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大龄世子妃 作者:倾风抚竹 【文案】: 季微明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好事, 就是解决了大龄单身女青年阮棠绫的婚配问题。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第1章 那副怂样 阮棠绫是上街去买面粉的。 突然间从左边冲出一大队人马,二话不说用麻袋把她罩了起来塞进了一顶莫名其妙的轿子里,而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敲锣打鼓开始前进,阮棠绫愣了好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唯一的想法便是:今晚老爹没面吃了。 队伍行进至一处豪华的府邸,阮棠绫跟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拽下来拖进去拜了堂,一声“进入洞房”之后,她又被人牵出了大堂重新塞回轿子里。 等她能够睁眼睛看的时候,自己坐在京城郊外小树林小河边的竹屋里。 阮老爹左等右等阮棠绫没回来便出门找女儿,看见面粉铺子不远处有一袋撒翻的了面粉,蹲下身看了好久,起身掸了掸袍子。 面粉铺子的老板抱了一袋面粉塞给阮肃:“恭喜恭喜,你家女儿终于嫁出去了。” 鹿鸣巷有一大难题,大龄女青年阮棠绫年近二十四都没嫁出去,看隔壁赵钱孙李家女儿,哪个不是年方二八就摇摇曳曳地嫁出阁了? 周边又围上来一群乡亲,个个都是恭喜阮肃终于把他家啃老的女儿嫁出去了。 阮肃二话没说,抱起面粉,回家擀面条去了。 阮家就在鹿鸣巷尽头处的排屋里,来了京城也有十多年,阮肃更是和普通人一样早出晚归挣点儿小钱。 屋顶上有轻轻地踩踏声,阮肃哼着小曲儿揉着面团。 “老大,小姐不会有事吧?” 阮肃望着屋顶天窗里出现的一张脸:“她没事,抢她的那家人有事。” “老大,我去把小姐抢回来!” “别。”阮肃制止,“她都二十四岁了,你准备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那也不能糟蹋了人家一大好青年啊!” 阮肃撩起袖子一个面团砸了过去:“滚你个小兔崽子!” …… 阮棠绫在树林的竹屋里待了三天,吃喝拉撒一应俱全,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不但出不去,也没见到那个抓她去拜堂的人。 也有好处,只要她有半点需求,总会有人第一时间到达为她服务。可这些人都不讲话,于是她只能一个人蹲在小河边数了三天的鱼。 第四天一大清早,阮棠绫还迷迷糊糊地钻在被窝里睡觉,从树林里漫步踱出来一个人,像是行走在云端深海,隐约便如深山里吹来的风一般微凉。 竹屋的们被轻轻推开,阮棠绫很警惕地微睁开眼,翻身面朝内继续睡觉。 男子皱了皱眉,看着裹得跟麻花似的阮棠绫,轻轻走过去坐到了榻边。 这等睡姿让人不敢恭维,男子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明知她在装睡,拉了拉被子又被阮棠绫一下子扯了回去。 “娘子,为夫来了。” 说得有些犹豫,好似难以启齿,音色却干净如竹林的河水,阮棠绫立刻清醒了过来,一动没动,闭眼装睡。 “起来为夫带你出去看看老丈人。”这回顺溜了很多,像是心里练习了好几遍。 阮棠绫依旧不起,她老爹有什么好看的,她都看了二十四年了,知道自己被人一麻袋丢尽轿子里这种出丑的画面,指不定会捧腹大笑:“哈哈哈,看你那副怂样!” “再不起来为夫就要去青楼喝花酒了。”沉下声音也不见得生气,只是想让她起来却也摸索不出合适的言语。 阮棠绫朝着墙壁翻了个白眼,她压根就不认识这个人,现在的沉默只是为了凝聚手中的力量一会儿给他一记如来神掌,不给点颜色瞧瞧还真把她单身了二十四年愣是没一朵桃花的阮棠绫当做隔壁阿三家的病猫? “行吧,那我去娶一房小妾。”这回倒是极为轻快,好似立刻就要出去。 阮棠绫“嗖”地从床上蹦了起来:“给我站住!” 对方还真站住了,回头盈盈一笑,双眸含水剑眉入鬓,墨衣绣竹气自华清,阮棠绫整个人差点从床上摔下来,不是因为这男子的绝艳天纵,而是因为—— “你是季微明?” 季微明何许人也? 大纪国的皇帝姓季名啸,季微明的父亲季舟和季啸是堂兄弟,季舟被封为西怀郡王分封大纪以西三州十五城和黑沙漠,季微明便是西怀郡王世子。 西怀郡王的封地比起其他分封在外的郡王来说特殊了许多,三州十五城很小,是所有分封在外的郡王里封地最小的。可黑沙漠很大,比起其他郡王,西怀郡王封地的总面积是别人的好几倍。 因为皇帝忌惮季舟的能力,黑沙漠虽大但条件艰苦,里面还有数量不少的沙漠部落,三州十五城每年的税收除掉上贡的一部分,交到季舟手上的实在是少的可怜。 不但如此,先帝以独爱季微明为由,将季舟唯一的儿子季微明困在京城,直至先帝驾崩,季微明都没能回到封地上。 京城姑娘都知道,西怀郡王世子长得好,但凡他出门总能被故意摔倒的姑娘堵在街上,人也不气,挥一挥衣袖直接转头回府。 所以阮棠绫知道他是季微明并不奇怪,不知道那才是京城的一大奇闻。 这事阮棠绫越想越奇怪,季微明怎么着都是京城的高富帅,大纪的官二代,抢她一个穷二代的大龄剩女拜堂成亲是个什么事? 想嫁他的,从世子府一路排到城郊外。阴谋,一定有阴谋! “你!为什么娶!我!”阮棠绫抱着枕头离他三丈远。 “瞧着顺眼,顺手拜个堂成个亲。”季微明卷着袖子回答地漫不经心。 阮棠绫啧了几声,那天她是被一群迎亲的拽上去的,季微明估计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她长啥样。 “你知道我是谁?” 季微明自然是知道的,就算他之前不知道,三天时间也足够他把阮棠绫查个底朝天。 “阮棠绫,二十四岁,父亲阮肃,母亲已故,十六年前来到京城,三月十八住到鹿鸣巷。拒过媒婆说亲三十八门……” “停!”阮棠绫红着脸制止,“这么丢脸的事咱可以不说么?” “可以。”季微明回答,“先回府。” 拜完堂直接被抬出来了,当她阮棠绫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等待了三天只为了逮到这个莫名其妙将她拽进轿子的人狂揍一顿,结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尴尬:“我觉得这里空气新鲜风景优美适合居住,还是……不回去了。” 季微明微微摇头,看着阮棠绫的眼神也是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皇帝非要塞一门亲事给我,你是正室,必须得去。” 阮棠绫大急,虽然天上砸下一个季微明给她这个大龄剩女,但她不是个好色之人,更不喜欢跟别人共用一个男人! “休了行么?”阮棠绫忧伤地看着他,她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倘若是个街边小混混,早已被她打得缺胳膊少腿,可是俗话说得好,民不和官斗,斗了也白斗,“你瞧,你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就是把我从路上捡来的,把我丢回去可成?” “不成?”季微明不依不挠,“我很喜欢你!” 阮棠绫哼哧了一声,她自是不行这鬼话的:“那你为何不拒了婚事?” “皇帝赐的婚,违抗圣旨株连九族。”季微明含笑坐了下来,插着手打量着这个浑浑噩噩的女子。 看似迷糊,眼神却清澈得很,鹿鸣巷里的人说阮棠绫是个缺根筋的姑娘,季微明觉着倒也未必。 普天之下被人抢去拜堂之后还能如此从容的,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太聪明。 阮棠绫并不知道季微明在想什么,只觉得被他这么看着有些心虚:“那关我何事?” “你现在是西怀郡王世子妃。”季微明回答得心安理得。 阮棠绫一枕头丢了过去,敢情要株连九族就包括她了!季微明下得好大的一盘棋! 她没说,心里却已经猜到了几分,皇帝忌惮西怀郡王有眼人都瞧得出来,突然要赐婚,只是想安插一个人在季微明身边。季微明今年也二十四,按照先帝临终前的意思,等到他二十五若是季舟依旧没有任何异象,那就放回去吧。季微明随手路上捡一个姑娘拜堂,一定是提前得到皇帝要赐婚的消息,想以此推脱。结果推脱不成,对方宁做侧室。 心里算得一清二楚,阮棠绫面上却依旧一副迷糊样:“皇上想把谁指给你?” “秦拂玉。”季微明并不隐瞒,“当朝宰相的义女。” 都攀上这么大一个义父还愿意委身做西怀郡王世子的侧室,不得不说,秦拂玉为了靠近季微明也是蛮拼的。