿子都在地方为官,哪里会不清楚这些事?   听到燕恒这么问,周介甫缓缓摇了摇头:“自夏氏案后,老臣也曾关注过此人,此人破案之能,确实是老夫平生所未见。”   “民有积怨不散,则易被有心人鼓动,若使天下无冤,何愁我大燕根基不稳?”燕恒负手看向天穹中那轮清冷的圆月,轻声开了口,“我大燕善治理政事的人不少,善刑狱推案之人却不多。   老师,我想从易长安入手,补足这一块,纵然难以一日为功,以后也能为我大燕留下可用之才,假以时日,我大燕总有清明盛世之时……”   寿王燕泽虽然被贬为庶人守皇陵去了,可是还有其他几王犹自野心勃勃,燕皇此时也不过知命之年,而太子燕恒早已成年,此时燕皇虽然看重燕恒,可是君心难测……   所以燕恒说出“纵然难以一日为功”的话之后,周介甫心中一阵触动,等听到“清明盛世”之时,眼中已经微酸:“殿下胸怀天下大势,是老臣短视了!”   燕恒收回停留在那轮圆月上的目光,淡淡一笑:“不过是我总想着让这天下四角俱全的一点念想罢了……只是今既有能力,做,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天色也晚了,老师不需再相送,孤,这就告辞。”   周介甫连忙驻了足,看着燕恒的身影很快隐入黑暗中,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易梁,今日看来行事倒也方正有度,以后若得便,他一定多提携几分!   燕恒已经被董渭护着闪身进了一辆不起眼的青油马车,车声辚辚,不紧不慢地驶进了一条宁静的小巷;燕恒此时的心绪,却骤然翻滚起来。   他先前跟周介甫说的,是他以前心中所想,可是这一切,自昨晚以来,却不知不觉已经夹杂了别的意味。   他曾以为自己不过是诚心招揽,以期今后君臣相得,为什么在昨天看到陈岳紧扣着易长安手指的那一刻,突然有些东西就在心里头变了呢?   哪怕明知道不可为,这一丝念想却像是一粒生命力十足的种子,突沐春风细雨,无可阻挡地、一下子就萌了芽……   “殿下。”   马车外传来董渭压低的声音,燕恒不出声地掀帘下了马车,默默进了秘道,回到了东宫的长思殿,自己的书房。   听到书房里传来些许声响,房门外很快响起了一道尖细的低声:“殿下?”   庆吉如今收着两个徒弟,一个杨平,管着这东宫的诸项杂事,一个张淮,如今管着内宫的情报收集;外面的候着的,正是张淮。   都这个时候了,如果不是有事也不会守在长思殿外面。燕恒冲庆吉点了点头,让他开门带了张淮进来:“何事?”   听到太子殿下的声音中略带了一丝疲惫,张淮行礼后连忙禀报了:“下午申时末,皇上召见了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   陈岳是在召见后一出来就过来找易长安的……坐在圈椅上的燕恒身子不由微微前倾:“说了何事?”   “似乎是去年陈大人觐上的一些火器方子,今天秘坊那边已经造出来了,皇上亲自去秘坊那边看了效果,回来后很是高兴,即刻让人把陈大人召了进来,说是他觐方有功……”   燕恒微吐了一口气,重新把背靠了回去,半闭上了眼睛:“孤记得上回周良保就跟皇上抱怨过,说他那两个副指挥使毛文义和徐忠不如人意,皇上后来把才在沧州任职的陈岳调过来也是暗有此意,莫非今天已经宣了旨意?”   张淮飞快地摇了摇头:“皇上本来也说要赏陈大人一个副指挥使的职位,却被陈大人辞了!”   “辞了?!”燕恒睁开眼盯着张淮,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惊疑。   陈岳此人,燕恒与他相交后不是不知道,因为背景单薄,所以陈岳自入锦衣卫以来非常上进,几乎是以命搏功;眼看着这觐了个火器方子有功,可以更上一层站到更高的位置,陈岳怎么会辞了呢?   “是,陈大人说,虽蒙皇上厚爱,然他新任京畿锦衣卫千户时日尚且不久,此时再晋职位只恐在锦衣卫中引人非议,闹得人心不稳;所以请皇上暂缓封赏,容他再立功劳了再说。”   到底是锦衣卫里混久了,陈岳倒是很会把握人心……燕恒轻轻点了点头:“依皇上的性子,想来是准了后另外赏了他什么以做补偿吧?”   张淮的脸色一下子古怪起来:“殿下明鉴。只是陈大人要的补偿有些奇怪……”   皇上的赏赐都由内务府出,无非是金银财宝、良田美宅,或者还有美貌的宫娥之类,张淮竟然说这补偿有些奇怪……燕恒不由也来了兴致:“陈岳跟皇上要了什么了?”   看陈岳今天还好好地过来找易长安,就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触怒燕皇的举动,那会是什么奇怪的赏赐呢?   “陈大人请皇上赏了他一面免死金牌,除五罪以外,其他罪由皆可既往不绺的免死金牌!”   燕恒不由愕然。   大燕律规定有五罪为罪大恶极,永不在赫免之列,五罪之中,已经包含了谋逆、叛降、贪贿、不道等罪名,身在锦衣卫,如果陈岳会做些触犯律法的事,肯定就是能框进这五罪之中。   那除了这五罪以外的免死金牌,陈岳求来还有什么用?难不成陈岳还能未卜先知,他以后会犯五罪以外的罪行?可是除了五罪以外剩下的那些罪名,哪一项是身为锦衣卫重臣的陈岳所不能摆平的呢?   即使是他对易长安……真有了那些事,曝出来后也不过一桩风流逸闻,影响再严重也就是贬上一级官阶罢了,只要他还是跟现在这样精干得力,自然是圣眷在握,哪里会用得上免死金牌?   燕恒指节轻叩着圈椅扶手,眼中的惊疑转为沉思,片刻后还是有些茫然;他本来跟陈岳也算得上有些私交了,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看不懂陈岳了…… 第245章 狗皮膏药   玉水桥那一带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太子妃的生辰已经到了。   一大早宫门外就铺上了崭新的猩红茵陈,茵陈外摆放了一溜儿的盆栽山茶,更别说今天东宫穿粉着绿出来迎客侍宾的那一排娇袅宫娥了,娇花美人相杂而立,给青砖碧瓦的宫殿平添了几分活泼生气。   东宫开宴,并不是什么官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得拿到了东宫发出的请帖才行。就是拿到了请帖,进来的时候也很有讲究,官阶低的自然要先来,官越大,自然是越往后头踩着点儿来。   不过到底是太子妃的生辰宴,估计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踩着点来了。   知道太子妃武清娴开宴,宫中燕皇和皇后早发了话下来,说是他们就不过来了,免得为着紧张他们,反而误了武清娴的宴席。   人虽然没有过来,为着给太子妃做脸,东西却是赏下来不少,系了红绸被格外供在东宫第一进宫殿里。其他人等送的礼物,再是珍稀贵重,却是没有这等荣耀了。   易惟敦唯唯喏喏地跟在武筠后面,迈进了东宫的大门,虽然垂着头,眼风却四下乱扫;这可是太子殿下住的东宫!瞧这朱檐玉拱、金碧辉煌的各处铺设,要不是他跟武筠交好,几辈子都来不了这等地方呢,等自己回去后可有得跟那些个人吹嘘的了……   易惟敦正想得出神,武筠不耐烦地扯了下他的袖子,见他回过神,冲他隐讳地努努嘴;易惟敦这才注意到前面正殿门边儿当首还立着一名太监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太监,看来就是负责收礼的知客了。   易惟敦连忙从袖袋中取出礼单,微躬着腰跟着武筠走了过去。   今天太子妃的生辰宴,请的除了些亲眷,就是些不能略去的往来人情,这些自然都是朝中颇有些品级的大人和女眷,出不得差错,所以庆吉的徒弟杨平亲自出来做了知客。   一见到武筠,杨平心里就有些腻歪。   武筠是太子妃殿下的庶弟,按礼说,今天太子妃殿下生辰,请的家中亲眷,武筠过来也确实没有什么。只是太子妃殿下的这一位庶弟——   平日里惹鸡招狗、沾花惹草的,平常可没少给武家的名声抹黑,只是他的姨娘是太子妃母亲的贴身大丫环,平素也是个极听武夫人吩咐的,只是对儿子太过溺爱了些。   太子妃看在母亲的份上,多多少少也还是给了武筠些许脸面,不过上回武筠竟然脑子抽了去调戏一位小娘子,偏偏那位小娘子又跟都察院任御史家沾亲……   御史们风闻奏事,没事见着点影子都要喷几斤唾沫出来,何况这还是出了事?第一天任御史就将太子妃娘家连带太子都喷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外戚跋扈、欺凌弱小,长此以往,民心生怨都说出来了。   太子殿下回来后自然没有好脸色,足足两个月没有进太子妃的屋里头,就是太子妃殿下也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她平常为着太子的事,很是约束家里,自己嫡亲的兄弟都规矩老实,偏偏就是这庶弟,典型的猪队友啊,时不时地出来蹦哒几回拖后腿。   为着那件事,武筠被家里狠狠罚了一顿,听说还送到外地去了,估计是到年底了,这才又蹩摸回来了……这会儿这小子打着给嫡姐贺生辰的名头过来,怎么也不能往外面赶啊?   杨平一脸笑容地迎上前来:“武九爷,您来了,快里面请。武老大人带着大爷、二爷几个刚刚进去,咱家这就让人把九爷一起带过去——”   这武筠,还是交给武家的人给看着吧,太子妃这一趟生辰宴,相熟人家来的家眷也不少,可不要被这个武九给弄出什么事来……   武家是太子妃娘家,自然是带着家眷早早就先来了的,武筠本来回来也是在家里禁足,今天是瞅着他们都走了,这才偷摸着出来的。   听说自己父亲和几位嫡兄都在里面,武筠哪里敢去触那个霉头?连忙缩了缩脖子,把身后的易惟敦往前面推了推,嘴里含糊道:   “是杨公公啊……父亲那边事情多……我这还带着几个朋友过来呢,得照顾这几个朋友一起才好……这是宣州河间易家的嫡出子弟,姓易,行三,叫易惟敦,我在宣州的时候多得易三照顾,这回难得他来了燕京,又正好赶上姐姐生辰……我就、我就带他过来一起沾沾喜气……”   宣州河间易家,也不是什么世家,这易惟敦看着面色有些青白,只怕也是跟武九一样,都是个纵欲胡闹的……只是这会儿来者上门是客,又是武筠亲自带来的,杨平身为一个东宫的奴才,也万没有把人往外赶的理。   杨平面上不显,依旧是一副笑模样:“易三爷好。”   “杨、杨公公好。”   这会儿能当知客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要是太子殿下登了大宝,这位杨公公可就是轻易难得一见的天使啊!易惟敦的舌头不由打了个结,见武筠在后面使劲儿拿手戳他,这才有些忙乱地把礼单和自己带来的那个礼盒奉了上去:“来得仓促,些许贺礼,不、不成敬意。”   这话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杨平眉头微微蹙了蹙,还是礼数周到地收下了那份礼单和那只礼盒,目光极快地半开的礼单上扫了一眼,被里面写的“极品帝王绿翡翠一块”那“极品”两个字给噎了噎,转手就交给了身后的小太监。   东宫珍宝何其多,送块帝王绿翡翠老老实实写帝王绿翡翠就是了,还极品……这种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帐外耍大刀的人,实在是——算了,一会儿自己得亲自嘱咐小兴子几个,好好看着武九和这个易三一点,免得他们冲撞了里面的贵人!   易惟敦并不知道杨平这一会儿心思已经拐出了七八里外了,见他收了礼单和礼盒,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翡翠花了易家不老少银钱,还差点丢失,这可是易家跟太子殿下搭上线的金线呐,等这回露面过后,自己再多想想办法混个脸熟——   杨平却突然轻咳了一声:“易三爷,后面这位公子可是跟易三爷一起过来的?”   后面?今天这场合太大,他和武九可是连长随都没带的,哪里还有跟他一起过来的人?   易惟敦转过头看着正等在他身后、一身宝蓝色锦袍的易长安,愕然睁大了眼:“易……咳咳,你怎么……你……”   该死的,易五什么时候也进了京?!对了,肯定就是在滁州的时候,易五知道自己这块极品帝王绿翡翠是要送给太子妃殿下的生辰礼,暗中就留了心!   都怪自己刚才一直低着头,一时没留神,倒没注意易五什么时候钻了空子跟在自己后面也进来了!这混球王八蛋,倒是盯得一手好梢,这是想当狗皮膏药粘在自己身上过来混前程呢! 第246章 打脸啪啪啪   想到滁州那一段绝对不想再回忆起来的经历,易惟敦飞快地转回头跟杨平矢口否认:“杨公公说笑了,这人是谁我并不认识!今日太子妃殿下大宴,公公可小心不要让一些不相干的闲杂人给混进来了!”   易惟敦虽然有把柄捏在易长安手上,不过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东宫!易惟敦也打赌易长安不敢在这里闹起来。易长安可是官面儿上的人,在这个场合要是被记了名儿,这一辈子的仕途可就毁了!   “我跟前面这两位公子确实不是一路的。”   易长安果然没有闹,而是老实承认了,易惟敦立时洋洋自得补了一句:“哎我说你,哪儿来的还不快滚回哪儿去!这儿可不是那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你可别想着鱼目混珠,要是冲撞了贵人,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杨平的眉心不由打了个结,心里对易惟敦的评价立时降到了冰点。   宣州河间易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听说也是地方大族了,难怪除了那一位,这一年年的就没听说出了什么人!原来嫡支的子弟都只是这点眼光和胸襟——   易惟敦还真当这里是乡下土财做寿呢,哪个牌面上的人都可以过来讨吃的?这里可是东宫,寻常人怎么可能进得了东宫的大门?   如果不是站在易惟敦身后的那位年青公子若有意味地看了易惟敦好几眼,杨平也不会问出那么一句话。   今天来的人他这里都得记着,心里才有个数儿,这位公子眉目隽秀,目光清明澄澈,站在这里跟武筠和易惟敦这种人一比,谁是死鱼眼珠子,谁是珍珠一目了然!   不悦地侧目扫了易惟敦一眼,杨平上前一步声音和蔼地向易长安行了礼:“请问客人尊姓大名?”   易长安刚把袖袋里夹了礼单的请帖拿出来,还没递到杨平手上,杨平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急切又欣喜的呼喊:“哎呀易大人你可来了,殿下刚催着咱家过来看瞅瞅呢!”   这声音,不是庆吉又是谁?杨平连忙转回身跟庆吉行了礼:“师父——”   不等他说完,头上就挨了庆吉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子:“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兔崽子,在这里磨蹭什么?见着易大人还不赶紧迎进去,合着我一大早都是白吩咐你了!”   这不是还没来得看请帖问名讳嘛……他对这位易大人闻名已久,可是还从来没有会过面啊……杨平可不敢在自己师父面前分辨一句,躬身先向易长安郑重行了礼:“对不住对不住,还请易大人见谅,咱家一时没认出大人——”   易长安连忙扶住了他:“杨公公这还是第一回 和我碰面呢,哪来的什么对不住,庆公公这是卯着劲儿要严师出高徒啊……”   易长安今天能过来,庆吉心里就立即安稳了,刚才真不是他胡沁的,太子殿下先前已经问了一回易长安来了没有了;太子殿下何等样的人,一大早的就惦记着易长安过来没有,庆吉哪里还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   虽然他一大早就吩咐了徒弟杨平,一见着易长安过来就即刻来报,只是被太子殿子这么问着,庆吉也坐不住了,索性先过来这边看看,没想到恰好赶上了。   易长安其人,杨平身为庆吉的徒弟,被师父提点着早有耳闻,这回得见了真人,连忙就势起身,将请帖和礼单胡乱塞在身后小太监的手里,微躬了腰一脸笑容地相请:   “一早师父就提着耳朵交待咱家了,易大人来了即刻去报,咱家正想着哪一位公子如此姿容丰仪,没成想还正是易大人……”   庆吉这时早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笑骂着拍了一记杨平的后脑勺:“易大人什么样的人,要得着你这小兔崽子来吹捧?你赶紧地做好你的事就行了,咱家领着易大人进去!”   杨平连忙“哎”了一声止了脚步,送了师父庆吉带了易长安往大殿侧门走了,回头直了身子看见易惟敦还在那里目瞪口呆,轻咳了一声:“小兴子,带武九爷和这位易爷进去吧。”   身后的一名小太监接到他眼色,连忙上前引了武筠和易惟敦走;却是走了另外一边的侧门,才到半路,斜刺里就另外来了一名小太监,笑吟吟地跟武筠打招呼:   “原来武九爷在这里。武老大人听说武九爷也来了,让小人带九爷过去呢,九爷,请。”   武筠顿时苦了脸,他本来还想避着他那爹和几个兄长,到时偷偷找上太子姐夫说上几句话的呢……这一下子被拎了过去,他那爹不会马上把他打包走吧?   武筠眼珠一转,捂着肚子就叫了起来:“哎哟,也不知道早上吃错了什么,这会儿肚子怎么疼得厉——”   “吃坏了肚子?”一道冷淡的声音突然传来,“那正好,我送九弟回去看大夫吧;太子妃殿下今日喜宴,可不好在这里请大夫冲撞了殿下的喜气!”   武二爷冷冷板着一张脸,从小太监身后那个路口大步走来;幸好他还是赶过来了,不然老九这个没脸没皮的只怕还要赖在这里。   今儿多少大人的家眷都过来给太子妃殿下贺寿,可不能再让老九这粒老鼠屎再坏了武家这锅汤!借着年底团聚擅自从宣州那边回来也就算了,连父亲说的禁足都敢私下违逆……   等他把老九拎回家,一定要好好跟父亲进言,绝对不能再这么放任老九给武家、给太子妃殿下抹黑拖后腿了,武家的家法,该用的就得用起来!   来的是自己的嫡兄武家二爷,武筠顿时没了辙儿,灰溜溜地被武二爷提了回去。   小兴子站定了身,瞅着武筠走远了,似笑非笑地看向易惟敦:“易三爷,你看这武九爷身子有恙回去找大夫了,你要不要——”   他可是花了几万两才买了那块极品帝王绿翡翠当了敲门砖,这才进了东宫的门儿,地儿都还没踩热呢,难不成就得转回去?   易惟敦扯着脸皮呵呵笑了两声,将一只荷包悄悄递了过去:“武九爷有他兄长照顾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那个……刚才进去那位易大人,我刚刚想起来了,他也是我宣州河间易氏一族的,是我族弟、族弟!兴公公有事只管去忙,回头我去找我族弟,呵呵,我去找他就是了,就不劳烦公公了,不劳烦了……”   刚才还说不认识人呢,瞧着人家被庆公公亲自迎进去了,这会儿就记起来人家是族弟了?这打脸可真够啪啪啪的!   可打脸再响,也抵不过这位脸皮这么厚!小兴子手中一掂那轻飘飘的荷包,目带鄙夷地看了易惟敦一眼,想到杨公公那里并没有格外吩咐,到底也不想在这种日子里做得太出格,将易惟敦带到一处偏殿里就走了。 第247章 易五?   易惟敦长松了一口气。没了武筠带着他,先前他还真怕这小太监翻脸把他给丢出去,幸好没有……   瞧着这偏殿里几位人物颇有些英姿,易惟敦连忙整理了下衣襟上前跟人搭讪;这可是结交燕京权贵的好时机!   “这位兄台有礼了——”   易惟敦刚走近一名气质英伟的中年男子,殿门口就走来了一名小太监,客客气气地扬声唤道:“敢问耿侍郎的长随是哪位?耿大人有事相召。”   那名气质英伟的中年男子立即上前应了声:“有劳公公了,正是小人。”行礼后立即跟着那小太监出去了。   易惟敦偷眼瞧着那位耿侍郎的长随袖子一拂,就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小太监,小太监不动声色地收下了,不由暗咽了一口浊气。   瞧着那荷包的丰瘪程度,一个长随,打赏个小太监比他都财大气粗多了,这燕京里的人物……果真是不同凡响啊,要是他多巴结上那么一两个——   先前跟耿侍郎那位长随说话的一名锦衣少年大概见易惟敦那个招呼没落处,好心跟易惟敦搭起话来:“兄台贵姓?如今在哪位大人门下驱使?”   易惟敦连忙笑着回了话:“免贵姓易——”   等等,在哪位大人门下驱使是什么意思?!   “姓易?”那锦衣少年只思忖片刻已经略带惊喜地看向易惟敦,“可是府衙易大人门下?”   如今当奴仆的得了主人的心意,赐了跟主子同姓可是件极荣幸的事,那锦衣少年顿时看向易惟敦眼热了几分,也更客气了几分,不等易惟敦接话,就极是健谈地咕呱起来:   “你家大人也真是了得!我可是听说了,你家大人才从滁州过来京府衙门上任,头两天称病不出,竟是耍了个障眼法,第三天就智破了夏氏命案……   ……那些拍花子做案隐蔽,来去无迹的,诸人都推却,偏偏你家大人竟直上前跟府尹宁大人领了任务,不出半天,就擒到了两名拍花子,捣了他们的老窝,找回了周阁老家的孙少爷……”   易惟敦越听眼皮越跳,先前还想着是不是有同姓的哪一位,可这从滁州过来任职,还会破案的,除了易长安还有谁?   他一个嫡支子弟,还被人误会是那贱种的下人——易惟敦一时恼上心头,张口就打断了那锦衣少年的话:“谁是易梁那……的长随了?我堂堂宣州河间易家的嫡支嫡出,怎么可能跟长随这些下贱之人混为一——”   那个“谈”字还没有出口,易惟敦就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冷嗖嗖的不对。   先前那对他笑脸相迎颇为健谈的锦衣少年已经退了一步,轻哼一声:“宣州河间易家的嫡支嫡出?这么大的名头,还过来这边跟我们这些下贱的长随混作一处做什么!”   锦衣少年把“下贱”两字咬得格外重,易惟敦犹懵懵然地解释了一句:“那个……兄台,我不是说你——”   旁边另外一位年青男子已经讥讽地嗤笑了一声补刀:“你是说的这里在座的各位!这位宣州河间易家的嫡支嫡出的易大爷,这里本来就是我们这些下贱的长随憩足的地儿,还是请你高抬贵足,赶紧从这儿走吧,可别混在我们这儿污了你的身份!”   先前瞧着那个小太监引了这易惟敦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就并不怎么好看,能跟着这些京官的长随都是成了精的人儿,这会儿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这个易惟敦就不是什么要紧人,很可能还是搭着偏手混进来的,主事碍着面子不好赶客,这才支着小太监带到了这边偏殿来……   这里……竟然是那些长随们呆的地方,那该死的小太监竟然把自己带到这群人这里!瞧着那一双双满含了奚落之意的眼睛,易惟敦只觉得脸皮被那些目光刺得火辣辣的,紫胀了脸色掩面掉头就往外走。   “哎,宣州河间易家的嫡支嫡出的易大爷,怎么就走了呢?等那边散了宴以后我可以帮你引荐给我家老爷啊——”   “还是算了吧,你家门槛高着呢,不如我来引荐吧……”   “……哪个乡旮旯来的土包子……”   “……还以为自己多大的脸呢……”   易惟敦胸前一口气憋得不行,本来还想找小太监把他带到那些大人去的殿中,听着身后传来的一阵嗤笑声,胸口的那股气顿时像被人戳了一针似的,噗嗤就瘪了下去。   武筠被拎走了,他……算了,他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易惟敦垂头丧气地从偏殿走出来,推说家中有急事要先走,在外面找了个面生的小太监带路,绕过一条甬道,远远瞧见另外一边的一处园子里人影憧憧,其中一道很是熟悉的宝蓝色的身影正陪在一名身穿明黄色衣袍的青年男子身边。   易惟敦不由驻足。   那小太监见他往那边看去,也往那花团锦簇的园子里看了一眼,笑着解释了一句:“太子殿下正在寻香园里跟来客游逛呢,瞧着这时辰,只怕很快就要开宴了。”   想不到易长安这个会巴结的狗皮膏药,这会儿竟然已经混到太子殿下身边搭上话了……易惟敦暗自咬了咬牙,跟着小太监往宫外走去。   这贱种自小在他易家的大宅子里长大,吃他家的、用他家的,凭什么这会儿混出些脸面来了倒要把他给撇开了?   不成!他虽然有把柄在易五手上,可是族长那边没有啊!他得回宣州去找族长,把这事儿好生给族长说道说道,总得让易五知道什么叫宗族家法,到时他再跟在族长后面过来就行!   易惟敦这么一想,心里顿时满足了,出了东宫后步子轻快,也不去武筠府上探风了,直接就往自己下榻的客栈赶去。   眼瞧着还差一条街就要到地儿了,旁边巷子里头突然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是着了暗青色的一袭普通衣袍,正不紧不慢地往巷子里头走去。   那人虽然半边脸都被一条大毛围脖遮住了,可是毕竟是曾朝夕相处过,就是刚才也刚刚碰过面,那眉眼不是易五又是谁?可是自己出来的时候,易五不是还在东宫里头正巴着太子殿下说得欢吗?!   易惟敦心中疑惑顿生,脚下一拐,就追着那道暗青色身影赶了过去…… 第248章 敬酒   东宫寻香园。   园中一角有数株名品梅花,廊下遍放了开得正盛的山茶花,因是太子妃生辰,摆放的俱是六角大红、赤丹、壮元红、绯爪芙蓉之类的喜庆颜色。   易长安看得有些视觉疲劳,先前应付燕恒也说得口干,瞅着这时正好有人上前寻了燕恒说话,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进了回廊拐角的一间敞轩先歇歇足。   太子燕恒在外面,来的大部分客人自然也都陪着站在外面,这会儿敞轩里并没有人进来,负责这间敞轩的小太监见有人进来,连忙上了热茶,就规矩地退到门外听唤了。   易长安一下子得了清静,捧着热茶安然坐了下来。   敞轩俱是落地的长窗,螭虎戏宝鼎纹透雕的窗格上装着小块的透明玻璃,既可挡风,又不影响轩中的人观景。轩中并没有燃香,客座旁边一张紫檀八角龙纹花台上,摆放着一盆幽幽吐芬的金盏玉台水仙,白玉般的六瓣花心中,拱着一圈小小的金黄色副冠,叶梢青葱细长,让人一眼观之忘俗。   刚才在外面看多了大红大绿,一下子来了点小清新养眼,易长安轻嗅了一口水仙的香气,不由惬意地眯了眼。   “长安你倒是会偷闲,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门帘子轻轻一撩,一人微笑着走了进来。   易长安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上前行礼:“殿下……”   “不须多礼了。”燕恒一手扶住了易长安,目光落在那盆金盏玉台上,“长安喜欢水仙?回头孤就让人给你府里送上两盆,年节也好应个景。”   宫中要养出这些鲜花儿可是费了不少精力的,别小看这区区一盆金盏玉台,在外面价值可不菲;易长安连忙推却,嘴上话却说得漂亮又风趣:   “这怎么行?不过到东宫赴一趟宴,这又吃又拿的,把送的礼都拐个弯儿给挣回来了,回头殿下醒过神来,岂不是要恼了臣下?”   燕恒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侧目看向易长安,眸中有碎芒微闪,若有深意却又一纵即逝,声音微微低了下来:“孤怎么会恼了长安?”回头就扬声唤了一声,“庆吉,记着让人一会儿送两盆金盏玉台去易府。”   听着庆吉在敞轩门外应了声,知道燕恒这是不容自己拒绝了,易长安只得再三称谢:“这无功不受禄的,殿下这赏赐——”   “既怕无功,一会儿开宴了长安你陪孤多饮几杯酒,就算你折过这份心意了!”燕恒一口就打断了易长安的话,貌似极顺手地携了她一道往外走去,“马上就要开宴了,长安跟孤一起过去吧。”   易长安却飞快地挣开了燕恒的手,退后一步微躬了身子:“殿下先请!”   燕恒只顿了片刻,就面色不变地先走在前头了;易长安微低了头落了三步的距离,这才抬脚跟上了燕恒,心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抹狐疑:   似乎今天太子殿下对她更显亲热了,难不成她跟件古玩似的,每多存世一天,在燕恒眼里还有增值功能?还有陈岳这个家伙,不是说好了很快就会过来的吗?怎么眼看着就要开宴了,还不见他的人影……   直到两人进了广殿入了席,陈岳也没有赶过来,易长安估计陈岳手上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心里不由郁闷起来:今天这场面有些大,一会儿要是喝醉了可怎么得了?   宁玉堂正坐在她上首一席,见她拧着眉头,似乎一脸为难,忙关切地问了一声:“长安可是有什么难事?”   他手里的这张请帖还是托了易长安的福才得来的呢,易长安既然得太子殿下看重,在这东宫的宴席上他多关怀这位下属一二肯定是没错的。   易长安连忙低声答了:“下官酒量太浅,一会儿只怕在这席上出丑……”   宁玉堂笑着轻轻一摆手:“无妨,长安只管放心,一会儿为兄多看顾你一些就是。”   问题是,你看顾我也不放心啊!易长安苦笑着点了点头:“那下官就提前先多谢宁大人了,若是稍后有不当,还请宁大人多包涵些。”   “长安说笑了,你我同为京府衙门的同僚,哪里就要这般客气了?”宁玉堂觑着太子殿下目光似乎往这边扫了扫,脸上的笑容更是亲切了几分。   片刻之后,殿外就有几十名宫女托着酒壶鱼贯而入,一人侍候一席,给已经入席的众人斟酒。   其中一名宫娥慢步行到易长安身后,微俯了身子给易长安斟满了酒,声音极轻地飞快在易长安耳边说了一句:“庆公公吩咐了,给大人的是果酒。”   瞧见杯里酒水的颜色微微泛黄,扑鼻有一股花果淡香,易长安心里这才定了定神,大松了一口气下来。   女眷们都在内殿入席,广殿中只有男客,太子燕恒致辞完毕,悠扬乐声响起,一队红衣宫娥翩翩云步行来,进入殿中娇娆起舞;席间也立即杯筹交错起来。   先是邻席互敬,过得一刻,就有人离席起身,向更上首坐席的几位大员敬酒,自然也少不了向燕恒敬上一回。   宁玉堂想着要还易长安这人情,自忖她才从滁州过来,与京中诸官不熟,因此拖着她起身,先一一带她跟自己相熟的几位官员敬酒结识。   等转了一圈儿回来,一眼瞄到周阁老席边此刻无人在敬酒,宁玉堂连忙拉着易长安就往那边奔去;借着府衙帮周阁老找回嫡幼孙这事还没淡,他得趁热打铁,赶紧在阁老大人面前攀点交情。   周介甫看着易长安也在,很给了宁玉堂几分面子,并不只是沾唇,而是将杯中的酒水喝了一半,放下杯子还和颜悦色地跟宁玉堂和易长安攀谈起来。   宁玉堂好一阵激动,毕恭毕敬地认真答着周阁老的话,易长安身为下属,颇为自觉,站在一边并不插话,只管着适时嗯嗯啊啊。   没成想周介甫上首的那一席却突然有人唤了她一声:“长安!”   周介甫已经是阁老了,阁老大人的上席……宁玉堂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果然看到坐在上席的太子殿下正嘴角含笑地往这边看来,又唤了一声:“长安,给周大人敬了酒,怎的不过来给孤敬一杯?”   太子殿下还少人敬酒吗……宁玉堂心里一个激灵,连忙低声催促了易长安一句:“长安你还不快上去给殿下敬杯酒?”他这位下属得太子殿下如此看重,只怕很快就要一飞冲天了啊!   易长安只得头皮发麻地走上前;她先前看着燕恒这边没少人敬酒,还想着可以躲过去呢,没想到燕恒居然还有心情盯着自己这边…… 第249章 喝醉   “臣祝殿下——”   易长安举着杯子刚说了半句话,就被燕恒似笑非笑地盯着,低声打断了:“怎么,跟别人喝果酒也就罢了,跟孤敬酒,难不成你也喝这个?”   庆吉跟易长安换果酒的事自然不是自作主张,肯定禀给了太子殿下知道。   易长安心里叫苦,刚放下手中的杯子,燕恒也不唤宫女上前,伸手泼了她杯中的果酒,拎起桌上的酒壶,给易长安斟了个满杯递到她面前,举杯跟她轻轻一碰:“孤祝长安步步高升,锦衣无忧。”   要是别人这么说,那还真是祝辞,可是从燕恒的嘴里说出来,就绝对不只是祝辞这么简单了。   见燕恒碰杯之后手腕一翻,竟是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易长安也只得一咬牙,将那杯酒喝了个干净。   这可不是先前软绵绵甜滋滋的果酒!辛辣的酒水一入喉,易长安就觉得仿佛有一条火线,从舌根一直烧到了胃里,喉咙里那种火辣辣的呛感实在不舒服,即使是在太子殿下跟前,易长安也忍不住用手掩住嘴,偏过头用力咳了几声。   燕恒不由笑了起来:“长安这样子,还真没喝过什么酒。也不知道当初你中了进士在琼林宴上是怎么混过去的。”   易长安飞快地拭掉自己呛出来的眼泪,转回头有些发窘地跟燕恒道歉:“殿下恕罪,臣确实是不善饮,这酒——”   燕恒好笑地摇了摇头:“难不成你以后一辈子不在官场上交际?”   男人在官场上交际,哪里又能离了酒呢?   见易长安还怔在那里,燕恒已经持壶往她的杯子里又注了一个满杯:“或者你以前说多陪孤喝几杯都是哄孤的?”   “没有……”易长安看着杯中满满当当的白酒,眉心都拧了起来;她敢说她当时真的只是说客套话吗?   燕恒哪里会看不出易长安的言不由心?有些好气地回手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看向易长安:“这杯可还是要孤敬你?”   “啊,不是不是,”易长安连忙举杯跟燕恒示敬,“臣祝殿康体健,万事无忧。”祝辞说完,迟疑了片刻,一咬牙仰头把那杯酒也喝干了。   都说敬酒先干,到这份儿上了,她能不干吗?好在第一杯酒喝下去以后,这杯酒倒是不怎么呛嗓子了,只是那股火辣之意更盛了一些。   燕恒微微一笑,竟是陪着她也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抬手就给两人的杯中续上了第三杯酒。   还、还要喝?易长安目瞪口呆:“殿、殿下,臣这会儿都有些头晕了,这再喝下去,万一在这里出了丑——”   “事不过三,你这陪孤喝酒,只喝个两杯算什么意思?”燕恒本来还想拖着易长安多喝几杯的,见她此时已经双颊绯红,眼睛因为刚才的呛辣微微有些湿润,心里莫名一软,改口允了易长安只喝三杯。   “殿下金口玉言,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杯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易长安盯着那杯酒狠看了一眼,闭上眼一咕噜就喝了下去。   上佳的御酒却被她弄得跟喝毒药似的,燕恒不由失笑,将杯里的酒一口喝了,正要跟易长安再说上几句,却见她退后一步,双手一揖行了礼:“多谢殿谅,臣就不打扰殿下了,先回席上了。”   燕恒只得咽下了嘴里的话,点了点头。易长安心神一松,转身时身子却晃了晃,这才觉得脑袋开始有些晕乎乎的了,连忙打点起精神,大步往自己的席位上走去。   她自以为是大步,看在燕恒眼里,却是踉踉跄跄的歪扭步子;无奈地摇摇头,燕恒回头唤了庆吉一声:“庆吉,孤瞧着长安有些醉了,你把他带到如云殿去休息休息,再让人上份醒酒汤过去,也不用再过来了,你就在那边侍候着长安。”   广殿旁边就有专供来客临时休憩整理的偏殿,如云殿却是太子燕恒自用的宫殿,寻常议事累了,也多是在那里休息的……庆吉心里微微一跳,不敢抬头,连忙应了,几步赶上去跟易长安附耳说了几句,虚扶着易长安从侧门走了。   易长安一走,燕恒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又应付了几趟来敬酒的人,借口要散散酒气,让大家随意,自己起身就往外走了,从侧门出来后,却是脚下一拐就往如云殿去了。   没有太子殿下明白放话,庆吉可不敢真的把易长安往燕恒的寝殿里领,而是将她带到了旁边的一间厢房里。这头刚服侍着易长安拾掇好了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自家殿下大步生风地往边走来。   庆吉连忙迎上前去:“殿下怎么过来了?”   燕恒微微抬了下巴往厢房一点:“长安怎么样?”   “刚喝了醒酒汤,又叫了水净面,奴才劝着易大人去躺躺,易大人不肯,只在炕桌上歪着。”庆吉答了话,又连忙解释了一句,“奴才瞧着易大人怕是有些醉得狠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想是怕失了礼数,硬撑着不肯去靠靠……”   燕恒轻轻“嗯”了一声,抬步就往厢房里走去,庆吉跟了几步赶上前帮燕恒打了帘子,候着他进去了,自己想了想却守在了门外。   厢房里烧了地龙,一进来就暖烘烘的,燕恒的目光落在炕桌上的那道宝蓝色的身影上,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轻唤了一声:“长安?”   趴在炕桌上的易长安轻轻动了动,却并没有抬起头来。   看来真是醉得狠了,明明之前只是喝了些果酒,后来就跟他喝了三杯酒而已……燕恒低笑了一声,轻轻上前拍了拍易长安的肩膀:“长安,真醉了?去歇歇吧?”   易长安之前喝了醒酒汤,为了让自己脑袋清醒清醒,又要了水洗了个脸,本来只是想在这炕榻上坐一坐,醒了酒就先告辞回去,只是这房间里暖和,不知不觉让她酒意上涌,往炕桌上一趴,眼睛就阖上了。   朦胧中听到燕恒的声音,易长安到底心里还提着,记着自己是在东宫赴宴,挣扎着抬起头睁开了眼:“殿、殿下……”   燕恒扶着易长安肩膀的手不由一紧,直直盯着易长安的那双星华潋滟的流波媚眼,好半天才发出一声有些干哑的声音:“长安,你喝醉了——” 第250章 此人是女子!   燕恒只觉得自己嗓子一阵发干,想再说句什么来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却偏偏在此时失语……   好在易长安已然喝醉,虽然努力想保持自己的神智,却并没有发现燕恒的异样,兀自有些舌头打结:“殿、殿下你、你怎、怎么来了?散、散宴了吗?”   燕恒飞快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隔着炕桌慢慢在易长安的对面坐了下来:“孤……过来看看你——”   易长安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双眼此刻流光含媚,一手扶住了仍然晕乎乎的头,一手撑着炕桌,努力想坐正身子:“臣、臣多、多谢殿下关、关怀……”   “孤也没想到,长安的酒量竟然这般浅。”燕恒随口应着,一双眼却一直在易长安脸上逡巡,心中仿佛涌起了一层层的惊滔。   男子,也会有这样的一双眼吗?   易长安的眼睛,黑亮澄澈,平素办案时很是严肃清冷,就是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是清明认真,怎么一喝醉了酒,竟然会是这般……媚眼如丝呢?   不,不仅是媚眼如丝,李侧妃就有一双媚眼,在床第间看向他时水雾蒙蒙的,却也没有这般光华流转,像夏夜璀璨的星河,而此刻他正登高在离天近在咫尺的摘星台上……   “长安可是觉得头疼?”燕恒低低问了一声,伸手捉住了易长安扶额的那只手腕,指尖所扣之处,肌肤的触感如腻如脂,柔嫩细滑,让他下意识地用力攥紧。   易长安手腕被扣,晕乎乎的头没了个支撑的地儿,身子不由晃了几晃,茫然看向对面,睁大了眼想看清对面的人:“我、我头晕……”   燕恒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帮着搡了个大靠枕,扶着易长安就在炕榻上斜躺下来,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你先躺着,我去叫太医过来!”   “不、不用……”   不容易长安多说,燕恒已经飞快地起身走了出去,声音极低地吩咐道:“庆吉,去把梁太医请来。”不等庆吉应声,格外又加了一句,“悄悄儿的,不要让人知道!”   庆吉连忙低头应声,转身时目光极快地在燕恒微凸的下袍处一扫,隐下了一抹惊诧。   他近身服侍了殿下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殿下那处的异样?殿下这分明是……情动,可是厢房里面只有易大人啊……   想到殿下在周阁老家对易长安的格外关照,和刚才的事……庆吉脑子里飞快地转过了一个念头,心里一紧,脚步迈得更快了。   先前他守在门外,明明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响,难不成易大人已经被弄伤了?不然殿下怎么格外交待了那一句,不要让人知道……   梁太医是专驻东宫的御医,能在东宫专驻,自然是太子燕恒放心可用之人。一见庆吉气喘吁吁、脸色发紧地跑来,说是太子殿下叫人,梁太医不敢怠慢,收拾了医箱拔脚就跟着庆吉走。   见庆吉却是在前面带着走了几条偏僻的路径,一路避了人却又走得飞快,梁太医心里不由嘀咕起来:一会儿只怕是要给殿下医治什么隐秘之人,只希望那人不要伤得太重……   一路赶着进了如云殿,见太子殿下竟然在一间厢房门口来回踱着步,梁太医顾不得去揩额头的汗水,急忙趋步上前:“殿下——”   燕恒脚步一顿,当先就往厢房里走去:“梁太医来了,进来吧!”   梁太医急步跟进,敏锐地发现连庆吉也只是候在了外面,更是打迭起精神来:“殿下,病人在——”   不等他说完话,燕恒已经坐到了炕榻尾,目光落在已经沉沉入睡的易长安脸上,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梁太医,你去给他诊诊脉。”   就是睡在炕榻的这位年青人?梁太医吃惊地瞪大了眼,这人脸上飞霞,身上盖了一床薄褥,靠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酒气,只大眼瞧这模样,分明就只是喝醉了而已,那庆吉刚才还催命似的模样……   见太子殿下一双眼睛只关注地看着炕榻上的人,梁太医又担心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内症,连忙平了平气息,低低应了声“是”,自己搬了个小锦墩过来坐了,这才轻轻取过易长安的手平放在炕榻上,伸指搭了过去。   脉相平和,并无内症异常……看来真的只是过来赴宴喝醉了酒?梁太医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兀自沉睡的年青人一眼,脑中突然像是被劈了一下似的,切脉的手忍不住一抖,郑重地又多搭了一根手指头上去,有些僵硬地把这人左右两只手的脉搏都切了一遍。   没错,确实没错,这人虽然康健,脉息却轻滑细弱……轻滑细弱,这脉息分明是——   耳边传来燕恒似有深意的低询:“可有不妥?”梁太医心里一跳,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殿下,此人、此人——”   梁太医低下了头,一下子将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字却吐得极是清晰:“回殿下,此人是女子!”   头顶半晌都没有声音,哪怕地上铺了厚厚的提花绒毯,梁太医的双膝也慢慢有些酸痛起来,他却不敢乱动半分。   太子妃生辰宴,除了武氏一族的亲眷,东宫请的男宾都是朝中官员,武氏一族的几名男丁梁太医都认识,那炕榻上这年青人十之八九就是朝中官员……身为女子却乔装作男子打扮,更在朝廷中任了官职,其中的隐秘要是被翻出来,定是件惊天大事!   梁太医冷汗直冒,濡湿了脊背,却不敢有一丝乱动。良久才听到头顶上传来太子殿下有些发飘却又似乎有些压抑的声音:“起来吧,这件事——你记着给孤烂在肚子里!”   梁太医连忙爬了起来:“殿下放心,臣死都不会说出去!”   燕恒轻轻点了点头:“嗯,你先下去吧。”   梁太医刚应了一声,抬脚要走,却又被燕恒突然叫住了:“她不善饮,醉酒可于身体有碍?”   “并无大碍,”梁太医急回身答了话,迟疑了片刻又问了一句,“若是殿下要她醒来,臣也可即刻施针——”   “不必,你下去吧。”燕恒摆了摆手,见梁太医悄没声息地退出了房间,站起身坐到易长安身侧,伸指轻轻抚上了她颈上的喉结,指尖所触,立即感觉到了那处跟周围的皮肤不同。   “孤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女子……”燕恒低喃了一句,手指轻抬,抚上了易长安的脸。   这张脸只是隽秀钟灵而已,不像他见惯的那些如花美女,或艳丽妩媚,或清雅如仙;大概是因为睡着,脸部的线条较之平常要柔和很多,微微露出了一抹女子的娇憨神色。 第251章 闭眼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就吸引住他的心神了呢?燕恒收回流连在易长安脸上的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片刻后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庆吉!”   一直候在门外的庆吉急步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去把董渭给孤叫过来。”他要让董渭即刻派出影卫去好好查查,易长安为什么会进入朝中为官,还有,她家中的妻儿又是怎么回事?   庆吉连忙应声下去了,不到两息又飞快地回转身来,神色间有些异样:“殿下,锦衣卫陈岳求见。”   陈岳……他之前使人找了些事,故意支开了陈岳,没想到陈岳竟然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想到那天夜里的巷口,陈岳紧扣着握住易长安的手,燕恒的眸色微深,一股奇怪的酸意瞬间充斥胸臆,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   想不他身为大燕储君,居然还有嫉妒自己臣子的一刻……不过,只要他登上了那个位置,这天下,又有什么不可得呢?   飞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燕恒在如云殿的书房里召见了陈岳,神色已经很是轻松:“听说钰山今日很忙,这会儿宴席都快散了你才得过来,莫不是怕吃到残羹冷炙,特意找孤重新讨一桌热饭热菜的?”   “殿下说笑了;先前实在是手上有公事要办,不得已只得让人带了礼过来,是臣失礼了。”燕恒虽然说着玩笑,陈岳却不敢轻怠,先解释了几句才说了自己的来意,“本来与长安约好同来的,长安不善酒饮,来赴宴之前特地托付了臣,让臣看着她点,刚才在席上没有看到她,一打听才听说她出来散酒气了——”   陈岳这一打听,自然是知道易长安是庆吉亲自带走的人。燕恒“哦”了一声,笑了笑:“原来如此。”转头唤了庆吉上前,“先前易长安有些酒力不支,你把她安排到哪里醒酒了?”   陈岳心里不由一个咯噔,看了眼燕恒,并没有从他表情里发现什么异样,这才转而看向庆吉。   燕恒明知故问,庆吉却是极顺溜地答了话:“回殿下,因着偏殿那几处地龙不暖,奴才怕易大人酒后着寒,把他送到这边殿里的厢房里歇着呢,易大人先前喝了碗醒酒汤,叫了水净了面就让奴才出来了,这会儿估计还歪在厢房里头醒酒,奴才这就去……”   “些许小事,不敢再劳烦庆公公了,庆公公叫个人带我过去就是了。”陈岳连忙截了话,又跟燕恒行了一礼报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长安之前既托付了臣这事,如今真喝醉了,臣少不得要把她接回去安置好才是,殿下您看——”   陈岳那般精悍的一个人,又是在锦衣卫行走,只怕早就知道易长安是女子了,易长安既然敢放心托付他……那天易长安挣脱陈岳的手的情形在燕恒脑中一闪而过,让他一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见燕恒沉吟不语,陈岳心里突地一沉,凤眸微眯看了燕恒一眼,张口又唤了一声:“殿下?”   燕恒一下子醒过神来,冲陈岳摆了摆手:“既如此,钰山就带了长安先回去吧。”   瞧着庆吉带了陈岳出去,燕恒这才轻叹了一口气。他身为储君,自小便见惯了各种权术阴谋,有些事情,宁可缓一步也急不得。   易长安身为女子却入朝为官,且又习得那一身本事,来历成谜,他怎么敢轻心看待?不弄清楚里面的究竟,他又怎么敢放心?   陈岳为人严谨,纵是再喜易长安,必不肯轻怠了她,定是想着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才对得起易长安;这样一来,只要他两人一日在朝为官,这事就一日不得成,何况就算怕两人接触过多,他也尽可以找些事出来先缠住陈岳……   庆吉带了陈岳到了厢房门口就站住了,伸手帮陈岳打了门帘子:“陈大人,易大人就在里面歇着。”   “多谢庆公公了。”陈岳顺手递了一个荷包过去,这才进了房间。   庆吉手法熟练地收了荷包,看着晃动的门帘子,心里也跟被投了石子儿的湖水似的,一层层起了些小浪:陈大人当初就对易大人看得紧,只怕是……如今殿下怎么也对易大人不一般了呢?也不知道这对易大人是福还是祸……   见易长安衣衫齐整地歪在炕榻上,陈岳想到先前燕恒那片刻的失神,暗叹了一声,上前轻轻拍了拍易长安的肩膀:“长安?长安?”见她不醒,又加了几分力推了推。   易长安酒醉后正睡得酣然,被陈岳推醒,懵然睁开了眼,见是陈岳在跟前,心里一下子松懈下来,嘟哝了一句:“陈岳,让我再睡会儿嘛。”眼睛饧饧又要闭过去。   “这里是东宫,我带你回去再睡。”听着易长安低声似撒娇,陈岳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早知道就不让你赴宴了,一来就喝醉了……”   易长安耳朵里听到“东宫”两个字,总算提了精神,拽着陈岳的手怔怔坐了起来:“啊,我忘了!我们回去!”   陈岳“嗯”了一声,将她半扶半抱在怀里,低声嘱咐了一句:“闭着眼睛,我带你出去。”   “为什么要闭眼?你扶着我,我能看路……”易长安仰头看着陈岳,虽然思维慢慢正常转动了,但是模样还有些呆呆的。   陈岳搭在她腰间的手臂不由一紧,搂着她几步走到了墙角洗脸架前面:“你自己看看。”   黄花梨木精雕福禄寿三星的洗脸架上镶着一面水银镜,里面清楚地照出了一张粉色娇面,最要命的是那一双眼睛,带着醉意如发光的水波一样流光千转,迷离醉人。   “咦?原来喝醉了酒后我的眼睛会放电?”易长安傻傻自言自语了一句,突然醒悟过来,连忙紧紧闭上了眼,却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声,“以前我怎么都没注意过?难怪臭姚星总想怂恿我喝酒……”   还有眼睛会放电这种说法?陈岳正觉得新奇,冷不丁听到易长安后头那一句嘀咕,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姚星是谁?”   “是……一个挺厉害的法医……”易长安软软倚进了陈岳怀里,觉得眼睛一闭上,头就有些发晕。   “什么法医?”陈岳连忙追问。   “陈岳你好吵啊,”易长安睁开眼不满地瞪了陈岳一眼,“就是……就是跟我一起搭档的,负责验尸的一位同门师兄……我们现在回去了好不好,我好想睡呢。”   这一瞪软绵绵的没有半点杀伤力,却很有些暗送秋波的嫌疑。陈岳急忙伸手掩住了易长安的眼,忍住了心里的发酸轻声哄道:“闭好眼睛,我带你走。”   易长安既然出来了,那她那位还在隐世的同门师兄只怕是再难碰上她了,不然想到早早就有人垂涎他的长安,陈岳心里就有些不舒坦。   还有,刚才按燕恒刚才的话,他应该是没看到易长安的这样子吧?不然只怕会心底起疑……   陈岳将这事存在了心里,急步扶着易长安往外走了,一出东宫坐进了马车,就将易长安抱进了自己怀里:“睡吧,一会儿到了我抱你回去。” 第252章 溜得太快   如云殿的书房里,燕恒刚刚低声仔细交待完影卫要查的事项,门外就传来了庆吉的禀报:“殿下,陈大人已经带着易大人离开东宫,上了马车了。广殿那边宴席还没散……”   “记着务必要查清楚!”燕恒沉声叮嘱了一句,示意影卫退下,这才起身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庆吉,“走吧,去广殿。”   庆吉垂首跟在了燕恒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还是低低开了口:“殿下,奴才瞧着陈大人对易大人他……”   燕恒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严厉地看了庆吉一眼:“庆吉,此事孤自有分寸,你不必再多言!”   庆吉心里一跳,连忙应了声“是”,见燕恒继续走向前面去了,连忙跟了上去,忽然听到燕恒淡淡地又吩咐了一句:“以后易长安若有事,你记着要即刻跟孤报来,不得拖延!”   庆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殿下放心!”心里已经忖定殿下是实实在在对易长安上了心,眼睛转了转,很快就想到了先前易长安才拿着请帖进正殿的那一幕,连忙低声禀报了,“殿下,之前易大人过来赴宴的时候,他有一位族兄跟着武九爷一起来的,奴才瞧着两人似是不睦,他那位族兄口气很是不好……”   燕恒的眉头皱了皱:“宣州河间易家的人?跟武九能混做一路……哼,回头你查查那人是谁!”   原来他也看过易长安的资料,宣州河间易家嫡宗的庶子出身,并不得家族重视,后来过继给了隔房的一位堂叔承嗣,就此脱离了嫡宗,算是宣州河间易家的偏支了。   只是现在易长安竟然是女子,燕恒也不敢肯定其中到底有些什么事情,不过区区一个地方小族的族人就敢对易长安刁难,燕恒心里很是不爽。   易长安,可容不得这些人来欺辱!   有了燕恒的发话,等到宴席散了后,庆吉回头立即就找了徒弟杨平过来:“先前易大人过来赴宴的时候,他那位族人是怎么回事?”   杨平连忙把事情经过说了:“……那人是武九爷带进来的,自称是宣州河间易家嫡宗子弟,行三,叫易惟敦……”又把那几个小太监找了过来。   庆吉听了事情的始末,知道易惟敦被那几位大人的长随挤兑得羞愤交加,夺路走了,轻轻嗤了一声,点了点带易惟敦去那处偏殿的小兴子:“不错,这事儿你做得很好!杨平,回头你给我重重地赏这小猴子。”   小兴子先前还有些忐忑,听到有赏,知道庆公公这是喜欢自己那做法,连忙欢喜地跪下磕了几个头:“小的谢公公赏!”   庆吉呵呵笑了一声,挥退了几个小太监下去,把杨平叫到了手边上来:“易大人是殿下看中的人,得知他今天被不懂规矩的族人为难,殿下很是生气——”   能被庆吉看中当徒弟的人,脑袋瓜子自然转得快,杨平眼珠子一转,就接上了话:“师父,我一会儿就去问问人,看看这个易惟敦住在哪里!”   不懂规矩,就教他懂懂规矩!   庆吉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尽快去办,办好了就即刻回来回禀我。”   杨平急忙应了,一溜烟儿地下去了。   易惟敦今天是跟着武筠来的,杨平带了两个有身手的小太监,换了一身寻常的衣服就直奔武府去了。   也不用找被关在祠堂的武筠,小太监装作宣州过来寻同乡的人,直接使了点银子就从武筠的小厮嘴里问到了易惟敦的住处:铜雀街的顺兴客栈。   杨平带着人就去了铜雀街,就在顺兴客栈对面的酒楼二楼点了个雅间,并不亲自出面,只是叫了惯在街面上混的一个小泼皮头头叫黄二的,跟他耳语了几句,等那小泼皮带着几个兄弟往顺兴客栈里去了,杨平这才慢悠悠地坐下来,透过窗户往那边看着。   燕京城里混的小泼皮,收人银钱后办事都是很有一套,更何况杨平还计划的是连环套,打算先闹个民事纷争出来,然后再官府出面,不管哪一层,总归教易惟敦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一步比一步难走!   没想到杨平面前的花生米儿才吃了几粒,就看到黄二带着人从顺兴客栈里出来了,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走来。   杨平皱了皱眉,“啪”的一声把筷子给拍到了桌子上,这个黄二,不过有些时日没找过他办事了,怎么现在越来越不靠谱儿了!   片刻之后,黄二叩响了雅间的门,听到里面叫了声“进来”,连忙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杨平脸色沉沉地看着自己,连忙先开了口:   “平爷,小的刚才去客栈里一问,也不知道那个姓易的是不是嗅到了什么风,听说打一大早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刚刚又使了个人过来,让他留在客栈的长随结了账拎了行李走了。”   “易惟敦已经结账走人了?”杨平惊讶地挑了挑眉,见黄二用力点着头,也知道他根本没必要为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来骗自己,心里不由纳闷起来,“这兔崽子的,这是胆儿小呢还是鼻子灵呢,溜得也太快了吧!”   易惟敦的长随春源此刻正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马车车辕上:“我们爷……他没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喝醉了而已,我们九爷想着你是惯常服侍你们爷的,所以赶急让我把你叫过来。”   正在驾着马车的小厮漫不经心地答了话,斜睨了春源一眼,见他面色忐忑,这才又补了一句:“我们九爷说了,你们远来是客,先前是考虑不周,这才由着你们住了客栈。   今儿你们三爷帮了九爷不少,九爷说怎么也不好意思再让你们住客栈了,正好你们三爷喝醉了,九爷就带他回了家。你是随身侍候易三爷的人,自然得赶紧着把你带过去。”   武筠早前在宣州河间的时候,因为臭味相投,所以跟易惟敦混在了一起,春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这人怎么说呢?   要说吃喝玩乐,这位武九爷自然是无一不精,可要说他突然就待客有道了,这还真是让春源小吓了一跳;所以先前他才有那些担心,早前他们进了燕京城找到武九爷的时候,武九爷可是半声都没吱过让他们住到武府去呢!   眼瞧着小厮马鞭一扬,拐进了另外一条街道,春源忍不住问了一声:“兄弟,这是去哪儿?武府不是在朝南路吗,这路可不是去——”   “不是府里,九爷说去了府里进出都不自由,所以把你们安排在他买的一间私宅里去。”   听到小厮的解释,春源“哦”了一声也释然了;那也是,武府可是太子妃殿下的娘家,只怕规矩大,依武九爷和自家三爷那性子,哪里喜欢受那般拘束? 第253章 盛宴   马车越走越偏,后面直接蹿进了旁街小巷里。   赶车的小厮因为是燕京武府里的,担心自己是春源原来没见过的生面孔,所以特意带了易惟敦的一枚随身印鉴过来的,因此这马车拐进巷子里,春源并没有生疑。   等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停下了,春源前脚刚迈进门槛,衣领就被人一把拎住提进了一间柴房里,看到歪倒在柴堆边上满脸青些的易惟敦,春源惊恐地睁大了眼:“三爷,你怎么了?!”   完了,该不会是三爷得罪了武九爷了吧?在燕京这地儿,武九爷可是地头蛇一样的人物了,动动手指就能狠狠修理他们一顿啊。   春源刚说完这句,就被身后拎着他衣领的那人狠狠往地上一掼,哪怕他自己也习过武,尾巴骨还是被锉得生痛。   春源冷吸了一口气,顾不得呼痛,先翻身跪了下来“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几位爷,几位爷,还请几位爷大仁大量,看在我家三爷在宣州也曾挖心挖肺地好好接待过九爷——”   不等他说完,就被人一脚踢了个大仰叉,摔到了缩成一团的易惟敦脚边。   柴房门此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身着一件暗青色的布袍的男子,将手拢在大毛袖筒里头,昂首走了进来,一条大毛围脖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闪着阴沉的笑意:“我说是谁,原来是春源啊。”   这声音,还有这双眼……这、这不是——春源连忙又翻身跪了下来:“五爷!三爷可是一直记着跟你定的那些话,没让族里来找五爷的麻烦呢,五爷你——”   难不成是三爷进了燕京见了五爷以后,两下里又弄乔了?   虽说三爷一直跟五爷不对付,可是在滁州的时候出了那么件事,五爷也只是把三爷赶了出去,今儿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竟然把三爷打成了这样,还给关进了柴房里?   见春源还想着在自己面前讨饶,男子“呵呵”笑了起来:“想当初,你这狗才可没少帮着易惟敦那蠢货明里暗里对付我……”   自己帮着三爷欺负五爷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在易家族学的时候……这都过了好些年了,上回他们去滁州的时候五爷都没有提起过半点,怎么这会儿突然就提了起来要翻旧账呢?   “可惜你过来得有些晚,没看到刚才易惟敦跟条狗似地趴在我的脚边舔我的鞋底,只想着要我饶他一命……”   春源骇然转头看向身后满脸青紫的易惟敦,柴房里头光线阴暗,刚才他才被掀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清楚,这会儿仔细看了,才看清易惟敦胸口起伏微弱,唇边一片干涸的血迹,缩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弹,竟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   春源的手脚一下子冰了起来,急忙伸出手去探易惟敦的鼻息,声音也发了颤:“三爷,三……”   “看来这几年易惟敦很是养尊处优着啊,我割了他的舌头,挑了他的手筋脚筋,这贼骨头到现在还有一口气……”   春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五爷……这是要了三爷的命啊!他还找人把自己诳来……   看着以前跟在易惟敦身后,对着自己也趾高气扬的春源,此刻正惊得脸色煞白,嘴唇嚅动着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男子不由哈哈大笑:“以前你这张嘴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现在不说,一会儿你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再也没机会——春源低吼了一声,骤然暴起向面前的男子扑来,却被男子身后的一名大汉一脚踹飞,重重撞到了柴垛上,软软滑倒下来时,正好压在了易惟敦身上。   本来已经眼睛紧闭的易惟敦是被这一压的痛楚唤回了神智,睁开眼死死盯着那名暗青色衣袍的男子,张开血糊糊的嘴“啊啊”地叫了起来,不过才叫了两声,头就一歪再没了声息,唯有那双眼,还泛着死灰紧盯着男子不肯阖上。   男子嫌弃地啧了一声,抬脚就往柴房外走了出去:“还没断气的那个,一会儿都给我弄断气去,手脚都麻利些,不要留了痕迹!”   “是,二爷!”留在柴房的大汉肃然应了一声,见他出去了,狞笑着走近了春源,一脚踏上了他胸口……   深夜,燕京城外西山上的乱坟岗,寒风跟阴风似的,似乎能吹得人骨头里面都冻起来,却丝毫不影响一群野狗为了求生而冒着寒冷出来觅食。   一只皮毛癞痢的野狗好运地捉住了一只老鼠,刚奋力从同伴的围截中拼杀出来,找了一处背风的乱坟窝子,叼着那只死老鼠打算享用美食,忽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喉咙里发出了低沉而骇人的吼声。   两道看起来分外胖大的人影顿了顿,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扬了扬,等看清那两道在夜色幽幽发亮的绿瞳是一条野狗后,一人忍不住“呸”了一声:“死狗,刚才冷不丁地还吓了爷一跳!”   “这野狗在这里,其他的应该不远,就搁这儿吧!”另外一人高举着灯笼看了看,将背上负的麻袋放了下来;原来两个各负了一只大麻袋,难怪刚才人影显得格外胖大。   麻袋打开,两具光裸的男尸被扔了出来,又被一脚踢进了乱坟窝旁边的一处凹沟里头。   野狗鼻头嗅了嗅,闻到了鲜美的血肉气味,忍不住往凹沟里看了一眼,锋利的齿间有涎水流了下来,盯着那两人打着灯笼退到了远处,忖到这两人应该对自己无害,一个转身就跳进了那处凹沟里。   凹沟里很快发出了皮肉被撕扯的声音,还有野狗因为享用到大餐而满足的呜声。很快,野狗群循着血腥味蜂涌跑了过来,新的一轮食物的争抢打斗再次开始,热闹得仿佛一场盛宴……   打着灯笼的两人远远站着,看着那条凹沟处野狗群的疯狂,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拢了不知哪家坟头上剩下的花圈架子,从灯笼里引了火,将那两条麻袋、并麻袋里那两套衣物一起都烧掉了。   “等到明天,那两个只怕连完整的骨头都剩不下什么了,这群野狗的牙齿可利着呢……”一人低低说了一句,盯着麻袋和里面的衣物全都烧成了灰烬,这才上前踏熄了火,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走吧!累了这半宿,回去哥儿几个也弄点宵夜,喝上几杯……” 第254章 破脑而亡   燕京城。   天色微明,小巷中渐渐有了动静,赶着要去做活计的人早起洗漱毕,打开门就三三两两沿着巷子往外赶,不提防前面突然有人骇然惊叫了一声:“杀人了!死人了……”   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时,易长安觉得脑袋还晕乎乎的,昨天陈岳送她回来以后,她也顾不得招待陈岳什么了,自己一番简单洗漱后就睡下了,没想到宫里那酒的后劲不小,直到现在似乎都还带着酒气。   按了按眉心,易长安扬声问道:“何事?”   听到易长安醒了,门外的墨竹连忙站在门外禀报起来:“爷,方未急匆匆赶过来了,说是衙门里出事了!”   外面天色刚刚到拂晓,方未就赶到她家里来通知她——易长安连忙一骨碌起了身:“请他在正厅里喝茶,我马上就来。”   飞快地洗漱穿戴了一番后,方未已经在正厅里喝完一盏茶水了,见易长安进来,连忙站起身来:“易大人,今天一早有人发现娄参军娄四德死了!”   娄参军娄四德?易长安眨了眨眼,恍惚记起衙门里头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她并没有跟这人打过交道,只是反射性地问了一声:“怎么死的,在什么地方?”   方未却是重重叹了一声:“在杨柳胡同里,被人砸破了头……听说是旷参军下的手;宁大人已经让人把旷参军拘起来了,这会儿让我过来请您赶紧过去审案。”   旷参军,旷扬名?那个在摘星楼大声发泄不满,第二天又无意中撞了自己一下的中年男子?   易长安正在回想着这人,方未已经又叹了一声:“他们都说,旷参军不满娄参军很久了,说过以后娄参军要是再欺负他,他非得打破娄参军的头……”   大概是因为这话传了出来,所以娄参军刚被人发现死了,而且正好是被打破了头死的,立即就有人联想到了旷参军之前说过的话。   人命关天的大事,谁敢隐瞒,当即就有人把这话说到了宁玉堂那里,宁玉堂立即先发了火签拘了人,再让方未把易长安找来查案。   方未一边震惊于娄参军死了的事,一边忍不住惋惜:“可惜了,我瞧着旷参军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平常做事又勤勉肯干,娄参军仗着自己有后台,没少把自己的差事推到旷参军头上。   都说老实人发起狠来比别人都厉害,只怕旷参军这也是积怨已久了,听说他昨天晚上还喝醉了酒,或许酒仗了胆,竟然一下子爆发了!   唉,要我说,这是何必呢?这一下子下手狠了,把人打死了,可不得赔命进去?听说旷参军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   “方未,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旷参军只是有嫌疑,你不要说得那么肯定。”易长安提醒了一声,见方未立即尴尬地住了嘴,轻轻点了下头,“走吧,我们先去命案现场。”   早上发现娄参军的地方是杨柳胡同,那一片儿是燕京普通人家住的地方,却是巧得很,从杨柳胡同穿过去,迎面是柳渠,沿着柳渠往左拐是娄参军家里所在的杨左巷子,往右拐再绕过一条巷子,是旷参军家所在的白桦胡同。   易长安让墨竹去府衙跟宁玉堂那里报备了一声,带着方未坐了马车直接赶到了杨柳胡同。   燕京府衙办事还是有些章程的,从有人发现死人到报案后,府衙立即来了两名衙役维持现场,等着推官大人和仵作过来。   府衙里的仵作姓任,名任道全,祖上传下的手艺,吃这碗饭也有二十来年了。易长安赶到时,任道全也刚刚赶到,正蹲在娄四德的尸体边仔细看着。   见易长安过来,任道全连忙上前行了礼:“易大人。”   “任仵作早。”易长安点了点头,凝目向娄四德看去。   杨柳胡同是青石板铺的路,这几天又没有下雨,在娄四德尸体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脚印,倒是那一大滩子血凝在路面上,早已干涸成黑红色,看起来有些狰狞。   易长安绕着娄四德转了一圈,才冲任道全吩咐了一声:“开始验尸吧,方未你过来记尸格。”   先前旁边还有围着几个闲人,听到要验尸了,不用衙役赶,轰的一声就退得远远的了,有那胆子再小点的,急忙缩回了自己家里,却又开了一丝儿门缝,从门缝里往外窥着。   见方未已经拿好了笔墨,捧着勘案等着了,任道全连忙取了一粒避秽丸含在嘴里,蹲下身子仔细验了起来:“死者娄四德,年四十有五,身高五尺三寸,死时俯卧在地……   经验,死者全身尸僵,面部、颈部及手均已出现尸斑,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左右,致命伤在脑后,系被人以物重击破脑而亡,身上无其他伤痕,怀中有财物未动,碎银约七两四钱,现场无凶手遗物痕迹,未发现凶器……”   娄四德身上还带着七八两碎银子,都放在胸前的暗袋里并没有被摸去,整个情况乍然一看,明显就像是寻仇,偏偏旷扬名之前因为气愤刚好说了那样的话……   见任道验尸很是熟练老道,易长安心中暗暗嘉许。只是一直到任道全验完了尸,都没有看到娄四德的家属过来,易长安忍不住问了一声:“方未,娄参军的家属呢?难道没人通知他们?”   方未连忙解释:“不过娄参军的家眷都在护城乡下,就带了一个老苍头并他家的婆娘在这边,一早宁大人就让那个老苍头带着人去护城通知了。”   那这会儿也不用跟家属解释什么了,易长安就让衙役先找了个平板车,由任道全押着车,把人拖回府衙的停尸房了,自己则带了方未并那两名衙役先往娄四德的家里去。   老苍头带着府衙里的人去了护城,家里只有那个老婆子守着,衙役上前拍了半天的门,又大声说了自己是府衙的人,那老婆子才畏畏缩缩地开了门:“几位大人,我家老爷刚刚过世,你们要做什么?”一双眼却是滴溜溜地转着。   方未有些恼她晾了自己几人在外面半晌,忍了忍才道:“我们易大人就是要过来查清娄参军的命案,你老关着门做什么!”   老婆子“啊啊”应了一声:“老婆子我刚才去了后面打扫了,一时没听到,几位大人莫怪。这案子还要查什么?不是说是那个姓旷的杀的人么?”   事情还没有定论,这会儿倒是都传飞了……易长安皱了皱眉头,看了那老婆子一眼,直接走进了正厅。   这房子只是一进院子,正面一排三间房,居中是正厅,左边看样子是娄四德的卧室,右边是书房,书房倒还罢了,卧室却有些凌乱,很明显有翻动的痕迹。   易长安回头看了那老婆子一眼,见她飞快地避开自己的视线低下了头,冷哼了一声:“好大胆的奴才,你家主子才死,你竟然就敢私藏主家财物!还不都给本官交出来!” 第255章 藏金   那老婆子眼珠飞快地转着,“扑通”一声就跪坐到地上干嚎起来:“哎呀大人啊,我家老爷刚刚过世,你们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这平白无故的——”   “你们两个,给本官去这婆子的房间里好好搜一搜,省得这婆子要说本官冤枉她!”易长安丝毫不为所动,任那婆子坐在地上撒着泼,直接吩咐了跟来的那两名衙役。   搜查这事,衙役们是最喜欢做的了,虽然易大人在这里,大件摸不了,偷偷摸点小东西还是很有可能的。   听到易长安发话,两名衙役拔脚就要往旁边那间明显是下人房的罩房里走,婆子立时慌了神,扑过去就抱住了一名衙役的腿,放开喉咙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抢人啦,抢——”   声音嘎然而断,那婆子软软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两名衙役目瞪口呆地看着易长安淡定地收回手刀,咽了口唾沫干笑了一声:“易大人……好身手!”   看着这易大人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出手这么利落,这一个手刀就把人打晕,就是他们也经常做不到啊……   两名衙役立即收回了刚才想趁机揩点油的心思,老老实实进了后罩房去翻检了,不一时就从后罩房里翻出了不少明显是主子才能用的金玉摆设,又从床底下找出了一只做工很是普通的酸枝木箱子来。   这只箱子虽然放在床底下,箱盖上却很是干净,并没有什么灰尘,而且看起来很不上眼,入手却是极沉,上面沉甸甸地锁了一把大铜锁。   两名衙役合力把这只箱子费力地搬到桌子上,正想着找个铁锤子过来砸锁,就见易长安从荷包里头摸了一根铜丝儿出来,只在锁眼里鼓捣了几下,就把那把大铜锁打开了。   这易大人,手上这功夫……还真是挺特别啊!两名衙役面面相觑,讪笑了两声:“大人好手法!”连忙上前将那把铜锁取下,把那只箱子打开。   箱盖一揭开,一名衙役就忍不住叫了出来:“我的娘哎!”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刚好从窗棂里进来,照进了那只箱子里,一箱子的金光瞬时就晃花了人的眼——这箱子竟然码的是一根根的金条!   十足的赤金被铸成条状,一根根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让人呼吸都忍不住粗急了几分。   易长安也一下子怔住了。   她虽然跟娄四德没见过两面,但是到底同事一场,而且娄四德又意外身亡,他留下来的家财,自然是要好好转交给他的遗属的;易长安身为办案人员,自认也有这个责任。   所以刚才一进来,瞧见这婆子神色慌乱,再一看娄四德的房间里有翻动过的痕迹,易长安就怀疑这婆子是趁机偷窃主家财物,因此才让衙役把那婆子拿下。   可是,眼前这整整一箱子的金条,两名衙役抬上桌时也颇为费力,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了,那就是一万多两银子啊。   娄家的大门红漆斑驳,家中陈设也陈旧普通,没想到除了那些看起来很值些钱的金玉摆设以外,还藏了这么多赤金?   她一个从五品的推官,月俸也只是一匹绢、两石米外加四十两月银,更别说娄参军这个从七品的芝麻小官儿了。   再是京官,娄四德的月俸大概就是十两银子,要攒下一万多两银子,娄四德得不吃不喝攒上八十多年才行……再说了,这么多钱,娄四德为什么不换成银票,而非要保存着这沉甸甸、不好放又更容易遭贼惦记的赤金条?   难道娄四德还在京中有些什么产业?他本人又对赤金有狂热的嗜好?   易长安脑子里还在转着,方未这时也回过了神,惊讶地抽了一口气:“天哪,娄参军竟然这么有钱,那他还一直在我们面前哭穷,说他家里是乡下的,自己在这京里头处处都要用钱,日子过得怎么怎么艰苦……”   财不露白是常事,但是抱着这么多金条,家中还有那一件件价值昂贵的金玉摆设,还要在外面哭穷,这么一副守财奴的嘴脸也实在是……   易长安抽了抽唇角,扫了方未和那两名衙役一眼:“你们可知道娄参军在京中有什么产业营生?”   三人均面色茫然地摇了摇头,那名年纪大些衙役认真想了想,有些语气谨慎地开了口:“大人,小的在府衙当差也有快二十年了,府衙里的人小的多少也知道些七七八八的。   娄参军原来是户部下面在大冲县那块儿管银库核查的典吏,据说有一回刚好救了胡阁老家嫡出二少爷的命,得了胡阁老提携,这才来我们府衙任了从七品的司户参军,如今也有八个年头了。   娄参军才来的时候,就没有带家眷过来,说是燕京城里什么米珠薪桂的,拖家带口的过来,每日嚼用的花费太大,所以就让家眷在乡下家里了,每年有地耕种,不愁饱不了肚子。   听说胡家二爷跟前任府尹王大人打过招呼,所以娄参军在府衙里还混得可以,没人敢为难他。不过他向来花费节俭,每日除了当差以外,也没见过他做过其他营生。   他刚来的时候要租房子住,还是我帮着找的人,还帮他搬进去的,那时候娄参军也就只一个装行李的藤箱而已,不过后来他搬到这杨左胡同以后,我就不怎么知道他的事了……”   说到这里,老衙役眼睛忍不住又溜向那一箱金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说多了话还是别的什么,一时只觉得口干得很;毕竟就跟自己一个衙门,而且一向哭穷的娄参军家里居然有这么多金子,实在是一件让人很震憾的事!   老衙役说完,易长安不由陷入了深思。   家里是乡下的,自己又没有做过什么营生,那娄四德家里的这些财物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是贪污?   算上那些摆件,小两万两银子也是要的吧;一个司户参军,八年里要贪下这么些东西,平均每年要贪下两千五百两,相当于她四五年的年俸了,账目上这么多缺口,八年了都没人看得出来?不可能啊!   那名年轻的衙役面色有些犹豫地嗫嚅了几下嘴唇,方未一眼看见,忙开口问了一声:“张三哥,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事?”   易长安不由抬头向张衙役看了过来。 第256章 搜   见易长安目光灼灼,张衙役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嗓子有些发紧:“那个……大人,小的曾经在香粉街见过娄参军几次……”   “香粉街?”易长安有些奇怪,“难不成娄参军在香粉街开的有什么铺子?”   方未连忙低声在一边解释了:“大人,那个香粉街上……都是青楼。”   原来那条街倒是有个别的名字,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条街上一溜儿全开的是青楼,那些妓子们整日里倚门卖笑,冲前来的恩客抛媚眼、丢香帕,整条街上香粉味儿扑鼻,久而久之,那条街就叫做香粉街了。   易长安了然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她刚才倒是一时没想到,娄四德年纪不过四旬出头,来燕京已经八年却没有带着家眷,要解决一些生理需要,只怕就是往香粉街上去了。   张衙役能在香粉街上碰到娄四德几回,大概也是因为他是那里的常客,所以刚才说出来的时候才会那么尴尬。   除了陈岳那里,她可没兴趣关心别人洁身自好的问题。易长安表情不变地追问了一句:“张三,你可知道娄参军寻常是找的谁?”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看他似乎是常去满春院……”张衙役连忙答了,见易长安不作声,急急又解释了一句,“那满春院一夜的渡资要得贵,小的从来没进去的,所以不知道……”   易长安“嗯”了一声,看了眼被那婆子翻的凌乱卧室,点头发了话:“你们再把这里好好搜一搜,搜完了再跟我去书房搜。”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大概是那婆子在这里做得久,早瞄见了娄四德藏钱的地方,两名衙役并方未将这间卧室又仔细搜找了一回,却是再没有发现别的值钱的东西了;一行人转身就踏进了书房。   书房的摆设很是简陋,不过一个书架,一张书桌并一把椅子而已。两名衙役将书桌的抽屉全都拉开了,里面除了些小玩意儿并没有别的东西,甚至连书架上的那几本单落落的书拿下来翻了翻、抖了抖,也是没有任何发现。   易长安的目光不由凝了凝。   有些人确实喜欢在自己眼前看得到的地方放东西,一般而言,会把一些重要的书信物件放在书房,财物之类则放在自己睡觉的卧室,这样似乎更安心一些。   娄四德典吏出身,并不喜欢看书,这从他的书房就可以看得出来,书架上不多的几本,除了一本《大燕律》大部头外,就是一些带了些颜色的词话本子,间或还有本秘戏图鉴之类的。   按说这样的人就算挑灯夜读,也犯不着动用笔墨。   可是娄四德书房里的那方砚池,墨渍已经浸入砚石的纹理中,旁边的一方墨锭瞧着应该是新墨,却已经用了一半,笔洗上搁着的一支羊豪笔,笔杆纯滑,笔头圆钝,明显就是被经常使用的样子。   那么,娄四德写了些什么?他写的东西呢?   书房里的情形,在外人看来是没有收拾好,易长安却从几处都看出了有翻动的痕迹;可是不管是书架上还是书桌里,却是半张着墨写字儿的纸都没有……   见易长安还拧紧了眉头站在那里,似乎想着什么,方未上前轻轻提了个醒儿:“大人,书房里也搜完,没有再搜出什么了。”   易长安回身就把娄家那老婆子提了过来,使劲掐了掐她的人中。   婆子“哎哟”一声,悠悠醒转过来,正要继续干嚎撒泼,易长安“刷”地从靴筒里抽出了那柄陈岳送她的匕首,在婆子眼前一挥晃过。   婆子只觉得耳尖处飞快掠过一点凉意,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正在疑惑间,一缕被割断的鬓发却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婆子不由一个激灵,抬头对上易长安似笑非笑的脸,立时没骨气地低了声气儿:“大、大人,都怪老奴一时猪油蒙了心——”   易长安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书房里翻到了什么?”   婆子又惊又怕地往后缩了缩:“大人,老奴就只来得及翻了卧室,书房那边没去翻过啊?”   易长安瞧着婆子的眼神和动作确实不像骗人,心里不由紧了紧:“在我们来之前,包括昨天,可曾有人来找娄参军?”   她说话的时候匕首在指间轻轻转了一圈,耍了个花儿又重新握在手里,动作很是娴熟,看在那婆子眼里,却更添了一分害怕。   易长安话音刚落,那婆子就一迭声地回答了:“没有,昨天一早老爷去上值以后,就没有人来找过老爷!大人,老奴可以对天发誓,老奴说的都是真的!”   易长安轻哼了一声,确定了这婆子说的是真话,让张三把婆子先提溜出去了,自己在书房里慢慢转悠起来。   方未不解地上前问了一声:“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我就是想着找找,总觉得娄参军似乎藏了什么东西,这书房之前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易长安低应了一声,仔细看着书房各处。   房间的墙壁俱是用青砖垒成的,勾缝应该用的是加了糯米汁的三合土,看起来很是严实,要在墙上做什么机关藏东西,估计是不可能。   就这么一间屋子,要藏东西的话,既然墙上不可能,那么地上呢?   大概是为了防潮和暖和些,房间里并没有铺方砖,而是铺的一块块木板,易长安想了想,慢慢地踩过每一块能走人的木板,却发现根据声音来听,下面都是实心的。   易长安不由诧异起来;难不成她想错了?娄四德写的那些东西纯粹只是随便练字玩玩的?写完后还全都拿去引火了?   皱着眉头在书桌前的方椅上坐了下来,正想着把那婆子再提过来问问是不是有字纸引火的事,易长安突然听到脚下的声音有些不对,连忙踮着脚尖加了几分力道用力在地板上点了点。   地板发出了“嘭嘭”的清音,证明下面是空的!   看来娄四德是把一些重要东西放在了这里!或许这里会找出娄四德藏金的一些秘密……易长安心里不由一跳,起身将椅子移开,蹲下身伸指叩了叩那块木板,很快就找到一处缝隙,拿桌上一把薄竹尺将那块木板轻轻撬了起来。 第257章 旷家   一方狭长的木板被竹尺轻轻撬开,里面确实有一处用青砖砌得很是规整的长方体状凹洞,只是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易长安愣了愣,不甘心地伸手在那里仔细敲摸了一阵,这才确认里面确实没有别的东西了,只得悻悻地站了起来:“把搜出来的东西和那个婆子一起都带回衙门去,再取封条来把娄家先封了。”   娄四德家里有这么多财物,事情没查清之前,可不能轻忽。   等易长安回了府衙,又让方未查了房契,发现杨左胡同的这套一进院子也是娄四德在五年前买下来的,当时是花了一千两银子,房契却是一声不吱儿的,私下里找人给办的;平常跟他一起共事的其他几名参军对这事都是一无所知,还以为娄四德杨左胡同的宅子一直是赁的呢。   婆子先入了大牢,财物让书吏清点后出了清单先入库暂扣,易长安跟宁玉堂禀报了事情经过,宁玉堂也吃了一惊,很快就派了人去娄家贴了封条。   既然那婆子已经入了狱跑不了,推迟一些再问笔录也是一样的;易长安回头就带了人先去了旷扬名的家里了解情况。   旷扬名是一大早就被人从屋里拘走的,因为也是府衙里的参军,过来带走他的衙役还算客气,只说衙门里有事是他经手的,要他过去核实一下。   饶是如此,旷家老小还是有些人心惶惶的,只担心旷扬名差事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见府衙里又来了人,一听方未介绍是易推官,连忙战战兢兢地上前行了礼。   旷扬名本来就是燕京人氏,父亲已经过世,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俱都嫁了出去,只有他这个独子留在家中奉养老母亲。   后来娶妻林氏之后,倒是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十四岁,读书不行,跟着舅舅外出跑生意去了,小儿子十岁,这时已经去了学堂里读书,小女儿才得五岁,倚在母亲林氏身边,两眼懵懂地看着这些陌生的来人。   家中顶梁的男人就是旷扬名了,这时他不在,旷老太太只好哄了小孙女儿去屋里头玩,陪着儿媳林氏一起接待了易长安。   易长安张眼打量了下旷家的光景,见家具摆设已经陈旧暗淡,家里也并没有请仆妇,旷老太太年纪大了也就罢了,林氏不过三旬多的年纪,头上也只是戴了一只银钗,一朵小米珍珠镶缀的花胜,耳朵上倒是挂了一对金丁香;心里大致有了些底。   勉强捱着给易长安和方未以及那两名衙役上了茶,林氏就有些着急地问了出来:“易大人,我家夫君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有些事要他过去核查一下。”易长安解释了一句,见方未已经持好了笔,冲他示意了一个眼色,开始了询问,“旷老夫人,旷夫人,我这里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此事关乎旷参军,还请你们如实回答,勿要隐瞒。”   “易大人请问。”林氏跟婆婆对视了一眼,虽然被易长安客气地称了一声“老夫人”和“夫人”,两人却都有些紧张拘束起来,虽然坐在椅子上,手却似乎僵硬得没处放似的;方未不由仔细看了两人一眼。   易长安默默观察着两人的神态,开始发问第一个问题:“昨天旷参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氏仔细回想了下,慢慢答道:“昨天夫君说有同僚请酒,使人回来说了一声不回来吃晡食,我在家里做些针线给他留着门,夫君后来敲门进来没过多久,我就听到外面打更已经到子时了。”   “既然是同僚请酒,那昨天旷参军回来时可有喝醉?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夫君酒量甚好,昨夜倒是并没有大醉,回来后还去看了二子和小囡,才去洗漱睡觉的。夫君只跟我说了再过几天衙门封印,他那里就清闲了,到时陪我去街上买些东西,好准备过年。”   林氏回答时眼睛不自觉地向左上方看,虽然两手有些紧张地交握着,神色间倒并不是慌张,从肢体语言来看,并不像是在说谎。   易长安面色不变地看向旷老太太:“旷参军昨夜回来的时候,旷老夫人是已经就寝了还是醒着?”   旷老太太连忙坐在椅子上屈了屈身子:“回大人的话,老婆子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昨夜不到戌时就早早睡下了,并没有听到我家二郎回来;老婆子是今天早上用朝食的时候才见到二郎的。”   易长安点了点头,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旷参军昨夜醉酒,今日朝食只怕是没有什么胃口用了吧,朝食他可用过了?”   “二郎酒量尚可,睡了一觉起来并没有什么影响,朝食是用了的。”   “哦,用了些什么?”   虽然有些奇怪这位易大人怎么连这些也要问,旷老太太还是马上答了:“老婆子自己腌了些酱菜颇可开胃,二郎佐着用了两碗白粥,两个油饼……”   “哦,旷参军倒是食量可以。”易长安随意点了点头,却突然看向林氏问了一句,“寻常旷参军朝食也是用的这些吗?”   林氏没想到易长安跟自家婆婆说着话,一下子会突然问向自己,愣了下就赶紧答了:“是,家中朝食惯用白粥,另外在外面添买些油饼、炊饼之类的,夫君早上一般都是用两碗白粥,再加两个饼子。”   也就是说,旷扬名今天早上吃的东西跟往常一样,分量没有变化……   按方未说的,旷扬名是个老实人,如果他忍耐不住骤然爆发而行凶,昨天晚上回来后怎么会有心情去看他的小儿子和小女儿,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又怎么可能跟往常一样吃得下?   “旷参军今早可曾换了衣衫?”易长安脑中飞快地转过念头,却又开口发问了一句。   林氏被易长安这天马行空的问话给搅糊涂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愣愣答了:“夫君还是穿的昨日的棉袍,就是换了件外面的罩衫。”   “那罩衫可洗了?可否拿来看看?”   “没洗,我还搁在那儿,我这就给大人拿过来。”林氏连忙起身进了卧室里头,很快就拿了一件暗蓝色的细棉罩衫过来;今天一早旷扬名就被衙门里的人匆匆带走了,一家只剩下几个妇孺,她哪里有心思洗什么衣服?   易长安才接过罩衫,那件衣服上的一股酒气就直熏鼻子,让张衙役拎着那件罩衫展开来,易长安仔细查验了一遍,只见上面还残留着些许酒水和油渍的痕迹,袖口处却并没有血迹。   易长安让张衙役将那件罩衫折收了起来:“这件衣服我们得带回衙门,让昨天跟旷参军一起喝酒的人辨认辩认,看是不是昨天旷参军穿的那件。” 第258章 积蓄   官府的人要带走件衣服,林氏哪里敢不同意?只是总觉得今天这位易大人来得有些奇怪,心里愈发沉重起来。   自儿子一大早跟衙门的人走了以后,旷老太太就觉得自己右眼皮直跳,这会儿见易长安把儿子昨天穿的衣服也要带走,分明就像是找什么证据,旷老太太到底年纪大,经过些事,此时忍不住声音颤抖地问了出来:“易大人,可否告知老婆子,我家二郎他、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这一问,林氏突然就觉出了不好,婆媳两个两双眼睛紧张地盯向易长安。   易长安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话慢慢说了出来:“今日拂晓,有人发现府衙的娄参军被人杀死在杨柳胡同。”   娄参军被人杀死了,府衙的人却一早把儿子带走了……想到儿子几回在家里说到娄参军仗着有后台,故意在差事上欺负他的事,旷老太太眼睛一黑,身子就软在了椅背上。   林氏连忙上前又是给婆婆揉胸顺背,又是掐人中的,瞧着婆婆悠悠醒转了过来,这才眼泪汪汪地“扑通”一声跪在了易长安跟前:“易大人,我家夫君他不会杀人的!他虽然厌恶娄参军,但是他真的不会杀人的——”   易长安连忙起身避开:“事情尚无定论,本官也正在查证,旷夫人不必如此,如果这事不是旷参军做的,本官也绝对不会冤枉他半分。”一边示意方未上前去扶林氏。   方未忙上前将林氏扶了起来:“旷嫂子放心,我们易大人一向断案如神,之前庶王府的夏氏命案嫂子可知道?那就是我们易大人破的!”   寿王被废为庶人,起因只是因为一起自家侍妾的命案,这件事虽然为着皇家的脸面,官方遮遮掩掩的,但是如此传奇大事,在燕京城民间却很是流传了一阵。   林氏以前买菜和跟街坊邻居闲嗑的时候,也知道这件案子,听到方未说这案子就是易长安破了,连忙抹了一把眼泪顺势站了起来,向易长安深深一福:“易大人,我、啊不,民妇相信我家夫君是清白的,恳请易大人详查!”   易长安郑重还了一礼:“旷夫人放心,本官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有罪之人,事实如何,自有证据说话。不过现在要得罪旷老夫人和旷夫人一二了,你家中本官还要仔细搜查一回。”   旷老太太已经回过神来了,她也是坚信自己的儿子不会杀人,听到易长安要搜查,连忙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易大人只管搜就是!媳妇,你先带易大人去你们那屋里头搜查,我就在这里等着。”   难得旷老太太这么态度配合,易长安一揖谢过,留了方未在这里陪坐,自己亲自带着那两名衙役跟着林氏进了她和旷扬名的卧室。   旷家虽然生活简朴,但是家里各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卧室里更是如此,一样样东西都放得规规整整的。   易长安一眼扫过,看了个大概,担心两名衙役粗手粗脚,索性让他们守在那里,自己亲自上前翻找了一番。   林氏见她虽然找得仔细,但是却是轻手轻脚的,翻找过一遍后几乎没看出什么痕迹来,并不像自己先前想像的一片狼藉,知道这是易大人给自家留了情,心里不由感激万分,主动又上前问了一句:“易大人还要去哪里查看,民妇这就带你过去。”   易长安客气道了谢,却并不因此放松,仔细将旷家里外都搜查了一回,见洗衣盆子是干的,证明昨夜以来旷家并没有洗过衣服,家里也并没有发现凶器,心里基本有了底。   等从厨房转出来,瞄到旁边的杂物房里码得一垒垒齐墙高的柴禾,易长安目光微转,看向林氏:“这些柴禾倒是劈得齐整,都是旷参军做的?”   林氏摇了摇头:“我家夫君虽然身体康健,只是原来也是个读书的秀才,哪里做得这些体力粗活;民妇每回都是多花十个铜板,请卖柴禾的人帮忙劈好码好的。”   易长安“哦”了一声,见没有什么再查的了,就此告别;旷老太太和林氏连忙起身相送到门口。   易长安转身正要告辞,瞧见旷家婆媳两人殷切又担忧的眼神,心中一动,突然低声问了一句:“旷参军在府衙当差也有五六年了,本官冒昧问一句,现在你家中积蓄几何?”   这是……要问自家还能有多少银子疏通吧……   易长安虽然问得冒昧,林氏扶着旷老太太的手紧了紧,还是低声如实答了:“有五百多两……”   五百多两……易长安怔了怔,只略微一算俸禄,也明白这应该是一个小官吏的正常储蓄水平,只是同为参军,今天她从娄四德家里搜出了价值快两万的财物,而被人怀疑是凶手的旷扬名,家中却只有区区五百多两,这悬殊——   见易长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林氏心中一紧,生怕易长安以为自己隐瞒或者是嫌少,急急解释起来:   “这几年虽然夫君能进了府衙当差,民妇也接了些绣活在家里做着,但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养,如今大儿虽然跟着他舅舅去行商跑脚了,二儿却还在学堂里读书……哪怕民妇再节俭,也只能攒下了这些银两了。   大人,只要能让我家夫君少吃些苦,能够好好儿,这些身外之财,民妇绝对不会舍不得;还请大人稍等,民妇这就去取过来——”   易长安愣了愣,这才明白林氏的意思,连忙摆了摆手:“旷夫人,本官不是那个意思;你放心,旷参军现在只是有嫌疑而已,并不是犯人,根本不存在什么需要银两疏通的问题。   而且旷参军本来是府衙里的人,大家同僚一场,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我们都会照应他的,这案子是本官手上审理的,也绝对不会出现什么屈打成招的情形。”   方未也连忙接了话解释起来:“是啊,婶子,嫂夫人,你们只管放心,旷参军是我们的同僚,他如今只是有嫌疑,所以府尹大人才让他先回衙门等待事情定论,那些皮肉之苦什么的,是绝对不会让他挨的;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马上过来的告知你们的。”   那位易大人,旷老太太和林氏以前并没有见过,但是方未却是认识的,也知道这人是个实诚的,跟旷扬名两个也说得上几句。   听到方未这么一表态,旷老太太和林氏这才微微放了心,再三谢了易长安和方未。   易长安走出了好远,无意中回头看时,却看到婆媳两个还在倚门望着这边,心里忍不住恻然慨叹了一声:现在按她所调查的,除了那句酒话,并没有别的什么证据指证旷扬名就是杀人凶手,她也希望这人真的不是…… 第259章 王参军和姚主事   方未见易长安回头,也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婆媳两人还在远远看着这边,轻叹了一声:“真希望人不是旷参军杀的……易大人,现在我们是不是回去问讯旷参军?”   跟一大早去娄家相比,旷家这种平民家庭更容易让家境相似的方未引起共鸣,所以忍不住才会有那一声轻叹。   易长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看了看天色:“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们先去香粉街一趟,找到娄四德常找的那个粉头问问情况再说。”   张衙役本来跟在易长安身后,听到她这话,连忙上前紧走几步:“大、大人,这时候去香粉街……有些太早了,那些姑娘们只怕还没有起来……”   欢场上基本都是夜里做生意,灯红酒绿中,常常玩乐到半夜才会歇息,早上则高卧不起,大多要到近午的时候才会起床;易长安如果这时候过去,只怕会吃个闭门羹。   易长安恍然“哦”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那我们就先回衙门吧,不仅问一问旷扬名,那娄家那仆妇也问一问。”   一行人马不停蹄回了衙门,易长安让方未将昨夜与旷扬名一起饮酒的几名同僚分别请了过来,先问了问昨天的情况。   大家虽然语气不一,说的情形却是基本都相同。   时近年底,衙门里盘账已近尾声,为了赶进度,所以司户主事姚伟义让几名司户参军加了一会儿班,等下值后为了慰劳大家辛劳,做东请了几名司户参军去外面用了一餐;娄四德和旷扬名自然都在其列。   席间两人虽然是明显不对盘,互不说话往来,不过看在姚主事的面子,倒是并没有争吵起来。   姚伟义体恤大家辛苦,特意在燕京有名的金不换酒楼请的客,菜美酒香,几人饮酒闲谈之下,不知不觉就费了些时间。   大概到戌时末的时候,旷扬名就以自己不胜酒力为名,向姚伟义先告了辞,随后姚伟义一看时间,发觉时辰不早了,于是跟大家都散了。   王参军大概跟娄四德有几分交情,跟易长安说完了情况后又急着问了一句:“易大人,这案子如今是你在审理,听说你早上去了旷家,可查清旷扬名杀人的事了?”   易长安看了王参军一眼,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这案子要查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听王参军这口气,莫不是还有什么情况要说?”   王参军略踌蹰了片刻就开了口:“说起来,旷扬名和娄四德回去,差不多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那杨柳胡同又是两人都要走的同一截路;若是旷扬名有心藏在路边等着娄四德回去,然后在他身后暴起袭击,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这种貌似无意的言语间所带来的心理暗示,对易长安来说根本属于小儿科;易长安心里不为所动,面上却装出了几分犹疑:“王参军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本官会好好查查的。对了,还请王参军认一认,这件衣服可是昨天旷参军穿上身的那件?”   前面已经问过了两名司户参军,那两人辨认后都点头确认了旷扬名昨天就是穿着这件罩衫赴席的;易长安拿出来还要问王参军一遍,不过是看看他的反应。   王参军仔细看了看那件暗蓝色的罩衫,毫不犹豫地就点了点头:“没错,昨天旷扬名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伸指点了点衣服左袖处的一处油渍还特意说了一句,“昨天我跟旷扬名临座,喝了几巡酒以后不慎带翻汤碗,污了他的袖子,就是此处。”   见王参军说的是实话,易长安心里微微沉吟了片刻,就微笑着向他一请:“我这里已经问完话了,叨扰王参军了。只是还有一句惯常的例话还请王参军别怪本官说得难听,此案本官正在查证中,在这里问讯的任何话,还请王参军务必不要对外泄漏半点,否则法不容情!”   这确实是办案时例行说的话,刚才易长安每问完一人,都会这么说一声。王参军连忙应了,这才起身告辞出去了。   问完了王参军,下一个就是司户主事姚伟义。   姚伟义行礼坐下以后,开口前就先长叹了一声:“唉,易大人,你说这一年都要到头了,我正准备过几天就封印回家安安稳稳过年了,怎么就出了这事儿呢?”   姚伟义是司户主事,听说并没有中过进士,但是举人出身能够在燕京府衙里当上主事这个从七品的官儿,背后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查案是查案,易长安也犯不着给人家没脸,随意就点了下头:“事有意外,姚主事也不必多想。”   姚伟义却摇着头又叹了一声:“扬名是个老实人,又是个闷性子,四德的性子却是有些张扬,平常两人之间一直有些龃龉。   我素来也跟他们两个提过醒,大家都是同僚一场,能让就让一让、忍一忍,什么事儿不就过去了?没想到扬名到底还是忍不了,几次都扬言要打四德一顿。眼看着就要到年底了,结果四德出了这样的事……”   姚伟义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意味,如果有那先入为主的,很容易就会让他把思路带着走……易长安心中蓦地涌上了一层奇怪的感觉:这姚伟义,到底是只是自己这样想呢,还是故意把这话说在她面前?   易长安揣着心思,听着姚伟义继续说着:“……唉,旷扬名那些个话,说起来是酒话,可是老话常说,酒后吐真言,所以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今儿一早我本来是提前过来核算账册的,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娄四德被人杀死的事,这思前想后的,到底怕瞒下不好,这才跟府尹大人禀报了旷扬名说过的那些话。   不瞒易大人,我这心里,想到平时朝夕相处的这两个人出了这样的事,这心里也实在是难受得紧啊……”   原来旷扬名说的要打破娄四德的头的那句话,是姚伟义说给宁玉堂知道的。宁玉堂身为府尹,知道了这么一件事后,谨慎起见,自然是要把旷扬名先拘起来……   易长安借着端起茶盏喝茶,仔细观察了姚伟义一眼,心里隐约闪过一丝违和的感觉:姚伟义虽然跟她说着这些,三五不时地就要叹上一声,脸色也是忧心忡忡的,可是眼神却有些飘闪……   按心理学分析,姚伟义心里所想的,明显不是他明面上说的这些!之所以要明白告诉她,旷扬名说的那话就是他禀报给宁玉堂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事她一问便知,所以姚伟义索性毫不隐瞒,主动先说了出来吧…… 第260章 熊氏   易长安放下茶盏,轻轻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这事关乎人命,确实应该禀报给府尹大人知道为好;这也是姚主事谨慎之处。”   姚伟义连连点头。   “如此,我这里跟姚主事也问讯完了,听说年底正是司户司繁忙的时候,打扰了姚主事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易长安客气了一句,就吩咐方未送了姚主事出去。   等姚主事一脚刚迈出她值事房的房门,易长安却突然唤了跟在后头的方未一声:“方未,从旷家拿回来的那件衣服,旷夫人说是旷参军昨天穿的,我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时间查验,你记得先把那衣服搁进物证房放好,回头我们提审完了旷扬名再细查。”   那件衣服,易大人不是都仔细看过了,刚才还让那几名司户参军都辨认过了吗?怎么这会儿突然这么说?方未虽然有些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地应了易长安一声:“是,易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办。”这才迈出门槛,送了正停在门外的姚主事回去了。   透过窗棂格上镶的玻璃,瞧着姚伟义步履匆匆地走了,易长安回头看了书柜一眼,打开柜门取出一件自己留在值事房的暗蓝色罩衫,目光微微闪了闪。   等方未转头回来,看着易长安交给自己的一件暗蓝色的细棉罩衫,忍不住“咦”了一声,伸手仔细捻了捻布料,又低下头闻了闻:“大人,这件衣服——”   易长安轻轻“嘘”了一声,招手让他附耳过来,才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   方未脸色郑重起来,连连点头,放下衣服很快走了出去,再转回来时,手中拿了一只小包裹,直到进了易长安的值事房才把包裹打开;里面赫然是两只小竹筒,一只装了油汤,一只装了些水酒……   将那件罩衫处理了一番,又赶在炭盆上烘干了,方未这才将那件衣衫折好,托在手里急匆匆地拿去物证房,签字画押先放好了。   此时与旷扬名那边相比,易长安倒觉得从娄四德这边撬出缺口可能更好;因此先提审了娄家的那个仆妇熊氏。   熊氏被押进女牢里关了小半天,身上那股撒泼劲儿早就没了。   女牢里阴冷潮湿,外面是大白天,里面却真正是暗无天日,那些蜘蛛什么的就不说了,地上铺的那一摊稻草里,时不时地会爬出几只老鼠,堂而皇之地从人的脚背上蹿过去。   旁边的牢房里还住着一个已经疯了的婆子,前一刻还在安安静静,后一刻就会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起来,还揪着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撞着牢房门:“我没杀人,我没罪!是他们该死,放我出去!”   熊氏头一回不知道底细,瞧着那婆子安静,刚好靠在靠她那边的栅栏上,一下子就被那疯婆子给隔着栅栏抓住了肩膀,那疯婆子手劲儿偏又特别得大,捏得她肩骨都快碎了。   熊氏一边大喊着“救命”,一边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那个疯婆子的手,旁边不少女犯只漠然看着这一切,等女牢头过来的时候,她还被狠狠斥骂了一顿……   熊氏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得,好容易等到方未带了人过来提她出去问讯,易长安问什么,熊氏就答什么,说到后来,还答得特别溜起来——   “我家老爷确实经常会在书房里写东西,老奴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写些什么,就看到那些字纸一张张的,不过过个几天又都不见了……”   “……不不不,老奴从来不曾拿过那些字纸去引火!老爷不在的时候,是绝对不准老奴和我家那老头子进去书房的,书房里的东西都是老爷自己在收拾……”   “老爷每旬都会在外面宿个几天,回来时身上的衣服沾了不少女人的胭粉香,太太带着孩子在家里奉养老太爷和老太太,老爷又没有纳个小妾回来,男人哪里有不的,老奴估摸着老爷可能是去了那些地方……”   “具体是哪个地方,喜欢找哪个粉头,老奴这可真的不知道。大人你也知道,老奴就一老婆子,老爷在外面寻花问柳的这些事,怎么可能跟老奴说呢?”   “您说太太?老奴估摸着太太应该是不知道的,老奴听说太太当初是娄家从村里买的童养媳,后面连着生养了两个儿子才在娄家站住了脚,不过好像老爷嫌她没个见识,来燕京的时候没带她来,让她在老家乡下侍候公婆呢;老爷倒是把他每个月的俸禄大部分都寄回去了的……”   “为什么老爷不纳妾?这个老奴也不知道啊,我家老头子说可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那里不许,老奴捉摸着,可能是家花没有野花香……”   “……没有没有,老奴瞧着老爷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衣服是老婆子洗,做饭是老婆子做,洒扫有我家老头子,其他的事,老爷自己做的,我们原来也说过要不要买个小丫头过来近身服侍,老爷说不必费那个钱养闲人,洗漱穿衣这些,他也不用人侍候……”   “老爷没带过什么朋友回家,到燕京好几年了,老奴就没见过他带外人进门儿。不过经常在外面吃饭倒是有的,应该是都在外面交际了吧……”   熊氏态度够配合,把自己知道的全给说出来了,末了瞧着易长安停了话不再开口问讯了,自己倒还腆着脸问了一句:“大人,老奴已经把知道的全说了,老奴当时真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啊,大人你——”   易长安挥挥手打断了熊氏的话:“昨天夜里娄四德没有回来,你们没出去寻寻?后半夜的时候,你可曾听到有什么不同的响动?”   “老爷经常会在外面宿下,也说过不用我们去寻。”熊氏连忙解释了,“后半夜……老奴睡着了,没听到什么响动……”   停了停,熊氏想到件事,又急忙补了一句:“倒是我家老头子一早醒的时候,说昨天好像屋里头进老鼠了,要老奴得空去借只猫儿过来吓唬吓唬老鼠。”   “进老鼠?”易长安立即追问了一句,“那你们一早可曾去书房查看过?”   “没有,这一大早的还没来得及,就有人捶了门告诉我们老爷死在了杨柳胡同!我家老头子紧跟着就和那人往衙门里来了,老婆子想着万一一会儿要用上,就去房里先给老爷寻几件体面衣裳……”结果看到娄四德藏的银钱,熊氏没忍住贪念…… 第261章 人,就是我杀的!   第一个发现娄四德尸体的人就是杨柳胡同的住户,因为来衙门办过房契,跟娄四德有过几面之缘,当时借着大家都是街坊的便利,请娄四德帮他说了几句好话,早早就办好房契;所以他才认得那趴在地上只露出侧脸的死人是娄四德。   那人先是跑去娄家叫了熊氏的丈夫老乔,然后跟老乔一起去衙门里报了案。易长安看过了他的报案记录,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就没有再把那人找来问话了。   老乔应该是跟那人报案之后,匆匆忙忙就往护城乡下赶去报丧了,熊氏一个人在家打扫,趁着这个空当就起了歪心……   要不是她进来的时候看到熊氏神色有些慌乱,把熊氏搜了一搜,也不会发现在燕京并没有产业的娄四德居然平空攒下了这么些钱财。   两个从九品的司户参军,两家都没有产业,一个家财万贯,一个积蓄五百来两,这悬殊确实太大了……   见易长安抚了抚下巴并不出声,熊氏心里一阵发怵,想了想就“咚咚”地给易长安磕起头来:“大人,老奴已经把知道的全说了,求大人饶了老奴吧,老奴再也不敢做这些昧心带子……”   易长安摆了摆:“你是娄家的家奴,怎么处置,等娄家的人过来了自己决定。”不过考虑到熊氏这交待的态度还可以,易长安还是给女牢头发了一句话,“给这婆子换间好点儿牢房,等她主家过来了赎她出去!”   熊氏连忙千恩成谢地走了。她家老头子的爹当初救过娄家老太爷一命,就凭着这个,娄家顶多把她赶出去,不会乱发卖到别的什么地方,这会儿她只有老老实实地等着娄家来人就好了。   让人将熊氏带了下去,易长安略歇了一口气,就吩咐方未:“去把旷参军带过来吧。”   虽然她有大半把握旷扬名并没有杀人,娄四德的死另有其因,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总得把事情都问清了才好。   方未跟着易长安走了这几遭,心里也是有些同情旷扬名的,应了一声顺嘴就说了一句:“听说早上府尹大人让人把旷参军拘过来以后,旷参军知道了事由,当时就说他先回了家,并不知道娄参军后面出的事。”   易长安笑了笑,摆手让他快去:“把人带过来了再说;旷参军的话,以问讯笔录为准。”   易长安本来以为自己会见一个压抑着郁闷却心情坦荡的旷扬名,没想到等到方未将人进来时,却让她吃了一惊。   旷扬名半低了头,眼睛隐隐泛着腥红,神色有些狰狞,半隐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颓废的无奈。虽说旷扬名的这些神态动作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并不明显,但是在易长安的眼中看来……   易长安不由微微绷紧了背,神色有些慎重起来:“旷参军,把你请过来,是关于娄参军的命案,有些事要问你。”   旷扬名抬起头微微眯着眼看了易长安一眼,木然梗着脖子答道:“易大人不用问了,娄四德是我杀的!”   正在记问讯笔录的方未手指不由一抖,一小团墨渍就污在了笔录上。   易长安刚才观察旷扬名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了些准备,只是这会儿听他这么直白地认了罪,心里还是忍不住一个咯噔,不自觉地就想到了旷老太太和林氏那倚门远远殷切相望的身影。   “旷扬名,你可知道,本官身为推官,掌刑狱勘察之责,此时问案,你所述证言将句句记录在案,你,可想清楚了?”   易长安直直看向旷扬名,见他不自觉地偏了偏头避过了自己的目光,这才不疾不缓地继续说了下去:“上午的时候本官去过了你家搜查,你家老太太和你夫人都口口声声说你不会杀人。   你夫人还打算把你家中积蓄的五百多两银钱拿出来给本官,让本官帮你疏通关系,让你早日回家……”   如果不是他娘和妻子万分焦灼担心他,又怎么会把家中全部的那五百多两积蓄都说给易推官知道?旷扬名藏在袖中的双拳握得更紧了,哪怕再努力地低着头,还是没能忍住,让一滴眼泪直直地掉落在了鞋面上。   方未这时也看出些端倪了,旷扬名这模样,似乎有什么隐情?搁下了手中的笔,方未觑了眼易长安的眼色,走近旷扬名轻轻劝了一声:“旷参军,你也是衙门里的人,该知道这公堂审讯并不是儿戏……”   旷扬名用力闭了闭眼,将眼中的泪意忍了回去,粗声打断了方未的话:“方兄弟,你不用说了,人,就是我杀的!”   方未顿时噎了个满胸,见易长安冲自己摆手,悻悻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后。   易长安面色严肃地轻轻叩了叩桌面,示意方未拿好笔,张口就按照流程问了起来:“旷扬名,既然你招认是你杀了人,那就把你杀人的经过仔细说出来。”   旷扬名一直没有抬起头,语速跟平常相比,倒是有些快:“昨天夜里,我喝了些酒,担心回去太晚也不好,就提前先离了席。   不曾想,刚走出酒楼,我就发现自己的荷包掉了。先前从包间出来的时候,我还看过荷包配在身上,想是下楼那一会儿刮了楼梯扶手一下,怕是掉在那里了。   于是我马上回头去找,见我的荷包正挂在包间前面那楼梯扶手上,连忙上前取下,却在这时听到那娄四德正在包间里,在一众同僚面前奚落我……   我当时就想冲进去跟他理论,但是想着上司和同僚都在,这理论起来不会有个什么结果,无非是大家两边和稀泥而已。我忍娄四德已久,当时心窝子里腾腾烧的都是火。   我知道娄四德回家也要走杨柳胡同那条路,就先走进了胡同里,在路边摸了半截断砖在那里等着,等到娄四德过来以后,就尾随他身后在他后脑上狠狠拍了一砖头。   瞧着娄四德当时仆倒在地,我一时又有些心虚,趁着夜半天黑无人看见,赶紧就跑了……”   易长安斜乜了旷扬名一眼,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昨天夜里开始变天,天色转阴,无星无月,那胡同里住的又都只是平头百姓,没人在檐下挂灯的。   即使当时还有人家未睡在屋里头亮着灯,要透出丝光到胡同里来也是有限得紧;你跟娄四德两人都没有打灯笼,既是夜半天黑,你又是如何认出那人就是娄四德?”   易长安早就注意到旷扬名眼睛看人时有些眯眯得猫着,明显是多年案牍劳神,已经是近视了,而且身形单薄,应该气力较弱,林氏也说过她夫君力气不足,自家的柴禾还要请人帮着劈好……   这样一个人,在那种暗黑的环境下,如何能够一板砖准确无误地敲掉娄四德的一条性命?   易长安这突然一句,让旷扬名顿了一顿,才接了上来:“我对娄四德恨之入骨,哪怕天黑,也不会认错他的身形!” 第262章 完全一致的口供   所谓那种恨到化成灰都认得的话,完全就是主观武断的话了。易长安对旷扬名这话不置一顾,却是盯着他的眼睛紧着追问了一句:“你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惯是只会拿笔弄墨的,想不到倒还能拿砖头砸死人;昨天夜里,怕是砸了娄四德好几下才敲掉了他的命吧?”   “当时我恨极,也就是、也就是砸了两三下,就闷得他不动弹了……”   旷扬名不提防易长安会问到他砸了几下,估摸着寻常人能让他不叫出“救命”,也是要紧着砸个两三下才行,所以就这么说了,没想到易长安竟是追着问了下去:“你当时用来行凶的那块砖头呢?”   旷扬名连忙回答:“过柳渠的时候随手就扔了。”   杨柳胡同之所以叫这个名,因为转出胡同外还有一条水渠,傍渠植了一路的杨柳树,倒也有些绿柳成荫的意韵。那条柳渠虽然并不宽阔,但是为了防止淤塞,当时特意设计了渠道,让水流有些湍急。   别说一块砖头扔下去,就是一只铁砣扔下去,只怕也要被冲走好几里;所以旷扬名说把砖头扔进了柳渠,这八成就是找不到了的。   见旷扬名这是明打明的来了个无对证,方未只能一边心里叹息一边下笔如飞地记着他的口供。没成想记到末了,易长安竟然又重新问了回来:“旷扬名,把你昨夜行凶的过程再给本官叙述一遍!”   这口供刚才不是才问过吗,易大人怎么又要再问一回?方未拿着笔愣了愣,见易长安瞪了自己一眼,连忙专心继续记了起来;却到底是记过一遍的,边听着旷扬名说,再写时就容易得很。   旷扬名倒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木木地又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我知道娄四德回家也要走杨柳胡同那条路,就先走进了胡同里,摸了一块砖头在那里等着,等到娄四德过来以后,就尾随他身后在他后脑上狠狠拍了一砖头。   瞧着娄四德当时仆倒在地,我一时又有些心虚,趁着夜半天黑无人看见,赶紧就跑了……””   等问完了笔录,自有衙役进来把旷扬名重新押回了大牢里。   方未见易长安一直盯着旷扬名的背影不语,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子,有些不解地问道:“易大人,你刚才怎么问了旷参军两回他行凶的过程?”   易长安回头看了方未一眼,点了点他搁在那案桌上的笔录:“你去仔细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有不妥吗?方未连忙奔了回去,拿起墨迹刚干的那份笔录,仔细看了两回:“易大人,小人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啊?”   “就是我两回问他行凶过程的那两段记录,仔细看看。”易长安回过身坐回了椅子上,捧着已经完全冷掉了的茶水,慢慢啜了一口,提点了方未一句。   方未仔细看了两三遍,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易大人,这旷参军说的都是一致的啊,小人看了,前后并无矛盾之处……”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对,前后一致,就是太一致了。如果一个人叙述一件真实发现的事,再怎么说上两遍,总会有些微词语上的不同,可是你看,旷扬名前后两次说起他的行凶过程——”   她这一提点,方未立即就发现了:“旷参军两次说的……完全一致……”   每一个字都是一样的,标准得像是背出来一样!   接到方未震惊的目光,易长安把视线投向了门外,目光有些复杂:“对,前后完全一致,就像是背出来的一样。   旷扬名一早就被拘,当时还说他没有做过这事,但是刚才我们取口供的时候,他却一口就供认了自己就是凶手。除了他这处破绽,编了这段话让他做口供的人,另外还有一处疏漏。   旷扬名身形瘦弱,而且向来力气不大,即使是从后面用板砖偷袭,也确实需要砸上好几下才能确保娄四德当场死亡……”   方未看了眼手中的笔录,不由奇道:“旷参军不是供认他是砸了两三下吗?”   “你可还记得任仵作当时验尸时,对伤情这一节怎么说的吗?”   尸格还是他填的呢,方未只略一回忆,就把当时任道全当时验尸的勘语背了出来:“致命伤在脑后,系被人以物重击破脑而亡……”   易长安点了点头:“当时我也看过了娄四德的那处致命伤,是一击致死!”   一击致死?!方未不由“啊”了一声。   娄四德身形较旷扬名要高壮不少,旷扬名自己并没有二两力气,如果真如他所说,只是拿的一块在路边捡到的半截砖头,这么不称手的凶器,要一击致死,委实有些困难……   “可是,如果这事不是旷参军做的,为什么刚才他要一口供认呢?”方未有些迷惑不解,“明明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杀人大罪可是要偿命的!”   “方未,你在衙门里找个相熟的、绝对信得过的人,偷偷去问一问,早上旷扬名被拘进衙门以后,都有谁去看过他,跟他说过话!”易长安一字一句慢慢吩咐道。   绝对信得过的……方未心里不由一颤;旷扬名一早被拘进衙门以后,必然就是他们衙门内部的人才能接触得到他,那么到底是谁,教旷扬名改了他的口供呢?   方未连忙悄悄儿地去了。   全通却在这时带着两名小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见值事房无外人,忙上前低声禀报了:“老爷,这两人是陈大人说送给您当长随的。”   本来也不想这么急,陈岳还打算等晚间再带了这两人过去,没想到全通突然传了信过来,说是易长安现在手上调查的案子需要自己可靠的人手,而且还担心有人会狗急跳墙,怕万一对易长安不利。   陈岳当即就把这两人让人给送过来,因着自己这时不好出面,只让全通带了人进来。   陈岳前两天才说要给易长安找两个牢靠的人使使,没想到动作这么快,转眼就把人给送来了。   易长安上下打量了那两名小厮一番,瞧着两个清清秀秀,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却是真正一副家养小厮的模样,心里不由有些好奇:“你们叫什么名字?身上真的会功夫?” 第263章 方家   “回大人的话,小的江浪(江涛),给大人请安,还请大人恕小人鲁莽。”两名清秀小厮跪下回了话,江浪伸手就从方未刚才那案桌上取了只茶盖到手里,只轻轻一掰,就掰成了两半,顺手递给弟弟江涛一半,江涛接过手上一合,再摊开手时,那一半茶盖已经成了一片碎瓷粉末;再一看江浪手上也是如此。   易长安顿时被这一手硬气功惊得合不拢嘴,又觉得这两个人功夫这么好,放在自己这边有些浪费,扶了两人起来倒是一时有些踌躇:“我本来也只是想寻两个有些身手的小厮当长随,你们两个功夫这么好,跟着我岂不是明珠暗投了?”   陈岳自从锦衣卫起步开始,就暗中开始培训自己的人,江浪和江涛两个,说是死士也不为过了。两人这一趟过来之前,陈岳就反复交待了,跟了易长安,易长安就是他们两个的主子,易长安要是有什么万一,他们两个也不用回来见他了。   听到易长安这么一说,两人“咚”的一声就重新跪下了:“来时陈大人就交待了,大人要是看不上不收我们,我们就算跪死在这里,也不要我们回去了!”   得,都这样了,自己也别矫情了,等回头见了陈岳的面,再好好感谢感谢他吧,反正这会儿自己正急着要用人呢。易长安点头就把这两人收下了:“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多谢大人!”江浪和江涛这才一脸欢喜地站了起来。   易长安失笑:“怎么还叫大人?”   江浪和江涛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江涛老实些,吭吭嗤嗤地开了口:“大人这么年轻,让我们跟全通那傻小子一样叫你‘老爷’,我们叫不出口啊——”   易长安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陈岳还真是会调教人,这马屁拍于无形,格调可高了!行了,叫大人就大人吧,正好你们来了,我这里有事吩咐你们……”   他刚才拍马屁了吗?江涛一脸懵懂地看了眼江浪和全通,全通搔搔头表示不懂,江浪没好气地斜了弟弟一眼,竖起耳朵仔细听了易长安飞快压低了声音的吩咐,连连点头:“大人放心,小人明白了!”回头就跟江涛两人分头行事,走了出去。   正好方未走进来回话,跟江浪江涛两人碰了个面对面,听易长安说这两人是自己才找来的长随,连忙行了一礼,见这两人脚下生风地走了,自己也忙凑到易长安身边低声禀报了:“大人,打听清楚了,早上就只老汤头进去送了茶水,别的人一概不许进去看望。”   老汤头年近七十,又聋又哑,并不识字,当初被前前任府尹一时发善心收留,让他在衙门里做了个烧水的杂役,晚间还可以看管茶水间的灶上;所以这两任府尹也并没有赶他走。   想来宁玉堂也是行事谨慎,所以只允老汤头进去送茶水,其他的人一律都挡下了。只是老汤头这样的,怎么可能教旷扬名改口供呢?   易长安更趋向于是有人在老汤头送茶水的托盘或是茶壶什么的夹塞了东西进去,而早上去茶水间的人可不少,这样一来,这筛查范围就有些大了,而且容易打草惊蛇;看来这人实在是谨慎得紧啊!   易长安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罢了,这一招不行,我们等下一招再看吧;狐狸再狡猾,也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网她已经撒了下去,现在这一边也只有等待而已。   易长安抬头看了看天色,支着方未回去换衣服:“这个时辰,该开门纳客的也该开门了,你回去换件衣服,一会儿我带马车过来接你,我们去香粉街一趟。”   去香粉街?方未不由苦了脸:“大人,小人对那边不熟,不如小人把张衙役找来——”   “不熟才好。”易长安忙摆了摆手,“莫声张,我们不用叫他,悄悄儿去就行了,横竖你不熟,我也没去过,旁人也不知道我们是衙门里的人。”   方未连忙回家换了件才浆洗过的挺括外衫,匆匆跟家里爹娘说了一声,说是现在跟着的大人要带他出去办事,要是晚间不回来,就让老两口自己先吃饭,不用等他。   方未如今跟在新来的推官易长安身边做事,这事是跟家里说过的,他爹方大同常年卧病在床,三五不时地就要去捡药来吃,弄得家产菲薄,也没个让儿子拿去给上面打点的,所以一直内疚自己耽误了儿子。   见儿子这几天兴头冲冲的,这会儿又要跟着大人出去,忙示意妻子杨兰花去屋里头取了一锭银子出来,接过来塞到了方未手里:   “一会儿就要到晡食的时辰了,你跟易大人在外面办差,总还是要吃饭的,到时总不好让易大人来付账吧;这银子快拿着,回头手上也活泛些。”   这五两银子还是上次易长安打赏给方未的,方未欢欢喜喜地拿回来,让阿娘给阿爹买些补品来吃;没想到老两口却是舍不得,兜转来又回到了他手里……   方未不由一阵心酸,推辞着不肯要:“我荷包里还有银钱,娘,这钱你早该拿去买些补品给爹,怎的——”   话没说完,就听到大门被人“嘭嘭”拍响:“请问方书吏可是住在此处?”听着却有些像全通的声音。   没想到易长安会过来的这么快,方未愣了愣,连忙跑去开门:“可是全小哥?我这就来了!”   一开门,却见易长安换了件湖蓝色暗织金线回纹的锦袍,外罩一件白色狐毛领梭罗呢子披风,腰间系了一只蜀绣荷包,一只白玉一点红的玉蝉,头上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竹枝簪,眉目间英气蕴秀,这玉树临风地往门前一站,衬得他家黑漆斑驳的老旧木门都亮堂起来。   还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易长安原来一直穿着低调简朴,这突然换了一身风格,方未一时看愣了眼,张口不觉有些结巴起来:“大、大、大人……”   易长安负手在背后,轻咳了一声:“叫安爷。”   方未忙改了口:“安爷!”身后却传来母亲杨兰花的声音:“未儿,是谁来了?”   不等方未转身,易长安就笑着迎了上去行了一礼:“这位就是方伯母吧?我姓易,是方未的同僚,这次跟他一起出去办事,特意过来接他一程。”   回头一个示意,全通已经把手里的两提礼盒轻轻搁在了院子里摆的那张破方桌上。   杨兰花连忙推辞:“哎呀,可不兴这样,你这过来接未儿一程,哪里就要提这些礼来呢?不行不行,快拿回去——” 第264章 满春院   易长安笑着摆摆手:“这几天衙门里忙,只怕方未这里不得空好好照顾你们二老,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方伯母快莫推辞了,差事要紧,我先带方未走了,哪天得空再专程来探探方伯父的病情。”揖了揖手看了方未一眼,转身先走了。   方未收到易长安眼中的催促之意,只得把这份感激先记在了心里,拦了他娘一把:“娘,这礼……你先收下就是,我这里还有正事,先走了。”急匆匆地就跟着易长安上了马车。   等杨兰花赶到门边,马车早就驶得远了。杨兰花只得关了大门,将那两提礼盒拿进了屋里,搁在了方大同的床柜边。   方大同看了眼礼盒,连忙问道:“刚才是谁来了?怎么也不坐会儿喝口水再走——”   “说是未儿衙门里的同僚,姓易,过来接未儿出去办事,这孩子还恁多礼,不仅提着礼盒来了,还放下就走。”   杨兰花刚摇头夸了一声,方大同就猛地一拍床沿:“哎哟,你个死老婆子,姓易,那肯定就是未儿说的易大人啊!个老婆子也不认人,也不知道招呼人喝杯热茶……”   杨兰花这才醒悟过来,那人怕就是未儿说的那位新来府衙的易大人了,讶然低呼了一声:“天呐,原来这位易大人这么年轻,人又长得好个俊俏模样——”   都说当官儿的也要看长相,长得不好的还不让当大官呢,这位易大人如此年轻英俊,以后肯定是大有前途啊,以后儿子跟着他可有好日子过了!   杨兰花心里想得高兴,手上忙把那两提礼盒打开,瞧见里面正合时宜地放的是几样名贵药材和滋补品,都是大夫说最好给方大同多用些,自家却因为没银钱一直买不了的,也不知道易长安怎么就这么周到地送了过来。   杨兰花眼眶不由一热,有了些湿意,连忙拉着袖子揩了揩眼睛:“这易大人真是个好人,未儿跟着他,我也可以放心了,只希望以后未儿也能混个功名,长些出息出来……”   杨兰花说可以放心的儿子方未,此刻正面红耳赤地蹿进了香粉街。   此时已经到半下午,青楼里醉眠一夜的姑娘们渐次醒来,一时之间,楼里头莺莺语语也慢慢响亮起来,还有不少姑娘裹着大毛披风,倚在临街的楼栏上看街上来往的行人,间或还会飘下一两条扑了香粉的帕子下来。   方未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进过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托一位长辈的面子进了衙门里当了一名书吏,耳朵里听到这些风月之事不少,也没有动过半点心思。   这一回却是易长安带他过来查案,倒让他像瞧西洋镜似的,看了个稀奇。没想到易长安步子走得快,方未不觉就拖到了后面,一个不提防,被迎面走来的一名女子撞了个满怀,还就势倚进了他怀里:“哎呀公子,你撞疼奴家了,还不快给奴家揉揉啊”   随着一声拖长的嗲音,那女子拿着方未的手就要往自己露出的半截的胸脯上放去,方未唬了一跳,连忙一把推开了那名女子,胀红着脸急步追上了前面的易长安。   他不过错眼张望了一下,就被人缠了这么一下,倒是臊得他一脸通红。   见易长安停下脚步转身等了等他,脸上有些似笑非笑地,全通的眼神中却似乎有些责备,方未更加惭愧地揉了一把脸:“安、安爷,小、我、我真没有那意思,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怎么就缠到我这里……”   易长安“哈哈”笑了一声:“这香粉街果然是识人老了的,爷这么风度翩翩,那些人哪里敢过来拉扯?”   在街上半掩半撩地拉客的,自然是那种下等娼妓,瞧着易长安这打扮,哪里敢上去触这些贵气公子的霉头?只是方未刚才一时好奇张望,落下了易长安几步,这才碰巧有那女子想撞上去揽个客。   方未好容易才把脸上的羞红忍下去,易长安抬头看着一处红楼的门匾,嘴角轻轻扬了扬:“到了。”抬步先走了进去。   红漆锃亮的门楼,楼上挂着一块鎏金的门匾,“满春院”三个字写得风流飘逸之极。门匾下是两名衣着整齐的青衣小厮,一见人来,齐齐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迎上前:“请三位爷安,三位爷请进。”   进了门,也没有那种笑起来浑身肥肉都发颤的,而是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美妇,妆容美艳得体,一开口声音软侬轻媚:“三位爷瞧着面生,可是第一回 来我们满春院?”   易长安昂首环视了一遍满春院的大厅,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要个敞亮些的雅间,再把你们这儿的头牌叫过来。”   满春院的头牌陪客费可不是小数,极快地将易长安这通身都扫了一眼,瞧着方未和全通两人明显是跟在易长安身后的,立即知道这位是有钱的主儿,连忙笑吟吟地应了:“是是,几位爷楼上请。”   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忙不迭地介绍了:“说起来我们满春院的头牌惜惜姑娘,那可是整个燕京城里都有名,琴棋书画歌舞皆通,更当得上一个才貌双绝……”   易长安偶尔轻轻“嗯”上一声,似乎比较满意的这番介绍,直到进了雅间坐下了,才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叫住了正打算告退去安排酒水的:   “哦,对了,一会儿府衙的娄参军也要过来,他惯常在这里叫的是哪位姑娘,你一齐将她叫进来吧。”   原来是娄参军带来的客人,自己回头还得跟娄参军好好敬一酒谢谢他;心里念着,忙应了一声先退下了。   易长安瞧着这面无异色,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娄四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拂晓,衙门里来的快,把看热闹的人都赶开了,也并没有对外宣扬死者的身份。   这香粉街半下午才会开始接客,易长安赌的是娄四德经常找的满春院的那姑娘此时并不知道娄四德的死讯,看来这一回还确实赌对了,隐瞒身份来了解的一些事,有时更容易得知真相些……   不一时,两名妆容精致的美娇娘就齐齐走了进来,倒插柳似的袅袅上前行礼:“奴家惜惜、玉杏给爷请安。”   略站得前头些的女子一张白里透粉的瓜子脸,水灵多情的杏核眼儿,红嘟嘟的樱桃小嘴儿,身段婀娜多姿,声音也跟百灵鸟似的好听。   易长安却将目光落到了站得后头些自称玉杏的那名女子身上。   玉杏看起来年纪比惜惜要大上好几岁,鹅蛋脸儿,容色远远不如惜惜艳丽,却多了一分良家女子常有的温顺神情,眉目看起来也似乎稳重不少。   娄四德在满春院不找那些妙龄小娇娘,却找了玉杏这样儿的……易长安心里一时思忖起来。 第265章 玉杏   惜惜一进来,瞧着易长安年纪既轻,身上又穿得好,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漾出蜜来,广袖一拂,就挨在易长安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敢问爷贵姓?”   “姓安。”   “安爷想是第一回 来我们满春院——”   易长安伸手一摆,止住了惜惜的话:“先前听你这里的妈妈说,惜惜姑娘歌舞双绝,当初凭着一曲绿腰舞名动燕京,不知道安某可有这个荣幸,一赏惜惜姑娘的舞姿?”   客人愿意点她的歌舞,一会儿缠头之资肯定就要加赏,何况绿腰舞最能将她的婀娜如柳的柔软身段儿显露出来,惜惜哪有不肯的?   只是瞧了一眼这雅间,惜惜面色有些犹豫:“安爷,此处逼仄,惜惜怕……”   “我瞧着你们这院里正堂处不是有一个舞台吗?就在那里跳一曲就是。”易长安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既然爷来了这一趟,不好好欣赏欣赏惜惜姑娘的舞姿怎么行呢?”   惜惜瞧着易长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里暗喜,连忙起身行礼先告退:“是,还请爷稍等,容惜惜准备片刻,乐舞齐备,定然让爷满意。”   出门前却忍不住斜瞥了坐在旁座的玉杏一眼,正想着要不要把玉杏先叫出来,免得被她偷了空子揽了自己的恩客,易长安已经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玉杏姑娘,你们这里可有祁红?这云峰毛尖香是香,然我喝多了胃寒,还有红茶暖胃些。”   瞧着易长安那一身,本来就是使人上的好茶,那云峰毛尖虽然不是仅供皇室的贡品,在外面售卖也是价值不菲的。   惜惜听到这位安爷一口就说出了喝的这茶,知道这人定是过的富贵日子,心里更有了底,那一份儿拔尖儿的心思倒是更明了了,誓要在一会儿的那曲绿腰舞上出尽风头,将这位年轻俊秀的安爷揽做之臣。   这心气儿一上来,惜惜倒也没心思再管玉杏这过气的黄花了,想着要把这一曲舞都布置得妥妥当当才行,拔脚就赶紧回去换舞裙、叫乐师去了。   满春院里自然也备得有祁红,玉杏出门唤了个小丫头重新换了茶过来,连茶具都换了,自己捧着茶壶斟了大半杯红茶,双手奉到易长安的桌上。   茶盏才放下,突然见易长安从袖袋里取出一块玉佩,轻轻搁在桌子上:“娄爷说他现在不方便来见你,让我拿了这个过来给他带个信,让你把东西交给我带走。”   默默坐在末座的方未不由一下子睁大了眼,看着桌上那块玉佩,认出了那正是娄四德常佩带在腰上的那块,心里既诧异易长安什么时候把这块玉佩给摸了来,又觉得刚才她说的那话有些奇怪。   玉杏自然是认识这玉佩的,听到易长安这么说,不由咬了咬唇:“娄爷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易长安先前用的那个“不方便”的词儿,里面的名堂可就多了,不管怎么解释都好;玉杏这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立时就给易长安指明了方向。   易长安眉头微微皱了皱,轻点了下头,声音却压得有些低:“是有些麻烦——”却是装作有些烦恼,吐半截留半截的。   玉杏却是有些急了起来:“那、那娄爷可说过奴家这里怎么办?他是不是打算回他老家?”   玉杏这年岁在里已经大了,好容易遇上娄四德,喜的就是她这种年岁大些知冷知热、做事稳重的,自娄四德进了燕京开始,两人交往了这些年,玉杏才成了他的红粉知己。   好容易得了娄四德的信任,有些东西虽然没有对她明说,却也将一些紧要的东西交付给她保管,玉杏一颗心更是挂在娄四德身上了,只盼他什么时候将自己赎了身出去。   她身在欢场,本就善识人脸色,自是知道娄四德是在做着什么要紧的事,所以刚才易长安一说娄四德有些麻烦,玉杏心里就慌了起来。   那块玉佩又是娄四德一直带在身上的,如果不是熟识信任的人,也不会让人拿了这玉佩过来找自己,所以玉杏这才忍不住急着问了出来。   她这一问,易长安心里倒是有了底,先前根本就是胡诌的,这会儿倒更是有鼻子有眼睛起来,先示意全通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将那块玉佩收了回去,声音却是压得更低了:   “娄爷说了,让你今天把东西先给我拿着,自己的东西也要偷偷收拾好,明天早上会有人来给你赎身。他已经重新给你弄了份户籍,要带你远远地先躲上一阵。”   重新弄了一份户籍,再去一处陌生的地方,那就是不会有人知道她原来曾经在里呆过!玉杏不由又惊又喜,激动得眼泪汪汪的:“安爷稍等,我这就把东西取过来给你!”   易长安点了点头:“此事不可声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事!”   玉杏了然地连连点头:“安爷放心,奴家省得。”脚步轻悄地出去了。   方未瞧着玉杏走了,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安爷,你怎么——”   易长安“嘘”了一声,唤了他近前低声嘱了几句,打发他先出去了。   过得一刻后,玉杏捧了碟果子回转过来,见房间里只有易长安一个了,偷偷从取出夹系在的一只木匣子出来:“安爷莫怪,奴家怕有人看到,情急之下只能如此了。”   木匣子被一把精巧的铜锁锁着,易长安伸手接过,揣进了怀里,冬天衣袍都厚实,略整理了几下瞧着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这才看向玉杏:“玉杏姑娘,不知道你的赎身银子要几何?”   听到安爷连赎身的价都问了起来,玉杏心里更稳当了:“在这楼里头,奴家早已算是青春不再,容貌亦不出众,按惯例,应该两百两银钱就够了,具体多少数还要跟妈妈那里谈了才知道。”   虽然是办案需要,易长安也不知道这两百两宁玉堂会不会给自己报销,不过就算不报销,自己还是出得起的……   易长安点了点头刚要再说话,跟着惜惜的一个小丫头已经进来禀报了:“安爷,惜惜姑娘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安爷移步——”   不等那丫头说完,方未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安爷,镖局已经把我们那批货押回来了,正等着请你过去验看!”   “货已经到了?”易长安腾地站起身来,一脸的喜色,随手从荷包里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扔在了桌子上,起身取了自己的披风系了,脚步匆匆地就向外走去,“去跟你们惜惜姑娘说一声,等爷挣了这注大财回来,再过来让她好好给爷跳一曲!” 第266章 赎人   男人过来作乐,重要的是要手上有银子,再加上易长安又许了挣了这笔大财会再来,到时只怕手上更加大方了;小丫头哪里会拦着不让人走呢?忙一溜烟儿地跑去跟惜惜姑娘禀报了,主仆两个收了行头,眼巴巴地只盼着这位安爷快些再次过来。   倒是玉杏,回了自己的房间后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时不得安宁,坐了片刻,支开了服侍的小丫头,自己偷偷收拾起细软来。   易长安带着方未和全通匆匆出来,直到上了马车,才从怀里取出了那只木匣子。   方未眼睛不由瞪大了几分:“大人,这是——”   “这是娄四德交给玉杏保管的东西。”易长安掂了掂木匣子,搁在座位上就去取荷包里的铜丝。   方未不由摇头叹服:“大人你怎么知道娄参军有东西放在这个玉杏这里?”   “我猜的,然后诳了诳,没想到真诳出来了;算意外之喜吧。”易长安掏了铜丝出来,拿起那只木匣子,仔细打量着上面挂的那把精巧的铜锁。   这把锁看起来似乎跟平常的那些锁有些不同,易长安并没有急着去开锁,而是仔细端详着。   “这也能诳出来?大人你真是太厉害了……”方未一语未了,见易长安目光凝在那把造型精巧奇怪的小铜锁上,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这是谭家锁铺的锁!”   易长安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认识?”   方未指着铜锁上一处易长安以为是花纹的东西解释:“大人你没注意看吗?谭家锁铺打制的锁,上面都有这个篆书的‘谭’字为标记。”   篆书……这字认识她,她可不认识这字!不过想来这大燕能中进士的学子们应该是学过的,不然方未也不会以为她没有注意看……   易长安脸上红了红,幸好方未只顾着解说,并没有注意到她脸色:“这锁只怕是谭家锁铺特制的,这样一把锁怕是要一百多两银子;听说锁里面设的有机关,如果不是用钥匙开锁,而是暴力开锁或是砸盒子,锁里的机关就会启动,把盒子里的东西给毁掉。”   易长安本来还拿着铜丝跃跃欲试,听方未这么一说,顿时犹豫起来;她这一手铜线开锁的功夫,是跟局里一个特警学的,但是对付普通的锁还行,对这种……还是不敢冒险。   “算了,还是找人来帮忙吧。”易长安悻悻收了铜丝,嘀咕了一声,刚把铜丝收回荷包里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不由一变,“坏了,怎么忘记了这事!”   方未瞧她神色慎重,连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娄四德颇费心思把这东西放到玉杏那里,我们能找到玉杏,只怕要了娄四德命的背后之人也会找到她……”   玉杏能拿出这么件上了谭家锁的木匣子,在这件命案中,肯定就是一个重要证人,不管是谁要了娄四德的命,如果他知道玉杏的存在,绝对不会饶过玉杏的!   “我们回去,马上找给玉杏赎身!”易长安忙撩开车帘子吩咐了全通一声,“全通,马上回香粉街!”   “可刚才大人还是托辞出来的,这急急跑回去,那只怕会故意抬玉杏的身价——”方未一时有些发急。   抬身价还是小事,怕就怕还会露出什么痕迹,被人顺藤摸瓜追上来……易长安眉心拧了拧,一眼瞧见街边一家铺子里走出一人,身形魁梧高大,眼睛不由一亮,招手扬声唤了他:“常大兴!常大兴!”   常大兴摸了摸刚刚揣进怀里的一支金镶宝鹊翅簪,脸上正露出一个傻笑,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一抬眼瞧见是易长安,连忙赶到了马车边:“易大人,你今儿也休沐?”   “没有,你先上来说话,我有件急事要请你帮忙!”   听到易长安语气急促,常大兴毫不犹豫就上了马车,听了易长安的话后,连连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只玉佩系到自己腰间,却挡住了易长安递来的一个荷包:“易大人,我身上还带的有银钱,够用了;易大人这会儿再返身有些太显眼,一会儿只管去大人府上等我回来就是。”   也不等易长安多说,一撩帘子就跳了下来,大步往香粉街去了。   易长安看着常大兴走远,轻吁了一口气:“全通,我们去陈府。”   马车重新调转头,的的往靠近东城的银杏街驶去;香粉街上,常大兴已经跨进了满春院的门楼里。   一眼瞧见常大兴身上的凶煞气,心里就不由一惊,上前陪着笑脸迎道:“这位爷瞧着面生——”   常大兴打量了一眼,一脸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找个地方说话,我要赎人!”   这人明显面生,应该是以前没来过满春院的,贸贸然地开口就说赎人……心里还在疑惑,常大兴已经黑着脸盯了一眼,眼中凶气毕露。   这人恁得凶恶,可能是谁家的侍卫,只怕是替他背后的主子过来赎人的……一个激灵,连忙一迭声地应道:“是是是,爷要赎谁?”   常大兴往身后的一张椅子上随意一坐,擂钵大的拳头在桌子上一敲,先叫了声“上茶!”,才鼓着眼睛瞪向:“你们这里那个叫玉杏的姑娘,身价几何?”   他人长得粗犷,板着脸的时候格外显得凶恶,小心地盯了盯那只搁在桌面上快有小孩儿脑袋大的拳头,心中极其怀疑,如果她敢喊高价,这拳头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脸上先开个染料铺子……   满春院虽然有后台,但是不到不得已的情况,轻易也不会把后台请来了难。捉摸了下现在的处境,先试着开了口:“这位爷,玉杏虽说不是我们满春院的花魁,可是胜在人温柔懂事……”   常大兴不耐烦,砰地一拍桌子,打断了的话:“少给我啰嗦,你只管说她身价几何!”   “爷你也知道,像玉杏这样儿的,怎么的身价也要两百两。”被那一声响给唬了一跳,连忙老实说了一个价钱出来。   常大兴嫌弃地“啧”了一声:“玉杏年岁也大了,我也不占你们满春院的便宜,给你一百八十两,你把人和身契给我带过来!”说着就从荷包里掏出几张银票往桌上一拍。   瞧着这人虽然恶相,行事倒是爽利,何况一百八十两也不亏,要是惹恼了这凶神,自己先吃个眼前亏也划不来,连忙点头同意了,一面唤了人把玉杏唤出来,一面去取了她的身契。 第267章 行情好   常大兴在大堂里这一番作为,早有小丫头躲在一边看了,飞也似地跑去跟玉杏报信了。   玉杏刚刚收拾好了自己的细软,仔细打了个包裹,听说有人来赎自己,心里吃了一惊;先前那位安爷不是说明天会有人过来赎她吗,怎么这会儿就来了人……   只是这时也由不得她多想,两个满春院的绿头巾帮闲就奉了的命令过来带她出去了:“恭喜玉杏姑娘了,有人等着给姑娘赎身呢!”   青楼里赎身从良的姑娘,以后日子能过得怎么样,还真是说不清楚,不过帮闲还是要讨个口彩,见玉杏脸色有些慌乱地并没有给赏钱,手里那包裹却像是早拾掇好的,两个帮闲心里不觉有些奇怪,对视了一眼住了口,按规矩进屋里头检查了一番,见屋里的摆设和衣柜里的外衫都在,也不想那么多了,带着玉杏走了出来。   这头刚好从自己屋里头翻了玉杏的身契出来,两边撞见,笑着恭喜了一声:“玉杏姑娘,恭喜了,以后但凡有能照应的地方,还请姑娘多照应我们一二。”说完却看了那两名帮闲一眼。   这边青楼里的规矩,客人赏给姑娘的小费是允许她们自己攒着的,包括她们自个儿买的首饰之类,一旦被人赎身从良,也是可以带走的。   只是屋里头那些摆设是不能带的,还有那些外衫也是楼里出银子做的,并不准带走,只许穿了身上这一身走人,反正青楼里的衣衫从良后她们也穿不出去,与其浪费不如留下来好拿给新人。   两名帮闲接到的目光,连忙小声禀报了一声:“妈妈,我们都查过了的。”   的目光在玉杏手中那个不算大的包裹上一转,估摸着这点子大也算正常,脸上笑容不落,没口子地先说了一串好话出来。   玉杏心里正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思听说些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包裹一步步往前走着;看在眼里,心里也怪了一声:莫非这来赎身的并不是玉杏原来说好的?瞧着玉杏这模样,明明是紧张害怕啊?   不过这些也不管她的事,她只管银子收到手就是了……   玉杏一步步蹭了出来,一眼瞧见长得人高马大的常大兴,不由有些虚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妈妈,我——”   常大兴听到动静,已经往这边看了过来,一眼瞧见玉杏的模样,跟易长安给他描述的正对得上,知道就是这人了,起身走了过来:“身契呢?”   连忙把玉杏的身契递了过去,常大兴接过来一看确认无误,折好收进腰间系的一只荷包里,看了玉杏一眼:“走吧。”   玉杏的目光正巴巴儿地落在自己那张身契上,他这一收,玉杏立时就看到了系在那荷包旁的那只玉佩上,心里顿时又喜又惊疑:先前那安爷拿着这玉佩刚刚来过,说明天会有人过来给她赎身,怎的今天转头就遣了人来?   不过到底也比原来踏实了不少,跟拜别,见常大兴脸色黑黑的,不敢多捱,匆匆跟得了信赶过来送行的几位好姐妹道了珍重,跟在常大兴身后走了。   一走出满春院,常大兴觑着左右无人,把脸上的凶相一收,压低了声音支会了玉杏一声:“情况有变,是安爷吩咐我过来的。”   玉杏心里立时一松,老老实实跟着常大兴上了一辆马车,很快就离了香粉街走了。   玉杏这一趟赎身来得太突然,几个姐妹都没来得及好好饯别一番,这人就走了,满春院的几位姑娘只得围着打听情况:“妈妈,以前也不曾见过这人,到底是哪家来赎了玉杏姐姐去的?”   常大兴那一脸凶神恶煞的,擂钵大的拳头往桌上一敲,摆明了就是个不通风情的粗人,虽然估摸着他是替自家主子过来给玉杏赎身的,又哪里敢上前问他的根底?横竖银子不少,只送瘟神似的巴不得快些把人送走。   这头才刚松了一口气,见几个姑娘围上来嘈杂,板了脸训人:“玉杏既是从良,跟这里就毫无关系了,你们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还想着以后见面跟你们姐姐妹妹的称呼吗?这都下半晌了,客人们很快就要来了,你们还不赶紧整好妆容——”   一番训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身后打断:“这位妈妈,你们满春院可是有个玉杏姑娘,我们爷要替她赎身!”   一下子睁大了眼,回身看着刚刚进来的两名长随模样的人,一时却是没答上话来。   倒是身边的一位姑娘抢着先嘀咕了一句:“哟,今儿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两个的全赶来给玉杏姐赎身?”玉杏姐年岁也有些大了,怎么行情还这么好了?!   那两名长随听到,脸色微微一变,急忙上前追问:“还有谁过来给玉杏赎身?玉杏她人呢?”   这才回了神:“刚刚也不知道被哪家的护卫给赎走了——”   “那护卫是哪家的你不认识?”一名长随着急地打断了的话,“长得什么样子?”   “这人奴家还真不认识,”瞧着那长随眼光不善,连忙答了,“一张长方脸儿,人长得牛高马大的,那模样凶神恶煞的,一来也是给玉杏赎身,就一刻钟前——”   不等说完,两名长随转身就往外走了,只留下满春院里和几位姑娘们大眼瞪小眼,只是这时也恍然有些回过味儿来,玉杏这一回赎身,只怕未必就是喜事……   常大兴换完马车又换骡车,时不时地还带着玉杏下车拐过几条小巷,确定无人跟踪在身后,就是有人跟踪也早被甩得摸不着北了,才又招了一辆马车径直去了银杏街陈岳府上。   一下马车,常大兴刚护着玉杏从角门里进来,一只拳头就突然冲来,兜头就往他面门上招呼,常大兴进了陈岳府上本来心神就松懈了下,一个不提防竟被那拳头直接捣中了眼眶,连忙一边捂了眼睛一边格开了第二拳:“三娘你做什么?!”   雷三娘第二拳被格开,第三拳又冲来,脸上气得一片通红:“好你个常大兴,你有胆!”   常大兴莫名其妙,瞧着雷三娘一副气疯了的模样,怕她出个好歹,见玉杏害怕地缩在他身后,又怕拳来脚往下殃及这条池鱼,连忙出手先把雷三娘擒住了:“三娘你做什么?小心别伤了玉杏姑娘!”   好好好,这才把人赎出来,就心疼地给护上了!雷三娘红着眼瞪着常大兴,一股火气从脚底心直烧到脑顶心:“她是你哪门子姑娘!” 第268章 误会   直到这时魏亭才赶了过来,连忙上前想劝解开常大兴和雷三娘两人:“兴哥,三娘,你们别动手啊,有话慢慢说啊!”   他出来办差,恰好看到常大兴从香粉街赎了个姑娘出来,也不往自己家里带,却是带到了银杏街那边。   银杏街是陈岳的府上,不过客院是随时对兄弟们敞开的。想到常大兴和雷三娘已经定下了二月初八的婚期,魏亭怕常大兴一时没经受住诱惑,踏错这一步,连忙赶着想拦住常大兴。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魏亭赶过来时恰恰撞见了雷三娘。雷三娘瞧着魏亭看自己时面色不对,心里起疑,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诈了个大概出来,这才赶着拦住了人。   她本来就是个急躁脾气,瞧着常大兴护着那女子的模样,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就冲过去动了手;这会儿魏亭上前想劝又怎么劝得住?   玉杏瞧着这势头不对,躲在常大兴连忙喊了起来:“你们是不是误会了,这位是替娄爷来赎我的!”   “什么搂爷抱爷的——”雷三娘刚刚一股气儿嚷了出来,突然一下子顿住了,盯着常大兴狠剜了一眼,声音却低了下来,“你是替大人赎的人?”   官员不可狎妓,不过也有用了化名在外头快活的,只要没被抓住现形,谁又会追究到根底呢?常大兴只听令于陈岳,偏偏陈岳自从买了这银杏街的府邸搬了进来,身边并没有半个服侍的人,雷三娘自然而然以为这玉杏是陈岳什么时候看上的人。   见雷三娘总算消了火,常大兴忙把她的手放开,拉着她偏到了一边,低声跟她说了实话:“没有,是易大人让我帮个忙……”   当时时间紧迫,易长安也并没有跟常大兴说得太清楚,只是三言两语地说了一定要赶紧给玉杏赎身出来,而且易长安考虑到玉杏的安全问题,只说了到时请陈岳帮忙,先安置在陈岳府上。   常大兴是个有一说一的,易长安说得囫囵,他就给雷三娘解释得囫囵,只是雷三娘联想到易长安和陈岳两人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就忍不住多想了一些:易大人买个女人回来送给陈岳,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这一想,雷三娘心里不由就疙瘩起来,低声嘀咕着报怨了几句:“这易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要买人怎么也不买个清白的,这从青楼里买个出来算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怕从外头买个良家女子回来,会让大人——”   “会让大人什么?”常大兴被雷三娘说得一头雾水。   会让大人贪上那良家女子,淡了两个人之间的情分……雷三娘一眼瞥见魏亭竖着耳朵在听自己和常大兴说话,连忙把话忍了下去,转而瞪了魏亭一眼:“都怪魏亭,要不是他说你从青楼里赎了个女人回来,我也不会闹出这场误会!”   常大兴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回身盯着魏亭“哼”了一声,一握拳将指关节捏得“啪啪”响:“好哇你个亭子,你这是瞧着我好事近了,故意想着坑我呢!”   “兴哥,这真不怪我,谁让你一早就兴兴头头地说要出去买样好东西,却买了个女人回来,换谁谁也会想歪啊!”魏亭连忙解释了一句,瞧着常大兴面色不善,赶紧又补了一句,“兄弟我本来也是想拉你一把,免得你误入歧途的,谁让你家三娘那么凶狠,三两下就逼问得我——”   这下连雷三娘的脸色也黑了起来,魏亭本能地觉得不妙,后退了两步赶紧拔腿就跑:“这真不怪我啊!”   雷三娘正想追上去把魏亭先给扁一顿,常大兴忙拦住了她:“三娘,我们后面多的是时间收拾这小子,现在你先把玉杏姑娘带到客院安置安置。”   雷三娘回身打量了下心有余悸的玉杏,下巴一抬:“跟我来吧!”横竖不关她家的事,大人和易大人之间怎么扯,她这个外人可管不着,也没法儿管,还是等大人回来了再理论吧。   易长安本来是打算跟着往陈岳府上来,先把玉杏这边安置好,没想到还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返身来找她的江浪,陈府却是去不成了,马车迅即调头回了府衙。   燕京府衙,眼看着天色渐黑,差不多到下值时间了,宁玉堂却被匆匆赶回来的易长安截住了:“大人,下官有重要的事情禀报!”   宁玉堂见她神色郑重,忙摒退了身边的师爷和长随几人,跟在易长安身后的方未见状正打算也退下去,却被易长安叫住了:“方未,你一直跟着我办这件案子的,不必回避。”   不用回避,这案子破了,就是也会承认他的一份功劳在里面……方未心下感激,恭谨地低头一揖,重新站回了易长安身后。   见江浪和全通已经守在了门外,易长安这才低声说了事情始末:“大人,下官先前审案时,旷扬名一口招认了是他杀害了娄四德,但是下官在他的口供中发现了一些破绽,之后下官让人追踪痕迹……”   “学堂夫子说旷家二郎今天并没有去上学,但是他也一直没有回家?你怀疑是有人绑架了旷家二郎?”听着易长安娓娓述来,宁玉堂脸色越来越慎重起来,“这么说来,旷扬名之所以甘愿认下这罪状,就是因为有人以此要挟?!”   易长安缓缓点头。   想到旷扬名一早就被自己先拘到了衙门里,那人却能在自己眼皮底下作鬼,让旷扬名不得不抵罪,宁玉堂的脸上不由有些黑沉:“原来我这衙门里还有人敢如此胆大地兴风作妖——”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是,下官也怀疑那背后的主使在府衙里有内应,是以做了些准备……”   宁玉堂听着她轻声说了计划,脸上的神色略微舒展开,想了想让长随避着人,悄悄把沈捕头叫过来;衙门里到底谁是内鬼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沈捕头这人是他的心腹,他还是信得过的。   沈捕头本来已经下了衙了,才走在半路里,就被宁玉堂的长随给请了回去,等听到宁玉堂附耳吩咐自己的话后,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见宁玉堂和易长安都看向自己,忙深吸了一口气:“两位大人请放心,下官这就找两个绝对牢靠的兄弟过来!”   盯着沈捕头匆匆出门的背影,易长安取出怀里揣着的那只木匣子,忙把玉杏的事简单又给宁玉堂禀报了一遍。   “长安放心,你是为了办案才如此,给玉杏赎身的银子定不会让你私人来垫付。倒是这只匣子——”宁玉堂有些为难地摸了摸那把谭家锁,轻轻摇了摇头,“谭家锁铺的事我也知道一二,谭氏虽然是匠人,但是恪守祖训,如果不是买主丢失了钥匙亲自寻来,他家是不会帮忙开锁的。” 第269章 请君入瓮   易长安大感意外:“就是官府行文发令也不行吗?”   宁玉堂摇了摇头:“他家的人似乎都是犟着一根筋,早些年也有过这样的事,谭氏抱着祖训,宁可自己受了官府的责罚,硬是不肯开锁。   而且谭氏锁匠口口声声说他们只会制锁,并不会开锁,就算按律法细究起来,官府也不能在当时奈何得他们,只不过是事后另外寻了一事,给了谭氏一些惩罚;只是此事传出,倒是让他们的名声更盛了一层。”   客户们觉得自己的权益得到了很好的保障,肯定忠诚度就提升了……易长安苦笑了笑,细细摩挲着那把锁不吭声了。   这木匣子有些重量,里面绝对装得有东西。被娄四德狡兔三窟特意放到玉杏那里的东西,只怕就是这起命案的重要证据之一。   只是匣子放在这里却开不得,确实让人心生气闷。   易长安不说话,宁玉堂却觑了她一眼:“长安你认识的能人颇多,不如这匣子你先拿着,四处问问可有人能打开。”   这还真不是宁玉堂想甩包袱,而易长安在太子殿下和吏部尚书周阁老跟前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只要易长安开个口,请那两位帮忙找人来开锁实在是件轻易的事。   再一个,宁玉堂还想借着这事,把这件命案在那两位跟前也挂个号;以他为官十来年的经验来看,娄参军这起命案,只怕里面的水有些深……   易长安默然想了想,重新把那只木匣子揣进了怀里:“既然大人有吩咐,那下官就去找人打听打听吧。”抬眼见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连忙跟宁玉堂低声说了几句,“大人,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下值了——”   宁玉堂捋了捋胡须点了点,沉沉叹了一声:“嗯,下值了,走吧!”   几位堂官一走,值事房就歇了灯,锁了门,除了大牢那边还要人值守,三班六房很快就静悄悄地没了人,不过还有杂役隔一段时间过来巡查一回。   今天依旧是阴天,云层遮挡了星月,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就在杂役巡查完一趟后,一间值事房突然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了窗户,一道黑影小心地跳了出来,蹩着墙根儿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段,拐过一处墙角,飞快地贴到了一扇门边。   警觉地左右看了看,见并没有什么动静,黑影这才从袖袋里轻轻摸索着什么,然后随着极快的一声“咔嚓”,开了那扇门上的锁,将门推开了些许,侧身闪了进去。   黑暗中,那黑影并不点灯,就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一排柜子前面,伸手打开了第二排第三格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摸索了片刻屈膝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拔开塞子轻轻摇了摇,洒到了摸出来的那样东西上。   不等那黑影把瓶塞塞好,梁上突然“咔”的一声轻响,火折子一亮,一只火把骤然燃亮。   蹲在柜子前的人唬了一跳,顾不得手里的东西,拿袖子把脸一遮,拔脚就往外面跑,却一头撞在了突然从柜子那一头闪出来的一个魁梧汉子身上,“哎哟”一声,往后跌坐在了地上。   只这眨眼间的工夫,房间就被人团团围住,几支火把更是把房间里照得通亮。   从梁上翻下来的沈捕头一把将跌坐在地上的那人拎了起来,反扭住他一直遮在脸上的手,冷哼了一声:“什么人还想藏头藏尾——姚主事?!”   沈捕头还在惊讶地盯着司户主事姚伟义那张苦皱在一起的脸,宁玉堂已经带着易长安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沈捕头拎着的姚伟义,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惊讶,脸色沉了下来:“姚伟义,你想做什么!”   枉他还等了这么久,没想到竟然是钻进了别人早早就设好的笼子里……姚伟义面容一阵扭曲,却紧紧闭着嘴并不开口,摆明了不想招认;宁玉堂的脸不由更黑了一层。   早有一名捕快把刚才掉在地上的两样东西捡了起来,呈到了宁玉堂面前:一样是件暗蓝色的细棉罩衫,另外一样却是一只小瓷瓶子,瓶口犹自滴着几滴鲜红色的液体,看起来似乎是血……   易长安拎起那件暗蓝色的罩衫,捻了捻刚刚泼到那罩衫袖子上的几处暗红色的湿渍,指尖上留下了一抹黏意和些许微红,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淡淡开了口:“姚主事把这些鸡血洒到那件罩衫上,莫不是想给旷参军杀人一事加些证据?”   自己现在人赃俱获,便是此刻想抵赖也不成,姚伟义想到易长安白日那些明里吩咐方未,暗里却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话,两颊的肌肉不由抽了抽。   见姚伟义目光虚闪,明显心里还在打着主意,易长安轻嗤了一声:“姚主事莫不是打着等这血迹凝固之后,二审公堂上再行翻供的主意?本官劝姚主事还是省下这心吧,方未,把那件罩衫拿给姚主事好好看看。”   姚伟义诧异地看着方未手中托的东西,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方未上前一步,将手中托的一件罩衫展开,跟易长安手里那件罩衫一样的暗蓝色,一样的细棉质地,一样的带着酒味,只是那罩衫的左袖处却有一片油渍,在方未手掌的特意托举下,十分显眼。   “这左袖处有油渍的罩衫,才是旷参军昨天穿的衣服,关于这油渍的来处,今天上午王参军在录口供时就有证明,这处油渍是他当时不慎带翻了汤碗浸上去的。”易长安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件罩衫,揉了揉袍角一处地方,“至于这件衣服,却是本官的,上面还有内子特意绣的一个‘易’字。”   没想到易长安这一招“请君入瓮”竟然做得这样滴水不漏,姚伟义的脸色一下子发了青,声音嘶哑地开了口:“你为什么会怀疑是我?”   “一点直觉而已,只是本官也不确定。”易长安自然不会跟姚伟义详细解说他当时做口供时有说谎的体征表现,只是随口答了一句。   姚伟义苦笑了一声:“所以你就设了这个笼子,只等着我钻进来……”他还真是发蠢,明明知道易长安办案洞若神明,之前怎么就没多想一层呢?如今落到了这个境地,也不知道——   易长安可没有耐心听姚伟义来什么内心独白,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旷参军的小儿子,你们把他绑到了哪里?!”   姚伟义目光微亮:“旷家二郎被绑到何处,我可以告诉你们,只要宁大人答应我一件——”   那个“事”字还没有说出口,外面就突然传来了江浪有些急促的声音:“大人!旷二郎找到了——” 第270章 贤儿   之前江浪回来禀报说旷家二郎的失踪可能是被绑架了,易长安跟宁玉堂禀报以后,就让沈捕头调了几个可信的捕快跟着江浪一起去寻人。   这会儿听到江浪回来,说旷家二郎已经找到,易长安心中一喜,急忙转身,脸色却骤然大变。   江浪脸色沉重,手中横抱着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只是那男童的脸色一片不正常的青白,身体也呈一种奇怪的僵硬姿势……   易长安只一眼就判断出,那男童已经气绝身亡!   江浪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沉:“大人,小人无能,找到旷家二郎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易长安紧紧抿着唇,上前仔细查看了旷二郎那小小的尸身,半刻后声音有些微哑地转头跟宁玉堂禀报:“旷家二郎是被人扼颈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大概是今天上午辰时末至巳时初……”   孩童上学差不多都在卯时,也就是说,旷二郎在上学途中被掳走后不久,就被人杀害了!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她还去了旷家调查情况,旷老夫人和林氏还忧心着儿子、丈夫,相扶着殷殷将她送到门边,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孩童在无助地挣扎,却逃不过那只紧紧扼在他颈上的罪恶之手呢?   看着那孩子临死还睁得的眼睛,宁玉堂有些难过地别开眼:“来人,去把旷参军带到……大堂上。”   大牢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虽然牢头看在同僚的面子上格外照顾,给旷扬名安排了一个单间,里面好歹有一张薄木板床,之前易长安又让方未送了厚实的被褥进来,但是牢房里的情形又能好到哪里去?   旷扬名抱着被子倚墙而坐,对空气中弥漫的陈臭味充鼻不闻,盖在被中取暖的手上却细细摩挲着一片银锁片。   银锁片做工并不精美,不过因为在身上戴得久了,银片有些圆熟发亮,正面打的是吉祥八宝的图纹,背面錾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最末的右下角,还刻了两个小小的字:贤儿。   他的二儿子旷贤,从来不负他当初取的这个“贤”字,自小聪慧好学;旷扬名曾经无数次地和妻子林氏幻想过,再过十几年,他们的贤儿会高中皇榜,为他们风光请封。   贤儿会跟一户官宦人家结亲,娶一个跟他母亲一样贤淑温良的官家闺秀回来,那时候他也老了,做不动差事了,就回来含饴弄孙……   可是今天一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飞来的横祸将他打得懵了头!娄四德被人杀死,他有嫌疑被拘了来,旷扬名心中根本不惧,人本来就不是他杀的,府尹大人和推官易大人都是明事的人,他们不会无中生有冤枉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   旷扬名却万万没想到,早上在老汤头送来的茶壶中并没有茶水,却放着贤儿从小戴在身上的银锁片,和一封威胁信……如果他不认下杀害娄四德的罪行,贤儿就会被——   他时运不骞,功不成名不就,年逾四旬也只是在衙门里混个从九品参军的差事,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可是他的贤儿才八岁,那么聪明好学,学堂里的夫子经常夸赞他,还说贤儿只要继续这么刻苦下去,再过三四年就可以下场一试。   再过三四年就能下场,如果得中,那就是十一二岁的秀才!旷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人物?   旷扬名想得清楚,他这一条命不足惜,死了也就死了,可是贤儿不能有事,旷家以后都靠在贤儿身上了!   所以易长安提审他的时候,旷扬名毫不犹豫就照着那封威胁信上写的,把事情担了下来;只是现在天早黑了,也不知道贤儿怎么样了,那写信的人知不知道他已经供认了这罪行,会不会把贤儿放了呢?   再不放人,只怕家中老母亲和妻子会牵肠挂肚地担心了,如今家里只剩下妇孺,又让她们去哪里寻人?   旷扬名紧紧握住那片银锁片,沉沉叹了一声,正想先合衣躺下,过道里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咣当”一声牢门被打开:“旷参军,宁大人请你即刻去大堂!”   这个时候,宁大人还要亲自过一回堂?旷扬名有些吃惊,一时倒是忽略了来人说的那个“请”字,忙把那片银锁片揣进怀中的暗袋里,跟着来人走了出去。   府衙的大堂里灯火通明,两边并没有站班的衙役,却立着几个捕快。   旷扬名面色有些惊疑地看了眼分坐在大堂上的宁玉堂和易长安两人,正要跪下,却被宁玉堂叫住了:“旷参军,你——”   旷扬名诧异地抬起头来,却看到宁玉堂和易长安的脸色都有些阴沉,让他心里也忍不住跟着突地一沉;宁玉堂闭了闭眼,声音中带了些叹息:“你去方未那边看吧。”   看?看什么?旷扬名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到立在堂下右侧的方未,见方未正一脸悲悯地看着自己,心里突然“咚咚”跳了起来,脚步有些僵硬地向方未走去:“方……”   “旷参军,还请节哀。”方未低低劝了一声,让开了身形,露出了身后的一张案桌。   案桌上垫着一张织缎小褥子,褥子上静静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旷扬名身形一个踉跄,绊倒着扑在那案桌上:“贤、贤儿!”触手是儿子冰冷发青的小脸,旷扬名却像感觉不到温度似的,轻柔地抚着儿子的脸颊,“贤儿,贤儿乖,莫睡了,会着凉,会感风寒……贤儿快起来,你跟爹回去,不然你阿婆和阿娘会担心的,贤儿你起来啊……”   只是无论他怎么说,旷贤乌青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圆圆睁着,一眨也不眨。   公堂上众人都不忍地别开了脸,方未只觉得鼻腔发酸,连忙用袖子紧紧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只手轻轻拍在旷扬名肩上,易长安有些低哑的声音轻轻响起:“令郎是今天早上辰时末至巳时初,被人扼杀……旷参军,对不住,我们刚刚才寻到他……”   今天早上辰时末至巳时初!辰时末至巳时初!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在背那封信中教他供认的罪状!他的贤儿!旷扬名一口热血突地喷出,尽数洒在了儿子冰冷青白的脸上。   或许是因为得了鲜血的热气,或许是别的,旷贤那双一直大睁的眼睛,竟然缓缓地、缓缓的阖上,遮住了那双眼中的不解、惊惧,也遮住了他对家人的无尽眷恋……   旷扬名悲痛至狂:“贤儿啊!我的贤儿啊!苍天!苍天你还我的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夺走我的贤儿……” 第271章 背后   宁玉堂静默了片刻,轻声开口发了话:“沈捕头,你遣几个人送旷参军和……旷贤回家,帮他家……好好料理后事。”   沈捕头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堵了一团棉絮,闷闷应了一声,点了几个人一起上前:“旷、旷参军,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还是把令郎先送回家,让他走得安心吧……”   刚才那一阵撕心裂肺的悲怆呼喊似乎耗尽了旷扬名全身的精气,此时他虽然泪流满面,却如木头一般无知无觉,两眼只死死盯在自己儿子的尸身上。   沈捕头难过地垂下眼:“旷参军,公堂之处有神明庇佑,小孩儿在这里呆久了,新魂怕有损伤……”   失了神魂的旷扬名突然站起身来,木然抱着自己的儿子转身往外走去:“贤儿别怕,爹保护你,我们现在就回家,现在就回家……”   沈捕头看了宁玉堂一眼,带着几名捕快亦步亦趋地护着旷扬名慢慢走远了。   宁玉堂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长安,夜长梦多,我们还是即刻提审姚伟义吧。”   易长安在原地静默地站了片刻,轻轻一点头,坐到了堂审副官的位置上。   姚伟义很快被提了上来,明明只是小半个时辰的工夫,脸色却一片灰败,生生就像老了几十岁似的,只是任宁玉堂如何发问,他依然跪在堂下沉默着不肯开声。   易长安心头不由一片烦躁,开口时话语尖利起来:“怎么,姚主事难不成还想着让你背后的人来救你?那些人劫走了旷家二郎让你在这边要挟旷扬名,转头就把旷家二郎杀了,难不成你以为你不开口,那些人就能放过你?!”   姚伟义的头动了动,抬眼飞快地瞥了易长安一眼,又沉默地低下头去。   宁玉堂只觉得太阳穴被气得一阵阵发胀,伸手就从签筒里取了火签出来:“姚伟义,你再不招供,别怪本官不念半点同僚情分,让人大刑侍候!”   姚伟义的身形明显瑟缩了一下,却还是不肯开口;宁玉堂正要把火签扔下来让人上刑,易长安却轻轻阻住了他:“大人不必动怒,姚伟义已经招了同谋,稍候我们就派人按姚伟义招认的话四处搜拿嫌犯!”   姚伟义明明没有招供……宁玉堂怔了怔,突然明白了易长安根本就是要来一出无中生有,借机打草惊蛇!立即点了头:“长安所言极是!”   京府衙门连夜派人四处搜拿嫌犯,这消息轰动效果更大更好,那些心里有鬼的,指不定就要露出马脚来!   姚伟义的脸色却一片煞白:“大人,不可!”   这样的无中生有,不仅可以打草惊蛇,还可以将姚家置于死地!那些人只会以为他已经背叛了他们,已经把他们招供了出来……   姚伟义“咚咚咚”地拼命磕起头来:“大人,不可啊大人!我姚家会被人灭了满门啊,大人!”   “旷家二郎的命就不是人命,只有你姚家人的命才是命么?他一个孩童,孤伶伶地在下面只怕孤单得紧,有你那一家子去陪着,倒也相宜。”易长安轻飘飘的一句,让姚伟义一下子顿住了磕头的架势。   易长安太年轻,年轻人容易冲动,易长安说的这个法子,分明是为旷扬名不平,生生要拿他出气啊!他之所以扛着不说,不就是怕说了之后,自己阖家会被灭口么?   可是府衙只要这么一搜查,把他招供的事放出风去,那他就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啊!他家里一大家子人,还有那刚满一岁正长得白白胖胖刚刚会喊“阿翁”的长孙……   想到先前看到的旷家二郎那张青灰色的脸,联想到自己最疼爱的长孙可能也会那样,姚伟义心里就狠狠一个激灵,猛然抬头看向宁玉堂:“大人,大人我招,只求大人即刻派人护住我家——”   现在他已经失手被擒的消息那边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家人应该还是安全的,他招,他什么都招,只求宁大人能够抢在那些人动手之前,护住他的家人。   他原来仔细合计过自己做的这事,哪怕之后定罪下来逃不过一个“死”,祸及妻子受流放之苦,但是家中未成年成丁的子嗣是可以免罪的,比如他的幼孙……   只要留得命在,留得姚家这条根在,他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啊!   宁玉堂的脸色微微舒展了一些,可是听着姚伟义的招供,脸色又慢慢黑了起来:“你说那人,是沉香巷向家?”   谁不知道,沉香巷向家,原来是武国公府放了身契出来的家奴,虽然换了良民的身份,却是一直忠心于武国公府的;向家老太爷自当年放了身契出来后就一直经商,他既有经商的天赋,又有武国公府人脉的支持,十几年间竟然也挣出了一片大家业,成了燕京城里有名的富商。   据说,向老太爷挣的银子里有,武国公府的一多半干股,难道这些还不够么,居然把手还伸到了皇粮国税上?!   姚伟义连连点头:“我当初来到府衙任司户参军的时候,原来的张主事特意设宴请了我过去,除了向家的二老爷,还有武府的三爷也在……如果不是当时武三爷也在席上,那年我怎么也不可能答应做这些事的……”   就是那一年,他的命运一下子发生了变化。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得了时任司户主事张奚的赏识,这才私下设宴宴请了他,没想到这一场宴既是牵线搭桥,更是一场逼着他入伙的鸿门宴。   那时他能怎么样?武国公府的嫡长孙女自小就定给了太子为正妃,武府是响当当的未来正牌国舅家!向家的二老爷一边让自己的长随给他斟酒,一边似笑非笑地问他,考虑得如何。   他能考虑得如何?他如果不答应他们做那些事,只怕如今坟头的草都长得老高了,而他们还可以另外挑一个人来做……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   之后在张奚离职,推荐他升任主事之后,他就把娄四德拉了进来……怪只怪,娄四德竟然在半路上升出了退缩的心思!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做下了这些事,那边又怎么可能放他们抽身而退?!   易长安听着姚伟义的供述,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司户参军管人丁赋税,姚伟义不过区区一个司户主事,却能瞒天欺海,在人丁户数和上缴的国税中捣鬼,少报瞒报,从中截留……   等姚伟义录完了口供被带了下去,易长安终于忍不住看向宁玉堂:“大人,那个武府到底是什么人家?”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府衙里的官吏冒着杀头的危险,私下瞒报截留国税?   宁玉堂有些诧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想到她到底是才来燕京不久,开口低声解释了一句:“是武国公府,太子妃殿下的娘家……”   易长安猛然愣住。这背后,难道是—— 第272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本来以为是一起简单的人命案,没想到竟然牵扯出这么些事来。宁玉堂背上一片冷汗,心里知道事到如今,只怕自己是摊上大麻烦了。   他的座师早已致仕,燕京府尹这位置犹如火山口一样,所以几方博弈下来,倒让他这个上头没什么人的来坐了。自任职以来,他一直小心谨慎,没想到险险过了寿王府夏氏命案那一关,最后还是撞上了这事!   想到太子殿下对易长安的青眼,宁玉堂恍惚间甚至还有那么一眯眯的虚怕:易长安应该是太子的人了吧,这案子牵扯到武家,如果抖出来,肯定对太子的声望有损,只怕另外几位殿下会借机做文章。   横竖那些人丁赋税在他上任之前就一直是瞒报的,他一个失察之罪逃不了,怕就怕,如果易长安把这事禀报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不做二不休,把知情的人都……只怕他这里比失察会更惨几分!   宁玉堂脸色有些发白,只觉得口中发苦,取了茶盏正要喝茶,却听到身侧易长安的问询:“大人,这事如今该怎么办?”   宁玉堂的手一抖,几滴茶水就漾到了手背上,连忙将茶盏放了下来,稳了稳心绪:“依长安之见,我们该如何才好?”   自易长安进了府衙以来,他一向跟易长安为善,到时凭着这点交情,让易长安求到太子面前,或许还是能……   不等宁玉堂多想,易长安就详细答了话:“下官认为,一要趁夜即刻遣人先将姚伟义的家眷接出来秘密安置,二要按姚伟义的口供,明天一早先清查司户司,同时拘了向家二老爷过来问话,搜查向家书房。   姚伟义口供中说,当时武三爷也在那次的酒席上,明显是露面的意思,不过武三爷后来提前离席先走了,所以个中情形如何,我们不可擅定,不如等向氏的口供出来后,具体再行定夺。大人以为妥否?”   易长安的意见,竟然是要顺着查下去?!他就不怕把太子牵扯进来?宁玉堂有些讶然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心里莫名一松,一时又为自己刚才生出的那点小心思有些羞愧起来,连忙一口应了:“好,就照长安说的这么办!”   顿了一顿,宁玉堂还是小心地提了一句:“事涉武国公府,长安你看是不是你过去跟太子殿下那边提一提……”   易长安是想等事情弄清楚以后,再去找燕恒的,听到宁玉堂这句提醒,沉默了片刻含糊道:“到时再看吧。”她是纯办案型人员,这些政治上的事,有时并不是很懂。   宁玉堂也不再多问,怕事情泄密,立即从自己府上调遣可靠的人手,拿了姚伟义写下的书信,连夜将姚家的家眷转移走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多做一分,以后追责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少上一分……   易长安揣着那只木匣子,有些闷闷地出来上了马车,径直回了府,先吩咐了墨竹明天准备奠仪先代她往旷家走一趟,然后要了热水狠狠泡了一个澡。   昨天醉酒,今天一早被叫醒,就劳累奔波到现在才得歇脚,本想着热水解乏,好好休息休息,只是脑子里的人、事却杂乱纷纷,让她心神不宁。   心绪烦乱,易长安“哗啦”一声从浴桶中起身,胡乱抹干了身上的水,穿好了衣服,盯着自己搁在桌子上那只木匣子看了片刻,将那只匣子揣进了怀里,拉开了房门:“江浪、江涛,我们去陈府!”   夜静更深,更衬得敲击在麻石街面上的马蹄声清脆响亮。   陈岳在岔路口低声交待了田胜几句,让他先回去休息了,自己一身风尘仆仆地回了府。   才进府门,就见雷三娘一溜烟儿似地绕过照壁跑过来迎他,陈岳有些诧异地立住了脚,打量了雷三娘片刻,脸上有些戏谑:“怎么,我放了你们一日假,常大兴就是专门给你买了这支金簪?”   常大兴跟雷三娘定亲,几个兄弟起哄要常大兴来个金簪定情,所以陈岳特地放了常大兴一日假,让他去采买成亲该用的东西。   不过瞧着雷三娘头上这支沉甸甸、金灿灿的大金簪子,这还真是常大兴的风格啊……   见雷三娘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却伸手小心地扶了扶那支金簪,陈岳好笑地摇摇头:“有什么事还不快禀报?怎么常大兴不来倒是你冲了过来,莫不是专门让我来欣赏他帮你买的这支金簪吧?”   这金簪有什么不好?用料十足个头大,不像那些几根丝拉出来的,别瞧着花样好看,实际上只得一点点金子!雷三娘心里哼了一声,却记着把自己忍了大半天的话先说了出来:“大人,下午的时候易大人给您送了一个女人过来!”   易长安给他送了个女人过来?陈岳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雷三娘瞧着陈岳脸上的神色,心里八卦之心更是熊熊燃烧起来:“还是刚从香粉街赎出来的女人呢!易大人让常大兴领了回来,现在就安置在咱们客院里——”   想到昨天易长安在东宫的醉酒,燕恒若有似无的深意,陈岳心里一时七上八下起来:长安她……   雷三娘觑着陈岳的手掌已经悄然紧握成拳,一时没把住门,冲口问了出来:“难道易大人是送个女人过来表示跟大人您断绝关系?”   一种尖锐的疼痛骤然从心底漫开,这种感觉既熟悉又让他无措;上次易长安跟他断绝关系的那一回,他的心就是这样一阵阵发疼,可是这一回,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昨天在东宫,燕恒又做了什么吗?   见陈岳脸色黑得可怕,雷三娘这才恍然察觉自己刚才似乎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畏缩地退了两步,咽了咽口里的唾沫,干干安慰了陈岳一句:“大、大人,这个、这个天涯何处无、无芳草,分、分桃断袖长不了,您也不用太伤心了……”   雷三娘在说些什么,陈岳已经听不清了,突地转身就向外奔去:“备马!”他要去易府,他要找易长安问个清楚,什么香粉臭粉的女人,他不要!   陈岳翻身上马,抄小路疾驰而去,正街大道上,一辆刻着一个“易”字标记的马车正急急忙忙往陈府驶来。   站在照壁边的雷三娘盯着大门的方向愣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两个都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何必非要这么纠缠在一起呢,也许就这么断了也好……”   “三娘,大人呢?”常大兴这时才赶了过来,见只有雷三娘一人立在照壁边,有些疑惑地往四处看了看,“难道之前不是大人的马蹄声?”   雷三娘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一声:“大人他——刚刚又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这么晚了,大人还有什么急事?怎么也不叫我们跟着?”常大兴心里一紧,一连串地问了出来。   雷三娘哪里敢把自己刚才八给陈岳知道的那件事说出来,含糊着低下头答了一句:“大人好像是去易大人府上了……”   话音刚落,门房就匆匆跑了过来:“常爷,易大人来了!”   雷三娘不由跟常大兴面面相觑。 第273章 这该死的雷三娘!   易长安一脸诧异地看向常大兴:“你说陈岳刚刚回来,就往我那边去了?我们路上没遇到啊?”   雷三娘脸皮还不够厚,自觉此时不敢面对易长安,悄悄地缩了,只留下常大兴一个迎了易长安进来。   听到易长安发问,常大兴眨了眨眼:“怕是大人赶得急,抄小路过去的;易大人也别来回折腾了,先去书房里等一等吧,我这就把大人请回来。对了,那位玉杏姑娘也已经在这边一间小客院安置好了,大人可要过去看看?”   她那府上并不知道自己过来了陈岳这边,怕就怕万一自己赶回去,陈岳又跑了回来,那就又是两两错过了。易长安应了声“好”,怕常大兴误解,又补充了几句:   “我就在这边等着;天色也晚了,玉杏姑娘那里我就不过去了,一会儿我再跟你家大人仔细说说,确保她的安全就行了。”   常大兴忙领着易长安在陈岳的外书房坐了,让人奉了茶水,自己紧急骑了马去追陈岳去了。   夜已三更。大街上却孤伶伶地慢慢行着一骑。   陈岳有些失落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想着刚才墨竹给自己的回话,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   易长安刚刚叫了马车出去了,去了哪里却并不知道……   不过她既然带了全通,还把江浪和江涛都带上了,应该是有什么紧急公事要办;他可以明天找机会把那三个找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但是,即使心里知道易长安最可能是在忙公事,陈岳一刻没有见到她,心里就一刻不安稳,此时一个人孤单行在街头,那种寂寥感更是无法驱赶地笼罩在他心头。   冰冷的夜风拂来,隐隐也传来了什么声音,陈岳皱着眉头听了听,警觉地勒住了马往街边靠了靠,捻灭了挂在马鞍边的一盏马灯,隐在一片黑暗中看向前面的街道。   夜色中有一点光亮逐渐靠近,看来也是一名挂了马灯紧急赶路的骑行者,陈岳远远注目片刻,将自己的马灯重新点亮,驱马走了出来:“常大兴!”   常大兴放缓了马速,看向前面的陈岳,长吁了一口气:“属下还怕跟大人又错过呢!