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阮棠绫眨着眼天真无邪一挥手道,“秦拂玉和你门当户对,我就是一贫民窟的剩女,我要真跟着你去世子府,那不是明摆着找虐么?不行不行,我回去找老爹。” 说完跳下床榻就想往外跑。 季微明一手拽住了她的后衣领,低声请问,惊起了阮棠绫一身鸡皮疙瘩:“娘子,我可以陪你去。” 阮棠绫被一声娘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季微明,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既没杀父之仇又没夺妻之恨,你赖着我什么意思?求你放我走吧行行好!”楚楚可怜就差梨花带雨。 季微明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伸手摸了摸阮棠绫的头,又突然沉下声音:“你确定,我们真的没仇?” 阮棠绫缄默。 她跟着阮肃来京城十六年,季微明纵然有四处眼线,也打听不到十六年前他们的信息,刚才这么一句让她不由地心里一紧:“强抢民女,这就是仇!” “有理!”季微明不屑地笑了笑,“人活着,就得有仇必报,我都强抢民女了,你怎么可以不报仇呢?” 阮棠绫:“……” 解决了屋里的阮棠绫,门外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这马是黑沙漠出产的战膘,比普通的马高出一个头来,生性爆烈难以驯服。京中官宦都想有一批,能驯服者寥寥无几。 “就一匹马这么寒碜?”阮棠绫瞅着战膘手肘子抵了抵季微明,“你家很穷吗?” “十匹普通战马不及一匹战膘。”季微明说道,“我倒是可以牵出两匹来,可是,但是你会吗?” 马这种生物,离阮棠绫这种待在鹿鸣巷十六年没出过远门的人无缘。马是官宦士族的宠儿,普通人家又怎么买得起? 阮棠绫摇头:“怎么着我现在也是世子妃,所以,能不能要个马车?” 季微明纵身一跃而上,抓住阮棠绫的肩膀将她抱了上来,在阮棠绫的尖叫声中扬长而去。 一驱出小树林,林子外的有人突然起身飞奔而去。 鹿鸣巷阮家伙房的屋顶,一张脸压在天窗上:“老大老大,我看见季微明带着小姐从小树林出来了!” “那丫头什么反应?”阮肃问道。 “小姐一路在喊救命。” 阮肃恨铁不成钢:“瞧她那副怂样!”   ☆、第2章 简单粗暴 季微明的府邸在京城长乐街上,长乐街一排或蔚为壮观或俊美婉约的建筑都是官宦士族的府邸,如阮棠绫这等生活在鹿鸣巷底层的劳动人民别说进长乐街,就是在街边站一站都有可能被谁家的侍卫轰走。 可这次,她是光明正大地骑着季微明的战膘来的,一路疾驰过来差点死在路上姑娘们如狼似虎的嫉妒目光中,能活着,那是她心理足够强大。 一个单身了二十四年在旁人印象中觉得可能某方面有些问题的姑娘,经过了相亲逼婚的千锤百炼,早已练就了天下无敌厚比城墙的脸皮,阮棠绫觉得她这辈子会被郡王世子抢去结婚,那一定是天神觉得上半辈子苦了她,所以这会儿拎着一个男人给她赔罪来了。 可惜,她宁愿继续单身也不愿意做这个世子妃。 季微明刚下马,季东便跑了上来,看了一眼阮棠绫,而后在季微明耳边低语一番。 季微明蹙眉点了点头,回头对着阮棠绫微笑:“我让季南给你准备房间,一会儿为夫就来看望娘子。” 阮棠绫打了个哆嗦,愣愣地点头。 季微明手下四大干将:季东、季南、季西、季北。名字通俗易懂,简单得丧心病狂。 “世子,现在怎么办?”阮棠绫被人带进去之后,季东便问道,“皇上刚才派人送来了礼物,来的公公说,虽然是纳妾,可秦拂玉也是相爷的义女,排场绝不能低于正室。” 阮棠绫就是被当街抢来的,何来什么婚宴排场? 季微明进门看见满地的箱子,从怀里拿出一只镯子:“全部抬去阮棠绫那里。” 季东顿时转不过弯来:“这是皇上给您和秦姑娘的礼物,怎能随意送人?” 季微明拍了拍季东的肩膀一脸深不可测:“秦拂玉想跟我回封地,我还会真让她得逞?跟秦拂玉比起来,我更好奇阮棠绫。季东,一会儿派人去盯着阮棠绫。” “十六年在鹿鸣巷,难道她的身份不对?”季东大惊,“也是皇上派来的?” “不是。”季微明拿着古铜色串着碧玉琉璃的镯子漫不经心,“她要是皇帝派来的,我怎会让你们去抓她回来?我还不确定她的身份。” 季东领了命退了下去,季微明将手中的镯子往礼箱里一丢,挥手招人将箱子抬去乔木轩,也便是阮棠绫住得地方。 阮棠绫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宽敞明亮布局高雅,和她在鹿鸣巷的家完全两样,连床榻,都又宽又软。 她敲了敲后脖躺了上去,随即听到屋顶发出些许动静。 猛地坐了起来,她能感觉到屋顶有人! “大壮?”喜欢出现在屋顶的,除了阮大壮,阮棠绫还不认识第二个。 “棠绫,我来救你了!”阮大壮趴在屋顶对着里面轻声说道,“你没事吧?” 阮棠绫又躺了下去,看着天花板埋怨:“得了吧,你要是会救我在小树林外就把我救下来了,直说吧,老爹叫你来干嘛?” “嘿嘿。”阮大壮摸了摸后脑勺,“一朝草鸡变凤凰,你说还能找你干嘛?” 阮棠绫仰天长叹:“等秦拂玉来了,啥叫草鸡啥叫凤凰高低立显,跟老爹说,少在背后说我坏话,不然信不信我弹弹指就让他从草鸡变成无毛鸡?” “那……”阮大壮欲言又止。 阮棠绫不耐烦道:“不就是想承包鹿鸣巷上的面粉铺子么!告诉他我塌下三尺处有五十两银子,足够他承包面粉铺了!” “好嘞!”阮大壮大功告成,阮肃又能擀面条吃了!“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阮棠绫正想提醒他世子府有高手镇府来去小心,季微明已经推门进来:“娘子,你跟谁在讲话?” “自言自语。” 季微明也不怀疑,直径坐了下来倒了杯水:“是病,得治!” 阮棠绫差点没冲过去揍他。 身后抬进来几只朱红漆的大箱子,箱子一打开,满满的奇珍异宝翡翠琉璃照得满室生辉,阮棠绫被这些宝贝吓得倒退了几步:“这些……” “给你的。”季微明抿了口茶屏退了下人,“喜欢么?” 阮棠绫立刻点头蹲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根簪子,簪子中间是白玉小莲蓬:“这是什么?” “薇灵白玉簪。”季微明看了一眼随口回答,“据说是太后当年出嫁时的嫁妆。” “那这个呢?”阮棠绫打开了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躺着数颗珠子,周身带着隐隐的绿光。 “青龙夜明珠。”季微明又是瞟了一眼,也透露出些许诧异。 皇帝为了嫁秦拂玉也真是费劲了力气,这些赏赐甚至不亚于公主的嫁妆。他不隐瞒把秦拂玉嫁给季微明的原因,因为无论如何,季微明都不敢违抗圣命。 阮棠绫可不管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也不管他们季家的恩恩怨怨,顺手捞出一只杯子:“这是什么?喝水用的?” 季微明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茶盏:“季东,谁把茶杯丢箱子里了!” 季东顿时一愣,立刻走了进来将茶杯从阮棠绫手中接了过去:“属下失职,这就去查!” 阮棠绫低下头没说话,又随意鼓捣了几件东西:“季微明,你不会把皇帝赏赐给秦拂玉的东西都搬到我这里来了吧?” 季微明笑而不语视为默认。 阮棠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都拿回去吧,我胆小,受不起。” 季微明也没有强求,又让人重新把东西抬了回去。 “世子,这?”季东不解,将大箱子抬来抬去,其实季微明也没有真的要把这些东西给阮棠绫的意思。 季微明俯身拾起他之前丢进箱子里的镯子,放到了桌上:“答案就在这里。” 季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属下愚钝。” “一箱子的珠宝,阮棠绫拿起来问我的偏偏是这箱子里最珍贵的宝贝,包括那只茶杯。即便是秦拂玉,也未必有这等眼力一眼分清贵贱。”他拿起镯子,“可她唯独没有拿这镯子。” 季微明手中这镯子的卖相实在是普通,若不识物,定然会将周边一圈古铜色当做是普通的铜器,可方才阮棠绫找出来的茶杯和寻常人家喝茶的茶杯更是相似,说明她对这些珠宝颇有认知。 但这镯子…… “有没有查到阮肃来京之前的住处?” 季东摇头:“没有。” 十六年前带着女儿来到京城前尘尽失,阮肃有一身的好力气却偏偏只去给人打临工,女儿被抢不慌不忙,光这定力,季微明怎么都不觉得阮肃真的是个普通人。 季微明在京城只能算是个关系户,西怀郡王远在封地,季微明手上除了自己可用的人以外,着实不像京官的儿孙能呼风唤雨。是以他在京城很低调,可皇帝似乎并没有让他一直低调下去的意思,想抓住马脚,也只能让季微明高调起来。 