大人,易大人先前来了咱们府上,大概就是在路上跟你错过——”   常大兴吃惊地瞪大眼,看着突然焕发了神采的陈岳,把剩下那个“了”咽回了嘴里,下意识地、干巴巴地唤了一声:“大、大人!”   完了,三娘真的说中了,他瞧着大人这模样,分明就是完全陷进去了!易大人先前过来时,可是神色冷静的样子,可大人……大人一听到易大人来找他,竟然——   “我们回去!”陈岳一夹马腹,飞速从常大兴身边驰过,直奔自己的府邸而去,一颗心却慢慢甜了起来。   易长安原来是来了自己这里!即使是因为公事,陈岳的心情也在一瞬间好了起来。   陈府,外书房。   灯光莹然明亮,本来斜靠在便榻上看书的人却倦然阖了眼,倚在一只厚厚的弹墨迎枕上睡了过去,大概是因为有些冷,下意识地将另外一只迎枕抱在了怀里。   陈岳慢慢长出了一口气,弯腰拾起已经掉到榻下的书,正要唤醒易长安,瞧见她眉间的倦色,又停住了动作,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风尘,也息了把易长安抱到床上去睡的想法,转身取了一床棉褥出来,轻轻盖到了她身上,悄然退了出来。   常大兴还守在门外,听着书房里没有动静,见陈岳出来,刚要张口相问,就见陈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连忙咽下了嘴里的话,跟着陈岳走到了院门边。   “她睡着了,先别吵醒她。”陈岳低声吩咐了一句,想了想又发了话,“让人打热水来,我先去沐浴,回来再问问长安找我有什么事。”   常大兴连连点头,转头刚刚要走,陈岳蓦地又把他叫住了:“我听雷三娘说,长安让你去香粉街赎了个女人出来,安置在我这里?”   糟糕,怎么把这事忘记了!常大兴连忙低头认了错:“是属下下午去买东西的时候,正好遇上易大人,他说自己不方便再回去,让属下帮他一个忙,把满春院的玉杏姑娘赎出来。   对了,易大人还说,回头再跟你说这事,让我先把人带到这里来,说你这里安全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定是长安公事上遇到的一些事要请自己帮忙,这该死的雷三娘!害得他差点以为——   陈岳长长吐了一口气,看了常大兴一眼,突然开了口:“对了,绿柳卫那边还需要加强特训,明天你就去那边督训吧。什么时候她们能在田胜手下过上二三十招了,什么时候你再回来。”   新成立的绿柳卫那边专门培养女缇骑,不过大人不是一直这事交给那个孙丽娘负责的吗?难道是对孙丽娘的训练不满了,可上回大人去巡查的时候,还夸过孙丽娘做得不错啊?   常大兴愣愣应了,一头雾水地下去了,让人送了热水给陈岳后,想着这事得跟雷三娘说一声,忙去了雷三娘住的那间小院里。   院子里灯火还亮,雷三娘刚刚洗漱完,正在灯下看着那支分量沉甸甸的金簪,嘴角甜蜜地弯了起来。   她就是个喜欢金子的俗人;原来在山寨里的时候,哪家媳妇不是喜欢把自家男人送的粗实的金镯子、金钗金耳环往身上挂?偏偏因为她是寨主,随时要带着弟兄打打杀杀,舍不得戴这些首饰。   再说了,她喜欢戴,可是也没人送啊,自己也不好意思买来戴。打劫得来的那些东西,粗实的早被手下的弟兄们扒拉走了,留给自己的都是些精巧的玩意儿。可她就是喜欢那些粗实的金饰,压在手中那才叫有质感!   看了一阵,又把那支金簪在手里仔细掂了掂,感受着那沉甸甸的手感,雷三娘满意一笑,正要把金簪收进梳妆盒里,院门外却传来了常大兴的声音:“三娘?三娘?”   这夯牛,这么晚了还过来……不是大人和易大人那边闹什么事,叫她一起过去劝架吧?雷三娘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匆匆收了金簪,跑去开了院门:“夯牛,出了什么事?”   见雷三娘只穿了一身中衣,常大兴有些不太自在地偏开头咳了一声:“大人刚才吩咐,让我明天就去绿柳卫那边督训……”   去孙丽娘那个死不要脸的妖精那里?想到孙丽娘那声无比甜美、还带了点轻飘飘拖音的“大兴哥”,雷三娘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连忙追问道:“要去督训多久?” 第274章 睚眦必报   “大人说,什么时候她们能在田胜手下过上二三十招了,什么时候我再回来。”常大兴刚刚答完,就看到雷三娘身子摇了一摇,也顾不得避嫌,连忙抱住了她,“三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冷着了,走走,快先回屋里头去……”   那些女子都是新招来预备做女缇骑的,要能在田胜手下过上二三十招,那得到什么时候?   不说孙丽娘那个妖精,不仅能打,又会打扮,时不时地还会跟夯牛抛个媚眼,就是新招来的那些贫家小姑娘,里面也有几个颜色好的!   大人原来怕出什么意外,所以只让孙丽娘在那边负责,这会儿突里突然地要把这夯牛扔过去,到底是几个意思?这么一个终于开点窍的大男人进了一堆女儿群,这是把肉扔在狼群里呢,还是把狼扔进羊圈里?   不不,不止是羊圈,还有孙丽娘那个骚狐狸精!夯牛再夯,也经不住那骚狐狸精的手段啊,自己这手段直接粗暴的都把夯牛给掳过来了,夯牛要是对上那个心眼子跟筛子一样多的孙丽娘,那不是……   雷三娘仿佛看到一片喜庆的花红中,身前各戴了一朵大红绸花的新郎和新娘正在对拜,新郎正是身形高壮的常大兴,新娘……新娘却不是她,而是那个姓孙的骚狐狸精啊!   “三娘,三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答话啊?要不要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雷三娘的神魂终于被常大兴唤了过来,瞧着他粗夯却焦急关切的眉眼,雷三娘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紧紧拉住了常大兴的手:“我没事,不用去请大夫!我问你,大人和易大人刚才怎么了?他们没为那个玉杏吵起来?”   常大兴不明所以:“没怎么啊,易大概今天当差累了,大人赶回来的时候,易大人已经在大人的书房睡着了。大人悄悄退了出来,还叮嘱我别吵醒他……”   怕吵醒易大人……好吧,看来大人是情深不悔,没跟易大人吵起来,可是也犯不着看不得她和常大兴的恩爱吧?大人不是那种会嫉妒人的小心眼儿啊!   雷三娘正有些疑惑不解,常大兴已经奇怪地问了一声:“你刚才为什么会以为他们会为了那个玉杏吵起来?”   雷三娘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个……那个玉杏,不是易大人赎了出来,送给大人的么……我以为易大人是想借此跟大人这边……那个断了……”   常大兴气得在雷三娘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两个断不断的,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地胡思乱想?”   瞧见雷三娘捂着额头心虚地低下头,半句也不敢反驳,常大兴突然觉得不妙:“先前大人明明回来了又突然往易大人府上去了,不会是你跟大人说了什么吧?”   雷三娘立即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难怪自己一开头碰到大人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是阴郁,等听到自己禀报易大人来府上找他的时候,大人整个人却像镀了一层光似的,突然就亮了起来……   瞧着雷三娘那模样,常大兴不由气道:“你啊你,你——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要怎么做心里都有划算,要你在中间乱掺合?!”   她错了,她真的错得离谱!大人哪里是什么会嫉妒人的小心眼儿,分明是睚!眦!必!报!闹得现在她一肚子苦水,还得挨夯牛的埋怨……   雷三娘立即拍着胸口拼命地咳了起来:“咳咳,啊啊,头好痛,刚才肯定是感了风寒了,啊呀,嗓子也好痛,咳咳,我都咳得快要放不出气了,咳咳……”   你还能装得再像点吗?常大兴盯着雷三娘,一阵无语。   陈府外书房。   刚刚洗浴清爽的陈岳顾不得擦干头发上的水,随意将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挨着便榻上的易长安,慢慢斜倚了下来。   大概是今天的差事不顺,易长安即使在梦中也拧着眉头,樱粉的唇微微有些嘟着,看在陈岳眼里,心里不由微微泛疼,忍不住伸出拇指,轻轻摩挲上她嘟着的唇瓣。   好痒……易长安抿了抿嘴唇,从朦胧中醒来,睁眼却看到一双明亮如星的凤眸,懵懵呢喃了一声:“陈岳?”   女孩儿刚刚醒来,没有刻意压抑自己用中性音,一声轻唤又娇又软,像一片洁白的羽毛,轻轻撩过陈岳的心头,让他心中一瞬间又痒又酥。   一天的疲累,刚才一时误解的气闷似乎眨眼间已经冰雪消融,陈岳没有应声,却伸手紧紧扣住易长安的后脑,双唇紧紧贴了上去,用力吮了起来。   易长安有些受惊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地挣了挣,却被男人报复性的紧紧身下,唇舌愈发狂野地肆虐起来……   密不透风的深吻,让易长安几乎透不过气来,陈岳却突然放开了她,翻转身子仰天躺在她身边,大口吸气,再长长吐出,直到自己平息了刚才强烈的,才侧身看向脸颊犹如霞染的易长安,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   易长安也平缓了胸口的起伏,侧身向陈岳靠了靠:“陈岳,你怎么了?”   刚才突然的索吻,让易长安感觉到陈岳似乎心里有事,见他并不说话,一双黑得幽深的凤眸只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指尖温柔地帮她把鬓边的乱发轻轻拂到耳后,易长安心头一颤,一种满满胀胀的蜜甜慢慢填满了整个胸腔,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倚进了他的怀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些微皂角的清爽气息,混着女儿身体的幽香,丝丝缕缕传到陈岳鼻端,让他手臂蓦地收紧,低下头又去觅那双已然嫣红娇艳的唇。   易长安手掌紧紧了陈岳的唇,低低问了一声:“一会儿你要是忍不住了怎么办?”   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就……陈岳的身子僵了僵,颓然松开了手:“以后不许再撩我,再撩我我就——”   男人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易长安却狠瞪了他一眼:“你脸真大,刚才谁撩你了,明明是你自己大发——”   一眼娇嗔,尽是小女儿的半媚半恼的风情;陈岳闷声笑了起来,凑过去又在易长安唇上啄了一口,还带着的气息暧昧地喷在她的耳边:“等以后……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发!”   “臭!”易长安脸上的绯红又艳了一分,偏头避开陈岳火辣辣的目光,飞快地坐起身来,“我过来找你有正事呢!”   陈岳有些遗憾地跟着坐了起来,却长臂一伸,将易长安牢牢圈在自己怀里:“怎么了?” 第275章 柔软   “你能找人把这把谭氏锁打开吗?”易长安指了指搁在桌上的那只木匣子,一五一十把今天的案情说了出来。   陈岳的眉头不由慢慢拧了起来:“武国公府……武三爷?”   易长安轻叹了一声:“宁大人说,事涉武国公府,让我过去跟太子殿下那边提一提,我有些拿不定主意……陈岳,你说我要把这事跟太子殿下那边先说吗?”   论理,案情没有查清楚以前,她不该去通这个风报这个信,可是如果等明天把向府的人拘来,这案子绝对会被抖出来,到时也肯定会牵扯到燕恒身上去;那时只怕里面的水会被有心人搅得更浑。   而且,在她的印象里,燕恒跟她侃侃谈论民生,点评国策利弊条理明晰,大局观强,这样一位人中龙凤,如果能够顺利继承大燕的皇位,易长安觉得他应该会是一位明君。   君主不是那种昏庸无道的,底下的黎民百姓就能过个安乐和平的好日子;易长安打私心里不希望燕恒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可是偏偏这命案牵扯到了向家,牵扯到了武府。   武国公府是未来的国舅家,他们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想把这“未来”两个字砸实,如果这是燕恒的授意呢……也正因为如此,易长安才会有些心烦;她确实不愿看到燕恒是那样的人!   陈岳听出了易长安语气中的烦恼,心里不免有些吃味:“长安,你觉得燕恒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长安微微偏了头,如实答了她对燕恒的印象:“明理,睿智,对如何治理民生颇有见地,也很有礼贤下士的风范……”   易长安每说一个词,陈岳脸上就黑上一分,哪怕明明知道幼稚,也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别瞧着他皮子白,燕恒虽然占了个嫡长的名分,但是他母后早已失宠,他能够坐稳太子的位置,内里可不是白的!”   易长安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陈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啊……我只是,只是想到旷贤还那么小,他才八岁,对这些世事根本就懵然不懂,就在这些皇权争斗中无辜枉死,觉得有些难过……如果这事最后查出是燕恒在幕后,我心理上、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陈岳一时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易长安的肩头揽得更紧了一些。   易长安上次在何云娘的娘家时,为了何云娘大嫂所出的那个奸生子的死而流泪,那时她说过:稚子何辜……今天旷家二郎的死,肯定也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他的长安,如今在办案中已然小有名气,行事冷硬果决,谁又知道,她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   为自己刚才一时的吃味有些惭愧,陈岳沉声开了口:“燕恒其人久居高位,素有大志,我觉得,他不会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陈岳跟燕恒打交道也有快五年了,如果不是因为各自身份所限,还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当然那是在易长安出现以前。   因为易长安,陈岳本能地对燕恒很有些防备,但那也是私事;在几位皇嗣中,陈岳个人还是比较看好燕恒的……   听了陈岳这么一说,易长安心里安稳了些:“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陈岳的目光落到那把谭氏锁上,用力抱了抱易长安又很快松开:“这只匣子我负责帮你找人开锁,我现在就送你过去见燕恒,这件事,你得尽早尽快跟他说,让他早做打算,不要让有心人乱了时局!”   上次寿王还只是追杀他们几个人,却已经让他们陷入生死险境。如果这件案子被人利用,燕恒被废,几王夺嫡的话,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牵扯进去,无辜丧了性命……   易长安神色郑重,马上从便榻上跳了下来:“事不宜迟,我们走!”   陈岳也站起身来,却先取了自己的一件大毛披风披到了易长安身上,连帽套都罩到了头上,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这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易长安身量没有陈岳高,披着他的披风,下摆几乎要扫到地上,连忙用另外一只手提了提:“披风你用吧,我披着太长了,扫在地上怪可惜的——”   陈岳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一伸手就把易长安横抱了起来:“嗯,这样就不怕扫在地上可惜了!”   易长安吃了一惊,急忙挣着想下来:“快放我下来,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谁敢乱说,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陈岳将易长安牢牢按在自己胸前,脚下生风直接跃过了墙,径直奔向停放马车的车房。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易长安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陈岳的脖子,陈岳低头在她发顶轻吻了一下,唇角高高翘起:“一件披风算什么,外面太冷,要是冻着你可怎么办?”   男人像只热腾腾的火炉,隔着衣服,那股暖意都洋洋传来,在这冬夜里分外让人贪恋。易长安听着后面似乎是魏亭惊呼了一声“大人?”,虽然有些害臊,却将脸紧紧倚进了陈岳怀里,轻轻哼了一声:“霸道!”   陈岳瞧着易长安口不对心的小动作,低低笑了起来,语气暧昧得让易长安一阵脸红:“我只欺负你一个人。”一晚上自己心头暗生的波折,偏偏不想让怀里的人知道,直到此刻,胸臆才一阵畅然。   陈岳抱着易长安坐进了马车也不想放手,只隔着车帘子吩咐跟随过来的魏亭弄两只炭盆子上来,又叮嘱全通赶车要平稳一点,把一切都安排了个妥当,才低头触了触易长安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会儿都快二更了,你累了一天了,先眯一会儿,等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   “你把我当婴儿哄吗?”易长安虽然不满陈岳这动作,低低嘟哝了一声,不过男人的胸膛和臂弯让她很有安全感,加上他身上也是暖烘烘的,背上的传来的那一下下轻拍确实很有催眠的作用,易长安本只想闭了闭眼,竟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陈岳手掌轻拍不停,目光却温柔凝视着怀里的易长安,心头一片柔软。先前易长安在他的书房里睡着的时候,就眉间有倦色,这会儿都二更了,还要奔波去找燕恒,只怕等事情办妥,天都亮了,怎么不教他心疼?   能让易长安多睡一会儿,对陈岳来说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全通轻敲了两下车壁,低声禀报:“大人,到了。”   陈岳有些不舍,却还是轻声唤醒了易长安:“长安,醒醒,我们到了。”   易长安迷蒙醒来,捏了捏眉心,很快清醒过来:“东宫?” 第276章 要事   “不是,是庆吉在宫外的一处私宅;来这里不太显眼。”陈岳轻声答了话,将她从自己的腿上放到座位上,撩开了车窗帘子,“就是门口放了两只石鼓的,就是庆吉的私宅。你进去后只管让人去通知庆吉,就说你要见太子殿下;庆吉应该会知道轻重的。”   易长安听出了陈岳的话音,回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跟我一起进去?”   陈岳摇了摇头:“我身为锦衣卫,只奉皇命办事,不能落人口实。”   如果被人发现陈岳跟太子燕恒牵扯在一起,只怕对他不利;陈岳却偏偏还冒着风险送她这一程过来……   易长安解下肩头的披风,盖在陈岳身上:“我让全通送你回去!”见陈岳要动,不由分说就把他按回了座位上,“你也在外奔波了一天才回来,怎么可能不累?回去了早些休息——”   “那你呢?”陈岳不放心易长安,“我就在附近找个地方等你……”   “不许!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打算呆在人家屋梁上吹冷风?”易长安板了脸斥了一声,对上陈岳的凤眼,声音又低柔了下来,“快回去休息,我保证这边一完事就去找你;让全通也不要再过来折腾了,难道你还担心庆公公府上会没有马车送我吗?”   被自己爱人也这般关心着的感觉让人心中欢快美妙,陈岳慢慢翘了翘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易长安唇角弯弯,突然捏着陈岳的下巴,在他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转身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往庆吉的私宅疾奔而去,很快就拍响了大门上那对鎏金兽首门环。   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在半夜里很是响亮,陈岳瞧着大门上的小门开了一条缝,门房问了几句,很快就把易长安放进去了,重新牢牢关严了门户,这才轻轻抚着自己的唇,无声地笑了笑,吩咐了全通一声:“走吧,我们先回去,不用等了。”   东宫。   燕恒在自己的寝殿早已入寝,却被寝室外息息苏苏的说话声猛然惊醒,有些不悦地唤了一声:“庆吉?谁在外面说话?!”   外面的声音骤然一顿,片刻后庆吉一脸慎重地走了进来:“殿下,易大人现在正在奴才杏花街那处的私宅里,说是有要事要禀报殿下!”   易长安?她说有要事?!去庆吉的私宅,只怕是为了避人耳目吧!燕恒立即起身坐了起来:“服侍孤洗漱,不要惊动别人,我们即刻赶过去!”   庆吉心里一松;如果是其他的人,肯定是他先赶过去看情况再说,但是这人是易长安,他不敢有半点隐瞒太子殿下;果然殿下也是马上起身赶过去……   燕恒微服赶到庆吉那幢私宅时,易长安正捧着一杯沏得酽酽的浓茶低着头沉思,听到声响抬起头,见是燕恒,忙起身上前行礼:“臣叩见太子殿下,惫夜打扰,还请殿下恕罪。”   燕恒急步上前扶了她起来:“长安是有什么急事?”目光在她面上飞快掠过,见她那双眼睛清黑冷静,不复醉酒时的星光掠影,鬓发间却隐约传来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心里一下子竟跳快了几分。   易长安并无所觉,起身后立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到事涉向家时,燕恒脸色已经有几分阴沉,等易长安说到姚伟义供认席间武国公府的武三爷也在场他才应下了这事时,脸色更是难看之极,忍不住震怒重重一拍桌子:“好大的狗胆!”   易长安瞧着燕恒的脸色不似作伪,心里略微松了松,也不忘帮宁玉堂说了一句话:“宁大人与臣一同审案,也觉得此案牵扯太大,要查容易,就怕被有心人借机在里面做文章,所以特意遣臣过来跟殿下这边讨个主意。”   这些人天大的胆子敢隐瞒人丁赋税,这源头却指向了武府,虽然易长安说目前只有证言,尚未调查旁证,燕恒却本能地感觉到,这绝对是他自被立为太子以来,所经历的最大一次危机!   武府,太子妃的娘家,任谁知道这案子,第一反应只怕就是认为他是幕后之人!   燕恒剑眉紧锁,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用力扣紧,手背上青筋直冒。   他首先想到的,是撇清,可是武氏是他的太子妃,要撇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还有那几位惟恐天下不乱的弟弟在,只怕他越是想撇清,越是撇不清!   可不撇清,又能如何?难不成把这件案子掩下来?事情已经发生,背后到底是谁尚且不知,他此时或许能表面把案子掩下来,可以后呢,指不定就是哪一天皇弟们抛到父皇面前的证据!   到了那时,只怕他更是说不清!如果不是他做贼心虚,为什么要把这案子掩下来呢?只要这么一句话,就能将他置之死地,再无翻身的可能……   庆吉立在一边,听完易长安说的事以后已经是冷汗直冒,瞧着太子殿下久久沉默不语,连忙低声提了一句:“殿下,不如奴才即刻派人把徐先生请回来?”   徐文厚是东宫詹事,也是燕恒的心腹幕僚,燕恒如遇大事,常请徐文厚及另外几位谋士过来商议。只是徐文厚留在老家的母亲身体有恙,燕恒早早就准了他的假,让他回乡看望母亲了,放口让他过完了年再回来。   徐文厚老家在渭城乡下,离燕京有大半个月的行程,就算昼夜赶路,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燕恒摇了摇头:“先把另外几位先生悄悄请过来吧。”   庆吉连忙躬身退了下去请人,房间里只剩了燕恒和易长安两人。   事已发生,唯有迎上应对,燕恒很快就收敛了心绪,转头看向易长安温语道谢:“多谢长安前来相告,不然等到事发之后,只怕我这里会被打个手忙脚乱了。”   他特意用了“我”来自称,而不是用“孤”,就是想跟易长安拉近些距离。   易长安却并没有多想,只礼节性地回了一声:“殿下客气了。”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后,又微微垂了头缄口不言。   明亮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像给她的脸廓渡上一层金色的柔光,让白日里看起来有些英气的容貌一下子柔和了下来。燕恒的目光不由停留在她脸上,竟然在此时不合时宜地跃出了一个念头:易长安如果换回女装,会是什么样子?   易长安却突然抬起了头:“殿下!”   燕恒飞快地将目光移开,心里涌上一种被抓包的窘迫:“嗯?”   易长安却只以为燕恒是在为事情操心,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臣在想,如果这确实是武三爷做的事,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277章 长远   “事出必有因,难道是因为武国公府缺钱吗?”见燕恒怔了怔,易长安继续问了下去,“还请殿下恕臣冒昧问一句,臣瞧着殿下并不知道这件事……那武国公府,这些年可是送过殿下大额银两以供使用?”   这话还真是说得直,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只怕燕恒就要恼怒了,但是问这话的却是易长安,燕恒知道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想把这案子捋清楚,因此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没有,我还没有脸皮厚到要吃岳家的程度。我手上自有几处产业使人经营,倒也有几分收益,另外我母后那边也把她的嫁妆产业一并交给了我;这些已足够我花用。   至于武国公府缺不缺钱……武国公府是勋贵之家,第一代武国公当年战死,这国公之位就是太祖追封的,言明爵位三代而降;如今我的岳父正是第二任武国公。   武家并非世家,因军功起势后,家里人口倒是众多,虽然也经营得有些产业,不过银子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只是我瞧着武国公并不是这种短视之人,武三虽然举业不成,也不是那种蠢人,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件事里……”   “殿下,我们不如把武国公和武三爷直接叫过来问问吧!”   易长安突然说的一句话,让燕恒一怔,抬眼盯向她:“直接问?”   “与其在这里考虑来考虑去,不如把当事人叫过来问清楚;到时候由臣来问,殿下你只管坐着,不需说话。”易长安坦然点了点头,“只是有句话臣想先说在前头。”   如果易长安按着办案的流程,提审武三爷,只怕会阻挠重重,中间反而更容易被人钻空子做文章,如今有太子燕恒在这里坐镇,她把人叫过来问,就并不是录口供,却可以尽早问出事情真相,方便早做打算。   燕恒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着,立即允了:“长安你说。”   “臣有个预案,”易长安直直对上燕恒的眼睛,“如果这事不是武三爷做的,那就好办,臣一定仔细查找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如果这事武三爷甚至武国公府都牵扯了进去……殿下以为,一个长在脸上的恶疮刚刚露头,是用脂粉遮之,还是早早自己施药剜去才好?”   易长安在“自己”两字上加了重音,燕恒闭目想了想,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努力压抑着一种振奋:“自然是早早自己施药剜掉才好!”   与其让别人去剜,可能趁势会剜掉自己脸上一大块皮肉,还不如自己动手,不仅更有余地,甚至还可以摊开来对外直言。   旁人或许有些议论,不过那对他都无关紧要,只要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他的父皇,能够满意他的举动就行!   易长安提出这个建议,只想到了一层。燕恒却很快想清了另外一层:武国公手上还有些兵权和人脉,经此一事,必会有御史弹劾,武国公唯有致仕谢罪;只要他运作得当,到时就可以让武国公把那些都交出来后,稳稳落进自己的手里!   毕竟,武家的嫡长女是他的太子妃,武家自己握不住这些东西,交给别人,又哪如交给他这个武家的女婿好呢?再看长远,他的后戚,只有勋贵之名而无实权,才更容易让他安心……   被董渭直接从床上叫醒的武国公武维国和三儿子武任明一头雾水地赶了过来。   要说太子殿下出了什么大事,那怎么也不会除了武维国之外,只叫了武任明。两人一进内间,见燕恒脸色发沉地端坐在主座上并不起身,武维国一个激灵,半点岳丈的气势都没有,拉了武任明就叩拜行礼:“臣,带三子任明叩见殿下。”   燕恒看了武任明几眼,略停了小半刻才叫了起:“国公请起,孤大半夜的让董渭请了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要问问任明。”也不跟武维国多解释,回头看了易长安一眼,“长安,你来代我问!”   刚刚在椅子上落下半边屁股的武维国心里不由一提。   在女儿的生辰宴上,他见过这位易长安,大概是因为是这位新任燕京府衙推官破了寿王府的案子,太子殿下对他似乎颇为青眼。   只是这大半夜的,殿下让董渭直接把他和任明带了过来,让这易长安代他向任明问话……难不成是任明惹了什么事?   武维国心里正七上八下,易长安已经对他拱了拱手:“国公爷,得罪了,有些事易某想跟武三爷求证一二。”她既然是代燕恒问话,就没有自称“下官”了,这样也免得气势太低。   武维国连忙点了点头,有些担心地看了三儿子一眼。   武任明心里却有些老大不痛快。他虽然排行第三,却也是武国公的嫡子,太子妃的嫡兄,在外哪个不高看他一眼,这大冷的天正在热被窝里抱着娇妾睡得正舒服呢,突然被父亲叫了过去,没想到竟是被拖到这里来接受问讯……   瞥了一眼坐在上首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太子殿下,武任明勉强开了口:“易大人有什么就问吧,武某自认可没有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   易长安淡淡笑了笑:“易某问的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而是想知道武三爷插手这燕京的赋税,这几年得了多少赃银?”   他的三子插手燕京赋税,还从中牟利?!武维国脸色不由一变,手边的茶盏被他一下子撞翻,磕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茶水淅淅沥沥从桌面上流下来,淌湿了他的衣袖,他却顾不得这些,只紧紧盯着武任明刚要开口,瞧见武任明眼光虚闪,面色有些发白,心里已经知道不妙。   武任明犹自想犟嘴:“易大人凭什么说我……”   易长安面色笃定地打断了武任明的话:“武三爷可知道,府衙司户主事姚伟义已经招供出了武三爷,司户参军娄四德临死前也留下了一匣证据,如今这证据就在易某手里。难不成武三爷以为,这没凭没据的,易某会大半夜里把你请来吗?”   不仅是把他请来,更重要的是,首先惊动了太子殿下!   武维国觑着燕恒坐在上首眼中发冷,根本没有往自己这边看上一眼,一颗心不由“嗖”地沉了下去,咬着腮帮子一字一字迸出话来:“孽子!当着殿下的面,你还不快点把事情交待清楚!非要把整个武家都拖进去吗!”   燕京城里多少双眼睛在眼睁睁地盯着,而皇粮国税又是国之根本,这样的事也敢堂而皇之从中沾手,这是要拖着整个家族一起灭族不成! 第278章 五万两银子能买什么   武任明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只在国子监萌荫了个监生的名头,后来搭帮着他爹武国公的关系,在户部任了个不入品的吏目,不过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他既是嫡子,平常又经常投他爹所好送些小玩意儿,因此在武维国面前也有几分得脸。   这会儿瞧着他爹脸色已经一片铁青,嘴里只呼嗤呼嗤喷着粗气,武任明心里也唬了一跳,着实有些害怕起来,膝盖一软,不由从椅子上跌跪下来:“爹,我、我——”   知子莫如父。武维国瞧着儿子这模样,就知道易长安说的是确有其事,起身一脚就踹在了武任明肩窝:“孽子!孽子!你还不快说!”   武维国虽然没有他父亲那般神勇,也是有几分武艺在身,这一暴怒起来,脸色竟是黑得吓人。武任明倒跌在地上,只觉得肩膀骨头似乎都断了,刚刚痛得哭喊了一声,被武维国脸色一吓,抽抽泣泣地连忙重新跪好:“这事真不是儿子主使的,儿子只是循了旧例而已……”   一个大男人,一边哭得打嗝儿,一边抹着鼻涕眼泪把事情交待了。易长安听着事情始末,盯着眼前毫无形象的武任明,自忖这武任明要是自己的儿子,估计自己现在活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到底是武国公的嫡子,武任明进户部当差,虽然因为没有功名在身,不能当官,只能当个吏目,却是在油水最厚的度支司任的职。   大燕户部分四司,户元司管鱼鳞册、黄册及人口,度支司管各类赋税,市金司管库藏出纳,仓储司管军储、禄粮、仓廪。武任明能进四司中的度支司,这寻常的小油水是断不了的。   但是就在当年他进了度支司不久,度支司一名与向家交好的老吏目就拉着他一起出去喝酒,在向二老爷向庸佐的说和下,那名老吏目在席间言传身教了一些在度支司揩油水的小窍门……   “当时张胜元说,在度支司当吏目,谁要是不会在赋税上拔点毛,谁就是个傻的,这就跟那些县衙的差役下乡收粮要踢斛一样,收上来的东西,我们只是轻轻踢一脚而已……”   听着武任明的话,武维国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这该杀的蠢才,莫说身在户部度支司,在赋税上动手脚根本无法跟那些差役收皇粮的踢斛相比,就是那踢斛,太祖当年立国之时,也是多次严词申斥过的,要是被举报出来,那也是要当场开革的!   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蠢得只会听人教唆?   武维国怒目举张,正要大骂出口,燕恒却冷冷一眼扫来,将武维国的怒斥生生止在了喉咙里。   武任明已经跪得膝头生痛,悄悄挪了挪身子,把屁股搁在了小腿上坐着,这才继续抹了把眼泪说了下去:“张胜元说,这些都是有成例的,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燕京府衙当时上报黄册时就少报了人丁户口,虽然每年人丁户口都有新增,可这赋税还是照着实际的户数收取,而且税册上的数目也没有多大变动,有时还会往下降一点;这多收的赋税,就是拿给大家分润的……”   “有成例?”易长安打断了武任明的话,插问了一句,“你问过度支司其他的吏目?”   武任明呆了呆,摇了摇头:“没、没有,就是、就是听张胜元说的,他说这是私底下的事,谁都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如果不是看到向庸佐跟我交情过硬,他还不会把里面的关窍告诉我。”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度支司其他的人是否在收上来的赋税中伸了手,只知道张胜元一人;那张胜元拉你进来,可让你做些什么?每年又给你分润多少?”   “张胜元只是让我交接燕京府衙司户主事交上来的账目,每年给我分润、分润……”武任明只了一下,偷眼瞧了坐在上首的燕恒一眼,就垂下头老实答了,“给我分润一万两银子。”   “每年分润一万两,你在度支司这五年来,分润了五万两,只要你在燕京府衙司户主事上交的税册上签个字、画个押——”易长安轻轻吐了一口气,“想来你是觉得这银钱来得甚是轻巧!”   可不是?武任明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对于在中间给他说和的向庸佐,他心里甚是感激,第一年银子到手时,还请了向庸佐好几餐花酒呢。   易长安这话,就像几个耳光,狠狠甩在了武维国脸上,让他只觉得脸皮火辣辣的,一颗心也跟下在油锅里煎一样;他这三儿子只想着这样来钱轻巧,却根本没想到,那交接的税册上可是他画押签的字!   燕京是一国之都,人丁户口不断增长,商业也繁华,每年的田赋、商税等税收拢起来不是个小数字,这截留下来的税银——   武维国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火烧火燎的,一开口舌头却是发涩:“孽障,我问你,燕京府衙每年本该上缴多少锐银,实际缴了多少?”   武任明不由发了愣:“爹,这黄册都是不准的,该缴多少儿子怎么知道?这几年实际缴的,差不多每年也就是二十万两上下……”   每年缴税二十万两,武任明就能从中分润一万两,只怕这里面瞒下来的虚头更大!可这个罪名,却是武任明,不,是整个武国公府担了!   有武任明的签字画押,任谁都想着是武国公府在里面插的手,这实收和实缴中的差距,怎么可能不栽到武国公府上?就算抄了他这个国公府查不出那么多银两,顺着这根藤牵出来的可是太子……   这五万两银子,不仅买的是武家阖府的性命,还能买下一个大燕储君的位置和前程!真是便宜到极致的价钱!   武维国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被吸走了精气神,虚脱着几乎瘫倒在椅子上,颤抖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武任明:“孽障!当初你才生下来,我就该溺死你才对,也省得现在让你给家族惹下大祸!”   “爹,我也不知道啊!儿子只想着向庸佐对我们武家一直忠心耿耿,怎么也不可能害儿子,儿子才、才……”武任明还没有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想着给自己出脱几句。   只是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武维国一个大耳括子扇得斜跌了出去,半边脸飞快地肿了起来,一口血吐出,竟然还带了一颗断牙,当即吓得傻愣住了;武维国却趺足捶胸跪在燕恒面前,大哭着“咚咚”磕起头来:“殿下,求殿下救救武家阖族二百三十口余口性命吧!” 第279章 安然   子不教,父之过,武任明每年一万两银子拿回来花天酒地地花用,手头上自然放得松,武国公府却对此并没有警觉,坐任祸事上门,易长安此时根本对武国公这父子俩不报任何同情。   只是按武任明刚才说的,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张胜元和向庸佐……易长安对武维国捣蒜般的磕头视若无睹,直接看向武任明:“武三爷,那张胜元现在何在?”   直到易长安问了两遍,武任明才懵懵回过神来:“还、还在度支司任职……”   易长安垂头想了片刻,抬眼看向燕恒:“殿下——”   燕恒轻轻点了点头:“明天上午,孤会带着武三先去面圣!”   面、面圣?!武任明惊讶地睁大了眼,嘴唇哆嗦起来,这、这不是户部的陈例吗,怎么、怎么就要拉着他去面圣?   武维国这时也停了磕头,沉默片刻,掩面擦掉了眼泪:“老臣,明日背负荆条,跟殿下同往皇上面前请罪!”   太子带着他这三儿前去面圣,肯定会有一番说辞,不管如何,只要能让太子殿下脱身,能尽量保全武家,他这儿子,就当从来没生过也罢!   燕恒要带了武任明去面圣,只怕剩下的事就不是燕京府衙能够管的了,重大案件大理寺会接手——明天她所要做的,就是请宁玉堂全面核查司户司的各项数据,为大理寺的调查尽量准备好充分的证据。   易长安想明白了自己的事,起身就跟燕恒告辞:“臣天明之后还有诸多差事,就不再打扰殿下了,臣告辞!”   燕恒要掌握主动权,估计要教武任明对好口供,还有些后续之事都要准备好,如今时间紧迫,易长安自然不想那么没眼色地留在这里。   燕恒亲自起身送了易长安出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长安,今日的事,多亏你了!你放心,等以后——”   燕恒的目光中隐有些异样的情绪,易长安虽然看不懂,却还是飞快地抽了手出来,郑重一揖:“殿下,如果可能,还请殿下帮忙圆转一二,从轻追究府尹宁玉堂宁大人的失察之罪。”   凭心而论,如果不是专学课税算赋的,下有司户司瞒天过海,上有户部度支司帮忙遮掩,宁玉堂身为半路接任才得两年的燕京府尹,平日里又跟夹缝里的老鼠似的忙公事,确实很难发现其中的猫腻。   宁玉堂为人虽然圆滑,做事却不失公允,易长安希望能帮就帮上他一把。   燕恒立即应下了,召了庆吉过来:“庆吉,叫辆马车过来,你亲自送长安回去!”   易长安本想直接去陈岳府上,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了,只是坚辞不肯让庆吉相送:“殿下身边正要人服侍,庆公公还是留下来吧,让马车送我一程就是了!”   燕恒无法,只得允了。他不便被人瞧见,只站在内院目送易长安离开,瞧着那抹纤瘦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里,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去。   坐着庆吉府上的马车,易长安自然不好让车去陈岳那边,只能回了自己府里,没想到一进府,墨竹就忍着哈欠急急向她禀报:“爷,陈大人又来了,在您书房等您。”   不是让他回去先好好休息吗,怎么又来了?易长安停下脚步看向墨竹:“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是半个时辰前。”墨竹连忙答了。   这人怎么不听劝?这一天一夜的折腾,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易长安心中腾地生了气,急步往书房走去,见房间里明晃晃亮着灯,灯下放着她先前拿过去请陈岳帮忙找人打开的那只木匣子,匣子上那把谭氏锁已经被打开,虚虚挂在锁扣上;那个男人却不见踪影。   易长安打开木匣,见里面果然如自己所猜,是娄四德记录下来的真实赋税上缴情况,轻轻将匣子合上收好,想了想转身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卧室里一灯如豆,静静亮在那里,大概是为了给她留个光,一眼看到陈岳的外衫搭在衣帽架,易长安心里竟莫名地松了口气,脚步放得更轻了些。   果然,陈岳此刻正躺在她的床上,阖眼拥被睡着。易长安轻轻在床沿上坐下,静静看着那张俊颜,胸口那股气竟一下子就消了个没影,只觉得此刻一室安然。   伸指隔空虚虚在他眉眼处描绘勾勒,易长安极轻微地咕哝了一声:“下回要是再不拿自己身体当一回事,我就不理你了。”   到底舍不得把他吵醒,易长安轻轻站起身想去旁边的厢房里打个盹儿,腿还没有站直,手却被人拉住了:“长安,就在这儿陪我睡一会儿。”   易长安惊讶回头,对上那双隐有倦色却殷殷带着恳求的凤眸,心中一软,竟有些犹豫起来。   陈岳的声音低低的,似乎还带着一点没有完全清醒的睡意,语气却似乎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长安,你真的不理我了吗?”   这家伙,睡着了都要留只耳朵醒着吗?易长安又是好气又是心疼,刚要开口,腰间一松,陈岳已经坐起身来,手指灵活地解下了她的腰带,又帮她去解领口的衣扣,语气却是分外讨好:“这被窝我都帮你暖好了,你要去别处睡,不等你睡暖和又要起来了,长安……”   易长安拨开了陈岳的手,在他有些失望的目光中走到了桌边,将油灯捻得更暗了些,然后走了出去。   陈岳心中轻轻一叹,有些失落地靠在床头,小半刻后却蓦然睁大了眼睛。   易长安只着了一身本白色的细棉寝衣,趿着一双绒里拖鞋踢踢踏踏地走来,看向他的眼睛里隐带笑意:“被窝里的暖气都被你敞没了,我去厢房睡算了——”   不等她那个“了”字的音落地,陈岳已经飞快地一把将她抱进了被窝里:“长安,我身上热乎,我给你当暖炉!”   没有那件护身软甲的隔挡,女孩儿身体那种柔软的触感百分之一百地传来,让陈岳浑身骤然一阵灼热。   易长安却轻轻窝在他的胸前,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武任明是被人利用了,燕恒打算先发制人,明天一早就带他去面圣。   这事可能会交给大理寺查,说不定也会让你们去查。乖,你也累了一整天了,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天一亮说不定又会忙起来……”   男人的味道很好闻,身体也确实跟个暖炉似的,易长安说到末了几句,语气已经缓滞,话刚说完,竟是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陈岳愣了愣,低低“嗯”了一声,轻轻拢了拢怀里的人,闭上眼轻叹了一声;本来以为温香软玉在怀,自己只怕会睡不着了,没想到竟是意外地心情舒畅,很快也安然睡了过去…… 第280章 禽兽还是禽兽不如?   不过睡得一个多时辰,外面就远远传来公鸡的打鸣声,天边曙光微晓,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晨光却透过窗棂给房间里带来一室微带暗色的光芒。   易长安一下子睁开了眼,怔了片刻后就清醒过来,见陈岳青黑的下颔就在自己眼前,在晨光中那硬朗刚毅的轮廓逐渐清晰,忍不住仰头在他下巴轻啄了一口。   陈岳依然闭着眼,一只手却猛然搂紧了易长安的腰,一个翻身将她了,另一只手本能地揉上了她的胸前。   “长安,别撩我!”凤眸睁开,幽深炽热,像一片暗黑的大海,看不清,却感觉得到波涛的暗涌。   “痛!”易长安轻嘶了一声,按住了陈岳在自己胸口骤然加力的大手。   陈岳长吐了一口气,刷地抽回了手,飞快地从跳了下来,三两下就把衣服穿好了,回头看了易长安一眼,神色认真的吐出了三个字:“挺大的!”   易长安懵然眨了眨眼,猛然领悟到他说的是什么,伸手就把枕头砸了出去:“臭!”   陈岳抄手将枕头轻松接下,搁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低笑了一声,将易长安解在盥洗室的衣衫抱了过来:“穿衣;一会儿我坐你的马车一起出去。”   易长安见他背转了身子,忙起床穿好了衣服,敲了敲挂在屋檐下的一只铃铛。   铃铛清脆地响了几声,易长安拨开院门的门闩虚掩住,小半刻之后,住在院门外偏房的江浪就提了洗漱用的热水进来,极有眼色地将一套新的洗漱用具搁到了陈岳手边。   易长安瞧着江浪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等他出去了,冲陈岳挑了挑眉:“江浪知道你在?我看他并不觉得意外。”   “昨天我来了就没走,他要是这点动静都听不到,我也不会把他们兄弟两个放到你身边了。”   幸好陈岳是老实跟她纯盖被子睡了那一会儿,没有闹出什么动静,不然被别人听了墙角,不知道会有多难堪;易长安心里庆幸了一声,却不自觉想到了一个笑话,瞥了陈岳一眼抿嘴一笑。   陈岳目光微转:“长安你笑什么?”笑得诡诡的,一看就知道刚才想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易长安已经洗漱停当,将棉帕子拧干了水挂到洗脸架上,斜睨了陈岳一眼:“一会儿在马车上再跟你说。”   等到坐进了马车,易长安却像忘记了这话似的,跟陈岳扯起了正事,把昨天夜里讯问武任明的事细细说了出来;张胜元后面不知道是谁,却明显把武任明推在前面当替死鬼,她怕陈岳会查办这事,自然是抓紧时间先说清楚才好。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全通按之前陈岳吩咐的,在一处人迹稀少的小巷子停了停,让陈岳在那里下车。   陈岳跳下车,见易长安撩开车窗帘子跟他挥手,忽然想起了先前她诡笑的事,站到窗户边追问了一句:“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先前笑些什么呢!”   “想知道?”易长安冲陈岳勾勾手指,见他挨着窗户凑了耳朵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说完就吩咐全通驾车走了。   陈岳盯着轻轻摇动的车厢,喃喃自语:“越过那根头发丝就是……早上起来床中间的那根发丝位置丝毫不变……打了一耳光骂他不如?”   他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类笑话,只片刻后就醒悟过来,易长安这是在拐着弯儿笑话他!想赶上去好好教训易长安一顿,马车却已经去得远了,陈岳顿时好气又好笑:“这狐狸,以后总有一天,让你知道我是还是不如!”心情却是如春日的晴天一样,清朗飞扬起来。   易长安黑着眼圈赶到了府衙,发现宁玉堂刚好就在前脚下车,连忙赶上前去:“宁大人。”   宁玉堂也黑着两只眼圈,想来昨天夜里一宿并没有睡好,见易长安也是早早赶过来,心里多少安慰了几分:“长安也早早来了啊。”   易长安点点头,跟着宁玉堂进了他的值事房,将闲杂人等都支开了去,才低声开了口:“大人,我们这边的动作可能要稍缓一缓;向家那边暂时不要去了,今天先查一查司户司的底账吧。”   娄四德那只木匣子里并不是原始的账簿,而是他记录下来的数字。娄四德一死,这些东西就只是一份无人证明的孤证,要把问题翻出来,还是得从司户司的账册里查才行。   这会儿府衙里行动不能太快,免得扰了燕恒的手脚,所以玉杏和娄四德记录下来的那一份数字,易长安决定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抛出来。   昨天易长安还说一边清查司户司,一边拘了向家二老爷过来,这才了一个晚上,却只说清查司户司了……宁玉堂看了易长安一眼,沉吟了片刻就点头应了:“好,就照长安说的做!”   宁玉堂并没有多问原因,易长安倒是松了一口气;昨天夜里的事她不方便给宁玉堂说,到时宁玉堂问她为什么要改主意了,她只能无言以对了。   没想到宁玉堂却接着开了口:“昨天夜里姚伟义的口供是方未记录的吧?等方未来了,得让他把时间改成今日;另外,姚伟义那边我也会遣人说好这个时间,长安你也记着,昨天姚伟义不肯招供,只说要我们保全他的家眷,我们是把他家眷接出来以后,今天才取的口供。”   “是,大人考虑得周到。”易长安愣了愣,连忙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喟叹了一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她虽然没有说出原因,想来宁玉堂已经隐约猜到了,把姚伟义的口供时间改成今天,就给燕恒那边的行事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宁玉堂在这方面的敏锐性,果然是可圈可点啊,也难怪他能坐稳这燕京府尹的位置。   一番安排布置下去以后,司户司的几位参军先被集中叫了过来。   宁玉堂脸色阴沉地训了一番话,从娄四德的死,旷扬名的被陷害,到司户主事姚伟义昨夜被捉包,挑着重点一句句敲打了过去,将司户司剩下的几人震得脑袋哐哐响,然后才抛下了几句中心思想:   “本官自任府尹以来,以为司户司甚为辛苦,对你们多有体恤宽慰,没想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司户司里绝对有鬼!   你们自己好好想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尽早来禀报我,不要等到被翻出来了再来跟我说什么,到时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此外,你们把这八年以来的赋税原始清单都给我找出来,全部交叉进行赋税底账清查,不查出个结果,这个年,你们都统统不要过了!” 第281章 清查   今年的上税差不多都清算好了,只等这两天上缴户部度支司就行了,再过个五六天,衙门里就可以封印放年假,大家高高兴兴回家过大年了,这节骨眼上居然出了这种事!   府尹大人发话要查账,还要一查八年!这八年的赋税清单,可是整整堆满了几间库房啊!这要全部清查一遍,得做到何年何月才清得完?!   司户司众人心中哀鸿一片,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半点不能打马虎眼,心里暗暗把惹事的人骂了个祖宗八代,手下却忙不迭地两两交换了税册账簿的原始记录,开始盘起账来。   一时间司户司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震得人耳膜发嗡。   易长安退到了门口,沉默地看着里面的一片忙乱,正想回头让人把椅子和火盆搬来,一回头,一道憔悴的人影突然印入眼前。   易长安有些惊讶地迎上前两步:“旷参军……”   一脸枯败的旷扬名摇摇晃晃走来,向宁玉堂和易长安深揖了一礼:“下官多谢两位大人昨日的相助,犬子……今天一早已经送上山了,下官听说司户司正在盘账,还请大人恩准,让下官一起出一份力!”   旷贤才八岁,没有成丁,按燕京这边的风俗,没有成年的小孩子是不能在家里摆放灵堂的,停得一夜,第二天就要下葬。旷家昨天夜里买坟地买小棺忙乱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将旷贤送到坟山下了葬。   昨天宁玉堂和易长安都派人送了奠仪过来,旷扬名今天一早下了山后,神情恍惚,一心想着先过来致谢;才进衙门就听说司户司在全部重新盘账,想到儿子可能就是因为这账目中的问题而惨遭横死,旷扬名立即提起一口气来上前请缨。   宁玉堂瞧着旷扬名因为生生熬了一夜,脸上毫无血色,沉沉叹了一声:“旷参军,你……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你家里才出了这事,要是你也病倒下了——”   旷扬名摇了摇头,睁着猩红的双眼看向易长安:“易大人!求易大人告诉下官一句实话,是不是因为司户司的账目中出了问题,所以才会出了这些事?”   易长安迟疑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目前看来,很有可能是这样。”   “大人,下官想留下来,清算出错漏!”旷扬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地给宁玉堂和易长安磕起头来,“下官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儿子,如今只有奋力清查出账目,让恶人恶行早些现于这天日之下,也算……也算是给贤儿报仇……旷扬名还撑得住,求两位大人成全,求两位大人成全!”   旷扬名以头抢地,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不肯起来,膝前的青石地面上却滴下了一滴水渍,然后又是一滴,两滴,慢慢洇成了一团。   易长安心中怆然,转头看了宁玉堂一眼,见他轻轻点头,忙上前将旷扬名扶了起来:“旷参军,起来吧,宁大人已经答应你了!”   旷扬名连忙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又向宁玉堂和易长安深躬了一礼,急步走进了司户司;很快,司户司里又多了一道清脆的算盘声响起……   御书房里。   巨大的金丝紫檀牙头浮雕草叶龙纹的翘头案前,燕恒面色凝重地跪在地上,虽然房间里铺了厚实的织绒毡毯,地砖下铺设的地龙也把溶溶暖意传了上来,但是跪得久了,膝盖处仍然隐隐传来疼痛。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跪过了……翘头案后的那位天下至尊,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个儿子一样,兀自在案桌上批着折子。   燕恒面色不变,微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就打算这么一直跪下去。   案桌后终于传来了狼毫的玉管被搁到笔洗上的声音,燕皇扫了一眼恭谨跪在桌前姿势未变的儿子,淡淡开了口:“起来吧;不是你的错。”   “儿臣惭愧!”燕恒抬眼看向自己的父皇,却并不起身,“如果不是儿臣昨天才发现端倪,追问了武任明,那些人也不会得逞这么些年——”   “行了,起来吧。”燕皇站起身一摆手,负手在案桌边走了几步,“武维国教子不严,与你何干?你只是娶了武氏女,可不是给他当爹,要管着他那一府!”   燕恒这才赧然站起身来,垂手低头听着燕皇说完话,才低低应了一声:“是,儿臣……多谢父皇。”   “倘若这点事朕都不信任你,当初也不会立你为太子了!”燕皇虽然瞧着儿子那模样顺眼,心里的气略消了些,却还是轻斥了他一句,这才扬声吩咐守在门外的大太监刘继,“把郑文明和周良保给朕叫过来!”   郑文明是大理寺正卿,周良保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燕恒目光微闪,知道自己这位父皇是气得狠了,这件案子,不仅会要严办,更会扩大范围清查一遍了……   刘继听到燕皇口谕,连忙进来应了声“是”,踌躇了片刻,低低提醒了一声:“皇上,武国公还带着他那三子跪在殿外……”   殿外可没有铺这厚毡毯,这大冷的天儿,直接跪在水磨方砖上的滋味儿可不好受。那个武任明倒罢了,武维国既是国公,又是上了点儿年纪的人,还是太子殿下的岳父,一直跪在那里,怕太子面上也不好看……   燕皇却淡淡横睨了刘继一眼:“还不快去?!”   刘继再不敢多话,连忙躬身急步退了出去。   燕皇这才踱了几步,重新在案桌后的龙椅上坐了下来:“子不教,父之过!武维国这国公当了这么些年,朕瞧着,竟是把他父亲当年的教诲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哼,居然教出了这样的儿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根本不入流的户部度支司吏目,被人怂恿几句,就敢在皇税上动手脚,还真当朕的国库是他武家的不成?!”   燕恒脸色变了变,立即重新又跪了下来:“父皇息怒,儿臣回去后一定严拘武氏清娴不得骄纵!只是此事全系武任明私下所为,清娴她常居东宫,并不知情……”   他这儿子,从来既不听信妇人之言,遇事也并不把责任推卸到妇人身上,倒还有几分担当。罢了,这事说到底他也是不知情,不然也不会才追问出事情,就紧急带着武维国父子进宫陈情了……   燕皇心里稍微顺气了几分,“唔”了一声,起身亲自将燕恒扶了起来:“行了行了,这又不是你的错,只是有心人暗中算计;起来吧。”   “谢父皇宽宥!”燕恒连忙站了起身,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目前看来,他这一关,在父皇面前算是过了…… 第282章 又见灭门   该来的总算来了。大理寺来人,传了宁玉堂过去,问讯了一番,半下午的时候才放了回来。   易长安听到宁玉堂已经回了衙门的信,连忙赶了过来想问问情况,才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听闻此案是易大人审出了线索,本官接手过来,还想请易大人继续跟这边协作一回,宁大人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这案子不仅让大理寺来查,还让锦衣卫也来插手了?易长安进了门,一眼就看到陈岳正目含深意地向自己看来,想到自己早上跟他开的玩笑,头皮微麻,垂目避开他的视线先行了一礼:“陈大人好。”   宁玉堂顶着陈岳的煞气正坐得不太自在,见易长安过来了,想着上次寿王府夏氏命案,就是易长安跟陈岳一起破的,连忙招呼了一声:“长安来了,快坐快坐。”   先前被大理寺传唤过去,宁玉堂还以为自己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了,得在大理寺监里面住了一段时日了,没想到大理寺卿郑文明问了情况,得知他府衙里发生命案后做的一些事后,轻轻点了点头,只是申斥了他几句有失察之责,就让他尽快配合京畿锦衣卫把证据找出来,然后就这么放他回来了。   宁玉堂一背的冷汗刚冒出来,就这么慢慢又消了,心里正在庆幸不已,跟他一起过来的陈岳却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上回太子妃殿下生辰宴,我听说宁大人也是去赴了宴吧?”   宁玉堂在陈岳这个锦衣卫千户面前哪里敢隐瞒,何况那天也是光明正大去的,又不是没人看见,连忙应了一声:“是,宁某侥幸得了邀请,那天也去赴了宴席。”   陈岳当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难怪之前我瞧见庆公公跟郑大人私下说了几句,宁大人好运气……”   满燕京城里,也只有太子殿下身边那位大太监姓庆。宁玉堂当时立即回过味来,只怕是太子殿下跟大理寺卿郑文明那里私下交待了些什么,郑文明这才只是略微申斥了自己几句作罢。   他虽然上次得去东宫赴了次宴席,也不过跟太子殿下照了个面,敬了杯酒而已,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太子殿下吩咐庆公公找郑大人帮他说话?   宁玉堂哪里还不明白,只怕这一次又是沾了易长安的光,托了他的福了。这会儿见易长安进来,语气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感激出来:   “长安,你来得正好,大理寺郑大人说,瞒税案皇上已经下旨申令严查,陈大人这里正好接手了燕京城这一块儿,正说着要请你协办此案呢。”   易长安立即拱了拱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尽力协助陈大人的。”   宁玉堂侧头一眼瞥见陈岳看着易长安那略有些奇怪的眼神,心里不由一个咯噔:难不成他想错了?长安虽然跟陈岳协办过案子,两人的关系私下却并不好?不过瞧着易长安的神色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啊?   陈岳已经敏锐地回望向宁玉堂:“宁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跟易大人好好讨论讨论此案之前的案情!”   宁玉堂只得点头应了,瞧着易长安把陈岳请去自己的值事房,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放心,临门喊了一声:“长安!”   易长安回过头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有什么困难,记着只管开口,府衙会帮你担着的。”宁玉堂顶着陈岳有些犀利的眼神,还是咬牙又补了一句,“不必委屈求全!”   什么叫做“不必委屈求全”?这个多事的宁玉堂,难不成还担心他把易长安吃了?陈岳脸上阴了阴,心里暗诽了一句;哪怕明知道宁玉堂身为上司这般关心是对易长安好,如果不是看宁玉堂一把年纪了,他都觉得拳头有些发痒!   “多谢大人关心!”易长安连忙拱手谢过了,这才转身带了陈岳先去了自己的值事房。   一进房间,陈岳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将易长安一拉,堵在了门板和自己胸膛之前,语气有些咬牙切齿:“禽兽不如?”   这小心眼儿的男人!易长安“噗”地笑了出来,伸手去推他的胸口:“干嘛呀你,手上还有案子要办呢!”   “你信不信我先办了你!”一推之下,陈岳不仅半分没有后退,还往前更贴近了几分,凤眸危险地眯了起来,“别以为这里是府衙那个宁玉堂就能给你撑腰仗气……”   易长安心跳蓦地加快,脸上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低头轻啐了一声:“禽兽!”话间刚落,下巴被就人捏紧仰起,迎上了陈岳压下来的双唇。   房门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被敲响,方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小人把案卷拿来了。”   陈岳的动作不由一僵,认命地吐了一口气,用力吮了吮易长安的耳珠:“晚上再收拾你!”这才扬声应了门外,“稍候!”   瞧着易长安眼睛水润含媚,陈岳一把将她拉到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自己转身去开了门,却把方未堵在门外,只从他手中取了案卷进来:“行了,本官跟易大人还有要事相商,你先下去吧!”不等方未答话,就“砰”的一声将门重新关上了。   锦衣卫的人,这脾气还真是大啊,也不知道易大人会不会受委屈……方未摸了摸差点被撞着的鼻子,无奈地先退了下去。   被人突然打扰了这么一下,易长安已经稳住了情绪,看了眼陈岳手中的案卷,清了清嗓子,正色开了口:“之前为了太子殿下那边方便行事,娄四德留下的那只木匣的事我暂时没有抖出来。   既然这案子是你这里接了手,那正好把这些证据拎出来,司户司里清查账目也能更加有的放矢一些。”   见她说了正事,陈岳也很快把刚才的绮丽心思放到了一边:“好,一会儿我们去找玉杏问问口供,再把那只木匣子拿出来;我来之前,已经让人把向家那边都抄了。   不过去户部拿人的时候,那个张胜元一见势头不对,直接就服毒自尽了,我怀疑……”   陈岳话没有说完,门外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这一回却是江浪:“大人,娄家那个去报丧的老仆回来了!”   易长安一下子就听出了江浪的语音有些不对,急忙起身拉开了门:“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老仆说,就在他赶到的头一天晚上,娄家火烛不慎,引发大火,因是后半夜熟睡之时,阖家都已经丧身火海……”   竟是灭门!易长安不由轻抽了一口气。 第283章 匣中梅   姚伟义昨天供述,因为娄四德自觉捞得不少了,心生退缩,上面的人担心他会泄露秘密,所以生了杀心。不过,只灭口了娄四德一个还不够,竟是连远在另一座城池乡下的整个娄家都迅速被全数灭门,这一份狠辣手段——   陈岳脸色分外凝重起来:“长安,我们即刻去问问玉杏!”出门就急唤了魏亭过来,“加派人手,严守张胜元的家眷,必须护住他们的性命!”   易长安不出声地跟陈岳对视了一眼,心里一阵阵收紧;原本以为只是一桩命案,没想到后面牵出的竟然是这么大的事件,只怕背后这只无形的手的力量,不容小觑……   陈岳和易长安匆匆赶回陈府提审玉杏,玉杏直到这时才知道了娄四德的死讯,一时不由落下眼泪:“娄爷前些日子或许已经有了些预感,特意把那只木匣子放到奴家这里,交待奴家务必收好。   他上回过来的时候还说,让奴家做好准备,近几日奴家赎身出来,到时带着奴家去各处风景名胜先游逛一番,再挑处合眼的地方住下来……”   易长安等她情绪平静了些,才追问了下去:“平日里,娄四德可曾跟你说过他的事?”   玉杏拭了眼泪,略迟疑了片刻就开了口:“就在上次娄爷过来的时候,神色间很是高兴,奴家曾笑问他是不是发了大财,娄爷回了奴家一句,他找到了一棵摇钱树……   当时奴家只是以为娄爷在跟奴家开玩笑,并没有多问下去,不过那天晚上娄爷兴致很高,还许诺说过几日就给奴家买一套红宝头面过来……”   易长安心里蓦地警觉起来。   姚伟义说,娄四德心生退缩,上头的人怕他泄露秘密,所以才下了杀手。可是按玉杏说的,娄四德并没有透露出半点误上贼船的意思,反而兴致很高……   娄四德已经攒了那一箱子黄金,之前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前些时日却不仅要给玉杏赎身,还许诺要给她买头面,应该是娄四德可能另外能收到一笔横财。   难不成,娄四德说的找到了一棵摇钱树,并不是戏语,而是真的意有所指?   这么说,姚伟义在说谎?他的家眷可都是在府衙的庇护下!   真相会不会是娄四德并没有心生退缩,而是贪财无厌,要求提高自己的报酬,所以才会被灭了口?   也不对,娄四德既然做下了这事,就该知道踏足容易抽身难,这里面担着杀头的风险,难道他不应该一直是小心谨慎地做下去吗?   他哪里有什么资本跟上面那些人来狮子大开口,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见玉杏那里问不出别的话了,易长安让人带了她下去,有些闷闷地坐了下来:“陈岳,我总觉得这里头应该还搁着什么事——”   可是现在她却找不出线索!   “我看了姚伟义的口供,姚伟义是听了张胜元的指使,做了那一些事,或许他并没有说谎,张胜元就是跟他说,娄四德心生退缩,但是实际上——”陈岳顿了顿,拧着眉头仔细斟酌了片刻,才慢慢说了出来,“依我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娄四德或许真的是有所依仗?”   娄四德就是一个卖命的马仔,他能依仗什么呢?   易长安左思右想没有头绪,索性先把那只木匣子拿了出来:“算了,我们慢慢再查吧,先把这只匣子里的东西誊录一份送到司户司,让他们也能从这些数字里面早些翻找出原始单据出来。”   陈岳点了点头,唤了两名手下进来,伸手从木匣子取出了那一沓字纸:“你们尽快把这些都誊录一份出来。”   字纸轻抖间,一朵干枯的梅花从里面飘然落下,易长安“咦”了一声,弯腰拾起了那朵梅花。   娄四德并不是什么爱好风雅的人,这一点可以从他家中的布置中看得出来,这朵干枯的梅花为什么会在他装了秘密的木匣子里呢?   梅花虽然已经干萎,但是颜色犹在,看得出来,应该是今年新开的花朵,小小的一朵,却是重瓣累累,淡青色的花瓣中,花蕊却是艳红色,可以想见花朵盛放时,会是何等娇美。   不过现在正值冬季,梅花处处可见,或许是这朵梅花落在了娄四德身上,然后在他放东西时,无意中掉落进了这只木匣子里也说不定。   易长安想了想,还是将那朵梅花放回了木匣子里,俯身看向陈岳那两名手下抄录的字纸,本想从里面发现些线索,只是那些字纸上只记载了赋税的数据,要想找出其他的,却是半点儿也没有。   瞧着易长安眉头紧皱,陈岳伸指叩了叩桌面,提了个建议:“不如我们去张胜元家里再看看?”   娄四德只是个下面做事的小虾米,姚伟义虽然是主事,作用也是差不多,张胜元一见势头不对,就服毒自尽,只怕里面还有些文章,虽然锦衣卫将张家抄了一遍,或许易长安过去还能找出些线索?   易长安点了点头,正要和陈岳出去,魏亭却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大、大人!张胜元的妻子死了!”   陈岳脸色不由一凛:“杀手呢,捉住了吗?”   得知娄家灭门后,他还特意让魏亭去加派了人手看管好张胜元的家眷,能在重重锦衣卫的守护下杀了人,怎么也该留下几个活口下来。   魏亭神色却有些惭怍:“大人,没有杀手……”   没有杀手?陈岳紧紧盯着魏亭,脸色分外难看起来:“你不会告诉我,张胜元的妻子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自杀的吧!”   重犯的家眷,锦衣卫没有审讯之前,就是想死也是死不成的,什么时候居然会出这种疏漏?!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巡逻的守卫前一息刚刚过去,还没转身就听到那女人叫了一声,等回头看的时候,就看到她已经死了……”魏亭嚅嚅答着,将头深深低了下去;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事实就是,张胜元的妻子死了!   陈岳刚瞪了魏亭一眼,易长安已经开了口:“走吧,我们赶紧先去看看!”   张胜元家中被查抄,所有家眷都被押进了昭狱,男女分关在两间牢房,下人则押在了另外一处。   昭狱中空气污浊,环境阴暗,陈旧的和新鲜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之欲呕。   易长安不得不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直到走到女牢这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女牢这边一般都是重犯的家眷,因为受到家中男人的牵连,所以被一起抓了进来,上刑的情形很少,所以情况要好一些;不过也仅止于好一些而已,里面那种阴森的环境,如果有人能出去是绝对不想再进来第二次的。 第284章 巧合?灭口?还是报复?   易长安取下帕子松了一口气,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去的那间牢房:那间牢房里几个女人都瑟缩地挤在一个角落,离另外一个角落尽量隔得远远的,而她们远远避开的那处角落的地面上,正倚墙靠坐着一人,一动不动,微微低垂着头,正是张胜元的妻子余氏;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让人打开了牢门,易长安当先走了进去,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死者的情形,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让人把尸体先运了出去。   见易长安回头看了一眼还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女人,陈岳上前低声解释了一句:“那几个是张胜元家中的女眷,他的几个妾氏和庶女。”   易长安点了点头:“把她们分开关押;一会儿我要问口供。”   陈岳一挥手,魏亭立即带着人上前,将人分开押走了,有人还惊叫了一声,又很快被捂住了嘴拖了出去;牢房里瞬间空荡起来。   易长安仔细在牢房里又搜索了一番,甚至还把铺在地上的那些陈年稻草一把把搂起来抖了抖,见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退了出去:“走吧,我要先验尸。”   锦衣卫里也有仵作,不过死者是女子,易长安索性也不假手他人了。   死者余氏年约四十许,面色苍白,嘴唇紫红,面部还带着些许惊搐的表情。易长安将余氏的衣服一一除去,仔细查验后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外伤,心里不由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余氏只是意外猝死?   接下来问的口供似乎更加指向了这一点。   张胜元的几名庶女和妾氏以及余氏的贴身大丫头都证明,余氏素来有心疾,常年在家中用着药的,自打今天一早突然被锦衣卫抄家关押以后,脸色就不是很好,再加上昭狱里环境很差,心疾病患在这种情况下确实是很容易突然发作的。   难道只是巧合,而不是有人要特意灭口?或者只是单纯的趁机衔恨报复?   余氏因为身体不好,生前对那几个庶女和妾氏自然也没有个什么好脸色,虽然因为家用不愁,在吃穿上面并不算太苛刻,但是摞脸子斥骂和小施惩罚实在是经常的事。   那几个妾氏和庶女,要是心生报复的话,动机也是成立的,但是她们又是怎么动的手呢?   张胜元的妻子余氏和几个妾氏、庶女被关在一起,被押进来的时候已经都搜过身了,身上的簪环及任何全都被搜走了,一人只得了一根发带绑头发而已。   而且饭食和饮水都是昭狱里供的,那几人虽然因为惊惧,根本吃不下昭狱里那冷硬得跟石头似的馒头,但是水还是喝了一点的。   但是水也只是一个牢房送了一碗而已,易长安问过,大家都喝过了那碗里的水,如果是下毒,那其他的人也应该有些症状显现才是;但是,跟余氏同关在一间牢房的另外几人都是好好的,而且从余氏的尸检情况来看,应该也不是中毒……   易长安的脑海里一一浮过刚才审问过的几个女子的面容,那几人无一例外,脸上都是惊怕瑟缩的神情。   一直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芊芊弱质女子,突然遭遇到这般大难,肯定都会这般神色惊惧;可是这样一来,即使凶手因为问话而惊怕,这种同出一辙的面部表情也很容易将她掩盖过去……   易长安捏了捏眉心,盯着面前的几份口供,又仔细思索起来。   她第一个提审的是张胜元的妾氏钱姨娘。钱姨娘原来是服侍余氏的大丫环,后来余氏有孕,就把钱姨娘开了脸给了张胜元。   钱姨娘只生了一个庶女,早已嫁了出去,她跟余氏差不多的年纪,早已在张胜元那里不得宠了,加上身契一直捏在余氏手里,所以一直尽心在余氏身边服侍,只盼着余氏多给女儿几分脸面,让人知道女儿娘家有靠,在婆家能够立得起来。   所以钱姨娘虽然也免不了,但是算是几个姨娘里挨骂挨罚比较少的一个了,不过反过来想一想,钱姨娘也是姨娘里面忍受余氏时间最长的那个。   现在张家遭了这一难,钱姨娘会不会想着破罐子破摔,干脆弄死余氏出气呢?   易长安轻轻将钱氏的口供放到了一边,目光落到第二份口供上。   第二份口供是张胜元的庶女张五娘的。   余氏年轻时心疾并不算严重,成亲几年后,总算还是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已经考了个秀才,还订了一门亲事,一心想等着考中了举人再来个双喜临门;女儿则早已嫁到了外地。   忙完了自己儿女的亲事,对剩下那些庶子庶女的亲事,余氏自然就能利用就利用了,特别是几个庶女,余氏一心想着用她们的亲事给儿子铺路。   张五娘已经及笄,容貌捡了她早逝的姨娘,很是姣好,亲事却还没有定下来,就是因为余氏左挑右选,终于打听到吏部一名主事家中妻子病得快死了,想着把张五娘嫁过去做继室;可那名主事家中儿女的年纪都比张五娘要大……   据说张五娘心仪她嫡兄的一位贫寒同窗,知道这件事后,跑到余氏面前去恳求,却惹得余氏大发雷霆,罚了张五娘跪了一夜,又禁了她的足。这足还没禁完,就一起给押到昭狱里来了。   按大燕律,这些罪眷中的女孩儿如果已经有订亲了的,只要夫家不弃,那也算是夫家的人,是可以折银赎出去的;可没有定亲的,就只能等着被拍卖了。   像张五娘这种容貌姣好的,只怕教坊司那边早早就等着了,张五娘一想到自己的亲事就是这么被嫡母给生生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自己的一生,心里怎么可能不恨?   说起来,张五娘的动机只怕比钱姨娘还要强一些。   易长安将张五娘的口供仔细又看了一遍,慢慢回想着自己刚才提审张五娘的情形来。   “……民女心里害怕极了,脑子里也一片混乱……后来进了牢里,我们几个都在哭,太太另外坐在一边,心烦地骂了我们几句,民女吓得不敢哭了。   钱姨娘就抹了眼泪过去跟太太说了几句话,问太太知不知道家里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太太把钱姨娘给骂回来了;大家就都不作声了。   ……中午的时候她们送了几个馒头和一碗水进来,大家都没心思吃,后来还是赵姨娘瞧着太太脸色不好,把那碗水端过去服侍太太喝了一半,又端回来我们一人喝了一些……   民女那时有些饿了,正想着拿一只馒头过来先吃点儿,就听到太太突然叫一声,抽搐了几下就那么靠坐在墙边没了动静,太太的叫声很快就引了人进来,他们说太太死了……” 第285章 新涂蔻丹   想着那个颜色憔悴、眼睛已经哭肿了的小姑娘,易长安摇了摇头,将张五娘的口供放了回去。   张五娘心里肯定是恨自己的嫡母余氏的,但是从她被押进昭狱里起,张五娘并没有接触过余氏,也就是说,她没有出手的机会。   易长安很快拿起了第三份口供——这是赵姨娘的口供。   赵姨娘被张胜元纳进后院才将将两年,并没有生育,美人娇滴滴的如同一朵惹人怜爱的小白花,正是得宠之时,所以没少挨余氏明里暗里的整治。   在张家,赵姨娘的靠山是张胜元,靠山倒了,她这种没子嗣的姨娘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发卖出去。   赵姨娘原来就是瘦马出身,一直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再被发卖出来,好些的话是被人买走继续做妾,差点的话也是重操旧业。   易长安觉得以赵姨娘那副长相,很可能会被人看中买去做妾,不乏男人疼的,那么赵姨娘犯得着舍弃以后一如以前的安逸生活,为着报那一口怨气,铤而走险去杀害余氏吗?   毕竟整件事情的脉络整理下来,在牢里头唯二接触过余氏的两人,除了钱姨娘,就是赵姨娘了。   前者找余氏说了几句话,后者给余氏递了一碗水。不过那碗水在余氏喝过之后,大家都喝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干干的空碗,没有现代的那些分析仪器,易长安就是想找,也找不出什么来。   本想着赵姨娘是张胜元的宠妾,易长安刚才在问话的时候还想探探张胜元在床第间有没有给赵姨娘漏出什么话来,没想到她这一逼问,赵姨娘两只手一直绞在袖子里,差点没连房事的细节都说出来了,却硬是没有半点有价值的东西。   倒是余氏的那个贴身大丫头春莺,还供述了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余氏虽然年纪大了又有心疾,但是跟张胜元是少年夫妻过来的,张胜元一向对余氏颇为敬重,内宅的事俱是余氏做主,外面的事也时常说给余氏听。   至于到底说了哪些,春莺虽然经常要在外面服侍夫妻两个起夜,却也听不到那两人在床第间说的话。   所以说,余氏是最有可能知道张胜元在外面做的那些事的人,可是这么一个人,却偏偏一入狱就死了……   易长安将所有的口供全部归拢,总觉得就此将余氏的死归于巧合,并不让人甘心,见提讯张家男丁那边的陈岳走了进来,连忙站起身来:“陈岳,你那边问的怎么样?”   张胜元有一名嫡子、两名庶子,嫡子还不到弱冠,心思还在书本上头,两个庶子更是才到舞象之年,张胜元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几个儿子竟然都不知道。   陈岳把昭狱里的刑具才一亮出来,那几个小子就吓得尿了裤子,可是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来。   见易长安这么问,就知道她这边也没有什么进展,陈岳摇了摇头:“没问出什么。”听到易长安轻叹了一声,忙安慰了她一句,“没事儿,东边不亮西边亮,是狐狸总能揪出它的尾巴的。”   易长安不由扯起嘴角笑了笑:“你倒是心宽!”说起来她还只是协助陈岳办案,陈岳身为京畿锦衣卫千户,负责燕京的瞒税案,肩膀上的担子可压得重多了。   陈岳已经取了胰子净了手,取了帕子将手上的水揩干净了,伸手就捏了捏易长安的脸颊:“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天塌下来,也有你男人先帮你扛着。这会儿差不多也到点了,我先带你去外面吃些晡食。”   这才多久工夫,连“你男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易长安啐了他一声,懒得看这惯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人的脸,转头看向了窗外。   因为已经问完了口供,张家的一众女眷此时被几名狱卒押着正要带回昭狱里头。   张五娘被人提出昭狱时还怕得紧,但是问话的那个易大人虽然严肃却并不凶恶,让她心中生出了那么一丝幻想,没想到不过是透口气的工夫,自己又要被押回那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去了,而且还是刚刚死过人的地方,张五娘一时又悲又怕,动作不由磨蹭了起来。   昭狱里的狱卒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哪里容得这些娘们儿墨迹,伸手就推了张五娘一把:“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张五娘被推了个趔趄,撞上了前面的赵姨娘,自己虽然没倒,赵姨娘却是“哎哟”一声,被撞得一下子跌倒在地。她从小也是娇娇养大的,这一跤跌下去,顿时将手掌都擦破了皮,丝丝血迹一下子渗了出来。   易长安隔着窗户看得分明,蓦然睁大了眼喊了一声:“等等!”   见陈岳也站在易长安身边,狱卒连忙上前行了礼:“大人有什么吩咐?”   易长安指了指忍着眼泪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的赵姨娘:“我瞧着她的手受伤了,你把她叫过来,我让人给她上点药。”   狱卒忙应了一声,让人把剩下的几名女眷先押回了牢里,回头就把赵姨娘单独领了过来。   张家的一众女眷里,就数这个赵姨娘长得最好,赵姨娘不过是一个没生育的妾室,回头也是要被发卖的,那位易大人有心思疼惜美人,他也犯不着碍别人的眼儿。   不仅狱卒这样想,张家的一众女眷都是这个想法。   想到刚才那个隽秀的易大人竟然对自己父亲的妾室这么关心体贴,张五娘的心里更是跟打翻了酱醋瓶似的,酸酸咸咸不是滋味儿。   等瞧着赵姨娘脸上带了几分羞红和自矜地回来,张五娘忍不住用力呸了她一声,捡了个离当时余氏死的那块儿最远的角落里坐了。   什么玩意儿,以后还不是会被卖去教坊司千人骑万人尝的,还当自己是闺中大小姐呢,跟她傲什么气!赵姨娘下巴一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捡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故意把一双包扎好的双手露了出来。   那位易大人说是让人给她上药,刚才却是并没有叫别人,而是亲自给她处理了伤口。这些年轻男人心里怎么想的她还不清楚吗,不就是借机摸摸揩揩嘛,要不是……这位易大人倒也不错!   女牢里那几位女眷心思各异,先前几位女眷被带去问话的那间刑房里,易长安却眼含着兴奋,一把紧紧拉住了陈岳的手:“那个赵氏,她手上的蔻丹是今天新涂的!”   陈岳愣了愣,凤眸中的神色蓦地深沉起来。   清早的时候常人都要洗漱净面,手上要沾水,而且赵氏身为妾氏,洗漱完了之后还要去余氏跟前立规矩,应该说早上的时候很紧张才对。   而且锦衣卫一大早过来抄家将张家搅得鸡飞狗跳,在这种情形下,赵氏怎么还有心情还有闲暇给自己的指甲新涂上蔻丹呢? 第286章 珍品奇梅   “我先前给她上药的时候注意看了一下,”易长安那双澄澈的黑眸闪闪发亮,“她的蔻丹涂得很鲜艳,但是有的地方没涂匀,有的还涂出来了,而且,她两边大拇指指甲上的颜色要比其他几个手指的指甲颜色要浅一些!”   取过一只茶盏,往里面注了八分满的茶水,易长安双手捧着递到了陈岳面前,声音故意放嗲了几分:“陈大人请喝茶!”   陈岳神色半分都没变,只盯着易长安两根扣在茶盏内沿、已经被茶水泡着的大拇指,凤眸微转:“长安是说,那个赵氏把毒混在蔻丹里,涂在指甲上面——”   身为妾氏,虽然下了大牢还是少不得要对正室表示尊重,一碗水自然要双手去捧,这动作看起来很是自然,但是谁会想到,赵氏其实是让大拇指指甲上涂的东西溶进水里呢?   陈岳顿了顿,又有些很快摇了摇头:“不对,如果是毒,那其他人也喝了这水……赵氏指甲上涂的应该是某种药!”所以其他人喝过了那碗水才并没有什么事!   易长安笑着搁下茶盏,取帕子将自己的手揩干净,摸了一粒粽子糖了嘴里:“陈大人英明神武!下官也猜想那应该是某种可以刺激和加重心疾发作的药。   早上锦衣卫抄家的时候,那些女眷都是匆匆被押走的吧?我想赵氏可能得了信知道前面乱着,所以匆匆涂了加料的蔻丹,想来却是没有时间再藏着这蔻丹了。”   这一点,从赵氏那根本没涂匀蔻丹的指甲上就知道了。   这一下,两人也没时间去吃什么晚饭了,带了人匆匆就往张胜元家里赶去。   张家一早被锦衣卫查抄,主要抄检的是金银等贵重财物和书信之类可能存在的证据,至于其他的东西,暂时都还放在那里;只留下了两人先守在那里。   张家不是大官大富人家,虽然住在南城,但是占地并不大,几个姨娘都是搁在西院里住着,一人一间厢房并一间让丫环住的小耳房而已。   陈岳进了西院后只看了两眼,就带着易长安往南向一间厢房走去:“赵氏应该是住在这里!”   南向的那间厢房采光充足,且明显要比其他几间厢房大些,而且里面的摆设布置因为只是被匆匆抄捡过,并不是很凌乱,大眼也看得出很符合赵氏的打扮风格。   两人一走进去根本不用找,就在梳妆台上看到了一盒连盖子都没来得及盖上的艳红蔻丹,大概是因为被人匆匆扔回桌子上,外面还洒了一点出来。   看颜色,正是赵氏涂在手上的那一种。   陈岳叫了魏亭进来,把那盒蔻丹小心包了起来,又叮嘱了他几句,这才催促着他走了;回头却看到易长安正盯着窗边一只高腰美人几上的梅瓶发愣。   那梅瓶虽然是钧瓷的,但是以陈岳的眼力来看,倒也并不是什么多好的货。见易长安只顾看着那梅瓶,陈岳不由笑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既是喜欢,回去我送你个冰纹钧瓷的。”   易长安却摇了摇头,上前两步将那只梅瓶抱了下来;陈岳不由挑了挑眉。   张家现在被抄捡了,身为锦衣卫,看中什么不算太打眼的,要随手拿走一两件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陈岳知道,易长安从来不是这种会顺手拿的性子。   盯着那只递到面前的梅瓶,陈岳不解地看了易长安一眼。   想到男多对花花草草什么的并不感冒,易长安只得开口提醒了一句:“谁让你看梅瓶了,我是让你看这梅瓶里的梅花!”   梅瓶里注了半瓯清水,里面的梅花大概也养了几天了,并不像原来才从枝头摘下时那般精神。饶是如此,几枝虬枝上淡青色的梅花重瓣累累,艳红的犹如滴血,也颇可入眼一观。   “这梅花,我瞧着应该是什么名品吧,上回我在周阁老的府中就见过一株,照料得很是精心。”易长安手指拨了拨上面的花朵,轻轻揪了一朵下来,“我之前在娄四德的那只木匣子里,就看到一朵有些干萎了的梅花,跟这个是一个品种的。”   陈岳目光不由深了深。   张家有几个妾氏庶女,住得挤挤挨挨的连个像样的院子都没有,养的花草都是用大缸装了土栽种的,哪里有条件栽种这劳么子名品梅花?   但是赵氏身为张胜元得宠的姨娘,房间里却有这么几枝插瓶,好巧不巧的,娄四德的那只木匣子里还掉落了一朵这梅花……   伸手将梅瓶抱了过来,陈岳凤眸微微眯了眯:“我去问问,有哪些人府上种了这种梅花!”   锦衣卫办事效率极高,陈岳刚和易长安回到府上,就有属下过来报消息了。   这种梅花确实是一种珍品,取其淡青而沁红之意,名唤“碧海丹心”,而且在种植上也格外讲究,要得一株,可谓是千金难求。   整个燕京城里,除了御花园里,其他达官贵人府上能种活的也是寥寥无几。除了几位阁老府上有那么一两株,燕京城里就再没有人家有这“碧海丹心”了。   难道是那几位阁老……陈岳看了眼梅瓶里的那几枝不算太精神的梅花,冷着脸发了话下去:“即刻去查查,三四天前那几位大人府上可曾修剪过‘碧海丹心’的梅枝,或者是赠过人!”   燕京是大燕皇都所在,京畿锦衣卫下面的暗探也多得让人发指。陈岳才发了话下去,不过一个多时辰,魏亭已经把收集的消息回报了上来:“如今正是‘碧海丹心’的花期,几位阁老府上都没有修剪过梅枝,因这梅树珍品可贵,也没有剪枝赠人……”   不可能啊,赵氏房间里的那几枝梅花,明明就是三四天才剪下不久的,这梅花又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怎么会找不到上家呢?   易长安瞧着陈岳拧紧了眉头,想到自己原来那个时空花市里诸多空运过来的鲜花,轻声提醒了一句:“会不会是从城外附近几个县里摘来的呢?”   这“碧海丹心”这么名贵又难种,花市上一般是不可能卖花枝的,但是不妨碍城外有人家种了,然后拿馈赠亲友啊?   陈岳眼睛蓦地一亮:“差点忘了,不在这燕京城里,还有可能在燕京城外的庄子上!”   高门大户里能得这么一株珍品奇梅,自然是要种在自己的后花园里,冬来时才方便赏梅,但是如果那人更方便在庄子上赏梅呢?   消息没过多久就悄然传了回来,东城外的遇仙山庄,里面正种着两株“碧海丹心”,四天前也确实有一群人受邀在山庄里面赏梅! 第287章 永嘉长公主   易长安微松了一口气:“陈岳,我们现在就过去先讯问遇仙山庄的主人!”   陈岳却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还不能去。”   “为什么?”易长安心里有些着急,“这事不抓紧办,如果那人牵涉到这件案子里,再等些时日只怕就会把所有的线索都清理得一干二净了!”   “你知不知道那遇仙山庄的主人是谁?”陈岳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茫然摇了摇头,低声一字一句地告诉了她,“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永嘉长公主!”   “永嘉长公主?”易长安轻声跟了一句,脸色也慢慢凝重起来。   永嘉长公主自小聪慧乖巧,颇得先皇的疼爱,连带着她的母妃,如今已故的圣母孝慈皇太后也沾了不少光,得了先皇几分宠,由此生下了如今的燕皇。   后来夺嫡之争中,孝慈皇太后被当时的皇后构陷而死,是永嘉长公主而出,在先皇的盛怒中护住了,后来孝慈皇太后冤情得雪,先皇心中愧欠,自此对格外关照几分,也就此起势,终于被立为太子,之后更是登上了大宝。   燕皇登基以后,很快就封了他的嫡姐为永嘉长公主,长公主府的一应待遇,是皇亲国戚里面最好的一份,生下的两个儿子先后都封了个伯爵之位,虽然是虚衔,也可见圣心偏宠之意。   连带着长公主嫁的文驸马家也水涨船高,不仅受封了一个怀恩伯的爵位,还在勋贵圈子中如鱼得水。   自娄四德的死开始,越是查下去,易长安就越感觉那只无形的手势力很大,如果这手的背后是燕皇一母同胞的永嘉长公主,那也确实能有这样的力量。   难道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永嘉长公主也养大了心志,想着再往上登一层?易长安看向陈岳,眼中满含了担忧……   夜色已深,御书房里灯火明亮,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陈岳跪在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膝前厚绒毡毯上织就的宝相花纹,仿佛那并不是什么简单的花纹,而是一张十八姑娘的娇面一般。   良久,上方终于传来一声冷淡而威严的声音:“起来吧。”   陈岳微微抬了抬眼,瞧着跪在前面的周良保并没有动作,也沉着地跟着继续跪着。   周良保抬眼对上燕皇微深的目光,又飞快地低下了头:“还请皇上示下,此事臣等该如何办理?若是被御史参上臣一个暗窥皇族的罪名,臣这个年也没法儿安稳过了……”   话没说完,一支紫玉狼毫就劈头向他砸来。周良保下意识地抄手接在手中,又连忙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臣,谢皇上赏赐!”   燕皇终于气笑了一声:“当着钰山的面,你这上峰倒是好厚的脸!还不快起来!”   周良保这才带着陈岳站了起来,只是神色轻松的握着那支紫玉狼毫,并没有再出声。   燕皇却是收了有些晦暗莫名的脸色,轻轻叹了一声:“人心易变吗,这么些年了……”   此时的燕皇,语气中带了些伤感,要是不看他身上穿的那件明黄色的龙袍,完全就是一个已知天命的沧桑老人。   陈岳心头正微微有所触动,忽然听到燕皇点了自己的名:“陈岳听旨!”   “臣在!”陈岳连忙一步上前,重新跪了下去,听着燕皇一字一句缓缓念出的口谕,心头一紧,响亮应了一声:“臣遵旨!”这才起身垂目退回到周良保身后一步的位置。   刚才的沧桑老人似乎根本只是他的错觉,此时的燕皇,目光幽深不可见底,一身含而不露的威势让人不敢直视,刚才那一道口谕,更是让陈岳清楚,这天家,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情……   宫门已经下匙,还是刘继拿了燕皇的手书,亲自将周良保和陈岳送了出来。早有一直等在宫门外的下属将马匹牵了过来。   陈岳虚送了送,周良保翻身上马,沉吟了片刻还是低低叮嘱了一句:“我知道你素来稳重,不过此事,你切记万须慎重而行!”   当初还在潜邸时就跟在燕皇身边的人不少,他的才能并不算是最出众的,但是后来能坐上现在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置,除了两人之间的交情,靠的就是会揣摩圣心。   圣心……难测啊!   而且这一回他们要对上的又是皇上一直敬重的长姐——永嘉长公主!现在锦衣卫只是根据证据有所怀疑,如果长公主没事,他们可能会挨燕皇一顿申斥,如果真有事……   以周良保的了解,燕皇会震怒,会从严处置,锦衣卫不就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吗?可是燕皇挥着这把刀把他曾经的那片亲情斩断以后,谁又能保证,他以后再怀念自己的长姐的时候,不会迁怒甚至厌弃当初的这把刀呢?   陈岳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好苗子,周良保并不想陈岳轻易在这件事中折戟;但是他向来只忠心燕皇,听到这件事不得不上报,但得了燕皇的口谕后,他又有些操心起陈岳来,所以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再次提点了他一声。   “大人放心,属下省得!”陈岳心里有数,恭敬地退后一步揖了一礼,“夜已深了,大人骑马小心些。属下今天刚得了些铁皮枫斗,等明天就着人送到大人府上来。”   “行了,知道钰山你有心,我可没老到七老八十地骑不动马。”周良保哈哈一笑,扬扬鞭子跟陈岳告别,一夹马腹先走了。   等周良保带着随从的身影远远消失,陈岳似乎随意看了眼四周,这才从魏亭手中接过马缰,轻轻一撑就洒脱上了马:“走吧,我们也回吧。”   魏亭看了他一眼,连忙纵马跟上,直到一路回到了陈府,才有些不解地跟近前问道:“大人,先前您明明瞧着有人在暗中窥伺……”   “是锦衣卫里惯用的藏匿手法。”陈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估计不是毛文义就是徐忠的人,这案子直接交到了我手上,估计这两人有些坐不住了;我们现在先只管冷眼看着就是。倒是昭狱那边,过两天你就把张胜元的女眷都提出来发卖!”   “不等这案子落地吗?”魏亭有些吃惊。   “不等,反正那几个女眷也不知事,趁着还有几分颜色在,早些发卖出去还能多得些银钱交上去,别等着那几个在牢里病了死了的,没的大过年的添晦气!”   陈岳随待了几句,见魏亭应了,这才回到了书房。   他去找了同知大人一起入宫密报,易长安自然先回去休息了,倒是把那只梅瓶留在了这里。   多亏了易长安观察入微,竟是凭着这么一朵小小的梅花,生生在一团毫无头绪的困境中帮他找出了一条线索,陈岳此时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是男人,自然要遮挡风雨,护住自己的女人,但是这种原本该被他护在背后的女人却能伸手给他撑出一把伞的感觉,与他在风雨中并肩共行的感觉,却让他打心眼儿里也觉得愉悦起来。   随手摘下一朵梅花在指间轻轻捻着,想着易长安今天演示时故意逗他的那一下,陈岳忍不住唇角含了笑意:什么时候,他的长安才能够一身红妆,双手捧着一杯酒对他一声娇语“夫君请喝酒”呢? 第288章 带信   陈岳书房里的灯火不久就熄灭了,此时燕京东城官帽胡同的毛府,书房里仍然灯火通明。   毛文义阴鹜的目光紧紧盯着下属的脸,又追问了一句:“真没看清他们说的什么?”   下属一背的冷汗涔涔而下,单膝跪在了地上:“大人恕罪,实在是因为夜里光线不好,属下又不敢太过靠近,并没有看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周良保和陈岳两个功夫都不弱,靠得太近会被发现,所以他只敢远远盯着梢。好容易守到他们从皇宫里面出来了,天色已经透黑,只凭着那两盏马灯的光亮,他再会唇语,又怎么可能看得清?   毛文义心里一阵烦躁,几乎要一脚踹过去,想着这几天还得用这跟踪的人手,到底还是忍下去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明天继续跟着,有什么情况马上回来禀报!”   下属连忙起身行礼下去了。   毛文义瞧着人走没了影,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向地上砸去:“周良保,陈岳!”   自昨天开始,这两个人就背着他神神秘秘的,他身为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竟然连那两个到底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中午的时候,才隐约探到锦衣卫是在办一件大案!   锦衣卫办的什么大案,连他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都不知情,这要说出去,根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恨周良保如今看他不顺眼,办事只揪着已经任了京畿锦衣卫千户的陈岳,硬是把他撇开了……   毛文义盯着地上四溅的碎瓷片,哼哼冷笑了两声:“陈岳,你以为你抱住了周良保的大腿,我就奈何不了你吗?乳臭未干的小子,你给我等着瞧!”   一夜很快过去,有人酣睡,有人无眠。不管如何,天色还是又亮了起来。   在昭狱中惶惶度过了一个难捱夜晚的张家女眷们,此时却得知了一个让她们心惊又矛盾的消息:经判定,张家主母余氏死于心疾突发。据说上面嫌快过年的时候还死人太晦气,打算明天就把她们提出去发卖!   提出去,她们就能脱了昭狱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可是提出去,也代表着她们就此失了原来的身份,只会被人当货物一样采买走……她们的命运以后又会如何呢?   传话的人刚走没多久,一个四五十岁左右送饭的女狱卒就过来了,一边将一碗水和一碟子冻得石头似的馒头从栅栏缝里递进来,一边絮絮念了起来:   “算你们运气好,没摊上男人的事儿,当中死了个人又快赶上过年了,这会儿上面也懒得让你们在这里费粮食,这才趁早发卖人。   你们要有亲戚朋友什么能帮忙的,早早让人拿了银子去准备着,免得到时一到官卖坊就被人买走了,回头要想再找着影儿可就难了……”   钱姨娘不由眼睛一亮,扒着牢门拉住了那女狱卒的袖子:“这位大姐,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有个兄弟住在西城烟囱胡同,姓钱,叫钱富贵,就是门口有棵大槐树那家!求你帮我带个信过去,让他明天准备些银两来赎我……”   女狱卒一边应着一边拿眼眯缝着钱姨娘,见她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不得不开口提了一声:“这昭狱里头可不许往外传消息的,虽说你们明天就要提出去了,可现在还是在昭狱里头呢。   再说了,西城那边儿也不是一步两步的路,我你跑腿,还不得坐个车过去?这路上渴了饿了的——”   女狱卒拖长了尾音,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动作粗俗却意思直白。   钱姨娘怔了怔,很快会过意来,脸色滞了滞,回头迟疑地看了牢房里其他人一眼,咬了咬牙,弯腰从鞋垫下面摸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出来,心里一阵肉疼,有些暗悔自己以前只顾着方便收藏,怎么没换些十两面额的银票在身上。   钱姨娘还拿着那张银票要递不递的,那女狱卒已经一把将那张银票抢了过来,放进了自己胸前的暗袋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帮你把信儿带到,不过你那兄弟会不会过来赎你,这我可打不了包票!”   这人走茶凉的事儿,她可是见得多了,没落难时,那些兄弟靠着自己姐妹吃香喝辣好不快活,可姐妹们落了难想兄弟帮上一手时,可能就是推三诿四了。   钱姨娘不舍地看着那张二十两面额的银票被女狱卒收走,想也知道不可能还让人给她找个十两八两的回来,这时也不敢因小失大,只得咬牙认了:“大姐放心,我那兄弟要是收到了信,一定会来赎我的!”   钱姨娘虽然在余氏这个主母面前老实,心眼儿却不傻,知道自己不过一个奴婢出身,身契都掐在余氏手上的,哪里敢把银钱就放在家里?   要是全交给她那兄弟,兄弟已经成年,她也不能全然信过,所才趁着有数地几次逛街的时候,她把这些年攒的体己都存进了钱庄。   这事儿她兄弟陪她去办过,也知道只有她本人去签字摁手印儿,才能从钱庄取出那笔银钱来,所以她那兄弟知道信后,一定会来赎她的!   钱姨娘居然还贴身藏了银钱!这个认知惊得其他一众人都张大了嘴。   张五娘嚅嚅动了动嘴,却在钱姨娘一脸的冷然中又慢慢闭上了;她跟钱姨娘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平素……她眼中根本是看不起这个跟在嫡母身后,仿佛影子似的妾室的,这个时候,就算她跪下来求钱姨娘,瞧着钱姨娘那脸色,只怕自己也只是自取其辱。   赵姨娘却是眼睛飞快地转了转,瞧着那女狱卒要走,忙飞快地扑了过来:“大姐,大姐先别走!求你帮我也带个信儿,我、我这里也有些茶水钱请大姐帮忙。”   女狱卒盯着她拉开了衣襟,从肚兜里头摸出一张银票,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一把接过那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态度和蔼地问道:“要我带信给谁?”   赵姨娘回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另外几个女眷一眼,努力凑近了些,小声在女狱卒耳边说了几句。   女狱卒连连点头:“放心,我一定把话给你带到!”又扫了一眼其他几个惴惴不安的女眷,见再没有人托她带信儿了,只得有些遗憾地起了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牢房里,赵姨娘目送着那名女狱卒离开,面无表情地回头瞥了其他人一眼,寻了个角落抱膝坐了下来,只是低下头时那双美目里,飞快地闪过了一抹隐忍的期待。   再等等,等明天,她可以离开这个又脏又臭又恐怖的地方了…… 第289章 赎人   那名四五十岁的女狱卒提着空食屉从昭狱里走出来,觑着没人注意,脚下一拐就进了一间供女狱卒休息的小罩房,等再出来时,却成了一名二十六、七岁的美娇娘。   恰好两名兵士正在昭狱牢外巡查,绕过来的时候跟美人撞了个面对面,年轻的一人不由看直了眼,年纪大的一人却连忙扯了同伴一把,恭敬向美人行了一礼:“请大人安。”   美人轻轻点了点头,瞧着那年轻小子面红耳赤的样子,还故意冲他娇滴滴地飞了个媚眼,这才一扭身子走了。   见年轻小子还恋恋不舍地抬头看着那美人的背影,年纪大的兵士一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个混小子不知事,你只顾看着人家长得漂亮,你怎么就没看到她腰上系着缇骑小旗的牙牌!”   年轻小子摸着后脑勺瞪大了眼:“她是缇骑?还是位小旗?!她可是女的——”   “不然我刚才会叫她‘大人’?”老兵忍不住又在那年轻小子脑门上拍了一掌,“幸好你小子刚才没有什么冒犯的举动,不然的话,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几天听说京畿千户陈大人那里接了个大案,昭狱里一下子又扔了不少人进来,外面这儿常出现几张生面孔跟着陈千户进来办事。   听说陈千户办案精干,手底下极会用人,瞧着这位女小旗是往陈千户大人正在办公的那间厢房走的,八成就是陈千户的手下,也不知道这一趟让这女小旗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厢房里,美人半点不敢乱飞眼波,一脸肃色地向坐在桌前的陈岳行礼:“大人!张氏女眷中有两人托属下往外传信,一人是钱氏,托属下给她住在西城烟囱胡同的兄弟钱富贵传话,让钱富贵明天来赎买她。   另外一人是赵氏,托属下给她在南城玉子街新桃胭脂铺里当二掌柜的表兄路俞平传话,特地交待让他务必早些过来买人。”   将两张银票取出来放在桌上,美人继续说了下去:“那张二十两的是钱氏给属下的,是藏在鞋垫下面,那张五十两的是赵氏给属下的,藏在她的肚兜里头。”   听说都是张胜元的妾氏,不过那个赵氏可比钱氏年轻了一多半去了,也果然更得宠些,这临忙临时藏在身上的银票居然是五十两的面额……   美人还在一通胡想,陈岳已经开口发了话:“替她们把这信都传出去,另外你好好调查调查那个路俞平。”   见美人揖礼应了一声,陈岳又淡淡扫了她一眼:“孙丽娘,常大兴到底是已经跟雷三娘定亲了的人,有的时候,适可而止。这两张银票你拿去吧,给绿柳卫里买些零嘴也可以,不过不许影响训练!”   要不是因为她就想故意怄雷三娘,她还不想理那只一根筋的夯牛呢!孙丽娘腹诽了一句,却不敢露出半点来,恭敬应了:“大人放心,属下只是逗逗他而已,回头一定会注意分寸的。”   等出了门,孙丽娘仔细想了想,脸上又露出了一抹笑意,既然大人说的是适可而止,那她就好好“适可”吧!省得那个雷三娘还以为自己会怕了她!   那女人也就皮相还有点像女人了,内心里根本就是住着一个汉子,居然还嫌她娇、嫌她嗲?哼,老娘使起手段来,有你在老娘面前怄气到哭死的日子!   孙丽娘从荷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照了照自己的口脂没有花,下巴微抬,摇曳生姿地走了;等出了昭狱,就把自己那块身份牙牌收了起来,绕过街尾蹩进了一家杂货铺里,等再出来时,又是一名面色黎黑的四五十岁的老婆子了……   路俞平的身份背景很快就被呈到了陈岳案头。   路俞平年方二十,相貌俊俏,一张嘴也颇会说话,所以虽然年纪不大,已经在新桃胭脂铺里当二掌柜了。   锦衣卫暂时并没有发现这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唯一有一条让人注意的是,路俞平有一个远房表兄,正是遇仙山庄的管事。   据说遇仙山庄栽种的花草颇多,托那位远房表兄的福,新桃胭脂铺有了一家稳定而新鲜的货源,这也是路俞平能这么快就当上二掌柜的原因之一。   陈岳屈指轻轻在那张情报上叩了叩,把魏亭叫了过来,低声吩咐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张家的女眷就被拖去了官卖坊。   寻常人家的管事并没有起得这么早,官卖坊里只站着寥寥几人;不过钱富贵和路俞平却是早早都来了。   钱姨娘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等着钱富贵有些心疼地拿了银子出来,拿到了她的身契过来领人,看也不看身后的那些女眷一眼,拔腿就跟钱富贵走了。   才走出官卖坊,钱富贵就忍不住开了口:“姐,你们这官眷的身价老贵哩,还不准讲价,刚才花了我整整三十两银子!翻过年你那小侄儿也等着要进学堂里头……”   钱姨娘听钱富贵絮絮叨叨了老大一阵,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兄弟是记着自己那点体己银子?只是这会儿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有先依着兄弟过活,得罪不得自家这兄弟,忙露了丝口风儿:   “张家才被抄家,这几天怕风声紧,等翻过年没人理我们这些事儿了,我再带你往钱庄里去一趟,我——”   钱富贵耳朵都伸长了,却听到他姐一个“我”字后没了下文,眼睛却直直盯着另外一边。   钱富贵顺着钱姨娘的目光瞧了过去,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小娇娘,正婷婷袅袅倚在一个相貌俊俏的年轻后生怀里,一脸笑意地被那后生护着上了马车;瞧着似乎也是刚从官卖坊出来。   钱富贵忙问了一声:“姐,那两人你认识?”   他刚才只急着要把他姐买出来,但是并没有注意到另外的女眷,没想到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早知道刚才自己就多添点银钱,再赎个官家小娘子出来当个妾了……钱富贵摸了摸下巴,想着刚才那小娇娘的身段儿和样貌,一时出了神。   钱姨娘却是恼得鼓大了眼。   她刚被兄弟赎出来,那姓赵的小妇也跟着被人买了出来,且瞧着赵氏那一脸笑意,钱姨娘哪里还不知道,买了赵氏的人,定然就是昨天她们托那婆子传话的人?   想不到这赵氏当初在府里是个妖精,在外面还勾着有男人,以前老爷真是白疼她了!钱姨娘暗啐了一声,心气虽然不平,但是今天以后两人也是桥归桥,路归路了,也只能按下了不快。   回头瞧着弟弟那副哈喇子都要流出来的模样,钱姨娘顿时一阵恼,伸手就掐了兄弟耳朵一下:“看什么看,那就是祸星,挨着谁,谁就会被她克死!” 第290章 婊子无义   坐在马车上的赵月蓉鼻子,忙取帕子掩了嘴打了个喷嚏。   路俞平一边将一件外袍搭到赵月蓉身上,一边故意含了些醋意:“别是又勾了哪个在偷偷想你了吧?”   赵月蓉虽然在昭狱里头住了几晚,今天一大早进了官卖坊以后,却是顾不得水冷,特意要了一盆水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了,就怕自己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被路俞平看去会心中生厌。   男人愿意吃醋,那就说明心里有女人;这会儿闻到路俞平那股子醋味,赵月蓉打心眼儿里高兴,面上却蹙着一汪烟雨眉似怨似嗔似恼:“平郎你当奴是什么人?奴自第一回 见到平郎,一颗心就系在平郎身上,便是后来进了张家,奴家不也是——”   不等赵月蓉说完,路俞平就连忙一把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打断了她的话:“我的好卿卿,可不许说这些没良心的话,你摸摸我的胸口,它那里跳一下,我就想你一回……”   哪怕明知道男人说的这些只是哄人的甜言蜜语,赵月蓉也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轻轻拍了下他抓着自己的手:“讨厌!平郎你就会哄人”   “卿卿莫忘了,你的平郎不是会哄,是会……”   路俞平的声音骤然压低,在赵月蓉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赵月蓉面色一阵娇红,伸手在男人的腰上掐了一把,却故意又把自己的胸挨了上去。   路俞平故作吃痛地嘶了一声,对着送上门的温香软玉却很是受用,紧紧搂了搂赵月蓉的柳腰,声音急得都有些抖了起来:“好卿卿,一会儿看我怎么弄死你!”手上已经不客气地捏揉起来。   瞧着赵月蓉在自己手子,路俞平低低嘟哝了一句:“,再下去我就忍不住在这儿弄了!”一边收了手,一边气息有些不稳地闲问些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卿卿,怎么这一回锦衣卫倒是这么爽快就把你们拿出来发卖了?”   “正主儿都没了,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还留在那里白吃闲饭费粮食,加上姓余的那女人已经死了,他们那些人觉得快过年来了嫌晦气,就早早把我们发卖了罢。”赵月蓉一边拢着衣服一边回着话。   路俞平眼睛微微一亮:“姓余的死了?”   赵月蓉自得地在他面前比了比自己的纤纤十指,上面的蔻丹颜色犹艳:“平郎说的话,在奴家心里可是比圣旨还管用呢,奴家哪里会不照着做?”   难怪这回发卖这些女眷的速度快了些!路俞平心头一松,伸手抱住赵月蓉又搂作了一处:“我的好卿卿,我就知道你能干……一会儿在……更能干……”   如果不是在马车上,两个人只恨不得即刻滚到一处去。   好容易等到了路俞平那屋里头,里头一个做杂事的哑巴老婆子早烧好了热水。赵月蓉从头到脚仔细洗了个干净,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就被路俞平抱上了床,颠鸾倒凤了好几回,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路俞平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点了一炉香放在床头就脚步飞快地走了,拉开后门左右瞧了瞧没人注意,蹩着墙根儿出去了;一刻钟后,已经坐上了一辆骡车,摇摇晃晃往一家古玩店去了。   很快,古玩店里一名伙计装着送货的模样急匆匆赶了马车出来,转头却出了城,往遇仙山庄那边过去了……   赵月蓉梦中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然后被一阵刺痛惊醒,睁眼看到一名蒙面女子正从容把一柄匕首从自己指尖移开,惊得正要骇叫,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蒙面女子冲赵月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不管她身上不着一缕,将她拿被子一卷,提溜起来贴墙站着,示意她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赵月蓉又惊又怕,满心疑惑地竖了耳朵,听到旁边隔间路俞平正在跟人说话,虽然声音并不高,不过因为隔间只是一堵木板墙,倒是也听得真切。   “这事办完,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一道陌生粗硬的男声响起,虽然赵月蓉没听过这个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突然隐约有几分感觉,那男人嘴里说的“那个女人”,仿佛指的是自己……   然后是路俞平有些迟疑的声音:“这个……赵氏她这几年一直对我……”   果然说的是她!赵月蓉心里不由一紧,不用那蒙面女子再提醒,已经集中了十二万分精神仔细去听。   那粗硬的男声嘎嘎笑了起来:“小路,你不会以为女人真的会对你死心塌地一辈子吧?”   路俞平还在沉默,那男子已经嗤地笑了起来:“她一个出身,不过瞧着你如今年轻又长得俊俏,心里自然是痴迷你的。   只是无情,无义,等你不适她心意了,她那时哪里还会记得你半点好?再说了,我们现在的事……以后你要有什么样的女人不得,何必非把这么个大把柄留下来呢?   现在一时手软,以后万一……就是有个什么后悔也来不及了!老哥我本可以直接把那女人给处理掉的,今儿跟你这么推心置腹一回,就是念着我们兄弟两个的情谊……”   赵月蓉只恨自己不能出声,此刻只能绷着一根心听着外面路俞平的回答:她虽是瘦马出身,可是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平郎,那时平郎亦是第一次被人带过来开荤……平郎待她是不同的,平郎不会舍了她的!   路俞平终于开了口:“是,我都听的。”   粗硬男声呵呵笑得一片释然;隔墙的赵月蓉却一瞬间觉得心里“嘣”的一声,仿佛琴弦经不住那一拉,骤然崩断,只是还没等她来得及有别的情绪,就听到外面路俞平的声音:“不过——”   赵月蓉连忙睁大了眼,凝神去听——   “不过上回大爷一句话,我都舍了赵氏两年,眼睁睁看着她躺到了别的男人,这好不容易才把她又弄了出来,这滋味都没尝够——”   粗硬男声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老弟你素来!也罢,老哥这里就做个主,跟大爷那里求个情,让你缓两天再把人交出来。   两天的时间,够你什么花样儿都玩够了吧?到时是你自己下手,还是交给兄弟们下手,你可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兄弟们下手也不能浪费走空,事先也要开开荤再送她上路的。”   路俞平叹了一声:“到底恩爱一场,我下不去这个手,到时还是老哥你把她带走吧;也让我落个眼不见为净。”   “老弟你也别这副样子!你这两天都闷在这屋里不会出去了,那春意闹的小还不知道会有多怨你呢,回头你再过去,人家可不定会理你了!”   “老哥放心,我已经使人跟她说了,我这几天要出外给主家办差,等过两天过去再给她带只金簪子,说两句好话哄一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月蓉透心冰凉,心里仿佛捅了一把刀似的,刚才一刀下去是刺痛,偏偏那人还要拿着刀把用力一绞! 第291章 自古男人多薄幸   就在这时,外面那粗硬的男声突然压低了几分:“那女人就在里面?不会醒来听到什么吧?”   赵月蓉心里一惊,满眼乞求地看向蒙面女子,路俞平却已经在外间答了话:“哥哥放心,我在床头点了炉香的,不到酉时,就算打雷她也不会醒过来。”   粗硬的男声又叮嘱了几句就要告辞,路俞平跟他边说边送他往外去了;赵月蓉这才大松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从里透外都冷得打颤。   蒙面女子将她提溜着往一扔,看向她的眼神中一片讽笑:“瞧瞧,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为了他,你还不惜冒险在昭狱里杀了余氏——”   赵月蓉骇然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我——”   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原来已经可以说话了,转眼想到刚才自己亲耳听到的,一时间眼泪忍不住就涌了上来。   蒙面女子冷冷一笑:“你要是喜欢哭,我就让你在这里哭个够!回头路俞平回来,发现了痕迹正好早早送你上路!”   赵月蓉一顿,立时忍下了眼泪,心里也明白这蒙面女子来得奇怪,只是这时却也只有求她了:“女侠,赵氏月蓉求女侠救命啊!”   她还这么年轻,她还不想死!   蒙面女子轻笑了一声:“我可以保你不死,不过得看你有没有这个价值让我出手了……”   听着蒙面女子的低声交待,赵月蓉一双美目睁得越来越大,末了迎上蒙面女子冷淡瞥向自己的目光,又赶紧连连点头:“女侠放心,我一定会办到!”   蒙面女子这才淡淡点了点头,一双媚眼轻轻一转,低低嘱咐了一声:“快睡好,路俞平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你的破绽,你对我来说,可就没有半分价值了!”   话音刚落,蒙面女子就轻身一跃,转身不见了踪影。赵月蓉连忙往内侧卧佯装还在沉睡,紧紧闭着的眼皮下,眼珠却一刻不停地在转着……   酉时过了一刻,路俞平再次进了卧室,见赵月蓉还在睡着,轻轻走近摇了摇她:“卿卿,好卿卿?该醒了,再睡小心错了觉,晚上就睡不着了。”   赵月蓉这才悠悠醒转过来,瞧着被子被路俞平摇下来了些,露出了自己的肩头,连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娇嗔地一眼横了过去:“还不都是你这冤家那么发狠……差点把奴家都压得散了架!”   这一眼嗔得风情万种,路俞平自觉雄风大振,心里也是颇为自得:“好卿卿莫不是这两年都没被弄过,就这么点就了?等晚上我才教你看看什么是……”   赵月蓉羞红了脸,伸手推了他走:“我要起身了,你还不快走!”   “你身上我哪一处没看过摸过?这就要推我走做什么。”路俞平嘻嘻笑着,取了备好的一套崭新的衣裙,亲手给赵月蓉穿上,其间自然少不得偷香窍玉几回。   要是以前,遇上这知情识趣的年轻俊郎君,赵月蓉不知道打心眼儿里有多少爱意,只是刚刚听到那一番话让她冷到了骨头里,面上虽然跟路俞平调笑着,背转身时眼中却是一片恨意。   自古男人多薄幸!以前姐姐们教她的时候,她还不信,她还以为这世上总有男人是例外,而这个例外总会被她等到的;没成想,她等到的这个,比薄幸更狠——   他居然还假惺惺地有脸说自己下不了手,让那人把她弄去……被一群男人糟践后再杀死!什么“夫妻百日恩”,路俞平这人根本就是没有心肝、狗不如的臭烂畜生!   “卿卿,晡食我特意给你订了一桌醉荫楼的席面洗尘,有你最喜欢吃的松鼠桂鱼、鸡汁玉笋……”   听着路俞平贴心贴肺的话,赵月蓉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回转身来投进他怀里:“平郎,你对奴真的太好了!”这洗尘的酒席,只怕也是给她送行的绝宴!   丰软的胸紧紧蹭着路俞平的胸膛,赵月蓉吐气如兰在他耳边低声嘤咛:“平郎可别忘记再叫上几壶醉荫楼的好酒,奴前些时日还学了些新东西,正好陪平郎好好喝几杯……”   路俞平心头不由一荡,嬉笑着用力捏了捏靠在自己胸前的那两团丰软:“好,我们一起好好喝几杯,让我看看好卿卿如今的道行又深了多少……”   夜色渐浓,房中红烛高照,几个大火盆烧得里头暖意浓浓。路俞平敞胸坦怀,由着赵月蓉跨坐在自己身上,给他嘴对嘴地喂了个皮杯儿,已然醉意朦胧。   “平郎,喜不喜欢奴刚才那样……”赵月蓉俯在路俞平颈侧,低声昵语,指尖轻轻划过路俞平的胸膛,若有似无地划着圈圈。   “喜、喜欢,我、我真是、真是爱死、爱死我的卿、卿卿了!”酒意上头的路俞平还在神魂颠倒中回不过神,听到赵月蓉的话,打着嗝儿答了一句,伸过头又去亲她的嘴,“卿、卿卿给我好好、好好亲亲——”   赵月蓉娇羞地将路俞平的脸推开一边,眼中冷意微凛,嘴里却在娇嗔:“平郎尽在骗我,还什么爱死我呢,今儿一天你都没让我出了这家门,左邻右舍我都不认识,到时连你平素跟哪些人来往都不知道,以后我还怎么在你兄弟面前帮你挣一把面子呢……”   路俞平呵呵笑着,醺然冲口而出:“卿、卿卿,这些邻、邻居算什么,我兄弟、兄弟厉害着呢!”   赵月蓉美目轻转,斟酌着又给路俞平灌了小半杯酒,语气里满满都是女人对男人的崇拜和钦慕:“真的吗?平郎有很厉害的兄弟?到底有多厉害?”   “我、我告诉你,我兄弟、兄弟洪、洪承权,他、他可是跟、跟着大爷做、做大事的人……你、你别以为这天、天下全都、都是姓燕的,再过、过个几年,指、指不定就跟、跟大爷姓了……”   “平郎你喝醉了又在胡说什么大话呢,我才不信你那兄弟有那么厉害,再说了,再厉害也是你兄弟,他自己有家有业的,哪里就能照应到你——”   喝醉酒的男人哪里经得起激?路俞平喷着酒气“啪啪”拍着胸脯:“我、我可是跟着、跟着洪哥做、做了不少事,就、就连大爷也赞、赞我机灵,我、我告诉你,我在、在那个胭脂铺可、可是扫听到了不、不少消息给大爷……”   路俞平实在醉得狠了,说了一大通后又醉眯着眼揉了赵月蓉几把,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赵月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推了路俞平几把,见他并没有动弹,连忙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第292章 火烧眉毛   赵月蓉才刚踏出来一步,就被一粒小石头子儿打在身上,抬头一看,见白天那名蒙面女子正屋脊上冲她挥了挥手。   赵月蓉连忙做了个手势,那蒙面女子会意,轻巧跳下来,只一闪身就跟着她进了卧室。   赵月蓉掩紧了门,急忙压低了声音开了口:“女侠,我问清楚了,路俞平平常就是跟洪承权称兄道弟的,听他传的话做事,洪承权是南城这一片儿一个混混头儿,明面上还有一间当铺,就在大通街上……   他还说,他们都是给一个称做‘大爷’的办事,不过没说‘大爷’到底是谁,只是说,别瞧着这天下姓燕,过几年指不定就跟大爷姓了……”   居然能夸这么大的口!蒙面女子眸光微冷,轻哼了一声,冲着赵月蓉点了点头:“不错,你做得很好。”   赵月蓉长吁了一口气,赶紧继续倒料:“路俞平还藏了几封密信在这房间里,女侠稍等,我这就帮你找出来!”   想不到赵月蓉连这么秘密的事都从路俞平嘴里哄出来了……蒙面女子一双媚眼在赵月蓉身上一转,闪出了几分颇有兴味的光芒。   赵月蓉却已经转身从博古架上将那只下午还点过香的五层莲灰陶香炉取了下来,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忙递给了蒙面女子:“路俞平说他把信藏在这里头了的……”   蒙面女子接过那只香炉仔细看了看,也没有找出有什么机关,索性直接在地上“啪”地一磕,然后在赵月蓉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坦然从几瓣摔断的莲中间的空层中取出了两个折成小方块的纸块来,打开来飞快看了一眼,迅速收进了胸前的暗袋里,站起身来。   赵月蓉连忙收回自己惊讶的目光,急切看向那女子:“女侠,我这里——”   “你在这儿等着,”蒙面女子轻轻打了个手势止住了她的话,“我即刻出去通知人,今夜子时之前,一定会过来接你走!”转身要走前,却深看了赵月蓉一眼,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有点本事。”   蒙面女子说得有些意味深长,赵月蓉不解其意地怔了怔,目送着那女子轻身跃了出去,重新走回了刚才的小厅里。   路俞平还在酩然大睡,灯烛下侧卧的眉眼显得很是很好,赵月蓉慢慢走过去,伸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庞,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平郎,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这些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了你,我哪怕是杀人也愿意……   可是你呢,没了我在身边,你身边不缺别的女人,还有什么小、小红杏……只是你不该,不该负了我的心还要那般糟践着让我去送命……”   夜色已深,一更的更声敲响。   一队黑影悄无声息地跃进一间民宅,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将洪承权一家上下全都堵了嘴绑在了一起,扔上了马车运走。   昭狱刑房里的刑具不断地沾上新血,随着洪承权被撬开口,陈岳带着锦衣卫很快又扑向下一根藤上的瓜……   天色刚明,燕京城的城门还没大开,一队车辇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城门前;当首一人声音尖利地叫喊着:“快开城门!长公主的车辇回府!”   守城的校尉瞧着这一队的行头和马车上明晃晃的标识,连忙指挥着兵士打开了城门,目送着那一队车辇飞快地驶进了城里,有些诧异地摸了摸下巴:“出什么事了?永嘉长公主的车辇怎么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大太监刘继正服侍着燕皇安静用着早膳,见门帘子外有人影晃了晃,抬起眼皮子瞧了瞧,见是自己的徒弟吕连顺在外面使着眼色,连忙悄悄走了出来:“什么事儿?”   “永嘉长公主来了,在宫门外求见皇上。”吕连顺忙低声回了话。   倒是来得快——刘继轻点了下头:“知道了,在这儿等着,我去跟皇上那儿请个示下。”   刘继才一回身轻轻揭了帘子进去,正拿着湿帕子抹着嘴的燕皇就开了口:“怎么,永嘉来了?”   刘继连忙躬了身子答话:“回皇上,永嘉长公主在宫门外求见。”   燕皇将手中的湿帕子“啪”地扔进一边宫人捧着的铜盆里,昂然站起身来:“她倒是好快的信!”走了几步才继续发了话,“传朕口谕,宣永嘉御书房觐见;今日早朝推迟半个时辰!”   只推迟半个时辰……看来皇上对驸马文廷绪的所为已经是愤怒之极了!想到就在一个时辰前,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带着千户陈岳夜叩宫门,呈在皇上面前的那一沓证据,刘继心里微微打了个寒噤,连忙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见吕连顺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刘继直起身子低声吩咐了下去:“皇上口谕,宣永嘉长公主觐见。”又叫过自己另外一个徒弟:“柴兴,你去大殿宣皇上口谕,今日早朝推迟半个时辰!”   吕连顺和柴兴对视一眼,各自应了声忙忙走了。刘继看着两人分走两头的背影,转了转手腕子上一串深红色的老蜜蜡珠子,心里暗叹了一声:   大燕立国才二十余载,这年景平顺的到底有什么不好的,生生又要搅出这样的事来,根本就是触了皇上的逆鳞,今年这个年,只怕少不得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永嘉长公主燕如欣正跟着吕连顺急急往御书房奔去的时候,正着急等在家里的次子文成颢有些诧异地看着垂手躬身站在面前的管家宋福,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声:“你是说锦衣卫试百户米良生要见我?”   宋福连连点头:“是,是他找人传的话进来的。”   这个米良生,当初也是跟他一起吃过几次酒席、说过几回话的,气味有些相投,虽然不算深交,但是交情还是有几分的,这个时候跑来……文成颢摸了摸下巴,看向宋福:“他说约在哪里见面?”   “南通街的茗香茶楼。”宋福连忙答了,“米百户特地提醒,说如今特殊时期,让少爷您别惊动了别人,悄悄乔装过去最好。”   母亲接到飞信知道留在燕京城仙山庄的父亲和被锦衣卫带走后急匆匆就往宫中去了,文成颢陪着母亲一路赶回来,却被叮嘱老实呆在府里头等着。   这都什么时候了,文成颢怎么等得下去?听到米良生暗邀,眼睛不由一亮,回头吩咐自己的长随:“田杰,给我找套小管事穿的衣服过来,我们现在出去!”   田杰疑着劝了一声:“二爷,公主走之前吩咐过,让你就守在府里的……”   文成颢竖了眉毛一脚就踹了过去:“我爹跟我哥都被锦衣卫带走了,爷得多心大才在这屋里头坐得下?那米良生可是锦衣卫的百户,爷过去可是找路子!”   田杰挨了一脚,连声赔罪跑下去找衣服了,服侍着文成颢很快乔装停当,悄悄从角门里出去了。 第293章 知会   茗香茶楼。   时辰太早,此时茶楼并没有什么茶客。一名力士急步走进二楼雅间,低声跟米良生禀报:“大人,文成颢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米良生轻轻点了点头,一口将自己杯中的茶水喝干:“小心些,不要被他发现了。”   力士喏喏退了下去,很快就换了一声店伙计的装扮,下到正堂迎宾,没过两刻,就将匆匆赶来的文成颢迎到了二楼最顶头的一间雅间里:“爷稍等,小的这就把茶水上上来。”   文成颢随手抛了块小碎银子过去:“我姓文,一会儿要是有人找我,记着马上把他带到这里来。”   装成店伙计的力士一脸喜笑颜开地接了银子,连连应声退了出去,经过另外一边的雅间时,却轻敲了两下门。   坐在门内的米良生又等了半刻,往脸上轻轻掸了几滴水珠,才将门拉开了一条门缝,瞧着楼道上没有人,这才一步闪了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往最顶头的那间雅间走去。   文成颢正等得有些心焦,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还没等他站起来,一人就飞快地推开了门闪身进来后又紧紧阖上。那人刚回过身来,文成颢心里就松了一口气:“米兄!”   米良生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脸急色地匆匆走近文成颢,用力喘了一口气,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文老弟,老哥我时间不多,文驸马和慕恩伯都是被陈岳抓走了。   陈岳手上此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怕他把人囚在昭狱里面屈打成招,我知道长公主已经进宫面圣,只是万一这供词一出来,什么事都晚了!”   米良生急匆匆赶来,脸上的汗水都没来得及拭去,文成颢被他这一番作态感染,心里也一下子急了起来:“米兄,那我现在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赶紧先把陈岳给拖住!”米良生语气虽然急促,表情却是推心置腹,“拖住了陈岳,一切都好说,长公主跟皇上那可是亲亲姐弟,有什么事说不开的呢?怕就怕中间有这些小人作祟,生生坏了长公主和皇上的情分!”   对,皇上对他这一家向来优容,不仅父亲被封了个二等云荣尉的虚衔,就是他和,也分别被封了三等慕恩伯和宣义伯的虚衔,阖府有朝廷俸禄供给,内务府那边还都是赶着好的东西挑过来的。   只要他先拖住了那个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让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供词来,他母亲和皇上那里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呢?大不了罚些禄米嘛!   文成颢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米兄,我要怎么做才——”   米良生连忙摆手:“要不是看在你我意气相抽,上回还帮我解了一回围的情分上,我也不会这个时候抽空过来跟你知会这一声了。   至于到底怎么做,这个我可出不了什么主意。文老弟你可是堂堂宣义伯,想来这点事也难不到你。你千万记得,拖住陈岳越久,于长公主那边就越有利!   如今风声正紧,我不能久留,话我已经给你知会到了,剩下的事,文老弟你自己决断吧。告辞!”   跟来时一样,米良生匆匆而去,很快就从后门走了个没影。文成颢坐在雅间里一点点掰着手中的一块茶点,一时出了神。   上回米良生看中了一匹好马,一个外地来的愣头青却不识相地码了现银跟他抬价,米良生当时身上并没有带那么银钱,文成颢正好遇上,着恼那愣头青一副眼睛长到天上的样子,非要压下那人的嚣张气焰,把自己带的银票都取出来借给了米良生,硬是把那人给斗服了。   虽然听说米良生回头就借着锦衣卫的职,暗地里把那愣头青给处理掉了,连着那马的主人也弄得破了财,消了那一口闷气,但是那一回到底还是承了自己的情;所以文成颢对米良生赶过来给他知会这么一声的事儿是丝毫不疑的。   他现在犯难的就是,要拖住陈岳,怎么拖?   能进锦衣卫的人,都是仔细挑选过的,身上肯定有工夫,就他和田杰两个人想拖住陈岳那是不可能的,陈岳能把他爹和他一起抓了,难不成就放着他不抓?   只不过是因为他先前是陪着公主娘一起出去了,一时找不到他人而已!要是他这么贸贸然出现,搞不好反被陈岳拿下都是有可能的。   这拖……要怎么一个拖法呢?文成颢将手中那块茶点捻成了一片粉末,终于拍拍手站了起来:“田杰,我们马上回去,把孔仪平叫过来!”   孔仪平是公主府的侍卫统领……爷这是要做什么?!田杰心里吃了一惊,想到先前挨痛的那一脚,又忍住了没有再开声,只闷头跟着文成颢走了。   文成颢前脚刚走,后脚米良生就又转回了茗香茶楼,熟门熟路了进了刚才自己的那个雅间,让人换了一壶新茶,拿了早点过来,慢慢吃了起来。   火,他已经点燃了,要是还烧不起来,那文成颢就不叫文成颢了!   这个永嘉长公主老来才生下的嫡幼子,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但是自幼骄纵娇宠,养成了个莽撞急躁的性子;文成颢要想拖住陈岳,哪里有那么容易,这口角也好,拳脚也罢,摩擦几下,事态自然就升了级……   果然,不到小半个时辰,先前那名力士就急急跑过来禀报了:“大人,文成颢让公主府的孔统领带着几名侍卫出去了!”   米良生的嘴角不由弯了弯,伸手拈了粒花生米儿扔进嘴里,“咔嚓”一咬,嚼得粉碎,两下咽下肚,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吧,我们也该跟上去了!”   再不跟上,一会儿就不好在其中做什么手脚了……   陈岳正驱马走在回府的路上,他昨天一夜未眠,五更时又打点起精神面圣,这会儿有些松懈下来,脸上不觉泛出了一抹倦色。   昨天夜里一连串地扯出藤蔓,直到最终指证文廷绪的证词到手,他这才一举出动,将还在遇仙山庄的文廷绪和他的大儿子文成熙打了个措手不及,全部押进了昭狱里。   文廷绪一向只顶着个二等云荣尉的虚衔,入冬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遇仙山庄,大概没想到陈岳会如此突然就摸到了他那里,所以在遇仙山庄的书房里还是留下了几封密信;这会儿自然全成了证据。   就算去了外地的永嘉长公主赶回来,这事儿也已经成了板上钉钉子了,陈岳大松了一口气,即使听说天色刚亮长公主就赶回来入宫觐见了,心里也并不着急。   皇上固然与永嘉长公主姐弟情深,不过那也是早先了,再是情分深厚,皇上又怎么可能允许姐夫打自己位置的主意呢?剩下的事,只要他取得文廷绪那边的口供,这案子也就可以结案了。   等他这边查清了,估计剩下的事皇上会交给大理寺那边来判决,他这里总算还可以赶着时间轻松过个年了——第一个跟易长安一起过的年!   陈岳思及此,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一抹柔意。 第294章 遇刺   再拐过一处街角,就是陈府。陈岳心里正有些诧异,抬眼看到对面驶来了一辆马车,驾车的人却正是全通,不由怔了怔,急急唤了一声:“长安?”   糟了,怎么刚好这个时候长安过来找自己!   易长安听到声音,连忙半站起身打开车帘子,一眼看到陈岳正面色焦急地驱马朝自己驶来,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就看到旁边的巷子里突然窜出来几头疯牛,猩红着眼正往陈岳这边冲来。   陈岳先前因为要去面圣,穿的正是那身御赐的大红纻丝纱罗服!   易长安脸色不由大变:“陈岳小心!”   全通吃惊之下,急忙勒住了马,正弯了腰站在车门边的易长安猝不及防,因为惯性一下子跌倒进车里。   陈岳可以驱马急跑,但是那样一来,那群疯牛势必会撞上易长安的马车——   陈岳一个纵身从马背上跃起,跳进马车里抱住了易长安,只是没等他再从马车里跳出来,几头疯牛就狠狠冲着马车撞了过来。   听着木头支离破碎的声音,顾不得多想,陈岳先紧紧将易长安护在了自己怀里,一柄长剑却在此时穿透破碎的车厢板,直刺进来……   御书房里。   永嘉长公主双手发抖地捧着一沓摁着鲜红指印的证词,猛然抬头看向自己的亲弟弟:“皇上,不会的,廷绪他不会的!这、这些都是诬告,是诬告啊皇上!”   燕皇森然盯着自己的皇姐:“永嘉,你以为朕是会‘三人成虎’的昏君吗?!”   从府衙里统计赋税的最基础的司户参军开始,一直到户部的度支司,这里面竟然是一条龙地运作,将本该入进国库的税银隐瞒下来,源源不断地运进了遇仙山庄。   如果不是娄四德偶然间在暗处撞见了张胜元把那些银两运到了遇仙山庄,一时以为握住了把柄,想借机抬高自己分润的银子,结果反而引起了文廷绪的杀心,这件事只怕到现在还会被牢牢捂住葫芦盖子!   燕皇也根本不会知道,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这样做文章!这些年得手的银两,不仅养肥了这些他本来一心念重情分的人,还养大了他们的心——居然胆大到连改朝换代这等谋逆之事都敢生了心思!   永嘉长公主紧紧盯着手中那沓证词,双手抖得更加厉害起来。   皇上是念及姐弟情分,才把这些证据摆在她的面前,她现在哪里还能再置疑什么?只求皇上能够开恩,廷绪她保不住了,可是成熙和成颢两个是他的亲外甥,身上也流着一半燕家的血——   永嘉长公主惶急地抬起头来:“皇上——”   “皇上!”刘继面色紧张地立在门外扬声打断了永嘉长公主的话。   刘继是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如果不是有紧急的事,不会这么没有规矩!燕皇眉头微动,沉声开了口:“何事?!”   刘继连忙躬身站了进来:“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有急事求见!”   周良保才出宫不过两个时辰,又有什么急事要等着上朝前见他?燕皇立即发了话:“宣!”   周良保一进御书房就单膝跪下了:“皇上,宣义伯文成颢当街行凶,企图刺杀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陈岳身负重伤,文成颢及公主府侍卫统领孔仪平被陈岳手下当场擒获……”   周良保的嘴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永嘉长公主已经听不清了,眼前的一切一阵阵地模糊旋转,终于全部猛然一黑……   燕皇面不改色地看了晕倒在地上的长姐一眼,继续问道:“还追查出了什么?”   “文成颢行事是受了锦衣卫试百户米良生的唆使,米良生甚至也派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参与了当街刺杀……”   “好大的狗胆!”燕皇“砰”的一声,重重一掌拍在翘头案桌上,只片刻就想到了重点,“米良生动机何在?!”   “米良生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毛文义的人,就在前几日,有人见他们常在房间里密谋……米良生自己也招供,毛文义心嫉陈岳,担心此案告破后自己职位不保,想居中挑唆,借文成颢的手除去陈岳!”周良保面色沉重,“都怪臣一时不查……”   想到陈岳这些天尽心尽力为自己查办了这么大一起案子,早早堵住了这么大一个漏洞,锦衣卫内部竟然还有人丝毫不顾大局,只想着个人私利,躲在后面谋划着陈岳的命——   燕皇只觉得一股戾气自胸腑间翻滚,直冲上头:“将毛文义给朕拿下!先抄了家,如何定罪,周良保你拿个章程上来,绝对不能轻饶了这等不忠不义的混帐!”   锦衣卫是他手中的利剑,利剑所指,除荆斩棘!可是这把利剑中,却有人敢置皇命于不顾,勾结罪人,妄图在其中折断他的宝锋——正值这个时际,燕皇哪里能忍?   周良保得了口谕,连忙退了下去。   燕皇又唤了刘继进来:“你即刻带上薛之焕过去,让他务必把陈岳给朕治好了!”沉吟片刻又接着开了口,“另外再赏赐三百年野参两支,紫芝两朵,犀角两支,龙涎香一匣,东珠一斛,金玉如意一柄……”   看来皇上这是对陈岳记在心上了!刘继仔细记了,见皇上眼角瞥了地上一眼,躬身请退前会意地唤了两名大宫女进来,将还晕在地上的永嘉长公主先扶去了外间的偏殿,另外又让人请了御医过来。   怎么说永嘉长公主也是皇上的亲姐,就算驸马和两位伯爷都获了罪,长公主这边总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这些礼数上也不能让诟病皇上就是。   陈府。   易长安眼眶微红,呆呆捧着那件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大红纻丝纱罗服,手指抚上被利器割破的几处口子,心里搅成了一团乱麻。   她以前虽然知道陈岳能爬上今天的位置,是用自己的命搏来的,但是想到和亲眼看到的差距实在太大,刚才那一番惊险,让她直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然很快田胜和常大兴、魏亭几个就冲上来控制住了局面,但是被撞损的马车车厢中不好腾挪,陈岳为了护住她,硬生生受了几剑……   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易长安手一抖,扔下手中那件血衣急忙迎上前来:“大夫,陈——大人他怎么样?”   “虽然避开了几处要害,但是失血过多,而且胸前一处创伤较深……”   大夫刚刚捋着胡须说完了几句话,“好在”那两个字还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外面就传来了魏亭急切的声音:“刘公公——” 第295章 诊脉   “皇上听说陈大人遇刺,特意让咱家带了太医院薛院判过来……”   “薛院判快请,快请!”   太医院的院判薛之焕,听说有神医之名!易长安眼睛顿时一亮,急步上前撩开了帘子,将外面的人迎了进来。   先前的大夫只是紧急中被就近请来的,听到太医院薛院判的名头,也忙咽下了嘴里的话,乖乖退到了外面。   这位陈大人虽然瞧着受伤重,失血多,好在年轻底子好,又懂得护住要害,好好将养将养,养好伤了也是无碍的;不过既然人家太医都请来了,自然会有太医诊断,也不用他多操心了。   大夫瞧着一众人等迎着一位宫中的公公和太医进去了,出来找了个管事模样的人说了事由,拿了自己的诊金就告辞走了。   躺在床上的陈岳面色苍白,因为失血,嘴唇也有些惨淡无光,平日里那双犀利的凤眸此刻正紧紧闭着,大概是还在昏睡中。   伤口刚才已经被那位大夫处理过了,用的都是陈岳这里本来就有的御赐好药,此时早已经止住了血。   薛院判见外伤处理得不错,连忙伸手诊脉;刘继那边就跟田胜小声说着话:“……皇上听周大人呈禀说陈大人身负重伤,即刻派了咱家送了薛院判过来,要务必治好……陈大人府上也没个内眷,还有一应赏赐,就烦田大人代为收验……”   陈岳这伤,看起来凄惨,又失了不少血,说重也重,但是又全都避开了要害,说不重也不重,而且用的是御赐的上等生肌续骨的好伤药,陈岳脉相又稳,想是身体底子打得好,以后养上些时日,也就养回来了。   薛之焕心里正在斟酌,听到刘继的一番话,心里立时有了主意。   皇上旨意,要他务必治好陈大人,他自然只管往重里去说,到时这位陈大人好转醒来,那也是他医术了得,在皇上心里也是一件功绩。   打定了主意,薛之焕说起伤情来,就只往凶险处来说,又提笔开了方子:“照这方子抓药,一日一剂三碗水煎做一碗,分三次服下;如果半夜里不发热,那有救的可能就要大些……”   受伤后怕的是感染发烧,这个是第一道难关。易长安是知道这个常识的,连忙上前把那张药方接了过来:“多谢薛院判!陈大人这个情况,如果夜里发热,可否用烈酒擦身降热?”   薛之焕刚才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一边角落里的易长安,见她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身官服上也沾了不少血,不由退后一步:“敢问这位大人是——”   田胜才惊觉自己刚才的疏忽,连忙上前介绍了:“这位就是燕京府衙推官易大人;如今正协同我们千户大人办理案件。”   先前易长安上前打帘子,刘继挂心在陈岳这头,加上屋里头比外面光线要暗,匆匆一瞥间,还以为是陈岳手下的哪位缇骑。   这会儿易长安往前走出来,刘继这才看清了人,瞧着她一身官服上血迹斑斑,不由惊讶地唤了一声:“原来易大人也在这里!易大人这是……可是也受伤了?”   “多谢刘公公关心,我没有受伤。”易长安拱手谢过后又有些急切地看向薛之焕,“薛院判,我就是想问问陈大人这种情况可不可以用烈酒擦身降热?”   原来这位就是新近在燕京展露头角的那位燕京府衙推官易大人?薛之焕连忙见了礼:“烈酒擦身倒是可以,不过不易频繁,如果发热不高的话,先用温水也行的。”   停了片刻,目光在易长安身上的几块血渍上一转,薛之焕也有心结交卖个好:“看这情形,先前陈大人遇刺的时候易大人也在?不如老夫这里帮易大人一起把把脉吧,虽然瞧着没有外伤,万一受了惊——”   想到易长安这人也算在皇上面前挂上号的,刘继也连连点头:“对对,薛院判医术精湛,赶紧帮易大人也看看,以防万一。”   不等易长安拒绝,陈岳却恰在此时睁开了眼勉力唤了一声:“长安!”   易长安连忙走上前去:“陈……钰山兄,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薛院判刚刚给你诊过脉……”   陈岳定定看着她,声音有些微哑:“昨天我们扣下的那名叫玉杏的证人还没有提审,为保她性命安全,我暂时将她放在了我府里看管。如今我伤重难动,还请长安一并代劳,帮我把那名证人提审了,取了口供也好早些送上去……”   玉杏?她和陈岳不是找玉杏问过话了吗?   易长安看向陈岳,见他眼中的肯定和急切,心念一转,立时换了一脸戚色:“钰山兄你如今有伤在身,千万不要再劳心劳神了,你且放心,我这就过去提审,一定不会耽误了此案办理!”   回头跟刘继和薛之焕一揖告辞,脚步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与易长安相比,陈岳显然是刘继这边更关心的。见陈岳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记身上的公事,刘继不由也有几分感动:“易大人也是个办案精干的,这事托到他手上,必不会出什么漏子。   陈大人且放宽心,当务之急是你只管好好养伤。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陈大人过了这一劫,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皇上特意把薛院判派来,就是让陈大人养好伤的,陈大人切莫再操劳公事,如今早日痊愈才是对皇上的忠心报效啊!”   陈岳挣扎着想起身,被众人立即按住了,只得在床上谢了皇恩,又吩咐了人给薛院判收拾了一间干净敞亮的客院,让他先住了下来。   易长安虽然忙差事去了,薛之焕到底还是开了个安神汤的方子,让人送了过去。一串事情忙完,田胜连忙送了刘继走,转回头刚跟陈岳禀报了一声,就见易长安又走了回来。   瞧见易长安官袍上大片血渍,田胜连忙上前致歉:“一时忙晕了头,都忘记让人送水给易大人梳洗了,易大人——”   “田胜。”躺在床上的陈岳却突然开口止住了田胜的话,“你先下去。”   田胜立即收了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退下去的时候还体贴地关紧了门。   不等易长安开口,陈岳就先出了声:“医术不错的大夫,都可以凭脉相分辨出患者是男是女……”   易长安不由一下子愣住了。她是真不了解中医,不知道医术不错的大夫光靠把脉就能辨别人的性别,薛之焕可是太医院的院判,何止医术不错,只怕一上手,自己立马就得露了馅。   陈岳又把刘继的身份点明给易长安知晓:“那位刘公公,叫刘继,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大太监,跟上回那位司礼监大太监一样陆咏一样,也是皇上第一心腹之人。” 第296章 开心   等听完陈岳解释的第二句,易长安顿时一阵后怕;难怪刚才陈岳一听到薛之焕要给她诊脉,勉力也要支使她走开。   她刚才只是听到田胜称呼刘公公,所以跟着这么称呼的,并不知道这位刘公公竟然是随侍在燕皇左右的,如果她在薛之焕跟前露了馅,只怕立即就会被燕皇知道……   易长安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当初莫离说什么他们神医谷有规定,由他们诊治的病人以后再患病,只能由他们诊治,不得假手他人。   之前她因为办案劳累晕倒,是莫离给她把的脉、开的药,只怕那时小莫就知道她是女子了吧?不好点破又怕别人发现她的端倪,所以特意给她说了那样的话。   而自己才来燕京的时候,为了整治那个张吏目,也假装中毒请过大夫。不过那时自己为了骗过大夫,在腋下夹了一柄木梳,也改变了脉搏,加上当时她又口吐白沫地表演了一番,那临时就近请来的大夫只怕急切下被她混了过去。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好险哪!以后她坚决不乱看大夫了!   陈岳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一时有些口干,不由舔了舔唇。易长安连忙走过去,倒了半杯温水,半扶了他起来喝了,又小心地服侍他躺下,这才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别想着就这么岔开事情。我问你,今天的事,是不是你早就料到的?”   她又不是傻的,先前一时没想到,被陈岳支开后脑子一冷静下来,立时就感觉到了不对。   陈岳才看到她的那一瞬,斜巷子里的疯牛并没有出现,可是陈岳却是一脸焦急担心,而疯牛陡然冲过来撞坏马车之后,陈岳一门心思护着她,外面田胜几人的反应也非常迅速,在那种混乱场面中扛住了大部分刺客,不然跟她一起被困在烂车厢里的陈岳只怕受伤还会更重……   所以易长安有些猜测,等刘继一走,就忍不住跑回来问陈岳。   陈岳却苍白着脸打了个哈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事谁能预料得到——”   易长安眼眶却一下子又红了。   陈岳向来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今天的事,想来是他早就有了布置,只等着捉贼拿赃了,偏偏自己因为担心昨天夜里的后续,一大早忍不住过来找他!   上次被寿王追杀的时候也是,如果不是为了护着她,凭陈岳的功夫,早就可以尽快逃走,他却把自己藏了起来,故意把追兵引了过去……   易长安猛地将头扭了过去,一滴眼泪却斜斜滴落在衣袍上,将本来沾了血迹已经干涸的那处衣袍重新润湿了一小团。   陈岳顾不得伤口,一把捉住了她的手:“长安——”   易长安别开脸,瓮着鼻子有些闷闷的:“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每次都会拖你的后腿……”   就像这次,如果不是她的意外出现,陈岳哪里会因为想护她而被困在被撞坏的车厢里,生生受了这么些伤?   “长安,”陈岳的声音低沉微哑,却带着述说不尽的情愫,“谁说你没用?要是你没用,我怎么能顺着那么朵小小的梅花摸到文廷绪那里?要是你没用,我连那个赵氏手上的什么蔻丹涂不涂的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布下那个局去钓大鱼?要是你没用……”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陈岳的声音更加喑哑起来。易长安连忙回转身捂住了他的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薛院判都说了你要好好休养——”   陈岳住了口,静静看着易长安有些红肿的眼眶,嘴唇慢慢翘了起来;伸手轻轻取下易长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突然低低开了口:“长安,看到你会为我哭,我很开心。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身上的伤养养就没事的。”   易长安是如此出色,一直以来,陈岳私心里总是有一层担心,担心燕恒,担心莫离,甚至就连跟在易长安身边做事的那个方未,他都不得不努力隐忍着自己的一丝敌意。   而这一刻,像是有什么在他心里慢慢生了根,根系细细密密,如绳如网,将他的一颗心牢牢罩住系稳,让他一片安宁……   易长安心中蓦然酸软,眼泪不受控制地又滴落下来。   陈岳紧紧捉住她的手,自己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大拇指上有粗糙的硬茧,即使动作再轻柔,抹上女孩儿娇嫩的脸庞,也硌硌地划过一抹疼意,却让易长安心头无比踏实,让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将脸埋在了那只手掌间。   指缝中很快传来一片湿意,温热的呼吸细细碎碎喷洒在手腕上,让陈岳又是心疼,又是心痒:“别哭了,再哭下去,我就算不被淹死,也要心疼死了……”   易长安取下陈岳的手,用力吸了吸鼻子:“谁让你说那些话惹我哭的!”嘴上说得硬,却起身去拧了块温热的帕子,先帮着陈岳把头脸都擦了,将他手上的泪水也抹了去。   陈岳静静笑着不出声,直到易长安端了盆子要出去,才低低开了口:“停一会儿再出去,这会儿眼皮红红肿肿的,别人只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易长安胡乱抹了抹脸,低低应了一声;心里哪里不知道陈岳这是为她着想。陈岳这会儿伤重卧床,还能怎么欺负她?不过是怕她这样子出去,被别人看见了对她影响不好而已。   只停了片刻,门外就响起了魏亭的声音:“大人,药已经熬好了。”   易长安连忙开门接过了药碗:“把药给我,这里我来吧。”   大人将他带了出来,他过来服侍大人是应当的,可是易大人怎么抢着做这服侍人的事?魏亭怔了怔,想到雷三娘有时透出的那点儿意思,讷讷地刚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陈岳躺在床上开口发了话:“亭子,你把盆里的脏水倒了,再帮我重新打盆热水进来。”   魏亭连忙跟在易长安身后进了房间,取过那只脸盆走了,临走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哗啦”一声舀了一勺热水倒进盆里,才猛然醒悟过来:刚才开门的时候,易大人的眼睛是红红肿肿的!   大人受了伤,易大人竟是哭过了?看来雷三娘说的那事儿……大人和易大人之间,可能是来真的啊!   心里搁了这想法,想着那两人这会儿在一处,易大人正要给大人喂药呢,自己太快赶过去,不知多碍人的眼,魏亭手上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端了一盆子热水正磨磨蹭蹭地往回走,忽然听到隔墙传来雷三娘的声音:“这衣服谁给你补的?!是不是又是孙丽娘那狐狸精?” 第297章 喜欢   粉墙的另一边。   常大兴有些头疼地看着雷三娘,不得不解释了一句:“先前带她们训练的时候我衣服挂破了,丽娘她也是好心……”   常大兴过来督训,身上的衣服被挂破了,孙丽娘哪里能视而不见?不过她也懂得陈岳告诫她的“适可”两字,特意叫了自己手下一个针线好的小姑娘帮常大兴补好了衣服。   只是常大兴还没说全话,雷三娘已经炸了毛。   “好哇你,丽娘都叫上了!”雷三娘本来瞧着那缝补的地方针脚细密就有些堵心,再一听常大兴“丽娘”、“丽娘”地叫得亲热,一口恶气就忍不住冲了出来,“常大兴,你干脆等到二月份娶亲的时候,把三娘也换成丽娘得了!”   常大兴当初想娶雷三娘,也是考虑了很久,确定了自己是真心喜欢雷三娘后才决定的,可是自从大人收了孙丽娘当手下以后,他没过绿柳卫那边,雷三娘也要吃醋,去了绿柳卫那边,雷三娘更是三天两头地吃醋,任他怎么解释就是不听不信;这会儿竟是连换新娘这种事都嚷出来了!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还是说在雷三娘的心里,自己就是那么个朝三暮四的不堪之人?常大兴一下子变了脸色:“三娘,你我早已定亲,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何必没事惹这些闲气争这些口角?   你们又不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些女子,如今大家都在大人的手下做事,彼此都是同僚,大家不都是这么直接叫名字吗?你不要这么无事生非的,没的还辱了孙丽娘的声誉……”   雷三娘正在气头上,别的话都没有入耳,惟有那句“无事生非,辱了孙丽娘的声誉”听进了耳朵,一怒之下更是口不择言:   “好好好,我说她一句,你心疼了是不是?当初是大人给我们做媒,我这就去找大人去,你既然喜欢她,你娶你的丽娘去!”   “不许去!”常大兴此时也来了真火,“大人如今伤重卧床正要休养,不许你拿些闲事过去烦他——”   他们两个的亲事,在他眼里就是闲事!雷三娘“哇”的一声忍不住哭了出来,掩着脸往外跑了;到底是顾到陈岳此时负伤,并没有敢去他那边吵闹。   “三娘!三——”常大兴见唤不住雷三娘,有心想追上去,想到追上去雷三娘也是一通胡搅蛮缠,这场气硬是扯不清,只得驻在原地,气恼地狠狠跺了跺脚。   魏亭先前不意自己为了避着大人和易大人那边,竟到这儿听了常大兴和雷三娘的墙角,听着两人正闹得凶,更是不敢发出声音。   直到这会儿雷三娘跑了,魏亭才略微活动了下自己端着盆子的酸疼的手腕,盆子里的水轻轻一晃,墙那边的常大兴就立即警觉地问了一声:“谁在那里!”一个纵身就跳过墙来。   魏亭尴尬地赔了笑唤了一声:“大兴哥,刚才……我、我不是故意的……”   常大兴当初和魏亭的兄长交情不错,魏亭兄长因公殉职后,对新入锦衣卫的魏亭也极是照顾。虽然跟雷三娘吵架被人听见不好意思,但是算算魏亭也不怎么算外人,常大兴低低应了一声:“亭子,刚才……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魏亭连连摇头,想了想又劝了一句,“兴哥,嫂子那边也是太着紧你了,所以才会、才会生些闲气出来,这女人还是要靠哄……”   魏亭自己还没找婆娘呢,倒知道来劝自己了。常大兴苦笑了一声:“行了,我知道了,你快去忙你的吧。大人这一负伤,我们都打点起精神来,别让人钻了空子,这些私事以后得空再说!”说完就大步走了。   魏亭“哎”了一声,见常大兴早已走得没影了,只得把自己还要劝的话咽了回去:大兴哥和雷三娘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大兴哥还得求大人先把他从绿柳卫里调回来才是啊!罢了罢了,大人现在正伤着,等过几天再说这些事吧。   瞧着盆子里的热水已经温了,魏亭连忙回去重新换了盆热水,急忙往陈岳的卧室赶去。   房间里,易长安轻轻搅着勺子,估摸着药汁已经温下来了,舀了一勺沾了沾唇自己尝了尝,见确实可以入口了,忙在床头垫了只大迎枕,扶着陈岳半坐起来,舀了一勺药汁递到了他嘴边。   陈岳很少喝药,就是喝的时候也是接了碗一仰头就咕噜咕噜全咽下去,可是看到易长安先尝了那药,陈岳便没有作声,只张着嘴任易长安一勺勺喂到他嘴边;心里想着这勺子刚刚才碰过她的唇,这会儿又噙在他嘴里,竟是并不觉得药汁有什么苦。   因为怕陈岳半夜里发热,薛院判这药里就开了有清火退热的黄莲,易长安先前只沾唇尝了一点,就觉得特别苦,这会儿瞧着陈岳一勺勺吃得安适,颇有几分甘之如饴的意味,一时不由愣了愣:“不苦吗?”   “本来苦,但是想到你尝过了,就不觉得苦。”   有易长安陪在身边,加上又歇了一阵,陈岳已经回复了不少精神,一双凤眸斜斜一撩,竟是说不出的缱绻。易长安心里“咚”地一跳,手上的药碗差点没打翻:这个臭流氓,美男计是越用越娴熟了,不过……她喜欢!   “就会花言巧语地哄人!”心里虽然高兴,易长安面上却装作板了脸,将那只药碗往陈岳手里一搁,“你还有只手没伤,自己端碗喝!”   啊?难道是长安嫌他刚才的话轻浮了?陈岳接过药碗,闷闷地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药汁,易长安伸手取走了药碗,突然弯腰在陈岳唇上一啄,然后塞进他嘴里一粒东西:“以后多哄哄,我喜欢!”   舌尖泛出粽子糖那丝丝带着薄荷味的甜,陈岳盯着易长安拿着碗飞快走出房门的身影,无声地笑了起来。   自那天发觉有锦衣卫的人跟踪他以后,他就一直按兵不动,不仅弄清楚了那些是毛文义的人,还把毛文义授意米良生在暗里做的手脚摸了个大致轮廓。   今天早上他确实是有意施一回苦肉计;毛文义想借文成颢这个做事冲动的棋子把他给处理掉,所以早上那些刺客中还有毛文义的人,就是想着将他置之死地,而他也正中下怀,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把毛文义给钉死!   他原来的计划,就是自己受点小伤而已,但是没想到易长安会在这当口赶过来看他……幸好,他总算护住了易长安。   有些不太习惯地吮了吮嘴里的糖,想到刚才易长安那轻轻的一啄,和那句明明白白的“以后多哄哄,我喜欢!”,陈岳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起来;易长安这不忸怩的性子,他也很喜欢…… 第298章 因我而起?   易长安拿了药碗刚出来,就看到魏亭端了一盆热水回来,忙让他把水先搁了进去。   陈岳叫魏亭打这盆水过来,本来是想让易长安净面的,这会儿易长安已经出去了,他也不好巴巴儿地又让人特意把她叫回来洗,只能随意让魏亭帮自己又擦了遍手脸,又用温水漱了口,先躺下休息了;却不忘记还交待了一句:   “去给易大人也打盆热水,让她净了面就在这儿先歇着,怕这会儿路上不安全;今儿她也受了不少惊吓,你告诉她别去上衙了,跟宁玉堂那里请上一天假,喝点安神汤好好歇一歇……”   大兴哥那边正闹得僵,大人这边跟易大人却正是浓情蜜意的……魏亭有心想在陈岳面前禀报几句,让他把常大兴先调回来,瞧着陈岳说完话后眼睛已经阖上了,呼吸也逐渐悠长起来,明显倦极欲睡,魏亭哪里还会不识趣地再提起那一茬?连忙放轻了脚步退了出来。   出门后想了想,返身又打了一盆子热水往陈岳特意留出来给易长安休憩的那间厢房送了过去。   易长安正想着要跟这边告辞先回去一趟,好歹把这一身先换下来,听到魏亭转达了陈岳的话,也不想让陈岳多操心,一口就应了下来:“行,我就在这儿歇两天,等江浪和江涛两个从衙门里办完差事回来了,再护着我一起回去。”   因为怕出意外,江浪和江涛两人已经被易长安派去护着司户司那几个正在盘账的参军了,不然有他两人在身边,今儿的情况也会大有不同。   而且陈岳为了护住她受了伤,易长安不亲自照顾他总觉得不放心,特别是这一夜,千万不要发热才好;回头她让全通回去帮她取几件换洗衣服来就是了。   俯身就着那盆热水净了脸,易长安回头瞧着魏亭还站在原地,不由怔了怔;陈岳这府里头,总没有看到几个下人,常大兴和魏亭几个没成亲的就住在他这院里。   平常跟着陈岳一起出去做事倒是便利,可是回来以后却做了不少下人做的活计……这几个人怎么都有个小旗的职位在身上了,还一直这么做着不太合适,等过些天还是要跟陈岳说一说,买些可靠的下人进来,对了,还缺一个管家……   易长安飞快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回过神后才注意到魏亭脸色有些踌躇,不免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有事?”   魏亭有些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开了口:“易大人,有件事,能不能求您……”   易长安更加讶然起来。   她作弄过魏亭,魏亭也得罪过她,看在陈岳的面儿上,两个人的关系虽然没怎么恶化,但是也没到亲近的地步,这还是在陈岳的府上呢,魏亭求她什么事儿?   易长安微微扬了扬下巴:“有什么事就直说,我能帮自然会帮。”   魏亭这才开口吐了话:“易大人,您能不能跟大人那里递个话,让他把常大兴从绿柳卫调回来?”   易长安不由皱了皱眉头:“你们大人做事,自有自己的章程,我可没有什么权利对他的事来指手划脚!再说了,让常大兴去哪里任什么职位,这都是你们锦衣卫里的事,我一个外人——”   “可是大兴哥去绿柳卫的事,是因易大人而起的——”魏亭一时忍不住,直说了出来,在易长安置疑的目光中,低着头把自己心里揣测的事说了出来。   “……大兴哥上回帮了易大人把玉杏姑娘赎了出来,我那时恰好撞上一眼,一时嘴快跟雷三娘那里提了个醒儿,雷三娘当时还跟大兴哥闹了一场误会,后来才知道那个玉杏姑娘是您让大兴哥帮忙赎出来的。   那时我们也不知道玉杏姑娘是案件的一个证人,雷三娘瞧着易大人您赎了人以后,把人给送到了大人这里,就以为、就以为……   第二天我就听说大兴哥领了差事去绿柳卫督训,大人发话说,那些新招的女缇骑如果不能在田大人手下过个二三十招,就不许大兴哥回来……   其实督训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事,可是绿柳卫的队长是孙丽娘,她一进咱们锦衣卫,就跟雷三娘不对付,雷三娘瞧着孙丽娘对大兴哥那嘘寒问暖的劲儿……”   那天自己跑到陈岳府上,陈岳一回来却急着去找自己,原来是雷三娘在里面凭着臆测煽了些风!难怪自己在陈岳书房的便榻上迷蒙醒来的时候,陈岳会突然狠狠地索吻……   后来定是陈岳恼了雷三娘胡乱言语,不好跟她一个女子计较,就故意把常大兴派了差事去了绿柳卫,让雷三娘也好好尝一尝这心里煎熬的滋味儿——   常大兴和魏亭几个不敢作此想,易长安却是想得明白,陈岳这混蛋,有时候固然是大男人,有时候却也会小心眼儿地睚眦必报。   这不,雷三娘心里熬不过,不是隔三岔五地找常大兴吃醋吗?   “易大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您瞧着现在,大兴哥他不是那种人,可是也经不住雷三娘时不时地胡搅一回——”   易长安轻轻一摆手打断了魏亭的话:“你觉得这事是因我而起,所以让我去你们大人面前说情?”   魏亭忙不迭地点头:“雷三娘她虽然脾气冲了点,但是人心不坏,对大兴哥也是——”   “打住!这黑锅我可不背!”易长安似笑非笑地又截断了魏亭的话,“魏亭我问你,可是我授意雷三娘在你家大人面前胡猜乱说的?”   “不是……”   “那可是我让孙丽娘对常大兴嘘寒问暖的?”   “易大人说笑了,您可能还没见过孙丽娘吧……”   “那是不是我告诉雷三娘,常大兴一片绿叶儿落在一堆红花中,惹得她大发醋意呢?”   “这怎么会——”   易长安不由冷笑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会,魏亭,这件事凭什么说是因我而起,来求我去解决呢?”   魏亭不由哑口无言。易长安的口才,他一向辩不过,更何况,听易长安这么一席话,他也确实觉得,易长安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如果雷三娘全心信任常大兴,别说什么玉杏、银杏了,便是来十个孙丽娘也是没用的。有句老话,话丑理不糙,‘篱笆扎得牢,狗子不得入’!雷三娘心里那篱笆要真扎得结实,现在哪里会有这些闲气?”   易长安老神在在地捧了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悠然看向魏亭:“今天能把常大兴从绿柳卫调回来,明天他要是再跟别的女人打交道,是不是每一回雷三娘都要闹一闹?   女人吃醋这事儿,偶尔为之是情趣,经常发作就惹人烦了。魏亭,换了你,你愿意整天去哄一个经常怀疑你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女人吗?” 第299章 残绣再现   魏亭扪心自问,这事儿要搁他自己身上,他也不愿意,如果这样,他宁可不成亲,也省得一天到晚地不省心!那大兴哥他……   易长安像是看穿了魏亭的心思似的,淡淡开了口:“常大兴做事极有韧性,如果不是认定了自己的心意,他也不会跟雷三娘订了亲。   魏亭,我如果是你,与其在这里糊泥巴堵洞口地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去劝人把基脚打牢一点,弄个情比金坚出来,这不什么事儿都完了,哪里还会生那些闲气?”   魏亭呆了片刻,才低头揖了一礼:“多谢易大人教诲,刚才……对不住了!”   易长安无所谓地一笑:“既然知道对不住,就烦请魏军爷给我多提两桶热水来吧,也好让我洗洗身上的晦气,免得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这儿赖。”   当初还在太平县的时候,魏亭和小丁强押了她去榕城给陈岳破案洗冤的那一回事儿,她可不会轻易忘记,逮着空儿就给魏亭刺一句。   魏亭满面愧怍地讷讷告退了下去,回头却是连面也不敢在易长安面前露了,使了厨房里一名粗仆送了两桶水来。   易长安倒也不以为意,让人将水倒进了浴桶里,见全通将她换洗衣服也送过来了,忙关紧了门窗,痛快先泡了一个澡。   早上那一场惊险,她一身也弄得脏兮兮的,洗干净了,回头才好去护理那个睚眦必报的伤员——   脑子里一滑过“睚眦必报”这个词,易长安想到陈岳那小动作,就忍不住想笑,笑到末了,脸上却不知不觉又有些红了,低低嘟哝了一句:“小心眼儿的臭男人!”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却是很快洗完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赶往隔壁陈岳的卧室去了;虽然陈岳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身上的伤养养就好,可是易长安不亲眼在一边看顾着,心里又哪里放得下?   震惊大燕的“瞒税案”并没有因为陈岳的受伤而耽搁,因为燕京衙门司户司的旷参军带头不眠不休,很快核算出了底账,也因为陈岳事先口供取得充分,人证也充足,案件很快移交大理寺办理。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有人这么弄鬼,燕皇对其他各郡州也放不下心了,一声令下,都察院的御史奉命分赴各地监察,锦衣卫也全面开动起来。   君主雷霆震怒,大理寺的案件处理自然也格外迅捷。燕京瞒税案很快就有了结果文廷绪以谋逆论罪,处凌迟极刑,文家阖族不分男女老幼,俱斩决包括永嘉长公主生下的儿女也难逃其列。   永嘉公主虽然被瞒在鼓中不知情,但是身为文廷绪的妻子还是受了牵连,加上她多次想为儿子求情免死,犯了燕皇的忌讳,彻底被燕皇厌弃,被贬为庶人,终生幽禁皇陵。   期间自然也少不了不少豪家世族的大清洗,据说自文家被处斩开始,每一天菜市口的地面都流满了鲜血先前还有老百姓去看热闹,到后来那附近已经快到了白日鬼哭的地步,大白天的也行人稀少,就是整个燕京城,似乎也笼罩进一片令人压抑的低气压中。   与菜市口相隔一条街的一幢民宅里,一名蒙面男子倚在阁楼的窗口,眺望着菜市口方向喃喃自语了一句“今天是头七了,老大,我已经让人给你多多烧了纸,你只管安心地走吧……”   身后传来有人咯噔咯噔上楼的脚步声,一名壮汉很快出现在阁楼里“二爷,事情都办好了,我们……”   “如今这个时候,只怕锦衣卫的暗哨全撒出来了,拖家带口地进出城门容易引人注意,我们暂时不要乱动。”蒙面男子慢慢转回身来,“都照我的吩咐多烧纸钱了?”   壮汉连忙回话“不敢在显眼的地方,我们在城外西山上给大爷立了一个无名衣冠冢,就在那坟前烧了。”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二爷,以后我们不回来了吗?可惜那东西当时在大爷手上,我们——”   “不,回来是肯定要回来的,不过现在时机不好,我们先退到燕京旁边的县里呆着,随时守着这边的消息,等过了这一阵风口,一有机会,我们再回来。”蒙面男子目光掠过阁楼的窗户,看向菜市口的方向,眸中闪过一抹阴沉,“那东西这会儿怕是落到锦衣卫手里了,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   在他来之前,文廷绪那边就一直那么做着了,谁会想到,那个该死的小小参军会生了贪心呢?本来以为不过是一条命,去了也就去了,没有人会关注,没成想身为府衙推官的易长安,竟是轻易就破了这件案子,然后越牵扯越深……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老大这么些年来的心血,就这么毁于这么一起小小的命案……幸好他私下还有些准备,不然这一回连他的人也要被连累进去。   想到菜市口那一层复一层的血渍,蒙面男子心里忍不住升出一股寒意。   这风口浪尖上,他最怕的就是在这燕京城里被人瓮中捉鳖,所以才会下了先躲到附近县城的命令;燕京城里该避锋芒的时候,他也得避一避锋芒,等以后……他留下的这一着后手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陈府。   田胜将手中的锦盒呈了上去:“大人,周大人让属下给您带了这个盒子过来;说是在遇仙山庄里发现的。”   因为易长安这几天照顾得精心,陈岳当天晚上并没有发热,而且好转得也很快,不过消息并没有对外敞出去;陈岳这几天还在卧床休息,拱手把“瞒税案”交给了周良保处理。   虽说陈岳如果办这件案子立了功,周良保也有功劳,但是也并没有自己亲手办结案子的功劳大。陈岳先前就在燕皇跟前挂过号,周良保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案子办完后当即就把陈岳的功劳详细具本往上报了,听说赏赐很快就会下来。   陈岳倒是没想到在燕皇的赏赐下来之前,周良保会先让田胜给他带一个锦盒回来;难不成是抄到了遇仙山庄里什么独特的好宝贝,记着给他这里捎了一份儿?   陈岳一脸狐疑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凤眸蓦然一亮。   锦盒里竟然放着五片残锦绣片,正和他现在手上的是一副绣图上裁剪下来的!   听说文廷绪虽然什么都不肯招,他那大儿子文成熙却是受不住刑,招认父亲之所以做下瞒税大案,就是要从中搂银子去寻找前梁的宝藏。   照文成熙的说法,文廷绪那里似乎是很些眉目了,曾经流露出过个几年一定会找到宝藏的意思……难道就是因为文廷绪找到了这五片残锦绣片,所以才会那么笃定?祝大家五一劳动节快乐!我还在辛勤的码字中…… 第300章 准备过年   陈岳连忙下了床,将自己手中这几年找到的五片绣片翻了出来,跟这五片绣片一一拼接,最终发现绣图已经拼了大部分,按这裁剪的痕迹,只剩下两片绣片的位置了。   只要找到最后这两片绣片,他手中就能拼出一幅完整的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   只是文廷绪手中只有五片残片,就能夸下几年后改朝换代的海口?   陈岳皱着眉头想了想,将绣片都放了回去:“周大人可还说了什么?”   “周大人说,文廷绪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文成熙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些,从口供中实在是问不出别的了,而且皇上震怒下为防意外,也急着要了文家一族的命。”   田胜连忙将周良保的话转述出来“虽说逼问不出来,但是从文家和遇仙山庄里抄出来的东西都放在那里,如今只等着大人你休养好了,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陈岳向周良保禀报过绣片的事,周良保发现了绣片,送到陈岳这里来,就是摆明了自己的意思支持陈岳把绣片的事好好查下去   略停了片刻,田胜紧着把话说完“周大人还说了,这次的赏赐请大人放心,定会如大人的心意。”   陈岳的心意……   陈岳微微笑了笑,往后靠坐了坐。上一回火器研发成功,皇上大喜之下就想把他的位置往上提一提,当时被他以自己才来燕京任职,不宜擢升太快已免引人非议而婉拒了,转而请皇上给他赐了一面看起来实际意义并不大的免死金牌。   当时田胜几人并不理解,实际上陈岳心里早有成算。   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只有那两个,火器之功实际是易长安的功劳,只是易长安来历有异,他为了保护她,不能把她推到明处来领这份功劳,只能代领,并把那份功劳换成了免死金牌。   而且那时他才来燕京,根基未稳,火器之功不是锦衣卫的主责,凭此上位,难免会有邀宠之嫌。但是现在就不同了,文廷绪案是陈岳办出来的,而且因为办这个案子,他还受到文成颢的刺杀——   毛文义因为被文成颢这颗棋子反拖了下去,再不济,一个“嫉杀忠良”的罪名也足够将他一撸到底,现在陈岳再上位,实在是水到渠成。   而且他还具本呈给了周良保,细述了易长安在其中的功劳,请他一并为易长安请功;看来周大人那边也是应下了……   心情一好,陈岳也有闲情关心起下属的事来“我听说前两天雷三娘又找常大兴闹了?”   “可是扰着大人休养了?回头属下就好好斥他们几句。不过——”田胜顿了顿,又替两人解释了一句,“不过自从易大人上次说了一番话后,属下瞧着雷三娘倒是消停了,再没找常大兴闹这些闲气了。”   “哦?”陈岳大感兴趣,“长安说了些什么?”   田胜忙一五一十地把前些天易长安说魏亭、魏亭又转述给雷三娘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陈岳不由失笑。他倒是没想到那句“篱笆扎得牢,狗子不得入”在易长安口里是那么用的,其实仔细想想,自己那点私心又何尝不是在里面有点影子?   不过自己那点醋意,在易长安的心目里应该只是小情趣吧?   陈岳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忙捂嘴轻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   田胜不明就里,还以为今天自己拉着陈岳说了太多话,影响了他休养,连忙起身告辞。刚走到门边,就听到背后陈岳发了话“明天把常大兴调回来吧。我瞧着孙丽娘很是用心,以后隔三岔五去督查一次就行了。”   田胜连忙转回身应了声“是”,急步下去给常大兴通知这个好消息去了。   陈岳掩了门,自己褪下衣物给伤口又涂了一遍刀伤药。结实的肌肉上,带着血痂的疤痕狰狞微凸,看起来有些恐怖,不过现在却是丝毫不影响活动了。   陈岳几手拢好了衣物,开始考虑要怎么和易长安好好过这一个新年来;这可是他和易长安要一起过的第一个大年!   滁州城。   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驿站马车稳稳停在了易府门前,车夫敏捷地跳下马车,拍响了大门的铜环:“开门,易大人又从京里头送年货回来了。”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唐一念跟在修竹身后蹦了出来:“小叶哥,大人又送了什么东西回来?”   这几个月,驿差小叶已经给易府送了好几回东西了,冬假在家的唐一念都认熟了他。   小叶呵呵憨笑了一声:“哎哟,这个我可不知道,就看到大包小包的,肯定什么都有,绝对让你们过个的年!”   唐一念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撩起车帘子看了马车里面一眼,高兴地蹦了起来:“大人不会把燕京的年货全都给买过来了吧?”   修竹忙把唐一念拉回身后,一边对着小叶递来的清单,招呼下人把那些大包小包小心卸了下来,一边给小叶塞了个荷包:“这大冷的天,真是辛苦叶小哥了,叶小哥拿去买点酒暖暖身。”   小叶笑眯眯地接了荷包,大方道了谢,自然少不了说几句恭维话:“瞧着易大人进了京以后这官运亨通着呢,这几个月常给府里寄好东西回来,等翻过年开了春你们去了燕京阖家团聚,府上肯定更加兴旺了。”   修竹还没答话,从里面一路跑出来的锦儿已经一脸笑容地答了话:“多谢小哥吉言,太太说了,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还劳烦小哥跑这一趟送东西,一点小谢意还请小哥收下。”竟是又送上一只荷包。   小叶喜出望外,连忙接过那只荷包,入手觉得一沉,连连道谢不迭。   锦儿这才笑问了一句:“我家老爷可有书信来?”   知道这是跟在易太太身边的大丫环,小叶忙从怀里小心掏出了一封书信:“这位姐姐,有的有的,在这里呢,小人可不敢乱放的。”   锦儿笑夸了小叶一句,见里面有一只小包裹是指明了给何云娘的,连忙先一并拿进去了。   云舒院,何云娘心不在焉地看着奶娘逗着豆豆,一双眼却不时瞄向院门口,终于看到锦儿抱着一个小包裹跑了过来,何云娘顿时眼睛一亮,起身站了起来。   “太太,太太!”锦儿一脸欢喜地一路跑进来,将那封信和小包裹都送到了何云娘面前,“老爷又寄东西来了,还有封信!”   自从易长安进了燕京后,没多久就让人把皇上赏赐的一些能现吃现用的东西先送了些回来,不仅给家里报了平安,更报了一个大喜讯:皇上赏了一套宅子下来,面积颇广的三进院子,等她们明年上京,就可以直接舒心住进来了。   何云娘又是高兴,又是忍不住为易长安捏一把汗。在地方上为官也就罢了,在燕京,那可是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要是被人发现什么不妥…… 第301章 心生野草   幸好长安那边隔三岔五都寄些东西回来报平安,何云娘这才安心了不少。   顾不得打裹,何云娘先把那封信打开了,见里面除了一张囫囵问好的信笺外,还套了一个小信封,上面写着“云娘亲启”,连忙先打开了那封信。   信里夹着一张面额五百两的通兑银票,何云娘将它先塞回那个小信封,急急展开了信笺来看。   易长安在信里问候了何云娘和易祯的情况,然后写了易惟敦在太子妃的寿宴上吃瘪的事,说大概易惟敦没脸再呆在燕京了,自那以后再没见过他人了,然后又简单说了些自己的近况,告诉她包裹里是些燕京时新小巧的首饰,让她新年里戴着玩。   末了还告诉何云娘,她打算等到翻过年三月份天气暖和的时候,跟锦衣卫陈大人那边再借几个人,过来护着她们上京,让何云娘安心在家里过好年,还说想着到时她们要来京,所以有很多赏赐都没有送来,就等何云娘进京后过来翻检赏鉴了云云。   易长安的语气很是亲切,信里也全是报喜。何云娘却敏感地从里面品出了别的一丝意味:长安,怕是已经喜欢上锦衣卫那位陈大人了!   锦衣卫陈大人……   何云娘见过陈岳的面,想到那位面容硬朗的凤眸男子,想到陈岳暗中看向易长安时眼中丝丝缕缕的柔情,何云娘也不得不承认,陈岳和易长安他们两人,确实很配!   而且有陈大人在燕京城,可以在官场上帮上长安的大忙,何云娘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可是一想到这几个月长安都在跟陈岳在一起,心里就忍不住有些酸酸的、小小的痛,像被蚂蚁咬过一样,难受,伤口却无从去寻——   外面突然传来了锦儿有意扬高的声音:“宛嬷嬷,你来了。”   何云娘连忙将易长安写给她的信并那只小包裹都藏进了抽屉里,把旁边篓子里的绣活拿在手上,见锦儿引了宛嬷嬷进来,才装着放下手中的绣活:“宛嬷嬷来了,快来坐!”   宛嬷嬷先规矩行了一礼,才坐了半边身子:“老奴听说爷又寄了年货回来?”   “修竹还在前面清点着,”何云娘笑笑答了话,“我正等着清点好了,让人送到婆婆那边去过目呢。”   宛嬷嬷也陪了笑:“是老奴心急了,想着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爷又寄了什么回来;这几个月爷隔三岔五地寄了不少东西回来,怕是等到我们上京,这行李都要运上几大车了。”   何云娘滴水不漏地答了一句:“这都是长安的孝心,她人虽然在外面,心思可挂着家里呢。哦,对了——”   伸手将那封信笺取了过来,何云娘轻轻推到了宛嬷嬷面前:“这不,长安还来信给婆婆问好请安了,嬷嬷快把这信给婆婆拿去,也让她一起高兴高兴。”   宛嬷嬷从何云娘面上什么也没瞧出,刚才进来的时候打眼一瞧,也没见到有什么新添的东西,听了这话,只得拿了那封信先回去了。   沐氏听了宛嬷嬷说了情形,眉头不由皱了皱:“云娘现在是愈发地跟长安那边一条心了!”   而且话也说得乖巧!什么把东西送到她这边来过目,什么叫过目,不就是让她看过一遍就算吗?到时东西入了公库,她想动也动不了!   偏偏这一段时间她这里并没有信件和包裹过来,眼看着要过年了,也不知道那边……沐氏慢慢转着手腕上的满天星金丝檀木珠串,不由轻叹了一声。   易长安大包小包地给家里寄了几回东西,在京里还被赏了一套宅子,显见得是过得很滋润,这气运,怎么就不罩在梁儿的身上呢?   宛嬷嬷明白沐氏心里想些什么,低声劝了一句:“太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这会儿怕是那边忙着,一时半会儿地才没有东西过来……”   沐氏伸手打断了宛嬷嬷的话:“如今长安让云娘当家,那边才叫太太呢,你虽是在这里叫着,小心别让人听了去。”   这不当家,很多事都不由她了,前头家里还有几个丫环听她的吩咐,后来何云娘借着要上京用不了那么多人,慢慢儿地把那几个明面上的丫环都转卖掉了。   何云娘当初胆子多小?在她面前唯唯喏喏的,现在居然也一派当家主母的气势了,还知道剪除她的人手了!   沐氏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幸好她在暗里还下得有钉子,何云娘要跟她比,还是嫩了点!不过这些钉子,不到万不得已,她可不会露出来!   “太太放心,当着外人的面,老奴肯定还是称您老太太的。”宛嬷嬷立即不着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那也是因为云舒院那边生了小少爷,所以您这里升格儿了,不然您还这么年轻,打扮起来人家还以为你是云舒院那位的姐姐呢,老奴这一声‘老太太’可就难叫出来了。”   沐氏心情虽然不怎么好,也被宛嬷嬷这几句给逗笑了,片刻后又有些怅然:“阿宛,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当初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过日子……”   还年轻吗?沐氏侧头看向桌上的菱镜。   镜中的人皮肤白皙,脸色红润,一双杏眼顾盼间莹然微亮,只是水银镜比以前的铜镜明亮清楚,眼角掩饰不住的那些细小的鱼尾纹,和已经开始松弛的脸上的肌肤,还有眼眸深处的沧桑,到底还是透露了她的年纪。   回不去了,再回不去那个采集花蕊上的露水细细烹茶的少女时代了。那时她们朝时可以高卧不起,醒来后让侍女们研了珍珠粉细细敷脸,取牛乳为浴,饮美酒夜宴;那时大姐姐、二姐姐府上还有成队的美貌少年……   而后来,乱军之中各自惶然避难,多少女子被直接抢去,哭喊声几乎每天都会响起,哪怕她躲在角落里捂住耳朵,那些尖利的哭叫一样会狠狠钻进她的脑子里来。   与那些不得不委身给一口黄牙、浑身混了汗臭脚臭的粗鲁兵汉的女人们相比,她能够遇到易家那位少年郎,无异看到了天上降下的神仙一样,哪怕只是做妾,她也立时牢牢地攀了上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是个短命的,早早就过世了,而她有了儿子,一心想把儿子好好抚养长大,只是早些年享过的尊荣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即使岁月能遮掩了表面,内心深处又哪里会那么容易忘记?   所以一知道有那一份重享尊荣的可能,她心里就跟长了野草似的,枝枝蔓蔓全都伸展开来…… 第302章 内宅心思   沐氏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前次那边来信时还说,似乎有妙妹妹的下落,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   宛嬷嬷不由有些怔忡:“妙……小姐以前甚得宠爱,后来乱军中早早就失了下落,这么些年了,老奴还以为早就找不到人了……”   沐氏恍惚了片刻,想起当年的时光,又不由冷笑一声:“妙妹妹那个性子,但凡有一条命在,定会拼命出人头地的;当初指不定是她手上有些东西,早早就躲起来了呢?反正愿意为她卖命的男人可不少!”   想到以前这几个姐妹中间的龃龉,宛嬷嬷识趣地闭上了嘴,想了想又开口岔了话题:“太太也别想那么多了,横竖翻过年后我们就要启程去燕京了,那边可以就近照应着,以后就方便了。”   这话说得有些含混不清的,沐氏却心知肚明,听到外面丫环过来报何云娘带了修竹把易长安寄回来的那些物件拿来让她过目了,示意了宛嬷嬷一眼,自己在椅子上坐好了。   易长安除了家中当下能用得着的一些物品,分别还给家里的几人带了东西,沐氏、何云娘、易祯、莫离、唐一念几个的都有。   沐氏随意看了眼易长安送给她的一盒子官燕,吩咐宛嬷嬷拿去收了,瞧见易长安给莫离送的那只大包裹,心里又有些硌应。   当初莫离进来,易长安说是请的师爷,可是却又不带上燕京去,而是让莫离留下来帮着支撑门面。   莫离不比修竹,不是易家的家仆,有他在外面挡着一些事,很是碍了沐氏的手,就连她私下收个包裹信件什么的,都不得不转了几道弯。   偏偏这又是个没来历的没眼色的,都快过年了,也没听他提起要告假回去过年;难不成现在师爷也要在主家过年?   沐氏心气不顺,面上却丝毫不显,淡淡瞥了一眼莫离的那只大包裹,吩咐了修竹一声:“还不去请了莫师爷过来,没瞧见你们老爷也给他送了年礼吗?”   修竹去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老太太,太太,莫师爷说他手上有事,就不过来了,让奴才一会儿再给他捎去。”   沐氏立即知道莫离肯定又是鼓捣他那些药材去了;一个师爷,整天不务正业,只鼓捣着这样那样的药,而且东家有年礼送他他都不来,还让人把东西送过去,真是脸面越来越大了!   瞧着沐氏脸上不悦,想到莫离是易长安带回来的人,何云娘怕沐氏下回遇见莫离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出来,连忙起身欠了欠:   “莫师爷有这么个爱好也是好事,上回我感了些风寒,吃了他一服药就痊愈了。长安走之前说过要厚待莫师爷,如今也到年节了,既然他那边忙着,我带了人亲自过去一趟送年礼吧,也是代长安尽一尽主家的客气。”借机带着那些东西先走了。   见何云娘很快走了个没影,沐氏气得重重一拍桌子:“这一个两个的,当我是什么!神龛上摆的木雕菩萨么?”   宛嬷嬷知道沐氏一贯喜欢别人都围着她转,听着她发话的排场,看到如今在这家里头愈发支使不开的局面,心里定是恼火得狠。   不过再恼火,这会儿也得忍着,一切等进了燕京城再说……宛嬷嬷这会儿也不好怎么再劝,连忙先退了出来。过得一阵,一个面相老实的婆子匆匆走来,跟宛嬷嬷低低说了几句,宛嬷嬷连忙又进了沐氏的房间:“太太……”   沐氏这会儿已经心平气和了不少,瞧着宛嬷嬷有话要说的样子,轻轻抬了抬下巴:“出什么事了?”   “何氏把年礼给莫师爷送过去,两个人还让下人退在了外面,言笑晏晏地说了好一阵话才出来。”宛嬷嬷小心看了沐氏一眼,“出来时,何氏的脸色很是愉悦……”   沐氏脸上不由绷了绷,又很快缓了下来:“何云娘正当青春年华……”   孙子还小,家里头也就她和何云娘两个女眷,莫离却正是青年,也不知道易长安怎么就那么放心,也不怕莫离给她戴一顶有颜色帽子!   幸好,她一早就没把何云娘再看作自己的儿媳……   垂目略想了想,沐氏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们两个……多处在一起也好,我就不信男人能忍得下这些事!等进了燕京,我们让人把话传到长安耳边,他和何氏两个铁定要离心,到时候——”   内宅里的一些小手段,别看着不起眼,关键时候却是有用得紧!   燕京城,东宫。   太子妃武清娴一脸希翼地看向身边的大宫女珊瑚:“殿下怎么说?”   珊瑚面色黯然地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说、说您还在禁足期间,不宜出面,今年东宫的岁宴,就让良侧妃代您主持……”   武清娴心里不由一沉,小指上漂亮的护甲“啪”的一声,杵在桌面上生生折断。   瞒税案看着是风波暂歇,可是为着三哥武任明牵涉其中的事,父亲武维国不仅被罚俸三年,而且不得不上书请求致仕,武家出仕的子弟仕途俱受影响,可以说牵连了一大群人。   为了保她在东宫的地位,父亲无奈之下,只得私下将在军中积攒的那些人脉和力量直接交给了太子殿下以示忠心。   听说当初事发之时,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也是为她担待了不少的,最终皇后还是派人过来申斥了她一顿,同时禁了她三个月的足。   她还以为过了这个风头,自己总能出来了,不然东宫的岁宴上她这太子妃都不露面,脸面上岂不是太不好看?没想到……   侍立一边的大宫女翡翠低声道:“太子殿下已经在良侧妃那里连续歇了多日了……”便是太子妃殿下禁足不能出去,太子殿下就不能来么?   听说头几天太子殿下确实往这边过来过一次,只是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李侧妃,被李侧妃给截走了。   珊瑚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虽然后来太子殿下并没有在李侧妃那里多歇几晚,但是这事想起来,总还是让人愤愤不平。   只是身为太子妃殿下身边的大宫女,随时都要谨言慎行,珊瑚这会儿心里再恼,也只得忿然低低嘀咕了一句:“那位就会用这些内宅里不入流的小手段,一瞧着有机会就要踩着上,居然还巴巴儿地跑去截人,哪里有一点侧妃的样子——”   翡翠倒是嘴快地接了一句:“也不过给人徒增笑料而已!太子殿下也只到她那里歇了一晚,后来都是去了良侧妃那边——”   话说到一半,又陡然咽回了肚子里。太子殿下固然只在陈侧妃那边歇了一晚上,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歇在了良侧妃那里,可是却是一回也没来过这里啊!   说到底,这口闲气又有什么意义?   武清娴却轻轻皱了皱眉。这些时日她心情烦闷,一时倒是疏忽了,以前太子殿下来她正殿多一些,其他几位侧妃和良娣,多少也算是雨露均沾。   如果说沙城军又立了什么大功,她倒想得开,可是这会儿沙城早无战事,殿下那般宠着良侧妃又是为了什么?一连多日歇在良侧妃那里,这在以前可是没有的…… 第303章 黄公子来访   “今年东宫的岁宴由妾身主持?”良侧妃压下心里的惊喜,面上却装出些许忧心的模样,“这个……武姐姐那边,到年节下也不能解了禁足吗?”   当初武氏的那位三哥听说是受人蒙蔽,还真是可惜,这水都趟了,怎么就不多趟深一点呢?指不定武氏那个太子妃的位置都坐不稳了,不像现在,只是禁了武氏三个月的足——   良侧妃心思正在转着,突然瞧见燕恒淡淡瞥了她一眼,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加诚挚了几分。   燕恒心里顿时就有些腻味起来。   良侧妃长相并不是娇美那一类型,以前少女时因为在乡下长大,常跟在她的哥哥良禹身后淘气,所以并不像燕京的闺秀那么淑女,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燕恒那日多喝了几杯,瞧着良侧妃的气质和侧面,竟觉得跟易长安有几分挂像,因此很是缱绻了几天,只是这些东宫的女人——   一涉及到利益之争,就不停地转着那点小心思,却让他陡然失了兴致。他又不是那喜欢渔色的性子,其实这些女人的争宠,他眼中看得清楚,心里更是明白,这年复一年的……真是毫无新意!   掩下了自己心底涌出的那一丝厌烦,燕恒面色不变地轻点了下头:“母后亲自下的凤旨,这才得几天的工夫,哪里就能违背?孤也是有心无力,只有劳烦你这里这一回多费些心了。”   良侧妃连忙起身应了声:“那妾身就勉为其难,代武姐姐辛苦这一回了。妾身以前也没做过,要是有什么疏漏不到之处,还请殿下多指点妾身。”   燕恒笑了笑,并没有应声,端起一边的茶盏喝了几口茶水。   也不用侍立在门边的大宫女动手,良侧妃亲自捧了茶壶,给燕恒的茶盏里又添了热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一双眼殷殷看向燕恒:“殿下,天色不早了,晚膳——”   燕恒接过茶盏搁在了桌子上,站起身来:“行了,孤过来就是知会你这件事的,孤那里还有事要忙,良妃你自便即可。”说完就抬脚走了。   良侧妃本来算好了日子,今儿正是最易受孕的时候;先前太子殿下忙了好几天公事,今天却正好过来,她心中好不高兴,还想着像前些时日那样,留住太子殿下一起用晚膳,然后顺理成章地就拉了太子殿下晚上住在这里,没想到……   良侧妃咬了咬唇,吩咐身边的大宫女鸣玉:“去打听打听,看看太子殿下今天晚上歇在哪里!”   太子妃殿下禁足,现在东宫是她和李侧妃一起主持宫务,可是太子殿下却往她这边来得多;良侧妃本来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多笼络住太子,最好是可以生个儿子傍身,没想到明明前些时日太子殿下对她还颇为温柔,今天却一下子又变回以前那副有些冷情的模样了……   鸣玉出去了小半个时辰才转回来:“主子,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回了自己的寝殿,又在外面等了一阵,也没看到太子殿下出来,想来今儿个太子殿下是自己住下了。”   外面风寒沁骨,鸣玉怕行动不方便,被人看见,也不敢披披风,这会儿已经冻得脸色青白,一边回话一边打着哆嗦。   听到太子殿下并没有去别处睡觉,良侧妃心里多少还是舒坦了很多,瞧着鸣玉这样子,撸下手上一只白玉镯子递给了她:“辛苦你挨了这一场冻,这只镯子赏你了!下去煮点姜汤喝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可别感了风寒。”   那只镯子是羊脂玉料,虽然不是顶尖儿的好,却也是精品了。鸣玉连接双手捧着接过,就势跪了下来:“奴婢谢主子赏!主子的关心,奴婢感激铭心,一定会好好为主子尽忠!”   良侧妃摆摆手,让鸣玉先下去了,想到太子殿下在寝殿歇下了,自己也安了些心,转而考虑起今年的岁宴该如何办才出彩起来。   燕恒此时却一身便服,从一间民宅里出来,一步蹬进了马车。   已经乔装过的董渭放粗了嗓子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燕恒本来只是觉得有些气闷,只想着出来散散,并没有明确的目的,被董渭这一问,不由怔了怔,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马上浮现出易长安的脸,嘴里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去易府!”   马车立即驶动起来,不过两刻钟已经停在了易府正门口。   董渭跳下车,上前“砰砰”敲响了门。门房开了小门看了一眼“请问你——”   董渭粗着嗓子打断了门房的话:“麻烦跟易大人通禀一声,就说故人黄公子来访!”   故人黄公子来访?怎么之前也没有送帖子过来?门房有些狐疑地又打量了一眼那辆没有任何徽记,外表看起来很是普通的马车,慑于董渭那一身气势,连忙小步跑去禀报了。   衙门里已经封印放假,易长安新近淘得了一本《疑案录》,正在书房里慢慢看着,听到墨竹禀报有一位故人黄公子来访,愣了半刻,才猛然想了起来:当初她第一次遇见燕恒的时候,燕恒正是自称黄公子——   这天都黑了,宫门应该已经下匙了,太子怎么还从东宫跑出来了?难不成是又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易长安连忙站起身来,疾步迎到了大门口,见果然是燕恒一身便服从马车上下来,急忙上前迎了几步,将他请进了府里:“黄……公子快请进!”   怕在外面人多嘴杂,易长安直到把人迎进了书房,才行了参拜之礼:“殿下夙夜过来——”   燕恒忙扶了易长安起身:“闲着无事,一时兴起,想过来跟长安清谈几句。”   “呃……”易长安不由好一阵无语;身为太子殿下,宫门都下匙了还偷偷溜出来只为了找人说话,这么任性真的好吗?   不能直接把心里的怨念说出来,易长安只得亲手给燕恒先奉了一杯热茶,才欠身坐下答了话:“臣只会做些验尸破案的粗事,殿下宏图大治的政事,臣可不懂,殿下找臣来清谈,只怕坏了您的雅兴。”   燕恒却笑着拿起刚才易长安搁在案桌上的那本《疑案录》,随手翻了几页:“长安不必自谦了,当初在沧州的时候,长安就教我良多,如今入京为官后,只怕眼界更是开拓一层,想来也有许多心得吧?”   当初在沧州的时候,燕恒要去沙城劳军慰问,本着一颗常年在一线当刑警的心,易长安随口就说了几句,宗旨就是要接地气,不要说什么大话空话套话,要贴近军心,没想到那几句话竟然让燕恒对她印象分外好,还记了这么久——   要说当了京官以后,眼里看到的一些事是更多了,但是说起来心得…… 第304章 如何谢我?   易长安踌躇了片刻,斜睨了燕恒一眼:“殿下可要听真话?”   明明她眸子清黑,眼波没有半丝媚意,燕恒却蓦地觉得心中一痒,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就加深了些许:“长安但说无妨,你我之间无碍的。”   既然燕恒说无碍,易长安也就不矫情了:“臣其实专精于办案一途,于其他的事经常思虑不周。但是进京以来,所办的几起案件总是牵扯到各方势力。   臣性情耿直,办案只求不违本心,只论真相结果,但是燕京城里关系错综复杂,在臣眼中简单的事,在别人眼中,处处都是可以拿来利用的把柄。   臣深感如履薄冰,惟恐一起单纯的案件出了结论后,结果却引来不可预料的后果,就像上次的事……要是影响到社稷稳定,臣不知该如何自处!”   说白了,就是易长安觉得自己又不是政客,她只想多做些业务性的工作,少被那些事务性的工作捆住手脚。   就像上回她查到武国公府,进而牵涉到太子的事,如果不是宁玉堂先提醒了一句,她后来又去征询了陈岳的意见,她也想不到在一件案件查清情况之前,先给相关人员通气的事。   这样的事有些违背她一贯的坚持,但后来的局势却证明,那样做是对的。   要是那天晚上她没有跑去给燕恒说这件事,让燕桓先发制人,文廷绪那边绝对就会按照他们事先的布置行事,用一个武任明把太子燕恒拖下水。   大燕储君出事,势必加剧其他几王的争夺,各方势力不断洗牌,文廷绪趁机在其中混水摸鱼……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文氏一族的血染红菜市口的地面,而是燕京、乃至整个大燕诸多百姓和兵士的血浸透大燕的国土了。   而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人异乎寻常的野心!易长安后来看到事件的发展,思及当初自己没有走的另外一条岔道,常常不寒而栗。   燕恒嘴角的笑容不由微敛,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易长安如今立了不少功,跟吏部尚书周阁老又有了交情,他对易长安也是青眼有加,就是父皇那里,也对这么一名精干官员印象很好要是别的人,有这样的基础,只怕恨不得加快速度往上爬,但是易长安却……   不过想到易长安的真实性别,燕恒又很快释然或许是易长安身为女子,并不热衷仕途的缘故吧?   沉吟了片刻,燕恒慢慢开了口“长安既然有这个想法,我定会竭力如你所愿。”易长安既然于此,他又何必强人所难?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奇女子,都像前梁女帝那么有权力欲。   易长安不由眼睛微亮,起身向燕恒郑重行了一礼“长安多谢殿下代为周全!”   燕恒瞧着她神色欢快、容光微焕,心中也不由愉悦起来,不自觉就打趣了一句“好啊,那长安打算如何谢我?”   燕恒私下里跟她“你我”相称也就算了,什么时候语气还这般熟昵了?易长安下意识的“呃……”了一声,愣了愣后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有些尴尬地赶紧补了一句“要不,臣请殿下吃顿饭?”   燕恒身为东宫太子,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她觉得宝贝的东西,燕恒未必能看得入眼;易长安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请吃饭最稳妥了。   刚才易长安那一副呆萌模样,很是取悦了燕恒,不过难得有现在这么轻松的时刻,燕恒并不打算轻易放她过手“吃饭?可是长安亲手做的?”   就易长安这样子,估计针线女红上是不指望了,能得她为自己洗手做一回羹汤,那也很不错!   明知道她说的就是客气话嘛,燕恒还来认真的了?易长安不由微囧“不瞒殿下,臣也就蛋炒饭做得熟练一点,至于其他的菜色,也就是能做到炒熟有盐罢了。”   她说得很实诚,燕恒却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行啊,正好我晡食没有吃好,不知可有幸尝一尝长安亲手做的蛋炒饭?”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还能说不行吗?易长安认命地就往厨房去,本来请燕恒在书房里稍坐等等,燕恒却执意要跟她一起去厨房。   易长安只得在前头领路,出门看到笔直守在门外的董渭,顺口就问了一句“我一会儿要炒蛋炒饭宵夜,董统领要不要来一份?”   不等董渭说话,燕恒就一个眼刀先杀了过去,自己抢先开了口“董渭晡食吃了很多,先还说他有些撑着了。”   董渭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是,属下现在还、撑着。”   想不到东宫侍卫统领跟东宫太子之间说话会这么日常,看起来很有爱嘛!易长安并没有注意到董渭话中那一点点极短暂的语气停顿,微笑着冲董渭点点头,直接往厨房去了。   接到太子殿下走过去瞄过来的满意眼色,董渭挺了挺脊背,目送着太子殿下追着易长安远去的背影,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瘪的肚子,暗自苦笑了一声。   殿下要偷偷出宫,他晡食都没顾得上吃几口,就忙着调度暗卫一路护卫了,他现在哪里是撑着,明明就是饿着!可是,看殿下刚才杀向自己的眼刀,他要是不顺着太子殿下的话说——   董渭摇了摇头,拔脚跟了上去。   除非易长安歇下,府里的厨房才会熄火。两个灶上的厨娘正坐在烧着炭火的灶洞前嗑着瓜子儿闲聊,见易府的主人亲自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老、老爷,老爷可是饿了?要用什么宵夜只管吩咐两位江小哥过来说一声,您怎么就亲自来了呢?这厨房里油烟子重,可别熏了老爷……”   易长安摆摆手,止住了两位厨娘的话,环顾了厨房一周,见各类食材分门别类摆放得挺整齐,问了有米饭和鸡蛋,旁边那个小火炉上还吊着高汤,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你们都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弄点吃的,你们也不用等着了,明天一早再来收拾。”   两位厨娘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话,连忙行了礼退下了。   瞧着那两个婆子走得远了,燕恒才从厨房外的一株大柚子树上跳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手上沾的一点灰:“现在我就等着长安做的蛋炒饭了。”   易长安斜瞄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起一小把香葱塞到燕恒手里:“闲杂人等我都打发了,我要生大些火,这小葱就麻烦殿下你自己动手来洗了!”   洗葱?   燕恒看着手上那把小小的嫩绿香葱,一下子愣住了。他学过治国之略,习过对敌之武,可是根本没沾过这种疱厨之事啊?   易长安睁大了眼看了他一眼:“你不会?” 第305章 蛋炒饭   不用燕恒答话,易长安瞧着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了答案,伸手拈过一根小葱,利落地剥掉葱头上那一层微褐的薄皮,“咔”的一声挨着葱白把葱须掐掉,放在燕恒眼前晃了晃:“就是这么简单,会了吗?”   看起来是很简单嘛,燕恒点了点头:“会了。”   “会了就去洗吧,赶紧的,可别等我把火都生大了,你葱还没洗好。”易长安将手里那根葱一并塞进燕恒手里,自己转身在灶洞前蹲下,拨旺了炭火,往里面加了几根细柴,瞧着火慢慢燃大,又起身把两大碗米饭和四个鸡蛋都准备好了,吊着高汤的那只小火炉的风门也捅开了。   香葱只是小小一把,燕恒也很快洗好了递了过来。   易长安接过,看了眼那把几乎被掐掉整个葱白的香葱,默默忍下了话,揭开罩在砧板上的白棉布,把葱放了上去:“殿下刚才用冷水洗的?我瞧着殿下手都冻红了,赶紧到灶膛边烤烤吧。”   燕恒应了一声,却并不过去,而是站在易长安旁边,盯着她一手按葱,一手持着菜刀,手起刀落,只斫斫几下就切成了一小碗葱末,不由问了一声:“长安经常自己做菜?”   “以前……”易长安顿了顿,含糊了过去,“做过,自己动手总是方便些,随时有得吃。”   以前办案的时候,吃腻了,有时候还有精神,自己动手炒一碗蛋炒饭吃就挺幸福……   米饭拌了些许素油,又混了已经打散的蛋液浸了一会儿,见火已经起来了,易长安等锅内的素油烧热,“哗啦”一声把拌好的米饭和剩下的蛋液都倒了进去,快速翻炒起来。   蛋液很快就被炒干,香气蒸腾弥漫出来,燕恒下意识地就深嗅了一口:“长安你这手法倒是挺熟练的。”   易长安一边撒了盐,一边笑答了一句:“圣贤不是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吗,殿下要不要跟着学几手?”   其实她也就是在燕恒面前才得瑟一点,真正厨艺大师的什么颠勺之类的,她可是一窍不通。   燕恒还没答话,易长安已经飞快地又问了一句:“殿下吃不吃胡椒?”   燕恒忙应了一声:“吃的。”   “那就好。我喜欢在蛋炒饭里面放一点胡椒,提香,还可以去蛋的腥气。”易长安将胡椒末儿洒了下去,又把那一小碗香葱末也倒了大半进去,最后翻炒了几下,取过旁边放好的干净盘子,盛了冒尖儿的两大盘子。   灶下很快撤了火,易长安将满满两盘蛋炒饭端到了旁边的小桌上,放了瓷勺:“殿下先吃,我去烫个菜心做汤,很快就来。”   “既然很快,那我等你一起。”蛋炒饭的香气扑鼻,燕恒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才答了一句。   “那好。”易长安冲他笑了笑,手脚麻利地将小火炉上已经滚开的高汤端了下来,倒进了两只已经铺好了几片白菘菜心嫩叶的大海碗里。   高汤冲入,将菜心烫得正好,易长安把剩下的香葱末撒了进去,又放了一点盐,也端到了小桌子上“委屈殿下将就将就了。”   那盘蛋炒饭香气正盛,蛋液包裹着每一粒米饭,看起来金灿灿的一盘子,却又是粒粒分明,凑近了还能看出里面饭粒的晶莹。   易长安一直闻着炒饭的香气,早觉得自己肚子也饿了,见燕恒拿起了瓷勺,自己也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古代这些原生态无污染、无饲料添加的东西就是味道足!   燕恒瞧着易长安那一脸满足的样子,不由轻笑了一声,将勺中的蛋炒饭吃进了嘴里,轻轻地咀嚼间,鸡蛋特有的香气、饭粒微韧的口感,还有那一点点胡椒的辛辣和小葱的香味,让味蕾仿佛在一瞬间全部打开。   燕恒咽下了嘴里的饭,含笑看向易长安:“好吃!想不到长安的手艺这么好!”   下厨的人,最喜欢听别人说的话,就是表扬自己做的东西好吃;易长安也不例外,还忍不住小小得瑟了一下:“那是,殿下你知不知道,我做的这饭可是有讲究的,叫做‘金包银’!”   燕恒又舀了一勺子蛋炒饭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金包银?果然很贴切,长安——”   大概是因为材料好,又是烧的土灶,这一份蛋炒饭可是易长安有生以来炒过的最好吃的一份蛋炒饭了;好吃的东西就搁在眼前,怎么忍得下光看光说不吃?   “哎呀不跟你多说了,趁热赶紧先吃了再说。”易长安不自觉地就打断了燕恒的话,舀了一大勺饭递进了嘴里。   除了自己的父皇,燕恒自成人以来说话哪里这样被人打断过?只是瞧着易长安两眼亮晶晶的,一副狼吞虎咽的鲜活模样,燕恒不以为忤,反而也被她感染,低下头大口吃了起来。   一盘咸鲜的蛋炒饭下肚,再喝上一碗极淡却真鲜的白菘菜心汤,易长安摸了摸已经有些鼓胀的小腹,往椅背上一靠,长出了一口气:舒服!   燕恒没想到易长安在私下里吃饭的速度会这么快,开始他还努力保持着自己一贯的优雅,慢条斯理地吃着,不过跟易长安一对比,担心自己一个大男人吃饭都比她慢会不太像话,也连忙加快了速度。   皇家讲究风度,食不言寝不语不说,就是吃个饭,谁又不是斯斯文文的?只是有的时候,风卷残云般的吃法却更容易让人觉得畅快淋漓。   燕恒破天荒地畅快淋漓了一回,竟意外的发现,这样的感觉挺好;特别是看到易长安吃饱之后因为懒得动弹,毫不避忌地就像只慵懒的猫儿一样露出她真实的性情,燕恒的心情就更好了。   放开了自己从小保持的仪态,燕恒也懒洋洋地往椅背上靠了靠,神色无比适意轻松:“长安以后要是不想当官了,完全可以自己去开个饭庄了。”   谁家开饭庄的只会做这一个蛋炒饭?不过是燕恒捡着好听的说罢了。易长安“扑噗”笑了出来:“殿下刚才是吃的蛋炒饭吗?我差点以为你吃的是蜂蜜呢。不过呢,人要是吃到好吃又饱腹的食物,确实容易有愉快的满足感,能得殿下这么满足一回,也不枉臣被油烟熏这一回了。”   吃到好吃又饱腹的食物,容易让人有愉快的满足感?燕恒还是第一回 听到这说法,不过仔细想想,自己现在的心情还真是如此。   燕恒真心笑了起来:“我字永之,长安以后唤我永之吧。”   易长安有些错愕,吃一盘蛋炒饭,也能这么拉近两人间的距离?身为太子的燕恒竟然让自己唤他的表字? 第306章 熨帖   “殿下,这不妥——”   不等易长安说完,燕恒就微微前倾盯着易长安打断了她的话:“长安,私下里相称,有什么不妥的?还是说,长安想跟我拉开距离?”   想是想,可是不能说实话啊……易长安垂眸片刻,重新抬起眼来,微微笑了笑:“永之。”   不是娇媚的女声,很中性很平静的一声,唤的亦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燕恒却觉得心里仿佛有一阵热浪烫过,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   他占着嫡出的身份,很小就被立为太子,“永之”这个字,除了师长,有时也就是父皇才会叫一声;就连东宫里的几位后妃,在床上跟他敦伦的时候也是娇滴滴地唤着他“殿下”。   从来没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这样平和地唤他一声“永之”,也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只是唤这一声“永之”,就让他心湖波澜层层荡起……   厨房外,瘪着肚子吹着冷风,还要闻着里面蛋炒饭香气的董渭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上前走近了门,轻唤了一声:“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每回偷偷出宫,燕恒一向都是极谨慎的,除非必要,并不会停留太久时间,今天出宫更是纯粹是一时气闷,出来散心而已;不知不觉竟然过了这么久——   偏偏燕恒自己觉得只是短短一会儿……   来时心情还有些烦闷,去时却是一身轻松,满心满眼里都是说不出的熨帖。只是燕恒这里心情好了,另外一头,陈岳却郁闷起来。   江浪和江涛两个是他送去给易长安当长随的,就住在易长安院子外间修的两间罩房里,太子殿下这么大个人过来,还有东宫侍卫统领董渭在前面打点,这两人怎么会不知?   这头燕恒一走,那头江浪和江涛就赶紧把信送了出去,倒真没想到别的,只是以为这时候太子殿下会过来,虽然只是吃了一盘子蛋炒饭就走了,但是当时太子殿下和易大人两人在厨房的时候许是谈了什么事,他们两个虽然不得近身听到,也担心会有什么急事,所以赶紧给陈岳那边递了个信儿。   江浪和江涛不知道,陈岳却是忖测了几分燕恒的心思,这些天他一直在府里养伤,他身体底子本来就好,加上易长安经常过来给照顾,心情大好之下,伤势好得更快了,先前还寻思着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等易长安过来了,就留了她跟自己一起好好过个年——   可这一会儿,陈岳一听到燕恒竟然偷偷出宫来看易长安,还在那里吃了东西才走的事,心里就有些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正经算起来,他都没有吃过长安亲手做的东西呢!燕恒凭什么!   可是想到易长安通过魏亭说过雷三娘的那些话,陈岳又只能把火憋在心里。他吃醋了,醋得很厉害,但是也确实如易长安说的,是他自己心里的扎的那道篱笆不牢。   他拼了命地想立功,想得到更大的权势,以前是为了自己为了手下的兄弟,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要好好护住易长安!   可是,他拿命搏来的权势地位,对燕恒来说,却是与生俱来!   虽然易长安现在也心悦他,可是燕恒身份显赫,从小储君的教育也让他腹中一肚子才华过人,就是样貌,也是老天厚爱,长得甚为英俊。   燕恒这锄头要是挥得勤了,陈岳自忖还真没有什么把握!可是自己这心思,陈岳还不敢让易长安知道,怕她会说自己又在疑心生暗鬼,暗自恼了半天,末了也只得闷闷地吐了一口气:   罢了,感情这些事,来日方长,他或许在很多事上比不过燕恒,但他心中只易长安一人,他的女人也只会有长安一人;如果长安不愿意,他也不会把她囿在后宅中,而且自己也上进自强,很快就能让长安过上好日子的,只要多给他些时间……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九,陈岳极盼着易长安过来,易长安却使了墨竹过来,说是她要在家里整治些家务之事,一时不得闲,等到了三十那天,再过来这边跟他一起过年。   其实有墨竹这个管家在,除尘祭灶这样的家务事哪里还要易长安操心呢?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燕恒头天才去过易府,第二天易长安就没有过来看自己,哪怕心里明白易长安不会是那样的人,可是陈岳却还是管不住自己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一时间陈府里的气压倒是低得紧,魏亭几人连走路都放轻了步子,倒是羡慕像田胜这几个已经成了家、早搬出去住的了,不像他们现在,瞧着大人黑着一张脸,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却是莫名就打心里发虚,弄得临到年边儿也没个过年的气氛。   直到三十这一天,半上午的时候易长安过来了,还带了不少食材,一边点了自己中午要吃的菜色,一边进了陈岳的院子;前几天她都过来照顾陈岳,倒是熟门熟路的不客气。   陈岳坐在房间里,听着她还在院子里就传过来的干净利落的说话声,熟稔地点着她喜欢吃的菜,脸上不自觉就带了笑意,起身迎了几步出来:“长安,你来了!”   易长安连忙加紧几步走上前:“今天外面吹冻风了,冷着呢,你还在养伤,小心别吹着了!”   陈岳的心顿时跟放进熏笼里一样,暖烘烘地熨帖,伸手就将易长安的手拢进了自己的手掌里:“很冷吗?我身上火气大,给你暖暖——”回身时一脚就一把门踹上关严了,免得别人来打扰。   易长安被陈岳拢得带了几步,差点要撞进他怀里,虽然虚虚在他胸口撑住了,却是吓了一跳急忙收了手:“没撞到你伤口吧?”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陈岳不以为意,倒是才瞧见她胳膊上还挽着一个包袱,伸手就要接过来,“带了什么来,怎么刚才也舍不得放?”   先前易长安是想先把这包袱先放进旁边她住的那间厢房的,只是见陈岳挑了帘子迎出来,担心他吹着冻风,这才过来陈岳这边正房。   见陈岳要来接她的包袱,微红了脸将他的手推开了:“没什么,想着要在这里跟你一起守岁,就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带了些过来;一会儿我就放过去。”停了一停,又抬头认真地看了陈岳一眼,“你身上的伤真的都养好了?”   见她目光清澈莹黑,竟是说不出的专注,陈岳心里一松,低声调笑了一句:“要不我脱了衣服让你摸摸看?”   易长安脸上一红,低头撇开了眼,轻啐了一声:“臭流氓!”   陈岳低低笑了起来:“我怕又会被人说禽兽不如——” 第307章 要命   易长安嗔了陈岳一眼,懒得理他,先去自己那间厢房放包袱了;她针线活儿可不怎么好,又不想在夜晚穿针引线地伤眼睛,昨天费了整整一天,才好歹将里面的东西赶出来……   中午的饭食很快就办了出来,因是过年,很是丰盛,易长安还点的有锅子,涮了些牛羊肉和蔬菜,还有炙鹿脯,跟陈岳一头说笑一头吃的,一直吃到了将近申时末,眼看着天色已经昏黑了,这才让人撤了席。   虽然吃了个饱足,但是身上也沾了不少火锅味儿和菜味儿,易长安嗅了嗅衣袖,看向陈岳微微一笑:“衣服都沾了火锅味儿了,头发也是臭的,我先回房间去沐浴了,免得一身臭味儿地来接年。”   冬日里吃饭,因为怕冷风吹冰了菜肴,门帘子是垂得严严实实的,就是窗户也只开了一条缝儿,身上自然会沾染些菜味。   要是寻常也就是罢了,陈岳一个大男人也没那么细致,但是被易长安这么一说,想到两人还要一处守岁接年,还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陈岳哪里会让自己有一丝儿不完美的地方?易长安一走,他也唤了热水要沐浴,不过却是吩咐了先紧着易长安那边用,新烧了热水后再抬来自己的房间。   陈府这么大一个府邸,水房里烧的热水自然是不少,易长安今天却是一口气要了四五桶热水,说是要好好洗一洗。   陈岳对这位易大人的格外看重,阖府里都是知道的,哪怕怠慢了大人,也不能怠慢这位易大人。易长安别说只是要上四五桶热水了,就是把他们这些人全都要过去,只怕大人也是一眼不眨地就把他们打包送人。   因此水房里的人十分地殷勤,足足抬了五大桶热水并三桶冷水过去,回头果然听到陈岳遣人来吩咐了,说是先给易大人送热水,回头再给他烧了送来;水房的人忙忙地自又去烧了热水不迭。   男人洗浴自然比女人要快,等热水送来,陈岳虽然洗得用心,但是连着洗头一起也不过用了一刻半而已,只是一走出净房,陡然就觉得有些不对。   两支儿臂粗的红烛明晃晃地立在烛台上,桌前正托腮坐着一人,却是严严实实裹在了一件大毛披风里。   过年为了喜庆点上两支红烛倒是常见,只是……陈岳顾不得系好衣带,就有些担心地走上前去:“长安,你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我让人再送几个炭盆——”   兀自在沉思的易长安蓦然醒过神,有些慌乱地起身站了起来,一手却紧紧拢着披风,脸上有些异样的嫣红。   难不成是刚才洗浴的时候着了凉,这会儿有些发热?陈岳连忙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易长安轻轻摇头避开,披风上的风帽兜一下子滑落了下来,露出里面还微湿的乌发,披散一肩。   陈岳不由皱了眉头:“怎么又不把头发擦干?以后得了头风怎么办?”转身想去熏笼上取条干帕子来,却被易长安动作坚决的拉住了。   低头避开陈岳有些疑惑的目光,易长安松开了手,手指却落到陈岳没有系好中衣的胸口上,轻轻抚过那一处还带着些粉色,因此在麦色胸膛上格外显眼的伤疤:“还痛不痛?”   “我痊愈得快,早就不痛了,长安你——”   易长安的声音又轻又软,让陈岳不自觉也跟着放缓了语气,只是不等他说完话,就看到易长安轻轻拉开了颈下披风的系带。   没有手拢着,系带一,披风刷地就从她肩头滑落在地,陈岳震惊地看着易长安,一时口干地说不出话来。   易长安穿着一件奇怪的白色裙子,像抹胸的式样,只用一根细细的带子绕在纤细的脖子后系着,露出了细白圆润的香肩,的锁骨,还有一抹让他目眩的沟。   裙摆很长,长及脚面又微微透明,透明到可以隐约看到她的那双大长腿。裙子腰身也掐得极好,整体线条流畅又简明,将她的胸、她的腰和她那双笔直的长腿都极好地烘托了出来。   陈岳甚至不及说话,一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搂住了易长安的腰。   易长安顺着那力道伸出双臂轻轻勾住了陈岳的脖子,踮起脚轻轻在他下巴啄了一下,然后一路辗转而下,轻轻咬了咬他的喉结:“给你的新年礼物,喜不喜欢?”   既想推开紧紧倚着自己的易长安,又想将她抱得更紧一些,陈岳喉头艰难地动了动,终于咬着牙开了口:“长安,别这样……我、我想堂堂正正地娶你……”   多少个夜晚他不止一次地想她,想地把她,可是那次真跟易长安睡在一张床的时候,却生生忍住了;他不想轻慢了他的长安!   可如果长安再这么撩他……陈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住在长安面前越来越薄弱的自制力!   易长安轻快地低笑了起来:“嗯,我知道,我点了红烛,今天我就嫁给你!陈岳,你愿不愿意娶我?”   而且还穿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缝制出来的婚纱,虽然是最简单最简单的一款,但是今天夜里,她是他的新娘……   陈岳一时觉得自己心跳如擂。他做梦都想快点娶易长安,但是并不是在这么简单的情况下,这么委屈地让易长安——   易长安的唇落在陈岳的胸膛上,轻轻扫过那处新疤,停留在了一粒红豆上,没有半丝赘肉的也紧紧挨蹭在陈岳那件宽松的中裤都掩饰不住的凸起上:“陈岳,我好冷……”   陈岳喉头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吼,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易长安横抱起来紧紧了。   那根细细的带子被粗鲁地猛地拉断,连带着那件纯白的长裙也被,易长安胸前一凉,又骤然被包裹进温热的唇舌中……   一声低吟蓦然从樱唇中逸出,似难受,又似快活,落入耳中,让人忍不住颤栗地脸红。   陈岳撑起身子,一双凤眸深深盯着易长安那双有如醉酒后迷离媚色的眼,低低唤了一声:“长安——”腰身猛然一沉。   易长安的痛呼被压下来的唇舌牢牢堵在了嘴里,反复地辗转厮磨后,做工结实的那张雕花架子床嘎吱嘎吱地猛然响了起来,而在之后男人不知餍足的中,易长安恍然也品尝到了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欢愉,似痛苦,似快活,让她晕晕然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中,陈岳而粗重的在耳边低低响起:“长安,长安,你是想要我的命么?我给你好不好?给你——”   易长安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恍如登上了云端,脑子里却只有大片炫目的白光,晕晕沉沉间只有一个想法:明明是陈岳要了她的命啊…… 第308章 年夜   子时到。   皇城中祈福宫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地敲响,向整个燕京通告着新年的到来,接年的鞭炮在每家每户清脆快活地炸响,整座城很快笼罩在一片绚丽的烟火中。   陈岳怕外面的动静会吵醒易长安,小心地捂住了她的耳朵,爱怜地看着因为倦极而陷入昏睡的易长安,轻轻在她微皱的眉心上落下一吻。   他的长安,他心爱的女人!   陈岳只觉得刚才爱不够,如果不是顾忌到长安这是第一回 ,无法承受太狠,他真的还想再来几次;幸而他先前还是克制了自己,只要了两回,即使如此,长安也昏昏欲睡,只能任由他抱着她去洗浴、揩干、着衣……   外面鞭炮声逐渐稀落,陈岳轻轻松开了手,正想把易长安肩头的被子拢一拢,凤眸却是一下子定住了。   易长安那件白色长裙已经被他撕坏了,陈岳只能找了自己的一件干净中衣给她穿上。   他身形高大,自己穿着合身的中衣穿在易长安的身上,自然是格外宽大,领口处松松垮垮不说,因着易长安正是侧卧,还露出了胸前的大片春光。   陈岳伸手就覆了上去,呼吸立时粗重灼热起来,张嘴就噙住了已经微肿的樱唇。   短而刚硬的胡茬一下子刺在脸上,睡梦中的易长安不由又皱紧了一点眉头,梦呓了一声:“痛……”身子缩了缩,贴进了陈岳厚实的胸膛。   陈岳顿时醒回了神,紧紧拥着易长安不敢再乱动了;易长安刚才被他狠折腾了两回,已然无法再承受欢好,这会儿正睡得酣,陈岳不忍心再弄醒她,而且,来日方长……   心爱的人在怀,他现在却要做那禽兽不如的人——   陈岳深吸了几口气,轻轻啄了易长安发顶一口:“懒猫儿,今天暂且饶过你。”拥着易长安闭上了眼睛。   本来以为这邪火要好大一阵才能消得下去,大概是因为心里踏实了下来,怀里充实了起来,而且刚才也是他出力居多,陈岳竟是很快也睡了过去。   一室静谧,唯有两只普通的红烛,将柔和而喜庆的烛光轻柔透过床帐,洒在那一对人儿身上,锦被隆起,阴影重叠处,像两只交颈而眠的天鹅……   大燕内宫,天禧殿。   烟火刚刚放完,见一众皇孙因着年纪小,有的已经是呵欠连天,燕皇也涌出了一片祖父的慈祥之心:“既已接了年纳了福,你们也都各自回去补一觉吧。   都是一年忙到头的,难得松快几天,一会儿你们也不用再进来给朕请安了,好好陪着妻儿乐呵几天,就是对朕的一片孝心了。梓童,你觉得如何?”   燕皇都这么说了,坐在他身侧的皇后也只能微微欠身:“皇上所言极是。”   按惯例,这会儿已经初一,等到天亮的时候,几位皇子们是要带着家眷过来给燕皇和皇后请安的……猛然听到燕皇发下这话,几位皇子们顿时愣了愣。   太子燕恒刚站起身想上前陈情,就被燕皇摆摆手止住了:“行了,朕知道你们的孝心,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很不必每年都这么折腾一回,小孩们都还在长身体,正是要贪睡的时候。”   看了一眼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母后,燕恒只得行了一礼退了回来:“谨遵父皇旨意。”   本来想着初一给父皇进献新年节礼后,父子俩肯定会说一会儿话,到时他可以就势提起易长安,借机给易长安调个好地方;父皇这么一时兴起,看来只能再押后等等了。   燕皇轻点了下头,起身正要先退,下手一侧的席上又站起一人开了声:“父皇!”   燕皇不由不悦地皱了眉,盯着自己第五个儿子,声音也有些沉冷起来:“还有何事?!”   他明里是体恤儿孙,暗里却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如今已经一年不如一年,熬夜太甚,不仅会疲态毕显,就是积年的病痛也易发作出来。   薛院判已经不止一次跟他私下禀过,他这头风累不得更病不得,不然只会一次比一次发作厉害,直至……而现在,也只能注意休息,用药缓缓养着。   燕皇性子向来强势,何况年前又才爆出了瞒税案,文廷绪身为一个长公主驸马都如此大胆,更遑论几个还有继承权的皇嗣了。   要是底下几个儿子知道了这事,只怕会在私底下闹得乱起来,大燕开国至今也不过二十余载,如今还有前梁余孽不时暗中作乱,燕皇哪里愿意把自己龙体不康的情况敞开?   只怕好不容易安定的政局即刻就会乱起来!因此燕皇对打扰自己的五子语气很不客气。   忻王燕慎却一反以往的畏缩之气,几步走到殿中匍匐跪了下来:“父皇,儿臣两个多月前听说仙灵山有传人现世,就一直遣人仔细寻找,总算是皇天感念儿臣这一番孝心,令儿臣寻到了这人。”   燕皇精神不由一振。   仙灵山的传说古来皆有,传说其山居于海中,每隔近百年的时间,就有有缘者能得一见;其中几人曾留下记载,说仙灵山其实是长在一只巨大的老鳌龟背上,龟浮而仙灵山现世,龟潜而山隐。   据说仙灵山上有仙人,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传人弟子入世,行善民间,体味世情,积攒功德。   当年前梁女帝曾因遇刺而伤重垂危,太医束手无策,朝廷已经做好了国丧的准备,却适逢仙灵山传人入世,竟巧施妙手治愈了女帝。   后来女帝直活到八十八岁米寿才殡天……就算民间传说不可信居多,这件事却是被史官记入前梁通史的,虽然只是短短几句,并不像民间说的那么传奇,但是史官向来严谨,燕皇这才相信有这事。   早年间他刚登大宝的时候,也曾秘密令锦衣卫前往寻找,十余年来却毫无线索,慢慢也就淡下了,只当自己与仙灵山无缘,没想到今天竟意外地得到了仙灵山的消息——   燕皇不由精神一振,压下殷切双目灼灼盯向燕慎:“人呢?”   燕慎连忙答道:“刚刚请到儿臣府中——”   燕皇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儿子的话:“速速请来!”片刻后又立即悟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急迫了,尽量保持镇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辞旧迎新之际,能迎到仙灵山传人,实乃新禧,老五,你去把仙长请来,也让你一众兄嫂侄儿们都沾沾仙气。”   当然,也让大家都辨一辨这一位仙灵山传人的真假!   盯着燕慎勿勿离去的背影,燕恒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坐在燕皇身侧的皇后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隐忧。 第309章 仙灵山传人   燕皇此刻虽然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首闭目养神,掩在宽袖中的手却紧紧扳住了椅子的扶手;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只是些许小动作,皇后就从燕皇略微显出的紧绷身形中看出了他的着紧和重视。   传说中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仙灵山,那位仙灵山的传人……看了一眼正端着酒杯凑在唇边的燕恒,母子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皇后坐得更端正了些,脊背也微微绷紧起来。   千禧殿外很快传来了动静,从梁上一直垂到地面的厚重织金多罗呢殿帘被轻轻撩开,一阵说不清的清香瞬间传进大殿,让人一嗅之下,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几乎产生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这时殿外才走进了一人,在这严冬中依然身着一袭宽白牙子镶边的单衣青布道袍,脚穿一双青布单鞋,发须花白,形容清瘦矍烁,一双眼却湛然如电;进殿后只拂尘轻轻一扫,双手合抱微微欠身一揖:“世外人玄清子见过大燕陛下。”   拂尘轻扫前,燕皇只觉得那股清香似乎洗涤了一遍内腑,让他不由精神一振:“听说仙长来自海外仙灵山,不知有何可以教朕?”   玄清子虽然一人立在殿中,迎接着众人或猜忌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以及上座燕皇传来的帝王威压,却坦然自若,脸上一派风淡云轻:   “听说越州潘家园子所种蟠桃于此时才成熟,玄清子愿千里摄物,取来一枚奉于陛下恭贺新年之禧。”   越州地处大燕南部边陲,常年四季如春,花果不断,不过一户潘姓人家蟠桃园中有一株古桃却是奇特,偏偏在秋季开花,冬季结果。   因为此事奇特,当地县令上报之后,那株古桃树结的蟠桃就成了皇家贡品,每年果实成熟以后,会从驿站快马加鞭运往燕京,差不多到正月十五的时候才将将运到,除去路上损坏的,也只不过剩下一小篓而已。   宫中开元宵宴,燕皇高兴的时候会让人当场赏下几枚蟠桃鲜果,以作嘉许,朝臣纷纷以得食之为荣。   那蟠桃也只是这几天才得熟,玄清子真能千里摄物,把千里之外的蟠桃摘过来?   玄清子这话一说,不仅燕恒捏着茶杯的手一紧,就是燕皇也忍不住微微坐直了身子:“仙长此话当真?”   玄清子坦然抱拳再行了一礼:“陛下乃天命人皇,玄清子不敢欺君。只那树蟠桃本来就是觐上御用之物,玄清子不敢擅取,求陛下赐玉佩一块,让玄清子持之予以潘园主人,等再过几个时辰朝阳初升之际,摘下最聚朝露精华的那枚蟠桃奉于圣前!”   原来不是马上可以取桃子来,还要等明天早上啊,殿中几位眼巴巴盯着玄清子的小皇孙顿时失去了兴趣,哈欠连天起来。   燕皇却紧紧盯着玄清子,目光微微闪动,见玄清子在自己的威压下泰然对视片刻后半垂了眼,唇角突然掀了掀,伸手摘下了腰间系的一块龙纹玉佩:“好,朕便解这块龙纹玉佩与仙长做个信物!”   燕皇虽然迫切地想找到仙灵山传人,但是也绝对不希望有人欺骗他。蟠桃或许能另外弄来冒充一二,但是他这块龙纹玉佩却是天下无二的,玄清子说要拿去给潘园的主人,他便再让潘园主人重新觐上来,一看便知!   宫宴一散,当天晚上,玄清子就歇在了宫里。   离天亮只剩下几个时辰,有人辗转难眠,只觉得这几个时辰分外难捱,有人却黑梦香甜……   晨曦至,天光渐亮。   易长安睫毛轻颤,慢慢醒了过来,抬头就对上了陈岳黑深的凤眸。   昨天晚上仗着夜色壮的胆气似乎都被陈岳一起折腾尽了,易长安飞快地低下头,几乎不敢再回想昨天两人所做的那些最亲密的事,脸颊却慢慢飞染了红霞。   陈岳瞧着有趣,低低笑了起来:“昨天晚上那么大胆又热情,怎么天一亮,倒害起羞了?明明我们什么都做了——”   明明是极熟悉的人,但是一旦发生了那种关系,心境顿时又截然不同。易长安红着脸提起被头兜头将陈岳蒙了进去,自己飞快地起身拢了衣服从床尾跳下了床。   不成想才脚一沾地,腰腿的酸软就瞬间袭来,易长安“啊”地低呼了一声,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却落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我帮你揉揉……”陈岳……我出力就行了……等会儿我抱你去泡……长安……长安……”   水声渐起,漾起了一室旖旎;而此刻的正德殿中,气氛却分外肃穆,太子燕恒带着一众兄弟,垂手肃立在殿内一侧,皇后崔氏也面色严肃地坐在殿中的客座上。   正德殿是燕皇的寝殿,尽管之前燕皇说过让大家初一的时候自在睡一会儿的话,可是后来玄清子的出现,让大家哪里又睡得下去?   倒是燕皇因着昨晚玄清子带来的那股清馨的缘故,少有地睡了个好觉,直到大太监刘继来报玄清子已经过来了,这才让人服侍起了身:“宣玄清子进殿。”   燕恒半垂了头听着刘继走出殿门宣了口谕,微微抬眼看向殿门,只见玄清子依旧是那身青色的单衣道袍,一手拿着拂尘,另外一只手却托着一只清雅别致的竹编小匣子。   燕恒盯着紧紧盯着那只有几分眼熟的竹匣子,心绪一下子翻滚起来:这只竹匣是潘家特制,为的是方便馈赠蟠桃时装匣,竹匣通体翠绿,正面的左下角却用白竹细丝编了一个小小的“潘”字,也是有宣扬名声的意思。   但是这样的竹匣在宫中却是用不着的,是以一直没有传到燕京来,燕恒也是在外面巡查的时候偶尔才知道的……   而此刻玄清子手中托的那只绿竹匣的正面,左下角正是用白竹细丝编着一个小小的“潘”字,这匣子里,真的装的有潘家的蟠桃吗? 第310章 潘园蟠桃   坐在殿中龙椅上的燕皇此时倒并不像先前那么急迫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玄清子是真是假,这只绿竹匣一打开就知!   “见过燕皇陛下,”玄清子作了一揖,伸手按在了那只绿竹匣上,“幸得陛下龙佩为凭,玄清子已与越州潘园主人说明情况,主人陪我入园亲手为陛下摘下了一只蟠桃。”   盯着玄清子那只手正要打开绿竹匣的盖子,燕恒突然叫了一声:“且慢!”见燕皇向自己看来,忙上前躬身解释,“父皇,这竹匣突然出现,来历不明,还是由儿臣先为父皇打开吧。”   玄清子进宫,事先肯定也是搜过身的,但是一早起来就能凭空拿出这只竹匣,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总是要多防备几分,如果是什么开匣即射的暗器呢?   虽然谅玄清子不敢,但是燕皇还是嘉许地点了点头:“还是恒儿想得周到。”   燕恒得了这话,立即上前从玄清子手中接过那只绿竹匣,见玄清子依旧是一番云淡风清的模样,心里不由沉了沉,对着燕皇侧偏了身子,将竹匣正面对着玄清子的方向,伸手就掀开了竹匣盖子。   扣盖一打开,一股清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燕恒呼吸一滞,盯着安稳放在匣中软绸上一枚扁圆的新鲜蟠桃,很快就回过神来,捧着竹匣转向了燕皇:“父皇请看。”   刘继忙上前从燕恒手中接过了那只竹匣,轻轻摆放在了燕皇跟前。   匣中的蟠桃果皮深黄,凹陷成小窝的顶部却是一片红晕,不仅形美色艳,而且嗅之清香,果上还带着清露,被旁边的几片碧绿桃叶一衬,更显得清灵可爱。   刘继察觉燕皇眼色,重新捧起了那只竹匣:“老奴去将蟠桃洗了再送上来。”唤了宫娥上前,就在殿中取清水洗了,剥了皮,以银刀切成小块,摆在一只白玉盘中递了上来。   白玉盘中盛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枇杷黄的桃肉,如一朵雪莲盛放,露出其中的黄色嫩芯,让人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燕皇取过旁边放的银签,轻轻叉起一粒蟠桃果块递入口中,只觉得汁多甘厚、味浓香溢、入口即化,正是越州潘园所觐蟠桃的味道,而且大概是因为新近才摘下的缘故,比往常吃到驿站快马觐来的蟠桃味道更鲜美几分。   燕皇连吃了三块才放下银签,点头轻笑:“果然是不愧有仙果之称的潘园桃!”示意刘继拿下去给皇后及几位皇子品尝。   一只桃子去了核,本来就没有几块,大家也只是一人一块吃到嘴里尝个味儿。再是皇室,大冬天的能吃到的水果品种也有限得紧,这薄薄一块入口即化的桃肉吃进嘴里,更是分外香甜,再想多品味品味,却是没有的了。   就是以前,因为蟠桃不耐贮存,在运输途中也易损坏,所以能送进燕京的蟠桃也很稀少,而且远远不像这只这么新鲜。   性子惯来有些胡闹的老七鲁王燕淳咂摸着嘴,不由有些不满:“玄清仙长,你既然有这个神通,怎么也不多摘些蟠桃回来啊?只摘这么一只,巴巴儿地一进嘴就没了,味儿都没尝出来呢!”   玄清子微笑拈须:“鲁王殿下,玄清子本是方外之人,入世只为修行,神通绝不可滥用,如果不是燕皇陛下有令,玄清子亦不会施此神通。   此事可一却不可二,且所耗神识需得几年修行才能补回,潘园蟠桃禀天运逆时而生,玄清子亦不敢以神通多取,以免坏了天道。”   既然有本事千里取只桃子,怎么又跟坏了天道扯上关系了?燕淳茫然不解,还要说话,忻王燕慎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七弟,玄清仙长说得有理,潘园蟠桃据说是瑶池西王母遗落人间的仙种,《山海经》有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蟠屈三千里……”   鲁王燕淳向来耽于吃喝玩乐,最烦的就是看书,听到燕慎掉书袋,只恨不得捂了耳朵,连忙站远了几步;而上首,燕皇不知道跟玄清子说起了什么,问答之间神色也渐渐愉悦起来。   扫过面无表情的皇后崔氏和太子燕恒,燕慎唇角微微一翘,却将头半垂了下去,神色愈发恭敬起来。   燕恒从眼角瞥到燕慎的作态,心里不由沉了沉。   凌晨时分回去后他就想明白了,这个什么自称仙灵山传人的玄清子是燕慎特意寻来进献入宫的,想来本来是打算到初一入宫朝贺的时候再带来,只是父皇突然免了初一的朝贺,燕慎才冒险先提了出来。   所以玄清子当时摄不来这只蟠桃,却诡言要等到什么朝阳初升之际,才采摘最聚朝露精华的蟠桃……   可是,刚才他也尝过了,竹匣里装的,是真的蟠桃!隆冬时节的蟠桃,只有越州潘园那一株古桃树才有!   而且,玄清子还说了,他把那只龙纹玉佩当作凭证给越州潘园主人,潘园主人还陪着他亲自去摘的桃子……这种事,父皇肯定会遣人去问的,而且很有可能还会把潘园主人带回燕京来认人。   只要不是运贡品,只是送人进京,快马加鞭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过等上这么些时间,玄清子既然入了宫是别想出去了的,如果真是欺君,等于就是把命送了过来。   虽然玄清子进献了一只蟠桃搏得父皇大致相信了他仙灵山传人的身体,但是如果越州潘园主人没有进京确认这事,父皇依旧不会全然信任。   玄清子会一无所图,白等一个多月时间就送命吗?而燕慎呢?燕慎将玄清子带进宫引见到父皇面前又是什么意思?   燕慎先是跟在老二寿王燕泽身后,却在易长安破了寿王府的夏氏命案,父皇正对燕泽恼怒的时候,一举拿出燕泽多件阴私事的证据,成功让父皇震怒异常,将燕泽贬为庶人,幽禁皇陵。   燕慎的心机如此之深,又怎么会做这些无用之事?   听到燕皇已经吩咐刘继带玄清子居入轩琅阁,燕恒的眉心不由皱出了一抹轻纹。   轩琅阁是燕皇的寝殿正德殿的偏殿,燕皇这么吩咐,等于是把玄清子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等一个多月后如果印证了事情的真相,玄清子就是燕皇的座上宾,朝夕相处…… 第311章 命案又起   陈府。   陈岳轻轻起身着好衣裳,回身瞧着易长安脸上嫣粉还没有褪去,却已经沉沉睡去,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把她累惨了,忍不住俯身轻轻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魏亭已经等在外面的正房里了,见陈岳出来刚要开口,就被陈岳打了个手势止住了。陈岳带着魏亭走到了另外一头的内书房,这才轻声开了口:“出了什么事?”   魏亭忙把宫宴时发生的事说了:“忻王燕慎寻到了仙灵山传人玄清子,已经引见给皇上了。今晨玄清子运用神通,从千里之外的越州潘园摘来了一枚新鲜蟠桃,皇上亲口尝过了,说就是潘园蟠桃。玄清子还说……”   陈岳不由皱紧了眉头。   这些僧道神鬼之事,他一向不信。而且办案多年,他也发现了很多神鬼之事其实背后根本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假托神灵之名行罪恶之事。   而且燕慎其人心机深沉,当初能跟在寿王燕泽身边隐忍那么久,现在他把玄清子荐给皇上,恐怕心中早有打算……   陈岳还在轻叩着椅子扶手思索着,魏亭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易大人呢?易大人脑袋瓜子最灵,叫他出来一起想一想吧,要是能揭穿那个牛鼻子的骗术,我们也——”   不等魏亭说完,陈岳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昨天守岁熬得累了,这会儿不要吵醒了她。”   魏亭不由睁大了眼:“昨天你们一直守到很晚吗?都这会儿了易大人还没歇足觉?”还是大人厉害啊,昨天两人一起守岁,大人这会儿可精神着呢!   何止守到很晚,是根本大半宿都没有睡,今天一早易长安倒是醒了,却又被自己……陈岳轻咳了一声:“她是文官,哪像我们这么皮粗肉糙的,自然文弱些……”   易大人虽然是文官,但是文弱过吗?魏亭识趣地压下嘴里的话,转而接上了之前的话题:“大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按往常的惯例,要调查接近皇上的人,这种事一般都是会分派给锦衣卫来做的,而且以前经常是陈岳在做;而魏亭大年初一就跑来跟陈岳说这事,显然也是在锦衣卫衙门里听到有人在议论了。   陈岳能升任这么快,跟他擅长收集这些情报,然后事前早做准备也无不关系;虽然这差使现在还没有交下来,但是以陈岳向来未雨绸缪的性子,怕是也会早些做打算了,所以魏亭才问了出来。   这一回陈岳却迟疑了片刻,才答了一句:“我如今还在养伤,这差使未必就会交给我这里来办;等皇上有旨意了再说吧。”   要是以往,再是大过年的,只要燕皇一句话,陈岳马上就会带人出发,可是现在却不同了……想到才跟易长安的那一番抵死缠绵,陈岳竟是生出了哪儿也不想去的心思。   难怪总听人说“美人乡,英雄冢”,他是真心只想跟易长安厮磨,不管多少天也不腻……   瞒税案的封赏还没有下来,魏亭以为陈岳的心结在这里,也不再多言,只是另外问了一句:“先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江浪和江涛正在等着易大人呢,易大人一会儿可是要回府?我——”   “她家眷都没有过来,回府做什么?就留在我这里过年还热闹些。”陈岳一口就否决了魏亭的话,“你去告诉江浪和江涛两个,这几天放他们的假,让他们只管去街上逛逛,也松快几天,他们大人这里有我陪着就好。”   易大人都跑过来跟大人一起过年了,想来也是嫌自己府里头太过冷清。魏亭想着正好可以邀了江氏兄弟两个去街上逛逛,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走出正院了才突然想了起来:   易大人不是住在正房旁边的那间厢房吗?怎么先前大人那模样,分明是怕他吵醒了睡在他寝室的人?难道后来守完岁,易大人跟大人抵足而眠了?   想到雷三娘有时透露出来的那么一点儿意思,再回想到陈岳刚才的神色,魏亭突然悟了几分:大人这是动真格儿的跟易大人好上了?!   大人既是喜欢,断袖这事儿也不是不行,只是以后总还得劝劝大人,还是走正道最好,拼死拼活地挣下权势富贵,总得留给后代吧,走旱道……走旱道能生出儿子吗?   魏亭来过一趟后窥出些事体的事,易长安并不知道;她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虽然还是腰腿酸软,不过看到陈岳在一边殷殷服侍,心里也涌上了一片甜蜜。   她把自己交付给陈岳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两个相爱的成年人,做些什么事自己都能负责了,她也想用这样方式告诉陈岳,自己对他的爱意;事实证明……   事实证明男人都是喂不饱的饿狼,陈岳虽然陪着一脸小心,装着低声下气的,帮她穿衣递水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摸摸掐掐的,差点又要撩动真火。   按住陈岳那只不老实的手,易长安气得磨了磨牙:“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了,再不理你了!”   陈岳只得收了手,正儿八经地给她按腰捶腿:“可是你说的我们昨天算成亲了,你男人都住在这里,你还想住哪儿去?”   易长安哼哼了一声:“男人索求无度,我后悔了,昨天说的都不算!”   陈岳正按揉着易长安后腰的手顿时往下一滑,在她翘臀上稍稍用力地拍了一记,俯下身子轻轻咬了咬她的耳珠:“平明聪明得跟狐狸似的,怎么这事儿上面不明白了?这事情是越做越快活的……你今天早上不也……”   想到早上自己“卖国丧权”的那一番求饶和最后情不自禁地哭吟,易长安的脸立时不争气地红了,撑起身子伸手去捂陈岳的嘴:“不许胡说!”   陈岳笑嘻嘻在在她掌心里用力亲了一记:“等你求着我要的时候,看我——”   院门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听着竟是全通的声音。   陈岳正了脸色,小心将易长安抱着坐起来:“你歇着,我把全通叫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全通很快跟在陈岳身后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焦急:“大人,工部郑郎中府上出了命案,府尹大人请您即刻赶过去。”   这大过年的,竟然又死人了?   易长安脸色一肃,立即站起身来,却脚下发软,要不是陈岳扶了她一把,差点就要跌坐回去。   好容易才吃到了肉,这是让他肉也吃不安心,年也过不安心吗?陈岳气恼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我陪你一起过去!”   什么公器私用也顾不得了,他恨不得直接冲过去把工部郑郎中给揪出来,远远扔出燕京去! 第312章 马上风   陈岳憋着一肚子火气陪着易长安去了郑郎中府,去没能把郑郎中给揪出来,因为死的就是郑郎中!   郑夫人领着两个儿子戴着孝出来迎了他们,脸色却非常难看,勉强陪着坐了上了茶,不等宁玉堂揭开茶盖子,就先开了口:   “下人不懂事,惊惶失措下竟是跑去衙门报了案,实际上我家老爷是旧疾突发因病身故的,实在不必惊动衙门。就是几位大人想要吊唁,也容我们把灵堂先搭起来,再依礼行事吧。”   要不是看到是正四品的郑郎中家出事,谁愿意大年初一不在家里过年,却跑到这丧家来?谁知道巴巴儿地跑来了主家却是这样一种态度。   宁玉堂心里只想骂娘,但是郑夫人都说了郑郎中是旧疾突发因病身故,郑郎中的两个儿子也都没话说,难不成他还真因为一个报案的下人的话,说郑大人死得不对,他要验尸?   而且他让人唤了易长安过来,不知怎的,那位锦衣卫陈千户也跟了过来,一张脸却黑得沉出水来,身上散发的那种阴狠气息,让他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既然没事,还是早些散了好!   宁玉堂刚点了下头打算客气几句就告辞,突然听到内堂一阵骚乱,有人急匆匆地直往这边跑来,因为和身后追来的人发生了推搡,竟是直接把放在侧门处的一扇蜀锦织画屏风给扑倒了。   郑夫人被屏风倒地那一声巨响给气得脸色煞白,顾不得有客人在,直接抓起手边的一只茶杯就砸了过去:“都反了不成!”缠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都被这一扔震得哗啦作响。   两个婆子连忙伸手飞快地想拧走摔倒在屏风上的那名美貌女子,那女子却直接从地上一滚,径直滚到了正厅中间来,也不管自己还头晕眼花,先大声哭喊起来:“几位大人,我家老爷是被人害死的!他们要杀了我灭口,大人救命啊!”   那两个婆子慌得急忙往前一扑,拖了那女子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掏了帕子想堵住那女子的口,一边满头是汗地赔罪:“几位大人见谅,这女人已经疯了……”   话没说完,那女子就拼命避开了那块堵嘴的帕子,一口狠狠咬在想堵她嘴的一个婆子的手上,那婆子立即痛得大叫了一声,也顾不上体面了,松了另外一只手,劈手就一个大耳括子打得女子脸都偏到了一边。   一抹血渍从女子的嘴角淌了下来,女子的半边脸很快就肿得老高,嘴里却还含糊不清地厉声尖叫:“大人是被害死的,是被害死的!大人死得冤啊!”又很快被另外一个婆子牢牢堵住了嘴。   看那女子的一身打扮,应该是郑郎中的姨娘,只是竟然闹成了这样,到底是内宅的阴私事,还是……易长安看了宁玉堂一眼,起身站了起来:“且慢!本官忝为府衙推官,不敢对涉案之语置若罔闻,让这妇人留下,说清郑郎中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这一起身,气势极足,两个押着那女子的婆子不敢擅动,只得紧紧按住了那女子,一双眼睃向府里的当家主母。   郑夫人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都硬鼓起了一块,才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话:“这妇人是府里的孟姨娘,见老爷身故一时悲痛过甚,迷了心窍,这才疯癫胡语。此是内宅家事,就不劳大人……”   “郑郎中是朝廷命官,突然身故后又有人报案死因蹊跷,我等食朝廷俸禄,岂可因夫人一句内宅家事而渎职,置朝廷命官的生死大事于不顾?”易长安一套大道理振振有辞,说得郑夫人哑口无言。   宁玉堂也马上在旁边补枪:“我们府衙的这位推官可是断案如神的易大人,当初寿王府夏氏命案和刚刚办完的瞒税案,易大人在其中可都是立了大功的——”   郑家母子面面相觑,一直默然陪坐的郑大郎这才低声开了口:“几位大人,不是家母不通道理,此事实在是……我父亲确实是突发疾病而死,偏偏孟姨娘还在这时节胡闹,这才引得家母心烦……”   “不知郑大人是因为何种旧疾突发而死?”易长安突然打断了郑大郎的话,直接问向了郑二郎,“郑二公子可知道病情?”   郑二郎一个激灵立即站了起来:“是、是心疾!”   易长安立即追问了一句:“心疾之人,素来需要静养,不可劳累,工部事务繁多,怎么本官从未听说过郑郎中患有心疾?既是旧疾,不知是哪位太医诊治的,还请把脉案拿来一看!”   “脉、脉案?”郑二郎一脸惶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又在母亲的眼色中急忙改了口,“方才我记错了,是痰喘,是痰喘!”   瞧着郑二郎有些慌张的样子,宁玉堂这会儿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易长安更是紧逼了上来:“郑二公子,令尊的死因到底是心疾还是痰喘?先前可请了大夫过来?”   “是痰喘!”郑二郎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水,但是却一口咬定了,脸上努力带出些悲切来,“父亲当时去得急,没来得及请大夫就……”   “郑夫人,郑大人果真是死于痰喘吗?”易长安看向郑夫人,见她点头,轻轻抚掌站了起来,“痰喘乃气管积痰以至于窒息,死者颜面肿胀、发绀,很快会出现暗紫红色尸斑,可有大小便及排出现象,在口鼻周围也可见涎水、鼻涕等物流出。既然如此,我们便一起前往查验郑大人遗体吧!”   听到易长安说得头头是道,郑氏母子的脸色顿时一下子变了,郑夫人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易长安嘴唇哆嗦了半刻,终于还是环顾了一遍正厅内侍立的下人,低低开了口:“你们……都下去。”   几名下人立即鱼贯退下,那两个揪着孟姨娘的婆子也正想把孟姨娘一起带下去,却被陈岳一个眼神杀了过来,生生打了个寒噤,将孟姨娘就扔在了正厅,自己拔脚溜了。   见孟姨娘两只手已经被汗巾子反缚在身后,嘴里也被帕子堵住,正一脸哀求地向自己看来,陈岳却视若无睹地调转视线,目光隐带温柔地落在易长安身上,低声招呼了她一身:“长安,你先坐下再听郑夫人怎么说。”   易长安的双腿确实酸软得紧,飞快地睨了陈岳一眼,依言坐下了:“郑夫人,有什么还请直说吧。”   下人虽然都退了下去,可是孟姨娘还落在这里,撞上陈岳那刀子似的犀利的目光,郑夫人也不敢再多话了,只得有些不甘地缓缓说了实情:“我之所以不想让这件事惊动到衙门,是因为……是因为老爷他死得并不光彩……”   死得不光彩?易长安不由挑了挑眉,等着郑夫人继续说下去。   “老爷他……死在孟姨娘的房里,是死于马上风!” 第313章 酥酪   马上风多发于男子,特别是中老年男子,是指在中猝死,也就是丑话说的,死在女人肚皮上;而且今天才是大年初一,也难怪郑家觉得郑郎中死得不光彩,压根儿就不想报官!   那么一早跑去报官的,是孟姨娘身边的人了?   宁玉堂心里还在嘀咕着,果然郑夫人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尚在新年里头,家中就出了这事,不仅于老爷的身后官声有碍,就是郑家也会被拖累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孟姨娘却只想着老爷是死在了她房里,害怕府中对她责斥,这才一味胡搅,竟偷偷使人去报了官,妄言老爷是被人害死!就是被人害死,这罪魁祸首也是这姓孟的贱婢!”   孟姨娘双手被缚,嘴被堵着,只能刷刷地流着眼泪,拼命地摇着头。   易长安又问了郑夫人当时的一些详细情形,这才朝着孟姨娘走了过去。   郑夫人连忙唤了易长安一声:“易大人,这贱婢一心只想脱责,都是一派胡言的!”   易长安脚步不停:“俗话说的好,鼓敲两面,话听两边。办案也是如此,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郑夫人,本官办案自有章程,就不劳你赐教了!”   几句话将郑夫人堵得面皮紫涨,易长安走过去扯开了孟姨娘堵嘴的帕子,将绑着她的汗巾子也解开了:“孟姨娘,对于郑大人身故之事,你又作何解释?若是你一味哭闹,就莫怪本官只采信郑夫人的言辞了!”   孟姨娘柳眉刚蹙想楚楚泣上两声,被易长安后面这句话一噎,知道如今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哭也顾不得哭了,“扑通”就跪了下来:“几位大人容禀,老爷虽然是在奴家屋里头死的,却是因为喝了一碗酥酪才这样的……”   原来孟姨娘是郑郎中新纳的小妾,郑郎中喜欢她颜色娇美又可人心意,这一段时间一直偏宠着她,就是凌晨守岁接年之后,也是搂着孟姨娘去了她屋里头歇着。   按郑家的惯例,一大早郑郎中要起来先带了嫡出的大儿子去祠堂祭祖,所以孟姨娘也早早起身,服侍着郑郎中梳洗。   恰好厨房给她送了一碗热酥酪过来,孟姨娘就先奉给郑郎中吃了……   孟姨娘轻轻抽泣了一声,又赶紧说了下去:“当时老爷还开玩笑说,喝了奴家那碗酥酪后,觉得浑身都热烘烘的,说不出的有力气。   奴家正笑着给老爷戴冠,老爷却动手动脚起来。祭祖本是大事,奴家还以为老爷是跟奴家笑闹一回,没想到老爷却一下子按住了奴家……一定要行那事……”   衣服都被脱了,孟姨娘也不好意思再唤人进来,又担心会耽搁了郑郎中祭祖,只得拿出手段曲意承奉,郑郎中愈发动得畅快。   行到那处时,郑郎中大叫了一声,伏到了孟姨娘身上久久不动,孟姨娘先前还以为是郑郎中累了,后来才发现不对,却是已然晚了。   她素来也是个有些小聪明的,知道郑郎中死在自己屋里头,这事绝对不能善了,但是究其原因,郑郎中先前都好好的,就是喝了那碗酥酪后才毛手毛脚起来,而且那时脸色隐然赤红。   她先前还以为郑郎中那是一时动情,之后想起来却觉得不对,包括行事的时候,郑郎中也一反常态地粗狂,竟像是中了药一般。   孟姨娘当即就唤了贴身的丫环先溜了出去,去了燕京府衙击鼓报案。后来郑夫人闻讯赶来,果然说她妖媚惑夫才酿下祸事,让人先拿下她,以后再作处理。   郑郎中就死在自己屋里,孟姨娘又哪里有什么活路?很可能等办完丧事后也会被“暴病”而亡。   孟姨娘年纪尚轻,哪里就愿意去死?听说府衙的人已经到前厅了,这才趁着人不注意,拼死逃了出来说清缘由:“……奴家虽然在内宅中,也曾听说易大人的威名,奴家真的是被冤枉的,是有人想陷害奴家啊……”   她先前一直不敢说自己是冤枉的,而是口口声声说郑郎中是被人害死的,就是怕官府以这些是内宅阴私之事为由而不管,所以拉了虎皮做大旗;心机倒也可见一斑。   郑夫人实在忍不住,顶着陈岳几人的威压拍桌骂了起来:“贱婢,定是你狐媚了老爷,才酿下了如此祸事,你不思悔疚,反而置阖府颜面于不顾,将事情张扬了出去,实在是百死莫赎——”   “大人!奴家那里还留着那只装酥酪的碗,求大人着人查验!”   孟姨娘的一句话惊得郑夫人一下子哑了口,当时事情一发,她就带人涌了进来,忙乱间搁在桌上的那只碗巳摔碎了,早被人清理了出去,没想到孟姨娘竟然心机如此深,那么短的时间里不仅派人溜出去告了官,还能够想到调换了碗——   盯着孟姨娘片刻,郑夫人缓缓吐了一口气,声音凝重万分:“孟姨娘,你说的可当真?”   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孟姨娘连连点头:“几位大人,夫人,奴家说的全是真的,当时奴家用一只相似的碗换下了那只碗,那只碗奴家就放在——”   易长安摆手打断了孟姨娘的话,转头看向陈岳:“陈……钰山兄,烦你找一名专精于此的大夫过来。”   要查验这些,锦衣卫里有的是人才,陈岳很快就让人带了一名形貌不扬的老者过来。   一番查验后下了论断,那碗酥酪里果然被下了烈性春药,郑郎中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哪里经得住那药性?所以才会发生了马上风,当场猝死;死后的症状,陈岳也让那名老大夫一一验过了,直接填写了尸格。   孟姨娘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立即哭着跪到了宁玉堂和易长安面前:“求几位大人明鉴,奴家再是邀宠,也不会赶到大年初一老爷要祭祖的时候!   更何况老爷就是奴家在府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奴家明知道老爷身体情况,怎么会给老爷下这种烈性的药?这事奴家根本就毫不知情啊!”   易长安将那只装酥酪的青瓷小碗举到眼前细细看着,慢慢开了口:“孟氏,是你喜欢吃酥酪还是郑大人喜欢吃酥酪?”   酥酪这东西做起来金贵,按说即使如郎中府,这东西也不会是能常供姨娘吃的东西。   郑夫人听到易长安问话,一脸怨愤地抢着答了:“孟姨娘惯会撒娇做痴,若是有好东西不给她那里送一份,回头她又要在老爷面前哭闹!”   说到这里,郑夫人忍不住眼眶一红:“她惯是掐尖的性子,年节下我也不耐烦让她闹出事来,这才让厨房里蒸了酥酪后给她送了一碗,谁知道……” 第314章 孽子   谁知道孟姨娘捧着酥酪让给郑郎中吃了……   也就是说,有人本来针对孟姨娘在酥酪中下了药,结果却误中副车?   如果是针对孟姨娘,动机则可能是内宅阴私之事,服药后再引人来捉奸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套路了。   易长安有些想扶额,不过既然郑郎中是意外横死,这命案燕京府衙就管定了,易长安自然是点了一系列相关的人出来,从孟姨娘房里一直到做酥酪的厨娘,中间但凡接触过这碗酥酪的,一个不漏全都被指了出来。   陈岳恼怒这案子耽搁了他和易长安的私下时光,直接就令人上前把人拖去审问了,对宁玉堂的说辞却很是冠冕堂皇:“郑大人可是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这些到底是内闱之事引起的,还是有心之人别有图谋,谁也说不清楚。   若这事我不知情也就罢了,既然我撞上了,岂可放着这可疑之处置之不理?况且锦衣卫办案一向高效,早些办结了案子,也好让宁大人早些回去安心过年;宁大人放心,锦衣卫只是帮着审审人而已,这案子还是你们府衙办的。”   郑郎中是正四品的京官,也勉强算是身居高位了,于公于私,陈岳这一番话都很有理,还表明是白出力,宁玉堂自然不会拂他这个面子,一迭声地连忙谢过了;心里却对陈岳跟易长安的私交重新往高处又估算了一回。   刚才陈岳跟着过来的时候,见宁玉堂想介绍自己,就摆手制止了,只低声跟宁玉堂说自己是闲来撞上,就跟过来看看,宁玉堂也就作罢了。   这会儿陈岳出来说话,郑氏母子这才知道这一位竟然是锦衣卫千户大人,齐齐吃了一惊,脸色更是难看起来;谁不知道锦衣卫缉查的事件可以直接上达天听?   今天这个丑,只怕是要出到皇上面前去了!这一下不止郑二郎脸色惨白,就是郑夫人和郑大郎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锦衣卫审讯人的手段向来严厉,魏亭几个稍稍出手,很快就把事情审了个水落石出:竟然是郑二郎的一名长随买通了在大厨房打杂的一个婆子,偷偷在里面下了药!   锦衣卫还没有上刑,那名长随就吓得痛哭流涕地招供了,供词却是让人瞠目:“二爷喜欢孟姨娘,几次拦了孟姨娘想调笑,却都被她摆脱了。   年三十那天二爷喝了不少酒,想到每年初一老爷都要带了大爷去祠堂祭祖,二爷一时生了色心,探知大厨房第二天要蒸酥酪给各房送去,孟姨娘那里也有一碗,就让奴才找机会把药下到送给孟姨娘的那碗酥酪里……”   到时候郑郎中带着嫡出的郑家大郎去祠堂祭祖了,庶出的郑二郎趁着孟姨娘药性发作,正好趁虚而入成就好事……   等事情做完了,郑二郎只肖拿着孟姨娘的贴身物件走,就不信孟姨娘敢把这事嚷出来。   要嚷出来,他顶多挨顿家法,可能会被打得一两个月下不了床,可是孟姨娘却一定会被秘密处死;郑二郎只不过是想着时不时与孟姨娘来几场露水姻缘而已,他还年轻,体力上比他父亲可强多了,自然相信有了这一次后,孟姨娘只要不想死,不管甘心不甘心,都会在暗地里从了他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碗酥酪没进孟姨娘的肚子,却被他父亲郑郎中吃下了,结果被药性刺激下闹了个马上风猝死!   供词一出来,郑夫人又是伤心又是震怒,上前重重掴了郑二郎一巴掌:“孽子!孽子!你竟然想逼奸父妾!早知道你如此丧心病狂,当初莲音就不该拼了命把你生下来,却落得自己早早就走了……”   易长安在一边冷眼看着,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冷意。   她刚才看了陈岳问出来的那些人的口供,对郑二郎的身世自然是清楚的。   郑二郎的生母莲音当初是郑夫人陪嫁过来的大丫环,因为郑夫人怀孕所以指给了郑郎中开了脸,后来还提了个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这一点情分在,郑夫人说什么也不会让莲音生下这个庶子。看看满府的妾室,也只有一两个生下了庶女,剩下的有的不巧还在怀的时候就小产了,有的更是生产的时候一尸两命,偏偏郑夫人在人前贤惠得紧,一个不行就另外再给郑郎中抬一个妾室进来。   不知道的说是郑家子嗣缘分薄,那些积年的当家主母却有几分了悟个中情形。或许莲音在生产的时候难产也是郑夫人的手笔,那一点主仆情分,容许她让莲音留下一个儿子,却不容许莲音再活下去。   就是这个儿子……这个郑二郎,也被郑夫人借着疼惜他生下来就没了亲娘的名义,放到了自己膝下教养,却养得只知道眠花宿柳……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难道不是郑夫人一手造成的吗?这样的捧杀,也正是郑夫人当初想要的效果吧,只可惜却是阴差阳错,把郑郎中也拖了进去。   案子已经审完了,但是死主是工部正四品的郎中,这案子还是要等大理寺开衙后再复核的,燕京府衙也封了印,这会儿不过是把笔录和一众人证等先押走而已。   孟姨娘倒是暗自欢喜地跟着衙役走了,她觉得即使大过年的暂时坐在牢里,也比呆在家里随时可以被“暴病身亡”要好!   一个晚上本来就没有休息好,大年初一又审出了这么一个逼奸父妾却致父亲身故的案子,易长安只觉得心力憔悴,等府衙沈捕头将郑二郎和相关人证先押去收监以后,就疲惫地坐上了马车,一进马车就落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刚才明明提前骑马走了的陈岳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藏在了马车里,等易长安一进来,就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地按摩起来:“累着了吧?”   易长安靠在陈岳的怀里不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陈岳小心将她拢了拢:“我让他们做了你喜欢的鸡皮酸笋汤,还有红烧狮子头,等吃了饭,我也有新年礼物要给你。”   本来是打算等易长安醒了就送她的,结果被这案子一打岔就拖了下来。   易长安一是有些累了,二是新年刚到,就撞上了这么满满的负能量,一时有些提不起精神来,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心思却乱飞起来:“你说,要是当初郑郎中没有纳妾,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事?”   郑郎中家的事,陈岳半点都不想理,只是听到易长安的语气,立即就斩钉截铁地答了:“长安,我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绝对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第315章 郑夫人的管理能力   抬脸瞧见陈岳那双凤眸中既紧张又担忧的神色,易长安忍不住笑了笑,心底却还是有些伤感:“其实你要有,我也……”   她又能怎么样呢?这时空里正妻不容妾室是善妒,何况昨天她说嫁给陈岳了,实质上是把自己给了他,却是没有半分名义的。   明面上,一个同朝为官的好友,又能对朋友纳几个小妾有什么立场来置辞责问呢?陈岳要是有了花花心思,她也没办法,只不过再痛也要控制自己离开他罢了。   不等易长安把话说出口,陈岳就低头堵住了她的唇,半晌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却用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我不许你说这些伤人的话!   我现在给不了你一个十里红妆的婚礼,可是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们两个要好好的,生几个儿女,再看着儿女生下孙子,我们要一起活到老!长安,这辈子能遇到你,能得到你,我觉得哪怕即刻拿命来偿也值了——”   情浓时分,哪怕为情人死也是心甘情愿,若是情淡了呢?   易长安伸手紧紧捂住了陈岳的嘴,定定盯着他幽深如渊的凤眸,倏尔浅浅弯了弯唇:“大过年的,不许说这些破口话!”   沧海还会变桑田,刚才倒是她一时患得患失地想岔了,认真活在当下才是最好!何况当下,陈岳是真心爱着她的!   见易长安心情好转地笑了,陈岳也放下心来,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亲着:“好,不说!以后我们有了儿子,一定要好好地教导他,郑夫人那是对庶子捧杀,我见过燕京城里不少当家主母,对自己的儿子却是溺杀的……”   “嗯,溺子如杀子。”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郑夫人实在很有心机,想来管理内宅极有一套,郑郎中几个妾室,除了生下几个庶女的,就只是一个陪嫁大丫头生下郑二郎这庶子了。   估计她是怕别人说闲话,想保住自己的脸面,才让大丫头生了郑二郎下来,却将他教养得一身纨绔习气,这样对她的亲生儿子也没有什么妨碍。郑家就这两个儿子,这么一对比……”   陈岳的手却蓦然紧了紧:“郑夫人管理内宅极有一套?”   易长安不明所经地坐直了身子看向陈岳:“是啊,你没注意看那些下人的供词吗?一二十年间都只有两三个庶女幸运出生,其他的怀孕妾室都是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最终只有郑夫人的陪嫁大丫头才生下郑二郎这一个庶子,郑夫人对郑府的内宅如果掌控不强,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呢?”   “可是如果郑俞氏对内宅掌控力强,又怎么会放着郑二郎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出这些意图逼奸父妾的事呢?”陈岳是没有太注意看那么多下人的供词,却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和易长安两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易长安思忖片刻,猛然抬起头来:“难道郑俞氏是故意纵容的,然后再一起捉了郑二郎和孟氏的奸,一举除掉这两个一直让她不痛快的人?”   乍一看,也确实有这个动机,但是陈岳想了想,还是缓缓摇了摇头:“我听说郑郎中任职一直勤勤恳恳,这几年考绩不错,很可能在年后会往上调一调。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曝出这样的家丑,御史绝对会参他一个‘家不齐,不堪重用’!郑俞氏不会不知道年后就是考绩,要整治一个姨娘一个庶子,什么时候都有的是机会,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拿郑郎中的名声来做赌呢?”   “也有可能,是平素积恨太深?”易长安偏头想着,“对了,现在想来,郑郎中大年三十竟然歇在孟姨娘房里也有些奇怪……”   出仕的人讲礼仪要脸面,一般初一、十五、三十这样的正日子,多是要歇在正房屋里的。大过年的,郑郎中就这样给郑俞氏没脸?   陈岳面色已经有些肃正起来:“我们即刻调头回去!我刚才想了起来,郑郎中跟兵部管着火器制造的傅郎中关系很好……”   “火器制造?”易长安疑惑地问了一声。   “就是你以前给我画的黑火药和带膛线的后装枪,那几张方子皇上交给兵部傅郎中领的火器司来做了……”   听到陈岳的解释,易长安的脸色也变了变。夏氏命案和瞒税案就在眼前,这样的事,不由她不多想几分!   郑府。   前几天为了迎新年才贴上的大红“福”字和流云百蝠的窗花全部都被撕了下来,转而挂上了白幛,门口也换了上白色的挽联。   一直跟在郑郎中身边的长随卢启明现在脑子还是木木的,家主的突然暴亡,让他这个贴身长随一下子就失了势,燕京府衙的人一走,郑夫人就打发他跟在管家后面来布置灵堂了。   他这才知道管家明里是老爷的人,暗地里早投了夫人和大爷了,这会儿满府里调遣人手布置着,身上虽然穿着麻衣,脸上却是一派志得意满。   多亏他眼力好,这管家的位置还可以继续做下去,让一众暗搓搓想把他拉下来的小管事们看跌了眼,管家怎么能不得意呢?   管家得意,卢旭可就失意了。原来老爷已经说过,等年后考绩以后,就让他做个二管家的,过两年就把管家的职务接过来;可现在……   卢旭现在也只有一个服侍过旧主的旧仆身份了,刚才管家还支使着他跟那些杂役一样去搬运重物呢!   暗自长叹了一口气,觑着没人注意到自己,卢旭装着去解手趁机先溜回了倒座房里,想着先歇上一会儿,没想到才一进门,就被正坐在房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这两人,刚才不是都问过话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卢旭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陈、陈大人,易大人。”   陈岳坐着不动,一双凤眸只冰冷狠戾地盯着卢旭,易长安却缓慢而低声地开了口:“卢旭,你跟随郑大人有几年了?”   “回大人的话,小人跟随老爷有十五年了。”当初他还只是一个刚到舞象之年的小厮,承蒙老爷不弃,挑选到身边当差,直到做到贴身长随,如今他也到了而立之年了……   十五年,也确实很久长了。易长安指节轻叩着椅子扶手,轻轻点了点头:“郑大人平常也是喜欢吃酥酪的吧。”   卢旭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大人怎么知道……”   酥酪这东西,向来是女子和小孩儿喜欢食用,郑郎中虽然喜欢吃,但是觉得说出去不好听,所以从来没有在外面宣扬过,就是自己在家里想吃了,也是借着孟姨娘的名义,让厨房做了送来。   但是这件事,易大人怎么会知道? 第316章 争吵   易长安当然是推测出来的。   马车转回来的路上,她就仔细回想了一遍案情,发现了自己先前忽略了不少东西。   孟姨娘把那碗酥酪奉给郑郎中食用,或许是表明她的爱意,如果郑郎中不喜欢吃,那么吃上几口表示下意思应该就行了。   但是那只装酥酪的青瓷碗被吃得比较干净,但是孟姨娘却并没有中药,这就表明郑郎中应该是喜欢吃酥酪的,所以才会把那碗酥酪全都吃完了。   之前她也想到过这一点,所以问了孟姨娘一句,但是却被郑俞夫有些怨愤的话带开了去,回头又忘记再问了。   这会儿想起来,孟姨娘应该是知道郑郎中喜欢吃酥酪的,所以见到厨房送了一碗酥酪过来才会殷勤递给郑郎中吃;那么别人呢?   明知道郑郎中在孟姨娘房里,还把这碗酥酪送来,郑郎中喜欢吃酥酪,孟姨娘身为妾室也不可能傻得当着郑郎中的面偏了这一碗酥酪,那么有没有可能,这碗酥酪本来就是想送给郑郎中吃的呢?   易长安没有回答卢旭的话,反而重新问了一个话题:“昨天郑府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郑大人在大年三十住到了孟姨娘房里?”   卢旭脸上不由现出了一抹尴尬的神色,转瞬想到老爷都没了,易大人又是府衙的人,他再为死者讳又有什么意思呢?连忙如实答了:   “昨天是府里家宴,小人并没有在旁边服侍,只是看到老爷跟夫人后来发生了些争执,所以这才怒气冲冲地去了孟姨娘房里。”   果然是有争执!易长安连忙追问了下去:“当时有谁在旁边听着?”   卢旭摇了摇头:“当时夫人把人都摒退了出来,就连大爷和二爷也不在。大爷和二爷去看人布置焰火了,小人担心老爷会唤人服侍,并不敢远离,就守在院门边的小耳房里。   小人只是隐约听到里面有些争吵,声音略大,但是具体在说些什么并不敢上前去听,没过多久,老爷就一脸怒容地出来了……”   但是郑郎中却并没有对孟姨娘说起这事,即使孟姨娘是他的爱妾!这一点易长安记得很清楚,因为她看过孟姨娘的口供。   孟姨娘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如果郑郎中跟孟姨娘说过争执的事,为了活命,在口供中孟姨娘一定会把这个情况说出来的。   那么,是什么样的事,让郑郎中虽然与正妻发生了争吵,却并不在妾室面前吐露一字呢?   陈岳此时突然开口发问:“郑大郎这一段时日可有异常?”   他是男人,自然理解一个做事勤恳又思想比较传统的男人跟正妻争吵却不对妾室透露半分,不是涉及到嫡子,就是牵涉到朝堂上的事,或者是因为正妻娘家的事。   郑郎中考绩不错,朝堂上应该没有烦心的事会引起他和郑俞氏的争吵,而郑俞氏的娘家并不在燕京,听说与郑家的关系也一向不错;所以陈岳先把怀疑的重点放在了郑大郎身上。   卢旭经常跟着郑郎中出门,对府里的事并不是了解得太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大爷是举人出身,几次春闱不第后,老爷就帮他在鸿胪寺谋个了主事的职位,平常也没有什么公务。   小人跟着老爷回府时,大爷通常都已经回了府……如果有什么事,可能夫人和管家那里会更清楚一些……”   陈岳出声将在门外望风的魏亭叫了进来:“即刻去查查郑家大郎!”回头随手将桌上的一只茶杯捏成了齑粉,簌簌洒在卢旭脚边,“见到我们的事,不许跟任何人透露,不然你可以试试你的骨头和这瓷杯比,到底哪一个更硬!”   卢旭吓得连连点头。   “还有!你好好注意着这府里的动静,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就在你窗户上系一方白帕子,自然会有人来跟你联系!”陈岳语气略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举止自然些,不要让人看出端倪;若是你在其中立了功,自不会少了你的赏!”   卢旭哪里还敢要赏,只求这位锦衣卫的大人能放过他就是好的,连忙一迭声地应了:“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照着大人的吩咐办好事!”   陈岳这才带着易长安走了,却是进了不远处一家茶楼里等着消息。   过了小半晌,魏亭已经打探了消息回来:“大人,郑家大郎郑启明前些时日与人斗鸡博彩,输了五万两!”   易长安吃了一惊:“这么大数目?难道郑俞氏娘家很有钱吗?”不然以郑郎中一个工部正四品官员的家底,是不可能让儿子拿这么多银钱出去搏彩的,即使是嫡长子也不可能!   “郑俞氏娘家也只是地方上的普通官宦,当时嫁妆不会有多厚。”陈岳轻轻解释了一句,看向魏亭。   魏亭会意,忙把情形一五一十都报了出来:“……先前有人邀郑启明斗鸡,一路都是小赢,属下算着他应该赢了有大几千两之数,只是前些天……”   易长安静静听着,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有人给郑启明套了笼子!   能把几千两银钱先拿出来设笼子,这手笔不可谓不大,可郑家并不是豪富也并非高官,难不成真是为着郑郎中跟兵部傅郎中的关系来的?!   陈岳的脸色不由沉了沉。   上次的火器制造,燕皇之所以选中兵部傅郎中来主管这事,跟傅郎中只是孤家寡人不无关系。   傅郎中一直沉迷兵械制造,年过四十也没有娶亲生子,反正他父母早就过世了,听说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早年跟着师傅出来以后,就一门心思扎进了兵械制造里。   按现在的话说,这就是个技术宅,而且没有什么亲戚是软肋,所以燕皇才放心把这项机密的火器制造交给傅郎中来负责。   只是傅郎中这人虽然有些孤僻,却跟郑郎中是多年的好友,如果有人从傅郎中那里下不了手,转而通过郑郎中来伸手……   陈岳眉头拧了拧,立即吩咐魏亭:“魏亭,你即刻派人先暗中盯住郑启明和郑俞氏,记着不要打草惊蛇,他们一有异动,即刻过来禀报!”   魏亭连忙应声,飞快地走了。   陈岳叹了一声坐了下来,给易长安加了热茶:“也不知道郑启明输的那一大笔银子,与郑郎中的死到底有没有关联……”   情况不明,他也不好下手,不知道暗处藏着什么人,就怕他这头把郑氏母子拘了起来,背后那一头的线索就直接断掉了,只能这么盯着人慢慢去摸藤了。   易长安一手托腮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想到郑俞氏缠在手腕上那一串圆熟的琉璃佛珠,轻呷了一口热茶:“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第317章 至亲至疏夫妻   冬夜风寒,灵堂又不能关门,过堂风穿进来就格外地沁骨,郑夫人哪怕在白色的麻衣里面暗自加了件裘衣,这时候也一样手脚冻得冰凉,只得往烧纸钱的火盆那边又跪近了几分。   夜色已深,因为主家新丧,下人们都不敢弄出声响,四周听起来有些安静得怵人,郑夫人打算再烧几张纸钱,就装作体力不支晕倒过去的模样,让人扶了她下去休息。   卢旭却在这时提了两刀纸钱进来,跪在了郑夫人身后:“夫人,求夫人允小人给老爷烧些纸钱吧……今天晚上,小人想给老爷守一夜……”   卢旭声音哽咽,几不成句,就是旁边在灵堂陪跪的几名下人也不禁动容。   想到卢旭跟着郑郎中已经十五年,身为旧仆,这么一个小请求实在是人之常情,郑夫人也不好拒绝,轻轻点头允了。   卢旭忙膝行到火盆一边,拿着那两刀纸纸一张张折着扔进了火盆里。火舌一舔,很快就把凿了元宝纹的黄草纸吞没,燃烧出更大些的火焰,带着些微稻草味儿的热气扬扬扑到人的脸上,在这寒冷的冬夜让人感到一片温暖舒适。   郑夫人也觉得这一片火烤得挺暖和的,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放松下来,过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先前是打算装晕了先回去休息的。   晕倒后马上就回房这事儿,在晕倒之前是要安排妥当的。郑夫人马上转过头,想跟自己的贴身大丫环打个眼色先示意示意,没想到一回头才看到刚才还整齐跪在侧后的下人全不见了。   郑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调转头又去看跪在另外一边的儿子郑启明,却发现儿子也并没有跪在灵前,连先前还在火盆前烧纸的卢旭也不见了身影,整个灵堂突然间空荡荡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寒风穿过灵堂,吹动着白色的挽纱起伏飘荡,生生渲染出几分阴森恐怖的意味,偏偏这个时候点在墙壁上的几盏油灯突然熄了大半,灵堂里的光线一下子阴暗起来。   郑夫人只觉得嗓子眼儿一阵发干,口中又苦又涩,正要开口唤人,灵堂前方却传来了“砰砰”的敲击声;郑夫人的心猛然提了起来,脖子僵硬无比地一点点转过来,恐惧地看向前方。   前方……是郑郎中的棺材!   棺材里的敲击声此时已经停了下来,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棺材盖被掀开来掉到了地上,在郑夫人恐惧的尖叫声中,一个身影慢慢地从棺材中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却正穿着郑郎中下葬时穿的寿衣,只唤了一声“夫人”,就让郑夫人成功闭紧了嘴。   或许是因为已经死了快一天的缘故,郑郎中的声音听起来很僵硬,像是尖利的石子划过光滑的瓷器,刺得人耳朵发痛,也让郑夫人想晕又晕不过去。   只是一眨眼,棺材中的人不知道怎么弄的,已经从里面出了,直直站在棺材边,僵直着腿,一步一步朝郑夫人走来:“夫人,为什么?为什么,夫人?”   郑夫人下意识地想跑,却发现自己腿软得根本动不了,只能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尖叫起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人影果然停住了,却向着郑夫人慢慢伸出了自己的手,明明只是不到一天的时间,那灰白手掌上的指甲却已经长出三寸长,前端还有些弯曲,仿佛一柄柄利钩,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是骇人。   僵立不动的人直直伸着自己的手,对着郑夫人,口中执着地反复问着:“为什么,夫人?”   郑夫人信佛,听说过不过生前心愿未了,死后成了执念竟化为恶鬼的故事。以前听着这些因果,不过慨叹而过,从来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一天,这因果竟会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着郑郎中又往自己这边僵直地迈出一小步,郑夫人终于承受不住,崩溃大哭起来:“老爷,我也不想的!可我只有启明这一个孩子!最迟到后天,他们要不然就要五万两现银,要不然就要启明的命……   我们家哪有五万两现银?启明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老爷!只要一张火器方子,只要傅珙那里的一张火器方子,他们就能饶了启明,老爷你却偏偏不肯去找傅珙,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僵立的人影轻轻动了动,声音依旧嘶哑生硬:“我不找傅珙,你就的命?”   “傅珙多年只得老爷这一个挚交好友,他平常不得出来,知道老爷的丧事,是一定会过来吊唁的,老爷,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他们说没有火器方子,把傅珙叫出来也行……我不能让启明去死啊,郑家、郑家现在只有启明这一条根了啊老爷!老爷别怪我,你别怪我……”   竟然真的是为了傅珙手中掌握的火器方子!藏在梁上的陈岳跟易长安对视了一眼,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那几张火器方子,还是易长安提供出来的,幸好他当时严密瞒住了这事,不然的话,只怕那些人要让长安居无宁日了!   易长安任陈岳干燥温暖的大手紧紧包住自己有些冷的手,盯着梁上已然失态的郑俞氏,心底说不出什么情绪。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郑郎中跟郑俞氏这么些年夫妻,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郑俞氏为了儿子郑启明活命,竟然不惜设下这样的局中局,用庶子的命、孟姨娘的命、丈夫的命,来换回儿子的命……   就连自己,也差点不察,以为这只是因为郑二郎色胆包天,意图逼奸父妾才酿出的祸事,谁知道其中竟然有郑俞氏暗自的手笔呢?   郑俞氏既然掌控内宅,只怕在郑二郎第一回 想调笑孟姨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却一直隐而不发,怕是就想着一个机会一举把这两个眼中钉都去掉吧。   没想到又赶上了郑启明的事……正好三桩事情并到一处来算,为了儿子,就连郑郎中的性命也舍弃了……   易长安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一只温暖的臂膀将她用力拢进了怀里,陈岳抱着易长安轻悄从郑府的屋梁上跳到了外面,护着她坐进了马车,才低低开了口:“长安,我会一直护着你的!他们绝对不会知道火器方子是从你这儿拿的。”   易长安紧紧倚进了陈岳怀里:“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的夫妻很可怕!”   陈岳长长吐了一口气,抚了抚她的脸,声音却带着轻快的愉悦:“所以我觉得此生能遇到长安,何其之幸!” 第318章 拜祭   迷幻药的药效差不多要到了。   嘴里含着解药的魏亭轻轻一指点晕了郑俞氏,悄无声息地指挥着人将刚才被点了昏睡穴的几名下人全都搬了回来,重新打开了灵堂大门,飞快地给众人解了穴。   昨天守岁接年本来就熬了夜,今天一天忙着老爷的身后事,又是整整一天没得休息。陆续醒来的几名下人被冷风一吹,很快清醒过来,连忙左右看看,各自装着自己刚才并没有睡过去的模样,揉了揉眼睛继续在蒲团上重新跪好。   跪在火盆边的卢旭却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快,夫人晕过去了!”   郑俞氏的贴身大丫环赶紧起身跑了过去,从卢旭手中接过了郑俞氏,在郑俞氏满面泪痕,还以为刚才是哭得晕过去了,连忙在她人中用力掐了掐。   郑俞氏刺痛下恍然醒来,一眼瞧见大丫环的脸,连忙紧紧拉住了她:“老爷、老爷他……”   卢旭已经在一边大哭起来:“夫人,老爷已经去了,您要节哀啊!这府里上下还要夫人撑起来啊!”   他这一哭,大丫环也扑簌簌地掉着泪:“夫人,您要保重身子啊,您可不能再有事了!”   先前因为冷得受不住,被母亲叫回去先歇着的郑启明这时也赶了过来,心里正悔着刚才怎么一下子就睡了过去,听到灵堂里这一片劝声,忙上前扶起了母亲:“娘,您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晚上儿子来守灵。”   郑俞氏茫然环顾着四周。   挂在墙壁上的油灯都燃得好好的,也对,油灯都有玻璃灯罩,怎么可能会被风吹灭呢,而且明明之前都加满了灯油的!   灵堂的大门依然大敞着,冷风吹着白色的挽纱轻荡,却因为有了这么些人在灵堂里,并没有先前那种阴森的感觉。   棺材好好地放在那里,棺材盖也盖得好好的,没有掉在地上,更没有先前那个僵直着腿、伸着长长的弯曲的指甲,一步步向她走过来的那个人!   那刚才……   “夫人,您刚才哀痛太过都晕过去了,您还是听大爷的话,先回去歇着吧!”大丫环怕被人发现刚才她不小心打了盹睡过去的事,此时连忙殷殷劝着。   郑俞氏暗自长吁了一口气。刚才,刚才应该只是她做了一个梦吧……   扶着儿子的手费力地站起身来,郑俞氏现在还觉得腿有些发软,郑启明还只以为母亲是因为刚才一直跪着冻僵了腿,连忙吩咐了大丫环一会儿夫人好好烫烫脚再把揉活血。   只有郑俞氏自己心里清楚,她这是被吓软了腿……刚才那个梦未免也有些太真实了些!幸好只是梦……   握了握儿子温热的手,郑俞氏觉得勇气和胆气一下子都回到了自己身上来:“明儿,晚上就辛苦你了,可惜你屋里头也没个人知冷知热地疼惜你……”   郑启明的妻子去年难产,一尸双命地去了,郑家要名声,郑俞氏本来想着等儿子守完妻孝就给他重新张罗一房好儿媳妇,没想到事情变化太大,如今儿子又要守三年父孝了。   即使如此,郑俞氏也觉得这些是值得的,儿子要上表丁忧,到时他们一家先回原籍去避避风头,大不了到时她挑两个儿子喜欢的先开了脸去儿子房里照顾着,只要按时服下避子汤,谅府里谁也不敢把事情说出去!   三年的时间,够她给儿子在原籍寻摸一户官宦人家的女儿,等孝满了就在那里成了亲,再回燕京来重新寻门路起复,丈夫虽然死了,儿子身上还挂着个官职呢,总能给他寻到个好的……   想着以后的事,郑俞氏心里逐渐安稳起来。   今天管家已经给傅珙那边报了丧了,傅珙只有老爷这一个好友,即使他从来都是在兵部火器营里吃住,轻易不出来,这一次也肯定要过来的。   而那边……她已经让明儿过去递过信了,这几天那边也应该会有准备的。丧事忙乱,到时她们一口咬定傅珙拜祭完后已经走了,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谁又能知道呢?   如郑俞氏所想,傅珙接到报丧以后,匆匆跟火器营那边报了备,初二这一天就特别带了两名兵士跟着,带了奠仪赶往郑府前来拜祭。   燕京府衙押着郑二郎的事还没有对外公布,所以现在郑郎中对外的死因自然还是痰喘。傅珙抚棺痛哭了一回,拉着郑启明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番:   “你父亲年刚四旬却不幸早逝,如今郑府就是大郎你当家了,今后有什么事切忌三思而后行,再不可浮浪行事。前些时偶尔听人说你在外斗鸡博彩?   都说十赌九输,大郎,你如今也该稳重行事了,多想想你母亲和整个郑府……丁忧这段时间不妨多读些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哪怕起复以后还是去的鸿胪寺,一旦有外宾来朝,平常的功底就能显出来了……”   郑启明心里极其不耐烦,但是面上却还是一副伤心加虚心的样子:“是,我也知道……我如今已经不去斗鸡了,我一定听傅伯伯的话,守孝的时候多读些书……”一头说着一头将傅珙往外送去。   傅珙带的两名兵士被安排在偏院里喝酒吃菜等着,郑启明示意长随去叫人套好马车在门外等,正打算把傅珙送到门口,管家过来禀报:“大爷,老爷几位在工部的同僚过来拜祭了。”   傅珙忙止了郑启明的脚步:“这几步路,贤侄也不必再送了,你如今是府里当家的男人,不可轻失了礼数,赶紧过去接待来客吧。”   郑启明连忙赔了罪,又叮嘱管家代他将傅珙送到门外,这才转身走了。   管家躬了身子落后傅珙几步相送,一路上还招呼了好几个人,又有不少下人前来问事。   傅珙瞧着管家太忙,摆手让管家也回去:“我跟你家老爷是莫逆之交,你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府上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你也快回去办差吧。”也不要管家相送了,自己大步往前走了。   直行到一处回廊拐角,斜径里一条小路的一丛翠竹后却突然半现出一人,轻轻唤住了傅珙:“傅大人!”   傅珙站住了脚,看着一身孝服的郑夫人,脸上现出了疑惑:“弟妹不是……”   他一过来,郑启明就向他告了罪,说母亲因为伤心太过,几度晕厥,已经扶到房中休息了;这会儿郑夫人怎么一个人偷偷在这里出现?   郑夫人拿手帕抹了抹眼泪,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还请傅大人移步,您是老爷生前的好友,妾身如今有一难事想与傅大人相商,这事实在是不好对外宣扬,是关于老爷的死因之事……”   难不成里面还有文章?傅珙面色一肃,连忙跟着郑夫人往小路上走去。 第319章 上元夜   很快,翠竹后一阵轻响,两名身着郑府下人衣物的男子抬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从一处偏僻的角门走了出去;丧事忙乱期间,下仆搬放些杂物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这么出去遇上人,也不怕有人怀疑。   府里忙着办丧事,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傅珙又一力推辞不要相送,大家都看到傅珙走了出来,谁知道他不上马车去了哪儿呢?   人,那边已经得了,剩下的事,就与郑家再不相干了!   郑夫人抚了抚被风吹皱的裙摆,脚步轻快地转身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傅珙再次醒来,睁眼就看到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正一脸歉意地站在自己面前:“傅大人,事急从权,陈某事先没有知会傅大人一些事,多有得罪了。”   傅珙懵然看着自己所处的陌生房舍,想起最后自己脑海里印象是在郑府的那丛翠竹后,连忙问了出来:“陈大人,我这是……出了什么事?”   “郑俞氏勾结匪类迷晕了你,想从你这里问出火器方子。”陈岳只沉吟了片刻,就告诉了傅珙实情,这样的事只有说出来,才能让傅珙以后更加提防当心,“不过好在那些匪徒已经被拿下了。”   锦衣卫不会那么碰巧救下自己,傅珙只略一想,就明白锦衣卫定然是早早盯住了这事,不过拿自己做了一回钓饵;只是现在傅珙并不关注这事,他更纠结的是与匪类勾结的竟然是郑俞氏,他的挚交好友郑郎中的夫人!   “郑郎中的死,是郑俞氏在背后推动的……”陈岳简单说了一番案情,就让人将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傅珙送回去了;接下来对那些匪徒的审讯和追查,才是锦衣卫要做的重头戏!   正月十五,易府。   易长安随手拨着甜白瓷碗里装着的两枚滑溜溜的元宵,一时却失了胃口。   她本来计划好了的,要把和陈岳过的第一个春节变成两人的蜜月,可是自从正月初一出了郑郎中的命案以后,陈岳抛了线一查,事情竟还牵扯到了前梁黑鳞卫了。   就这么着,一晃半个月了,陈岳带着人整日在外奔波,追查黑鳞卫去了,易长安的蜜月计划不仅是妥妥地泡汤,就是好些天连见陈岳一面都见不上了。   今天就是上元节,过完上元节,明天就要回衙门上差了,易长安心里总有些悻悻然,就象两人正是一团热火烧得正烈,却生生被屏障隔开了。   何云娘年前寄来的家书刚刚收到,里面絮絮写了豆豆的趣事和她在家中筹备过年的琐事,虽然细碎,却让易长安看完后平白感受了世间百姓的香火气息,将易长安的思绪慢慢从爱情的水晶塔中拉了出来。   推开手边那碗已经冷掉的元宵,易长安心情平和地站了起来:“江浪、江涛,走,我们去逛逛燕京的上元夜。”   这是她在大燕的都城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不出去逛逛,未免也太辜负了这上元灯夜。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燕京街头人群攘攘,店家挂出了各色灯笼,光盛白昼,更引得人流中欢声笑语一片。易长安怕挤,只在人群松散处闲逛赏灯,倒也颇自得其乐。   路边售灯的小贩瞧着她气质不凡,身后还带了两个小厮,知道定是富家子弟,连忙殷勤招呼:“这位公子,来买盏灯吧,小人的灯都是用大昭寺旁边长的竹子编的,日夜受佛光佛香浸染特别有灵性,一会儿拿去前面的燕渠放了,保证公子心想事成!”   放灯?易长安这才注意到这家摊子摆了不少河灯,造型倒也别致可爱,也不知道细细的竹丝如何能编出这么多小巧精致的灯笼。   易长安从来没有自己放过河灯,一时来了兴致,精心选了一盏金红鲤鱼灯买了,一边付银钱一边问那小贩:“去前面燕渠放灯的人多吗?”   小贩笑眯眯地收了银钱“公子想是才来燕京,每年这上元夜,燕京城整夜不落锁,最热闹的两处就是朱雀大街和前面铜钱街的灯市了,不到子时人都不会散的。那时去燕渠和天星河放灯的人就多了,公子这会儿过去却正是清净。”   做买卖的惯会察言观色,小贩见易长安衣着整洁,明显是不愿意在人群中挤的,忙给她说明了。   易长安正中下怀,见小贩接了银角子还要找钱,摆手说不要了:“剩下的银钱不要找了,祝小哥发个大利市,一年都财源滚滚。”   “小人谢公子赏,公子一定会心想事成的!”小贩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听话也张口就来。   这就是所谓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了,易长安不由莞尔,拿着那盏金鲤鱼河灯向燕渠走去。   大燕定都燕京后,整治燕京城的主要水系,修出了一条既可观景,又能起到军事作用,将内城与外城隔开的河道,人称“燕渠”,渠中水流与天星河相接。   青石砌堤,杨柳拂岸,宽阔的水面上修建了十二座造型各异的多孔平桥沟通内外城。   易长安选了一段清净的地方驻足水边。远处灯火明灿,将平桥拱洞倒映在水面,轻浪粼粼,将天穹那轮明月的倒影闪出一片银波,此情此景,让易长安也忍不住低吟了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   江浪并不懂这些诗词,只是听到易长安吟了诗句出来,忙把买来的笔墨递了过去:“大人可是要发愿了?”   都说将自己的心愿写到河灯上,然后随水而放,只要虔诚,到灯灭的时候,神明就会收到凡人的心愿而予以成全;是所谓发愿。   即使明知道这只是一个童话,易长安依然不能免俗,略想了想,就接过蘸好了墨汁的毛笔,一手轻托着那盏金鲤河灯就要落笔。   一只大手突然从背后伸出,紧紧握住了易长安持笔的手,身后的男人明显是匆匆赶来,身上腾腾的热气透过冬日的衣袍灼灼传来,另一只手则紧紧扣住了易长安的腰肢,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不能动弹。   熟悉的气息轻轻喷洒到侧脸,让人蓦然心安。易长安又惊又喜,心头骤跳,却很快意识到这是在外面,连忙红着脸按住了那只扣在腰间的手想拿开:“陈岳……”   江浪和江涛还在跟她后面呢,而且刚才她从眼角瞥见魏亭飞快退开的身影了……众目睽睽下两人这样亲密的举止,也太让人难为情了;何况她现在还是男装。   陈岳只偏了偏头,就转回头更紧地抱住了易长安:“没事,他们都退下了,这边也没人过来。”低下头轻轻磨咬着易长安的耳珠,“想我了没?我这些天一有空就想你,真的好想能把你变小,揣在我的身上随身带着……” 第320章 飞扬   硬硬的胡茬刺在易长安的侧颈,还有耳珠上传来的些微刺痛,混合着低沉而直白的情话,让易长安浑身酥软,只是臀后那无法忽视的硌硬,让她有些臊了脸,低低嗔了一句:“这是在外面呢!”   在外面不行,那就是回屋里就可以了!陈岳低低笑了起来:“我们现在就回去!”   易长安举了举手里的金鲤河灯:“我还要放灯呢。”   陈岳想都没想,手臂一动,就包着易长安的手,带着她在灯上写下了“钰山长安”四个字,拉了她要往渠边去:“走,我们去放灯。”   易长安却站着不动,在那盏灯上又添了“盛世平安”四个字,回眸看向陈岳一笑,这才携了他的手往渠边走去。   点亮河灯里那截小小的蜡烛,光亮透过灯笼上画的金色鳞片照了出来,一团小小的金红,温馨又显眼。   易长安捧着河灯,轻轻放到了水面上。小巧的金鲤鱼轻巧地打了个转儿,晃晃悠悠随水往下游漂去,给中的河面洒出一团光亮,慢慢汇入了那一片灯光的倒影里,让人一时看不清是岸上的灯倒映在水里,还是水上的灯点亮了那一片水波。   钰山长安,只愿有,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盛世平安,只愿这天下政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阖家平安……   易长安伫立水边,直到实在看不到那盏河灯了,才轻轻呼了一口气:“走吧,我们回去。”   陈岳一直凝目看着易长安,见她转头,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轻轻捋到耳后,微微笑了起来:“今天上元夜,我带你逛逛燕京城吧。”只要能跟易长安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何况夜还长着呢……   有心爱的人相伴,易长安自然也是想好好过一个上元节的,可是她在家里猫冬过年睡懒觉,陈岳却是足足在外面奔波了半个月的,只怕早就累了——   易长安主动拉起了他的手:“还是回去吧,你在外面办差一定很累了,回去泡个澡……”   易长安心疼体贴他,陈岳心里受用之极,却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放心,你男人精力一直很好的。”   见易长安红了脸瞪他,平时利落精干的人,此时却全然一片小女儿的风情,说不出的让人心痒,陈岳忙敛了敛神,正色解释了几句:   “铜钱街那边有一片夜市的小吃味道很好,我带你过去尝尝,那边应该也挂的有花灯,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赏灯,吃完了宵夜,我们再回去。”   上元节燕京城整夜不落匙,大燕的民风也算开放,多有有情的儿女们相约看灯,其实看灯倒在其次,看人才是首要的。   陈岳没能和易长安好好过一个年,好容易赶到上元节回来了,总不想留下这个遗憾,因此压下刚才一见面时的冲动,就想着好好陪易长安逛一逛。易长安体贴他,他对易长安的心意又何尝不是如此?   易长安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斜睨了陈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上元节,是古代的节……   铜钱街的灯市很是热闹,人也还是多得要命,情郎随在身边,给心爱的女孩儿买一盏漂亮的花灯,即使是因为在大街上不好意思牵手,眉目间的情意旁人隔着几尺远也能感受得出来。   节,果然满街都是色的泡泡啊……哪怕被人挤得只能由着陈岳将她圈在怀里慢慢往前挪动,易长安的心情也慢慢飞扬了起来。   恋人间只想着多些独处,陈岳早早就把下属和易长安的那两个长随打发走了,自己护着易长安不被人挤到,带着她绕到了一处人少些的胡同口,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难道是刚才陈岳发现了有什么不对?易长安诧然,话还没问出口,陈岳已经大步挤进了人群里,很快不见了人影。   易长安只得往墙根儿边上站了站,嘴角不由泛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这情形,倒是像极了当初并肩的同事们,哪怕正热热火火地谈着恋爱,任务一来,马上就要抛下恋人赶过去,想不到她意外掉进这个时空,依然会遇到这种事。   也不知道那些同事们在另外那个时空过得好不好?易长安一起心思浮动,仰头看向夜空;夜空中一轮明月,像一只光芒温敛的银盘,光华清冷,却勾人遐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易长安抬头静静看着那一轮圆月,眉间神色怔忡中带了些缅怀,胡同口有些稀落的灯火照在她的身上,仿佛想给她镀上一层暖意,却被她由心透出来的那一种清冷隔绝开来。   斜对面的茶楼上,燕恒没想到自己一推开窗,看到的竟然是这般清寂得让人忍不住心疼的易长安,满街都是热闹的红男绿女,唯她静静立在灯火阑珊处。   胸口仿佛有什么轻击了一下,燕恒不由喃喃唤了出来:“长安……”   “长安!”   易长安循声看去,迎上了陈岳熠熠发亮的凤眸,目光落在他小心举起的手上,笑容不由缓缓漾开。   陈岳的手上正举着一盏红色的双鱼花灯,比她先前放的那盏金鲤河灯更为精致,灯下还缀了漂亮的红色流苏,提在手中玲珑可爱。   刚才她和陈岳从街面上走过时,她的目光曾在这盏花灯上停留过片刻,这只双鱼花灯挂在街对面一家店铺的门外,虽然不是最精美的,却造型别致,一眼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不过街面上人太多,她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并没有想着挤到对面去……没想到陈岳竟然注意到了,还帮她把这盏灯买了过来。   “喜不喜欢?”陈岳走近易长安身边,将手中的双鱼花灯递了过去,一双凤眸里满满都是宠溺的蜜意。   上元节逛灯市,不送心爱的女人一盏漂亮的花灯怎么成呢?即使先前易长安只是目光瞬动,陈岳也关注到了她看到的这盏灯,不想她被人挤到,这才让易长安等在这里,自己返身将这盏灯买了过来。   见易长安果然微笑起来,清隽秀美的面容在灯火的笼罩中似乎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芒,让人心中蓦然生出欢喜的暖意,陈岳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如羽毛一般高高飞扬起来。 第321章 相撞   斜对面的茶楼上,燕恒搭在窗沿上的手却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看着易长安接过双鱼花灯,与陈岳相视而笑,两人之间似乎已隐有情意流转,燕恒的心口突然酸涩起来。之前他还想着找些事缠住陈岳,但是后来宫中风云诡异变化太多,让他一时分不了心,到底还是晚了么?   深吸了一口气,燕恒回头吩咐庆吉:“去把钰山和长安两人请来。”   刚才燕恒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楼下的时候,庆吉就注意到了,一瞥之下自然也看出了那两人之间似乎有些……听到太子殿下吩咐,庆吉连忙躬身下去,想着殿下对易长安那一片暗藏的心思,心里不由忐忑了几分。   胡同口。易长安提着双鱼花灯,伸指轻轻拨弄着灯下缀的流苏,微抬着下巴睥睨陈岳,一副略带挑剔的模样:“投君以琼琚,报我以木瓜。这就是你回赠我的新年礼物?”   明明心里欢喜,却要这般促狭——陈岳心念一动,欺身靠近:“不喜欢这灯?那我把自己也送给你好不好?”手上作势要把那盏双鱼花灯拿回来。   易长安忙将手一扬避开了:“谁说我不喜欢这灯了?这灯做得甚是精美,至于你嘛,要想当个添头一起赠过来——”故意上下打量了几眼,易长安忍笑露出嫌弃的表情,“看在你还有点暖床的用处上,我勉为其难就收下吧!”   明知道这是在大街上,自己又答应了要带她去吃些小吃宵夜,易长安这会儿竟胆儿肥地敢来撩他——陈岳凤眸暗了暗,隐讳地抓住易长安的手就要把她往光线昏暗的胡同里头带:“看来我不多本事出来,长安是不满意了?”   不会吧,这臭流氓这么不经逗?这可是在大街上,就是胡同里头虽然暗一些,三三两两也有人走过呢!易长安唬了一跳,正想挣开,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却突然响起:“陈爷,易爷,我家主子请两位去茶楼用茶。”   燕恒身边的庆吉?   陈岳在庆吉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已经飞快地松开了手,转身下意识地将易长安挡在了自己身后,微带笑意地冲庆吉颔首:“这么巧,黄公子也出来赏灯了?”   只是燕恒不去朱雀大街那边,怎么倒来了铜钱街这里?而且就近的茶楼……   陈岳抬首看向斜对面锦春茶楼,目光与正立在二楼一扇窗户后的燕恒遥遥相撞,只一瞬间就明白刚才的一幕已经被对方看在眼里。   曾经的担忧,早在那个让人终生难忘的除夕之夜,就因为易长安的彻底交予而烟消云散,此时再看向燕恒,陈岳已有了坚定不移的自信。   两人目光相撞,陈岳一派风清云淡地含笑颔首,微微低头致意,然后回身有些歉意地看向易长安:“既然黄公子相邀,我们就去茶楼吧。”   原本计划好的两人世界被意外打破,易长安心中虽然遗憾,也只能面上不显地跟庆吉打了招呼,跟着去了锦春茶楼。   茶楼雅间,燕恒已经收拾好心情,坐在主位上含笑看向刚进门向他行礼的两人:“钰山何时回来的?大过年的还要在外奔波,实在辛苦了,差事可还顺利?孤听说又是黑鳞卫在作祟?”   他一眼就看出了陈岳虽然简单拾掇过,身上的衣袍还带着风尘,还有几处褶皱,明显是刚赶回燕京就直接找上了易长安,想来是为了在这上元夜给她一个惊喜……   燕恒的心里就跟被醋泡过似的,酸得发苦,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摆手示意两人入座,自己亲手倒了两盏茶,推了过去。   “回殿下,臣是今天才回来的,正好碰上长安,就邀了她一起赏灯。”陈岳接茶谢过,微微欠身坐下,“劳殿下挂询,这一趟差事倒还顺利,已当场格杀了十二人,捉住活口两名,正在追查背后的主使。”   燕恒不由轻叹了一声:“我大燕立朝已二十余年,那些前梁余孽还一直贼心不死。前些时日才办完瞒税案,孤还以为可以轻松过个年了,没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   瞒税案查了驸马文廷绪一门,里面却也有前梁的影子,只是当时没有捉到人。郑郎中猝死一案,则更清晰地显露出他们的身影来。   能捉住短处,挑动内眷不惜以朝廷命官的性命为饵,见机行事,差点就让人把火器营的傅郎中都掳了去,看来那些人对大燕的朝堂也熟的很!   想到暗处一直藏着这么一只黑手,不彻底斩断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伸出来作恶,在座的几人心头都有些沉重起来;其中燕恒尤甚,先前那一点小儿女的心思早已飞了个没影。   不想气氛太过沉闷,陈岳岔开话题:“对了,上元节不是都设宫宴吗,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提起这事,燕恒不由苦笑了一声:“父皇这些时日常与玄清子仙长坐而论道,听说正听到妙处,所以下旨取消今年的上元宫宴了。”   陈岳虽然收到除夕那天关于玄清子的情报,却并没有时间和机会跟易长安说起这事,易长安听到燕恒提起,不由挑了挑眉:“皇上信道了?”   “也不是说信,”陈岳忙把玄清子的事简单解释了两句,“听说去越州的人尚未回来复命,大概皇上现在也只是跟玄清子闲谈几句,觉得比较投。”   原来这个玄清子出场竟然这么玄乎高调,看来所图甚大啊?再联想到玄清子是忻王燕慎引荐过来的,易长安不由皱了皱眉头。   燕恒想着易长安精于寻找破绽办案,一时忍不住问了出来:“长安,你觉得世上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神通?”   “我没有亲眼见过,不敢妄下结论。”易长安摇了摇头,“不过仔细想想,真有这样的仙外之人,在尘世中他只要略施手段,要什么不得?哪怕他自己想当——”   易长安差点把“皇帝”二字脱口说出,幸好及时刹住了车,含混着带过去了:“……只要在百姓中略施展些神通,不知有多少人会拥护,还需要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在皇上面前来求个晋身吗?”   就像华夏史上有名的白莲教,神乎其神地一宣扬,大可以揭起旗子自立了,犯得着卑躬屈膝来讨好皇上?   易长安说的这意思,燕恒也想过,轻轻点了点头却叹了一声:“我也仔细想过此事。仅以有缘来解释,实在太过牵强,只是那玄清子却并没有破绽,就是那蟠桃,也是初一那天我亲手打开来看过尝过的,确实是新鲜蟠桃……” 第322章 玄妙?简单!   放现代,反季水果什么时候没有?冬天吃个蟠桃有什么奇怪的。   易长安不以为然:“我记得如果搭个透明的玻璃棚子做温棚,即使在冬日也可以种出不少花果蔬菜,所以冬天里能拿出新鲜蟠桃应该并不奇怪吧?”   燕恒也是见过这些的:“花卉蔬菜倒也罢了,入了温棚即使在冬天也确实能长出一些。不过果子却是较少,毕竟不是应节生长,味道生涩有如嚼蜡,但是那天的蟠桃却是滋味甘美,而且顶处一团浅红,明显是正常成熟的。”   想到现代水果摊贩们的各种瞒天大法,易长安慢慢回忆道:“有些水果一时不熟,可以洒些白酒用袋子密封,过两天自然就熟软了。   如果怕不甜,还可以把果子泡进糖水里,糖分慢慢透过果皮浸入果肉,自然就甜了。想要果皮变红,可以加些热水泡着……”   燕恒不由睁大了眼,转念却又摇了摇头。   陈岳两眼却亮了起来:“长安,那你觉得他又如何能让千里之外的人看到他呢?还有那块玉佩!如果这件事圆不好,他一样是个欺君之罪。”   这时空可没有飞机,但是易长安没亲眼见过,也不相信真有什么飞人,除非那个玄清子真在天上飞一圈给她看!   听到陈岳的问题,易长安仔细想了想,倒是想到了一段古代野史:“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闲书,写着很久以前有个朝代,有道人想广收信徒借以牟利,也是对外宣称自己有无上法力,可以日行千里。   头一日他在某地,第二日却在千日之外现身,还了千里之外的特产出来,月余之后,也有那边的人过来证明当日那道人曾经当众做法。”   这不是跟玄清子如今的情形相似么?!燕恒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之后呢?”   “之后,那道人被当地官府以妖法惑众给抓了,要当众烧死,信徒们大闹了一场,官府就出面说明,如果那道人真有大神通,岂会惧怕这些凡火?如果烧不死,今后那道人再做什么,官府都不管了!”   易长安顿了顿,喝了口茶,见燕恒和陈岳两人都紧紧盯着自己,忙继续说了下去:“官府特意挑了个晴天,将那道人绑了出来,眼看着柴火高高码起,还洒了油就要点火,道人终于扛不住招认了。   原来他是双生子,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哥哥,两人之间就约定好了,演了这一通戏来欺骗百姓,借此收揽信徒奉上香火银子……”   很多看起来玄妙的事,说出来竟然如此简单——燕恒不由目瞪口呆。   陈岳想到易长安虽然不是孪生子,却能够假冒易梁,自然两人也是长得极像,可见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如果玄清子真有一个孪生兄弟在越州照此行事,那皇上的玉佩又如何解释?”   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可以分别在两地从事,但是燕皇赐下的那块玉佩却是做不得假的,越州的潘园主人此时应该拿着玉佩在赶往燕京的路上呢。   易长安奇怪道:“这事不是更简单吗?玄清子那天不是直接求皇上赐下一块玉佩吗,皇上身上佩带的玉佩式样应该都是有数的吧?   他肯定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块差不多式样的玉佩,让他的孪生兄弟拿着玉佩去见人呗,只要事先说了是皇上亲赐,打开匣子让那潘园主人看上一眼,就马上把匣子封好,在来燕京的路上再暗中以真充假就是了。”   燕恒和陈岳两人茅塞顿开。他们并不是想不到里面的关窍,只是先前的思路都被玄清子显露的那一身“神通”给一下子慑住了,并没有往那些方面去想,被易长安这么一说,立时就回过味儿来了。   易长安连忙申明:“这些都只是我的假设啊,前提是玄清子真有这么一个孪生兄弟或者是长得跟他极肖似的人。”   燕恒点了点头:“长安放心,我明白的。如果这事确实如此的话,我想着他既能在第二天凭空拿出蟠桃,又能把那块御赐的玉佩拿出去换了假的,那么宫中肯定会有人跟他通声气——”   燕慎竟然能在宫中无声无息安插下这些人手了……此事他必须要暗查出来才行!   陈岳的脸色也微微一变:“去越州是周大人领旨后亲自过去的……”   燕皇对这件事极其看重,也格外担心其中有什么差错,所以下旨让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亲自往越州跑一趟;如果这事后来发现是假的,那周良保那里肯定逃脱不了失察欺君的罪责,只怕还会往重里去罚!   周良保对陈岳有知遇之恩,陈岳怎么能让他陷入这种境地?陈岳当即就坐不住了,站起身向燕恒告辞:“被长安这一点,臣如梦初醒,只怕要失礼先行一步了。”   易长安也连忙站起身来:“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就要上衙,臣也该回去了。”   燕恒心中有事,也想回去让人立即去查找那为玄清子往宫外传递消息的暗桩,顺势也起身站了起来:“那就一起走吧。”停了片刻,有些担忧地看了易长安一眼,又格外交待了一声,“钰山,长安,今日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没有明证之前,切不可对外说漏半分!”   陈岳身为锦衣卫,向来知道轻重,此事干系重大,没有证据他是绝对不会对外说半个字的;燕恒担心的是易长安。   燕恒不说读书破成卷,但是皇家藏书何其之多,也从未看到过易长安说的相关内容,易长安说起这些事却是信手拈来,轻轻松松说是从闲书里看到的,浑然并不以为是禁忌,燕恒怕她不懂里面的深浅,特意叮嘱了一句,就怕万一外面听到一丁点儿风声,会先对易长安不利。   易长安连忙点头应下了:“殿下放心,臣省得。”   候着燕恒先走了,陈岳叫了辆马车,带着易长安上了车,神色间却有些闷闷不乐的。   易长安只以为他是为刚才的事情忧心,低声安慰了两句:“陈岳,现在担心也没有用,有什么事慢慢来吧。”   陈岳伸手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却不肯说自己刚才是有些吃味了;先前燕恒在易长安跟前并没有自称“孤”,易长安一时忘记称“臣”,而是很自然地跟燕恒“你”“我”相称……   这样的熟稔称呼,让陈岳心里隐隐还是有些不舒服,就像是自己的珍宝,随时被人觊觎着一样。   听到易长安安慰自己,陈岳心中一动,殷殷看着易长安:“我把你调到锦衣卫来好不好?” 第323章 礼物   陈岳怎么提起这件事了?易长安正在讶然,马车已经驶到了陈府门外,只得先跟着陈岳下了车,等到进了陈岳的卧室以后,才把话问了出来:“怎么突然间又提起这事了?”   当初陈岳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子的时候,就一心想把自己收拢进锦衣卫里,后来倒是没有再提起这一茬了,今天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让陈岳又起了这个想法呢?   易长安想了想,追问了一句:“是不是现在局势有些紧张?”所以陈岳才想着把她随时放到他的羽翼下护着?   陈岳心头有些赧然,刚才他是一时冲动了,其实现在从实际情况来看,易长安跟在他后面也不一定就很好,当然也不一定不好……   他只是想到燕恒随时可能找易长安说话,还用那么平易熟稔的语气说话,心里就不舒服!陈岳不想把那点小心思泄出来,另外寻了一套说辞:   “你不是觉得,只想安心办案子,不想理那么多利害关系吗?进了锦衣卫跟着我办事,你就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事了,只管安心查案就行。”   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其中的利害,陈岳都可以帮她一肩担着。   易长安却半低了头,沉吟了片刻才抬眼看向陈岳:“我的想法改了;我不应该置身事外,很多事对我来说不过是多想周全一些的工夫,对你来说却可能是很重要。   陈岳,我觉得现在朝廷治下很好,今天那么多人欢欢喜喜地逛街赏灯,大家都盼着盛世安稳;我既然有一些能力,也该好好出一份力,把那些想做乱的黑手都查出来。   我想去刑部,这样得到的信息也会更多一些,平冤反错中有什么发现,我就能及时通知你,或许还能帮着你今后做事更方便些。”   燕京城及大燕其他三十五州的死刑案件均须由刑部复审,此外刑部还受理来自通政司及敲了登闻鼓而转来的各类上诉案件,案件多,里面接触的案情也会更复杂,里面弯弯绕绕的关系也更加错综复杂。   陈岳没想到易长安竟然动了去刑部的念头,一是为了天下稳定,二是为了他……   相较与易长安的心思,陈岳不由愧怍起来,用力将易长安搂进怀里,闷闷应了一声:“好,回头我就找人疏通疏通,上次破的案子正好给你述功。”   京官众多,能进六部的却不简单,何况易长安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燕京府推官了,述功后要进六部,肯定还要往上走一步,大家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挤,易长安想要顺利进去,确实也要费一番工夫。   易长安从陈岳怀里挣出脑袋来:“上次太子殿下问过我有什么打算,不如我去找他帮——”   不等易长安说完,陈岳就黑了脸,假装凶狠地在她臀上拍了一记:“不许你去找他;这件事我自有安排!”只是拍过后又不舍,下意识地帮她揉了揉。   易长安不由低低“啊”了一声,扭着身子想躲,却被陈岳牢牢圈住了:“我的新年礼物还一直没来得及送给你呢。”不由分说地带着易长安走到博古架边,拨弄开关打开了墙上的一处暗洞,从洞里掏出了一只盒子递了过来,“打开看看。”   陈岳本来想把这只盒子在除夕子时那一刻送给易长安的,只是那天易长安却送了他一份意外的“礼物”,他食髓知味,缠绵一晚后却是一时忘记了,之后又发生了郑郎中的命案,更是一门心思忙到那些差事上去了。   直到今天回来,陈岳急匆匆地赶去找易长安,心底才把这事记到了心里,一回来就捧了出来。   易长安看着手中的那只灿若云锦的金丝楠木盒子,不由有些好奇;陈岳打算送她的新年礼物?会是什么呢?   盒子不过比巴掌大些,要说装一件首饰倒是合适,但是如果只是装一件首饰,陈岳却犯不着把这盒子放进墙中的暗洞里……   易长安轻轻打开了木盒,诧异地拿起了里面的一块金色的牌子:“这是什么?”   牌子一入手,就甸甸得沉,明显是真金铸造。易长安吃惊地看清了正面阳刻的被龙纹缠绕的“免死”两个字,一时失声:“这是免死金牌?”   原来真的有这玩意儿?   陈岳低低应了一声:“对,这是我上次向皇上讨得的免死金牌,有了这面金牌,除了永不在赫免之列谋逆、叛降、贪贿、不道等五罪以外,其他罪由皆可既往不绺。”   易长安受明史影响,一直觉得锦衣卫是个高风险职业,明史中历任锦衣卫指挥同知里面,就没有几个最后能得了善终的。   锦衣卫就是皇帝手中的刀,过刚易折,过锐易毁,陈岳有这面免死金牌,今后就算有个什么万一,也是一道妥妥的护身符了。   易长安连忙将木盒递了回去:“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赶紧拿好啊,这可是救命符呢,你给我做什么,我又用不上——”   陈岳紧紧捉住了易长安的手:“这是上次火器研制成功后,皇上论功赏的,本来就该是你的,何况你有了这道符,万一被人发现了也不怕,我以后去再远的地方办差,心里也能安心……”   被人发现……陈岳担心她被人发现会获罪,竟早早就替她筹划好了……易长安心绪一阵翻滚,看着陈岳这些天因为辛苦而有些削瘦的下颔,眼睛有些发酸,连忙低下了头:“好,那我先收着。你出去这么些天也累了,赶紧洗漱先睡了吧,我——”   “我打算明天就去越州。”   易长安猛地抬起头来:“你又要走?!”   陈岳不舍地抚了抚她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周大人正在归途中,我会通知他想办法在路上耽搁些时间,然后带人去越州寻找证据。   我觉得玄清子很有可能就是有一个孪生兄弟在越州跟他演双簧。既然敢出面弄鬼,我就一定要把那人找到!”   先前听燕恒的话音,皇上明显对玄清子亲近了不少,如果他这里再不加快行动,等周良保带着潘园主人从越州回来,证明了玄清子确实去过越州摘取蟠桃,只怕皇上会对玄清子深信不疑了;这可不是好事,谁知道玄清子借着仙灵山的名头,会引着皇上去做什么?   易长安也很快想到了里面的关节,想着陈岳才回来小半天,竟然明天又要走,就连今天想两个人好好过的上元夜,也被人中途打岔没能过好,心里既不舍又难过,却还是强撑着开了口:“明天又要赶路,那你快点洗漱了好休息,不然累坏了可不是好玩的。”   陈岳却紧紧箍着易长安不肯松手:“我们一起去洗!上元节我送你的礼物是那盏花灯和我自己,你都说好了收下的……你放心,我不累,我就是想你想得紧……长安,长安好不好……”   男人的气息灼热而危险,像会烫伤人的岩浆,易长安却被那一声低磁的轻唤唤晕了头,舌尖半天也舍不得说出一个“不好”来…… 第324章 熨帖   天际泛出了一片鱼肚白,晨曦微微照亮了窗户。   遮得严实的床帏被轻轻撩开了一角,让外面的晨光隐约照了进来。陈岳侧身撑着,贪恋地俯看着睡在身侧的易长安。   才尝了滋味儿的男人旷了半个月,昨天夜里何止是“小别胜新婚”,直折腾了大半宿才肯放手歇下,可是一想到今天又要走,陈岳心里依旧是万分不舍。   易长安的眼睑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脸颊却是淡淡的嫣粉,整个人如同被精心浇灌的花儿,透出一番茁茁滋润的气息,舒展又明媚。   陈岳这时才悟了女人是花,要靠男人来养的话外音,想到这朵花儿是自己精心养护的,男人的满足感顿时油然而生。   给易长安掖好了被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陈岳出去吩咐了些事,再转回来时,看到床帏已经高高揭起,连忙疾步走了过去按住了易长安的肩:“时辰还早,再睡会儿,节后第一天上衙不用那么准点的。”目光落在她胸前露出的一片白皙上,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来。   白嫩的胸口上还留着青紫的吻痕,让陈岳立时想起了昨夜的旖旎,易长安一声声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春意羞染的脸,媚波轻荡的泪眼,还有那双紧紧缠在他腰身的修长玉腿……   易长安红着脸飞快地将被子拉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胸口,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微哑:“我要沐浴……”都怪陈岳这混蛋,要了一次又一次永不靥足似的,她总觉得那里黏黏得不舒服。   陈岳忙递了一盏温水过来,候着易长安喝了,接了空盏搁在柜子上:“先歇着,我现在就去打热水过来。”   易长安依言又躺了下来,正在睡意朦胧间,陈岳已经转身回来,揭了被子用披风裹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热水都备好了,我带你去沐浴。”   易长安身上只虚虚着了一件中衣,才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即使有披风裹着,也忍不住往陈岳怀里缩了缩:“冷……”   因为疲惫,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跟只小奶猫儿似的缩在他怀里,恁般可怜;刚才撩起又被压下的火一下子就从下腹腾了上来,陈岳飞快地看了一眼漏壶,脚步生风地抱着易长安进了浴室。   披风和衣衫被胡乱丢在地上,还在闭着眼昏昏半睡的易长安刚刚因为被热水的包裹舒服地轻哼了一声,就诧然地睁大了眼。   浴桶里七分满的热水因为两个人坐了进来,已经溢出桶沿哗哗地往地上淌去,陈岳抱着易长安坐在自己腿上,强硬地挤了进去,掐着她的腰慢慢动了起来:“长安,你睡你的……”   他这样子还让她怎么睡?易长安气得一口咬在陈岳肩上,却换来了男人更凶猛地冲撞,浴桶里的水猛烈晃荡起来,很快就将浴室的地面淌湿了大半。   直到易长安脑中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陈岳才低吼了一声,在折磨得他要命的那处释放了自己。紧紧抱着易长安,抚着她光洁的脊背,陈岳长长吁了一声:“长安,我真想把你一起带走!”   易长安胸口的起伏慢慢平息下来,双手捧着陈岳的脸,端正对着自己:“那我辞官不做了好不好?”   “辞官?”陈岳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你不觉得会空负了你这一身本事吗?而且光让你呆在内宅,我怕你会闷死。”   陈岳从来不认为易长安要跟普通女子一样,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他一直觉得易长安跟男人一样,完全可以大有作为,这样的人才困守内宅,实在是太让人可惜!   易长安本来也是事业型的女人,还真做不来这个时代的贤妻良母,刚才也是一时情动说了那样的话;被陈岳这一点,很快就醒回了神来,双臂勾着陈岳的脖子将头倚了过去,喃喃道:“可是我想给你生几个孩子,我们一起把儿女养大……”   一个家,一个温馨的家,家里有长安,有长安给他生的几个孩子,甚至以后,还会有孩子生下的一群孙子,热热闹闹地围着他们说话……   想着那样的情形,陈岳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捧着易长安的脸亲了一口,凤眸中满是认真和坚定:“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以后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我们一起把儿女养大,我还要带着你到处去游览名胜……”   易长安忍不住翘了唇角:“那时候说不定你已经是糟老头子了,还到处走得动吗?搞不好还要三条腿才走得了路呢……”   她的本意是指要拄着拐杖,陈岳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怎么,我的第三条腿不好吗?”   一直没有退出的“第三条腿”很快又“抬头挺胸”起来,易长安连忙站起身来:“不跟你闹了,水都要冷了!我上衙要迟了,你今天也别想出门办正事了。”   陈岳只得深呼吸了几次,“哗啦”一声站了起来,长臂一捞,就将易长安轻松抱到熏笼旁边擦干了水,把先前一直烘在熏笼上的衣物递给了她:“你先穿好衣服,小心别着凉了。”   衣服烘得暖乎乎的,易长安穿着妥帖了,一边对着镜子开始在脸上画些伪装,一边低声问道:“这几天是我容易受孕的日子,你那里有没有可靠的人,帮我抓一副避子药来煎了……”   陈岳早手脚利落地穿好了衣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易长安,只想在分别前多看她几眼,听到她担心这个,忙温声安慰道:“先前忘记跟你说了,我特意找薛院判寻了些避子的丸药过来,昨天已经服过药了——”   易长安正在画粗眉毛的手不由一顿,转脸看向陈岳:“男子用的药?”   陈岳点点头:“对,男子用的,薛院判特意帮我做成水炼丸了;省得你要喝那些苦药汁子,到时对你身子也不好。”   他再想要孩子,现在也不能让易长安生孩子,所以早早就做好准备了。   易长安心里不由一甜,扔了眉笔扑过去搂住了陈岳的脖子,踮起脚亲了亲他下巴:“陈岳你真好!”   现代男人有时都嫌套套碍事,经常让女友去做人流,陈岳却能帮她考虑得这么周全——易长安只觉得衣服上的暖意一直传进了心里,熨帖极了。   易长安主动投怀送抱,陈岳自然是乐意之极,只可惜时辰已经不早了,只能遗憾地抱着她狠亲了一下:“那等我回来,你要好好奖励我!”   男人板着脸时气势狠戾犀利,这会儿却像是讨糖吃的孩子;易长安不由莞尔,低低叮嘱了一句:“你要快些回来好不好?不然这些奖励我就忘了。”   还没别离,已起相思,易长安心头顿生惆怅,这以后陈岳不在燕京的日子,她可怎么过? 第325章 座师   陈岳走后的第二天,吏部尚书周介甫就使人过来私下知会易长安,让她下值后去阁老府里用晡食。   因着周景昊的关系,易长安也往周介甫府上送了一份年礼,不过估量着阁老府里年节时间应该正忙,所以识趣地没有赶着登门。   没成想周介甫竟然使人来唤,易长安忙又备了一份礼,提早了些时辰下衙,进了周阁老府拜访。   周介甫让人把易长安带到了书房来,直接就问道:“我听说你想往刑部去?”   这事头天易长安才跟陈岳说过,本以为他说帮着疏通关系,怎么着也要等他回来了再理这事,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周介甫这里;易长安连忙欠身行礼:“是,下官确实想往刑部去。”   这跟太子殿下在年前跟他说的不一样啊?周介甫轻轻捋着长须,摆手让易长安重新坐下:“虽说你才任燕京府推官不久,但是在夏氏命案、瞒税案和郑郎中猝死案中都立功甚著,我看了你去年的考绩,评的是上上,要挪一挪也是在理。”   这挪一挪自然是指往上走一步了。   “不过——”周介甫顿了顿,“燕京府衙尚只是一处都城,几起案件牵扯的关系已然复杂,刑部却是要复审我大燕三十六州城的死刑案件,包括通政司和敲了登闻鼓转来的各类案子,比之燕京府衙来说,个中更是弯绕极多,长安,你可是想好了?”   易长安毫不犹豫地就答了:“回大人,下官确实想好了。之前下官一时也曾起过惫懒之心,但是郑郎中一案却是给下官敲了一记警钟,让下官想起古代先贤说的一句话来——”   “哦?”周介甫好奇地看向易长安,“长安想到了什么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易长安面色郑重地答了,“长安不才,虽为官却无治政之能,只有些许办案的本事,但是这本事却能让诸多冤情得雪,不使乌云蔽日,坏了这世间的天理公道。   以前是下官想左了,一心只想着独善其身;只是前夜上元节观灯,燕京城熙熙攘攘满街俱是欢声笑语,百姓们只盼着盛世之治,阖家平安。   可是如今前梁余孽尚在暗处蠢蠢欲动,不惜无辜者性命,不择手段地制造混乱想达到他们的野心私利,只盼着政局动荡好趁了他们的心意。   下官若只顾着独善其身,何敢面对那些淳朴百姓,又该置那些冤死的亡魂于何处?所以下官思量再三,斗胆想请大人成全,让下官往刑部过去,可以勘核诸多案情,至少在刑案方面能够堵住一些漏洞,不给那些有心之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周介甫眼睛猛然一亮,拍案而起,“说得好!长安,这是哪一位圣贤所言?”   “这是……”易长安张了张嘴,猛然想起这是清代林则徐的诗句,只得含糊答了,“此人姓林名则徐,不知何朝何代人,下官也只是在幼时,无意在一册闲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   “有如此胸襟,竟不能青史留名——”周介甫击节扼腕,瞥到因为他刚才起身,易长安也陪着站了起来,略想了想就点了点头,“长安既然有此大志,我一定会仔细考虑的,若有消息,过些天我会遣人给你递话过来。”   易长安连忙躬身致谢,正要开口说话,门外有下人轻声禀报:“老爷,夫人问何时可以开宴?”   因着当初易长安把周景昊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关系,周夫人听说丈夫叫了易长安过来用晡食,就令府里开了个小宴,这会儿应该是早准备好了,就等着人过来入席了。   周介甫也已经问清楚了易长安的想法,当下就发了话:“去告诉夫人,即刻开席罢。”领着易长安往正厅里去了。   易长安这才注意到正厅里还有两人带着家眷也过来了,男人正跟周介甫的嫡长子周继祖言谈正欢,女眷则围在周夫人身边言笑晏晏。   见周介甫带了易长安过来,周继祖连忙带着那两人站起身来相迎。   周介甫摆摆手笑着看向易长安:“长安可要我给你介绍?按说你们也应该认识,你们可都是前年的同科进士。”   易长安顿时傻了眼。易梁考了二甲进士的时候,她还在另外一个时空呢,这两人她可真是第一回 见面啊!   见那两人眼神灼灼看来,易长安只得尴尬地抱拳赔罪:“大人,实不相瞒,下官当初新到滁州太平县任职时,因水土不服,曾经生了一场重病,等好了以后,之前的很多事就忘了个七七八八……”   周介甫不由一愣。   那两人中略年长的那位含笑打趣:“长安忘了我们倒也罢了,总不成连我们当年的座师也忘记了吧?”   座师?易长安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一茬,茫然看向那人,脸上一阵发窘:“我们当年的座师……我也确实、确实……”   那两人面面相觑,周介甫却哈哈笑了起来:“长安啊长安,原来你还真的都忘记了;前年春闱,正是老夫忝颜任了主考。”   易长安第一次来府上对他就很是守礼知分寸,他还以为这是因为易长安认他这个座师的缘故;原来竟是易长安一贯的礼节性。这年青人倒是个心性不错的。   易长安脸上却是红了个透。前些天过年时有闲暇,她才恶补过这里的一些官场知识,春闱的时候谁任了主考官,按规矩,那一届的进士都要认他为座师;也就是说,在这里她和那两人应该都是周介甫的座下弟子。   偏偏她当时还并不以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连易梁那届春闱谁是主考官也没去打听。反正她想也想得到,易梁如果真得了座师的青眼,当时也不会被分到滁州太平县任个推官了,所以她来燕京就没想过要去拜会什么座师。只是没想到,这座师竟然是周介甫……   易长安连忙向周介甫躬身致歉:“大人,下官这实在是……不好意思……”   周继祖立即呵呵笑着过来打圆场:“长安,怎么还叫大人,都在家里,该改口叫座师了。”   另外两人见周继祖这样,也知趣地上前打了岔:“原来还以为是同科不须再多说了,如今看来,我们也得跟长安重新介绍一回才行了。”   年约三旬左右有些黑瘦的那一位上前一步先说了话:“在下康茂生,字永盛,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伸手一引指向旁边一位卓有风姿的年青男子,“这位可是我们那一科的探花郎,姓徐名玉正,字瑞松,正任着通政司经历。” 第326章 状元和探花   前三甲中向来是选的里面最俊秀的,皇上才会钦点为探花郎,徐玉正人如其名,翩翩公子如玉如琢,真真担得起探花使这名儿。   易长安连忙行了礼:“原来是状元公和探花郎,虽是同科,我不过忝居二甲,今日倒是得近仰两位的风采了。”   当初要来燕京为官,易长安把跟易梁同科在燕京当官的进士名单又狠记了一回,康茂生这么一说,她立即就想了起来,这两位不就是那一科的状元和探花吗?   这会儿能够一起来周阁老府上赴宴,想来已经成了周介甫这位座师的核心弟子了。   每一科前三甲留京是惯例,状元一般选馆翰林院庶吉士,是没有品秩的,三年后才能散馆选官;探花留京则看职位空缺情况了。   翰林院编修和通政司经历都是正七品的京官,别看这官级不高,但是翰林院清贵,又是储相之所,通政司则是经常能得近天颜,算是天子近臣。   康茂生和徐玉正两人,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就得了这样的职务,即使有着座师周介甫的帮助,自身也肯定是颇具才能的,绝对不会是那种糊不上墙的烂泥。   既然周介甫有心把他们都凑到了一处,易长安自然也着意跟两人结交起来,包括两家的内眷都一起见了礼,这才分宾主坐了。   男女客分桌都坐在了正厅,中间用屏风隔了,周景昊自然也出来跟几位客人见了礼,却是碍于矮了辈分,还是个小孩子,只能坐在下首一桌,见礼之后没办法再凑过去说话,只能连连冲易长安使眼色,满心眼儿里想着让易长安一会儿多留一留。   这几个月易长安不得空过来,周景昊就给她写信,易长安有时间时倒也回了几封,并不把他当一个无知孩童看待。过年那一段时间,要不是听说易长安正在忙着办案子,后来自己又跟着母亲去了外祖家拜年,周景昊差点就要跑去找易长安了的;因此这会儿周景昊看到易长安过来,格外亲切了几分。   大人喜欢钱,小孩喜欢年。这个年一过,周景昊比原来又胖了一圈儿,一使眼色,两只眼睛几乎都快眯成缝儿了,搁在一张胖圆脸上,挤眉弄眼地相当有喜感。   易长安忍俊不禁,回了周景昊一个“稍安勿燥”的眼神,不提防却被坐在旁边的徐玉正看了去,徐玉正不由饶有兴味地笑了笑:“两年不见,长安在地方上历练了这么一回,还真是变了不少,我记得当初——”   不等他说完,另外一边的康茂生就故作无意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初有缘得中同科,只可惜吃了几次酒后大家就各奔前程去了,我还叹惜不知哪年我们才能再次遇上了,没想到长安平步青云,在地方上杀个转身就回了燕京了。   算起来,如今我们这一批同科中,长安是官级最大了,年纪轻轻就已经任了从五品的推官,今后肯定能鸿图大展,今天得座师有心让我们一聚,一会儿我们得借座师的酒,好好敬长安几杯,以后可得互相多照应照应。”   听徐玉正的语气,原来易梁跟他之间似乎并不怎么对付?康茂生的话则半含恭维半点出关系,倒像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大家一笑泯恩仇,今后好抱团一起上?   易长安连忙谦逊了几句,又老实告了罪:“敬座师是要敬的,只是当初我得了那一场重病后,如今再也喝不得酒,一会儿我只能以茶代酒了。”   她也不敢说自己不善饮,康茂生和徐玉正两人跟易梁是一起赴过琼林宴的,万一当时易梁挺能喝呢?   这话一说,徐玉正不由又深看了易长安一眼,眉梢轻轻挑了挑,似乎想说什么,瞥了康茂生一眼,又闭嘴忍住了。   易长安在他府里的时候,在太子殿下面前也是以茶代酒,周介甫听了她说这话倒是并没有在意,康茂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们都无妨的,长安身体要紧。”体贴地让服侍的下人给易长安换了一杯热茶。   状元公就是状元公,这气度还真是豁达。易长安感激地笑笑,安然举茶,先向周介甫敬了一杯:“长安当时病愈后忘事太多,多谢座师宽宏大度,自我来燕京以后几回悉心指点;我就僭越一回,先敬座师一杯茶,回头再跟永盛兄和瑞松兄赔罪。”   周介甫呵呵笑着举杯抿了抿,态度亲切自然地扯起了闲话,不愧是当朝阁老,很快就将康茂生和徐玉正一起拉进了话题圈里;成年男子坐的这一桌顿时聊得其乐融融。   隔着屏风的女眷那两桌上,听到男客那一桌谈笑风生,康茂生的妻子端木氏低声跟坐在自己身边的周继祖的妻子穆氏打听:“早听说易大人断案如神,没想到竟是这么年轻;对了,大太太,怎么今日不见他的家眷过来?”   易长安把穆氏的小儿子、周府的嫡幼孙周景昊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后,穆氏就对她颇为感激,加上周景昊一直念着易长安,她这个当娘的自然着力打听了一番。   这会儿听到端木氏问,穆氏笑着答了一句:“易大人的家眷还在滁州城,因着易大人的孩子刚生下来不久,经不得路途劳累,所以去岁易大人来燕京上任的时候,就没有把家眷带来,听说要等天气暖和了,再遣人把他们接过来。”   端木氏“哦”了一声,掩嘴笑道:“难怪都在京里为官,大家都没听过这位新来的易大人在家中设设宴什么的,想来是家中当家主母不在,他带了妾室也不好操持。”   进京当官,要紧的是赶紧结交人际关系,年前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互相宴请,但是易府却是并没有往外发过一份请帖,确实有些异数。   听到穆氏这么一说,端木氏自然是以为这是因为易长安家眷还没进京的缘故;只要不是没脑子的,谁家会让一个小妾出来操持宴席,接待客人女眷呢?   穆氏却笑着喟叹了一声:“这你可想错了,这位易大人呐,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妾室,听说跟他夫人的感情极好——”   端木氏不由讶然“啊”了一声,又很快笑了笑:“想是地方上不大懂这京中的规矩……易大人倒也是真真爱重他家那一位,怕是想等接了家眷来了再让家中过了眼再说吧。”   数数满燕京城的官儿里面,跟妻子感情再好,也不妨碍纳上一房美妾,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没个小妾在身边,妻子不方便的时候谁来服侍男人呢? 第327章 有喜   易长安的妻子在滁州没想到这一层也就罢了,来燕京以后,总还是要给易长安身边放个贴心人的;倒是难为易长安了,在燕京也有这么几个月了,居然也没想着自己先纳一个进府里来,看来是由着妻子到时候再安排了。   穆氏笑笑并不作声。   她嫁给周继祖,今后就是周家的宗妇,母亲当年面提耳命过,为人妻子,是万不可生嫉妒之心的,只要行止大方得仪,安然坐好正妻的位置,生育教养好嫡子女,管好妾室,照顾好庶出子女,得夫家的尊重才是正理;万没有听说哪家宗妇是耽于情爱的。   至于那些妾室姨娘,颜色再美,再得丈夫的喜爱,也不过是一件玩意儿而已;跟一件玩意儿有什么置气嫉妒的呢?   穆氏先前也是如此想的,只是等她打听到易长安的情况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波动:原来天底下还真有易长安这样的有情郎!却是再不禁着周景昊跟易长安写信了,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几分说不清的羡慕的。   坐在旁边的徐玉正的妻子欧氏不由心中一动,微笑着打趣了一句:“易大人家中的那一位,该不会是河东狮吼吧?要不然定然就是绝色佳人,才让易大人把其他红颜都看成土一样。”   徐玉正年青,他的妻子欧氏年纪也不大,是太常寺卿欧立淳的嫡出小女儿,据说当年在三甲游街的时候一眼看中徐玉正,两人的姻缘颇有些榜下捉婿的味道;性子贯来比较活泼。   穆氏跟欧氏的娘家也很有些来往,也是看着欧氏从小姑娘长大的,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惠敏这话说的,你听听易大人的谈吐,他可像是怕河东狮吼的人?”   屏风那边,易长安正说到当初勘验河中浮尸的案子,也就是被人冒名顶替去了沧州大营上任的那个枉死的仝谦;欧惠敏听着易长安侃侃说到捞了浮尸打算验尸的情况,突然一阵恶心,急忙转头,却是起身不及,只得拿帕子掩了嘴干呕起来。   她动作太快,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汤碗,汤水打翻顿时泼了旁边的端木氏一身,端木氏看也没看自己被污了的裙裳,却是关切地起身拍着欧惠敏的背:“惠敏这是怎么了?”   欧惠敏眼泪汪汪地摇摇头,总不好说是听到易长安说起河中浮尸犯了恶心,只敷衍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一句话没说完,又干呕起来。   欧惠敏先前还是好好的啊,怎么突然就……穆氏愣了片刻后猛然想到了一事,连忙一迭声地吩咐人:“快去把王大夫请过来!”   好好地在人家府里赴宴,结果却要在别人家里看大夫——欧惠敏接过丫环递来的茶水漱了口,满眼歉意地低声跟穆氏道歉。   就是男客那边,因为女眷这一番变故,也停了话语,徐玉正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朝着屏风走了两步,却是碍着其他的女眷也在那边,只能停下问了一声:“惠敏,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坐在上首的周夫人却是微带了笑意:“我瞧着惠敏这样子,莫不是有了罢?”   欧惠敏不由“啊”了一声,还在愣神,听到穆氏在她耳边轻问:“这个月换洗了没有?”   仔细想了想,大概比平常超过了四五天了还没有换洗,欧惠敏脸上不由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忧,低低答了:“超过了四五天……”   好在王大夫就是阁老府养的府医,很快就被请了过来,一搭脉就笑着恭喜:“脉如走珠,恭喜了,这是滑脉,这位奶奶这是有喜了!”   欧惠敏这才去了心里那份担忧,却是喜得一时无措,只知道抚着自己的小腹,片刻后竟然哭了起来。   王大夫的声音并没有压低,屏风另外一边自然也听了个真切,康茂生重重拍了拍徐玉正的肩膀,呵呵笑道:“瑞松,恭喜了!”   徐玉正这才回过神来,脸上也是喜色一片,竟然抱拳傻兮兮地回了一声:“同喜同喜!”   坐在上首的周介甫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瑞松这是欢喜得傻了啊!”   古人特别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来徐玉正膝下还没有孩子?不然也不会知道妻子怀孕后乐成这样。易长安上前也道了恭喜,心思却不自觉地又飞到了陈岳那里。   既然脉出了有孕,徐玉正夫妇两个也不想再坐下去了,跟周介甫告了罪,提前告了辞回家去了。   宴席也吃了大半,因这喜事结束倒也使得,康茂生见状,也带了妻子端木氏起身告辞。   易长安也跟着起身,只是不等她开口,周景昊就急忙站了出来:“安哥,上回你布置给我的功课我已经做完了,你帮我检查检查对错吧!”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冲她眨眼。   易长安笑了笑看向周介甫:“座师……”   周介甫挥挥手:“家里就这小子最是顽皮,又要劳烦长安了。”   听到祖父发话,周景昊一脸笑容地跑过来拉了易长安的袖子往侧门走:“安哥快来!”也不等易长安跟厅里的几人全礼,三两下就把人给拽走了。   康茂生微微垂了眼帘,跟周介甫和周继祖几人再次行了礼,这才带着妻子往外走了,直到出门坐进了自家的马车,才语气温和地跟端木氏说了一声:“我瞧着座师对长安也很是上心,等长安家眷来了,你要多费点心照应照应,也免得她们初来燕京不习惯。”   周介甫座下弟子不少,今日却单单宴请了他们同科的三人,想来是有意让他们这资历最浅的三个多相处相处,如果今后能慢慢进了核心圈子,在朝中也能互相支应,免得互相拆台。   翰林院清贵,向来为储相之所,康茂生一直以为自己与那一批一同过来拜会座师的同科相比,是最得周介甫看重的;没想到当初易长安并没有过来拜会座师,回头杀到燕京来,反倒成了座师青眼有加的人物——   他可不信只凭着周景昊一个周府孙少爷的友情,易长安就能在周介甫心目中占上几成份量。而且当年易长安性子颇有些目下无尘地孤介,如今看来,却像是圆融了许多……   且,易长安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能从一个地方上从七品的推官擢升为从五品的燕京府衙推官,会办案只是其一,说不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入了座师的法眼,这才在暗中出手相助了助,不然易长安的官职哪有升得这么快的?   今天座师有意把他们这同科的三人叫来一起,今后他得好好跟易长安相处相处了!他是与易长安同科的进士,虽然提早散馆得了编修之职,但是如今还只是个正七品呐…… 第328章 远房表妹   明白丈夫的心思,端木氏恭顺地应了:“夫君放心,等易大人的家眷进京以后,妾身定会照应好的;易大人跟夫君本是同科,两家多多行走结交一个通家之好也是应该的。”   想到欧惠敏竟然在周府的宴席上被诊出有了身孕,周夫人和周大太太穆氏还送了诸多贵重的补品过去,端木氏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艳羡:“欧家妹妹成亲近两载,如今终于也可以放下心了。”   康茂生对这些妇人内宅之事不感兴趣,随意“嗯”了一声,往后一倒靠在靠垫上闭了眼休息了。   端木氏连忙轻轻展开一条薄褥,盖在了康茂生身上,想到刚才欧惠敏被诊出有身孕后,徐玉正那欢喜无措的模样,还有周夫人和周府大太太穆氏殷殷送的那么多补品,眼中又忍不住涌出一抹复杂。   到底还是家世好啊……   徐宅。   得知了儿媳有孕,徐太太精神也很是振奋,急急过来嘘寒问暖了一阵,这才拉着儿子徐玉正走了:“惠敏也累了,先让她休息休息吧,玉正你过来,有些事我还要交待你几句。”   欧惠敏心里再是不愿,也不能当着婆婆的面说,她想丈夫也留下来陪着她休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徐玉正跟着婆婆走了出去。   贴身大丫环漱玉忙上前给欧惠敏身后放了个迎枕:“奶奶累了吧,赶紧先靠靠,奴婢给您捏捏脚。”   欧惠敏刚想躺下去,又猛地坐直了身子,紧紧抓住了漱玉的手。漱玉唬了一跳,连忙扶住了她:“奶奶小心,您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呢!”   欧惠敏也赶紧伸手护住了小腹,却急促地低声吩咐漱玉:“马上去找人去春慈院听听,看太太给少爷说了些什么!”   想到太太娘家那边那位过来投亲的远房表小姐,漱玉会意,低声应了一句:“奶奶放心,奴婢省得。”起身唤了另外一名丫环含玉过来服侍,自己脚步轻悄地往徐太太住的春慈院去了。   徐家虽然是地方上的世族,但是徐太太却是早年寡居,这一房就只有她和徐玉正母子俩个主子了。   徐玉正高中探花,被太常寺卿欧立淳看中招婿,在燕京安了家,岳家自然少不了帮着打点,除了一直跟着徐太太的几个世仆,其余大部分下人都是听欧家的话的。   漱玉使人支开了春慈院的满嬷嬷,把负责茶水的二等丫环浣青叫了出来耳语了几句,浣青连连点头,转身进了茶水间端了一壶茶水出来,却是觑着左右没人,一矮身就蹲在了正房的后窗下面。   正房内,靠着后窗的暖炕上,徐太太喝了一口热茶,将茶盏放回了炕几上,开始转入正题:“正儿,如今媳妇有了身孕也不能服侍你,秀茹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我看不如……”   赵秀茹是徐太太娘家的远房亲戚,当初家中跟还是姑娘的徐太太有些来往,因为家中遭了灾,家境败落,赵家贪图聘礼,本来想把赵秀茹嫁给一位富商当继室,赵秀茹死活也不愿意。   不说商人地位不高,就只那富商的儿子都比赵秀茹要大好几岁,赵秀茹想想就觉得恶心。得知有这么一位远房姑奶奶在燕京,赵秀菇当即就说服了家里,紧巴巴地收拾了盘缠,带着一封家书过来投奔徐太太了。   名头自然说的好听,说是家乡有恶霸看上了赵秀茹想强纳入府,迫于无奈只能让赵秀茹背井离乡过来投奔徐太太,至于终身大事,一应都委托徐太太做主,就在燕京择一户人家嫁了就好。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闻名天下知。三甲的名字是传榜天下的,知道徐玉正被点了探花,赵秀茹打一开头就是奔着徐玉正来的。   徐玉正公子如玉,人又年青,赵秀茹心里哪有不爱的?何况徐玉正年纪轻轻就当了京官,听说还是皇上身边的人,赵秀茹早被燕京的浮华看花了眼,一门心思想要留下来。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徐玉正,但是做妾也是很好啊。知道徐太太心里对欧惠敏这个高门媳妇有点忌讳,赵秀茹就格外温婉柔顺,争得了徐太太的喜爱。   徐玉正对母亲很孝顺,一个有太太撑腰的妾室,还怕以后过得不好?以后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这日子肯定就能过得更好了。   何况欧惠敏自嫁过来快两年了一直没有动静,还把徐玉正的两个通房丫头给打发了,万一徐太太忍不下去,以后嗣为大了呢?   所以这半年来赵秀茹格外下了苦功,几乎比徐太太的贴身大丫环还贴身大丫环了。儿子有一个一心靠着自己,因为娘家不得力也只能一心想着夫家的姨娘,徐太太何乐而不为?   先前一直碍着媳妇的娘家不好提这事,如今儿媳都有了身孕了,难不成还要拘着儿子在她房里?这可是妒,是犯了七出的!   她给儿子安排房里人,放到谁家都挑不出这个理。   徐玉正常来母亲这里请安,自然也是经常遇到在徐太太身边服侍的赵秀茹的,赵秀茹长相娇美,人又柔顺,多这么一房妾室,徐玉生倒是无可无不可。   只是想到妻子欧氏为着这个远房表妹,跟自己置了几回气了,徐玉正沉吟了片刻还是没有把话说死:“惠敏正怀着身孕,母亲,这事……我还是先跟她商量商量再说。”   纳个妾而已,儿子竟是自己都做不得主,还不是碍着媳妇的门楣!徐太太心头顿时一口气不顺,早忘记了当初因为娶了个高门媳妇而生出的骄傲感,这会儿只觉得郁闷了。   妇人以柔顺忠贞为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欧惠敏仗着娘家得力,自嫁过来以后,还是时不时地耍些小性子,就连儿子身边的两个通房丫头也要远远打发了去。   如今都怀了身孕了,难不成还要苦了她的正儿?未免也太娇蛮了些!徐太太愈发觉得跟欧惠敏相比,赵秀茹更温顺可爱起来。   她身为婆婆,难不成给儿子赏个姨娘这样的小事也要看媳妇的脸色?徐太太想到往日里赵秀茹三番两次低眉顺眼地劝自己放宽心,别为这小两口的事气着自己,今天她还非要堵一口气,当即就语气有些僵硬起来:   “正儿,也不是我说你,上回你撞倒了秀茹是怎么回事?秀茹后来只说你喝醉了酒被绊着了一下,哭着让我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可是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家,被你那一撞压得扑在一处……”   徐玉正脸上不由一红:“那一回确实是儿子喝多了,秀茹后来不是也说没人看见吗……” 第329章 纳妾   “没人看见不代表你没做过!”徐太太脸色板了板,“秀茹也是知根知底养在我面前的,姑娘家脸皮薄又不敢说话,我们家可不能这么欺负她,怎么也得对她负责,不然我们怎么给人家一个交待?这事,就这么定了!”   听到徐太太在里面拍了板,躲在窗户根儿底下的浣青心里一跳,急忙弓身轻手轻脚地跑开了,一溜烟儿地跑去怀明院报信了。   正闭目养神的欧惠敏听到消息,气得伸手就砸了一只茶盏;她就知道这个惯娇怯的赵秀茹打的什么心思!   什么远房表妹,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来打秋风也就罢了,居然还盯上了她的夫君!什么撞了人不要张扬出去,不过是欲擒故纵,想着夫君对她多一份愧疚之心而已——   就那么个眼皮子浅的村气妞儿,以为奉承好了她婆婆那边,就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婆婆前些时日话里话外没少刺刮自己嫁过来快两年了都没有身孕,还不都是那赵秀茹在背后挑唆的?如今倒好,她有了身孕了,还正好给那贱人倒腾地方了!   漱玉瞧着欧惠敏双目发红的模样,连忙上前劝慰:“奶奶,您可千万不要生气,小少爷还在您肚子里呢,动不得气啊!”   欧惠敏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漱玉:“漱玉,我让你去服侍少爷你可愿意?”   漱玉心里一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奶奶,奴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奴婢只想服侍奶奶一人!求奶奶不要赶漱玉走!”   漱玉自小服侍欧惠敏,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与其做一个一辈子给人当奴才、随时会被主母呵斥甚至提脚发卖的姨娘,还不如以后给奶奶做一个管事娘子,过些年再求了恩典放了身契,岂不比两人共同服侍一个男人更贴心?   漱玉是欧惠敏手边最得力的大丫环,向来稳重贴心,若是成了姨娘,主仆间只怕关系就微妙了。欧惠敏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刚才一时冲动了,见漱玉神色坚决,顺势点了点头:“罢了,难得你一番忠心,去把鸣玉叫来吧。”   四个陪嫁大丫环里面,要论颜色,鸣玉更加俏美几分,所以欧惠敏一向心里不喜,每回徐玉正过来,都暗暗把鸣玉打发去做事了;只是这个时候,她也只能抢先一步出手,把鸣玉抬举起来了,毕竟鸣玉的身契可是在她手上……   赵秀茹刚收到满嬷嬷传的话,带着个小丫头还没走到春慈院,欧惠敏倒是带着漱玉和鸣玉先赶来了。   徐玉正想到刚刚应承母亲的事,心里正有些不自在,连忙上前扶了欧惠敏坐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这会儿怎么又过来了?”   再不过来,你就要给我添一个好妹妹了!欧惠敏心里气得要死,面上却只能死死忍住,笑着看向徐太太和徐玉正:“惠敏自然是为着喜事来的!”   转头看了鸣玉一眼,见她乖顺地走到正中跪下了,欧惠敏这才转回头笑了笑:“惠敏如今有了身孕,自然不好服侍夫君了,就做主给鸣玉开了脸,也免得夫君身边没个贴心人儿照顾。鸣玉,你还不快上前给太太和少爷见礼?”   鸣玉红着脸端端正正给徐太太磕了三个头:“鸣玉请太太金安。”膝头轻移,对着徐玉正又磕了三个头,声音却是多了几分娇羞,“鸣玉请少爷金安。”   只当自己没看到徐太太和满嬷嬷愣怔的脸色,欧惠敏摆摆手:“行了,鸣玉起来吧。今儿晚上你先服侍着,明天要是夫君觉得满意,我就做主抬了你做姨娘。”   居然不用等她怀了身孕再升姨娘?鸣玉心中一阵欢喜,恭恭敬敬又给欧惠敏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站到了她身后。   欧惠敏笑着接过漱玉递来的一杯温开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另外还有一件喜事,惠敏正想跟婆婆和夫君商量商量。”   徐玉正当京官是要名声的,鸣玉被抬了当姨娘,就不好紧着再纳赵秀茹当姨娘了,不然只怕被那些言官访出风来,参他一个轻浮好色,于仕途有碍。   徐太太向来爱惜儿子的名声,没想到一向生嫉的儿媳妇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先前的如意算盘顿时全打乱了;听到欧惠敏说还有一件喜事,压根儿就不想搭理她。   欧惠敏倒也不以为意,只继续说了下去:“惠敏想着,当初赵家让表姑娘进京,总是要寻户好人家的,不然耽搁了表姑娘的青春可怎么行?   惠敏之前也一直托人打听,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恰恰今天却才打听到人——”   今天?今天不是他和欧氏一起去座师府上赴宴了吗,难不成是欧氏在宴席间跟周夫人和周大太太说到了什么?徐玉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欧惠敏:“惠敏打听到了谁?”   见浣青隐蔽地挑起一线门帘,给自己打了暗号,欧惠敏笑着不紧不慢地说了出来:“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已经任了从五品官衔的易大人啊!   他跟夫君年纪不相上下,又同是周阁老的座下弟子,听说年前连破了几件大案,颇得阁老青眼,就是皇上面前也是有名牌的人。   难得是这位易大人家中清净,只有一房妻室,因着刚生了孩子还住在滁州没有跟过来,易大人如今在燕京上任却独居一隅,若是把表姑娘说给他,这些时日进府就能帮着操持家业,也可以帮夫君结一份助力。夫君,您觉得如何呢?”   正走在门口的赵秀茹听到说起的是自己的终生大事,一时不由停了脚步,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刚才满嬷嬷唤她过来时,明明暗示是她可能心愿得偿,怎么这会儿听着,竟是让她给那位易大人做妾?   那位易大人跟表哥年纪不相上下,竟然已经是从五品了吗?而且还都是周阁老的座下弟子……赵秀茹心里不由踌躇起来,看了守在门边的浣青一眼,连忙捋下腕上一只细丝绞股金镯子塞了过去,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   浣青不动声色地收了那只金镯子,装作没看到赵秀茹似的,静默地站在一边并没有通报;赵秀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示意跟着自己的小丫头后退些帮她望着风,自己侧耳凝神听着里面怎么说。   徐玉正没想到欧氏突然提出了这么一条建议,猝不及防下顺着赵秀茹到底是给自己做妾好还是给易长安做妾好的两个方向想了想,下意识地问了出来:“长安竟然没有带个妾室过来服侍吗?” 第330章 天降的好姻缘   欧惠敏笑着应道:“是呢,今天周大太太才说起,易大人许是修身严谨,不仅没有纳妾,就是身边也没有放通房丫头,如今在燕京的事务,俱是他的管家和长随一并打理的。   妾身正想着男人在外面做事,哪里能没个女人帮着操持家宅呢,管家和长随到底都是男子,比不上女子细心,这一想,就想到了表姑娘这里;若是做成了这桩喜事,岂不是天降的好姻缘?”   赵秀茹想当妾,她不拦着,不过别想着当她夫君的妾,别想着仗着婆婆的势来跟她斗!   那位易大人既然跟妻子情深,她就是把赵秀茹送过去,赵秀茹也只是被扔到旮旯里的命,若是易大人喜欢上了赵秀茹,那也是他自己用情不坚,怪不得她这里;说不定赵秀茹还会转过来感激她这边呢!   徐太太这时也顾不得不理欧惠敏这一茬了,连忙看向儿子徐玉正:“正儿,那位易大人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易长安……”徐玉正想到当年的相识,不由有些感慨,“是宣州河间易家的子弟,跟儿子是同科进士。当年琼林宴,他与儿子一同被选为探花使……”   同科进士,在琼林宴中会选出最年轻英俊的两人做探花使,先遣去园中摘下花枝……赵秀茹自知道徐玉正是探花郎以后,是着力打听过这方面的事的,听到易长安也是探花使,想也知道同样是一位俊美的少年郎,心里不由有几分动摇起来。   徐玉正兀自还在里面低声说着:“……后来易长安选了一个偏远的县城为官,听说翻过年后就进了府城为官,到去年年末,因他破案有功,皇上破格提拔他任了燕京,如今在燕京府衙任着推官。   我听座师的意思,说是易长安年前又办了几件大案,年后估计还要给他往上调一调的……”   跟徐玉正差不多年纪,已经是从五品了,马上就还要往上调一调,那岂不是很快就能步入三品大员?