秦拂玉要是来了,那就像把季微明暴露在皇帝和王宣的眼下,季微明这时候抢一个阮棠绫过来,也自有他的打算。 “到时候把秦拂玉安排在碧槐轩。” 季微明一出口,季东也是愣了。碧槐轩和乔木轩不过一条长廊之隔,季微明这是故意要让秦拂玉对上阮棠绫。 可他之前还说他并不能确定阮棠绫的身份,这会儿又直接丢了这么大一个对头给她,不得不说,季微明也是蛮信任阮棠绫的。可季东不信,怎么说阮棠绫也是在鹿鸣巷长大的,和大家闺秀毕竟不同,到时候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西怀郡王在封地还不愁成白头? “世子您就不担心秦拂玉对夫人下手?” 季微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季东:“你叫夫人还叫得挺顺口。” 季东腹诽,有人在府门外一口一个为夫,还不准他叫一声夫人么? “不担心。”季微明笑道,“秦拂玉肯定会对阮棠绫下手,阮棠绫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到她头上。” “可秦拂玉是皇上从小培养出来的杀手,虽然给宰相做了义女,到底还是冷血之人,手段绝非夫人能比。” “手段?”季微明笑问,“秦拂玉有什么手段?” 季东不答,秦拂玉有什么手段他怎么知道?只道是一个是职业杀手,一个是大龄穷女,一个背负千金盛名,一个不过落魄平民,只要秦拂玉随手抓住了阮棠绫的不是,单凭她的身份足以让阮家从此无法立足京中。 季微明便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落笔铿锵有力,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而后将纸放在季东面前:“如果是秦拂玉真会对阮棠绫用什么手段,那也只有这么一回事。” 季东便低下头看着纸上的字,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季微明身边。 纸上只有四个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就如他纸上所写近乎癫狂又桀骜不羁:简单粗暴! 如果这也算一种手段,季东私以为,季微明用麻袋把阮棠绫装回来这回事,才是得简单粗暴之精髓,实乃该圈中鼻祖也!   ☆、第3章 为了兄弟 三天过后,刚娶了正室的西怀郡王世子府又开始挂起了大红喜字,本来娶侧室无须大张旗鼓,谁叫秦拂玉是文相义女。 京城人士皆叹,曾以为季微明是个正人君子,也不过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普通男人之一二,刚娶妻就纳妾,若不喜欢正妻,又为何要娶?听闻娶得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这便愈发让人好奇。 府上人的在忙碌地准备,阮棠绫一人待在乔木轩很是无聊,大壮三天没来,她都不知道他爹有没有把面粉铺给盘过来。 哆哆哆。 屋顶三声响,说大壮大壮就到。 “棠绫,老大让我来问问你还好吗?” “你说呢?”阮棠绫翻了个白眼,“季微明这不在前头娶秦拂玉么,就算我不喜欢季微明,这绿帽子带着也不和头啊!” “棠绫,绿帽子不是这个意思,叫你平时多读书你不读,连帽子是啥颜色的都分不清。”屋顶上的阮大壮哼哧了一声躺在上面和地下的阮棠绫聊天。 “你管我!”阮棠绫拨着橘子就差没把橘子皮丢到屋顶,“让老爹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 “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有人伺候有什么不好?”阮大壮翘着二郎腿回答。 阮棠绫登时就委屈了:“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老爹成路人。” “哟,两天不见还文艺了?”阮大壮可是极度了解阮棠绫的,“大龄文艺女青年阮棠绫,你爹叫我来给你捎个口信。” “有话快说没话拉倒!”阮棠绫瞅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说来镜子里倒映得那张脸也是俊俏精致的,她要不说自己二十四估摸着也没人相信。 阮大壮叹了口气:“老大让你保护季微明。” 阮棠绫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跶了起来:“老爹没烧糊涂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硬把秦拂玉塞给季微明是什么意思,如果明年季微明顺利出了京城回了封地,秦拂玉也是要跟去的,三州十五城暴露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别说季舟能不能应付京城,就算他能,可我们还会有立足之地吗?老大那是再为兄弟们着想。” “为兄弟们着想就能卖女儿了?”阮棠绫怒。 阮大壮抬头看着天悠悠叹道:“那老大就算不想卖你想卖我,也得人季微明愿意收啊!人没那癖好,我也混不进来呐!” 阮棠绫想了想季微明和阮大壮携手并肩的画面,一个是贵族公子翩翩玉立,一个是粗布麻衣三大五粗,那画面太美好她不敢看。 随即耷拉了脑袋:“老爹还说啥?” “季舟近几年体力不支,西怀郡王一支只有季微明独脉,季微明明年便可回封地,在此之前他需要了解分封三州十五城和黑沙漠的状况,包括西怀郡王手下的兵力分布,秦拂玉一定会找和这些有关的东西。”阮大壮将阮肃的话一并带到,“老大说不但要保护好季微明,还不能让秦拂玉得手,虽然季微明也会有所防备,但是到底你是在暗处。” “老爹怎么就不说秦拂玉还会先干掉我!”阮棠绫闷闷不乐。 阮大壮想了想,阮肃确实没有说这句话:“因为老大觉得,就你这副天长地久的怂样要不能维持到海枯石烂,那也真是白瞎了天王老子的狗眼!” 阮大壮话音刚落,从屋檐下“嗖”地飞上来一只橘子正中他脑门:“阮!大!壮!” 阮大壮“噌”地窜起来飞檐走壁消失在府邸上空。 …… 前厅的季微明隐隐地听到阮棠绫在喊一个男人的名字,可惜四周锣鼓喧天,他挠了挠耳朵,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娶两个压根不认识还不喜欢的女人做老婆就算了,居然会在这时候想起身在乔木轩的阮棠绫,幻听,一定是幻听! “世子,喜轿来了。”季东在一旁提醒心不在焉的季微明。 长乐街不似鹿鸣巷,但凡有点红白喜事就能惹来一堆围观群众,长乐街上都是官宦人家,自然也都是有喜帖的。 季微明挂起标准的微笑,便是春风携露和日旭东般的暖阳,在京城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伪装,似乎没人能看得出他此刻愤懑的内心。 还不如三天前抢阮棠绫那会儿,根本无需他亲自出马,只消给上面看个样子,谁料皇帝不死心,非要给他扩充后院,真当是人人都有皇帝那份翻牌的心,不来点补药迟早精尽人亡。 世子府上热闹非凡,大小官员都送了贺礼,连礼单都堆了满满一撂,从拜堂到入席花了许多时间,阮棠绫听着前边热闹非凡,耐不住寂寞便跑去了世子府后的花院。 酉时已过,天将将黑了下来,月明星稀,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假山假水一地芳华,没有前厅的浮华,多了一份宁静。晚风拂来带着荷塘的清淡花香,阮棠绫不熟悉世子府的结构,一个人在里面摸索了一会。 假山里有个山洞直达山顶,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院子的景色,只不过天黑了,除了月光下斑驳的树影和泛着涟漪的池塘,也不知还能数星星或者对月高歌,今个正是十五,希望不要被当做狼人。 阮棠绫踩着脚底不平的碎石路爬了上去,刚冒出一个头,便看见那里有人着一身华丽的红衣盘腿打坐,是季微明! 他不是应该在前厅跟客人们喝酒么? 阮棠绫走过去,季微明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闭着眼似乎在警惕着周边动静,她坐了下来,拍了拍季微明的肩膀:“你是在十五月圆夜采纳天地之灵气吗?” 季微明早就看到了阮棠绫,被她那一拍被没有太多惊吓:“你是出来准备吸收万物之精华?” “不,我是来数星星的。”阮棠绫抬头看了看天,月光太通透以至于周边无星辰,“你不在前面喝酒跑来这里做什么?” 阮棠绫话音未落就被季微明一手蒙住了嘴巴,她正要反抗,季微明已经将她拖到了石洞中:“别讲话,有人。” 阮棠绫瞪大眼点了点头捂着自己的嘴,惶惶地看着透过石洞的月光洒在地上,照出凹凸不平的石纹,风里有细微的脚步声,若非阮棠绫从小跟着阮肃学武练根本无法察觉。 