赵秀茹的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她以前隐约记得听人说过,三品大员的妾室似乎也是可以有命妇封号的,那可是命妇封号啊!   大概是觉得赵秀茹呼吸声太重,会瞒不过去,浣青瞥了赵秀茹一眼,声音轻柔地跟屋内禀报:“太太、少爷、奶奶,表小姐过来了。”伸手打了帘子。   赵秀茹飞快地稳了稳心神,一脸微笑地走了进来:“请姑母,表哥、表嫂安。”   先前徐太太让满嬷嬷把赵秀茹叫过来,是想告诉她徐家要纳她进府当姨娘的事,这会儿这步骤全都被欧惠敏打乱了,徐太太瞧着一脸温顺笑颜的赵秀茹,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是欧惠敏笑吟吟地开了口:“今儿请表姑娘过来,正是有事相托。刚刚大夫给我诊出有了身孕——”   原来姑母是想着欧氏有了身孕,正好把她说给表哥……只是刚才怎么欧氏又说的是那位易大人呢?赵秀茹心里疑惑,脸上却装作分外惊喜:“表嫂原来有了身子了?真是太好了,不枉姑母初一、十五的去庙里烧香拜佛!”   欧惠敏心中大恨;她有了身孕这事,被赵秀茹这么一说,竟像是全然都是婆婆烧香拜佛的功劳了!赵秀茹既淡化了她这一头,又捧了婆婆一回——   让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几分,欧惠敏漫声应道:“是呢,可亏了婆婆拜佛心诚。只是夫君正想着过两天宴请同年,婆婆年纪大了,我又是初初有身孕操劳不得,这宴席的筹办,只怕还要麻烦表姑娘了。”   欧惠敏三言两语就把徐太太叫了赵秀茹过来的原因给替换了,徐太太心里虽然不悦,到底还是儿子重要,如果把赵秀茹送过去给那位易大人作妾更利于儿子今后的官途,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瞧着儿子任欧氏那般巧言,自己并不开声,徐太太也只得暂时将错就错:“是啊,秀茹,到时家里那一场宴席就麻烦你了。”   赵秀茹连忙含笑应了:“自来燕京就一直得姑母照顾,秀茹正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姑母呢,些许事体哪里就是麻烦了,秀茹还正要感谢姑母给了秀茹一回学习掌家的机会呢。”   听着赵秀茹在那里巧言令色地哄了徐太太开心,欧惠敏心头冷笑,更坚定了一定不能让赵秀茹给徐玉正当妾的心思,心底却立时盘算开来。   她固然期盼易长安确实跟他的妻子情比金坚,但是赵秀茹这么会讨巧,万一得了易长安欢心怎么办?欧惠敏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赵秀茹得意,她得想个法子,让易长安既纳了赵秀茹,又会厌了她……   议定了开宴的时间,和请客的人数,从春慈院出来,徐玉正心绪还是有些纷乱,知会了欧氏一声他先去书房了,回到了自己的澄明院,拿起每天看的史书,却一时又看不进去,索性让人研了墨,执笔亲自写了请帖。   请易长安过来,永盛兄那边肯定也是要请的,还有他在通政司关系好的两位同僚,大家年岁都相差不大,在一处应该也谈得起来,人也不用请太多……   徐玉正刚刚写完那几张请帖,门上突然轻轻敲响,一个娇怯怯的声音传了进来:“少爷,奶奶说怕您在宴席上没有用好,让奴婢给您送宵夜过来。”   “进来吧。”徐玉正随口应了一声,随着门帘一揭,闻到一股清甜的香风扑鼻,这才抬眼看到是鸣玉。   鸣玉本来颜色就生得好,刚刚又着意打扮过了一回,天气虽然还冷,已经穿了一身粉红的轻薄春裳,绣着灼灼夭桃的抹胸束得紧紧的,将胸前的弧度勾勒得峰峦起伏,乌鸦鸦的鬓发衬着粉嫩嫩的脸颊,眉翠唇朱,映着灯火更显得楚楚动人。   徐玉正这才想起之前欧惠敏说给这丫头开脸的事,心里不由一动,伸手握住了鸣玉刚放下碗的那一截皓雪般的手腕,将她轻轻一带。   鸣玉顺势跌入了徐玉正怀里,脸色娇羞地垂头轻嗔了一声:“少爷……”   徐玉正笑着勾起了鸣玉的下巴:“怎么以前我在怀明院里没怎么见过你?可是你们奶奶把你这个美人儿藏起来了?”   “不是!”鸣玉急着否认,睨了徐玉正一眼,轻咬了咬下唇,声音又低了下去,“是奴婢愚钝,不怎么能近身服侍奶奶,所以少爷才少见到奴婢……”   “愚钝?”徐玉正被那一记媚眼勾得心痒,拇指轻轻摩了摩鸣玉水色嫣润的下唇,低头就凑了上去,“唔,那爷少不得要好好教教你怎么服侍人了……”   轻薄的春衫被随手抛在地上,伴随着女子的娇,床榻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书房里一时春光满室,活色生香。 第331章 敬茶   怀明院的正房里,欧惠敏却怔怔拿银调羹搅着碗里的燕窝粥,心里一阵阵发堵。   漱玉打了热水进来,见了欧惠敏那模样,上前低声劝道:“奶奶,夜深了,吃完这碗粥就安置了吧。”   “不吃了,拿下去吧,赏你了。”欧惠敏将银调羹“叮”地往碗里一放,起身要去净面,迎面看着洗脸架上那面水银镜,里面照着自己的面容彷徨无神,忍不住又回头问了一声,“那边院里……”   欧惠敏虽然没有直说,漱玉却知道她指的是哪里,连忙敛目答了:“鸣玉已经送了宵夜过去了,厨房里得了话,已经烧了热水准备送过去……”   烧了热水……欧惠敏心里一阵涩痛。   当年状元、榜眼、探花三甲游街,她在茶楼上倚窗而望,对徐玉正一见钟情。少女心思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仗着娘家家世好,仗着徐玉正对自己的新鲜,一进门就得意地打发走了他的两个通房丫环。   嫡子未降,哪能让庶出子女先出生?借着这个由头,加上徐玉正新入仕途,兢兢业业半点不敢出差池,也没把心思放在女色上,她一直就没有给徐玉正再安排通房丫环。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该多好,谁想到婆婆会接了一个赵秀茹来燕京?她千防万防,却没成想自己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婆婆就火急火燎地要往夫君房里安排人。   赵秀茹上有婆婆亲厚,下有个远房表妹的情份,自己又是个惯会耍乖讨巧的,要是她被夫君纳为妾,今后指不定会出多少妖蛾子;欧惠敏怎么能坐看赵秀茹登堂入室?   欧惠敏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只能先下手为强,到底把母亲特意给她的陪嫁大丫环用到那用途上,可是她心里哪里能好过得了?   先前总还幻想着夫君会想着她今天刚被诊出身孕,心神不宁需要安慰,会让鸣玉退下,过来怀明院正房这边陪陪她,这会儿……澄明院那边已经叫了热水,想也知道夫君已经跟鸣玉两个——   母亲说嫁为人妇,心中不可生妒忌,妾室通房都只是个玩意儿,是爷们拿来开心的,正妻身为当家主母,才是爷们会放在心里尊重的。   可是她刚刚有了身孕,夫君都不过来问问她、陪陪她吗?她更想的不是夫君在心里尊重她,而是他的人过来陪着她啊!欧惠敏有些烦躁地闭上眼,任漱玉给她胸前围上一块大围帕,自己挽了袖子,躬身掬水扑到了脸上。   热水就像是个引子似的,引得她的眼泪一下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混着水珠,涓涓滴滴洒进了铜盆里……   天色渐明,徐玉正神清气爽地由着鸣玉服侍起了身,还不忘在她胸前掐了一把调笑:“爷瞧着你很会服侍人嘛,哪里又愚钝了?”   鸣玉心中欢喜,想到昨天奶奶说的如果少爷满意,就抬了她当姨娘的话,娇嗔了一声,眼波盈盈地斜横了徐玉正一眼:“爷再胡闹,奴婢就赶不及给奶奶敬茶了。”   鸣玉一晚上在百般柔顺,徐玉正心里舒爽,也不想落了她的脸,闻言就正了正衣襟:“走吧,爷就陪你去一趟怀明院,看着你给你们奶奶敬茶。”   鸣玉大喜,连忙跟在徐玉正身后过去了。   欧惠敏刚刚起身,因着翻来覆去地没有睡好,下眼睑一片青色,漱玉煮了鸡蛋包在帕子里帮她滚了眼眶,又多上了一层脂粉,这才遮住了那片青黛。   将将打扮完,小丫环就进来报信了:“奶奶,少爷带着鸣玉姐姐往这边来了。”   欧惠敏怔了怔,垂下了眼帘;看来昨天,夫君对鸣玉很是满意啊,今天还特意陪她过来敬茶,摆明了是给鸣玉做脸。   是啊,纳妾纳色……哪个男人又不喜欢美色呢?   深吸了一口气,欧惠敏扶住了漱玉的手,稳步走进了正房,见徐玉正刚好进来,往前迎了两步:“夫君。”   徐玉正忙上前扶住了欧惠敏:“昨天母亲也说了,如今你有了身子,不用起那么早过去请安,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丈夫容貌俊美,话语关怀体贴,却偏偏……欧惠敏忍下心头涩意,温柔笑了笑:“这时辰也起来惯了;夫君昨夜歇息得可好?”   一眼瞄见鸣玉虽然半低着头,那脸上的春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仿佛刚浸了一场雨正含着雨珠儿盛放的桃花,欧惠敏瞬间又觉得心酸无比。   徐玉正并不知道妻子的心思,惬意笑了笑:“多谢贤妻为夫着想。”回头唤了鸣玉一声,“鸣玉,还不过来给奶奶敬茶?”   见含玉铺了个锦垫在地上,鸣玉连忙上前跪了下去,从奉茶的小丫头手中取过茶盏,高高奉过额头:“鸣玉拜见奶奶,给奶奶请安。”   这一拜,她虽然还是徐家的奴婢,身份却是大不同了。   不过是个身契还捏在她手里的下贱奴才!欧惠敏在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总算心平气和地接过了茶盏碰了碰唇,就搁在了手边的茶几上,手上一只宽边镂空镶粉色碧玺的镯子,搁在了鸣玉手上:   “鸣玉,你虽然以前是我的丫环,但是我把你给了爷,你切切要记得自己身份,须得谦恭柔顺,务必服侍好爷;若是我知道你哪里有行差踏错,服侍得不尽心,必不会轻饶了你。”   这是警告自己要记得身份,记得自己是从奶奶身边出来的人呢!鸣玉心里一紧,连忙柔声应了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欧惠敏这才叫了起:“时辰也不早了,今儿是头一天,走吧,我带你一起去春慈院给太太请安。”   往常这个时候,徐玉正夫妻两个也是赶到春慈院给徐太太请安,然后在那里用朝食的,要是去得晚了,会耽搁徐玉正的上衙时间。   鸣玉连忙跟在徐玉正和欧惠敏两人身后走了,行到半路,心里才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奶奶虽然说了那句抬姨娘的话,可是刚才她还没有明说啊!回头奶奶要是说少爷觉得不满意,先压着自己只能做个通房丫头怎么办?   春慈院正厅,徐太太早得了信,让人摆了饭,见儿子儿媳过来,忙笑吟吟地招呼着两人坐下来:“掐着点儿刚上她们上上来的饭菜,正儿快趁热吃,惠敏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也要多吃些才是。”   赵秀茹早早就过来服侍徐太太起身了,这时立在徐太太身后错眼瞧见鸣玉那一副被滋润过的模样,心里忍不住腾上一股酸意,将手中那块帕子差点没拧成麻花。 第332章 丢丑   欧惠敏早瞥见赵秀茹的小动作,心里顿时解气,特意唤了鸣玉出来:“鸣玉,还不上前给太太见礼?”又笑着跟徐太太说话,“昨儿把这丫头开了脸送到澄明院,倒也服侍得夫君满意,媳妇想着这丫头是个妥帖人儿,也不多耽误,就这么着直接抬了姨娘罢,太太觉得如何?”   这是昨天就说过的事,而且瞧着儿子面带春风,显见得心情不错,徐太太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准的。   鸣玉自欧惠敏一发话,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这会儿见徐太太一点头,眼里的欢喜几乎要飞出来,连忙低了头在徐太太跟前跪了下来:“鸣玉拜见太太,请太太金安。”   徐太太让满嬷嬷拿了个上等红封儿出来赏了,又训诫了几句,怕耽搁儿子的时间,很快就叫了起。   昨夜新郎,今儿本来就有些起晚了,再加上带了鸣玉过去敬茶,时间已经有些赶不及了,徐玉正给母亲请了安就告罪先走了。   欧惠敏候着徐太太在小方桌边坐了,笑吟吟地坐在了徐太太右手边:“鸣玉已经抬了姨娘,以后也不能老是这么叫着名字了,她本姓赵,以后就唤赵姨娘吧;漱玉,你一会儿吩咐下去,把玉澜院收拾出来给赵姨娘,各色份例都送过去,再拨一个小丫头过去服侍。”   这座府邸是欧惠敏陪嫁过来的,地方也还宽敞,徐家还没有姨娘,自然便宜了鸣玉可以单独住一间偏院。鸣玉喜出望外,连忙上前谢过了欧惠敏。   没想到鸣玉本姓赵,如今成了赵姨娘!赵秀茹银牙暗咬,脸上笑得有些僵硬,见徐太太已经落了座,正要上前,欧惠敏已经吩咐了鸣玉一声:“赵姨娘,还不赶紧过来布菜?”   回头看了桌面上几样菜色,还不忘笑夸了赵秀茹一句,“这几样菜都是表姑娘让人点的吧,每回都可着婆婆的心意,也难怪婆婆把表姑娘当府里的小姐一样疼;表姑娘快坐下来一起用朝食罢。”   当府里的小姐,可不是真的小姐……赵秀茹心里哪会不明白欧惠敏的弦外之意?却也只能忍着在徐太太左手边先坐了下来。   鸣玉心头已经大稳,喜气洋洋地净了手挽了袖子上前给徐太太和欧惠敏布菜。见徐太太看了那一碟子虎皮鹌鹑蛋一眼,鸣玉连忙绕到徐太太和赵秀茹中间,伸了筷子去搛菜。   圆溜溜的鹌鹑蛋过了油,本来就滑不溜丢地难搛,鸣玉生怕自己头一天当姨娘布菜就出丑,屏着一口气总算安稳搛起了一粒,正要往徐太太碗里放过去,不提防脚踝突然被人重重一踢,疼痛之下身子一歪,搛在筷子上的那粒虎皮鹌鹑蛋顿时直直撞在了徐太太胸前衣襟上,又骨碌碌地滚落下去,将那一身富贵绣万字不断头纹路的枣红锦衣污了一串儿油渍。   欧惠敏“哎呀”一声,连忙起身站到了徐太太旁边:“婆婆你没事吧?”   侍候在一旁的浣青也簇拥上前,了手帕给徐太太拂拭,只是那串油渍实在显眼,擦是擦不掉的,徐太太只能沉着脸由着浣青扶着她进内室去换件衣服了。   欧惠敏送了徐太太,回头怒目瞪了鸣玉一眼:“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让你布个菜,你倒布到太太衣服上去了!看我怎么罚你!”   鸣玉被先前的变故惊得呆住了,回过神来连忙跪了下来:“太太,奶奶,奴婢不是故意,是——”   她想说是刚才有人踢了她一脚,只是不等她说完,赵秀茹就急急插了话进来:“表嫂千万不要动怒,你如今可是有双身子的人了,为着一件小事,可别伤了自己身子。   再说了,鸣……赵姨娘昨天才开了脸,想是服侍表哥也着实累了,今天一时手足不稳也情有可原。表嫂为着肚子里的小侄儿着想,多宽宏大量几分,就当是为了小侄儿积德罢。”   一早上欧惠敏暗里没少给她气受,逮着这个机会,赵秀茹立即就反将了一军,噎了欧惠敏一把。   你不是让鸣玉叫赵姨娘吗,我就偏要说赵姨娘昨天服侍表哥去了,你自己抬的姨娘,睡了你的男人,结果倒转来还丢了丑打了你的脸,我看你还怎么好意思!   欧惠敏果然恼得脸色胀红,却又说不出话来,瞧着鸣玉还跪在地上,含着气呵斥了一声:“行了,还不快起来,既然表姑娘给你求了情,我也不是那等恶的,这一回就算了,再有下回,我再一并罚你!这儿也不用你侍候了,你赶紧先下去吧!”   鸣玉连忙起身,看了赵秀茹一眼,战战兢兢地走了,直到进了自己的那个玉澜院,藏在袖子里一直捏成拳头的手才慢慢松开;指甲几乎没把掌心掐破。   拨过来服侍她的丫头叫银鹭,正是寻常跟鸣玉关系好的那一个,刚刚上前想跟她道一声恭喜,瞧着鸣玉脸色不对,银鹭连忙转了话头,上前担心地问了一句:“姨娘,出了什么事了?”   银鹭长着一张圆脸儿,性格大方又很会说话,虽然是三等丫头,却跟满府里的很多丫头都玩得好。   鸣玉瞧见银鹭上前,心里转了转,三五句把自己先前布菜时发生的事说了,又撩开裤腿解了绫袜给她看——果然脚踝上已经青了一块。   银鹭不由惊呼了一声:“这是有人想害姨娘丢丑呢!”   鸣玉恨恨然地点了点头,抓住了银鹭的手:“好鹭儿,我知道你跟大家伙儿都说得来,今儿个春慈院里浣青刚好也在,一会儿你抽个空帮我偷偷去问问她,看她可瞧见了是什么人使的小动作!”   其实鸣玉心里也有了几分猜测,当时她站的那方向,就只有赵秀茹和浣青两人在她那一边。浣青当时应该只是站在后面服侍,再说了她虽然跟浣青没有什么深交情,却也更没有什么过节和仇恨。   而赵秀茹就坐在她旁边,之后又急急打断她的话,生怕她说出缘由,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只是她没拿住实处,也不好指认,只能先托银鹭过去问个真切,另外一点,如果浣青也看见了赵秀茹的动作,刚好借着银鹭人缘儿好,把这事给宣扬出去!   赵秀茹之前一颗心都扑在少爷身上,满府的丫环们谁不知道?奶奶才抬举她当了姨娘,赵秀茹这是看她不顺眼,故意来整治她的。   何况奶奶说她是服侍少爷服侍得好,才一开脸就抬了姨娘,结果第一天布菜就出了这么大的丑,这不是狠狠下奶奶的脸子?   赵秀茹这是打着一石二鸟的想头呢,这毒心肠的女人! 第333章 泼汤   下半晌的时候,银鹭果然打听了回来,一五一十跟鸣玉禀报了:“浣青姐姐先前不肯说,后来被奴婢磨不过,才悄悄告诉奴婢了——她当时只看到表小姐的裙摆动了动。”   没看到赵秀茹踢她,只看到裙摆动了动?裙摆动了,那还不是因为赵秀茹在偷偷伸脚!   鸣玉怄得咬了咬牙,瞧着银鹭脸上有些踌躇,忙追问道:“银鹭,可是浣青还跟你说了什么?”   “浣青姐姐当时无意中还漏了一句,似乎朝食里那道虎皮鹌鹑蛋是表小姐今天一早特意让厨房里的人做的。”银鹭想了想,有些犹豫地答了,“她当时自言自语嘀咕来着,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奴婢听着大致是这么句话。”   赵秀茹!好心机!   鸣玉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张俏脸都有些扭曲起来。银鹭瞧着心里有些虚怯,忙补了一句:“姨娘,奴婢当时也没大听清楚来着……”   鸣玉回过神来,连忙缓了脸色,回身取了一个荷包塞到银鹭手上:“好银鹭,幸好有你过来帮我。你放心,等我在府里站稳了脚,一定会对你好的!这个荷包你先拿去,买些果子跟你那些姐妹们吃着顽罢。”   荷包里装了个五分的小银锞子,银鹭欢欢喜喜地收了,想了想又跟鸣玉说了一句:“姨娘,刚才那些话……你不要说出去,不然只怕浣青姐姐会恼了我,以后再不肯跟我玩了。”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鸣玉点点头,让银鹭下去歇息了,自己上了榻靠着迎枕歪着。   这个暗亏,她不吃也得吃了;至于浣青告诉银鹭的话,她肯定不会说出去。有银鹭和浣青这条线,春慈院里有什么动静,她才能早些知道。   不过这一回她虽然吃了这个亏,等下一次,她总要连本带利的讨转回来的!   易府。   易长安刚下了衙回府,墨竹就急忙递上了一封信和一份请柬。   信是何云娘写来的,写了等二月末三月初天气转暖的时候,家里就收拾行装准备动身,这是易长安之前在家书里早就跟何云娘说好的事,易长安早让墨竹做了安排,请了信得过的镖局的人。   请柬则是徐家送来的,徐玉正后日设宴,请她过去小聚。   易长安将请柬收了,吩咐墨竹:“去使人往徐府回个话,就说后一定去。”   她如今想法改了,自然是要在政事上多有些人脉,徐玉正和她是同年,到时肯定康茂生也会去,或者还有一二京中同僚,正是该结交的时候;易长安自然不会浪费这次机会。   到了徐家请宴那一天,易长安提早了些下衙,回家换了一身青竹暗纹刻银丝的锦袍,带着江涛和江浪两个去了徐宅。   正月未了年还在,徐宅门口大红的灯笼依旧挂着,早早就点了灯,一团红光照得门口分外亮堂。   一进花厅,除了康茂生在,果然还有徐玉正在通政司的两位同僚,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听到介绍易长安,大家有心结交,自然很快就谈得融洽起来。   易长安一番闲聊完,恰好康茂生跟徐玉正的那两位同僚接上话,自己刚好歇一歇,端了茶盏呷了一口,慢慢扫着徐家这花厅的布置,一眼扫到隔着侧厅的门口那架精巧的苏绣屏风,忽然觉得有异——屏风后有人在窥伺着这边!   不方便方方出来见客,却躲在屏风后窥伺这边……想来不是徐家的什么正经女眷,指不定是好奇的小丫头也是有的。   不过是徐家治家不严罢了;易长安微哂了一声,并不在意。   少顷就有丫环前来,说是正厅宴席已经备好了,相请诸位去正厅用餐。易长安移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为着以茶代酒的事又跟众人告罪了一番,大家这才兴兴头头地开吃起来。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男人嘛,酒桌上气氛一活跃,说完政事儿,话题也少不了要转到女人身上来,不过有俗有雅罢了。   徐玉正就打着这个主意,打算等大家都有些微醺熟络的时候,再提起之前和欧氏划算好的那个话题,也算是一桩风雅逸事。   没成想易长安身后的一名小丫头瞧着她的茶水已经喝干了,上前来添茶,一个不小心却打翻了汤碗,汤水一下子就斜洒了出来。   易长安飞快地站起身,见自己衣服前襟已经脏了,汤汁淋淋沥沥往下淌着,眼见着有些狼狈,那小丫头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过是被人污了点衣服罢了,在别人家里做客,难不成还要对这么个小丫头喊打喊杀的?易长安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徐玉正忙站了起来:“都是家中下人毛手毛脚的,竟然污了长安的衣服——”   易长安是过来做客的,可不想为着这么件小事让徐玉正生出尴尬,连忙笑呵呵地打了圆场:“无事,让人带我下去整理整理就行了,瑞松你可是主家,可别想着借机逃了酒!”伸手扶了那小丫头起来,“行了,别让你们少爷发急了,还不快带我去整理。”   见她和气,小丫头大舒了一口气,连忙一骨碌地爬起来在前面带路。   大家也不想让这事扫了兴致,见易长安洒脱,也就随意了起来,纷纷起身按着徐玉正坐下了:“长安都说了去去就回,瑞松你今儿个作东,可不许趁机躲了酒!”一桌人重新坐下继续喝了起来。   易长安跟着那小丫头绕过屏风,顺着回廊走了一段,进了后面一间小暖阁。   暖阁里早点亮了灯烛,里面还摆放着火盆,点了熏香,一进去暖意溶溶的沁着甜香,应该就是徐家收拾出来给有了酒意的客人临时小憩的地方。   小丫环手脚伶俐地打来了热水,捧着手帕和胰子奉到了旁边的高几上,恭敬地退了下去。   易长安将手帕浸到热水里,拧得半干了刚在自己衣袍上擦了一下,动作就突然顿住,看了看闭得紧紧的窗户,想了想走过去开了窗户,往外看了看,伸手一撑跳了出去,从外面将窗户虚虚合实了。   凛冽的冷风呼呼一吹,先前在暖阁里被热气熏的那一点燥热很快就散了个没影,易长安的脑中愈发清明起来;刚才有些不大对劲!   那个小丫头,瞧着她打热水送帕子,明明手脚都是极其伶俐的,一般手脚不伶俐的下人,肯定也不会被选来侍候过来赴宴的客人。   可是为什么偏偏站在右边给她添茶水的时候,会那么不小心地带翻了放在她正前方的汤碗呢? 第334章 葳了脚   男人赴好友的宴席,特别是这种三朋好友的小宴,不像女人赴宴那么麻烦,不存在带什么两身衣服的事,而且冬日里衣服穿得也厚实,易长安今儿还穿了一件暗色的衣服,泼了她一身汤,拿帕子擦擦也就看不出了。   把自己单独带到这暖阁来,那个丫头是真不小心,还是故意不小心?   易长安先前只是一贯的警觉使然,不过多个心眼儿总是好的,这头心思还正在想着呢,那头就听到回廊那边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往暖阁这边来了,是个女人!   打扮得清丽可人的赵秀茹怀着有些忐忑激动的心情打了厚实的门帘子,半低了头娇羞地走了进去,一进去却傻了眼:人呢?   先前客人过来以后,她借着要负责好宴席的名头,支开了一小会儿人,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往花厅里偷瞄,一眼就瞄上了表哥和表嫂说的那位易大人。   易大人瞧着不过二十上下的样子,容貌清隽秀美,一身青竹暗纹刻银丝的锦袍将他衬得如松如竹,说话时不疾不缓,又有气势又不显得骄矜;论气质竟是比徐表哥还要引人夺目些。   到底是少年就成了五品官的人!同意是做妾,给易大人做妾岂不是更好?   赵秀茹偷瞄过人以后,心里已经是小鹿乱撞,她花了大价钱,才打听到徐表哥和表嫂商定,如果徐表哥跟易大人谈妥了,就让自己过来暖阁一趟——也算是给易大人相看相看。   先前小丫头一过来示意,早就把自己打扮得分外精心的赵秀茹立即怀着一颗的心过来了;容貌上她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她长相甜美又娇怯,虽然不够端正大气,却正是男人在床第间喜欢的类型,就这样给易长安做个妾还不够吗?又不是要做正妻!   只是赵秀茹千想万算,竟然没想到自己急巴巴地赶到暖阁来,暖阁里竟然空无一人!   明明让人暗中打听到了徐表哥会拉着易大人在暖阁净面醒酒的,该不是人还没来吧?   转眼看到暖阁里放的那盆热水和搁在盆沿上的湿帕子,赵秀茹立即意识到人应该是来过了,不过现在不在……应该是临时结伴去了净房吧?   外面吹风实在有些冷,为着亮眼,赵秀茹又特意穿了一身轻薄的春裳,这会儿一进暖阁,一时暖意上身,就有些不大想动弹了;只是又怕一直呆在这里不太妥当。   在暖阁里团团转了一圈,赵秀茹正想着自己是先出去,等徐表哥带了易大人回来了,再装着无意中撞进来好,还是就在这暖阁里等着,装着葳了脚好,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人来了!这会儿出去也来不及了,赵秀茹立即当机立断,侧身斜坐在椅子上,将自己最柔美的侧面对着门口,半俯抚着自己的小腿,咬着嘴唇往门口看去。   门帘子一揭,一道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半俯了身、轻轻咬着下唇正楚楚可怜地看向门口的赵秀茹,来人愣了愣,连忙走了过去:“表妹,你怎么了?”   赵秀茹正半俯着身子,徐玉正居高临下,眼皮子底下就是她胸前一抹儿嫩绿绣白玉兰的抹胸边,紧紧地束出了一弯诱人的弧度,峰峦起伏,衬着领口露出的那一小片儿玉白的肌肤,让徐玉正嗓子不由一紧,只觉得这暖阁里有些太热了,熏香的味道也有些甜腻起来。   怎么表哥来了,易大人没来?赵秀茹先前还是满怀希望地飞快瞥了门口一眼,却没有看到易长安的身影,心里不免一阵失望,只是当着徐玉正的面却不好说出来,只能顺着刚才的戏继续演下去:“刚才不小心葳了脚,身边的丫头又被我遣去做事了,只好先来这里歇歇。”   “可严重?”徐玉正连忙关切道,“表妹等着,我这就叫人过来——”   要叫了人过来,她就在这里呆不了了!万一易大人只是去了一趟净房呢,那肯定还要回来用热水净手的,自己要是回去了,就遇不上人了!   赵秀茹连忙拒绝:“多谢表哥,我这儿不打紧的,你还是去前面席上招待客人吧,我在这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虽说赵家表妹是为了办好宴席才来了前院,但是自己还没有跟易长安提起那事,赵家表妹要是在这里遇到了人,怕是有碍名声;徐玉正并没有把有意撮合易长安和赵秀茹的事告诉赵秀茹,这会儿自然也不好让她留在这里,毕竟除了易长安,说不定还有别的男客会过来呢?   如果被别人撞进来毁了赵秀茹的名声,她跟易长安的这桩事是肯定不成的了,就是易长安转回来,瞧着表妹一个姑娘家单独在这里,只怕心里也会不喜。   徐玉正心中也自有考量,一时有些发急,不由分说就去拉赵秀茹的手,想把她强扶起来:“表妹,还是我先扶你回去吧。”   赵秀茹正装着葳了脚呢,不防徐玉正会突然来拉自己起身,一下子就被他拉得站了起来,然后一个趔趄扑进了徐玉正怀里。   温香软玉的瞬时就了徐玉正胸膛上,女子幽幽的香气扑鼻袭来。徐玉正只觉得胸口像有一团火“轰”地烧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搂紧了赵秀茹的纤腰:“表妹……”   赵秀茹吃了一惊,正想推开徐玉正,闻到他身上带着些许清新的男子气息,身子竟是莫名,颤颤叫了一声:“表哥——”   只一声唤出,就感觉到被一根紧紧,赵秀茹虽然没经历过,却是朦胧知道男女之事的,哪里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想到表哥竟然会这么急快对自己有反应,一时又羞又忍不住有丝小得意。   两人一时耽于身体的反应,没想到只这一会儿工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帘子一揭,有人笑着走了进来:“瑞松,你还真借着长安想逃酒——”   一个“酒”字才说了一半,来人蓦地收了声,惊诧地瞧着暖阁里紧紧相拥的一对:“瑞、瑞松,你、你们……”   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有一人在他身后讶然“啊”了一声,然后戏谑着开了口:“瑞松兄这是真名士自啊,前头跟我们喝着酒呢,这一会儿工夫就舍不得屋里头的美人儿了?”   却是易长安!   徐玉正连忙推开了赵秀茹,当着自己那名王姓同僚和易长安想解释什么,只是还兀自竖着不肯歇下去,怕被人看到出丑,只能微躬了身子,一时尴尬得不得了。 第335章 寻死觅活   易大人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赵秀茹却是心中一惊,想着自己期待了好几天的事可能就这么要黄了,一时口不择言就喊了出来:“不是!刚才是易大人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赵秀茹却是掰不下去了;但是落在徐玉正那名同僚的耳朵里,却是变了几分意味……   莫非是易大人在这里唐突了美人,徐玉正又刚好赶回来,美人一时惶急,才投入他怀里求安慰?刚才他倒是误会了……   她刚才是在这里,却根本没有跟这女子打过照面,这会儿这女子这么喊出来,分明就是想让人误会!易长安脸色不由一沉;她先前在暖阁外的窗户根儿下听着,大致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先前那名小丫环泼汤就是一个圈套,想来就是要制造自己跟这名女子独处一室的现场……   易长安目光清冷看向赵秀茹;这女子梳的是姑娘的发髻,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也不错,刚才和徐玉正之间是互称表哥表妹,却想用这样的手段来栽到自己身上——想来是徐家的远亲。   赵秀茹被易长安的目光看得一阵心慌,只是刚才叫都叫出来了,难不成还能再描补一句?这会儿只能装着羞恼,低着头轻轻啜泣起来。   美人梨花带雨,遇上别的男子,又是这等牵涉姑娘名声的事,指不定就顺水推舟先应了下来,不管怎么样也是一场风流艳福;偏偏易长安却不接这个茬儿,声音清朗地问了出来:   “这位姑娘,先前我身上被泼了汤,那小丫头带我来这暖阁里整理的时候,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出去净手,也并没有遇上别人。   姑娘刚才却那么说……难不成刚才姑娘是藏在了暖阁里?只是奇怪,这暖阁瞧着并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啊?若是姑娘早早就在这暖阁里,只要出一声儿,那小丫头也不会把我这往这里带啊?”   赵秀茹哑口无言;她能说她等的就是那小丫头把她往这里带吗?   见赵秀茹只顾拿帕子掩了面轻声低泣,依旧是不肯解释半句,易长安心中厌烦,却装出了一脸意味深长的神色:“毕竟这里是外院,今日又是徐兄宴客,人来人往的,只怕会冲撞娇客。姑娘却在入夜时出现在这里——”   话说半句来引人误会是吧?她也会!   易长安这么一说,那位王大人很快也转过弯儿来,难不成今天这一场设宴,竟然还是想着设计易大人不成?可是刚才他进来时,徐玉正刚好和这位姑娘搂在一起……这到底是想设计谁?   赵秀茹被挑破了这一点行藏,心里恼得要命,哭哭啼啼地就要往一边的墙上撞去:“我……我不活了!”听易大人这么一番话,只怕先前自己想的事是绝对不成了,现在她也只有——   “表妹!”徐玉正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了她,“表妹不要做傻事!”   赵秀茹本来就只是做秀,被徐玉正这一拉,顺势就倒回了他的怀里,哭得更是悲切起来。   徐玉正被赵秀茹这么一哭,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心,看向易长安的目光不由有了几分愤懑:“长安,我表妹只是一个弱女子,姑娘家名节要紧,长安何必咄咄逼人?”   “姑娘家名节要紧?”易长安几乎没气笑起来,“所以就活该我被泼了一身汤,被引到这暖阁来,然后——要不是我因为要净手刚好走了,只怕这会儿我就是长了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吧!”   徐玉正既然好歹不分,易长安才不会任由人家把污水泼到她身上呢,她嘴头子利落,三两句就把事情的脉络抖了个清楚。   转头看向跟徐玉正同在通政司为官的那位王经历,易长安继续说了下去:“王经历,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我这还是第一天来瑞松家里做客呢,他家里有些什么女眷我根本就不清楚,也犯不着平白无故地去污人名节。   只是我易长安在这儿有句话要说清楚,我跟我家娘子情深意重,先前早就在岳母灵前发过誓,我易长安的内宅里这辈子只会有我娘子一人,此生绝不纳妾,如违此誓,叫我终生不得为官。   今天这事儿到底如何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今天半点都没有沾过酒水,根本不存在什么酒仗色胆之事,更别说贵府表妹也不过长得略平头正脸了一些,并非什么倾国倾城之色,犯不着引了我急巴巴儿地在你府上就凑过去。   瑞松,你自己摸着胸口问一问,贵府表妹这般寻死觅活,与我到底有何相干?”   易长安说什么不多说,这一大通话下来,还要怎么说?饶是徐玉正素有急智,此刻也呆住了,加上他本来是打算跟易长安提起这事,如果易长安有意,就让人引了赵秀茹过来相个面的,心里也有些心虚,一时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赵秀茹只觉得脸上被打得啪啪响,这会儿连哭都不好意思哭了,臊红了一张脸埋在徐玉正怀里,半声儿都不敢吭出来,更别说像刚才那样寻死觅活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易长安也不想在这里呆着了,人与人气场不合,也没什么再要结交的必要了,当下伸手一揖:“徐兄,王兄,今家中还有事,就此告辞。”   一撩了门帘子出来,易长安脚下不由一顿,见欧氏领着两个大丫头站在暖阁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易长安也不想多说,向欧氏拱拱手行了礼,不出一声地走了。   欧氏双手拢在宽袖里,回头看着易长安挺拔的身形愈走愈远,片刻后回过头来,心里暗叹了一声,扶着漱玉的手走进了暖阁,一眼看到赵秀茹正伏在徐玉正怀里,眼睛不由一缩。   两人的身形都没有动,难不成刚才赵秀茹竟是当着人的面就跟丈夫这般……一口浊气猛地涌了上来,欧氏忍不住偏过头干呕起来。   徐玉正这才回过了神,急忙推开了赵秀茹,过来想扶住欧氏:“惠敏,你没事吧?”   一股酒味儿混着暖阁里熏的甜香扑鼻而来,欧惠敏心里更是发絮,用力将徐玉正一推:“你走开——”不等再说什么,已经吐了出来。   王经历瞧着眼下这情形,知道不好,后悔刚才怎么就没跟着易长安一块儿出去,此刻只能脸上讪讪地说了一句:“瑞松,既然你家中还有事,我也不多打扰了,告辞。”疾步往外走了。   今天这一场宴席,怎么就办成了这样呢?徐玉正连忙跟着追了出去,也不知道描补着说了些什么,两人很快走远了。 第336章 交待   熏香混着呕吐的气味儿,漱玉也觉得胸闷欲呕,忙推开了窗户,让外面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又喊含玉倒了温水来给欧惠敏漱了口,这才小心扶着她坐了下来:“奶奶,小心身子。”   赵秀茹这时早回过神了,易长安那一头是别想指望了,可是表哥当着人的面儿将她抱在怀里,这一头可是再不能打脱了;斜睨了鸥惠敏一眼,自己也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拿手帕遮了半边脸,又低低啜泣起来。   她现在不能急,反正刚才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吃亏的是她这里,她这么个弱女子,总得有人为她的名节负责的,何况姑姑徐太太心里本来就有那一层意思……   好好一场宴席,最后宾主不欢而散。   徐玉正闷了一肚子气把康茂生几人送到了门口,刚刚折回来,就看到满嬷嬷过来相请:“少爷,太太请您现在过去。”   春慈院正厅里,徐太太几人的眼睛就都看了过来。   徐太太脸色倒还算平和,欧氏的脸上就不怎么好看了,简直是寒风凛凛,至于新任姨娘鸣玉,因着她一直低着头,徐玉正根本没看到她的眼里几乎含了淬了毒刀子,一刀刀只想扎死还坐在一边低声啜泣的赵秀茹!   见儿子进来,徐太太摆摆手轻叹了一声:“今儿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儿子和儿媳商议的要把赵秀茹说给易长安做妾的事,她是知道的,心里也同意,可是这好好的事儿,怎么弄得易大人气冲冲地走了呢,剩下的几位大人也是不欢而散……   挥手让下人人们都退了下去,徐玉正这才低低开了口:“儿子本来想着,易长安家室在外,自己孤身一人住在燕京,家里没个女人帮他照应,想着给易长安和表妹牵牵线,没想到……”   当下把自己赶到暖阁后发生的事说了,当然自己那一时的反应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就是赵秀茹伏在他怀里的事,也是因为为了阻止表妹寻死,一时用力过猛而已。   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冷静,这会儿徐玉正说起事情来,自然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徐太太哪有不信自己儿子的,眼睛就看向赵秀茹:“秀茹,你来说说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今天赵秀茹是不惜血本,给那为她通风报信的小丫头塞了十两银子的,心里打量着那小丫头应该是不会把话漏出来,听到徐太太发问,低声带着泣音慢慢儿说道:   “姑母,我是第一回 操办这样的宴席,因着怕席上会有什么纰漏,想着过去问问负责席上的小丫头们,没想到走到暖阁的时候不小心葳了脚,只好先进了暖阁里歇一歇。表哥也是一时关心我,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会引出那些误会,都是我不好,害得表哥受人误解……”   赵秀茹半垂了头拿着绣帕轻轻拭着眼泪,眼皮儿哭得粉光融融,看起来好不可怜;想到先前在暖阁里的那一团儿温香软玉,徐玉正的心里不由动了一动。   徐太太又唤了几个小丫头过来问了话,也没有问出什么究竟来,只能就这么着囫囵算了。   想到儿子当着同僚的面把赵秀茹抱也抱了、搂也搂了,总得为女孩儿家的名节负责吧,这兜兜转转的,又给绕回来了,早知道如此,当初何必还生出这么一起子事,没的让儿子在外的结交受了影响。   徐太太暗吁了一口气:“行了,这事儿这会儿也算过去了,不过到底对秀茹的名声有碍,惠敏,你看这事——”   她留了半截话没说,如果欧惠敏是个贤惠的,少不得要把话头子接过去,宽容大度地把赵秀茹的身份给定了。偏偏欧惠敏心里窝着一团火,就是不肯接这个口。   徐太太不免有些下不来台;赵秀茹却在此时微微往下移了移帕子,一双含泪的多情目悄悄往徐玉正这边轻睨了一眼。   徐玉正心头一热,也不拿眼色去示意妻子说话了,自己直接就开了口:“母亲,这事已经这样了,儿子说什么也得给表妹一个交待,求母亲赏儿子一个体面,明天就在家里办一桌酒席,正式纳了表妹罢。”   这话一说,赵秀茹顿时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一片红云浮起,忸怩起身站了起来:“姑母,表哥,我……我先走了!”   说到了自己的亲事,姑娘家还坐着不动,那就太不矜持了,反正这事儿,姑母乐意,表哥开了口,也由不得表嫂说一个“不”字了。   赵秀茹婷婷袅袅地走了,却把欧惠敏气了个倒仰。偏偏徐玉正还带了丝不满地看了过来:“表妹今儿受了委屈,你这个当表嫂的不说安慰,就是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了么?”   受了委屈?赵秀茹那样子,恨不得立时滚进男人怀里去,这就叫受了委屈?想到先前易长安那一番不纳妾的铮铮之语,再看一眼丈夫这一副温柔多情的模样,欧惠敏只觉得满胸都恶心得想发呕。   徐玉正因着今天这一趟宴席算是办砸了,跟易长安那边算是断了交情,通政司的两位同僚那里明天也要多去描补描补才行,正在心中不悦,瞧着欧惠敏板着脸不答话,心头也忍不住生了恼,声音更是生硬了起来:   “虽是母亲赏的体面,明天你这个当主母的也不能偷懒,那桌席面就由你操持起来罢……”   话没说完,就被欧惠敏一口打断了:“我这才怀了身孕呢,大夫说了不能劳累,再说了,明天我嫂嫂还要过来看我呢,不就是纳个妾在家里摆桌酒吗,让赵姨娘操持也是一样的!时间不早了,请婆婆和夫君安,我也要早些回去休息了。”唤了漱玉进来,扶着她的手起身就走了。   正厅里只留下了徐氏母子和鸣玉三人。徐玉正虽然脸色不好,想着欧惠敏正怀了身孕,也不好追上去跟她计较什么,直接就吩咐了鸣玉明天让厨房办桌酒席。   鸣玉恭顺地低头答应了,等出了春慈院,才松开了藏在袖中一直紧紧握拳的手,眼中一片狰狞;怎么会出了这个岔子!   明明自己都划算好了,在暖阁的熏香里也加了料,等小丫头缀儿引了那位易大人过去整理衣服,赵秀茹就被跟着引过去。   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又吸了那香,少不得会做出些有讳名节的事来,到时再被人一撞见——   易大人是来徐家做客的,结果出了这事,即使把赵秀茹领了回去纳了姨娘,他跟赵秀茹本来就只是两个陌生人没有感情,以后每见她一面,就会想起一回当天的尴尬羞辱。   男人不会想着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会记着是赵秀茹让他丢了面子,哪里会让赵秀茹有好日子过?   可是,事情到底是哪儿出现了偏差了呢?那个的赵秀茹,怎么没缠上易大人,却滚进了少爷的怀里呢?害得这府里又要多了一个姨娘…… 第337章 蟠桃核   宴席第二天,徐宅里头多了一个秀姨娘的事,根本就传不到易长安的耳朵,就是听说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倒是今天就收到了自己去刑部的调令,让易长安还是吃了一小惊:这速度,也真是杠杠的啊,往年不是要到年后二月里才陆续左右迁黜吗,如今正月还没过完呢,自己不会是第一份儿调令吧。   而且调令上写的是调任刑部员外郎,从她现在这个从五品一跃成了从四品,又是直接跳了一级……   瞧瞧人家这擢升的速度!宁玉堂一眼看到那份调令就眼皮子直跳,心里万分庆幸自己跟易长安的关系处得还不错,就冲易长安这来势,指不定还不到三十,人家就已经能够登阁入相了,自己以后还要多借着易长安的光呢!   不等易长安说起交接的事,宁玉堂就赶紧先恭喜了几句:“我正想着易大人来了以后,我这里不知道有多轻省,没想到易大人这颗明珠,早早儿又被人撷了去,以后更是要步步高升了!”   其实易长安这个推官只管着刑狱的事,就是破了些案子罢了,宁玉堂身为燕京府尹,人丁赋税什么的,手上抓的庶务一大把,随时又要提防着燕京城里各种牵七扯八的关系,决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   宁玉堂这么说,不过是让大家面子上好看,也让易长安心里舒服罢了。易长安心里明白,也承宁玉堂这个情:“多谢宁大人吉言,长安在府衙里这段时间,也多亏了宁大人照应,还请大人拨冗,晚间容我设宴相请,一酬大人的关爱之情。”   听着易长安话说得漂亮,自己面子也得了,宁玉堂呵呵笑了起来:“长安擢升,该是我请你才对。这个你可别跟我争了,今天晚上这一餐酒,我一定要请的!   我们兄弟两人情分不同寻常,也不必去那些正经宴客的酒楼,正好我知道新近有处小店开业,菜品味道却是一绝,晚间就定在那里吧;长安可不许再跟我抢着作东,不然就是升了官看不起我了!”   见宁玉堂说得坚决,易长安只好受了他的好意,除了府衙里几位交情不错的同僚,特意还叫上了旷扬名和方未两人,晚间提早些时间下了衙。   宁玉堂说的地方就在燕渠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此时垂柳已吐米粒大的绿芽,临水迎风,倒也有了几丝春意。   胡同窄小,马车不能进去,好在店家在外面专门沿墙搭了一溜儿车马棚子,方便食客们停车。   旷扬名和方未同车而来,坐在靠外的位置,等两人下了车,易长安刚从马车上探了个头出来,就被一物“噗”地打中了额头。   候在马车下面的江浪和江涛不由黑了脸,一人急忙去查看易长安有没有受伤,一人飞快地往那飞物的来处奔去:“什么人敢冒犯我家大人!”   易长安揉了揉额头,对江涛摆了摆手:“无事,没什么大碍。”弯腰捡起了打中自己额头后掉在车沿上的那个小东西,见是一枚扁圆的果核,不由愣了愣。   这东西她认得,以前局里有位退休的老干警,就喜欢盘这核儿,这果核的模样……应该就是蟠桃核儿。   只是这枚蟠桃核儿应该并不是拿来盘玩的,核缝中还有些许黑色的东西,像是没吃净的果肉沾了尘土……   易长安不由心中一动,一撩袍角跳下了马车,攥着那枚蟠桃核儿向江浪那边看去。   江浪已经拎了一个一身肥肉的小孩儿过来:“大人,就是这小屁孩乱扔东西砸了您——”   小胖孩子衣服虽然不是锦缎,但是质地也不错,可以想见他家里家景应该还是富足的;只是有些缺了教养,这会儿还在江浪手里挣着,还试图给江浪踢上一脚:“王八蛋,快放开我,再不放我就让我爹找人来打死你!”   江浪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青人,见这孩子这么皮,明明乱扔东西砸了人,还敢口出恶言,脸色不由一片黑沉,只等着易长安发话,就打算好好修理修理这熊孩子;既然他家大人有养无教,他可不介意让这熊孩子以后乖一点!   易长安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随意吩咐了江浪一声:“算了,不过一个小孩,没得跟他计较,好在我也没事,把他放了就是。”   就这么一声斥责都没有就放了?江浪看了眼那小胖墩儿,有些不甘地松开了他的衣领:“算你好运,碰上我家大人心情好!”   小胖孩儿一得松了劲儿,立即一溜烟儿地跑远了一段距离,觉得江浪应该够不着他了,回过头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你大爷的!”飞也似地跑进自己家门里,砰地用力关上了门。   这没教养的熊孩子!江浪气得额头青筋直冒,正想赶上去重新把人拎回来好好教训教训他,易长安却厉声喝住了他:“江浪,不得莽撞!你过来,我有事要你即刻去办!”   江浪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两步,听着易长安附耳低声几句吩咐,眼中微微露出讶然,一晃之后又恢复了平静,连连点头应了是,转身飞快走了。   易长安这才回头冲旷扬名和方未笑笑:“无事,我们走罢。”一行人径直往胡同里走去。   胡同最尽头处就是宁玉堂说的那家小店,门脸儿瞧着小,进身却是长,沿着燕渠边上搭了一溜五间雅间,吊脚楼建筑让雅间还有个宽敞的阳台架设在水面上,天气不冷的时候,可以把酒菜都摆到阳台上来,看着阳台外的青柳,青柳下的碧水,自有一番赏心怡人之处。   更绝的是小店的拿手菜是驴肉,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味道鲜美,且补气血、益脏腑。   鲜滑的带皮驴腩肉白切,先用药材泡过,再入老鸡、姜片、八角和香叶滚熟,搁在冰块里头急冻过冰,切片蘸了酱汁儿,驴皮弹牙绵滑,驴肉鲜嫩可口。   更别说还有加了腐竹、姜片红焖出的驴肋骨,炖了萝卜进去的卤驴肠,洒了芝麻辣末儿的驴肉火烧……一桌子菜吃得大家口角流油,大呼过瘾。   自己挑的食肆得了称赞,宁玉堂自然是颇觉得脸上有荣光,劝了一圈儿酒,回头瞧着易长安已经搁了筷子,心里不由一个咯噔:“长安,可是菜品不合胃口?”   易长安连忙解释:“菜肴味道极佳,主要是我吃饭速度快,加上你们饮酒,我偷着赶紧吃菜——”说着轻轻拍了拍肚子,“早就比你们多吃了不少好吃的了,宁大人可别以为我在这桌子上会谦让!”   她话里说得毫不见外,宁玉堂顿时放下了心,又劝了两句,见几名下属过来敬酒了,只好先端杯迎上。易长安笑吟吟地举着茶杯示意,看着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心思却有些不宁,其实她确实是有些食不知味,她让江浪去打探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消息回来…… 第338章 难处   吊脚楼的木板被人咚咚踩响,声音急促,易长安心里突地一提,下一刻就见江浪推开了雅室的门:“大人,府里有些急事——”   这是查出线索来了?!易长安急忙站起身来,飞快地向在座的几位同僚拱了拱手:“对不住各位,我府中有些急事,要先行一步了,等过两天我再作东向大家赔罪!”格外又向宁玉堂道了一声罪,急匆匆地先走了。   “易大人的家眷应该还没接到燕京来吧?”瞧着易长安火急火燎的背影,座中一人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声,“也不知道易大人府上出了什么事……”   如果有个由头,过两天也好过去探望探望,一来二去的,把关系继续稳固下来。   旷扬名和方未对视了一眼,心里有几分疑惑,先前想着酒酣耳热的时候再跟易长安略微提一下想跟着他的事,这会儿怕是要耽搁几天再去拜访了。   宁玉堂笑着招呼大家继续开吃,眉心处却不觉拢上了一丝忧绪。   先前出来的时候,江浪和江涛两名长随都是跟在易长安身后的,等到了地儿,却只见江涛不见了江浪,这会儿江浪却急吼吼地赶了过来,只推说易府有急事……   易长安家眷不在这里,再有什么急事也是有限,只怕是——不过易长安办案子向来沉稳有度,该不会是又出了什么大案子吧?   易长安飞快地带着江浪江涛上了马车,正想吩咐全通把马车赶快一点,透过门帘缝儿一眼看到先前那小胖孩子进的宅子“吱呀”一声开了门,有人提了个灯笼走了出来,下意识地就把话咽了回去。   所谓关心则乱,陈岳为着那个仙灵山玄清子的事出京暗访了,她只想着赶紧给陈岳帮上一点忙,刚才倒是一时急躁了,好在今天一起坐席吃酒的那几人都还有几分交情,应该猜度不到哪里去。   稳了稳自己的心情,瞧着马车已经转到正街了,易长安才低低吩咐了一声:“去杏花街!”   东宫,如云殿。   燕恒将手中的玉管紫毫轻轻搁在笔洗上,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闭了眼。   那天周介甫问过了易长安的意愿后又特意来问自己,虽然有些惊讶易长安怎么会改了主意,但是听了周介甫颇为感慨的那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之后,燕恒倒是并未再出声,轻轻点头,算是默许了。   周介甫回去后过得两天就用了印,算起来今天升迁的调令应该已经下到了易长安手里,也不知道易长安这会儿在做什么,不过得偿所愿了总该是高兴的吧?   门帘儿被人轻轻撩起,立在门边等着服侍的庆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徒弟杨平正挤眉弄眼地给他使眼色,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脚步轻悄地走了出去,片刻后又飞快地走了回来,躬身低低在燕恒耳边禀报:“殿下,易大人正在杏花街那宅子里等您——”   燕恒心里不由一跳;是易长安明白了什么,专程过来给他道谢的吗?   只是下一刻,庆吉的话却让燕恒微微变了脸色:“说是有紧急要事急着要跟您禀报!”   上一回易长安找到庆吉在杏花街的私宅,也是因为有紧要的事,那件事若不是易长安先来报讯,他会被武府拖累到什么程度还委实难说。   今天易长安又突然让人递了信进来——   燕恒飞快地起身站了起来:“替我更衣!”   杏花街,易长安喝完了第二盏茶的时候,燕恒急匆匆地赶到了:“长安,出了什么事?”   易长安忙把包在帕子里的那枚蟠桃核儿取了出来:“殿下,今天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个——”   燕恒疑惑地看着月白色帕子里包的那颗脏兮兮的小玩意儿:“这是?”   “这是蟠桃核!上面黑色的,是核缝中还没有腐烂的桃肉沾了尘土。”   易长安刚说完这一句,燕恒的脸色立时肃正起来:“长安,你是在哪儿发现了这个?!”   冬日蟠桃只有越州潘园会进贡到皇宫来,到现在为止,潘园的主人连着今年新进贡的蟠桃都还在进京的路上呢,易长安却在燕京城里发现了新鲜的蟠桃核——   想到之前易长安说的那些个欺瞒招数,只要能找出燕京附近种的那株蟠桃树,燕恒就能大致肯定那个玄清子就是个假真人!   易长安忙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江浪打听到那户人家在西山的一处庄子上当管事,因着天色已晚,不便再出城细细打听了,所以先回来禀报了我……”   燕恒双眼不由熠熠发亮:“之前你提醒我的那些事,我已经着人细细查了,虽然没有证据,不过宫中确实是有人给玄清子私下传递过东西;如果这蟠桃的事能够查证出来——”   再加上陈岳那边要是还能找到证据,那就可以办成铁证了!   易长安连连点头:“是,只是我手头的人手不够,还得请殿下派人去详查才行了。”   事关重大,燕恒当即就唤了董渭进来,把事情仔细吩咐了下去,又格外交待了勿要打草惊蛇,这才微微落了些心。   见天色已然不早了,易长安连忙起身告辞,燕恒心里挂着事,倒也没有多留,只是将易长安送到了书房门口:“今儿个已经收到去刑部的调令了吧?长安打算何时交接上任?如果有什么难处,只管让庆吉给我托话过来。”   易长安不由踌躇了一下。   今天在酒席上,旷扬名和方未两人都是心里有话的,只是没有找着时机明白说出来,不过打边鼓说了几句,有些想跟她走的意思。   之前想着去刑部的时候,易长安就仔细考虑过今后的路要怎么走,最好是她能直接带一支小团队,全是自己的人,那以后办案就放心多了;只是大燕朝并没有这样的成例……   燕恒一直注意看着易长安,自然把她的犹豫看在了眼里,心中一动,声音不由放柔了几分:“长安,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跟我说就是。”   易长安并不是什么忸怩的性子,她现在已经算是在太子殿下的船上了,这个忙燕恒能帮就帮,不能帮,她说出来也不会少块肉,因此直接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殿下,我想带几个人一起过刑部,组建自己的一个办案团队。”   用人肯定是要用自己人才放心,这一点搁谁心里都明白;不过像易长安这样要带一呼拉人过去打造自己的办案团队,燕恒还是第一回 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沉吟起来:“一个团队么……” 第339章 豆腐西施   易长安连忙把一个精细分工的办案团队的运作方式跟燕恒说了个大概,怕他太过为难,灵机一动还想到一个主意:   “对了,我看我们大燕朝各处衙门里的仵作水平参差不齐,我可以先办一个教学班,给他们紧急集训几个月,从中选出一二优秀人才入职刑部。   这样一来,既可以充实刑部的力量,也能让刑部在核案中更为严谨专业。为了办这一期教学班,先抽调几人给我打打下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等办完了班,大家也磨合得差不多了,再借口需要人才把人都留下来,这样就更顺理成章了;也免得自己一去就拨拉了人过去,会惹了别人的眼。   易长安调任刑部,本来就是因为她极擅办案,她愿意把自己的本事教授出来,这对朝廷委实是一件好事!燕恒心中计议停当,当即就点了点头:“好,回头我跟周大人那边知会一声,你过去后就先分派你这个差事!”   这么容易?燕恒竟然一口就定了?易长安眨了眨眼,心里顿时欢喜起来,急忙拱手行礼:“多谢殿下!”   燕恒瞧着她是真心欢喜,一双清亮的黑眸里似乎要开出花儿来似的,让人心头微荡,不由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止了她的礼:“长安跟我还客气什么呢。”   易长安微微一僵,飞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刚燕恒那亲热劲儿有些不太对啊,自己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吧,不然的话,燕恒身为太子殿下,知道自己是女的,还不麻溜儿地把自己给料理了……易长安心里头犯着嘀咕,疾步先回去了,一回到家,江涛就给她递了一封信笺过来。   火漆封口处印着一个小小的“山”字,易长安心里急跳,发话遣走了江涛,急忙把那封信拆开。   大概是怕有万一,薄薄的信笺上只有短短六个字,字迹清峻飞扬:“安勿念念长安。”从头到尾没个句读,易长安心里却舒了一口气,又不知不觉泛出丝丝儿的甜来。   安,勿念,念长安。   陈岳这是给她报了个平安,又告诉她,他在想念她,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差事,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天色刚明,忻王府。   燕慎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一封密信,轻轻自语了一声:“跟丢了?”   身边的大太监郑阳瞧着燕慎脸色不虞,小心地垫了句话:“那陈岳在锦衣卫办了十来年的差,最是老奸巨猾的一个人,这一趟出去行事又格外谨慎……”   出去办差的林广寿是他的干儿子,不到万不得已,郑阳还是要拉着他一把的。   “你懂什么!”燕慎轻轻哼了一声,“现在这关头,才最是要注意。你最近也扫听了没有什么在办的大案,陈岳才把郑郎中那起案子办完,这乞丐还有个三十夜呢,大过年的他也不说多休息几天,回到燕京打个转儿又出去了——就怕是手上的案情非同小可!”   郑阳心里不由一紧:“难不成……不会啊,为着这事儿,前前后后殿下你也筹划了好几年,奴才瞧着应该是各处都妥妥的,不应该啊!”   自己前后几年,机缘巧合才定出了这条计策,燕慎也觉得不会被人识出根底,但是事情关系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想到陈岳是出了燕京城往南去的,燕慎一时也有些心神不定了:“你赶紧再派几个人过去,瞧瞧那一个躲好了没有!告诉他如今风声紧着,他要是敢出屋子半步,别怪我让人摘了他的脑袋!”   只要那人藏得好好的,燕慎就不信了,陈岳如果真是为着这个去的,再厉害还能钻沙里把人给揪出来!   郑阳连忙应声下去了,小半刻的功夫,一名不起眼的小采办管事就急匆匆地赶着青油马车从王府角门走了,却是脸色不好地进了一家香料铺子:“掌柜的呢,怎么把上次卖我的货都弄错了!”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面点头哈腰的将人迎进了后面去:“这位爷,小店点的货品向来严谨,爷您看是不是哪里出了差子……”   等到了后头,掌柜却肃正了一副脸色:“主子有什么吩咐?”   小管事凑近了些,声音几乎细如蚊呐:“主子让马上派几个人……往……那边去,告诉他不许出屋子半步,不然就……”   掌柜连忙应了:“回请主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一定把事情办好!”送了小管事走了,回头就叫了几个伙计过来,“刚才我盘了盘库,店里有几样东西缺货,你们即刻收拾东西,马上就出发。”   再是马上出发,住在店里的伙计倒还罢了,家在外面的伙计总得回家归置归置。领头的一个看了大家一眼发了话:“给你们半个时辰,辰时两刻,我们在南门集合!”   大家轰然而散,回家的赶紧回家收拾,拾缀马车的赶紧拾缀出了两辆马车。   蒋兴言如今还单身,就住在店里,飞快地收拾好了马车,借口去收拾行李,瞧着人不注意,一溜烟儿从窗户跳了出去;胡同口新来了一个豆腐西施,不仅做得一手好豆腐,更是长得人比花娇。   本来他也勾搭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没有到嘴,这一趟出去还有些日子,他得先让那俏娘们安安心,免得他一回来这娘们儿勾上了别人。   田娇娘以手掩唇,打着小小哈欠,刚刚打开了门脸儿,一道人影就刷地冲了进来,“砰”的一声把门给重新关上了。   田娇娘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来人,这才一掌拍了过去:“死人,一大早的你做什么呢,吓得人家心都快跳出来了!”   “真的,那我给娇娘摸摸!”蒋兴言调笑了一句,上前就把手探到了田娇娘怀里。   田娇娘连忙退后了几步:“作死呢你,一大早的你吃了药了,我告诉你——”   “娇娘——”触手的丰软还没摸出个味儿就想逃离,蒋兴言哪里肯放,一步上前紧紧搂住了田娇娘,“娇娘你行行好,可怜可怜哥哥罢,哥哥马上要出远门了,这一走也不知道得多少天——”   “你少我骗人!”田娇娘羞红了脸,用力推着蒋兴言胡乱在自己脸上拱的嘴,“死人,我虽然是个寡妇,也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你当我是那暗门子呢!什么出远门,就是想来骗我占我便宜!”   “娇娘,没骗你,真没骗你!”柳条儿一样的身段搂在怀里,蒋兴言气都粗了几分,本来时间就紧,田娇娘要是再推推阻阻的,那就赶不及了,想也不想地就张口说了,“掌柜的要我们去禹州进点白芷,马上就要出发,我是抽着空儿赶紧来看你……   娇娘,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多少天,你就从了我一回吧,等我回来,一定八抬大轿迎了你进门,娇娘,我的好娇娘……乖乖,叫我声好哥哥听听……”   女子的裙衫被扯落,直接就被抵在了门板上,两条光溜溜的腿儿紧紧箍在男人的腰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终于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好哥哥”,声音缠绵入骨,眼中却全是讥讽的冷意。   要是易长安在这里,定会惊讶地发现,那张脸竟然是瞒税案中死的那个户部张胜元的小妾赵氏——赵月蓉! 第340章 线索   正事要紧,蒋兴言急急解了个渴,留下一张银票让田娇娘置办嫁妆,就系了裤头急急走了。   田娇娘关了门,随手拿帕子擦了擦自下的秽物,哼了一声将帕子扔进了灶洞燃烧的柴火里,回身在窗棂上系了一根红带子……   很快,坐镇燕京的田胜就接到了绿柳营孙丽娘紧急送来的消息,即刻点了人派了出去。   辰时两刻,香料铺子的两辆马车载着五名伙计出了城,却并不知道身后大半里的地儿,还有几个行脚商悄悄缀了上来……   “禹州?”徙水镇的一间客栈里,打扮成镖师模样的陈岳小心地将密信放在火烛上烧成了灰,默默沉思起来。   先前赶到越州,确实是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只是时间到底过了好些天,即使是锦衣卫这会儿想找出那人,也没了明确的线索,这会儿只能暗中广撒网。   没想到他这边遇到了难处,忻王燕慎那边却有了些新动作。他早知道那间香料铺子暗地里是忻王燕慎的耳目,却一直没动只是让人监视着。   如今那香料铺子果然有了些动静,只是这个时候正好赶在年节过后,很多铺子要补货也是有的,不过……   禹州是禹白芷的产地,只是那间香料铺子为防引人注目,开的并不算大,真要进货,完全可以去距离更近的洛城,那是各方商贾云集之地,不仅香料齐全,而且价格也比原产地贵不上哪儿去。   可以说,就算真是到禹州进货,如果要不了很大的量,那进价还未必就比洛城便宜;而且按绿柳营得来的情报,头一天那蒋兴言揩油的时候都没有提起过要出门,第二天却紧急就要往禹州来……只怕根本不是进货,而是带了紧急的任务!   很有可能,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也不是禹州,而是禹州附近的什么地方——是在这里继续布网细细地搜,还是跑一趟禹州那边跟着那条线去探一探?   陈岳霍然起身,叫了人进来:“魏亭,你带一队人留在这里继续找线索,常大兴、雷三娘你们两个带着手下即刻跟我走!”   常大兴应了一声掉头要走,雷三娘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我们要去哪?”   原本她和常大兴是打算二月初办好事儿的,被这差事一耽搁,就暂时摞了下来,这会儿又要转移地方,雷三娘心里不由有些发急;也不知道这一趟差事多久才能办完了回去。   “去禹州,先跟猴子他们汇合,然后再缀着人走!我们即刻出发!”陈岳发了话,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里面有几样零零碎碎的当地特产,是他特意买给易长安的,他也巴不得快些找出人,好早些回到燕京;雷三娘是急着想成亲,他是想死了他的长安……   夜色渐浓,燕京忻王府。   “狗杀才!”燕慎劈手抓起一只茶盏砸了过去。   釉色莹润的钧瓷茶盏在伏地长跪的那人额头砰然破碎,碎瓷溅了满地,鲜血混着茶水淋漓淌了下来,糊了人满脸,那人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拭擦,只一个劲儿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王——”   燕慎一个窝心脚将那人直接从房间踹到了厅外,声音森冷:“来人,把这狗奴才给我拉下去,一截截剁了喂狗!”   不等摔在厅外青砖的人再开口,左右就飞快地涌上侍卫一掌劈晕了那人,像拖死狗一样地拖了出去。   燕慎兀自气得胸脯起伏,恨声连啐:“狗杀才!当初就让他务必要把那棵树毁去,他竟然为了等几个桃子成熟,就敢私下留置!郑阳,你亲自过去,不把他家里灭了满门难消我心里之恨!”   见燕慎暴怒,郑阳连忙躬身应了是,正要先退下去,忻王府长史滕逢春已经开口唤住了他:“郑公公等等!”转向燕慎语气沉重地劝告,“王爷,这时再灭那狗才满门也于事无补,反而白白引人注意啊!”   滕逢春既是忻王府长史,更是燕慎的心腹谋士,他一开口,燕慎果然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何尝不知道这时候任何轻举妄动都要不得?刚才实在是太过愤怒了!   西山那处小庄子并没有挂在他的名下,但是七弯八拐地要查起来,也能查出与他的瓜葛。   庄子里有一眼极小的地热泉,水质不好,做温泉不成,但是只要细心护理,让栽种在旁边的果树改了时令开花结果,还是可以有些用的。   燕慎费了几年的工夫,才算在那里种好了那么一株蟠桃树,起了大用后,特意吩咐了庄上的管事务必把那棵树毁去,没想到那狗杀才为着树上还有些没成熟的果子,生生捱了些时间,直等到桃子成熟以后才让人砍了树。   偏偏又贪,想着拿那树桩去做砧木,送到他妻弟买的一个山头去种蟠桃,因此留着那半人高的树桩等着开春了好挖过去——竟是被外头的人进来打了眼!   再是一个树桩,懂树的人会看不出那是蟠桃树桩?!   那管事被外人拐弯抹角还问了几句,回来之后才醒过味儿来觉得不好,哭丧着脸跑了过来报了这事!   白天那些“无意”中闯进庄子里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时报给他,他还能掐着手指把那些人一个个算出来找出来,一个个抹了脖子杀干净吗?   想到那些人来意不明,如果是那几位兄弟的探子,那他这几年来的谋划都会付诸流水,燕慎又怎么能不怒?就是灭了那管事满门,都难消他心里的怒恨!   听到滕逢春相劝,燕慎勉强忍住了怒气,只是语气还是有些不善:“滕长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滕逢春眼皮微跳,只沉吟了片刻,就在心里做了决定:“王爷,前有陈岳出京暗中办案,今有闲人无意发现那株蟠桃树,看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是我们不得不防,我们实在应该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燕慎隐了怒色,疑惑地看向滕逢春,“长史是打算……”   “蝮蛇蜇手,壮士断腕!王爷,京中本来就人事复杂,那陈岳又格外奸滑,何况皇上还把这事暗中托给了锦衣卫去查证——”滕逢春眼睛微眯,“王爷可还记得瞒税案未发时,太子殿下是如何对待武家的?” 第341章 先发制人   燕慎不由一怔。   瞒税案牵扯到了太子妃娘家,本来太子燕恒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没想到他竟然先发制人,让武国公拼着舍了一个儿子的命,先行在圣前请罪,好歹保全了武府,更是让案子没有牵扯到燕恒身上,还在父皇面前落了一个明事理、不徇私的好形象……   只是想到自己数年布置,如今只是碰巧遇上今天的事,燕慎心里又有些舍不得:“滕长史,或许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们花了这么些年的精力——”   “就是因为我们花了这么多年的精力,现在更不能因为半点疏忽而毁于一旦啊!”滕逢春一字一句,语重心长,“殿下万不可报有侥幸心理,须知此事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再也翻身不得了……”   想到已经如活死人一般枯守在皇陵的二皇子燕泽,再想想自己如今做的事,燕慎心里暗自打了个寒噤,如果此事被揭出来,只怕他是连皇陵也别想去守了!   东宫,如云殿内书房。   燕恒面色凝重地重复问了一句:“看得可真?”   跪在下首的一人脸上神情笃定:“回殿下,项园浸淫苗木数十年,绝对不会看错,虽然只剩了一个树桩子,却确实是一棵蟠桃树。   且,从那树桩上的锯痕来看,约摸是一旬前才新锯的。项园辨了那树桩上的年轮,那棵蟠桃树长了有四年多了,俗语有云: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   桃树三年就可以挂果,那棵蟠桃树算是第二年挂果了,项园说只要服侍得精心,果树第二年挂的果会比头一年的要更甜一些……”   燕恒沉默片刻,轻轻挥了挥手:“孤知道了,这一趟辛苦你们了,回头到董统领那里领赏罢!”   下跪的人即刻退了下去,燕恒往椅背上倒了倒,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老五这是想做什么?用妖道来迷惑父皇吗?难道说,老五胆子已经大得竟然敢——   门帘外突然传来庆吉有些急促的声音:“殿下,张淮有急报!”   燕恒连忙坐直了身子:“叫他进来!”   厚重的织绒提花门帘一揭,张淮急步走了进来:“殿下,奴才刚刚儿得到消息,大概一刻钟前,忻王殿下说有要事呈报皇上,已经被皇上宣召进去了!”   这个时候,燕慎跑去宫里会是什么要事?   燕恒把最近的情报在心里头过了一遍,心头一跳,唤了庆吉进来“你立刻过去,仔细问一问项园几人今天可露出过马脚,再着人去查一查那庄子管事后来都去了哪,那株蟠桃树桩还在不在!”   这事非同小可,庆吉连忙下去分派了人手,过了小半个时辰又飞跑着进来回话:“殿下,项园几人自认为没有露出马脚,不过那庄子里的树桩已经不见了!   庄子的管事在下半晌的时候进了城,具体去了哪里不知道,只是遣人给家里带了话,说是晚间要去一个朋友家喝酒,要是喝醉了就住在那朋友家,让家里不用给他留门……”   燕恒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树桩已经被掘了,那庄子管事又去朋友家喝酒……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乾清宫,坐在龙椅上的燕皇掩嘴打了个哈欠:“宣老五进来吧!”   底下几个儿子渐渐都大了,心思也愈发多了起来,老五这个时候求见,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忻王燕慎一进来就给跪下了:“父皇,儿臣罪该万死!”   燕皇不由诧了一诧:“说吧,出了什么事儿,值当得你这大半夜地进宫来请罪?这年节刚过,也不怕犯了忌讳,起来再说。”   燕慎用了磕了几个头,就是不肯起身:“父皇,是仙灵山传人玄清子身份可疑——”   玄清子?燕皇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不明:“玄清子怎么了?!”   自从玄清子进了宫,燕皇时常召了他一起论道,按着玄清子说的一些养气法子练了几回,自觉身体倒比原来耳聪目明了不少。   玄清子自己常服食丹药,说是道家丹药更助于炼气飞升,燕皇虽然瞧着玄清子吃丹药吃得红光满面、气息深长的,但是到底是多年为帝,不敢妄动。   这会儿正等着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从越州把潘园主人带回来,问清楚以后再决定是不是跟玄清子一起服丹药呢;不过这些时日处下来,燕皇心里却是对玄清子相信了多半。   没想到这突里突然的,老五燕慎会跑进宫里来说玄清子身份可疑!玄清子当初可是老五自己荐上来的!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燕皇脑中已经想了很多。   跪在地上的燕慎老老实实急忙答道:“父皇,儿臣之前经人引荐,见了玄清子的神通,这才相信他是仙灵山传人,想着把玄清子引荐给父皇,让他助父皇补气裨益,延寿颐年。   可是今天儿臣陪着王妃去太乙观烧香,无意中与观中一名挂单的云游道人闲聊,那道人说他早年间曾在海州一间道观中挂单,观主清玄上人于道家一术颇有见地……   儿臣与他细论后才发现,那云游道人所说的清玄上人,竟跟玄清子言行举止极为相似!儿臣吃惊下暗中盘诘,云游道人说那位清玄上人已经在那间道观当了二十来年观主了……”   玄清子说他是去岁才新近入世,从仙灵山下来,渡海来到大燕的——   如何玄清子就是那清玄上人,那他隐瞒来历混入内宫,意欲何为?!想到玄清子几次有意无意在他面前说起的丹药的妙用,燕皇的脸色黑沉如水:“那位云游道人如今何在?!”   “儿臣惶恐下不敢胡乱处置,已经将那道人带到了宫门外,那玄清子是真是假,还请父皇慧目以辨!”似乎是感受到了燕皇的隐怒,燕慎跪在地下,身子更瑟缩了一些。   燕皇一眼瞥过,淡淡发了话:“是真是假尚无定论,老五你去把那云游道人先带进来!刘继,你拿朕的手谕,陪忻王去宫门外把那人带来!”   燕慎这才起了身,觑着燕皇持笔写了一道手谕,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第一关,看来应该是过了,最起码这一招先发制人,已经先把自己身上的嫌疑给洗脱了大部分,接下来,就看父皇圣心裁决了!   不过即使父皇不采信那云游道人的话,玄清子在父皇心目中的信任也肯定会大打折扣,可惜了,玄清子这一步棋,他可是布了好几年了,这一会儿,差不多也算是废了。   如果陈岳真的是找到了玄清子把柄还好想一些,要是陈岳这一趟出去办差并不是为着这事,他就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第342章 觐见   星夜,一队骑士护着一辆马车在驿道上疾驰。   远远看到前方的灯光,打前探的常大兴轻吁了一口气,稍微放缓了马速,等着陈岳赶上来并肩:“大人,前面就是大通县了!”   在大通县住一夜,明天再紧着赶赶路,到日暮时分就能够赶到燕京城了!   见陈岳点了点头,常大兴又放缓了些许马速,特意等到了纵马上前的雷三娘,瞧着她一脸的倦容,心里一阵心疼:“三娘,把你的马给我带着,你去马车上歇一歇吧,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回燕京城了。”   又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些,“等回了燕京,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就行了,你只管歇息两天好好喘过气,我去找人算个最近的吉日,把我俩的喜事儿办了……”   听说人家当新娘子之前足足要保养一两个月呢,自己这一脸风尘仆仆的,歇上几天要是缓不过来,成亲那天还皮粗脸糙的,岂不是让孙丽娘那几个妖娆娘们儿笑话?雷三娘一想到这个,立即不强撑了,纵身跳到了那驾马车的车沿上,一弯腰撩开车帘子就钻了进去。   马车里正倒着一个男子,穿着一身家常长衫棉袍,被绑得跟只粽子似的,横搁在车厢里头,这会儿正半阖着眼想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进来,一个哆嗦惊醒了过来;可惜嘴被软巾子塞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雷三娘。   雷三娘嫌恶地瞪了那男子一眼,伸脚将他往车厢里面踹了踹。   如果不是为了让这王八蛋能被安安全全地带到燕京城,陈大人哪里还会专门给这王八蛋弄一驾马车来?也不知道拖累了他们多少行程!害得她原定的婚期都赶不上了……   天色昏黄。   周良保心头忐忑,面上却半分不显,带着越州潘园主人潘城一步步往乾清宫走去。陈岳之前给他捎了一封密信,说是会尽量赶在他带着潘城觐见皇上之前赶过来,难不成他那边还是赶不上?   那他现在这么办?如果潘城指证宫中的那位玄清子就是大年初一在他潘园摘取蟠桃的道人,而潘城又是他从越州寻了过来的,即使是奉了皇命,到时一旦出事,他也绝对落不着好!   何况从陈岳传来的消息来看,玄清子很可能确实有问题……   远远瞧见有人提着宫灯往这边行来,周良保下意识地先站住了脚,等瞧见是司礼监大太监陆咏,连忙趋身向前疾走了几步,将潘城摞在了身后:“陆公公,好久不见,这几天倒是气色不错。”袖子一抖,已经极快地将一个荷包塞到了陆咏手里。   陆咏手腕轻转,就将那荷包落进了自己袖袋里:“周大人可回来,这一趟办差一切顺利吧?皇上着奴才出来迎一迎周大人进去!”   迎他进去?周良保不由一怔,心里立即打起鼓来;看来皇上已经有些心焦啊,不然哪里会让陆咏出来催促他这一趟!   他刚愣神,陆咏已经压低了声音极快地嗫嚅着嘴唇说了一句:“忻王找人指证玄清子有假!”   周良保脑子里顿时“咣”的一声,背上涔涔冒出汗来。   忻王这是在做什么?!当初玄清子是他引荐到皇上面前的,如今又找了人指证玄清子不是仙灵山传人?那他这会儿带着潘城觐见,潘城要是不认得玄清子倒好,要是指出玄清子是摘蟠桃的人……还有那枚龙纹玉佩!   到时无论真假,他既带了潘城回来,一个“居心叵测”的帽子很有可能就此把他压死!   偏偏这一趟越州之行,除了他带的人马外,皇上还派了两名内侍一起,路途中他想尽了办法,也只能拖延到这个时候……   陆咏人情做到,脸上微笑不变:“周大人,请吧,皇上那儿可是等急了。”   周良保连忙拱手揖了礼,回头看了身后尚在无知无觉、只知道战战兢兢的潘城一眼,只觉得满口都是苦涩:“潘员外,行快些!”   潘城连忙加快了脚步走近前来,只低着头,不敢打量陆咏,见周良保那双黑色的厚底羊皮靴往前迈着大步,自己也连忙跟上。   乾清宫。   一只松鹤延年攀双龙耳的三足洒金铜胎香炉正缭缭吐着甘甜的龙涎香气,只是这香气并没有让坐在金丝紫檀平头案桌后的燕皇心情愉悦,反而一脸阴云密布地看向门口。   前几天老五突然又带了个云游道人过来,那道人指证玄清子就是海州一处偏僻乡间道观的观主——清玄上人,玄清子自然是不认,反指那云游道人企图跟随他前往仙灵山修道,被他婉言拒绝后心生嫉恨,这才往他身上乱泼污水。   两边各说各的理,让燕皇一时也无法辨别真伪。为着证实越州潘园的事,他已经派了周良保过去,亲自将潘城带来,如今又闹出这么一起事,难不成还要再派人去一趟海州那乡间再寻知情人过来?   这一来一回,平白又要耽搁不知道多少时间,偏偏这事不弄个确定,他心里就不得安稳!好容易得知周良保带着潘城赶回来了,燕皇更是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回皇上,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大人携越州潘园潘城觐见!”   听到门外传来陆咏的声音,燕皇立即开口吐了一个字:“宣!”   站在门边的宫女急忙打了帘子,周良保恭谨地低着头走到大殿正中跪下:“皇上,臣已将越州潘城带至。”   紧跟着跪在周良保身后的潘城连忙将头紧紧抵在了地毯上:“草民越州潘城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民们喊着万岁,可自古以来,又有哪一个君王活过百岁?   燕皇听在耳中,只觉得莫名讽刺,好容易才把心里那股无名的郁气压了下去,淡淡开口:“抬起头来!”   潘城听旨跪直了身子,略抬起了头,不过记着之前周良保教的规矩,目光垂视,不敢直直看向燕皇。   跪在殿中的不过一个年纪在四旬开外的草民,再普通不过的圆脸,皱纹不少,眼晴不大,嘴唇略厚,一个圆鼻头让这张脸更显得有几分憨厚,憨厚得近乎有些傻气。   这样一个草民,谅他也没有胆量敢欺君!   抬手示意周良保起身,燕皇盯着潘城,缓缓开了口:“潘城,正月初一的早晨,可曾有人在你潘园摘取了一枚蟠桃?” 第343章 一模一样   一到越州,周良保就已经问过了潘城,潘城也一五一十地说过那天的情形,见一来皇上先问的就是这事,半点不敢含糊,连忙细细把那天的情形说了:   “回皇上,正月初一那天一早,草民尚在家中歇息,管家过来禀报,说门外有一名道人,自称玄清子,说他奉了皇上口谕前来潘园取一枚蟠桃……”   蒸皇阅人无数,见潘城声音紧张,却并不似说谎,微点了点头:“既如此,把当日玄清子留在你那里的玉佩呈上来!”   那块龙纹玉佩,玄清子当日给潘城出示之后,就以圣赐之物不可轻渎,且不日这块玉佩就要物归原主为由,用一只小锦盒将那块玉佩装了,还仔细封了起来。   周良保一到,潘城就把那只锦盒呈上,这一路上那只锦盒都是由周良保保管的,半刻不曾离身。   周良保忙上前将那只锦盒呈上,燕皇接过一看,见上面火漆封印俨然,盒子合缝处印在火漆上的那个小小的“玄清”二字,半点都没有被中途破过的痕迹,心中沉吟,面色却不显,也不唤人,自己亲自取了小银刀将火漆挑开。   锦盒内静静躺着一枚龙纹玉佩,在烛光下宝华半吐,正是大年三十那夜他解下来递给玄清子的那一块!   有千里传物的神通……玄清子到底是真是假?那云游道人莫非真是因嫉生恨?   燕皇将龙纹玉佩取出,掩了那只锦盒,轻轻挥了挥手。   大太监刘继立即脚步轻悄地带了十余名道人出来,伸手将潘城扶了起来:“潘城,既然当见过玄清仙长,想来应该是认得的吧?”   潘城一见屏声静气地站在大殿一侧的十来名道人,立即就明白了过来,只走过去两步看清了那一行人,半丝儿也没有犹豫就伸手指了一人出来:“公公,当日就是这位仙长来我园中摘取蟠桃的。”   却正是玄清子!   刘继飞快地瞥了燕皇一眼,特意皱了皱眉,将声音绷冷了几分直接带出了威胁:“潘城,你可看仔细了?若是在皇上面前出了什么差错,越州潘氏一族灭族之祸就在眼前!”   越州虽然四季如春,但是瓜果菜蔬自有时令,潘家当年累尽了心血,才成功改良了那么一株蟠桃树,让它能在冬季结果,并借此成了贡品。   凭着这觐上的名头,潘氏一族在越州说不出的风光,如今繁衍生息,阖族近枝就已经有五百余人,若是灭族,那会是怎样一番血海地狱?!   潘城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却是坚定地不改口:“回皇、皇上,草民大年初一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位自称玄清子的仙长,草民、草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草民不会认错人的!”   别说区区一个潘城的身家性命,就是潘氏阖族的性命,都不看在燕皇眼里。他看重的只是在这件事中,玄清子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神通!   虽然之前老五遇到的那名云游道人有指认,但是如今看来,这玄清子未必就是假的?如果没有这一回波折,潘城一到认了人,燕皇自是对玄清子信服,只是到底出了这一起子事,虽则有潘城的话垫着,燕皇也难免心中有些踌躇。   周良保一直就在觑着燕皇的面色,见燕皇目光微闪,知道这会儿正是一个机会,连忙上前几步单膝跪了下来:“皇上,臣另有事上禀!”却又不接着说,只抬头看着燕皇。   周良保是燕皇一手选出来提上来的暗刀子,他这一番动作神态,燕皇哪会不明白?当即挥了挥手,让刘继领着殿上其他的人全部退了下去。   周良保侧耳听了听外面没了动静,这才压低了几分声音:“求皇上恕臣无状之罪,皇上当日遣臣去越州提潘城进京,臣因仙灵之事太过玄虚,心中不信,暗中又让陈岳去了一趟越州——”   燕皇轻轻点了点头,抬手让周良保起来:“锦衣卫是朕之耳目,凡事为朕多想细行自是好的,敏行你何罪之有?快起来!”   燕皇也明白周良保先前为什么会请罪,因为周良保除了明的去带人,暗里还把陈岳派出去查找线索,之前又并没有跟自己禀告过,自是担心自己会怪罪他擅自行动。   不过在这件事上,锦衣卫多谨慎一些对他却是好事,再说了,周良保和陈岳都信不过,他还信得过谁?因此燕皇亲切地唤了周良保的表字,以示自己并无不悦,见周良保恭谨地起了身,这才问道:“钰山如今人在何处?”   “正在赶回京的路上;因恐路上传信有失,加之他行程太急,陈岳只来得及给臣传了一封密信,让臣略等一等。”周良保心里不由一松。   既然已经把事情说开了,见皇上并没有怪罪,下面就好说话了:“臣私下忖测,或是陈岳有些发现也未可知。”   燕皇心里不由沉了一沉。陈岳向来精干,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一路急赶中他还去了一封密信让周良保略等一等,只怕真是——   陆咏有些急喘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皇上,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绑了一人宫门外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之——”   那个“事”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燕皇冷硬的声音:“速宣他进来!”陆咏连忙亲自小跑着去宣了口谕。   陈岳终于赶回来了?!还绑了一人!周良保心里一松,旋即想到那人只怕是此事的什么重要证人,心中也不免有几分焦急起来。   如果这事最后证明锦衣卫只是多事,皇上或许并不会怪罪,只是心里难免会对他这里起些疙瘩,即使一时掩下,难保以后在关键时候不会想起;那时可能就是他性命去留的事!   只希望陈岳带来的那人,能把这事给确定下来……   周良保虽然千盼万想,两刻钟后,等到陈岳进殿后将被绑了双手的那人蒙面的面巾扯下时,他一时还是忍不住呆住了;这人、这人虽然神色憔悴,可是这面庞分明就是——   坐在上首的燕皇已经惊愕地站起身,几步走到了那人面前,细细打量了那人一番,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玄清子!”才唤出来,声音就是一顿。   刚刚玄清子被刘继带了下去,陈岳自宫外而来,两刻钟的工夫也不过够他一路从宫门处疾行至乾清宫,所绑的这人怎么可能会是玄清子?!   可这人的面庞身形却委实跟玄清子一模一样……燕皇瞬间已经了悟过来,一脚重重踹在那人小腹上,直将那人踹得飞跌了出去。 第344章 顶缸   陈岳已经单膝跪了下来:“皇上,此人就是玄清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道号玄风。”   陈岳这一路上并没有表明身份,玄风先前还以为自己是被绑了票,但是瞧着他把自己拖了这么远的路程,心里已经觉得不对。   没想到陈岳最后竟然是把自己带进了皇宫里……玄风心里已经是一片死灰,偏偏进宫前又被陈岳点了哑穴,刚才吃燕皇一脚,痛得叫都叫不出来,现在也只有闭目等死而已。   燕皇瞧着玄风那模样,倒把怒气一下子敛住了,看向陈岳克制着放缓了语气:“钰山,你把这些时日的情形细细说来!”   陈岳连忙把自己去了越州以后如何查找出蛛丝马迹,最终如何在禹州附近翻出玄风的事详细说了出来。   燕皇沉吟良久,才忽地开了口让周良保把玄清子和玄风都拖下去逼问口供。   哪有让上司忙活自己却闲看的道理?陈岳正要跟着一起退下,燕皇却叫住了他:“钰山,你当日如何会想到玄清子之事有假?”   皇上没有发话,周良保不敢停留,虽然低着头退下了,心里却捏了一把小汗;陈岳一个奏对不虞,只怕皇上会多想……   陈岳却面带惭色地跪了下来:“禀皇上,此事……其实之前并非是臣想到的。   是臣与燕京府衙推官易长安无意于上元节偶遇,相邀喝茶,听到雅间隔壁有人说起此事,易长安当时不以为意,臣疑惑下相询,易长安说世上若真有大神通者,只怕视凡人如蝼蚁,哪里会如此作态?   臣当时自是不信,她倒并不与臣分辩,只说起她幼时曾经翻看过一本闲书,上面就写了一则古代的轶事,也是道人故意在人前显露这般神通,后来聚集信徒作乱,官府平乱之后才发现那道人实则有两人,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燕皇的眉头不由跳了跳;书中所述,与今日他所遇到的情形是何等相似,可恨他还被这些跳梁小丑瞒在鼓里!   “钰山,那龙纹玉佩又作解释?还有当日呈上的蟠桃……”燕皇心中已然信了大半,不过还有一些疑惑,等着陈岳给他解释。   听到燕皇终于问到这里,陈岳暗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回禀:“皇上,这两样事俱都不难!玄清和玄风两人已然事先约好,玄清得了玉佩后封入同样的锦盒,遣人急送出宫……   潘城乃一介草民,家中无甚防卫,即使把那只锦城小心供起来,只要有武者赶在周大人到越州之前,自然轻易就能把两只锦盒调包。   至于那蟠桃,易长安说原理大致与玻璃棚中养花差不多,不过需要更加精细而已;只要宫中有人与那妖道勾结,妖道就有隙可趁……”   越是听下去,燕皇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最后竟直接抓起桌上的茶盏,重重砸在了墙上:“这一环一节紧紧相扣,非数年之力不能为之,想不到朕这宫里,还藏有这等人物!好,好极!”   陈岳垂下头并不开声,小半刻后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燕皇森冷的声音:“你去把陆咏和刘继两个都给朕叫过来,让他们为辅,助你彻查此事,务必把这些人给朕找出来!”   陈岳连忙应了是,躬身退了出去,叫了陆咏和刘继进来……   当夜内宫灯火通明,不知道有多少宫女内侍被带出来审问,有的战战兢兢回到了自己的宿处,有的却自此不见了踪影。至天明,陈岳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跟在周良保身后将一沓供词交呈御案前。   宫中的几个“钉子”是六皇子燕恺手中的人,燕恺自小性喜玩乐,出宫封府时燕皇就赐了他“乐王”的封号,想着他就是当一世安乐闲人也未尝不好,没想到这个平常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儿子,心思竟然也这么深,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埋了这么些钉子!   燕恺被叫过来知道原委后连声叫屈,奈何一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要在宫中埋下这几个耳目,二则玄清和玄风都异口同声地指证,就是乐王指使他们行事的,无论燕恺如何不认,说自己是被别人顶了缸,在燕皇眼里却已经定了论。   想到燕恺这些年明面上玩乐不羁,私底下竟然做了这些勾当,明明手无寸功、不掌兵权,竟然还蠢到想通过这两个道士来走捷径,燕皇心里就怄了一口血。   在老六的眼里,他就是这么个昏聩不清的人么?就一定会迷信那妖道,越过太子,越过前面的几个皇子,将大位传到老六的手里吗?   老六理政处事能力实在一般,竟然还敢妄想大位!燕皇深恨这既蠢又贪的儿子,又怀疑其中有燕恺的生母覃贵嫔的怂恿,当即一道圣旨将覃贵嫔赐死。   只是看在父子的情分上,废了乐王的封号,让人将他圈禁到皇陵中,跟他那个同样被贬为庶民的二哥,废寿王燕泽做伴了。   忻王燕慎,识人不清误荐奸人,罚闭门思过三个月,罚俸一年。   至于玄清和玄风两名妖道,燕皇想到这两人差点就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一眼不眨就下旨令人将两人凌迟处死。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诸事尘埃落定。陈岳这才得松了一口气,跟着周良保出了宫。   这些天锦衣卫忙忙碌碌,总算还是得了皇上一声嘉奖。周良保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下来,出宫后重重拍了拍陈岳的肩膀:“钰山,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陈岳连忙揖手:“大人谬赞了,大人连日奔波辛苦,指挥得当,这才平了这起案子,下官不过是帮着大人打了个下手而已。”   到底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虽然只是几句言语,但是对他这一番恭敬之心总是让人舒服不已;周良保不由一哂:“想来这几日皇上就会有旨意下来,钰山且回家先好好休养休养吧。”   知道周良保的意思是让他这几天不要出去,在家里等着皇上的旨意,陈岳行礼谢过,站在一边候着周良保骑马先行离去。   瞧着周良保走远了,陈岳正等着魏亭牵马过来,一侧头却看到忻王燕慎刚自宫中出来,微微垂了视线,拱手一揖:“忻王殿下。”   燕慎被罚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虽然被父皇厌恼了一回,比起又被贬为庶人、圈禁进皇陵的六弟燕恺,到底还算是全身得退了;心里正自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壮士断腕,今日被押去皇陵的只怕就是他了!心里正唏嘘着,抬眼看到立在宫门外的陈岳,燕慎目光不由一闪:“陈大人这些时日着实辛苦了,竟然能及时奔赴千里之外将嫌犯抓来,这一份心计实在让本王佩服!” 第345章 面圣   陈岳那一趟差事,竟然真的是为着玄清子的事,燕慎此时想起来,尚觉得一阵后怕,此时看到陈岳,心中更是起了深深的忌惮。   幸好从香料铺子派出去的人没有按期传回暗信,就在陈岳回燕京的当晚,他让人以“东家有丧”的名头,紧急将香料铺的所有人员遣散,只留了一个空铺子在那里。   等第二天陈岳从宫中递了信出来,锦衣卫派人过去的时候,那香料铺早在半夜里就人走楼空了;一间空铺子,也不过几百两银子,便被锦衣卫没收了去燕慎也不心疼。   他担心的是,陈岳能这么快找到玄风,他派出去的那几个人会不会被撞上留了活口;虽说宫中的“钉子”都是格外挑选过的,但是这几天他也食不安寝不眠。   幸好最终还是无事;想来派出去的那几人已经服毒自尽了,宫里头那几人的口供一落拍,他这里就算安全摘出去了,禁足和罚俸什么的,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只是陈岳此人,办了这一趟差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他起什么疑心,等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还是要找个机会除掉这条祸根才好!   见燕慎虽然脸上笑着跟自己打招呼,眼中却深含忌惮,陈岳心中暗凛,面上却笑着行礼:“忻王殿下过誉了,臣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退开两步让燕慎先上了马车。   瞧着忻王府的马车去得远了,陈岳这才从魏亭手中接过马缰,长腿一扬,翻身上了马。   魏亭有些不服气地上马凑近过来:“大人,难不成就让忻王这么——”   陈岳回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讪讪闭了嘴,这才淡淡开了口:“不然又能如何?他派出禹州的那几个人全都服毒自尽,那间香料铺子里的人又跟泥牛入海似的散了个精光。   就连宫中传递消息的那几个耳目,明面儿上都是乐王的人。我们手里无凭无据的,凭什么来指证一位封王的皇子?这件案子只能就此结束,以后多提点心吧!”   瞧着这时辰也差不多要下衙了,陈岳将马头一拨,本想直接往易府去,想到先前燕慎那双阴鸷的眼,心中一动,还是先往自己府里驶去了。   他倒不怕燕慎出什么妖蛾子,可是易长安那边却防不住,易长安就是他的软肋,今后由不得他不小心几分!他这会儿再想见易长安,还是先回府了再乔装出来吧。   易府。   易长安前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后脚墨竹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爷,宫中来人了!”   易长安已经在刑部报了道,这两天正在熟悉事务,对宫中的事隐有耳闻,加上陈岳还嘱了雷三娘偷偷给她报了个简信,易长安估摸着应该是陈岳那边有所获了,心里正放了下来,没想到宫里会来人。   易长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连忙迎了出来,见来人是燕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继,忙笑着行了礼:“刘公公。”   正唤了人要奉茶,刘继却止住了:“可不敢耽搁,皇上召易大人即刻进宫呢。”   官服还穿在身上,什么也不用换,易长安从江浪手中接过一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刘继手里,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低低问了一声:“不知道皇上这时候相召所为何事?”   荷包瘪瘪的,在手里捏挲,里面微微沙沙作响,应该是几张银票。刘继面上笑容可亲:“易大人不必担心,想是有些事皇上想要垂询几句。”   顿了顿又继续补了一句,“前儿陈大人在宫中办案,曾在皇上面前直言得了易大人不少点拨,想来皇上也是心头有些疑惑,这才请易大人过去解惑一二。”   既然是从陈岳口中知道的,那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易长安立时稳定了心神,认真跟刘继讨教起宫中见圣的礼节来。   刘继直接将易长安带到了御书房。易长安是文官,见圣要双膝跪地,心里再是腹诽,进了御书房也只能规规矩矩跪了下去:“臣刑部员外郎易梁,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易梁易长安这个人,燕皇已经听说过好几次了,今天却是第一回 才见到真人;盯着殿中跪着的年轻身形,燕皇缓缓开了口:“抬起头来。”   易长安跪直了身子,微微仰起了脸,目光却只规矩地注视着那张由整段金丝楠木雕成的书桌。   相比刑部员外郎这个从四品的官衔,易长安的这张脸有些年轻得过分,脸庞清隽,鼻直唇红,如果不是那一对斜眉入鬓带出了一股英气,这张脸就显得有些许女气;不过身形却甚为敏捷,并不像时下不少文官那副弱质彬彬的模样。   “朕听陈岳说,双生子妖道惑乱之轶事,你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那本究竟是什么书?”   见燕皇果然是问的这件事,易长安从容不迫地答了话:“回皇上,那是臣幼时在街头闲逛,见有一人摆了书摊售些旧书,无意中翻到的,只可惜当时臣囊中羞涩,未能买下此书,后来等臣再去时,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皇家藏书何止万册,燕皇自幼翻看过很多,也从来没看有看到过那样的书,听到陈岳说起,心中就动了动,怀疑可能是什么奇书;没想到等召了易长安来问,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如果这书现在还在易长安的手上,自己一问起,易长安身为臣子,自然是忙不迭地会把书觐上来的,倒是可惜了……   燕皇按下了失望,赐了易长安起身,瞧着她一身从四品的官袍,想到这年轻人年纪轻轻就能有这等官位,就是因为她办案精干得利,一时兴起,又问了一句:“朕听说易卿精于破案刑狱之事,这一身本身莫非也是在那本书上学来的?”   易长安愕然怔了怔,抬眼看向燕皇:“回皇上,臣这一身本身,是跟当年一位老仆学的,光是看书可是不成,非得身体力行才行。”   她眸光清正澄澈,虽是直视了燕皇,燕皇倒也并不觉得她无礼,且易长安说话见理又实在,倒是合了燕皇这一会儿的口味,轻轻点了点头: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古人所言诚不虚也。不过朕听说你于验尸一途也颇为在行,莫非此事你也力行过?”   仵作一职在大燕是贱役,易长安是举业出身,居然会行贱役之事,确实让人有些惊异。到底是易长安有些年少,燕皇故意问这么一句,就是想看她怎么回答,是会否认,还是会羞惭无言? 第346章 赏赐   没想到易长安倒是坦白得很,落落大方地答了话:“臣不敢欺瞒皇上,臣幼时即向往刑侦之事,确实跟那老仆学过,不过所用的尸体俱是在义庄花了银钱买的,练习之后也重新缝合予以下葬,不敢有半点亵渎之心。   前人曾云:‘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臣既想掌刑狱之事,自己若是不懂,岂不是任由仵作说定?   大凡命案,初检最是重要,失之毫厘则谬之千里,臣自己担纲才更放心,想着案情不知道关乎多少人命,更丝毫不敢生轻慢之心……”   旁人做的,哪有自己来做放心?燕皇一时心中触动,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想到易长安这是第一回 面圣,却是颇有胆量地侃侃而谈,比不少官员都要行事沉稳有度,心里不由添了几分好感:“如今你新去了刑部任职,感觉如何?”   要是别人,新被擢升后被燕皇这么一问,少不得要先拜谢一番皇恩,易长安却并没有想到这一茬,反而心中一动:“臣这几日翻看了不少旧案卷宗,正在考虑两件事,正想上折子请上官斟酌。”   燕皇没想到自己随口问的一句话竟然真的勾出了事,不由一哂,也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哦?才上任几天,就有两件事想着要上折子了,是什么事?”   就怕燕皇不问,问了她才好接下文!听到燕皇问话,易长安顿时精神一振:“皇上,所谓‘狱情之失,多起于发端之差;定验之误,皆原于历试之浅’。   臣近日翻看旧年案卷,发现不少纰漏错处,若长此以往,民不信官,心生不忿,倘被有心人在背后煽动,易生不稳。因此臣想出了一个想法,想将我大燕三十六州城的推官及仵作分批召集进京,来一次轮训。   臣愿将自己平生所学刑狱勘验之事尽数传授,并对受训者予以考核,如实在不能胜任推官或仵作之职,则通告吏部,另行择人安排;今后但凡有人出任这一类官吏职位,俱要通过考核才能委任。   这些州城的推官及仵作学成之后,可以返回各自的州城,再召集县衙的推官和仵作至州府集训……”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你让他精准破案,他拿什么来破呢?大燕的推官俱是从科举中出来的,要是有心学习,还能懂些皮毛,怕就怕那些一心只想着往上爬,根本不关心本职业务的,有了命案只按着仵作说的来,不通的地方将嫌犯上堂庭审一顿板子打通,长此以往,可不是积下民愤民怨?   政局安稳平和时尚不觉得,一旦遇上灾年,这些寻常积下的民愤民怨便是一条条易燃的导火索,只要迸出一丁点火星子,很快就引燃燎原大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燕皇自然是懂的,听了易长安这么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且有利于社稷朝廷,心里不由生了几分嘉许;面上却并不轻易表态,只开口问道:“那易卿的第二道折子,打算上呈何事呢?”   易长安看向燕皇,面色沉静地复又跪了下来:“臣想恳请皇上,将仵作从贱役中祓除,归为百工一类。”   燕皇不由一怔,自前朝以来,仵作就归为贱役,子辈不得参加科举,他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不妥,没想到易长安想上禀的第二件事居然是这个!   易长安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燕皇的错愕神情一样,目光微微垂视:“仵作定人死亡缘由,乃衙门里勘查命案的重要一职,稍一偏差,便易导致案情差池。   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工匠技人凭手工技艺吃饭,仵作验尸,不也是如此吗?匠人可以归为百工,仵作却要归为贱役?后来臣查了史书,才得知前朝因嫌弃仵作与死尸打交道,视之不祥,这才将其归为贱役。   实际上,要勘查人的意外死因,一名仵作不仅需要经验丰富,更要勤于学习,因仵作这贱役的名声不好听,工食亦菲薄,绝大多数人非被逼无奈,不会入仵作行。   甚至很多仵作都是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出身,学识浅薄,只靠着师傅传下来的一点半点知识装门面,如果遇到开检重案,臣很担心他们验出的尸格是否准确!   要广纳人才,让尸检更为精确,尽量减少冤案发生,臣私下以为将仵作不再视为贱役而归为百工,更容易调动人的积极性一些。   臣想着,前朝所行之事,既然不合理,我大燕尽可革除改之,所以想斗胆上这么一本折子禀呈此事。”   燕皇向来御笔朱批的都是国之大事,没想到今天听易长安说起这些细事也颇有几分意趣和道理,见易长安说完了,神色已经很是和缓了几分:“刘继,扶易卿起来,赐座,赐茶。”   刘继连忙上前扶了易长安坐到了侧首的一张官帽椅上,又亲手捧了一盏茶过来:“易大人请用茶。”   易长安说了这一大通话,已经口干舌燥了,连忙接过一口气喝了大半盏。   就是那些老臣,在御书房喝茶,谁不是只品上一品,微呷一口而已,哪个会当着他的面这么牛饮?到底还是年轻没有城府,燕皇瞧着好笑,突然问了一句:“易卿觉得这茶水如何?”   易长安正觉得大半盏茶还不够解渴,冷不丁听到燕皇问这一句,不由“啊?”了一声,马上又反应过来,讪讪站了起来:“这个……臣刚才渴了,接过茶就一口喝了,并没有细品。”   连自己的儿子都勾结着外人想来骗自己入毂,倒难得还有这么个实诚的臣子,燕皇顿时开怀大笑;易长安脸上不由一阵发窘。   还是刘继提醒了一声:“皇上,易大人都被您笑得脸红了。”燕皇这才止住了笑声,见易长安果然红窘了脸,不复刚才沉稳的神态,露出了少年人局促的神情,倒也大度地挥了挥手:“传朕口谕,刑部员外郎易梁,精于破案,多次立功,赏玉如意一柄,沉香木串十串,雪缎十匹,金线锦十匹。”   自己破案有功,那也得了个从四品的官衔,这会儿怎么燕皇突然又想起来要赏她财物了?易长安心里飞快转着,反应倒是不慢,连忙跪了下来谢恩。   赏也赏了,燕皇心里有件事也慢慢落了定,挥手让易长安跪安。   易长安却在跪下后仰头又问了一句:“皇上,臣打算写的那两个折子——”   燕皇不由好笑:“写了再呈上来罢!”多少折子等着呈到御案前都不得,易长安倒好,还没写的折子倒先跟他这里挂上号了。   易长安这才告了退,算是得了一句肯定话,心里也落定了;这件事她虽然跟太子燕恒说过,但是这两者的差距还是太大了,有大燕最大的靠山御批推行,她想办的事会容易不少。 第347章 不知羞,不知年   日暮进宫,至戌时才得回来,易长安一下了马车,这才感觉到自己晚饭都没吃,这会儿都快要饿瘪了。   如今这府里的主子只有她一个,易长安也不讲那么多规矩,一下马车直接就奔进了厨房里:“有什么很快得吃的,赶紧给我端一碗上来。”   墨竹记着自家爷是没吃晡食进宫的,一直让厨房留着灶头,这会儿厨娘连忙捅开了炉子,就着一直煨在炉子上的鸡汤下了一碗鸡汤面。   易长安稀里呼噜地吃了个八分饱,吃得额头冒汗才摸了摸肚子,让厨房往净房里抬了几大桶热水,洗完脸刷完牙,美滋滋地往大浴桶里一泡。   刚吃完东西不易泡澡,最好也要消消食再说,只是她再是个能抗压的人,在燕皇面前能够侃侃而谈,但是心里毕竟还是有些紧张的。   在这个时空面对皇帝,面对一个能随时掌控你生杀大权的人,不介意是根本不可能的;有什么比舒舒服服泡一个热水澡更让人惬意和放松的呢?   直到水是好事,但是精力足到这么个丝毫不担心精尽人亡的境地,也着实让人受不了。   易长安磨了磨牙,气乎乎地一口咬在陈岳的臂膀上,又嫌弃地松了口:“好累,我要洗浴。”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软软糯糯仿佛女人对男人的求饶。   陈岳立刻就心软了,起身去大厨房打了几桶热水回来,抱了易长安进去,亲手给她收拾干净,这才紧紧将人圈在自己胸前,一起拥被歇下。   本来还想跟易长安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她在自己胸前蹭了蹭,竟是很快就睡着了,陈岳轻轻吻了吻她的嘴角,低昵了一声:“不中用的女人……”   仔细拉过被子盖紧了易长安的肩头,轻舒了一口气,阖眼也安稳睡了过去;这些时日的心心念念,至此方得着落处,只愿岁岁如今朝,惟与君相燕好,不知羞,不知年……   易长安生物钟很准时,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麻麻亮。陈岳听到床帐里的动静,将油灯捻得大亮,把易长安的衣服递到了手边,看到她那件新的官服,手下不由一怔:“你到刑部任职了?”   他之前急着办差,只来得及匆匆跟周介甫那里粗粗搭了一句话,本想着这一趟回来了好好帮她跑好这件事的,没想到易长安已经如愿了。   燕恒跟周介甫有半份师徒之谊,易长安能这么快去刑部,背后是谁在帮忙自然不言而喻,陈岳心里不免有些吃味。   易长安暗自发笑,坐在床沿边伸臂圈住了陈岳劲瘦的腰:“我肩背好酸,你再帮我按按。”   陈岳连忙抛下心思,大手抚上易长安肩背几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了起来。偏偏易长安却不老实,将头伏在他怀里东咬西啃地作乱。   男人早上本就最不经撩的,陈岳心头着火,气息一下子粗了起来:“身上还酸吗?”   易长安这才抬起头来,狡黠睨了他一眼:“你呢?”   陈岳微怔,片刻后不由失笑;他的长安,是用这种方式安抚他心中的醋意,实在是让他……熨帖极了! 第348章 题本   身上虽然疲乏,易长安精神头儿却好,想着昨晚在燕皇面前说的事,一进衙门就忙着写了两份折子,仔细修改誊好了,捧在手中去找隔壁的彭世顺彭郎中。   员外郎是郎中的佐贰官,就像是一个司的副司长,有什么事,自然还是先找司长汇报,老是越级的下属是不会被上司喜欢的。   彭世顺对跳级擢升进来的这位新同僚客客气气的。   笑话,没点儿背景,没背后那一股好风,这一位怎么可能跟风筝似的,没两年的工夫,就一下子从穷乡旮旯里一个从七品的推官升成从四品的刑部员外郎?   前几天易长安来报道的时候,彭世顺就打眼打量过人了,不仅年轻,谈吐间也很有底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上司呢。   所以这会儿他一见易长安进来,就吩咐长随把他带的茶叶给泡上来,笑容和蔼地坐下来:“易大人,快坐,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易长安忙把自己手中的两本折子递了上去:“有两件事新近理个章程,正想请彭大人帮着斟酌斟酌着,往上递一递求个恩准。”   刑部的事哪个不是按部就班地做着,哪里需要新理什么章程?   彭世顺有些诧异地接了易长安递过来的折子,粗粗翻阅了一下,顿时怔住了:召州府推官和仵作轮训?改仵作贱役为百工?   这、这以前刑部根本都没有过啊!怎么这位一来就要折腾出这些事儿——莫非是为了政绩?难道这位紧等着就要往上升,所以要拿出些功绩来?   彭世顺心里立时转了一圈儿,拐着弯儿想跟易长安探些口风出来:“易大人这两份题本……之前可找人参详过?”   借力打力,让自己的提议得以推行的事,易长安还是会做的,面上装作踌躇了片刻,才含混吐了一句口:“这个……昨天晚上——”装作有些失言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也跟……人说起过这事,今天一早就写了题本出来想往上报一报。”   要是寻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彭世顺一转身就会把这两份题本给摞哪儿生灰尘去了,只是此时非比寻常,见易长安说得含糊,要说又有些不大想说的样子,彭世顺就多了个心眼儿,笑着把两份题本都收下了:“好好,易大人有心了,我先好好学习一二。”   也不说下一步会呈上去,也不说不呈上去,先打了个马虎眼儿。   易长安反正抖了半截子话,不怕彭世顺不去打听,倒也不虞他下一步的动作,笑着谦逊了两句就告辞了。   等她一走,彭世顺想着她刚才似乎是失言的一句,立即把长随彭勇叫了进来:“去打听打听,看易大人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彭勇心里叫苦,他又不是锦衣卫的缇骑,一个从四品的员外郎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他哪里知道?还不知道要从哪里去打听出来呢!   只是这会儿再跟易长安的那两个长随不熟,彭勇也只能觑了个空子,硬着头皮上前套近乎:“小江兄弟,来来,我这里带了一包酱牛肉,自己府里做的,味道正着呢,快来尝尝。”   江浪之前得了易长安的示意,见彭世顺的长随果然来找自己套话了,笑嘻嘻地上前拈了一块牛肉扔进嘴里:“哟,这味道还真不错,要到了夜里头,就着这个最好下酒。”   彭勇索性将一包牛肉都塞进了江浪手里:“哥儿几个也算初次认识,这点子酱牛肉小江兄弟只管拿去晚上下酒,明儿等得了空,哥再好好请你们兄弟俩搓顿大的!”   江浪连忙接了谢过:“那我就不客气,偏了彭的好东西了。今儿个回去可有口福了,不像昨天夜里,冷嗖嗖地干等着那个滋味儿——”   彭勇一听有门儿,连忙顺了上去:“怎么,昨儿夜里兄弟出门办差去了?易大人才来刑部就这么忙?”   江浪嘿嘿笑了笑,又拈了一块酱牛肉进嘴里;大概是这酱牛肉味道确实好,牛肉又难买到,吃着人的总有些嘴短,三两下咽了牛肉,江浪总算压低了声音憋出了一句:“昨儿个在宫门外等着呢……”   这位易大人,不是只是从四品的员外郎吗?彭勇吃惊地瞪大了眼:“你是说,昨天易大人进宫得了召见?”   江浪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见彭勇下意识地掩了嘴,这才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却带出了几分得意:“那可不是,我们大人破案子一向是这个!”向着彭勇竖了竖大拇指,“昨儿个是刘公公亲自送了我们大人出来的,上头那一位大贵人,还赏了我们大人不少好东西哩,吓得我和我弟弟一路上抱在手里,生怕磕着哪儿坏了……”   彭勇连忙更靠拢了些:“兄弟,你快跟哥说说,昨儿个那一位赏了些什么?也让老哥我长长见识!”   江浪的神情更加得瑟了些:“换别个我可半点都不会说,就冲老哥你这豪爽劲儿,我给你透一些!”   伸着手指给他比划了,“这么大的一柄玉如意,那水头,啧啧,跟江水一样绿,还有老香的沉香木串,琢了有龙眼大的珠子,老长一串,赏了十串,还有上贡的雪缎……”   哎哟喂,这位来刑部任个从四品的员外郎,敢情就是来找个跳板的啊!夜里头都得召见,还赏了那么多东西下来,这妥妥的是皇上跟前的宠臣啊!   彭勇没想到打听出了这么个事儿,连忙压住嘣嘣跳的心,又跟江浪笑着闲聊了几句,转身往内务府跑了一趟;他那里还有个朋友在里面当差,皇上是晚上直接赏了东西出来,应该没有走礼部,而是从内务府的账里走的。   且内务府和宫里头关系多些,想来昨天晚上还有这么一位官员被召见进宫,总会有些消息透出来的。   到得下半晌的时候,彭勇才打听了个确凿,一溜烟儿地跑了回来跟彭世顺禀报:“老爷,小人打听清楚了!”   彭世顺已经把易长安递来的那两本折子细看了一遍,心里也捉摸了一回;这开陈布新的事儿,真要做起来实在是难,如果上头没人,估计他就是递上去了,在侍郎大人那一关就过不了。   听到彭勇的话,彭世顺连忙问道:“情况如何?”   “昨天晚上,是皇上召见了易大人!”   彭勇一句话把彭世顺给震得怔了半天,醒过神来抓紧了彭勇的手:“这事儿你可问确凿了?”   “问得真真的!小人先找易大人的长随套了近乎,听他说了这事,回头又跑了内务府一趟,找小人的一个朋友帮忙悄悄打听了一回。”见彭世顺着急,彭勇顾不得口干,连串儿又说了下去,“昨天晚上真是皇上召见了易大人,出宫的时候是刘公公亲自送他出来的,皇上还赏了——”   “刘公公?”彭世顺心里突地一跳,“难道是皇上身边的那位刘继刘公公?” 第349章 轻重缓急   “就是他!”彭勇赶紧答了,“皇上还赏了易大人一柄玉如意,十串沉香木串,十匹雪缎,十匹……小人还打听到,当初易大人那宅子也是上面赏赐下来的!”   彭世顺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刑部不像吏部那样消息灵通,加上彭世顺又只是一个四品郎中,没有那么灵的耳目,所以这会儿才弄明白易长安背景不小。   那易长安递上来的这两份题本……彭世顺连忙拿了那两份题本往上司毕侍郎那里去了。   毕侍郎刚忙完一件公务有些疲惫,正想喝杯茶休息休息,没想到彭世顺又拿了两份题本进来,自己已经让师爷接过来了,那彭世顺还一反常态地没有告退,反而坐了下来。   以前彭郎中也没有这么不会看眼色啊?   毕侍郎一边让人上茶,一边耐着性子开了口:“彭郎中可是还有事?”   “大人,就是那两份题本的事……”   不等彭世顺说完,毕侍郎就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本官稍后自会去看的。”   一个下属,居然还督着上司来做事不成?何况从三品侍郎怎么也算是朝廷大员了,公务何时处理,还要听一个四品郎中来指手画脚不成?   见毕侍郎心生反感,彭世顺连忙解释:“大人千万不要误会,这两份题本是新任员外郎易梁刚刚呈上来的,下官打听到他昨天晚上刚蒙皇上召见,宫中还赏赐了不少东西出来……”   昨天晚上才被皇上召见,今天就递了题本上来?莫非是圣意?   毕侍郎立即收了轻慢之心,取过那两份题本仔细看了看,见上面所奏的两件事都是新规程,心下不由沉吟起来。   易梁新任刑部员外郎,按说新人才来,哪个不是先循规蹈距地跟着做事,谁会傻不愣登地一来就挑事逞能,难道易梁写的这两份题本是圣意?   毕侍郎一念及此,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彭郎中,你说易梁昨夜蒙皇上召见,还有赏赐出来,此事可当真?”   彭世顺连忙答道:“此事确真,大人亦可遣人一问便知。”   毕侍郎“唔”了一声,将手中那两份题本微微用力捏了捏,心里已经有了定计,等彭世顺一走,他就拿着那两份题本去了刑部尚书吴春林的值事房。   第二天一早,来自刑部、其上有刑部尚书吴春林和侍郎毕明题注“呈上”的两份题本就搁上了通政司的案桌。   今日正是通政司经历徐玉正当值。   跟往常一样,徐玉正大致翻阅着案桌上那高高的几摞奏折,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地分开放好,这一份工作他已经做了半年多,早已非常熟稔,只是翻到其中两份折子时,一直有条不紊的动作突然一顿,竟将旁边放好的一摞折子碰翻在地。   徐玉正顾不得去整理地上的折子,紧紧捏着手中那两份奏折一行行仔细又看了一遍。   奏折上的字迹是欧体,笔力凌厉,让人一眼看去爽利精神:臣刑部员外郎易梁叩首……   在座师周阁老府上时,徐玉正就隐约知道年后易长安还会往上提一提,他本以为会是燕京府衙里的某个官职,没想到易长安竟然进了六部,而且又跳了一级,从从五品的推官直接跳成了从四品的员外郎!   这才过了多久?如果他没记错,易长安也就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才任的燕京府衙推官,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又……   徐玉正只觉得满嘴苦涩。   还记得两年前的春闱,他一朝跃龙门,金殿上被点探花,前三甲簪花挂红打马游街,不知被抛了多少香囊鲜花,那时是何等风光惬意。   像易长安这类二甲进士,二十余人虽然也披红,却只能徒步跟随在前三甲的马后。后来他得娶高门娇妻,更是留在燕京为官,而那时候易长安只被分配到偏远的旮旯里任一个从七品的推官。   滁州太平县,他曾经查过,一个纳粮不足十万石的下品州所辖的下品县,那么一个根本出不了什么政绩的穷乡疙瘩,他在燕京不知道起点比易长安要高多少,可是结果呢?   结果却是他以为会一辈子蹉跎在那些穷乡恶水的易长安不到两年时间从一个从七品的县衙推官擢升成了从四品的刑部员外郎,而他——   他依然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小通政司经历!   易长安再会办案子,这运气也实在太好了吧……想到易长安现在居然还写了这么两份题本,还被刑部的主官都批了呈阅,很快能够上达天听,徐玉正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上次他在家中设宴,易长安让他那般丢脸,还摆明了一副不想再跟他结交的态度,怫然拂袖而走;那时他就在心里存着一口气,总有一天要教易长安不得不转回头来求他!   他在通政司也做了这么久了,六部的折子不知道看过凡几,但是像易长安这两份折子提出来的事体,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一旦这两份折子能够摆上御案……只怕他更是拍马都无法企及易长安所能到达的那个高度了!   “瑞松,今儿我来迟了些——”   听到门外有人声,徐玉正心里一个激灵,立即蹲下身将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一摞奏折拢在一处拾了起来。   门帘被揭起,同为通政司经历的王潜有些赧然地走了进来,见徐玉正正在整理手中的那一沓奏折,连忙赶上前来:“实在对不住,我来吧。”   王潜与徐玉正关系不错,上次徐玉正在家中设宴的时候也请了他一起作陪,虽然出了赵秀茹那事,不过谁家少年不风流,何况又是赵秀茹惹出的事,因此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交情。   今日正是该王潜与徐玉正当值,王潜却是有些来晚了,面上一片愧色。   徐玉正听着他说话还带着些囔囔的鼻音,连忙格开了他的手:“伏渊,你可是有些伤风了?”   王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昨夜在家中偶得诗兴,斟酌一首诗,在风口处吹了一阵,没想到晨起就有些头重脚轻,这才来得晚了些——”   徐玉正心里立时一定,脸色真诚地扯住了王潜:“那你还这么急着赶过来?有我在这里顶着,你赶紧先去抓一副发汗的药煎了,可不要小伤风拖成了大病!”   见王潜犹豫,徐玉正半推半扶着他就往门外走去:“快去快去!你要不放心,先在隔间歇着,让下人去抓副成药过来,就是先喝碗姜汤发发汗也好啊!这会儿并没有什么急事,有我在这里就够了。”   王潜到底是身上有些不适,听着徐玉正这么诚挚,只是顺着他的推扶出了门:“如此,先多谢瑞松了——”   徐玉正叫了王潜的长随过来扶了他先去了隔间歇下,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面,心里这才吁了一口气,返回身从那沓奏折里找出易长安写的那两份,仔细想了想,垫到了上呈轻微事项的那一沓奏折最底下,然后捧着整理好的奏折去了内阁。 第350章 锦衣卫副指挥使   几位阁老此刻正在太和殿内上朝,徐玉正进了内阁奏本收发处,跟负责照看此处的供事打了招呼,像往常一样,将托盘上的几沓奏折分别放好,让供事清点了,在名录上画了押,然后含笑点头退了出来。   奏折在通政司只是初步筛选分类,一会儿下了朝,阁老们会过来查看。每天的政事都很多,不少重要的奏折会由几位阁老带着自己的手上在朝堂上当朝提出来让大家合议。   剩下的一些,有的是不便在朝会上说的,有的则是并不需要占用朝会时间的,更有的只是例行走个过场往上报告一声而已,这样的事项,通政司都会把它们分捡到轻微事项那一类,如果不是阁老们闲得无聊,很有可能最终会被随手翻过后,扔进案桌下面的一只大箱子,慢慢蒙尘,等集满了一箱子,再送去典籍处封存。   徐玉正回头看了一眼堆在案桌上的那几沓奏折,一脚踏出了奏本收发处,心里微微掠过一层快意。他没有胆子私下扣押奏折,不过这奏折虽然递上去了,至于到底能递到哪里,这可不由他了不是?   此刻的太和殿,诸官静默林立,唯有一人正跪在大殿正中,听着司礼监大太监陆咏正响亮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畿锦衣卫千户陈岳,果敢勇毅,雅擅才能,自任职以来,多破奇案,于社稷有功,今敕封为锦衣卫副指挥使,钦此——”   跪在大殿中的陈岳连忙大礼叩首,应答声音沉稳:“陈岳,谢皇上隆恩,必克尽职守,万不敢生半点骄矜之心。”听到龙椅上燕皇开口说了“平身”,这才起身从陆咏手中接过了那份已经叠合卷好的圣旨。   正黄色的绫锦质地厚重偏硬,握在手中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陈岳压住心头的一阵激荡,面色依旧沉静肃穆,只是一双凤眼中光芒微露。   朝会第一件事,就是宣下这份封赏的圣旨,由此可见陈岳如今已经简在帝心。立在殿中的文武百官心中各怀思量,有不少人已经在仔细思索着这位新任副指挥使平常有什么爱好了。   今日朝中并没有什么大事,朝会很快就散了。   见燕皇已经起身离了龙椅,立在丹墀之下的太子燕恒距离陈岳颇近,上前含笑道了一句:“恭喜陈指挥使了,晚间孤可得跟陈指挥使讨一杯水酒喝。”   升了官在家中设一桌酒宴也是常事,而且燕恒就在燕皇眼皮子底下方方地开了口,将一切放在明处,燕皇并没有生出什么猜忌,而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到时太子代朕好好敬陈卿几杯!”   站在另外一边的几位王爷瞧着这情形,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锦衣卫是皇上心腹,明面上都不与皇子朝臣结交,太子这样的举动……莫非是父皇暗中的授意?   “谢皇上抬爱!”陈岳这会儿哪里还管这些皇子们心里是什么想法,连忙拱手揖了一礼,这才退出了太和殿,心思却恨不能飞到易长安身边,与她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   锦衣卫副指挥使,已经是从三品的职位,更重要的是,他还得了随时可以觐见燕皇的权力,可以说以后只要他不行错差池,绝对会简在帝心了,他和易长安的事,也该慢慢找个机会放在明面上才好……   大燕规定,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可上朝,不过除了都察院的全部御史,其余如六部的正四品郎中,除非有事上奏,一般情况都是不用上朝的。   身为从四品员外郎的易长安,此刻自然是呆在自己的值事房的,并不知道今天太和殿上发生的事情,此时正翻阅着手中的一则案卷,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大燕重案皆要经刑部复审,易长安手中拿的正是一起碎尸杀人案,案犯却是一名来燕京的夏依人。   夏依府地处大燕西南边陲,也是大燕的臣属之地,世代有夏依土司管辖,大燕立朝以后,夏依土司很快来朝,被燕皇优恤封赏,成了官方承认允其世代传袭的特殊属臣,每年夏依府进贡的物品,都会换回大量的精美器皿封赏回去,以彰燕皇一片视各处臣民皆如亲子的爱民之心。   不过即使如此,在燕京人的眼里,夏依府依然是蛮夷之地,夏依人依旧被蔑称为“南蛮”,就如在这件碎尸案中,县令写在按语中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蛮夷未开化之人,凶性未驯,竟至做出如此骇然之事,实在有伤天理人和……故请判此犯腰斩,以儆效尤!”   杀人不过头点地,腰斩之刑却极其残忍,人被拦腰斩断后,一时半会儿尚不得死去,甚至会在地上打滚哀嚎,痛苦异常,据说观刑之人莫不毛骨悚然。   易长安一是不赞成这种严酷的死刑刑法,二是觉得这件案子中疑点颇多,虽然供词上有画押指印……只是这些到底是真是假,不到现场谁又能打包票呢?   捧着这宗案卷,易长安立即起身去找彭世顺了:“彭大人,兴化县所呈的这起碎尸案,下官觉得证据不清,尚有疑点,不知可能前往兴化一趟询案重审?”   “你要亲自去?”彭世顺有些惊讶,刑部几司如果认为案情有疑窦,是可以亲自去现场询案重审的,只不过大燕刚立朝那会儿刑部有官员去过,之后这近二十年,已经再没有人这么做过了。   易长安也有些讶然:“是,兴化县就附廓燕京,离这里并不远,此案影响民生,下官打算去一趟看看才放心。下官瞧着部里的章程,公务上应该是可以如此的吧?”难不成什么时候又改了?   “可以可以。”彭世顺回过神来,连忙答了,易长安愿意过去免得出了冤错案件,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我们这一司共有三名书吏,如今一人因母亲生病,早些时日已经请假回乡了,另外两人这些时日正是忙的时候……”   开年以后,大燕各州的重案都报了上来,这一下子事件都集中了,两名书吏如今誊录登记,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是抽不出人跟着易长安下兴化县。   可易长安身为刑部员外郎,下县审案总不能光带着自己的长随吧?   易长安却立即想到了一人:“大人,还请大人跟上官禀报,下一份提调手令,下官去燕京府衙请宁大人相助,先借两人与下官同去办案即可。”   易长安既然有地方可以借人,借的又都是公家的人,办得是自己部里的事,彭世顺自然乐见其成,跟毕侍郎那里禀报了一声,很快就拿了盖有刑部大印的一张提调令回来;易长安谢过之后,急忙坐上马车就往燕京府衙去了。 第351章 两辆马车   宁玉堂跟易长安是老熟人了,莫说易长安还拿了刑部的提调手令过来,就是她什么都不拿,只要开口,宁玉堂也会立即借人;当即就让人把方未叫了过来,简要交待了几句大概。   易长安想尽快赶去,匆匆跟宁玉堂寒暄了几句,说道等回来后再邀他小聚,就带了方未告辞了。   方未之前一直想着找个什么时机,跟易长安提一提,想跟在她身边做事,只是担心易长安新去刑部事务繁忙,所以就按下了;没想到易长安竟然还记着他,这回出去办差特意过来跟府尹把他借了过去——   方未心中不免很有几分感动,跟着易长安上了马车后连忙开了口:“易大人,多谢易大人还记挂着小人……”   易长安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我是有心想把你和旷扬名两个带过去,只是成与不成此刻尚是未知之数。这次特意请了提调令把你暂借过来,却是要让你跟着我去吃苦的。”   “易大人放心,小人不怕吃苦!”方未赶紧挺了挺胸脯;他还年轻,吃些苦怕什么,易长安不是那种不记情的人,只要他跟着易长安好好做事,易长安绝对会带着他一步比一步走得更好的。   易长安笑着点点头,让马车在方未住处的那条街口停下:“方未,你即刻回去简单收拾几件行李,我回府取些衣物就过来接你,我们去兴化县询审一件案子。”   兴化县附廓燕京,离燕京并不远,坐马车赶路的话,有个大半天差不多也能到了,这会儿抓紧些时间,到天黑之前两人就能赶到。   方未连忙跳下了马车,跟易长安行礼暂别,急匆匆地往家里头奔去。   上回得易长安资助,方家延请了好医,又买了好药,方大同如今已经能起身在家里做些小事了,此时正在凿着木方上一处榫眼,见儿子飞跑着回来,不由唬了一跳,一凿子就凿偏了去。   这会儿正是上值的时间,平常儿子都是兢兢业业,半点不敢迟到早退的,今天却突然跑回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方大同问出来,方未就急忙解释了:“爹,没事,是易大人从府衙把我暂时借了过去,马上要跟着他去兴化县出公差办案,我赶着回来收拾几件衣服!”   杨兰花刚晒完衣服,听着声响,擦着手从后院跑出来,听到儿子的话,不由“哎哟”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早说,这会儿去兴化,怕是要在路上用午饭了。   你要早说了,我还可以赶着给易大人烙几张千层饼带着路上吃,这临忙临时的,这可怎么好?这烧锅都来不及了——”   方未一头进了自己房间收拾包裹,一头大声道:“娘,易大人说你做的酱菜好吃,你瞧着有什么方便在路上吃的,收拾一小坛子出来呗,横竖兴化离这里也不远!”   杨兰花得了主意,连忙去灶房里翻坛子去了,那些水渣渣的路上不好带,倒是年前用晒蔫了的萝卜条儿新腌了的一坛子酱菜正好得了味儿,路上带着吃又清爽,也不怕有汁水会弄脏手。   等易长安返过来接方未时,看着他一手提了一个包裹,一只拎了一只粗陶罐子等在街口,不由一阵好笑:“方未,你不会是把午饭也带来了吧?”   方未脸上微微一红,把那只坛子捧了过来:“是我娘年前做的一坛子酱萝卜条儿,让我带来给大人,说是如果路上的饭菜不好吃,好歹有个下饭的。”   “那可好,我在路上也有口福了,等回去了,我再去谢谢杨婶儿!”易长安笑着道了谢,把那只陶罐子接了过来,正要继续说话,江浪已经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唤了方未一声:“方书吏,快过来上马车!”   方未连忙跟易长安一揖,快步往后走去,上了江浪驾着的那驾马车。   易府原来只养了一辆马车,昨天陈岳回去后又让人送了一辆马车过来,开玩笑说是恭喜易长安升官,一个从四品官员的家中,怎么也要两辆马车才衬得了身份。   也不知道陈岳到底跟江浪、江涛兄弟俩交待过什么,刚才一回府,江浪即刻就套了那辆马车一起出来:“大人是要下去办案的,正该养精蓄锐多多休息,到时才有精神;多带一辆马车下去,也免得小人几个挤着了大人,大人放心,小人和兄弟两个都会赶车的。”   易长安先前还想着全通赶车,她只带江浪一个人去,再加上方未,四人一辆马车倒是刚好;既然江浪那么建议了,加带一个有功夫的保镖,易长安觉得也不错,因此就多带了一辆马车。   不过刚才她正想叫方未跟她同车,刚好聊聊这几天的近况,没想到江浪却把方未叫到了后头那辆马车上去了——易长安只得自己坐回了马车里,吩咐了全通一声:“抓紧时间赶路吧。”   等陈岳压着心头的兴奋刚回到自己府里时,就被魏亭一句告知给浇了半瓢凉水:“大人,刚才江浪传信过来,易大人带着他们还有那个方未往兴化县去询审一件案子了。”顿了顿,又有些不明所以地补了一句,“江浪还说,请大人放心,他们驾的两辆马车去的,保证让易大人独个儿休息好。”   魏亭并不明白江浪格外让他务必要带这句话的用意,陈岳听了,心里却是微微放了放。   江浪和江涛两个,是他当初特意培养出来的人,本打算以后用作心腹的,之后却给了易长安。   江浪和江涛两人的住处虽然在易长安院子门边的罩房里,但是他夜里过来弄出的动静,那两人也不会听不到,因此易长安是女子的事,陈岳并没有瞒着他们,而且格外交待了一句,务必保护好易长安,也守好她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跟她靠得太近,免得被人发现端倪。   现在看来,江浪和江涛两个倒是做得极好,不然一想到方未又跟在了易长安身边,还要一起去兴化县办案,陈岳想起自己当初提调易长安在身边协助办案的事,心里不免有些微微吃味。   他兴冲冲地跑回来,只想着与爱人分享自己的开心,没成想这两天怕是都见不到易长安了。陈岳一时有些郁郁,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了魏亭:“把这个先好好供起来,回头再挑个吉日好好收好。”   魏亭连忙双手接了那卷圣旨:“皇上下了什么旨意?”   刚系了马回来的常大兴一脸喜气地抢着答了:“快去找香案,这可是是皇上封大人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圣旨!” 第352章 新管家   魏亭“啊”了一声,咧着嘴笑了起来:“这旨意可总算下来了!大人放心,我这就找香案马上供起来!”一溜烟儿地捧着那卷圣旨跑进去了。   陈岳笑了笑,转头看向常大兴:“大兴,你去太白楼先叫三桌席面,让他们晡时送来;再把田胜先叫过来,一会儿让他带着人先帮着招待客人,回头等人都散了,我们哥儿几个再单独开一桌喝个痛快!”   燕恒已经说了晚上要来讨杯水酒喝,不管晚上燕恒得不得时间过来,这一餐宴席陈岳也得提前先准备着;何况他这一路出来,还应了不少恭喜的人,请了他们晚上过来用宴,虽然是叫的现成的席面,这会儿不抓紧准备也不行。   当初易长安就说他这府里该添些人手了,这会儿果然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再过几天常大兴和雷三娘成亲了也要搬出去住,府里头就只剩下魏亭一个混住着了……   陈岳心里头正想着事,门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人,外面有个叫陈自明的,说是大人的故人——”   陈叔来了?陈岳不由一喜,急步迎了出去,见门外立着一名青布衣衫、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听到脚步声转回脸来,正冲着他笑了笑就要弯腰行礼,陈岳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了那人:“陈叔千万不要跟我多礼!”   陈自明跟陈岳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只是当年在护送主家灵柩回乡的路上,遇见了饿得半死的孤儿陈岳,念着两人同为陈姓本家,心生怜悯,便带了陈岳一起回乡。   见陈岳不愿为人奴仆,陈自明回乡后又托了人情,送了陈岳进了当地一间有名的道观学艺,之后得暇也常去照拂一二。   后来陈岳长成了少年,悄无声息地入了锦衣卫,怕有事会牵连到陈自明,每年只暗中让人送了银钱过去。   年前的时候,陈岳遣去送银钱的人回报,说是陈自明的主家男丁有些浪荡,因不喜陈自明这个管家啰嗦规劝,有意将他发卖掉,陈岳这才让人将陈自明买了下来。   陈自明年轻时妻子儿女俱在一场疫病中病故,自此后也没有再成家,一门心思为主家奔走,没想到临到老了,却落得个被小主人发卖的结局,心里本是酸痛难当,但是买他的人却予了他一笔银钱,跟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陈岳本想着,陈自明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拿了银钱去好好养养老也好,并没有想到陈自明会奔波这一趟专程过来,连忙携了他要进府。   陈自明却站住了脚,退后一步认真给陈岳行了一礼:“大人,小老儿今天过来,是听张小哥无意中说起大人府上如今正在寻一名管家,小老儿不才,前来毛遂自荐。”   他口中的张小哥,就是陈岳每回遣去给他送银钱的一名缇骑张力。   陈岳身在锦衣卫,管家自然也不会找寻常人,因此在自己的手下中放了风,让他们有什么可靠的人荐一荐;想来因为这事,张力这才在陈自明前面提了一嘴。   张力就在当地负责事务,对陈自明的事自然也了解,知道他是个耿直忠心的,那些年他那主家小主人还没长成时,都将主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管家之事如臂指使。   加上陈自明还跟陈岳有那么一点缘分,所以张力多说了那么一句,如果陈自明愿意,那正好还趁了一桩事。   陈自明先前为着小主人发卖他的事还在心伤,本来拿了张力送来的银钱打算去养老,听到张力说陈岳如今在燕京立了府,要寻一个极其妥当的人当管家,且这个管家还不好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危险,陈自明竟一下子动了心。   他如今孑然一身,拿了银钱回乡中也不过无聊度日,当初他也只是可怜陈岳一个小小孤儿三餐不继,才施了些许恩惠,没想到这些年陈岳陆续送了几百两银钱过来,这一份恩情他感怀于心,索性跑了过来自荐。   陈自明会管家,陈岳小时虽然只跟着他住了短短一段时间,却也非常清楚,也知道他这人素来正直忠心,见他这次过来竟然是自荐,微微错愕之后也是欢喜:“陈叔愿意前来屈就,可帮我省了一大截事了!”   见陈岳应了自己,陈自明脸上也露出了欢喜的笑意:“投身契书等进了府,老奴再写给大人。”指了指身后一名小子打扮的人,“这是老奴在路上收的一名义女,大人您看——”   见陈自明身后的那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清秀佳丽,此刻正殷殷看向自己,陈岳眉头微微皱了皱:“陈叔远道而来,都先进府了再说。”   如果是陈自明亲生的儿女倒也罢了,路上收的义女,这来历不明的,陈岳并不打算让她在自己府上呆着,不过碍着陈自明才来,这些话他打算稍后再提。   晚间陈府就要办宴,田胜虽然带了人过来,府里还有诸多事情有的要忙。陈自明知道了这事,匆匆洗去了一路风尘,立即就担纲了管家的职事,将田胜带来的几名下人并一直住在陈府的几名力士各自分派了差事。   等到晚间太白楼的席面送来时,陈府的一切完全进了正轨。陈岳领着田胜几个立在门口迎客,没想到第一个过来的竟然是太子燕恒;陈岳连忙亲自引着燕恒进了正厅。   陈自明先前跟的主家也是个官家,但是品级不算高,没想到陈岳如今任了锦衣卫副指挥使,竟然太子殿下也前来祝贺,很是吃了一惊。   陈岳也有些奇怪燕恒怎么会这么早就过来,没想到迎了他落座以后,燕恒环顾了一眼正厅,第一句话竟然是问的易长安:“钰山,怎么长安还没有来吗?”   他知道易长安跟陈岳关系不一般,按理说,今天陈岳升官,易长安应该是第一个过来祝贺的,没想到自己赶着过来却并没有看到人。   见燕恒当着自己的面问起易长安,陈岳心里顿时一阵好气,凤眸微闪语带双关地答了:“长安去了兴化县询审一起重案,殿下是找她有什么事?臣可以代为转告她。”   转告?燕恒不由深看了陈岳一眼:“那倒不必了,等长安回来后孤再去问她也是一样的。”感觉到陈岳刚才那种语气中的熟稔,心里一阵发梗,开口也堵了陈岳一句,“钰山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也该想着成家了,若是对燕京贵女不熟,孤可以让太子妃给钰山做个大媒!”   “臣早已心有所属,”陈岳立即一口谢却,“等一些事了,倒是想请太子殿下给臣做这大媒!” 第353章 或许   燕恒心里不由一紧,一字一句咬了出来:“哦,不知道钰山属意哪家闺秀?”   他原先还想着给陈岳找些事体,把他和易长安两个多多分开,后来手中事务实在太多,倒是把这一桩事给摞下了;不过陈岳连着办了几件案件,跟易长安相聚的时间也确实不多。   易长安想去刑部,还能跳一级升任刑部员外郎,燕恒在暗中出了不少力,本想着自己囿于身份,只能慢慢和风细雨化软易长安的心,谁知道陈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委实让燕恒揪心。   见燕恒紧紧盯着自己,陈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臣心中所属之人,殿下心里应该也清楚;等她回来,我会带着她一起好好跟殿下小聚一回,感谢殿下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   这话别人听着极是客气,听在燕恒的耳里,却分明带了占有的宣示意味。燕恒心头勃然生怒,面上微微冷笑:“钰山倒是笃定得很,只是不知那位姑娘心意如何!”   想到那天夜里看到易长安在巷口想挣开陈岳的手的情形,心里竟是无比期盼易长安只是慑于陈岳锦衣卫的身份,才不得不屈从而已;如果是这样,他一样能给易长安庇佑……   陈岳却微笑着答了:“那位姑娘说她善妒,若臣一生惟她一人,她就应下臣的情意。”   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温柔并不避人,如果不是两心相许,眸光不会缱绻如此。燕恒将陈岳的眼神看个正着,刚才心头那片怒气顿时被冰掉了一半,转而生出一片黯然。   易长安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如果真提出这样的要求,燕恒并不会意外。若是早知道他会遇上易长安,他——   燕恒微微垂下了眼帘;他身为太子,当初娶的正妃侧妃都是仔细斟酌过的,即使现在扪心自问,只怕依旧是许不了易长安一个“惟一人”……   心念及此,燕恒一时觉得索然,勉强跟陈岳说了几句客套话,见又有客来,顺势起身告辞:“孤宫中还有事,过来这一趟祝贺一回已表心意,入席倒是不必了,钰山今日大喜,不必多礼,孤先行告辞!”   陈岳连忙将燕恒送到了门外。   燕恒上了太子銮驾,撩开一丝车窗帘子,瞧着陈岳身姿挺拔地立在府门外,大红灯笼照得他周身一片毫光,不卑不亢地目送着自己;心里顿生一阵郁气,将车帘子刷地拉紧,闷声吩咐了:“回宫!”   庆吉小心地跪坐在车门处,觑着燕恒脸色晦暗不明,一丝儿大气都不敢放出。   先前燕恒跟陈岳两人在正厅时,庆吉是随侍在燕恒身边的;太子殿下兴致冲冲地过来,不过在正厅里跟陈大人说了那么几句云里雾里的话,突然就转了主意一脸郁郁地回宫,庆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瞧着殿下极其不快,连忙回想着刚才的话,仔细思索起来。   听两人先前的语气,陈大人想娶的人,殿下不仅知道,似乎还挺在意,可是殿下这些时日并没有见过哪家闺秀啊?怎么跟陈大人倒似有些情敌的意味呢?   若说殿下放在心里要紧的,又跟陈大人关系非常的人,也只有易长安易大人一个了,可是陈大人分明说的是“那位姑娘”,那位姑娘……   想到当初易长安在东宫赴宴醉酒后,殿下让自己悄悄请了梁太医过来的事,庆吉心中猛然一惊。   殿下并无断袖分桃之癖,就是自那回以后,不仅再次着人去仔细查了易大人一番,之后对易大人更是格外不同一些……而且陈大人身为锦衣卫,几回撞见他与易大人在一处同游时,似乎也有些不同的意思,难道说——   燕恒却在这时幽幽开了口:“庆吉,你说孤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孤应该在知晓她身份的那一刻,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出孤的心意,而不是——”   而不是先顾忌着易长安来世成谜,后来又碍于自己的身份,担心影响自己的大业,不得不先将儿女私情的事放在一边……如今,他却是有些悔了!   如果说先前庆吉还只是几分猜测的话,燕恒这番话一说出来,刚才的猜测就已经成了笃定。只是这话庆吉却不好怎么答,只能含混劝道:   “殿下胸有沟壑,将来正是要成就大业的天之骄子,殿下做事自有筹算,即使当前不得,焉知不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燕恒先前只是一时感触,他身为储君,遇事向来冷静,其实并不需要庆吉那一句劝,闭目暗叹了一声,再睁眼时已经收敛了心绪,暗自做了决定。   等易长安回来,他要亲自问一问她的心意,若是事不可为,他便安心下来,不再做此想。   如今忻王奸滑,玄清妖道的事竟拉了老六乐王填了坑,也不知道后面还会出什么妖蛾子,其他几个兄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易长安的才干随时都有可能给他帮忙,而陈岳这一边,也更是不能交恶……   他已经做了十多年储君,可只要那个“储”字没有去掉,便是一步也踏错不得,踏错了,很有可能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若是没了自由,更甚者命都没了,他又能拿什么来谈儿女情长?   但是刚才只是陈岳的一面之辞,如果易长安愿意跟了他呢?他之前并没有向易长安表露过心意,也许因为如此,易长安从未往他这边想过,或许、或许——   想到还有这个可能,燕恒藏在袖中的手猛然握紧,心中砰然跳动,再次挑开车帘看向车外的暮色,只盼着这天快些黑下去,又快些再亮起来,易长安能够早些归来……   暮色沉沉,易长安一行人总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兴化县城。   江浪正要寻人打听官驿在哪里,却被易长安阻止了:“去问问招福客栈在哪里,今天我们先住在那里。”   不住官驿?这县城的客栈只怕没有官驿里条件好……江浪愣了愣,见易长安看了自己一眼,连忙上前找了个路人打听。   路人听他问的是招福客栈,神色间有些惊诧和恐惧,飞快地指了地方就走了。   江浪心里一阵疑惑,回头跟易长安禀报:“大人,刚才小人过去打听,那招福客栈似乎有些什么不妥——”   易长安点了点头:“那些碎尸就是在招福客栈的客房里发现的。”   难怪刚才那路人的神情那么惊恐……江浪不由“啊”了一声:“那我们今天晚上还要住那里?”   他虽然不怕死人,可是想到那里曾经藏过一具碎尸,自己还要在那里睡觉,心里总是有些虚虚地硌应。 第354章 招福客栈   见江浪神色有些虚怯,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住啊,怎么不住。我还没在这世上见过鬼呢,你不必害怕。”   江浪讪讪干笑了两声:“大人都不怕,小人怕什么。”   他和江涛虽然装着不知道,但是心里都明白大人是女子,他怎么可能比一个女子还胆小呢?不怕,绝对不怕!一边给自己鼓着劲,江浪一边驾了车在前面带路,往招福客栈去了。   兴化县城并不算大,横竖两条主道如“井”字一样贯穿整个县城,招福客栈就处在其中两条主道的交叉路口,很是好找。   这样的地理位置对客栈来说,实在是财源之地,要进燕京的生意人经常在这里住上一夜,然后第二天赶早押车去燕京;可是自从出了碎尸案,客商们都嫌晦气,哪里还肯住这个死过人的地方?   客栈同时兼卖饭菜,要是以前,这个时候正是人来人往热闹的时辰,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就是有人经过,都远远地绕开了去,似乎走近一脚,就会被沾了霉运似的。   两个伙计正趴在一张桌子上打瞌睡,自从出了那件凶案,他们晚上就一直睡不好觉,总觉得夜里有什么动静,本想着跟掌柜辞工,偏偏还差几天才满一个月。   一个月的工钱对伙计来说不算小数,他们也只能忍忍,晚上警醒着,白天的时候补瞌睡,横竖现在也没有客人来,混足了一个月,他们就马上辞工回家!   掌柜呆呆坐在柜台后头,对伙计们当着他的面偷懒的行为视若无睹,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客人来,哪里还要伙计来招呼什么,他们睡不睡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这情形,只怕过不了几天,他这家客栈也得关张了事了,也不知道这地方他还能不能盘出去……   “掌柜,住店!”   一声吆喝将掌柜吓得一个激灵,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两个伙计也被惊得醒了过来,愣愣地看着进来的一行人:“住、住店?”   这是外地来的生客吧?那些客商都是一乡一旅的,早把客栈的事在同乡中传遍了,哪里还会过来?只有半路里来的生客,才有可能不知道个中的详情过来住店。   见两个伙计还傻不愣登地愣着,掌柜连忙迎上前:“几位客官快请进,客官要几间房?”   他们一行五人,本来易长安该住上房,可是江浪可不放心在这凶宅把她一个人放在一边去住,连忙先开了口:“三间普通客房,要连在一起的!”   打定了主意一会儿让易长安住在中间那一间,“我们还有两辆马车,麻烦小二哥帮忙牵到后院去卸一卸,帮我们喂足草料。”   两名伙计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带客牵车;有客人来是好事,有客人来就代表着有钱进账,他们的工钱也能多一份保障不是,或许还能混些赏钱呢?   易长安好笑地看着江浪和江涛略带着紧张地将自己的行李拿进了中间那一间房间,回头叫住了带他们上来的伙计,果然打发了一枚小小的银角子当赏钱。   伙计伶俐地接过了那枚银角子,心里正在高兴,刚要开口谢赏,却被易长安下一句话给惊得呆住了:“小二哥,那些碎尸是在哪个房间发现的?麻烦带我们过去看看。”   手中的银角子“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伙计却没顾得上去捡,一向流利的口才瞬间结巴起来:“客、客官你、你知道……”   你知道这店里出了碎尸人命案你还住进来,住进来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去那个房间看?!   易长安笑了笑:“怎么,不能去看吗?”   伙计刷地回过了神,急忙先弯腰捡起了那枚银角子:“能是能,不过小的可以给您远远指着,小的是不敢过去的……”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那天事发的时候小二哥也在?”伸手又递了一枚银角子过去,“麻烦小二哥给我说说那天的情形。”   又是一枚银角子在手,伙计愣了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啊,这世上除了胆小害怕的,还有胆大喜欢猎奇的人!   伙计连忙一脸笑容地在前面引路:“客官请跟小的过来,那间房间就在一楼拐角处……那天官差来的时候,小的正正在场,那房门一打开哟,好大一股子血腥味,地上都还淌着血水呢……   那些碎尸就扔在床底下,装了两只麻袋,扎得紧紧的,那个南蛮子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根本不当回事……官差打开一只麻袋,我的娘哎,咕咚咚就滚了个人头出来,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睛还睁得的……   小的当时都快吓出尿了,旁边听着‘咚’的一声,还有个跟着过来看热闹的客官当场就给吓晕倒了。他这晕倒了还好,不然看到后头那些官差又从麻袋里翻出断手断脚什么的,怕是得喊上好几天魂儿才成……”   话虽然说得麻溜了,但是走下了楼梯,伙计还是不敢再顺着栏杆往前面去,只用手指着靠近拐角处的一间房间:“客官,就是那间丙字四号房,自打那天官差过来抓了人以后,门一直没锁的……”   丙字四号房虽然是单间,但是条件显然并不好,这间房当时因为构造所限,房间有些逼仄,原本掌柜是打算用来当杂物房的,后来瞧着生意不错,就把这间房间收拾成了一间单间。   拐角处相邻的就是柴房,一大清早的就会有伙计过来劈柴运柴,再过去就是灶房了,生意红火的时候,招福客栈的灶房一天到晚的都在忙碌。   可以说住在丙字四号房,除非是夜深人静,否则整天都不得个安静。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丙字四号房的房价并不高,也只比大通铺贵上那么一丝丝儿,好歹却是单间,因此那位夏依人一来就看中了,在这房间里住了下来。   易长安提着灯笼,轻轻推开了丙字四号房虚掩的房门。   房门“嘎吱”一声颤颤响起,跟在后头的方未只觉得一股阴风从房间里扑面直吹而来,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噤。   江浪急忙抢上前一步:“大……公子,让小人先打灯进去!”   易长安摆摆手,一步踏进房间,将灯笼挂在了墙上,回身仔细看了看房门的门栓,这才向对着门的一扇小窗走去。   这间房当初造来时就不是当客房构造的,所以窗户并不算大,只是单扇的推窗;此时不知道为什么插销松了,窗户被风吹得半开,所以刚才一推开门才会有空气对流,让人觉得阴风习习的。 第355章 解个闷子   易长安走过去正要拴紧窗子,手刚摸到插销,却轻轻“咦”了一声,仔细在窗台上又摸了一摸,这才掏出帕子,将手上的浮尘揩净;帕子上只是些许灰渍而已。   房间不大,只放了一床一柜而已。柜门零乱开着,据伙计说那夏依南蛮的东西都被官差当时就搜了去,这里并没有留下半件。   床底下血迹已经凝结成为淡淡的紫黑色,易长安打了灯照了照,看出应该是从麻袋里头洇出来的痕迹,床下正前方还有很明显的麻袋拖拽出来的尘痕。   大概是因为是从这里把装尸体的麻袋拖出来的,所以没人踩上去,至于房间里其他的地面,地上的尘痕早已被人的脚印踩得凌乱,现在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墙壁上糊的是麻纱纸,纸纹粗糙不明显,因为有些年头了,在灯火下更显得格外泛黄,不少地方因为可能被水或者茶汤之类的渍过,有一团团发黑的霉痕。   易长安团团看了一圈,挑灯又在窗户那处照了照,轻轻抚了抚窗户下墙纸上的几团霉痕;大概是因为有时有客人忘记关窗户飘了雨进来,所以窗户下方墙壁上的霉痕格外多一些,一大团一大团的,看起来斑驳陆离。   易长安各处都看过了一遍,这才提着灯笼退了出来,见那伙计还在过道那头远远张望着守在那里,笑了笑走了过去:“小二哥,你们店里多久打扫一次客房?”   好容易才了这么几个客,伙计生怕她会有什么不满,连忙上前解释:“客官,我们这店里没出事之前,前一位客人一退房,我们即刻就进去打扫的……这两天可能有些疏忽,还请客官勿怪,小的马上就去把几位的房间再打扫打扫!”   “你们打扫的时候擦窗台吗?”易长安轻轻颔首,随意问了一句。   窗台?伙计愣了愣,下意识地答了:“店里一般逢年过节的就擦一次……客官放心,小的会把窗台也擦干净的!”客人有要求,别说擦个窗台而已,看在那两枚银角子的份上,就是把整个房间都擦上一遍也成啊。   也就是说,为了迎接过年,窗台是在年前擦过一次的……易长安心里有了数,几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伸手在窗台上一抹,手指立时沾了一片灰黑。   没道理这乙字号房的窗台会不擦,反而将丙字号的窗台擦得勤快啊……易长安又问了伙计一次,确定了丙字号房间的打扫绝对不会比乙字号房间多,心里更多了一分猜想。   见天色已经不早了,易长安净了手,随意点了些吃食,带着方未几个在客栈的院子里头闲逛起来,却听到灶房里有人在大声说话。   大概是这几日没有客来,灶房里准备得不足,易长安点的一份绿叶菜店里刚好没有,有女子在灶房里头嘀咕了几句,猛然一拍巴掌:   “我想起来了,白日里我瞧着隔壁李家娘子挖了一篮子荠菜回来,她家如今只有两口人,想来那一篮子荠菜是吃不完的,不如我去跟她先借些过来,那也是个绿叶子菜不是?”   易长安本以为那是店里请的厨娘,没想到紧接着听到掌柜的声音响起:“个蠢婆娘,那李家的是去给她女儿觅坟地,顺道挖回来的野菜,这种菜你也借回来做甚?还是我去跟那几位客人道声歉算了。”   女子嘟哝了一句,又叹了一声:“李家娘子也是可怜,拖着这么个女儿嫁过来也有几年了,眼看着女儿渐渐大了能嫁人了,谁知道会出这事……死都没个全尸……”   “你还有心思可怜人家!”掌柜大概在里面气恼地跺足,“我们家才是被害惨了,好端端的飞来这么一起横祸,眼看着这份祖业都做不下去要关门了!”   听掌柜夫妇的话,死者张宝儿竟然就住在这家客栈隔壁?易长安脚步不由一顿。   掌柜正好从灶房里摇着头出来,抬眼看到易长安正带着随从站在外面,连忙上前道歉行礼:“客官,店里小菜没有备齐整,偏偏这会儿天都黑了也没地儿买,您看是不是能将就一二……”   易长安摆手打断了掌柜的话:“那位被碎尸的姑娘就住你这客栈隔壁?”   先前伙计说这位客官知道店里发生过命案的事,掌柜还担心了一阵,直到易长安叫了饭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掌柜这才安下心来。   见易长安毫不避讳地直接问起这事,掌柜索性也如实答了:“是啊,那小姑娘刚刚十四,叫做张宝儿,七八岁上头跟着她娘嫁到了隔壁李家。   这眼看着水灵灵地长成了一朵花儿,陆续也有媒人上门了,说的都是些好亲事,大家正说着李家娘子以后可以享女儿女婿的福了,没成想会突然出了这事,啧啧,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也就是说,张宝儿是作为拖油瓶被她娘带到隔壁李家来的。   易长安一副来了兴趣的模样,拉了掌柜去了大堂里坐下:“来来,掌柜的,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当饭前解个闷子。”   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今死都死了,也只成了人们嘴里解个闷子的话题。可谁让住店的客官是他的衣食父母呢?掌柜暗叹了一声,小心给易长安上了一杯茶,慢慢从头说了起来:   “隔壁李大郎,因着自小出天花,长了一脸麻子,样貌有些丑陋,当了个走街串户的货郎,却又喜欢喝酒,得了些银钱都拿去打了酒喝,所以家境也不怎么好,二十大几了都还讨不到老婆;我们街坊都唤他李大麻子。   后来有媒人介绍了个寡妇过来,倒是不要聘礼,只一条,要连她带来的那个女儿一起养着——就是张宝儿。张宝儿娘俩勤快,平常做些女红卖了贴补家计,兼帮我这店里的客人洗补些衣物,李家的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她娘俩都是老实头子里的人,人品好,张宝儿也好个样貌,看着这渐渐长大了,她家也来了几趟媒人要说亲,我那浑家平素跟李家娘子也有些往来,闲里听了几耳朵,说是说的都是挺殷实的好人家,人家小伙子看中的就是张宝儿,还不挑剔嫁妆。   上回还听说李家娘子有意把张宝儿的亲事给定下来,没想到会遇上这个夏依蛮子过来——   那天也是合该有事,李家娘子身上不爽利,让张宝儿拿了帮客人洗补好的几件衣物过来,恰好遇着那南蛮子过来住店,当时那南蛮子就狠看了张宝儿几眼。   估计也是见小姑娘人长得好,那烂臭了心的南蛮子就起了歪念,半夜里奸了人不说,事后怕事发还把人给——啧,那可真是一个惨呐,李家娘子那天哭得几回晕死了过去……” 第356章 八卦   掌柜说得凄惨,易长安却似乎并未动容,反而细问了一句:“你是说,那夏依人在客栈住宿的当天晚上,张宝儿就出了事?”   掌柜连连点头,一阵后悔:“那南蛮子一脸络腮胡子,样子凶得紧,一看就不是好人,那天我就不该让他住店的……”   那夏依人要的也就是一间丙字号房,房钱没有几个,却把他这家店都折进去了,真是悔不当初啊!   易长安目光微闪:“那名夏依人是什么时辰来住店的?可有同伴?要住多久?可说了他要往哪里去?住下之后可曾出去过?”   显然县衙当初也来人问过类似的问题,掌柜想都不用想,张口就答了出来:“那南蛮子来的时候快酉时了,就他一个人骑了一匹马、背了一只大包袱过来的,说是在这儿落个脚,第二天就要往燕京去。   至于住下后有没有出去过,当时店里忙碌,我也并没有注意过这人……”   他一个当掌柜的,要注意自然也是注意甲字号房间的客人以及几位熟客。   易长安了然地点点头,见刚才那伙计正好上了饭菜上来,转头去问伙计:“小二哥,你可记得那天那名夏依人来住店后,可曾出去过?”   伙计才得了易长安的赏,见她问起,仔细想了想,总算想了起来:“小的记得那南蛮子住下来后不久就跟厨房要了一碗汤面,后来又要了一桶热水洗漱,至于他后来有没有出去,小的就实在记不清了。”   易长安轻点了下头:“你们这县里有没有宵禁?那天店里是何时打烊的?”   这个掌柜倒是能答:“平常都是亥时开始宵禁,我这店里也是那时候上门板打烊的。”   也就是说,明面上来算,那名夏依人吃完汤面后,大致从酉时三刻到亥时,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熟悉地形以及作案;当然那夏依人能够单身在外行走,很有可能身上有功夫,不排除他晚上能翻墙出去作案的可能。   但是这又有一处不通情理的地方;丙字四号房明显不是凶杀第一现场,而是移尸过来的,如果那夏依人功夫很好能够来去自如,作案之后完全可以弃尸荒野,怎么还会把碎尸带回来呢?   易长安三两口刨完了饭,让伙计给提了热水上去,自己慢慢悠悠踩上了楼梯,抬眼看到楼道尽头的墙壁上还开了一扇窗户,心里不由一动;这个位置,应该能看到隔壁那一户李姓人家……   提了灯笼几步走近那扇窗户,李家却早已黑灯瞎火,想来是天一黑就早早安置了;易长安手中的灯笼灯火太弱,只依稀照出了李家的屋脊,在夜色里黑黝黝的,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   也只有等到明天了。   易长安收回了灯笼,按下心思转回了房间,第二天天色还麻麻亮就起了身,静静伫在了那扇窗户后头。   薄雾笼罩在民房上空,一刻钟后李家有了动静,一名面色愁苦的中年妇人包着头帕,低着头进了灶房。灶房的烟囱里很快冒出青烟,淡淡的油香味飘了出来。   过得两刻,又有一名身形矮瘦的男子从房里出来,骂骂咧咧地进了灶房,拿着油饼边吃边走了出来,妇人也忙忙跟了出来,却是进了房间将整理好的货郎担子有些费力地担了出来。   男子吃完了油饼,又灌了一碗汤,喝斥了那妇人一声什么,抹抹嘴担了货郎担子出门走了。   出门时刚好抬头看了看天色,易长安看清了他半边脸,黑黄的皮子上坑坑洼洼满是大麻子。看来掌柜说的没有姑娘愿意嫁他确实所言不虚,人丑不说,看样子脾气还不怎么好,只要姑娘不眼瞎,这种男人肯定不能嫁。   易长安微微分了会儿神,那李家娘子已经从屋里取了一篮子衣服出来洗了。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还砌得有一个浅浅的方形的小池子,从井里打了水上来,只要堵了流水孔,一般人家正好用那小池子洗衣洗菜。   李家娘子却绕开了那个小池子,另外费力地取了一只大木盆子,舀了水进去洗衣服。   难不成那个小池子是专门用来洗菜的?李家娘子看起来还挺讲究的。易长安收回了视线,下楼去了客栈的灶房。   掌柜娘子已经开始在灶房里头生火了,见易长安进来,连忙迎上前:“客官这么早就醒了?早上想吃些什么,要不我炸些肉酱,一会儿擀了面条做炸酱面好不好?”   易长安点了点头:“行啊,再帮我们做个清淡点的汤。”   见易长安好说话,掌柜娘子也放松起来,拿着吹火筒把灶孔里的火苗吹燃了起来,扭过头呛咳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劝易长安:“这里烟熏火燎的,客官要不先去大堂里坐着等等,我让我当家的给您先上杯茶?”   “没事,我站这儿看你做朝食还有意思些。”易长安随意找了一只小矮杌子坐了下来,跟掌柜娘子拉起家常来,“隔壁不是死了女儿吗,我怎么瞧着他家里也不挂丧?”   “吓,这不是等着官府判下来吗?”掌柜娘子一边剁着肉,一边聊了起来,“我听说,李大麻子哭天喊地地跟官府求着要把那个南蛮子随身带的财物赔给他呢。   如今张宝儿的尸身都还放在衙门里头,听说县老爷已经往上报了,估计再等个几天,上头批下来了,官府就会把尸身还回来。   不过张宝儿年岁小,还没及笄呢,算不得成人,我们这儿的风俗是不能在家里办丧事的,等尸身还回来了,也是一古脑儿拖到野外去埋了——”   说到这里掌柜娘子顿了顿,到底还是忍不住话,压低了声音继续跟易长安八卦起来:“我听说,昨天李家娘子想去赊一口薄棺材回来,子知道她不当家,不敢赊给她,去问了李大麻子。   李大麻子当场就把李家娘子骂了一大通,说什么养了这么些年养了个赔钱货,还不顶事地死了,要什么棺材,打算到时拿草席子卷了直接埋进土里去呢。”   人死以后入土为安,张宝儿死得凄惨,却是连薄棺材都没能得一口……易长安看着掌柜娘子“哚哚”地剁着肉末,心里有些恻然:“那李家娘子就忍心让她的女儿就这么埋下去?”   掌柜娘子摇头叹了一声:“不忍心又能怎么样?李家娘子嫁过来以后一直也没有再开怀,人都说李大麻子要绝后了呢,李大麻子见天儿地打骂她,说她带了个拖油瓶还不下蛋,白浪费他的粮食。   娘儿俩个自己在家还自在些,李大麻子一回屋,那两个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都是软面团儿似的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要我说,她们娘俩个做的女红针线,明明挣得比李大麻子还多些,做什么硬气不起来?   不就是没给李大麻子生个孩子吗,让宝儿招婿进来不也是一样?   再说了,李家娘子先前都生了张宝儿,嫁给李大麻子后却一直没开怀,指不定还是李大麻子有毛病呢,他要看不惯人,他要有本事,倒是把人休了另外再娶啊,且瞧他还娶不娶得上媳妇……” 第357章 碎尸   掌柜娘子唠叨归唠叨,手脚却并不慢,很快就炸好了酱,做好了几碗面条。   招福客栈之前生意不错,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掌柜娘子掌厨的手艺好,哪怕只是简单一份炸酱面,也做的炸酱香浓,面条筋道。   方未休息了一晚胃口正好,饱饱用了一大碗面条,又喝了一碗汤,撑了个肚儿圆,回头瞧见易长安只吃了半碗面条,不觉有些奇怪:“大……公子,您不喜欢吃炸酱面?”   易长安笑而不语,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方未一眼,等大家都吃好了,起身发了话:“走,去县衙。”   县衙无事一般不用升堂,县令姜途刚刚起身,在小妾的服侍下慢条斯理地着衣,忽然前面急报了一份盖了刑部大印的文书进来,说是刑部员外郎易大人过来了。   姜途吃了一惊,匆匆洗漱着了官袍出来迎接,心里却是打着鼓;前日刚看到邸报载了一事,原燕京府衙推官易梁升任刑部员外郎,想来就是这位易大人了,也不知道是否是这边的籍贯,这不年不节地过来这边所为何事?   等姜途急匆匆赶来,易长安已经喝了大半盏茶了,跟姜途简单寒暄了几句,就直接道明了来意:“日前看到贵县报来一起碎尸案件,深感此案性质恶劣,不严查恐败坏民风,所以特意禀过上峰同意过来一趟。”   这位易大人赶过来,这是要督案查办?姜途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时只讷讷答出一句:“这个……实在有劳易大人了。”   他倒是知道刑部有这么一条实地询审的条令,但是他为官十几年,就从来没见过刑部下来过人……到底是年轻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姜途在脑子里把这事捋了捋,很快也醒过了味儿,心里暗自紧了起来;这件案子……他可不能给这位新上任的易大人当了垫脚石!   暗中给师爷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找牢头把那个南蛮子再紧紧皮子,免得一会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姜途回过脸跟易长安陪笑:“易大人远途而来,着实辛苦了,不如下官陪易大人先去用些朝食……”   易长安早把姜途使的眼色看在眼里,见师爷想悄悄退走,开口就唤住了人:“朝食就不必了,我们来之前已经用过了。这位师爷不陪着县尊吗?稍后本官还有事务要询问,只怕师爷一起在旁边更便宜些。”   师爷不提防易长安会直接叫住自己,顿时僵在原地不好再走。姜途心里发急,连忙赔笑着解释:“大牢里污浊不堪,犯人也是一身恶臭,下官让他先过去提了人犯出来稍许整理整理,免得一会儿污了大人的耳鼻。”   “原来如此。”易长安点了点头,在姜途满怀希望的目光中轻飘飘地抛出了一句话,“江涛,你跟着师爷一起过去,带你过来是做事的,可不是让你抱着手当大爷的。师爷是斯文人,有什么事,你该做的就做,不要太劳动了师爷。”   江涛得了话,立即跟在了师爷身边。师爷苦着脸看了姜途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只得带着江涛一起下去了。   易长安转回脸看向姜途笑了笑:“还请姜大人带路,本官想先去看一看死者的尸身。”   方未一看就是书吏,易长安也没提把仵作叫来,姜途乐得装糊涂,懒得多事,直接就带了易长安去了停尸房。   案件未判之前,涉及案情的尸身都暂时搁在停尸房,等判决下来以后,或发还本家安葬,无主的就送往义庄;因此县衙的停尸房都修在极偏僻的一处单独的角落里,光线黑暗,一进去还阴森森的。   姜途捂着鼻子在门边站住,指了指靠近门边一块搁板上的一堆麻布:“易大人,死者张氏的尸身就在那里。”见易长安皱了皱眉头,心下忍不住一阵暗乐。   这年轻人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仕途上爬得飞快,这次还巴巴儿地跑来想把他架在新官上任的火上烤一烤,那就别怪他这会儿让姓易的出丑了。   要知道那堆尸身,前些天仵作收捡的时候都吐了好几次,之后更是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这会儿都过了好几天了,只怕比原来更是难看难闻,他就不信易长安能扛得住!   易长安偏偏头,从江浪手中接过一只小箱子,让他从停尸房里搬了两张条凳一块搁板出来,再把那一堆麻布拎了出来,放在了搁板上,自己打开箱子套上了肠衣手套,微屏住呼吸慢慢打开了那堆麻布。   麻布一摊开,跟在易长安身后的方未就连退了好几步,紧紧捂着嘴,到底还是忍不住,冲到墙角唏哩哗啦地狂吐了起来。   见他脸色煞白,江浪有些同情地过去帮他拍了拍背:“看吧,早上吃得太多了吧,知道今天要过来,你还不知道悠着点,吃那么多也是白吃,吐起来更难受……”   难怪易大人明明也挺能吃,早上却只吃了半碗面条,还那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想到早上吃的炸肉酱,方未又是一阵狂吐,易大人他不是故意的吧?   那堆麻布一打开,姜途就早早撇过脸退开了,听到呕吐声才回过头来,本来以为是易长安在吐,正想假惺惺地安慰一声,没想到打眼看到易长安正在那一堆碎尸中仔细翻捡,不时还将一块器官什么的碎肉举到眼前细看。   姜途不由一下子呆住了:“易大人你、你这是……”   易长安仔细地一块块翻捡着碎尸块,不时用小银刀划拉几下,沉声问道:“姜大人,你是据何判断死者是被那名夏依人所害?”   姜途定了定神,连忙答道:“回易大人,死者张氏已非完璧,当日那夏依南蛮看到张氏时,曾经注目良久,想是那时就起了邪念。   那南蛮还随身带了凶器钢刀,行了不轨之事后畏惧事发,便用钢刀碎尸……下官已经验过,那柄钢刀有血腥气,下官让人找来的几只蝇子,确实都集在了上面——”   易长安将手中的一块碎尸放下,转头看向姜途:“那姜大人可勘查到了命案现场?”   “命案现场?”姜途愣了一下,“不就是在招福客栈那间房吗?那地上淌得一滩血水淋漓的……”   “姜大人是说的那夏依人当晚入住的丙字号房间?”易长安一脸诧然,“难道县里的推官没看出那房间里的血水只是从麻袋里渗出来的?”   勘查刑案是推官的职责,县里的推官倒是说丙字号房间并不像命案现场,但是要他找出哪里是命案现场,他却又找不出来,姜途哪里耐烦听推官叽歪,瞧着那夏依人长得凶恶,直接就认定了那就是凶手,让师爷按着想好的事写了口供。   这会儿听到易长安问到推官看没看出,姜途直觉得她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的话,脸上不由胀红一片:“就算那血水是渗出来的,那人也是那夏依南蛮杀的——”   易长安口气冷硬地打断了姜途的话:“那也未必!” 第358章 杀人动机   “一般情况下,杀人都有动机。”易长安面色严肃地盯着姜途,“姜大人,你说那夏依人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姜途梗着脖子立即答了,“当然是那南蛮子见色起意,所以奸杀了张氏!仵作可是验得清清楚楚,那张氏确实已非完璧!”   易长安摇了摇头:“张宝儿年仅十四,确实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但是却是陈旧性破损,并非新近暴力所致!”   姜途眨了眨眼,想了片刻才消化了易长安说的“陈旧性破损”是什么意思,吃惊地问了出来:“什么?易大人你是说那张氏早就被破了身?!”   易长安轻叹了一声,取过一段血肉模糊的碎尸,用小银刀轻轻扒开:“不仅如此,张宝儿还已经有了三个月左右的身孕。”   易长安用银刀扒开的那一段,正是死者的盆腔,刚才她发现死者应该早就有过后,感觉到她盆腔的骨骼似乎有些异常,想到一个可能,这才用小银刀划开了死者的子宫,果然看到了她预料之中的东西。   姜途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银刀指的那团血肉,觉得话都快说不顺溜了:“这、这是什么?”   “姜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易长安垂目看着那小小的一团血肉,声音有些低沉。   三个月大的胎儿,已经长得有一指多长了,眼、鼻、口、耳等器官的形状清晰可辨,手、足甚至手指头也能一目了然,几乎就是一个缩到极小版的常人。   张宝儿才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却已经怀孕了……   姜途觉得脑门上的汗水快要流下来了,却灵机一动想到了对辞:“这个、这个也不能说明那个南蛮没有杀人吧?”   “对,不过既然不是奸杀,那么那夏依人和张宝儿既是素昧平生,姜大人认为夏依人为何要行凶,杀人后还要狠毒碎尸的动机何在?”   易长安的另外一句诘问,问得姜途再也答不上来了。见他语结词穷,易长安也不再跟他多说,见方未已经缓过神了,示意他拿了纸笔:   “验:死者张宝儿,女,年十四,身高四尺五寸,死前怀有身孕三个月左右,下处无新创暴力损伤……   被碎尸十五段,创痕粗糙且有多道,凶器疑为斧头或厚背钢刀,从手法看,凶手使用凶器并不熟练,且力道不足,凶器为斧头的可能性更大……”   易长安轻轻抚着尸块上一处有些参差的骨碴,慢慢又补了一句:“凶器应该已经卷刃。”   从尸体上的种种痕迹来看,易长安比较趋向凶手是一个普通人,且并不勇武有力,也绝对不会是屠夫一类。   因为尸体被碎的并不专业,只是一味蛮横地斫断,并不知道从关节处下刀使力;厚背钢刀是一种比较重的武器,使厚背钢刀的武者,都会有把子力气,即使还不熟悉人体关节结构,也基本能一刀斫断肢体。   但是眼前的尸块,即使是手臂这些薄弱的肢体处,也是被斫了几下才斫断,因为是直接砍在骨头上,凶器后来还卷了刃……   方未刚记录完,江涛已经随两名衙役押着那名夏依人犯过来了,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师爷,一过来就猛给姜途使眼色;只是姜途此时既震惊又心中烦乱,并没有注意到师爷的眼色。   那夏依人一脸络腮胡子,明显已经受过了刑,身上的衣物尽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渍,因是重犯,带着手镣脚镣,虽然步履蹒跚,走起路来拖着脚上的铁链子哗啦作响,却依然努力想挺直自己的腰板,身上凶气不减,简直就是随身标着“我是恶人”四个大字。   江涛喝令让他站住,夏依人停了步子,却眼含挑衅和蔑视扫向易长安和姜途,浑身却透着一股桀傲不驯的意味:“你们就是打死我,不是我做的事就不是我做的事,我是不会招认的!”   姜途的脸色一下子红红白白起来;报给刑部的口供笔录是案犯已经按了指印画押了的,却是上回这南蛮子被打晕后,让衙役抓着他的手指按的。   这事儿,换别的县衙也是一样照做,偏偏就他倒霉些,报个案子上去,不仅引得刑部上官破天荒地下来询审,还被撞破了这事……   易长安冷冷斜睨了姜途一眼,开口问向那人:“你的名字,我是叫你熊卡还是几脚?”   这个夏依人的名字有些长,易长安按过来的习惯,挑了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两个词问了出来。   见易长安并没有像很多人一样,对自己露出什么嫌恶或忌惮的表情,也不像这里那个县官,一来就对他喊打喊杀的,而是神色平静,夏依人竟然忸怩了一下,才低声答了:“我有大燕名字。”大燕官话虽然说得有些别扭,倒也让人听得懂。   “哦?叫什么?”易长安示意方未开始记录,见那夏依人半晌没开口,不由挑了挑眉。   姜途见机立即插了一句:“大人,这些南蛮子就是这么些没有教化的——”   夏依人却突然抬头瞪了姜途一眼,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麻蜻蜓。”   方未的手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了一小团墨迹,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麻蜻蜓却特意解释了一句,让方未明白自己刚才不是幻听:“天麻的麻,会飞会捉虫的那个蜻蜓;我们夏依名字的意思转过来,就是这个。”   姓麻就算了,那当爹的当初是怎么想的,就没想过儿子会长大吗?这么大一个粗糙汉子,名字居然叫“蜻蜓”……方未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再直视那些小蜻蜓了。   易长安轻咳了一声,见方未重新握好了笔,继续问了下去:“多大年岁?”   “刚满二十。”   麻蜻蜓话刚出口,方未握笔的手顿时又紧了紧;一个看起来可以给他当叔的人年纪居然比他还小,这麻蜻蜓长得也太着急了一点。   说起来,这麻蜻蜓也不过是一个刚成年的小伙子,又是第一次离家,能够平安从夏依府走到兴化县,除了身上确实有那么点功夫外,他那一脸凶相也很是慑人,帮了他不少忙;当然现在也坑了他一把大的。   这人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这千里迢迢的居然也不找个伴搭伙?易长安目光微闪:“麻蜻蜓,你从夏依府出来,是打算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第359章 剁猪脚   “我要去燕京找人。”麻蜻蜓瓮声瓮气地答了,也看出了姜途对面前这个年轻人客气又畏惧,眼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希望,“我就是在那家客栈落脚睡觉,你们说的那人真不是我杀的!”   这话他先前也跟姜途说过了,但是这里的人都不听,一抓了他过来就上了板子打,硬逼着他招认杀了人。人不是他杀的,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能认!   麻蜻蜓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大板子一会儿一会儿地招呼,等他晕过去后,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扔进牢里了;这还是头一回把他提出来。   单骑行千里,从夏依府去燕京找人?易长安不置可否,摞下了这一节打算以后再问,先提起了之前掌柜也说起的事:“你住店的当天,遇到了张宝儿,当时你看了她一阵,为什么,是觉得她长得好看吗?”   麻蜻蜓被问得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下摇了摇头:“那个小姑娘?不好看,人长得瘦瘦小小的,跟干豆角一样的,脸皮子还没有我们那里的姑娘白嫩,有什么好看的!”   在掌柜和掌柜娘子的嘴里,张宝儿也是个小春葱般水灵的姑娘了,刚才易长安验尸的时候也发现,这小姑娘虽然因为营养不够长得有些瘦小,皮肤应该有些发黄,但是长得还是条顺脸正的。   麻蜻蜓一大粗的陋汉子,居然还对张宝儿有些看不上眼……易长安不由咳了一声:“你觉得她不好看,那你当时盯着她看了那么久做什么?”   原来自己当时看了很久吗?早知道就直接问那姑娘了,或许后头也不会有这些麻烦了,眼瞅着都到了兴化县,跟燕京就那么大半天的路了,结果却把自己拖到了牢里。   麻蜻蜓心下有些懊悔,还是如实答了:“我真不是要看那姑娘,是看到她身上系的一个荷包,绣得花纹跟我娘以前藏的一个荷包很像,这才多看了两眼;要早知道,她就带金子打的荷包出来,我也不会朝她那边看!”   这个原因,勉勉强强也说得过去。易长安另外问了一个话题:“你一直随身带的有刀?是什么样的刀?”   麻蜻蜓不由忿忿地向姜途那边努努嘴:“喏,你问他,他都让人给搜走了!”   夏依人长在山林里,因为毒虫猛兽多,所以不论男女都从小刀不离身的。   那把刀是麻蜻蜓的爹在世的时候亲手给他打造的,麻蜻蜓一直宝贝着呢,这一路上也靠着这把刀宰了不少野物,改善了伙食,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姜途领着人搜走了;麻蜻蜓觉得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姜途忙让人把那把刀拿了过来;却是一把窄刃的柳叶刀,刀口是开过锋的,甚为锋利,并没有半点卷刃。   易长安让人即刻买了一只脚过来,吩咐打开麻蜻蜓的手镣,把那把柳叶刀交回他手上:“麻蜻蜓,你拿这把刀把这脚剁了。”   麻蜻蜓眨了眨眼:“要出几分力?”   “尽全力吧。”易长安退开了几步,示意江浪把那只脚和一块砧板都移到麻蜻蜓跟前。   既然是让他用全力,麻蜻蜓持刀在手高高举起,盯着那只脚猛然挥下,只听得“哚”的一声,脚被利落的一分为二,连着下面的砧板都劈成了两半。   江涛连忙把那两半脚递到易长安眼前来;腿骨处断口平整,半点没有因为反复剁下而形成的骨渣,跟那一堆碎尸被剁开的手法完全不同。   姜途到底也不是眼瞎,看着那两截脚,再瞅瞅那一堆白骨乱戳的尸块,脸色有些青白起来。   易长安转头看着他:“姜大人,那天你为何会直接找上麻蜻蜓呢?”   姜途连忙答了:“是张氏的继父前来告官,说一早才发现张氏未归,担心她遇到不测……”   李大麻子还面带怀疑地说出张宝儿头天去招福客栈送东西时,被一个夏依南蛮子狠盯了几眼的事,还说那南蛮子形相凶恶云云。   姜途为着一方治安,这才带人过去检查,一进招福客栈问了掌柜,也是跟李大麻子一样的说辞,说麻蜻蜓确实狠看了张宝儿几眼。   姜途直接就让衙役去了麻蜻蜓住的丙字四号房,一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案子也就翻了出来。   张宝儿才十四岁却已经有了身孕,她家中的人会不知道?招福客栈的掌柜和掌柜娘子一直都说张宝儿是个极老实的,她怎么会做出这种未婚先孕的事呢?   易长安略一思忖,就开口吩咐道:“走,我们先去李家看一看!本官瞧着张宝儿的继父一大早就担着货担出去叫卖了,还请姜大人发下火签,让人把李大麻子先拘回来再说。”   姜途连忙发了火签让捕头去找人,自己屏声静气地带着几名衙役,跟在易长安身后往李家过来。   李家就在招福客栈隔壁,见官府来了这么一大帮人,招福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们都围了出来,一见本县的县尊大人竟然跟在易长安身后亦步亦趋的,几个人不由直了眼。   掌柜娘子忍不住低低“哎哟”了一声:“这位客官莫不是比县尊大人更大的官?我们店里竟是来了贵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哪里怠慢了这位大人。”   易长安倒是含笑跟客栈里的几人打了招呼,又格外叫了掌柜娘子:“本官现在有些事情要去问李家娘子,大婶子可得空闲?不如一同过去也好做个见证。”   县城里平常哪有那么多热闹可以看?易长安来了这一趟住在招福客栈,就够掌柜娘子以后跟人侃上好久了,何况还能亲身参与参与这位大人问案的事,掌柜娘子哪有不应的理?连忙抿了抿头发跟着出来了,倒是乖觉地抢着先去叫门:“李家娘子,李家娘子,开开门啊!”   听到是掌柜娘子的声音,一脸愁苦的李家娘子忙走过来开了门,乍见掌柜娘子身后跟着一大帮官府的人,吓得下意识地就想把门关上。   掌柜娘子连忙格住了李家娘子的手:“我说李家娘子,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大人是过来查案的呢,你不想让你儿死得冤屈吧!”   她这头架着人说着话,易长安已经一步走进了李家院子。李家娘子脸色煞白地连连退了好几步,才颤着声音低低问了出来:“大、大人,上次官爷不是都问过了吗,是那南蛮子害的人……”   她还没说完,就被人啐了一声:“我呸,我可没杀过你女儿,你这妇人不要胡乱冤枉人!”   原来江浪和江涛为着稳妥起见,一起把麻蜻蜓也带了过来。麻蜻蜓听到李家娘子红口白牙地张嘴就乱说,气忿忿地瞪着她嚷了起来。 第360章 卷刃的斧子   李家娘子垂下眼,不敢去看凶神恶煞的麻蜻蜓,倒是掌柜娘子看不过去,仗着易长安和姜县令都在这里,不满地冲麻蜻蜓喝了一声:   “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人,有几位大人在这里,自然会主持公道,你这么凶巴巴地吓人做什么?