然而看着身边的季微明,她发现自己不但要隐藏技能,还需要隐藏自己的智商。 “从前厅出来通往碧槐轩的。”季微明低头蹙眉,碧槐轩正是秦拂玉住得地方。 “去杀秦拂玉的?”阮棠绫明知那可能是秦拂玉的手下,却装作一脸懵懂不谙世事的傻逼样,“啧啧,她那是得多差的人品。” 季微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阮棠绫,心道这姑娘演技虽不咋地,但是本质还确实是缺根筋,一般人猜到有人进世子府杀人,府邸的主人还在自己身边,难道不是应该大呼小叫惊恐万分吗? 除非,她知道秦拂玉的身份目的,也知道那人不是来杀秦拂玉的。 这便更奇怪了,阮肃如果有自己的目的,那么将这个演技着实不太好的女儿放在世子府里,难道不担心阮棠绫露馅吗? 比起知道目的的秦拂玉,这个看似迷糊又普通的阮棠绫跟具有威胁性。 季微明拽起阮棠绫走出假山的山洞:“走,去看看。” 阮棠绫被连拉带拖地拽出山洞使劲想把季微明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打开,季微明却纹丝不动:“娘子,你今晚有些太活泼了。” 阮棠绫差点没一步栽过去:“季微明我告诉你,你别耍流氓,那里有杀手我才不去呢,要死你一个人死别拖着我。” “我死了你得守活寡。”季微明丝毫不在意,“名分上来说,秦拂玉还得叫你一声姐姐。” 阮棠绫深深地觉得季微明可能是个比她更加不要脸的人。不过也对,等明年他回了封地,京城的不要脸事迹都成了往日云烟,总会有人不遗余力地替他擦干净黑历史。可她不一样,这就是京城红人和小老百姓的差别。 “我还是回去睡觉吧……”阮棠绫用力地甩着季微明的手,“还没跟你算抢人的账呢,这是连觉都不让睡了吗!” 季微明停在乔木轩和碧槐轩的分岔路口轻轻松手:“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过去。” 阮棠绫一溜烟小跑回了乔木轩。 碧槐轩,灯火通明。 红罗帐里坐着的秦拂玉端庄优雅,门缝里吹来的晚风掀起红盖头的一角,只露出凝琼肤色和点绛红唇,唇角勾勒起新月的弧度,她听到了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微明,你来了。” 季微明四周张望,全然没有别人进来过的模样,又不想和秦拂玉讲话,便随意应答了一声。 一只脚正要踏出门外,秦拂玉突然站了起来,“微明,你去哪里?” 季微明思忖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皇帝堂而皇之安放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时,远处传来阮棠绫一声尖锐的救命! 难道是—— 乔木轩和碧槐轩处于正对面,刚才那脚步声是去乔木轩的! 季微明立刻冲了出去:“救人!”   ☆、第4章 身份不详 季微明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将秦拂玉一个人丢在了碧槐轩。 “小姐。”季微明一离开,从屏风后出来一个人,“你不该如此莽撞现在就派人去杀阮棠绫。” 秦拂玉掀了盖头赌气地靠在榻檐边,单手托着头看着大红甲片淡淡回答:“不是我布置的。” “什么?”那人顿时一惊,“我去看看!” 从碧槐轩到乔木轩不过几步之遥,阮棠绫被人掐着脖子透不过气来,心道这世子府也真不是人待得地方,秦拂玉才刚进门就对她这个正室下手,不给点颜色悄悄还真当她阮棠绫好欺负! “你什么人?”阮棠绫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对方不答,并没有要当即杀了阮棠绫的意思,只是将她往门外拉了几步,看着月色正好,前方还在喧闹,想把她从这里挪出去并不困难。 阮棠绫在走动的时候故意绊倒了门槛,一股巨大的冲力让她突然出手将对方推了一下,两个人一起向门外一侧摔去的一瞬间,一阵风席卷而来伴着鬼魅般的大红身影倏然而至,黑衣人反应极快,是季微明! 阮棠绫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已经被季微明单手抱住,从碧槐轩出来的人掖在乔木轩的墙角,眼见着季微明光顾着去扶阮棠绫而放走了黑衣人,正要去追,听见阮棠绫的一阵呜咽声。 “季微明你个死相竟敢忽悠我,我的脖子快断了!”阮棠绫想要脱离季微明,季微明却大力地抱着她不松开一点儿。 阮棠绫只能被他抱着带着哭腔埋怨,躲在墙角的人听着略带撒娇的抱怨觉得心里被隔夜饭梗得慌,看了一眼黑衣人离开的方向便回了碧槐轩。 “娘子你没事吧?”季微明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你是伤到了脖子,还是伤到了脑子?” 阮棠绫一把推开了季微明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 季微明也跟了进去,关门之前,季东一把抵住了门棂。 季微明点了点头会意,季东便再一次消失在黑夜中,阮棠绫微微一侧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活动了一下脖子倒了杯水,她坐了下来看着季微明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眼神便随着他的身影左左右右。 “你在看什么?”季微明被她盯得不好意思。 “看你。”阮棠绫很是实诚。 “为夫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你也不用这么老盯着我,我会不好意思。” “你这么厚脸皮的人也会不好意思?”阮棠绫不啻道,“你就准备用这法子一直避着秦拂玉?” 季微明霎时一震,看向阮棠绫的眼神都有些不可思议。 他和阮棠绫的关系很奇妙,于季微明,他想知道阮棠绫到底是什么身份,于阮棠绫,她受了老爹的命令保护季微明。 于是两人便这么心知肚明地处着,不谈感情,各自做着自己的想做且不得不做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季微明双手撑在椅子两边的茶几上将阮棠绫环围了起来俯下身看着她。 阮棠绫直视着他没有一丝怯意,若真是秦拂玉或者秦拂玉那厢的人指使过来杀她的,刚才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她不抵抗对方完全有机会杀了她。而她不抵抗,也只是因为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杀意。更像是在拖延时间,乔木轩和碧槐轩距离太近,一点儿动静就能传到隔壁。 以季微明的身手,他赶过来救了阮棠绫的那会,完全有机会抓住黑衣人,可他却放了他,这足以说明人是季微明派来的。 新婚之夜不想留在秦拂玉的房里,季微明不得不找个理由,比如,大老婆受惊了,我要去安慰她…… “唔……”季微明托着下巴眯着眼,“娘子,为夫今晚准备在你这里过夜。” 阮棠绫一脚踹了过去,勃然大怒:“流氓!” “咱两是名正言顺拜过堂的夫妻。”季微明戏谑地打量着阮棠绫,想摸摸她的底线在哪里。 “那秦拂玉,也是你名正言顺拜过堂的夫妻,碧槐轩离这里这么近,我吼一嗓子她就听见了!”阮棠绫愤愤不平,她保留了二十多年的贞操啊,可不想一朝毁在这个流氓手里! 季微明便淡淡地看着他,眼里尽是调侃:“秦拂玉不是傻子,她知道我不会碰她,就不会自讨没趣地出来,倒是你——” 阮棠绫抬头看着半撑在茶几上的季微明,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种冷森。 想来若不是老爹有意让自己来保护季微明,她在去买面粉的路上也不会就这么被人装来,越想越生气,正襟危坐:“你想说什么?” “你的老家在哪里?” 阮棠绫这便知道季微明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封州谷山城。” 封州便是西怀郡王封地三州十五城的其中一州,季微明顿时愣了愣,阮棠绫竟是从自己家的封地来的? 阮棠绫的意思则很明白,封地子民皆服从郡王的管辖,虽说离开了封州来了京城,但自己绝不会对季微明下手。 季微明怀疑阮棠绫的身份很明显,阮棠绫装得浑浑噩噩心思却极为通透,然而她唯一没猜到的便是,季微明第一天用一大堆名器古玩试探她的时候,那只镯子已经出卖了她。 “你对西怀封地很熟悉?”季微明再次问道。 “我都已经离开那里十六年了,那时候才八岁,现在回去,恐怕连路都摸不着。”阮棠绫侧着头嘟着嘴,“你在调查我的时候竟没有查到我是封州人?” 