比谁嗓门大谁就有理吗?”   麻蜻蜓噎了一噎,压低了声音忿忿答了:“她倒是没高声,可她冤枉人就有理了吗?”   易长安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官司,本着全面多了解情况的想法,继续向李家娘子问话:“李文氏,本官听说有几家托人向你家女儿提亲?是哪几家,可曾应下?”   李家娘子垂着头低声答了:“回大人的话,是有三家,一家是前街的姚记杂货铺子,一家是对街的向家,还有一家是毛秀才家;民妇尚未应下。”   易长安对兴化县的这些情况不熟,估计姜途也未必清楚,直接就看向了掌柜娘子:“大婶子可知道这几家?麻烦给我详细说说。”   客栈本来就是消息的集中地,掌柜娘子生性又喜欢八卦,自然是熟悉的,连忙扒拉扒拉把这三户人家的情况说了出来。   前街的姚记杂货铺子,他家小儿子还没有定亲,刚刚才十六岁,倒也是个能干人,成天在铺子里忙里忙外的,嘴巴甜会说话,里外都能一把抓。   对街的向家,家中只有向家大郎一人,正在县城百味楼跟着账房打下手,一手算盘打得飞飞好,听说东家有意让他去另外一家铺子当账房先生;早些年因为父母相继身故,要守孝所以耽搁了亲事,年纪已经二十有一了,谁家姑娘要一嫁过去,倒是马上就能当家作主。   至于毛秀才家,毛秀才一直坐着馆,在县里还领有廪米,原配生孩子时难产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毛秀才守过了一年妻孝,想着家中只有寡母一人操持太过劳累,想着找一个老实肯干的,上可以孝顺老的,下可以照顾小的,见张宝儿长得齐整,又打听得她性子好又肯干,因此也托人前来说媒。   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好事,难得这三家各有优势,且找一个好女婿,肯定能改善李家娘子和张宝儿在家中的境况,李家娘子竟然哪家都没有应下……   易长安不由有些玩味:“本官瞧着这三家条件都还不错,你为何不应?”   李家娘子半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握着拳,瑟缩了一下才嚅嚅答了:“原想着宝儿年纪还小,想在家里多留几年,就拒了……”   掌柜娘子满脸的不赞同:“李家娘子你这当娘的是怎么想的,这三家都是县里很不错的人家了,不说宝儿要嫁过去今后能好好帮衬你,就是担心宝儿年纪小,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下,过个一年两年的再办也是一样的,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   李家娘子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低低啜泣起来。   掌柜娘子猛然一顿,想到张宝儿已经死了,还死得那么惨,讪讪住了口;人都没了,她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易长安转身让姜途吩咐衙役,把这三个跟张宝儿说过亲事的人都带过来,这才看向李家娘子继续问了下去:“你女儿张宝儿可曾有相悦亲近之人?”   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李家娘子才不应那几门好亲事?掌柜娘子立即囧囧有神地盯着李家娘子。   李家娘子脸色惊惶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宝儿是个老实孩子,绝对没有这事!”   说是相悦亲近,听在人耳中跟私相授受也差不多意思了,李家娘子连忙一口否认。   可是张宝儿却有了近三个月身孕,这件事,李家娘子是清楚还是故意装糊涂?易长安深看了李家娘子一眼,抬步就向李家的屋子走去。   李家的房间不多,正中横向一排三间青砖瓦房,堂屋两边各是一间卧房,一间是李大麻子和李家娘子的卧室,另一间是张宝儿的闺房,房间都收拾得很齐整干净,看得出是家中的女人勤快。   竖向一侧跟招福客栈相邻,只起了一堵矮墙,另一侧临着外面胡同的则砌了高墙,挨着墙起了两间房子,一间灶房,一间杂物房,却是砌得泥砖,中间开了门相通。   泥砖砌的墙面大概被溅过油汤、涮锅水之类的,显得有些斑驳,灶台却抹得比较干净,一样样厨具摆放得规规整整,通往杂物房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柴垛也码得整整齐齐,有一架小木梯子斜靠在柴垛上。   招福客栈的地基比李家院子高,丙字四号房并柴房的窗户正好高过李家的矮墙,如果搭上这架梯子,倒正好可以高过招福客栈的窗户。   易长安走过去扶了一把那架梯子,触手却有些湿润,不由有些奇怪。这个时候并不是梅雨季节,而这架梯子似乎比回潮还更潮湿一些,倒像是被泼过水似的。   可谁会把整架梯子都泼了水呢?难不成是这间柴房是泥砖修的,格外不隔水气?   易长安摸了摸梯子架着处的柴垛,入手却是非常干爽,见旁边还有惯常取柴已经矮下去的柴垛,弯下腰又去翻弄了一下那一小垛柴火。   本想着看看靠近地面的柴火会不会像梯子那样一手湿气,没想到那一小垛柴火因为常被抽取,已经码得不够结实,被她的手碰了那一碰,哗的一声就垮了下来;一把斧子也随着柴火掉在了易长安脚边。   是劈完柴后无意中将斧子夹裹在柴堆中吗?易长安弯腰拾起那把斧子,伸指抚过恰好崩了几个口子,有些卷刃的斧刃,目光中露出一抹深思,扯过柴垛上一只麻袋将斧头装了进去……   曾向张宝儿提过亲的那几人很快就被带了过来。突然被衙役带到李家来,那几户俱都惊惶不安,提心吊胆地跟了过来,有些好事的邻居也跟了过来看审案。   易长安一一提审了,却是基本在那天都没有作案时间。姚家那孩子那几天正好带着伙计去乡下收货了,第一个可以排除,向家大郎吃住都在百味楼店里,这一点有几名同住的伙计可以作证。   至于毛秀才,虽然只有他的寡母作证说那天晚上儿子并没有出去,没有足够的采信度,但是有邻居出来说,第二天寅时左右听到毛秀才跟往常一样在大声诵读,天亮后见他的神色也并没有疲惫或是不正常。   综合毛秀才平常的行事为人,应该不会有这么过硬的杀人犯素质,所以易长安把他也排除了。   除此以外,这三人虽托了媒人跟李家娘子提亲,但确实私下里都没有跟张宝儿单独接触过。   在大家的印象里,张宝儿跟个生人说话都会脸红低头,平常一般都宅在家里做女红,就是出门,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到招福客栈送些缝补浆洗过的衣物,跟掌柜娘子说几句话而已。   可以说,张宝儿的人际关系简单到令人发指!平常掌柜娘子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儿,谁会侵犯了她,让她怀了孕而不敢声张呢?祝大家端午节并六一儿童节快乐,明天三更! 第361章 软弱   知女莫如母,张宝儿不仅失了身还有了身孕,李家娘子会丝毫不知吗?从周边线索一点点先排除,现在也收紧网、敲敲锣了。   无论是那把藏在柴垛中的卷刃斧头,还是那架被洗过的梯子,都让易长安心中生疑。可是,张宝儿是李文氏的女儿啊,按掌柜娘子嘴里说的,这娘儿俩个一直都是一起做活计补贴家用,并没有什么龃龉……   易长安斜瞥了李家娘子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将一直放在身后的一只麻袋突然掼到她脚边:“李文氏,袋中此物你可认得?”   麻袋本来就没有系带锁口,被这一掼,里面的东西“卟”地掉了出来。李家娘子一眼看到那把斧子,身子不由猛地一抖。   这反应绝对有戏!易长安的心一下子稳了下来,声音沉冷:“李文氏,你可知道你家中这把斧子为什么会钝掉?!”   李家娘子牙齿虽然有些发颤,却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是劈柴劈钝的,对,是劈柴劈钝的!”   “劈柴?”易长安冷冷一笑,募然提高了声音,“我看劈的是人骨吧!”   李家娘子被这一声厉喝惊得双腿一抖,“扑通”一声软坐在地,却紧闭着双眼死死咬着腮帮子,两颊抽搐着就是不肯开口。   都说为母则强,李文氏这情形明显是知道自己女儿张宝儿的死因,却强撑着不肯开口,虽然柔弱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像这样的人,虽说三木之下受不住也会招供,但易长安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怒气:“李文氏,你可知道张宝儿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李家娘子浑身猛地一震,睁开眼,眼神既惊讶又涌过一阵狂喜,旋即很快黯淡下来:“宝儿有了?!宝儿有了!宝儿有了……她怎么不告诉我,她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易长安眼中泛出冷光,“然后你再让她生下来,这算你孙子,还是算李大麻子的儿子?!”   李大麻子的……旁边的人齐齐抽了口气,骇然看向李家娘子,李大麻子可是张宝儿的继父,这可是、可是!   李家娘子却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他也不知道宝儿有了……要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一定不会……他只是想要个儿子,他只是想有个后……”   所以,李文氏身为母亲,就坐视丈夫奸了自己的女儿而默不吭声么!直至李大麻子那么残忍地杀了张宝儿,栽赃别人,她还是不吭声!   难怪张宝儿死不瞑目!   易长安绷紧了脸坐回了椅子上,撇过头懒得去看李文氏,破天荒地发了话:“上刑!让她把事情从头说出来!”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女人,这女人她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一边被惊呆了的姜途立即回过神来,忙唤了两个衙役上前押了李家娘子,又另外加派了人手再会寻李大麻子,尽快把他拘回来。   刑具给肉体带来的痛楚,很快让李家娘子从恍惚失神的精神状态中醒了过来,没扛两下就先承认了李大麻子逼奸张宝儿的事:   “……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再怀上身子,大郎他成日不喜,前年有一天,我出门去交绣品,回来时发现出门卖货的大郎竟然早早回来了,却是在宝儿的房里……   事情做都做了,我还能怎么样?大郎当年不嫌弃我带着宝儿拖油瓶过来,我就只当、只当还他那份恩情……”   李家娘子原来本就没有什么嫁妆,丈夫死后,一个寡妇拖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自然难以度日,加上她当年舍不得孩子,再嫁时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张宝儿带到身边。   那时李大麻子二十大几岁了还找不到婆娘,能白得一个女人就跟天上掉馅饼儿似的,并不嫌弃多给一个孩子一口饭吃。   何况张宝儿又是个女孩儿,吃不了多少,以后跟着她娘学了女红,还可以补贴家用,等到大了嫁出去,又可以收一笔聘礼,倒是件合算的事。   谁知道……   李家娘子还在抽抽泣泣地说着,捕头一脑门子汗水地跑了进来:“易大人,李大麻子抓回来了!”   李大麻子被衙役连拖带拽地抓回来时,还一直故作镇定,见了易长安的面本还想装无辜,易长安半点没跟他讲证据,直接就把那把斧子扔到他面前,拿话唬住了他:   “李大,李文氏已经指认你两年前就逼奸了继女张宝儿,三日前又拿斧头砍死了她还分尸嫁祸,当日行凶的情形,你还不速速招来!”   李文氏其实还并没有招供到那一截,按照易长安原来的行事,是不会如此诱供的,她更喜欢尽力以零口供的把握,用铁证让案犯无可辩驳;但是一看到李大麻子,易长安已经忍不住胸口的火气了。   两年前,张宝儿才十二岁,却被这个禽兽般的继父给……李文氏却选择了把这事隐瞒下来!也正因为母亲的软弱,更助长了李大麻子的气焰……   可李文氏要补偿没给李大麻子生孩子的愧疚,凭什么要拿张宝儿来补?!张宝儿只是一个幼女,在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却连亲生母亲都倚靠不上!   看到李文氏手上还上着拶指的刑具,一张脸涕泪横流的,李大麻子本就心里有鬼,哪里还会怀疑什么,一下子就软瘫了下来:   “她娘儿俩吃我的,用我的,这么多年却连蛋都没有下一个……我想有个后都想疯了,这婆娘给不了,我、我心里不甘,就想着拿她女儿找补回来……”   当初李文氏带着女儿嫁过来,李大麻子以为她是个能生的,谁知道娶回家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李大麻子知道有的妇人头一胎生孩子后会伤了身子,不过有的也能养好,可是一年年过去了,李文氏的肚皮依旧半点都没有动静。   不能生孩子,自己就白找了个婆娘,还帮她养了那么久的孩子,李大麻子心中日生怨念,直到有一天他卖货提前回来,撞上刚在家中洗过澡的张宝儿。   少女开始发育的身体就裹在一件中衣里面,隐约透出玲珑的曲线,李大麻子突然就感觉到自己把张宝儿这个拖油瓶养大也不亏……   刚刚完事,李文氏就回来了,张宝儿扑到她怀里哭泣不已,那一刻李大麻子也有些许心虚,却色厉内荏地喝斥着那娘儿俩吃他的用他的,却连个蛋也没给他生。   李文氏当时哭倒在地,等揩了眼泪水却反复告诫张宝儿不可把这件事说出去;李大麻子瞬间就壮了胆气,见张宝儿果然软弱地忍声吞气,自此以后隔三岔五就摸进张宝儿房里。 第362章 恶心透顶   少女的身体比起李文氏来自然更让男人迷恋,因此即使张宝儿到了说亲的年纪,李大麻子也严令李文氏不许应下亲事。   眼看着一门两门的好亲事都被母亲拒了,连最后一门给人当继弦的亲事也终究没成,本想着通过嫁人摆脱继父的张宝儿彻底失望……   “那天我刚卖货回来,就听到这婆娘在叮嘱宝儿这几天不要再往招福客栈去送东西了,免得再遇上那个夏依来的南蛮子,招惹上是非。   后来我去卸货担的时候,从院子里看到一个形容凶恶的外族人正站在窗户边,知道这肯定就是那个南蛮子,还暗中狠瞪了他几眼。   那天货卖得很好,晚饭时我就喝了两盅酒早早睡下了,夜里有些腹饥,就去厨房里找些吃的,恰巧宝儿还在厨房里收拾家什,我一时又起了邪念,拖着她想要……   没想到那贱丫头不知道哪里吃错了药,居然一把推开了我,还威胁我说要把我逼奸她的事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嘴脸……”   即使在客栈被人盯着看,母亲也只是叮嘱她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张宝儿或许是绝望到了极点,那一刻突然就生出了反叛的心意。   李大麻子酒意未退,见张宝儿竟然敢硬气地违逆自己径直往厨房外跑,一怒之下,弯腰就抓起脚边的东西就往张宝儿砸去。   没想到那竟是一把斧头,正好砍中了张宝儿的后颈,张宝儿当时就扑倒在地没了动静。   李大麻子出了一声冷汗,酒一下子全醒了,见张宝儿身上的血已经浸了出来,连忙把她拖到后面水井边那小石池子里。   人他已经杀了,可整个人要这么弄出去,痕迹实在太明显,就算对外说是暴病,张宝儿下午又才好好儿地去了招福客栈,只怕会引人怀疑。   李大麻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拿斧子一顿乱砍,把张宝儿卸成了几块用麻袋先装了。   本想着半夜里先偷偷运出去找个偏僻地方扔了,即使过个几天被人发现,一时半会儿也怀疑不到他这里来;只是打前院儿过的时侯,见那夏依南蛮子的房间并没有关窗户,里面传出鼾声如雷,李大麻子立时就动了念。   张宝儿的尸体即使扔出去后过几天被发现,他这里也少不了有些嫌疑,可这南蛮子白天才盯着张宝儿看过,这南蛮子又长得凶恶,要是扔到他的房里,绝对能让这南蛮子把这罪名给担了!   早几年李大麻子无意中还得了一些迷香,当初就翻了出来点燃吹了进去,然后搭了梯子从窗户把那两袋碎尸扛了进去,塞到了麻蜻蜓的床底下。   等他架着梯子想放回去时,却看到晚间跟他一起喝了一盅小酒李文氏正站在房间前,脸色雪白地指着梯子上说有血。   李大麻子也不知道这婆娘什么时候醒的,不过瞧着她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被李文氏这一提醒,急忙又返回身,架着梯子把麻蜻蜓的房间里擦了擦,窗台上也仔细擦了一遍,回过头把梯子和血衣都扔给了李文氏。   李文氏果然一声不吭地接过去洗了个干净,还抹干净了厨房的地面,连那个小池子也反复冲洗了几遍。   在李文氏清洗的当口,李大麻子也捋清了思绪,回头就跟李文氏严令了,明天一早他们就去衙门报案,统一口径把麻蜻蜓给咬出来。   麻蜻蜓长相凶恶又是夏依人,不正是凶人犯现成的人选吗?   果然,第二天一早他一报案,县令姜途发现在麻蜻蜓的床下发现碎尸后,就认定了麻蜻蜓是凶手。麻蜻蜓被抓进衙门不久,李大麻子就打听到他认罪了,刚把心揣回肚子里,却意外被翻了出来……   易长安之前检查丙字四号房时,就觉得窗台内沿下的一些印迹有些像血印,只可惜没有试剂能检测出来,听到李大麻子一项项说了,跟自己之前发现的一些线索都能对上,冲方未轻轻点了点头。   方未知道她是认可了这份供词的真实性,连忙拿下去让李大麻子画押摁了手印。   易长安这才转向跪在一旁眼神空洞的李文氏:“李文氏,那天晚上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还不快招!”   原来文氏之前并没有招供,自己是被诈了!怎的她也不出声提醒自己一声?李大麻子正在又悔又恨,李文氏已木然开了口:“就在大郎去厨房以后……”   那天晚上,她虽然陪着李大麻子喝了一小盅酒,趁着醉意睡下了,但是身边的人起身以后,她也很快醒了过来。   听李大的动静是走向厨房,李文氏怕他是饿了,忙穿衣起了身,想着给他做点吃食,没想到刚走近厨房就听到李大在纠缠张宝儿。   平常这种时候,李大一般也是趁她不在家或者睡下以后才行事,李文氏有时清楚李大摸出了自己女儿房里,只是一直装作没看到而已。   那天晚上她也是如此作想,并不想当面撞破李大的好事,急忙脚步轻悄地退回了自己房里。   没想到过得一阵后她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不太对劲,借着厨房照出的昏暗灯光,看到李大在水井边那池子里剁的竟是女儿的躯体……   当时她脑子里乱成了一片,昏昏沉沉中竟然怎么也开不了口,直到李大将张宝儿碎尸拔了两只麻袋偷偷扔进麻蜻蜓的房间,她才想到那是她的女儿,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李文氏不知不觉地走了出来,跟扛着梯子回身的李大撞了个对面,那一刻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说,只下意识地指着那梯子说上面有血。   梯子上面有血,那是她女儿的血,还有女儿身上的,那个才三个月大的胎儿的血……   李文氏陡然冲向李大麻子,捶打着他的胸口号啕大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杀宝儿,为什么要杀宝儿,你知不知道宝儿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啊——”   江浪急忙把李文氏一把拉开,押着跪到了一边。   “宝、宝儿已经有了身孕?”李大麻子目瞪口呆,片刻后也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怎么不早告诉你?她怎么不早说?要是我早知道,要是我早知道……”   十四岁的少女鲜花儿般的一条生命,在这夫妻俩眼里看中的却是那个三个月大的胎儿……易长安只觉得恶心透顶,厉喝了一声:“堵住他们的嘴!”   江涛连忙上前把两人的嘴都堵了起来,方未瞧着笔录也取得差不多了,见机抓住李文氏的手指蘸了印泥,在笔录上摁了指印,捧到了易长安面前。 第363章 那只荷包   易长安匆匆看过一遍,也不让姜途这边过目,示意方未收好,转头看向姜途,语气隐含了一片暗讽:“姜大人对此案还可有何疑义?此案人命关天可是大事,姜大人若有疑义尽可提出!”   见姜途青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易长安直接不客气地就发了话:“既然如此,这两名人犯你就带回去看押,如何判决,我想姜大人这回不会再弄错了吧?”   “不会不会!”姜途连忙上前赔着小心,见易长安目光转向麻蜻蜓一瞥,立即见机开了口,“这位麻……麻兄弟,先前都是我们误会,县衙愿意给麻兄弟赔银五十两,算是赔偿给麻兄弟的些许汤药费……”   被打得晕死过去,扔进牢里押了这几天,差点就要被当作真凶人头落地,结果就赔偿五十两银子,也未免太廉价了一些!易长安看着姜途冷笑一声。   姜途不由脊背一紧,连忙改了口:“县衙赔、赔一百两银子。”   对姜途,她根本没有罢免权,顶多只能在年底刑狱考评中对姜途评个“下下”而已;这时候姜途改口多赔,也不过是因为她现在官大一级压死人而已。   易长安有些心烦地点点头,正打算即刻就走,麻蜻蜓却突然唤了她一声:“大人,有件事我可不可以问问她?”   易长安见他指着正要被衙役拖走的李文氏,有些诧异地应了:“你是苦主,有什么事想问就问吧。”   衙役见她发了话,连忙扯开了堵着李文氏嘴的破布。   麻蜻蜓上前一步直愣愣地盯着李文氏片刻,直看得李文氏瑟缩地往后退了半步,才瓮声瓮气开了口:“你女儿那个暗蓝色的荷包,是你教她绣的吗?”   张宝儿的女红确实是李文氏手把手教的,李文氏愣愣点了点头。   麻蜻蜓眼睛不由一亮:“你是不是姓单?!”见李文氏摇头,又有些失望地另问了一句,“那你认识一个姓单的妇人吗?她现在大概有四十多岁,个子应该长得挺高……”   麻蜻蜓的声音在李文氏的继续摇头中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沉默了下来。   衙役抬眼看向易长安,正不知道麻蜻蜓是不是问完了,他们要不要把李文氏押走,麻蜻蜓却突然又开了口:“那你怎么会绣那种图案的?”   “你说的,是哪个荷包的图案?”李文氏有些沙哑地开了口;她对麻蜻蜓还是有几分愧疚之心的。   要男人来说清什么图案纹饰,实在是有些难度,麻蜻蜓尤其如此,简直是越描述越说不清楚。   江涛不耐,索性出了个主意:“那些荷包还在不在,翻出来一看就知道了。”   见易长安微微颔首,衙役忙押着李文氏进了屋。张宝儿死后,李文氏将她的东西都归拢进一只箱子,很快就翻了几只荷包出来。   麻蜻蜓大松一口气,急忙指着其中一只荷包:“就是这个荷包上的图案!”   易长安本是无意扫过,看到那只荷包后目光却突然一滞,飞快抬眼盯向李文氏。   李文氏看着那只荷包上绣的纹饰,轻轻“啊”了一声:“这个图案……这个图案这当年我逃难的时侯,无意中捡到的一只荷包上绣的,我瞧着上面绣纹好看,就留了下来……”   “那只荷包呢?”麻蜻蜓连忙追问。   李文氏低下了头:“后来那荷包已经被磨得破损了,我就扔掉了,不过倒是把荷包上的绣样记了下来,也教给了宝儿……”   麻蜻蜓大失所望,想了想还是把那只暗蓝色的荷包捏到了手里。   易长安挥挥手让衙役把人带走,扫了一眼那些挤在门口看热闹,在李大夫妇经过时或唏嘘不已、或猛啐口水的围观百姓,转头看向麻蜻蜓:   “麻兄弟,此案事了,我现在就要返回燕京,麻兄弟身上有伤不便骑马,不如与我同车一起进京吧。”   麻蜻蜓知道易长安官阶要比姜途高,不过觉得她人挺好,易长安一来,不仅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洗清了他的冤屈,还让那个姓姜的县令给他赔一百两汤药银子,麻蜻蜓觉得大燕这个官儿也挺谈得来的。   加上他背上有伤确实不宜再骑马,已经到了兴化县了要是为着这伤还要多休养那么几天,就是多耽搁几天工夫,还真不如搭易长安的顺风车去燕京,麻蜻蜓很高兴地就答应了下来。   姜途上前正想劝易长安再留一天,也好让他晚上设个宴请,在易长安面前有个补过和打点的机会,易长安已经向他随手一揖:   “姜大人,这案子已经擒住了真凶,本官就先回燕京,等着姜大人重新上报案卷了;还望姜大人以后审官时切记人命关天,务必慎之又慎,万不可想当然!”   也不管姜途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敷衍了一句“部中事务繁忙,本官就此告辞”,说完带着人就往外走。   姜途只得惴惴地送了出来,本想紧急让师爷回县衙取些程仪银子过来赶紧打点,易长安竟是拉着麻蜻蜓上了马车,直接就唤人驶远了去;姜途顿足叹了一声,心里捉摸着得赶紧给自己在燕京的座师和几位同年写信过去,怎么也得补救补救才好。   来时易长安单独一辆马车,回去时正好搭上了麻蜻蜓。见易长安言谈平和,麻蜻蜓也放松起来,不知不觉跟易长安聊了起来。   易长安这才不着痕迹地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麻兄弟,要不是你之前盯着张宝儿那个荷包盯了一阵,估计也不会引出后来这些误会,那个荷包上的绣纹对你很重要吗?”   要不是那个荷包,还有自己那天晚上正好嫌房间仄闷所以没有关窗户睡觉,又哪里会飞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麻蜻蜓也不由感慨起来:   “是啊,我娘一直有个差不多花纹的荷包,她说是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当年入梁宫后绣的。我大姨就是用那个荷包装了她在宫中得的两只金镯子托人送了出来。   后来大梁被灭,战乱的时候我娘也是凭着那两只金镯子才撑着,跟着人去了夏依府避祸。后来我娘听说,梁宫被破之前,有很多宫女趁乱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我大姨有没有逃出来。   我娘后来嫁了我爹,又生了我,可是临死之前,还一直念念不忘我那大姨,赶好我看到了这只荷包,还以为有了我大姨的消息呢……”   差点他就以为李文氏是他大姨了,幸好不是!不过李文氏说她在逃难的路上捡到的,看来大姨当年也从宫中逃出来了;只是人海茫茫,大姨又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要找到人怕是极难了…… 第364章 麻蜻蜓的神仙药   听完麻蜻蜓的话,易长安也有些失望。   那荷包上的绣样,分明是从那副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中取绣的一部分图样,自从去年收集到好几片绣样以后,就一直没有关于这副宝藏图的线索了,易长安本来还以为这一次也许会有什么意外进展,没想到还是自己白想了。   将心绪一笑置之,易长安转而问起麻蜻蜓此行的目的:“你之前说你来燕京是要寻人?”   麻蜻蜓点了点头,很实诚地答了:“是,我年前进山的时候快被一群豺狗咬死了,有个顶顶厉害的神医救了我。我说要报答他吧,他却嫌弃我,说我对他来说根本没用处。   我们夏依人受人恩惠是一定要报的,那个神医嫌我缠得他烦,就让我来大燕找人,说找到那人了就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没想到麻蜻蜓长这么大个儿,却是个老实孩子,大燕三十六州,有户可查的人口就有五千万,何况还是通信靠马的时代,要找人也实在是太难寻了……   易长安深深怀疑麻蜻蜓口中那位顶顶厉害的神医是烦了麻蜻蜓,这才一脚把他踢到大燕来的,忍不住有些同情地问了一声:“那他可说了要寻那人的样貌特征?”   “这个,我现在不能说。神医说他有仇家,轻易说出来怕引来麻烦。”麻蜻蜓嘿嘿傻笑了一声,“他给了我一份题目,说要是有人能答出来了,我再仔细看看那人对不对得上号,对得上号就找到了。我想着大燕燕京里人最多,消息应该也最灵通,就直接先来燕京了。”   不忍看麻蜻蜓那一脸“我聪明吧”的表情,易长安慢慢吐了一口气:“也是,等进了燕京,你再慢慢寻吧。”   “易哥,我听说燕京租房的价钱比较贵?”麻蜻蜓倒是有些吞吐地问了一声,“那个,我能不能在你家里借住些时日?”   生怕易长安不肯,麻蜻蜓又连忙从包裹里翻了一只木盒子出来:“也不是白住,我拿这药材抵。这是我们夏依府才产的神仙药,你们大燕这边很多人想要的。   我要是拿到外面药店去卖,怕别人欺生坑我,易哥你拿着就不一样了,你拿去卖也可以,自用也可以的;也不用怎么招呼我,就能容我住上一段时日就好,饭食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麻蜻蜓这时候倒机灵了一回,不过翻包裹时不小心,将一只被粗布裹着的荷包翻掉了下来。麻蜻蜓连忙拾起那只荷包,小心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见并没有损坏,这才重新放了回去——却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福禄寿三星带彩翡翠玉佩。   没想到麻蜻蜓身上还有这种好东西,也不知道姜途是没发现还是不敢贪,倒是保存了下来。   易长安只看了一眼,见麻蜻蜓知道好好收着,也就放下了,她不识药,伸手就将那只盒子推了回去:“我那里有个连着角门的小客院,自己进出也方便,麻兄弟只管住下就是了,这药材就不用了。”   麻蜻蜓却执拗地把那只盒子又递了过来:“那不行,我不能白住易哥的地方,这药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就不敢住易哥那里了,这药要卖出去也是便宜别人……”   难怪那个顶顶厉害的神医把找个由头一脚把麻蜻蜓支到大燕来,找人倒未必真指望他找到人,估计是懒得听他烦吧。   易长安拿这一根筋的愣子无法,只得接过那只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那行,这个药我就收下了,不过我也不能让你吃亏,这药抵你住宿吃饭都绰绰有余,回头我让府里供你饭食一起,再给你拿一百两银子。”   要是人参、何首乌,易长安还认得出来,甘草、黄莲她也能吃得出来,盒子里那支药材乌七抹黑直苗苗的一根,没有半点枝叶,倒是像山竹笋一样长得一节一节的,却是首尾一般粗细,样子奇怪得紧。   这到底是什么药,易长安根本就不认识。不过麻蜻蜓言之凿凿地说是什么神仙药,易长安既然是无奈收下,索性好人做到底,假装知道这药的价值,再补给麻蜻蜓一百两银子。   横竖很快莫离就要跟着一起到燕京来了,他惯来喜欢搜寻奇药,回头让莫离辨一辨就是了,就是不值钱,她如今也不在乎那一百两银子;陈岳知道她手中没有什么产业,年前就着人给她送了一沓银票过来花用,如今她倒是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感觉。   一想到陈岳,易长安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只恨不得快些回到燕京,一行人草草在路上随便用了点午饭,就急急往燕京城赶。   此时燕京城内宫的御书房,正在批阅奏折的燕皇感觉疲惫,不得不搁下手中的御笔,微阖了眼往椅背上靠了靠。   正在跟前侍候的刘继连忙扔下拂尘,净了手揩干后小心搓热了,站到燕皇身后轻重适度地给他按揉起头上的穴位来。   舒适的力度让燕皇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浑身更加放松了几分,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那几个已经到什么地方了?可有信传回来?”   刘继连忙轻声答了:“倒是比预计的还要快上半天路程,皇上亲自吩咐的大事他们绝对尽着心,想来再过个小半个月,那几位道长都能请过来了。”   燕皇满意地轻唔了一声,想到要不是听了易长安那一番话,自己也不会动了这念头,自然联想起易长安那天恳求他的那两件事来,不由有几分不满:   “这个易长安,那天在朕跟前说得言辞切切的,怎么过了这几天了也不见他上折子上来,难不成在朕跟前还敢惫懒?”   刘继记得自己上回去陈岳府上宣旨时,易长安也在,而且隐约听说两人私交不错,有心卖陈岳一个好,不着痕迹地帮易长安打了句掩护:“不如奴才去问问,看可是有哪里被耽搁了?”   燕皇不置可否,又歇了片刻重新睁开眼,继续批阅起奏折来。   刘继忙叫了徒弟好生守着,自己急急往内阁奏本收发处过去了。   供事见了刘继过来,担心是皇上相召,连忙迎了出来:“刘公公可是有什么事?几位阁老议事完毕,刚刚才走……”   刘继眼睛转了一圈,笑眯眯地问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看刑部这几天可有什么折子上来?”   那天晚上皇上对易长安提的事虽然没说准,但也没说不不准,要是易长安连这点圣意都揣测不到,或者揣测到了写的折子却连刑部自个儿都没能递出来,那他也没必要再给这样的蠢人卖什么好了。   “刑部的折子?”供事想了想并没有印象,一般能劳动刘公公问的折子,应该是些大事,可是他并没有听说刑部最近有什么大事啊?   刘继瞧着供事那模样,只当易长安根本没有折子过来,心下正想要走,供事已经有些惭愧地开了口:“刘公公稍坐片刻,我即刻去把名录找来。”   来都来了这一趟,也不在乎这么一小会儿,刘继索性捧了茶坐了下来,等着供事去翻查名录。 第365章 示好   刘继说是这几天,供事不敢怠慢,把近十天的折子都翻了出来。他倒是个聪明的,先捡着最近的日期查起,很快就查到了三天前的记录,不由“咦”了一声:“刘公公,三天前刑部确实有折子进来,不过……”   刘继心里一松,又有些讶异:“怎么刑部的折子没有递进御书房?”   其他的折子或者还可能压下,但是六部的折子能递到内阁,就是部中长官都签可了的,大家天天上朝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面子内阁总会给的,一般也不会挡着这折子进御书房。   供事有些尴尬地将名录拿给刘继看:“上奏的各项事宜,通政司俱是按轻重缓急分好了送来的,刘公公你看,这两份折子都誊在最末……”   誊在最末,自然是最轻微的小事,一般内阁看着处理就是了,也有就此压下几个月后才会批下去的,哪里会呈到皇上面前?   按说易长安上禀的那两件事,不说重大紧急,却是怎么也算不到轻微事宜的,也不知道通政司是怎么想的……   刘继心里有些诧异,面上并不显,只是笑了笑:“还请供事将那两份折子拿过来。”   供事连忙去找,三天来又进来了不少折子,好不容易在桌下那大篓子里最下面才翻出了易长安那两份折子,已经被压得变形了;虽然抻了又抻,到底也是抚不平了,只得将那两份歪翘的折子递了过来。   刘继接过袖在了袖袋,让那供事拿了名录来自己画了个押:“这两份折子咱家就带走了。”也不多说,抖抖袖子就走了。   供事愣了愣,瞧着刘继走远了,不敢隐瞒,连忙去找了值事:“大人您看这事……”   值事让供事把刘继过来后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心里不由一个咯噔,也不知道通政司那边是怎么分类的,这两份折子分明是在皇上那里挂了号,结果却差点在他这收发处误了事,这不是坑人吗?   值事不敢怠慢,急忙将这件事继续禀报给了上官,通政司扔的这锅,他们收发处这里可不背……   刘继袖了两份奏折抬步就想回去,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停住了,转而出了宫往刑部而来。   刑部尚书吴春林正好不在,左侍郎毕明听说皇上身边的刘公公来了,连忙将他请了进去:“刘公公今日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宫中的大太监除非过来宣旨,一般都很少这么大咧咧地往六部过来,但是刘继这模样,看着又不像来宣旨的,莫非是有什么口谕?   刘继呵呵笑着:“闲来走走,路过这里顺便进来讨杯茶喝。”   刘继向来服侍在皇上身边,哪里会真是闲到过来这里来喝茶?毕侍郎心里更加绷紧了几分,不动声色地让人奉了茶上来:“刘公公是服侍在皇上身边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嫌咱们刑部茶水粗陋就好。”   刘继心里有事,也不想跟毕侍郎这老油条多磨蹭,闲扯了两句就直接问了出来:“不知易大人可在?”   原来是为了易长安来的!毕侍郎目光微闪:“三天前兴化县出了一起碎尸案,易大人带了人过去询案提审了。”   原来易长安把折子递上去以后就出去了,难怪这折子虽然得了刑部长官的签批往上递了却没有后续,想是易长安一时来不及理会下去……   刘继得了事情结果,也不再多坐了,随意客气了两句就抬脚走人。   毕侍郎瞧着刘继疾步走远的背影,忍不住伸手轻轻捋了捋颏下的胡须:“看来……还真是在皇上面前挂了名牌的啊……”不然刘继也不会专门过来这一趟问这件事。   御书房。瞧着天色渐暗,皇上还在伏案批阅奏折,宫女连忙掌了灯。枝形的九重玉兰灯台上的蜡烛被一一点亮,房间瞬间明亮起来。   感觉到光线的变化,燕皇揉了揉眉头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刘继暗搓搓地从门外蹩进来,开口唤了一声:“刘继,你刚才去哪儿了?”   刘继连忙上前将袖袋中的两份奏折递了上去:“先前皇上不是问着易大人的事吗,奴才特意跑了一趟,从内阁奏本收发处把易大人三天前递上来的奏本找了出来。”   燕皇盯着那两份被压得有些歪翘的奏折,取在手里在桌面上拍了拍:“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供事帮奴才在桌下的大篓子最下面翻到的,说是当初通政司送进来时,誊写的目录就在最末……”刘继看着燕皇的脸色,小心解释着,“奴才又特意跑了刑部一趟,原来易大人三天前刚递完折子,就去兴化县询审一起碎尸案了……”   见易长安并没有惫懒,确实上紧这折子,而且新到任上就兢兢业业地忙于公务,加之刘继也对这些情况问得及时,燕皇心里舒坦了不少,轻轻“嗯”了一声,打开奏折看了起来:“回头你去问问,这折子被压着是怎么回事?”   折子上所奏的两件事,虽说看起来并不算重要和紧急,不过却是很有想法,燕皇觉得未尝不可一试;如果他座下的臣子都像易长安这样肯为公事动脑筋,那他的江山社稷何愁不安稳而治?   看来自己这一趟果然跑对了!刘继连忙应了声“是”,见燕皇已经开始翻阅那两份奏折了,脚步轻悄地退了出来,想了想叫了自己的徒弟柴兴过来,附在他耳边低低叮嘱了几句;他辛苦跑这一趟,可不就是为着明里示一个好,不让人知道可不成!   柴兴得了话立即点头出去了。   天色刚黑下来的时候,刚搬进新的值事房的陈岳让人悄悄送走了一名小太监,沉着脸唤了魏亭过来:“你去查查,易长安三天前送进去的两份折子,为什么通政司会把它们压在最后呈进内阁。”   刑部尚书吴春林和左侍郎毕明都已经在奏本上签了“呈上”,通政司却把这两份折子给归到了轻微事项中,如果说不是有人故意为难易长安,陈岳绝对不相信!   魏亭前脚刚走,常大兴后脚就过来禀报了:“大人,易大人回来了!还带了个夏依人一起,这会儿估计刚刚进了府了。”   陈岳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这时辰也该下值了,你跟雷三娘的新房可布置好了?左右无事,你还是赶紧过去抓紧点吧。”   常大兴在马鞍胡同买了一处小宅院,过两天就要跟雷三娘成亲了,这会儿正是紧着装饰新房的时候,虽然买了一房下人在那里操持着,自个儿还是总得过去看着点儿才放心。   见陈岳放了口,常大兴迟疑了片刻就应下了,出门急飞飞地骑马往马鞍胡同奔去。 第366章 没有如果   瞧着人都被打发走了,陈岳也霍然起身,飞快地换下了官服,纵马直往易府奔去;易长安一去这么几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了……   让江浪将方未送回了家,易长安这才回了府,叫来墨竹把麻蜻蜓安置好了。都说在家千日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易长安浑身都轻松下来,痛快洗了个澡,着了一身中衣,拿干帕子松松绞着头发走回自己的卧室。   才迈进了一只脚,易长安就募地身形一顿,飞快地将干帕子遮挡在胸前,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太子殿、殿下,你怎么……”   一向待人温文有礼的太子燕恒怎么也会做出这种不声不响入人内室的事?   燕恒凝目看着眼前乌发如瀑披肩的女子,心头的忐忑募然化做一片急跳。   女子新浴出来,随意穿着一身洁白的中衣,宽松下隐约现出纤侬有度的身材,眉目楚楚如新墨画出,双颊却淡淡染着初桃嫣粉,之前虽然飞快地用帕子遮在胸前,但一瞥间燕恒早看清了她胸前的隆起……   一时间燕恒只觉得房间里的温度骤升,竟让他口干舌燥地只干巴巴地唤出了一声:“长安……”   易长安已经很快醒回了神:“殿下请恕臣失仪,臣这就先退下整理。”飞快地一手搂了搭在衣帽架上的衣服退回了浴室,“砰”的一声关紧了门。   她动作太快,燕恒愣怔了片刻,才看着那扇门扉莞尔一笑,心情瞬间轻快了几分。   易长安穿戴整齐了,在浴室里足足做了两分钟心理建设,才深吸了一口气拉开门走了出来,低头一揖行了礼:“殿下屈尊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半天没有听到燕恒发话,易长安有些诧异地抬头,正对上燕恒那双隐有深意含笑而睇的眸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微微避开燕恒的目光,易长安垂下眼眸斟酌着词语小心开了口:“太子殿下,臣当初并不是有意欺瞒殿下,只是形势造就,就这样一直将错就错任了这官职,臣并不在意官位有多高,真的只是想着能在其位谋其政,想把臣之所学尽其所用,让天下少些冤错案件——”   “长安,你不用说,我知道。”燕恒却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易长安的手,打断了她的话,“你是女子,我很高兴!”   易长安一顿,看着燕恒紧紧钳着自己手腕想将自己拉近他胸膛的那双手,愕然抬头;燕恒微微俯视迎着她的目光,眸中碎芒脉脉,如春湖晴月,将自己的心思一泄无余。   易长安挣了挣自己的手腕:“殿下——”   “长安,我说过,以后你唤我永之!”燕恒掐着易长安的手腕,半点也不想放松,“其实上次你在东宫醉酒的那一次,我就知道你是女子,我只是想着把自己的心意慢慢——”   易长安飞快地打断了燕恒的话:“殿下!殿下是君,长安身为臣子,惟愿恪守本分,为殿下尽忠而已。且臣虽是女子,德、容、言、工无一能精,臣心中愧怍,不敢奢求殿下的儿女情意!   殿下后宫不乏可人心意的娇娘,麾下却少能明辨案情的忠臣。若殿下治臣欺瞒之罪,臣亦无话可说,若殿下对此无谓,臣不才,愿为殿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易长安她不愿意!燕恒的眸色瞬间清明,极快闪过一抹难辨的复杂:“长安,你可是因为陈岳?”   易长安坦然看向燕恒:“殿下,臣已经心有所属。”黑眸澄澈,如冰川清溪,让人一眼看得明明白白,靠近却寒意袭身。   是因为陈岳先我来到你身边吗?燕恒早已熟知易长安的性格,对着那双清泠泠的黑眸心中骤然揪痛,不由闭了闭眼,又飞快睁开:“如果、如果是我先遇上了你——”   易长安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这世上的事,没有如果。”   燕恒不由苦笑;他知道这世上的事没有如果,他只是、他只是……易长安果然处事果决,即使在这事上也不拖泥带水,半点也不给他些许幻想。   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似乎有什么人闯了进来。燕恒下意识地偏过头往门外看去,刚要发话,易长安已经趁机手腕一翻,脱开了他的桎梏,错步走到了院子里。   冷凝的月光下,陈岳一袭竹青色的窄袖长衫,衣摆在夜风中轻轻扬起,盯着对面的几位武者,身形防备如暗蓄了力量的猎豹一般,几欲择人而噬;看样子刚才已经交手了几个回合。   易长安一眼就看到了与陈岳对峙的几人中,正是以董渭为首,知道他们都是太子燕恒的护卫,心中微微一提,疾步走上前唤了一声:“陈岳!”   陈岳转头看向易长安,见她眼含担忧,刚才凌厉的气势一下子就柔和起来,几步走近紧紧将易长安的手握进自己掌心,视线掠过她的肩头,看向慢慢从房间里踱出来的燕恒:“太子殿下!”脚下一个错步,已经将易长安护在了自己身后。   燕恒站在房间门口,背光而立。   站在月光下的那两人,虽然彼此问再无多话,但是两人紧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易长安由着陈岳将她护在身后那一份信赖和柔顺,依旧让燕恒深深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心意相通的默契。   他只想着自己大事为重,在正事之余再慢慢水滴石穿,让易长安接受自己的情意……原来早在一开始,他就失去了这个资格么?   几人三方踞立无语,一种复杂莫明的气氛渐渐在院中弥漫开来。   董渭只觉得眼前形势怪异,太子殿下、陈岳和易长安三人之间似乎……让他既觉得违和,又有些不解。   刚才陈岳潜来,两人仓促下交手了两招,发现是对方后就及时停了手,陈岳的脸色却隐有愤怒,直到易长安出来……殿下的脸上却如蒙寒冰。   这三个人,一位储君、两位臣子,却像是、像是……可明明太子殿下并不好男风啊?今天晚上太子殿下本来就是微服潜行,要是闹出来被那几位抓着把柄作文章——   大概是察觉到了董谓目光中的担忧和焦急,燕恒身形微微一动,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听说长安回来,孤过来问一问前些时日她说要上奏的事项进展如何了。”   不等易长安说话,陈岳已经抢先开了口:“多谢殿下挂心,今天长安的折子已给递进御书房了。”   原来对一个人上心,竟然连她的折子何时进了御书房都如此关注……燕恒暗叹一声,面上浮出一抹极清淡的苦涩笑意:“如此甚好,若有需要孤这里帮忙的,长安只管说一声。”   易长安连忙道了谢。   陈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放开,上前迎了两步:“长安才回来,一路劳累,就先歇着吧,臣一并代她送殿下回宫。” 第367章 夫唱妇随   燕恒是悄悄过来的,走的时候自然也是悄悄地走。   陈岳默不出声地跟在他后面,直等他避着人耳目坐上了马车,才停住了脚,无声向车中微弯了腰一揖。   大家都是聪明人,燕恒刚才先说话递了台阶下来,之后的态度也已经表明了,他对这件事是非常理智的;他身为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儿女私情只是一时,而把那个“储”字去掉,这才是大事。   燕恒本来就跟陈岳有些交情,至少在几位皇子之中,陈岳是绝对不会偏向别人的,而认识易长安以后,易长安也给他助力不少。   男女之事,本来就讲究你情我愿才最好,在这个关口,如果易长安不愿意燕恒还一意孤行的话,易长安也不是一般女子,何况还有个陈岳在她身后,是绝对不会坐看燕恒横出这么一刀的,到时燕恒不仅得不到人,还可能把自己折进去。   所以放弃,是燕恒如今最好也最明智的选择。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帝王自古以来毕竟是极少数,且燕恒如今还不是帝王呢;从小作为储君的教养也让他心中极其明白,他现在也没有那个资本放纵自己。   燕恒身为太子,却已经自己找了台阶下,陈岳心里自然明白,所以才会弯腰一揖,也是表达自己依旧对他的敬意。   燕恒靠着车窗静静看了陈岳片刻,才突然开了口:“好好待她,不要负了她!”   陈岳一怔,旋即答了话:“殿下放心,臣此生都会对长安珍之重之,待她重愈臣的性命!”   燕恒轻点了下头,抬了抬手。厚重的车窗帘子刷地放了下来,遮住了燕恒依然略显紧绷的脸,马车很快就驶走了。   陈岳目送着马车离开,心里也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燕恒固然以大业为重,可是在他的心里,易长安的位置也绝对不低,不然以燕恒的性子,若不是燕恒待易长安情意真切,也不会在临走前还特意留下了那句话了……   自己的女人优秀是让人欢喜,可是知道她被别的男人在心里惦记着,这个中的滋味就有些微妙了。如果先前在房间里不是易长安跟燕恒说了些什么,燕恒也不会如此快就放手……   陈岳心中又喜又酸,一时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转身回了易长安的院子。   易长安正心神不宁地等着,见陈岳回来,连忙上前询问:“太子殿下没为难你吧?”   陈岳心头不由一暖,摇了摇头,伸手就将易长安圈进了自己怀里:“几天前朝会上皇上刚下了旨意,擢升我任了锦衣卫副指挥使,正想着回来给你脸上贴金呢,谁知道你一个不吱地就去了兴化。”   易长安这几天确实无暇看邸报,知道陈岳升了官,这会儿说话也这么语气轻松,应该是燕恒那边自恃身份,被自己拒了以后并没有再多事,也是打心底地为陈岳欢喜:“呀,那我岂不是要好好恭喜恭喜陈大人得了男人三喜中的第一喜了?”   “什么是男人三喜?”陈岳微愕;也不知道易长安到底是哪处隐世门派中教养出来的,说的好些话一套一套的,偏他竟是都没听过。   “男人三喜嘛——”易长安微偏着头看着陈岳,拖长了声音,语调中不无戏谑,“自然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了!”   他都还没老婆呢!陈岳失笑,在易长安脸上狠亲了一口:“哪来这么些歪理!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男人三喜——”   女子新浴过后的体香幽幽传来,唇上柔滑的触感和易长安含嗔的黑眸,让陈岳一下子就心猿意马起来。   都说小别胜新婚,此时他何尝不是?陈岳伸手就将易长安打横抱了起来往内室走去;死老婆是吧?他现在就想狠狠做死这个拿他胡乱打趣的坏家伙……   窗外天光大亮。易长安朦胧睁开眼,见陈岳一双黑黑深深的凤眸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似乎怎么也看不足的神色,不由翘了翘唇,伸指轻轻抚上了他下颏微刺的胡茬:“什么时辰了,怎么你今天不用上衙吗?”   “一会儿再去……”陈岳一低头,将易长安的手指轻轻咬在嘴里,含糊说着。   易长安才回来,他想多陪陪她。昨天一夜疯狂让他餍足,今天一早醒来,看着易长安倚在自己怀中睡颜恬静,更是让他心生欢喜,只想着岁月就此凝固,让他可以一直这么拥着她,让他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永远也看不够……   男人的牙齿小心翼翼地磨咬着易长安的手指,或许开始只是无意间的小动作,后来却渐渐充满了暧昧的;易长安连忙挣出了自己的手指,轻轻戳着抵住陈岳的胸膛:“不许再乱来!今天我还要去刑部复命呢。”   虽然她才回来,今天晚些去也不打紧,但是要是陈岳起了势,怕是今天一天都不用出门了。   陈岳长吐了一口气,正躺着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提起了另外的话题:“兴化县的案子询审得怎么样?”   易长安三言两语把案情说了,心口依然觉得憋闷得慌:“也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文氏这样的娘亲,居然坐视那样的事发生!如果以后我生了孩子,肯定舍不得让他们受外人的委屈,要是谁敢发狠欺负他们,只怕我杀了那些人的心都有——”   陈岳抱着易长安腰肢的手不由一紧,他和长安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正是适合生育后代的时候,他何尝不想让易长安生下自己的孩子……   察觉到陈岳情绪的变化,易长安支肘撑起身子俯看着他:“怎么了?”   陈岳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我在想,我现在已经任了锦衣卫副指挥使,再过些时日,也是时候把你娶回家了。”   寻常男女的嫁娶对陈岳和易长安来说,委实是一个大问题,不过陈岳倒是早早就盘算过了:“易氏一族那边不好入手,我想着从易梁的母亲沐氏那边着手,给你造一个易梁表妹的身份……”   都说外甥肖舅,而女儿长得像自己的父亲更是顺理成章,所以到时这位成了他妻子的表妹与刑部易大人形容肖似,也并不是说不过去,何况易长安以后以女装示人,总会在打扮中多注意些的,也不至于让人一眼看透;只是——   陈岳有些歉疚地将易长安垂下的一缕秀发轻轻挽到她的耳后:“只是要委屈你了,如今的身份和官职都不能要了,只能跟着我一起办锦衣卫的案子了。”   锦衣卫的案子都是大案,陈岳早给她考虑好了,不会让她英雄无用武之地……易长安不由莞尔,故意打趣了一句:“嫁不嫁给你我还没考虑好呢,你这会儿就想着要我夫唱妇随了?” 第368章 折子的事儿   陈岳故作变色:“好大的胆子,还敢跟你夫君我唱反调不成?三天不打,你就敢上屋掀瓦了,看我怎么上陈家的家法治你!”   易长安眨了眨眼:“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出身吗,什么时候还有家法了?”   陈岳已经一个翻身将她紧紧了自己,粗热了几分:“有,棍子……”   感觉到“小帐篷”强势抬头后的不怀好意,易长安红着脸啐了陈岳一声:“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尽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这才是天底下最正经的事!成周公之礼,传子嗣繁衍,立千秋宗族,哪里不正经了……”   陈岳不仅嘴里说着,动作也愈发地露骨起来,再这么说下去,今天也别想说到什么正事了,易长安连忙双手了他的胸口,坐了起来:“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见陈岳顿了顿,把意外带回来麻蜻蜓的事先说了,才引了后头的话出来:“麻蜻蜓的大姨母是前梁宫女,却在荷包中绣出这种绣样,我捉摸着,或许是前梁宫中也有人一直在琢磨着那副绣图的秘密,这才会让绣艺出众的宫女仿制,想从中窥出端倪。   既然如此,当时应该就不止一名宫女仿绣过,我们从绣艺出众、行事有些规矩的四十余岁女子这个方向去找,应该能有些突破。   我想了想自己手上要做的几件事,一是觉得自己查的几起案子,都得了些绣图残片,许是跟这事有缘,要能把这副绣图的事给查完了最好。   二是,我才上的折子,要把三十六州的推官和仵作召集起来集中轮训,把我之所学尽量全部教授下去,这件事我总得做好才成。”   做好了这件事,如果星火传承,以后刑案这一块即使她脱身不在了,总还会有能人能够把案子办好;也不枉她意外来这时空一遭。   横竖她现在跟陈岳,也跟夫妻没什么差别了,不过少个正当的名分而已,至于孩子,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都属于最佳生育年龄,现在还有好几年呢。   陈岳也坐起身来,与易长安并排靠坐在床头,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说起折子,我倒忘记跟你说了——”当下把她的折子被通政司放在轻缓一项,差点被埋进篓子底的事说了。   “要不是皇上想了起来,遣刘继过去问了问,刘继又多了个心眼查了查,不然只怕要埋没下去。刘继昨天找到你的折子后就送进了御书房,又使人来跟我说了一声,我即刻遣人去查了,那天在通政司当值的两位经历,一个叫王潜,一个叫徐玉正。”   说到这里,陈岳微微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戾气:“我记得这个徐玉正,应该跟你都算是周介甫的座下弟子,当初还一起在周介甫家中用过饭的吧,后来你好像还去他家里赴过宴?”   徐玉正跟易长安同一个座师,还互相走动过,算是关系相近的同年,按说应该是穿一条裤子的;陈岳怀疑的是王潜。   易长安脸色却有些古怪起来:“难不成是徐玉正使的小手段?”把上次在徐家赴宴遇到的意外情况告诉了陈岳。   陈岳顿时一阵气恼:“明显是那臭女人想算计你!徐玉正还真是不分好歹!”   要不是易长安警醒,自个儿又是女子,说不定就被那臭女人给赖上了,徐玉正为色所迷,竟然还觉得易长安咄咄相逼?   见陈岳凤眸暗深,易长安连忙轻抚了抚他的胸口:“这些都是小事,犯不着你生什么气。何况那天我已经不留情面地骂了他一顿,把徐玉正气得够呛也拿我没奈何。   你才新官上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看呢,何必多此一举?他这样儿的我算是看清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跟他交往了,没必要再去跟他计较那些事。   这一回也是我刚好上完折子就去了兴化,才让他钻了个空子,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通政司意义非同寻常,你别插手这个了,要是为着这一时之气被人知道,联想到别的什么上面,反而得不偿失。”   易长安为他着想,一句句劝得陈岳心里舒坦,但是想到徐玉正这只小苍蝇居然也敢对易长安玩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心里那口气总是难平下去。   不过这些也不必多跟易长安说;既然是刘继给他透了这个话,自然是有求于他,对徐玉正略施小惩的事,就通过刘继的手来做就好了!   御书房。   刚散了朝会的几位阁老有些纳闷地坐在椅子上,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都不明白燕皇将他们留下是要说什么事;今天的朝会上该定的事都定下了,也没有什么争论不下的还要到御书房来再解决啊?   燕皇回内殿去了头上的九旒冕,改束了一顶镂空金龙冠,身上也换了一身明黄的常服,一身轻松地来了御书房,示意刘继把两份折子取了出来,先递到了周介甫手中:“这两份折子,你们先看看。”   周介甫连忙接过翻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后神色微正,将折子传给了户部尚书杨昌国,心里立即盘转开来。   今天一早太子殿下派人过来传信,说是如果合议易长安的折子,请他这里多关照一些,没想到这散了朝会还真就合议了……   不过易长安是他的弟子,这个开头说话的人,倒不好由他出面;这折子上刑部尚书吴春林已经署过意见,且易长安如今在刑部,想来吴春林会第一个说话吧。   果然,等折子在几位阁老手中传阅了一遍后,吴春林第一个开了口:“皇上,刑狱之事,贵在审之无失,若要无失,推官仵作务要从实专一,检验初情,不可有半点慢易之心。   如今专司刑案的诸位推官俱是选官就任,于检验一事并不精通,多依赖仵作的尸格而定论,若仵作力有不逮,或者徇私,一案于检验之初哪怕只失之毫厘,定案之际也会谬以千里。   故此,臣认为这折子上所奏,可消除此弊端,拥能者居其位,而肃清刑案之治,减少冤错案件发生,实在是于社稷有利之事,还请皇上准其所奏。”   之前易长安是夜里从宫中出来以后,第二天就写了这折子,他早就揣测这折子上所奏乃是圣意,所以才那么痛快地签了“呈上”的意见允其递进了通政司。   果不其然,这才过了几天,皇上就直接让他们几位阁老在御书房合议这份折子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自打嘴巴呢?自然是大力赞同,也好在皇上面前多捞些圣心。 第369章 准   有了吴春林开头,大家也纷纷议了起来。   让三十六州城的推官和仵作集中来燕京轮训这件事,虽然前所未有,但是到底是有利于大燕官员素质的好事,几位阁老倒是并没有什么异议。   有异议的是将仵作从贱役中祛除,列入百工之流。都说士农工商,要是这么一改,仵作的地位真真是高了一大截。   礼部尚书叶宽当即就提出了异议:“自前几朝以来,仵作一直列为贱役,所为何因?就是因为仵作以验看死尸为市,本就行的是沾染死气的行当,自然要与常人有异,要是再予以出身不啻养虎而傅以翼。此事风气未开,不如仍然沿用旧制。”   区区一个仵作,到底是贱役还是百工,跟在座的几位大燕权力顶尖的阁老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叶宽这么一说,另外几人倒也不吭声了。   周介甫想到一大早太子殿下燕恒所托,这时才慢慢悠悠开了口:“风气总有伊始新开的时候,臣倒认为,仵作地位低下,且一旦身入此流,则影响子孙前程,即使在这方面有专长的人,为着子孙着想,也不会愿意入仵作行。   长此以往,仵作行能者不入,庸者自然顶上,案情初辟检验混乱不堪,冤案丛生,哪里还来的清明吏治,岂不与诸位治国之忠心大悖?”   同为阁老,周介甫却是首辅,他一开口,其他几人觉得也有理,立即轻轻点头,叶宽倒也缄口不言了;他虽然跟周介甫政见不合,但是力气也没必要用在争论这么件跟两人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上。   周介甫扫了几位同僚一眼,这才向燕皇微躬了躬腰:“是以臣私以为,将仵作一职从贱役中祛除一事可行,并可将仵作行列入刑科书吏一职中。”   仵作一年的工食银也就是五六两,但是列入刑科书吏一职,每年的工食银起码就能达到十二两了,相当于翻了一番,有些州城可能还会更高一些。   一关系到薪俸银钱,户部尚书杨昌国就不由看了周介甫一眼:“列入刑科书吏一职,周大人可是认为确有必要?”就是之前刑部易梁的折子里面,也只是提出将仵作列为百工行当而已。   周介甫既然开了这个口,又哪里会被这一句话给问回来,当下就反驳了回去:“仵作行既要求他娴谙文理,又要求他于一切生理、解剖诸术经验有得,比之一般书吏所需学识更多,难道杨大人觉得有这般技能之人,当不得一个刑科书吏吗?”   一般的书吏,能写清一笔字,知道《大燕律》就行了,可仵作要验尸要填写尸格,确实比一般书吏必须懂得多些才行。   杨昌国讪讪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我也只是担心将仵作行列入刑科书吏以后,这工食银一涨,怕有人鱼目混珠……”   “杨大人所虑周全。”周介甫含笑轻点了点头,“是以刑部员外郎易梁所提出的,集训后考核,不合格者不允许从事此行,也是从源头上就卡住了有人滥竽充数的想法。”   “那要是集训后的仵作不合格的多呢?难不成让各州城无人可用?”礼部尚书叶宽想到这一层,忍不住提了出来。   不等周介甫开口,一直坐听几人合议的燕皇却是突然发了话:“宁可暂缺,也不能让那些庸碌的混人充数!”   听到燕皇语气颇重,几位阁老心中微惊,全都站了起来。   燕皇重重一拍桌子,也起身负手而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朕之治下,岂容这等不学无术的小人混淆吏治?不是将仵作行列为刑科书吏吗,朕就不信,原来的那些不行,后面就没人会学这个!   易长安不是也说了他要集训教授?让他好好教,好好考,大燕偌大的疆土,朕就不信还教不出三十六州城所要的几个仵作出来!”   燕皇都开口发了话,这件事也算是就此定了论。周介甫领着人连忙应了声,见燕皇直接提笔在那两份折子上各批了个朱红的“准”字,心里不由有几分感慨:   看来易长安这小子,在皇上心里也是挂了号了,刚才皇上可是直呼他的表字出来呢;何况另外还有一位太子殿下也对他青眼有加,想来只要办好这些事,过上几年,长安的位置还会更上一层……   周介甫捧着那两份批朱的奏折往内阁题本收发处走的时候,通政司里,通政使荣仕安正将王潜和徐玉正两人叫到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初你们才进通政司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通政司的事项最是轻忽不得,内外奏章并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哪一件都不可小觑!   你们倒好,你们倒好!皇上属意的事,你们倒有胆色把它放到轻缓一项,要不是……”   要不是皇上身边的刘公公昨天给他圆了个底之后,今天早上又暗中给他递了个话,要是皇上问起他通政司究竟是如何将奏折分类的,他根本就无言以对!   通政司放在前朝倒还是个机要清贵的衙门,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可以说是皇上的耳舌也不为过。   但是本朝看着前梁朝通政司勾结宫中宦官,蒙蔽帝听的例子就在眼前,以六部尚书并几位大学士为主,组建了内阁,诸事奏上去,若内阁意见一致则直接将折子报进御书房,若意见相左,则由内阁在帝前合议。   通政司虽是挂着个帝侧机要的名头,实际上也就剩下给奏折分分类,往内阁报送的职能了。早前还有言官上奏,说既建了内阁,内阁又有奏本收发处,完全可以担当起通政司的职能,至于掌收密封申诉件一职,则可以并入都察院。   当时皇上虽然是把这折子留中不发,可是指不定哪天觉得通政司确实只是冗余就撤并了呢?好在他这些年都兢兢业业,半点不敢出什么纰漏,就是怕……   偏偏手下这两个还给他捅了这么大个招人显眼的漏子!这是生怕皇上没记着通政司可以撤并的事吗?   想着到底不能把刘公公的事说出来,荣仕安硬生生忍住了刚才的话,指着王潜和徐玉正两人想再骂上几句,左通政黄含章见两人面红耳赤的,连忙上前劝了几句:   “荣大人,王潜和徐玉正两人自来了通政司,一直也是兢兢业业,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到底还年轻,手下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这回且让他们记着,时时自省,以后再不犯就是了。”   也免得到时荣仕安一怒之下口不择言,骂得太难看了,到时这两人背后的亲戚家族面上也不好看。 第370章 替罪羊   荣仕安见黄含章一个劲儿地冲自己使眼色,心下一转也知道他的想法,勉强还是忍住了:“罢了,既然黄大人替你们求情,你们两个各自罚俸半年,且下去吧,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罚俸半年,不仅落了这两人的面子,而且到年底考评的时候,两人的考绩只能是下等;连续三年考绩为上才能擢升,这一年得了下等,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这一拖就会是三年……   徐玉正倒也罢了,他才来通政司刚只一年,王潜却是已经在通政司连续两年考绩为“上”了,这第三年却偏偏出了这样的岔子——   王潜心底顿时一灰,面上却还得谢过了荣仕安的教诲,垂着头回了值事房,见徐玉正还想找他搭话,却是连答应一声的心思都没有了,一直闷闷地拖到下值回了家。   妻子陶氏见他回来,忙迎上前给他换衣服,瞧着丈夫面色黑黯,一边帮他脱下官服,一边小心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今天当差有什么不如意?”   王潜不像徐玉正是中了探花后被人相中当了女婿,他是在老家就成的亲,妻子陶氏是当地的望族嫡女,妻族一家为他出仕的事出力甚多。   加上他是幺子,家中父母俱在原籍跟着住着,在燕京只得他跟陶氏并儿女四人,有什么事情在外面不好说的,回来也只会跟陶氏这里说一说。   听到陶氏问起,王潜忍不住就跟妻子吐起了苦水:“今天被荣大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罚俸半年,今年的考绩肯定是下等了,我本想着前两年都是上等,今年再得一个上等,也能疏通问路往上提一提了,没想到……”   陶氏不由吃了一惊:“夫君感了风寒都坚持着去上值,做事一直尽职尽责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惹得荣大人发怒?”   王潜不由叹了一声:“若真是我做错的倒也罢了,偏偏——”   偏偏这事还真不是他做的,他只是恰好在那天当值,可若让他跟荣仕安面前说那天的折子都是徐玉正分的类送进内阁的,他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毕竟那天他风寒未愈,正有些头晕脑胀的,是徐玉正体贴,让他只管在房间里休息,自己连着他的事一起都做了的……他要后头推却责任,岂不是也太不记情也没有担当了吗?   陶氏听着丈夫三言两语说了前因,心中也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到底是把谁的折子归错了类,才惹得荣大人起火?”今后也好记着这个煞星是个得罪不得的。   一说起这个,王潜就忍不住摇头又叹了一声:“倒也是个认得的,那人姓易,就是前年的二甲进士,当年外放滁州府下的县衙里任了个推官,如今年纪轻轻却已经新任刑部员外郎了。”   人比人,得气死人啊,瞧瞧人家那升迁速度,哪里还要循什么三年考绩得优擢升的成例,也不知道后头到底是有多大的后台给他挺着,为着他的折子,连荣大人也狠骂了他们一顿——   姓易?陶氏眉头皱了皱,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夫君上次到徐家赴宴提前回来后提过一句,说是易大人跟徐经历起了些口角,所以宴席不欢而散,这位易大人可是上折子的那位易大人?”   陶氏为着丈夫的仕途也是狠背过几张关系图的,记得京官姓易的很少,所以才有此问。   王潜怔了怔才答道:“对,就是那个易长安。”   陶氏不由急着追问了起来:“那上次易大人跟徐经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口角,这两人不是同年吗?不然徐经历在家中设宴也不会请易大人过来了。”   徐玉正跟易长安起口角的时候,王潜也在场,当下就把当时自己所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妻子陶氏说了。   陶氏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也只有徐经历一个‘色’字迷上心头,将他那表妹当做宝疼在心上。”见王潜眉头微皱,连忙抢着继续说了下去,“夫君你仔细想想,当日徐家设宴,肯定会知会家中有了男客,那些女眷自然不方便往前面来。   可是那位表小姐却偏要往前院过来,这心里存着什么意思,哼,我说出来都怕脏了自己的嘴!再一个,易大人既然是第一回 去徐家,自然道路不熟,丫头将他独独带去那间暖阁又是几个意思?   如果不是当时易大人正好出去净手不在暖阁,那位表小姐一头撞将进去,孤男寡女的哪里说得清楚?被人撞见后为了遮掩一二,易大人肯定得纳了那位表小姐为妾,徐经历岂不是跟易大人又多了一道姻亲关系?”   “可是易长安并没有——”   “易大人自己精于审案,想来惯来警觉,所以没有掉进这套里。”陶氏轻嗤了一声,“倒是徐经历,他那远房表妹想来也是常常跟他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或许早有了些心思也不一定,没推给易大人,正好自己接上呗。   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为着个玩意儿似的东西,竟然跟易大人这种大有能力的同年生生起了口角弄得生分,这人的品行也实在有待商榷——”   说到这里陶氏蓦然一顿。她生在当地望族,闺阁中就见多了一些勾心斗角之事,小小一方宅院中尚且如此,朝堂上尔虞我诈的事还会少吗?   心中一下子如醍醐灌顶,陶氏讶然失声:“徐经历不会是因此心中衔恨,所以故意把易大人的折子放错的吧?”   自徐玉正进了通政司,王潜喜他人物风流,两人一直就是好友,所以出了这事后倒是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只是被陶氏这么一路路说下来,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陶氏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脸色忿忿不平起来:“一定是这样的,那徐玉正倒是好心思,明面上安慰你多休息养病,暗里却扯着你一起来当替罪羊!   不出事能糊过去便罢,出了事这板子分开打下来,落在他身上的就不算那么重了!何况他还有个当太常寺卿的岳父呢,等以后疏通疏通,哪里还会在意这一年的考绩?”   想到自己那天进房间时,徐玉正将奏折都打翻在地急着收拾,脸上似乎隐约闪过一抹慌乱,王潜愈发觉得陶氏刚才说的那话,极有可能就是真相,心里顿时硌应起来。   徐玉正这人……哼,真是不能再相交了,先前能为色所迷,之后又为小事衔恨,以公务泄私愤,还心机深沉地把他也牵扯到其中顶着——   只是如今他就是明白了也有苦说不出,罢罢,今后以后还是远着罢! 第371章 盼进京   “大人的折子,皇上已经准奏了?”   受邀前来易府小聚的方未惊喜难抑地问了一句,见易长安含笑点头,兴奋之下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旷扬名肩头:“大人要我和旷参军做什么只管吩咐!”   他之前是得易长安透过几句风的,也熟谙了易长安的性子,恭敬之余更多了一分亲近。旷扬名却是还有些拘谨,被方未那一拍差点让他撞翻了桌上的酒水,忙瞪了方未一眼,小声训了他一句:“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大人面前也如此忘形——”   方未不好意思地连忙向易长安行礼致歉。   易长安笑着摆摆手:“今天我已经跟吴大人奏请了,明天开始,就调你两人前来刑部报道,抓紧时间把集训的事先办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人的调令文书拿了出来,“刚才我已经遣人去跟宁大人打招呼了,刑部这边也说好了,明天一早你们拿了调令文书,把手上的事交接了就过来。”   没想到易长安速度这么快,旷扬名和方未两人又惊又喜,连忙起身恭敬接过了调令文书:“多谢大人了!”   易长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因着我也是新到刑部,并不好一来就把你们的职位往上提,等你们过来办好了这件事,我一定会找吴大人给你们两人请功,到时往上升一升也不会落人口实了。”   旷扬名做事实在,却一直没能混上去,跟他不善于拉关系、只顾埋头做事的性格也有很大关系。   易长安不用他拉关系或溜须拍马,就为他考虑周全了这些事,实在是让他觉得今后轻松不已,心里更比方未还要多几分感激,起身就端正向着易长安深深一躬行了一揖:“易大人放心,只要是能跟着易大人做事,哪怕这辈子也只是一个参军,我也觉得满足了。”   易长安连忙扶了他起来:“那么客气做什么,你们俩可是打头阵的,这事办不办得好,你们俩可得给我多尽尽心。我也不瞒你们,只要你们有能力,我易长安在一天,一定会尽力把你们往上推一天。”   见易长安说得实在,旷扬名和方未两人兴致都很是高昂,虽然易长安只能以茶代酒,也被这两个敬了不少,足足喝了一肚子水,才送了已经喝醉的两人回去。   易长安送完客刚回了卧室,抬眼就看到陈岳正在那张便榻上斜斜侧坐倚在大迎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一双凤眸却流光飞闪,隐隐含笑向自己看来:“想不到我家长安这么快也能招揽自己的班底了。”   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与有荣焉的模样。   易长安失笑,扑过去抱住了陈岳劲瘦的腰身,将头埋进了他怀里:“嗯,打算另起炉灶跟锦衣卫对着干!”   仵作其实算技术人员,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她本来只是想着把仵作从贱役中祛除,没想到居然会得到周介甫的支持,直接改成了刑科书吏,所以心底也极其开心。   感受到易长安轻快的语气,陈岳伸手抚上她纤瘦的后颈,低磁的声音一丝丝暧昧起来:“说起来我们哪次不是对着干的,今儿换个姿势,反着来好不好?”   “就知道耍流氓!”易长安半抬起身子,在陈岳下巴轻咬了一口,一双黑眸却盈盈如水。   陈岳哪里肯放她偷袭之后就跑,一手扶着她后脑,低头就去觅她的唇舌,院子里却传来有人特意放重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江浪的脚步声。易长安连忙坐正了身子:“什么事?”   昨天东宫统领董渭一来就把江浪和江涛两个给点了睡穴放倒了,陈岳后来也没管他们,今天一早,这两人一醒来惭愧得很,跟个缩脖鹌鹑似的,只恨不得不在易长安眼前晃荡。   这会儿已经入夜了江浪却还跑进院子里,只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回禀。   江浪果然在门外站住了:“大人,麻蜻蜓今天去当了一块玉佩,然后拿着当来的一千两银子找了惠安堂悬赏,说是谁能配出他手中一瓶子毒药的解药,那一千两银子就给谁!”   麻蜻蜓因为囊中羞涩,这才拿药抵资,住在了易长安府上,没想到一回头竟是拿了玉佩出来当了一千两银子出来悬赏……   惠安堂是大燕最大的医铺,分号遍布大燕三十六州城,麻蜻蜓倒是会找地方,也让惠安堂允许了他这件事……不过一块玉佩在当铺活当能当一千两银子出来,想来就是之前她在马车上无意中看到的那块福禄寿三星带彩的翡翠玉佩了。   麻蜻蜓并不像是有这么一块玉佩的人,十之八九那块玉佩就是他嘴里那位顶顶厉害的神医给他的?那位神医能随手拿出这么一块玉佩给麻蜻蜓来寻人,看来来头也不小,就算那玉佩是别人付来的医药之资,也说明了那一位神医确实有医术资本。   因为麻蜻蜓寄住在易府,所以易长安吩咐过江浪和江涛,对麻蜻蜓的动向也要关注一二;听了回禀,易长安不由正色起来:“看来麻蜻蜓要寻的人也是个大夫?   行了,你们问问他还有什么忙的地方不,既然做了,就好事做到底,如果能问出他所寻之人的名姓或者有造影图,我们帮他寻上一寻也好。”不管以后能不能跟麻蜻蜓身后的那位神医交好,先把这事帮上一帮总没有坏处。   江浪连忙应了声“是”,赶在陈岳开口赶人之前飞快地又禀报了一桩事:“大人,刚刚驿站飞马送了一封信过来,小人看了封皮,是从滁州来的。”   易长安连忙让他递了信进来,取银刀拆了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笑容:“明天云娘她们就要启程过来了,也不知道豆豆长得有多胖了,会不会说话叫人了……”   豆豆?易梁留下的那个遗腹子么?到时开口叫人,岂不是要叫易长安“爹爹”?陈岳心里有些不爽快,更盼着的是沐氏快些过来。   据他得到的线报,沐氏本来也是前梁朝的一户大家闺秀,兵乱之时家破人亡,只和她那姓宛的大丫环逃了出来,后来遇到易梁的父亲,乱世中为了活命,就屈身给易老爷当了姨娘。   沐氏是个自己立不起来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苦求易长安留下来冒充她的儿子,而且还是个爱虚荣的性子……   自己到时先威逼一阵,再许以利诱,就不怕她还不敢照着自己的吩咐做事;要知道当初可是沐氏起了让易长安冒充朝廷命官的心思,如果她敢揭发出来,她自个儿首先就逃不了!   陈岳手中审过的犯人无数,多少硬骨头都能叫他招供出来,何况一个内宅柔弱妇人?因此自忖还有是很有把握让沐氏给他承认一个易梁远房表妹出来的,且如此一来,易长安就会从易府发嫁出来,他就不信沐氏不乐意攀上他这门姻亲。   何云娘跟易长安很有一份姐妹情意,自然也不会揭穿这件事,其他的几个下人,以后见易长安的时候更少,也更是不足为虑……一时间陈岳倒很有几分盼望何云娘一行人快些进燕京城来了。   等何云娘一行到了燕京,长安这边的集训也应该办得差不多了,选出那么几个有能力的推官和仵作把这事给继续办下去就成,到时候也该让易长安准备脱身了…… 第372章 故人再见面   许观举目看着城墙上雄浑的“燕京城”三个大字,长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章正霖:“紧赶慢赶,总算是及时到了燕京城了,天子脚下人物非凡,这气象果然是不同凡响!”   也不知道朝中哪位大人终于看到了仵作行的困境而动了念,请了皇上下旨,将本来列为贱役的仵作行改为刑科书吏。   皇旨上只是轻飘飘的“刑科书吏”四个字,对整个大燕朝的仵作们来说,却是让人喜极普奔!有了这一道旨意,仵作不仅是个正经的吏目,还有可能当个小官,后辈就是入科举,也不会有任何限制!   章正霖也很是兴奋:“师父,我们快些去报到吧,今天收拾整顿整顿,明天就要开训了!等过几天休沐的时候,我们也好好把燕京城逛一逛。”   推官和仵作集训的诏令一出,许观当机就带着徒弟章正霖报了名,榕城虽然远,为了赶上第一期的集训,他和徒弟两个不眠不休也要拼着按时赶到,就是为了多学一些东西。   别的不说,就说现在他们的身份已经改为刑科书吏以后,他一年的工食银钱就从十二两涨到了二十两,徒弟章正霖虽然还是学徒没有出师,工食银也相应地涨到了十二两;为着对得起这一份工食银子,他们也要多学些技艺回去才行!   听到徒弟章正霖语气兴奋,许观倒是沉稳了许多:“燕京是一国之都,吃穿住用玩无一不精,正霖你切不可被繁华迷了眼睛。   我们仵作一行,学无止境,你可还记得那位易推官易大人?要是什么时候你能有易大人那般知识渊博,那才叫学业有成,今后也确实算有一技之长立于世了……”   章正霖连忙肃色听训,等许观说完了又忍不住接了一句:“听说那位易大人升迁离了滁州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任职?这次不是也集选推官过来吗,要是能再遇上他就好了。”   “他先前就任了滁州府的推官,再往上升,指不定去了哪一地当了父母官了,不一定还做着这行。”许观压下心底的遗憾,跟路边的一辆骡车问了价钱,雇了车载着师徒两人往国子监去了。   这一次集训,也是朝廷支持的力度大,竟然调出了国子监里一幢空的教舍,另外还有单独一间院子有十几间宿舍,让这一回前来报道的三十人住下。   许观自跟着师父入了仵作这一行,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进了大燕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的这一天,心情格外激动,又生怕自己言行有什么不到之处,遭那些国子监生取笑,因此不仅自己特意注意几分,还拘束着章正霖不要乱走乱瞄。   师徒俩到报到处勾了名字,领了份写好的“集训学习须知”,取了宿舍号牌钥匙就径直进了宿舍安顿下了,刚洗了一把脸,略歇了一口气,就听到外面一声锣响,有人大声吆喝着:“各位参加刑部集训的学员先出来集合了。”   许观连忙带着章正霖从房间走了出来,除了已经去逛燕京城或者借住在亲戚家的,零散也有近二十人站到了院子里,都眼巴巴地看向持锣的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身旁一位中年男人飞快地默数了数,转身向后一揖:“大人,这会儿在这里的已有十九人。”   一人身着绯色官服站了出来,目光微微往院子中的人群一扫就开了口,声音清朗悦耳:“本官姓易,忝任刑部员外郎,此次集训就由本官具体负责。另外这位年长些的是旷令史,年轻些的方吏目,都是我刑部的人,跟本官一起负责本次的集训,有什么事项不明的,你们都可以跟这两位咨询。   诸位从各州城陆续远道而来,有早到了几天的,也有刚刚落脚的,都是一路劳累,今日本官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等明日正式集训,还请诸位务必用心学习!   想来那份‘集训学习须知’诸位也是看过了,本官在此再次强调一点,也是把丑话先说在头里,若是集训之后考核不过关,诸位只怕就要往吏部走一遭,重新等着去选官了!”   说到“刚刚落脚”四个字时,目光在许观和章正霖师徒二人身上略停了停,嘴角浮出了一抹笑意;许观又惊又喜地看着站在前面的那位年轻人,差点没当场就唤出来。   之前徒弟章正霖还刚刚提起过他呢,没想到易大人这么快就擢升进燕京,任了从四品的刑部员外郎,还恰恰主持此次集训,这可真真是——   见易长安一番软硬兼施的训话完毕,章正霖已经忍不住挤上前激动地唤了一声:“易大人!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   当初许观去帮易长安借银子的时候,章正霖陪着易长安坐在茶棚子里等着,跟她请教了不少问题,只恨自己跟易长安相处的时候太少;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在燕京相遇了,还能有幸再次聆听易长安的教诲,怎么不教章正霖兴奋?   再见故人,易长安也是高兴,当初自己跟陈岳乔着,要不是许观帮她借了银两过来,她还不知道怎么从榕城回太平县去呢。   即使后来知道许观去借银时正好遇到了田胜,那二十两程仪是陈岳的意思,但是这一份情易长安也是记在了心里,之前看到榕城报上来的名字是他们师徒两个,就一直留意着。   担心两人路程上赶不及,今天是报到的最后一天,易长安还特意到报到处打了个转儿,恰巧看到许观带着章正霖过来了,只是这师徒目不斜视的,倒是并没有看到她。   见章正霖热情地上前打招呼,易长安含笑点了点头,看向跟在他身后的许观:“许仵作,稍后我可是要好好跟以茶代酒,跟你敬上一杯!”   见其他十余人都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许观压下激动,恭敬行了一礼:“不知此次小人可能有幸再次聆听大人指点?”   先前易长安说这一次集训是她主要负责,许观捉摸着易长安于其中是行家里手,说不定会给他们教授几堂课,所以特意问了出来。   易长安哈哈一笑:“先前我说的负责之意,就是说,这一回集训,除了明后两天会另有大人给你们详细讲解《大燕律》外,其他大部分时间都会是我来给你们上课;许仵作你虽然本来就是个中翘楚,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哦,要是考核不过关,这饭碗可就不保了。”   之前见许观和章正霖两人跟易长安是旧识,其余几人心里都打了一个突,既羡慕又有些担心,等听到易长安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这样的明话,多多少少心里也放了一些。   有精明的已经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借着这位易大人的接风宴,正好跟许观和章正霖这师徒两人套套近乎,看看这位易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373章 迎道长   这次过来的推官就不用说了,要是这次考核不合格,要重新去吏部等待选官,一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任职,二是就是花了银钱重新选了官职,也未必就比现职要好。   至于仵作,如今刚刚改了身份不再是贱役而成了刑科书吏,就是工食银也涨了一大截,这么好的一个独门饭碗,哪里就愿意轻易被砸了去呢?   因此一众人等都仔细起来,跟着易长安去了就近的一家酒楼,指望着能先跟易长安攀上点交情就更好了,没想到一番杯酬交错以后,却是从许观嘴里知道了易长安精于验尸侦案的事。   众人心中顿时一凛:看来这一次的集训,还真的半点都不会耍花架子了?   也不乏有人以为许观师徒两个是捧哏的,心里半信半疑,只是等到头两天刑部左侍郎毕明讲授完了《大燕律》释义以后,第三天易长安就直接上了干货:她买了一具尸体带到了课堂上,不等学员们心理缓冲过来,直接就开始教授解剖了……   御书房。   燕皇听完太子燕恒所说的情形,不由纵声大笑:“这么说,当场就有人吐了?”   燕恒点了点头:“当场吐了几个,吐完了还被易长安狠骂了一顿,说现在天气不热,尸体还是新鲜的并没有什么味道,他们就这样弗亲远避,到时辖地有人命案子,是不是也要掩着鼻子随意勘验?   易长安还说,人命关天,要是连具新鲜的尸体都,以后面对那些枯骨烂肠更别想有什么勘验发现了;明天若是再有吐的,也不用过来上课了,趁早直接记了名去吏部重新选官得了。”   燕皇不由连连点头:“都是各州城的推官仵作,哪里会不出几件人命案子?既是做了这一行,若是连这点都,还不如趁早不做了,也免得误了案情。”   想到易长安说的“新鲜的尸体”,又忍不住笑叹着摇了摇头:“承平日久啊!当初朕跟着先皇打江山的时候,哪天不见到一片片的尸首?便是有全尸都是好的了,断肢残躯甚至腐烂日久的都随地可见。   这才过了多少年,朕麾下这些官员们,连见具尸体都,朕还敢指望他们躬身验尸勘查,发现线索?”回头就唤了刘继,“刘继,明天你去国子监看看,还有谁瞧着尸体的,直接叫出来让他自去吏部报另行选官!另外再跟易长安带一句话,说他这样教得好!”   刘继连忙应了声。   易长安这种教法,大燕立朝以来是第一人。那些学员也有当官当老了的,后面关系不少,自己,担心职位有虞,少不得会四处说些坏话。   就是别处没的说的,易长安弄来的那具尸体也会引人非议。再是花银钱买过来的,那也是死了的人,不能入土为安反而被拖到众目睽睽下一块块切开,少不得会有御史看不过去,会上疏弹劾一二。   燕皇叫了刘继过去明天在那里一站,再嘉言几句,这是早早就把苗头给掐了;皇上觉得这事办得不错,办得好,谁还敢不长眼睛说易长安人性狠毒呢?   燕恒目光微闪,微笑着顺势捧了一句:“那些人哪里能跟父皇相比?儿臣那时年纪虽幼,也记得每回父皇随皇祖父征战俱是前锋,每战皆英勇成名,到后来更是所向披靡……”   这打下的江山,确实有燕皇很大一份功劳,不然的话他后来也不会不服一直坐镇后方禀性柔弱的太子兄长,后来更是取而代之了,只是当初年轻英勇,此时却是英雄迟暮——   想到昨晚自己入夜后又有些头痛难忍,以至于今日晏起时有些头晕目眩,燕皇的脸色不由黯了黯;司礼监大太监陆咏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皇上,长清观、白云观和玄妙观三处的道长刚刚已经进了燕京,只余青茅观的道长因路途较远,这会儿还在路上!”   燕皇脸上的黯色顿时一扫而空:“三位道长已经过来了?快着人将他们迎进来!”   见燕皇明显是一直等着这几人过来,刚才还用了一个“迎”字,燕恒心头一阵诧异:长清观、白云观、玄妙观和青茅观虽然是大燕有名的四大道观,但是前番才有假冒仙灵山传人的事件在,父皇怎么这么快又对道人起了兴趣?   燕皇既然没有明示,燕恒也就留了下来,另外跟燕皇说起了其他的几件政事,如今他在吏部观政,丝毫不敢大意,但凡有事都并不自作主张,与周介甫商议后再恭敬请燕皇示下,以免招来一些不必要的猜忌。   若是往常,燕皇还会侃侃指点一二,今天却很有些心不在焉,好容易大半个时辰后,陆咏终于将三名一身青布道袍的老道带了进来,燕皇立时精神一振,赐座后让人上茶:   “刘继,把朕那罐新得的那饼银丝冰芽给几位道长煎几盏上来。”温言几语后就与几位须发皆白的道长谈起了道家养身之术,且言语间似乎对道家炼丹之术很感兴趣。   燕恒默坐不语,心中大感震惊,听着父皇与几位道长的谈吐,分明是对道家典籍甚为熟悉,什么时候父皇竟对这些钻研颇精了?   燕皇刚好与白云观道长就一处小问题探讨完,回眸看到太子燕恒还默然坐在下首,连忙冲他摆了摆手:“倒是一时忘了恒儿你还在这里,朕这里与几位道长谈论些道家典籍,你不懂此道,在此闲坐无益,先回去吧。”   燕恒连忙起身告退。   出了内宫门,却并不往东宫走,而是往外头走去。庆吉连忙唤了董渭紧紧跟上:“殿下这会儿要往哪里去,可还要不要回东宫用晡食?”   “让人回去说一声,孤在外面用晡食了。”燕恒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上了车舆却径直吩咐了往国子监去;这会儿正是下午,国子监那边还在课时。   董渭心里一顿,飞快地看了庆吉一眼。前些时日陈岳跟太子殿下为着易长安对峙的事还历历在目呢,他就不信庆吉随侍在殿边的,会不知道这件事。   上次是殿下让了一步下了台阶,可这会儿又去找易长安……庆吉这个死人,怎么平常也不知道多劝着一点?哪怕在外面寻摸几个绝色美人送进东宫也好啊,总好过殿下一直挂心着那一位! 第374章 长生金丹   易长安这会儿正对照着那具尸体,给学员们教授着自己校核过的《检验正背人形图》。   见燕恒从后门悄悄站了进来,易长安顿了一下,只是正在回答一位仵作提出的问题,因此并没有停下来招呼燕恒;燕恒含笑轻轻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自己饶有兴趣地站在后面也听了起来。   这一批前来集训的州城推官和仵作,也是做了好几年的,除了几个确实于此道不通的,剩下还算有一定的基础,加上易长安直接上干货教学,简直可以说是手把手地教授,因此大部分还是领会得颇为深刻。   且有章正霖开头,不懂的就问,课堂上气氛倒也很是热烈;并没有人注意到教室后门悄悄进来了一个人。   燕恒听了片刻,见易长安的心神已经全部沉浸到教学和释疑中去了,垂目默立片刻,又悄悄走了出来。   易长安一节课教完,摘了罩衣净了手脸,这才记起了这事,一边宣布散学,一边急走了出来,见庆吉站在院门口候着,急忙走了过去:“庆公公,太子殿下可是找我有事?”   庆吉一脸的笑意:“也没什么事,殿下今儿才在皇上面前说起易大人教学的方法新颖,皇上欣慰,说是明儿个要让刘继刘公公过来当场嘉言几句呢。”   有些话燕恒不好说,庆吉却是能说出口的。   易长安张眼瞧见燕恒还等在不远处的山墙下,连忙上前谢过了:“多谢殿下在皇上面前为臣美言——”   她买了一具尸体现场教学,早就想过了可能会惹一些人弹劾,弹劾她倒不怕,就担心会有人从中做阻,让她这一次集训中途流产。   有了燕恒在燕皇面前一番话的铺垫,明天刘继一来就代表了圣意,想来朝中也不会有什么烦人的声音了,她这次集训也能顺顺当当地办下去,实在是让她感激心安。   燕恒微微一笑:“不是我的话说得好,而是长安本来就教的好。不过既然说到‘谢’字,不如长安做东,请我吃一餐晡食如何?”   一会儿就是用晡食的时间……   易长安对上燕恒的眼,见他眸色清明,并无那日的满怀情愫,想了想还是应下了;总不能前头刚说要感谢,后头别人要她请顿饭,她就推三阻四的吧?   再说了,那天她也明确地拒过了,燕恒看起来并不像那种拎不清的人;除去儿女情事而言,与燕恒交好确实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燕恒为人有气度有胸襟,做事也沉稳有理,而且也听得了不同意见,易长安觉得这一位以后要是能顺顺当当上了大位,只要不像唐明皇后来那样,指不定也会带着大燕步入一个开元之治的盛世;而且自己那天晚上拒绝的时候才说了公事尽忠的话呢,推拒的话岂不是太打脸了?   想着燕恒并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易长安爽快地就应了下来:“既然殿下愿意赏脸,臣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好好请殿下痛快搓一顿。”   前一句还说得体面,后面却是有些惫懒无赖了。燕恒哈哈大笑,一瞬间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这一趟是想着过来就过来了,及至见了易长安的面,又担心那天晚上的事会让两人心生尴尬,难复当初……幸好易长安虽然是女子,却是个心宽的,两人之间算是把那一遭揭过去了。   晚餐就去了燕渠附近的那条小胡同,以前宁玉堂带易长安几人过来用过驴肉的那家店子。   太子出场自是不同,将这一家店子全部包了场,沿着燕渠的整幢吊脚楼就只有燕恒和易长安两人。   此时燕渠边的杨柳已经枝叶袅袅,迎风飘拂,如十五女儿腰般引人心怡。燕恒注目楼下燕渠的一片波光粼粼,轻轻吐了一口气:“先我出宫之前,父皇召的长清观、白云观和玄妙观三处的道长已经进了御书房,青茅观的道长也在赴京的路上。”   长清观、白云观、玄妙观和青茅观,是大燕颇负盛名的四处道观,燕皇竟然召了这四座道观的道长过来……这是半点都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易长安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皇上这是?”   “我听父皇与三位道长言谈甚欢,说起道家典籍来,竟然头头是道,且——”燕恒顿了顿,压低了几分声音,“父皇似乎对道家养身之术极感兴趣。”   当初燕皇差点栽进那个玄清子的圈套,就是因为玄清子吹嘘自己能炼仙丹!仙丹的功效……可不就是世人所奢想的延年颐寿么?甚至,还有更妄想得到的……   “秦皇海外寻仙,汉武金盘承露,两人皆是俯瞰苍生的帝王,登了大位后却还妄想长生。长生一事,哪里又是真存于世间的呢?”易长安忍不住低叹了一声,“皇上向来治国英明,没想到他也——”   说到这里,易长安蓦然顿住。   燕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长安,怎么了?”   “皇上把几位知名道观的道长召来,只怕是、只怕是经了玄清子一事后,想自己学道,然后自己炼丹……当初我听说皇上对玄清子青眼有加就是因为传说仙灵山有金丹,”易长安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燕恒,“殿下,可能是我惹出了这祸事……   前次夜里我被皇上召见的时候,曾经说过命案初检之事臣自己担纲才更放心之语,那时就瞧着皇上的脸色似乎颇有些触动,当时我还觉得有些纳闷,现在想来就是那句话惹得皇上起了这念头……”   所以发现玄清子是个假的想糊弄人的道士之后,燕皇懊恼之后就被易长安的话所感,决定自己亲自上,自己精通这一行,自然不怕别人还敢来糊弄自己,且此事由自己亲自操作也更放心一些——   算算燕皇召集那几位道长进京的时间,还真就是在夜召易长安问话之后……燕恒摇头轻叹了一声:“长安你也太过小心了,不过是听到你一句话头子而已,父皇心中自有主张,这事与你无干的。”   “可是——”易长安咬了咬牙,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说了出来,“如果是道家养气吐纳的功夫也就罢了,道家的丹药之术根本就是、根本就是不可能炼出什么仙丹的!别说仙丹了,那些丹药除了一些正儿八经的药方丹子,其他的什么金丹大多都是对人体有害!”   纵观华国古代史,牵扯到道家金丹的事件实在不少,有名的如大明的红丸案,还有唐朝从建立到灭亡的近三百年间,承位的二十一位皇帝中至少有五位就是因为服用丹药中毒而丧命的……   道家炼丹,先发明了炸药倒是真的,其他什么毕天不朽、服之令人不死不老的金丹,根本都是一些重金属和矿物质!   燕恒对道家的事不懂,听着易长安低声解释了金色丹药和红色丹丸可能的构成,一时不由心惊:“这么说,父皇要是只是习道家一些吐纳养身之术倒是无碍,要是想炼丹的话,反而会害了自己?” 第375章 宝婵   易长安点了点头,沉默半刻后又无奈地自嘲一笑:“可是就算我这么说出去,只怕也没什么人会相信——”   她不是化学家,没办法证明那些化合物对人体的危害,何况那些化合物有的要吃很长时间才会显露出危害性,她要是去燕皇面前直眉愣眼地说出这事,打破了燕皇对长生的幻想,也不知道她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那么些年呢!   燕恒显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沉吟片刻后慎重交待了易长安一声:“长安,今日之事,之后切莫向其他人再谈起!”见易长安郑重点头应下了,这才满怀心思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夕阳西下,楼外渠水被微风拂过,一片碎金鳞鳞闪闪,本该是一日最轻松惬意的时刻,燕恒却有些心绪重重。   暖黄的光芒被水面反射到他的脸上,光影明暗间,让燕恒英俊的脸庞更显得轮廓深邃迷离。   这个年轻人,放在现代时空,应该刚从大学毕业几年,因为聪慧能干逐渐要步入公司的精英白领阶层,而在这里,却在储君之位上呆了十余年。   因为“储”,所以他没有父子兄弟真情;因为“储”,所以每一步都不敢行差错池;因为“储”,所以做任何事都要小心谨慎,更要考虑周全……   易长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殿下,有的事多想无益,别把自己身上的责任和担子压得太重,该放松时略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正值驴肉已经上菜过来,燕恒飞快地回了神,搛了一筷子驴肉放进了易长安碗里,面上已带了笑意:“就如同现在好容易才得长安请了一餐客,不大吃一顿岂不是亏了?”   见他已经转过了心思,易长安笑了笑,另寻了话题跟他轻松谈笑起来。   一顿吃完,送别了燕恒,易长安转身就往陈岳府上去了,燕恒说她说的那些关于金丹的事不要跟其他人说,可陈岳并不是什么其他人,而且易长安也觉得有必要跟他提一提。   朝堂的很多事她不懂,但是陈岳却需要多多掌握这些信息,以便及时做出判断。   才进门,就有一名年过半百、衣饰体面又符合身份的男子迎了出来:“原来是易大人。我家大人公务繁忙,这会儿尚未回府……”   “是陈管家吧?”陈岳跟易长安说过陈自明的事,陈自明的一举一动就是典型的管家范儿,所以很好认出来,易长安也不跟他见外,“既然如此,那我去书房等他吧。”   陈自明愣了愣,连忙在前面带路,将易长安请进了书房:“易大人稍坐,小人即刻让人奉茶上来,不知道易大人喜欢喝什么茶?”   “一品红即可,劳烦陈管家了。”易长安笑笑点了一样红茶,随手把她上次没看完的那本地理志抽了出来,坐在便榻上翻看起来。   陈自明虽然得过吩咐,但是本来是想把易长安让到正厅奉茶的,没想到易长安直接就说了去书房,且走得熟门熟路的,进了书房举动也熟稔得很……   陈自明立时对陈岳交待的那句“易大人不是外人”有了更深的认识,退下去后亲自沏了一盏一品红过来:“易大人先用茶,若有什么吩咐,有下人就候在院外。”见易长安点头,特意将油灯拨得更亮了些,才垂手退了出来。   易长安看了几页书,刚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就听到外面脚步轻响,旋即门帘子被打了起来,一位少女提着一只黑漆镶螺钿的攒盒走了进来,袅袅冲她一福:“奴婢宝婵,给大人送些茶点过来。”   将攒盒搁在一边的小几上,一双保养良好的纤纤玉手一样样将几碟茶点取了出来,放置在易长安手边的小炕桌上,然后束手又是一福:“也不知大人喜好,甜咸两种点心各送了两样,这甜的是酥油鲍螺和鹅油松瓤卷,咸的是……”   一样一样一边介绍着,一边拿眼偷偷打量着易长安,一旦被易长安对上目光,立即含羞带怯地垂下头去,只露出半边轻染桃色的粉面。   易长安心里好一阵讶异,她之前是让陈岳找几个信得过的下人进来,但是这个女孩、这举动……总还是有几分奇怪。   可偏偏这样的人,却能进出书房重地……易长安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眼宝婵,轻咳了一声:“宝婵姑娘客气了,不知姑娘是什么时候进来陈大人府上的?”   宝婵面上的酡色更深了一些,通身也更多了几丝小家碧玉的楚楚可怜:“回大人的话,奴婢是月前才来的。”   月前,那不是陈自明过来当管家的那一段时间?易长安追问了一句:“是跟陈管家一起进的府?难不成姑娘是陈管家的”   她问得详细,宝婵也只好仔细答了:“奴婢是陈管家的义女。”   易长安“哦”了一声,无视宝婵睇来的那一眼秋波,挥挥手让宝婵下去了。陈岳让这么个人可以进出书房,真是太奇怪了……   陈岳匆匆赶回书房时,见易长安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微吐了一口气,在小炕桌对面坐下,一把捏过易长安的茶盏就灌了一大口,乜着眼晴瞥了她一眼:“怎么,晚上那餐驴肉还没吃饱,要跑到我这里再填些吃食?”   十足的酸气扑鼻!   易长安忍下肚子里的好笑,绷着脸轻哼了一声:“一餐驴肉算什么,哪像有的人早就金屋藏娇了,要不是我一时起兴来了这一趟,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   陈岳立即紧张起来,一时又放不下面子,小心地看着易长安,嘴上却还硬着:“怎么,我用个丫环还不行了?”   易长安起身就往外走:“行啊,那我就不在这里碍人眼了。”   才走了一步,就被陈岳从后面紧紧抱住了:“长安,我没有——”   见易长安肩头抖动,担心她气急而哭,连忙一把将她身子扳转过来,却见她在自己怀中笑得好不狡猾得意,刚才明显是作弄自己……想板着脸斥她几句,却又真心舍不得,陈岳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就给我淘吧,哪天真把我吓出个好歹,看我不——”   易长安已经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飞快地亲了一记:“谁让你乱吃飞醋来着?”   这小女人一颦一笑无一不勾着他心中的痒处,怎么教他爱得够?陈岳扶住了易长安的后脑深吻了下去,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分开:“我就看不惯他一忽儿一忽儿地又跑来找你!”妥妥儿的一充满了占有欲的雄性。   易长安不由莞尔,片刻后又肃正了脸色:“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第376章 两处夜话   见易长安脸色慎重,陈岳也很快收敛了情绪,将她带坐回便榻上:“出什么事了吗?”   易长安连忙把今天燕恒跟她谈到的事低声说了,也说了自己怀疑燕皇有可能看重道家炼丹之术,又详细解释了那些炼出的金丹可能有的实际成份。   皇上召了四大道观的道长进京,陈岳是知道的,本以为有前车之鉴,皇上只是想对道家多了解了解,没想到竟可能生出这样的心思……   皇上也是有为之君,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长生,这世上哪来什么长生?   陈岳的眉头立时拧了起来:“那些丹药的事,如果拿不出明确的证据,皇上那里是不会取信的,且燕恒说的不错,这话绝对不能在外面说,否则一个居心叵测意图曲诱上意的罪名怕是少不了!”   易长安立即重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的,只是说给你知道好让你心里有数。”顿了顿就有些好奇地问起了宝婵的事,“……这么个丫头,你怎么想着把她放在书房里?”   “自然是好夜读书了,平时暖什么的也不错——”   陈岳一句话没说完,腰上的软肉就被易长安重重一掐,拧着转了一圈:“骗谁呐你!我刚才看过了,你这书房里好多书件都收起来不见了,明面儿上借着她是陈管家义女的身份信任她,暗里莫不是想钓出谁来吧?”   易长安向来观察入微,陈岳也知道瞒不过她,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嘟哝了一声:“狠婆娘,你倒是下手轻点儿啊,拧坏了我的腰,吃苦的还是你——”   见易长安作势睁大了眼,连忙放低了声音:“她是陈叔半路收来的义女,却是有些来历不明。我当初也给过她机会,说我这里多是男子进出,怕她在府里不方便,让她可以去庄子上管些事。   可是宝婵却借着要服侍义父为名拒了,只想在府里服侍,我索性也假借着信任陈叔进而对她也有几分信任的由头,把她放进了书房里……”   若是宝婵规矩老实倒也算了,她年纪也到了,过上一两个月让陈叔找个好后生把宝婵发嫁出去就是,若是宝婵有什么异动——   见陈岳凤眸冷戾,易长安不由轻叹了一声:“你这样给了她机会,她未必就能把得住,只怕陈管家到时会伤心。而且,我瞧宝婵这丫头有些……并不像是经过训练的,真会有人把这样要紧的事交给她?是真的心大放心她呢,还是觉得你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的脑袋就是吃饭用的?”   “陈叔向来以忠心为要,就算宝婵出了事,以后也有我给他养老。再说了,宝婵也不过是他半路收来的义女,陈叔若是愿意,我可以带几十个孤儿过来让他挑选重新收个义子。   你也不要小觑了那些人,若真是经过训练的,举止间必然有痕迹,送到我们锦衣卫这窝子里来,岂不是直接送菜?就是这些野路子出来的,忽地接到一个命令,做起事来才不着痕迹,让人防备不到。   至于宝婵这人,倒也不是我非要让她往死路上走,她才来的时候我也给过她一次机会,是她自己不肯要罢了,难不成还指望我对她苦口婆心?”   陈岳不满地轻啄了易长安一口,一双凤眸幽幽深深:“你以为我对谁都跟待你一样,格外有耐心?”   像藏在暗处随时准备一跃而起追捕猎物的猎豹一样有耐心,害得她那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的!易长安轻哼了一声:“你对我有耐心?我看你是对我不怀好意才是真的!”   陈岳的目光一下子幽深起来。说起来他何止不怀好意,好几回都恨不得把易长安骨头都折了,连皮带肉全部吃去,似乎只有吃在肚中,她才是他一个人的,谁也夺不走,他心里才会格外踏实……   长夜漫漫,烛心轻轻“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随着焰心轻动,光线微微暗了几分。   东宫詹事徐文厚拿起小银剪子,轻轻剪掉了那枚灯花,烛火一下子又明亮起来,照得燕恒眼中似有星芒闪过,只一瞬,复又平静深黑。   徐文厚屏了屏气息,低声开了口:“殿下,皇上如今行事颇为固执,且,殿下手中并无任何证据,若皇上只是修习道家吐纳养身之术那是最好,若皇上真的打算炼造金丹,与其让皇上对殿下生疑,还不如——”   还不如坐视事态发展,假如皇上真的迷恋上了丹药之术,而丹药又真的像易长安说的那样……他们这边也该早早做好准备了!   知道徐文厚话中未竟之意,燕恒沉默良久才轻叹了一声:“思德,你可会觉得孤不孝?”   不知道为什么,燕恒觉得易长安所说的关于丹药的毒性,一定不是诳他的。   今天燕恒在御书房听着燕皇跟几位道长的那一席话,本能地感觉到燕皇肯定会去炼造金丹!如今父皇矢志于此,而他明知道丹药有毒性却不劝谏,如同眼睁睁看着父皇一步步走向不归之途……   徐文厚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臣觉得——君心难测,君意难违!”   劝?拿什么去劝?光凭易长安说的那几句话么?一个弄不好,反而会被人做文章,把脏污泼到太子殿上。更何况,这是皇上自己的决定,是好倒也罢了,若是歹……于太子殿下也并非坏事。   如今几位王爷均已长成,按太祖当初的旨意,王爷们虽有藩地却并不去就藩,藩地的税收与朝廷对半分成,藩地的管理也由朝廷派人管辖,可是那几位各自都并不安分着呢;毕竟太子殿下不能一直顶着那个“储君”的名头……   还不如任其发展,自己这一方早早做好准备,一旦生变,就能及时掌控住局面!   燕恒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轻轻点了点头:“就依思德所言罢。”   徐文厚暗自在心底长松了一口气。他是东宫詹事,一身荣辱尽系于太子殿上,太子殿下如果能顺利登上大宝,他身为潜邸旧人,今后的仕途绝对辉煌,登阁拜相是绝对少不了的。   可是……不说本朝,就是前面多少朝代,身为太子而能顺顺当当接位的,也并不在多数,如果是那样,徐文厚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以身殉主,或可在青史留名一二。   两处前景摆在眼前,徐文厚当然愿意选第一副前景。目前燕皇并未对太子有什么不满,如果能够就这么……接过来,东宫这边谁人不求之不得呢? 第377章 尸毒   夜色已深,灯烛晦暗不明,印着几人的阴影叠叠憧憧。   “……明日刘继还要过去宣皇上的口谕……”   “今天晚上太子还过去了一趟……”   “易梁肯定是太子那边的人,他的座师可是周介甫……太子如今正在吏部观政……不能再拖了!”   烛焰一阵晃动,悉悉苏苏的声音却压得更低了,让房间里弥漫出一种阴森的气息……   刘继起了个大早,一身整齐地出了宫,直接往国子监过来。   之前他给陈岳卖的那个好并没有白费,原来亲侄子在外面售卖私盐的事,被陈岳一手帮他抹平了;如果不是这一回事,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亲侄子被人拉去做了这等杀头的买卖,更不知道这些事儿其实早就入了锦衣卫的眼,只等着合适的时候掀锅盖了!   这事要被揭出来,谁会相信他那缺个心眼儿的亲侄子真的只是被人强拉去入的伙?大家只会想着,这里面有他多少份子,是不是他在后面撑着腰,所以这些人才胆大包天地敢贩卖私盐……   别说别人不信,只怕就是皇上也会疑了自己一颗忠心厌弃了自己!就算皇上念着他多年服侍饶他不死,一个从高位跌下来的宦官,怕是会过得生不如死!   刘继后怕了好大一阵,倒是更坚定了那个心思:给陈岳卖好这一步棋下得对,至少陈岳能丁是丁、卯是卯地给他回报,可不像有的人……   经此一事,刘继也明确了陈岳与易长安交情匪浅,因此今天这一趟差,也格外打点了精神,走之前还帮易长安向皇上讨了一个小赏,一会儿宣了口谕再赐下个物件,就给易长安赏足了面子!   “公公,前面就是刑部暂借的那间教舍了。”国子监祭酒卓青云瞧着前面那栋单独的教舍,殷勤地介绍了一句。   刘继是皇上身边的人,得知他亲自过来,卓青云自然要出来迎一迎,带个路,满心还想着一会儿要是可能,再请刘公公到国子监里逛一逛,回头也好请他在皇上面前捎带着多美言几句。   刘继矜持地点了点头,瞧着教舍中已经坐满了人,易长安也刚刚走了进去尚未开讲,正要让小太监唱礼,教舍内却突然嗡地一下仿佛炸开了锅:“死人了!死人了!”好几个人满脸骇色,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出事了?!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事了!刘继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见卓青云惶然不安地看向自己,微微错了错牙:“走,去看看去!”   教舍里,易长安已经沉着脸喝止了大家:“都停在原处不许动!擅动者以嫌犯看待!”转头看着那几个一见着死人就屁滚尿流冲出去教舍的,语气不好地斥了一声,“你们也是一样!都先呆在原处不许再乱动!”   一张案桌下的地面上,躺着一名年近五旬的男子,面色青紫发黑,嘴角糊满了涎水白沫,喉中“嗬嗬”有声,一双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似的,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须臾,在一阵剧烈地抽搐后,胸口微弱的起伏就已经不再可见,明显已经断了气。   易长安疾步走近,已经认出了死者正是禹州来的推官朱胜奇,也是昨天一看到尸体就跑到外面呕吐的其中一人。   教舍中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朱大人昨天就一直担心自己到时考核会不过关,特意还在散学后多留了一些时间,想适应适应……”   昨天散学后,鉴于有的学员想加强自己在课堂上所学,所以易长安让江浪守着,把那具教学用的尸体搁在教舍里,直到没人练习了才带去一间放了冰块的杂房保存的。   “看这样子,莫不是因为昨天跟那具尸体接触久了,中了尸毒了?”   “朱大人一直想着能安稳致仕,没想到刑部会突然搞这么一次集训,他为人一直老老实实的,也没有什么门路,要是这把年纪了还重新去选官,肯定也选不到了!”   “要不是易大人逼得紧了,朱大人怎么会……”   事情突发又颇为棘手,许观紧紧皱着眉头盯着躺在地上的朱胜奇,对旁边人说的话充耳不闻;章正霖则怒目盯着那几个悉悉嗦嗦说着小话的人,愤然开口:“你们不要乱说,这又不是易大人的错——”   有几人立即噤了声,也有人压低了声音不服气地开了口:“如今朱大人都死了,你还记着拍易大人的马屁!”   人死为大,朱胜奇这一死,被这几人再这么一说,俨然就是易长安造成的了!这事掩不住,本来易长安启用尸体实战教学就引人非议,如果连着这事一起被这些人扯到御史那里去,易长安绝对脱不了皮!   易长安默默扫了一眼那几个有心把话引到自己身上的人,止住了章正霖还想反驳的话,轻轻冷笑了一声:“尸毒?朱胜奇是怎么死的,尸体会说话!许观,章正霖,你们将朱胜奇的尸身抬到前面的宽桌上,准备验尸!”   这话一说,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小小的哗然,有人厉声开口:“朱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如今被逼暴卒,死后尚且不得安宁,要被人损毁尸身吗?”   “不验尸,如何知道死因?难道就由黄推官你说是中了尸毒就是中了尸毒吗?”易长安直视着说话那人,毫不客气地驳了他的话。   那人正是肃州来的推官黄俨,本以为易长安年纪轻,突然出了这事后会慌了神,没想到她竟然还如此强硬,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易大人,这次集训可是你发起的,如今死了一名朝廷命官,你可要负起这责任!且朱大人自有亲眷,未得他亲眷同意,你怎可随意损毁他的尸身?”   要从禹州取得朱胜奇家眷的同意,只怕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易长安深看了黄俨一眼,轻轻吐出了一句话:“验!出了事,我负责!”   从学理而言,是没有尸毒这个名称的,但是人死之后,尸身就相当于一个大的细菌培养基,腐败之后会产生很多细菌繁殖,加上在腐烂的遗骸中含有的生物碱,如果不注意防护的话,容易造成感染。   易长安现在用于教学的尸体并没有腐败,且教学时也一直督促着学员们穿上罩衣,戴上肠衣手套,解剖见习完毕后及时清洁洗手;按说应该是不会感染上病菌的。   不然的话,易长安可是解剖和接触尸体时间最久的人,怎么她自己就没有感染尸毒呢?   而且朱胜奇死亡的这症状,明显是中毒,却未必是中的尸毒!如果不及时解剖胃囊查找证据,只怕不久后证据就会消失—— 第378章 抢夺尸身   易长安一发了话,许观就立即招呼着徒弟章正霖穿上罩衣戴上了手套,合力将朱胜奇的尸身搬到了最前面的那张宽桌上。   这张宽桌昨天还放的是别人的尸体,供大家解剖见习,朱胜奇也在其中,没想到今天却放上了朱胜奇的尸身……一些相识之人忍不住一阵唏嘘。   先前脸色发白拥簇在易长安身后的旷扬名和方未两人,得了易长安低声耳语示意,急急往外走去。   组织教舍中剩下的人有序站好,易长安自己也戴上手套,开始仔细检查朱胜奇座位上的各项用品来。   笔墨纸砚都是统一发放的,散学后除了带走自己记的笔记,其他的都放在座位上不用动;教舍在散学之后也会锁门。   大家散学后,这些用品都会规整放在桌面上,朱胜奇的用品也是如此:笔还搁在笔架上,砚台里干干的,尚未开始磨墨。   就算散学后有人悄悄开了锁在这些用品上下毒,朱胜奇应该还没有碰这些文具,而且如果是皮肤接触中毒,按常理而言,应该不会发作那么快!   朱胜奇差不多是一进教舍就出了事的,而且很快断了气,让人连急救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易长安更倾向于推测:朱胜奇是服用了毒物而导致身亡!   到底服用了什么毒物,重要的是抓紧时间赶紧剖开胃囊检查!   许观和章正霖已经解开了朱胜奇的衣物,在按规定记录下尸体外观后,转身拿起了解剖刀——   门外却突然一阵嘈杂,几名带刀衙役拥簇着一名官员急步而来:“都给我住手!谁都不许动!”   这几个并不是燕京府衙的人!易长安微微一怔,黄俨已经振臂大呼起来:“大人,下官肃州推官黄俨有下情呈诉!刑部易梁未得亲眷允许,就要强行损毁朝廷命官禹州推官朱胜奇的尸身,请大人做主啊!”   那名官员立即双眼一扫,目光随着众人的视线落在易长安身上,却开口问道:“谁是刑部易梁?”   易长安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本官刑部员外郎易梁,不知大人是?”   那官员有些敷衍地拱手还礼:“本官大理寺丞龚河明,先前正巧遇到有监生来报此处发生官员命案,所以过来检视——”   目光落在被放在教舍前那张宽大案桌上的朱胜奇的尸身上,龚河明立即向前走去:“尔等都先退下,死者既然是朝廷命官,又涉及刑部官员,兹事体大,此案先由我大理寺接手了!”   大燕的大理寺丞是正四品,刚好比易长安高出一阶,且刑部是最高审判机关,大理寺是最高复核机关,遇上极重大的案件,还会加入都察院一起三司会审;像目前这种情况,大理寺确实可以接手过去。   监生来报?怎么会这么巧……易长安微微皱了皱眉,横步侧拦在了龚河明前面:“龚大人,死者暴死得蹊跷,此处即有诸多推官和仵作,还请勿再移动尸身,就在此地验查尸体——”   易长安话没说完,就被龚河明冷哼了一声打断了:“易大人,你既身在刑部,怎能不知律法,勘验官员尸身,先要取得亲眷同意!   朱胜奇虽是暴卒,但他身为朝廷命官,该有的体面岂能随意剥夺?本官自会着人将他的尸身妥善保管,待派人征得他亲眷同意,再行验尸!”   去一趟禹州,即使是快马昼夜疾行,来回也要一月有余,天气又越来越热,只怕那时朱胜奇尸身上的证据早就消失了!   见大理寺的几名带刀衙役抬步上前,易长安双臂一伸就横身拦住了:“龚大人,朱胜奇的尸身不能带走,亲眷同意一事亦有从权之途,为保全证据,还请就在此处验尸!”   龚河明不由竖梭了眼睛:“易梁,你想抗命?!”一挥手就让那几名衙役抢上去。   今天的事情来得太巧,朱胜奇当着众人的面在教舍中暴卒,黄俨百般阻拦验尸,此处明明是国子监偏角,却有监生发现了命案前去报官,而大理寺丞龚河明又来得这么及时,现在更是要把朱胜奇的尸身强行带走——   易长安眸子微缩,一脚横踹扫了出去,将抢到最前面的两名衙役踢了个跟斗出去:“事急从权,本官要保全证据,你们却要抢夺尸身走,意图何为?许观,章正霖,即刻给我验尸!”   许观和章正霖对视一眼,果断持刀切下——   黄俨急忙想扑上来,嘴里哀切叫着:“你们不能这么损毁朱大人的尸身!”   易长安一脚反踢直接将黄俨踹得倒飞出去,连着撞倒了几张案桌,笔墨砚台稀哩哗啦地全摔在了他身上;黄俨顿时半晌爬不起来。   易长安本来就是教授他们,与这些学员们有半师之义,再加上推官们都是科举出身,大家都是文人,何曾见过易长安明明是进士出身,居然跟武人一样粗蛮,一脚就将人踹飞了出去;一众学员们立即束手作壁上观。   龚河明暴跳如雷,呼喝着衙役们上前将易长安拿下。衙役们虽然不敢拔刀,但是有上官发话,当下带鞘击打上来。   易长安手边并没有趁手的武器,急中生智将手边的砚台笔架墨锭当暗器砸了出去。   笔架墨锭倒也罢了,砚台却是青石的颇有份量,几名衙役被砸得生痛,纷纷躲闪,龚河明气得自己带头冲上前:“你们这些废物,几个人都拿不下他一个不成?还不赶紧——”   话没说完,就被易长安一个墨锭劈头盖脸砸过来,墨锭砸在他额头碎散开,落了他半边脸的墨粉,被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一脸黑墨黄皮的狼狈。   龚河明不由连连怒喝:“易梁,你敢冒犯上官?!我要去都察院告你!竖子!竖子!竖——”   “大人,尸检出来了!”许观一声大喝,猛然打断了龚河明的话。   龚河明像被人捏住了嗓子的鸭子似的,直直干瞪向许观那边;教舍中的人也齐刷刷地全看了过去。   朱胜奇的尸身腹部位置已经被剖开,胃囊被摘了出来从上面划开了一道刀口,有深褐色的液体渗出来淌在了托盘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如果不是即刻验尸,这些药液很快会随着尸体的腐败混淆成尸液,到时要找出来就难了,不像现在,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到。   许观拿起托盘看向一直作壁上观的众位学员:“诸位大人和兄台可以过来闻闻,这是马钱子的气味!”   马钱子是药也是剧毒,且气味独特,推官和仵作只要是常年办案的,多少都会了解一些草药知识,不知道的人绝对很少。   可是看胃囊中的存量,明显朱胜奇喝了不少……误服?不可能吧? 第379章 仔细搜!   赶在大理寺提走尸身之前查出了朱胜奇的死因,许观和章正霖心里一松。   将托盘举着在众人面前示意了一圈,特意停在了黄俨面前,许观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诸位大人可看清楚了,朱大人是服了马钱子药汁才死的,并不是中了什么尸毒!”   黄俨已经扶着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差点递到他鼻子底下的那只被切开的胃囊,只飞快地扫了一眼易长安,就撇开头轻哼了一声。   黄俨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沮丧,反而有一种另外的情绪,细究起来倒仿佛是一丝恶意的戏谑,只是那眼神一闪即没,让人看得并不真切,易长安心头并没有轻松,却是莫名一沉。   如果这是一个圈套,以一条人命做代价,如此轻易就能让她解开吗?还是——   龚河明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露出一脸倨傲的神色:“真是奇怪,马钱子药汁气味浓郁,绝对不会让人误服,朱胜奇怎么可能会喝下去?”   是了,重点就是在这里,朱胜奇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马钱子药汁?要知道刚才他来教舍的时候还是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并不像是被人胁持的模样,这一点其他的学员都能够作证!   易长安眉头紧蹙,想到之前那几名学员装着窃窃私语,却偏偏能够让教舍里的人都能听到的话……   “朱大人一直想着能安稳致仕,没想到刑部会突然搞这么一次集训,他为人一直老老实实的,也没有什么门路,要是这把年纪了还重新去选官,肯定也选不到了!”   “要不是易大人逼得紧了,朱大人怎么会……”   逼!他们要拿这事做文章,说她逼死了朱胜奇!朱胜奇是自己服毒的!   电光火石间,易长安已经想明白了这连环套中的第二套,神色肃然一紧。   龚河明已经大力一挥手:“来人,去搜查朱胜奇的遗物,看看可有线索!”   几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衙役得了令,立即上前扶了黄俨出来:“还请黄大人给我们指明朱大人宿舍所在!”   黄俨努力挺直了腰,横睨了易长安一眼,带着那几名衙役大步走出门去;这个该死的易梁,刚才那一脚差点没踹断他的腰,等过了今天,他且看这姓易的怎么哭去!   “许观、章正霖,你们在这里负责看守尸身,不要让别人靠近!”易长安急忙吩咐了一声,跟着追了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江浪和江涛两人。   先前她吩咐自己这两名长随去冰房搬取尸体过来教学,之后一连串发生了事情,倒让易长安一时没顾得上这两人。   见江浪带着江涛飞快地迎了上来,易长安正要开口,江浪已经冲她眨了眨眼,极低地递了一句话:“大人放心,陈大人已经过来了,只是这时还不便现身。”   易长安心里蓦地一稳,紧追了两步紧随在龚河明身后:“快些走,本官倒要看看今天龚大人会当着大家的面搜些什么出来!”   龚河明身形微顿,扫了易长安一眼,板着脸转过头去,见黄俨已经带到了地方,忙呼喝手下那几名衙役:“仔细给我搜!”   衙役放开黄俨让他站在门外,几人一涌而入朱胜奇的那间宿舍。   易长安连忙唤了江浪江涛两人:“你们两个一起进去,把门窗全都打开,让大家都能看着,可不要让人假借搜查之名倒让朱大人的遗物多出那么一件两件就不好了!”   摆明了不信任龚河明,就是要提防他让人夹带私物,让他在众目睽睽下做不了手脚!   龚河明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理会易长安,一双眼只瞪着那间门窗大敞的宿舍。   朱胜奇虽然带了长随过来,但是一大早就遣了长随出去办事了,所以此时宿舍里空无一人,各色私人物品倒是摆放得规规整整。   衙役进门就直奔书桌,翻了翻放在桌上的那几张宣纸,又一样样检视文具和抽屉。   桌上的几张宣纸洁白如雪,一看就是未曾用过的,黄俨一眼不眨地瞧着一名衙役拿起了那叠宣纸翻了翻又放了回去,不由往前走了一小步。   恰在这时,另有一名衙役却从桌上的竹箧里翻出了一叠写有笔墨的字纸,黄俨连忙飞快地睃了易长安一眼,悄悄又退了回去。   那衙役一张张仔细看过那一叠字纸后,随手搁在了一边,另外翻找起来。   有些不太对啊?黄俨心里正在嘀咕,几名衙役已经将那间小小的宿舍搜了个底朝天,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其中一人捧了那叠字纸出来递到龚河明跟前:“大人,小的等并没有什么发现,那位朱大人只是练了些字帖存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龚河明心中纳闷,接过那叠字纸飞快地翻了翻,本想从里面找出些什么,偏偏那一叠字帖都是临的《灵飞六甲经》,从头到尾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龚河明紧紧捏着那一叠字帖,冷冷盯着为首的那名衙役:“尔等可是仔细搜过了?!”   一道低磁的声音冷戾传来:“龚寺丞是想从里面搜出什么?若是人手不够,不如让本官派手下来代劳?!”   易长安心头一跳,旋即就是一松。   龚河明讶然转过身看着来人,片刻后就低了头,掩下心中的不情愿行了礼:“下官见过陈大人。”   锦衣卫新任副指挥使陈岳,自任命诏书一下,满燕京城中的官员谁人不识?   如此年轻就身居锦衣卫高位者,大燕自开朝以来陈岳是第一人,龚河明即使没有跟陈岳打过交道,只是远远看过陈岳几眼,也立即认出了来人。   陈岳负手走近,微抬着下巴傲然看向龚河明,捍然一挥手:“把他们全给我带走!”   跟在身后的常大兴和魏亭几人应了一声,冲上前就一把将龚河明和黄俨以及那几名衙役全都反扭了胳膊,动弹不得。   龚河明又惊又怒,瞪着陈岳嘶吼道:“陈岳,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以为你们锦衣卫就能凌驾百官之下,无凭无据任意关押朝廷命官么?!”   陈岳充耳不闻,转身看向正向他缓步行来的刘继,含笑拱了拱手:“刘公公!”   刘继先前是想隐在一边静观整个事态发展的情况,见陈岳现身,也知道自己不好再做这等藏头露尾之举了,所以才走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他人还没走到,陈岳已经下令擒了龚河明和黄俨等人……   这种时候要宣什么口谕却是并不合适了,刘继摇头无奈地回了一礼:“陈大人,易大人,今天的事实在太过意外,咱家还要即刻回宫跟皇上禀报,先走一步了!” 第380章 逆鳞   陈岳送了刘继几步,看了一眼还在旁边呆若木鸡的国子监祭酒卓青云,面色和缓了几分:“卓大人,此间出事,本官还要带易大人一起回去对证,剩下这些学员,还请卓大人多多费心安抚安抚!”   卓青云连忙应道:“无妨无妨,应该的,应该的!”眼睁睁看着陈岳押着龚河明等人,又让人带上了朱胜奇的尸体旋风似的走了。   易长安却是跟匆匆赶回来的方未交待了些事项,又跟许观和章正霖耳语了几句,留了江涛守在这里,带着江浪直接跟在了陈岳后面扬扬走了。   一出国子监,早有缇骑驾了几辆马车候在门外。陈岳让分别押了龚河明几人上车,自己轻轻一跳,直接钻进了易长安乘坐的那驾马车,紧紧握住了易长安的手:   “别怕!你让方未赶过来通知我之前,我已经收到江浪传来的急讯了;他们这是打算把你架上火堆,不烧死也要烧个半残呢,幸好我赶得及时!”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几张字笺递给了易长安。   易长安一眼就看出这几张字笺上的字跟刚才龚河明让人翻出来的那一叠《灵飞六甲经》的笔迹一致,心里不由一惊,等拿到手中仔细看了,脸色已经难看起来。   这是一份朱胜奇留下的遗书!   遗书言辞恳切哀绝,先是述说了自己为官生平中所有的苦劳,然后是来时心中的忐忑,集训后得知考核不过关需重新选官的苦闷,及至绝望……   可以说,这是一份定罪书!朱胜奇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控诉易长安逼死人命的定罪书!   易长安只觉得满心都又冷又涩。   推官和仵作,执掌刑狱勘察命案,做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庸碌者难当其任,自然要换能者居之。   易长安以为自己是为大燕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却没有想到——   陈岳用力揽紧了易长安的肩头,低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他了解易长安,易长安精于办案,却并不善于这些朝廷争斗,这一次的事,明里是要把易长安架到火上,实际上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太子燕恒头天才到国子监探望易长安还一起用了晡食,燕皇头天才褒奖的人,第二天就出了这大事,无疑是打了燕皇的脸,这样一来,让他丢脸的易长安肯定会惹得燕皇心中生厌。   可以想像一旦龚河明当着众人的面搜出这份遗书后,易长安很快会成为千夫所指!就是燕皇也未必会心生体恤。   这把火一烧起来,却绝对不会在易长安这里就打止,而是会乘风趁势,一路引燃过去,目的是——太子燕恒!   陈岳怎么可能让这些人得逞?   方未还没有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收到了江浪传来的急讯。陈岳在锦衣卫经过风浪无数,心思灵转,见易长安在教舍中能控制住局面,当即就悄然潜入了朱胜奇的宿舍。   也是对方轻忽,以为易长安想不到后着,为着让朱胜奇的自杀更像自然而起,那一份遗书直接就放在了书桌上。   对方的第一步,先是以朱胜奇中了尸毒为名,攻讦易长安;本来易长安用尸体实体教学就引人非议,如果还发生了前来参训的朝廷命官中了尸毒而死,易长安绝对难辞其绺。   但是易长安强势地留住了尸身,并让人及时验了尸,发现了朱胜奇的真正死因,那么第二步就能用上了。   没错,朱胜奇是自己服毒而亡,可是他是被逼的!被易长安逼的!   易长安年纪轻轻就连跳了几级,却逼死了年近半百、一直在地方上辛苦为官、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朱胜奇,事情一捅出来,绝对会让朝廷一片哗然!   易长安为什么会这么年轻气盛?谁是她的后台让她短短两年间就能连跳几级?   陈岳和燕恒虽然在易长安的仕途擢升中都出过力,不说锦衣卫的手段本就隐蔽难被人发现,就算看出蛛丝马迹,这些也全部会归到燕恒身上去!   自此,这起事件才会撩开面纱,直接指向太子燕恒,易长安在其中不过是一个牺牲品而已,而等到那个时候,燕恒就算醒悟也绝对晚了……   陈岳凤眸中严冰重结。   如果对方直接对上燕恒,陈岳只会尽一份力相帮,可那些人不该不知死活地拿易长安当这个牺牲品……易长安,就是陈岳心口的那片逆鳞,触之者,必死!   易长安只在陈岳的胸膛靠了靠,就很快抬起头来,眼中全是担忧:“陈岳,龚河明和黄俨都是朝廷命官,你今天突然就这么抓了人,岂不是对你不利?”   陈岳心中又软又暖,俯头在她唇上轻嘬了一口:“没事,他们一环接一环地设好了圈套,我可不会照着他们想的往里头钻!”   所以他今天不由分说地拿下了龚河明和黄俨几人,就是直接强悍地来个快刀斩乱麻!设计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只要他占了这个先机,他倒要让那些人好好看看,锦衣卫逼供的手段才是真的好!   陈岳带着人进了锦衣卫衙门时,先前被易长安派出来寻人的旷扬名这会儿才终于见了匆匆赶到庆吉那幢私宅的太子殿下。   旷扬名早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见到燕恒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子殿下,求求殿下快些去救易大人吧!”   燕恒吃了一惊,连忙扶了旷扬名起来:“不必多礼,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速速说来!”   朝会散了后他就和周介甫去了吏部处理了一些事务,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而且今天不该是刘继过去传父皇褒奖易长安的口谕吗,怎么易长安倒出事了?   旷扬名连忙语速急促地把朱胜奇突然暴亡和几名学员话中隐有煽动所指的事都说了:“小臣来之前,易大人正要准备验尸。他说今日事出蹊跷,他自忖在朝堂还没有那么快树敌,怕这事会别有牵连,所以让小臣即刻赶来跟殿下禀报!”   前来参加集训的禹州推官朱胜奇在教舍中暴亡?燕恒面色凝重,仔细思忖了半刻,很快就抓住了两处重点,立即把董渭叫了过来:   “你即刻遣人去国子监打听,禹州推官朱胜奇验尸结论可出来了,是否死于尸毒?还有,现在外面有没有人在鼓噪易长安逼死朝廷命官的事!”   见太子殿下布置得当,旷扬名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就要告辞:“当时惶急出来,如今也不知道易大人那边怎么样了,小臣如今心如火焚,还请殿下恕小臣要先行告退。”   “无妨,你且去吧。”燕恒这会儿并没有心思注意这些小细节,挥了挥手,示意庆吉送了旷扬名出去。 第38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庆吉会意,临出门时特意跟旷扬名点了一句:“旷令史,既然易大人能把咱家这处私宅所在告诉旷令史,想来令史也不是外人。   易大人是我大燕难得的年轻俊彦,太子殿下惜才,却不想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如今出了这事只怕不是偶然,朝堂素来多险恶,旷令史如今在易大人身边佐助,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情况,务必尽快赶来相告!”   旷扬名早已经跟易长安是一棵树上的了,如今得知易长安身后的倚仗还有太子殿下,心里早安了大半,听了庆吉这么一说,更是连连点头:“庆公公放心,小臣省得的!”   庆吉这才送了他从一处偏僻角门出去了,返身才走到半路,就有小太监急步跑过来催促他:“公公快点,殿下等着要回东宫了!”   庆吉急忙小步跑了回去,跟着燕恒隐密回了东宫。   燕恒一回去就紧急又调遣了人手,准备一部分撒出宫外,一部分往宫内去打探。   刚调遣完,庆吉的徒弟杨平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殿下,锦衣卫陈指挥使刚刚遣人送来的一封密笺,嘱咐奴才要尽快送到您手中!”   事关易长安,陈岳肯定是——燕恒忍下心中隐痛,接过那封密笺飞快地看了起来,怔了半刻后才轻轻长吐了一口气,发了话下去:“刚才调遣的人手,全都给孤撤了。”   陈岳那边已经有了主意,在这个时候,他越是不动,就越是无辜……   御书房。   刚听完刘继奏报的燕皇脸色阴沉,良久才慢慢开了口:“你是说,易长安强行留下尸身剖检,发现朱胜奇是服了大量马钱子药汁才中毒死的?”   刘继能一直服侍在燕皇身边,平常下的功夫可不是盖的,来的路上早就遣人去问过了太医,这会儿在燕皇面前立即侃侃说来:   “是,奴才使人问过太医院,马钱子又名牵机,乃大毒,主治伤寒热病、咽喉痹痛、消痞块及风痹,平常也可含之咽汁,药铺里随处可卖,但平常使用都是微量,任是哪一位大夫,也不可能开出药方,让病患大量服用,就是大量服用后,一时半刻也不会遽死……”   也就是说,朱胜奇即使是有相应的病症,也绝不应该是误服——   若说马钱子燕皇倒不一定清楚,但是说起牵机,他却是清楚的。前朝曾有一位帝王以牵机下在酒中毒杀降臣,降臣服之后全身剧烈抽搐,最后头足相接而死,状似牵机,死状极惨。   听刘继所述,朱胜奇虽然没有那么抽搐得厉害,想来死前也颇为痛苦;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朱胜奇服下了大量的马钱子汁呢?   门外突然传来有人急促却特意放轻的脚步声,很快有人恭敬禀报出声:“皇上,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岳、刑部员外郎易梁在宫外求见。”   燕皇沉吟片刻,吐出了一个字:“宣!”   一刻钟之后,陈岳已经带着易长安端端正正地跪在御书房正堂中。听着陈岳不疾不缓的禀报,翻阅着手中那一叠供词,燕皇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下来……   两队御林军匆匆从皇宫涌出,各自急奔而去。不到半天功夫,满燕京城里就传得纷纷扬扬:   刑部员外郎易梁因行事苛刻,逼死朝廷命官,被缉拿入了天牢;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岳因在此事中不经奏请处置不当,也被拿下了昭狱!   其余事件中一干人等,俱被暂时拘禁起来,等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清楚后,确认在此事无辜者再行放出!   前些时日在皇上面前似乎还炙手可热的两位年青俊彦,一朝之间俱被拿入大狱,就是各自的府第,此时也被两队御林军重重围住了。   风向似乎一夜间已转变,燕京城气氛肃然,隐然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张势。   第二天一早的朝会中,立即就有朝臣奏议此事,不仅对易长安措辞严厉地批驳,从她拿尸体教学,有辱礼教,到她不顾念实际,刻意追求功绩而逼死年老的地方官员,一条条说起来简直罄竹难书。   之后更是隐讳指出,就在此事发生的头一天晚上,太子殿下跟易长安私下会面,攀谈良久——   其后更有数名大臣上折,要求严办易长安逼死朝廷命官之罪,以及陈岳滥用职权,自恃皇恩嚣张行事,公然扣押大理寺丞等罪责。   燕皇当天对这些奏折留中不发,只是召了内阁议事,讨论此事如何办理。   首辅吏部尚书周介甫坚持要等三司会审出了结果再行定论,次辅户部尚书杨昌国却直言易长安一事完全可以定案,朱胜奇服毒求死,完全就是被逼绝望,以性命为代价的无声抗争,如果不及时处治易长安,只怕会寒了众多多年在外辛苦为公的地方官员的心!   燕皇被吵得脑仁儿发疼,瞧着时辰不早,揉了揉额头发了话:“易梁虽是想办好事,却是年轻气盛,行事确实不妥,不过……”沉吟了片刻,燕皇才慢慢说了下去,“此事容朕再仔细想想,今日就议到此吧!”   周介甫心中焦急,站起身还想再说,燕皇已经抬手一挥:“陆咏,宫门快要下匙了,你送几位大人出宫!”   一直立在墙角眼观鼻、鼻叩心当布景板的陆咏连忙上前伸手一请:“几位阁老大人,请吧!时辰已晚,还请几位大人体恤皇上龙体,不要再扰了皇上休息。”大有再不走人就把他们直接架出去的架势。   见他直接拿燕皇的龙体安康说话,周介甫无法,只得沉沉叹了一声,眉头紧锁地行礼告退。   瞧着几位阁老的背影陆续远走直至溶入夜色中,燕皇往椅背上靠了靠,轻轻叹了一声:“想不到内阁中最为坚决的竟是杨昌国……”   一人脚步轻悄地绕过屏风,从内室中走出,轻轻单膝跪了下去:“皇上,今天发现有参加集训的三名推官设法跟外面传了消息出去,这是他们各自联系之人。”   刘继连忙上前将那人伸手呈上的一叠字纸取过,小心放在了燕皇面前。   昨天出事之后,这一次参加集训的人就全部被要求留在国子监那处院子里,不得随意走动。当时有旷扬名、方未几人看着,大家倒也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等易长安和陈岳被拿下狱的消息传出,里面很快就有人蠢蠢欲动起来。到今天的时候,三名推官终于找到时机,各自把消息递了出去。   那三人并没有想到,早有暗哨顺着这一个个接头人,直接摸清了三条联系的线……   盯着那三条线最终指向的三个人名,燕皇面上翻涌出一阵气怒的暗红:“好,很好!想来今天晚上朕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很快就能传出去,明天一早,朝堂定会更加热闹了!陈岳,你把这几个给朕盯死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部都要及时报给朕!”   跪下的人身形笔直地起身,低沉而坚决地应了一声:“是!臣遵旨!” 第382章 宝婵的时运   陈自明忧心忡忡地提着灯笼在府里巡查了一圈,转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正在房间里折衣服的宝婵听到动静,连忙探出来头来唤了一声:“义父。”   陈自明应了一声:“婵儿怎么还没睡?早些休息吧。”见宝婵面色迟疑,忍不住低叹了一声,“这几天你不要随意走动了,能呆在院子里就尽量呆在院子里吧。”   说起来,到底还是他拖累了这个义女,当初大人说她一个女子在府里不方便,要把她送到庄子上去的时候,他就不应该纵着宝婵的性子,去求了大人让她就留在府里。   如果在庄子上,这会儿得了消息先躲躲也是好的,不像在府里,外面都围了御林军,就是想让她出去也出去不得了……   陈自明知道一旦被抄家会是怎么个凄惨景象,虽说这些御林军只是围住了陈府并没有进来,但是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奉了一道旨意直接撞开门——   他受了大人的恩德,这条命本来就愿意随大人生死,只是可惜了宝婵这孩子,本以为自己在路上救下她是帮了她,以后让她轻松生活,也享享这世上的福气,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害了她。   听到陈自明的低叹,宝婵眼珠转了转,乖巧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义父。我给你打了热水,你今儿一天也辛苦了,泡泡脚也舒坦些。”上前扶着陈自明坐下,帮他脱了鞋袜,把他的脚按进了那盆温度正适宜的热水中。   今天一天,因为怕府里头出漏子乱起来,陈自明差不多也没怎么坐着歇过,各处都去巡看训示了一番,脚早走得胀痛了,这会儿被热水一泡,那股舒坦劲儿从脚底心一直涌到身上来,觉得全身都泄了劲儿,软绵绵、懒洋洋的舒服。   当初是看着宝婵刚从山匪手下逃得性命出来,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可怜得紧,陈自明才救下了她,之后本想找个人家送她走,但是这孩子嘴甜又孝顺,陈自明也怜悯这孩子身世坎坷,担心托付给别人未必就会善待她,加上宝婵长得秀美,这年纪也可以嫁人,还不如带在身边给她寻户好人家嫁了更来得安心些,所以陈自明才顺着宝婵的恳求认了她当义女。   见宝婵这会儿了还记着体贴他,给他倒好了热水泡脚,陈自明心里一暖:“好了,一会儿我泡好了脚就去休息了,你也快去早些歇息了。”   宝婵点了点头:“义父放心吧,我去洗漱一下就睡下了。”起身站了起来,洗了手出去,小半刻后却在房间外知会了一声,“义父,我这里洗漱用的热水不太够,我去厨房再打点热水过来,你一会儿先休息别管我了。”自个儿提了一只木桶出来,拎着一盏灯笼出去了。   这孩子,提了热水过来就先供着他这边……陈自明想着厨房离他这院子并不远,且里面也只是几个厨娘,倒也放心让宝婵过去了。   宝婵提着木桶去了厨房,甜甜喊了守夜的厨娘一声:“王婶儿,我过来再打点儿热水。”   “是宝婵姑娘啊。”陈自明这管家虽然才来,管理上却很有一套,王婶见是陈管家的义女过来,连忙殷勤地站起身来,“来来,热水尽够呢!”取了木瓢接过宝婵的木桶连忙舀水。   宝婵笑着道了谢:“王婶儿,有小半桶就够了。”   “宝婵姑娘可是怕提不起?没事儿,我一会儿帮姑娘提过去。”   知道宝婵才来不久就能进出大人的书房,如今这府上也没个女主人,宝婵模样长得不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入了大人的眼,有些另外的造化,王婶对她很是客气。   宝婵连忙抢过水桶自己提了:“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提得动,刚刚我义父阖府都巡了一遍,这会儿也没什么事,王婶早些歇息了吧;我走了。”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才走过一处拐角,宝婵脚步就一顿,将那只木桶往旁边的一丛冬青后一放,将灯笼吹熄了搁在旁边,自己脚步轻悄地岔了另外一条路,摸黑走到了陈岳的书房院子,从荷包里摸出了一把钥匙,轻轻开了锁。   自听说陈岳被下了狱,陈自明就把这间院子给锁了,不过宝婵早偷偷把钥匙按了模,趁着出去买脂粉的时候,私自打了一把。   院门被推开时轻轻地“嘎吱”响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却格外刺耳,宝婵吓了一跳,急忙停住了身子,等了片刻并没有见到有人来,这才仔细把门掩紧了,急步往陈岳的书房走去。   平常虽然她也能出入书房,但是知道陈岳收拾东西仔细,她并不敢乱动乱看什么;今天却是有了机会,陈岳被下了大狱,估计有好些天都出不来了,就算她翻动了里面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觉察出来!   就算陈岳后面能出来,那时候她早就远走高飞了……陈岳眼瞎看不上她,那个姓易的倒霉鬼也是,还真当她是个没人要的吗?   当初带她出来的那位邹爷前些时日在街上恰巧遇到了她,可是当即就说了要给她赎身,带她回去做个两头大的……   只是邹爷生意上出了点事,有人正好出大价钱买陈岳书房里信笺,有了这笔钱,邹爷的生意就能周转过来,之后也能带着她远远地走——   说起来要不是当初恰好被山匪冲散了她和邹爷,她也不会费这么一大圈周折,早就跟邹爷双宿双飞了!而不是被陈自明救了以后,因为担心他这个穷老头子老牛吃嫩草,曲意奉承认了他当义父,之后又被他带进了这陈府卖身为奴。   本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另有际遇,没想到这满府里明明没有一个女人,她居然还不得陈岳这个眼瞎的男人看中!   哼,只怕陈岳官虽然当得大,却根本就是个不行的,自己没跟他也好,不然这会儿对着围在外面的御林军,只怕哭都哭不出来了!看来那一位邹爷,才真正是她的时运……   按下了一片激动的心思,宝婵掏出火折子熟门熟路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火苗轻轻一晃,房间瞬间明亮起来,宝婵连忙将灯芯捻小了些,就着昏暗的灯光,径直往一边的博古架走去。   她来书房侍候这么些天,也暗中仔细观察过,终于发现了博古架上的这么一处机关,整个书房里都清清爽爽,似乎无一不可见人的,想来那些重要的物件都会放在博古架的这个机关里。   宝婵有一回正要奉茶进来的时候,陈岳还保持着刚刚关掉机关的姿势,是以如法炮制拨弄着开关,果然打开了墙上的一处暗洞。   宝婵心中一阵惊喜,连忙把暗洞中一只木匣子掏了出来,就着昏暗的灯光打开飞快地看了看,把里面厚厚的一叠信札全部揣进了怀里,这才把木匣放了回去,一切复了原样,蹑手蹑脚地小心走了出来,重新锁好了书房院子的大门…… 第383章 弹劾   脚步轻快地捡着小路走了回来,宝婵提起放在冬青树后的水桶,重新点亮的灯笼,施施然回了她和陈自明住的那处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宝婵将自己的一条梅红色的床单过了水,搭到了后头一块空地上系的晾衣绳上晾了,就提了她和陈自明的夜香桶向一处角门走去。   负责运了夜香出去倾倒的老姜头见是她来,急急接过了那两只夜香桶:“宝婵姑娘,让老头子来做吧,莫腌臜了你的衣服。”   宝婵顺势将桶递了过去,瞧着老姜头将夜香桶里的秽物倒进了那只大夜香桶里,掩着鼻子小小撒着娇:“姜伯伯,麻烦你帮我一起把这两只夜香桶洗了好不好?我还想着一会儿好好吃朝食呢。”   干干净净的姑娘家怕洗夜香桶会倒了胃口,能坚持着每天把自己和义父的夜香桶提来就很不错了,老姜头也很是照顾,听了宝婵的话当即就提着那两只夜香桶去后头的水井帮着清洗了。   宝婵觑着没有人过来,忍着臭气飞快地打开了府里一只大夜香桶底部的夹层,将昨天晚上从陈岳书房里偷出来的那一扎信札塞了进去。   夹层被快速封好,一切看起来毫无异样。宝婵按下嘣嘣跳的心,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等着老姜头将那两只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夜香桶送了过来,甜甜笑着连连道了谢,这才轻松地走了。   当初这只夜香桶就是在外面的邹爷偷偷做了手脚,却是想得很是周到。御林军这会儿虽然围了陈府,吃食采买和倒夜香什么的,却是准许府里少数几个下人出入的,只不过检查严格。   不过再严格,谁又会去摸到那个又脏又臭的大夜香桶的底子去呢?   一会儿工夫,见时间差不多了,该过来倒夜香的也都过来了,老姜头将那只装得半满的夜香桶搬上平板马车,慢慢驶出了陈府角门。   燕京城里有规矩,这些夜香都会被集中拖到城外一个大夜香池倾倒,到时沤得熟了,还可以被城外的农户拖回田地里施肥……   远处一间民房的阁楼里,一人急急收回了千里眼,奔下楼向家主禀报:“老爷,小的看到那边院子晾出了一条梅红色的床单!”   邹华英精神不由一振:“一定是宝婵得手了!快快,马上安排人去城外夜香池!”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叠染着夜香臭味的信札就被送到了邹华英手中,很快又被他带了出去……   与此同时,大燕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上,一群朝臣正争吵得面红脖子粗,只差没大打出手了。   昨天晚上燕皇说了那么一番话后,今天一早不仅原来要求处治易长安的那几位朝臣的态度更坚决了,而且又有御史发出了新的弹劾:   太子燕恒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当初易长安就是被他一力擢升上来的,太子该为此引绺自责,向天下臣民致歉!   天降大灾之际,帝王下罪己诏祈求上苍开眼,顾恤黎民百姓是一回事,身为太子,被冠上“识人不明,用人不当”的帽子要引绺自责,向天下臣民致歉,完全就是向天下臣民宣布,这一位太子根本就是个庸碌无用之人!   燕恒如果戴上这顶帽子,不仅在天下臣民心里的形象会论为笑谈,就是在燕皇心目中,这个继承人的分量也会大打折扣,以后若是再出几件让圣心不快的事,只怕换个人来当太子也是有可能的!   周介甫大惊失色,当即与那名御史辩驳起来。   燕恒并不自辩,只是沉默片刻后缓缓朝着燕皇跪了下去,头虽微垂,脊背却挺直如松。   龙椅上的燕皇瞥了一眼跪在金阶下的儿子,并不发一言,只是听着殿中几位大臣越来越激烈的争吵,面色黑沉如水……   或许是从燕皇不置可否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端倪,第二天朝堂上弹劾太子燕恒的朝臣更多了几个,燕皇却依旧不置一语。   第三天,就连老臣中也有两人振振有辞,直言太子失君德,不该跪在朝堂,该跪太庙向祖宗请罪;事态如野火燎原,愈演愈烈,对易长安的处治反倒少有人提起了,倒是一边倒地只揪着太子燕恒……燕皇却依旧未置评语。   东宫。   庆吉轻轻挽起了燕恒的裤腿,心疼地看着他膝头上两团浓黑的乌青,眼泪汪汪地抽了抽鼻子:“那些该死的混蛋,平常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吵起来根本就跟泼妇似的,不顾场合,害得殿下您跪了这么久……”   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药油在掌心里搓热了,用力给燕恒按揉起来。   不用些力气,药力渗不进去,用了力气,膝盖处肯定会很疼……燕恒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瞑目想着心事,小半刻后才突然睁了眼:“易长安那边,现在情形如何?”   都这时候了,您还一门心思记着那一位,那一位心里却只有……庆吉暗叹一声,连忙答了:“殿下放心,易大人虽然在天牢里面,不过奴才先前就已经托了话进去,暂时也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燕恒轻吁了一口气:“这一回是我连累她了……”   “殿下放心,这不是还有陈大人那边照应——”庆吉话说了半截,见燕恒眉头微蹙,连忙转了话题,“先前陈大人递了那话进来,也不知道这会儿到底情形如何了,不然殿下早能做些反击,也不必像这几天似的,只能默默受着,要是陈大人那边——”   燕恒却突地开口打断了庆吉的话:“这话不用再说了,孤信钰山,他既然让孤不要妄动,横竖不过跪上几天罢了,孤还不至于连这点耐性都没有!”   就凭这一串事件中牵涉到易长安,燕恒就相信,陈岳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的。笑话,陈岳身为孤儿,毫无背景,能如此年轻就爬到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打倒?   而且那些朝臣只顾着攻讦,却根本没看清楚父皇的态度!父皇如果真的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所想,又怎么会迟迟不开口作出决定?   这些人还真是舒服日子过得久了,早忘记了这一位大燕的帝王,当初可是从尸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何曾是这种温吞不决的性子?   如今为着这事朝堂上一片沸腾,一些沉淀的渣滓全都泛了出来,或许这就是陈岳让他按兵不动的缘由,也是父皇特意如此行事的目的? 第384章 夜有梨香   月色静谧,照着逼仄的院角长出的一株梨树,翠叶白花更显静美。   陈岳一脚踏进窄小的后院,就看到那袭青衫纤影寂然,仰头看着那树梨花。月清冷,花如雪,衣袂随夜风轻摆,飘摇间似乎随时会随风而去,不再留于这俗世间;陈岳心中莫名一紧,几步上去从背后紧紧拥住了那道纤影:“长安,可是闷了?”   易长安蓦然回神,微微笑了笑:“没有……只是想起儿时老家也曾有这样一株梨树长在墙角,每年开花的时候很美,结的青梨也很甜……”   陈岳其实一直在心底有些惧怕,易长安不说,他也不问,但是一直怀疑易长安是从隐世门派里出来的人,他很怕易长安有一天会回去!   听到易长安怀念儿时,陈岳心中一滞,手上一个用力就将她扳过身子,抵在墙边狠狠吻了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是实实在在拥有着她,拥有这世上让唯一失了心的女子。   易长安诧然睁大了眼,对上陈岳专注到近乎虔诚的深沉目光,又慢慢闭上了眼,微微仰起下巴,迎合着陈岳炽热而强势的吻……   几日不见的思念,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补偿般的满足,良久,陈岳才粗喘着放开爱人的唇瓣,与她额头紧紧相抵:“长安,这几天委屈你了。”   易长安明面上是被关进了天牢,实际上是暗渡陈仓,在天牢里过了一遍,晚上的时候就悄悄将她提了出来;只是也不能放在外面招眼,免得被人看到,陈岳就将她安置在了这间窄小而偏僻的民房里。   这几天被别人认为是进了昭狱的陈岳实际上在暗中忙着追踪收线,自己都是乔装行事,因为担心被人发现端倪,所以一直也没能过来看望易长安。   易长安的行动就只能限在这间小民房里;大门是半步不能出的,也没人能跟她说话,一直住在这里的是个聋哑婆子,只会买菜做饭,多易长安一双筷子,那个婆子跟没看见似的,只是在饭菜份量上加多了一些而已。   匆促间过来,房间里连笔墨也没有,更没有书。一个聋哑婆子连字都认识,家里自然是不可能出现这些东西的。易长安只能默诵自己还准备修改成册的《内恕录》和《折狱龟鉴》,闷了也只能在这转个身都嫌局促的小院子里走个七八步,然后折回来再走七八步……   这样安置易长安实在是紧急之间为防被人窥探到,不得已为之;要知道锦衣卫中还有一种刑法,就是把人囚于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房中,无书可看,无人交谈,无事可做,日复一日,几乎能让人发疯,只要离了那里,什么都愿意说出来……   所以陈岳一进来看到易长安清寂的背影,才会一阵心疼。   感觉到陈岳心中浓烈的愧痛,易长安伸出双臂圈住了陈岳的脖颈:“说什么呢!你在外头累死累活的,我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知道这几天过得有多休闲——”   “乖长安!”陈岳用力将易长安搂进了自己怀里,下巴轻轻蹭着她的额头,“事情全都做好了,明天就能收网了,你在这儿再等一晚上,明天我就带你出来……”   “这么快?”易长安环抱着陈岳劲瘦的腰,脑袋拱了拱,在他胸膛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靠着。   她这种小寻圈的姿势取悦了陈岳,陈岳在她发顶亲昵地亲了亲,心情一瞬间轻松了不少:“皇上故意引导了几句,本来我估计要十天左右才会激发的事态,这几天倒是很快就闹了出来。”   燕皇是一位掌控性极强的帝王,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自以为聪明,在他面前混淆视听甚至意图诱导他的想法,这种让人以为他是牵线木偶的方式,让燕皇觉得自己的龙威被冒犯,所以一旦查实,绝对会手段严厉地惩治下去。   更何况,此次那些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目的还是直指大燕的储君,太子若是含冤被拉下,朝堂政局必然动荡不安,波及民间也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件来。   大燕这些年刚刚休养生息,乱象再起的形势也是燕皇绝对不想再看到的!   易长安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之前你直接就扣了人,我还一直担心皇上会怪罪你呢!以后要是再出这样的事,你不要一来就把自己也牵进来了——”   “说什么傻话,你若有事,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陈岳低笑起来,低磁的语音渐渐呢喃,“这几天在外面忙着见不到你,你不知道我都快想死你了,真恨不得把自己的……”   易长安伸手按住了陈岳探进自己衣襟中作乱的手,往墙角缩了缩,却被陈岳紧紧抵在了那株梨树上,隔着衣服传来的热烫烧得她声音一阵微颤:“别……别在这里……”   陈岳的吻已经如雨落下:“刘婆已经睡下了……没人会看到……长安,长安,我想死你了……”   梨树被一阵阵撞击得摇动不止,洁白的轻悠落下,沾在被汗水濡湿的鬓发上,似乎那一抹冷情也被肌肤的火烫给化掉,只余下缱绻芬芳……   距燕京城八十余里的崔县,县城里一间不起眼的民房院子里。   一名男子随意穿着一件暗蓝色的绸布道袍,并没有系腰带,任宽松的袍子在身上被风吹得轻晃,随手从身边的梨树上摘下一朵梨花,拈在鼻下轻嗅,举止惬意,神色间却并不轻松。   一名下人从外面匆匆赶来:“五爷,刚刚才从燕京传来消息,说是邹爷那边在两天前已经得手了!”   “两日前就已经得手,怎么这会儿才把消息传来?!”男子转过身来,赫然竟是易梁!   下人额头微微见汗,急忙解释:“保山传信出来说,如今燕京城里气氛紧张,各处巡查都严,他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接上头的时间才晚了点……”   易梁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下人的话:“可有打听到易长安如今如何了?”   “听说还关在天牢里,这几天朝堂上的矛头主要都对向了太子,倒是一时并没有提起他了……”   易梁默然片刻,才让那下人下去了,自己转身踱回了房间里,将那盏熏人的油灯拨亮了点,袖着手在桌前坐了下来。   从太平县起,于他是命中难厄的事,却成了易长安的垫脚砖,一步步支撑着易长安愈走愈高。   多少人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到头来也就是在地方上任着小官唯唯喏喏地苦苦熬着资历,可是易长安倒好,接了他这个从七品的推官后,跟点了连响炮仗一样地连着,不到两年工夫,竟然已经进了六部,升到了从四品的员外郎! 第385章 牵机案落定   易长安才多大年纪?就算以后没再立什么大功劳,只在六部里熬资历,就凭他现在的基础,只怕也能熬出个三品大员出来!   易长安愈往上走得高,易梁在一边冷眼看着就愈高兴,可是偏偏……这人还是缺了那么点时运,在这一桩事上恰巧给撞上了。   易梁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压下了心底的惋惜。   易长安现在自身都难保,他这边多想也无益,这会儿邹少明那边把东西弄了出来,却迟了两天才跟他通了气,只怕是想甩开他独自贪功了,这事儿他倒是得多上点心,东边不亮西边总得亮着才行!   燕京城虽说这几天形势紧张,但是也没有落了城门下了门禁,或许明天他该乔装了进城去看看,给那边敲敲警钟,免得邹少明那小子以为能脱了他这边去……   天气刚明,马车官轿就陆续向皇宫驶去,今天是大朝会,前几天朝堂上就吵得不可开交,皇上却一直没有表态,今天的大朝会上,只怕恳求圣裁的朝臣会更多……事情总是要出一个结果的!   户部尚书杨昌国昨天虽然跟人议事睡得晚,今天却是很早就醒来了。连续拖了这么几天,请太子自责认错的激烈程度也越来越高,就像弦绷得紧了,总有撑不住而断了的时候;按昨天晚上布置的做下去,今天只要再烧一把火,这火候估计也到了!   杨昌国没想到,他估到了火候,却没有估到这结局却是冲着自己来的。   甫一开朝,昨晚得了示意的都察院王御史才刚刚跪下去死谏了一句,燕皇就冷冷开了口:“王卿既有此心,朕便成全你,让你求仁得仁罢!金殿武士何在?将御史王冕拿下!”   金殿骤然一肃!大家都想着今天应该会继续激烈地打嘴皮子仗来着,谁也不料到皇上突然就摞了脸子……   有几人连忙上前求情:“皇上,王御史耿直出言,毕竟是他身为御史的职责——”   “御史的职责?”燕皇冷笑了一声,指着放在龙案上厚厚一叠字纸,唤了陆咏上前,“陆咏,把这些给他们念出来!”   陆咏躬身取过那一叠字纸,怔了片刻才嗓门清亮地朗声读了出来:“三月初八辰时,肃州推官黄俨亲手将熬制的马钱子汁递于禹州推官朱胜奇手中,胁迫其服下后携其手步入教舍……   大理寺丞龚河明收到暗号,当即带人直冲入国子监教舍,意图带走尸身未果,遂按之前计划的第二步向刑部员外郎易梁发难……   命案次日,绵城、新州、采州三位推官分别传信出去,经查,信件最终分传给了三位朝臣……”   金殿落针可闻,被直接叫出名字的那三位朝臣双腿打颤,不等萎顿在地,就被金殿武士架到了殿下;所有臣子们的心都紧紧绷了起来,有的已经开始脑门见汗,陆咏却依然不疾不缓地念了下去:   “至昨夜,除御史王冕外,另有四位朝臣夜聚户部尚书杨昌国书房,商议今日朝会上务必发难,以促皇上裁定太子罪责之事……”   杨昌国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跪下,将头重重磕了下去:“皇上,臣——”   燕皇面无表情地盯着杨昌国:“怎么,杨爱卿可是觉得朕冤枉了你?昨天晚上那一句‘火候已到,明日大朝会正是良机’之语,莫非不是爱卿所说?!”   杨昌国汗出如浆,却是牙齿咯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没有想到千谋万算,燕皇竟然连他昨天晚上说了什么话都知道,不用说定是锦衣卫的手段!   两边手肘蓦然一紧,金殿武士一人一边拽着杨昌国将他拖了下去,杨昌国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抬眼间才看到,燕皇龙椅侧后,有一人一身鲜亮的大红纻丝纱罗服,正安静地站着,虽然被仪仗遮住了半边身子,那双凤目却黑黑沉沉看着他,如看一个死人,满含着冷讽。   陈岳竟然会立在这里?他不是应该下了昭狱吗?!   杨昌国一下子就闭上了嘴。到了此时才陡然明白,他们一早设下的那一步步计划,其实早就落入了锦衣卫的眼中,陈岳一直隐而不发,不过是等着顺着那条线牵出他这条大鱼来罢了……   大朝会上风云剧变,至此牵机案落定,却让大燕一众臣子们惊诧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昨天还是为人敬仰的阁老,今天就成了阴谋陷害太子的阶下囚,而原本从早就被打入狱中不得翻身的刑部员外郎易长安,今天却金殿得御口亲封,又升了一阶成了正四品的郎中——   且燕皇在殿下不吝嘉奖,称赞其在此次牵机案中忠心为国,心思灵慧而行事担当,堪为众臣楷模,另外还颁下了不少赐品!   而本以为该呆在昭狱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岳,此时也受加封从二品辅国将军,岁禄八百石!太子燕恒,也得了燕皇当场温言褒奖了几句。   其余在这次牵机案中各阶有功之臣,着吏部论功行赏,金殿上不赘细述。   直到朝会散了,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从止车门出来,还有些恍恍惚惚的,有些惊魂未定,有些还在懵懂,还有些则喜得觉得太突然……   随着各府长随小厮们迎了各自的老爷回府,朝会上发生的事也很快传播开来。不过一个时辰,装扮成远道而来的商人,刚刚进了燕京城,正坐在一间小茶馆等着邹少明过来的易梁,也听见了茶客们议论的这事。   易梁心中不由一紧,招手叫了店伙计给那一桌上了几份茶点说是记在自己账上,上前跟刚才说话的那几位茶客套起了近乎:“几位兄台刚才所说的可是今天朝会上才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开了吗?”   看在那几份平常都不怎么舍得点的茶点份上,先前说话的茶客一手拈了一块茶点入口,一边傲然应道:“那可不是?我姐夫可是跟在太常寺卿欧大人身边的人,欧大人说这么年大朝会,就没见过哪一回金殿武士站得这么多,果然都是皇上早有安排的,这一忽儿拖一个官员出去,一忽儿拖一个官员出去的……”   易梁有些不耐,寻着个机会给那人又递上一块茶点,借机插话问道:“那前几天下狱的那个什么易大人和锦衣卫的陈大人,如今真是原职了?”   “何止是官复原职,听说两人还升官了哩!”茶官一拍大腿,嘴里的糕点沫子喷了几粒出来,又被他从桌面上捡起重新放回了嘴里,“这位兄台你是不知道……”   易梁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皱着眉头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我有些内急,回头再来听!”示意身边的下人跟着,往茶馆后院的净房直奔而去。 第386章 西南夏依府?   不过大半个时辰,一队缇骑匆匆纵马而来,一名大个子挟着一人直涌入茶馆,一见靠外窗第三张桌子上只余茶盏,却并没有人,当即将茶馆内堂团团围住:“掌柜,先前坐在这一桌的人呢?”   又回手一把提了那被反缚了双臂的人出来:“赶紧认认,是不是坐在别的桌子上了!”   那人吃痛得紧,一张青肿紫红几乎看不出原来面目的脸上鼻涕眼泪水都流了出来,糊了满脸也看不清楚前面,只管直着脖子冲着里面的茶客叫着:“五爷,是我,我是邹少明,五爷你站出来吧,也别想跑了……”   他本来得了宝婵传出来的信札就想独自贪功,这会儿贪不到了,也不甘就自己一个被锦衣卫擒住,逮着能拖一个下水就拖一个下水,所以才挨了几下,就招供了还有个五爷约了他今天在这小茶馆见面,更是飞快地应了带锦衣卫过来抓人。   被他那张脸对着方向的几位茶客骇得连连退了好几步,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见大个子一双眼睛凌厉扫来,慌得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五爷!”   还是店伙计抖抖索索的答了:“刚、刚才是有位客人坐、坐在那一桌上,他说内、内急,去了净、净——”他一时慌乱地说不完整话,手却反应极快地往后院指着。   大个子当即带了人往后院净房追去,却见净房里面根本没有半个人影,积尘的窗台上只留下明显几枚足印。   从这窗户出去只须一拐,外面就是可以四通八达的朱雀街,大个子再是有本事,这会儿也知道是追不出人来了,只得恨恨地一顿足,把茶馆里的茶客又仔细盘查了一番,这才提着邹少明急急回去了,留下一群茶客惊魂未定,今天又多了一番谈资。   陈府。   因着辅国将军这个虚衔是可以封好几个的,所以这紫檀木鎏金规格的门楣是早就做好的,内务府这会儿灵醒得紧,刚散了朝会,就着人将一块门楣从库中取出,仔细揩净了浮尘,用大红绸子罩着送到了陈岳府上。   陈自明指挥着人将那块罩着红绸的将军府的门楣端正挂好,回头见陈岳送了客回来,忙低着头迎了上去:“老奴恭喜将军,将军看可要着人选个吉日好揭红?另外到时四邻八舍的过来恭贺,可要摆几桌席面?”   锦衣卫副指挥使是官,从二品的辅国将军是衔,虽是虚衔,却算是改换了门庭,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陈岳点了点头:“可以,这些事陈叔你看着办就好。”略停了停,才继续开了口,“宝婵的事……”   刚说了四个字,陈自明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是老奴有错!明知道将军府里诸多紧要,却识人不清,险些酿出大祸——”   抓了宝婵以后,陈岳就让人把陈自明带到刑房旁边的密室旁听。宝婵根本不经吓,被擒进来一看到那些刑具就哭得快晕死过去,一问之下,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交待了。   她原来是一家尼姑庵抚养的孤儿,只是那尼姑庵根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风月之地,主持把她们教养长大,不过是想从她们身上牟利更多罢了。   眼见着主持为了多搂银子,选了一个几乎可以给她当爷爷的大财主要来梳笼她,宝婵不甘之下连夜出逃,恰好就遇上了出来行商的邹少明。   邹少明本来对她也颇有意思了,谁知道途中突遇山匪将两人冲散了,邹少明生死未卜。   宝婵又怕又累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陈自明,既想抱住这根稻草,又担心陈自明对她会有非分之想,所以瞅准时机认了他当义父。   知道义父是进京投靠主家,宝婵立即起了心思,想凭着姿色混个姨娘当当,以后也吃香喝辣呼奴唤婢的不愁了。   谁想到陈岳根本眼角都没有夹她一下,唯一一个能进陈岳书房的易长安,也是对她半分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宝婵心中一直不忿,却恰巧在出府时遇到邹少明。   也是她无知者无畏,根本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被邹少明几句话一哄就晕了头……   陈自明就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才知道自己一番爱护照顾的心思根本都是喂到狗肚子里,心里虽然难过,却也没有多伤心了。   宝婵是他带进陈府的,还是他的义女,结果却出了这等背主的奸细之事……这会儿见陈岳不仅不减对自己的信任,还顾及着自己的心情,陈自明打心里更觉得对不起他,这一下就是扎扎实实地跪了下去。   “陈叔你这是做什么!”陈岳连忙一手把陈自明托了起来,“你心中磊落,耐不住有人有心设计,实在不关你的事。”   陈自明被他一托,硬是跪不下去,满面愧色地哽咽道:“将军……”   陈岳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陈叔要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以后帮我打理好这将军府就是了。”特别是等这府里的女主人进来以后——   只是原本想等沐氏进京后就着手此事,可如今按着手上得的线索,只怕又有好一阵要忙了……   当初陈自明被张力送进京的途中,也曾遇到了山贼,张力在后阻敌,让陈自明先走,陈自明这才在荒山中遇上了同样被山贼冲散的宝婵。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后来审问邹少明也得知,所谓的山贼,都是他们弄出来的,为的就是因缘际会,看能不能把宝婵给弄进陈岳府上去。   结果人是弄进去了,一举一动却全在陈岳的掌握中,那天晚上不是陈岳事先发了话暗中放水,宝婵根本不可能得手!   而且那一扎信札中早就下了毒……   陈岳只是没想到这一扎信札最终会进了杨尚书府,而户部尚书杨昌国却是并没有跟哪一位王爷有什么联系,一直不偏不倚。   正因为杨昌国这态度,所以之前燕皇才对他也颇为信任倚重,谁知道他居然会如此居心叵测,不仅在府中收容有黑鳞卫,还跟西南夏依府那边也隐有联系。   据邹少明交待,之前一直跟他联系的那位五爷,似乎也跟夏依府那边有些联系……夏依府是归属大燕的土司府,每年岁贡,土司王虽是世袭,却也要得到朝廷认可才行。   且土司兵虽然英勇骁战,却只擅长山地丛林作战,一出夏依府在平原上对战大燕的骑兵,绝对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结果。   难不成二十来年的休生养息,竟让夏依府心生野望,异想天开敢于以卵击石?   杨昌国究竟想做什么,夏依土司府那边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到底是谁在跟杨昌国在联络? 第387章 月信?   陈岳长吐了一口气,正打算先往易长安府里走一遭,常大兴已经急急收队回来了,一见到他就翻身跪下:“大人,属下去迟了,没能抓到人!”   看来这个五爷倒是不可小觑,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竟是这般狡猾……只是机会既失,这时再懊恼也无益,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陈岳心胸开阔,当即摆了摆手:“以后总有机会的。”伸手将常大兴扶了起来,“你跟雷三娘的事不能再拖了,就近选个吉日,我们就把喜事办了!”   常大兴正为着没捉到人犯懊恼不已,听到陈岳突然提起了他成亲的事,傻傻的“啊”了一声,脸上一片黑红,竟然现出了几分忸怩的神态来:“大人瞧着什么日子好,就什么日子帮我们主持罢……”   陈岳哈哈一笑:“那好!回头我给你们当主婚人,让长安给你们当个媒凭,不过我这边倒无所谓,你和雷三娘两个要请长安过来,不好好备一份礼物可不行!”   常大兴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给易大人备一份厚礼,让他高高兴兴给我们做这个大媒!”   到了下半晌的时候,常大兴和雷三娘就带着礼单和礼物去了易府。   易长安如今又升了一阶,当了正四品的郎中,中午的时候少不得请了刑部的同僚去酒楼里吃了一顿席面,虽然没喝酒,却是熏得一身酒味和菜味,加上又赶上大姨妈来访,一回来就从头到脚彻底洗了个热水澡。   听到墨竹过来通禀,说是常大兴和雷三娘过来,易长安随手将半干的头发束在脑后,穿着一件宽松的道袍出来。   常大兴和雷三娘正在正厅里用茶,见易长安风神俊朗地翩翩进来,连忙起身行了礼:“恭喜易大人又得擢升了!”   因为之前也听陈岳说过几回,多少也知道这两人的事,见这两人连袂而来,多半就是为着成亲的事,易长安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含笑回了礼:“常军爷和三娘过来这一趟可不是为着我擢升的事吧,该是另有喜事吧?”   雷三娘虽然是江湖儿女出身,此时也忍不住有些红了脸,伸手捅了捅常大兴,示意他开口。   常大兴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人替我们选了最近的吉日,就在这个月底二十八为我们主婚,我和三娘是特意过来请易大人给我们做个媒凭的!这是我们特意备下的礼物,还请易大人务必收下!”   在大燕成亲的时候,三媒六证的都要齐全,才是一个成功的、被世人认可的婚礼。   常大兴和雷三娘两边都没有亲眷,特意上门来请她当媒凭,到时婚礼上也风光好看。   易长安自然满口答应,故意又逗了两人一句:“想来那天定是要好一番热闹了,对了,都是在你们陈大人手下共事,绿柳营那边可请了?”   绿柳营那边一向单独训练和出任务,跟常大兴熟悉的也只有孙丽娘一个了……   常大兴有些尴尬地看了雷三娘一眼,见她垂着头不作声,轻咳了一声,含混答道:“都是同僚,到时要是不发喜帖也不好……”   眼瞧着雷三娘脸上的神色有些变,易长安微微一笑:“既然你们请我当这个媒凭,有些话我就托着脸大说上几句。”   雷三娘本来以为易长安又要教育自己几句不要心生嫉妒,没想到易长安却正了脸色,开口说了另外一番话出来:   “常军爷,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夫妻相处之道,彼此间的互相信任固然重要,维系这一份信任更是重中之重。   成亲并不是三娘嫁给你后,两处并一处吃饭睡觉过日子那么简单,若是今后情淡爱弛,两人哪怕日日凑在一处又有什么意思?   婚姻需要经营才能长久和美,我之所以特地对常军爷说了刚才那话,并不是说不相信常军爷的品行,而是在有的细节方面,希望常军爷不要太过粗心。   女子在感情方面天生要比男子细腻一些,有些容易引起怀疑的事,能避免的尽量避免,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寻常过日子,也要多关心三娘,无关机密的事,夫妻间无可不谈,多交流才更交心。   要知道三娘不是别人,她嫁了你就是你的妻子,是今后要携手一生相伴的伴侣……”   这两人谁不是第一次成亲?常大兴本来也只是想着成了亲,就是家里多了一个他喜欢的婆娘一起过日子而已,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道理,一时不由若有所思。   雷三娘则大出意外。她还以为自上次孙丽娘的事以后,自己在易长安心里就是个小心眼儿的形象,这一回又要教诲自己几句呢。   她最初就对易长安这种弱鸡似的书生看不顺眼,觉得这些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却最多。没想到易长安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仔细想想,竟是为女子考虑甚多,也为他们夫妻二人的婚后生活指点了一番良言!   眼神复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雷三娘起身郑重地敛衽一礼:“三娘,谢过易大人指点!以前是三娘不知礼,冒犯之处还望易大人不记三娘之过,三娘给大人陪罪了!”   易长安忙上前虚扶了她起来。雷三娘鼻翼微翕,有些惊讶地飞快地瞄了她一眼。   常大兴也起身与雷三娘站在一处,向易长安抱拳深深一揖:“大人放心,我常大兴以后绝不会负三娘半分,一定会跟她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易长安哈哈一笑还了礼:“你们不嫌我多话就好。以后努力做事,好好过日子,升官发财再三年抱俩!”   这还没成亲呢……雷三娘不由臊了脸,常大兴黑亮的脸上也透出了红色。   等出了易府,常大兴忍不住慨叹了一声:“易大人说的这些话事理极明,可见是个会过日子的,只可惜他偏偏是个男的……”   如果是个女子,跟大人一起双宿双飞该多好,也不用遮遮掩掩地担那些心了,大人那一片真心,也不会白白费掉以至耽误青春……   男的吗?雷三娘轻轻摇了摇头;她嗅觉很灵,刚才易长安靠近虚扶她的时候,她又在易长安身上闻到了极淡的一丝血腥气!   记得当初大人提调易大人前往定州办案的时候,她有一回也曾在易长安身上闻到一抹血腥气,算算时间,这两次的日子都很接近。   一个男的,会这么巧合地在不同月份中的相同时间受伤吗?何况以大人对易大人的着紧,要是易大人受伤,大人那里还不得忙前忙外地急死?   除非是……一个月一次的月信?如果是这样,那就难怪大人对易大人那么摞不开手了…… 第388章 傻傻情话   对易长安摞不开手的陈岳,此时正双手抱胸斜倚在易长安书房的门上,一双凤眸含笑睨向易长安:“长安放心,我以后也绝不会负长安半分!”   易长安不由莞尔:“锦衣卫这听墙角的本事果然厉害,陈副指挥使尤其是个中翘楚。”   陈岳凤眸一瞪,作势上前拿人:“我其他的本事不厉害么?”见易长安躲闪的步子比平时略缓,立即将她搂进怀里仔细端详,“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易长安摇摇头,拿着他的手捂在了自己小腹上:“帮我捂捂。”   陈岳立时明白她这是来了月信,打横抱着她放到了榻上,先展开薄褥帮她盖住了腹部,这才合身侧卧在旁边,伸手轻轻帮她揉着。   见易长安跟只猫儿似的舒适地半闭了眼,这才低声说了来意:“我本来想着等朝堂上这些事了,就着手办我们的事,只是审案中发现有些线索指向西南夏依府……可能过上一段时间后,我会往那边走一趟。”   易长安一下子睁开了眼,侧过脸看向陈岳:“你要去多久?”   常大兴和雷三娘很快要成亲了,想到陈岳说的那个计划,易长安心里怎么会不充满憧憬?先前对常大兴和雷三娘说的那一番话,何尝不是自己对婚姻的心中所想?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岳竟然过一段时间就要去西南夏依府那边了;夏依土司府那边风俗与大燕迥异,且相距又远,易长安的心立即就提了起来。   陈岳有些歉然:“这一趟差事,我也不知道要多久……”现在他手中的线索太少,一切都要到了那边才开始查起来。   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说不出的难过突然袭上易长安的心头,让她觉得满心满胸里都溢满了奇怪的酸楚和揪痛;易长安半垂下眼:“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这边案子全部捋清楚,我派去夏依府的暗哨再把一些情况探一探过来,大概一个多月后吧。”陈岳对这事心中早有了盘算,当即就一项项说了出来,“听说那边热瘴厉害,我打算带个医术厉害点的大夫过去,到时田胜留在这边坐阵,常大兴和雷三娘才成亲,也留在燕京,我带魏亭几个过去……”   易长安直直看着那双深黑的凤眸,突然打断了陈岳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陈岳一怔,下意识地开口:“不行!”   “一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把这一期集训办完,许观和章正霖两人非常出色,章正霖更是一颗好苗子,下一期集训我打算留了他们在刑部,继续把集训的事情办下去;有许观和章正霖授课,旷扬名和方未组织,下一期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而且云娘她们那时候也来燕京了,时间上正好让她们安顿下来,我也不用担心;借住我府上的麻蜻蜓还是夏依人,我可以不着痕迹地跟他套话,先了解了解夏依土司府的情况……   而且你不是去办案的吗?有我在一定能帮你很多忙——”   易长安语速极快地絮絮说着,似乎惟恐陈岳会不答应,陈岳心中胀痛,不得不伸指轻轻按住了她的唇:“长安——”   易长安伸手拿下了他的手指,深深看向那双如暗夜星空的凤眸,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猛地将头埋进了陈岳怀里:“我不管!我要跟你一起走!”   她从来都是理智的,但是这一次却就是想任性一回,就是想跟陈岳在一起……   胸前有点点湿意,透过衣襟浸到了胸口的皮肤上,斑斑点点滚烫得仿佛炭烙,陈岳双臂收紧,将易长安用力拥在怀中。   易长安舍不得他,他何尝又舍得下易长安?可是夏依土司府受封八部大王印,土司王世袭夏依,风俗与大燕内地迥然不同,他们这一行过去,到底会遇上什么实在是未可知,他不想让易长安跟着他一起冒险——   将易长安埋在自己胸前的脸捧起,陈岳本想宽慰几句,已经含在舌尖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易长安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却像是无法堵住的泉眼似的,默默不停地涌着眼泪,倔强又可怜地看着他,似乎他不答应,就会一直这样哭下去。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是他的长安聪明冷静理智,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这样哭过,只哭了这一回,就让陈岳心痛不已,彻底败下阵来:“好了好了,别哭了,到时我带你一起去——”   易长安睁着泪汪汪的眼,看着陈岳眨了眨:“你不骗我?”   “我怎么敢骗你?”陈岳叹了一口气,伸指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拭去,“我还怕被你的眼泪水给淹死了呢……”   易长安立时破涕为笑。   陈岳又是心疼又是好气,擦净了泪痕屈指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又哭又笑,黄狗撒尿,鼻头都哭红了,哭得丑死了!”   易长安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就是、就是一下子忍不住……”   她都这么大的人了,却不自觉地玩出了这种一哭二闹的行径,说起来还真有些丢脸;被陈岳这么一说,连忙自己用力揉了揉脸,起身要坐起来:“很丑吗?我去洗脸——”   陈岳却压着易长安不让她起来,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下去。   情之所至,不知所以,就连冷静理智的易长安,也会有这般失态的时候,陈岳心疼不已,却也欣喜不已;唇舌交缠良久才不舍地放开,兀自低语呢喃哄着:“我的长安才不丑,我的长安是最美的……”   情深之时,哪怕情话再幼稚简单,却也醉人,何况这说着傻傻情话的,是一贯以冷戾面目示人的陈岳——易长安心里萌化成了一团儿,往陈岳怀里拱了拱,瞧着他脖子就在眼前,想也不想地就轻轻咬了一口。   陈岳浑身顿时一僵。   他还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心爱的女人乖巧地往自己怀里拱,怎么可能没有火气?偏偏易长安还被萌得不知死活地咬了他一口——   他这时心里只恨不得把易长安一口吞下肚子里去呢,被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咬得心都痒了起来,可易长安此时却偏偏身上不方便!   见易长安也后知后觉到自己惹了祸,正想从他怀里缩出来,陈岳哪里肯放,双臂一紧就把她重新箍回了自己怀里,抓着她的手往下面按去,声音暗哑了起来:“长安,帮我……”   易长安脸色微红,被按着的手刚刚挣了挣,听到陈岳在她耳边难耐地低喘,心里一下子怦怦急跳起来,却又心乱情迷。   陈岳已经轻轻厮咬着她的耳朵低低哄道:“长安,我教你……” 第389章 进府   桃花落尽,小小的青桃已经在枝头渐长。   经过一次牵机案的清洗,朝堂上换了好几张生面孔,就是六部中也空了不少缺出来。   因此易长安办的第一期集训顺利考核结束后,倒是并没有费太多工夫,就让刑部尚书吴春林签了条子跟吏部那边过了,选了脱颖而出的许观和章正霖师徒两人留任刑部,同时担任下一期的讲师。   旷扬名和方未两人也因为这一次组织得当,得了一份记功,在吏部挂了号,年底升迁有望。这一桩事,易长安算是顺顺利利办了个开头,往下的路就好走多了。   四月下旬,何云娘一行也终于在陈岳暗中派出去的一队力士的护送下安全抵达了燕京近郊。   进城的官道都是青石铺路,修得甚为宽阔平坦,感觉到马车不再那么颠簸,因为赶路一直有些精神萎顿的沐氏轻轻撩开车窗帘子,远远凝视着城门上那三个雄浑的大字,眼中不由百感交集,低声喃喃自语:“想不到我们还有回来燕京城的一天……”   宛嬷嬷正想开口劝慰两句,一眼瞧见前面的折柳亭内有人急步行来,连忙低声提醒:“老太太,好像前面是大爷过来接您了。”   沐氏“唔”了一声,放下了车帘子,果然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易长安的声音在车外清朗响起:“儿子过来接母亲进府,母亲这一路辛苦了。”   沐氏这才示意宛嬷嬷打开马车门帘,看着正躬身行礼的易长安笑得一脸和蔼:“长安快起来,怎么跟母亲这里也多礼起来了?我这把骨头虽然老了,但是还算硬朗,并不怎么辛苦,倒是云娘这一路上要照顾我,下要照料祯儿,着实累着她了。”   宛嬷嬷站下马车笑盈盈地给易长安行了礼:“这道上人来人往的,有什么话,大爷接了老太太进府里再说也不迟。”   易长安点头称是,跟沐氏这边问了安,回头就向何云娘那边走去。   刚才马车一停,何云娘就抱着易祯下了马车,见易长安向这边走来,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长安!”又把怀里抱着的易祯给她看,“你瞧,这一路上豆豆乖着呢,有莫师爷照应着,这小人儿家家的倒是一丝儿病都没有!”   易长安笑着接过易祯在手里掂了掂:“好小子,重了不少!”   易祯倒并不认生,到了易长安手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乌溜溜地看着易长安,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人是谁,被易长安掂那两下,还觉得极是有趣,张开只长了四颗牙的嘴哈哈笑了起来,一丝涎水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   “这傻小子!”易长安正将他抱在手上,由着何云娘拿手帕给易祯揩口水,一个半大小子就蹬蹬跑了过来,神情激动地看着易长安:“大人!”   ——正是之前一直在书院读书的唐一念。   易长安连忙让何云娘把易祯接了过去,上前几步摸了摸唐一念的头:“好小子,长高了不少啊,都快到我下巴了!”   唐一念如今已经十二岁,又不缺吃穿,个子自然蹭蹭往上长,已经由当年的小正太向帅气少年发展了。见易长安摸他的头,愈发将背挺得直了,神色间满是骄傲:“莫说,看我这骨骼,以后还能长更高,比大人您要高!”   易长安失笑,转眸看到站过来的莫离,上前抱拳郑重一揖:“我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辛苦小莫了!”   “安哥,你还跟我讲什么虚套!”莫离连忙避开了易长安的礼,“我这一路上,可是听说了你不少事呢!”   莫离并不知道陈岳还暗中派了力士过来护送,所以来的时候是请了一队镖师。镖行之间消息灵通得紧,易长安办的几件案子,已经沸沸扬扬地传了出来,莫离心里佩服之极,对比自己,倒觉得以前靠师兄,现在靠着易长安,还真是个吃白食的了。   所以一见易长安的面跟她寒暄了几句,就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听说有人在燕京城惠安堂本号悬赏,如果能制出他手中毒药的解药,就奉上一千两银子,安哥你听过这事吗?”   凭他的医术,要是能制出解药,岂不是可以得到那一千两银子的赏红?莫离想着要是拿到了这银子就送给易家当伙食费,也算证明自己不是个没用的,不然被易长安一个女子远远摞了几条街,也实在太让人羞愧了。   易长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那悬赏的人这会儿正借住在我府上,你想挣那一千两银子,一会儿回到府上直接去问他就是。   对了,那人是夏依府的人,叫麻蜻蜓,之前为了抵在我府上吃住的费用,还送了我一支药材呢——你知道我对这个可不懂,回头你拿去看看,要是合用你就拿去用。”   得知那发出悬赏的人就住在易府,莫离顿时一阵性急,拖着唐一念就往马车上走:“走走,我们先进府里去,别在这路上叨嗑耽搁时间了!”   这个小莫,还是那么痴迷医药啊!易长安笑了笑,见何云娘已经抱着易祯上了马车,转身也上了马,先在前面领路去了。   已经升任大管家的墨竹早领着下人大开中门候在门外了,见这一行车马过来,连忙上前几步跪了下去:“墨竹给老太太、太太、小少爷请安!”   沐氏搭着宛嬷嬷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门头那块刻着“易府”两个大字乌木鎏银的门楣片刻,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才示意宛嬷嬷扶了墨竹起来,“起来吧,也别跪在这大门外了。”   见何云娘也抱着易祯下了马车,墨竹连忙起了身在前面带路:“老太太、太太、小少爷一路辛苦了,小的已经给老太太、太太和小少爷都拾掇好房间了,还请老太太和太太移步,若是有哪处不合意的,小的马上就改。”   三进的院子,易长安住了外院,按墨竹的安排,何云娘带着易祯住二进的正院,沐氏住在第三进的正院,左右两路的侧院俱都空着。   见第三进院子除了紧邻后花园,还有个后门,沐氏倒是并不嫌远,欣然就点了头:“不错,墨竹安排得很好,就这么住着吧。”   墨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为着到底是太太还是老太太住第二进的正院,之前他还着实伤了一番脑筋。   燕京城别个的府上,同样的三进院落,除了成年男丁住外院之外,一般老太君住二进院的东院,当家太太住二进院的西院,嫡女庶女们则住去了三进院里。   可是易府人口简单,总共就这几个主子,要是让老太太和太太挤着住二进院,却把三进院子放空在那里,却是不太好。易长安也吩咐过既然地方有多的,婆媳两个不用住在一进院子里。   墨竹想着横竖都是主院,就算老太太以后要出门,三进院子也开得有后门和侧门,上马车也是方便的,这才做了这个安排,这会儿见沐氏并无不喜,这才算是放了心,只来得及偷偷瞥了何云娘身边的锦儿一眼,就脚不沾地继续去忙活了。   如今府里的主子全都住齐了,这人多事多的,今后他这个大管家怕是要忙起来了。 第390章 莫离的师兄   一行人安顿妥当,听说麻蜻蜓出去了,莫离就过来找易长安了:“安哥,你说的那药材呢?快拿出来我看看!”   易长安忙让江浪把收进库房的那药材取了过来,递给了莫离:“麻蜻蜓说这是他们夏依府的神仙药。”   木盒一打开,莫离就睁大了眼,小心用帕子垫了手,将那支山竹笋一样长得一节一节的、跟根黑柴棍子似的药材取了出来:“这、这真的是神仙药啊!安哥,这可是难得的乌金鞭,你瞧瞧这年份!怕是有两百来年了啊!”   乌金鞭……起这名字还真是给这药材贴金!不过中药叫鞭这些的不都应该是动物的某个器官吗?易长安摇了摇头,将脑子里不那么纯洁的想法抛开:“这药有什么药效?”   “固本养神,对内外伤都有灵效!”莫离“啧啧”叹着,“我以前看到过一支几十年份的,当时江湖上有位大侠宝贝似的,让我们谷里帮他制了一瓶子乌金夺金丸,只要用得及时,即使受了重伤,也是能跟阎王那里夺命回来的好东西!”   想到陈岳经常会身涉险地,易长安立时来了兴趣:“你会制吗?还要什么药材,你开方子出来,我马上让人去买!”   莫离也手痒,当时他只是跟在师兄手底下打下手,如今这么好的一味主药,能让他自己来制药,想想都着实让人兴奋:“安哥你等着,我马上去买些辅药,今儿晚上再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开始制药!到时你给我匀一瓶就行!”   仔细地将那支乌金鞭放回木盒揣进怀里,莫离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跟匆匆赶来的墨竹差点撞了个正着。   墨竹连忙躬身行了礼:“莫师爷,麻蜻蜓回来了,先前你说他一回来就通知你——”   不等墨竹说完,莫离就直奔麻蜻蜓住的客院跑去。易长安连忙跟了过去。   麻蜻蜓现在每天都去惠安堂转上一圈,就是看看有没有能够接了悬赏,结果却总是失望而归。   他到燕京也有一个月了,要寻的人却一直没有进展,心情很是有些沮丧,听到墨竹说跟着易大人家眷过来的还有一位师爷也擅医术,说要过来试一试,虽然坐在房间里等着,却是根本没抱希望。   人家惠安堂专业的大夫都不会制解药呢,一个兼职大夫的师爷还能比那些大夫医术更高明?他那救命恩人神医大人可是说的,要寻的人医术极好呢——   见莫离兴冲冲地赶过来,易长安紧随在后,麻蜻蜓不好让易长安面上不好看,勉强带了点笑意:“易大人,我听墨管家说有位师爷要试试我的悬赏?   我可是事先说好了,他要制了解药出来,是要把我这毒药吞下去再吞自己解药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的!”   这段时间易长安经常找他闲话,两人的关系比之原来倒是熟稔了很多,彼此间说话很是直接。   易长安只来得及解释了一句:“这位就是莫师爷,他医术一向厉害——”   莫离就性急地跟麻蜻蜓抱了抱拳:“还请麻把你说的毒药拿出来看看吧!”   麻蜻蜓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微微颔首,这才将一只小瓷瓶子取了出来,拔开木塞,在掌上倒了一粒朱红色的小药丸出来:“莫师爷,你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这药毒——”   莫离已经劈手将那粒朱红的药丸夺了过去,仔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激动地抓住了麻蜻蜓的肩膀:“这小红丹是谁给你的?他人呢?他人在哪里?!”   自从自己半路里救了莫离以后,倒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激动的情形,易长安吃了一惊,见莫离抓得太用劲,连忙伸手想将他和麻蜻蜓格开:“小莫,有什么慢慢说,小心别太激动伤了人!”   莫离赶紧放开了手:“麻兄弟,对不住对不住,刚才失态了!这小红丹原来是三师兄自己创出来的,这世上应该没有人会制!是不是我师兄让你来寻我的?他现在在哪儿?!”   易长安原来听莫离说过,他三师兄为了救他,受伤后坠了崖,没想到还幸存了下来,也难怪莫离会这么激动。   麻蜻蜓搔了搔头,却是并不被莫离的情绪所影响,只是固执地指了指被莫离紧紧攥在手中的那粒朱红小药丸:“你先把这个毒药的解药做出来再说!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好处,见麻蜻蜓这样,莫离深呼吸了几下,倒是很快就平缓了情绪:“好,你等着,我马上就把小红丹的解药做出来!”   这毒药是三师兄自己研制出来的,当时只允了他跟在旁边打下手,而且怎么制解药,也是他和三师兄一起试出来的,再做一回解药而已,他怎么可能不会?!   莫离把小红丹往麻蜻蜓手中一放,撸起袖子就跑了回去;他随身的行囊里带得有很多药材,做这小红丹的解药倒是尽够的,也来不及做什么水炼丸了,直接就先煎了药汁出来,当着麻蜻蜓的面一口吞下了小红丹,然后再喝了那药汁。   麻蜻蜓是见过那小红丹的厉害的,当初神医大人反擒了那个想抢他的山贼以后,就是拿这小红丹塞了那山贼嘴里,那山贼当即脸色乌青,皮肤迸裂脱落,哀嚎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断了气,死状痛苦凄惨之极。   他守了莫离一个时辰,还是没看到莫离有半点异样后,麻蜻蜓立即欢喜起来:“太好了,你真是神医大人要寻的人!”这才把莫离三师兄的事情说了出来,“神医大人如今就在我们夏依府呢,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要我们那里的一味草药新鲜采下来入药,所以不能出来——”   莫离当即就要拉着麻蜻蜓出发:“麻兄弟,还麻烦你带我过去找我师兄!”   “那悬赏银子……”   麻蜻蜓愣了愣,才刚张了口,就被莫离一口打断了话:“悬赏银子我不要!只要你现在带我过去,我另外再给你两百两银子!”   麻蜻蜓连连摇手:“不不不,我不要银子,神医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趟到燕京来寻人,就是为了报恩的!神医大人原来是给我一块玉佩和这一瓶药过来寻人的,我拿那块玉佩当了一千两银子,这会儿既然找到了你了,我也不用悬赏了,我得把那块玉佩先赎出来,那可是神医大人的玉佩!”   莫离连连点头:“也是,我师兄身上佩带的一贯都会是好东西,是得赎出来才行!对了,你也不用老是神医大人、神医大人地叫,我师兄姓莫,他叫莫弃,以后你称他莫——” 第391章 管账   麻蜻蜓立即应了:“好,以后我叫他莫神医!”   莫离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那你叫我什么?”   “小莫啊!”麻蜻蜓一口就答了,指了指易长安,“易大人不就是这么叫的吗?”   莫离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好吧,相比师兄的医术来说,他也确实只能叫小莫了……   麻蜻蜓兴冲冲地拿了当票过去赎玉佩了,莫离则回了房间打算先把制乌金夺命丸的一些辅助药材整理好。   今天何云娘和沐氏新到,晚上肯定要摆一桌家宴的,易长安叫了墨竹过来吩咐了下去,先去第三进院子看望沐氏。   在滁州的一些家什,能卖的都卖的,换成了银票带了过来。虽然第三进院子原来也有家具,不过沐氏觉得有几样不太合心意,正跟宛嬷嬷商量着要重新买几件回来。   见易长安过来,沐氏招呼她坐了,说了自己的想法,末了又提了一句:“我这院子就叫慈安院吧,回头你写了名字,让人刻了牌匾过来,也好让下人们以后有个称呼。   对了,之前我听说府里是墨竹一直在管着家?我们既然来了,你让墨竹将内外院账务分开,抽个时间过来跟宛嬷嬷交接下内院的账,如今这府里头人多了,也免得他内外一把抓着太辛苦。”   沐氏一来就想着要像在滁州那样管账?估计也是想看看自己这一段时间有了多少财产了吧……   易长安笑了笑:“儿子正要跟母亲回禀这事呢。先前在滁州的时候,云娘先是要生产,后来又是因为豆豆太小随时要照顾他,这才把账交给宛嬷嬷帮着管的。   如今豆豆也大了,有奶娘丫环的跟在旁边,云娘也能放手了,正好把府里内院的账务接管起来。再一个,在这燕京城里,儿子同僚甚多,她今后也是跟那些夫人太太们打交道的,还是早些掌家才能更熟悉那些人情来往的事务。”   沐氏不由阴了脸。   她之前本来也盘算好了,家里内院的账务,在滁州都是宛嬷嬷管着的,宛嬷嬷管,就相当于她在管;易家到底有多少家底,她心里一清二楚。   易长安来了燕京城这大半年,这座府邸是皇上奖励她破案有功特意赏赐下来的;要知道易长安可是接连破了好些大案的,除了这府邸,应该还赏了不少别的好东西。   所以沐氏迫不及待地想清一清现在易长安手上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总不能让她一个鸠占鹊巢的在这里吃得满嘴油光,穿得绫罗锦缎,却让真的那个在外面饱受风霜。   没想到自己才一提起这事,易长安就直接说了让何云娘管,这让何云娘当了掌家太太,她这边只怕是被当一尊菩萨似的,只放在供桌上供起来而已。   见沐氏脸色不好看,宛嬷嬷连忙上前圆场:“大爷,小少爷年纪还太小,正是需要母亲好好照料的时候,内院事务常要跟外院交接,一个太太是年轻女眷到底不便,二个老太太也是体恤太太,不忍心让她两边劳累——”   易长安已经含笑摆了摆手:“家中就这几个主子,事情本就简单,而且我也早已经让墨竹定好了各项成例,云娘接手后照着规矩管着就是。   且先前我也答应了墨竹,过两天就给他和云娘身边的锦儿把喜事办了,锦儿成亲后依旧跟在云娘身边服侍,身份成了管事媳妇,跑跑这内外院也正好合适。   管府里的内账而已,下面有的是管事做事,哪里就会劳累到云娘了?母亲也实在太过虑了。   对了,刚才母亲说要换的几样家具,儿子已经记下了,回头就让墨竹去外面重新买来,总要合母亲的心意才好。稍候家宴摆好了,儿子再来请母亲洗尘;母亲这一路长途跋涉想来也累倦了,儿子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   沐氏眼睁睁瞧着易长安起身告辞,闷着一口气说不出话来,直到宛嬷嬷送了易长安后返身回来,这才重重一拍身边的茶几:“你瞧瞧,你瞧瞧!这才来燕京城多少天?他眼里还有没有我!”   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长得再相像,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在里面,易长安根本就不听她的话!   宛嬷嬷连忙走过去给沐氏轻拍着脊背顺气:“太太快别生气了,如今我们总算回了这燕京城,有什么事更好联系了,这会儿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就要把这家里管起来。   倒是我们这院子,老奴瞧着很该添几个人,回头让人牙子送了人进来,太太选几个合适的,把身契都捏在手上;这院子通着后门,以后做什么事也方便……”   沐氏这才熄了心火,不满地哼了一声:“要不是当初不得已让他顶了梁儿的名,他如今哪来的这得意!罢了,回头等……我看他还得意到几时!”   宛嬷嬷连声应是,总算把沐氏劝住了,扶了她先回内室去歇了。   第二进院子里,何云娘看了一圈,依旧用了云舒院的名,易长安将内院一众下人的身契交给了何云娘,又格外叮嘱了她几句:“回头我就让墨竹把内院的账务整理好交给你,你记着不要让慈安院那边插手!”   何云娘连忙点头,又有些担忧:“要是婆婆那边要再采买添置几个人,那身契怎么办?”   按说,各院下人的身契,是该归在各院主子手里的,不过易长安并不怎么放心沐氏那边,最好的情况,是把府里所有下人的身契都让何云娘管着。   只是,如果沐氏新添置下人都没拿到她们的身契,只怕会闹将起来,何云娘担心这里在天子脚下,要是传出什么风声,会对易长安的官声有碍。   何云娘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提前先问了问。   其实如果不是沐氏掌控欲有些强,引起了易长安的反感,这些都是小事……知道何云娘担心,易长安想了想,给她出了个主意:   “适当的添上两三个人,可以把身契给慈安院那边,要是那边还想多加人,你就说我俸禄有限,虽然有皇上赏赐下来的一些东西,却并不便变卖,才来燕京又没有置什么产业,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买来的下人贵精不贵多。”   慈安院那边人少是非少,能够保证沐氏呼奴唤婢的过好日子就行了,人多了,只怕沐氏只想着使人来探她这边的消息了。   明面上的说辞是这样,私下里易长安却把让墨竹在燕京城外买的两处田庄的地契给了何云娘:“刨除正常的开支外,家里现在还余有一些现银,前些时让墨竹都买了田庄了,等你歇好了,我会让他把两个庄头都叫过来让你见见。” 第392章 缺席   燕京城外的田庄一直很是紧俏,这两处也是因为上次牵机案后有不少朝廷官员吃了发落,这才赶巧买的,位置和物产倒也不错,只要不是遇上灾年,每年两三千两的收入还是有的。   想想当初在太平县一年四十两的俸禄,虽然不能跟别的那些簪缨世家相比,这两三千两银子紧着些用还是够使的。   何云娘飞快地在心里算了算账,轻吁了一口气:“我这院子里不用再添人了,婆婆那里最后添上三个也差不多了,我们不是那些勋贵,以后这些下人养多了成了世仆可不好安排了。”   瞧着何云娘细细划算的那模样,易长安不由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已经很有几分掌家太太的风范了。”   何云娘不由红了脸,正要嗔易长安一句,没想到易长安又拿了一张契纸出来:“这是前些时日赶巧一并买的一间小铺子,地段不算很好,门脸儿也不大,之前是卖些针头线脑的,因为主家犯事,连着掌柜一起都发卖了出来;这个入到你嫁妆里面去,想租或是再开铺子都由你。”   入到嫁妆里,就是何云娘的私财,女子嫁人,有了自己的私财才在婆家有底气。何云娘嫁过来的时候,也就是两百两银子的嫁妆,那时还被易梁哄了现银过去,只余下一些粗笨家什和衣饰什么的,手头实际上很是紧张,没想到易长安竟然会把这间铺子送给她当嫁妆……   何云娘眼睛顿时一湿:“长安——”   易长安摆摆手:“云娘,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自己妹妹看的,如果以后你想嫁人过正常的日子,这些嫁妆你都可以带走,豆豆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另外会给他留下些家产,足够他长大成人过日子的。”   当初易长安就对何云娘说过,如果哪天她想嫁人了,就过来说一声,如今又旧事重提,何云娘顿时有些敏感起来:“长安你要走?”   易长安默了默,才答了话:“现在不会,不过我很快会出一趟公差,时日不定。”   现在不会,这么说以后还是很有可能的……何云娘心里一绷,又很快被易长安说的那一趟时日不定的公差给吸引了心神:“要去哪里,要去多久也没有估算吗?”   易长安摇了摇头,脸色慎重:“云娘,事关机密,我不能跟你说。过两天我们就让墨竹和锦儿成亲吧,锦儿当了管事媳妇,你这儿有什么事也好处理些。”   何云娘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知道这是机密,立时就住了嘴,只是想着自己才过来,易长安就要出去办差,且这一趟也不知道到底要多久,心里万分不舍,低低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安排下去。”   墨竹和锦儿两个人是自己看对了眼的,倒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且墨竹早知道等锦儿随着主母上京以后,两人就会成家,因此一应都已经备好了,只等把人娶过来就成了。   易长安瞧着五日后就是个吉日,就指了这个日子,又和何云娘赏了二十两银子下来,算是贺喜他们两个的喜事。   锦儿羞得回身就躲进了屋里不肯出来,墨竹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半天才醒回了神:“爷,我去前面看看宴席摆得怎么样了。”   易长安挥挥手放他去了,透过窗户看到云舒院里几个丫环都去了锦儿的房子里贺喜,其中一人却是梳着媳妇儿的发髻,不由怔了一怔,仔细看了一眼,这才认出人来:“云娘,你把杜玉梅也带过来了?”   那个年轻媳妇正是当初那位冒牌仝大人的妾氏杜玉梅,后来也曾在何云娘开的绣庄里当绣娘的那一位,后来绣庄关张,杜玉梅无处可去,就在易家当了个绣娘。   易长安还以为这一趟上京,毕竟是背井离乡,杜玉梅会在当地留下来呢,没想到竟然一起跟了过来。   何云娘轻轻点了点头:“玉梅早年就被大妇灌了红花汤的,今生不会有子嗣,她又不想再与人为妾,所以恳求跟在我身边;我瞧着她为人肯干,性子又好,就带了她一起过来。”   这些只是小事,何云娘做主即可,易长安点了点头,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携了何云娘和易祯几人一起去了外院的正厅。   说是家宴,不过易府没几个主子,所以易长安也知会了莫离和唐一念,让他们两人一起参加,这两个外男都来了,自然也不在乎多请一个麻蜻蜓了。   易长安带着何云娘过来的时候,莫离和唐一念已经先到了,他们算是客人,不好来得太晚的,倒是麻蜻蜓还没有回来。   四人略等了一阵,沐氏也扶着宛嬷嬷的手过来了,她是府里的老太太,最后一个来也是应该的;眼睛扫了扫正厅里的几人,沐氏敛下了心中的不满,微笑着向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易祯走去:“人都来了?开宴吧,可别饿坏了我的乖孙孙。”   易长安轻点了下头,吩咐了墨竹一声:“开宴。”心里却诧异起来,麻蜻蜓还没有来——   麻蜻蜓自从借住在易长安府里以后,是极其遵守时间的,知道府中有门禁,如果当天赶不回来要在外面过夜,肯定会提前知会墨竹一声,如果是易长安邀了他一起吃晡食,他也肯定会提早些过来;很有客人的自觉和礼貌。   今天的家宴是一早易长安就知会过他的,麻蜻蜓一口就应了,不过是拿着当票去赎那块玉佩而已,怎么会这么半天都没有回来,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易长安看了墨竹一眼,目光在之前为麻蜻蜓设的那个座位上转了转,墨竹会意,候着菜肴都端上来了,抽了个空出去,叫了一名家丁过来:“你去看看麻爷回来了没有,如果还没有回来,就去通宝楼问一问。”   通宝楼就是麻蜻蜓当掉那块玉佩的地方,也是大燕最大的连锁当铺,一般而言,并不会出现什么店大欺客的事情,按说麻蜻蜓拿了当票和银票过去赎个活当,应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   家丁连声应了,先去了麻蜻蜓住的客院看了,见他果然还没有回来,急忙出了府往通宝楼去了。   莫弃的那块玉佩活当都能当一千两银子,可见是个很值钱的东西,而且麻蜻蜓又是一名异族人;家丁一打听,通宝楼的朝奉就记了起来:“那位麻爷啊,他早就赎了当走了啊!”   可麻爷怎么没回来呢?家丁吃了一惊,连忙追问:“敢问麻爷是什么时候赎当走的?”   朝奉仔细回忆了下,估摸着说了个时间:“大概是申时左右。”   申时左右,就是用走也能够走回易府了! 第393章 碰瓷   问题是,麻蜻蜓现在根本走不脱!   他正觉得自己运气极好,上一趟燕京,那么巧就遇到了易长安,又在易长安府上刚好寻到了小莫,总算是偿了莫神医的救命之恩。   没想到刚刚兴兴头头地拿了当票赎了当出来,才走过街口,就站在那里跟货郎买了一包薄荷粽子糖,还没彻底转完身,横拐里就被一人撞了上来。   麻蜻蜓虽然皮粗肉糙,被人撞这一下没什么事,可是这好好走着,恁谁被突然横撞一下,心里总会有些窝火。   可是没等到他这窝火升起来,那人就“哎哟”一声,“嗵”地往后跌坐了下去,抱着腿哀嚎起来:“我的腿啊,我的腿好痛!”   ——竟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年老妇人。   麻蜻蜓心头的那一窝火“噗”地就消了下去,急忙蹲下身子:“老人家,你怎么样了?”伸手要将那老妇人扶起来。   他身形魁梧粗壮,又是个年青人,这老妇人却干瘦干瘦的,即使是老妇人自己撞上来的,看到她现在跌坐在地上,麻蜻蜓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麻蜻蜓本来是一番好意,没想到老妇人“啪”地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用力攥紧了他的衣衫下摆:“我的腿痛死了,肯定是断了!你可不能跑,你得赔我的腿!哎哟,真是痛死我了,哎哟”   明明是这人撞的他,怎么成了他撞断的……就是老人家的骨头再易脆,要断,也该是这老人家自己跌断的吧?麻蜻蜓知道一时也说不清,连忙解释了一句:“老人家你别急,我先带你去医馆看看——”   “医馆?呸!”老妇人却一把紧紧抱住了麻蜻蜓的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把我往医馆一扔,自己好开溜吧!来人呐,快来人呐!这人撞了我想跑啊!”   麻蜻蜓一下子傻了眼。   先前见这边有些动静,就有人一直注目看了过来,这会儿听到老妇人扬声大喊,爱看热闹的人更是三三两两聚拢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有人撞伤人了想跑……”   “哟,谁这么缺德!啊,撞的还是个老人家……”   麻蜻蜓听得面红耳赤,急忙大呼了一声:“人不是我撞的,是她撞的我——”   他先前一直低着头看着那老妇人,这一抬头,大家才看清他的面貌:长得有些不太像大燕人不说,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更添了几分凶像,一开口声音跟爆雷似的,十足的一个恶人!   立即有人义愤填膺起来:“喂,你这人怎么搞的,撞坏了人还不承认,你还想倒打一耙,你看看地上那老人家多可怜,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你!”   “就是!”   “这人瞧着不像咱们大燕人,刚才那口音也不像……”   “怎么着,这还是在燕京呢,外族人就能随便欺负我们大燕人?”   “对,不能让他欺负人……”   良心?他怎么就没有良心了?他是被人撞了,还很有良心地想扶那个撞人的人起来,怎么就成了这样子?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理?!   七嘴八舌的议论吵得麻蜻蜓头都要晕了,有些茫然无措地四处看着,一眼瞧见刚才那卖粽子糖的货郎也立在人群中,连忙唤住了他:“这位小哥,刚才的事你应该也瞧见了,我才在你摊子上买了包糖呢,还没转身就这老人家撞上来了,真不是我撞的她——”   话没说完,就有一名衣着邋遢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一把扑在那老妇人身上长嚎起来:“娘!娘你怎么样了!”   老妇人连忙指着麻蜻蜓:“大郎,就是这人撞断了我的腿!他还想跑呢!”   那男子立即站起身来,猩红着一双眼揪住了麻蜻蜓的衣领:“你撞伤了我娘还想跑?!”   那货郎本来正准备开口了,一瞧见这中年男子正是常在这几条街上混的泼皮龚大郎,立即往后缩了缩。   麻蜻蜓还兀自在大声解释:“是她撞的我,真不是我撞的她!”急忙转回头去寻那货郎,“小哥,你刚才——”   “我刚才收拾货物去了,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货郎立即答了一句,往人群里又缩了缩,飞快地挑了自己的担子一溜烟跑了。   看热闹的人中也有认识龚大郎的,一见是他,心里不由打了个突,慢慢也往后退了退。   果然,龚大郎揪着麻蜻蜓不放,就是不答应麻蜻蜓说的先送他老娘去医馆的事。麻蜻蜓这时也回过味儿来了,这不是原来听过的碰瓷吗?!   敢情这两人还当是他是个好欺负的了!麻蜻蜓顿时着了恼,伸手一拧将龚大郎的手掀了下来:“好,既然你不肯送你娘去医馆,那我们就去衙门里把事情说明白!”   去衙门里?衙门里那些衙役那些都是常年在街面上巡的,哪里会不知道他龚大郎这些套路?   龚大郎愈发不肯了,嘴里只嚷着“去衙门就去衙门,你别想跑”,瞧着麻蜻蜓力气大,左右眼色一使,人群里立即蹿出几个男子来,扑上来将麻蜻蜓紧紧按住了:“撞了人还想跑?”   “多谢几位兄台相助!”龚大郎立即背起了他老娘,大声喊着,“麻烦几位兄台陪我们一起去一趟衙门,好好把这事撕掳清楚!”   一头说着,一头在前面带路,后头那几人押着麻蜻蜓也紧紧跟了过去。   见正主儿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了开,一名年青的学子模样的人轻轻点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世上还是有这样古道热肠的人!”   旁边一位老者目光奇怪地看了那学子一眼,嚅了嚅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暗叹了一声,飞快地走了;龚大郎那几个是惯常在这几条街上打混的泼皮,他还是不要说破为好,不然他在前面街边支的那汤圆摊子,怕是就是摆不长久了,算了算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反正在那一伙手里讹诈点银钱是有的,闹出人命却是不会,就当那个异族人是花银子买点教训吧……   被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的麻蜻蜓却偏不肯花银子,狠狠瞪着龚大郎,奋力挣扎着:“凭什么给你银子!你们这是讹人!”   “什么讹人!你把我娘的腿给撞断了,我娘做不得活,这银子算谁的?汤药费用算谁的?要长好这骨头,平常还要买补品,这银子又算谁的?!”   龚大郎歪头啐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在了旁边的墙上,走上前直接就摸进了麻蜻蜓怀里,将他刚刚赎出来的那块玉佩和剩下的一些散碎银两取了出来:“没银子,就拿这块玉佩来抵!” 第394章 用心办差   见他径直就从自己怀里把那块福禄寿三星带彩翡翠玉佩摸了出来,麻蜻蜓这才明白自己从当铺赎东西回来的时候,只怕就入了别人的眼,才设了这么个局来讹诈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他暴怒下力气猛增,按着他的那几人差点一下子让他给挣脱了,急忙用力压了上去。   麻蜻蜓虽然没有学过系统的武功,但是上山打猎也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在这里被人占了先机,之前就把他牢牢给按住了,这会儿竟是干怄了一肚子气也没有办法。   见他有一把蛮力气,龚大郎掏了掏耳朵,冷笑了一声:“嘴巴还挺硬的嘛,就是不知道你嘴巴硬,还是爷我手上的砖头硬!”俯身捡起了地上一块碎砖,照着麻蜻蜓的头就狠狠拍了下去……   易府。家宴已经散了,麻蜻蜓却依旧没有回来。   易长安心里正在担心,墨竹就带着刚才派出去寻人的家丁回来禀报了:“爷,刚才小的派人去通宝楼问了,麻爷是申时左右就赎了当走了的……”   申时……   易长安想到麻蜻蜓那块明显是稀罕货的福禄寿三星带彩翡翠玉佩,心里不由一突:难不成是麻蜻蜓不小心让财物露了白,被人暗中给觑见了?   想了想麻蜻蜓平时很守时的好习惯,易长安愈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眼瞧着外面天色不早了,急忙让墨竹点了人:“出去寻一寻人,打听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墨竹急忙带了一队下人出去了,直到天色深黑了才回来,麻蜻蜓人是找着了,但是却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直到现在还是意识模糊的。   易长安急忙唤了莫离过来诊治,又叫了墨竹过来问情况:“在哪儿找到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麻蜻蜓意识不清,墨竹找人也只打听到个大概:“说是麻爷在路上不小心撞伤了一个老人家,拉扯不清下被那人的儿子扯说是去衙门,也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事,我们是在臭椿胡同才找到他的……”   易长安皱了皱眉;臭椿胡同是个死胡同,而且跟燕京府衙完全是相反的方向……   小半个时辰后等莫离出来,易长安连忙迎了上去:“小莫,麻蜻蜓的伤怎么样?”   “鼻青脸肿的看着重,但是对方下手却很有分寸,也没有伤筋动骨的,只是打晕了人,却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养上几天伤就好了……”莫离早已不是才出神医谷那会儿了,斟酌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定论,“看这手法很像是街上那些泼皮混子们常用的。”   这会儿莫离给麻蜻蜓敷了药,麻蜻蜓已经沉沉晕睡过去了,也只有等他醒来再细问情形了。   易长安第二天特意请了小半天假,候着麻蜻蜓醒了问了情况,只一听就知道他是碰上碰瓷儿的了,心下一阵着恼;一边嘱咐麻蜻蜓好好养伤,一边按着麻蜻蜓描述的画了拓影图,让墨竹送去了燕京府衙。   等到下半晌的时候,燕京府衙的沈捕头亲自跑过来一趟跟易长安道歉:“……接到大人送来的拓影图后,下官立即着人细细查访。   已经访出了这人姓龚名盛福,是在街上打混的泼皮,惯常用这些伎俩讹诈外乡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等下官带了人过去的时候,他跟他那老娘都已经不在家里了。   据邻里说,是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收拾包裹走了的,说是走亲戚,实则他家也没有什么亲戚在这里……”   很明显就是避祸去了!   沈捕头见易长安皱了眉头,连忙接着说道:“下官已经让人把拓影图临摹了下来,在城内四处张贴,除非那龚盛福一辈子不进燕京城,否则他一出现,下官一定会把他抓回来的!”   像这种案子,就算是以后抓回来,麻蜻蜓的失物也是找不回了,那块玉佩也只怕是早就被带到外地出手销赃了,连赃银都会被用得一干二净……麻蜻蜓这口气怕是出不了了。   虽然没个结果,到底也是劳动了沈捕头这一番,易长安给墨竹使了个眼色,起身送了客。   墨竹将沈捕头送到照壁处,将一只荷包递到了沈捕头手上:“这事就辛苦沈捕头了,些许意思,还请沈捕头拿去跟兄弟们一起喝点茶。”   捕快们拿点茶水钱也是不成文的旧例,沈捕头自己可以不用,但是底下的兄弟还是要有些分润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那、那就多谢了,还请墨管家回禀易大人放心,只要那个龚盛福一出现,我一定会把他抓过来!”   墨竹连声道谢,将人送走后转回了身,跟易长安回禀了一声,又提醒了一句:“爷,后天就是周阁老五十五的整寿了,您记着要提早些时间下衙。”   作为合格的管家,除了掌理府内的事务外,外面一些重大的事件都要记着提醒主子一声,墨竹做得极其忠实。   寿礼是早就备好了的,易长安闷闷应了一声,轻吐了一口气:“知道了,今天辛苦你了;你放心,过两天你和锦儿成亲,我和太太会亲自为你们主婚。”   有这两位主子主婚,这可是极大的颜面!以前爷说过,只要他事情做得好,肯用心办差,就会有他应得的奖赏,如今这一辈子成亲的大事,能有这脸面赏下来,墨竹也实在是满足了,再三谢了,这才喜滋滋地下去了。   另外一处府第里。   一只略有些黑瘦的手将一块福禄寿三星带彩的翡翠玉佩拿在眼前仔细端详了片刻,手的主人满意地笑了笑:“这东西不错,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连忙躬身向着坐在上首的这位男子谄笑:“也是运气,是上个月的时候正好有人拿着这玉佩去当了死当,下面一个兄弟看到,当即就把这玉佩赎了出来,这时候刚刚赶着带进了京里。   小的这不是想着爷您要去祝寿吗?这东西却是寓意正好,特特赶过来送给爷过目。”   要去祝寿,一般寿礼都会提前备好,礼单什么的也会写定,不过这块玉佩着实出彩,所以管事打着讨好的心思,急急把这块玉佩送了过来。   坐在上首的男子只沉吟片刻,就立即做出了决定:“不错,这块玉佩拿来祝寿甚好。这一次你办的事不错,下去领赏吧!以后办差都要像这一回这么用心!”   自从上一回的差事办砸以后,生怕什么时候主子就嫌他没用厌了自己,管事一直提心吊胆的,见这次的事总算得了主子的心,心里顿时喜开了,连忙恭谨地躬身行礼退了下去:“是是,爷放心,小的以后一定会尽心当差,绝对不会误了爷的事!” 第395章 祝寿   领了赏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管事将一人叫了过来,将几张银票递了过去:“阿福,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不过那人去衙门里报了案,这几天风声紧,你先呆在我这里不要出去,等过上一阵,我再送你去扬城那边。”   在街上当泼皮混混的,哪里有银子就往哪里走,何况经常要外出避风头,倒也不担心背井离乡什么的。何况扬城那边是江南水乡,有名的烟花楼门前守着,总算把那块好彩头的玉佩给弄到了手里……   周介甫五十五岁的整寿,虽然没有打算大办,不过到底他身为阁老,一些亲近之人还是下了帖子的,加上带的家眷,倒是热热闹闹的十几桌。   易长安携了何云娘一同过来,瞧着管事媳妇将何云娘带进内院去入席了,这才转回身往外院的宴席上来。   她虽然跟徐玉正之间起了龃龉,却是暗地里各自心知肚明。两人的座师同为周介甫,又是同年,座位上的安排自然被不知情的周家管家放在了一桌,易长安官阶最高,自然被放在那一桌的上首。   见两人之间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之后在座中就再不对视,坐在徐玉正上首的康茂生暗中看在眼里,明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含笑招呼着两人:   “瑞松,长安,好些时日不见了,等哪天得空了,为兄可得请你们来我家中聚上一聚。听说长安的家眷也已经来京了,长安到时可记得把弟妹一起带过来,内子可是一直在念叨着她呢,说是也不知道是何方贤淑美人,把我们易大人既管得牢,又能旺得这般有气运,正想跟她好好请教请教呢。”   康茂生在活跃气氛方面一直是好手,易长安微笑点头应了:“永盛兄说笑了,若得永盛兄相邀,我是必定头一天就不吃晡食等着的,不过拙荆只是小地方来的女子,只知道规规矩矩行事而已,嫂夫人要是说起什么请教,只怕要吓着她了。”   康茂生哈哈一笑,转头又看向坐在下首的徐玉正:“瑞松必不像长安那样只想空着肚子吃回去,否则摆洗三酒的时候,还得提防我狠吃回来了。”   上回就是在座师周介甫家里诊出徐玉正的妻子欧氏有孕,算算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再过上四个多月,徐玉正就要当父亲了。   康茂生左右兼顾着,让徐玉正也缓了脸上神色,笑着应了声:“永盛兄只要能吃,来我家但吃无妨,就怕把永盛兄肚皮撑破,到时嫂夫人找我麻烦就坏了。”   有状元公妙语连珠地斗斗趣,这一桌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坐在居中一桌的周介甫抽空向这一桌看来时,只看到座下那三个弟子彼此间言笑盈盈,心中不由一宽。   康茂生这一科的进士,最得他心的是康茂生和徐玉正两名弟子,后来又多了一个半路从地方杀回燕京城的易长安。   前些时日得知徐玉正似乎跟易长安起了些龃龉,周介甫还想着什么时候给这两个弟子之间解一解这结——如今朝中形势日益复杂,同门相斗实在是浪费精力,还不如把这力气留着对付那些政敌呢。   不过今天看来,这几人倒是知道轻重,这么快就放下了那些不足挂齿的私人小怨。若说是别的弟子,周介甫倒并不会这么在意,不过那边三人是他有心想引进自己核心圈子的,所以格外注意了。   今后若是进了他这圈子,不说同心同德吧,至少不能出现互相攻讦以及背叛之类的事件,所以对易长安和徐玉正两人之间可能有的矛盾,周介甫才会这么在意;幸好今天倒是放下心了。   周介甫刚从易长安那一桌收回了视线,就见管家急匆匆地小跑进来:“老爷,太子殿下来了!”   先前燕恒曾说可能会有事来不了,到时会让庆吉带着贺礼过来,没想到末了燕恒还是亲自来了;周介甫微微惊喜后连忙站了起来出去迎接。   寿星公这一站,其他的宾客也连忙站了起来,跟随着出去迎接。易长安夹杂在人群中,心里一阵诧异。   昨天陈岳在抽空跟她见面的时候还说过,燕恒这几天忙着一件重要的大事,所以先前没有看到燕恒过来,易长安觉得理所当然;倒是这会儿燕恒突然来了,才让人觉得奇怪了。   燕恒目光在人群中淡淡一扫,一眼就看到了立在众人中的易长安,想到之前在父皇跟前听到的事,心口微微有些泛疼,面上却含着清矜的笑容,赶在周介甫行礼前上前一步扶住了他:“阁老不必多礼,孤今日是特地来给阁老贺寿的,可不敢当寿星公的礼。”   说完一挥手,让庆吉呈上了自己的礼单,又笑着道了贺寿辞,这才携着周介甫的手往正厅里去。   周介甫连忙上前再三谢了,请了燕恒上座,正式开了宴席。不过是略吃了几杯水酒,燕恒就起身告辞。   身为太子殿下,担着储君重任,来去匆匆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易长安随在人群中送了燕恒离开,重新回了座位上,没想到才坐下举筷,手腕突然一麻,挟在筷子上的一根脆笋就掉在了她身上,将她衣袍沾了一处油腻;偏偏手腕处却一下子不麻了,仿佛刚才只是她不小心手抖了一下而已。   周府的下人训练有素,早有负责这一桌的丫环看到了易长安的失手,连忙上前躬身柔声相请:“大人可要去更衣?” 第396章 拿乔   “那就麻烦姑娘了。”易长安起身,一脚将刚才弹落到地上的一粒小豌豆踩碎,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能有这功夫的高手,要是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刚才却只是在她搛菜的时候让她手腕麻了一下,这力度精准把握得极好,看来是想要把她叫出来说话。   果然,那丫环带着易长安去了更衣处后,屈身一福说去打热水过来帮易长安擦拭油渍就快步走了,接着门帘一挑,却是刚才已经离开的太子殿下燕恒走了进来:“一时紧急,所以让董渭用了个取巧的法子叫了你出来,长安莫要怪罪。”   “殿下,”易长安连忙行礼,“殿下急着叫我出来是有什么急事?”   燕恒却盯着易长安沉默了片刻,直到易长安张口欲问了,才目光一闪半垂下眼帘:“我听说你要去夏依府?”   这事是易长安和陈岳商议的,她如今在刑部任职,到时要出公差这么久,总要在刑部有个交待,想来是陈岳已经报给燕皇那里,所以燕恒才知道了这事。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是,过几天就出发。”   不要去!燕恒用力抿了抿唇,才把这三个字使劲咽回了嘴里,暗吸了一口气,轻声开了口:“夏依府那边虽是臣属我大燕,却是风俗大异于中原,且瘴疠横行,大燕过去的人很容易水土不服生病……”   “多谢殿下关心。”易长安看着燕恒微微笑了笑,“我府上有位师爷精通医术,这次会跟我们一起过去。”   燕恒其实很想再多说几句,劝阻易长安这一次出行。   夏依府实在离燕京太远,以后他想见她的时候,再不能跟以前一样,只要一点点时间,就能见到她的面;可是想到陈岳今天在御书房跟父皇陈述的那些理由,再看到易长安淡然而安心的笑容,劝阻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夏依府一行艰难,陈岳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即使如此,陈岳也要带了易长安一起过去,想来两人已经是如胶似漆,不忍分开那么久吧……   燕恒轻轻从怀里摸出一只扁扁的小木盒子递到了易长安手边:“拿着这个,路上不要亏待了自己。”   易长安诧异打开,见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全是一百两一张的面额,粗粗一眼看去,大概有万两之数;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把盒盖阖上递了回来:“殿下,这个我不能收——”   “为什么不能收?”燕恒声音私囊的人,带在身上只管花用,回来有剩的再退我也是一样的。   我这一段时间手头有事情要忙,而且你这一趟又是秘密出行,到时我未必有时间过来送你。今天就先在这里跟你告个别,长安,望你一路平安顺遂!”   燕恒握着易长安的手略一用力,旋即松开,大步向外走去。等易长安追出门口,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易长安轻叹了一声,只得将那只盒子揣进怀里。等丫环打来了热水,将身上的油渍略擦了擦,重新返回了席上。   她离席的时候并不算久,回来的时候康茂生倒是格外注意了一下,笑着问了一句:“长安,没什么事吧?”   见易长安摇了摇头,康茂生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正等着你回来呢,我们一起去跟座师敬一杯酒。”   易长安连忙端起茶杯站起身来。   徐玉正斜睨了她手中的茶杯一眼,嘴角泛起一抹讥笑,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端着自己的酒杯抢上前一步,跟在康茂生身后向周介甫那边行去;却是把易长安给挤到了最后。   易长安自己喝的是茶,倒是并不跟徐玉正争抢这些,跟过去尽了礼数,神态坦然地又回了席中。   倒是康茂生跟徐玉正往别的席上敬酒时,抽空小声说了徐玉正两句:“瑞松,你跟长安争这些高低做什么,都是座师的弟子……”   徐玉正轻哼一声:“当初也不见他不能饮酒,如今座师整寿,他都这般拿乔起来,我就是看不过眼!”   康茂生轻轻拍了拍徐玉正的肩膀:“你也莫怪,人家拿乔有拿乔的资格。”   徐玉正心里更觉得堵了几分,抿唇不语。   周府内院。   欧惠敏也恰巧跟何云娘一席,得知这一位就是易长安的妻子,暗中打量了一阵,心里忍不住一番嘀咕:易大人的这位妻子长得也不过中人之姿,容貌只是秀丽而已,就连行事也看得出来,还并不太适应燕京圈子里的应酬,有些局促的感觉,易大人竟真的就只打算守着她一个?还是这个何氏有什么特殊的御夫之术?   何云娘刚跟康茂生的妻子端木氏说完话,感觉到欧惠敏的视线,转过头冲她微微笑了笑。   欧惠敏目光微闪,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现在的话题:“听说贵府的小公子已经七八个月大了,何太太如今可算是稍微能脱开手了,不像我——”   欧惠敏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脸上故意带出些烦恼:“这小家伙有时还在肚子里闹腾呢,想想还要四五个月才得生出来,到时真怕肚子大得都要走不动路了!”   女人的话题除了衣饰化妆品,另外就是孩子了。何云娘果然含笑接了话:“熬过这一段也就好了,欧太太可千万要记得每天都要走一走才好,以后才好生一些。”   何云娘也是有心跟这些官眷们交往,而欧惠敏性格本来就活泼,并不像有的官太太们摆架子,所以两人一搭上了话,欧惠敏很快就跟何云娘说得热乎起来。   等吃到宴尾的时候,两人俨然已经有些手帕交的意味了。欧惠敏索性跟端木氏换了座位,坐到了何云娘旁边,低声咬起了耳朵:“云娘姐姐,我听说你家里现在都没有姨娘和通房,当初你怀着身子的时候,你婆婆就没让你给易大人安排个通房吗?”   想到那时的事,何云娘不由笑了起来,神色有几分甜蜜:“那时我婆婆倒是为我想着,让我把身边的大丫环开了脸送过去,不过我们爷不要。” 第397章 姨娘有喜   易长安竟然不要?这不可能吧?欧惠敏一脸的惊讶:“易大人……真能忍过整整一年时间?”   虽然易长安是女子,但是就算她是男子,何云娘也相信她绝对能忍过这一年的,见欧惠敏惊讶,想到易长安平常对自己的好,一双杏眸微微发亮:   “我们爷说,女人为男人孕育子嗣的时候本就辛苦,更别说生产的时候更是一脚踩着鬼门关,男人既然无法分担,若是连这点都体贴不了,还要去纳什么姨娘通房给女人添堵,那就实在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   所以我们爷当时就把这事拒了,亲自跟我婆婆那边说通了道理,说是夫妻俩清静过日子才是齐家之道,还能省掉内宅里无数是非……”   欧惠敏又是艳羡又是不信:“别是哄着一时吧,男人啊,一向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但凡有点腥味,就恨不得扑上去偷嘴!”   何云娘笑着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轻,却是很肯定:“我们爷不会!”   欧惠敏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瞧着何云娘虽然生了孩子,一张脸上却半点都没有起斑,白嫩中透着红润,说起易长安不会纳妾的事,脸上还微微泛着柔光,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欧惠敏下意识地就把嘴巴闭上了,转而跟何云娘讨教起一些过来的生育经验来。   等到散了席,两人相伴着刚走出内院的月亮门,就看到一人正立在门外等着,见何云娘出来,那人上前几步唤了一声:“云娘。”   ——却正是易长安。   何云娘欢喜地紧赶了几步上前:“长安,我还以为你们这边还没有散席呢。”片刻后又才醒回神来,跟易长安介绍了欧惠敏,“这位是通政司徐大人的家眷——欧太太。”   易长安上次在周介甫府上模糊见过欧惠敏一面,第二回 在徐玉正府中闹了些不愉快,却是并没有注意跟欧惠敏有没有照过面。   见何云娘介绍,出于礼节还是向欧惠敏一揖行了礼:“欧太太安好。”转头就看向何云娘笑道,“我不善饮酒,瞧着里面已经喝起势了,就跟座师告了罪,偷偷先溜出来了,正想着接了你一起回去。”   这时间却是恰恰好。何云娘笑吟吟地跟欧惠敏告了别,又客气了几句“有时间过来玩”之类的客套话,随着易长安一起往外走了。   欧惠敏立在原地瞧着那夫妻两人相伴远去的背影,似乎何云娘绊着了什么身形踉跄了一下,却是被易长安立即扶住了,两人说说笑笑,很快拐过了抄手游廊再也瞧不着了;欧惠敏这才低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大丫环漱玉:“去问问大爷那边还有多久?”   漱玉连忙找了个管事进去问了问,回来急急跟欧惠敏禀报了:“大爷这会儿正喝得起兴,说是一会儿还要去跟周大人再敬一轮酒,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席,让奶奶您先回去。”   欧惠敏忍不住皱了皱眉,心口一阵烦闷。   喝喝喝,敬敬敬!徐玉正在周府再能喝,还能让周大人给他提几级官阶不成?!看看人家易大人,虽然不会喝酒,办事却是极有能力,听说这一次又升了一阶,已经是正四品的刑部郎中了!   都是一科进士出身的同年,易大人还只是二甲呢,不过两三年的工夫,人家怎么就混得那么好?徐玉正当初还是探花呢,这几年一直当着个正七品的官儿不挪窝也就罢了,上回还被上司申斥罚俸……   幸好这事儿没怎么传出去,不然这一回她过来赴宴都觉得丢脸!   想着刚才易长安和何云娘两人相伴携归的背影,欧惠敏咬了咬唇,压下心里的酸意,没好气吩咐了漱玉一声:“走,我们先回去了!”   当初一众新科进士游街的时候,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徐玉正呢?那时觉得徐玉正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又被钦点为探花……谁想到这才两三年,被易长安这么一比,简直就成了绣花枕头了!   欧惠敏闷了一肚子气,沉着脸回到了府里,没想到才进门就差点被一个小丫头撞到身上。   还是在一边扶着她的含玉反应快,一把将那低着头只管往外冲的小丫头往旁边一推,恼怒地斥了一声:“没规矩的小蹄子,走路不长眼睛吗,差点没撞着奶奶!”   小丫头唬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奶奶恕罪!奶奶恕罪,奴婢刚才一时心急——”   欧惠敏心里正不痛快,张嘴就打断了那小丫头的话:“去,把杨嬷嬷叫来,赏这没规矩的东西二十个耳括子!”   杨嬷嬷是她的奶嬷嬷,帮忙管着这内宅的事务,因怕下人们趁着欧惠敏怀孕的时候偷懒,如今最是管束得严厉。   这小丫头差点撞到欧惠敏,要是被杨嬷嬷拖过去,二十个大耳括子一准儿将这丫头抽得嘴角流血,一张脸打得稀烂!   小丫头吓得哭了起来:“奶奶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太太急着让奴婢去请大夫……”   这会儿天色都黑了,婆婆还让人去请大夫,难不成是发了什么急病?   欧惠敏虽然恼怒这丫头,也怕人知道了以孝道说嘴,连忙先问道:“太太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小丫头抽泣着连忙答了:“不是太太,是小赵姨娘刚才陪着太太用晡食的时候突然干呕起来,太太急着叫大夫过来给小赵姨娘诊诊是不是有喜……”   欧惠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顾不得那个小丫头,甩手就往徐太太那院子里冲去。漱玉和含玉急忙跟了上去:“奶奶,慢些走!小心身子!”   欧惠敏这会儿一口气从脚底心直冲到胸口,堵得难受之极,哪里还听得到两个丫环的声音,脚下生风似地径直冲进了徐太太的院子,正巧瞧见徐太太在跟赵秀茹嘘寒问暖的,还一叠声地让厨房里去炖了燕窝粥过来。   燕窝粥!不是她娘家送来的燕窝,就凭徐玉正那几个寒酸的俸禄,徐家还吃得起什么燕窝粥!她娘家送来给她补身子的东西,凭什么让赵秀茹这贱人吃?!   欧惠敏气恼之极,冲过去就往赵秀茹那张娇羞的脸上狠狠甩了两个大耳括子。   赵秀茹猝不及防,被劈了两个实实在在的耳光,忍不住痛得尖叫起来,抬头瞧见欧惠敏一张脸怒气冲冲,胀得通红,直直瞪着自己,那样子恨不得几耳光将她劈死似的!   赵秀茹又惊又怕,立即哭着往徐太太身后躲去:“太太救命!”   见赵秀茹还往徐太太身后躲,欧惠敏上前就要将她捉出来:“贱人,你给我出来!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吃燕窝粥?鸟毛都别想吃一根!” 第398章 规矩   徐太太顿时气极,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隔开了欧惠敏:“欧氏你这是做什么!回来不知道跟我请安,还在我这里撒起泼来了?你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秀茹有了身孕,是给我徐家开枝散叶的好事,燕窝粥是我让她吃着补养身子的,怎么,难道我这个做婆婆的吩咐错了吗?!”   又不是她生不出!谁家嫡子没出生之前,就允许姨娘怀上的?如果她肚子里这个是个女孩儿,庶长子却先降生了呢?她一直吩咐人看着赵秀茹喝避子汤的,没想到竟然还是给这贱人钻了空子!   欧惠敏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听到婆婆说出那么一番话,恼怒地瞪了过来:“我没生产之前,姨娘都不许生!若是她先生下了庶长子,岂不是乱家之源!婆婆难道就不知道这规矩?!”   她心里气极,说话也是直冲冲的毫不客气,徐太太见了儿媳妇对着自己这副质问的模样,更是恼恨,指着欧惠敏就骂了起来:   “好好好,想不到你心底竟这般恶毒!秀茹肚子里也是一条性命,还是我徐家的子嗣!你说说,你刚才想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打掉秀茹肚子里的孩子?!”   刚才欧惠敏只是一时气恼,所以上手就劈了赵秀茹两个耳括子,若说打掉赵秀茹肚子里的孩子倒还不至于有这心思,只是被徐太太这么一庇护,却是激起了她的叛逆心来,直着嗓子就嚷了出来:   “我肚子里这个才是正经徐家的子嗣,那贱人肚子里的算什么?一个贱种而已,我就是打掉了又如何?!”   欧惠敏家世好,虽然有些小脾性,但是自嫁过来以后,明面上一直还是孝敬恭顺的,何曾这样顶撞过婆婆?   徐太太本来就觉得这儿媳妇出身好,一直担心压不住,平常没有把柄也就罢了,今天欧惠敏这是明打明地跟她叫板,哪里还能忍得下?   当即捂着胸口就往后坐倒,一叠声地叫了起来:“哎哟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哪家儿媳妇是这样的?”   赵秀茹见状连忙上前帮徐太太抚着胸口顺气:“太太,太太你怎么样了?”转头又冲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的丫环呼喝起来,“快快,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到太太都被气病了吗?还不快去请大夫过来!”   瞧着赵秀茹那模样,不知情的只怕她才是那正经的贤惠媳妇呢!还字字句句指着她把婆婆气病了!   欧惠敏只觉得脑袋里一股股血在往天灵盖冲,指着赵秀茹喝了一声:“把这个贱人给我拉下去!我还没死呢,她就敢在这里充什么大脸!”   欧惠敏正在气头上,漱玉和含玉两个不敢不从,上前就要把赵秀茹拉走。   赵秀茹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了徐太太的腰,缩在了她怀里:“太太救我!奶奶她一定会让我小产的!”   徐太太连忙双手护住了赵秀茹,大喊起来:“反了反了,你们竟然到我这里抢人了!”   正厅里正闹得乱哄哄的一团糟,门口突然传来一道讶然的声音:“你们、嗝,你们在做什么?”   徐玉正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有些步履不稳地走了进来。   见儿子回来,徐太太立即见到了救星似的大喊起来:“正儿你再不回来,这家里都要反了天了,你瞧瞧你瞧瞧,你媳妇作威作福就要让人打我这个婆婆了!”   先前徐玉正醉醺醺地进来,只是听到里面吵闹才喝问了一声,这会儿听到他母亲的话,这才睁着有些发直的眼仔细看了过来:事出突然,漱玉和含玉两个还没来得及收手,看起来倒像是正在推搡徐太太一样。   徐玉正登时大怒,大步走上去劈手揪住漱玉的发髻,一巴掌就将她的脸打得歪在一边,一个窝心脚狠狠踹了出去。   漱玉是欧惠敏的大丫环,在欧家跟副小姐似的也是娇贵养着的,哪里受过成年男子这样的狠手?飞跌出去倒在地上后,当时就吐了一口血,面如金纸爬不起来。   含玉唬了一跳,立即机灵地躲到了欧惠敏身后。   徐玉正转过头直着眼来寻含玉,见她躲在欧惠敏身后,几步过来就要把她揪出来。   漱玉和含玉都是听令行事,刚才是猝不及防,这会儿缓过神来,欧惠敏哪里还能让徐玉正把含玉也打了?当即往前一拦:“徐玉正你做什么!”   徐玉正虽然醉酒,但是还记着要顾及欧惠敏的肚子,手上的动作不由缓了下来:“惠、惠敏你、你让开,今天我非、非得好好教训这些个以下犯上的奴才,才、才让她们知道什、什么是规矩!”   “规矩?你徐家还知道有规矩?!”   不说规矩还好,一说规矩欧惠敏忍不住冷笑出声:“徐玉正,你看看满燕京城里哪家有这规矩!是嫡长子没出生就允许妾室私自停了避子汤怀身孕的规矩?   这样的孽胎本就该早早打掉,居然还要拿着正妻娘家送来的补品给个小妾补身子!徐玉正,你徐家真是好大的规矩!”   徐玉正刚刚回来,还不知道里面的事,听着欧惠敏这一番振振有辞,不由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母、母亲,谁、谁又有了身孕?”   “是秀茹可能有了身子。”徐太太气势微弱,可是一眼扫到伏在自己膝上轻声抽泣的赵秀茹,再看到横眉冷眼对着自己的欧惠敏,心里那股气立即就涨了起来,“徐家如今只有你一个男人,多多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大事,可是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想到刚才欧惠敏那口口声声的质问,徐太太胆气更是壮了起来:“你那好媳妇竟然指着我的脸上骂我没规矩!”   说到这里,徐太太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正儿,为娘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本想着给你娶了媳妇成了家,娘也好享享儿孙的清福——可是谁想到这哪里是娶媳妇,这分明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若只说赵秀茹怀孕的事,徐玉正可能还有些理亏愧疚,可是听到母亲徐太太说出被欧惠敏指着鼻子喝骂的事,徐玉正顿时发了恼,瞪着欧惠敏喝斥起来:“你、你竟敢如此不孝?!还不快、快跪下给母亲请罪!”   见儿子维护自己,徐太太心气大畅,不由扬了扬下巴狠瞪了欧惠敏一眼,就连伏在她膝上的赵秀茹,也偷偷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欧惠敏一眼,目光中不无看笑话的得意。   欧惠敏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绷得紧紧的,盯着一脸醺色却对着自己恶声恶气的徐玉正,脑中不期然滑过的却是之前易长安含笑过来接何云娘的模样,心中猛然涌出一股怨愤。 第399章 小产   自己虽然出身在官宦之家,瞧着是尊贵娇荣的,可是跟何云娘这个商户之女相比,却是瞬间就被比到了尘埃里去!   何云娘的婆婆还知道让她自个儿挑自个儿的大丫环开脸当通房呢,可是自己的婆婆徐李氏呢,却是恨不得把那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外甥女塞到徐玉正!   而且易长安自己就跟他母亲那里回绝了通房,一心一意只对着何云娘一个;可徐玉正呢……   她把自己的大丫环鸣玉开了脸给他当了姨娘,徐玉正欣然笑纳,当夜就欢喜做了新郎,这才得多久,转天就任着赵秀茹向他投怀送抱,哪怕顶着的名声,也将赵秀茹纳了进来!   易长安知道在外不贪杯,知道过来接他妻子一起回去,徐玉正却喝成了这样,让自己独自先行……而且一回来听到徐李氏撺掇几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自己向徐李氏跪下请罪——浑然不顾自己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还挺着大肚子!   脑中乱纷纷地滚过这些事,欧惠敏不由厉笑了一声,将肚子一挺,上前推搡起徐玉正来:“下跪请罪?凭什么?!凭你左一个右一个地纳妾?凭我拿着娘家送来的燕窝就是不给赵秀茹那个贱人吃?还是凭你徐家可以让妾室先生下庶子的规矩?”   她每说一句,就推徐玉正一下,徐玉正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却也由着她推搡自己,只是一步步往后退着,嘴里兀自强辩:“任你说千万条理由,这世上总是孝道大如天,当媳妇的本来就该孝顺婆婆,谁也越不过这个理去——”   别人家的丈夫怎么就知道帮着妻子在婆婆面前说话,自己嫁的这男人竟然逼着自己跟那个胡搅蛮缠的婆婆去请罪!欧惠敏此时无比地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有眼无珠选了徐玉正,想也不想地脱口就怼了回去:   “是,你什么都要我孝顺要我服从,你自己呢?你也就是在窝里横罢了,你当你有多大出息?!同一科中的进士,人家易大人一个通房小妾没纳,现在是正四品的六部郎中!可你呢!几年了你还在七品芝麻官上打转转不说,居然还被上司申斥罚俸——”   被上司申斥罚俸的事,徐玉正并没有回家里说,可是欧惠敏父亲是太常寺卿,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事?早就偷偷把这消息传过来了。   要是光说这事也就罢了,徐玉正顶多一阵难堪,可是欧惠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他与易长安放在一起比较——   就连他今天提前回来,也是康茂生说了一句,说易长安都接了妻子回去了,欧氏正有身孕,让徐玉正也早些回去陪陪欧氏才好。   座师周介甫恰好听到这话,就吩咐徐玉正不要再喝了,让他先回来了。徐玉正一腔热情被半途里打断,没恨说了这话的康茂生,倒是把对易长安的暗嫉又添了几分。   如今回到府里还要被妻子明晃晃地打了脸揭出来,只觉得男人的面子根本就是被欧惠敏一把撕下扔在了地上,还狠狠踏上了一脚碾了碾!   徐玉正顿时又羞又恨,气恼地将还不依不饶搡着自己的欧惠敏狠狠一推:“恶妇,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休了你!”   漱玉被打得地上还起不来,含玉小心地躲到一边不敢凑近,欧惠敏身后并没有人,被徐玉正这么狠狠一推,一个不稳就往后跌坐了下去,当即就捂着肚子起不了身,脸色一片煞白:“痛!啊,我的肚子好痛——”   徐玉正先前还以为她是装的,只顾恨恨瞪着她,还是赶过来的含玉一眼看到欧惠敏的裙摆处已经慢慢洇出了一片血迹,顿时惊惶地大叫起来:“奶奶见红了——”   徐府里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早有人飞跑着出去请大夫了。   徐玉正吃了一吓,之前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心里虽然一阵发慌,只是下不来面子,兀自站在那里看着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的欧惠敏。   欧惠敏忍痛搭着含玉的手想起来,抬眼对上还直直杵在那里看着她无动于衷的徐玉正,的疼痛一阵剧烈,似乎一直绞到了心里……   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诊脉后却是说因为那一跤跌得太狠了,已经坏了胎,实在无力回天,只能开了些助产止血的药物出来。   怀了四个多月的身子,怎么说坏了胎就坏了胎?欧惠敏不敢置信,让人回娘家拿帖子又请了太医过来;依然是一样的说法。   即使欧惠敏还犟着不肯服那助产止血的药,到了黎明时分,一阵剧烈地坠痛后,到底还是小产流下了一个胎儿,却是一个巴掌大的男婴,五官俱全,那一点小鸡儿已经成形。   自己心心念念好不容易才怀了孕,还怀得是个儿子,结果却这样白白掉落了——想到自怀了孩子后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和原来满心即将当母亲的期盼,欧惠敏当即就晕厥了过去。   内室里顿时又是一阵忙乱,还是欧惠敏的奶嬷嬷杨嬷嬷一边使人紧急过去通知欧惠敏的娘家,一边照着她的人中用力掐了下去:“我可怜的小姐啊,你这会儿可不能晕啊——”   欧惠敏一直拖着不肯服药,如今这死胎都打下来了,再不喝药要是止不住血收不了恶露可怎么行?   听到房间里乱哄哄的,洗了一把脸后这会儿已经有些醒酒的徐玉正顿时在门外站住了脚,一时有些踌躇着要不要进去;这时候进去,旁人倒也罢了,就是杨嬷嬷是一直奶大欧惠敏的,平常感情颇深,见了他只怕会不管不顾的撕打上来……到时成何体统?   就在此时,唇上的刺痛让欧惠敏悠悠醒转,一睁眼瞧见自己的奶嬷嬷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欧惠敏眼泪水“哗”地就流了下来,紧紧捉住了杨嬷嬷的手悲泣难成声:“嬷嬷……嬷嬷,那是我的儿子啊嬷嬷……”   杨嬷嬷虽然陪着掉眼泪,却是知道轻重的,努力扶着欧惠敏坐起身:“奶奶,先把药喝了,您只要养好了身子,以后还会再怀上的,这一个小少爷……许是跟奶奶无缘……”   无缘?怎么会无缘?!她怀了这几个月,一直小心翼翼的,直到今天回府后听到那事——   如果不是赵秀茹在中间挑唆,徐李氏怎么会骂自己不尊孝道?徐玉正又怎么会听着他老娘的撺掇,将自己推倒在地以至于失了孩子?   孩子,她的孩子!那可是都已经成形的儿子!   欧惠敏眼睛一片猩红:“嬷嬷,都是赵秀茹那个贱人!要不是她……我饶不了那个贱人!嬷嬷你快过去,把那个贱人的肚子给我弄掉,我要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贱人,贱人……” 第400章 做个样子   见欧惠敏竟然有些疯魔的样子,杨嬷嬷唬了一跳,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徐家,怕她一时痰迷了心窍会回转不过来,只得先柔声顺着欧惠敏的意思劝着:   “小姐莫急,先把这药喝了,您的身子要紧,那贱人总归要处治的,您喝了药,嬷嬷这就去打杀了赵秀茹那贱人……”哄着欧惠敏先把药喝了下去。   徐玉正听到这里,先前心底生出的那一抹愧疚顿时消弥无踪,反而一阵暗恼:都这个时候了,欧氏竟然还想着要害秀茹,真是——毒妇!   这样的毒妇,他还过来看她给她脸面做什么?欧惠敏一不敬翁姑,二难容妾室,就是欧家来人,他也能有说法!徐玉正当即就一扫衣袖转身走了。   欧惠敏房间里乱糟糟的,大丫环漱玉又受了伤,小丫环们一时忙乱不迭,却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徐玉正来过又走了……   小偏院里,曙光刚明。   见欧惠敏落了红,赵秀茹当时守着徐太太安慰了几句,之后就趁着人乱跑了回来,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坐不下来,好不容易才在贴身丫环黄鹂的安抚下睡了几个时辰,早早的又醒了。   这会儿因为心里存着事,起了床不仅没心思用朝食,就是梳妆打扮也没什么心思去做了。虽说欧惠敏刚才见红是被徐玉正推跌所致,可是这原因还是在她这里,要是出了什么事……   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秀茹如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扒着门缝儿往外看,见是自己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丫环黄鹂,这才小心地开了门,一把将黄鹂拉了进来,急急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黄鹂一路小跑回来,顾不得一头一身的汗,急忙压低了声音答了:“姨娘,糟了!天将将亮的时候,奶奶那边小产了,掉落了一个男胎!”   没保住?小产了?还掉落的是个男胎?   赵秀茹刚被这个消息震得懵住了,就被黄鹂下一句话给吓得跳了起来:“听说奶奶已经让人回娘家找人了,还说……还说要姨娘不得好死!”   要是以前,也不过是妻妾之争,哪家内宅没有点口角?可是现在,已经是杀子之恨了!   想到欧惠敏的娘家可是太常寺卿,听说是什么九卿之一,燕京城里有名的大官,赵秀茹一下子就慌了神,紧紧抓住了黄鹂的手:“黄鹂,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她本来只是慌乱中下意识的行为,没想到黄鹂吞吐的,好像还真有主意;赵秀茹顿时跟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握着黄鹂的手指甲几乎没掐进她肉皮子里去:   “好丫头,别说我俩一向亲厚,我待你跟待自己妹妹似的,只要你能想办法帮我渡过这次难关,以后妹妹想要什么,只要姐姐手上有,一定都给你!就是妹妹想当姨娘,姐姐也一定帮你达成所愿!”   黄鹂顿时一阵的动容,反手紧紧握住了赵秀茹的手:“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是姨娘的奴婢,只有姨娘好了,才有奴婢的好……”   要是以前,赵秀茹为了笼络人心,不介意跟黄鹂好好述一述姐妹情深,可是这会儿都火烧眉毛了,她哪里还有这个心思?   飞快地就打断了黄鹂的话:“好妹妹,你快帮姐姐想想办法,只要过了这一劫,姐姐一定任妹妹驱遣!”生怕黄鹂不尽力,急急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就是少爷在屋里头喜欢哪些花样,姐姐都会详细教给你……”   “姨娘千万不要这么说,”黄鹂连忙按了按赵秀茹的手,“一会儿要是奶奶的娘家人杀过来了,那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赵秀茹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欧惠敏的娘家那边,这会儿她还是有些怵的。   幸好黄鹂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姨娘,如今出了这事,只怕姨娘如果不吃点苦,怕是难轻易搪过去了,姨娘不如假装自尽……”   瞧着黄鹂在颈间比了个上吊的手势,赵秀茹抚了抚自己纤细的脖子,脸上有些难看:“那岂不是很难受?”   她虽然没见过,却是听过别人说的,吊死鬼舌头拖得长长的,样子死得很难看,据说临死时也很痛苦……   “姨娘放心,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而已。”黄鹂连忙解释,“姨娘只会稍微受点苦楚,奴婢就会把人唤来,既不会让姨娘多受累,又能让人看不出破绽。”   见赵秀茹还在犹豫不定,黄鹂沉沉叹了一口气:“若还有别的办法,奴婢也不会给姨娘出这个主意。姨娘若是有了身孕,用这样的办法对小少爷也损伤最小……正房那边,可是掉了个成形的哥儿呢,只怕那边不会轻易善罢干休!”   赵秀茹的心思立即飞快地转了起来。   欧惠敏掉了个男胎,正是发疯的时候,若是被欧家人冲进来暗中对她下什么黑手,那她可是哭都哭不及了。还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用脖颈上一道吊痕好好装一装!   她都在惊骇担心之下自尽寻死了,欧家要是还不依不饶,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且,欧惠敏肚子里那个掉了,剩下她肚子里这个,可是徐家的独苗子嗣了,她又不像鸣玉那样是签了卖身契的贱妾,她可是平民出身的良妾,还有徐太太那里护着,总能把这一回事度过去。   只要过了这一关,等她护着肚子平安把徐家的长子生下来,以后徐家内宅中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想明白了里面的厉害,赵秀茹立即定了决心,将自己手上那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子毫不犹豫地抹了下来,套到了黄鹂手上:“好妹妹,这事姐姐可就全靠你了!”   黄鹂握着那两只金镯子,重重点了点头:“姨娘放心!”   很快,偏院里就响起了赵秀茹低低的泣声和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似乎还有黄鹂含糊的劝慰声,然后是赵秀茹哀婉的一叹:“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黄鹂低眉敛目地端着一只盛了几片破瓷的撮箕走了出来。   见房门在她身后紧紧关上,两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走近前来:“黄鹂姐姐,姨娘她怎么了?”   黄鹂一脸忧心地轻叹了一声,叫过那两个小丫头压低了声音吩咐:“姨娘心情不好,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做事都远着点,不要打扰了姨娘,小心回头吃排落。”   刚才听到赵姨娘在屋里头砸烂了瓷器,而且关上房门前是说了这话,黄鹂姐姐是赵姨娘身边的得意人儿都低眉敛目地出来了,她们要是这会儿惹恼了姨娘,只怕得被赏几个耳括子了。 第401章 上吊   两个小丫头悄悄吐了吐舌头,连忙噤了声,远远找了件差事躲开了。   黄鹂这才略重地咳了一声,端着那一撮箕碎瓷,脚步轻悄地往院门口走去,出院门时回头看了那静悄悄的房间一眼,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眼中一抹诡异的光……   赵秀茹仰头看着从房梁上垂下来的腰带,小心踩到圆弧鼓凳上,试了试高度,然后把绳结往上转了转;这是黄鹂刚才帮她打好的绳圈,绳结是特意系的,只要用力一拉,绳结就会散开。   听到门外传来黄鹂的咳嗽声,赵秀茹知道时间急迫,再不能多捱了,一咬牙将自己的脖子套了上去,一脚踢翻了鼓凳。   凳子“咚”的一声响,赵秀茹脚一悬空,脖子就被腰带锁紧,一种难受的窒息感猛然传来,让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条结成环状的腰带。   上吊……真的是好难受啊!赵秀茹拼命挣扎着,撑着要等到黄鹂闯进来。   按照之前两人商定好的,听到房间里凳子倒地的响声后,黄鹂就会闯进来大喊,然后把她放下来,再叫嚷着“姨娘自尽了”,把事情闹大,那时她自可以放心地装着晕过去就行。   可是,凳子不是已经被她踢倒了吗,黄鹂怎么还不进来?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吧……赵秀茹挣扎得更加剧烈起来,想大声喊人,喉头却被腰带卡得根本出不了声,那个先前轻轻一扯就能的绳结,无论她怎么拉扯,却是越来越紧,越来越牢实!   很快,赵秀茹整个人就停止了挣扎,垂着头挂在那条腰带上晃晃悠悠的,眼睛却鼓得的,几乎从眼眶中暴凸了出来……   妻子出了事,徐玉正使人去衙门里告了假,此时正有些心烦意乱地在书房里躺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立即站了起来;难道是欧家来人了?   刚走出房门,就看到一个小丫环脸色仓皇地飞奔过来,悲恐地喊了一声:“少爷!小赵姨娘投缳了!”   秀茹?!   徐玉正吃了一惊,昨天晚上秀茹不都还好好的吗,还安慰了母亲几句这才回去的,怎么就投缳了呢?!徐玉正连忙往赵秀茹住的小偏院跑去,却正好撞上刚刚赶到了小偏院的杨嬷嬷。   徐玉正立时想起了今天一早听到欧惠敏交待杨嬷嬷的话,心里不由一个咯噔,大步就往房间里闯去,一眼就瞧见了赵秀茹正吊在房梁上,头发纷乱地披散下来。   赵秀茹的丫环黄鹂正在哀哀哭喊着“姨娘”,一边费力地抱着赵秀茹的腿,试图把她从绳套里解下来,却是半天都没能抱动赵秀茹。   徐玉正连忙上前喊了一声“让开”,自己一把抱住了赵秀茹的,刚将她的头从绳套里松了下来,就因为重心不稳,一下子带着赵秀茹一起摔在了地上。   “秀茹,你怎么样——”   徐玉正顾不得自己摔疼的身子,急忙去唤赵秀茹,只是那个“了”还没出口,就恐惧地“啊”了一声,一把将手中扶着的人推开,骇然跌坐在地上。   赵秀茹软软侧倒在地上,平常一双颇善传情的媚眼此刻如死鱼眼珠子一样兀自睁得的,几乎暴凸出眼眶,一截舌头已经吐在了嘴唇外面,乱发衬着她青灰色的面色,面容可怖之极——却是早就没了气息!   房间里的几个丫环都惊骇地尖叫了起来,闻声刚赶进房间里的杨嬷嬷,虽然也一阵害怕,但是想到自家小姐如今这么惨,都是源于赵秀茹这个妖精害的,心里忍不住又有几分痛快,低低念了声佛,却是大松了一口气:“这祸害可算是死了……”   刚刚缓过神的徐玉正恰恰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里,抬头震惊地看了杨嬷嬷一眼,用力咬紧了腮帮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徐太太身边的满嬷嬷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少爷,欧家来人了——”   欧惠敏小产以后,一大早就让人回娘家搬人去了。好好一个姑奶奶,前些时日带话回来的时候还说吃好睡好的,这都四个多月身孕了,怎么会突然就小产了呢?   偏偏过来报信的人是外院的小厮,并不太清楚内院的情况,只听说是小姐受了委屈,所以欧惠敏的父母一听就提起了心,欧正淳当即就让自己的大儿子欧鹏带着大儿媳向氏兄嫂过来先行诘问。   这会儿欧惠敏的兄长欧鹏正在正厅里坐着,脸色有些不好,欧鹏的妻子向氏则入了内宅先去探望小姑子。   见徐玉正匆匆赶来,形容有些狼狈憔悴,欧鹏还以为妹夫是因为守着妹妹疲惫才弄成了这样,心里的怒气不由稍缓了缓,不过口气还是有些不大好:“瑞松,惠敏之前怀相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就小产了?”   要是之前,大舅哥过来诘问,徐玉正肯定会心虚,但是这会儿却是有些理直气壮,冷哼了一声才开了口:“舅兄过来问我,还不如去问问你妹妹,要不是她心思恶毒——哼!”   徐玉正没有直说原因,却冷哼了两次。欧鹏心下不由狐疑:难不成竟是自家妹妹出了什么差错?   徐家内宅正院。   一脸惨白的欧惠敏盯着急步过来的长嫂向氏,瞬间泪水涟涟:“大嫂嫂……”   见欧惠敏哭得不能自已,向氏一边陪着落泪,一边温言安抚她,等小姑子情绪稳定了,才仔细替她揩了泪水,转头严厉地看了含玉一眼:“杨嬷嬷和漱玉呢?欧家让你们跟着过来好好服侍姑奶奶,你们就是这么惫懒的?!”   向氏在欧家当家,杨嬷嬷、漱玉和含玉几个家人的身契还在她手上呢,要是因这几人服侍不尽心导致欧惠敏小产,她不介意把这几家全部给卖到那些盐场矿区去!   含玉连忙跪了下来:“大太太,漱玉昨天被姑爷一脚踢伤了胸腑,这会儿还在隔壁房间里躺着——”   漱玉竟然被徐玉正踢伤了?徐玉正可是那般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向氏大吃一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昨天的事含玉是从头到尾都看到了,当即口齿伶俐地把事情经过全部说了出来。   向氏气得一捶床沿站了起来:“好个徐玉正,他竟敢宠妾灭妻?!”   杨嬷嬷正好赶回来,一眼瞧见向氏,什么都来不及说,就痛哭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太太您可来了,徐家行事太无规矩,为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姑爷他竟然奶奶,害得她生生掉落了四个多月大的胎儿,那可是个小哥儿啊!大太太您可一定要给奶奶做主啊!”   含玉实事求是说的是推跌,到了杨嬷嬷嘴里就成了。   推跌也好,也罢,向氏只要知道这事完全错在徐家这就够了,沉着脸向带来的奴仆喝了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跟我走!” 第402章 我要和离!   见向氏要去给欧惠敏撑腰,杨嬷嬷连忙爬起身,挺胸叠肚在前面带路。   正厅里,欧鹏正和徐玉正僵着,见妻子已经探了妹妹回来,连忙探询地看了过去。   没想到向氏一过来,竟是二话不说,指着徐玉正就喊了一声:“给我打!”身后那几个媳妇婆子立即一涌而上,将徐玉正从座位上扯下来,捏起拳头就捶了过去。   这次过来向氏本来就有准备,带的全是些孔武有力的媳妇子和婆子,知道不能照着徐玉正的脸面上打,那一拳拳捶到身上的可不是什么小粉拳。   徐玉正又惊又怒,却和这些媳妇子和婆子撕撸不开,身上挨了几下扎实的,不由呼痛连连。   屏风后立时扑出一个人来,一边哭骂着一边扑到了徐玉正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你们这些强盗,快放开我儿子!你们这些天杀的——”   却是一直躲在屏风后听情况的徐李氏。   徐玉正能够打,徐李氏却是亲家婆婆,并不好动手的,向氏带来的那些媳妇子和婆子不由停了手,拿眼睛睃着向氏。   向氏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家的下人让开,自己拿着手帕掩着脸大声号哭起来:“我那可怜的小姑呀,辛辛苦苦给徐家生儿育女,却被丈夫宠妾灭妻,为着一个上不着台面的东西,生生将她打得小产——”   “什么?!敏儿是被徐玉正打得小产的?!”欧鹏熟悉妻子,不是确有其事,向氏不会这么大哭出来,不由怒目瞪向徐玉正,气得手指都抖了起来,“好好好!好个徐玉正,你这是欺负敏儿娘家无人吗!”   徐玉正努力拉抻着自己刚才被拉扯皱了的衣服,也是一肚子气:“要不是你妹妹不孝翁姑,心性毒妒——”   向氏将帕子一捏,张嘴就打断了徐玉正的话:“真是笑话!你看看这满燕京城里,除非是正妻实在生不出来,哪家嫡长子未生,就允许妾室怀孕的?生个庶长子出来乱家吗?   早知道你徐家是这种半点都没有规矩的人家,我们哪里会把小姑嫁过来?!我家小姑幼承庭训,贤良淑德,你徐玉正要纳妾,她便给你纳,更别说你们现在住的这宅子还是我家小姑的嫁妆,你们还要如何?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竟然也敢私下停了避子汤,不仅怂恿着徐太太和你允了这事,还挑唆着徐太太蛮横喝骂我家小姑,徐玉正你更是挥拳相向,打得小姑生生掉落了一个男胎——   徐玉正!你自己摸着良心问一问,你可曾把我家小姑当过正妻放在心里?!”   向氏嘴皮子颇利,一番话说得徐太太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当初要不是徐太太想着让赵秀茹也生一个,哪里会有后面这么些事呢?   得知欧惠敏被儿子推得跌倒后,掉落的是个男胎,徐太太心里何曾不懊悔?   只是那没缘分的孩子掉都掉了,她自个儿的儿子却总是要护着的;虽然口角上争不到上风,徐太太却是说什么也不能再让那些婆子上前殴打儿子了,下意识地将儿子往身后又拉了拉。   徐玉正却扶住了母亲站定,错上一步站到徐太太前面来,看着向氏冷笑连连:“本来这事我也不想说的,既然大嫂这么振振有辞,那我请问大嫂一句,欧惠敏那良妾一尸两命又怎么算?!”   “什么一尸两命?”向氏没听过还有这一遭,一脸疑惑地瞪着徐玉正。   杨嬷嬷连忙低声解释:“就是那个赵秀茹!今天一大早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奶奶小产掉落了男胎后,自己害怕上吊死了——”   “是她自己上吊,还是你们弄死的,杨嬷嬷你自己心里清楚!”徐玉正愤然抢了话头过来,“欧惠敏早上口口声声要弄掉赵秀茹的肚子,要秀茹不得好死,你当我没听到你们在密谋这事么?!   赵秀茹可是我纳进来的良妾,不是你们能随便喊打喊杀的贱婢,身上还怀有我徐家的子嗣,你们竟是说要人死就要人死——这事我们要不要拿到衙门那里去辩一辩?!”   自家有卖身契的贱妾,内宅里悄无声息地弄死也就弄死了,大不了给她家里补偿几十两银子,可是赵秀茹身份不同,她是徐玉正的远房表妹,是没有卖身进徐家的,是徐玉正纳进来良妾……   这杀害良妾,等同于杀了良民——真要拿到衙门里去说,那是可以判刑的!欧鹏的心顿时一下子提了起来。   杨嬷嬷却狠狠啐了一声:“姑爷你自己做了造孽的事怕担责任,却拿着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污蔑我家小姐!赵秀茹是自己上吊死的,跟我家小姐根本没有关系!   我家小姐痛失了那个小哥儿,当时哭得都晕了过去,醒过来时谁会不恨?不过说了几句气话而已,姑爷你还真当捏了我家小姐的痛脚不成?!”   “秀茹死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在她那小偏院?!指不定就是你这婆子亲自动的手!”见杨嬷嬷那副模样,徐玉正气得太阳穴青筋直跳。   杨嬷嬷那会儿凑巧进了小偏院,却是打算好好教训教训赵秀茹的,听到徐玉正这么诬赖,差点气炸了肺:“老奴是打算过去教训那个贱人,可是人又不是我杀的!姑爷你根本就是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徐玉正冷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聋子,我徐玉正可以对天发誓,欧惠敏一大早就是跟你说过要赵秀茹不得好死——”   “是!我是说过这话——”   一道喑哑虚弱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欧鹏和向氏吃了一惊,齐齐转身,见欧惠敏头上戴着一个抹额,虽然让两个丫头扶着,身子却几乎全挂在了一边含玉的身上,正满眼忿恨地看向徐玉正。   欧鹏和向氏连忙上前:“敏儿你怎么来了?你才刚刚小产,不卧床休息怎么行?快快,快回去!”   杨嬷嬷更是心疼得不得了,飞奔上前用力托住了欧惠敏,狠狠瞪了含玉和另外那个丫头一眼;这两个小蹄子也不知道好好劝着小姐,要是在小月子里落下什么病来,她非揭了她们的皮不可!   欧惠敏却轻轻握了握杨嬷嬷的手,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哥哥,嫂嫂,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看这人怎么露出他这副恶心的嘴脸,怎么往我身上泼污水!”   欧鹏无法,只得先让人在圈椅上铺了软垫,扶着欧惠敏坐了,又在她腰后垫了一个大迎枕,这才低声叮嘱妹妹:“你只管好好养息身子,有什么事,哥和你嫂子都会给你做主!”   一句话说得欧惠敏眼泪水哗哗地掉了下来:“哥,我不要在这里过了,我要和离!我要跟徐玉正和离!” 第403章 报官?   欧惠敏这话一说,不仅欧鹏和向氏怔住了,就是徐太太和徐玉正也呆了一呆。   欧惠敏却呜呜哭了起来:“我自嫁进徐家,一心就扑在这家里,徐玉正俸禄菲薄,为了给婆婆保养身子,我自贴嫁妆每天给婆婆燕窝银耳地炖着……   家里衣食住行,我样样打理得清清楚楚,半丝儿也不用徐玉正操心,我为了这个家劳累,他接二连三地纳妾也就不说了,可恨我孕有徐家的子嗣,他为着那个贱人,竟然、竟然……   这一次是掉落了个哥儿,那可是我身上活生生的一块肉啊!下一次呢,下一次他看我不顺眼,是不是就的命?!哥哥,我再也不想在徐家过了,我要和离!我要跟这没人性的东西和离!”   徐太太直直瞪着欧惠敏,惊地张大了嘴。   在她眼里,男人是女人的天,夫妻之间别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了,就是男人打了妻子几下,也没有这般矫情的,何况她儿子还是大燕几十年来才出的一个年轻英俊的探花郎,当初多少闺阁少女眼巴巴地心热,欧惠敏要不是家世好,她也不会点头让儿子娶了这女人——   没想到欧惠敏竟然还提出了要和离?难不成真当她徐家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也不想的,徐太太就沉下了脸喝斥了一声:“不行!”   “不行!”徐玉正几乎是跟他母亲同时出声,只是心思却大不相同。   对上欧惠敏看向自己那嫌恶的眼神,徐玉正立刻就想到了这女人昨天把自己跟易长安比较的事,心里充满了不甘和屈辱。   欧鹏见徐家母子两个都异口同声地不同意,踌躇了片刻低声又问了妹妹一次:“敏儿,和离可是大事,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考虑?”   他这次和妻子过来是作为娘家人给欧惠敏撑腰的,但是并没有想到过让妹妹和妹夫和离,虽然徐玉正这次做得是过分,但是只要他们教训足了,让徐玉正怕了,这日子也不是不能继续过下去。   普通老百姓家都是劝和不劝离的,更别说他们还是官宦之家了,有一个大归回家的姑奶奶,家里的名声总是要受些影响的。   所以欧惠敏再是家中父母的心头肉,欧鹏再疼这个年纪最小的嫡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声,也是希望欧惠敏不要在这气头上轻易做出决定。   欧惠敏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哥,我不用再想了,我不是在负气,而是已经考虑好了,我要跟徐玉正和离!和离后我也不会多牵连你们,我会立个女户住到外面去。不和离,我宁肯一根绳子吊死自己!”   若说自己小产的时候,她对徐玉正还是有些怨恨的话,刚才听到徐玉正口口声声说自己杀了赵秀茹的时候,她就已经彻底心冷了。   这就是与她同床共枕一年多的男人!害得她失去了孩子,还要污蔑她是杀人凶手,只是为了在她的兄嫂面前推脱责任!   如果她还要跟这个男人一辈子这么过下去,她怕自己会被徐玉正恶心死!   见妹妹神情坚决,连“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的话都说了出来,欧鹏的神色不由有几分动摇起来。   倒是向氏身为女人,颇有几分同感,连忙上前劝着:“敏儿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怕牵连我们不牵连我们的,你是欧家的女儿,哪里能让你住到外头去?”   徐玉正这样的男人,为着个小妾把嫡妻打得流了产,没了孩子的牵绊,早早和离了也好;都说有其一必有其二,不和离,这样的男人还等着长年累月地恶心自己么?   听出了嫂嫂的言外之意,欧惠敏心头一阵感动,紧紧握住了向氏的手,哽咽唤了一声:“嫂嫂……”   向氏抚了抚她的肩膀:“敏儿放心,你的事,你哥哥和我一定会给你做主!”   徐太太本来是想压着欧惠敏不准和离的,见了这情形,心里不由打起鼓来;这个儿媳妇她虽然不太满意,不过因为家世好,带来的嫁妆也不少,若是和离走了,嫁妆是必要带走的,只靠儿子的俸禄,只怕日子很快就要拮据了……   徐太太心思飞转正打算想个什么主意让欧惠敏息了这心思,徐玉正却硬梆梆地开了口:“欧氏,你心思狠毒,手上沾了两条人命,根本不配为我徐家妇,你也不用说什么和离了,我要休妻!”   休妻两个字一说出来,欧鹏的眼神陡然利了起来。   婚姻婚姻,不光是男女两人的事,乃是结两家姻亲之好,徐玉正要休妻,就是跟他们欧家反目成仇了!   要是没有赵秀茹上吊的那一回事,欧鹏少不得要动用家里的关系,硬压着徐玉正同意和离,可是徐玉正那么笃定地说着欧惠敏手里有两条人命,就算他硬压了下来,徐玉正心中不服下肯定会把这事抖出去,那时候欧惠敏的名声就会彻底坏了!   而且,若是外人知道欧家有这么一个心思狠毒的姑奶奶,只怕今后欧家女的婚姻都会艰难起来……   徐太太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儿子说的对,欧惠敏凭什么和离?这个心狠的毒妇,品行如此败坏,要离了她徐家,也是她的正儿休妻!   而休妻的话,因为错在妻子,女方的嫁妆是不可能让女方搬回去的……   欧鹏先前想到的,欧惠敏也想的到,她要离了徐玉正这个男人,但是却不能把娘家拖进去,既然徐玉正口口声声说是她杀了赵秀茹——   欧惠敏一字一句地开了口:“哥哥,我没有杀赵秀茹那贱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徐玉正非说我杀了人,那我们就请官府来查吧!相信官府自然会还我的清白!”   这是……要报官?!   正厅的几人齐齐都惊住了。内宅这些事要抖出去,丢的不仅是徐家的丑,就是欧家也会受到影响。   徐玉正如今已经因为差事出错被罚了俸,如果这时候再曝出修家不齐的新闻,只怕在上司那里更会被看低一层了,当即就沉着脸拒绝了:“报官?你丢得起这脸,我可丢不起这脸!”   “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不信,说报官你又不同意——”欧惠敏冷笑起来,“徐玉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打定主意要把这污水泼到我身上吗?”   相比徐玉正而言,欧鹏自然更相信自己的妹妹一些。欧惠敏连报官这样的事都说了,如果人是她让人杀的,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底气?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人真的是欧惠敏让人去杀的,这不也不是她亲自动的手吗?不过徐玉正听到的几句话,这没凭没据的,谁就敢说真是欧惠敏吩咐的?   完全可以是杨嬷嬷因为从小奶大了小姐,看不过去主子受苦,这才一气之下自作主张,把那个赵秀茹给弄死了嘛!看刚才杨嬷嬷紧张惠敏的那副神态,相信到了那一步,只要他使人给杨嬷嬷透个气,再许下定会厚待她的亲人,杨嬷嬷是绝对会帮着欧惠敏把这事儿担起来的!   欧鹏仔细想了想其中的利害,当即打定了主意:“虽然不能明着报官,不过我们私下请个仵作过来查一查倒是可以,也免得徐大人你非指着我妹妹说是凶手。” 第404章 听墙角   私下请个仵作过来?   不得不说,这是欧鹏想出来一个比较折衷的好办法了。但是,到底请谁呢?既要经验足,又要欧家能拿钱或者官位压得住人不往外乱说话……   欧鹏对仵作这一行并不熟,正在捉摸着找哪个靠得住的人情去请人,欧惠敏却突然开了口:“哥,我们去请刑部易大人过来!”   刑部易大人?欧鹏只一怔,就想到了妹妹说的是哪一位,满燕京城里还真只有一位易大人,却正是这位易大人如有鬼神相助一般,破案精准又神速,听说就是验尸也是自己验的。   前些时日才借了国子监的教舍办了一个什么推官仵作的办案班,说是要提高推官和仵作的勘查办案技能。这一位都能给人授业讲课的主儿,要是能请了他过来,这事一准儿能查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位易大人他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跟他没有交情啊……   “易大人也是周阁老的弟子,关系亲近,且易大人不是那种会传闲话的人……”欧惠敏的一句话让欧鹏瞬间了悟。   周家跟欧家私交不错,当初欧惠敏看上徐玉正,加上徐玉正也是周阁老的弟子,关系相近,所以正是请周老夫人做的大媒。   如今欧惠敏要跟徐玉正和离,也是要请当初的媒人过来做个见证的。既然易长安也是周阁老的弟子,且关系亲近,那么请周府出面,请易长安私下过来一趟,最是合适不过了。   不说易长安本人会不会传闲话,就是冲着周阁老这一层面子,易长安也会闭嘴不言。   徐玉正的脸色却更加阴沉起来。他和易长安暗地里的梁子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欧惠敏竟然要请易长安过来,而且这事还要扯上自己的座师,是嫌他在座师面前留下的印象太好吗……   欧鹏这时候哪里还会顾忌徐玉正的感受,当即就拍板定了这事:“敏儿你先回去躺着,我这就去周阁老府上一趟!请他帮忙传句话,把易大人请过来!”   今天正是休沐,也是常大兴跟雷三娘成亲的好日子。易长安做为媒人,此时正腰腿酸软地坐在常宅正厅里观礼。   倒不是她这个媒人要忙活什么,而是昨天晚上陈岳得知燕恒送了她一叠银票后,虽然说了句“既然他送了你就收着有备无患”,但是心里到底有些吃醋,狠狠要了她几回才肯罢休……弄得易长安今天差点起不了床。   见陈岳精神十足地坐在主位上给常大兴和雷三娘两人主婚,一脸的神清气爽,时不时还脉脉往自己这边一瞥,易长安不由怨念地嗔了他几眼。   陈岳含笑不语,凤眸微转看向听着司仪的唱礼正面对自己下拜的那一对红衣新人,目光中微露出几分憧憬来;什么时候,他和他的长安才能跟眼前这一对儿一样,一身红衣对拜,然后光明正大地入了洞房呢?   司仪那一句“夫妻对拜”刚刚唱完,在一旁观礼的魏亭就扯着嗓子接着嚷了起来:“送入洞房”   常大兴和雷三娘两个今天本来就被婚礼这一套流程摆布得快迷糊了,头还没有拜下去,乍然听到这么一声,一时不由愣住了——这是该拜呢还是该走了?   瞧着两位新人尴尬对视的模样,大家顿时轰然大笑起来。   田胜一边拍着魏亭的肩膀,一边大声笑喊道:“大兴你莫心急入洞房,这会儿天色还早着呢!好歹也要等到天黑了,兄弟们才有地方藏起来听墙角啊!”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不由笑得更厉害了。   常大兴脸上红得发黑,却是讷讷傻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雷三娘到底是山寨里出生长大的,可没想过那么多规矩,被笑得脑袋一蒙,一撩头上珠冠垂下来的珍珠面幛,冲着田胜抬了抬下巴:   “田你这会儿只管嘴巴硬吧,我看等到大人成亲的时候你也这么硬气就好!”   见过不少新人成亲的,可没见过成亲当日新娘子就敢直接一撩面幛怼上闹新房的人的,田胜一下子蒙了圈儿,嘴巴张了张却是没声儿了;想想要是陈大人成亲他还真不敢带人去听什么墙角,不然非得被大人一脚踹飞不可。   瞧着田胜吃憋,大家伙儿顿时笑得更加起劲了,魏亭更是惟恐天下不乱地拍着椅子大叫起来:“胜哥,你可不能被三娘一个女人给怼住啊!是男人你就把这事应下来!”   这群兔崽子们,竟然还想听他的墙角!陈岳不由哑然失笑,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到了易长安身上,想起昨夜她自己身上的那般风情,那一声声如泣的低低,心里一时又酥又软。   眼瞧着一众弟兄又哄又闹地拥着常大兴和雷三娘两人往后院正房去了,陈岳站起身刚往易长安那边走了两步,江浪就急匆匆地走进了门,冲易长安做了个手势。   易长安有些讶异地站了起来,带着江浪走到了角落处:“出什么事了?”   “大人,是周阁老府里派人找你,说是若你手上没有极紧要的事,就请你赶紧过去一趟,有件私事想麻烦你。”   易长安怔了怔,回头看向已经走近她身边的陈岳:“陈岳——”   陈岳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这边仪式也完成了;既是周大人的私事,又急着请你过去,你还是赶紧过去一趟吧,回头等大兴出来敬酒的时候,我会给他解释的。”   易长安点点头,抬脚要走,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陈岳一眼,压低了声音叮嘱了一句:“酒喝多了伤身,一会儿你记着悠着点!”   陈岳不由一笑:“你当我是你那两杯倒的酒量?”飞快地凑到易长安脸颊边耳语,“不信晚上我们洞个房试试,你就知道你男人有多厉害了,到时你可千万别再求饶!”   易长安红着脸啐了陈岳一声,掉头就走;她就不该跟陈岳这说话!   刚才常大兴和雷三娘拜堂成亲的时候,这的目光就时不时地转到自己身上来,想也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正经的事!   不过是关心他一句,竟然也给这绕到了床事上来……易长安的目光随意滑过屋檐下挂着的烫了金色双喜的大红灯笼,想到昨天晚上陈岳那双隐含醋意又流光溢彩的眼,脸上只觉得更烫了。   今天常大兴和雷三娘这一对新人成了夫妻,后天墨竹和锦儿也要成亲,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光明正大的出双入对了,她要什么时候才能穿上大红的嫁衣,堂堂皇皇嫁给陈岳呢?   过几天她和陈岳就要出发去西南夏依府了,只希望差事一切顺利,他们可以早日回来…… 第405章 自缢?   易长安到周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周阁老还未下衙,却是周夫人脸色有些不太好地陪着一名年过三旬男子坐在花厅里等着易长安,见易长安过来,那男子连忙起身行了礼:“易大人。”   周夫人叹了一声跟易长安介绍了:“这位是太常寺卿欧大人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鹏字,如今在礼部任职。”   易长安赶紧回了一礼:“欧大人。”这才在客座上坐下了;周府来人请她过来,一来却是见了这位欧大人的面,难不成是这位欧大人有事?   果然周夫人已经一脸叹惜地开了口:“长安,欧家与我家世交,当初惠敏那孩子跟瑞松的亲事,还是我在其中亲自保的媒。你也不是外人,这会儿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实在是有件为难事,想请你跟着欧大爷跑一趟。”说完看了欧鹏一眼。   欧鹏连忙把昨天至今天一早徐家发生的事说了:“……为兄早就听说过易大人的名声,打听到易大人也是阁老座下的弟子,这才想借着这片人情请易大人过去一行勘查这事,也是还舍妹一个清白。”   想到昨天晚上过来赴宴的时候,欧惠敏还跟挺着孕肚何云娘谈笑晏晏地走出来,回去后竟然发生了这么些事!   欧惠敏应该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吧,徐玉正瞧着也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怎么竟然会对一个孕妇动了手,这孕妇还是自己的妻子!   不过想到上次在徐家闹得不愉快的事,易长安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徐玉正似乎还真有那么些怜香惜玉的风流意味,难不成竟是被妾室迷住了眼,一时晕了头,竟然要断了欧家这门亲?   欧鹏瞧着天色不早,心下有些发急,喝了一口茶赶紧又开了口:“易大人可要唤个知根底的仵作过来?我这儿还带了马车——”   “此事不必张扬,我这里过去就行了,欧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易长安起身向周夫人行礼告辞,跟欧鹏一起往徐家而来。   见易长安懂这里面的轻重,愿意亲自过去验尸,欧鹏倒是心中一喜,一路上跟易长安很是客气起来,还没到徐家,两人已经到了称兄呼弟的程度了。   一进徐家门,徐玉正前来照了面,却是冷着个脸:“易大人今日倒得空过来。”   “欧兄亲自来请,说是家妹欲一证清白,长安敢不从命?”易长安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并不提跟他的同年情分,只从欧鹏这边的人情说起。   易长安这半年来在燕京声名鹊起,如今已经是正四品的刑部郎中了,可见是个人才;徐玉正占着同年的便利,不思跟易长安交好,两人之间竟似还有些过节,欧鹏心里对这位即将成为前妹夫的妹夫不由更嫌弃了几分。   这是什么眼光啊,家中嫡妻不知道尊重,听了没见识的老娘的话,去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在外这等人物不好好交往,竟然还隐隐杠上了;你一个七品杠得赢人家四品吗?更别说这位易大人在周阁老那里也是极得脸的!   易长安过来可不是看徐玉正脸色的,随口顶了一句后就转向欧鹏:“欧兄,不知道死者的尸身放在哪里?”   虽然是在徐家,欧鹏也懒得理会徐玉正,唤了杨嬷嬷前来带路;见易长安和欧鹏大步往小偏院去了,徐玉正心里堵了一口气,却是连忙跟了上去。   赵秀茹的尸体被从绳套上放下来以后,因着死状恐怖,当时欧惠敏娘家来人又让徐家忙乱了一阵,主子没发话,下人们都没空也没胆子去理会,所以就一直搁在那地上没动,就连倒在地上的那只圆鼓凳子也没人扶起来;倒是方便了易长安看现场。   易长安先是叫人架了梯子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还吊在房梁上的绳结以及那根房梁,又扶起那只圆鼓凳确认了高度,又在房间里慢慢转了一圈,这才看了徐玉正一眼:“徐大人,既是为证事实,少不得要查验尸体全身,只怕要得罪了。”   赵秀茹如今是徐玉正的妾室,要验尸自然要脱掉死者衣物仔细查验,易长安得先跟徐玉正说清楚。   到底是服侍过自己的人,徐玉正心里正有些不豫,只是欧鹏把易长安人都请来了,哪里会让她在这里折返?当即就抢先开了口:   “本来就不过是个姨娘,何况还是已经过世了,为了查出真相,验尸自然是应该的;于名声也并无什么妨碍,易大人多少案子都办过的,这些小事我们哪里有不相信易大人的?易大人直管勘验就是。”   徐玉正动了动了唇,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见徐玉正默许了,易长安立即戴上了肠衣手套,查了外观后又褪去了赵秀茹那件胸前滴了些涎水的衣物,仔细检查了她的尸身。   生前再是个娇媚的美人儿,这死了一天了也不怎么好看,何况还是吊死的。   按推算,赵秀茹应该是在上午卯时初死亡的。如今天气渐热,尸体皮肤已经变色起了大片尸体斑,喉下一道缢痕交至左右耳后,已经呈现深紫色,舌头伸出来大半截,腹部出现了腐败性膨胀,臀后有粪便溢出,耳边有抓伤,应该就是自己抓的,因为赵秀茹的手指甲都翻了几个,指尖带有血痕,还握紧成拳。   结合房梁上积尘凌乱,那条被用来自缢的腰带经纬皆绷得紧直,易长安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从验尸来看,赵氏确实是自缢身亡。”   欧鹏长松了一口气,徐玉正刚要开口,易长安却脱了肠衣手套扔在一边,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还要问问这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再下结论。”   不等徐玉正开口,杨嬷嬷就连忙把这小偏院里的丫头都叫了过来。   徐家人口不多,赵秀茹虽然是姨娘,院子里除了个看门的婆子,就是一个大丫环两个小丫头。   易长安把几人分开,各自问了一遍自昨天晚上以来的情况,很快就把重点集中到了大丫环黄鹂身上;身为赵秀茹的大丫环,主子有些什么心事,按说应该是知道的最清楚的。   黄鹂虽然有些害怕,倒也端正跪着把一早的情况说了:“……姨娘听说奶奶小产掉落了一个哥儿,当时就吓坏了,嘴里直说着奶奶肯定饶不了她……”   按黄鹂说的,赵秀茹当时害怕得直哭,手抖的将茶杯都砸坏了一盏,然后就说要静一静,把她撵了出来;这一些倒是跟那两个小丫头说的口供对得上。   难道赵秀茹真的是害怕被欧家追查责任过来,所以自缢了?想了想赵秀茹自昨晚以来的言行举动,易长安总觉得还是有些违和。 第406章 绞股金镯子   赵秀茹这性子,按心理分析来说,并不像是会轻易寻短见的人啊?何况欧惠敏小产是徐玉正自己动的手,赵秀茹不过在其中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她的身份还是良妾,再不济也不用担心欧家会把她随便打杀了吧……   不过现场有一处疑点:赵秀茹在房间里上吊的时候,房门并没有从里面拴上!真是安心要寻短见,怎么还留着门等人随时进来发现吗?   另外黄鹂的口供也有一处疑点。   既然赵秀茹那般害怕,怕到又是哭又是打碎了杯子的,当她把黄鹂赶出门说自己要静一静的时候,黄鹂就没想过赵秀茹会有寻短见的想法吗?   正常人应该都会想到要防着这事吧……目光扫过低着头跪在地上的黄鹂,易长安直觉这个口齿颇为伶俐的丫环应该不会是个想不周全的人。   易长安沉吟良久没有出声,底下跪着回话的黄鹂膝盖已经跪得痛了,不自觉地悄悄伸手按了按膝头。   易长安一眼瞥见她手上一处掐痕,立即开了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黄鹂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子想遮,又生生忍住了,只是低声回了话:“是早上姨娘害怕时一时失力掐出来的。”   易长安心里的疑惑就更盛了:赵秀茹要是都害怕得把黄鹂的手都掐出血了,黄鹂就没想过赵秀茹再是要静一静,也要随时在门边候着听着动静?   如果黄鹂就在门外守着,赵秀茹蹬倒那只圆鼓凳时发出的声响必然会引起她的注意,进而及早发现不对……   可是黄鹂偏偏在那时因为怕碎瓷划伤人,端着撮箕出去倒碎瓷了,走之前还特意交待了那两个小丫头,让她们不要打扰赵秀茹,小心吃排落——   明面上看起来这是下人恭恭敬敬听主子的话,实际上,却有几分像是摒开人的行为……   易长安微一垂目,就叫了那个守院子的婆子过来:“这丫头的房间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   婆子连忙带着易长安去了黄鹂的房间。   黄鹂身形不由动了动,微微转头看了易长安的背影一眼,听到头上江浪重重一声咳嗽,又急忙垂下了头重新跪正了。   赵秀茹这小偏院地方虽然不大,但是因为服侍的人不多,房间还是有够的,黄鹂身为大丫环,单独住了一间房。   婆子一带到地方,江涛就在易长安的示意下开始翻查起来。黄鹂的东西收的很整齐,除了家常衣物,几样规规矩矩的首饰,其他的倒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江涛在仔细翻捡着,易长安也没闲着,见江涛已经翻查过了,自己也踱到黄鹂的床边细细看了起来。   很多人有着把重要的东西床头褥下的习惯,江涛到底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翻查女孩子床铺的时候还是有些别扭,易长安却没有这个忌讳,弯下腰一点点查着,摸到床头的枕头时,手指上却沾了几点糠屑。   都说绣花枕头一包糠,时下主子们的枕头里会用些、蚕砂、决明子之类的药材,但是下人们的枕头里用的还是米糠,不过……   易长安看了看明显已经用旧的绣花枕套,伸手将那只枕头拿了起来。   一般这种的物件,如果漏糠的话早该缝紧漏处了,不然每天睡觉的时候头脸总是沾着糠岂不是很不舒服?   只一入手,易长安就明显感觉到了枕头的重量不对,轻轻拈了拈,又摸了摸,将枕套取出了中间的枕芯;枕芯里面似乎有,只是不知道是米糠板结了还是塞了别的东西。   包着枕芯那层棉布果然有一处漏了个小口子,口子处还有些糠粉沾着,不过仔细对比下就发现了端倪:这个漏口处的缝线明显是新的,针脚也并不是很细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漏了一点点糠屑出来。   易长安心下一动,“嘶啦”一声将枕头芯那处的缝线拉开,包在里面的细糠扬扬泄了出来,紧跟着“噗”的一下,一个裹紧的小布包掉在了地上。   这一番动静立即吸引了跟来这个房间里的几人的注意。   易长安弯腰捡起那只裹紧的小布包,拍了拍上面的糠粉,将缠了几圈的软布打开:一对沉甸甸的绞股金镯子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带路过来的那婆子忍不住“哟”了一声:“这个不是秀姨娘戴在手上的镯子吗?,今天早上秀姨娘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我还看到她戴在手腕上呢,想不到黄鹂这丫头居然趁机起了这贼心!”   这对大金镯子原来是徐太太喜欢赵秀茹服侍自己贴心,所以特意赏下来的。虽然式样不怎么新巧,但是胜在够重够闪亮,加上赵秀茹为了讨徐太太欢心,所以常戴在手上。   今天一早赵秀茹让黄鹂出去打听情况以后,自己一直心神不定,所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看院子的婆子上前搭了几句讪,见赵秀茹面色不好,这才讪讪退开了;不过她一向眼尖,却是瞧见了赵秀茹的手腕戴着这对镯子。   易长安不由皱了皱眉头。   按刚才那几个丫头的口供,黄鹂和两个小丫头是因为觉得这么久了房间里没有动静不太对,这才一起闯进去的——   门虽然没有拴,但是她们闯进去后就发现赵秀茹已经吊在屋梁上了,几个丫头吓坏了,半天都弄不下来人,还是后来徐玉正赶到了,才仗着身高把赵秀茹从绳套上给解了下来。   赵秀茹死状惨厉,徐玉正将人解下来发现没救后,正巧听到欧家人来了,就过去跟欧鹏见面了,院子里这几个丫环都害怕得要死,加上主子也没有吩咐,是以全缩在看门婆子的房间里——因为她的房间离赵秀茹的房间最远!   黄鹂也是跟这几人一直在一起的。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黄鹂顺下了这两只绞股金镯子呢?   要知道,徐玉正解下赵秀茹的时候差不多是巳时末午时初,就是赵秀茹死亡的四个小时后,那时候尸体应该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尸僵。   赵秀茹的手是握成了拳的,黄鹂就是趁乱想顺下这两只绞股金镯子,也是抹不下来的,就算能硬抹下来,赵秀茹手掌处肯定会有刮痕,但是刚才她检查过赵秀茹的尸身,并没有发现有这样的痕迹!   而且与这两只绞股金镯子相比,还插在赵秀茹发髻上的那支蓝宝金步摇明显价值更高些,也更容易得手些……   黄鹂虽然是赵秀茹身边的大丫环,原来却是跟徐太太身边的二等丫环,徐家在地方上也是望族,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易长安不信黄鹂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第407章 黄柏   不合常理的事不如反过来想一想。如果那金镯子并不是黄鹂趁乱顺下来的,而是得的赏呢?   在赵秀茹让黄鹂出去打探那段时间,那对绞股金镯子还戴在赵秀茹的手上,然后是黄鹂打听到欧惠敏掉落了个男胎的消息回来。   这样的消息对赵秀茹来说极其不利的,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让赵秀茹当时想都没有多想,就给黄鹂赏下这两只徐太太赏给她的金镯子呢?   如果赵秀茹当时就打定了主意要寻短见,挂念黄鹂这个服侍自己的丫环而赏下金饰,那么在话语间肯定会带出来自己的心思,黄鹂不可能听不出。   而且,如果这真是赵秀茹留下来给黄鹂当个念相的遗物,黄鹂大可以方方地放着,又有什么必要,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后把这对镯子悄悄藏起来呢?还藏得这么隐密!   想到在黄鹂的房间里并没有再翻出别的东西,易长安脑中微微一转,就让人把杨嬷嬷叫了过来:“黄鹂可是家生子?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在这里?”   杨嬷嬷是帮着欧惠敏管理内宅的,对这些丫环的情况自然是熟悉:“黄鹂是徐家的家生子,不过父亲已经过世,她娘一向身体不好,因着挂念女儿,一家人舍不得分开,所以当初是徐太太开恩,特意把黄鹂一家子都带了过来。   听说她娘做不得什么重活,如今就只在外院里打杂,她弟弟……”   杨嬷嬷顿了顿,仔细想了想才继续说了下去:“府里的主子不多,要用的人也不用多,上回听说她弟弟到了年纪,不过没有选进来当差。”   不当差就没有月钱,黄鹂母亲身体不好,家里这么个情况,弟弟却没能选进来当差……   易长安轻轻点头:“她家住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   徐家不是燕京城中的世家,没有什么买了后面整条胡同让下人聚居的豪气,这一处宅子还是欧惠敏的陪嫁,是以家中的下仆都居住在西北角的一处杂院里。   杨嬷嬷很快就把易长安带了过去。   院子里有几户人家正在生火造饭,一个面相老成的媳妇子见杨嬷嬷过来,连忙起身凑到跟前献殷勤:“杨嬷嬷,您老这会儿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使唤人?”   府里奶奶落了胎,又有个姨娘吊死了,怕是要办个小丧,少不得让她们这些下人过去帮忙,只要有事做,就会有些进账,是以这媳妇子很是积极。   杨嬷嬷却板着脸问了一声:“黄鹂家里是在哪里?”   原来是找黄鹂家里的?媳妇子连忙指了指最偏僻一处角落的一间旧房子:“就在那儿呢,不过周嫂子这些天都病着,怕是还起不来身——”   杨嬷嬷没理会那媳妇子的言外之意,转身躬着身子请易长安过去。那媳妇子瞧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才走到门外,就闻到屋里头好大一股药味儿,屋里病人正咳得撕心裂肺的,听着很是瘆人。   江涛连忙挡住了易长安的脚步,转头看向那媳妇子:“这人得的什么病?不会过人吧?”   媳妇子瞧着江浪虽然是主子跟前小厮的模样,那气质却很是威严,连忙上前赔了笑:“小哥放心,周嫂子她这是得了风寒,就是严重了些,不过人的。”   听着里面的动静,易长安微微挑了挑眉:“黄鹂不是还有个弟弟没有在府里当差吗?他不在屋里?”   媳妇子不由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造孽哟,黄柏那小子整天游手好闲的正事不做,前些时日还迷上了赌博,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打流混着,回来就是倒头睡觉,哪里会管他这个娘哟!”   黄鹂的弟弟黄柏好赌?   易长安眉眼微动,示意江涛拿了块小银角子出来赏了那媳妇子:“黄柏手气如何?”   这眼瞅着一天到黑了,没成想回上几句话还能得了赏银,媳妇子欢喜得不得了,听到易长安问话,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都说十赌九输,去赌博哪里有个好的?前几天还天天被人追着要债呢,把他娘都给气得病情加重了。黄柏缩在家里也是躺着,任他老娘自个儿熬药喝。   也就是大前天,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又偷摸来了银子,又跑出去赌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有这么一个赌徒一起住在这院子里,吓得她恨不得挖地三尺把家里的银钱藏好,就是去当差,也要交待家里的老人务必不要离了屋子;就是怕黄柏会赌红了眼进来偷东西。   这院子里又不是没人被偷过,只是没有拿到黄柏的现形,光凭着怀疑也没奈何那二流子罢了。   赌场里追债何其厉害,哪里是黄柏缩在家里就能躲得过的?更何况黄柏不过停上几天,又跑出去赌了……不还清原先的赌债怎么可能呢?   “可知道他常去哪家赌坊?”易长安立即追问了一句。   媳妇子想了想才答了出来:“有一回我听我当家的说在长胜街那家赌坊门口撞上过他,他还想跟我当家的借钱哩……”   易长安看了江涛一眼,江涛连忙又取了一块小银角子出来:“不知道嫂子当家的可在?可方便带我过去找一找人?”   不过是跟着跑一趟腿把黄柏找出来的事儿,就能再有一块银角子进账,哪儿来这好事呢?媳妇子一迭声地应了:“他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就去唤他过来!”   黄柏果然正在长胜街的长胜赌坊里赌钱。江涛过去的时候,这小子已经赌红了眼,刚把揣在怀里的最后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大喊着“我就不信邪了,再押大!”   江涛只跟赌场管事说了声“我家老爷让把家里那不争气的奴才带回去”,随意一出手,就点了黄柏的穴,提着他往外走了,根本不去管那骰子开出来是大是小。   瞧着他那身手,赌场管事也避在了一边不作声。像这样好功夫的人都是小厮,那主家还不知道是什么厉害人物,又不是来砸场子的,不过拿下一个小赌客而已,赌场犯不着跟这样的人物为敌。   黄柏先还赌性冲了头,气恼得要死,瞧着江涛是把他往徐府里带,顿时有些后怕起来。   等他被江涛解了穴道后往易长安用力跟前一掼,黄柏更是吓得直打哆嗦了。   易长安是什么来头他不知道,可是家主徐玉正和奶奶的嫡兄欧鹏都站在易长安身后半步的地方,可见易长安这人比那两位更有来历。   可是,他还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一位爷的啊?   易长安却并不容黄柏多想,面色冷硬地低头俯视着正趴跪在自己脚前的黄柏:“说吧,三天前你姐姐黄鹂给了你多少银子去还赌债?” 第408章 乱家之源   黄柏还想跪直身子,被江涛一脚轻轻点在尾巴骨上,顿时痛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连忙开了口:“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还了三十两,剩、剩下的给我娘买药了……”   黄柏目光闪烁,易长安一看就知道他说得不尽不实。   江涛过去找人的时候,她就详细问了那媳妇子,知道黄柏赌钱弄的这些窟窿,一直都是他娘和他姐姐黄鹂帮他填堵的。   只是黄家只有这一个男丁,黄柏小时周氏溺爱了些,就是犯错也舍不得打骂,及至大了,却养成了赌博的恶习,再也规劝不了。   本想送进府里当差,也能有府里的规矩约束着,没成想黄柏那好吃懒赌钱的名声早就传进了管家耳朵里,根本就没选他。   黄柏倒是落得自在,拿了他姐送回来的一根银簪子又出去赌了,结果欠了一屁股债被人押着回来,威胁着要砍了他的手。   还是他娘求爷爷告奶奶的,把自己藏的五两银子的救命钱摸了出来,那些人才答应宽限几日。几日过后,就是黄鹂拿了五十两银子过来,解了弟弟的难。   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徐府的大丫环一个月的月钱也就是八百钱,黄鹂不花不用也要攒上五、六年,何况她还是在赵秀茹当了姨娘后才提的一等丫环,她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银子?   易长安让江浪把黄鹂又提了过来,直接了当地问话:“大前天你给你弟弟还赌债的那五十两银子是哪里来的?”   黄鹂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易长安冷笑了一声:“既然说不出来路,那就是偷盗主家财物,且转给你弟弟使用了赃银,就是周氏的药钱,也是这赃银里出的!按律,该阖家贱卖发落!”   背主之奴贱卖发落,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别的主家是不会买下这样的奴仆的,只会卖到盐场矿区之类的苦难之地。   见江浪提脚就往周氏那屋里走,黄鹂脸色顿时惊惶起来,连忙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脚:“不关我娘的事!我说,我说!”   周氏还病在床上起不来身,要是被这么拖出去,只怕不等发卖就会死在牢里头了。黄鹂咬了咬牙:“那真的不是赃银,是、是——”   江浪将脚一抬一抽,就脱开了黄鹂的手,黄鹂连忙一口气说了出来:“是赵姨娘给我的银子,让我看着秀姨娘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跟她那边通气……”   除了赵秀茹,徐玉正还有个赵姨娘?易长安转头看了徐玉正一眼。   徐玉正也有些惊讶:“鸣玉给你的?”   杨嬷嬷连忙给易长安低声解释:“原来是跟着我家小姐来徐家的大丫环,奶奶有了身孕,就把鸣玉这丫头开了脸给姑爷做了姨娘;比赵秀茹要在前头些……”   欧家家世富贵,赵鸣玉先是欧惠敏的大丫环,月钱有不少,后来又成了徐玉正的姨娘,靠着百般手段讨好,也得了徐玉正不少赏赐。   这五十两银子,咬咬牙也是拿得出来的。   只是……光是让黄鹂通风报信,就要五十两银子吗?   易长安觉得黄鹂这话似乎隐瞒了什么,不过却并不再追问,而是让人把赵鸣玉唤到了另外一间房间里。   赵鸣玉被人唤过来时正心下惴惴,没想到一进门易长安一句话就把她劈得头晕目眩:“大胆赵鸣玉!黄鹂已经全部交待了,你还不从实招来!”   赵鸣玉不像黄鹂是从底层混起的,她自小就跟在了欧惠敏的院子里,后来又是跟副小姐似的长大的,被易长安当头这么一叱,双脚一下子就发了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奴婢……”   见她浑身抖得厉害,易长安更是步步紧逼,拿着桌上的一只黄杨木笔筒重重在桌上一拍:“黄鹂说都是你吩咐她做的——”   鸣玉一个激灵,立时抬起了头:“不是!奴婢只想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给赵秀茹一个教训,没想过让她死的,奴婢真的没有!是黄鹂,是黄鹂!是她诱使赵秀茹上吊的,然后拿着这事来跟奴婢邀功……”   赵鸣玉初当姨娘时给徐太太布菜,却被赵秀茹暗中踹了一脚,结果搛的那粒虎皮鹌鹑蛋直接掉在了徐太太身上,沾了徐太太一身油渍,也让她当众出了个大丑;因此赵鸣玉一直衔恨在心。   后来赵秀茹也成了徐玉正的姨娘,两人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赵鸣玉时常暗中笼络黄鹂,让她给自己传递消息……   赵鸣玉哭得一张脸妆都花了:“……是黄鹂打听到奶奶掉落了一个男胎,又让人去请了欧家人过来以后,就回去恐吓赵秀茹。   赵秀茹害怕欧家会对她不利,听了黄鹂给她出的主意,假作上吊,想借此搪过罪责。她本来只是想装个样子唬唬人的,是黄鹂故意支走了人,也不去解救赵秀茹,就让她活活吊死的!事后黄鹂又来跟奴婢邀功……”   事情一被突破,就跟溃堤一样,顷刻间一泻千里。   得知赵鸣玉说是自己的主使之后邀功,黄鹂也叫起屈招供了:“大人,不是奴婢啊!奴婢只是听了赵鸣玉的吩咐做的。赵鸣玉早跟赵秀茹有过节,就是上一次——   少爷有一位同年易大人年少有为,奶奶听说易大人家眷不在燕京,就跟少爷商量想把赵秀茹说给易大人为妾,就是赵鸣玉从中捣鬼,想让那位易大人以为赵秀茹为人轻浮,就是纳了赵秀茹之后也不会宠爱她。   没成想那天阴差阳错,不知道怎么弄得,结果反而让少爷纳了赵秀茹为妾,赵鸣玉心里恨得要死……加上赵秀茹仗着自己跟太太沾了远亲,时常捧着太太踩着赵鸣玉这边,赵鸣玉恨不得把赵秀茹撕了吃,这才三五不时地给奴婢送些金银,让奴婢帮她通风报信。   这一次奶奶出了那样的事,赵鸣玉认为是个好时机,当即就把奴婢悄悄叫过去面授机宜,让奴婢诳骗赵秀茹伪作上吊来脱责,然后再让她假戏真做……”   到底谁是主使,易长安已经不想再确认下去了,既然弄清楚了赵秀茹自缢的事跟欧惠敏无关,她这一趟过来的事也就了结了。   至于后续,自有欧鹏跟徐玉正去商讨了。只是临走时,易长安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看了徐玉正一眼:   “其实这世上夫妻同心,便是兴家之兆,男子多想三妻四妾,却不知乱家之源祸起于此。徐大人,我言尽于此,望你今后能省之慎之。告辞!”   徐玉正脸色青青白白,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来。   少年探花,娇妻美妾,本以为人生得意,没想到转瞬间鸡飞蛋打,妻子小产后心丧如死要和离,两个平常在自己面前千般乖巧万般恭顺的妾室,一个挑唆离间想压正妻一头,一个暗怀祸心如毒蛇蛰伏……   原来真的是乱家之源么?徐玉正怔怔看着易长安的背影,面色复杂,也不知道是恨是悔…… 第409章 正经点   倒是欧惠敏听了杨嬷嬷转述的事情经过,突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当初是她让浣青在赵鸣玉布菜的时候偷偷动的手脚,借以嫁祸赵秀茹,本想着把赵鸣玉当一着暗棋,以后好一起防着赵秀茹,同仇敌忾,没想到这兜兜转转的,竟差点让这场祸事竟冤到她的身上。   世事固然难料,可是如果她能得一心人,又哪里会生出这么些事呢……   欧惠敏的心理活动易长安可不管,她这会儿回了府洗沐完了,正一样一样清理着自己的物品。   行李这些倒是小事,她这两年写的一些办案心得和后记倒是要整理好,明天就拿给许观和章正霖,还要跟旷扬名和方未交待一下,这段时间让他们内勤外勤好好磨合磨合。   还有唐一念,上次周阁老说可以让他进周氏的族学……   窗户轻轻一声响,一具的身躯从后紧紧缠抱住了易长安,下颔搁在了她的肩头,呼吸间还带着淡淡的酒气:“长安,想我了没?”   易长安故作嫌弃地伸手去推陈岳的脸:“才几个时辰没见,你怎么这么肉麻啊;一身酒气的臭死了。”   “臭吗?臭吗?”陈岳扳过易长安的身子,偏要去寻她的唇,无赖又强硬地一番绞缠,直到易长安身子才放开,犹自含着她的耳珠轻轻吮磨着,“我都洗了才过来的。”   声音竟还带了丝委屈,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易长安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这会儿跟只黏人的小狗似的,是谁先前还不同意我一起去夏依府的?”   此一时彼一时,陈岳今天也被常大兴和雷三娘喂了好大一盆狗粮,想到这一趟远差有易长安一直相伴,满心满眼里都是欢喜。   听到易长安笑话他,掐着她的腰就往桌子上一放:“敢说我是狗?”凤眸中醉芒流转,却突然一低头往易长安怀里拱去,“那我就给你看!”   看来陈岳今天晚上还真是有些喝多了……易长安笑不可支,正左支右绌想推开陈岳那作乱的狗脑袋,门外突然远远传来江浪的一声干咳:“大人,莫师爷求见。”   这个时候莫离过来?被打断了甜蜜,陈岳凤眸微眯,突然在易长安唇上轻咬了一口,这才松开了手闪身进了内室。   易长安连忙重新穿好了衣物,才让江浪将莫离请了进来:“小莫是有什么事?”   莫离将手中的一只大肚木瓶子递了过来:“上次你给我那药材制成的乌金夺命丸,一起做出了十二丸,我留了两粒,这十粒是你的;要用的时候用水送服就行。”   易长安连忙欢喜地接了过来:“谢谢,辛苦你了小莫。”   莫离低低嗯了一声,看了易长安一眼:“安哥,我和麻蜻蜓说好了,等参加墨竹的婚宴以后,我们就走……这一段时间要不是安哥你救了我收留我,可能我早就没命去找我师兄了……   我还做了不少成药留在我那房间里,用药说明都写明了的,安哥你……以后要好好的,你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不要以身犯险,要……保重!”   这一走,天长地远只怕再难相见,莫离到底年轻,想到经历过一番厮杀逃命后在易家过的那一段安然的日子,喉头不由微哽。   易长安笑着拍了拍大男孩的肩膀:“路在脚下,等你找到了你师兄,以后有时间还可以再过来玩啊。”   莫离揉了揉脸,用力点了点头:“好!以后我跟师兄再过来一起找安哥!”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安哥,你千万要记得,以后要是生病了要找大夫,一定要找个信得过的……”   有的话不用点破,各自心中明了。易长安的脸上缓缓漾出了笑容:“小莫,放心,我省得!”   莫离也放松地笑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不打扰安哥了,我回去了。”   易长安送了莫离回来,将那只大肚药瓶递给了陈岳:“这药你拿着正好有备无患。”   乌金夺命丸的用途,之前陈岳也听到过,想着易长安这一趟横竖是跟自己在一起的,就老实不客气地收着了:“你不打算对莫离说?”   易长安点了点头:“小莫要和麻蜻蜓同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乔装了悄悄缀在后面,需要的时候照拂一二就好。”   墨竹和锦儿成亲后的第二天,莫离就和麻蜻蜓辞别易长安出发了,怀里揣着易长安送的五百两程仪,两人驾了一辆马车,行走自是从容多了。   两人并没有注意到,随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队像是商户人家护送着家眷出行的车马。   马车里,一身女装的易长安饶是心理素质再好,也禁不住陈岳自坐进马车后那么不错眼地盯着,脸上忍不住一阵发红,嗔了一句:“你打算一直不眨眼了吗?”   陈岳眨了眨眼,抓过易长安的手跟自己十指交握紧扣在一起:“你穿女装很好看!”他现在就开始后悔给易长安的衣服首饰都带少了。   出行在外,为了方便,易长安穿的是一身简单的裙衫,嫩绿上衫月白裙子,裙衫上只简单绣了几丛兰花,头上挽了一个堕马髻,只插了一支翡翠簪,鬓边别了一枚细碎绿宝石花胜;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   眉毛不用再刻意描粗,脸部轮廓也不用修饰,露出了原本的秀气,唇上淡淡点了一抹胭脂,娇艳欲滴,偏偏又鞣合着几分英气,让陈岳一下子就看迷了眼。   易长安忍不住抿嘴一笑:“老爷可是阅尽花丛的老手,对着我这样的清粥小菜露出这么副色迷迷的神态,岂不是露了马脚?”   易长安是往娇弱柔嫩上打扮,陈岳却是乔装成了一名中年老成、面目粗黑的商人;易长安的身份是小官宦之家的庶女,嫁给陈岳当了继弦,这一趟是跟着丈夫回原籍祭拜祖宗入族谱的。   按说,像这样的商人,为了光耀门楣,娶一个小官宦的庶女,明面上尊重是要尊重的,又不是绝色,真要爱到骨子里是不可能的;要是一下车,陈岳这眼神一准儿就会让有心人起疑。   见易长安笑得促狭,“阅尽花丛”四个字音也咬得较重,陈岳伸手就把她抱坐到了自己腿上:“青天大人,我冤枉啊,我可是一心只浇灌一株花儿的……要是青天大人不信,我现在就浇给你看?”   古代这马车可不够隔音,江浪还在前面赶车呢,他又是个练家子,较常人更加耳聪目明,易长安哪里敢跟陈岳在马车上玩什么车震?气笑着将他那张脸推开了去:“在外面呢,你给我正经点!” 第410章 偷偷相见   马车在易长安跟陈岳的厮闹中愈行愈远,终于再看不见燕京那雄伟的城墙。   而此时燕京城内一家绸缎铺的包间里,沐氏正一眼不眨地盯着推门而入的年轻男子,眼眶一阵发热。   年轻男子也紧走几步,“扑通”跪在了沐氏脚前:“不孝子拜见母亲!”   自儿子诈死以后,虽然一直暗中有几封书信来往,这还是沐氏两年多以来第一次亲眼见着儿子的面,伸出手细细摩着跪在儿子的发顶,声音不由哽咽起来:“瘦了……”   站在一边的宛嬷嬷一边擦着泪,一边赶紧提醒沐氏:“太太,少爷还跪着呢。”   沐氏连忙将儿子拉了起来:“我的儿!这两年可让为娘担心死了!”   “母亲,”易梁眼睛也微微有些湿润,“母亲放心,有母亲交给儿子的那些东西,如今儿子过得很好!”   过得再好,也不能时时让她看着,在她面前尽孝……沐氏拿手帕抹了抹眼睛,却是很快切入了正题:“易长安外出公干了,似乎是领了什么暗访巡审的差事,据说时间会有些长,归期也不定。”   不是易长安不在燕京,沐氏也不会给儿子易梁传信,借着出来逛铺子的机会,跟儿子偷偷见上这一面。   想到如今家里也只有新添的两三个下人会死心听着自己的吩咐,沐氏心里就一阵暗恨:“那何云娘倒是不舍的很,如今易长安说是祯儿大了,让何云娘掌着家,倒拘得娘这里有些束手束脚!”   一边说着,一边让宛嬷嬷将易府的地形分布图拿了出来:“这是娘画的府里的构造图。”点着自己住的第三进院子跟易梁说道,“第二进易长安让何云娘住着,离他那外院近些,娘现在住在第三进慈安院里——”   易梁已经咬着牙暗怒:“易长安竟然让你住去了第三进?”   按说孝道大如天,易长安该让自己的母亲住第二进的院子的东院,何云娘住西院,或者让何云娘住去第三进院子。没想到何云娘这个贱人倒是凭着那点微末姿色,将易长安迷得七荤八素的!   易梁心里暗自发狠;等以后……看他怎么收拾何云娘这个贱人!   沐氏轻轻哼了一声:“如今他对那何云娘护得紧,生怕我搓磨了他心尖上那人一点半点!我瞧着他有那意思,索性自己就选了这第三进的院子,这院子有后门可能通着外面,到时候——”   “太太,这家的料子倒是品种很多。”   门外突然传来一名女子的说话声,沐氏一下子停了口,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看了看宛嬷嬷:“我怎么听着这声音像是锦儿的?”   如果是锦儿的,那她叫的太太——不就是何云娘?何云娘也来这家铺子了?   宛嬷嬷会意,悄声走到门边听了听,然后小心地拨开了门栓,拉开一道门缝儿往外看了看,转脸看着沐氏点了点头。   还真是何云娘!   想到自己留下在外面的两个下人,只怕何云娘一会儿看见了人会过来,沐氏只得不甘不愿地狠看了儿子几眼:“梁儿你先走吧!这一段时间就住在燕京城里,有什么事也好随时给娘这边传信,娘想你了也能尽快看到你!还有祯儿也能叫人了,听着他叫易长安爹爹,娘这心里……”   没有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儿子,且何云娘怀着易祯的时候就跟了易长安了,易梁心里硌应,对易祯并没有什么慈父之情,加上也担心一会儿会被人瞧出行藏,急忙将怀里的一只锦盒取了出来,递到了沐氏手上:“前些时日儿子侥幸还寻到了这支簪子,特意买了回来送给母亲。”   他这些时日早就经历多了,不想因小事坏大事,说完就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走了。   沐氏怅然看了重新掩上的门扉一眼,慢慢打开了那只锦盒。   宛嬷嬷一眼瞥见,低低惊呼了一声:“少爷真是有心了,竟然帮太太您寻到了这支簪子!”   簪子通体由碧玉雕成,簪子处却是一朵淡青色的梅花,五瓣梅花的花瓣尖处却是顺着玉雕的弧线鎏金了一小处,如神来一笔,给整支簪子染上了一层仙灵般的贵气。   当年沐氏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眼馋了这支簪子许久,只是这簪子后来被赐下,却是给了……   宛嬷嬷一时神情也有些恍惚起来:“这支簪子当初是赐给了妙……小姐,后来那般兵荒马乱,想是也在路上遗失了,没想到少爷倒是有心,不过是小时听到太太跟老奴提过,竟然还寻到了这支簪子买了回来送给太太……”   那时候,玉栏金彻,娇矜而明媚的少女们一身华服,临湖倒影红颜如乱花渐迷人眼,又何曾想过——   门被轻轻敲响了两声,沐氏和宛嬷嬷刚刚从回忆中回过神,就见何云娘带着锦儿和杜玉梅站在房门外,一脸恭谨地笑着:“刚刚才知道原来母亲上完香后也来这里看料子了,不知道母亲可有什么选中的,媳妇这就吩咐店家都包起来。”   沐氏随手指了一匹放在桌案上的酱红色的香云纱:“就拿这个吧——”   见何云娘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锦盒里,眼中闪过一抹惊艳,沐氏不动声色地将锦盒关上交给了宛嬷嬷:“之前刚好还看中了这支簪子,我就一起都买了。云娘今天是来采买衣料吗,怎么也不叫人送到府上去选?”   “刚来燕京安家,对这些店铺都不怎么熟悉,所以儿媳特地过来转一转,也好选家好的,回头好让人把夏季的衣裳做好。”何云娘连忙答了,吩咐身后的女伙计把沐氏看中的那匹香云纱一起包起来记到账上。   她这一趟出门其实是来看看易长安给自己的那处铺面的,觉得那里做别的不太适宜,但是继续把绣庄开起来倒是合适,所以还特意带了杜玉梅一直过来。   开绣庄少不了要用各色布料,所以何云娘才过来这家铺子看一看,如果这家铺子货品齐全的话,以后她就打算跟这店子合作长期拿货了;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了说是去上香的沐氏。   沐氏虽然年届四十,看起来也不过三旬出点头,女子喜欢首饰和衣饰也是常见的事,何云娘虽然瞧着那支簪子说不出的精美,只以为是婆婆看中买下的,倒也并不以为意。   反正易梁已经走了,沐氏问了何云娘挑选的几样衣料,索性一起参考起来,沐氏对衣料上面的见识倒是极高,何云娘心中微讶,却也正想多学学,因此虚心请教起来,一时间婆媳两人倒是很有些和乐融融的模样。 第411章 可以选择死!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燕京城里处处歌舞升平,远离燕京城的偏僻驿道上,却时不时地还会碰到几个山贼劫匪。   麻蜻蜓虽然一刀砍翻了一个山贼,将那一伙人给吓跑了,但是自己也受了些伤;幸好莫离是个大夫,随身带了不少伤药,急忙给他包扎了伤口。   怕那伙人去而复返,两人略做收拾又赶紧赶着车上了路,中午的时候正好赶到了一处路边的茶窠。   麻蜻蜓又是受伤又是赶路,已经有些饿得紧了,一跳下马车就喊了一声:“店家,有没有热汤面,赶紧给我们上两份来!”   坐在角落处正吃着东西的几名江湖人听到这一声粗嗓子,齐齐抬起头来看了麻蜻蜓一眼,看到是个孔武有力的粗汉子,也不知道在哪里跟人打斗了,身上还带着彩;瞥过一眼后又继续吃自己的去了。   唯有一人目光微闪,举着一只大碗遮住了自己半张脸,一双眼睛却直直盯住了紧跟在麻蜻蜓身后走进茶窠的莫离,片刻后放下碗跟同伙低语了几声,几人扔下食钱起身先走了。   莫离捡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还不忘叮嘱了麻蜻蜓一声:“你记着动作也要悠着点,才受了伤的,可不要把伤口再扯裂了。”   麻蜻蜓随口应了一声,见茶窠里有现成的凉菜,又点了两三样,自己先端上了桌,取了筷子塞进莫离手里:“知道了知道了,赶紧先吃些东西,我肚子都快饿瘪了,填饱了肚子,我这伤很快就会好的。”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带的干粮放不住,麻蜻蜓又不喜欢吃那些糕糕点点的,这会儿见着凉菜,口水早就下来了,自己持了一双筷子就叭嗒叭嗒先吃了起来,等店家上了汤面上来,更是顾不得烫,胡噜胡噜连汤都喝干了,这才摸着滚圆的肚皮站了起来。   莫离也吃了个饱足,起身付了账,推着麻蜻蜓上了马车:“你先去车里头眯一会儿,我赶一会儿车,等到了宿头再叫醒你。”   从这茶窠出发,就只有前面一条路,也不用担心会误走上什么岔路去。麻蜻蜓看了一眼前面的路,放心地倒进马车里睡觉了。   莫离的赶车技术现在也练出来了,虽然没有麻蜻蜓那么好,但是走直路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他刚刚赶到一处山林边,马蹄下忽然腾起了一道绊马索,幸好马车速度不快,马儿趔趄了一下,生生停住了。   莫离被这一下颠簸惊得出了一身汗,不等他重新坐稳,路两边的山林里就冒出了十来个江湖人来。   为首一人眯着眼看向莫离,呵呵冷笑了一声:“神医谷的九弟子,别来无恙?”   莫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伸手将一只药包紧紧攥在了手里;虽然不知道这些江湖人的来路,但是中间有一个人他认得,正是当初神医谷被灭时追杀过他的人——   那时被易长安所救后,大概是因为圈子不同交往的人也不同,莫离之后并没有再遇上过这些江湖人,本来还以为这事可能过去了,没想到这天长地远的,居然还会再次遇见,只怕今天不得善了!   被这一颠簸,在车里刚眯了会儿眼的麻蜻蜓也醒了,钻出马车看了看外面十来个虎视眈眈的江湖人,有些担忧地低低问了莫离一声:“是你仇家?”   他这一身功夫上山打猎也算好手了,可是跟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相比,那是万万不如的;如果是寻财的,今天大不了破了财消这一场灾也就算了,可如果是寻仇……   莫离轻轻点了点头,将另外一只药包交给了麻蜻蜓,低低回了他:“这一回只怕麻烦你了,一会儿我们先将这药包扔出来砸他们……”   学武之人哪里会看不到莫离的那点小动作,为首那名江湖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姓莫的,你那里那包神医谷特制的软筋散不顶用的,解药我们早带的有,也早服下了,你要是乖乖下马跟我们走,也免得呆会儿吃苦头让身上见了血!”   莫离愣了愣,想到当日灭谷时的情形,脸色不由一白。   神医谷特制的软筋散固然效果好,可是如果当初神医谷出了内奸……这些人身上带了那内奸制好的解药,他们这边两人确实插翅难逃了!   麻蜻蜓瞧着这世色不对,揉了揉肚子忍不住低低嘟哝了一声:“早知道这会儿还要开打,刚才就不吃那么饱了,一会儿动起来非得呕出来不可……算了算了,说不定今天能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   莫离愧疚地看了看麻蜻蜓:“这一回是我连累了你——”   麻蜻蜓已经往手上啐了一口口水,握紧了手中的大刀:“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莫神医的,今天还给你小莫神医也是一样的。一会儿你眼睛尖一点,我冲过去尽量缠住他们,有机会你记着一定要逃!”   话音刚落,麻蜻蜓就暴喝一声,向着为首那人冲了过去。虽然他长于粗野,但是打狼先打头、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还是懂的,如果能够拿下那个为首的——   为首之人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弹,就连脸上的讥笑之意也半分没改;果然身侧早有人脚步一晃闪了出来,只两招就将麻蜻蜓的大刀挑飞,一脚将他踹得跌趴在地上。   那名首领这才走上前,一脚狠狠踩在了麻蜻蜓的背上,让他半点动弹不得;一双鹰目却阴狠地看向莫离:“姓莫的,看来你这保镖功夫不怎么样么!我劝你还是乖乖就擒,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莫离扫过缓缓收拢过来的包围圈,满嘴都是苦涩,当初侥幸逃得一命,如今好容易才知道师兄没有死,没想到还没等他再见师兄一面,就要——   只可惜神医谷的弟子虽然习武,功夫却是粗浅,不过起个强身健体的作用罢了,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医术上,就是他一直以为能够倚作凭仗的药粉,对方也早有应对。   难不成今天还是要落在这些人手上吗?这些人心心念念要抓住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他。   眼前似乎又晃过当初三师兄以身引敌,却拒绝束手就擒宁可自己跳下山崖的情形,莫离眼睛一阵发红,松开了手中的那只药包,却另外摸了一只瓶子出来,借着袖子的遮挡,拇指悄悄把那只药瓶的瓶塞拨开。   一股清甜的气味淡淡飘出,萦绕在莫离的鼻尖;这是三师兄莫弃手把手教他制的“甜梦”,名字好听,却是可以让人无痛无觉就离开这世间……   他打不过这些人,也从这里逃不掉,却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他可以选择——死! 第412章 深藏功与名   莫离捏着瓶子刚刚一仰头,就听到几声沉闷入肉的声音,随着几人的倒下,原本紧逼过来的包围圈立即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几名莫离并不认识的武人一跃而入,将他护在了身后,抬手间将手中的劲弩重新上箭,瞬间又发出去;跟先前一样,又有几名江湖人被一箭穿喉闷声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为首的江湖人已飞身扑到了一株大树后,借着树木为掩体大呼了一声:“扯呼!”   只一个照面,两方并不算正经交手就要逃跑,不是他懦弱胆小,而是他素来有眼力:那些人虽然来历不明,但是手中的劲弩分明是军制的精钢短弩!   大燕军制器械素来管理严格,倘有流落民间,会被严格追查;可是这些人手中不仅有这一批劲弩,而且出手还这么精准干脆,没有经过严酷的训练是不可能的……   不管对方真是军中的人,还是跟军方有关系的人,都不是他愿意得罪的。江湖人行江湖事,能不跟朝廷、官兵对上,不到万不得已,就是地方上的官府,能不对上就尽量不对上。   丢了一个莫离不过是失了一笔赏金,要是真跟这些来历莫测的人对上了,失的只怕是自己的性命了……   一声“扯呼”过后,先前还对莫离虎视眈眈的一群江湖人立即没入山林中,几息之间就退了个干净。   莫离却半丝不敢放松,转头盯着突然出现救下他的那几名武人,警惕地开了口:“萍水相逢,幸得几位兄台出手相救,不知几位高姓大名……”   先前还如恶狼般凶焰冷酷的几人神色犹豫地对视了一眼,闭紧了嘴退开了几步,一名一道疤痕斜贯了大半张脸的大胡子弯腰探了探麻蜻蜓的伤势,大概觉得不算太厉害,直起身只一拱手就领着人撒手走了。   这年头,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完好事就深藏功与名拍屁股就走的?莫离被救的莫名其妙,瞧着人走远了,也知道这时候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机,连忙给麻蜻蜓服了伤药,将他扶上了马车,匆匆驾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莫离的马车走了个没影,后面的路上才又驶过来一驾马车。先前已经走了的疤痕脸大胡子带着人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恭敬候在了路边:“大人,那些江湖人已经退了,麻蜻蜓受伤不算重,莫离给他服了药,已经又往前走了。”   车门帘子被人一把撩开,一道清脆的女声传了出来:“常军爷,小莫他没事吧?”   常大兴抬头看了易长安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了头:“易……大人,莫离并没有受伤。”   第一天他看到陈岳从马车上扶下来的这一位时,眼睛差点没瞪出眼眶,还是雷三娘在后面踢了他一脚,他才回过神来。   回神是回神了,可是这心理上一时半会儿还是接受不了,这好好的一个朝廷命官,还娶了妻生了子的易大人,怎么就突然成了个娇滴滴的女人呢?   难不成是为了这次任务,为了他们这一行不让人起疑,易大人甘愿牺牲读书人的气节而扮成了女装?   直到晚上打尖的时候,常大兴傻傻地跟雷三娘说出自己的想法,被雷三娘狠狠嘲笑了一通:“傻了吧你,易大人本来就是个女的,不然你以为大人怎么会……”   雷三娘心中早有怀疑,这一回见了易长安穿了女装,也不过是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常大兴却是目瞪口呆。   陈岳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后来跟易长安关系亲密,常大兴是真的以为陈岳喜欢的是……男人;所谓瑕不掩瑜,陈岳就这么一点小癖好,何况易长安也乐意,两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外人也不必置喙什么。   所以常大兴在心里是早接受了陈岳喜欢一个男人的事,这冷不丁的,本以为是男人的易长安突然变成了女人……   即使被雷三娘私下取笑了几次,常大兴每次见到易长安,总还是有些别扭。   易长安听着常大兴的回话放了心,瞧着他依旧那么一副别扭局促的样子,一时忍不住逗了他一句:“莫不是我穿着打扮得太丑了,常军爷这几天都没有正眼瞧我一眼呢。”   常大兴愣愣地“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易大人穿得很好——”   那个“看”字还没说出口,想到自己这样夸一个女人,还是自己上司的女人并不合适,常大兴又急忙打住了,有些无措地看了易长安身边的陈岳一眼。   陈岳有些好笑地摆摆手,示意常大兴下去,吩咐把那些尸体就地处理后继续赶路,放下车帘后轻轻捏了捏易长安的脸:“明知道常大兴心眼儿直,你还这么欺负他,回头雷三娘可不依。”   易长安哂笑了一声:“我这是给他加强心理建设,免得他老是过不去这一关,瞧着他那别扭样子就让我不得劲儿。”笑语过后,却是又有些担心起莫离来,“还好你的前哨发现了这伙江湖人不太对劲,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江湖仇杀,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些人一瞧见莫离,还要这么盯上来,往后这一路上,也不知道莫离他们还太不太平得了……”   陈岳不以为然:“那些江湖人被一击即退,想来也是看到了常大兴他们用的是精钢劲弩,那是我大燕的军械,轻易不会流传出来的。   常大兴那几个人手一把劲弩,准头向来又好,肯定会把那些江湖人震慑住。江湖之人并不愿意与军中为敌,想来也是会好好考虑的,不会为了那点银子不要命。”   时隔这么久江湖人还追杀莫离,无非就是有人悬赏了花红而已。   那些人再眼馋花红,也得有命留着花,所谓江湖越老,胆气越小,从刚才那些人很快撤退的动作来看,这为首的不会是个拎不清的,以后可能会把遇上莫离的消息转卖出去,却未必还会再过来劫人了。   易长安听了陈岳一番解释,心中这才释然,想着陈岳对江湖人这么熟悉,只怕以前办差的时候也没少在江湖里打过滚,忍不住好奇问了起来:“江湖上那些帮派多吗?丐帮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帮派?帮主是不是穿着九个口袋的麻布衣服?”   陈岳失笑:“你哪里看来的这些闲书?除了漕运上有漕帮管理,地方上有官府在呢,哪里会允许什么天下第一大帮派存在?   你说的什么丐帮还真是没有,不过有些大的州城倒是有几个花子会管着下面的几个乞儿,为首的也不叫帮主,叫做团头,也不会穿什么九个口袋的破衣服。   团头受着底下乞儿的供奉,寻常都穿着绫罗绸缎,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也算是下九流里有些脸面的人物,不过也不敢跟官府叫什么板的……” 第413章 赔你们五十两   不敢跟官府叫什么板的升州团头石景文此时正一手捂着额头、腆着小肚子一头怒火地盯着莫离咆哮,口水沫子几乎没喷到莫离脸上去:“你眼瞎了不成!到底怎么赶的车!”   这一段本来就路窄,莫离驾着车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石家的车夫虽然及时避开了两车相撞,可是车轮子却陷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马车好险才没有翻覆,不仅将坐在车里的石景文额头撞了老大一个包,轮子也被卡坏了,眼见得是赶不了路了,怎么不让石景文恼火?   莫离也知道这事是自己的错,只能顶着骂连声道歉:“这位老兄,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刚才经过一道狭长的峡谷,莫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过谷的时候提心吊胆,生怕那一伙江湖人会卷土重来,是以将车赶得飞快,没想到一出峡谷来不及放缓车速,就差点撞上对方的马车。   虽然对方因为紧急避让最终避免了撞车,但是却陷坏了马车的车轮,也让坐在马车里的人撞着了头,莫离自认是自己的责任,所以才理亏的任石景文责骂。   石景文是升州的团头,手下管着升州的花子会,也是在下九流中混久了的人物,说起骂人,嘴皮子那个顺溜,一口气不歇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   服了药后一直躺在马车里昏睡的麻蜻蜓也给他骂醒了,听着那边还在喋喋不休,挣扎着坐起身撩开车帘子,将自己的那柄柳叶刀往车辕上重重一拍:“要多少银钱,我们给你赔就是!一个大男人,嘴巴骂骂咧咧跟个娘们儿似的,害不害臊!”   石景文瞧着麻蜻蜓那一脸的凶煞样,目光在他手中那柄柳叶刀上打了个转儿,倒是不再喝骂了:“我这马车可给你们弄废了,人也撞伤了,你们说吧,怎么赔!”   麻蜻蜓自上回被碰瓷以后,对这类事情格外警觉,立着眼睛瞪向石景文:“我这兄弟就是大夫,让他给你看伤,他手里还有上好的伤药,一会儿拿给你就是了。至于这马车……”   仔细打量了一眼那架车轮已经废了的马车,麻蜻蜓抬了抬下巴:“车厢也没损着什么,换个车轮就行了,有五两银子已经顶天了!”   他堂堂一个团头,也是升州说得出名的人物,在这里跟人争讨五两银子?石景文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好胆,敢说五两?五十两还差不多!”   五十两?五十两已经够买一辆半全新的马车了!麻蜻蜓自来了大燕,对这行情倒是熟悉,气得立时瞪圆了眼:“你想讹诈不成!别说一个轮子了,你那马车就是换辆的也值不了那么多钱——”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前面吵吵嚷嚷的一片人声。麻蜻蜓和莫离凝目望去,只见一群人抄着棍棒和各色农具往这边直奔而来,远远地就唤着:“石爷,石爷你没事吧?”   石景文长舒了一口气。   他打升州过来,是来乡里给他一个兄弟严玉良的父亲祝寿的。先前他那马车一出事,石景文就让坐在车辕上的长随邹磊往前头乡里面找严有良去搬救兵了,刚才一直抓着莫离喋喋不休地骂着,根本就只是想着拖时间而已。   这会儿邹磊让兄弟把那些乡邻都带了过来,这人多势众的把马车一围,倒也不怕莫离和麻蜻蜓跑了。   不等莫离多纠结驾车跑不跑的问题,乡人们已经在邹磊的呼喝下将莫离的马车团团围住:“就是这两个,撞了我们石爷的车还想跑!”   严玉良更是一马当先,带着人直接拦在了莫离马车的最头里:“小子,你出门不长眼睛,撞了人还想跑?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在我这乡里头,只要我发一声喊,我让你跑不出五里地!”   就是功夫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何况能打的麻蜻蜓还受了伤正躺着。莫离连忙解释:“刚才是我不慎惊了那位石爷的马车,不过我本就是大夫,已经应了给石爷看伤送他伤药,另外再赔五两银子给石爷换个车轮……”   不愧是一直跟在石景文手下的,严玉良眼睛一张就打断了莫离的话:“什么五两!我们石爷头上青了那么大一块,是区区五两银子就能了结的事?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一口价五十两!拿不出来,你们人就先在这儿呆着,我自会找人问你们家里要银子!要家里没银子,就拿你们两个发卖为奴!”   先前麻蜻蜓说除了伤药,再赔五两银子让对方换个车轮的时候,莫离还厚道地想着要再加点,算是给对方拿去买些补品,没想到自己撞到的却是条强横的地头蛇——   扫了一眼团团围住马车、手中拿着棍棒以及各式农具的农人庄户,莫离心里也忍不住暗叹了一声;前一段赶路一直都顺顺当当的,偏偏今天遇上事情以后,就连接倒霉起来。   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先前赶车匆忙的缘故,也不会导致那位方爷被撞伤、马车被毁了一个轮子从而惹出这一场是非来,且他到底只是路过一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离长吸了一口气:“好,我赔你们五十两!”伸手自怀里取出一只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麻蜻蜓立时觉得不好。   只是严玉良已然接过了那张银票,见莫离轻轻松松就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目光微动,将手一挥:“这是给我们方爷的赔偿的。我们乡里这些农人庄户放了手中的活计赶过来,难道就不要误工补偿么?!”   见车上的人轻易就取了五十两银票出来赔偿,再听到严玉良这话一说,那些人顿时眼中一片火热,将马车围得更紧了。   就是方景文,因着他一向眼尖,早看见了莫离那荷包里鼓鼓的放着还有一卷银票,少说也有几百两;如今他这边人多势众,这平白能得的横财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也紧紧围了过来:“对,还有误工赔偿!”   莫离不由气怒:“你们——”   见他捏紧了拳头,严玉良连忙退开了一步,另有一人上前错了一步,将严玉良半掩在了身后,双目微眯,警惕地盯着莫离。   麻蜻蜓只觉得那人有几分眼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是瞧着那人一副练家子的模样,生怕莫离吃亏,况且现在已经这种情形,根本不是什么赔偿,而勒索了——   麻蜻蜓突然将手一扬,一包药粉被扔到头顶上空,然后扬扬洒了下来,紧紧围着马车的众人还在懵然中,不过一两息后就纷纷倒地不起了。 第414章 等着拿命来抵吧!   这包药粉正是先前被那些江湖人围住时,莫离扔给麻蜻蜓的那一包特制的软筋散。这一伙人将马车围得紧,倒是正好方便了麻蜻蜓洒药。   麻蜻蜓将药包一扔出来,莫离就闻到了那药味,急忙掏出一只药瓶挖了一团药膏抹在了自己和麻蜻蜓的人中处,等他抹好了药膏,先前围着马车的那一圈儿人已经尽数倒下了。   麻蜻蜓挣扎着跳下车,从晕倒在地的严玉良手中取回了那张银票,将他拖到了道路边上;见莫离还在愣着,气喘吁吁地唤了他一声:“小莫你还愣着干嘛,要不是这些人心术不正,赔了那五十两我也认了!这会儿我们还是赶紧把这些人拖开先走为好!”   总归是他先做错的,要是这些人收了五十两就让开,莫离也愿意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可是这些人见他身上有银钱,竟是生了贪心,刚才那样的行事,跟那些山贼土匪明抢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麻蜻蜓药都洒出去了,莫离也不是那种圣父,当即让麻蜻蜓上马车歇着,自己下车将那些人都拖到了路边上放好了,抹了一把汗直起了腰,想了想又往晕倒的方景文怀里塞了一瓶外伤药和一只五两的小银元宝,这才驾了车忙忙走了。   若是有内功的人,这软筋散的药力也有一个时辰,对于普通人,就要两个时辰左右了;那会儿差不多也到傍晚晡食的饭点了,这些人就住在附近,想来到时见他们久不回来,自会有家人前来寻他们。   而且莫离担心会有经过的车辆辗着人,都特意将人拖过了路边的水沟外,怎么都不会被经过的马车轧着人的……   傍晚时分,莫离驾着马车总算赶到了远山县城,住进了县城里一家看起来还比较气派的客栈隆客来客栈。   给了店伙计一串儿小钱,请他帮忙打几桶热水上来,莫离掩了房门,扶着麻蜻蜓脱了外衣,重新给他上了一遍伤药,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麻蜻蜓一边穿着外衣,一边摇了摇头:“小莫啊小莫,早前也真亏了是易大人收留了你,不然你早被人卖了七八百回了。   你手里再有银子可以赔,别人一口叫着五十两,说什么也要争辩肉痛一阵,再把那张银票拿出来;你倒好,一摸就给抽出来了,取得容易,倒让那些人看得眼热……”   财不露白的道理,莫离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本来阅历不足,经了一回追杀后,那会儿也是有些气得狠了,这才犯了大忌……也是那一伙人太过贪心了,不然也不会逼得麻蜻蜓扔了那包药粉出来。   原来三师兄就一直教过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到底还是他低估了人心。   被麻蜻蜓这一番说,莫离连连点头:“麻兄弟,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怕自己说了那么多,让莫离不好想,麻蜻蜓又拿自己当事例解释了一句:“以后我们在外面走多了,自然就知道了这些事了。   当初我从夏依府赶到燕京来,就是因为有些事不懂遮掩,一直穿着我们夏依的服饰赶路,在兴化县的时候才被人一把将命案栽赃到我头上……”   他不就是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吗?他不就是穿着夏依的服饰让大家知道他是夏依人吗?那些人就说人就是他这个蛮夷野人杀的——   真真是气死人!要不是易大人过来帮他审清了案情,他可能这会儿坟头的草都有一尺高了,那可真是冤死了!   正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所以之后麻蜻蜓就一直穿着大燕人的服饰了。   莫离叹了一声:“我一会儿让店伙计帮着再买些药草来做些乔装易容的东西,今天既然被人遇上还追杀,要是再不改改样子,只怕后面一路还会有凶险。”   这个确实是正理。   两人用完了哺食,让麻蜻蜓先早早睡下休养,莫离就关了门鼓捣起店伙计帮他买回来的几样药草来。才将将把姜黄草碾碎了调汁,房门就“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本来还以为是那伙江湖人找到了这里,莫离一把掏出了一包药粉,抬眼看向门口时却吃惊地愣住了;门外气势汹汹的几人竟然身着公服,看模样竟像是县里的捕快……   为首一名捕头按着腰刀让开一步:“是不是这两个人?”   邹磊从他身后钻出了一个脑袋,狠狠盯着莫离咬牙切齿:“高捕头,就是他!”   这人,不是那什么石爷手下的一个长随吗?莫离还在莫名其妙,高捕头已经大手一挥:“把人犯给我拿下!”   几名捕快一涌而上,将莫离按住了,把床上正睡得懵冲的麻蜻蜓也拖了下来,齐齐用麻绳缚了个结实。   莫离急忙叫了起来:“你们做什么!我们户籍路引齐全,可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人,你们怎么能胡乱抓人?!”   高捕头“嘿”了一声:“有这力气,留着一会儿到堂上了跟我们大老爷说!带走带走!”   几名捕快一阵推搡将莫离和麻蜻蜓两人推着往外走去,经过邹磊身边时,邹磊恨怒地一口啐了过去:“你们杀了我们爷,还说没作奸犯科?等着拿命来抵吧!”   那位石爷死了?怎么死的?莫离一愣,却被身后的捕快推了个趔趄,只得先往前走了。   石景文的尸身早已被抬进了远山县衙,因着要当堂为证,暂时就搁在了大堂上,只在那张竹凉床上蒙了一块白麻布。   石景文生前是升州花子会的团头,家中也有几分脸面,加上他手下坐第二把交椅的严玉良就是远山县本地人,跟县令王崇也有几分面子情,所以王崇连夜就唤了衙役过来,开堂审案。   前面的经过莫离和石家这两边都说得差不离,等莫离说到石景文和严玉良存心勒索,自己这一边无奈之下才扔了一包软筋散脱身走人以后,邹磊才猛然抬起头来:   “小人跟着我们爷过来赴宴,平白里受了这无妄之灾,换谁心里都不舒服,这才想着让这姓莫的多出些银子,也是给他一个教训。   没想到这小子心思歹毒,就此衔恨,一包把我们都放倒以后,又给我们爷灌下了毒药,把我们爷给毒死了——   青天大老爷,您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爷死得冤啊!”   身为长随,跟着自家老爷出门,结果老爷却意外身故他还好好的,不说石景文死了以后石家会如何式微,就是这一条,他回去以后在石家也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被重新发卖出去是小事,就是怕万一被直接打死——   想到自己黯淡的今后,邹磊一个大男人也哭得涕泪横流的,看向莫离和麻蜻蜓的目光中全是怨恨。 第415章 同意验尸   莫离一口就否认了:“大人,草民冤枉!草民行路之中哪里想惹那些麻烦?不然也不会在他们张口乱敲诈喊出要赔五十两的时候,拿出五十两的银票服软走人了。   那些人中了软筋散以后,草民将他们全拖到了路边上搁着,就跟兄弟一起驾车走了,委实没有对石景文下什么毒——”   严玉良却在此时恨声开了口:“要是之前也就罢了,之后你恨石爷得寸进尺,心怀怨愤下在迷晕了我们所有人之后,对石爷痛下了杀手!”   “你根本就是信口雌黄!”莫离气得差点吐血,“我根本就没有!我们只想脱身而已,没有杀人!”   “怎么没有?”严玉良却满怀悲愤地毫不相让,“你之前就说你是个大夫,大夫用药能救人也能杀人!”   “我——”   “想不到这小小的远山县城,县令竟然如此勤政,夙夜都开堂审案!”   听着堂下两边人马正吵得不可开交,远山县令王崇举着惊堂木正要重重拍下,突然被昂然从外走进来的两人打断了举动。   一人面目黝黑却身形精干,径直走到王崇面前将握在掌中的一块牌子一亮,声音低沉如磁:“王大人请了,我等来此办案,不便声张,还请王大人稍候行个方便!”   王崇一眼瞧见那块象牙沁朱砂的牌子,惊得连忙站了起来:“两位大、大人要什么只管吩咐……”   另外一名面皮糙黄的青年却是冲王崇一拱手后直接站到了石景文的尸身处,轻轻一掀,揭开了蒙着尸体的那块白麻布:“既然王大人此时要审案,我就先助王大人一臂之力吧!”抬眼环视了公堂一圈,点了点正在一边准备记口供的一名刀笔吏,“过来,我验尸,你记下尸格!”   也不知道这突然过来的两人手中拿的是什么,连县令大人一见之下都诚惶诚恐的,见自己被点到,这名刀笔吏更是战战兢兢,抖着手拿着纸笔移了过来。   这突然出现的青年似乎早有准备,手中拿的一只箱子竟然就是各类验尸器具;打开箱子戴上了肠衣手套后,偏头看了邹磊一眼,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你是死者的长随?死者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年龄多大?”   邹磊虽然被这一变故惊了一惊,到底还是跟在石景文身边见过世面的,转头忙看向王县令:“王大人,不能验尸啊!我们爷的尸身不能损毁啊!”   青年“啪”的一声将那只箱盖合上,面上已带了愠怒:“不能验尸?不能验尸你就能确定你这主子是被人毒死的?”   “这、这还用说,我们爷头面发乌——”邹磊被那“啪”的一声惊了一跳,还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只是不等他说完话,就被那青年直接打断了。   “谁告诉你头面发乌就一定是中毒而死?!”那青年冷嗤一声,转头看向王崇,“王大人,莫非这般有人身故的命案,也凭原告随口臆断死因,不用仵作再行尸检不成?”   王崇立即额头冒汗:“哪里哪里,肯定是要尸检的——”   “若是原告不允尸检呢?”青年卓然立于公堂上,口气却有些咄咄逼人。   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块锦衣卫的腰牌,王崇只觉得这人的口气理所当然,连忙答了:“若主家不允,无定案之确证,则疑犯可予释放!”   青年微微点头颔首,伸手就将跪在堂下的莫离和麻蜻蜓拉了起来:“行啊,既然原告不愿意验尸,那就没证据说是你们毒杀了人,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之前这青年进来的时候,莫离心中已经隐有疑惑,这会儿面对面瞧了个正着,见这青年虽然面皮糙黄,一双熟悉的黑眸却清亮澄澈,不是易长安又是谁?!   见莫离吃惊地睁大了眼,易长安飞快地冲他眨了眨眼,托着他起身的手暗中用力捏了莫离一下;莫离先前一直气怒的心绪一下子安稳下来,急忙低声表明心迹似的开了口:“我真的没有杀人!”   县衙大堂里好好审着案,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却跑过来搅合了这么一下,还捏着不肯验尸就放人的由头要把莫离和麻蜻蜓两名人犯放走……放走了人他拿什么回去跟主家说话?   这两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邹磊一时大急,急忙看向远山县令王崇:“王大人!我家石爷可是升州的团头——”   另外那名面目黝黑的男子冷戾地扫了邹磊一眼,一双凤眸中闪过讥讽:“不过一个花子会的团头,竟然也敢威胁堂堂朝廷命官行事?!倒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王崇额头的汗珠顿时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虽然那名锦衣卫拿的是百户的腰牌,可是那一身的气势和气质……当初他在燕京春闱之后曾见过一队京畿锦衣卫查抄一名勋贵府第,当时带队之人的气势尚不如眼前此人——   王崇急忙喝斥了邹磊一声:“大胆奴才,你可是想好了,若不验尸,本官就当庭开释了这两人!”   罪证不罪证的他可不关心,只是年纪轻些的那名锦衣卫把验尸的架势都摆足了,王崇下意识地觉得顺着这条路走不会有错。   果然这话一说出口,面目黝黑的那名锦衣卫脸上神色就微微缓了缓。王崇暗自长吁了一口气,看向邹磊又加了些压:“既是状告,本官岂能只听信你一方之言?没有证据,别说你这主子是升州的团头,就是升州的太守,普天之下也要按律法行事!”   王崇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先前暗搓搓收了严玉良和邹磊送来的那一百两银票的并不是他似的。   邹磊急忙看了严玉良一眼,低声询问:“严爷,您看这事——”   严玉良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这事我一个外人如何做得主?”   严玉良虽然在升州花子会坐第二把交椅,但是于石家来说确实就是个外人,邹磊却是石家的家奴……石景文已经死了,如果不同意验尸,万一真是放跑了凶手——   邹磊咬了咬牙,“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大人,小人——同意验尸!”   让邹磊在尸格勘查文书上签了字,易长安这才慢慢悠悠地重新问了起来:“死者姓名籍贯,年龄多大?”   邹磊老实低声答了:“我们爷名石讳景文,升州人氏,今年四十五岁。”   易长安示意笔吏在尸格上记了下来,冷静开了口:“验:死者石景文,身高五尺七寸,死亡时间约下午酉时初。发顶无伤,额头瘀伤一处,横一寸两分,竖一寸,微肿。面部无明显伤痕,显紫黑色,眼闭,眼睑下眼球微突——” 第416章 亡藤   轻轻拨弄完石景文的头脸,易长安伸手将他的衣服解开来,随着衣服被拉着敞开,轻轻“哚”的一声,衣襟的前胸暗袋里有什么东西磕在了尸身躺着的竹床上。   易长安探身伸进暗袋,从里面摸了几样东西出来,除了一只荷包,还有一锭小元宝和一只小瓷瓶子,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莫离连忙开了口:“那是我赔给这位石爷的五两银子,那只瓷瓶子里是用来给他敷额头的外伤药!”   拨开瓶塞嗅了嗅,易长安让人把药瓶子递给了王崇:“还请王大人请个大夫过来验一验这瓶子里的伤药。”   一名积年的老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挖了一小团瓶子里的药膏又嗅又捻的,眼睛顿时一亮:“这是上好的伤药,用于敷在外伤之处的,如果老朽所料不差,这里面应该有七三丹、血竭、小叶紫珠、降真香等药物,正是生肌止血化瘀的良药!”   如果不是这会儿是在公堂上时机不对,老大夫差点就想问这药是哪儿来的了。   王崇挥挥手让人带了那老大夫下去,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莫离一眼。   在把众人迷晕之后,莫离将那五十两银票是拿回去了,但是却把原来说的五两银子和一瓶外伤药放在了石景文的怀里,如果他要毒杀石景文,何必还多此一举?   邹磊瞧着王县令的眼色不对,急忙喊了一声:“大人,这或许是这姓莫的故意欲擒故纵也说不定啊!”   王崇不置可否,转头看向那名年轻的锦衣卫,见他已经将死者的衣服都剥开了,连忙聚神看了过去。   只见那名面皮糙黄的年轻人一边检验,口中判言不停:“……验:死者腹干胀,粪门突出,底衣有便溺痕迹……”指间持了一枚长长的银签子探入尸体的喉中,几息后取出,银签已经变成了黑色。   邹磊更是激动起来:“看,是中毒!我们爷是被毒死的!”   易长安并不理会邹磊的刮噪,手中银光一闪,直接操着一柄锋利的细长刀刃从尸身上划了下去,三两下就打开了死者的胃囊,另取了一枚银签探入。   这一枚银签取出时,却赫然并没有变色!   邹磊一时不得其解,易长安却自顾着说了下去:“死者胸肋无伤,胃囊中胃容物正常无毒……综上,死者系死后被人灌入毒药!”   在喉头检出毒物,而胃中没有……若是死后被人灌毒,那凶手肯定另有其人!王崇急忙发问:“请问大人,石景文究竟是因何而死?”   易长安慢条斯理地取出针线开始缝合死者的尸身,抬头看了王崇一眼:“从死亡症状来看,极有可能是被人以湿布或纸掩搭口鼻,窒息而死!”   招手叫了莫离过来,“你既然是大夫,且过来看看,可知道死者口中被灌下的是什么毒?”   莫离连忙站起身上前,俯身靠近石景文的嘴部仔细嗅了嗅,肯定地给出了答案:“是被灌了新鲜的亡藤汁液!”   “亡藤?”   听到易长安疑问,莫离连忙解释了出来:“亡藤也属于断肠草一科,俱是含有钩吻之毒,叶绿藤褐红,常与茶树伴生,缠于茶树上,新叶与茶叶相似。   人误食后会肠胃难受似肝肠寸断,且干渴难耐,但是只要一喝水就会加重毒性,如果不能及时催吐,会很快死亡。有民谣说:‘青叶子,红棍子,吃了困盒子。’用来告诫儿童们切勿食用免得进了棺材,就是指的此物。”   见莫离说些这些药物来如数家珍,邹磊这时才信了他真是一名大夫,想到来时那一路上的风景,突然“啊”了一声:“我记得我们过来这一路上就有很多茶园——”   麻蜻蜓也急急开了口:“我想起来了,我们被围着的时候,那路边水沟外就是一片茶园!”   茶叶,正是远山县的一大物产之一。既然茶树多,按莫离说的,这亡藤常与茶树伴生,想来在那片茶园里要找出一根亡藤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名面目黝黑的男子已然直直盯向王崇:“还请王大人即刻发下火签,将今日下午围了马车的一众人等全部拘了过来,不可遗漏一人!”   王崇心里一跳,急忙叫过高捕头,发了火签下去。   按口供中说的,下午邹磊搬救兵过来围车的时候,正是兴师动众的架势,涉及的农人庄户颇多,高捕头不敢轻忽,连忙抓着邹磊问人数:“当时来了多少人?”   邹磊是跟着石景文过来给严玉良的父亲祝寿的,并不是远山县本地人,哪里知道当时严玉良带了多少人过来?只估摸着说了一个数,转头看向严玉良:“当时听说了这事以后,是严爷叫了村子里的子人出来,具体有几人,是哪些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见堂上的人都盯向自己,严玉良咬了咬牙,只得答了话:“大人,草民跟高捕头一起过去唤人!”   王崇正要点头答应,已经将尸身缝合完毕的易长安却突然开了口:“王大人,真凶极有可能就在那些人之中。这会儿公堂上该审的已经都审完了,不如我们带了疑犯和死者尸身一起过去,现场拘了人就地审理吧,也免得一下子将那么多人拘回县衙,平白引起民心不稳!”   跟抓了那么多人一起回县衙相比,自然是传了那些人出来就在那庄子上就地审理最好,只是带疑犯也就罢了,怎么连石景文的尸身也要一起带过去?   王崇心念微转,见这人嘴里说的是建议,语气却并不容人置疑,何况他的那名同伴已经点了点头,也只能点头应了,指了两名衙役发话:“去找辆平板车过来,一会儿把尸首放上——”   易长安却开口打断了王崇的话:“要马车,尸体不必再蒙上白布,放进马车里固定好带过去,我会一起坐着那驾马车走!”   两名衙役怔了怔,见王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使眼色让他们快去,连忙躬身应了一声,急急跑下去了,心里却是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这半路里冒出来的人也真奇怪,既然能让他们的父母官县令大人言听计从,想来定是个哪个门路上的大人物,怎么这又是验尸又是跟尸体同车的,这会儿外面天色都黑了,这人倒也一点都不寒颤,竟是半点都不害怕…… 第417章 谁是先醒的人?   一行人打着火把,驾车的驾车,骑马的骑马,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总算在亥时末赶到了严家村。   严家村因多严姓聚居而得名,整个村子都是些沾亲带故的人。   不过高捕头也是做老了事情的人,很是清楚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进了严家村后直接找到了严家村的里长严志,先是简单把案子说了,然后半带威胁半是哄的:   “……如今大老爷已经审出这真凶就在当时前去围马车的人里,虽说你们这阖村里大多一姓,可也到底是各家各户的,没的为着一粒老鼠屎而坏了一锅粥的理。   大老爷也是想着给你们吃个定心丸,这才没有让我把今儿的人都拘去县衙,而是半夜里赶了过来,就在你们这村里审案,免得牵扯到无辜。   严老哥你要是连大老爷这点苦心都体会不了,兄弟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都说民不与官斗,要是惹得大老爷发了怒——”   严志心里顿时一紧。   严玉良在升州混开以后,家里也成了严家村的大户,在村里很有些威势,是以今天听了严玉良一声喊,村里头就跟着他出了一些人过去,这事儿严志也是知道的。   