季微明顿时感觉到了来自阮棠绫的鄙视,调查如此不详细,难怪老爹要派自己保护他。 “咳。”季微明轻咳了一下直起身子,从阮棠绫的房间可以看见对面秦拂玉房间的烛火还亮着,愿意为了命令嫁给季微明,秦拂玉的心思也很明白。 大约还是有些期待……季微明会过去吧? 阮棠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睡了,你呢?” 季微明二话没说将阮棠绫推倒了床上。 “喂!”嘴也被他用手捂了起来。 阮棠绫伸手和季微明扭打在一起,从外面看来,只觉得屋内幔帐飘动床榻摇曳,好一副香闺春暖之色。 人影一晃而过,阮棠绫的余光在窗棂一扫,问上方的季微明:“有人在监视你?” “秦拂玉带来的陪嫁丫鬟个个身手不凡,极有可能是和她一批训练的杀手。”季微明和上衣物用手指拨开一点点床幔的缝隙,“人走了。” 一听闻外面没了人,阮棠绫直接一脚将他踹下床去。季微明一个没注意,落到地上还往前跳了几步。 这个女人,不用这么凶悍吧! 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发现阮棠绫早就卷下了床幔好好地准备睡觉,临睡前坦然说道:“你要是不想出去被发现,可以睡椅子,或者桌子……” 季微明狠狠举起的手又垂了下去,从床榻里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阮棠绫已经睡着了。 他当然不可能睡桌子,打开门朝外瞅了瞅,对面碧槐轩的灯依旧亮着,那个站在床边对着一轮皓月长叹的女子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地纤细,似乎还有悠悠低吟和月下萧瑟的笛声,将思绪拉得遥远梦幻。 阮棠绫翻了个身,恍惚间听到那苍凉的笛声,不是清远悠长,而是带着点苍凉悲壮,非玉笛暗飞声,倒是有股大荒漠中的徘徊和铁蹄践踏。 她睁开眼,季微明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似乎在倾听笛声,隽秀之姿如清丽长赋,若非被困京城,大抵也是封地上的苍鹰展翅,他大约也是极其期待回到封地,免受京城的俗世纷扰。 然而一想到阮肃让她保护季微明,阮棠绫便微微看低了他几分。她不知道阮肃是怎么想的,十六年前被赶出封州,说来和季舟也是仇人,为何这会儿倒要保护仇人的儿子?倘若阮肃的意思是杀了季微明,阮棠绫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阮棠绫才真真睡过去,睡梦中不知季微明去了何处,一觉醒来已是日照三竿。 刚起床,门外丫鬟匆匆进来,本是不敢惊扰她的美梦,谁想这个世子妃自小便不收管教,一睡睡到大天亮。 “匆匆忙忙地干什么?”阮棠绫漱了口洗了脸,看着丫鬟一脸局促地站在她身旁,想催促却有不敢催促。 “玉夫人正在大堂候着夫人奉茶。”丫鬟低声回答。 阮棠绫一拍脑门,大户人家规矩多,她竟把这茬给忘了! 本来秦拂玉的身份就比她高,让她在那里尴尬地候着,保不准一会儿就有好果子吃的! 不过阮肃也说了,秦拂玉那是季微明的对头,无论如何,季微明是会替她阮棠绫撑腰的,反正低声下气或是客客气气都免不了硝烟四起,她也便不急了,干脆慢悠悠用完早膳,一步三摇地溜达去了大堂。 季微明坐在一旁颇有主人的模样,看见阮棠绫来的,对着她微微一笑,倒是秦拂玉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角落里,连余光都没有落到她身上。 阮棠绫便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一甩袖子气派十足,偏头看向秦拂玉一副“你好奉茶了”的傲慢表情。 秦拂玉也是无奈做小,起身倒了杯茶水端到阮棠绫面前:“妹妹给姐姐奉茶了。”万般不愿,只是那高贵的大小姐的样子看得阮棠绫只想把茶泼到她脸上洗掉那一层厚厚的胭脂。 阮棠绫接过茶置于鼻下嗅了嗅,茶是好茶,可是这里面掺了一股别致的香味,闻得人一阵一阵的头晕目眩。 季东看着阮棠绫的脸色不对,想着季微明当初说秦拂玉对付她的招数一定是简单粗暴的,以为这茶水里掺了毒药,正要上前制止,阮棠绫已经将整杯茶递还给了秦拂玉,笑意盈盈道:“茶水都凉了,这是要人走茶凉?”语气听着和善,可眼神竟如飞沙走石般飓风忽起,使得秦拂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是谁?   ☆、第5章 一代名厨 阮棠绫向来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她觉得自己不喜欢秦拂玉,就不会低声下气地顺着秦拂玉的脸色。 秦拂玉顿时沉下脸色,阮棠绫除了早三天比她进门,究竟还有什么能够和她相比之处? 可看着一边坐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季微明,秦拂玉只能忍气吞声地让丫鬟重新奉上热水倒了一杯。 阮棠绫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接下来怎么做,她只能回头示意季微明。 季微明便站起来二话没说拉着阮棠绫出了大堂,和秦拂玉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阮棠绫看见了她不悦之色中的一丝凌冽,似乎在告诫她:你等着! 阮棠绫天不怕地不怕,能制住她的不过她老爹一人,装傻充愣二十四年,偶尔还会想起曾经在封州地界耀武扬威的日子,只是京城没有可撑腰之人,对付秦拂玉,不过靠一个季微明罢了。 “你干嘛?”阮棠绫跟着季微明到了后院,清风和煦日照生辉,院子里小池塘上荡着粼粼波光,季微明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石凳旁的石桌上,放着一盘五颜六色颇可爱的小玩意。“这是什么东西?”阮棠绫捏了一个起来,软软的,带着一点甜甜的味道。 “这是你啊!”季微明似乎根本没有把秦拂玉刚才的不悦放在心上,随手丢了一颗到自己的嘴里。 “我?”阮棠绫对着季微明叹了口气,很想拍肩问他:兄弟,你几岁了? 季微明笑道:“软糖。” 阮棠绫默了片刻,季微明拿小玩意贿赂她,一定有什么需求:“直说!” 季微明愣:“我在叫你呀!” 阮棠绫这才意识过来,软糖就是阮棠绫。她没有当下就把石桌掀了,那是她脾气好…… 季微明看着她一点一点鼓起的下巴略带赌气的模样,立刻伸手摸小狗似的摸了摸她的头:“乖,不气,为夫带你去见见你爹。” 季微明突然要见阮肃,阮棠绫顿时警惕了起来。 “你放着秦拂玉不理,要去见我爹?”阮棠绫看着不怀好意的季微明道,“我脑子不好,你不要玩我!” “娘子,你要是脑子不好使,那天下就没有几个脑子好使的人了。”季微明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还记得从你家到面粉铺子那条路么?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被我装过来的么?” 从阮家到面粉铺子不过几步之遥,那天,阮棠绫绕了个大圈去买面粉,遇见了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 送上门的货物,季微明大抵觉得不要白不要。 “算你狠!”阮棠绫一咬牙,全然甩掉了平日浑浑噩噩的模样,一旦正经起来,还带着点锐利和桀骜。 “彼此,彼此。”季微明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京城人极少有看清楚季微明的,顶着世子的头衔招摇过市靠得不过是季舟的郡王之名,一时间红遍京城也不过是有一张令人惊艳的皮相,伪装在皮相和身份之下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形象,大抵让人觉得这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 可阮棠绫并不这么觉得,他若真是那般一无是处,季啸大可以放心地让他回到封地,季舟百年之后西怀封地归季微明管辖,一个没有心思手段的人迟早会落得一身狼藉。 季啸不但不放他回去,还派了秦拂玉过来,这便足以说明,季微明在中央眼里的威胁足够分量。 所以,彼此彼此,客气客气。 阮棠绫起身愤愤咬牙,季微明不是想去见阮肃么?她随即搭上季微明的肩膀,笑得有些瘆人:“相公,那就给我备马车吧!” 季微明却直接将阮棠绫拎到了马厩,翻身上了战膘扬长而去:“娘子,马车太繁琐,不如这马来得好,靠得近些,也好多交流交流感情!” 阮棠绫骑在季微明的前侧握着拳头恨不得一拳将他揍下马去,再一次顶着京城姑娘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重新回到鹿鸣巷。 鹿鸣巷尽头的小屋子里飘着一股面粉的味道,那是阮肃又在擀面条了。 “老大,小姐来了!”屋顶上的阮大壮一看见远处马蹄扬起的烟尘立刻来汇报,“还有季微明!” “哦?”阮肃迟疑了一阵,手却没有停下来,“来吧来吧,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既然来了,就让他瞧瞧老夫的手艺!” 阮大壮摆一副金鸡独立望月式:“老大,怪不得小姐没文化,脑子这东西,还是随爹的!” “滚你个小兔崽子!”阮大壮被阮肃甩了一脸的面粉疙瘩。 季微明的马刚停在阮家门口,便听见从屋里传来一阵不在调上的粗犷歌声:“清水萝卜面疙瘩,四里无风捆黄沙,蒸得是剔透白玉玲珑丝,拌得是白面葱丝点红花。当年我提枪纵马来征伐,今日我卷袖高歌砧板下,也罢,也罢……面蒸白玉丝咯……” 季微明蹙眉而立,清水萝卜面疙瘩,白玉丝,点葱花,阮肃说得似乎只是一道菜,可季微明听着却觉得有那么些怪。 好巧不巧地在他到来的时候念了一首完整的歌,阮肃似乎早知他的来意,有意无意地提点了些什么。这便更让他确定,阮家,或者说阮肃,来路绝不平凡。 “娘子,”季微明展出一抹笑颜,“老丈人他爱唱曲儿?” 阮棠绫挠了挠耳朵,时至今日她才发现阮肃居然还有这一手,虽然不在调上,可大抵也算得上完整。 于是淡定地拍了拍季微明的肩:“我爹平日里一个人也有够无聊,不然你请个戏班子唱点曲子给他听听?” “好说,好说。”季微明掸了掸袍子敲开门,只这一小会,鹿鸣巷里已经有了不少围观群众。 这等近似贫民街的地方竟会有郡王世子出现,还是那个抢了大龄剩女阮棠绫做了老婆的季微明,大家伙的兴致就上来的。 季微明早已习惯了被人围观的状态,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拉着阮棠绫走进屋。 屋里是更浓的面粉味,地方不大却干干净净,从伙房里传出擀面条的声音,阮肃便当做自己不知道季微明来了,手中的活始终没有停止。 还挺有个性,季微明如是想。 于是他便直径去了伙房,一打开门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逼退了几步,伙房的温度简直就像蒸笼,季微明轻咳了几声:“小婿季微明,来拜见岳父大人。” 阮棠绫抱臂而立一脸鄙夷,看着季微明平时一副人模狗样,装正经的时候还真是有一套,以为她老爹吃这套?太天真! “搅吧搅吧剁雪花,葱姜蒜菇拌五花。开门不过七件事,茶米油盐酱醋茶。小白菜,加豆芽,油泼臊子面上码,老婆姨娘两手抓。年轻人,体力佳,寻乐莫忘西怀沙……油泼臊子面咯……” 阮肃一手面蒸白玉丝一手油泼臊子面从伙房里出来,出门瞥了季微明两眼将盘子置于桌上,拍了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感叹:“老夫真乃一代名厨!” “厉害!”季微明一失他面对阮棠绫时的随意,看见阮肃是毕恭毕敬的,“小婿……” 话音未落,阮肃已经操起筷子丢了一双给阮棠绫:“吃!” 于是爷俩淡定地吃着面,季微明被晾在一边好不尴尬,阮肃却还补上一句:“你继续,我听着!” 阮棠绫想笑不能笑,季微明对上阮肃,阮肃怎么着也多活了半辈子,她阮棠绫都搞不定的人,季微明也太自以为是。 不过阮棠绫亦小看了季微明的厚脸皮程度。 屋子外还有一群人聚集着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季微明看着阮肃低头笑道:“鹿鸣巷坏境嘈杂,小婿手下有置地若干,岳父大人若不嫌弃,尽可以搬往小婿府中。” 阮肃吸了一长条的面,问道:“你那有面粉吗?” 季微明被这种无厘头的问题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有……吧……” “最近刚承包了那家面粉铺子,老夫觉得面粉品种不够多,你那有些啥,叫人拿来给我看看。” 季微明被忽悠地一愣一愣的,想这些年在京城也就只有自己忽悠别人的份,对上阮肃竟没有一点还嘴之力:“好……” “丫头,”阮肃又看向阮棠绫,一脸鄙夷,“瞧你这怂样!” “我又怎么了?”阮棠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地吃着,她何时惹到阮肃了? “你夫君在此坐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吃?还不拿筷子?” 阮棠绫撇了撇嘴,季微明却觉得,这个老丈人着实有趣。 面蒸白玉丝,捆黄沙,提枪纵马,这是阮肃在告诉他自己的来历,说得不清楚,却也还能猜到;油泼臊子面一首调侃,却亦在提醒他别忘了西怀封地。 看来,这是自己人。 阮棠绫起身去拿筷子,院子里只剩阮肃和季微明两人。 “前辈。” 阮肃斜眼看了季微明,换称呼换得可真快! 季微明也感觉到了称呼得不对:“抓阮棠绫冒充世子夫人实乃意外,我当时听闻皇上欲赐婚秦拂玉于我,可这大抵也不能全怪我,我想,阮棠绫当时出现在那里,乃是前辈相告。” 阮肃笑而不语。 季微明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前辈是何用意,但来年回到封地,我定会还她一个清白。” 阮肃夹了一筷子的面,语重心长:“这世上之事就像这一碗臊子面,光有面,不好吃。”说罢吃了一口继续道:“这世上也不会有白吃的面,你今个抢了我的女儿吃了我的面,就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季微明顿时一愣,他原以为阮肃兴许是季舟派来京城的,这么一说,阮肃并不是季舟派来的! 阮肃看着季微明不变的脸色,心叹这季微明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心中便有了一分怜惜:“面是好面,人是好人。” 季微明何等聪明,光闻着面的香味,就不得不感叹阮肃的手艺堪比专业大厨:“看来,明个我还不得不搬点面粉过来了。”言语间多有赞叹,有这样的父亲,阮棠绫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这世间的人做事都有一个目的,包括阮肃。 阮棠绫拿了筷子走出来,看见两人和谐的场面也不带一点惊奇,一手将筷子拍在了季微明的面前。自打来京城住到鹿鸣巷,阮棠绫就跟着爱吃面的阮肃天天吃面,在世子府上住了几天,怀念的还是老爹的手艺。 阮肃从来不大意地鄙视着自己的女儿,一开口:“瞧你吃东西这……” “怂样!”阮棠绫早已习惯了,还顺带撅了撅嘴表示不屑,“你能换一句鄙视我的话吗?” 季微明看了看阮棠绫,又看了看阮肃,恍然觉得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大抵就是阮棠绫这般无忧无虑的。可惜,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没能和自己的父母共同生活。 阮肃哼了一声一筷子挑开了阮棠绫手中的筷子:“瞧你这个逼仄样!”   ☆、第6章 脑子不行 阮棠绫能二十四年不出嫁还活得那么滋润,大抵要感谢她老爹时不时的鄙夷让她练就了强大的内心。 阮肃一边鄙视,阮棠绫一边吃,吃相很斯文,一点儿都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的糙孩子。 季微明得不到关于阮家的确切身份,却探到了阮家不是他的敌人,光这样便足够,等到吃完午饭,季微明又将阮棠绫拎回了府里。 外人只看见季微明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两人一骑带着阮棠绫,便觉得这阮家女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嫁给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相貌唯独没“品位”的男人。 阮棠绫一走,阮大壮再次出现在伙房的屋顶上:“老大,季微明带着小姐走了。” “我有眼睛。”阮肃洗着碗淡然回答。 “老大,季微明是来探口风了吗?”阮大壮问道。 阮肃抬头看了一眼阮大壮:“不然呢?来吃面条?” “老大,你可以不要那么严肃吗?” “我叫阮肃。” 阮大壮无语凝噎,这个世界,还是屋顶比较适合他。 …… 季微明刚下马便收到了来自相府的邀请函,说是从东隅来了个戏班子,请他晚上过去一同观看。 既然是从相府来的,自然而然地是希望他带上秦拂玉。 请帖是大纪丞相王宣的独子王如衍送来的,王如衍和季微明同龄,这京城的贵公子多是酒肉之交,季微明和他自有三份情谊。 他将请帖递给季东,直径拉了阮棠绫进府,刚进去便遇上了出来的秦拂玉。 