要是高捕头一言不合把村里那些人全拘到县衙里去,村里闹成了一窝粥,那严志肯定没办法收拾这局面,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还实在说不清楚。   总归凶手只有那么一个,如今大老爷亲自带了人过来,其他的人问清楚了情况自然就没事儿回家了,正是难得让村中安稳的好事,严志只想了一想,就立即应下了:“高捕头放心,小老儿这就让人唤了那些人过来协助大老爷审案!”   有了严志帮忙,一家一户地叫了人过来,高捕头立时省事多了。不多时就聚了一群人进了高志的院子里,闲杂人等却拦在了院门外,只是怕惹了众怒,所以并不闭门,让一名衙役用水火棍横拦着而已。至于心急爬上墙头的那些,衙役们则并不多理会。   十几支大火把团团燃起,将严志的院子照得一片亮堂堂的。   大概是见着人多,自己的家人也就在院门口、墙头上看着,被叫过来的那十几个人心里也大为安稳,纷纷开口嘈杂成一片:   “青天大老爷,我们当时中了,等醒过来的时候,那位石爷已经脸色发青地死了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真的不知道……”   “是啊是啊,肯定是那个驾了马车跑的年轻人下的毒,他手里都有那么厉害的,我们寻常老百姓哪里有那些东西……”   “今天怎么尽是晦气,又不是我做的,平白被人迷晕了一道,这会儿还把我拘了过来做什么?哎哟我这头现在还晕着呢……”   一时间严志的院子里吵吵闹闹跟菜市场似的。   易长安扫了一眼院子中兀自在忿忿说个不停的那些庄户和农人,侧头看了严玉良一眼:“今天你唤的人就是这些?都来齐了?”   严玉良刚点了一下头,另外一边的麻蜻蜓却突然开了口:“还有个没来!是个国字脸,右脸上有一颗黑痣的!”正是他当时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的那人。   扫了严玉良一眼,见他默不出声,似乎还在努力回忆着,易长安皱了皱眉头,让衙役拼了两条长条凳,将石景文的尸身搬了出来。   虽然院子里燃了不少火把,院里院外还聚了不少人,但是突然摆了这么个死人出来,还是让大家慢慢安静了下来。   严志没成想县衙的人竟然连尸首都带了过来,还摆在了自家院里,心里正在暗叫“晦气”;恰好一阵夜风吹起,将火把上的火焰呼得东倒西歪地暗淡了不少,更拂得尸首上的衣袖一阵鼓起又偃下,看起来就像是那具死尸似乎想发力用手撑着自己坐起来!   随着胆小的人一声尖叫,院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全都直着眼紧紧盯向石景文的尸身。   易长安这才站出一步,轻轻理了理尸体的袖子,将宽大的袖口折了折,压在了手腕,目光清泠地看向院子里的众人:“今天下午拦车的时候,还有一个国字脸、右脸上有一颗黑痣的人,他是谁?他怎么没过来?!”   见这人虽然年轻,却恁的大胆,竟然敢靠近和拨弄尸身,庄户和农人们先在心里惧了惧,等听到这人发问,目光竟如利剑一般扫过自己,低低交头接耳了几句,有人就怯怯地回了话:“大、大人,草民瞧见过那个人,那、那个人好像是跟着严、严二爷一起来的。”   严玉良行二,长兄严存善就住在这村里侍奉着老父亲,严玉良幼时就出了门,在升州打拼了十来年,成了升州花子会的二团头后才时不时回一趟家,算是衣锦还乡;因此乡人都尊称他一声严二爷。   见被人点了出来,严玉良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草民记起来了,那人应该是我哥哥家里的一个短工——”   易长安注目看了严玉良片刻,见他虽然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自己的视线,面上却还是勉力维持着镇定,轻轻挥了挥手:“高捕头,还麻烦你再跑一趟,把那人一起叫过来!”   易长安吩咐得理所当然,高捕头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醒过神后急忙看了王崇一眼,见他忙不迭地点头,立即带了两名捕快出去,半盏茶的时间就把那人带了过来:“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易长安这才往前站出了几步:“你们互相看看,今天下午出去围车的人,是不是都站在了这院子里?”   院子里的众人互相张望了一下,纷纷点头应了是:“都在了,都在了。”   “那你们可记得,在你们醒来的时候,看到有谁已经先醒了过来?说清楚了这事,能互相证明你们是后来真正才醒的,就能证明你们是清白的!”   易长安这话一说完,院子里立即又嘈杂起来:“严老五,当时可是你掐着人中才把我掐醒的,这事儿你可得给我证明了……”   “有德叔,我醒的时候你正看着我哩,我还问你到底怎么了,咱可不是说的假话吧……”   纷纷扰扰间,就有十几个人能互相做保,明证自己是后来才醒过来的,包括后来醒过来的邹磊,都被易长安让人带到了院子的另外一处;而此时院子中间只剩下了四个人。   其中不仅有严玉良,也有后来带进来的那个短工。   人们嗡嗡的话声逐渐转小,院里墙头无数刺眼的目光都跟苍蝇似的附在院子里的那四个人身上,让院子里的空气一点点凝重起来,渐渐胶滞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第418章 按指印   四人中有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农人终于受不住这压力,颤声开了口:“回、回大人,草、草民似乎是第、第一个醒的,可是草民真、真的没有杀人,草、草民从来没、没有仇家,跟那、那位石、石爷认、认都不认识,无、无仇无怨的……”   这农人半辈子都住在这严家村里,即使在村里跟一二人有些龃龉,在外面却是并没有仇人。加上他原来根本就不认识石景文,自然没有寻仇一说。   而石景文身上的财物之前经邹磊辨认,确实分毫未少,还多了莫离给的那五两银子和那瓶外伤药……也就是说,也并不存在谋财一说。   易长安微微颔首。   见她点头,严玉良也连忙开了口:“大人,此人是草民的佃户,草民还是被他唤醒的。草民醒了以后,又就近唤醒了身边这两人。”   中年农人身为佃户,清醒过来后先把叫了自己过来的主家叫醒,而主家又顺势把晕倒在自己身边的两人叫醒……听起来完主合情合理。   旁观的人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严大栓虽然个头高大,却向来老实肯做,从来不会惹事生非的……”   “不是说凶手就是最先醒的人吗?严大栓不会啊,这可怎么说?”   “嘘,刚才那大人也没这么说吧?”   “没明着说,差不多也是那意思了。那条路上一向走得人少,难不成还有个过路的恰好跟那方爷有仇?”   易长安听着这些话,并不置一词,而是看向那四人:“那是谁发现方景文死了的?又是谁喊出了方景文是被毒死的?”   严大栓立即看向了严玉良。事关自己,严大栓可不想帮主家瞒掩些什么,这一个不慎,坑的可是自个儿,害的可是自己一家。   眼瞅着下午一起出去的围马车的那么多人都站了过去了,只有自己几个站在这里,要是有什么栽到了自己头上,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可经不住飞来横祸!   哪怕主家为着这个心里不快,明年不让他再佃种田地了,严大栓只要能洗清自己的清白,另外找活计去也成啊。   都被人看过来了,严玉良也没打算装聋作哑:“石爷是特意过来给我爹祝寿的,草民一醒过来就赶紧去找他,没想到石爷躺在那里已经没了气,一张脸乌青的……   我们刚刚才中了,瞧着石爷那样子,草民惊骇之下才一下子叫了出来——”   就是这一声,让刚被唤醒的邹磊如遭雷亟,扑过去抱着石景文的尸身大哭。   邹磊当时脑子已经懵了,一片乱糟糟的,听着有人说定是刚才那年轻人下的毒手,抹着眼泪就求了严玉良帮忙,赶到远山县衙报案,请了县令王崇发下火签,让捕快即时捕人。   得知疑犯可能是往远山县这边来的,高捕头当即问了守城的几个老兵丁,然后追到了隆客来客栈来,一捉就是一个准。邹磊也哭着叫着指着莫离和麻蜻蜓就是凶手,希望就此减轻自己的罪责——   可这问来问去的,怎么又跟那姓莫的没关系了呢?   邹磊还有些发懵,严玉良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石爷突遇不幸,虽然不是中毒死的,但是那姓莫的未尝就没有嫌疑。我们大家都被他们的药给迷晕了,他们故弄玄虚玩这么一招也说不定!大人怎么就能断定我们这些最先清醒的人是杀人凶手呢?”   易长安看了严玉良一眼,微微一笑:“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推测只是推测,一切自以证据说话为准!”   证据?刚才这人验尸也只是得出了石景文是被湿布或湿纸蒙住口鼻致死的结论,没见到他手里还掌握了什么证据啊?   易长安并不再多说,只是取出了四张雪白的宣纸,问明了四人的姓名后在纸上写了下来,让还剩下的那四人上前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纸张上按下指印,却又要求的奇怪,并不要拇指或食指的,只要右手无名指的指印。   严大栓只想着早早洗去嫌疑,第一个就上前伸出右手的无名指蘸了朱砂在纸上摁了一个指印。   严玉良却凝眉看向易长安:“大人可不是要诳我们罢!这白纸上按上了手印,岂不是你在上面写了什么都算我们认了的?”   严大栓顿时被骇得大吃一惊,只恨自己刚才脑筋没转过来,下意识地上前两步,蠢蠢欲动地想把刚才那张纸给抢回来。   易长安却朗声一笑,环视了院内和墙头一遍:“诸位父老乡亲们都在,本官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了,按这指印不是为了伪造什么供状,只是留取寻找凶手的证据!   譬如严大栓,稍候一旦证明他不是凶手,本官即刻当着大家的面,把他按的这张指印毁去!若是你们不信的话,敢问村中乡老何在?这几张指印本官可以不拿着,只让乡老拿在手中就是!”   村里除了里长外,为了调解一些族邻纠纷,还多有几个德高望重的人被推举为乡老,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行政权利,但是在声望上却是服众的。   听到易长安这么一说,严家村当即就把村里的乡老严三民和严长春请出了人群。   易长安伸手就把刚才严大栓按了指印的那张宣纸递了过去,严三民看了严长春一眼迟疑接了过来,捏在了手中。   见了这架势,严大栓这才放了心。很快,另外一名庄户也跟着按下了手印。严玉良和那名国字脸的短工瞧着这情形,也闷声不吭地在另外两张纸上按下了自己右手无名指的指印。   集齐了四人的指印,易长安转头看向里长严志:“里长家里可有精细面粉?借指头大一撮一用;再麻烦拿一块浸了热水的帕子过来。”   里长的家境自然是好的,但是精细面粉也不多,只存了一升左右,要是借出去,严志肯定是心疼的,可这一位只说要借指头大的一撮儿用——   给自己的婆娘使了个眼色,严志连忙答了:“有有,草民这就让老婆子取来。”   易长安说是只要借指头大的一撮儿,可严志的婆娘知道这位是上面来的官儿,哪里就真敢只取那么一撮儿出来?狠狠心找了只小碗,舀了一碗端了出来,并一块刚浸了热水的帕子递了过来。   易长安笑着接过,道了谢,将帕子拧干了水,走到了石景文的尸身边,小心将他的头往右边略偏了偏,对着他左边的脸颊处拿冒着热气的帕子隔空虚虚罩了片刻,让热气扑在了死者的皮肤上,然后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把细软毛刷,沾了一点面粉,对着石景文下巴骨下面一处轻轻地抖了抖毛刷让面粉洒落下去,然后另取了一支软毛笔在那处极轻地拂了拂。 第419章 不相同的环状纹   王崇跟围观的百姓一样,正觉得莫名,易长安已经招手唤了严三民和严长春上前:“两位乡老请看,这一枚指纹跟你们手中谁人的指纹一样?”   虽然这会儿是在夜里,可是十来枝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堂堂的。加上石景文的尸身虽然已经起斑发黑,可是易长安洒了面粉的那一小片却是一团儿白——   严三民和严长春两人忍着害怕凑近了看去,见易长安刚才当着大家伙儿那么一弄,石景文左边的下巴骨下面,竟然显出了一枚指纹,不由骇然“啊”了一声!   王崇见这两名乡老半天没有动作,心急地抢上前,俯身仔细看了看石景文左边下巴骨上的指纹,又夺过乡老手中的那四张宣纸仔细对比了片刻,睁大了眼睛喊了出来:“是童大郎的指纹!”   童大郎,正是严玉良说的那个在他哥哥当短工的国字脸男子!石景文的尸身上,竟然留下了童大郎的指纹!   高捕头一挥手,立即就有两名捕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将童大郎紧紧按住了。   童大郎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草民冤枉!当时把石爷的尸身抬上车运回来的,草民搭了把手,这才会在石爷的身上——”   易长安冷冷笑了起来,扯过身后的莫离,用手掐着他的下颔比划了出来:“原来你抬尸的时候,是这样运尸体的?”   这……这个动作,哪有人抬尸体会是这么抬的,这分明是掐着人的下巴骨头,让人把嘴打开!   “为了把亡藤的灌进刚刚被捂死的石景文嘴里,你不得不捏着他颞下颌关节,将他的嘴巴打开。”易长安指尖略一用力按在莫离下颌骨关节处,莫离应激地张大了嘴。   易长安指了指自己刚才手指按住的几处地方:“石景文的面部并没有明显的痕迹,想来把亡藤的灌进他嘴里后,你特意将留在他脸上的一些痕迹都擦净了,但是却无意中忘记了——你当时卡在他下巴骨下的右手无名指还留下了一枚指纹!”   亡藤的只有服下才会中毒,沾到手指上并不会有碍,童大郎为了捣取亡藤的,手上也沾了不少。   淡绿色的并不显眼,但是却有些黏性,混合着童大郎手指上的汗渍和一些油脂,无意中就在石景文左边的下巴骨下留下了这么一处极淡的指模。   易长安早在验尸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直到现场将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以后,才让这枚指纹印现了出来,一锤敲定最终的嫌疑人。   童大郎尚在张口强辩:“这世上人尚有相貌相似,何况指纹?凭什么就说那指纹是草民留下的?!”   对啊,有的人彼此之间毫无血缘关系,还有长得极像的呢,这指纹也有可能相同啊?   王崇立即转头向易长安看去,却见她嗤地笑了出来:“人的相貌或有相似,可是即使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他们的指纹都绝不会一样!   这世上,要找出指纹绝对相同的两个人,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人的指纹,共分弓状纹、蹄状纹和涡状纹三大类,三大类下又有十一小类,你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纹就属于这十一小类的环状纹。   在场的诸位乡亲,若是你们的指纹同样是圆形或椭圆形的环状纹,大可以上来按个指印试一试,看看同为环状纹,你们的指纹跟童大郎的又有什么不同?”   听她这么一大通说出来,村里一名刚刚考上童生的年轻人顿时起了好奇之心,分开人群走了出来:“我来我来!我的指纹就是个箩纹的!”   远山县有民谣云: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卖豆腐五箩六箩开当铺七箩八箩把官做九箩十箩享清福。   所谓的箩,就是指圆形的指纹。这一位童生听易长安把指纹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是少年心性,立时就跳了出来。   等蘸了朱砂按了一个指印后,仔细跟童大郎的那一枚同为圆形的指纹比较,童生嘴里不由连连呼奇:“奇怪了,明明都是圆形的箩纹,这一比较还真的是不同!”   又有两个爱凑热闹的也急忙挤过来按了指印,确实发现同为箩纹,几人的指纹就是不同;这一下大家顿时都信服了,看向易长安的神情也愈发敬重起来。   易长安挥挥手让那几个人重新站回了人群里,目光转向童大郎:“按刚才严玉良的介绍,你是外乡过来的,也是头一回见着这石景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竟让你会对这个第一回 见面的人痛下杀手呢?还是说——”   易长安声音缓缓拖长:“你根本是受人指使?”   童大郎眼眶微缩,却咬紧了牙关并不说话。易长安目光微闪,瞥向了严玉良:“而且本官总觉得,人并不是你一个人杀的,里面应该还有你的同谋——   不然的话,你一直惯用的是右手,就应该是左手捏着石景文的下颔,右手给他嘴里灌下亡藤了,而不是用惯用的右手去捏开他的下颔,让另外那个同谋来灌药!”   没想到这人凭着这一个细节也能推论出这么多东西……童大郎身子一震,腮帮子却是咬得更紧了,只睁着眼恶狠狠瞪着易长安。   见易长安的目光一直绕着严玉良转,高捕头心里一个咯噔,却是下意识地带着人堵在了严玉良身后。   易长安赞许地轻轻点了点头,眉梢一挑:“严二爷,你觉得本官说的对不对?不然的话,石景文好歹也是升州花子会的团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个去石家报丧的人?   都这时候了,石家竟是半个人都没过来,是半点不关心石景文这个家主呢,还是根本就没有接到报丧?那有人瞒下此事,又是所为何求?”   直到听到易长安说了这话,邹磊这时才醒悟过来:对啊!当时他可是让赶车的老赵赶紧回升州报信的,怎么到这个时候了,府里头半个人影都没有赶过来呢?难道——   严玉良面皮绷得紧紧的,正要开口,突然听到耳边风声,却是一个人被捆得粽子似的,被人从院门处直接扔到了他的脚下——正是他的一名心腹手下郭雄!   先前直闯远山县衙公堂的那名面目黝黑的凤眸男子昂然走了进来,身后带着的两人还绑了好几个一身短打打扮的男子,推着他们走了进来。   在严玉良急变的面色中,那名凤眸男子冷冷一笑:“不过是个升州花子会的团头而已,为了这把交椅,严二你倒是费尽心思玩的一把栽赃的好计谋!只可惜这些赶着去升州接收那花子会的人,都一个不拉地全被本官给捉了回来——” 第420章 阿吐谷的王侍   院子里的围观群众顿时一片哗然:“竟然是严二?!”   “怎么会是他?严二家里也是大富了……”   “你懂什么,这人哪有知足的,有了钱只想着更有钱,那升州什么花子会的团头,肯定比严二更有钱有势……”   “真没想到……”   易长安含笑看了凤眸男子一眼,缓步走近,压低了声音“陈岳,辛苦你了。”   用锦衣卫百户的身份现身,然后夙夜奔波,这些原本并不在陈岳的预计之类,完全是为了帮易长安给莫离还一个清白;易长安心里自是感动。   在陈岳眼中不过小事而已,些许劳累不值一提,不过能得心上人嘉许,却是让陈岳心中慰帖无比,低低应了一声:“但凭驱使,甘之如饴。”   两人看起来似乎是在交谈案情,而另一边,因人证俱在,动机明确,在众说纷坛中,严玉良神色一片萎顿,看了童大郎一眼,紧紧咬住了腮帮子沉默不语。   易长安目光从陈岳脸上移开,轻轻吐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王崇:“王大人,如今真凶已明——”   刚才一直站在旁边发呆的麻蜻蜓却突然指着童大郎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原来是阿吐谷的王侍!”   麻蜻蜓第一回 就觉得童大郎看起来有一分眼熟,却一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人。   直到刚才童大郎睁眼狠狠瞪着易长安,这一幕才与麻蜻蜓脑中突然闪过的一个场景重合起来:那时他打了一头红狐,为了卖个好价钱,第一次进了阿吐谷城,刚好遇到土司王出行,就是这个“童大郎”穿着一身皮铠,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呵斥着路上的行人,在前面赶人开道。   当时麻蜻蜓被“童大郎”推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在地,等他气乎乎地站稳了回头时,“童大郎”早已经开道往前面去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几年,居然会在大燕境内跟这人再次遇上!   听到麻蜻蜓这么一喊,童大郎脸色大变,突然暴起发力,只一下就掀开了押着他胳膊的两名捕快,三两步向院墙蹿去;只是才将将扒上墙头,就一声惨叫重重跌回了院子里。   陈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童大郎的下巴关节给卸了下来,拖着他疾步走了回来:“王大人,此人犯关系重大,本官要即刻提审!”   别人不知道阿吐谷是什么地方,陈岳却是清楚得很:阿吐谷,正是西南夏依府的府城!   府城的侍卫担负着夏依土司的安全事宜,非亲信可靠之人不能担任,这样一个人却化名“童大郎”在这村里做短工,而身份被揭穿以后又急于逃跑?   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锦衣卫说要即刻提审,王崇立即上道地让高捕头把里长严志一家和严志家的左邻右舍全都带了出来,院里院外全部清了场,连着自己都远远退开,离院墙足足隔了二三十米。   即便如此,夜风中传来的那声几乎不似人声的痛嚎依然在王崇耳边清晰可闻,让他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哆嗦;之前还隐有怨言的被赶出家门的那几户人家也瞬间噤若寒蝉。   很快,严志家的院门就被人以里面打开,陈岳面沉如水地从里面出来,唤了王崇近前:“严玉良为争夺势力杀害石景文一案,由本官这里接手了,县衙中关于此案的所有案底即刻交接过来!”   王崇连连点头,不敢去看陈岳后面被拖出来的人,只招呼着自己的人跟上。   易长安带着莫离和麻蜻蜓最后走出来,找到严志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之前情急,借里长的地方审了案子,这五十两银子是补偿里长的,明日多烧几个火盆去去晦气。”另外又给了他家左邻右舍各五两银子,算是补偿压惊。   严志的院子里虽然摆过了石景文的尸体,还临时被征用成了审案和刑讯的地方,但是当官的说要征用,他一个小老百姓还能说不行?   本来以为自己就是捏着鼻子认下这事了,没成想居然还能有五十两银子的补偿。有这五十两银子,在村里另寻一块地基修一幢五开间的青砖大瓦房都尽够了,严志不由喜出望外。   就是另外两户人家,虽然临近半夜被从自己家里清了出来,但只是折腾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得了五两银子,快抵上地里一年的收入了,心里那点怨言瞬间烟消云散,转倒欢喜起来,忙不迭地谢了。   陈岳在前面略停了停,等了易长安上来,斜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心好。”   要知道这些人一时半会儿地看着可怜,可下午围了莫离马车的就有其中两人,在另外的时间对着另外的人,完全就是另外一副面目了。   “一回事是一回事。无奈中扰了这些百姓,能补偿就补偿点吧。”易长安笑了笑,“横竖是燕……给的银子,帮他安抚治下百姓也是用得其所了;也免得百姓们记着大燕的官员都是一副蛮横凶煞的印象。”   易长安还是半道里才出来的,如果大燕的官员都能跟她一样一心为公,大燕之天下何愁不兴?陈岳深看了易长安一眼,心底隐隐生出一抹自豪和骄傲来,只是如今审出的事情重大,让他不得不很快就收敛心神,带队急速往远山县城赶去。   刚才审出“童大郎”真名熊铁斧,确实是夏依土司王的王侍,而这次潜入大燕,却是带了秘密任务来的。   之前易长安戏问了一句丐帮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帮派,陈岳没想到倒是真有人想到了这一着。   花子会虽然不是江湖上什么有名头的帮派,但是乞丐各城各郡都有,要是将这些本来如单兵散勇般的乞丐组织起来,恰是一张极好又极密的情报网!   夏依府阿吐谷的王侍会在这偏远的远山县出现,助严玉良一臂之力帮他坐上升州花子会团头的交椅,那么其他的州城呢?   如果不是这一回案情的偶尔发现,区区一个花子会的团头换了人做,各州城的锦衣卫又哪里会关注到这些细微之事?   夏依土司……几十年间向大燕俯首称臣,如今却蠢蠢欲动,到底想做什么?看着前行车队高举的那一支火把,陈岳的心绪也跟那被风吹得左右摇曳的火焰似的,起伏不定…… 第421章 再遇胡二杏   西南夏依府阿吐谷城。   城门整装肃立了一队兵士,丝毫不管外面排了长龙般的队伍,只管着不厌其烦地仔细盘查着想要入城的人。   陈岳排在队伍后面,抬眸远远注视着城墙上紧握着弓箭、不时警惕巡视着下方城门的精锐侍卫,不由皱了皱眉头:阿吐谷城怎么会盘查得这么严?   之前的暗哨可没有说过这件事……难不成,夏依土司已经觉察了什么?只是他人虽然已经到了城下,要跟城里的暗哨联系上,却还得等一天工夫——   麻蜻蜓一身是汗地从前面的人群中挤了过来,隐讳地瞄了陈岳一眼,用夏依土语嚷嚷着:“这大热的天,可热死老子了,出去一趟,现在连回个城就要排这么长的队了,真不是人做的事儿!”   周围的人摇头叹了几声,显然跟麻蜻蜓一样,深有同感。见麻蜻蜓呼喝着“算了算了,老子今天不进城了,明天赶早趁凉快了再来!”,人也往外挤去,排队的旁人又好心地劝了几句:“那你明天可要赶个大早了!”   陈岳伸手取下头上的草帽卷着帽沿扇了扇风,装作认同麻蜻蜓的样子,也跟着从队伍中退了出来。   易长安和莫离带着人正在城外一处阴凉的山林里等着,见两人前后回来,连忙迎上前几步:“怎么样?”   麻蜻蜓摇了摇头:“查得很严,不仅要户籍,还要会说我们夏依的土话才能进城。”   看来阿吐谷城里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不然就算夏依土司派出到大燕的那些细作一时没有传回情报来,阿吐谷城也没必要这么严守城防。   易长安不由皱了皱眉头:“那有路引的商人呢?如果不会说夏依土话岂不是也进不了城?”   麻蜻蜓抹了一把汗:“这个倒没有,只要城里有往来相熟的店铺可以做保,那些商人还是能进的。”一边说着,一边卷着草帽用力扇起风来。   也不怪他火大,莫离在远山县城认出易长安以后,跟着也看到了陈岳和他手下那些人,自然很快就醒悟到那些追杀他的江湖人是陈岳的手下。   知道自己也没必要再瞒了,易长安就稍稍透露了说自己和陈岳要来夏依府办一趟密差。莫离和麻蜻蜓两个索性就直接加入了陈岳的队伍。   夏依土司平常也没有什么仁政德政,麻蜻蜓本就不是那种愚忠的,加上出门一趟又长了不少见识,对这样的土司更是无感。   他和莫离一路受易长安这一行照料,这会儿都到了阿吐谷城门了,自然不会没良心地抛下陈岳和易长安这一行人马,只带着莫离进城;打探清楚进城的条件后,就转回来跟大家一起想办法。   只是他本来就是个粗人,要动脑筋却是动不转,偏偏这里头又只有他一个夏依人,自觉肩上担了重任的,越是想,心头越是火大起来,手上用力,差点没将那顶草帽捏得散了条索。   莫离瞧着麻蜻蜓焦躁得面皮都透出赤红,怕他心急下会中暑,连忙推了他往右边一指:“刚才我们去看了,那边有个溪潭,你这一头汗的,赶紧去那边洗把脸,回来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麻蜻蜓也觉得自己心里焦灼得厉害,闷头应了一声往那边去了。   陈岳自己倒是学了几句夏依的土话,只是就算暗哨把他的假户籍弄来了,光他一个人进去也不能成事,常大兴、雷三娘、魏亭几个可是都不会说夏依土话呢;偏这一时半会儿的,却是找不到有什么店铺可以做保……   陈岳正低声跟易长安商量着对策,忽然听到右边传来了一声尖叫声,想到麻蜻蜓正是往那边过去的,心中一紧,急忙拉着易长安也赶了过去。   疾行绕过一片低矮的灌木林,触目就是那个在林间散发着清凉水气的溪潭,只是岸上和水中两人之间那种紧张的对峙让溪潭不复往日的静谧。   岸上一身夏依族服装的女子手里紧紧捏着一柄砍柴刀,正忿忿瞪着还赤着上身站在水里的麻蜻蜓,嘴里蹦出的一串土话又脆又利。   而麻蜻蜓也用急促的土话回击着,看模样也是毫不客气。   陈岳听了几句就缓了一口气,回头低声跟易长安解释:“是那女子在溪潭边饮水,不提防麻蜻蜓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惊吓了一下——”   易长安却直直盯着那越说越气、正一脸胀红的女子,惊讶地唤了一声:“胡二杏?!”   捏着柴刀的女子清脆的骂声戛然而止,抬头惊愕地往这边定定看了半晌,突然将手里的柴刀一甩,三两步绕过溪潭跑了过来,还没到跟前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哽咽难语:“易大人!您是易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竟然真的是胡二杏!易长安连忙伸手去扶她:“快起来快起来!”   胡二杏不依,硬是给易长安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了起来,看着易长安那一身装扮,惊讶地问了出来:“易大人,您这是——”   见是易长安认识的熟人,麻蜻蜓也麻溜地从溪潭里钻了出来,也不管身上还沾着水,直接就把上衣套上了,任裤子一路滴着水,系着腰带走了过来:“原来是安哥认识的熟人……”   他虽然长得有些着急,年纪却不大,就跟莫离一起唤了易长安为“安哥”。   胡二杏听着这人叫易长安“安哥”,横了他一眼,还是软了口气先道了一声歉:“对不住,刚才的事……”   麻蜻蜓先前也只是气恼这姑娘语气太冲,这才口头上扛了起来,这会儿见胡二杏都先道歉了,也连忙不好意思地拱手行了礼:“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一个姑娘家吵架。”   胡二杏当初还是在太平县治下的赤河村,后来为了救治她姐姐胡大杏变卖了家产背井离乡,易长安记得当时何云娘给她说过,似乎是往这边过来寻药;没成想竟然就在这阿吐谷城外见着了人!   回想起刚来大燕的那一段时光,易长安一时也不由感慨起来:“二杏,你姐姐大杏她——”   “好了!我姐她好了!这边有药对她的症,过来后我们运气好,刚好找到一个神医,把我姐姐给治醒了!”他乡遇故人,而且故人对自己有恩,胡二杏心情激动,忍不住眼泪汪汪的。   当时胡大杏伤了头,一直昏迷不醒,易长安还担心会不会就此成了植物人呢,刚才试探着问出,听到胡二杏的回答,心情也顿时晴朗起来:“那就好!真是老天开眼了,也不枉你当初一片护着你姐姐的心思!” 第422章 迎亲进城   胡二杏也是欢喜:“当初要不是大人明断,只怕我姐姐早就冤死了,哪里还有我们姐妹俩如今的日子!”   原来胡二杏带着姐姐胡大杏一路行到夏依府后,四处寻医访药,还真给她遇到了一位神医。只是那药必须鲜制才有效,胡二杏索性带着姐姐就在阿吐谷城外的一个村寨里住了下来。   胡大杏好了以后,胡氏姐妹瞧着这边药材丰富,就在附近的大山里以采药为生,偶尔也会打些柴火,每日所获就卖到阿吐谷城里去。   一来二去的,胡大杏跟一家药铺的伙计熟识起来,前一段刚答应了对方的求亲,以后姐妹俩也打算就在这里定居了。   胡二杏聚了一回旧后又有些疑惑:“大人如今不当官了吗?怎么这么这一身打扮?可是要进阿吐谷城做生意?”   易长安乔装了一番,不仅面皮糙黄,那一身衣着一看就是行商的人,而且又是歇在阿吐谷城外,所以胡二杏有此疑问。   易长安只迟疑了一下,就跟胡二杏说了自己现在的困境:“二杏,你现在是住在附近吗?有没有办法帮我们进入阿吐谷城?”   明明是行商打扮,却要人帮忙进城……胡二杏飞快地扫了陈岳和已经跟过来的莫离等人一眼,咬了咬牙很快做了决定:   “过几天是我姐姐的大喜之日,夏依人对婚嫁极为看重,不是世仇不会阻人的送亲队伍,到时大人可以带着人跟在送亲队伍里面混进去!”   普通老百姓的送亲队伍能有多长?陈岳手下这么些人,要是都混进去,难不成挤走胡大杏原本请的人?这可是一个女子一辈子的大事!   而且,让身为普通百姓的胡氏姐妹帮这个忙,她们要担的干系实在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事发,他们这边逃走了,可是胡氏姐妹这边逃不及怎么办?   更别说,易长安虽然对胡氏姐妹有活命之恩,可这事担着人命干系,胡大杏的夫家那边又会是什么想法呢?万一看出了端倪会不会告密?或者以后得知了会怪罪胡大杏,让夫妻反目?   易长安正在犹豫,陈岳已经眼睛一亮,却忍下了不说,只摇了摇头:“胡姑娘高义,在下佩服。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还有这么多人,要是有一点闪失牵扯到姑娘,对姑娘和你的家人都不妥。”   胡二杏不由有些失望,咬了咬唇道:“那……要不我进城里再仔细看看,哪里能够有什么漏洞——”   易长安只一个眼神就明白了陈岳心中已经有定计,轻轻点头:“好,二杏,你把你在这边的地址给我;回头有什么事要你帮忙的,我们会来找你。你去城里转一圈看看就好,切记不要逞强免得惹人生了疑。”   “易大人放心,我省得!”胡二杏瞧了瞧天色,眼睛微亮,“这会儿时辰还早,要不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城去探一遭再出来跟你们汇合?”   麻蜻蜓连忙接了话:“那个,胡姑娘,我跟你一起进城去!”   他是夏依府本地人,进城自然无碍的。胡二杏想了想,点头应了,两人一起重新向阿吐谷城走去。   瞧着两人走没了影,易长安这才转头看向陈岳,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陈岳轻轻点了点头:“等我跟城里的暗哨联系上,就知道能不能办了。”   胡二杏和麻蜻蜓在阿吐谷城里转了一圈,才打听到城门之所以这么戒严,是因为前天夏依土司遇刺重伤,而凶手却逃脱了;如今大王子熊绎和他的继母妙夫人各把持阿吐谷的一半王侍,正互相心怀戒备,这两天两边的人马在土司衙署里也快吵翻了天。   得知并不是因为从大燕传回来的情报让夏依府阿吐谷城这么戒备,陈岳心里微微放了心。等到夜深,只带了常大兴和魏亭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攀进了城里……   第三天的清晨,一队喜气洋洋的迎新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要出城,为首一人三十来岁,骑在一匹矮马上,虽然面目有些黝黑,一双凤眸却几乎乐弯成了一条缝,胸前系着的一朵大红绸花让脸上的沧桑都显得精神起来。   城门口的兵士刚要拦下询问,在前面开路的一名管事就小跑上前,将主家的户籍拿出来给兵士看了,又在袖底下塞了一锭银子过去,一口流利的夏依土话说得很是正宗:   “兄弟,今天是我们老爷娶亲的好日子。我们老爷当了几年鳏夫,好不容易才看对了眼,今儿要娶的是从大燕过来的一名娇娘。还请兄弟行个方便,也让我们赶着吉时把人给接回来!”   一边说着,一边又取出几个大红绣石榴的荷包,给守城门的兵士挨个都送到了,“小小意思,兄弟们不要客气,也是沾些喜气。   我们老爷就在东街开着一间铺面叫做燕衣坊,专卖从大燕运过来的上好衣料,几位一会儿要是下值得了空,还请过去喝杯水酒。等我们老爷这场喜事办妥了,回头铺子开门的时候,几位拿着这个荷包过去,看上什么好衣料,老哥我一定给你们打个八折!”   燕衣坊在阿吐谷城里也小有名声,接了这燕衣坊东家的红包,又得了今后可以打八折的允诺,几个守城的兵士也不盘问了,大手一挥,就让这支迎新队伍吹着唢呐出了城。   到了近黄昏的时候,迎新的队伍果然带着一顶大红花轿回了城,加上送亲的人,抬嫁妆的人,倒是拖了老长一支队伍。   队伍还是从早上出的那个城门口进去,兵士们一瞧见还是那管事打头开道,正要打算放行,斜刺里突然传来了一道喝声:“等等!”   一名夏依军官带着自己的小队正好巡逻过来,瞧着这支队伍人多又杂,直接拦在了城门口:“这些都是什么人?”   守城兵士给那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连忙上前又解释了一遍,正要给那军官再孝敬点银子,却被他抬手止住了:“娶的大燕的女子?”   管事连连点头:“是大燕那边一位富商的嫡女,跟在花轿后面的都是运嫁妆过来——”   还没说完,军官就大步向那一队抬嫁妆的壮汉走去。瞧着这些汉子虽然个头壮实,但是面相却是老实,见自己扫来,都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不敢跟自己对视。   站在最头里的麻蜻蜓则有些不耐烦地直接用夏依土话开了口:“大人,我们还要赶吉时呢。”   几名下人都说的是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夏依土话,军官倒也没注意骑在马上的新郎倌儿了,斜了麻蜻蜓一眼正要让开,见花轿旁边还有一位媳妇子护着,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一时起念,几步走到了花轿前来:“新娘子在里面?可不是夹带了什么吧?把轿帘子打起来让我检查检查!” 第423章 抱进洞房   骑在马上一身新郎装打扮的陈岳脸色不由变了变,正要上前,管事却暗中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的马,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夏依府并不兴花轿这些的——”   想起了夏依土司府嫁娶的风俗,陈岳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却还是忍住了。这会儿他的身份正是夏依的商人,不能在这上面露馅……   媳妇子装扮的雷三娘听不懂那军官说了些什么,见他大步往花轿前走来,连忙上前拦住了,目光不善地瞪了过去:“你要做什么?”花轿里除了有人以外,可还藏着他们这一行人的兵器……   她本来就是山匪出身,这么一拦,顿时带出了几分凶狠的模样。军官不得停下脚步,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起雷三娘来。   跟在另外一边的胡二杏瞧着不太对,连忙上前行礼,面上装着着急又害怕的模样:“大人,使不啊!新娘子进了轿子没拜堂之前,可不能见外人!”   军官听她说的夏依土话,脸色微微缓了缓,指着雷三娘问胡二杏:“这女人哪儿来的?居然敢拦我!”   胡二杏连忙解释:“这管事媳妇是我家奶奶从大燕带过来,岳家那边怕她在这边受欺负,特意选了个有几分拳脚功夫的让她跟在我家奶奶身边。   这管事媳妇不会说夏依话,刚才也没听懂大人说了些什么,大人你不要跟个不懂话的下人一般见识,奴婢这就把她拉开。只是大人能不能宽容一二,按大燕的规矩,这新娘子拜堂之前确实不能——”   军官哼了一声打断了胡二杏的话:“告诉她,进了我夏依府,她们大燕那一套规矩都给我收起来!什么新娘子拜堂之前不能见外人,在这儿要按我们夏依的规矩,新娘子可是骑在马上让人看的!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会是花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夏依土司府民风开放,寻常百姓家的新娘子都是一身盛装方方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去夫家的;若是有钱的人家娶亲,则是用马或驴子载了新娘子走,确实不像大燕这样要盖了盖头坐了花轿。   胡二杏连声应了是,转回头低低跟雷三娘说了几句,又到轿前低声说了声什么,雷三娘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到轿旁,伸手打开了轿帘。   轿帘打开,里面坐着一位穿着大红绣金线鸾纹嫁衣的女子,自己伸手轻轻将头上的盖头取了下来,容貌如何看不真切,虽然两颊涂了嫣粉看起来如同两团艳色的红霞,但是一脸的白粉却涂得白惨惨的。   就连嘴唇也涂得白白的,却在正中间点了樱桃大小一点朱红,看起来实在让人有些接受不能……一张脸上唯一出彩的就是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本是生是极好看,此时却畏怯地往外看着,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更是显得一身的畏缩小气。   军官吃惊地瞪大了眼,指着花轿里的新娘子问胡二杏:“你家主子娶的什么人?这一脸画得跟鬼一样,等到晚上不得吓死人!”   胡二杏无奈地低声解释:“大人勿怪,这是大燕那边流行的新娘妆,叫做白妆——”   军官嫌弃地“啧”了一声:“还什么大燕富商的嫡女,就这画得鬼似的模样,男人见了还能硬得起来?”退开两步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花轿过去,又去翻了几个嫁妆箱子,见果然都是些衣料、摆饰什么的,这才放了迎亲队伍进城。   一行人吹吹打打进了东街的一处宅子,宅子里披红挂彩,早就装点得喜气洋洋,大开正门接了花轿进去落定,陈岳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花轿前面。   临时充当傧相的魏亭连忙拉长了声音唱礼:“新郎踢轿门了。”   踢轿门,本身是让新郎象征性地给新娘示威,表示新娘进了夫家,就要老老实实听丈夫的话。   陈岳并没有马上踢轿门,而是低声问了一句:“长安,刚才的事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易长安低声在花轿里答了话:“大事为重,我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的——”   话没说完,魏亭瞧着陈岳没有动静,已经促狭地继续大声唱礼:“新郎踢轿门”   这一次以迎亲送亲混进阿吐谷城,虽然是形势所迫,但是陈岳却大有假戏真做的态势,魏岳已经跟常大兴几个暗地里商量了,今天晚上非得好好闹一闹的。   听到魏亭故意将声音拖得长长的,一群兄弟们轰然都笑了起来,大声起哄起来:“踢轿门啊,用力踢啊!”   踢得越用力,就表示今后男人在家里越是有权威,虽然大家伙儿在路上已经暗中接受了易长安是女子,但是她毕竟还是朝中为官,以后跟陈岳成了一家人了,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今天可得先分个高下出来!   陈岳听着一群兄弟起哄,回头笑骂了一句,一提大红喜袍的袍角,伸脚出来,却只是轻轻碰了三个轿门,也不管身后嘘声一片,从呆在一边的雷三娘手里抓过了那根系了大红喜花的红绸带,一撩轿帘塞到了易长安手里。   胡二杏一直还以为易长安是为了进城,男扮女装,瞧着陈岳那急切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只当是陈岳即使进了这宅子里也要做戏做全套,忙招呼了雷三娘一声,扶着早已重新盖上了大红洒金盖头的新娘子下了轿。   正厅里早布置成了喜堂,双方没有长辈在这里,一拜天地后就是夫妻对拜,瞧着陈岳和易长安两人头碰头地深深对拜了下去,魏亭直接就喊了“送入洞房”。   陈岳紧紧捏着那根大红绸带在前面慢慢走着,不时回头提醒易长安一声:“长安小心,要过门槛了……慢点走,要下台阶了……”   其实易长安虽然盖了盖头,但是从盖头下完全还是可以看到脚下的那一小截路,不过听着陈岳不时体贴地提醒自己,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刚才坐进花轿后不时涌出的一阵迷茫,瞬间一扫而空。   倒是魏亭几个瞧着陈岳那紧张又小心地模样,忍不住大声起哄起来:“就这么几步路新郎倌儿都怕新娘跌着了,不如干脆把新娘抱进洞房去!”   “对啊,抱啊!”   “抱一个!抱一个!”   即使打算以后要正儿八经迎娶易长安进门,今天的迎亲陈岳也是心潮澎湃难抑,被兄弟们哄笑着一闹,竟是真的一个打横将易长安抱在了怀里,大步向洞房走去。   易长安吃了一惊,连忙用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的盖头,让它继续盖在了脸上,明明身边飞哨和笑声吵得不得了,贴在陈岳胸膛处的耳朵,却奇异地听到了陈岳急促而强健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让她的心也跟着急跳起来…… 第424章 掀起你的盖头来   陈岳直接将易长安抱到了坐着,听着身后也不知道谁在大喊着“掀盖头”,接过别人他手里的一根鎏金秆杆,屏住了呼吸轻轻挑开了那块大红洒金盖头。   没有意想中的脉脉对视,易长安早用一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还死低着头不肯抬起来:“我说你们行了啊,该喝酒的赶紧出去喝酒去,吵得人耳朵都疼了!”   胡二杏不明就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易大人到底还是个男人,虽然为着能混进城装成了新娘,到底还是在大家伙儿面前要面子的。   陈岳一怔之后却是哑然失笑。   进城以后,管事就抽了个空把之前那名夏依军官说的那些话简要跟陈岳翻译了一遍,这会儿瞧着易长安抵死不肯抬头让大家看到她的脸,陈岳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句“就这画得鬼似的模样,男人见了还能硬得起来?”……   魏亭却是拉着麻蜻蜓一阵起哄:“新娘子抬起头啊,让我们看看嘛——”   陈岳立即回转身赶鸭子似的,张开双臂将涌进洞房的人都往外赶:“行了行了,都出去喝酒了,都出去喝酒了!”   常大兴最是令行禁止,听到陈岳发话,立即招呼着一群兄弟要退出去。倒是魏亭扯着麻蜻蜓磨磨蹭蹭地还要赖在这里看新娘。   他第一回 见着易长安,就被她故意膈应得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在路上看到易长安扮了女装浑身竟是毫无破绽,特意注意了她喉下真的没了喉结,这才相信了易长安原来就是女子。   别说易长安假扮成男子时就比他能干多了,这会儿换回女装了,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又好意思跟一个女人去比较什么?这会儿好容易逮着了一个机会,怎么也要狠狠闹一闹新房才行!   瞧着魏亭还不肯动,陈岳凤眸微微眯了眯,站在一边正心情有些感慨的莫离见他眼色不对,连忙一把将被魏亭搭着肩膀的麻蜻蜓拉了过来,拽着他就往外走去:“走了麻兄弟,我们出去喝酒去!”   常大兴也脚下生风,拉着雷三娘走得更快了。只有魏亭还在不知死活地喊着:“新娘子抬头啊,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嘛——”   话音未落,就觉得身上一凉,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陈岳正盯着自己,嘴角笑意不明,轻轻重复着他刚才的那句话:“丑媳妇也要见公婆?”   说、说错话了……魏亭腿脚有些,讪笑着急步往门口退去:“大——老爷,我、我去前面喝酒了,你多陪陪新娘子,多陪陪……”转身拔脚就走了个没影。   除了胡二杏,房间里再无别的外人。   陈岳这才转回身笑着凑到易长安耳边低语了一声:“他们都走了,我让人烧水送过来,你只管好好洗洗。”   见易长安还在捂着脸却轻轻应了一声,陈岳直起身向胡二杏一揖:“今天辛苦胡姑娘了。”抬脚也往外走了。   听到陈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易长安这才松开手抬起头来,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谁的脑门被夹了,发明了这样的新娘妆,跟个鬼似的,要是我一抬头,刚才一屋子都要被我吓得半死!”   如今大燕新娘妆流行白妆,脸上、脖子上的粉涂的有四五层,厚重得跟糊了面粉似的,两颊却要晕红霞,嘴唇全部涂白后再在中间点上红大小的一点……   特意请来的从大燕过来的喜娘在客栈将易长安一打扮出来,易长安差点没将桌子上的镜子给扔出去。   就这,喜娘还说如今的白妆漂亮,比前朝那会儿流行的倒八字眉赭面新娘妆要好看多了……   易长安想着一是这样妆成,就是亲爹娘都认不出她,一路上保险一些,二是既然她现在是大燕富商的嫡女,画这种主流的新娘妆才更符合身份,这才忍下了洗去的冲动。   在城门口她虽然听不懂那名夏依军官说的话,不过瞧着那人的表情,只怕也是被自己吓了个够呛,这会儿进了洞房了,她哪里肯让陈岳看到自己这副恐怖的样子?   见易长安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胡二杏也嘻嘻笑了出来:“幸好我姐打算照夏依的规矩出嫁,只要打扮打扮画个正常的妆容就行了,我们大燕的这新娘妆……冷不丁看着还真有点瘆人。易大人你等等,我帮你打盆水来先把脸洗了。”   这宅子里原来就有下人,这会儿早得了吩咐抬了几桶热水送过来了。   易长安连接起身先把脸上那几层厚重的白粉给洗掉了,一边让下人将水倒进净房的浴桶里去,一边从刚才搬进房间的一只木箱子里取了一只首饰盒子出来,递给了胡二杏:   “二杏,明天你姐姐就要成亲,还麻烦你走了今天这一趟,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你和你姐姐的嫁妆,你们一人一半。   我知道你还要急着赶回家有事,这会儿就不多留你了。等你姐姐的亲事办妥了,回头我再请你们出来吃饭!”   胡二杏连连摆手不肯接那只首饰盒子:“易大人,使不得!易大人对我们姐妹俩个不仅有再造之恩,要不是当初你府上还送了我们二十两银子,我们也走不到夏依府。   我也不是说什么大话,哪怕易大人要我的命,我也愿意舍了去。今天我不过是陪着走了一趟,帮了一个小忙而已,哪里还能再要易大人的东西?”   易长安却不由分说将那只首饰盒子塞到了胡二杏手里:“给你你就拿着,你跟你姐背井离乡到了这里,身上的银钱为了治病都花得差不多了吧,没点钱财傍身怎么行?   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姐姐想想,这一盒子也不光是给你的,你姐姐她是再嫁,要是没点像样的嫁妆陪过去,婆家岂不看轻了她?”   虽然觉得姐姐那边的公婆应该都是好人,不过自古这一个屋檐下的婆媳关系就难说得清,嫁妆是女子的私财,有私财在手,也确实底气足些。   胡大杏这一回再嫁也是慎之又慎了的,要是嫁妆上再好看些,也确实对胡大杏再有利……胡二杏犹豫了片刻,就红着脸接了那只首饰盒子,蹲去给易长安深深行了个福礼:“易大人,那我就厚着脸收下了!祝易大人在这里办妥差事,下次只要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易大人只管过来叫我!”   易长安笑着点头,推着胡二杏快些回去了。外头管事早备好了马车,连着一桌席面都用食盒装好了一起放着,让车夫好生将胡二杏送回去。   易长安瞧着管事安排得妥当,这才转身回了房间里,痛快洗浴起来。 第425章 抓走了   夜色将暮,陈岳就带着一身酒气走了回来,脚下虽然有些歪扭,一双凤眸却亮如星辰。   易长安放下手中的书,迎上前时不由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才去给他解腰带:“他们灌了你多少酒,我让人把醒酒汤送上来——”   陈岳却一把按住了易长安的手,低头去噙她的耳垂,低磁的声音暧昧又迷离:“长安就等不及了?你放心,我没醉……”   他确实没喝醉,前两天一想出这个办法进城后,他心里记挂的就是今天要名正言顺地跟易长安洞房,又怎么可能在自己的大喜之日喝醉?   管事早得了吩咐,给他的酒里掺了一大半的水,倒是魏亭这小子,因着先前那一句失言和那份想看易长安热闹的心思,被陈岳下狠手给灌了几碗酒,早就吐得一塌糊涂,当场就从椅子上溜躺下地如一滩烂泥。   常大兴是过来人,知道陈岳这会儿心急,主动承头拖住了那一帮兄弟,陈岳得了空就往后头蹩了回来见易长安。   酒再掺了水,那也还是酒,瞧着陈岳这模样应该也是没少喝……易长安嗔了陈岳一眼,帮着他将一身酒气的外衣脱了下来:“少在这里口花花的,我让人都备好了热水,你赶紧去洗洗!”   陈岳刚应了一声,门外远远的就传来了江浪的声音:“老、老爷,莫大夫说找您有事。”   像江浪和江涛都知道这个时候远远避着,莫离怎么还过来找他?陈岳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捏了捏易长安肩头,示意她等着,自己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不到几息又飞快地走了回来,脸上的神色有些好笑:“这个莫离……”   易长安疑惑地看了过来:“小莫找你有什么事?”   陈岳将手中握着的一只小瓷瓶子摊到易长安眼前:“他倒是挂念你这个‘安哥’,担心我喝醉了酒洞不了房,特意过来给我送醒酒丸,说是什么他们神医谷的独门验方,不仅能解酒,还能——”   “还能什么?”易长安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陈岳低笑了一声,倒出一粒棕褐色的药丸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先吃了,一会儿我们试试就知道他这‘还能’的效果好不好了。”   易长安立时醒悟过来,红着脸啐了他一声,将陈岳推进净房里去洗浴了。   虽是假戏,两人却都有真做的心思,这一夜颠鸾倒凤,直弄到鸡鸣方才罢手,易长安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酸软得连一根小手指头都不想动。还是陈岳抱了她去泡了澡,又换了一床床单,两人这才安稳睡下。   上头没有长辈,不存在什么敬茶,下面的一群兄弟都是懂的,自然也识趣地不来打扰陈岳的好事。两人足足睡到过了中午,这才醒了过来。   怕两人饿过头,管事让厨房先上了特意用药材炖煮的鸡汤。鸡是当地特产的乌骨鸡,用来炖汤最是滋补,加上还配了不少好药材,撇了浮沫后又打油,虽是简单一碗清亮的鸡汤,却让人口舌生香。   易长安连喝了两碗,才觉得缓过了些劲儿来,正要再舀一碗汤,却被陈岳拿走了碗:“也别光喝汤,小心一会儿撑了肚子吃不下别的了。今天这粳米粥煮得也很香,我给你盛点儿?”   别人都是妻子给丈夫布菜的,到了陈岳这儿却是倒了个个儿。昨晚仗着些许酒兴一夜生猛,醒来时瞧着易长安眼睑下的一片青黑,陈岳心里头立即就有些后悔了,他和易长安两人来日方长,很不该折腾得太狠。   所以这会儿陈岳是赔尽了殷勤小心,眸光躲闪中却还是透出了些许心虚。   易长安瞥了陈岳一眼,承了他的一番心意,木着脸点了点头:“先盛个小半碗。”   陈岳高高兴兴地舀了小半碗粥放到易长安面前,又将那碟子浸过香油、撒了芝麻粒的酱菜丝儿推到易长安手边:“这酱菜咸鲜可口,正好配着下粥。”   见易长安伸筷子搛了一根酱菜丝吃了,又殷切地把一碟子红油耳尖递了过来:“还有这个,这个味道也不错——”   咸香的酱菜丝儿伴着淡极知真味的白粥下了肚,易长安这才觉得身上慢慢回了些力气,好气地瞪了陈岳一眼,将另外一碟糟鹅掌推了过去:“你也吃。”   陈岳如获至宝,连忙搛了一只糟鹅掌,还没放进嘴里,外面就传来了江浪有些急切的声音:“老爷,太太,胡二杏胡姑娘在外面说有急事求见!”   急事?今天不是胡大杏出嫁的日子吗,难不成是胡大杏出了什么事,所以胡二杏才急急忙忙跑过来求助?   易长安连忙发了话:“快请她进来,带她先到会客厅坐坐,说我们马上就来。”   虽然跟胡二杏没打多久交道,陈岳也知道这姑娘并不是一个会随意麻烦别人的人,在今天她姐姐成亲的好日子里巴巴儿地跑来,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胡乱将碗中的粥喝了,净了手脸,就往前院的小会客厅过去了。才一进门,一直没有落座、只焦灼踱步的胡二杏转过头看见,眼眶就忍不住红了起来:“易大人,陈……大人!”   易长安瞧着胡二杏这神色不对,连忙拉着她坐下说话:“二杏,出了什么事了?”   胡二杏用力抽了抽鼻子,倒是言语干脆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出来:“刚才土司衙署来人,就在喜堂上把我姐夫抓走了!”   本来是高高兴兴办喜事,没成想官府的人闯进来直接抓了人走,小老百姓突然惹上官司,尤如天外飞来横祸,胡大杏的婆婆当时就晕了过去,原本的喜堂顿时乱成了一团糟。   见那一屋子都六神无主的,还要姐姐胡大杏去安慰照顾二老,胡二杏想了想,一狠心褪了手上一只金镯子,赶上去塞到了为首的军爷手中,跟他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转身就跑到了易长安这边来。   她们都是老百姓,不太懂里面的事,但是易长安和陈岳却是当官的出身,这一趟来夏依也是为了暗中办差,指不定能帮她想个什么办法出来。   想到那军爷低声露给她的几句话,胡二杏只觉得浑身发冷:“……衙署的人偷偷告诉我,今天早上他们的土司死了!明明之前看着有好转的迹象的,却突然一下子就死了……   偏偏给土司治伤的,就是在我姐夫所在那个药铺挂名的神医七爷!   ……七爷才去那药铺没有多久,因为医术实在了得,名声传了出去,大家都唤他神医。就是因着这名声出来了,被土司府请了过去给土司医治,我姐夫就是当时负责抓药的……” 第426章 地牢   夏依土司竟然死了?!   陈岳和易长安大为震惊,这一趟他们过来,之前就是怀疑夏依土司有意谋乱,没想到到了阿吐谷城,先是听说夏依土司遇刺重伤,这会儿更是死了——   重伤后瞧着有好转的迹象,然后却突然死了,这里头的名堂可就多了去了!有可能是用药上面的,也可能是别的……胡二杏的姐夫身为一个药铺的小伙计,被一起抓走只是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易长安闭了闭眼,又飞快睁开:“二杏,你可知道那个叫七爷的大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医术如何?”   “七爷不是普通大夫,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神医!我姐姐的伤病就是七爷治好的!”胡二杏立即答了,“七爷原来住在山里头,这一段时间才出了山在我姐夫那个药铺挂了个名,一天只坐堂诊治一个时辰,但凡经他手的病患,就没有一个不好的,好几个据别的医家说是绝症的,都被七爷救了回来……”   神医——又是神医!小小夏依府,难道竟然藏了两名神医?   易长安心念一动,忙让人唤了莫离和麻蜻蜓过来,这才转头看向胡二杏:“二杏,你说的那个七爷,长得什么样子?可有什么特殊的体征?”   “个子高高瘦瘦的,脸也长得俊,不过不喜欢笑,总是板着脸很严肃,喜欢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对了,有一回我看到他左手手腕骨好像是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是莫神医!”   “是我师兄!”   胡二杏话没说完,麻蜻蜓和莫离两人都惊呼出声。莫离着急地问了出来:“我师兄他怎么了?”   胡二杏连忙把事情简单又说了一遍。   莫离又是焦急,又是后悔。早知道师兄下了山,进了在阿吐谷城,昨天晚上他就不该喝得那么醉,指不定在街上逛逛还能碰到师兄……只是这会儿说什么也是晚了,莫弃也被土司衙署的人抓走了,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师兄给救出来!   莫离不由转眼看向陈岳和易长安,一撩袍摆就要跪下:“陈大人,安哥,求求你们——”   陈岳赶在易长安之前一把将莫离扶住了:“小莫你不用这样,我和长安都会帮你们想办法的!”   事情牵涉到夏依土司,与他们此行前来的目的相关,陈岳也确实会深入调查此事。   既然给夏依土司治伤的是莫离的师兄莫弃,那么在医术上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不过伤病之事也确实说不清,具体情况如何,夏依土司是莫弃的病人,最好还是能见莫弃一面,才能了解清楚……   深夜。   幽暗潮湿的衙署土牢里,为了节约灯油,挂在墙上的一盏马灯只拨出了一点点灯芯。如豆的灯芯散发出黯淡的一点光芒,只够照亮马灯后面的一小块墙壁,就连马灯下方,也陷入了混沌的昏暗里。   巡牢的牢头嘴里嘟哝着什么走了进来,从墙上取下了那盏马灯,拨亮了灯芯,捂着鼻子开始了夜里的巡牢。   一些陷入睡眠的囚犯被灯光和动静吵醒,有的翻个身继续睡过去,有的借着灯光啪啪地拍打着蚊子,还有新入牢房不识趣的,扑过去紧紧攀着围栏向牢头喊着:“放我出去,我是冤——”   不等那个“枉”字说出口,牢头就拎起手里的浸过水的牛皮鞭子,一鞭子狠狠抽在了那人脸上:“大半夜的喊魂呢!再喊老子先割了你的舌头!”也不管那人捂着脸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继续往前面的牢房巡去。   石成喜已经快一天水米没进了,身上穿的那一身大红的长衫也早被揉得皱皱巴巴,上面沾满了污渍,跟块抹布也差不离了。   这牢里是中午的时候才会送一顿吃的过来,他正好在中午之后被抓进来,没吃没喝的就这么捱着,好容易听到有人进来了,正想叫冤,听到前面的声响,下意识地又闭紧了已经开始干涸起皮的嘴。   光亮照了过来,牢头看了一眼最末一间关押犯人牢房,见今天中午刚抓进来的几个人都好好地坐着,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经过那堵墙壁时又将马灯的灯芯拧成了豆大,重新挂回了墙上。   随着“哐啷”一声,厚实的牢房大门被沉闷的关紧,地牢里再度恢复了原来的暗寂。   今天本来该是他的洞房夜的,却被抓进了这里,也不知道娘是不是急晕了过去,还有大杏,今天刚刚嫁过来……石成喜长长哀叹了一声,瞅了一眼依旧四平八稳坐在那里的七爷,忍不住还是低声问了出来:“七爷,您说我们还能再出去吗?”   容色英俊冷酷的年轻男子转头看向这边,虽然光线极暗,却似乎依然能看得清石成喜一样,然后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再无多话。   石成喜却是欢喜地笑了起来:“七爷说能,那我们就一定能!七爷来我们神农堂也有两个来月了,小的就没见过还有七爷办不到的事!”   一起被抓进来的神农堂掌柜和另外抓药的伙计则忍不住暗自苦笑起来。   这一位七爷自两个多月前暂时借了着他们神农堂的地方坐诊,要说治病,这两个月还真没有他治不好的病,就是夏依的不少贵族后来也慕名请了他过去。   但是这一回出事的是土司大人啊……是他们夏依府顶头最大的那一个!这事跟七爷牵连上,还能有人把他们给捞出去吗?   掌柜捶了捶自己的老腰,整理了下地面已经发润的一摊发霉的稻草,小心地挑了个姿势躺了下去。   现在想什么也没用,还是睡吧,比起前面那些个牢房的人来,他们这四个才进来的还算是好的了,七爷身上带的有驱蚊药粉,刚才拿出来分了他们一些,至少他们在这儿睡着,还不用担心被蚊虫叮咬……   情绪上的紧张不安抵不过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累,何况从中午到现在已经快过了七八个时辰,算得上是一天了,听着掌柜和另外一名伙计已经微微发出鼾声,石成喜也觉得眼皮子像被粘住似的,忍不住头一点一点的,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倚墙靠坐的七爷却突然轻轻嗅了嗅,悄无声息地站起身,紧紧贴着牢房的一堵墙,侧耳听着牢房前方通道传来的动静:牢头先前已经巡过牢了,可是刚才,他又感觉到了一丝空气的流动,似乎是有人悄悄地又进来了……   他的武功虽然不高,但是听力和目力比常人还是要敏锐一些,很快就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门板阖上的声音。   七爷伸手从衣服的暗袋里夹出一个药包,正暗暗戒备着,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急忙另外取了一条帕子出来,紧紧掩住了自己口鼻…… 第427章 误会和敌意   土牢里似乎一下子格外安静,就连先前犯人的鼾声也弱不可闻,片刻后有脚步声轻轻传来,还有人细碎低语:“好了,这是我师门特制的药粉,可以让人昏睡……”   七爷猛然取开了手帕,紧紧攀住了牢房的栅栏,拼命想往出口处看去:“阿离,是不是你?阿离?!”   低语骤然一停,莫离循声直直飞奔了过来:“师兄!”   隔着那扇牢门,莫弃用力握住了莫离伸过来的手,借着莫离身后照过来的微弱光线,贪婪地狠狠打量着莫离:“阿离你没事吧?”   “师兄,我没事,我来救你了——”莫离眼眶一红,回头看向身后,“安哥,麻烦你把这锁打开!”转回脸又飞快跟莫弃解释了一句,“师兄,她、她姓易,叫易长安,是我的……朋友。”   易长安?安哥?阿离什么时候管别人叫得这么亲热了——注意到莫离说起易长安时语气中的些许停顿,莫弃目光微凝,向师弟身后看去。   只见一名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年轻人急步走了过来,下半边脸上蒙了一条黑色的面巾,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露出面巾的那一双眼睛,却是莹黑湛然。   只一眼,莫弃就感觉到这个易长安并不是容貌丑陋之人,通身的气质也显示他绝非池中之物;眼睛不由眯了眯,眼神中飞快掠过一抹冷意。   而下一刻,易长安的身后又出现了一名身形颀长挺拔的黑衣人,一双凤眸冷戾盯着莫弃,让他心中陡然一惊,蓦地生出了一种仿佛被野兽盯上的危险感觉,下意识地捏紧了莫离的手,避开了那人的视线。   易长安并没有看到莫弃和陈岳之间的眼神交锋,她只顾着看向那把挂在铁链子上的大锁,伸手拨弄了一下,从荷包里取出一截细铜丝拧了拧头子,轻轻戳进锁眼里。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就听到“咔嗒”一声,那把大铜锁已经被她打开。莫离连忙解开缠绕在牢门上的铁链,急步进了牢里:“师兄,我们走!”   莫弃倒是可以跟莫离一走了之,但是和他同牢的另外三个人在这城里都是拖家带口的,只怕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对陈岳的计划也不利。   而且先前他们过来的时候,也并不是说要救走莫弃……陈岳轻轻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莫弃已经摸了摸莫离的脸,先开了口:“阿离,我不走。”   莫离这会儿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见莫弃不肯走,顿时就发了急;易长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劝慰他几句,莫弃就猛然一把推开了易长安的手。   “师兄你——”   莫离话还没说完,莫弃已经被踹飞出去撞到了身后的墙上。莫离大急,急忙拦住了陈岳:“陈大人,我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莫弃闷哼了一声,一手捂着自己的小腹,一手扶着墙站了起来,瞧着陈岳一臂紧紧将易长安揽进怀里护着,目光极其不善地盯着自己,抬手慢慢抹去了嘴角沁出的血迹,面色反而缓和起来,轻轻哼了一声:“阿离,过来!”   莫离急忙走过去扶住了莫弃,忙不迭地从身上翻了个药瓶子倒了一粒药丸出来:“师兄你没事吧?陈大人和安哥他——”   莫弃抓着莫离的手,低下头直接从他掌心将那粒药丸噙进了嘴里,直接咽了下去:“放心,我没事。”   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触到莫离手心,有些刺刺的微痒,莫离顿时后悔自己怎么没带水囊进来。   瞧莫离这位师兄的架势……易长安压下心头飞快掠过的念头,轻咳了一声:“都是小误会,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了。莫弃,我们过来是想先问问你,夏依土司的死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先前已经将他治得好转了?”   莫弃嘴角轻轻扯了扯:“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   陈岳冷笑了一声,紧紧揽着易长安的腰回头就要往外走:“走,就当我们没来过!”   莫离刚想追,就被莫弃一把拉住了,心下一阵发急,低声跟莫弃急急解释:“师兄,当时我被人追杀,是安哥救了我,这一回知道你的消息,也是我求着安哥和陈大人过来的——”   见莫离着急,莫弃这才开了口:“两位止步!”   易长安暗中掐了陈岳一把,停下了步子,转身看向莫弃:“莫弃,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你并无恶意,如果你能配合,我们也能早些理清这起事件,让你早些出来。”   “我之所以叫住你们,是看在你是阿离的救命恩人的份上,”莫弃一身傲气,对易长安的话并不以为意,不过还是答了她刚才的问话,“夏依土司伤在心腑,是被人一剑刺入胸口,昨夜我回来的时候,他确实已经好转了。本来我估摸着他今天中午的时分应该就会醒来——”   结果夏依土司没醒,反而死了!   对莫弃的医术,易长安并不怀疑,只是想着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有人偷偷换了药?”   “药都是我带过去,亲自看着人煎的,也是看着他服下的;没有我的医嘱,不会有人再给他喂药。至于外敷的伤药,我用的是上好的药膏,要三日一换,昨天还不用换药。”   也就是说,应该不会是在药上出错?   “有没有可能是他情况突然变差?”易长安仔细又问了一句;病人看着好转,也许只是隔了一会儿,病情就突然恶化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   莫弃摇了摇头:“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发热了,按说也不会再突然发热恶化。而且昨天夜里并没有人过来找我,这就说明,起码昨天整整一个晚上,土司都是好好的!”   “看来,人为的可能性很大了……”易长安轻轻自语了一声,抬眼看向莫弃,“你既然在土司府出入了几日,可知道土司的大公子和那位妙夫人关系到底如何?”   莫弃不由讥讽地笑了笑:“势同水火!大公子熊绎并不待见他那位后母,和他后母生的那个儿子。”   易长安轻轻点头,话风却是一转:“刚才小莫叫你走你却说不走,想来你对自己能脱离这囹圄是很有信心了。”   从言语和肢体动作来看,莫弃应该是一个很傲的人,但是并不是个死板的性子,绝不可能留在这里任人当作砧板上的鱼肉,所以易长安推测,他拒绝这会儿跟莫离走,是因为他心里早有了成算……   莫弃这才微微惊讶了几分,上下打量着易长安,目光闪动不语。陈岳一阵不悦,直接错上前一步,将易长安掩在了自己身后,凤眸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第428章 剥皮祭天之礼   这姓陈的,护起食来比自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莫弃心里闪过念头,倒是立即收了自己的视线:“是,我确实自信能够从这里出去。因为之前我不仅给土司治伤,同时还无意中发现熊绎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   这种毒药平常并不显山露水,只是让人经常有些倦怠疲惫,夜间经常多梦惊醒、休息不好,白天做起事情来打不起精神,这样一天天看着日渐憔悴后,大概只要四个月左右的时间,中毒的人就会死亡。   而外表看起来也不过是因为这人不断虚弱,突然猝死而已——   莫弃当初在山中养伤,是因为自己所需要的伤药中有一味需要即采即鲜制才有效,伤愈之后出山给人治病,则是因为他要快速积蓄大量的财富,回大燕寻找自己的师弟,同时报仇。   熊绎是土司的大公子,在夏依土司府也是极有权势的人物,莫弃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就私下找熊绎把他的身体情况说了。   熊绎这些时日确实夜里多梦易醒睡不好觉,找了几个大夫过来瞧了,都只说是要宁心静气,勿要多思,也只开了些补气养神的方子。   得知自己其实是中毒,特别是隐约发觉这里面有那位妙夫人的手笔后,熊绎是又惊又怒,只是现在一来他手中没有证据,二来夏依土司府下辖八峒,八大峒主并不全部买他的账,熊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让莫弃帮他驱毒。   这会儿熊绎身上的毒还没有驱净,他怎么可能让莫弃被人栽赃,陷在囹圄里呢?   夏依土司的突然死亡,能栽赃的对象实在太多,只要熊绎还有些手段,他就不会让莫弃折在这里,更何况实在不行,莫弃身上还有足可以自保的药粉……   听完莫弃的解释,易长安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一个主意:“等熊绎过来找你的时候,你就说你还有一个师妹叫莫宁,极擅尸检之术,如果有她帮助,应该能早日查出夏依土司的死因!”   师妹?易长安打算让他带谁过去?一个女人极擅尸检之术,不会是什么坑人的猪队友吧?   见莫弃面上犹疑不定,莫离轻咳了一声:“师兄,就是安哥本人,她破案极是厉害的。”   莫弃不敢置信地又仔细打量了易长安片刻,飞快地瞥了陈岳一眼,心里忽地闪过一抹了悟,难道易长安……   见莫弃点了头,易长安想了想就道:“我会在神农堂住着等来人!”   陈岳飞快地接了口:“到时我会装成你的老仆跟跟着你一起过去!”不然他不放心让易长安一个人过去。   易长安横了他一眼,还是点了点头,低头看向已经中了药还在地上昏睡的那三个人:“这里面哪一个是石成喜?他没事吧?”   莫弃将石成喜指给易长安,随口问了一句:“怎么,石成喜跟你有旧?”   易长安点点头:“你妻子胡大杏原来在大燕的时候差点被人害死,当时那案子是我破的。这会儿他受了这无妄之灾,还麻烦你能照看就多照看他几分了。”   这事实在是小事一桩,莫弃自然应了。   莫离还想跟师兄多聚几句话,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鹧鸪声,知道这是魏亭几个在外面望风的发出的暗号,只得飞快地把自己身上的药都取出来塞到了莫弃手上:“师兄,那我们先走了!你放心,我会随时注意着你这边的!”   莫弃不由一笑,接了药伸手摸了摸莫离的脸:“放心吧,你师兄大难不死,这会儿不过是一个小坎,一脚就能迈过去了。”   陈岳一行人这才退了出来。   等到第二天天明不久,果然有夏依官兵去了神农堂找人。易长安一身简单的布衣钗裙,带着装成个驼背老仆的陈岳从容跟着人进了土王府。   本来以为熊绎会私下带了她过去检验,没想到一进去却是一副鼓对鼓锣对锣的场面,看起来夏依土司府的头面人物都在堂上坐齐了!   看来熊绎这位大公子的手段实在并不算高啊……易长安微微皱了皱眉头,莫弃已经飞快地给了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开口唤了她过去:“师妹,过来给大公子见礼。”   易长安看了眼坐在一边主位上的年约三旬的黄脸短须男子,走过去伸手一揖:“莫宁见过大公子。”眼角一扫,已经看到另外一边次主位上坐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与熊绎长得有几分眉眼相似,想来就是夏依土司的二公子熊祎。   熊祎的身后另外还设了一席软坐,却坐着一名仿佛年刚三旬的中年美妇,杏脸桃腮,一双眼含情流睇,说不出的风流妩媚意味。   易长安心里微微一怔,竟隐约觉得这美妇一晃间似乎有几分眼熟,但是她向来记人极准,很是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美貌妇人。   熊绎随口介绍了一声:“这位是我二弟熊祎,坐在他身后的是他的母亲妙夫人。”并没有让易长安过去见礼的意思。   易长安不懂夏依土话,听了莫弃给她的翻译,也索性装聋作哑,只当自己就是不识礼数的江湖粗人,只向着那边点头致意:“熊二公子,妙夫人。”   熊祎和妙夫人的脸色都阴了下来,外面却有人来报:“大祭司来了!”   这回却是熊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却不得不站起身迎了几步:“不是说大祭司去了问天峰为我父亲寻找墓穴之地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话说得很是直白,一身深黑绣血纹宽袖深衣的大祭司也回得毫不客气:“大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既然大公子请了能人要查清杀死土司的真凶,我身为大祭司,怎么能够不在现场看着呢!”   熊绎冷哼了一声:“那是,等到找出了真凶,还要请大祭司行剥皮祭天之礼,以告我父亲尚未远行的冤灵!”   大祭司的目光在熊绎身边的莫弃身上一转,冷笑起来,却特意用了大燕的官话开了口:“大公子放心,找出了真凶,自然是要剥皮祭天的!   这位莫大夫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夏依府中行大祭祀之礼,使用活人剥皮,是钉住手足四处,为了保持面皮完整,俱是从人颈下开刀,沿胸腹一路竖直而下——”   大祭司的声音本就阴沉,加上说这话的时候又刻意渲上了几分阴森的语调,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莫弃和一身大燕民间女子打扮的易长安只是眼露嫌恶,却并不虚怯,那位娇滴滴的妙夫人却面色一阵发白,忍不住取出手帕捂住了口唇。   大祭司几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妙夫人的脸色,很快就住口不言,只是目光不善地看向熊绎:“大公子,你不是说要追查凶手吗,我可是拭目以待!” 第429章 你看到了什么   熊绎转头看向易长安,易长安上前一步:“还请大公子带我先去看看土司大人的遗体和他生前所在的房间。”   因着土司熊少华死因未明,膝下两个儿子熊绎和熊祎两人各执一词互怼,所以他的遗体并没有搬动,依然放在生前养伤的寝室里;只是怕天热腐坏,在寝室里用了大量的冰块,一进门就是冷气袭人。   这倒是方便了易长安。既然尸体还没有放坏,给她的时间就从容多了,易长安示意跟在身后的陈岳打开箱子,取出罩衣戴上手套后,从房间开始细细检查起来。   大家本来瞧着易长安不过是一个女子,心中未免都存了轻视之意。熊绎之前也是实在无法,这才听了莫弃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这会儿瞧着易长安一举一动很是专业,心中立时大为希望起来。   土司熊少华伤重,底下服侍的人更不敢不尽心,房间里各处都收拾得很干净,易长安并没有什么发现什么线索,看了一圈后,转头就走到了床榻边。   熊少华年约五十,因为之前受了重伤,眼睛已经有些抠了下去,这会儿半阖不闭的,只是眼珠已经开始有些浑浊。   易长安翻了翻熊少华的眼皮,又问了熊绎当时的情况,确定了他的死亡时间应该就是昨天早上辰时末。   轻轻取开还盖在熊少华身上的薄褥,一眼就看到尸体两只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身下还看出有些许便溺的痕迹,易长安不由眉心一跳: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死者应该是在死亡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可是,按熊绎说的,每一次进来给熊少华服药都有两名下人,房间里另外还有人随时候着,如果死者在死亡前经历了莫大的痛苦,怎么可能不叫出来或者是弄出其他的声响来?   回头看向熊绎和熊祎两人,易长安直接提了自己的要求:“大公子,二公子,要追查土司大人的死因,我需要验尸!”   验尸?!   不等熊绎和熊祎开口,大祭司就一口先发了话:“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大燕的仵作是怎么弄的,验尸要把尸体切得七零八落的,让死者不得安宁,梯玛祖神不会接收尸身不全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只会入畜生道!”   夏依府信仰的神灵很多,但是坚信祖神只有一个,那就是梯玛祖神。如同大燕百姓认为人死后变成鬼,会到阴间阎王爷那里报道,然后喝了孟婆汤进入轮回一样,夏依人也相信,他们死了之后会见到梯玛祖神,由祖神根据他们的一生来判定他们的下辈子会如何。   据说行了恶事的会入畜生道,但是死无全尸的,也会因为尸身不全无法投生为人,只能坠入畜生道。   被大祭司这么一说,那位妙夫人身形顿时摇摇欲坠:“你们……你们真忍心你们的父亲死后都要受这样的罪吗?你们就这样看着他下辈子投生到畜生道吗?!”   她一脸的悲痛欲绝,声音也因为极度的伤心而哽咽起来,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潸然落下,却并没有妨碍她的美貌半分,反而让人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一丝怜意。   易长安一眼瞥过,心下暗忖,听说夏依土司因为极其疼宠这位妙夫人,甚至有意立二儿子熊祎为下任土司,看来传言非虚。只是如果土司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的话,妙夫人和熊祎这一边又有什么必要置熊少华于死地呢?   难道会是熊绎下的手不成?   听着莫弃在一边低声翻译,心里虽然转过这些念头,易长安却也轻易不想让人说退:“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在验完尸体后,我都会将尸体重新缝合,并不会有什么不完整,这一点还请几位放心。”   能够重新缝合,尸体自然就不存在什么不全了……熊绎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我身为父亲的长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冤灵不得安宁?这尸,必须要验!早些找出凶手,我要亲手剥了他的皮以告父亲的在天之灵!”   熊绎一发了话,有几位看模样像是夏依高官的也附合了两句:“是啊,如果不能找出真凶,土司的亡灵会一直滞留在这里,不去见梯玛祖神的!”   见大家意见趋同,大祭司也无法再强辩,只能也点头同意了,只是一双眼睛却是恶狠狠地盯着易长安。   易长安根本不受他影响,见这边答应了验尸,立即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熊少华身上的伤处只有一处,就是当日让他重伤的一处匕首刺伤的痕迹,正中前胸要害,其余从发顶到脚心甚至谷门,都没有其他的伤痕。   而且莫弃也亲自确认了,熊少华身上并没有中毒的痕迹。   听到莫弃确认的话,妙夫人又哀哀哭了起来:“一定是你这庸医!自己学艺不精,之前还骗我们说什么土司已经好转,我看根本就是你贪着奖赏故意说的!”   当初神医谷在江湖中地位何等超脱,神医谷出去的人,江湖上个个都要称神医,丝毫不敢得罪半点,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里被人指着鼻子骂作庸医——   莫弃顿时一肚子光火,要不是碍着自己现在是在人前,只恨不得上前给妙夫人扔一把药!   妙夫人这头还在哭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熊绎心中烦躁,大喝了一声:“什么人敢在外面闹,把他给我押下去!”   外面那人听到熊绎的喝骂声,却是放开喉咙大叫起来:“夫人,二公子,小人有要事禀报!事关土司大人的死因——”   妙夫人立即停了啜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了过去:“来人,把那人带上来!”   一名身着褐色短衫的男子被人推着提了进来,一进门就五体跪伏在地:“妙夫人,二公子——”   熊绎已经讶异出声:“阿福,你?”转瞬想到阿福口口声声叫的是妙夫人和二公子,并没有唤自己,脸色不由一变,嘴里的话生生止住了。   妙夫人也惊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阿福:“你……不是服侍大公子的人吗?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关系着土司的死因?”   阿福连连磕头:“妙夫人,二公子,小人虽然是一直服侍在大公子身边的,但是小人向来一颗忠心!土司大人他、他、他死得冤啊……   先前小人听说土司大人在那位莫大夫的诊治下已经好转,心里还欢喜得紧,后来无意中看到莫大夫被杨弘带着,偷偷去了大公子那里。   小人瞧着这两人行踪诡祟,一时好奇就跟了过去,小人看到、看到……”   熊祎急忙追问:“你看到了什么?!” 第430章 发现了什么?   “看到了莫大夫给了大公子一个药包,”阿福浑身发抖,却硬撑着说了出来,“然后第二天一早,小人就听说土司大人突然死了!”   杨弘是熊绎的侍卫长,他带着莫弃偷偷摸摸找了熊绎……厅里的几人顿时一片哗然。   熊绎气得冲上前一脚就向阿福踹去:“你血口喷人!你这卑鄙的狗奴才,当初是我看你在街上快要饿死了才把你救回来,没想到竟然是饭碗底下养恶蛇,我——”   阿福被他一个窝心脚踢了个扎实的,登时就翻倒在地吐了一口血出来,见熊绎还要再踹,莫弃急忙上前拉住了他:“大公子,不可!”   大祭司已经冷笑着开了口:“大公子是想先下手灭口吗?”   熊绎暴跳如雷,只是这会儿越是恨不得上前一脚踩死那个吃里扒外的阿福,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越是心虚;莫弃不得不用力按住了熊绎的脉门,这才勉强止住了他。   易长安暗自摇了摇头,不得不上前几步,站在阿福前面:“你知道那包药是什么药?你可曾亲眼看到大公子将那包药煎给土司大人服下?不管是人证还是物证,趁着大家都在这里你只管说出来!”   阿福不由一下子词穷,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咬死了自己的话:“妙夫人,大祭司,二公子,小人真的是亲眼看到杨弘带着莫大夫——”   “如果我是莫大夫,大可以把药包交给杨弘,让他揣在身上带给大公子即可,这样岂不是更好?”易长安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阿福的话,“你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只凭着看到莫大夫给大公子送了一包药过去,就敢过来声称土司大人是被这两人害死的?真是好大的胆子!”   莫弃急忙把易长安的话翻译成夏依土话。   听到易长安这么一说,刚才被阿福一下子误导了的几位官员立时也琢磨起来:对啊,真要是下药,莫大夫完全可以把药包交给杨弘带去就行了,还神不知鬼不觉的;杨弘是熊绎的贴身侍卫,跟熊绎见面可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犯得着还要带着个大活人吗?   见父亲那几名忠心的属下连连点头,熊绎这才气怒地解释了一句:“是我发现自己被人下了毒,这才请莫大夫过来给我解毒——”   一直在一边装哑巴的陈岳心里大摇其头。   果然,立时就有人追问熊绎:“是何人胆敢对大公子下毒?!”   熊绎眼睛瞥向妙夫人和熊祎,想着自己目前找到的那线索也只是模糊不清,到底还算有些理智,没有指出来人,只是摇了摇头:“我也是刚刚知道,现在还在查着!”   看来夏依土司府这位大公子,并不是什么胸有谋算的人,陈岳心里很快下了定论。   像下毒这种事件,如果不是已经得了确凿的铁证,是一定不能说出来的,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反而让对方知道你已经发觉了这事。   熊绎现在早早就把这把底牌拿出来亮给人看了,以后再想拿这事一举发力,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以此类推,那么在大燕的那么一番布局,应该也并不是熊绎这种脑子能够想到的,那么会是谁?熊祎?还是那位一开头就有些冲的大祭司?   易长安截断了那几个人的话:“那件事可以另外再查,既然这人根本就是妄言想混淆视听,不如先把他押下去;不要打断了我这里的验尸!”   熊祎也能听懂一些基本的大燕话,听到易长安这么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验尸验尸!验了这么久,你倒是说说你验出了什么?!”   易长安眼风扫过熊祎,低低冷笑了一声:“自然是有所发现!”   屋里头众人的注意力立即集中了过来:“发现了什么?”   易长安并不答话,只看向熊绎:“大公子,还请把那天早上服侍土司大人的下人都提过来,我还需要再问些情况。”   那天下人一发现土司已经死了,当天服侍土司的几名下人就全被押进了石牢里,为了防止他们自杀,不仅手脚都捆得紧紧的,就是嘴里也被塞了麻核儿,一天给他们灌一次粥水,保着暂时不死。   这四人被提进寝室外正堂的时候,都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分别是两名丫环玉铃和红珠,两名小厮山阳和山风,俱是一直服侍土司的人。   负责给土司护理擦洗的是山阳和山风两名小厮,给土司喂药的则是玉铃和红珠两人。   易长安先问了那天的情况,见几人答话都差不多一致。玉铃和红珠两人按着时辰过来给土司熊少华喂药以后,再过半个时辰,山阳和山风就会进来帮土司擦洗手脸下身。   两个丫环喂药的时候,两名小厮就候在寝室外面等着随时听吩咐好搭把手……   易长安轻轻点了点头,看向两名丫环:“那天你们给土司大人喂药的时候,可曾喂得急了,导致他呛咳?”   听到莫弃的翻译,两名丫环吓得连连摆手:“没有的事!奴婢们服侍得一向都极尽心的,绝对不会让土司大人呛咳着,莫大夫也交待过不能让土司大人翻身咳嗽震动伤处的,奴婢们都记着的——要是女官不信,可以问山风和山阳,他们就在外面,要是有一声咳嗽,他们都能听到的!”   易长安微微颔首:“土司大人可曾醒来过?”   这个山风倒是很快就答了出来:“就在头一天的晚上,土司大人曾经清醒过来一回,还跟莫大夫说了几句话。莫大夫说土司大人情况已经好转了,之后还调整了药方子,说土司大人最多再昏睡一夜,第二天基本就能完全清醒了,谁知道——”   山风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打住了话头。他的话没说完易长安也知道——谁知道第二天土司大人就一直醒不过来了……   也就是说,直到几人发现熊少华死亡,熊少华之前一直都是在昏睡中的。   易长安相信,以莫弃的医术不会在这上面撒谎,熊少华清醒过来后,莫弃明确判定熊少华已经好转了,那就一定是好转了。   而之后之所以继续昏睡,这也是人体在受伤后的一种应激反应,在药物的治疗下,通过昏睡来恢复身体的机制,比在清醒情况下恢复得更为迅速一些。   沉思片刻,易长安将目光重新转向了玉铃和红珠两名丫环:“你们当时是谁给土司大人喂药的?在你们喂药的前后,可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我说的事情,是指任何一件跟寻常不同的事情,哪怕是你们另外绕了一条路,或者是在路上偶然遇到了一只猫,都属于此列!” 第431章 一支簪子   见易长安问得这么细,玉铃和红珠都有些紧张起来。   红珠战战兢兢地先答了话:“是、是玉铃把土司大人扶着半靠坐起来,然、然后是奴婢给土司大人喂的药。土司大人虽然没有醒来,但是还是把大部分药都吞咽下去了,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玉铃在一边先是在一边连连点头,片刻后略微迟疑了一下,又不出声地低下了头去。   易长安却敏锐地注意到了玉铃刚才那片刻的迟疑,直接点了玉铃出来:“玉铃,这事可是关系重大,如果你故意隐瞒的话,刚才大祭司可是说了,要拿去活活剥皮祭天的——”   玉铃不由生生打了个哆嗦,带着哭音喊了出来:“是、是有一件事……”   注意到红珠半藏在袖中的手猛然握紧,易长安给陈岳递了个眼色,这才重重一拍桌子,厉喝了一声:“说!”   “是、是,”玉铃被那“啪”的一声响一下子吓了一跳,急忙开了口,“是红珠喂完药把药碗给我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碗一下子掉在我身上了——”   因为土司熊少华还在昏睡,即使有下意识的吞咽动作,每次都会有不少药汁从嘴角漏出来,所以红珠会一边喂药,一边用一块折好的厚棉帕子给熊少华擦拭下巴。   到喂完药的时候,红珠就会把药碗递给玉铃,然后小心把土司下颏擦干净,免得有药汁会沾到他的衣服上。   但是那一天,玉铃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竟然一下子没接住那只药碗,幸好药碗只是掉落在了她身上,碗里残余的药汁污了她的衣服。   “……奴婢怕身上的药汁会沾到土司大人被褥上,见红珠已经给土司大人擦好了嘴角,将他放平了下来,奴婢就先去了后面的净房整理了一下……”   也就是说,有一段时间玉铃和红珠这两人是分开的!易长安立即追问:“你离开了多久?”   玉铃回忆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应该并没有多久,顶多、顶多就是小半盏茶的时间……”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是在主人的房间里,哪里能那么慢悠悠地清理,当时她只是用手帕沾些水把身上的污渍擦一擦,就很快出来了。   即使只是留下了红珠一个人在土司前面,这时间也很短,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是红珠吗?如果真是红珠,那她又会用什么方法把土司杀死呢?   玉铃说完这番话,有些畏缩着不敢去看红珠;毕竟两人差不多算是在土王府里一起长大,平常一起服侍土司大人,交情也是不错的,把这些一说出来,等于就是把红珠推到了前面……   可是想到大祭司说的剥皮祭天,玉铃又实在害怕;她刚进土王府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次大祭司行剥皮祭天礼,将活人的双掌双足钉在木桩上,直接从颈下下刀,就那么活生生的——   玉铃生生打了个寒噤,她不想被剥皮!哪怕这一回就是脱不了责,她也只求让她死个痛快!而不是像那人一样,整张皮都剥了下来,却还在一直哀嚎着……   注意到玉铃裙摆上还有浅色的、已经干涸的药渍,易长安目光微转,盯着眼前面色惨白的红珠,从头到脚慢慢打量了她一遍,突然又问了玉铃一句:“玉铃,你们身上穿的衣物,是不是还是那天的衣服?”   玉铃愣了愣,急忙应了:“是。我们出来还没走回房间,就传出土司大人的死讯,有侍卫马上赶过来将我们带走了……”   也是因为玉铃在净房里耽搁了那么一下,山风和山阳觉得这两个丫环在里面喂药的时间比平常略久了一些,所以两人走后,两名小厮觉得不太安稳,跟着进去看了一眼。   这一看,才发现土司已经睁开了眼,山风还以为土司醒了,没想到走一瞧,却是已经没气儿了……   两名小厮吓得屁滚尿流地爬了出来,一路大喊:“土司大人死了!土司大人死了!”   熊绎在这时候做对了一件事,就是让侍卫马上将近身服侍土司的丫环和小厮这四个人给马上抓了起来;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四人的衣物都是当天穿着的,并没有来得及换下。   熊绎见易长安问到衣物,上前提醒了一声:“把她们抓起来的那天我就让人仔细都搜过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易长安轻轻点头,却看了陈岳一眼。陈岳上前一步,一指点住了红珠的穴位,让她僵跪在原地,半丝儿也动不了。   易长安这才上前,伸手轻轻取下了红珠插在发髻中的一支簪子,拿在指间略微拗了拗,微微吐了一口气:“唔,果然不是银的。”转手递给了陈岳。   夏依女子喜欢挽一个高髻,发髻上横插一根长簪子固定,略有些家底的人家,都喜用银簪,再不济也要用根染了色的木簪,至于富裕人家,除此之外还会再戴上其他的发饰。   不过大概是土王府里对下人有明确的要求,易长安进来这一路,看到的几名丫环都是只挽了一个高髻,发髻上横插一根簪子,只不过簪子的式样各异,簪头上可以有些小花哨。   红珠头上的簪子式样简单,并不出奇,没想到易长安居然会注意到这簪子;只是她现在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睛急眨了几下。   看了眼簪身上刻出的寥寥几条流线型纹路,注意到靠近簪头处的刻纹里还有极短的几线干涸的酱黑色,易长安轻轻拨弄了下红珠的发髻,果然在几缕发丝中发现了一两处凝结的地方。   用帕子接在下面,手指轻轻捻了捻,易长安捧着帕子上的那一点暗褐色的粉末递到熊绎面前:“是凝固后的血浆。靠近簪头的刻纹里嵌的那几丝酱黑色,应该也是这个。”   熊绎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点粉末,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是红珠杀了我父亲?用那根簪子?”   陈岳将那根簪子递了过去:“这是精铁鎏银的。”   银器质软,寻常用作首饰的银簪子就算戳伤人,伤口也有限,但是精铁就不同了。精铁质地坚硬,即使是制成簪子,也是锋利的利器,何况这簪子还足有一掌长……   熊绎略微用力拗了拗了那根簪子,果然没有拗弯,脸色顿时一变。   一个在府里养了十来年的婢女,已经升成了可以贴身服侍土司的大丫环,却戴了这么一根精铁鎏银的簪子,簪身上还带着凝固的血浆——   熊绎上前劈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抽了过去:“贱婢,还不快说!谁指使你杀了我父亲的!” 第432章 衔恨报复   一个大丫环,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杀害夏依最高位置上的土司大人?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   红珠被点了穴位,根本无法躲避,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半边脸上立即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一缕血迹从嘴角挂了下来。   瞧着熊绎凶狠得像要吃人似的,一边的玉铃惊骇地差点将全身都缩起来。   坐在熊祎身侧的妙夫人看不过眼,轻轻出声:“大公子,事情尚无定论,不过一根簪子,上面在哪儿沾了污渍也说不定,何必对个丫环这么喊打喊杀的?”   “死者的鼻腔里有药汁残留!”不等熊绎开口,易长安就抢先说了话,“而原来旧伤的伤口处还有新鲜的血迹残留,土司大人致死的原因,应该就是被这簪子从伤处刺入了心脏。”   这就是刚才这个莫宁说的发现?   正堂里坐的众人齐刷刷向易长安看来,大祭司一脸的怀疑:“光凭你口说,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雌黄?”   易长安并不辩解,只是做了个手势,要了一杯净水后,请大家重新进了土司的寝室,自己从箱子里取了一根干净的棉签出来,沾了净水后轻轻在死者的鼻腔擦拭了一下。   棉签取出来的时候沾了些许黑色,易长安递给了一名年纪看起来略有些大的夏依官员:“这位大人可以闻一闻,看看是不是药味。”   那人略微靠近嗅了嗅,就连连点头:“确实是药味没错!”又有几人凑近闻了闻,也确认是在土司鼻腔残留的是药汁。   妙夫人虽然没有上前,倒是并不否认,只是微微歪着头看向莫弃:“莫大夫,我听说病人卧床不起的时候,虽然瞧着服药下去了,但是平躺以后,有时会有药汁从喉咙里返回来,会不会有可能溢到鼻腔里呢?”   她虽然年过三旬,但是保养极好,只是小小一个动作,似乎就带出了少女的妩媚,又鞣合着少妇的风情,说不出的诱人。   被她眼风扫过的几人一时竟莫名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忍不住暗中干咽了几下。   莫弃却只冷冷看了妙夫人一眼:“在当初才开方子的时候,我就交待过,病人因为一直还在昏迷未醒,每次喂药以后,都要稍微斜靠一会儿,再把病人放平躺下去。   刚才两名丫环也一直信誓旦旦说照料土司大人极为精心,大公子不过打了那丫环一个耳光,夫人就说没必要对个下人喊打喊杀的,怎么原来根本是不信她们?   若是这些丫环连服侍土司大人都不尽心,那还留着她们有何用?!”   刚才被吓坏了缩成一团的玉铃,听着莫弃冷酷无情的话,也顾不得规矩了,颤抖地喊了出来:“没有的!莫大夫,奴婢们真的都是尽心服侍的,每次都是按您的吩咐,让土司大人斜躺了一会儿才放平躺下去的——”   易长安看向妙夫人摊了摊手:“看来夫人说的那种情况,并不存在啊。而且当时并没有呛咳,那么为什么会有药汁在土司大人的鼻腔内残留?”   易长安略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推测,这药汁,是那块因为擦拭下巴所以沾满了药汁的厚手帕,在紧紧捂住土司大人的口鼻时,无意中流进他鼻腔里的。”   不管大家一阵哗然,易长安一手虚虚做着捂住人口鼻的动作,另一只手则做了一个从头上抽下簪子迅速一刺的动作:“趁着土司大人还在昏睡,轻易就取了他的性命!”   还坐着的妙夫人刷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绣帕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似乎惊骇得不能自已。   易长安目光微闪,嘴里的话并没有停:“之前我检查土司大人的尸身,发现在他伤口处还有些凝固的血痕。按说我师兄的药是极其灵效的,用了两天伤口应该会开始结痂愈合,怎么还会有血液沁出呢?   如果说那是新刺伤所引起的,那就说得过去了!当然这尚是我的推测,如果诸位大人觉得我还是口说无凭的话,不如我们开胸验伤,是或不是大家一看便知。”   先前已经就验尸的事争论过了,如今大家都急着知道结论,自然纷纷点了头。   易长安之前验尸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检查过那一处凝固的有血液的地方,发现那里应该是一处极细的伤口,之后再经过一番问讯后,意外得知当时几人都是马上被关押了起来,很快就注意到了两名丫环头上的发簪,这才得出了这个推论。   见大家都无异议,易长安转身就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柄细长的解剖刀,手法娴熟地在熊少华的尸体上划了一个大写的“Y”字,轻轻开了胸,将左边的那块胸肋取了起来,然后取出了下面的心脏。   简单几刀,胸肋处顺着肋骨被划开,心脏也被剖成了两半,看起来血腥不已,却是将伤处的横截面精准地剖示了出来。   “诸位请看,这里——”易长安用手指指着一处明显生长了新肉的伤处,“就是最初土司大人遇刺的伤处,从伤口愈合的痕迹,可以看出当时被刺入的是应该是一柄匕首之类的武器。而这里——”   易长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颜色明显深些的一处创伤:“伤处细长却直接穿透进了心脏!”取过那支发簪比了比,从胸肋外部直到心脏的创口深度,俨然与发簪相合!   “叮”的一声将发簪抛到一边的桌子上,易长安双手各捧着一半心脏举了举,看向屋内的众人,特别在大祭司身上停顿了几秒:“诸位大人可还有什么疑义?”   一直被陈岳看管着的红珠已经面色死白,只是因为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只能死死闭上了眼睛。   熊绎牙齿咬得咯咯响:“贱婢,你还不快些交待,是谁指使你杀了我父亲的!”   陈岳先检查了红珠的口腔,果然从她齿缝间找出了一粒小小的毒丸,轻轻用刀尖剔了出来,这才一指解开了她的穴道,将她扔在了地上。   红珠忍着痛嘶哑着开了口:“没有谁指使我!是我早就想杀死了他了!我早跟心上人情投意合,熊少华却在一次醉酒后强占了我的身子,之后又几番——   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熊少华都不肯放我出府。我的心上人等不到我,心灰意冷下远走他乡,我在这府里活着,却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我想杀他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这次他刚好遇刺受了伤……”   听起来像是一个受到后的弱女子衔恨寻机,终于报复成功的故事,不过—— 第433章 从宫里出来的女人   易长安看了陈岳一眼,见他冲自己微不可见地摇头,微微颔首,向熊绎一揖:“大公子,既然真凶已经查出,土司大人的死与我师兄及神农堂的掌柜和伙计俱无关系,还请大公子示下,把他们都放出来吧。”   熊绎本就要靠莫弃帮他解毒,见已经查清了此事与他无关,自然是点头同意了,当即叫了人过来,吩咐他们去土牢里把神农堂那几个放出去,自己则冲莫弃行了一礼:   “莫神医,出了这事把你牵连进来,实在是对不住,今天事情忙乱,还请你多多担待,等过几天,我再亲自登门赔罪。”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大夫,特别是莫弃还是个神医,熊绎自然赶紧说了一串好话。   莫弃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去看大祭司的脸色,带着易长安和陈岳扬长走了。   易长安冒名是莫弃的师妹,自然跟着他一起回了神农堂。莫离早就在焦急地等在那里了,见师兄无恙归来,师兄弟两个立即跑到一边聚旧去了。   易长安给神农堂的人说了一声,又遣人给胡二杏送了信,告知她姐夫石成喜已经被放出来的消息后,掩了门转头看向陈岳:“那个红珠身上疑点颇多,你当时为什么不打算让我继续问下去了?”   红珠说的固然是楚楚可怜,只是——   她牙齿里藏的那粒精巧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她头上戴着用来杀人的那支精铁鎏银的簪子又是何人所制,她何时所买等等,这些事项一条条都是线索,总能让人抽丝剥茧地把事情查清楚。   陈岳将那粒从红珠齿缝间挑出来的毒丸拿了出来:“看看是不是眼熟?”   毒丸细小,陈岳的动作又很迅速,当时易长安并没有怎么看清楚,这会儿仔细看了一眼,神色不由一紧:“黑鳞卫?!”   这粒毒丸跟陈岳几次抓获的黑鳞卫嘴里藏的毒丸一模一样!在远离大燕的夏依土司府却看到这样的毒丸……   陈岳轻轻点头:“不枉我们过来这一遭。”   夏依土司府下辖夏依八峒,每峒有一位峒主,夏依土司总掌八部大王印,平常议重大事项都会将八大峒主召来。在大燕那边布局的,有可能是夏依土王府里的人,也有可能是八大峒主,要是一个个清查下去,还真不是一年两年能完全查清的事。   如今发现了红珠这一条线索,顺藤摸瓜下去,在夏依府也不用两眼一抹黑地去找了。   易长安这一趟出马,也只是要找出杀了夏依土司的真凶,把莫弃和石成喜捞出来;既然找出了杀人凶手,剩下的后续事项要如何处理,让夏依人自己去忙就行了,没必要打草惊蛇。   易长安却凝眉沉思起来,突然开口问了陈岳一句:“你有没有觉得,那位妙夫人有些——”   那位妙夫人虽然说的话不多,一副娇娇弱弱万事任由男人做主的模样,但是几次开口,都在话语中大有主导意味,加上她长相娇媚柔美,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男人的思想往她想要的方向去……   易长安先前还以为跟熊绎要一争高下的会是二公子熊祎,没想到熊祎并不是她想像的那种城府深沉的人,反而是熊祎的生母——那位妙夫人,无论是几次说话还是动作,都让她觉得此人不可小觑。   陈岳被易长安这么一提醒,仔细想了想妙夫人先前的言谈举止,目光微微有些慎重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那位妙夫人的一些举止很像……”   见易长安睁着眼看向他,陈岳顿了顿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了下去:“很像从宫里出来的女人,而且绝对不会是宫女!”   妙夫人的一举一动,无不从骨子里带出那股味道,绝对不会是宫女能有的,倒像是从小生长在宫廷中,或者是从小接受了从宫中出来的嬷嬷的教养。   从宫里出来的女人?不会是宫女……宫里的女人除了宫女不就是宫妃?易长安讶然:“难道早年曾有大燕的宫妃出过宫?”   按妙夫人的年龄来算,她大概会是大燕开国之君的妃子了,据闻燕皇当年上位的时候也是经历过一番腥风血雨的,难不成是那时宫中内乱趁机跑出来的?   陈岳却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据悉这位妙夫人确实是二公子熊祎的亲生母亲,这么一算时间对不上,不过——”   想到一个可能,陈岳凤眸微亮:“我倒觉得她可能是当年大梁宫中逃出来的!”   大梁……如果是这样,她会不会跟大梁的黑鳞卫有联系?!   陈岳顿时坐不住了:“我即刻带人去查!”   天色渐暗,炊烟在阿吐谷城每一户的青瓦上缭绕飘荡,慢慢融合进暮霭中,将城内的各处建筑蕴入了一片模糊中,渐至深黑到再难辨视。   土王府各处挂的糊了白纸的灯笼照出混沌的光芒,惨淡地洒在路面上。几条黑影飞快地从屋檐上一跃而过,如猫儿一般,轻悄地没有半点声音……   石牢沉重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四五名侍卫陆续从里面出来后,齐齐长呼了一口外面新鲜的空气。   一人恨恨地啐了一声:“想不到这贱丫头嘴巴倒是硬!怎么用刑都咬死了那话!”   另外还有一人则有些迟疑:“我看她未必说的就是假话,所以才拷打不出来……”   话没说完,很快就被人打断:“我可不信她说的是真话!进了这土王府的,都算是土司大人的女人,哪个不想得了土司大人的喜欢?就算是个妾,那也是呼奴唤婢的人上人!要是运气好跟妙夫人一样还生下个儿子,还能封为夫人——”   “大胆!”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厉喝打断:“妙夫人也是你等能在口头上拿来编排的?!”   几名侍卫吃了一惊,瞧见来人,急忙跪了下来:“大祭司!请大祭司饶恕我等无心之失!”   一身深黑绣朱纹长袍的大祭司从长廊的拐角处走来,阴冷地扫了这几人一眼,这才沉声问道:“你们这大半天的可问出结果了?”   按说这事该禀报给大公子和二公子,但是大祭司这会儿恰巧赶上了他们言语之失,又特意过问了,侍卫们不敢不答:“没有,红珠还是一口咬定了原来的说辞。” 第434章 女人的武器   大祭司轻轻“唔”了一声,瞧着底下跪着几人还算老实,这才开口发了话:“行了,起来吧,记着以后管住自己的嘴!”   几名侍卫如获大赦,急忙起身行了礼,急急忙忙地走了。   大祭司脸色稍霁,站在原地略停了会儿,抬脚走下游廊,往前面的一处园子走去,在园子转了一圈见并没有旁人,回头吩咐自己的两名侍从:“我就在这园子里走走,想想这几天的事情,你们守在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两名侍从连忙退到了园子外,守住了出口。   见大祭司带着侍从已经走远了,先前屋脊上的几名黑衣人这才慢慢撑起身,借着些许星光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往土王府的内院深处急掠而去。   土王府如意院。   热水里滴入了从鲜花中提炼出来的精油,香气氤氲扑鼻,让人似乎每一个毛孔都要舒坦地张开。   随着“哗啦”一声水响,一个曼妙的身影从朦胧水汽中亭亭站了出来,如玉的手轻轻扬起,取过挂在衣架上的一块披帛裹在身上,水珠很快浸白色的披帛,让披帛包裹下的变得隐约显露,半遮半掩下,曲线更加诱人。   一双大手突然从浴帘后伸出,将女人紧紧抱进了怀里,深黑绣朱纹的长袍更衬得怀中的女人肌肤如玉莹泽。   妙夫人吃了一惊后迅速反应过来,娇嗔着去掰大祭司紧紧掐在自己腰间的手:“没个声儿的,吓死人了!”   “吓着了?”大祭司低头狠狠亲在了妙夫人的肩头,“这条密道只有我们两个知道,除了我,还会有谁能不声不响地进到你这里来?”   妙夫人轻扭,状似无意却不断撩动了男人的火:“这时候风声正紧,你怎么还过来——”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他们才审完红珠,那丫头倒是个痴情的,怕她那情郎和她情郎的家人会被我活剥了,一口咬死了就是她想报复熊少华。你放心,我看这事很快就会这么结了。”   黑色的长袍下一件下裳被急切地扯了下来,大祭司一把抱起了妙夫人,大步向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将她放在桌子上坐着,胡乱在她胸前乱啃了几下,就岔开那双玉腿直接挤了进去。   大祭司肩头的妙夫人嘴里立即诱人地起来,眉头却因为大祭司的猴急有些不耐地皱了皱,只是想到自己一会儿还要他去办的事,又忍耐了下来,挺着胸更加迎合起男人的冲撞来,一双玉腿也紧紧缠在了男人的腰上。   “妙妙,你一定是一只……山鬼投生的……”汗水流过大祭司粗黑的脸庞,滴落到妙夫人的肩头,桌子被撞得“咚咚”作响。   在夏依人口述相传的神话中,山鬼是山中的精灵,会幻化成美若天仙的女子,从山间的迷雾中走出来,行路的年轻男子与之,吸食男人的精血。   妙夫人不屑地撇了撇嘴,红唇却吐出断续的:“嗯,我就是山鬼……就是来吸你的精血的……你给不给我……”   大祭司动作蓦然加快,一双手几乎要把妙夫人的纤腰掐断,终于在喉咙里低吼了一声,慢慢停了下来,犹自紧紧抱着人不定。   妙夫人纤指轻轻划过大祭司汗津津的后颈,声音又软又糯:“不过今天那个莫大夫的师妹倒像是有些来头,竟然把红珠给查了出来……我当时还真担心——”   “一个毛丫头,有什么好担心的。”大祭司意犹未足地抚着妙夫人光洁的玉背,“等这事风声过去了,她要是离开了我们夏依倒也罢了,要是还想呆在这里,我自会寻个由头把她送去祭天!”   “可是熊绎那里,也已经知道他中的毒了,那个莫大夫医术不错,这毒只怕迟早会被他解掉,那我们的布置……”   “你放心,熊少华的墓穴我已经寻好了,熊绎是长子,到时要他领头送灵柩下去……我会安排好人……”   大祭司的声音越说越低,妙夫人的一双手却主动探进了他的怀里四处游走起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桌子又“咚咚”地响了起来,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停歇下来。大祭司穿好了下裳很快从密道走了,妙夫人隐在浴帘后,唤人重新换了热水进来,瞧着贴身的侍女退下将门关紧了,这才再次踏进了浴桶里,伸手撩起一捧水,用力冲洗起自己的肩头。   刚才大祭司的汗水滴到她肩上时,她差点就想把他掀开——幸好还是忍住了!   重新擦干了身上的水,妙夫人披上一件宽松的寝衣,漫步走进了自己的寝殿,轻轻在一张便榻上躺了下来。   一名四十余岁的嬷嬷捧着一只玉瓶上前,从瓶中倒出些许精油,在掌中搓热了,轻柔地妙夫人的衣服前襟,开始替她按摩起来。   精油的芬芳伴随着掌心的热力在空气中发散,妙夫人在昏昏欲睡中却突然低声开了口:“阿樱,今天可有大燕的消息过来?”   樱嬷嬷急忙低声答了话:“夫人,还没有。”   妙夫人轻叹了一声:“大燕的锦衣卫跟苍蝇似的无孔不入,这两年清剿了我们不少人走,也不知道新派出去这几个人能不能顶用,按说这时候也该传回些消息了……”   樱嬷嬷垂头认真按着妙夫人胸前的几位穴位,似乎对她身上那几块欢爱的痕迹视而不见,直到将一套按摩程序都走完,这才低低劝了一声:“公主,如今我们只要扶了二公子上去,又何苦再去——”   妙夫人猛然睁开眼,眼中的寒芒让樱嬷嬷嘴里的话蓦然一顿,只是片刻后冷厉的眼神又很快缓和了下来:“阿樱,当初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我就曾在母后的遗体面前发过誓!”   樱嬷嬷心头微凛,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可是公主您毕竟只是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妙夫人一伸,从便榻上站了起来,手指轻轻拈着寝衣掩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拂过胸前的几处吻痕,“有时候,女人只要让男人甘心为之驱使,一样能做成大事……”   她虽然只是一个弱质女子,可是她有着女人最好的武器。当年能够用美色迷住熊少华,让自己免于战乱之苦,自然也能够将她的武器发挥出最大的优势! 第435章 山崩   细雨纷飞。   崎岖的山路上,熊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甩了甩在鞋底和鞋帮上沾得厚厚一层的泥,狠狠瞪了眼被人五花大绑押在后面的红珠,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大祭司,你说的地方是哪里?”   明明早已年过四旬,大祭司却并不像熊绎那样气喘,随意在路边草丛上蹭着草鞋上的泥巴,指了指前方草木葱茏的一处半山弯坳:“大公子请看,就是那里!那里的地势有如怀中抱珠,最是能福泽后人。”   熊绎举目透过细细的雨帘向前看去,只见弯坳如半个珠顶微凸,珠顶处草木较之旁边更加绿意翠浓,两边山脉如两臂轻拢,似是护着那一处宝地;不由轻轻点了点头:“这地方看起来确实还不错。”   按夏依土王墓葬的风俗,因着熊少华是横死,如果后辈选定了墓葬之地,就要把相关的人牲带过去奠基。   审问了这两日,红珠始终咬死是她要报复熊少华,熊绎气怒之下,得知大祭司已经选定了墓葬之地,索性就让人把红珠绑了过来,要拿她当活牲,用她的血给父亲的墓穴开挖奠基。   一般而言,能在故去土司墓前行奠基祭祀之礼的,只能是下一任土司。熊绎拉拢了几个峒主嚷着要立嫡长,这一回大祭司倒是并没有反对,没了这个强力的支持者,妙夫人和二公子熊祎几句不服的话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虽然山路泥泞不好行走,但是这会儿熊绎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就连看大祭司也觉得顺眼起来。   没想到才拐了一道弯,竟然有一棵大树伏倒在路上,混着泥石将他们要走的山路拦个结结实实。树木太大,熊绎和大祭司带的几名侍从并不会轻功,上去试着又推又拉的,用尽了办法还是没法把那棵大树挪开。   大祭司不由皱了皱眉:“活牲奠基祭祀都是算好了时辰的,可不能在这里误了时辰!大公子你在这里稍等,我带人回山脚下的村寨多叫些人上来帮忙!”   自己的一双裹了牛皮底帮的鞋子都穿得潮乎乎的,还沾满了泥巴,越走就越是沉重,熊绎自然也不想再折回去跑那一遭,见大祭司主动请缨,只当他识趣地想讨好自己,粗喘着点了点头:“好,那就劳烦大祭司了。”   “我职责所在而已。”大祭司倒是干脆,说走就带着人往山下走去,只留下熊绎带着自己的几名侍卫,押着红珠在那里等着。   目送大祭司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熊绎刚想在那棵大树边找个稍微干爽点的地方坐一坐,一块湿漉漉的泥块突然从山上一路滚落,飞溅着砸到了他的衣摆,熊绎愕然抬起头往上看去……   大祭司带着人刚走过一道拐弯,就听到身后传来沉闷的一声轰响,立时吃惊地转回了身:“刚才那声音——不会是山崩吧?糟了!”说完转身就往山上急奔而去。   几名侍从连忙追了上去:“大祭司,先别过去,小心危险!”   大祭司却头也不回,脚步如生风一般跑得更快了:“大公子还在山上呢,你们快跟我来!救大公子要紧!”   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跑近先前被拦路的地方,只见那棵大树早被一大滩泥石覆盖,要不是树冠处还略微有几枝枝叶留在外面,几乎让人看不出这就是刚才他们走到的地方。   大祭司不由焦急地大呼起来:“大公子!大公子!”   浑黄的泥土中又哪里有人回应?刚才发生了泥石流的地方还源源不断的有泥浆混着山石淌落下来,很快就将残留在外面的几枝枝叶掩埋了进去,侍从连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大祭司:“大祭司,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土王府。   一身泥水的大祭司一脸愧疚地看着几位峒主:“……山崩得太厉害了,我后来也被人拖着下了山……”   这么说,大公子熊绎已经被掩埋进了那一堆泥浆石块里?   夏依多山,与常年生活在阿吐谷城的大公子熊绎不同,几位峒主都深知,若是遇上山崩被埋,人万难有幸理,大公子熊绎……只怕是已经回不来了!那现在——   大家看了一眼二公子熊祎,心里各自盘算开来。先前支持大公子熊绎上位的,虽然觉得这一趟山崩未免太巧,但是如今已成事实,他们也只能暗自认倒霉……   还是妙夫人一脸哀伤地开了口:“看来是天意如此……只是大公子到底也是土司大人的大儿,等明天雨停了,我会带着祎儿跟大祭司你一起前去祭山,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大公子的遗体找回来,还是落土下葬为好。”   熊少华这一任土司只有熊绎和熊祎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死了,这土王府自然只能由剩下的一个儿子来继承了。几名峒主们无话可说,就是先前支持熊绎的,也只能在明天多尽尽后事了。   入夜,沐浴后新换了一身黑袍的大祭司借着商议下葬事宜的名头,堂而皇之地进了妙夫人的寝殿,刚摒退了众人,就迫不及待地将妙夫人抱进了怀里,撕开了她的衣服:“妙妙,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如今没人能跟你们母子俩人争了,等以后——”   原本紧阖的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为首的人一脸愤怒地带着人冲了进来:“奸夫!我就知道是你们暗中下的手!”   赫然竟是早该被掩埋在泥土中的熊绎!身后还跟着几名昂然走进来的峒主——   妙夫人脸色大变,急忙裹紧了自己被扯开的衣衫,仓促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熊绎挥手让人拿下:“你这妖妇!早就跟大祭司有了首尾,只怕熊祎都不是我父亲的种,我看就是父亲发现了你们的奸情,才被你们下狠手灭口的!”   不等妙夫人和大祭司叫喊,几名侍从就冲进来堵了两人的口,将两人绑了起来。   男人知道女人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少有不勃然大怒的,何况熊少华还是掌着八部大王印的夏依土司——   虽然大祭司和妙夫人都被堵了口,但是刚才的情形是自己亲眼所见,几名峒主倒是自然而然地相信了熊绎的话,睁眼看着侍从将那两人拖了下去,回头纷纷跟熊绎拱手行礼:“大公子禅机妙算,实在是英明!我等愿意奉大公子为主!”   这几天土王府的事就跟看戏似的,一忽儿换一幕,这会儿大祭司和妙夫人的奸情被当众撞破,熊祎从血脉上就说不清楚出身了,而大公子熊绎能够将计就计,诈死后突然捏住那两人死脉,也证明他有两把刷子,先奉了他为主,也是及时表明一个态度,今后对自己那一峒也更有利些。 第436章 劫人   妙夫人从来没有进过这样脏这样臭的牢房,即使是当年在乱军中逃难。   因为有侍卫和侍女拥簇着她从密道里先逃了出来,而且一路南下后不久就遇上了夏依土司熊少华,妙夫人也算是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熊少华爱她的美色,对她很是疼宠,一纳了她就封了夫人,特别是在她生下熊祎以后,更是对她千依百顺,也曾好几次说过,今后要把土司的位置传给熊祎。   没想到本以为是大功告成的这一刻,却突然被人打落凡尘,还被踩进了泥里,妙夫人一时间几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只是任她在牢里叫破了喉咙,从来一呼百应的贵人此时却根本无人理会……   土王府的正厅里,一脸意气飞扬的熊绎打开了一只锦盒,整整一盒红艳如血的红宝石瞬间让正厅的灯光似乎都亮了起来。   夏依府产诸多矿石,其中包括好几种宝石矿,但是色泽这么艳丽、个头有如成年男子大拇指大的这么一盒子精品红宝石,也委实一份极重的谢礼;更不用说还有另外两箱子金锭了。   “要不是莫大夫和莫姑娘伸出援手,救我于危难之中,还帮我识破了大祭司和妙夫人的诡计,这些谢礼实不足表达我心中感激之情,还请两位务必收下。”   今天不仅侥幸得生还,而且还将局势一举反转,熊绎心中的兴奋实在难以自抑,毫不在意就来了这么大手笔。   回想早上那时候,他带着人正打算在树边找个稍微清爽的地方坐下,莫弃和他的师妹莫宁被那个驼背老仆正好挟着跳到那棵倒下的树干上打算越过来。   看到一块湿泥块滚落下来砸到熊绎的袍角,莫宁就急喊了出来:“小心落石,可能还会有山崩!”   听了莫宁的吩咐,驼背老仆立即让莫弃带着莫宁退回去,自己跳过去将熊绎和他那几个侍从飞快地带了回来。   几乎就在熊绎几人刚翻过那棵树的同时,就听到头顶上轰隆一声响,几人急速飞奔离开原地,登上一处高地后回身向来处看去,只见那棵大树已经被泥石掩埋了大半。   如果自己还在那里,肯定是万无幸理了。幸好莫弃一早带着他师妹和那老仆上山来采药,刚刚遇到了他……   熊绎心中还在后怕和侥幸,没想到莫宁竟然沉吟着开了口:“我们先前上山的时候都没有这棵树倒在这里,而且我看那棵树并不是自己倒的,树根倒像是人为掘断搁在那儿拦路的……”   拦路?拦谁的路?熊绎顿时起了疑心。反正下山的那条路这会儿也不能走了,一行人只能绕道,却正好遇上了两个行踪有些鬼祟的人也要绕道下山。   莫宁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人的腰带上还卡着一粒新鲜的树根屑末。   熊绎当即让侍从把这两人抓了起来,这一审就审出了竟然是大祭司让他们先斫倒大树拦路,再伺时推下先前准备的泥浆石块,人为地制造小型山崩,把熊绎活埋在下面的事。   熊绎气怒非常,当即就要转回去找大祭司的麻烦,还是莫宁劝住了他:“按夏依的风俗,大祭司并不能接任土司,那他这么劳心劳力的到底是为了谁?大公子还不如将计就计,在暗中盯住大祭司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一盯,就盯出了大祭司和妙夫人的奸情,轻轻松松就把他接任土司之位的障碍全扫除了……熊绎一想到这会儿阿吐谷城只有他最大,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了。   易长安看了莫弃一眼,莫弃上前拱了拱手告辞:“如此,我师兄妹就谢过大公子了,也预祝大公子顺利接掌土司之位。大公子放心,有了你新送来的那批药材,你身上的毒,我很快就能制出解药了。”   熊绎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客气将莫弃一行送出了土王府,回头就吩咐了自己的侍从一声:“通报夏依府全境,我要择最近的吉日接任土司!”   陈岳暗中摇了摇头,跟着易长安坐上了马车,车夫压低了声音极快地禀报了一个消息:“妙夫人身边一个叫樱嬷嬷的逃脱了。”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熊绎一举将大祭司和妙夫人拿了现形,随后立即让人把妙夫人和二公子熊祎的住处全封了起来,所有人都押进了牢里。   熊祎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遭,立时束手就擒,而妙夫人那边,却有一个樱嬷嬷暗中逃脱了。   不过一个年纪大的嬷嬷而已,熊绎不以为意,陈岳却目光微深起来:“立即调动人马,全力监视妙夫人那边!”   夜色漆黑,鸡鸣之前,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负责看守石牢的两名守卫紧张了大半宿,神经也慢慢松懈下来,本来是约定了轮流打个盹儿。只是该继续值守的那一个瞧着同伴很快睡了过去,也忍不住睡意,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儿似乎越来越粘,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   四条黑影从屋檐上轻巧落下,手中寒光一闪,就把那两名守卫捂嘴抹了脖子。将尸体拖到了隐蔽处,两人在外望风,两人取下钥匙很快打开了石牢的门,将关在里面的妙夫人背了出来。   跟来时一样,四条黑影虽然多带了一个人,也悄无声息地又摸出了土王府。   伏在另外一边暗处的陈岳压住了常大兴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惊动对方,只悄悄地尾随了上去……   天光渐亮,阴雨早已停歇,天边有红霞映出,喻示着今日天气会是晴好。   山中雾岚飘荡缭绕,遮住了山腰,衬得雾气上出现的山峰有如飘渺仙山一般。只是林间忽然飞出的一群鸟儿,将仙境一下子拉回了人世间。   林间一处隐秘的山洞门口,樱嬷嬷领着几名武士从一名黑衣人背上扶下面色憔悴、被劫出来的妙夫人,声音哽咽:“公主……”   差不多奔走了半夜的四名黑衣人这才单膝跪下:“公主,属下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一夜未眠,妙夫人脸色有些苍白,摇摇欲坠地扶着樱嬷嬷的手站稳了,回头看向山下被雾气遮得半隐半现的阿吐谷城,想到半生心血经营却被熊绎这样一个蠢货就这么废了,忍不住咬牙切齿:“熊绎,你等着,我梁妙发誓,等我从大燕回来,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原来是大梁的嫡九公主……”   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突然从山洞前的树林中传来,让梁妙几人齐齐一惊。   “保护公主!”   “带公主快撤!”   山洞里的武人急喊了几声,一人上前重新背上梁妙就想跑,却腿脚一软,连着梁妙一起都跌倒在了地上。   另外几名想上前迎敌的黑衣人身形晃了晃,也满怀着不甘倒了下去。   林中现出雷三娘和魏亭的身形来,上前三两下将倒在地上的十来个人全绑了,雷三娘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莫神医做的药看起来比小莫的要好用,拿来劫人正是合手!” 第437章 最后两片绣片   梁妙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那处被经营为城外秘密据点的山洞里,只是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冷硬的岩石地面上。   “醒了?”   听到那道低磁的男声,梁妙挣扎着努力抬起头来,只见石桌后坐着一名年轻的男子,凤眸深黑,看向自己没有半点惊艳或是怜香惜玉,唯有一片冷戾。   陈岳拍了拍桌上那一沓从山洞秘处搜出来的信笺,冷哼了一声:“不过是前梁的余孽,仗着一个嫡公主的身份,居然在大燕兴风作浪,梁妙,你倒是有本事!”   搜出的那一沓信笺,里面的内容让陈岳发现大燕之前发生的好些事件,都是梁妙在指使黑鳞卫行事。   二十来年的时间,锦衣卫多次的打击并没有伤到远在夏依府的梁妙的根底,反而让她一步步成熟起来,开始学会了细密布局,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报复施展开。   信中的一些内容虽然没有明指,但是根本环境一推测,陈岳就发现,前一段时期的信件,正是梁妙在跟杨昌国联系,而最近一段时间,大概是因为杨昌国的倒台,梁妙不得不指示手下从花子会的力量入手,打造自己的消息网络。   因为梁妙觉得土王府并不够保险,所以才把这些看过的秘密信件都转移到了这一处山洞里来,如果不是一路尾随着那四名黑衣人过来,陈岳一行也根本无法发现从悬崖上攀援下来,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如今自己总算找到了夏依府这边到底是谁在跟杨昌国联络,也是找到了指挥黑鳞卫的源头,陈岳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也幸好是有莫弃给他的,让他不费一兵一卒,直接就抓了这么多活口。   那几个人明显都是黑鳞卫,陈岳懒得在他们身上费功夫,直接把梁妙提了过来撬她的嘴。   虽然梁妙也想硬气,但是锦衣卫的手段又哪里是从来娇生惯养的梁妙能抵挡的?不过小半个时辰,梁妙就尽数吐了口。   当年燕兵攻入大梁国都,梁皇本来是要想把后宫中的宫妃和几位公主都先杀了,免得落入燕军的手中白白遭受凌辱的。   只是燕军速度太快,梁皇还没来得及下手,燕军已经攻入了皇城内宫。宫中一片大乱,梁后在自尽前拼死制造了一场混乱,让自己最小最得宠的女儿梁妙得以在几名黑鳞卫和宫女的保护下从密道脱逃了出来。   梁妙运气很好,不仅在乱军中逃出了性命,更是在一路南下后碰到了夏依土司熊少华。   熊少华之所以北上,是看见中原战火纷飞,想着过来捡点便宜,但是在燕军手中吃了几回亏后,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加上正好遇上了梁妙,熊少华一心只想着美色,更是失了先前的那一点斗志。   梁妙虽然有心鼓动熊少华跟燕军作对,只是熊少华早已无心跟大燕为敌,反而在大燕立国后立即上表称臣,带着梁妙回了夏依府。   梁妙新到熊少华身边,不敢强行违逆他的意思,担心会引起熊少华的疑心,所以只能让黑鳞卫转在暗处保护自己,跟着熊少华来到夏依府再寻找机会。   不过自此之后,梁妙也深知报复大燕的事,要靠枕边这个胸无大志的男人,是绝对靠不住的,因此一直私下活动,却在锦衣卫手中吃了不少的亏。   后来梁妙生下了熊祎,又搭上了大祭司,野心重新滋长起来。本来熊少华已经应了她,等他百年之后会把土司之位传给熊祎,这样梁妙也享有太夫人之尊,不用担心有人会为难她。   只是梁妙一时不慎,让熊少华发现了自己暗中调集人手,在跟大燕作对的事。   事关夏依府今后的存亡,熊少华再是宠爱梁妙,当时也是大怒,怒气冲冲地质问了梁妙一顿,并扬言要把她关起来。   为了报仇一步步精心布下的局,梁妙怎么舍得被人就这么废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黑鳞卫刺杀熊少华。   没想到熊少华侥幸没死,又遇上了莫弃这个神医,梁妙只能让大祭司指使红珠再次出手,谁知道结果引来了易长安和陈岳……   陈岳的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定,挥手让雷三娘将梁妙先带下去,自己先仔细翻捡起刚才搜出来的东西来。没想到打开一只形容粗朴的小铜盒子,两块熟悉的绣片竟跃然出现在眼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盒子里装的竟然是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的最后两片残片!   陈岳紧紧捏了捏盒子,立即明白了刚才梁妙的口供还有隐瞒。   大梁已经灭国二十来年,梁妙却一门心思要复国报仇,还能指使得动黑鳞卫为她效力,如果不是有前梁女帝宝藏图为后盾,梁妙哪里来的底气?   如今最后两片残片也落入了他手里,这宝藏图的秘密……梁妙身为前梁的嫡公主,很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陈岳立即站起身来:“魏亭,去找雷三娘把梁妙再给我带过来!”   魏亭急忙出去了,只是片刻后山洞外就传来了一声惊呼:“小心——”   陈岳一个箭步急忙冲了出来,只来得及虚空抓了一把,眼睁睁看着梁妙在眼前掉了下去。那处只是一个矮崖,陈岳看了看地形,急忙纵身跃下,没想到梁妙的后脑正好磕在一块尖石上,睁着眼“嗬嗬”了两声,很快就断了气。   陈岳只得一把抓起梁妙的尸身跃了上去。   雷三娘瞧着他脸上绷着,手上抓的人已经断了气息,急忙单膝跪了下来:“大人,是属下疏忽,刚才梁妙趁我不备想将我撞下去,我情急之下闪开了,没想到她没收住脚……”   应该是听到魏亭的传话后,梁妙心知不好,这才伺机想寻短见,临死前竟然还想拖上一个人——   陈岳摆了摆手:“起来,与你无关!即刻收队,我们下山!”看来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的秘密,只有等把这副绣图拼好以后,自己再慢慢找了……   好在这一趟夏依府之行倒是顺利,梁妙的尸身虽然带不回去,不过有了这十来个黑鳞卫,还有搜出来的这些信件,回去后也是证据确凿了。   将从山洞里找出来的证据仔细收好,陈岳遥望着山下的阿吐谷城,想到还在等着自己回去的易长安,心中蓦然一暖,大步往来路走去。 第438章 归家   秋风吹过庭院,架上一咕噜一咕噜的葡萄已经开始变紫。锦儿挑了最紫的两串仔细用井水洗过了,盛在白瓷盘里端了进去。   正坐着跟何云娘说话的杜玉梅连忙站起身来要接过盘子,何云娘也停了话头嗔了锦儿一眼:“怎么是你送了进来,那些个小丫头呢,不会是去偷懒了吧?”   自从锦儿跟墨竹成亲以后,就任了何云娘这云舒院的管事媳妇,帮着何云娘沟通管理这内外的家务,人人都称一声锦娘子,按说这些小事该唤丫环来做才是,更何况如今锦儿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子。   锦儿见杜玉梅接过了盘子在桌上摆放好了,笑着跟何云娘行了一礼,才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了:“立春和立夏跟奶娘一起隔着小少爷去园子里了,奴婢见太太只叫了玉梅一人过来说话,怕那些丫环不牢靠,就没让她们近边儿;何况也不过是些许小事,奴婢又不是那风一吹就倒的纸人儿,哪里又做不得了。”   “是是,她们都不牢靠,就只数你最牢靠!都有了身子的人,怎么还操心这么多。”何云娘笑着打趣了一句,起身净了手,剥了一粒葡萄吃了,甜中带着些微酸,让人瞬间舌尖生津。   见杜玉梅还恭敬地站着,何云娘抬了抬手:“玉梅,你也过来吃。绣坊开张这两个月,着实辛苦你了。”   春天的时候易长安刚走不久,何云娘就把那处铺面开了一个绣坊,让绣艺出群的杜玉梅帮她打理着。不过才两个月,绣坊的账面已经开始持平了,杜玉梅在其中委实功不可没。   杜玉梅连忙谢了,重新侧着身子坐了下来,也拈了一粒葡萄吃了,正想再跟何云娘说说绣坊还要再准备几幅镇坊之宝的事,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些嘈杂声。   锦儿皱了皱眉头,连忙挑了帘子出去,片刻后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一脸的喜色:“太太,是前院过来报,老爷回来了!”   长安回来了?!何云娘立即兴奋地站了起来。   易长安说是要去巡案,这一走就是小半年,期间只有一封平安信报了过来,连人去了哪里、还要在外面呆多久都不知道;何云娘还以为她起码要到年边才会回来了呢,没想到竟然这会儿就归家了!   “锦儿快去让她们准备热水,老爷这一路风尘的,肯定是身子骨都乏了,要好好泡泡才好……”何云娘一连声地吩咐着,自己起身急忙往外迎去,锦儿连忙跟了上去。   刚走出院门口,迎面就遇上了正往这边来的易长安,冲着何云娘笑嘻嘻地开了口:“怎么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云娘还长胖了点儿?看来是吃得香睡得好啊。”   当家男人在外奔波,当家太太却吃得香睡得好还长胖了,怎么看这句话都像是在挖坑啊!正走出来站在院子里、本想寻机先告退的杜玉梅不由心里一个咯噔,很快跃出一个想法:难不成是易大人在外面带了一位回来,所以先拿话头压住太太……   何云娘却狠狠嗔了易长安一眼,随即眼眶一热:“长安你瘦了——”   虽然有陈岳尽心顾着,但是她们这一路是急着赶回来的,且一路上暑气尚未褪,易长安自然是瘦了些。见何云娘眼中掠过心疼,易长安倒是不以为意:“瘦些好,不然这一贴起秋膘来,我还担心会减不下去呢。”   又不是猪,哪有人说自己会贴秋膘的?何云娘再是心酸心疼,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横了易长安一眼忙带了她往院子走:“我已经让人去备热水了,你赶紧先去洗漱洗漱,收拾清爽了我们好去跟婆婆那边请个安。”   易长安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好,我给你们都带了些礼物,母亲的那一份已经让人先送过去了,你的和豆豆的回头就让江浪送进来。”偏了偏头又看了跟在何云娘身后的锦儿一眼,“对了,墨竹和锦儿的也有,我不在这段日子,你们帮着太太打理家事都辛苦了。”   锦儿连忙道了谢,易长安摆摆手,回过头时正看到一名女子恭谨地站在院子正路边上向她行礼,不由停了停脚步,才认出这女子就是何云娘带进燕京城的绣娘杜玉梅。   杜玉梅如今要打理何云娘新开的绣庄,代表的是绣庄的脸面,因此身上的衣饰都是格外挑捡过的:玫红绣大朵银线芍药的上襦,浅霞色的十六幅绣了大片墨绿芍药叶片的湘裙,腰间系了一只墨蓝色绣工十分精美的荷包;整个搭配看起来既亮眼又很协调,将那一身绣工突出得淋漓尽致。   何云娘见易长安看向杜玉梅,连忙解释了一句:“两个月前我拿那个铺面开了家绣坊,想着杜娘子绣艺极好,正让她帮我打理着——”   易长安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江浪和江涛就抱着几只锦盒赶了过来:“大人,东西都拿过来了。另外,麻蜻蜓说他想搬出去跟莫神医他们一起住……”   莫弃正好给熊绎解完了毒,跟着她们一趟回了燕京。他说自己师门有仇要报,不便再带着莫离住进易府,所以打算买一处宅子搬出去住,之前就暂时住在陈岳府上那边。   易长安本来还以为麻蜻蜓回了夏依府后就会留在那里的,没想到又跟着莫氏师兄弟一起回来了,一路上虽然想凑到莫弃跟前献殷勤,却经常被莫弃骂得眼睛都睁不开,灰溜溜地避回来。   所以这次回燕京城,易长安就打算让麻蜻蜓继续住到自己府上的,没想到麻蜻蜓倒是个不记骂的,还非要跟过去……   摇了摇头,易长安让江涛放了东西去给麻蜻蜓回个话:“你告诉麻蜻蜓,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让他先在府里住下,等明天见了莫弃再说。”   麻蜻蜓这性子,可以说是赤子之心,也可以说是傻不愣登的,也不知道莫弃会不会嫌他,还是明天见了面让两人直接去说吧。   江涛应了话急忙走了,江浪把易长安带回来的礼物放到了桌子上也告退。   锦儿识趣地让杜玉梅先回去,自己带着丫环们也远远退开了。易长安让何云娘去拆礼物,自己脱了衣物,进了净房。   房间里一溜儿摆了几只装满了水的木桶,特意打造的大浴桶里也已经注满了大半桶的热水,温度微微有些烫,对赶了这么久的路的易长安来说,却是正好熨帖得合适。   洗了头发,打了澡豆搓了身子,易长安重新换了备用的热水,美滋滋地靠在浴桶里泡着,臆想着明天莫弃瞧着麻蜻蜓跟块狗皮膏药似的又贴上来时会是什么表情,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似乎掠过了什么。   麻蜻蜓……   易长安“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三两下擦干了水,一手挽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大步走了出来:“来人,赶紧把江浪给我叫来!” 第439章 表姐表弟   两刻钟之后,刚刚离开易府没有多久就被重新带了回来的杜玉梅有些惴惴不安地进了前院的正厅,抬头看了易长安一眼,就急忙低下头去:“大人唤奴家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是却深知易长安并不是好色之人,当初她之所以来到易家,也是因为易长安破获了那起命案……这会儿易长安让人突然将她唤回,难不成是因为又有什么命案跟她有关吗?   杜玉梅仔细想了想自己所认识的人,一时并没个头绪;坐在上首的易长安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系着的那只墨蓝色绣暗纹的荷包上:“杜娘子,能不能把你身上带的那只荷包给我一观?”   对男子来说,跟一个并不熟的女子讨要荷包,委实有些轻佻出格了,但是易长安无论从神情还是语气来看都不是,而且在杜玉梅的印象里,易长安也并不是那种人。   愕然一怔后,杜玉梅马上解下腰间系的那只荷包,恭恭敬敬递了过去:“易大人但看无妨。”   易长安刚把那只荷包拿到手,江涛就带着麻蜻蜓过来了。易长安连忙招手唤他:“麻兄弟,你来看看这只荷包!”   麻蜻蜓吃完了晚饭还想着消食后再去练一练身手,也免得莫弃嫌他没用,并不肯要他跟在身边,所以对江涛过来找自己很有些不乐意。   只是既然是易长安的吩咐,麻蜻蜓再不乐意才只能过来了,没想到一进来易长安居然只是让他看只荷包——   麻蜻蜓一头雾水地向易长安手中的那只荷包扫了一眼,脸色骤然一变:“安哥,这荷包是哪来的?!”   荷包上的图样是用暗纹绣的,这样配着杜玉梅那身玫红色绣银线大朵芍药的上襦,既能压得住色,又不显得花哨;也正因为如此,易长安之前第一眼扫过时并没有太注意到……   荷包上的绣纹图案,俨然有几分跟当初差点让麻蜻蜓身陷命案的那只惹祸的荷包绣纹相似!   麻蜻蜓将那只墨蓝色的荷包捏在手里仔细又看了一遍,有些急切地转头,这才注意到正厅里还站着一名女子,鹅蛋脸儿,眉目清丽,眼中却有几分惶恐。   如果不是相关的人,易长安是不会把这女子也叫到这正厅里来的,而且这女子的面容……麻蜻蜓声音不由有些微颤:“这荷包上的绣纹,是谁教你绣的?”   杜玉梅眨了眨眼:“是我娘——”   麻蜻蜓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你娘是不是姓单?是不是叫单婵?!”   杜玉梅心里顿时“嘣”的一声,下意识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这才迟疑地点了点头:“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娘叫单婵——”   “我娘叫单娟!”麻蜻蜓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我娘跟你娘是亲亲的两姊妹!难怪刚才我一瞧见你就觉得你跟我娘长得有几分像,我娘常说她和她姐姐长得很像的……”   杜玉梅吃惊地往麻蜻蜓面上瞧了一眼,怎么也没能从那张络腮胡子脸上瞧出自己娘亲的影子,不过她如今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估计也不会有人来冒认这亲。   略斟酌了片刻,杜玉梅才低声开了口:“那你是我的表——”   “咳咳,”易长安轻咳了一声,将杜玉梅那个“哥”字打断,“麻蜻蜓刚满了二十一岁,是杜娘子你的表弟。”   麻蜻蜓已经老实叫了一声“表姐”,杜玉梅愣了愣才“哎”地应了一声,张眼仔细瞧着这长得有些着急的兄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汪了出来。   单家家贫,早年间单父生病无钱买药,单婵身为家中长女,一狠心就入宫当了宫女,把得的十两安抚银子拿去给单父买药治病。   后来前梁灭亡,梁宫被攻破,单家就再也没有单婵的消息。   乱军之中要想保命都何其困难,更何况是寻人了。单父单母先后死去,单娟一人跟着一些难民向南流落,进了当时没有被战火殃及的夏依府,嫁给了当地的夏依人。   直到单娟后来病死,心心念念间都是要打听自己姐姐单婵的消息。麻蜻蜓当初巴巴儿地进了大燕来寻人,主要是为了给莫弃报恩,心底也有着那么一点点完成母亲遗愿的希望。   只是第一回 让他差点被人当作杀害张宝儿的凶手,第二回,却是来得如此意外和突然!让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瞧着杜玉梅哭得伤心,只会傻愣愣地在旁边劝着:“表、表姐,你别哭,别、别伤心了,以、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杜玉梅听在耳里,却是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母亲曾经偷偷跟她说过以前的事,说自己当年是梁宫中的一名宫女,在皇宫被攻破时,跟着人逃了出来,为了活命,在逃难的路上就匆匆忙忙找了当地杜家村的一个男人嫁了。   母亲绣艺出众,杜家逼着母亲常年累月地做针线,一家的用度大半从母亲的绣品中得来。可即使这样,因着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所以父亲对母亲并不好,奶奶也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吃杜家的用杜家的,就是白占着窝儿。   其实杜家家贫,如果不是白得了母亲这个媳妇儿,家里是没有银钱给父亲娶亲的……   杜玉梅刚刚豆蔻年华的时候,母亲单婵就因劳累过度去世了,那时杜家拿着单婵多年卖绣品攒下的银钱,决定给儿子重新娶一房媳妇传宗接代,杜玉梅就成了碍眼的存在。   即使她哭着说自己也能做绣活儿卖,为了一下子拿到现银,杜家依然狠心地把长相秀丽的杜玉梅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辗转,杜玉梅落到了田家给田平义做妾,一进门就被大妇灌了绝子汤……   如果、如果当初自己也有娘家兄弟,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被杜家逼得活生生累死?是不是自己就不会被卖去做妾,不会这一辈子也无法生育自己的孩子呢?   杜玉梅号啕大哭起来。麻蜻蜓手足无措地干瞪着眼,把自己知道的能安慰人的话都说了一遍,这才慢慢止住了杜玉梅的悲声。   易长安暗叹了一声,亲手拧了一块热帕子递给了杜玉梅:“杜娘子,恭喜你们姐弟相认。不过我这里另外还有一桩事还想麻烦你。”   杜玉梅连忙接过热帕子转身揩净了脸,想着刚才自己的失态,正有些羞愧,听到易长安这句话,急忙上前一福:“易大人,大人当年就救我出火海,如今又帮我找到了表弟认了亲,大人的恩情,小妇人一直记在心上,大人若有差遣,杜氏万死不辞!” 第440章 复原   麻蜻蜓立即看向易长安用力拍了拍胸脯:“安哥,我表姐她就只是个弱女子,要是有什么事,你让我去做也是一样的,从今以后,我麻蜻蜓这一百来斤就是安哥的了!”   “你这一百来斤要是猪肉,我还真收下了,好歹还可以给府里加个菜,”易长安好笑地看了麻蜻蜓一眼,摆了摆手,“杜娘子你也不用紧张,我想请你帮忙的,是关于绣艺上的一件事。”   绣艺?那些女人们弄的针头线脑的,这个他可没辙。麻蜻蜓顿时泄了气,杜玉梅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易长安已经带着杜玉梅和麻蜻蜓进了陈岳的将军府,让陈管家带了杜玉梅和麻蜻蜓去小花厅里候着,易长安直接去了陈岳的书房,把事情简略跟陈岳说了一遍。   “当年单婵这些绣艺出众的宫女们被组织起来研习那一幅绣图?”陈岳凤眸一亮,紧紧握住了易长安的手。   易长安点点头:“杜氏说,当年她母亲是这么偷偷跟她说的。杜氏自认已得她母亲绣艺精髓,不会比她母亲当年的绣艺差,所以——”   陈岳如今得了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的全部绣片,正打算按易长安原来说的,暗中寻访一名当年从前梁宫中逃出来的绣女,没想到缇骑们还一直踏破铁鞋没有找到人,易长安这里却是极其幸运地带了一个人来。   虽然杜玉梅不是单婵,但是她能够传承到单婵的绣艺也是一样的。而且杜玉梅身家清白,如今除了麻蜻蜓以外在这世上并无亲人,这么一算倒是更让人放心。   陈岳当即就定了拍,把杜玉梅请进了书房:“杜娘子,还请你看一看,可能把这幅绣图还原?”   虽然有麻蜻蜓一再保证这位辅国将军、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大人不是坏人,但是杜玉梅骤然进了这一片肃杀之气的将军府,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等自己单独被带进了书房后,杜玉梅更是觉得手心里都捏出了汗,乍然见陈岳摊到案桌上的十几块绣图残片,不由低呼出声:“是这幅图!”   绣女要绣得好,首先要会画。单婵虽然不知道那幅绣图的名字,却因为那幅绣图纹饰精美绝伦,曾不止一次地给偷偷女儿画了出来,以作学习和临摹之用。   所以即使陈岳是零散地把绣图放在桌上,杜玉梅也一眼看了出来,轻轻抚上那些残片,残片上布料的手感让杜玉梅立即明白,这些绝对不会是民间能有的东西,杜玉梅不由手指微抖:“我娘当年在梁宫的时候,成天都对着这幅绣图……”   当年为了参详这幅绣图的秘密,前梁宫中将二十来个绣艺出群的宫女集中起来,通过各种仿绣想钻研出来;只是直到前梁灭亡,宫女们也并没有取得进展,而且也只知道这幅绣图中有秘密,却并不知道具体情形。   得知这就是当年母亲成天对着的那幅绣图,杜玉梅一时心潮澎湃不已,小心地抚着一块残片的边角,回头看向陈岳和易长安:“陈大人,易大人,你们想我怎么做?”   瞧着杜玉梅的反应,陈岳暗自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当年梁宫中的那幅绣图,不过已经被人剪开了,你仔细看看,能不能把这幅绣图复原?”   被剪开的布料可不像建筑物一样,可以用三合灰直接粘起来复原。经纬一被剪断,要重新接起来可不是小事,更别说还是这样一幅绣图!   杜玉梅拿起两片残片仔细看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两位大人,小妇人愿意一试!不过——”   转头看了看易长安,杜玉梅有几分不太好意思:“太太常跟我切磋绣艺,她的绣艺也是极好的,如果有太太一起帮忙,这事的把握定会多增几分……”   云娘?易长安怔了怔,眼中带了笑意:“好,那我把这些绣片带回去,你这些天就住在云舒院里跟云娘一起做这个。你放心,要是办好了这件事,陈大人一定会重重赏你!”   有何云娘一起相伴,两人能有个商量,把握肯定更大一些。杜玉梅连忙欢喜地道了谢,转瞬又想到了一件事:“易大人,可是太太还让我管着她的绣庄,如今才刚刚上路……”   陈岳已经挥了挥手:“放心,回头我就派个女掌柜过来跟你交接这事。”   绿柳营里也不光是会打打杀杀的女子,有很多另有特殊才能的,找一个女掌柜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除了这个,这绣图既然要到易府那边修补,再是保密也不如他这将军府来得戒备森严,他也得从绿柳营里面多挑几个功夫好的过去乔作丫环,免得有人打这绣图主意……   易长安再回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想到自己回来后还一直没有跟沐氏那边请安,急忙让人唤了何云娘过来,一起去了沐氏住的慈安院。   沐氏已经准备歇下了,得知易长安过来,让宛嬷嬷重新又给她梳妆着了外裳起来。   陈岳还打算以后从沐氏这边着手给她安个身份,易长安并不想现在就跟沐氏把关系弄得太乔,见她出来,起身规矩行了礼:“儿子回来后又突然接到一桩公事又出去了一趟,这会儿才得回来跟母亲请安,倒是打扰母亲休息了。”   沐氏倒是面色慈和,忙扶了易长安起来:“我儿如此奔波劳累,也是为了这府里,母亲这里哪里会怪你呢?倒是你一趟出了这么久的公差,也不知道跑了哪些地方,我瞧着都瘦了不少,也黑了些。”   易长安胡乱说了几处,蜻蜓点水般地带过了,又问了带回来的礼物可合意,瞧着时辰太晚,赶紧退了出来,走在路上就悄悄附在何云娘耳朵边把绣图的事说了。   能给易长安帮上忙,何云娘是十二万分愿意,第二天就在云舒院里单辟了一间小院,一有时间就跟杜玉梅在里面钻研那幅绣图,竟然还真给两人找到了办法,慢慢将被剪断的经纬线接拢起来,只是这本来就是个细致活儿,贪不得快,两人每天也只能修补好一点。   小院子里用的丫环俱是陈岳从绿柳营拨来的人,身上的功夫据说比常大兴不得差。陈岳瞧着这件事情并无什么疏漏之处,放下一截心,跟易长安说了去向,一头就扎出燕京忙差事了。   杨昌国当时虽然已经伏法,但是梁妙能指挥着潜伏的黑鳞卫在大燕做下那么些事,其中没有别的内应是不可能的,陈岳现在就是要一块一块地撬开这些铁板,把暗藏的那些钉子都拔出来。 第441章 十全大补汤   这些搜捕人的事并不用易长安帮忙,这一段时间也没有重案发生,易长安在刑部只做着些日常的事,很得些清闲,每日在刑部上差后去看望沐氏和何云娘一遭,略逗弄豆豆几句,就回书房校订推官和仵作培训的教材。   原来的那些《内恕录》和《折狱龟鉴》什么的,毕竟知识还是老旧的,趁着现在有闲工夫,她得赶紧把自己脑子里记着那些知识都付诸于梓,传播开来。   日子一晃就倒了冬至。   大燕按古礼,“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外面风刮得大,有些干冷干冷的,易长安倒庆幸这一日不用去上值,过去看了一遭何云娘和杜玉梅修补的那幅绣图,见两人做得手熟了,越是到后面倒是拼接得越快了,按这进度,怕是到年前的时候就能做完,心里一松,出来逗弄了豆豆几句,就要回自己书房去。   才行到半路里,就见宛嬷嬷从后面的路上走来,近前向她行了礼:“大爷,今日冬至,老太太晨起心情好,画了幅九九消寒图说要送给大爷填着,又感念大爷这一年到头的劳累,特意办了花九席,让老奴请大爷过去用席。”   所谓花九席,是指席上用了九碟九碗,取九九消寒之意,也有预祝来年事事顺遂的意思在里头。毕竟易长安如今节节升官,而只有易长安好,沐氏这日子才能过得好。   这府里头的下人都看着,这个面子易长安还是要给沐氏的,略一迟疑就点头应了:“既如此,我让人把云娘一起唤过来——”   宛嬷嬷连忙低声拦了:“老太太说,太太这些时日正忙着家事,也不必再唤她了,就你们娘儿俩唠嗑些家常就好。”   这要过年了,难不成是要说起易梁的一些祭祀之事?   易长安想了想也作罢,只带了江浪就往慈安院去了。   沐氏早在慈安院的小花厅里备好了席面,知道易长安不饮酒,席上放的也只是茶水。见宛嬷嬷请了易长安过来,笑着点了点头,让宛嬷嬷把江浪带到旁边的耳房里用饭,小花厅里只剩了她和易长安两人。   “长安,这一年到头的,你在外奔波也委实辛苦了,趁着今日冬至,母亲让人做了这花九席过来,也好好给你补补身子。”   席上也确实是一些适合冬日进补的菜肴,沐氏一边说着,一边拿汤勺将那道羊脊骨做的十全大补汤舀到了易长安碗里:“今儿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先喝碗汤水,也好暖和暖和身子。”   易长安连忙谢过,双手接过汤碗放了,给沐氏也盛了一碗,见她两眼殷殷地看着自己,取过调羹舀了一勺喝了。   羊脊骨和党参、炙黄芪、炒白术等十种药材一起炖汤,是谓十全大补汤,适合冬日温补。难得厨子做得精心,这汤药味儿并不重,入口倒是颇为鲜美,一口下肚,从喉咙一直暖到了胃里。   易长安不由连喝了几勺,这才放下了调羹,抬眼见沐氏还看着自己,下颏却微微抬高了几分,露出来的侧颜看过去竟似恍然在哪里见过。   易长安心下一怔,又有几分好笑;她跟沐氏在一个屋檐下也同了这么久,对沐氏的容貌自然是熟悉了,哪里还要去想什么在哪儿见过?   易长安微微一笑开了口:“母亲怎么不喝,这汤做得确实不错。”   沐氏轻轻用调羹搅了搅碗中的汤,脸上有些似笑非笑:“长安觉得好喝就好,这汤啊,本来就是做给你喝的。”   沐氏……这是什么意思?易长安心中生疑,下意识地想起身,却觉得眼前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有些模糊起来……   江浪用饭向来很快,三两下就用好了饭,没听到易长安唤自己,只好坐在耳房里等着。   听到小花厅传来说话声,知道定是易长安已经用好了饭食走在门边儿说话了,江浪急忙从耳房里出来,没成想才撩开帘子,就看到易长安被小花厅的门槛绊了一下,一跤狠狠跌在地上,竟把额头都跌撞出了血。   江浪大吃一惊,急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易长安扶了起来:“大人,你怎么样?”   后头赶来的沐氏也急慌了神:“可是摔着了?宛嬷嬷你快去请个大夫过来!”   易长安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摆了摆:“母亲,不用了,我那里还有上好的外伤药,回头敷点药就行了,不过是破了点皮流了点血,看着凶险而已。”   见易长安执意如此,宛嬷嬷倒也不好再去请大夫了,只和江浪一人一边扶着易长安回了前院先敷了药睡下了,这才转身回去了。   第二日易长安面色却有些苍白,躺在床上说有些头晕,让江浪去刑部告了一日假,又说怕府里头女眷担心,让他不用往里面送信,就说这一日事忙,就在外面歇下不进去了。   江浪从刑部转回来后心里不由叫了一声苦:偏偏莫弃和莫离师兄弟两个都被陈岳带出燕京办案子去了,这会儿就是想请个大夫过来给易长安瞧瞧,又怕会被人看出端倪……   实在不行,他就只有去找庆吉了。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易大人的身份,肯定会派个信得过的太医过来,只是这样一来,等指挥使大人回来后,自己这边也不好交差啊!   江浪心里还在嘀咕,到得第三天,易长安却是见好了,着好了官服走了出来;江浪心里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刚近前了几步,却被易长安一句话给惊得目瞪口呆:“江浪,我这会儿身子倒是没什么,就是觉得脑子里有好些人和事想不太起来了……”   这、这是前天那一跌跌坏了脑子?!   江浪脸色不由大变:“大人,小人现在就给您请个太医过来——”   易长安摆了摆手:“不必,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你们提醒提醒我,我回头重新记一遭也就是了。这事你也不用说出去,免得老太太和太太那边白吓着。”   易长安的性子江浪是知道的,见她很是肯定,只得按下了心思,一肚子狐疑地跟在后面,见她确实只是对刑部少数几个同事记不大真切了,其余的事项还是一如往常办得好好的,一颗心这才放进了肚子里。   易长安将案上的公务都处理得清清爽爽了,抬头瞧了一眼正烤着火守在门边的江氏兄弟一眼,目光中露出一抹阴毒:等他把这些人和事都摸个清楚了,这两个一直跟在那冒牌货身边的人,也该尽快找个机会料理掉,免得发现他的马脚…… 第442章 不太对劲?   昨天易长安说是要忙公事,太晚了就不过来了,何云娘索性跟杜玉梅也加了个夜班。   瞧着不剩多少活计了,两人一时做得入了迷,竟是将那整幅绣图全部拼接好了,等两人直起腰来,已经听到了窗外远远传来鸡鸣之声。   何云娘这才觉出疲倦来,略看了一眼那幅绣图,和杜玉梅先洗漱去补觉了,直睡到第二天下半晌这才起来。两人约在一起进了小院,将自己这些时日的成果摊在桌上仔细欣赏起来。   绣图上绣金凤翱翔九天,下绣了一条青龙盘踞山川,昂首于金凤对视,龙凤中间绣着一只带着熠熠焰光的宝珠,而龙凤旁边的日月星辰包括云纹俱绣得栩栩如生。   原来这幅绣图被裁剪成十二块,却是并没有破坏上面的图案,剪下来的残片上各有龙、凤、宝珠和日月星辰云纹等图案,如今组合在了一起,整幅绣图更是显得光华夺目,绣工精巧精美之处让人叹为观止。   杜玉梅久久盯着绣图,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唏嘘了一声:“我娘说,那个时候成天对着这幅绣图仿绣参详,当时虽然觉得有些枯燥,后来才发现,那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只是她到死也想不明白,这幅绣图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不说当年单婵只是看着这幅绣图想不明白,就是何云娘日日拿在手上修补着这幅绣图,也依然想不明白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轻轻摇了摇头,何云娘脸上带着些许满足的微笑:“好在我们还是把它给修补好了,不过我们脑子不够用,一会儿等长安下了值,我叫她过来看看,她向来聪明,兴许会发现些什么。玉梅,这些时日真是辛苦你了。”   杜玉梅连声谦逊了几句,知道事关重大,见易长安还没有下值,也不敢提回去的事,跟何云娘略闲话了几句,把那幅绷在绣架上的绣图仔细罩好了,照旧回了云舒院自己的那间厢房去了。   何云娘本想把儿子叫来抱抱,锦儿忙回禀说是沐氏让奶娘把小少爷抱过去了;何云娘想着沐氏想要祖孙俩亲热,她也不好现在就过去找人,只得作罢,索性取了匹细织棉布出来裁了,打算给易长安做件中衣。   不一时,锦儿就来禀报说老爷回来了。何云娘连忙迎了出来,见易长安额头上缠了一道纱布,惊讶地抓住了她的手:“长安,你头上怎么了?”踮着脚就往易长安额头看去。   易长安却飞快地撇开脸将她往外一推,何云娘被这一搡,连退了两步才被锦儿扶住了,一时不知所以地看着易长安发了愣。   易长安目光微闪,立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云娘,你别看,就是一时绊了脚跌伤了额头,没有什么的。”   易长安前些时日还笑正在学走路的豆豆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又跟个似的,这会儿自己绊脚跌了跤,何云娘只当是她心里头不好意思,倒是并没有把那一推放在心下,反而松了一口气:“没什么就好。”上前拉住了易长安的手,“你跟我来,我带你看样东西!”锦儿立即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易长安另一只手募地握拳一紧,面上却带了丝笑意:“是什么?”   何云娘心头正在兴奋,哪里注意到易长安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拖着她就进了那间小院子。陈岳拨来的那几名假丫环正守在院子里,见是易长安和何云娘过来,行了一礼后又退回去了。   何云娘径直拉了易长安进了房间,将罩在绣架上的那块罩布“刷”地一揭:“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易长安的眼睛骤然熠熠发亮,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   何云娘带着小得意轻轻抚了抚那幅绣图,回头笑吟吟地看向易长安:“怎么样,惊不惊喜?我们可是熬了大半宵把这图修补好了!”   易长安走近前去,手指轻轻抚过那幅绣图,嘴角笑意深深漾开:“好,很好!”伸手就从绣架上把那幅绣图取了下来,仔细折好揣进了怀里。   见何云娘还在一边邀功似地看着自己,易长安略微垂下眼帘,很快就带出一脸宠溺的笑意,略低头在何云娘脸上亲了一口:“好云娘,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忙,晚上你不用等我。”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何云娘一时愣在了原地,心里蓦然掠过一阵激动和狂喜,脸上也跟火烧似的,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愣愣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见易长安早走得没影儿了,才一脚高一脚低的,轻飘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却是双手紧紧捧着脸坐在椅子上不吭声。   锦儿奉了一杯茶水进来,瞧着何云娘这样子,大为讶异:“太太您怎么了?难不成是昨天熬夜累着了,今天发热了?”说着伸手就来探何云娘的额头。   何云娘这才彻底回过神,惊得差点跳起来:“没有,我没发热!我、我好好的……”   锦儿没想到何云娘反应这么大,手边的茶水差点被打翻:“太、太太,您真的没事吗?”见何云娘飞快地摇了摇头,连忙把一面水银镜捧到了她面前,“可是太太您……”   何云娘下意识地朝镜子里看去:镜中的女子面如桃瓣,双颊飞红,难怪刚才她捧着脸的时候,锦儿以为她发热了,何云娘咬了咬唇,瞧着镜子里那双杏眼流光莹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刚才易长安亲吻的那处脸颊。   刚才……刚才长安亲了她一下呢……   “太太您到底是怎么了?要不奴婢还是找个大夫过来给您瞧瞧吧——”锦儿兀自在一边担心,想到一个可能,声音突然一顿,复又欢喜起来,“难不成、难不成太太是又有了?”   又有了?有什么了?何云娘纳闷了一下,才猛然醒悟到锦儿在说什么,不由失笑;长安是女子,她怎么可能又有了呢,她不过是因为——   因为长安待她一向如妹妹一般爱护,却并不会夹杂半分其他的爱意,可是今天、今天……   今天长安为什么会突然亲她一下呢?是因为那幅绣图被修补好后太开心吗?   想到刚才可能只是易长安一时激动之举,何云娘先前的一腔火热瞬间冷却下来,摆了摆手让锦儿下去,自己取了帕子蘸了冷水擦了擦脸,心神更是稳了下来,却隐约有些疑惑起来。   长安今天……跟平常相比,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以前易长安并非没有遇到过极开心或激动的时候,可是长安心里一贯压得住,最多就是拍拍她的肩膀,绝对不会这么亲她;而且今天她一见到长安受伤抓着她的手时,长安却突然推开了自己…… 第443章 他是易梁!   长安这么反常,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念头一起,何云娘立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当即唤了锦儿进来:“你去看看,老爷刚才从这儿出去后去了哪里?”   这府里的内宅还是何云娘掌的家,很快锦儿就得了消息:“太太,老爷往慈安院去了。”   绣图修补好了,易长安拿了绣图不去找陈岳陈大人,怎么倒去找沐氏了?何云娘心中的疑惑更盛,想了想带着锦儿也往慈安院过来,天色不早了,她也该把豆豆接回来了,正好借着这个由头,看看长安到底在做什么。   慈安院。   沐氏正双手颤抖地一遍遍抚着那幅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激动得泪光盈盈:“就是这幅绣图!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宫中那时招了绣娘日夜仿绣,就是想找出女帝埋藏的宝藏的秘密——”   当年她也只是极偶然的机会,才得知了这件事,只是这些事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影子都摸不到边,没想到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幅图如今会落到她的手里!   沐氏顿时大为兴奋:“这幅图就是女帝宝藏的钥匙,只要解开其中秘密,我们就能找到那处宝藏!”   野史中对女帝的描写众多,有说她被军战败后自杀身亡的,有说她实际是遇刺重伤,遇到仙灵山传人后被救下一命,之后遁出京城隐入山中,直活到八十八岁米寿才薨逝的。   不管是哪一种,有一点却是通史中肯定记载的:女帝临死前下令,要这幅绣图随她殉葬,只是下人生了异心,等她死后起了纷急,其中一人就拿着这幅绣图向梁皇出首……   自此,这幅绣图就留在了梁朝的皇宫里,却是无人能解其中的秘密。自女帝之后,梁朝中兴了几代,因此对这所谓的藏宝图倒也并不上紧,直到梁朝末代两位皇帝,在位期间风雨飘摇,国库入不敷出,因此一心想找出当年的宝藏,所以召集了大量的人手想研究。   只是没想到,直到梁都被大燕所灭,也没能破译绣图中的秘密;而这幅绣图也在城破当日不知所踪……如今却兜兜转转出现在了这里!   沐氏拿帕子轻轻拭去了眼中的泪水:“真是天佑我们!等我们——”   宛嬷嬷突然急步走了进来:“老太太,太太过来了!”   沐氏看了儿子一眼,眉头皱了皱:“她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易长安已经将那幅绣图仔细又揣进了怀里:“许是把这绣图修补完了,过来给您请安的。”   沐氏扶了扶头上的那枝碧玉梅花簪,冲宛嬷嬷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何云娘很快就跟着宛嬷嬷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易长安就紧紧挨在沐氏下手边坐着,心里蓦然生出一种怪异感,面上却礼数不缺:“给母亲请安。”又向易长安也行了礼。   易长安瞧着她起了身,才摆摆手示意她落座:“云娘,不是说昨天熬了夜吗,怎么也不多休息休息,这会儿还过来请安?”   “多谢夫君关心,”何云娘含笑看向沐氏,“媳妇是看着这会儿天色也晚了,过来接祯儿回去的,免得他在这里吵闹了母亲。”   今天把易祯接过来,沐氏就没打算让自己这孙子再回去,面上也慈祥笑着:“云娘你也想得太多了,我正嫌这里太冷清,想要祯儿在这里闹一闹呢,就在这府里头,也不是去了哪里远门,就让祯儿陪我这老婆子乐几天吧。”   这怎么行呢?豆豆生下来就一直养在她身边的,沐氏说是乐几天,难不成是想就此把豆豆养在她膝下?何云娘心里立时急了起来:“母亲,豆豆从来没离开过我——”   好好的孩子,非要起个什么豆豆的小名儿!沐氏手一挥就打断了何云娘的话:“一直不都是有奶娘服侍着吗?有奶娘在这里,祯儿在我这院子里住几天又怎么了?难不成我就想有这么一点天伦之乐也不行?”   她一直被压抑得久了,这会儿得了机会,那口气忍不住一下子发了出来,口气很是不好;何云娘不由愣了愣,目光扫过沐氏,眼中浮出惊疑。   易长安瞧着这势头不好,暗暗给沐氏使了个眼色,连忙起身去哄何云娘:“云娘,母亲想念孙子,让祯儿在这儿陪母亲几天也是尽尽孝道,再说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了何云娘耳边,“我也怕祯儿夜里又闹着我们到时又尽不了兴……”   有几回易长安是歇在云舒院的,半夜里易祯哭闹,何云娘和易长安又急匆匆地起身哄孩子,这事儿云舒院里的丫环们都看到过。   易长安语气暧昧,却让何云娘刷的一下白了脸,又急急狠憋了一口气,让脸色胀红了起来,飞快地垂下头去,低低应了一声:“是。”   她反应虽然快,但是对方就近在她脸边,那一瞬间的脸色变化又怎么会瞧不见?易长安直起身子,目光落在何云娘脸颊上,眸中幽光闪烁不定。   见要不回易祯,何云娘深吸了一口气,垂着头先告退了出来,一走出慈安院,身子顿时就晃了一晃。   长安很少很少会叫“祯儿”,她都是叫的“豆豆”!而且,长安待她如妹,就是歇在云舒院,也是各睡床榻,又怎么会说出什么“尽不了兴”的话?   那个人、那个人不是易长安!他、他是易梁!易梁又回来了!他们把长安怎么了?长安……长安是不是已经被他们、被他们——   何云娘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努力加快了脚步,云舒院里还有陈大人留下来的那几个有身手的女子,她要快些回去,让她们立刻把消息传给陈大人!   “云娘!走那么快做什么?刚才叫你几声都没有听到!”   手肘突然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拉住,何云娘身子一僵,用力阖了阖眼,低着头想忍回眼泪:“夫、夫君唤我是有什么事?”   “刚才我让祯儿留下来陪母亲几天你生气了?”易梁装着易长安惯常的亲切样子,手下却暗中用力,抬起了何云娘的脸庞,一眼就瞧见了她眼中的泪水。   眼中阴鸷一闪而没,易梁的声音却更加温柔起来,一手紧紧搂着何云娘的腰,一手抚上她的脸:“乖云娘,快别生气了,为夫这就给你陪个不是……”将她一带,就带到了旁边的一棵树后,却扬声吩咐了锦儿,“锦儿,你先回去!”   爷和太太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听到树后发出的“唔唔”声……锦儿脸色有些发红,听到吩咐连忙应了一声就走,又特意吩咐了负责这一片的婆子,暂时不要往这边来。 第444章 有什么不妥吗?   听到锦儿的脚步声走远,易梁紧紧捂住何云娘口鼻的手才略微松开了一些,瞧着何云娘大口大口喘气的模样,轻轻“啧啧”了两声:“云娘,你哭什么?”   声音依旧是温柔无比,何云娘却觉得像是有一条毒蛇缠到了自己身上,一直缠到了骨头里,让人生生打了个寒颤……   锦儿刚回云舒院不久,宛嬷嬷就过来传了话:“老太太突然身体有些不适,太太已经赶过去侍疾了,让我过来说一声,她这几天就在老太太那边先住下了,正好还可以看着小少爷点。”   刚才好像老太太还好好的……不过人这年纪一大,突然有些三病两痛也是说不清楚的,看来太太是被大爷给哄好了,这就赶着过去侍疾了……   锦儿连忙收拾东西要赶过去服侍,宛嬷嬷却将她拦住了:“你如今也有了身子正是要注意的时候,女人这头一胎可不能轻忽了,再说了,太太这几天过去侍疾,这家里的事还要你临时先管起来了。况且这院子里也不能乱了套——   我瞧着,就让立春和立夏两个大丫环给你打下手先管几天家,我带立秋和立冬两个丫环过去就是了,横竖就是这么几步路,太太那边要是缺什么少什么了,让那两个丫环回来取过去就行。”   锦儿嫁人以后,云舒院里何云娘就提了立春和立夏两个做大丫环,帮着掌家理事确实也上了手,立秋和立冬两个还只是二等丫环,不过知冷知热这些服侍人的事做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差错。   宛嬷嬷这么一说,锦儿想了想就应下了,不过还是亲自收拾了何云娘寻常用的盥洗用品和衣物等等,挽了个大包裹,带着立秋和立冬又去了慈安院。   几人赶到沐氏寝室门口,宛嬷嬷就拦了人:“老太太这会儿见不得风,也不喜人多气杂的太闷,我帮你把这些拿进去就是了。”   锦儿犹自抱着包裹不肯松手:“宛嬷嬷,我总得见见太太,也听听太太有什么吩咐——”   话音未落,里面就传出了何云娘的声音:“锦儿,你把东西交给宛嬷嬷就行,这几天记着把家里管好;告诉杜娘子,她今儿送来的账我回头再看,让她先回去。   还有,前儿接的那幅‘举案齐眉’的绣活既然是位官家夫人要的,让她督促绣娘快些绣出来,那位夫人喜欢柳树,让她不要绣杨树要绣柳树。”   杜娘子不是过来住了几天了吗,怎么今儿还送了账本子进来?锦儿心里虽然有些纳闷,也规矩应了声“是”,转身又低低交待了立秋和立冬几句要好好服侍太太之类的话,这才告退回去了。   何云娘又出声吩咐了立秋和立冬先跟着宛嬷嬷去厢房里布置卧具,听着外面脚步声走远了,这才恨恨看向易梁:“我都照你说的吩咐下去了!”   易梁笑了笑,一直按在易祯颈间的手抬了抬,抚了抚易祯的头:“若是你乖乖听话,看在祯儿的面子上,你还会是这易府的女主人,要是敢动别的心思——”   易梁摸了摸易祯的小脸,将他肉乎乎的小手搭在自己掌心,然后蓦然虚虚一握:“祯儿才这么一丁点大,可是半点都经不得什么!”   易祯将将才一岁多点,被易梁一下子握紧了手,觉得不舒服,噫噫呀呀地就叫了一声,中间又夹杂着唤了两声“爹”和“娘”。   何云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洇了出来:“你不要伤了豆豆,他是你儿子!”   易梁冷冷一笑:“多的是女人想为我生孩子!”   这会儿他也只不过是从言语上先稳住何云娘罢了,谁要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再回来给他当妻子?!只是他这两天要先找个机会处理掉江浪和江涛那兄弟,如果自己的长随和妻子前后脚一下子死了,只怕会引人怀疑。   江浪和江涛两人俱有身手,除掉他们是当务之急,而何云娘不过一介妇人,在内宅中先拘起来,又有易祯为要挟,握在自己手中还不是要怎么捏就怎么捏!   云舒院。   锦儿将何云娘吩咐的话带了回去,杜玉梅顿时一肚子疑惑:“太太是这么吩咐的?”   锦儿不明所以:“是啊,太太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杜娘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不对,这不对!杜玉梅心里叫着,却拼命忍了下来,只是僵硬地笑了笑:“没什么,我本来还想等着太太看完账了把账本带回去,既然这样,那我收拾下东西就先回去了。”说完就往那个小院子走去。   锦儿虽然不知道杜玉梅这些天跟何云娘在小院里忙什么事,不过既然杜玉梅这几天都在小院里,里面有些要收拾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锦儿并不以为异。   倒是那几个陈岳派来的绿柳营的假丫环瞧着杜玉梅一个人进来,面上有些诧异:“杜娘子,不是说你们已经修补完活计了吗,怎么你又过来了?”   杜玉梅急回头看了院门口一眼,见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一把抓住了近前一人的手:“别让别人看见,快带我去找陈大人,我有急事要找陈大人!”   别让别人看见?找陈大人?   瞧见杜玉梅一脸焦急的神色,绿柳营的几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一人上前一步将杜玉梅拉到了墙边:“好,你先照常出去,我会在易府正门对着的那处街口等你。”   杜玉梅连连点头,随手在房间里取了一两样绣补的工具,深吸了一口气,连自己当初挎进来的衣服包裹也不敢挽了,尽量面色自然地出了易府。   那名乔作丫环的女子果然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在街口处等着她了,拉了杜玉梅上了辆骡车,直接往陈岳的将军府上过去。   陈岳此时却并不在府上,管家陈自明听说是从易府过来有急事的,顿时为难起来:“大人出去办差已经半个来月了,这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清楚,杜娘子到底是有什么急事,能不能留个话下来,我试试看能不能给大人发个急信出去。”   杜玉梅连忙把自己跟何云娘这几天都在一起修补绣图的事说了:“绣图今天凌晨的时候已经修补完成,太太请了易大人进去看了,之后我就听太太的贴身管事媳妇锦儿带了话过来。   说是易府老太太病了,太太要在老太太那边侍疾,这几天就住在那边了。偏偏太太让锦儿给我带的话有些不对,我觉得这里头怪怪的,也不知道太太那里到底是怎么了……”   陈自明不敢轻忽,生怕自己会记岔,急忙拿了纸笔出来:“何太太是给你带了什么话?” 第445章 易梁还活着!   杜玉梅半点也不敢说差,一字一句把锦儿转述的话说了出来:“太太让锦儿告诉我:‘告诉杜娘子,她今儿送来的账我回头再看,让她先回去。   还有,前儿接的那幅‘举案齐眉’的绣活既然是位官家夫人要的,让她督促绣娘快些绣出来,那位夫人喜欢柳树,让她不要绣杨树要绣柳树。’”   见陈自明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杜玉梅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了下去:“可是绣坊里并没有接过什么‘举案齐眉’的绣活!而且我后来看到修补好的绣图已经不见了,我问了这位姑娘,她说期间只有太太带了易大人进去过一回。”   如果说前面那句看账本的话只是为了在人前遮掩她来易府的目的,那还可以想得通,可后面这一番话就实在说不通了。   所以杜玉梅才会觉得太不对劲了!太太明明跟易大人感情那么好,在易府里当着家,有什么事明说不得,还要用这样的隐语?   只可恨她没有多大见识,想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想不明白,但是像陈岳陈大人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会弄懂里面的意思,因此杜玉梅急忙赶了过来。   只是这会儿怎么陈大人偏偏就不在呢?   陈岳连绿柳营的女缇骑都派了过去,想来那幅绣图定是件重要的物事!陈自明虽然并不了解其中的底细,也感觉此事绝不能小觑,而且大人对易长安易大人极其关心,易大人府上这事情委实有些奇怪了……   易府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易大人没有让江浪几个带话过来,何太太却隐讳地说了这些话?   陈自明连忙安抚了杜玉梅几句:“杜娘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把信传到大人手上!”想了想怕事有万一,看向杜玉梅劝道,“要不然杜娘子先在这府里暂住下来,万一大人有什么回话要问到娘子,也好——”   杜玉梅连连点头,想到自己还有个表弟麻蜻蜓也住在易府,连忙又开了口:“姑娘,我还有个表弟麻蜻蜓住在易府,要不然我回去再给他带个话,让他找找易大人看出了什么事……”   麻蜻蜓来过这边,陈自明知道那是个耿货,肯定做不来什么打探风声的事,旁边的女缇骑也及时开了口:“杜娘子放心,一会儿我回去后就会探探情况,有什么不对会马上传信过来。”   这几个姑娘身上都是有功夫的,杜玉梅听她这么说,也放了一半心,暂时在将军府上住了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易府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易长安一切正常,有几个沾点亲的同乡刚好来了燕京城,正在易府打秋风,而何云娘也确实在给沐氏侍疾,隔着窗户看到奶娘带着易祯在院子里玩耍,还担心地交待了几声。   另外,麻蜻蜓并不在易府,他闲得蛋疼,听说易府在城外的庄子这些时日会送时鲜过来,先跑到那庄子上去玩了。   易府一切正常啊?陈自明暗自嘀咕了一声,倒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动用急信渠道有些轻率了,不过信都发出去了,即便大人要责备他也只能认了。   易府城外农庄的一座矮山坡脚下。麻蜻蜓有些嫌弃地看着手中一串儿鹌鹑,拎起来晃了晃,自言自语了一声:“瞧着一座山呢,整一天了里头就只这么点鸟雀了,难道别的野物都被打完了?”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那串鹌鹑夺了过去:“既然你那么嫌弃,那就给我好了,褪了毛腌一腌,正好是一盘下酒菜!”   “亭子你们回来了!”麻蜻蜓一听到声音就差点没兴奋地跳起来,回过头瞧见魏亭身后还站着陈岳几人,连忙上前先行了礼,“陈大人,这一路办差顺利吗?莫神医和小莫两个呢?”   “他们两人跟着大部队在后面,我是先赶路回来的。”陈岳见了麻蜻蜓,也急着想问问易长安的近况,“麻兄弟,我出去的这些天,易大人那边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我瞧着她每天都在写书呢,说是要把写的几本书当作什么培训教材给刑部印发下去。”   听到麻蜻蜓的答话,陈岳心里大松了一口气,虽然见天色黑了下来,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去,等夜里悄悄摸进易府,定会给易长安一个惊喜。   陈岳带的有腰牌,即使燕京城门关了,一样可以叫开。麻蜻蜓一天在这庄子上也玩腻了,见陈岳要赶回城,索性跟魏亭约了回去炸了鹌鹑下酒吃。   一行人直到亥时两刻才回到了将军府,陈自明得了消息急忙迎了出来,才一照面就赶紧跟陈岳禀报了:“大人,今天老奴才给您发了封急信过去,易府那边——”   他在赶回来的路上,那封急信肯定跟他错过了!陈岳心里不由一紧:“陈叔,易府那边出什么事了?!”   陈自明忙把杜玉梅今天过来说的事讲了,又把自己记下的那句话拿了出来:“大人请看,当时何太太就是给杜娘子传的这句话。”   根本是乌有的“举案齐眉”的绣图……不要绣杨树要绣柳树……陈岳拿着那张字纸不由沉思起来。   举案齐眉的典故出自《后汉书梁鸿传》,说的是扶风平陵人梁鸿和妻子的事,难不成何云娘是拿梁鸿暗喻了谁?还有,不要绣楊树,楊树……   楊去掉旁边的“木”字旁,正是一个“易”字,易……易,梁鸿……   陈岳心里突然一提——易梁!何云娘是想传出信,让杜玉梅告诉他,易梁?!   