秦拂玉照旧是那般婷婷袅袅,远看似开在繁花似锦中的一支牡丹,独有她的妖娆,这臣相义女名动京城,无论是才还是貌,鲜少有不拜倒在她裙下的。 阮棠绫也是看醉了,直至秦拂玉走到季微明身边,低声道:“家兄说晚上去虫二楼,我……” 虫二楼是京城出了名的戏楼子,但凡外头有点名气的戏班子,都爱上虫二楼唱上两曲,那是身份的象征,往后跟同门炫耀,也能抬头挺胸道:“我可是去虫二楼演出过的!” 虫二,顾名思义,风月无边,是谓虫二,那可都是名门望族才去得起的地儿。大纪国民风开放,尤其是京城贵族,无论男女一视同仁。 “可以。”季微明点头应允,“晚上我会让季东来接你。” 秦拂玉一愣,季微明竟是准备不和她一起去?心中愤愤然,看着季微明身边一脸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阮棠绫,竟是有点醋意。 她不是不知道季微明和阮棠绫之间微妙的关系,但那又如何,早三天进门,无论身份贵贱,在西怀郡王世子府上,她就是比阮棠绫矮了三分。 随即抬头微笑,凤眸微扬流光溢彩,轻声回答:“好。” 季微明便不在说什么,拉着阮棠绫去了乔木轩。 待到他二人一离开,秦拂玉身后的丫鬟低声喊道:“小姐。” “他们刚才去了鹿鸣巷的阮家?”声音顿时沉了下来,和刚才的明媚温婉截然不同。 “是。” “去跟义父禀报一声,让他们留意阮家的状况。”肃然之中带着点森冷,自小便在杀手群中长大,秦拂玉妖艳皮囊下是一颗沉冷黑暗的心,杀一个人,远比靠近一个人这任务来得简单许多。 身边丫鬟低声回答:“我这就去!” …… “季微明,我可不去虫二楼,你别拖着我去!”阮棠绫一早便知道季微明一定会带着她,她并不乐意去那些地方,在一众生人面前表演她的荒诞离奇。 她要是去了,那些个贵公子就不是去看戏,而是去看她演戏了。 季微明霎时停下脚步,阮棠绫不妨前方骤停,一头撞了上去…… “你不去?”季微明沉下声问道,“王如衍来请帖,不仅是为了让秦拂玉去,也是想让你一起去。” 阮棠绫的身份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一介平民,季微明成亲那天大抵就有一只手数不过来的人好奇她是谁,可既然连季微明也查不到,何况别人? “拿我和秦拂玉放在一起,那就是面粉和玉雕,高低贵贱一眼明了,你不嫌丢人,我嫌!”阮棠绫虽受命保护季微明,可也知去虫二楼不会有危险。 “西怀郡王世子妃的身份若还嫌丢人,你是觉得,什么身份才是高贵大气上档次的?”季微明笑问,“或者,你原来的身份?” 阮棠绫心中大惊面上平静,季微明越是想知道她是谁,她就越不能让他发现, “你真的不担心……”不担心万一阮棠绫的身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猜忌? 阮棠绫一直在装迷糊,就像季微明一直在装庸俗,只是演技不到位,除了十六年在鹿鸣巷活得像个小市民,那点原本带有的张扬随意在不经意间还会出现。 那些个王公贵族看人向来眼光独到,微小的细节中可寻找一个人的出身和教养,阮肃隐居十多年,却从未打算让女儿成为一个粗鄙的人,她可以大大咧咧,却无法愚钝智障。 如果保护成了障碍,阮肃还要阮棠绫在季微明身边干什么? 这些个簪缨士族个个都是精明人,别说阮棠绫了,单是季微明,孤身在这里存活了二十多年,光凭演技可不行:“不担心,”季微明笑答,“倘若是别人兴许还要提防着些,既然是王如衍,我自有办法搞定他。” 说得很有自信,阮棠绫这才答应。 卯时不到季微明便带着阮棠绫出发去虫二楼,到达的时候,虫二楼已是人山人山热闹非凡。 一路进去和季微明打招呼的人多之又多,看他身边的阮棠绫皆是用一种好奇之中带着同情的眼神。 在他们眼里,大抵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能一步登天这之中必有猫腻,而又有谁,能敌过倾城之颜的秦拂玉? 阮棠绫这是第一次来虫二楼,在众人的目光中只能揣着一颗打不死的小强心,悠闲地跟着他进去。心中却是愤愤不平,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此刻在虫二楼的,大多知道东隅来了戏班子,王如衍包了场请季微明,秦拂玉是一定会来的。 秦拂玉没和季微明一起来,这也着实让众人大跌眼镜。 “嘿,你看,那个就是西怀郡王世子妃?” “长得还不错,不过跟秦姑娘比起来却还差了点。” “听说今年二十四,都和季微明一个岁数了,这才嫁出去,季微明在想什么?” “美娇娘不抱,偏生带个白丁,你说这是季微明的眼力不行,还是脑子不行?” “我看呐,都不行!” …… 窃窃私语,阮棠绫听在耳里,竟突然为季微明感到不平。 季微明却一脸无事人的样子和那群人一个一个招呼,而后走到二楼的海天阁,站在了门口。 “在替我打抱不平?” 阮棠绫顿时回过神来:“不,我只是想知道,咱俩谁的脑子更加不行。” 季微明不甚介意,笑道:“脑子这样不行的你嫁给同样脑子不行的我,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缘分?” “可有些人不会这么想。”阮棠绫懒散地笑了笑,海天阁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露出一张陌生的国字脸。 季微明顿时收起他和阮棠绫讲话时的正经模样,堆起玩世不恭的笑容,作揖道:“王兄!” 这便是王如衍了,阮棠绫多看了他几眼,长得普通,若不是一席华贵的锦袍衬得整个人如财神爷一般,走到路上大抵也是个路人。 王如衍原本称呼季微明为明兄,只是义妹嫁给了季微明,称呼也变成了妹夫。 “这是……”王如衍看着阮棠绫的目光并不友善,他把阮棠绫当做秦拂玉的情敌,哪怕秦拂玉本就是季啸培养出来的杀手,养在相府多年,也是兄妹之情的。 季微明立刻拉了一把阮棠绫,笑道:“内子。” 阮棠绫按耐住心中的躁动也跟着堆起微笑,一言不发。 “小玉呢?”王如衍往外张望,意外得没有看见秦拂玉的身影。 “我让季东带她过来了,一会儿就到。”季微明回答得满不在乎,王如衍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不悦,季微明却自觉地走了进去,将他的不悦抛在了脑后。 “季微明!”王如衍愤愤地喊了一声,季微明已经坐了下来,插着双手一脸微笑地看着王如衍。 “王兄有何指教?” “你!”王如衍话在心底口难开,想说季微明竟然如此不屑秦拂玉,可看着他身边的阮棠绫,又觉得不太好,“枉我把你当做兄弟!” 季微明微微叹了一口气,突然沉下眉色一脸无奈:“王兄,我心里苦啊!” 阮棠绫撇开眼,大抵也便知道了为什么季微明说对付王如衍不用介怀。 看王如衍因为没有看到秦拂玉便一副要友尽的样子,便能猜出两三分心思。秦拂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养在相府,外人觊觎,更何况近水楼台的王如衍?到底不是王宣亲生的,若说他对秦拂玉没有意思,阮棠绫是怎么都不会信。 只可惜那是季啸托在王家的宝,王如衍看得见摸不着,如今秦拂玉嫁给季微明,相思之愁难解,唯有请季微明带着秦拂玉过来一解。 若不是顾着季微明三分薄面,阮棠绫大抵是要问他,你这么觊觎秦拂玉,皇帝他老人家知道吗? 季微明含情脉脉地看着阮棠绫,一手揽过她的腰,声情并茂:“我和棠棠自小情投意合……”阮棠绫浑身打了个寒颤,谁特么和你情投意合了? 季微明继续说道:“王兄你可知,为了娶棠棠,我费劲了多少心力,才从……街上把她绑来,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可是……王兄你是过来人,你懂的!” 王如衍他懂个屁! 可偏偏他还真懂了! 想想自己也是和秦拂玉亲梅竹马,爱在心头口难开,一朝圣旨将秦拂玉嫁了出去,他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同时天涯伤心人,王如衍顿时心软了。 “哎,”王如衍叹了口气拿起身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满眼尽是惆怅,“可是小玉她,也是身不由已啊!” 阮棠绫突然觉得,季微明当初看穿她是装的,并非她演的不好,而是他身边的人普遍脑子不好,以至于她演得不够卖力,季微明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如衍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秦拂玉嫁给季微明是身不由己?虽说西怀郡王世子也是皇室,可和京官比起来相去甚远,若论其他,无论是长相气质内涵还是演技,王如衍从哪里找到的自信觉得秦拂玉是不愿意的? 