易梁不是已经病死了吗?就是因为当初易梁病死,易长安才在不得已中接受了沐氏的恳求,冒了易梁的名当了这官儿,难不成——   陈岳脸色骤然急变。如果易梁没死呢?如果何云娘明面上去了慈安院给沐氏侍疾,实际上却是被胁迫软禁了呢?那长安她——   “糟了,长安一定是出事了!”陈岳一下子失声叫了出来,什么也顾不得解释,带着魏亭一行人飞也似的先往易府奔去,心里如火烧油煎一般,五内俱焚。   如果说易梁真的还活着,从当时他假死让长安代替开始,就是一个阴险至极的圈套!   那时如果易长安找不出失窃的库银,易梁正好让易长安代他去受罪责,那可是下狱流放的大罪!而易梁则可以改名换姓,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可是易长安精于破案,一出手就破了那起库银失窃案,之后更是凭着破案的才干,一步步升了官职。   大概是看到了这些,所以易梁索性一直隐在暗处不动,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把两人的身份换回来,正可以坐享易长安打拼出来的官职——   易梁如此阴毒深谋,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留下易长安的性命吗?   陈岳根本不敢往那方面去想,紧紧握着马缰的手已经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第446章 地窖   将快要冻僵的手放到嘴边用力呵了呵,易长安心里一阵苦笑:幸好这会儿已经进了冬季,她身上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厚的,当时易梁虽然将她外衣里的一应物事都搜走了,但是没有仔细搜她的身,因此并没有发现她实际上是个女人。   如果易梁当时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只怕她那会儿就会被处理,活不到现在了。这里冷虽冷,但是总比送了命要好,只要她还活着,指不定就还有一丝机会!   当初让沐氏住这第三进院子,本意是想让她和何云娘隔远一些,少在内宅里头闹腾,如今想想却是失策了。   这院子有后门和角门通往外面,沐氏早就包藏祸心,只要买通了守门的婆子,跟当时还在外面的易梁勾结却正好遮人耳目,瞒住了前头。   也不知道沐氏是什么时候在这慈安院的杂物房里修了这处地窖,要不是她根据这两天的一些情况判断出自己并没有被送出易府,也不会猜测出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只可惜江浪和江涛两个知道自己是女子,平常为了避嫌,并不会近身服侍,这么一来,发现易梁的机会就减少了;倒是云娘那里……   想到何云娘,易长安的心不由紧了紧。   何云娘知道她的身份,而且平常在很多事上也更细腻一些,要是她跟易梁多接触一下,只怕很快会发现端倪。易长安倒是宁愿何云娘没有发现端倪,否则的话……   还有何云娘和杜玉梅修补的那幅绣图,难不成竟是给易梁做了嫁衣裳?易长安心中实在不甘!可是谁能想到,易梁其实根本没有死呢?   在那盏暗淡的油灯上烤了烤手,又用力搓了搓,易长安站起身跺了跺冷得发麻的脚,脚上铁足镣的精铁索环被抖得哗啦作响,更让人心情烦躁。   易长安其实在内衣里还藏有一截细铁丝,这足镣她不是打不开,但是打开了这个也没用,在地窖里还有两名一身仆从装扮的大汉,目测应该都是身手很好的练家子,而地面上似乎还留的有人手。   易长安自忖自己那一套格斗术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够看,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听到精铁撞击的哗啦声,守在地窖里的两人立即警惕地走过来,隔着栅栏上上下下审视了易长安一回,凶神恶煞地低喝了一声:“没事动什么动!还不快接着写!”   “两位,这天色也太冷了,你看砚台里的墨汁都凝结了,手也冻得僵硬,能不能生个火盆过来?”易长安并没有被吓倒,而是面色如常地开了口。   这地窖修得仓促,通风通气并不好,气味可不好闻,里面装了三个大活人,还点了两盏油灯就已经很勉强了,要是再加个火盆,不把地窖门打开,只怕会闷死人。   要是能一直把地窖打开,易长安就能更清楚地掌握上面的情况……   天气确实很冷,而且地窖里也很闷,如果能生火盆,他们这边肯定也能生一个,那样的话,地窖的门就要一直敞着,他们也能好好透透气了……两名大汉互视了一眼,心中不免有几分意动。   地窖门却在这时突然被人打开,见是易梁从上面下来,两名大汉立即恭敬地站直了身子:“二爷!”   看到这两人都站在栅栏外面,易梁微微抬了抬下巴:“出了什么事,怎么都站在这里头?”   两人连忙答了:“二爷,没什么事,是易……里面的人说天气太冷,砚墨都凝了,想要个火盆。”   易梁转头看着被关在栅牢里的易长安,眼中划过嗤笑。在他乔装成各种人辛苦在外奔波劳累的时候,易长安正享受着官位的晋升带来的好处,虽然没有纳什么美妾,不过金玉软窝是少不了的。   当年蓬头垢面跟个叫花子似的、连几枚铜板都会看得稀罕的易长安,不过是两三年的工夫,就已经养得身娇肉贵起来了,这会儿头顶上还悬着刀子,居然也敢嫌冷想着要个火盆过来……   “今天写了多少了?”易梁并没有发话给不给火盆,目光直接越过栅栏,落到了易长安身边的那张书桌上,“把你写好的东西拿过来。”   易长安“哗啦啦”地拖着脚镣,把自己写的两面字纸拿了过来,从栏隙中递了出去。   易梁一手接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整整一天了,易长安竟然就只是写了这么两面纸!   将手中的字纸用力一抖,易梁脸色沉了下来:“鼎鼎大名的刑部易大人,一夜能够赶出两份折子觐上奏事,怎么,这会儿一天就只写得出这么两面纸了?!”   要不是看到易长安正在编撰的这一本《折狱释要》实在是精妙无比,易梁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之后又在外闯荡了这几年,却一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好东西,那天把易长安迷晕的时候,易梁当时就会要了易长安的命了。   易梁年纪轻轻就能考中进士,自信也是一等一的聪明英才,易长安的官位之所以能升得这么快,关键就在于易长安会破案。   易梁也是做过官的,这回重新换回了身份,刑部里的正常事务略一打听就知道是怎么做的,可就是在办案上面……但是如果他把易长安写的那本《折狱释要》全学会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紧着先问清楚了,易梁自认以后也不会办不好案子,就能把易长安凭破案升上来的这官位给坐实了。   所以易梁把易长安一直囚禁在慈安院杂物房这暗中修的地窖里面,就是逼着她赶紧把那本《折狱释要》写完。   想来易长安也明白这本《折狱释要》写完之日,就会是命丧之时,所以才会故意这么拖拖拉拉……什么天寒地冻,砚墨凝滞,根本都只是些托辞!   易长安看来是不死心,还想着找机会逃出去呢!   易梁阴冷地盯了易长安片刻,突然转头吩咐了一声:“去,把何氏给我拖下来!还有她那个儿子,一起都给我抱过来!”   易长安藏在袖中的手猛然紧握成拳:“易梁,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一会儿你自会知道!”易梁嘴角浮出一丝讽笑,施施然在下人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何云娘被人塞了嘴拖进地窖的时候,还是一脸的惊怕,等看到易长安也被关在地窖里后,忍不住睁大了眼,拼命地“唔唔”起来。   易梁刚刚伸手扯下了塞在何云娘嘴里的麻布,何云娘就实在按捺不住叫了出来:“长安!长安你没事吧?!”   易长安紧紧握住了手腕粗的栅栏,心中愈发不安起来:“我很好,云娘,你——” 第447章 他不是人!   何云娘愈是对她关切,只怕易梁一会儿就恨意愈大……   易梁已经“啧啧”了两声:“真是‘夫妻’情深啊,不过是爷用过的一只破鞋,你也拿来当个稀罕玩意儿!易长安,就是一会儿你看了好戏以后,还会不会跟以前一样,还把这贱货捧在手中当宝!”   两手猛然将何云娘衣裳的前襟撕开,易梁盯着何云娘露出来的雪白的中衣,只觉得这颜色亮得刺眼。何云娘跟易长安这对奸夫,早就给他戴了绿帽子,哪里还配穿这身纯白?   手掌隔着那层中衣用力在何云娘胸前一拧,易梁将双手被反缚的何云娘一把推到旁边一名大汉怀里:“保山,这几天辛苦你了,天气太冷,这女人就赏你了,一会儿好好动动,身上才暖和!”   易长安目眦欲裂:“易梁你这个畜生!云娘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一只破鞋而已!我易梁,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得,你以为我还会要这个跟你搅了一腿的贱货?就她这几分姿色,也就能把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措大迷个七荤八素了,在爷眼里,也就值得赏给我手下的几个乐呵乐呵!”   保山只略一迟疑,就很快听命从事,一双大手粗野地扯开何云娘的衣服,直接摸进了她的中衣里。   易梁懒懒又坐回了椅子上,竟是摆出了一副要看活春宫的神态。   何云娘眼泪簌簌落下,又急又怕地大喊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   易长安抬脚拼命地踹着手腕子粗细的栅栏门,脚上套的铁镣“哗啦哗啦”响得刺耳:“畜生!你快放了她!她还给你生下了儿子,你这个畜生,你不能——”   地窖门重新被从上面打开,一人抱着一团儿小被子沿着梯子走了下来:“二爷,孩子带来了。”   正嘶喊着奋力挣扎的何云娘身子蓦然一僵,不敢置信地向那团小被子看去。   地窖里昏黄的油灯光照在那团小被子上,被头处露出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正是刚刚一岁多的易祯!   易祯虽然被沐氏带在身边,而且已经睡下了,但是易梁说要带人过来,谁又敢不带?所以手下拿被子一团,就把正在熟睡的易祯带了下来。   易梁随手接过被子搁在膝上,轻轻抚了抚那张睡得正熟的小脸,声音却阴冷残忍:“叫啊,你们继续叫啊,正好让这孩子看看他娘是怎么在男人身下叫得欢实的!”   何云娘紧紧咬住了嘴唇,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易梁……他不是人,他不是人!祯儿可是他的儿子啊!是他亲生儿子啊!即使易祯现在还并不知事,可是让人当着孩子的面孩子的娘亲——   易梁,他根本就是个变态!易长安一拳狠狠打在栅栏上,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放了她!我写!我今天晚上就把那本书全给你写出来!”   易梁这才随意抬了抬手:“看,早这么听话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再掌一盏灯进去,今天我就守在这里了,要是你写不完——”   易梁目光邪毒地扫了衣裳鬓发凌乱一团的何云娘一眼,冷冷嗤了一声:“冬夜寒冷,正好看些好戏让人发发热!即使保山做完了事,爷手底下这几个兄弟可都是等着的!”   易长安忍住了想把递进来的那盏油灯泼到对方脸上的冲动,腮帮子咬得死紧,默默接了灯搁在桌上,重新坐下来拿起来墨锭,在砚台里添了些清水慢慢磨了起来。   清水渐浊,随着墨锭一圈圈儿地磨过,又渐次变黑,逐渐深浓起来。   易长安取过搁在笔架上的那支惯用的湖笔,微颤着手蘸了墨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落笔飞快地疾书起来。   易梁坐在椅子里看着,这才从鼻子里喷了一股气出来。易长安这个贱骨头,还想着跟他玩心眼儿,只可惜这人啊,就不能有软肋——   易长安一门心思地迷在何云娘那个贱货身上,何云娘又挂着她生的这个儿子……瞧瞧,不过是用些小小手段而已,要让易长安乖乖听话,实在是让易如反掌!   易长安既然要跟何云娘“伉俪情深”,等那本《折狱释要》写好了,他就做个好人,送这对同命鸳鸯一起上路!到时正好借口要把何云娘的骨殖埋回祖坟,让江浪和江涛兄弟俩个往宣州河间去。   燕京此去宣州河间,路途遥远,期间正好下手,两个长随久去不回,也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易梁正思量得当,地窖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头向出口看去。   一人三步并两步咯吱咯吱地踩着木梯子疾步下来:“二爷,外面情形不对,有一队人马摸进来了,守在前面的兄弟跟他们交了手,对方似乎是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的人,半夜里却摸进这府里来……   易梁猛然转头看向易长安:“你不是被锦衣卫多次提调协助办案吗,为什么他们会——”   是陈岳!一定是陈岳发现了不对过来了!易长安压住了擂鼓般的心跳,面上的讶然一闪,然后是一片惊愕的明悟:“锦衣卫里派系争斗也很是厉害,这个时候偷偷摸进来,只怕是上次办的那起案子……”   只要易梁不知道他跟自己真正的区别,易长安相信自己总能等到机会!   是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初他不也是斗倒了那几人,这才在里面得了二爷的位置?锦衣卫里面有派系争斗实在是很平常的事。   易梁这会儿倒是把易长安恨得有些牙根痒。也不知道这个易长安帮着另外那一派到底办了什么案子,竟然引得这一方半夜过来偷下杀手——   要是他把易长安抛出去,倒是可以免了自己这一方的人手伤亡,可是他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要能躲过这一回的截杀,他回去还是刑部的易大人,年纪轻轻就居了正四品的易郎中,四旬之前登阁拜相都有可能!还有那张已经到手的藏宝绣图——   易梁转眼就思量停当,一咬牙挥了挥手:“把人都给我带上!我们先从后门跑出去,保山,你即刻去把我母亲请到后门去!”   脚上拖着铁镣响动既大又不方便,很快就有人过来开了易长安脚上的镣锁,将她双手反缚在背后,跟何云娘一道堵了嘴押了上去,直接先往后门奔去。   沐氏虽然已经卸了妆,但是还没有安寝,很快也被保山接了过来,惶急中没来得及做什么,外面穿了一件大毛衣裳,头上只挽了一个圆髻,却是把易梁送她的那支碧玉梅花簪插在了头上。 第448章 她的豆豆!   走得太急,宛嬷嬷手中提的那只玻璃灯盏一时晃动个不停,灯光照到沐氏的脸上,晕得她脸庞一片朦胧。   易长安心里乍然划过一道亮光,沐氏的面容和神态……难怪她之前曾经有过那么一瞬,觉得沐氏的模样有几分奇怪的眼熟,在这一刻易长安才突然感觉到,原来沐氏有时候偶尔现出的神态,竟跟她在夏依土司看到的梁妙极其相像!   易长安在看着沐氏面庞的时候,何云娘却惊愕地盯着沐氏头上那支碧玉梅花簪。   这支碧玉梅花簪她第一次看到时,就觉得华美高贵,想来沐氏也是极其喜爱的,不然也不会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头上还独独戴了这支簪子出来。   碧玉雕就的簪身在黑夜中并不算显眼,但是簪头那朵淡青色五瓣梅花的花瓣尖处的鎏金,却在灯烛下间或闪过几点星芒——   何云娘猛然想到了那五点星芒像什么了!只是她这时被堵了嘴,就是想告诉身边的易长安也不成,只能被那几个大汉推搡着踉跄奔出了后门。   易府前院。陈岳一刀砍翻了迎上来的敌人,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懊悔。   他本来是想先偷偷摸进来探探虚实,没料到连日赶路终是疲惫,脚下的步子略微重了一点儿,竟让藏在暗处的一名暗哨发现了踪迹,召了人打斗起来。   前院并没有看到易梁出来,看来是借着沐氏生病要侍疾,一起都住在了内院,从这儿赶去内院还有一段距离,要是因为这一场打斗误了大事……   陈岳又是一刀横撩逼退了一人,哑声发了话:“亭子负责这里,我赶去后面!”说罢飞身往后院奔去。   满心愧疚的江浪和江涛见状,也手上杀招频出,砍伤了面前的敌人,急急追着陈岳而去;他们俩还是跟着易大人的长随,要不是陈大人过来,他们就呆在这府里,竟然连易大人出了事都不知道……   江浪羞愧得简直连自裁的心都有了,只是现在请罪事小,把易大人成功救出来才是大事,只希望老天保佑,让易大人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一出了后门,易梁就一把抓过宛嬷嬷手里的那盏灯笼,朝后巷一边用力扔去,返身却带着人往另外一个方向急奔;明明夜空中星辰黯淡,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后巷里乌漆抹黑的难辨道路,他跟手底下那一伙人却脚下生风,似是极熟悉后巷这一片地方。   七弯八拐之后,一行人径直进了一处民宅,抵上了大门后却是立在庭院里并不点灯。   示意两人伏到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易梁刚刚松了一口气,一声响亮的啼哭突然在耳边炸响——被小被子包成一团的易祯,颠簸了这一路,终是因为不舒服而醒了过来。   触目不见熟悉的灯光和熟悉的奶娘,月亮虽然从云层中穿行出来露了脸,光亮却是一片惨白冷清,即使才丁点儿大的小小人儿,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易祯立即扯着嗓子大哭了起来。   “让他赶紧闭嘴!”易梁身上一阵冷汗直冒,生怕那伙锦衣卫听到小儿夜啼会循声追过来,急忙压低了声音喝道。宛嬷嬷连忙将易祯从别人手中接了过来,轻声低低哄着。   才一岁多的小孩儿乍一醒来,不见光亮也不见自己熟悉的人,加上外面冷风呼呼吹着自己的脸,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哄得住的?易祯根本就不听宛嬷嬷的低哄,只顾着大哭,四肢也乱划乱蹬起来。   宛嬷嬷一个没抱住,竟差点让易祯连人带被子都摔到地上,幸好还是及时搂了回来了;在一边看着的何云娘生生惊出了一头冷汗。   见宛嬷嬷没哄住孩子,易梁烦躁起来,一把抢过易祯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孩子的哭声虽然暂时低了下去,可是动静还是不小。   正在这时,伏在门边听动静的一人突然低低开了口:“好像有人往这边来了!”   易梁一个激灵,手掌猛一撑开,连易祯的口鼻都一起死死捂住了。沐氏虽然瞧见,想到可能暴露的危险,咬了咬牙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何云娘骇然瞪大了眼,拼命挣扎起来,却被身后的人也死死捂住了嘴,旁边“咚”的一声响,却是同样挣扎着想过去的易长安被一脚踹在膝盖上,被死死压着单膝跪在了地上。   月亮重新隐进了云层中,黯淡的星光只模糊照出了庭院的轮廓,让人看不清彼此的脸。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地面上,溅不起尘埃,也溅不出声响,夜色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静谧,只是这片寂静中却掩盖了很多很多……   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月光重新洒落在庭院里,伏在大门后的那人伸手做了个手势,大概是已经安全了的意思。   易梁这才松了手,随手将手中那团小被子塞到了宛嬷嬷手里。被子里的易祯看起来跟重新睡熟了似的,只是院子里的人都知道,被子里的那孩子已经……   都说虎毒不食子,梁少爷虽然对这个儿子并不怎么喜欢,可是宛嬷嬷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下得了手——暗自叹了一声,宛嬷嬷不敢转眼看向何云娘那边,瞧着庭院角落处有一张小凳子,慢慢走过去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连着被子搁在了小凳子上。   何云娘眼中的泪水已被冰冷的夜风吹得干涸,可是眼底却热辣辣的烧得厉害。   沐氏,易梁……她的婆母,她的丈夫,曾经她是那么天真地想一心对他们好,曾经她恪守着妇德一门心思地想上孝婆母,下顺夫君……   豆豆……她的儿子,曾经她轻轻拍着豆豆入眠,无数次地幻想着豆豆会长大成一个俊秀的儿童、一个英俊的少年,会成亲生子,会带着他的儿女们在她跟前尽孝,一家人和和乐乐……   豆豆,她的豆豆!前几天还在她怀中咿呀学语的豆豆,又香又软的儿子,高兴时会张开只长了几颗牙的嘴冲她嘎嘎地笑,生气时会皱起小小的眉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表达着他的不满,吃到好吃的时甚至会发出满意又欢快的嗯哼声……   无声的呜咽在心底缭绕响起,何云娘死死盯着角落处那只小凳子上的那一团被子,即使看不清儿子的面容,即使眼前只有一团黑影,也半点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   角落那处的墙头似乎有什么突然一晃,一道黑影飞身落进庭院,直奔跪在地上的易长安而来——   与此同时,几人的惊呼声也同时响起:“二爷小心!”   易梁急退了几步,被一众手下拥在了身后,见保山已经迎上前拦住了来人,而押着易长安和何云娘的手下也拖着那两人退到了墙边,并没有让来袭的人得手,心里顿时微松了一口气。 第449章 投鼠忌器   陈岳追出来的时候,本来已经失了易梁一行人的踪迹,却忽然听到了几声小儿的惊啼。   四周都静谧的半夜,任何一点响动都能传得很远,陈岳心中一动,立即循声赶来。谁知道才赶了一大半的路,那儿啼已经消了声,因此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在那一片民宅的屋顶上搜寻,却恰好看到了这处庭院里有人。   月亮从云层中穿梭出来,照出了其中被反缚了双手单膝跪在的地上的那人的身形,陈岳一眼就看出了那正是易长安!长安还活着!陈岳顿时心中激荡,飞身就扑了过来。   可惜庭院里并不乏高手,陈岳甫一跳入庭院,对方就做出了反应。眼睁睁瞧着易长安被人推搡着退到了后面,陈岳死死抿紧了嘴,才忍住了自己心中那一声声呼唤:他现在不能叫易长安,他现在叫出来,只怕易长安会更危险!   见来人虽然单枪匹马,却是武功极好,易梁展开怀中一块大方帕子蒙住了半边脸,一边指挥着人围上来犯之人,一边努力想跟押着易长安和何云娘的手下汇合一处。   本是想着要是实在不行,就把易长安推出去挡死,没想到打斗声传出以后,紧跟着又跳进来两人,却是江浪和江涛,竟是帮着那人的!   易梁瞬间就明白了先前易长安根本就是蒙骗了他,什么锦衣卫里面也有派系争斗,只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传出了讯息找来的救兵!   见保山已经带着人跟那三人围斗起来,易梁心思立转,趁机奔到了易长安旁边,摸出随身带的匕首,紧紧抵在了易长安侧颈上:“你们敢再动一下,我现在就割断他的脖子!”   陈岳心中一惊,立即停了手退开了几步;江浪和江涛也面色大变,忌惮地护卫在了陈岳身边。   易梁紧紧盯着陈岳,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庞,不由挑了挑眉,刻意放粗了几分声音:“我道是谁,原来竟然是陈副指挥使大人!”   见陈岳虽然薄唇紧抿并不开口,一双凤眸中的担忧却是遮都遮不住,而自己刚才只是一试,陈岳立即就停了手,易梁心头更是定了定:“陈大人惫夜赶来救人,想来我手中这人对陈大人实在是关系紧要了,只是不知道陈大人能为兄弟做到什么地步?”   匕首就抵在易长安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划开那根颈动脉……陈岳沉声开了口:“你要如何?!”   话刚出口,就看到对面的易长安冲他眨了眨眼。陈岳明白易长安的意思,她是想让他拖点时间,不要表露出急迫的心思!   胁迫人质让人投鼠忌器,最忌讳的是暴露自己的底牌,要是让易梁知道易长安对他的重要性,很有可能提出极苛刻的要求。   可是此情此景,他真的是宁可易梁要自己的命,也不愿让易长安受伤!   易梁目光微闪,显然也在估算着易长安在陈岳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心中的地位,片刻后很快做了决定:“要不然我让他血溅当场,要不然你自断一臂,陈副指挥使,既然你想为兄弟两肋插刀,我就成全你一个机会!”   自断一臂,不死也残,陈岳这一方本来就只来了三个人,武力值肯定下降,易梁那边正好借助这个时机将他和江氏兄弟灭了,毁尸灭迹之后还很有可能继续在明处当他的刑部郎中。   就算陈岳能够侥幸不死,他已经失了一臂,又哪里还能坐得稳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只要他被人踩下去,易梁就少了一个劲敌……   陈岳凤眸微敛,似在考虑易梁的话,又似觉得有些难堪,两边一时僵持在那里。   想到陈岳年纪也并不大,就能坐上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还能被燕皇赐封辅国将军,只怕也是心狠手辣之辈,未必能答应这样的条件,易梁心里一阵打鼓,手心里微微出汗。   他的底牌其实是陈岳放他们逃命离开。   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以后没柴烧,虽然今天夜里被陈岳搅合这一场,官他是当不了了,但是如今那幅绣图在他手上,只要解开其中的秘密,他就可以坐拥数不清的财富。   他之前还认识了一个跑海路的兄弟,完全可以带着那批财宝招徕人手,逃到海外的岛上去做一个逍遥岛主,比之在大燕当大官也不得差——   怕就怕陈岳想着拖时间,好等他那些手下赶来……有些人无事时称兄道弟唤得亲热,一旦遇上事,别说为兄弟两肋插刀,不插兄弟两刀都是好的了。   易长安又不是陈岳的亲爹亲儿,重要是重要到让陈岳深夜来救,却不可能重要到陈岳把命都舍上……   易梁一时心头有几分急躁和浮躁起来,正在斟酌着想赶紧换一个条件,陈岳却突然开了口:“好!我自断一臂,你放了她!”   易长安不就是会破几个案子吗,难道竟对陈岳如此重要?易梁正在震惊,就见陈岳已经从靴筒里拔出了一把样式有些奇怪的匕首,飞快地瞥了易长安一眼,扬手就向自己的左臂斫去——   一直紧张关注着陈岳这边的何云娘霎时睁大了眼,只觉得眼前有寒光一闪,耳边却听到了一声痛呼:“啊——”   与此同时,她的身子已被人一撞,一下子就脱开了身后那人的禁锢,跌滚到了另外一边。易梁手中那把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先前持刀的手却被陈岳飞刀差点个对穿。   易长安收到陈岳的眼色,在斜肩撞开了何云娘的同时,已经一脚反勾,将下意识捧着伤手呼痛的易梁绊摔在地,舌头用力抵出了塞在嘴里的麻布,抬脚紧紧碾在了易梁的咽喉上,声音嘶哑却凌厉:“谁敢上前,我就踩碎他的喉咙!”   “二爷!”保山几名手下不由惊呼出声。   先前押着易长安的那名大汉本就离易长安不远,见状立即上前一步,还没动作,就听到易梁口齿含混地痛哼了一声:“你们都走远点!”   易长安刚才脚尖用力,差点就一脚踩碎了他的喉骨,易梁第一次明白了窒息是什么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只要易长安脚下再用多一点力,易梁绝对相信,即使手下能杀了易长安,他也会被易长安在死前的那一瞬一起拖下阎罗殿!   真是现世报来的快,这会儿投鼠忌器的已经是易梁这边了。陈岳立即错步一晃,护到了易长安身边,一手捏断了缚着她双臂的粗麻绳,一手将被她踩在脚下的易梁一把提了起来。   为首的易梁被擒,剩下那些小喽罗就是跑掉一两个也无关大局了,最最重要的是,他这一着赌对了,长安凭着她的身手跟自己配合脱困,他的长安平安无恙! 第450章 住手   抬手放了一枚烟火信号,陈岳紧紧靠着易长安站着,只觉得满心满怀里都被填得满满的,只是来不及诉一声心怀,一道凄厉的声音突然刺耳传来:“易长安,你快放了梁儿,不然我就杀了何云娘!”   云娘?!易长安急忙转头。   刚才被她撞滚到一边的何云娘虽然脱离了易梁这几个手下的身边,只是因为双臂被反缚,一时起身不及,就在易长安反转形势擒住了易梁的时候,她也被瞧着形势不对的沐氏带着宛嬷嬷给捉住了。   沐氏出门时也匆匆藏了一把匕首,本来只是想着防身壮个胆气的,此时却正好派上了用场,瞧见何云娘被撞在一边后趁着无人注意想挣扎着躲开,立即拿来胁持住了人:“易长安,放了梁儿!不然我就让何云娘在你面前当场横尸!”   形势再次僵持住了。   在沐氏看来,易长安对何云娘用情至深,为了她肯定会求一求那位陈大人的,而那位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大人,自太平县就跟易长安相交,感情也绝对不浅。   先前是梁儿一时想岔了,这兄弟情再深厚,又哪里及得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可这会儿并不同,她只是要易长安放了易梁而已,只要易长安多跟陈岳好言几句,对陈岳而言不过是少领一场功劳,却是可以换回活生生的何云娘——沐氏相信,易长安一定会同意的!   易长安果然立即转头看向陈岳:“陈岳……”   易梁即便是放回去跑了,狐狸的尾巴也总有被人揪住的一天,很有可能能够被缇骑找出来,可是何云娘如果毙命,死人却并不能复生!   更何况刚刚何云娘还亲眼目睹了易梁活生生捂死了豆豆,作为一个母亲,心中正是悲痛欲绝,易长安又哪里舍得让她连命都失去?   知道何云娘在易长安心中跟自己亲妹妹似的,陈岳自然不想让易长安伤心,想也不想张口就要答应下来:“好!我会——”   何云娘却直直看了易长安一眼,突然挣扎起来,奋力将自己往前一扑,被沐氏握着直对着何云娘心窝的那把匕首瞬间就没入了大半!   沐氏本来只是想以何云娘为谈判筹码的,因为怕误伤着她会惹恼易长安不答应条件,所以不敢拿匕首比在何云娘脖子上,而是特意对着她的心窝,没想到何云娘竟然自己求死……   匕首直扎进肉中的感觉,让沐氏也骇了一跳,下意识地将匕首拔了出来,刀出血溅,瞬间将地面淋一大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种刀箭伤,本来是不该这么急促拔刀的,因为不是专业的外科大夫过来,会给人造成二次伤害……沐氏当时受惊,却是想都没想就拔出了匕首,何云娘的身子当时就软倒在了那滩血迹上。   “云娘!”易长安心中大恸,飞步扑了过来,一脚一个将沐氏和宛嬷嬷踹得飞跌了出去,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蹲扯掉了何云娘嘴里的麻布,伸手用力按住何云娘胸前的伤口。   她被关在地窖的时候外衣里揣的东西包括那些伤药早就被搜走了,这会儿情急下用手按着,又哪里止得住喷涌而出的血?   “云娘你不要动!”易长安哑声安抚了何云娘一句,急抬头看向陈岳,“陈岳你身上带的药呢?!”   陈岳是常年在外奔波,很多日子也是刀尖血的,一般随身都会带了伤药,何况还有上次莫离给易长安做的那一瓶子乌金夺命丸,莫离可是说过,那可是能从阎王手里夺回人命的好东西!   陈岳立即押着易梁移了过来,将易梁交到江浪和江涛手上,急伸手从衣服内袋里摸了一只小小的玉瓶出来:“有!在这里!”   只是不等陈岳把药丸倒出来,何云娘就猛喷了一大口鲜血出来,将易长安的前襟洇一大片,冬日虽然衣裳厚重,一股湿冷的黏意却直直透进了易长安心里。   易长安一直努力按住何云娘伤口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云娘,你快吃药——”   何云娘本来就只是闺阁弱质女子,哪里禁得住那兜心窝里的一刀,更何况她是自己存了死志,拼了命地往那刀尖上撞,那一刀实在是扎得太深,偏偏沐氏又在仓皇中急急拔刀出来,刀刃实际上在她伤口里已经偏斜着又搅划了一道……   何云娘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努力张着嘴,却只发出了极细弱的声音:“沐、沐氏头上的簪、簪子……绣、绣图……长、长安,谢、谢你……”   易梁当着何云娘的面,亲手捂死了她的儿子,那一刻何云娘的心已经被生生割碎,此时沐氏想劫持她要胁陈岳和易长安,救走易梁那个畜生,何云娘又怎么会让她如意?   她只恨自己不能亲手一刀刀剐了那畜生!又怎么愿意让沐氏拿着她来做筹码,将易梁从陈岳手中换出来?她宁可不要自己的命,也绝不让陈岳和易长安为着顾及自己而放走易梁!   豆豆应该还没有走远,她在黄泉路上快走几步,或许还能追上豆豆……   泪水从何云娘渐渐失去神采的眼中慢慢流了下来,眷恋得近乎地看了易长安最后一眼,何云娘的目光微微移动,落在了庭院角落里那只小凳子的那团被子上,慢慢凝滞不动了。   陈岳慢慢收回了已经捏着药丸递到何云娘嘴边的手,安抚地轻轻按在了易长安的肩头。   一大滴眼泪滴落下来,砸在了何云娘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脸庞上,将她脸上的血迹冲淡了一点,然后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去……   易长安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了一直缚着何云娘的麻绳,轻轻将何云娘的尸身放下,然后直直站起身来,冷冷看向被江浪挟在手中的易梁,突然一拳狠狠打在了他上。   易梁惨叫了一声,一张脸痛得皱成了一团,却被江浪和江涛死死按着,连动都无法动弹。跌在一边的沐氏忍不住嘶声喊叫起来:“住手!”   “住手?”盯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易长安低低冷笑起来,“当初你们母子俩可曾想过住手?他用云娘的清白来威逼我的时候可曾想住手?他亲手捂死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住手?!”   每说一句,易长安就狠狠一拳捣在了易梁的上,直打得他痛得吐出了黄胆水,才喘着气停了手,只是一双拳头依然捏得紧紧的,手臂一直在微微发抖。   见易梁被,保山几人骚动了一阵想抢上前,却被陈岳一人给拦下了。   打斗声将易长安从悲痛中唤回,捡起地上的麻绳三两下将易梁捆了个结实,又沐氏和宛嬷嬷的腰带把两人绑了,嘴都塞了个严实,转头看向江浪和江涛:“这里有我,你们快过去帮忙!” 第451章 梁歌   江浪和江涛连忙上前,恰好魏亭也带了人循着信号赶了过来,里外夹击将保山一干人擒的擒杀的杀,很快将局面定下。   见大势已去,易梁脸色灰败地闭上了眼睛。   魏亭三两下从易梁身上先翻出了那幅绣图,急忙捧到陈岳面前:“大人!”   几支火把下,那幅华美绝伦的绣图中金丝泛华,围绕着中间那枚华焰浮腾的宝珠,金凤翱翔九天,青龙盘踞河川,在一片璀璨光芒中栩栩如生,让人一眼看去,忍不住叹为观止。   这幅绣图被修补完成时,易长安已经被易梁冒了身份,并没有见过这幅绣图。想到何云娘和杜玉梅这些时日辛辛苦苦修补着这幅绣图,绣图完成时云娘该是何等高兴?   易长安甚至想得到何云娘一脸兴奋要在自己面前献宝的小模样,可是现在她却……难怪她在遗言中对绣图还念念不忘。   陈岳轻轻搂住了易长安的肩头:“长安,是杜玉梅昨天跑到了我府上,说何云娘通过锦儿给她传话,她觉得这话头子不对,这才跑过来求助的。”   绿柳营那几个守在云舒院的假丫环都是有身手的,绣图在易梁手上,何云娘却能让锦儿传了话给杜玉梅,想来当时定是绣图完成以后,何云娘高高兴兴地去找自己,结果却把易梁拉了过去……   云娘才二十一岁,那么年轻的一个好姑娘!易长安的眼睛酸涩无比,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刚才何云娘在自己怀中临死前的模样却分外清晰起来。   一块还带着些许汗味的帕子轻轻按在了易长安眼睛上:“长安……节哀……”   此时任何安慰都没有多大作用,陈岳只能默默地给易长安轻轻拭去泪水。   魏亭几人见状,默默地将被擒下的一干人等,包括何云娘和易祯的尸身都带进了那处民宅的房间里。   今天这事不能大张旗鼓,易府刚才闹了一场,也不适合把沐氏和易梁带回去,不如就在易梁当初选的这处临时庇难之所审讯。   庭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惨淡的月光静静洒落,照着相拥的两人,肃穆而哀戚。   小半刻后,易长安接过陈岳的帕子用力在眼睛上按了按,大步向被捆进屋里头的沐氏走去。   沐氏和宛嬷嬷两名女眷跟几个男人是分开捆着的。她早已养尊处优这么些年,没想到如今却会吃这样的苦头,先前被易长安踹在当胸的那一脚,现在还觉得胸口钝钝得痛,偏偏双臂还被紧紧地反缚着——沐氏从来不知道两条手臂被反绑的时候会是这么疼!   见易长安大步生风地走过来,一双眸子明明黑如浓墨,却在那浓墨中似乎有火光在闪烁,直直盯向自己时如欲噬人,沐氏心中一阵惧骇,想到先前是自己胁持了何云娘,结果却……   易长安跟何云娘感情那么好,他不会是现在就想让自己偿命吧?沐氏浑身像被一桶冰水浇下似的,忍不住发起抖来,努力垂下头不敢去看易长安。   易长安的目光从沐氏的脸上移到了她的头上;何云娘临死前拼着一口气说到沐氏头上的簪子,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定是沐氏头上的簪子有什么古怪!   沐氏只觉得头上被轻轻一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易长安拔了自己头上的那支碧玉梅花簪,正拿在手中细细看着。   这支簪子虽然华贵非常,但是……在这种时候,易长安怎么还会关注起这些女人的首饰呢?他总不会是想着拿这簪子一簪一簪地把自己扎死吧?   沐氏脸色正有些发白,易长安已经有些粗暴地扯掉了塞在沐氏嘴里的软布:“沐氏,你可认识梁妙!”   梁妙……易长安知道梁妙?梁妙她现在……   沐氏身子一震,飞快地瞥了易长安一眼,正在想着要怎么答,易长安已经轻轻剔着簪尾,慢慢一字一句地开了口:“别想着骗我,不然的话,我会让人拿竹签一根根从你的指甲缝里钉进去,有一句假话,就钉一根。”   即使说着这样的话,易长安的语气也是奇异得平和,沐氏却不寒而栗,本能地感觉得到,易长安说的……是真的!要是她说了假话,易长安绝对会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酷刑来对付自己!   若是有骨气,当年沐氏也不会委身给易老爷当妾以求一个富贵安稳了,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后,沐氏立即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实话:“梁妙是我的嫡妹,也是大梁的嫡公主,我本名梁歌……”   梁歌的母妃是颇得前梁帝宠爱的穆贵妃,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能在城破之时带着一些人手逃了出来。   只是兵荒马乱中,她的侍卫们死的死、逃的逃,最后也只剩下几个忠心的侍卫和宛嬷嬷在身边了。   为了遮掩身份活下去,梁歌在一次偶遇到易老爷后,化名沐兰音,委身为妾,在易老爷的庇护下进了宣州河间易家,除了把宛嬷嬷带到身边外,另外几名侍卫就由明转暗,在暗中听她指令。   在易家安定下来以后,生活虽然富足却远远无法跟以前相比,梁歌心怀不甘,凭着手中握有的穆贵妃当初留给她的一些秘辛,暗中收集当年藏宝图的线索。   只是没等她找到太多的线索,易梁就任的太平县就出了库银失窃的事。为了避罪,母子两个一商量,就决定让易长安李代桃僵,却没有想到易长安不仅破了那个案子,而且还一举翻身,步步高升。   易梁深思之后,决定放长线钓大鱼,明面上由易长安去打拼个官位,自己则在暗中行事,并联系到了一些残留下来的黑鳞卫,因为办事利落,还得到了上面的赏识,在里面被尊称了一声“二爷”。   “据说大爷就是已经斩首的永嘉长公主的驸马文廷绪,至于其他的人,梁儿没给我说过,应该是他也并不清楚。”梁歌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向易长安,“长安,我说的全都是真的,绝对没有半点假话!”   易长安不置可否,轻轻抚着那支簪子问了出来:“这支簪子有何来历?”   梁歌有些愕然,却还是赶紧老实答了:“这支碧玉梅花簪当年是内造,据说还是庆宁年间的手艺,如今早已失传了。后来王皇后得到了这支簪子,把它赐给了梁妙。   我曾经见梁妙戴过一段,年少时心里一直羡慕着,之后曾经在河间易家的时候跟梁儿说起旧事时,提起过这支簪子。前一段时间梁儿无意中碰巧得了这支簪子,就拿来送了我。” 第452章 山水墨绣   就是这样?易长安有些怀疑地看了梁歌一眼,低头轻轻转着手中那支玉簪。要是贵金属打制的,还可能做些什么机关在里面,可是这簪子除了上面那如神来点睛之笔的几点鎏金,通体都是玉的啊……   仔细想了想何云娘临终的那句遗言,易长安突然一怔;当时何云娘是说:“沐、沐氏头上的簪、簪子……绣、绣图……”   难道是她想错了,云娘并不是因为完成了那幅绣图而对它念念不忘,而是因为这支簪子跟绣图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拼着一口气临死也要告诉自己?   易长安紧紧捏着那支簪子,急步走到陈岳跟前:“陈岳,你再把绣图打开给我看看!”   陈岳连忙将绣图又取了出来,铺在了房间里的一张小方桌上。   易长安凝视着面前那幅绣图,目光一寸寸在图上逡巡搜索,突然在图中间位置的绣的那枚宝珠上定了定。   宝珠周围华焰升腾,如火焰腾飞之势,而当初那不知名的绣娘显然也是匠心独具,格外细致地在华焰中绣出了层次:外焰以金线绣出了金黄,中焰金红,内焰则是火红色。   任何人一眼看去,都会被整幅绣图大面积使用金线绣出的那种堂皇华丽所震撼,很难注意到这枚宝珠最内一层火红色的内焰。   要不是何云娘在临死之前的提醒,易长安估计自己也会忽略过去;而现在……   仔细凝视着那正好是五个顶处微尖的火红焰瓣,易长安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支碧玉梅花簪,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簪子的簪头对准那枚宝珠内焰的焰瓣按了下去。   刚才她在轻摩这支簪子的时候就发现,簪子虽然通体圆顺,但是簪头的那五瓣梅花的花尖,因为被轻轻一点鎏金,看起来弧度,摸在指尖却微微有些刺硌;而绣品,却是最经不得一点毛刺的……   簪头按下,大小正好对应那宝珠内焰的焰尖,再提起时果然勾了丝!   梁歌在易长安毫不犹豫按下簪头的时候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甚至听到了易长安提起簪子时丝线轻微的崩断声;丝线崩断,这幅绣品就会被毁了……   随着丝线被崩断,还有几根被簪头鎏金的尖提抽了出来,仿佛被碰倒的多米诺骨牌似的,几条藏在丝线中的金线连绵被一路抽出,瞬间让色泽璀璨、层次的绣图像被突然风干的苹果似的瘪塌了下去,一大堆绣线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似的,软塌塌地堆在了那里。   绣品毁成这样,就算再来十个杜玉梅,只怕也是再也修补不回来了……   易长安却伸手轻轻将那一堆绣线拂开——一幅朴实无华的山水墨绣赫然显现在眼前!   这幅绣图,竟然是绣上浮绣,图里藏图!什么凤翔河山盘龙金线锦绣图,那些个名头都是噱人的,根本就是掩饰着绣图下的这幅山水墨绣!   山峰高低连峦,下有回旋河川,一名头戴冕旒的女子站在一处山腰,手托日月,瞰视眼前山川……陈岳只定眼看了片刻,凤眸中光芒一闪:“长安,这是一幅地形图!”   而且他应该是在哪里曾经看到过这幅地图!头戴冕旒的女帝所站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前梁女帝的藏宝之处!   易长安心中如同有一块大石落地,将那幅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的藏宝图仔细折了起来,递给了陈岳;何云娘和杜玉梅日日对着绣图修补,应该是心细地观察到了那幅绣图的每一处地方,所以才会在看到梁歌头上的那支簪子以后,很快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自陈岳说了这是地形图以后,梁歌的呼吸忍不住一滞。当年梁宫中一直流传着绣图中藏有女帝埋下的宝藏的说法,只是几代梁帝都让人研究过了,一直无人能参详出其中的秘密。   没想到落到了易长安手上,竟然轻轻松松就把这幅绣图的秘密了……为什么那么多事情在易长安手里,都能如举手般容易呢?   梁歌心里正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怨尤,魏亭却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大人,易梁已经都招了!他们在燕京附近还有几处据点,另外平常还有其他几股人跟他有联络……”   易梁可不是黑鳞卫,在锦衣卫手中根本撑不了两三个回合,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还可以免受皮肉之苦,易梁实在受不住刑讯,很快就吐了口。   梁儿已经招供了?梁歌心里顿时一惊;梁儿刚才还劫持易长安胁迫陈岳自断一臂,其实就是想要陈岳的命,以陈岳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更何况,梁儿跟易长安长得那么相像,还闹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的事,陈岳是绝对不会再让梁儿留在这世上再成隐患的!   那自己呢?虽说何云娘是死在自己手中那把匕首上,可是当时自己真的只是想着拿何云娘换梁儿回来,真的没想要何云娘的命的!是何云娘自己要寻死——   眼前仿佛又出现刚才何云娘倒在一大滩血迹中的情形,梁歌深深打了个寒噤;她不想死!她还不到四旬,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能活,她——   梁歌飞快地转头看向易长安:“长安,你饶了我一命吧!你如今正得重用,如果我死了,你就要上折子丁忧三年,三年后朝堂上是个什么光景还说不定。   你这么年纪就已经做到六部四品堂官,有三年的工夫,一定还能再往上升的,就是到三十岁的时候登阁拜相也是可能的。   你也看到了,云娘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存了死志……只要你饶了我,我以后就在院里建一座佛堂,保证以后吃斋念佛为云娘颂经积攒功德,让她能够投一个好胎……”   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虚无缥缈的投生?易长安抚了抚胸前已经被血渍干的那一大片痕迹,惨淡冷笑了一声。   梁歌顿觉不妙,声调都变了几分:“长安,云娘已经死了,你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你要为自己的仕途想想啊,如果丁忧三年的话——”   易长安直直盯着梁歌的眼睛,一字一句沉声开了口:“易长安因办案得罪仇家惨遭报复,只本人得锦衣卫相救侥幸得脱,家眷尽皆被戳!”   梁歌浑身一震,身子一下子下去…… 第453章 神医谷   这几日还算平静的燕京城里突然爆出一个大新闻:刑部郎中易长安因在破案中结了仇家,遭到仇家报复,虽然得恰巧归城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岳相救,但是家眷却尽数不幸遇难!匪徒穷凶极恶,就连易长安刚满周岁不久的儿子也没放过!   燕皇闻之大怒,下旨将陈岳生擒的那几名匪徒绑在菜市口腰斩,其余在打斗已经伏法的,戮首悬挂三日示众!同时颁了大笔赏赐下来安抚易长安。   易府。江浪和江涛低头齐齐跪在院子里,见一身素服的莫离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嘶哑开口:“莫师爷,大人她怎么样了?”   莫离轻叹了一声,伸手想把两人扶起来:“安哥是心中郁结才会发高热病倒,我师兄正在给她施针,大概再过些时候就能完全清醒过来了;你们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再跪下去腿就要废了——”   江浪和江涛两人推开莫离的手,并不肯起来:“莫师爷,你别扶我们了,要不是我们办事不利……”   也不会让易梁在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把易长安给囚禁了,而且还导致何云娘和易祯都死了!要不是何云娘机警,让锦儿给杜玉梅带了话出来,只怕这会儿易长安都不在人世了!   江浪和江涛两人自那天凌晨回来后,心里就一直自责后怕不已,等知道易长安一早就病倒以后,就在这院子里跪下了。就算易长安醒过来后要打杀他们,他们两个也绝对不吭一声地认了,更别说废了这两条腿了。   见扶不起这两人,莫离跺足“唉”了一声,反身又走回了房间里,小半刻后又急急出来冲两人唤了一声:“安哥醒了,让你们两个进去!”见两人还不动,气哼了一声,“怎么,你们难不成还以为我会骗你们不成?”   江浪和江涛对视了一眼,这才相互搀扶着费力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挪进了房间。   半躺在床上的易长安正捧着一碗药慢慢啜着,因为高热刚退,脸上还有些不太正常的潮红,不过是病了一天一夜,却消瘦得厉害,下巴都尖了起来。   江浪和江涛两人一眼瞧见,心里惭愧,相扶着走到易长安的床前就要跪下去:“大人,都怪小人失职——”   “起来,不要跪了。”易长安端着药碗停了停,声音有些沙哑,“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错。”   有谁会想到这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有谁会想到本以为已经病死的易梁实际上是诈死?又有谁会想到沐氏其实真名梁歌,是前梁的公主,她和易梁母子俩人一早就设下了这样的圈套?   如果她想得到,冬至那天她就不会着了梁歌的道了,她不会中药晕倒,也不会被易梁囚禁,更不会让何云娘也身陷险境,豆豆也不会死……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啊——   易长安闭了闭眼,压下了洇出的泪水,看向垂头丧气站在床前的江浪和江涛,长长吐了一口气:“云娘和豆豆已经去了,你们再跪下去也无济于事,要不是陈岳来得及时,易梁都划算好了连你们两个的性命都要取走的。   这世上的事,再难过也得过,总还是要向前看才好;回去上药吧,等腿好些了,帮着墨竹把云娘娘儿俩个的后事操办好。以后,你们再细致些办差就是。”   江浪和江涛两人连忙应了,满面羞惭地瘸着走了。   守在一边的莫弃见易长安已经喝完了药,伸手接过了药碗,看着易长安若有所思:“要不是在夏依府见过你的真实模样,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女人。”   女人遇到这些事,肯定会哭哭啼啼好一阵,像对江浪和江涛两个,就是有迁怒也是正常的;可是易长安郁结至病,醒来后却还是这么理智清醒,莫弃以前还真的很少见过这样的女子。   如果哭有用的话,如果能把云娘和豆豆哭活回来的话,她又何吝自己的眼泪?易长安惨然一笑,面向里侧重新躺进了被子里:“莫弃,这两天辛苦你了,谢谢。”   见她只想休息并不想理会自己,莫弃摇了摇头,端着药碗看了莫离一眼,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莫离沉沉暗叹了一声,上前体贴地将床帐放下来,才站前的脚踏要理顺床帐,一眼就瞧见易长安虽然闭上了眼,眼角却有一滴泪水慢慢滑落进了鬓角。   莫离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了,轻手轻脚地跟着师兄走出了房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真是想不到……”   莫弃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安慰了一句:“好在易长安没有出事。”等转过头,却是面色凝重。   陈岳在审讯易梁手下的人时,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当初进攻神医谷的那群江湖人中,其实还混进了一部分黑鳞卫!   几年前锦衣卫也知道神医谷被灭的事,不过猫鼠不同路,江湖争斗的事只要不涉及朝堂,锦衣卫并不会插手;但是里面还混有黑鳞卫就不同了。   所以莫弃一赶回来给易长安诊脉开了药方子以后,陈岳就秘密找了他过去问询了一些事,然后惊诧地发现,神医谷的核心弟子掌握的一种药方,赫然就是黑鳞卫为了抵抗严刑逼供而服用的那种秘药,可以麻木人的神经,降低人的痛感,当然副作用也很大,是以折损人的性命为代价。   自前梁灭亡之后,黑鳞卫被剿灭大半,而当年训练他们所用的秘药也已失传。药方在神医谷出现,黑鳞卫混入江湖人中攻打神医谷,其中的用意就颇值得斟酌了。   而更让陈岳震惊的是,神医谷的地址,离那幅山水墨绣上所标注的前梁女帝的藏宝地并不远!   神医谷当年虽然因内奸而覆灭,但是两处相隔这么近,或许还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能更方便自己寻宝。陈岳深思之后,索性跟莫弃说了这事,并请他到时一并前往。莫弃当时就应下了这事。   他带着师弟重回大燕,本来就是要报神医谷被灭之仇,据他所知,当时师父正在研究这个药方,想降低原方的副作用,只是才小有所获,神医谷就惨遭覆灭,除了那几个跟内奸勾结在一起的,其余的弟子死的死,逃的逃。   既然此事跟前梁大有牵连,莫弃决定跟陈岳携手合作,寻个究竟,也彻底一报当年的仇。   陈岳已经进宫面圣去了,莫弃打算尽快治好易长安,然后出发。   好在易长安身体底子好,这会儿已经退了高烧,清醒了过来,只要按他的方子服药,再调养几天,身体就能大好了。   听说自古帝王藏宝之地机关众多,莫弃打弃将师弟莫离留下来;一来可以让莫离安全些,二来也能继续看着点易长安,这样陈岳也能放心出发了。 第454章 你还有我!   陈岳从御书房出来,微微吐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已经黑透的天色,急步向宫外走去。   魏亭一直在宫门外等着,一见他就急忙上前:“大人,易大人已经醒了!莫弃说易大人身体底子好,虽然一时忧怒入心,好在并无大恙,只要好好服药调理几天就能恢复如初了!”   陈岳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刷地翻身上马:“走!”直接向易府疾驰而去。   易府外书院。易长安已披衣而起,坐于桌前执笔疾书;将将落下最后一笔,门口处就传来一声责备:“病了还不好好卧床休息?!”   易长安轻轻搁笔,抬眼看向疾步走近的陈岳:“我已经好多了,趁着这会儿精神,先把丁忧的折子写了。”   父母亡故,官员为人子禀持孝道,要上表丁忧守二十七个月的孝,两年多以后再去吏部报到,重新选官。   上表这一道丁忧的折子虽然是必须的,陈岳却有些生恼,一手握住了易长安的手,一手探向她的额头,见她的额头确实只是微热,这才抱了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易长安一言不发地伸出双手勾住陈岳的脖子,紧紧倚在他的胸口,有些贪婪地感受着男人雄浑的胸膛传出来的处有牵连,只怕这一趟不会是轻松的事。   他想娶易长安过门的事,又要往后推迟了……   院子外,江浪和江涛拦住了从墙头上掠进来的几人,咬牙忍着痛单膝跪了下去:“小人拜见太子殿下!”跪是拜跪了,却是拦在了易长安的房间门口。   燕恒皱了皱眉头,想到这两人都是易长安的长随,还是忍了下去:“起吧。长安怎么样了?”   冬至前夕,他被燕皇派去太祖陵庙前祭祀了,直到今天下午才赶回了燕京——一回来就听说易府出事了,易长安母亲、妻儿俱遭毒手,她自己本人也因伤心过甚病倒在床。   燕恒心急如焚,却因为才回来还要跟父皇那边回了差事,直到夜晚才找了个机会溜了过来;没想到才进院子,就被这两人给拦住了。   江浪扶着弟弟站起了身,压低了声音答了话:“大人服了药,先前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因为太过悲伤,精神不佳,已经又安置了。”   燕恒看了看房间窗户透出的那一片极淡的灯光,抬脚就要往里走:“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孤去看看她——”   江浪不仅不退,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拦了拦:“殿下见谅,刚刚陈大人过来开解我家大人,这会儿应该是刚劝了我家大人安置了……   我家大人刚逢厄难,身体没有什么大恙,只是心绪难宁,难得这会儿能安静睡下,小人斗胆,还请殿下见谅,让我家大人好好休息休息;等明天我家大人醒来,小人定会向她请罪,并如实相告殿下惫夜前来探望之事。”   陈岳在里面?!   听着里面半点没有响动,再想一想江浪说的话,燕恒心里不由一黯:说是开解,这会儿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动静,倒像是两人都已经睡下了……   凝目望了那扇窗户片刻,燕恒忍下了心中的酸痛,大步转身:“请罪就不必了;既然她已经睡下了,孤改天再来探望。”   一行人转眼就跟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挂在檐下的那一串儿白灯笼轻轻晃荡着,仿佛人心底那一声最无奈的叹息。对不起哒,忘记上传了,今天多补一章,三更送上,么么! 第455章 赏梅   天光刚曙,陈岳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小心翼翼地给还在熟睡的易长安掖了掖被角,脚步轻悄地走了出来。   江浪已经早早醒来,见陈岳出来,连忙迎了上去:“陈大人,大人她怎么样了?”   陈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带着江浪离远了正房才应了:“让她多睡会儿,你看着这里不要让人惊扰了她。等她醒了再跟她禀报声,她的那份丁忧折子我会帮她递上去的,让她这几天安心养着,灵堂那里对外还是说她昏睡不醒。”   梁歌在名义上是易长安的母亲,易长安身为“孝子”是要在灵堂里跪灵的,与其让易长安屈辱,还不如让她不要露面;横竖易府几乎阖府遇难,长安受此打击病得起不了身,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易长安发高热昏睡的这一天一夜,易府的丧事是都交付给墨竹和锦儿办的,唐一念虽然年幼,这时也跟在墨竹身边跑前跑后地忙着,另外陈岳派了陈自明过来指点了一些,旷扬名、许观、方未等人也前来帮忙;虽然有些磕磕绊绊,倒也是张罗起来了。   易长安身为唯一的主家还病卧在床,昏睡不醒,就是燕皇的赏赐也是墨竹管家领着人接旨谢赏的,各家也只能派管家先过来送了奠仪,再致以问候,倒是轻省了很多。   江浪连连应了:“是,小人一会儿就给墨竹带话过去。”迟疑了片刻,又低声禀了,“昨天夜里,太子殿下也来过了……”   陈岳摆了摆手:“这事我知道了。”顿了顿才又开了口,“等长安醒了,你跟她禀报一声。”   眉头皱了皱,陈岳心里轻叹了一声。这一桩事,内中情由是绝对不能给燕皇说的,但是太子燕恒那里本就知道易长安的事,等长安醒了,跟燕恒怎么说由她自己来决定比较好。   燕恒之后却并没有再过来,得知易长安醒了以后,只是遣庆吉送来了一大批珍贵补品,带了话让易长安放开心怀,好好休养。   大概易府一夜三亡只剩下易长安一个孤家寡人太惨,另外还有许观和旷扬名几人在刑部顶着差事,易长安的丁忧折子很快就批了下来。   易长安为何云娘和豆豆守了一夜灵,亲自将她们的灵柩送上了山,回来之后让墨竹给送了奠仪和设了祭棚的人家回礼之后,开始闭门谢客。   陈岳带着莫弃暗中出发去寻宝了,只怕要翻过年才能回来,见易长安身体转好,莫离担心他师兄,跟易长安商量之后,带着麻蜻蜓也跟着赶了过去。   眼看年节将至,大街上熙攘热闹,府里却带孝冷清,也不便去别人府上,易长安索性只留了唐一念在府里协助墨竹主事,自己避去了庄子上,潜心写作那本尚未完成的《折狱释要》,打算就在庄子上过年。   日子忽忽而过,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官,按说祭灶不外家,但是易长安无心回府,打算就在庄子上过年,在府里操持的墨竹忙把祭灶用的糖瓜、豆马、干果盒子等物件都送了过来。   大燕的风俗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易长安心中微哂,亲手将糖瓜、豆马、干果盒子等物祭在了灶台上,默颂了几句祝辞,转身就走了出来。   江涛瞧着她还在怏怏不乐地提不起精神,想了想上前暗劝了一句:“大人,旁边卧牛山上的梅花已经开了,那上山的路倒也好走,大人不如上山赏赏梅,逛一逛?”   总闷在屋里写呀写的,大活人没病也怕闷出病来,想着女人总是喜欢花花草草什么的,听说卧牛山上的梅花开了,江涛连忙建议了一句。   《折狱释要》已经写到最后的结语了,易长安也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见天气虽然阴沉却并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听了江涛的建议就点了头:“带路吧,我们一起过去走走。”   卧牛山是另外一户人家的产业,山上遍种果树,为了主家雅性,也种了一片梅花,冬日里花开时节并不禁人赏花,却是除非跟主家讨要花枝,否则不许随意攀折。   那片梅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是一片红梅,远远瞧去,在萧索的冬日里一片亮色惊艳。   易长安不由精神一振,嗅着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加快了步伐走了过去,没想到刚走近梅林,就听到了一阵争吵。   “敏儿,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给我滚!”   一名形容有些落魄的青衣男子踉跄着从一株梅树后退了几步出来,见有人来,吃了一惊,等看清来人,面上更是胀红起来:“易长安……”   易长安也有些讶然,没想到竟然在这里会遇到徐玉正,偏偏还看到了他这副样子——   微一点头,易长安就想转身离开,谁知树后又急步行出几人,为首那名丽人已经前趋几步,向着易长安敛衽一福:“原来易大人今天也来赏梅?”   竟然是欧惠敏。   易府办丧事期间,欧惠敏也遣了管事过来送了奠仪,还在出殡当日设了路祭。易长安后来遣墨竹去回礼的时候,听说欧惠敏竟是真的立了女户出来;没想到在这里撞上了,偏偏又是徐玉正跟她拉扯的时候……   易长安连忙还了礼:“欧娘子,前些时日家中事多,易某在这里多谢欧娘子了。”   欧惠敏微微侧身避了避,目光却在清减了不少的易长安身上转了转,眸色轻闪:“易大人多礼了,那些只是人情往来而已。听说易大人前些时日忧怒过甚,一直病卧在床,看来如今已经好了不少。   那些事过了就过了,过悲易伤身,还请易大人多想开些,时日久了就好了。对了,这梅园正是我名下的产业,易大人难得出来散散,若是有看中的梅枝,只管折了去。”   回头就吩咐了身后一名庄头模样的人,“向叔,一会儿你挑两盆梅花盆景给易大人送过去赏鉴。”   先前还对徐玉正横眉冷眼甚至动手推搡的向庄头立即点头哈腰地上前:“娘子放心,小人稍候就亲自去选。”又向跟在易长安身后的江浪轻声问询,“不知道易大人的马车是否就在山下?”   易长安急忙拱手一揖推辞:“欧娘子不要太客气了,易某近在就在山下的庄子里休养,要赏梅花走几步出来就能赏到了,也正好出门动动散散心,比在家里赏梅更便宜一些。   欧娘子心慈,种了这一山的梅花并不禁人来观赏,易某已经觉得大有福份了,那两盆盆景实不敢再受。”   见易长安坚辞,欧惠敏只得作罢,只反复叮嘱了向庄头,易长安看中了哪枝梅枝,只管斫了去;这才跟易长安作别,翩然走了。   易长安看了一眼被欧惠敏当透明人一样忽视的徐玉正,也只当让看到他难看的脸色,轻轻一拱手另外寻了条路走了。 第456章 遇雨   盯着易长安远走的背影,徐玉正恨恨地将手边一枝梅花掰了下来,瞧着那枝上的梅花开得并不好,又嫌弃地扔到地上,抬脚踏上狠狠碾碎成一团花泥。   自从跟欧惠敏和离后,徐玉正的日子并不好过,首当其冲是家中的经济一下子断了来源。   欧惠敏嫁妆丰厚,当初又喜爱徐玉正这探花郎的好相貌,反正徐家也只有徐氏母子两人,欧惠敏嫁妆庄子、铺子的收益也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拿出来改善徐家的经济条件,供丈夫在外交朋接友地长面子,供徐母在家里呼奴唤婢地过舒服日子。   只是徐氏母子做事太过,欧惠敏小产之后一怒之下和离,欧家恼恨自家的姑娘被徐玉正因为一个小妾就打得小产,更是连当初陪送为嫁妆的那处宅子都收了回来。   徐家一下子就断了经济来源,不得不搬到一处临时赁来的小宅子居住,凭着徐玉正的那点俸禄,自然也是使唤不起那么多下人的;更何况徐玉正还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徐家的家底可不厚,经不起那么些折腾。   如今徐家只留下一个老苍头应门,一个厨娘并一个使唤丫环而已,徐玉正也没有那底气再在外面呼朋唤友地上酒楼下馆子了。   本来想重新再找一户高门媳妇,只是欧家内宅女眷早在各自的圈子里将徐玉正的种种劣行诉诸于众,就算有心想当徐玉正丈母娘的,瞧瞧欧家女儿的遭遇,也舍不得让自家的女儿去受那种说不出的苦。   因此徐家先前还有十来个媒人踏足,到后来竟是只剩下一两个媒人进门了,而且说的都是些小官的女儿,要不就是那些不上不下的庶女;这还是人家看他是当朝探花,又在通政司当差的份上,想着下一份投资,失败了也不过损失了一个女孩儿,成功了还能收回些本,这才让媒人说一说碰碰运气。   徐家是曾经得到过西瓜的人,如今西瓜丢了,但是丁点大的芝麻又哪里看得上眼?   徐氏母子挑剔了好几个月,左右都还是不如意,又打听到欧惠敏并没有再次外嫁,而是立了个女户自己住在了外面,这才想着好马也吃回头草。   徐玉正这次过来,正是打听到欧惠敏的行踪,想过来堵人唤起旧情的。没想到欧惠敏见他就跟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立即就唤了向庄头上前拦了人。   徐玉正旧情没唤起来,反倒让易长安看了场热闹,心里更是一阵发堵,一脚碾碎了后掉头就走,没成想一个不提防被几枝斜长的花枝刷地打在了脸上。   连欧惠敏种的这些梅花也敢来欺负他——想着刚才欧惠敏那么客气关切地请易长安多折几枝梅花,徐玉正一时恼怒上头,胡乱将那些花枝都撕来扔在地上,把狠狠跺了个稀烂,一甩袖子就要下山。   只是才走出一两步,徐玉正却突然停下了;听说易长安被人报复,家逢厄难,急丧了母、妻、子三人,整个易府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了。   一个丧妻……一个和离……欧氏不会是动了那个心思,想着要二嫁给易长安吧?!   徐玉正一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不由一个咯噔,转头又重新往卧牛山上走去,没想到一直都快走到山顶了,都没有看到易长安的影子,刚才还有些阴霾的天气,云层却是愈发黑沉起来,开始还只是飘下雨丝,很快雨就下得大了起来。   梅树有花无叶,避不了什么雨,徐玉正张眼瞧见山顶处有一间茅草屋子,连忙奔了过去。   草屋并没有锁,徐玉正在外面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这才发现屋里并没有人,却打扫得很是干净,一些常用物品也摆放得井井有条,想来是庄户们平常巡山打理梅树时休憩所用,内里隔成了三间。   一间大的堂屋正中挖的有火坑,旁边放着几只当作的柴墩子,火坑中还有未燃完就熄灭的柴炭,房间的角落里则堆了一只敞着口子的麻袋,袋子里还装着大半袋的柴炭。   堂屋隔壁的房间稍小,里面只放了一张竹床,竹床边放了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灰也是新的。   隔间还有个小门,并没有门扉,就是墙壁也只是用编的密竹篱隔着,里面却是放杂物的,墙上挂了七八件厚蓬蓬的黑棕蓑衣,在这阴雨天气里更显得小杂物间里暗得很。   徐玉正正想着是取件蓑衣先下山,还是等雨停一停再走,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那个向庄头的声音:“易大人,这会儿雨下得有些大,大人先在这里避一避吧。这屋里头还放的有几件蓑衣,一会儿雨小了大人再披了蓑衣走。”   易长安也过来避雨了?徐玉正刚想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下意识地往最后面那件蓑衣里靠了靠;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会儿并不想跟易长安碰面……   听到易长安应了一声“好”,向庄头连忙引着几人先在堂屋坐下,又取了柴炭出来开始生火。   先前一路奔来还不觉得,这会儿火气一烤,衣服的湿气直往里面透,易长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江浪不由有些担心起来:易大人病了那一场才将将养息好,可不要淋了这一顿雨又给染了寒气……   向庄头已经殷勤地劝道:“易大人,您这衣服都湿透了,得赶紧来烘烘才好,不然穿在身上容易染风寒。”   见易长安有些迟疑,向庄头心思一转就自以为明白了她的想法:这些个官员勋贵都有讲究的,哪里能在外面随意宽衣失仪呢?   向庄头立即一拍脑袋:“瞧小人这记性,易大人,这屋子旁边的隔间里还有个火盆,小人这就去生了火,大人您一会儿就在隔间里先烘衣服。”   经常做活计的人手脚麻利,向庄头很快就把隔间的火盆给烧了起来,搁到了竹床边上,请了易长安进去在竹坐着,想了想又进了杂物间取了几件蓑衣出来:“大人安心在这里烤烤衣服,我把这几件蓑衣拿出去也烘烘,去去潮气,一会儿大人好穿了下山。”   易长安谢了一声,等向庄头捧着几件蓑衣出去了,起身先关紧了通往堂屋的门,又探头看了一眼杂物间,见杂物间里黑咕隆咚的,隐约瞧见还挂着三四件蓑衣,伸手取了门边一个挂蓑衣的衣架子出来。   火盆里的炭火已经燃得旺了起来,易长安解下外衣,使劲拧了拧水,挂在了放在火盆边的衣架子上。 第457章 惊天大秘密   杂物间里又黑又冷,一道密竹篱之隔的小隔间里,却是火盆熊熊燃着,散着一股让人向往的热气。   徐玉正刚才那么一躲,这时却是怎么也不好出来,只能眼巴巴地透过密竹篱的缝隙羡慕嫉妒地看向那只火盆,也看向正在火盆边享受餐一顿,徐玉正求之不得,也觉得倍儿有面子,张口就赶紧答应了,挤身到了康茂生身边跟他聊了起来,倒是并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人见他过来,有意无意地落后了几步,跟他隔远了一些距离。   康茂生虽然看在眼里,只是他性格向来圆滑,只是飞快地向那两人投去歉意的一瞥,然后若无其事地附合了徐玉正几句。   康茂生要请客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虽然是一家小酒馆,倒也整治得干净齐整,上的几样菜品也很有几分特色。徐玉正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在外面吃请了,几杯酒下肚,话不觉多了起来,一时间酒桌上只听到他的笑谈声。   另外几位酒友有人侧目,有人则仗着酒性跟徐玉正大侃大聊起来,坐在主位上的康茂生微微挑了挑眉毛,心里闪过一抹诧异。   他知道这一段徐玉正又想找欧氏复合,听说欧氏已经去城外的庄子上闲居散心了,看徐玉正那短途赶路回来的样子,刚才应该就是从城外赶回来。   徐玉正自从家中出事以及跟欧氏和离以后,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阴霾,今天却是有些异乎寻常的兴奋……难道是他这一趟出城,已经说通了欧氏,欧氏答应跟他复合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徐玉正又成了欧家的女婿,以后——   又劝了几轮酒,见徐玉正已经醉意上头,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康茂生也连忙站了起来:“瑞松可是要去方便?瞧你喝了不少,我陪你一起去吧。”说着也不用长随上前,自己扶了徐玉正的胳膊,往那小酒馆院子角落的净房而去。   只有康茂生,无论自己是得意还是失意,一直是这么真诚待自己!徐玉正虽然酒醉,心里头却满是感激,紧紧攥住了康茂生的手:“永、永盛兄,都、都说患、患难见、见真情,你、你真是我的好、好老哥,回、回头我再敬、敬你一杯!”   再是探花郎,喝醉了酒大着舌头说话时,唾沫星子也差点喷到康茂生脸上。康茂生却是脸色不变,嘴角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瑞松说些什么,我们同科同年,同为三甲,又是性情相投,兄弟间的感情还要靠酒来表达吗?”   徐玉正连连点头,摇晃着比出的一个大拇指:“永、永盛兄你、你说得对!”   康茂生扶着摇摇摆摆的徐玉正进了净房,示意身后的长随守在外面,绕过屏风将徐玉正带到了净桶前面:“瑞松,到了。”   徐玉正迷迷瞪瞪地张着眼,看到前面一只已经带有重影的净桶,应了一声就开始抖抖索索地解腰带;他本就醉酒,要解下腰带自然经费些工夫,正跟那条带子夹缠不休着,屏风后面传来康茂生也有些飘忽的声音:   “今天我瞧着瑞松容光焕发的,莫不是家中有什么喜事?你我可是铁打的兄弟,瑞松家里有什么喜事,可得提前给为兄我说一声,我也好早日备着,到时随一份大礼。”   徐玉正早就被自己白天看到的那件事给狠狠激动了一阵,这会儿喝了酒又被康茂生这么一说,忍不住醉意醺醺地就开了口:“不、不是我有、有什么喜事,是、是我发、发现了一个惊、惊天大、大秘密——” 第458章 溺毙   夜阑酒足。   看着已经喝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徐玉正,康茂生叹了口气,点了两名同僚一起:“瑞松今儿有些喝多了,我们几个还是送他回去吧。”   那两人正是先前在酒桌上跟徐玉正聊得颇为融洽、并为此多跟徐玉正喝了几杯的,听到康茂生的话,再瞧瞧徐玉正醉的那副模样,那两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徐玉正的那名长随在回城后被打发回去报信了,这会儿徐玉正喝醉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着,确实不大好。那两人自己也带了五六分的醉意,当即拍着胸脯应下了:“永盛说得是,我们一会儿一起把瑞松送回去。”   一桌子酒友,有几人就先行告辞,康茂生一行三人带着各自的长随,扶了徐玉正慢慢往他家里踱去。   徐家现在是租的一处小院子,条件自然比不上原来的地方,加上又临近过年,货郎摊贩将路赌得有些狭窄,过一座小石拱桥时,一行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大概是走得太急,刚走上石桥拱顶,徐玉正就突然甩开扶着自己的两个长随,趴在桥栏上往下吐了起来。   康茂生几人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刚要开口吩咐长随们跟过去帮着拍拍背什么的,变故却突然发生——   “抓小偷!他偷了我的钱袋!”   随着桥下的一声呼喝,一人从人群中飞快挤出,撒腿往桥上跑着,被桥上听到呼喝的人下意识的一拦,那偷儿一个踉跄,刚好撞到了正趴在桥栏上呕吐的徐玉正身上。   偷儿们都是身形灵活的,撞上人之后不过一顿,很快就跟条游鱼似的,从人缝中溜走没影儿了;毫无防备又酩酊大醉的徐玉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一下子给撞得一个倒栽葱,竟然翻进了河里!   人群中一阵骚乱,等康茂生几人回过神来扑到桥栏边往下看时,借着灯笼那昏黄的灯光,只能瞧见一片漆黑的河水,却是连半声响动都没有再听到……   “徐玉正回去以后醉酒失足,在河中溺毙?”易长安有些吃惊地看着康茂生,想到昨天还在梅山上看到徐玉正,想不到一个晚上之后,那人已经死了……人生实在是无常。   康茂生一脸的唏嘘感慨:“是啊,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出这样的意外,虽然我们去找了燕京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只是昨晚将他撞下河的那偷儿怕是难寻到了……   长安,我知道你跟瑞松之前有些龃龉,不过人死如灯灭,如今他年纪轻轻人就去了,家里又只余一名老母,看在我们同年一场的情分上——”   候在一边的江浪立即上前向康茂生深深行了一礼示歉:“康大人,请恕小的冒昧,我家大人家中才出了那事……当时就昏迷了好几天才勉强醒转。   大夫说我家大人忧怒过甚,已伤心肺,特意让她出城住在这庄子里休养,这两天才慢慢好转了一些,就连过年都不打算回府去过了——实在是经不住回城的颠簸,还请康大人千万体谅一二。”   见江浪说到这份上了,康茂生不由沉吟着看向易长安,见她脸色果然还是有些苍白憔悴,正想开口再劝一两句,易长安已经歉意地笑了笑:   “家中下人无状,让永盛兄见笑了,不过如今我身体的情况也确实有些勉强,怕是动不了身。多谢永盛兄好心前来告知,我会让管家备上一份奠仪送到徐府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康茂生也没办法勉强,只能起身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长安了,你且好好休养着,养好了身子也好好过个年;瑞松家中人口不多,他那边的后事我们几个同年还着操办才妥当,我这就告辞了。”   易长安也起了身:“真是辛苦永盛兄跑这一趟了。”   康茂生连忙摆手示意她不要送:“长安好好将养就是,等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叙旧,这会儿也别拘泥这些俗礼了。”抬眸飞快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转身带着候在外面的长随就走了。   自欧鹏请了易长安去了徐府侦破了赵秀茹的死因之后,易长安看不起徐玉正的德行,两人虽是同年,交情也止步于彼事了。   大概是因为那件牵扯徐家内宅的事让徐玉正太过丢脸,徐玉正差不多也是跟易长安绝交了,易府办了那么大一场丧事,徐玉正却是连奠仪也没有遣人来送过的。   如今徐玉正身故,康茂生亲自过来告知,易长安让人送去一份奠仪,自觉也是够意思了。   就在易家农庄旁边的梅园,正在细细修剪着梅花盆景的欧惠敏停下了手中的小剪子,有些怔忡地重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刚从欧府过来这边的杨嬷嬷小声地又重新把自己刚刚得知的事情说了一遍:“徐玉正死了。”   徐玉正死了?   昨天这人还来梅园想纠缠着自己重新复合,被自己让向庄头毫不犹豫地赶走了,怎么会……就死了呢?   到底是做过一场夫妻,欧惠敏乍然得知这个消息,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徐玉正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昨天回城后跟同僚们一起喝酒,喝得有些高了,也该是他命数如此,他扒在桥栏边呕吐的时候,恰好被一个急着逃跑的偷儿给撞栽进河里了……   这大冬天的,河水只怕再过得两三天就要上冻了,就是白天掉进去只怕也会要人大半条命,更别说那黑咕隆咚的夜里的,还是个喝醉酒的人……真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杨嬷嬷回想着当初徐玉正年少风华的模样,也忍不住唏嘘了一声,又觉得这等薄幸郎活该如此,虽然觉得人都死了,自己还有这想法不厚道,暗念了一声佛后,还是忍不住庆幸起来:幸好自家小姐跟那个宠妾灭妻的薄幸郎和离了,不然的话,只怕这会儿就成了年青寡妇了!   原来徐玉正竟然是喝醉了酒以后掉进河里溺死了?欧惠敏虽然怨恨过徐玉正,却也并没有想过他会这么早就死,听了杨嬷嬷说了缘由,一时也没了修剪盆景的兴致,唤含玉打了水过来洗了手,任她帮细细抹着手脂,坐在那里闷闷不出声。   杨嬷嬷顿时有些后悔起自己一时嘴快来,瞧着欧惠敏那双保养得当的手抹了手脂以后,跟那羊脂白玉雕出来似的,想着自家小姐还这般年少,忍不住另外提起了一桩事:“老奴来之前,夫人又问起小姐你……”   自从欧惠敏和离后,不想因为自己这个和离归家的姑姑,耽误那几个侄儿侄女的亲事,因此执意立了女户,住了出来。欧夫人疼惜爱女小产又和离,虽然迫于无奈答应了,却是在心里头一直挂着,女儿这般青春年少,总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等再过一段时间,还是要再找一个可靠的人嫁的—— 第459章 探   欧惠敏何尝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听到杨嬷嬷提起这事,脸上不由现了几分羞色:“嬷嬷……”   坐在绣墩上还在欧惠敏按摩着双手的含玉打趣笑道:“嬷嬷可知道小姐修剪的这盆梅花盆景是要送给谁的?”   昨天杨嬷嬷就回了燕京,并不知道后面的事,连忙向含玉看去。   见欧惠敏只是面色发红却并没有阻止,含玉心里愈发有了底,低低笑了起来:“昨天小姐去庄子后面的山上走走,恰好遇到了易大人。易大人这一段时日都住在旁边的庄子里,听说是打算过年都在这边过的。”   易大人?   不用含玉多说,杨嬷嬷立即就想起了那张清隽的脸——那位侦破了赵秀茹的死因,还了她家小姐清白的易长安易大人!   听说那位易大人因为破案惹了仇家,这才在前些时日竟差点被灭门,最后只得他一人侥幸生还,家中的母亲、妻儿却是俱遭毒手。   这事当时在燕京也被传得纷纷扬扬,易大人遭此大难后也昏迷了多日才得醒转,之后上了丁忧折子,据说是外出疗养身子去了……原来竟是就在这边的庄子上?   杨嬷嬷心里虽然对易府发生的不幸颇为同情,心底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庆幸:若非如此,易大人如今怎么可能是一个孤家寡人呢?   要知道易大人先前那一位夫人何氏,虽然不过是中人之姿,却得幸嫁了这么一个真正的好男人,易大人不比别人,府上那些姨娘通房什么的,可是半个都没有的!   且,说起来虽然有些不孝,但是易大人母亲也过世了,上头没了婆婆,要是一嫁过去就是自己当家,内宅又没有那些烦心的玩意儿,这才叫做过日子。   可坏也坏这儿,妻孝说是一年,其实只要守满九个月,母孝却是要守二十七个月,快要三年了……自家小姐要想得偿心愿,岂不是要等上三年?   三年时间,对男人来说根本无所谓,对女子却是浪费不得的大好青春年华,如果三年后出现什么变故呢?那小姐岂不是蹉跎了青春?   杨嬷嬷连忙追问:“那易大人那边——”   欧惠敏不由脸上一红,嗔怪了一声:“嬷嬷想到哪儿去了?易大人他家里才办了那么大的白事,如今住在这城外庄子里还是为着休养身体的,哪里会想别的事?再说了……”   想到徐玉正突然而来的死讯,欧惠敏惆怅地轻叹了一声:“我虽然跟那人和离了,到底也是做过一场夫妻,如今他死了,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那些个心思。嬷嬷跑这一趟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杨嬷嬷唯唯应了,告退了出来。过得一阵后见含玉叫了人抬了两盆梅花盆景出来,连忙上前拽了拽了含玉的袖子,将她拉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音:“这两盆盆景是要送给易大人的?小姐吩咐让谁送过去?”   “自然是让向庄头送去啊。”   含玉正觉得有些奇怪,杨嬷嬷已经说了自己的意思:“易大人是外男,你们不好过去,我一个老婆子却是方便的。向庄头一个大男人,又是常年守在这庄子里的,哪里知道看什么眉眼高低,这盆景,还是我送过去吧,说不得还可以探探……”   含玉会意,连忙吩咐向庄头另寻了两个健壮婆子过来,捧着那两盆梅花盆景跟着杨嬷嬷一起走了。   易府农庄。   易长安有些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燕恒并不答她这话,只是打眼看了她片刻,才轻叹了一声:“你清减了好些,在这里可住得惯?我给你带了些血燕过来,回头你一天炖一盏,好好补养补养身子。”   易长安垂下了眼眸:“多谢殿下关心了,庄子里什么都齐全,我在这里住得很好,打算就在这里过年,且家有白孝,到时不能亲去给殿下拜年了,还请殿下恕我失礼。”   燕恒收回了自己一直转在那清隽脸庞上的目光,轻咳了一声:“什么失不失礼的,长安你还要跟我客气这些不成?我这一趟来,也是忙里偷闲,过来散散心的,长安你不会一直让我这么站着吧。”   易长安心里微松,忙请了燕恒坐下,吩咐人上了茶水。   燕恒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感觉到那股热烫一直流进了心腑里,这才长长吁了一声:“这些时日,果然如长安你当初所说的……父皇已经完全沉迷于丹道了。”   虽然当时曾经预想过,易长安听到这话还是有些心惊:“那皇上他的身体……”   燕恒摆了摆手:“如今还看不出来,倒像是比原来更精神矍烁一些,不仅红光满面的,声音也很是响亮,也因为如此,我隐讳劝了两回,父皇却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我也不便再多说了。”   倒是他那几个兄弟,听到他的那几句话,还打了诸多机锋出来,燕恒怕惹了燕皇不喜,之后更是谨言慎行了。   只是想到易长安曾经说过的那些丹药有害无利的话,心里多少总是有些坎儿,所以得了这么一点闲,忍不住就跑了过来,一是看望易长安,二是想跟她说说话。   这些话他跟太子妃武氏都不敢说,却唯在易长安面前,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   明知道丹药会有毒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每天吃着,却是劝不得,也有可能为着自己的利益,不敢也不愿深劝……谁让这位父亲是大燕的皇帝呢?易长安心里不是不明白燕恒的纠结,只是也只能避而不谈。   “这些事,实在不是殿下你自己能够扭转的。”易长安仔细斟酌了一下说辞,慢慢开了口,“我才从夏依回来后家里就出了事,也不知道如今朝中形势如何?另外几位王爷——”   “我怀疑其中有人买通了如今住在宫中的某位道长,只是现在手上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燕恒压低了声音,“我那几个好弟弟这些天也有些异动,如今我也只能做些准备防着。”   易长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那殿下怎么还跑到这里来?只怕这一段正是多事之秋,你便服出宫,要是落在别人眼里,万一半路上对你不利——”   燕恒心里一瞬间暖意溶溶:“无妨的,长安放心,董渭带了一队暗卫随身护着我。我过来这一趟也正想告诉你,就在这庄子上过年也挺好的,燕京城里这会儿看着平静,只怕说不清什么时候就——”   外面突然传来有人的说话声,易长安看了燕恒一眼,站起身走出了门外:“江浪,什么事?” 第460章 琢磨   江浪疾步趋前低声回了话,面色略微有些古怪:“大人,欧……娘子遣人送了两盆梅花盆景过来,说是昨天应下的,请大人赏玩。   来人还特意禀明了身份,说是欧娘子身边的奶嬷嬷,说当日幸得大人援手洗清了她家小姐的清白,想当面再跟大人道一回谢。”   今天才知道徐玉正的死讯,回头他的前妻就遣人送了两盆梅花盆景过来,想到昨天在梅山遇到徐玉正的那一幕,即使明白欧惠敏应该是跟徐玉正情断义绝,易长安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杨嬷嬷的身份毕竟还是下人,并不是想求见就能求见到的,且现在太子燕恒还在这里呢,易长安也并不想出去见她。   见江浪还在等着自己回话,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盆景……就先收下吧,赏了那位嬷嬷和她带来的人,就说多谢欧娘子好意了;当日之事我也只是禀持公道而已,且已收了欧家的谢礼,让那嬷嬷不必再多礼了。”   江浪得了话转身出去了,易长安一回头,却对上了燕恒有些揶揄又玩味的眼神:“那位欧氏……就是太常寺欧大人那位和离后自立了女户的女儿吧?原来也住在了这附近庄子上,倒是跟长安颇有些近水楼台啊。”   易长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殿下……”   燕恒却正了脸色:“长安,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总不成这么一直乔装下去吧。”下一句却是又揶揄起来,“如今你府中上无婆婆,下无儿女,身边也没有妾室通房,只怕很快就要成为燕京贵女们心目炙手可热的好夫婿人选了。”   原本,陈岳是打算让她以易梁表妹的身份出现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些打算自然是不成了……易长安抬眸看向燕恒:“殿下,请恕我直言,我记得大燕律中,并无明令言明为官者必须是男子。”   燕恒不由一怔。大燕律确实并没有哪一条明确规定过,当官的必须是男子。   纵观史书,两千多年的通史记录中,也只出过前梁那一位女帝,因为是以皇后之身渐涉朝政,进而在梁帝病故之后直接窃取了权柄,改了国号,哪怕她在位时治国也颇为清明,史书上还是贬评了一句“牝鸡司晨”。   这世间向来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在外打拼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所以当初制订律法的人也并没有想到要明确写清楚这么一条……   易长安见燕恒默然不言,倒是接着说了下去:“我一直认为,法无禁止即可为,既然大燕律法中并没有明文禁止,那么我以女子之身为官又有何不可呢?”   说到这里,却是语气一缓,轻嘲着摇了摇头,“不过现在看来,也幸好我尚在丁忧,如今可绝对不是暴露我身份的时机……”   燕恒轻轻点了点头:“也是,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吧,或许以后形势又不同了呢……”   如果是他那几个弟弟们上位,以后的事还真说不清楚,即使陈岳给易长安求了那面免死金牌在手,也只怕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饶。   毕竟对一名女子来说,让她生不如死的办法实在多了去了……只有他自己上位,才能把这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里,才能护住长安平安无恙!   燕恒不自觉握紧了拳,想到如今越来越诡谲的宫中形势,面色渐渐又肃沉起来。   易长安瞧着他脸色有些凝重,轻声开了口:“殿下你过来也有这么久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回燕恒倒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起身就告辞了。先前守在外面的东宫侍卫统领董渭立即带着那一队暗卫贴身跟上,扶着戴了披风兜帽的燕恒上了马车,飞快地往回城的方向驶去。   瞧着那一队车马去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庄子外的一处矮丘上,一支千里眼才慢慢从一丛灌木的枝桠中收回。康茂生有些疑惑地从灌木丛里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刚才那人分明是东宫的侍卫统领董渭,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到易长安这里来?   而且瞧着董渭先前扶着那名戴了兜帽的男子上车的模样,分明就是极其尊敬和关注!让董渭如此尊敬,要亲手扶上马车的人——   那人一定就是太子殿下燕恒!   康茂生的眼中瞬间迸出了一抹神采,回头叫过了自己的长随五平:“即刻联系丁十三,看看那边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等到康茂生回到燕京城的时候,丁十三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太子殿下今天从自己的私库里提了一些物品出去,有些什么并不清楚,唯有一样倒是留下了些许痕迹——应该是一大包血燕……   燕窝滋阴美容养颜,向来是女子服用的补品,其中血燕因其难得,更是其中的珍品,如果今天见到的那个用披风兜帽遮脸的人真的是太子殿下,他去探望易长安却送的是血燕过去的话——   还有之前进出的那位嬷嬷……如果没有认错,应该就是寻常跟在欧氏身边的奶嬷嬷。   徐玉正刚刚身故,身为徐玉正的前妻,欧氏派自己的奶嬷嬷给易长安送梅花盆景,是真的只是邻里之间的客气,还是欧氏别有几分想法呢?   康茂生不由捋着颔下几绺长须,细细琢磨起来……   燕京城外的另外一处庄子上,杨嬷嬷也拿着那只江浪代易长安赏下来的荷包仔细琢磨着。   她本来打着主意想见见易长安,话里话外地打探打探,没想到这一回过去,竟是连易长安的面也没有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了。   江浪说的是他家大人身体不适,不便出来,对谢意心领了,也请欧娘子不要客气。虽然这是典型的客气话,杨嬷嬷却硬是从中品出了几分意思:那位易大人,似乎并不想跟自家小姐拉近距离啊!   当初小姐和离,易大人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事情错不在小姐,而是在徐玉正;且,看易大人当时那态度,分明是对徐玉正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昨天易大人跟小姐遇见,虽然只是泛泛两句,但是这一个离妇,一个鳏夫的,总是由不得让人多想几分。按说小姐今天送了梅花盆景过去,要是那知机的,回礼回来,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就联系起来了。   可是易大人他……难道是因为何氏新丧,易大人尚且还在旧情难忘?小姐如今年岁并不大,要再嫁正是该嫁给这样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啊!   是了,易大人既然这般重情义,想来也是重诺之人,如果能得他亲口承诺,小姐就是等上这三年孝期也安心呀!这事可迟疑不得,她得跟小姐好好商量商量!   杨嬷嬷一把攥紧了那只荷包,心里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第461章 白骨现   别的衙门都已经散衙放了年假,燕京府衙和刑部却还在灯火通明的忙碌着。   大冬天的,燕京府尹宁玉堂却因为着急上火,唇边长了一圈儿燎泡,连着两天没能好好休息,这会儿即使旁边有上官在,也顾不得保持什么仪态了,疲惫地靠坐在椅子上,一手紧紧按着额头。   见许观带着章正霖从验尸房那边走进来,宁玉堂立即打点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抢着开了口:“可有发现?!”   许观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向几位堂上的大人拱手行礼:“回诸位大人,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坐在上首的刑部尚书吴春林、侍郎毕明眼中不由一阵失望,更多的却是烦恼起来。   眼看着衙门里都要封印散衙休年假了,偏偏就在散衙的头一天,燕京城里当城出现一具白骨,还是一具衣裳完整,却偏偏半丝儿肉和内脏都不见了的白骨!   同样是死人,就是只出现一具尸体也好啊!当时燕京府衙虽然紧急把尸骨弄走了,还压住了看到这事的老百姓的口,没想到府衙对着那具白骨还没找出什么线索,第二具白骨又出现了!   一样的衣裳完好,衣裳里面却是白骨嶙峋……   这一下,老百姓们是压也压不住了,无数流言跟长了翅膀似地传了出来,什么妖孽做怪,什么朝堂中有大奸、若不除之大燕必危……   生生将燕京城年前的喜庆冲散得无影无踪,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人人自危起来。   堂堂燕京城,天子脚下,新年来临正是普天同庆之际,怎么能出现这种事呢?燕皇闻知后大怒,立即责令刑部与燕京府衙限期破案,务必在年前把这件案子查出来。   就是五城兵马司那边也加强巡逻了,可是这边刚巡逻过,转眼背后就又出现了一具白骨,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唬得那几个巡逻的兵丁也直打哆嗦,就差没当街喊出这是妖鬼之力了。   要是燕京城里都出现了妖魔鬼怪什么的,这是说燕皇这个真龙天子的龙气就是个摆设吗?往深里想,历朝历代朝代更迭之际,野史中不都记载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迭事吗?难不成是上天的示警和喻示?   所以刑部和燕京府衙更加吃紧起来,抽调了全部人马追查白骨案。只是已经连续三天了,三具白骨陆续出现在燕京正城,官府却半丝儿线索都没有!   眼看着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了……要到了大年三十,燕皇明令的最后限期还查不出这案子,他们这一串儿人,跟提溜葫芦似的,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跟在许观身后进来的章正霖见堂上的几位大人都皱紧了眉头,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几位大人,此案始终没有进展,不如请易大人回来查一查?”   易长安?吴春林目光微转,看向了毕明。   易长安家逢大难,上了折子丁忧,如今尚在母孝中……不过事出紧急,亦可夺情——   许观没成想自己这徒弟竟然会提出这个建议,章正霖话已出口,他已经是阻止不及了,不由暗自埋怨地瞪了徒弟一眼。   听说朝堂里形势最近又有些复杂,易长安刚好丁忧,倒是可以避开这一滩子浑水,加上这案子出现得实在太蹊跷……   谁不知道满大燕朝里最厉害的破案高手就是易长安?明知道易长安已经丁忧,这案子赶在年前出现,该不会是想把易长安给钓出来吧?   加上又考虑到易长安家中大难后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比较差,需要休养,所以许观咬着牙宁可自己破不出案受责,也不想把易长安拖进来,只是没想到徒弟章正霖是个愣小子,直接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许观心里头正在着急,吴春林和毕明两个倒是心有灵犀地想到一处了:紧急上表,就这件案子请求皇上夺情,让易长安回来接办这件案子!   易长安在办案子这方面颇得皇上的青眼,可谓大燕第一能人,如果连他都办不出,皇上即使恼怒,想来发作他们也有限,这板子打下来,有个扛打的先顶着,落到他们身上时,自然也就不会太疼了,最起码在皇上心里,不会被冠上庸人之名……   宁玉堂人虽然圆滑,却因为搭着易长安这条线,有了进出周介甫周阁老府的资格,年前才得周阁老透了一点风声,他把这位置往上调一调。   官场里有官场里的规矩,所以拼着在这件案子吃瓜落,宁玉堂也不打算把易长安牵涉进来;见章正霖提出了这个建议,宁玉堂连忙先开口否决:   “那怎么行,易大人他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本人因此也是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这会儿一是身体怕还没有养息好,二是才过去几天就夺情,今后怕会为人诟病……”   易长安虽然丁忧,却是让人把自己写完了的那本《折狱释要》送了过来,旷扬名和方未两人校勘无误之后,已经禀报吴春林同意,正在着手刊印了。   章正霖得了小样之后,这些天一直读得如痴如醉,易长安本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这会儿更是跟神差不多了;自己和师父破不了这案子,章正霖下意识地就认为易长安一定能破,因此张口就说了出来。   见宁玉堂急急否决自己,师父许观也是不赞成地瞪了自己,这才隐约醒悟到自己刚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易大人,心下立时有些后悔起来。   先前许观进来的时候,宁玉堂一时着急抢着开口也就罢了,这会儿还来不来的就想先否决这事……吴春林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不夺情把易大人召回来破案,莫非宁大人你能破了此案?”   宁玉堂哑口无言。这案子无头无绪的,他还真是破不了,就连这几天不眠不休地一直在衙门守着,也无非是想着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算被上面申斥,多少还能挡一挡……   刑部侍郎毕明也立即接上了话:“易大人于破案一途极有天分,这是朝中共识之事,皇上限期又紧,我看此案也非易大人不可了!宁大人放心,便是易大人破了此案,你府衙中这几天的连日辛苦,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到时决不会抹煞的。”   这话说的,隐隐讳讳倒像是指着宁玉堂嫉妒贤能,怕易长安过来抢功劳似的……宁玉堂更加说不出话了。   毕明起身向吴春林一揖:“大人,下官看此事可行,事不宜迟,还请大人辛苦,这就进宫一趟,请皇上下旨夺情吧!到时中使连夜宣诏,易大人明天一早就能赶回京城着手侦破此案了。” 第462章 福禄寿三星带彩玉佩   冬云阴沉,虽是破晓,天色倒还像暮黑一般,就连晨雾都仿佛是阴沟里混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有些浓稠的水,一大片一大片地黏着,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燕京城门刚刚打开,一辆马车就在一队骑行护卫的拥簇中辘辘行进。   还有些昏昏欲睡的易长安斜倚在一只大迎枕上,心思却全转在了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份案情详要里。   昨天宫中中使急至宣诏,燕皇下旨夺情起复,让她第二天一早就回刑部任职,全力侦破白骨案。   与中使一起过来的,还有满脸歉疚的章正霖。章正霖被许观私下里说了一通,觉得自己是给易长安惹了一个大麻烦,当即就跟着宣旨的中使一起出了城,把自己所了解的案情详要仔仔细细写给了易长安,并且再三跟她请罪。   易长安温言安抚了章正霖,连夜挑灯看了他偷偷写的那一份案情详要,心里却是有些沉重起来;宁玉堂和许观想得方向没错,这连环白骨案确实太蹊跷!   人死之后,尸体发生腐败,发展到最后全部软组织溶解消失,仅剩骨骼和毛发,称为白骨化。   地面上的尸体受各种环境因素影响,白骨化的时间大约是一年左右,在夏季因为蝇蛆等昆虫侵食,可能只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形成白骨化。   地面下的尸体则要的更久一些,两到三年,或者七到八年都有可能,要根据环境来判断,不能一概而论。   而据许观和章正霖验尸发现,那三具尸体俱是才死不久的……这大冬天里,新鲜的尸体怎么可能出现白骨化呢?   而且大凡杀人,凶手莫不遮之掩之,这三具白骨却是裸地被抛在燕京城的正街上,唯恐大家看不到似的——要说其中没有蹊跷,傻子都不信!   而且现在满燕京城里传出的那些流言也太令人生疑了……   太子燕恒虽然跟易长安说过,她丁忧这一段时间正好避开朝堂上的一些事,只是这起连环白骨案出现让燕皇下旨夺情,易长安就是不回来也不成。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回来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找出什么新的线索呢?   马车突然紧急一顿,斜倚在大迎枕上的易长安猝不及防,身子差点前扑,幸好及时撑住了。   车窗外已经传来江浪有些气恼的声音:“你们怎么搞的,不知道燕京城门口就不准纵马吗?!”   却是一队家丁护着家中的少爷一路疾驰,到了城门口也并未减速,因天色还有些昏黑,视线不明,竟是差点撞上了易长安的马车。   骑在马上、被一名护院首领拥在身前坐着的那位少爷也正是心情不好,听到江浪出场呵斥,眉毛一竖正要发作,一转眼瞧见马车上一个“易”字,立时缓了神情:“车里坐的可是刑部易大人?”   听对方为首的不过是一个孩子,且口气缓和,江浪也立即平了气:“正是我家大人,不知——”   那被披风和兜帽围得严严实实的小少年立即就要爬下马来:“易叔叔!是我,我是景昊啊!”   景昊,周景昊?车帘一掀,易长安有些惊讶地看向已经被护卫抱下马的周景昊,见除了护卫并没有周家别的大人在旁边,脸上不由现出了一丝责备:“景昊,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护卫首领一脸的尴尬,周景昊却是一把掀开了头上毛茸茸的兜帽,手脚利落地爬上了马车:“易叔叔,他们都在家里呢,我这是从舅舅家赶回来!”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周景昊就算是去舅家,也早该定好时间回来过年了,哪有这个时候还在赶路的?何况身边还没有周家的大人陪同——   见易长安板了脸,周景昊也不敢再嬉皮笑脸了,老老实实地交待了出来:“我跟姐姐是早就去舅舅家拜访的,本来定了时间要回来,可是不知道祖父怎么想的,突然来信让我就在舅舅家过年,我——”   周景昊生在阁老之家,这几年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了一些朝堂风云之类的事,这回祖父连年都不让他回来过了,虽然信上说得好,周景昊却嗅出了些许不寻常的气息,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他到底还只是小孩,想着家中有危险,自己却在外面,说什么也不干,趁着他舅舅不注意,自个儿又溜了出来,直往燕京城奔。   虽然在路上被家中派去护送他的护卫们截住了,周景昊却是以绝食相要挟;算算进燕京城也就是两三天的工夫了,护卫首领被逼之下,不得不答应了周景吴的要求,带着他先赶往燕京城来。   周介甫身为阁老,想来也是感觉到了一些异常,这才去信让自己在外做客的孙子不要急着回来,不过……家眷却并没有避出,看来事情还并没有到那一地步。   易长安心念急转已经大致想明白了如今的局势,正要说周景昊几句,却见他坐下后那件大毛披风敞开,露出腰带上系的一只玉佩,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易长安不由轻轻“咦”了一声,伸手将那只玉佩托在掌心,玉佩水头极好,而且是福禄寿三星带彩的翡翠……   周景昊见易长安盯着这只玉佩,咧咧地解了下来:“易叔叔喜欢这只玉佩?那我送给易叔叔了!”   易长安拿起玉佩反复看了两遍,这才确认了下来:这只玉佩就是当初麻蜻蜓被碰瓷后诈走那一块玉佩!   见周景昊张口就说要送自己,易长安摇了摇头,将玉佩递了回去:“不用,我就是看着这块玉佩有些眼熟而已;对了,这块玉佩你是怎么得的?”   易长安在办案方面极有一套,见她问起,周景昊不由眼睛一亮:“是不是这块玉佩是什么线索?这是今年别人给我祖父的寿礼,我祖父瞧着这三星带彩好看又有彩头,前些时日奖赏给我的。”   竟然是有人送给周阁老的寿礼?   易长安不由怔了怔。她清楚地记得,正是在周介甫寿辰的前几日,麻蜻蜓在街上遇到了那次碰瓷……就是销赃,谁会那么不长眼和不识路数,把这么一块在燕京城里抢到的好货,就那么明目张胆地销在燕京城里呢?   马车已经进了城,在一条岔路口前将速度放缓了下来,江浪在车外轻轻提醒了一声:“大人,这里是西直路口了。”   一条路是往刑部去的,另外一条路是去周阁老府上的,从这儿起就不同路了。   易长安醒回神,急忙叮嘱了周景昊两句:“这块玉佩原来是我一个朋友所有,就在周阁老寿辰前两天被人碰瓷抢了过去;景昊,你回去跟你祖父说一说,让他查查这块玉佩当时是谁送来的,多点提防警惕总是没错。我还急着去刑部办差,就不送你过去了。”   “易叔叔你放心吧,我回去就跟祖父说!”周景昊连声应了,自觉得了易长安这一句话,回去后或许还能抵挡一下父亲的责备,急忙跳下了马车。 第463章 强碱   案情紧急,易长安连家里也顾不得回,直接去了刑部报道。   这几天吴春林和毕明都不敢回府,全在刑部住着,见易长安回来,心里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定,正想多寒暄两句,却被易长安委婉拒了:“两位大人,请恕下官失礼,下官想即刻就去看看那三具白骨。”   有个喜欢破案的下属就是好啊!吴春林和毕明求之不得,哪里还会计较易长安这些小事,急忙摆摆手让她走了。   易长安一出来,就见一脸激动的旷扬名和方未得了消息后正小跑着赶过来,微笑着冲两人挥了挥手,一头扎进了验尸房里。   许观得了章正霖的报信,也急急赶了过来。见易长安正在仔细难看那几具骨殖,连忙走近前低声说了自己的验尸鉴定:“大人,小人之前仔细验过三具骨骸,左边那具应该是中年男子,中间这具是一名老妇,右边那具是个年轻男子。   三具骨骸上俱是没有半点血肉内脏,小人无奈之下只能截断了他们的一截腿骨,发现骨腔中的骨髓却俱是新鲜的,这三人应该是新近才亡故。   可这死因,小人实在从骨骸中查找不出。且,三具骨骸都如此干净,就算是用快刀分离骨肉,也不可能剔得这么干净啊……”   “因为这三具骨骸根本就不是用刀剔的。”易长安戴上手套,轻轻捡起了一根已经脱落下来的指骨,拿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应该是被强碱之类腐蚀的。”   如果是浓硫酸,尸体的软组织被腐蚀掉以后虽然可以及时捞出骨骸,但是骨骸会发黑发脆,王水、高氟酸和浓硝酸就算现在有人能够提取出来,对有机体的腐蚀效果还没有浓硫酸好。   如果把尸体投入这几种酸中,酸液颜色会发黑,很难能观察到腐蚀的效果,就算那些人有办法把骨骸用特殊溶液洗白,也难以做到刚刚腐蚀完血肉留下这些骨骸的地步。   但是强碱却刚好能够溶解血肉等软组织,却留下骨头……这些骨骸被捞出来以后,应该还被仔细清洗过了,不过还是在骨缝处留下了极淡的气味——   “强……碱?是火碱么?”许观连忙问道。   许观听说布行会将贝壳之类灼烧后的一种物体跟草木灰加水混合,提取出火碱用来漂洗织物,但是并不知道火碱会有这么强的腐蚀性。   这要是真这么厉害,连人的血肉都能溶解了去,那些织料放进去岂不是要化得连根线头都捞不着了?   “是提纯后的火碱。”易长安垂眸思忖了片刻,回忆起了还在学校时听同学说的一种制法,“听说把生石灰加水后再加入火碱,搅拌溶解,澄清后就能得出强碱。”   跟在后面的章正霖连忙疾书记录,易长安却飞快抬头看向许观:“即刻调派所有人手,尽快搜查燕京城内的制布坊!”   第一具白骨出现后,燕京城四门都开始了严查,并没有发现进出有什么异常,但是第二具白骨就紧接着出现;而且从骨骸中的残余的些许软骨连接组织来看,这几具骨骸应该经不起长途颠簸。   加上燕京城里并没有制碱业坊的存在,只有制布坊才会存放大量火碱,所以易长安才会想到,尽快从制布坊中搜查出相关线索!   几队兵士被迅速派了出来,易长安自个儿也坐不住,坐上马车跟上一队兵士一起过去。   搜查很快就找到了线索,一家制布坊的杂役交待,掌柜前几天让几个心腹伙计从仓库里搬了几十袋火碱上了马车,也不知道运去了哪里。   兵士当即将制布坊内的伙计全部抓了起来,见掌柜还没有过来,留了一队人守着,另外一队人则直扑掌柜的家里。没想到那掌柜风声倒是听得快,被窝还是热的,人却已经跑了。   不过现在有了线索倒好办多了,刑部当即拓影出来,满城里发下了海捕文书。   事情查到了这一步,易长安也只能等抓到了那掌柜再说了。   易长安一出马就找到了这么一条线索,虽然那掌柜还没有抓到,吴春林和毕明两个也能跟燕皇那里有个说法,刑部和燕京府衙齐齐松了一口气,几位堂官也不用快过年了还住在了衙署了,总算能够回家里等着海捕的消息就行了。   觑着吴春林和毕明走了,宁玉堂悄悄跟易长安递了个话:“长安,晚间我给你接接风洗个尘,兄弟几个也聚一聚,你放心,知道你现在还在孝期又要休养身体,绝对不喝酒,就是略点几个小菜而已。”   家里办丧事的时候,没少承宁玉堂的情,既然自己回来了,也不好拒了他的面子,易长安也就应下了。   宁玉堂倒也知趣,只叫上了旷扬名、方未、许观和章正霖几人,特意选了一家位置偏僻些的馆子。   一行人刚上了二楼,靠里处一间雅间的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却是径直拦到了易长安面前:“易大人可否稍移贵步,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易大人。”   旁人看不清帷帽面纱下那女子的容貌,易长安听到声音却是立即认了出来:怎么是欧氏?   想到太子燕恒那番取笑的话,易长安不由皱了皱眉头,也想着如果欧惠敏说出什么话,正好借这个机会早早回绝了;因此歉意地冲宁玉堂几人一点头:“宁兄你们几人先进去坐坐,我稍候就过来。”   易府的情况宁玉堂几个是知道的,上面死了老娘,下面死了妻儿,易长安现在就是一个鳏夫,年纪轻轻又是正四品的黄金单身汉,这会儿有女子过来拦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   递了一个“兄弟我爱莫能助”的眼神,宁玉堂忍笑带着旷扬名几人先进了自己订的雅间。   见欧惠敏转身往靠里的那间雅间走,易长安也慢慢跟了上去。临到门口,欧惠敏回身看了一眼紧紧跟在易长安身后的江浪和江涛两人,面色微赧:“易大人,能否让你的长随在门外稍候……”   雅间的门一直开着,从外看进去一览无余,里面除了桌椅并没有别人,江浪警惕地扫了一遍,又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微微点头,这才默不出声地和江涛各守在门口一边。   欧惠敏请了易长安先进了门,自己随后进去将门掩上了。她说话声音颇低,江浪虽然侧耳凝神,也只听到里面悉悉苏苏的,间或传来易长安有些清越的嗓音,只是两人说些什么却是听不清楚。   片刻之后,易长安的嗓音微扬,江浪却是隐约能听清了:“欧娘子,易某无德无能,不敢——”   清越的声音嘎然而止,却传来了轻微的“咚”的一声响。江浪脸色遽变,推门飞身抢进,雅间窗户大敞,房间里除了欧惠敏倒在地上不知死活,易长安却不见了踪影…… 第464章 宫变   周府外书房。   首辅周介甫正轻轻摩挲着那块福禄寿三星带彩的翡翠玉佩,一时陷入了深思。   早上嫡孙周景昊擅自跑回来固然令他气恼,但是孙儿带回来的易长安的话却让他很是慎重。   身为内阁首辅,周介甫在某些事情上面的嗅觉一向灵敏,当时就唤了管家过来查礼单,结果发现这块玉佩竟然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康茂生送的。   易长安说,就在他今年寿辰的前两天,这块玉佩被人碰瓷诈抢走了,为什么会那么快就出现在康茂生的礼单里呢?是巧合?   康茂生向来是个稳重的人,这种来历不明的礼品,当时他怎么会想着放进给自己的寿礼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周介甫心中一跳,霍然起身,刚打开房门,就看到老管家一反往日的持重,飞奔着跑了过来:“老爷,刚刚宫中传出消息,皇上吐血晕过去了!”   周介甫一惊,手中那枚玉佩“噗”的一声掉在地上摔裂开来……   宁玉堂一脑门子汗水地赶到周府,抓着门房的手顾不得喘口气就急声道:“我是燕京府尹宁玉堂,有急事求见周阁老,快!快去通禀!”   易长安突然被人劫走,江浪和江涛追出去后却被发现重伤倒地昏迷。许观紧急弄醒了昏倒在那间雅间里的欧惠敏,才得知她今天是意外得知易长安会过来这边用饭,才赶过来堵人的。   欧惠敏想问的不过是儿女私情,可是宁玉堂在这边请客的事并没有宣扬,是谁把这事那么快传到了欧惠敏耳朵里?   陈岳虽然外出办公差,却是留了几名好手在城外庄子上守着易长安。只是白骨案一出,易长安被夺情,回城进衙门办差时却不方便带太多的人手。   除了江浪、江涛两个长随外,另外几名好手只能在后面跟着易长安,宁玉堂请吃饭时,那几人就守在了楼下大堂里。   江浪和江涛虽然跟着上来了,但是欧惠敏想问私情,又只是在隔壁的雅间里说几句话,江氏兄弟不好跟近,就守在了门口。   谁能想到只是这么短短半盏茶的工夫,就中了对手的调离之计?等两人追出去时已经晚了……   这一环一环的,竟是扣得极为精妙,利用欧惠敏算准了易长安会出现的这一点点空当;宁玉堂几人深感不妙,立即兵分两路。   旷扬名几人带着欧惠敏回去查找那个今天把易长安会到这边来吃饭的信息透给她的小管事,宁玉堂把手下的衙役、捕快都派去找人后,也知道这些人作用不大,紧急赶到周阁老这边求救。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周府门房就一脸的为难:“可是刚刚宫有急诏,我家老爷已经进宫了!”   这个时候了,宫中怎么有急诏?!宁玉堂呆了一呆,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养心殿里,几位内阁阁老谁也坐不下去,面色凝重地盯着内间寝殿。   寝殿的帷帘并没有放下,可以看到几位太医正围着燕皇施针,额头上的汗珠涔涔沁出,却谁也顾不得抬手去揩一把。   被儿子燕恒扶坐在一边的皇后崔氏,一只手死死握住了儿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燕恒的皮肉里。   她正跟皇上说着明天宫宴的事项,谁能想到,燕皇应了几句好,喝了一口茶之后会突然吐血昏迷呢?   燕恒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母后的手,目光落在昏迷的燕皇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有些事他并没有跟自己的母后说过,但是却是心里清楚;他曾私下拿着燕皇自己炼出后服用的丹药问过自己的心腹太医,太医说丹药中确实有毒性,不过人长期服用后才会看出害处。   这一点当初易长安也曾经说过;加上燕皇虽然沉迷丹道,但是服用丹药的量并不算大,是以燕恒一直以为,父皇怎么也能撑过新年这一段时间的……   如今看来,自己那几位弟弟暗中的异动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只怕是早有预谋了!   只是燕恒并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心狠手毒到了弑君父的程度……而且动手的时机也掐得极好,正好是父皇在他母后宫中的时候——   院判薛之焕拔起了最后一枚银针,这才飞快地扯着袖子抹了一把汗水,回身在崔皇后和燕恒面前跪下:“娘娘,太子殿下,皇上的病情暂时稳住了,稍候臣等会再合计一个方子出来——”   燕恒微一点头:“父皇什么时候能够醒?先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薛之焕才抹掉的汗水一下子又冒了出来:“回太子殿下,先前……先前或许是因为皇上平日服用的丹丸中与今日所食有相克之物……至于皇上何时能够醒来,还要看今天晚上的情况,如果……或有几分幸理……”   一般食物相克,就容易中毒……燕皇今天的晚膳都是在崔皇后宫中一起用的,要是说是中毒,崔皇后难辞其绺,薛之焕哪里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可是不说,燕皇现在的情形又很是严重,救不救得回来还是两说……   燕恒刚皱了皱眉头,外面就突然传来了一阵人马嘶喊声,听起来似乎很远,不过阵仗却是不小;殿内的众人顿时齐齐变了脸色。   庆吉的徒弟张淮屁股着了火似的飞跑进来:“娘娘,太子殿下!宫门外被一群兵士围了!他们还喊着——”   张淮的声音突然打了个顿,生生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   宫变!周介甫眉头一跳,急转头看向燕恒。   燕恒低声安慰了崔皇后一句,目光在几位阁老身上一扫:“走,还请几位大人与孤同去,看看是谁在那里趁机兴风作浪!”   他进养心殿之前就已经严令下去,让人守好宫禁,各宫各殿关闭宫门,不许擅自出来走动,如有违者,立杀无赦!   非常时期,燕恒顾不得受人非议,不得不用了非常手段,也是避免了到时宫中有内应作乱。   此时只是内城外面有喊杀声,宫内却颇为安静,燕恒心中已经放下了一半;只是不知道这几位阁老中有几人的心思到底如何,因此才拉着这些人跟自己一起走。   周介甫转瞬就明白了如今的形势,当即表了态跟着燕恒要往外走:“走吧,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在作乱!”   剩下几位阁老互相看了几眼,不管情愿不情愿,也都跟着走了出去。   皇宫内城虽然没有外城墙那么坚固,但也算墙高门厚,只要不起内乱,内城禁卫军拼死血战,守个一两天应该没有问题。燕恒在董渭的护卫上当先走上了内城城墙,扶着城垛往下看去。   围城兵士人手一只火把,将城墙下照成了一片火海,气势慑人,见城墙上陆续站上来一排人,瞧着应该是些有头脸的人物,底下的兵士们立时爆出了一阵呐喊:“燕恒弑父,天理难容!” 第465章 没想到   燕皇吐血昏迷的消息本就是封锁的,这会儿却传得人尽皆知;与其说是从什么渠道传出去的,燕恒直觉更相信是有人早就料定了此事,选在此时发难!   从一众铁甲兵士身后寻到了忻王燕慎和鲁王燕淳的身影,燕恒不由冷笑出来:“老五,老七,如今何必还作躲藏之态,不如大方站出来吧!”   鲁王燕淳见被燕恒看到,沉不住气地先叫嚷了出来:“燕恒,你目无君父,狼子野心,伙同毒后崔氏对父皇下毒,意图篡位,天道早已示警,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最近几天,伴随白骨案流传京城的那些流言早已传得纷纷扬扬,被鲁王燕淳这么一嚷出来,城下的兵士叫喊得更加响亮:“燕恒弑父,天理难容!天道示警,清除奸佞!”   先前院判薛之焕那番说辞,几位阁老也听在耳里,这时被鲁王这么一喊出来,有两人顿时犹疑起来:燕皇在皇后宫中中毒,太子进宫后就下了宫禁,他们这几位阁老此时在内宫中,难道说不是人质?   忻王燕慎此时也扬声开了口:“燕恒,要不是我和七弟得到消息赶来,此时你早已皇袍加身了吧!你这无君无父的奸孽,早就心怀不臣之心……”   燕慎说得言之凿凿,城墙上的几名禁卫军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董渭耳目聪清,下意识地更靠近了燕恒几分,警惕地往身边那几个禁卫军处扫了一眼。   “燕慎,燕淳,你们只管颠倒黑白!”燕恒脸上一片怒色,“不说父皇病重的消息你们从何得知,但凡你们有半点尊孝之心,又怎么会不进宫探病,反而带兵围宫?!分明是你们早有预谋,暗下毒手,不然哪来这么快的兵力!”   对啊,这几个不都是皇上的儿子吗?听到自己的父亲病了,不是过来探望,怎么还带着兵把内城给围了?而且这点兵遣将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好的事——   禁卫军们注目看着城墙下明晃晃一片森严的铠甲反光,立时醒回了神,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外面喊杀声叫天,不知道什么地方失火,将那一片夜空烧得红彤彤地亮了半边天。   易长安的目光透过结了蛛网的小窗遥遥落向皇城的方向,心里忍不住一阵苦笑:这一段时间,她倒是跟地窖牢房结缘了似的,才从地窖里死里逃生出来,这会儿又被人塞进了这间临时牢房。   只可恨自己的那些擒敌术在那些人眼里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根本抵不上一招就被擒了过去;也不知道江浪和江涛两个情况如何了,白天的时候她远远听到两人在身后的惨呼声,只怕是遭了毒手……   易长安紧紧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   要是自己能跟陈岳一样功夫高超该多好,就不会这么一回二回地被人擒去了!上一回她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一回,只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这些人一把她抓回来,虽然没有剥掉她的衣服,却是将她喉间粘的假喉结直接弄掉了;看来目标很是明确,竟是知晓了她是女子的身份,特意来确认的!   这些是什么人?抓她过来又是有什么意图?!以她这女子的身份,是打算要挟陈岳吗?难道陈岳快要回来了?   一想到陈岳,易长安心中不由一阵绞痛:陈岳,不知道她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他……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咔嚓”一声响,有人打开了门上的铁锁。   易长安睁开眼,飞快地转回头,借着灯笼的亮光,看清了来人的那张脸,眼中闪过愕然。   来人将易长安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倒是表情平和地开了口:“长安这是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办案如此精干的刑部正四品郎中易大人竟然是个女子。”   易长安淡淡笑了笑,眉梢微挑:“好歹跟状元公称兄道弟一场,状元公能否告知小女子是在何处露出马脚吗?”   “不如还是请长安先答我一个问题再说如何?”康茂生并不回答,反而另问了一句。   就怕没人跟她说话,话说得越多,能透露出来的信息就越多,她才能更清楚现在的情况!易长安面带无奈地笑了笑:“兄为刀俎,我为鱼肉,康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跟长安同年一场,我对长安还是相当客气的了,长安切莫如此说话。”康茂生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反缚了易长安双手的麻绳,“知道长安是女子,我可是让他们都收敛着呢。”   易长安只是被反缚了双臂,插在靴筒的那把匕首也被搜走了,不过并没有被搜身,确实也算是收敛了。   见易长安低垂了眉眼不再说话,康茂生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了出来:“不知道长安跟太子殿下关系如何?”   易长安诧异抬起头来,心思瞬间百转:康茂生怎么会这么问?   康茂生已经先开了口:“临近过年,太子殿下也亲自跑出城给长安你送血燕补养身体,长安可不要告诉我,你跟太子殿下交往一般啊。”   他们这边的人虽然在东宫插不进什么重要的位置,但是在边角处还是有几个暗子的;结合易长安是女子这一件事,平常瞧着并不起眼和有用的信息一综合起来,康茂生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见易长安眸光轻闪似想回避,康茂生索性直接点了出来:“而且我瞧着不仅不一般,只怕太子殿下甚为心悦长安你吧!”   易长安转眼间已经定了心思,直直看向康茂生:“康大人抓了我又有什么用?我并非什么绝世佳人,只不过是幸好有这么一项办案才能,侥幸得太子殿下看中,稍稍挂些心而已,跟宏图江山相比,我一个小女子这一点重量,在殿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康茂生综合从东宫所得的零碎信息,心中已经确认易长安在太子燕恒心里的地位绝对重过太子妃武氏,即使私心里也认同易长安说的最后那一句话,面上却并不显出来。   易长安太会破案了,当时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就想着要把易长安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先除掉,只是易长安一直在庄子里不出来,那庄子里又有不少好手。   加上旁边的几户农庄俱是朝中几位显要的地产,里面都颇有几个护院家丁;所以这才一直按下不动,寻找机会。幸好转眼间徐玉正就给康茂生送了这个机会过来!   康茂生本来是想劝说易长安进城吊唁徐玉正,再寻机下手的,没想到易长安只遣了管家过去送奠仪,自己却并不出来。   不过那一趟他倒是并没有白跑,竟意外看到太子殿下私自出城探访,这才理出了那么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不然易长安这会儿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第466章 胜者为王   易长安虽然说的是燕恒只是对她稍稍挂心而已,不过康茂生向来思虑稳健周全,在他看来,多了易长安这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既然易长安已经到他们手上,要取她的命容易,留着活人,总比留着死人要好!   即使心里认同易长安所说的,太子燕恒肯定是以江山为重,康茂生还是并不表露出自己的想法,反而笑着摇了摇头:   “长安也太过谦逊了,自大燕立国以来,尚未出现过像长安这种旷世奇才。如今你又正值青春年华,云英未嫁,跟太子殿下交情亦久,长安你的命可值钱得紧呢。”   也幸好他们早有准备下手极快,以白骨案挑拨人心,煽动流言传播,饶是如此,易长安竟是一出手就追查到了那家布坊。   如果不是康茂生一力主持要把易长安掳来,巧用了欧惠敏当障眼迷雾,只怕很快白骨案就要被易长安告破!   不过,也正因为线索被易长安追了出来,为防万一,他们不得不紧急先出手,将原本预定在大年三十夜的宫宴上实施的宫变提前到了今天……   听到康茂生的话,易长安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才低声开了口:“康大人既已知道了自己问话的答案,可否给在下解了那个小小的疑惑——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   “不是我,是徐玉正,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告诉我的。”康茂生验证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心思大定,倒也并不介意告诉易长安这件事;不过说完以后就关上牢门走了。   徐玉正发现的?这怎么可能?易长安慢慢靠到了墙上,蹙着眉头想了想,猛然想到了那天在梅山遇雨的事。   那天本就在梅山上遇到了徐玉正,也唯有那天,她因为衣服被雨水打湿,在那间小茅屋里解衣烘烤了一阵;茅屋那间内间有没有人能够一目了然,不过连着内间的杂物间因为光线昏暗又挂了不少蓑衣,如果不是仔细检查,是很有可能藏人!   不是很有可能,而是应该那就是事实!   当时徐玉正也在那间茅屋避雨,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听到自己一行人的声音后却并不露面,反而躲了进去。而她当时虽然看了杂物间,却并没有进去仔细检查。   内间和杂物间的墙是用密竹篱编的,肯定会有空隙,徐玉正应该就是那时看到了她脱下了外衣和护身软甲……   想到这里,易长安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徐玉正当天晚上就因醉酒溺毙在河中,只怕根本就是康茂生人为的……徐玉正跟她有龃龉,知道她的秘密后,若说第一反应,很有可能就是会告发!   而康茂生则想得更长远,让知道秘密的徐玉正成为不会碍手碍脚的死人,找机会直接把她控制在手里,只等着在适当的时机派上适当的用途……   想到康茂生误会自己跟燕恒的事,易长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横竖都会被对方拿去要挟人,被要挟的那一方……她宁愿就是燕恒!燕恒胸怀江山,她这个筹码确实并不算重要,这样才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条命罢了……   远远传来的喊杀声骤然大了起来,不久前刚被锁上的牢门突然再次被打开,一人面带急色地冲了进来,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两人用麻布紧紧堵住了易长安的嘴,将她拖了出来。   她来这时空一遭,今天晚上就到了要走的时候了么?易长安被粗鲁地塞进了马车厢里,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陈岳那双深邃如夜空的凤眸,心脏像被什么扎了似的,一下子收紧……   外面人声嘈杂如沸,金铁交击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响脆起来,马车外有人在急促质问:“都什么时候了还带家眷?!”   车夫回答了一句什么,易长安却并没有听清,就被随之而来的颠簸给狠狠摔撞到车厢壁上……   皇城内宫的大门已经打开。   燕恒在董渭的护卫下,面色镇定地注目眺望西向的长街,谁也不知道他扶着城墙垛的手正借着宽袖的遮挡,手指几乎抠了进去。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不断撤离,明显颓势正在加剧,看来中军夏世忠的人马正在趁胜追击;这一场宫变,他才是最终站立着的人!   燕恒身后,面色已经完全恢复镇定的周介甫盯着远处那一片刀山火海,长长吐了一口气:看来大势已定了!   幸好太子殿下暗中也有准备,令中军夏世忠暗中防备待命,这才能及时出兵从后包抄,将忻王和鲁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而叛兵溃逃时选择的最近的长街西门外,刚刚回转京城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岳已经受命出城,紧急调动京畿卫火器营在西门外设伏;到时前后两处一夹击,后患可平!   虽然燕恒此举也有私自调兵的嫌疑,不过忻王设下圈套,定然会让燕皇难存生理,如今局势掌控在太子燕恒手里,燕皇只要一殡天,忻王鲁王是为乱党,太子登基则是必然,胜者为王败者寇,这一点点小动作又有谁会不长眼的拿出来说呢?   看了眼站在前方的那道杏黄色的身影,周介甫缓步走上前:“殿下,剩下只是余寇而已,还请殿下先移步回宫——”   城墙下,远远的突然出现了一小队举着火把的人马往这边急急跑来。   城墙下死尸遍地,内宫宫门已经无法关上,城墙上的禁卫军也死伤颇多,就是那几个东宫侍卫,有几人身上也挂了彩,如今护卫着太子燕恒的,只有董渭几人了。   见又有人马过来,周介甫吃了一惊,一边的董渭已经张弓大喝出声:“站住!来者何人?!”   那一小队人马立时放缓了速度,却并不是兵士,而是一些家丁模样的人,为首的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上并没有武器,只凭着双腿驱马慢慢上前:“在下翰林院编修康茂生,身后都是我家的家丁!”   周介甫一阵诧异,扶着城墙往下仔细辨认了,见那人确实是康茂生,身后那一队明显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人马,高矮胖瘦不一,也确实像是家丁;急忙喊了话:“永盛,你过来做什么?”   康茂生抬头看见周介甫,顿时一阵激动:“座师!座师您没事吧?!学生听说座师您和几位阁老进宫后被乱军所围,拉了家中的家丁出来,趁乱抢了几匹马,想寻机救出座师……”   冬夜里寒风凛冽,康茂生却纵马跑得满头大汗,一脸急色和关怀之情更是跃然于脸上,身上的衣袍还有几处破损和血迹。 第467章 毒誓   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即使乱军已经退去,可寻常人哪个不是龟缩在家中不敢动弹?在这个时候有这样不畏生死赶来相救的学生,周介甫饶是老成,心里也一阵感动:“永盛有心了,我并没有事!”   听到周阁老这句话,先前一直张着弓严阵以待的几名禁卫军和东宫侍卫这才松了手劲,将弓箭虚虚垂下不再对准来人。   骑在马上的康茂生也大松了一口气,转眼才看到城墙上还有太子殿下,声音立时惶恐起来:“太子殿下金安,殿下恕臣眼拙,刚才竟没有看到殿下……殿下没事吧?臣还带了些伤药过来……”   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任马儿更靠近了城墙,似是想看清太子燕恒是否无恙;而他身后的那一队家丁也紧紧跟着自己的家主往城墙靠近。   周介甫脑中蓦然掠过那块被摔裂成几片的福禄寿三星带彩翡翠玉佩,一种不妥的预感飞快闪过心头,让他不假思索地就喊了出来:“停下!不要过来!”   与此同时,董渭已经一把将燕恒按低了身子,一脚将周介甫踹倒在地:“小心!”   周介甫刚刚跌倒在地上,就听到头顶有劲弩飞过的“嗖嗖”声,身边还有几声惨呼;是另外几位来不及躲避的阁老中有人中了箭。   见这突然一击被燕恒躲过,康茂生身后那几个家丁模样的人骤然长身跃起,足尖在马背上一点,直接往城墙上跃来;竟都是难得一见的江湖高手!   这一队人隔得太近,弓箭已来不及射出,禁卫军和东宫侍卫们纷纷拔刀迎上,两边人马立即胶战在一处。   董渭一手把跌在地上的周介甫也拉到了身边,紧紧盯着那几个高手,护着燕恒飞快后退;剩下那几个负伤倒地或是躲到一边的阁老却是顾不得了。   周介甫也不知道是跌得痛了还是紧张的,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却是把心一横,抢在燕恒身前,将他掩在了自己身后。   燕恒神色依旧从容,伸手轻轻扶住了周介甫:“周大人不必紧张,乱军都退了,还怕奈何不了这几个跳梁小丑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在他们手上的兵力都去追击乱军了,而为了避免宫中生乱,先前又分了一队兵士过去戒严,守卫在这里的兵士实在太少了……   周介甫心里还紧紧绷着,就听到燕恒声音微微提高:“庆吉,快带人将他们拿下!”   庆吉庆公公?他不是正守着崔皇后那边吗?念头刚刚转过,周介甫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的庆吉指挥着一队太监服饰的人冲了上去。   刚才还胶着的情势立即转了过来,有了庆吉带来的那几位大内高手的加入,那几个江湖高手很快束手就擒。   瞧着那几个还受伤倒地叫唤着的阁老,想到这些都是那个狼心狗肺的康茂生设下的套,周介甫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自入阁登相以来,也主持了好几届春闱了。满大燕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儿要称他一声“座师”,只这几届以来,他唯格外青眼中了状元的康茂生一人。   翰林院储相之地,清贵所在,他本想着让康茂生这两年好好磨炼磨炼,他再用心栽培几年,把康茂生扶起来、带出来,没想到临了临了,这平常瞧着沉稳大方的康茂生,竟是个埋藏得极深的老狐狸!   要不是孙儿回城时刚好碰到易长安,看到那玉佩后提起了那么一件事,他对康茂生根本不会生出半点疑心;要是当时由着他再走近几步,只怕太子殿下今天已经危矣——   只是这会儿城墙下哪里还有康茂生的身影?周介甫只得怄了一肚子气,帮着把几位受伤的阁老先扶到一边。   庆吉忙取出伤药,给那几位阁老包扎着,城墙下突然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周介甫心肝儿顿时颤了颤,急忙探头往外看去。   却见是自己的大儿子周继祖带着一众护院拿着兵器疾驰过来,远远瞧见他就激动地大声喊了起来:“父亲!父亲您没事吧?!”   周府自周介甫入宫以后,虽然严守门户,阖府却是坐立不安。周继祖索性提了赏金,悄悄派了武功高强的护院去外面打探消息。   乱军围皇城的时候,护院靠近不得,直到乱军被击溃撤退了,护院远远瞧见周介甫陪着太子殿下守在城墙上,这才赶紧回家报了信。   问知中军已经追着乱军去了,周继祖担心父亲安危,赶紧带了一队护院前来照应。   走下城墙的周介甫听到儿子简短几句说了情况,正长吁了一口气,转眼瞧见一名护院的马上还绑着一个人,定睛瞧了瞧,立时大喝了一声:“康茂生!”   原来康茂生见机不对,当时就拨转马头逃了,因为怕被人认出,他特意用血抹了一把脸,没成想刚跑没多久,就迎面撞上了周继祖带了护院过来。   天黑灯暗,周继祖只瞧着这人一脸是血地打内宫方向过来,见了人又急急地想跑,顺口就让护院把这人先擒了,却是恰巧重新把康茂生给带了回来。   见父亲大喝,周继祖这时才看清刚才擒住的人是康茂生,一脸歉疚地要走过去给那人松绑:“永盛,实在对不起,刚才我真是没看清是你——”   话没说完,就被周介甫一口打断:“大郎,康茂生是乱党!刚才差点刺杀了太子殿下!”   康、康茂生竟然是乱党?!周继祖大吃一惊,不由呆在了原地。   被绑在马上的康茂生却蓦然开口大喊起来:“我要见太子殿下!我知道易长安的下落!”   易长安的下落?易长安怎么了?周介甫还在愣神,儿子周继祖已经急声跟他禀报了:“父亲您刚进宫后没多久,燕京府尹宁大人就急急过来,说易大人被人劫走了……”   周介甫刚刚“啊”了一声,燕恒已经飞步走到了康茂生面前:“长安现在在哪?!”   “若我说了,太子殿下可否对天起誓,放我走饶我一命?”自己之前的推断果然是真的!康茂生心中一喜,急切地看向燕恒。   周介甫心里不由一个咯噔。康茂生既为乱党,且在乱军退后,还想伺机刺杀太子燕恒,其心实在可诛,如果连这样的都饶了他的命——   燕恒已经毫不犹豫地两指指天发了誓:“苍天在上,我燕恒在此发誓,若康茂生说出易长安下落,我必放他走并饶他不死!若负此誓,教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说罢直接喝令董渭将康茂生先放了下来。   燕恒竟半丝迟疑都没有,直接起了这么重的毒誓!康茂生心头大定,一边扯下被董渭解开的绳索,一边开了口:“易长安被忻王押着,一起往西门那边去了!” 第468章 易长安在我的手上!   西城门外。   一身黑衣的陈岳俯低了身子路边的枯草丛中,虽然脸上还满带着风尘,一双凤眸却熠熠有神。   他傍晚的时候刚刚赶回了燕京城,本来是回去覆命,没想到竟然又等到了一个莫大的机遇——燕皇突然吐血昏迷,二王按捺不住出手了!   锦衣卫指挥同知周良保还要踌躇着是不是选择静观其变,陈岳已经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的人跟燕恒先接上了头。   燕恒先前也有些准备,不过是不好明目张胆罢了,陈岳这一回来,又自请了一项事体,就是把京畿卫的火器营拉出来设伏;燕恒当然大喜过望。   中军是夏世忠,当年他妹子夏颐莲身为寿王侍妾,却因为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惨死在寿王燕泽手中,还是陈岳拉了易长安过来破了案,帮他妹子洗刷了这冤情。   夏世忠也在此事后,想通了一些道理,暗中投到了燕恒这边。   燕恒手里的底牌就是夏世忠麾下的中军,不过能多得火器营一份助力,那就胜筹更大了。   火器营当初正是因为陈岳拿来的那些火器方子才组建起来的,营官统领跟陈岳是莫逆的交情。   京畿卫大营没有燕皇手中的兵符无法调动,可是下面的一个火器营却是陈岳能够私下借出来的,更何况陈岳还拿的有崔皇后和太子的手谕。   火器营才组建不久,如今大燕又没有战事,营中的兵士要建功立业,还不知道等到哪年哪月才行。都说“富贵险中求”,陈岳带了这个机会,营官想了想,一咬牙就跟着陈岳赌了这一把。   也幸好这一把赌对了!营官刚跟着陈岳带队出营,就得到了乱军已经溃败的消息,如今算是局势大定,陈岳当机立断,带了火器营埋了西城门外,只要这一回将乱王截下,整个火器营就是立了大功……   营官还在心思纷杂地想东想西,陈岳突然侧耳听了听,低低提醒了一声:“他们来了!”   火器营的兵士们立时握紧了手中的火枪,连呼吸都屏轻了几分。   陈岳提醒过后,直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兵士们才听到从城门那一头远远传来一片喊杀声,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群残兵败勇拥簇着几名首领模样的人往这边急行而来。   只对方手中的火把也不多,黑暗中看得并不真切,也不知道那几个被拥在队伍当中的,是不是就是那两个乱王。   陈岳的目力却是极好,在昏暗中也看清了被拥簇在中间的正是忻王燕慎和鲁王燕淳,悄悄给营官做了一个手势。   机会就在眼前!营官只觉得手心里都在冒汗,却丝毫不敢把手从火枪上松开去擦一擦手心里的汗水,只是紧紧盯着那支越走越近的队伍,心里不断估算着距离,猛然大喝了一声:“放!”   清脆的枪声瞬间齐齐响起,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都震破了。   因为事情紧急只能跟在陈岳后面的莫弃和莫离师兄弟两个,即使之前得过嘱咐,而且还特意了最后面的矮山包上,也被这一排枪响震得脸上失了血色。   随着枪响,一片硝烟升起,对方的队伍前面骤然倒下了一大排人,一时间惨呼、厉喝和马嘶混合在一起,前有伏兵,后有追兵,场面瞬间混乱之极。   乱军先前好不容易整齐的队形一下子又被打散,士气更是为之一挫,有不少兵士立时悄悄丢了手中的火把和兵器,趁乱趁黑做了逃兵。   燕慎根本还没看到伏兵在哪里,正大声呼喝着“不要乱跑”,就觉得小腿上突然擦过一道,的马儿也受惊地长嘶了一声,带着他一下子掉头往后就跑。   “殿下小心!”亲卫们急忙追了上去,赶出了一段距离才堪堪挽住了燕慎的惊马,见旁边正好有驾马车,立即把受了轻伤的燕慎先移了上去。   不管袭击他们的是什么箭弩,在马车里总是有车壁可以多挡一层。   燕慎心里正在恼恨,抬眼却看到马车里面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占了车厢的一半位置,不由恼怒地喝骂出来:“你们这些瞎了眼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带着这些累赘,来人,还不快把这狗东西给本王扔出去!”   亲卫们正要听令,赶车的那名兵士急忙回身急禀了一声:“殿下,里面的是太子的心上人!”   之前有两人把那人扔进马车时,他听到的是就是这句,之后兵败溃散,赶车的兵士一心只跟着大部队走,倒也没注意跟在马车旁边的那两人跑到哪儿去了。   没成想忻王却恰好要坐这驾马车,兵士生怕忻王会迁怒到自己,急忙出声解释。   燕恒的心上人?燕慎猛然记起了康茂生仓促间跟他说过一句掳到了易长安以及易长安是女子的事,只是他那时的心思全在即将发动的宫变上,随意吩咐了康茂生一句把人带着就急着整兵去了。   这会儿被兵士一提,燕慎立时想了起来,借着马车外的火把将那人的下巴掐着一抬,见果然是易长安,不由恨笑出声:“易大人,还真是稀见啊!”   易长安用力拧开了脸,眼中一片轻蔑不屑:“确实稀见,我以前可从没见过忻王殿下这副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你!”怒气一下子充盈在燕慎胸口,让他想也不想地就一把掐住了易长安的脖子,骤然收紧,“本王是丧家之犬?本王再如何,要你死你就得死!”   先前见乱王兵败溃退,易长安蹭掉了堵嘴的麻布后,就想着找机会跳出马车,只是这辆马车偏巧是被乱军裹挟在中间的,只怕自己刚跳出来,就被会旁边的叛军给斩成肉泥。   易长安还没找到机会脱身,就撞上了恰好进了这马车的忻王燕慎,又被说破了身份;与其被燕慎拿去当人质要挟,最后还不知道在两军对垒中怎么死得难看,还不如现在就激怒他,还能早得个超脱……   陈岳,若有来生……让人眩晕难受的窒息感瞬间袭来,易长安面色紫涨,紧紧闭上了眼睛,心头却一片洞明;车外却突然传出了一阵鼓噪声:“是太子!太子亲自追来了!”   “太子在喊什么?”   有耳目灵敏的仔细听了,一字一句转述了出来:“……何必自相残杀……放下兵器……既往不咎……”   “什么?既往不咎……”   “真的吗?”   “我们大头兵不过是听上头的命令行事,又不是我们要起事的……”   “是啊,是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呢,我听说太子性子宽和并不是残暴,他说的话应该不会……”   围在马车边的亲卫们齐齐色变,马车里,燕慎的手突然一松,盯着剧咳得弯了腰的易长安,眼中闪过一抹的光亮,一把将易长安抓在手上:“过去喊话,易长安在我的手上!” 第469章 不惜一命!   “燕恒,易长安在我的手上!”   “燕恒,易长安在我的手上!”   黑夜中,嘹亮而整齐的喊声瞬间远远传开来。带着火器营正要冲出来追击的陈岳身形蓦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一处……   借着马车的掩护,燕慎扯着易长安从车厢里出来,被亲卫们拥簇着前行站定,直直看向身后追来的燕恒。   一眼瞧见对方弓弩怒张,董渭赶在燕恒弓箭射程之前,紧紧勒住了他的马,低声在他耳边急嘱了一声:“殿下,不可急躁!”   易长安在燕慎手上,他不能急躁!若是因为他的轻举妄动,害了易长安……燕恒深吸了一口气,驻马遥遥看向对面的燕慎:“老五,念在我们都是手足,你放了易长安,有什么事我们——”   “手足?”燕慎怪笑一声打断了燕恒的话,“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燕恒,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为了易长安这件衣服,到底想如何对待我这手足!”   女人如衣服?易长安这件衣服?两边的队伍里顿时传出嗡嗡的交头接耳声。   易长安连破那么多起案子,早就被说书的传的神乎其神了,兵士们自然也早就有所耳闻,可是今天却被燕慎这句话给炸得都懵了懵:破案如鬼神相助的刑部正四品郎中易大人,她竟然是女人?!   跟在燕恒身后的夏世忠握着缰绳的手不由一紧,想到陈岳和易长安那时的种种,心底突然闪过了一阵明悟:难怪后来他几回说给陈岳介绍几户好人家的女儿,陈岳却看都不肯看,只怕他早就对易长安——   可是,忻王燕慎怎么会抓了易长安来要挟太子殿下?还有,燕慎刚才溃逃受阻,定是陈岳带着火器营成功进行了伏击,那陈岳……也在这里……   夏世忠注目向燕慎身后看去,只是黑压压的兵士将燕慎那一团儿围得密密麻麻,哪里看得清在那堆兵士的后面,有没有陈岳的身影?   不等燕恒说话,易长安已经抢先开了口:“燕慎,你这不忠不臣的贼子!我大燕国祚民安有什么不好?你偏要为了一己野心私欲,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庭都拖进叛乱里,拿将士们的尸骨填你脚下妄登大宝的路——”   先前有燕恒喊的那一番话,这会儿被易长安这么一说,燕慎亲卫们身后的一些兵士们不由动容。   燕慎怍然色变,揪着易长安胸前的绳索,狠狠一记耳光抽了过去:“贱人,你再敢乱说,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燕恒心里顿时被狠狠一揪,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不要伤她!”   原来这两人真是有一腿!难怪易长安年纪轻轻官儿就升得这么快!燕慎桀桀怪笑起来:“啧啧,这就心疼了?这姓易的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一会儿我倒要试试,她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   燕恒不答,只定定望着易长安,先前脑子里想的几种办法瞬间都成了空白一片,此时此刻,竟恨不得被燕慎抓住的人是自己——   易长安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鬓边的碎发凌乱地沾在脸颊上,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还是那么明亮。舌尖轻轻了唇角的血迹,易长安抬眼对上燕恒的黑眸,突然对他微微笑了笑,双唇无声地动了动:   “再见,永之!”   再见,永之……燕恒的心蓦地一阵紧缩,像被一只大手死命地捏着,捏得几乎要爆裂开!长安,不要——   易长安却像根本没有看到身边交接相逼的兵器似的,身形猛然一侧,膝头一个侧顶狠狠撞在燕慎的,不等燕慎弯腰呼痛,又是一脚快速踢了出去。   这一脚似乎用上了她全身的力量,燕慎一个大男人也生生被她踹得飞跌了出去。她不想在阵前受辱,徒令燕恒为难,此时唯求一死而已!   易长安骤然发难,虽然将燕慎踢伤,自己却也因为反作用力仰面跌倒在地,电光火石间,只看得见头顶上空几把兵器划过雪亮的光芒,直直朝自己大力抡下。   一道黑影却在此时突然蹿出扑在易长安身上,紧紧抱着她一路翻滚,躲开了那一片刀光。   虽然只发出了短短一声闷哼,易长安的眼睛也瞬间模糊起来:“陈岳——”   陈岳,你这傻瓜!这里有这么多敌兵……   陈岳一手将易长安身上的绳索捏断,面对着一堆已经将他团团围住的兵士,一手持刀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长安别怕,我来了!”   他穿了一件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盔甲,左手臂上跟叛军一样绑了一条红布带,刚才正是借着对方队形大乱的时候,悄悄从后面混了进来。   只是混进来容易,暴露身份后要杀出去却是难,何况他还要带着易长安……   燕慎在亲卫们的搀扶下弯着腰半站起来,恼怒之极地瞪向这边,气急败坏地嘶喊起来:“杀了他们!”   燕恒瞧着那边乱象,也急忙高喊着下了令:“杀过去,把他们救出来!”   夏世忠一马当先,往对方的冲杀过去。   刀光剑影中已无暇多说,易长安一手抓住陈岳递给她的一把横刀,凭他将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紧紧握在掌心,随着他向外拼杀,努力想跟燕恒那边汇合。   耳边是刀兵相交的铮铮鸣响,脸上不知溅了自己的还是别的鲜血,温热着濡脸颊……易长安的脑海里此时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尽全力举刀格开从她这边攻来的刀枪。   四周围着的全是敌人,一眼扫去,全都簇得紧紧的没有半点空隙。陈岳已经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大部分攻击,易长安的手臂因为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挥刀已经酸麻到没有知觉,可是依然咬牙挺住:哪怕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也绝对不能让敌人从自己这边伤到陈岳。   紧紧相握的手心里湿津津的,不知道是汗还是血,陈岳却始终将她的手抓得紧紧的;他说过她还有他,却让她接连遇险,他武功再高,陷身敌军中一样也是蚁多咬死象的灭顶之灾,陈岳却完全豁了出去。   身上的伤口一道接着一道,盔甲下的衣裳已经全部被鲜血浸湿,陈岳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双深黑的凤眸亮得灼人,每一刀挥出,必会带走一人的性命。   不过以命相博而已,他要护着易长安平安出去,他要护着她,不惜一命! 第470章 大燕女提刑   前方,夏世忠也正带着兵士们奋力向陈岳这边冲杀过来。   被亲卫们拥簇着不断后退的燕慎狠狠盯着愈来愈接近的两处人马,目光中闪过不甘地狠戾,抬手指向易长安那边:“你们几个上弩!给我射死她!”   他败了,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让燕恒好过!燕恒不是喜欢易长安吗,他如今什么也得不到,燕恒也别想得到自己的心头好!   亲卫们不由吃了一惊:那边正是短兵相接,用弩箭……很容易射伤自己这边的兵士!   燕慎却不耐烦地催促:“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弩?!那么多人都围不住两个人,要这些废物何用?就是中了弩,那也是他们的命!”   又亲自指了一名心腹亲卫,“你去,等弩箭射过了,把那两人的头颅都给我砍回来!”   燕恒,我要你死都别想得到易长安的全尸!   夏世忠骑在马上,视线看得远些,瞧见燕慎这边派出那一队人的动作,脸色顿时大变,奋力疾呼了一声:“钰山小心弩箭!”   话音刚落,燕慎的几名亲卫已经逼近,抬手就是一通弩箭出去。   正在围攻陈岳和易长安两人的兵士们不防后背中箭,顿时倒了一排;陈岳听得夏世忠提醒,也只来得及将易长安猛然拉进自己怀中半跪下来。   弓弦再响,易长安仍清晰地听到头顶传来陈岳沉闷的哼声,心中不由一缩,只是刚刚一动,脸颊竟被陈岳胸前一处划破,还不等她想明白,就被陈岳突然伸手奋力往外推了出去:“明甫护她!”   夏世忠距这边已经只有两三个马身,因为乱兵这边背后受袭,前面的敌人散开了不少,只要动作迅疾,以夏世忠的武艺,有几成的希望在易长安被敌兵砍杀之前救回人。   先前本就是半跪,被这一推,易长安顿时横摔了出去,火光缭乱间,却清楚地看清了刚才陈岳胸前划破她的脸颊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支透胸穿出的箭头!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被突然冰冻,嘈杂的人声、纷乱的兵士、陈岳那双深深看向她的凤眸……一切一切,像慢动作一样,却在易长安的脑中格外鲜明起来,直到她看到了陈岳身后突然跃出一人,举着一柄横刀重重向陈岳的后颈斫去!   不要——   被冰冻的血液乍然沸腾,易长安从来没有感觉到身体像这一刻一般充满力量,在无数次的体能训练中,她从来没有冲得这么快、跳得这么远,以决绝的速度用自己的身体向着那柄横刀迎去。   横刀重重斫下,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似乎很痛,又似乎很快感觉不到痛,易长安甚至清楚地看到了挥刀那人那张惊诧的脸。   一口鲜血喷出,糊住了那人的脸,耳边有谁在声嘶力竭地凄厉喊着“长安!”,易长安眼中的一片血红却迅速变暗,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永平元年春,诸事定。平息了二王宫变的太子燕慎登基,尊一直昏迷不醒的燕皇为太上皇,宣内阁拟诏重赏有功之臣。   原锦衣卫副指挥使陈岳,因找寻到宝藏,且在宫变中立功,拟封卫国公,中军夏世忠拟封五军大,赐二等侯爵;其余有功人等俱皆各有封赏,唯有一人,却引起了内阁的争议。   “易长安身为女子,怎可为官?”   “先前她隐瞒身份入朝为官,本就是欺君,再是有功也是功过相抵,如今怎么还能再行封赏?”   “对,这样一来,岂不是牝鸡司晨……”   御书房里,脸庞瘦削了不少、却更添了一份上位者威仪的燕恒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后,似乎在听着几位阁老们的议论,又似乎心神飞向了远方。   周介甫暗叹了一声,开口说了话:“我大燕律中可有哪条规定女子不能为官?”   先前议论的那几名阁老不由一静,齐齐看向周介甫。   周介甫却不疾不缓地继续说道:“我大燕自立朝以来,又有哪一人能像易长安那般铁案明断,著书修撰刑侦一系?”   几名阁老不由哑口无言。   “易长安既无欺君之罪,又有断案之能,为何不能用?”   周介甫刚刚反诘了一句,燕恒却像是突然回过了神,直接开了口:“刑部下设提点刑狱司,设提刑使、副使领司事,秩从三品、正四品,专司大案勘定,并负责推官仵作培训考核之职。”   周介甫不由一下子怔住了。   提点刑狱司不是没有前朝设过,俗称“宪台”,权力最大时,除了疏理地方刑狱,平反冤案,纠举违法官吏外,还管理封桩和无额上供,以及拘管常平仓和广惠仓。   封桩和无额上供都是正常财税定额之外的财赋摊派收入,常平仓和广惠仓更是一国置本籴粮、平抑物价之根本……在几个朝代中也是极紧要的衙门。   大燕立朝以来,采用六部制,并没有再设提刑司,而这会儿皇上却一下子就提起了要设“宪台”,即使刚才明确了本朝提刑司只司大案勘定,并推官仵作培训考核,这之前也没有跟他露过半点风声,突然就这么提了出来——   要知道,刑部尚书也只是秩正三品,不过是因为入阁,另外有加封,品秩才会上至一、二品,而在刑部下面新设这个提刑司,提刑使就跟侍郎一样是从三品,那这左右侍郎对提刑使到底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不等周介甫提出疑问,燕恒已经考虑到了阁老们心中的疑惑,低声而沉稳地继续说了下去:“提刑使与刑部左右侍郎平级,自是只对刑部尚书上官负责。”   也就是说,刑部的上层官员如今在尚书之下,除了左右侍郎外,还多了一个提刑使,那这个提刑使的人选……   燕恒却慢慢闭上了眼,声音也一下子低沉了下去:“若易长安能够醒过来,就拟诏下去,若是……就、先搁着再议吧!”   几名阁老立时没了异议。   当日宫变,燕恒得知易长安下落后亲自飞马前去追赶,且易长安是女子的身份更是当众暴露,燕恒的心思可谓是一览无遗。   其实按那几位阁老心里想的,既然皇上喜欢易长安,那就该纳进后宫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提出了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易长安也名列其中;如今更是想着新设提刑司,让易长安担任提刑使……   要是易长安醒来,那就是大燕第一位朝廷女官,大燕女提刑了!   不过,从宫变当日直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易长安因为受到重伤,至今也没有醒,以后醒不醒得过来也是两说,皇上有情,便是想任性一回,暂时也由着皇上吧。   不然要是人醒不过来死了,皇上想着之前他们还要阻着这事,只怕以后看到他们心里都有一根刺—— 第471章 醒了   似乎这里的天地没有光明,易长安跌跌撞撞一直走着,一直走着,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又要走向何方。   慢慢的,混沌中出现了一双深邃的凤眸,看不清那人的全貌,只知道他一直在定定看着自己,眸中如盛深海,似月光下的平静,又似正在酝酿着滔天的风暴,顷刻间就可遮天换日。   那双眼是谁?为什么会这么熟悉?   凤眸轻轻一眨,易长安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低磁的声音,声音却渐听渐远:“长安,你要平安……”   陈岳!是陈岳!易长安一下子想了起来,拼命向那双眼跑去:陈岳你不要走!   混沌顷刻退去,有光明刺目而来,易长安猛然睁开眼。有人在身边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大人醒了!”   一阵忙乱后,莫离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的脸出现在易长安眼前,脸上也是极度的惊喜:“安哥,你终于醒了!”   易长安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跟长满了铁锈似的,开口时跟垂垂老妇一般呕哑无比:“陈……”   莫离已经飞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昏迷了这么多天,先不要说话,一会儿我改个药方,再给你行针,等好些了再说话。”说完就凝神给她把脉,之后急急忙忙去改药方子了。   自己昏迷了很多天吗?明明睡了那么久,易长安却觉得眼睛干涩无比,盯着莫离匆匆离去的背影只看了一小会儿,就沉沉又闭上了眼睛继续昏睡了过去。   门外,刚才装着很急的莫离正站在廊下,见锦儿挑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低低问了一声:“安哥又睡过去了?”   锦儿连忙回了:“是……”声音却有些哽咽起来。   莫离摆摆手,让锦儿先下去了,自己却愣愣在原地站住了。   易长安一醒来,就说了一个字,他听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陈”字!可是,现在教他怎么跟易长安说呢?他唯有尽量往后拖一拖……   傍晚的时候,易长安再次醒来,这次一入眼的却是燕恒。   见她醒了,得了消息后就一直守在床边的燕恒明显神色一松:“莫离说你可能这会儿会醒,还果然说得准!”亲手将床柜上的一碗药汁端了起来,拿一只极小的银勺子一点点舀了喂她。   易长安咽了两三勺药汁,感觉喉咙润了一点,挣扎着将脸撇到了一边拒绝了燕恒的喂药:“不……要……”   燕恒怔了怔,还是依着她的意思放下药碗,将锦儿叫了进来。候着她喝完了那碗药又喝了些水,这才挥手将锦儿遣了出去:   “长安,你先好好养着。这一次你和陈岳都立了功,我已经封了陈岳为卫国公,你这里,只等一痊愈,就去刑部新设的提点刑狱司任提刑使,是跟左右侍郎一样的从三品,专司大案勘察还有……”   陈岳被封为卫国公了?燕恒说是封,也就是说,他如今已经当了皇上,而且……不是追谥,是封!陈岳也没有事!易长安轻轻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燕恒不等她开口就继续说了下去:“陈岳跟你一样,受伤都不轻,这会儿莫弃正跟在他身边替他治着。你放心,我把内库都翻了一遍,但凡有用的好药,全都拿了出来……”   这就好,莫弃医术极高,有他在治着陈岳,陈岳身体底子又好,应该不会有事了,何况陈岳身上还带着乌金夺命丸呢,莫离当初跟她夸过口,说是能从阎王手下把人命夺回来的好东西。   易长安心头一松,眼睛很快又饧了起来,不一时竟是又睡了过去;只这会儿瘦得只有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却带了舒心的笑容。   燕恒静静看着那张清隽而瘦削的脸,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却微微弯翘的唇,喃喃低声如呓语:“长安,你终于醒了,真好……”   易长安当日以身挡刀,肋骨被斫断了几根,幸好她穿的有那件吴大师精工细作的金丝软甲,正是这件当初陈岳送她的护身软甲免了她一死。   加上莫弃和莫离就随在火器营后面,赶来救治得及时,总算当场吊住了易长安的命。只是她身上伤口颇多,失血严重,再加肋骨断折,竟是一直昏迷不醒,期间几番高热,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都是被莫离不眠不休地又施针用药救了回来。   也是皇家内库灵药应有尽有,易长安这才平安度过了危险期。只是为何一直不醒,却是连莫离也说不清楚,惟恐她会这么一直不死不活地睡下去……   见易长安的呼吸虽然清浅短促,却是平稳了下来,燕恒仔细给她掖了掖被角,才慢慢起身退了出来,淡淡扫了一眼一直候在门外的莫离:“你是大夫,也知道她如今刚醒,情绪不易激动,有些事先虚应着,等以后再慢慢说给她听;可听清楚了?”   莫离抿了抿唇,想到易长安的情况,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易长安现在的情形,也确实不易太过波动……   三月上巳,桃花初绽,青青柳丝拂面,游人竞相踏青。晴好的天气似乎也加快了人痊愈的速度,易长安终于能在锦儿的搀扶下下床走几步了。   听着屋内的笑语声,莫离在门口却驻足了半天,才慢慢踱了进去。   这些天随着易长安的好转,她问及陈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莫离只说陈岳受伤严重,被师兄莫弃带到城外的温泉庄子去疗伤了,时不时地还给她带些东西和只言片语回来,总算是稳住了易长安的心。   只是如今易长安已经能够慢慢行走了……   房间里,左边袖子空了半截的江浪正一脸的激动:“大人这是刚刚能下床,略走几步就容易冒虚汗,等过上几天让人扶着多走走,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   那一回易长安被劫,他虽然侥幸被救回了一条性命,却是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手,弟弟江涛也成了个跛子……   虽然易长安并没有怪他们,江浪却自觉这一切都源于自己和弟弟当时没能护卫好她,为此,莫离当时让他们配合的时候,江浪和江涛毫不犹豫地就应下了。   只是他跟在易长安身边也有那么久了,也明白她是个什么性子,见她为着今天能够起床行走那么一两步就欢喜得满面容光焕发,自然知道易长安是为着什么事;抬眼看到莫离慢慢踱进来时,心里不由一个咯噔。   易长安并没有注意到莫离的脸色,见他进来,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的锦儿:“小莫,小莫你看!我可以走了,我已经可以走了!”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从去年年末到今年上巳,算算还真是躺了快一百天了。易长安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生锈了,这会儿能够起身,自然是高兴极了,更让她觉得欢喜的是,她能够起身了,就代表着能够过去探望正在疗伤、一直不能离开温泉的陈岳了!   已经有这么久了,两边都是伤病号不能移动,她只能听着莫离带回来的陈岳说的几句话,收到他送过来的一些小东西,或者让人给他送些小东西过去;她已经等不及要去看陈岳了今天四更,放送最终章,全部完结! 第472章 我等他回来   莫离慢慢上前,轻轻扶住了易长安的手臂,用力咽了咽喉头,才终于张开了嘴:“安哥,有件事……”   注意到了莫离脸上的神色,易长安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心头突然间砰砰急跳,仿佛风和日丽的三月晴天,突然被一层浓厚的乌云罩了过来:“小莫,出了什么事?”   莫离垂下头,不敢去看易长安的脸,本是他扶着易长安的手臂,此刻却被易长安反抓住了手臂,有些枯瘦的手指几乎都要掐进了他的臂肉里:“小莫,出了什么事!”   易长安的声音急切而带着恐惧,而她以前一直都是从容的……莫离眼睛一闭,咬着牙一口气说了出来:“之前我给你传的那些陈大人的话都是假的!陈大人他并没有在城外的藏,还帮莫弃和莫离报了师门被灭之仇,莫弃誓言甘为陈岳驱使十年。   所以哪怕海上风高浪恶,莫弃也毫不犹豫地带着陈岳出海去寻找那名方士了。   可是即使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也不敢保证自己每次出海都能平安归来,何况莫弃还是要去寻找那座从未到过的岛屿?常大兴、雷三娘、魏亭和麻蜻蜓几个也一起跟随着出去,却是因为他们几个都无牵无挂的,并没有奢想过再回来的事……   虽然燕恒拨了一支船队护送了莫弃和陈岳出海,莫离此时却是丝毫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就让易长安以为师兄是带着陈岳在大燕四处寻药罢,总好过出海更让人悬心……   莫离的话细思还是有破绽,易长安却想都没想就信了,轻声开了口:“陈岳会回来的,我等他回来。”   人在某些时候,总是会失去自己的理性,盲目地只服从心里的情感,莫离瞧着她这模样,却是暗自大松了一口气……   四月清明,细雨纷飞,易长安也终于痊愈。   给何云娘和豆豆上过了坟,第二天易长安就着了官服去上差了。   今日正是大朝会,按大燕的规制,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来朝。大殿中多了一个绯色官袍的身影,引得不少官员频频看了过去:从今以后,他们就要跟这位大燕第一位女提刑同朝为官了……   易长安怎么还是那么瘦?他上次送过去的那些补品,难道她还没有吃吗?坐在龙椅上的燕恒目光不时飘忽在易长安脸上,竟是罕见地在朝议中走了神。   好容易捱到散了朝,不等百官陆续退出金殿,燕恒就急急先开了口:“易卿先留步!”   易长安脚步一顿,在大殿中站定了,带着一分恭谨半低了头。   燕恒顾不得百官中一些有些异样的目光,暗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易卿随朕去御书房一议吧,今日是你伤愈归来第一天当差,朕想听听你对提刑司职责有何见解。”   易长安沉声应了是,见庆吉来请,跟在燕恒后面进了御书房。 第473章 一年   一进御书房,燕恒就赐了座,叫人上了一杯热热的红枣茶。枣香伴随着蒸腾的水汽在房间里氤氲开,盯着朦胧水汽后那清隽的眉眼,燕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   “提刑司的职责,想必你已经都清楚了。先前你一直病着,提刑司也只是搭了一个虚架子,就等着你回来,要如何调人,一应由你做主。   我已经给周阁老那边发了话,你到时只需拿了题本去报备就行……户部那边也是一样,需要什么东西,你只管提出来……”   也就是说,他给易长安建了一个新的平台,人、财、物尽有,易长安要在这平台上怎么做,燕恒都会全力支持。   易长安站起来刚一躬身,燕恒就几步跨过来扶住了她的肩膀,目光中却有了些责备:“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多礼?你身子才刚好,自己也要多注意些。”   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就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就是不想易长安跟他生分。   易长安淡淡笑着谢过了,就势坐下来,离了燕恒扶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略说了几句公事,就起身跟燕恒告退:“如今臣已经大好,多谢皇上赐下的那些补品药材了,臣的库房都已经堆满了,只怕是吃到后年都要吃不完。   皇上现在日理万机,还挂心体恤臣下,臣感怀铭内,日后必定克尽职守,不负皇上期望。耽搁皇上良久,臣,请告退。”   易长安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在提醒着燕恒“君臣有别”,燕恒怏怏允了她的告退,坐在易长安刚才坐的软垫上,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有旷扬名、方未和许观等人这一帮班底,提刑司在组建后很快正常运转起来。易长安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这个新衙门中,不仅侦破了不少重案,也给大燕各州府源源不断地培训出了刑侦人才。   时间一晃,转眼又已入冬。眼看着临近过年,易长安才带着人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办完案子赶回来。   唐一念早安排墨竹将府里各处都打扫干净了,接了易长安回府,见她即使穿了冬衣,身形也显出了瘦削,少年的眉头不由皱了皱:“大人,您这大半年的都在外面忙着,好容易过年了,您可不能再往外跑了,得在家里养养才行,您瞧您自己下巴都削尖了似的……”   易长安笑了笑,并没有应这话只是岔开了话题:“一念长大了,怎么倒啰嗦起来了?以后给你娶个娘子可得找个话不多的,不然你们俩个一起还不得呱噪死?”   见唐一念胀红了脸哑了口,易长安转头看向墨竹:“热水可备好了?我都有好几日没有洗浴了,正想好好泡个热水澡松快松快!”   墨竹连忙应道:“备好了备好了,大人快去。”   易长安大步就往自己的院子去了。唐一念不由顿足叹了一声,肩膀却被莫离拍了拍:“别说了,这家里……也没什么让大人要挂心的,让她多忙忙,心里才好受些。”   可是大人她要是忙坏了身体怎么办?唐一念张了张嘴,想到易长安几次通宵达旦不要命地办案那股劲儿,又慢慢把嘴阖紧了。   是啊,离哥说的对,大人心里挂念的人都不在……她这样一心扑到公事上,也就没有多少空闲会想到他们了,等时日久了,大人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热水包裹着身躯,让人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易长安掬了一捧水浇到脸上,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里沾满了水,热热的,湿湿的,就像那一夜,陈岳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时,那时掌心也是一片湿热,不过湿热的却是血……   易长安猛然将手沉入了水里,紧紧握成了拳。   她办案向来缜密,才醒时一时忘却理性,之后又怎么可能还那么傻傻地一腔情愿相信莫离的说辞?   再是四处寻药,也总是可以找到驿站传信回来的,可是大半年都过去了,陈岳却再没有传回只字片纸!   如果陈岳醒来,又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这般牵挂?可是这么长时间了,陈岳要是一直还没醒,他、他是不是……   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两声。易长安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低沉地开了口:“何事?”   门外传来了锦儿的声音:“大人,刚才墨竹一时激动,忘记跟大人禀报了,今日宫中设夜宴,酉时开始;早先庆公公留了话,说是如果大人回来了,请一定要入宫领宴。”   这会儿才刚到巳时,离酉时还有几个时辰,自己回来的事瞒不了宫中。易长安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你帮我把官服找出来。”   锦儿连忙将早就洗好熨好的官服取出来,挂在衣架上。   易长安洗浴完后用了午饭,又小睡了一阵,很快就到了要入宫的时间。   马车在青石街面上缓缓而行,车外欢笑声、叫卖声不绝。易长安轻轻挑开帘子,瞧着沿街的店铺家家都张灯结彩的,街面上红男绿女的川流不息,一时有些恍然:“江浪,今儿可是过什么节?”   江浪心头不由一梗:“大人,明儿就是年三十了……”   原来,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九了啊……真快,整整一年了呢……易长安慢慢放下了车帘子,一路沉默无言。   新帝新气象,在年三十皇室的家宴以外,燕恒又令宫中在二十九这日开了宫宴,宴请京中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   宫宴自有下面的人去准备,燕恒不过是到时露个面,与臣子同乐就行;因此大殿中正在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宴席,燕恒却自管安静地坐在御书房持笔疾书。   庆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候着燕恒写完了一字,上前低声禀报:“皇上,易大人刚刚回京了,正在来宫中参宴的路上。”   或许是为了冲淡心中的伤感,或许是为了避嫌和躲开燕京城里那些隐约的流言,又或许……真是因为提刑司新建,诸事待兴,这大半年来,易长安东奔西走,在外侦破了不少重案,却极少留在京中。   算算时间,燕恒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的面了,乍然听说她回来了,燕恒不由精神一振,搁笔而起:“庆吉,替朕更衣!”   明黄绣金龙的宽袖礼服裁剪得极其合身,腰间的镶宝珠白玉腰带,更是将年轻帝王英伟而威仪的身形恰到好处地束显了出来。   燕恒立在那面超大的落地穿衣镜前,轻轻理了理垂下来的宽袖,神色中竟带了一丝紧张:“庆吉,朕这一身可有什么不妥?”   庆吉连忙答了:“皇上英武,这一身是再合适不过了!”   燕恒低低“唔”了一声,想了想又开了口:“你去把那块暖玉拿来。” 第474章 等(大结局)   那块新觐上的暖玉,玉质如脂如膏,握在手中温润轻暖,前一阵燕恒让人雕成了一对儿玉佩,一块是雕了麦穗和鹌鹑的“岁岁平安”,一块是雕了仙草和鲶鱼的“年年有余”。   鲶鱼喻意“长年”,鹌鹑则是喻意“平安”,这两块儿一起虽然没有龙凤佩那么醒目,却是……玉佩雕成以后,燕恒虽然没有佩戴,却是一直放在御书房里,就搁在桌上一只盒子里,时常拿出来盘玩。   庆吉赶紧将那只“岁岁平安”的玉佩取了出来,仔细替燕恒系在了腰带上。   燕恒这才满意地轻点了点,看了一眼高几上的刻壶,大步向外走去。   大殿中已经坐齐了文武百官,正热热闹闹地侃话聊天,或是提前互相恭贺新禧;气氛一片祥和喜庆,浑然看不出仅仅一年前的当天,曾经发生过那般惊险的宫变的影子。   易长安微笑着跟相熟的同僚们打过招呼,在宫娥的引领下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不到小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到了小黄门的唱礼:“皇上驾到!”   百官齐齐起身拱手揖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燕恒缓缓坐下,目光一扫,一眼就看到了右手席边立着那一袭绯色官袍的身影,心情瞬间飞扬了几分,伸手举起了桌上的酒杯,“今日宫宴,只为犒赏众卿这一年来的同心协力,众卿不必拘礼!朕与众卿满饮此杯,祝我大燕国运昌盛,国泰民安!”   燕恒发了话,一仰头一口将杯中的酒水饮尽,文武百官们立即跟着响亮山呼:“祝我大燕国运昌盛,国泰民安!”跟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既然皇上说了今儿不拘礼,席面上的气氛慢慢就热闹了起来。宫乐声声中,一队身着舞裙的宫娥翩翩而来,手中绸带轻扬,飘洒间让人眼花缭乱,如置身三月之境。   这是宫中新编的清平乐,为了在宫宴中献舞,舞女们已经练了好几个月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出场果然不同凡响,就连坐在易长安上席的刑部尚书吴春林也忍不住应和着音律,面带陶醉地伸指在桌案上轻轻叩了起来。   易长安面色平静地慢慢啜着杯中特意给她倒的果子酒,耳边响的,却全然是一年前的今夜所响起的喊杀声、弓弦声……还有陈岳冲入乱军中对她说的那句话:“长安别怕,我来了!”   此时歌舞升平,文武百官其乐陶陶,再无当日的惊惧,可是陈岳……你现在在哪里?   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在绯色的官袍上洇出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易长安以手撑额,悄悄地将眼泪擦掉,然后起身看向身后的宫娥:“还请姑娘带我去下官房。”   很少有人才开宫宴就要去官房净手的,宫娥虽然心里惊讶,却恭敬地在前面带路,将易长安引到了偏殿的官房。   易长安并不是要方便,不过是想平息下自己的情绪而已。在里面用帕子捂了捂眼,很快就走了出来。   先前带路的宫娥却不见了身影,一身明黄绣金线龙袍的燕恒正立在廊下,扬目向她看来:“不喜欢看歌舞?”不等易长安答话,就率先转了身,“陪我一起走走吧。”   自己的心境实在跟宴席上的氛围格格不入,易长安想了想,默默地跟在了燕恒后面。   身后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晃荡,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间或重叠在了一起。   燕恒抚了抚刚才一直被自己紧紧攥在掌心里的那块玉佩,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开了口:“时间真快,又是一年了。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正在给河中的那两具浮尸验尸,身上沾了一身的尸臭……”   那个时候,是陈岳提调她去协助办案,恰巧在路上看到了那两具浮尸。那个时候,她虽然喜欢陈岳的那身皮相,却因为他锦衣卫的身份对他诸多提防……   见易长安唇边微微泛出浅淡的笑意,燕恒用力握了握拳,将手心里那枚“岁岁平安”的玉佩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个……是暖玉所制,名字也好,是‘岁岁平安’,送给你!”   易长安从回忆中惊醒,诧然看了看那块躺在燕恒掌心里的玉佩:“皇上已经赏赐臣很多东西了——”   “这是送你的!不是赏赐!”燕恒直直看着易长安的眼,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将那块玉佩塞进了她的手里,“是我送你的!”   易长安怔了怔,飞快地挣扎起来:“放手!我不要!”   “长安!”燕恒却将她的手腕钳得死紧,丝毫不肯放开,“已经过去一年了!你心里明明知道——”   燕恒猛然一顿,才放缓了语气:“你不是也说过,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吗?长安,别等了……你知不知道我心里——”   易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慢慢洇了出来,将她澄澈的黑眸洗得如晨星一般明亮,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撷取。   燕恒心中一阵痛惜,慢慢松开了手,想给她拭去脸上的泪水:“长安,你进宫好不好?如今除了皇后的名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要是以后……我不会选秀,宫里头就只守着你,就我们两个人……”   易长安却飞快地将那块玉佩塞回了燕恒手里,急急退后了两步,继续坚定地摇了摇头:“陈岳没有死,我要等他!他一年不回来,我等他一年,他两年不回来,我等他两年……一直到——他回来为止!”   绯色的身影骤然转身疾走而去,燕恒追上几步,却终于还是停住了脚,盯着那抹渐渐隐入夜雾中的绯色,眸中先前的飞扬和激动一点一点消融冷却,只余下了浓黑的、化不开的哀伤……   寒风猎猎吹过,空旷的宫中却渐渐起了夜雾。青砖铺就的甬道上,有人急步在夜雾中走过,被风卷起了一片玄色的衣角,衣角处有银线绣着纹饰,光芒却是一闪而没。   那道身影……易长安蓦然睁大了眼,疾步追了过去:“陈岳!陈岳是不是你?!陈岳你等等我!陈岳——”   夜雾涌动,将四周笼罩得严严实实,似乎就连声音,也被消散在了雾气里。   一段又一段宽阔而平整的甬道被易长安跑过,却始终没有刚才那道身影。易长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终于体力不支,脚下一软跌倒在了青砖上。   无法再压抑的号啕大哭声响起,夜风骤大,风声呜咽,如同应和着哭泣者的悲伤,而浓重的雾气却无法知晓人心的冷暖,依旧漠然地翻滚着,将仆倒在地上的那道绯色身影慢慢隐没进一片混沌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