季微明偷偷握了握阮棠绫的手示意她忍住,阮棠绫看着王如衍那副失落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心疼,她至今和秦拂玉没有过节,光从面上看,她觉得王如衍配不上秦拂玉之一二。 两人兀自伤怀之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落地轻重正好,阮棠绫一下子便听出来是给练家子。 必是秦拂玉无疑! 门一打开,果然是秦拂玉来了。 王如衍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赶忙给她拉了条椅子,秦拂玉二话没说,静静地坐在了季微明的身旁。 阮棠绫看着王如衍一点一点暗下去的眼神,竟是有些惋惜。 情根深种呢,跟话本子似的。 季微明和秦拂玉点了点头,秦拂玉便朝着他扬起唇角,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实乃京中闺秀之典范,难以让人察觉其中的杀手身份。 人齐了,王如衍便拍手让戏班子上台唱戏。 “东隅来的桃花班,听闻唱戏一绝。”王如衍霎时忘记了季微明娶了秦拂玉那茬,依旧是一副哥俩好的场面,唯独不和谐的是,季微明左右红袖满怀,王如衍孤身形影寂寥。 “绝在哪?”季微明眯了眯眼,想着既然阮肃也喜欢唱个曲儿,若是真不错,改明儿就让这桃花班给阮肃去打个闲。 “你听着就知道了。”王如衍卖了关子,阮棠绫朝着上方一看,顿时傻了眼!   ☆、第7章 西怀秘史 戏班子还没上来,道具已经搬了上来,清汤挂面一大撂,阮棠绫差点以为是阮肃来了。 原板一敲,弦琴一拉,只听那人一撩袖子开始唱:“天下分封有个几大州,西怀南原东隅和北侑。且不论那东南北三头,今个来说说西怀郡王季舟。二十五年前黑沙漠苦守,为伍的是天上的飞禽和地上的走兽。平定黑沙漠全是郡王帷幄运筹,却道是还有个说三道四难解的在这里头。” 这桃花班从东隅来,唱得却是西怀,大纪不限百姓议政,季微明眯着眼看似不太介意,王如衍却已经有意无意地瞥了过来。 “妹夫啊,我看这桃花班似乎对你西怀很感兴趣。”王如衍瞅了一眼秦拂玉,满脸堆笑地对季微明说道。 季微明不慌不忙嗑着瓜子,顺带抓起一把给阮棠绫,叹了口气道:“我说王兄啊,老弟我二十多年没回西怀,那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别说他桃花班感兴趣,就是我,也感兴趣。” “那敢情好!”王如衍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起伏,只道是平常贵公子哥们聚会的假面微笑,“老弟你明年也能回去了,倒时候可别忘了京城的一干兄弟。” “当然,当然。”季微明抱拳道,“改明儿还得让人给王兄你送点西怀的特产,我看呐,这桃花班唱的不错,继续唱,继续唱!” 阮棠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讲话,恍然觉得自己刚进来时似乎小看了王如衍。 这桃花班既然是王如衍包下来的,今个儿晚上唱什么曲目他自是提前知道的,唱个西怀秘史,不得不说别有用心。 季微明心知肚明,偏偏还乐颠乐颠地撞上来,都是心思绕着十万八千里还要打个蝴蝶结的人,阮棠绫只保护季微明安全,其他的,她一律不管。 那桃花班唱戏说特色也挺有特色,流水板一打,老生慢步上来,一挂捞起那垂得跟流苏似的面条,朝着空中一甩:“西怀封地黄沙边,黑沙漠是祖根源。三万里路不产棉,土地贫瘠肚子扁。自古常言道得好,食为天来面未先。老夫不羡天上仙,有面就是神仙眷。西怀郡王分封此地将近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闹得老夫和那面不能团圆。黑沙漠部落本有十四连,如今只落得西怀守兵一两片。” “倘若不是季舟来,黑沙漠是我地盘。倘若不是土地旱,水不断来粮不断。倘若不是这一战,老夫我情愿当个懒汉。如今一走封州城,平白无故遭了难。此仇不报非君子,报仇之前先吃饭!” “手擀面、千层面、刀切面,鲜蔬剪刀面、油泼臊子面、南瓜打卤面、酸辣荞麦面、香辣牛肉面,还有那甜甜面粉粿、咕噜面筋片、玉米面发糕、黑米红豆馅,只要是哪个中夹点面,老夫我就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厨仙!” “先来个面粉煎。面粉半斤和流水,季舟扛着流星锤……一把糖来一个蛋,一队士兵一个盔……黑沙漠好汉有智慧,黑戈壁里有阴诡,咱又不欠大纪亏,凭什么你季舟一来要降归……五成温油开下锅,好似那季舟把好处挂嘴……老夫我头一昏心有愧,竟信那竖子狂言去追随……悔,悔……翻了个面来加点油……老夫被逐出西怀州……黄金面,嘎嘣脆……面粉煎来咯……” 香气四溢,台上刚说完,虫二楼的小二便敲开了门端了盘面粉煎来。 “吃。”王如衍举着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季微明笑而不语夹了一筷,直接塞到了阮棠绫的嘴里。 不得不说,虫二楼就是虫二楼,做个普通的面粉煎都能做出黄金焗油虾的味道。 可到底,没有阮肃做得好吃。 “王兄,”季微明摸了摸鼻子道,“说到这面粉,我老丈人,”指了指阮棠绫,“就是棠棠她爹,那可是做得一手好面。我有幸吃了一回,真是让人流连忘返呐!” “有这事?”王如衍好奇,虫二楼除了唱戏的,那大厨可也是举大纪闻名的,阮家那是鹿鸣巷里的小市民,能做出那一等一的高端水准? “这就是王兄你孤陋寡闻了。”季微明便听着台上的唱词边说道,“我老丈人,一日三餐都吃面,人都说熟能生巧,做了这么多年,哪能是个厨子就能比的?棠棠,你说是吧?” 眼睛落在阮棠绫处,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戏子。 “嗯?”回过神来的阮棠绫应了一声,心中却腹诽着,季微明就见过阮肃一面,说得好像跟他有百八辈子的缘分似的,不过阮肃的手艺确实好,季微明也没有说错。 王如衍顿时哀叹了一声:“那妹夫,你何时带兄弟去见见你那老丈人,也好让我尝尝你说得那天上有地上无的面食?” “这……”季微明露出为难的神色,“你不知道,老丈人年纪也大了,他要是欢喜,我还巴不得立刻送上一打的下人去伺候着,哪有使唤丈人的事情?老丈人就跟老婆一样,都是宝贝,不能怠慢。” 阮棠绫差点没一口煎饼喷出来,可是没办法,还得装作很恩爱,连连点头。 季微明的一只手根本没从阮棠绫的腰上挪开,至于身边的秦拂玉,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王如衍看在眼里,着实为秦拂玉感到不平,可想来季微明既然不喜欢秦拂玉也不愿意碰秦拂玉,只要秦拂玉愿意,他王如衍有的是办法把秦拂玉从季微明身边弄走。 想到此处,心情甚是美丽,连带看着阮棠绫都觉得这姑娘不错。 阮棠绫本就长得细巧,虽没有秦拂玉那般倾城之貌,但也是清波流盼之眸含丹点绛之唇,若不然,鹿鸣巷的人也不会觉得阮棠绫嫁不出去是因为身体有病根。 女子不愁嫁,偏生这般好模样的没嫁出去,哪能不让人多想。 “怪不得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老兄我不知这辈子可有着福分。”说罢对着秦拂玉微微一笑,秦拂玉早已挪开眼冷冷地看着地面。 台子上这回换了花样,一盘子面粉一盘子水,似乎那戏子要亲自下厨。 估摸着不会是特别复杂的玩意儿,他一开口,座下的便都明白了。 “再来个简单的面疙瘩汤……将面粉泡打成粉,糖和盐来一起混……就像那季舟一边战来一边装愣,硬是软磨硬泡将我的手下懵……也不过离开那黑沙漠三两年,老部下竟对季舟俯首称臣,老头子不混不浑,千里走单骑从此当瞎眼疯……和吧和吧搅成团,一勺一勺下水烹……一遭一遭心头恨,你季舟一无本事二无后人,敢太岁爷动土老头子我隐忍多少年都得开这瓮……就跟这掀起锅盖头,把这面疙瘩的香味闻……香,真香……你不义来我不仁……听闻你独子一人在京城,哼哼……让你断了香火没人继承!面疙瘩汤来咯……” 门再次被打开,季微明只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冷不丁想要站起来,阮棠绫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秦拂玉便把这画面看在眼里,嘴角带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哎呀,说得我心里头都有点怕。”季微明一副我好怕如坐针毡的模样,“嘿,你说这桃花班,今晚是准备来吓唬我么?” 王如衍故作一脸茫然,忽而愤起,一拍桌子:“大胆!” 台上的音乐顿时停了下来,一行人无辜地望着台下。 虽说民风开放辖制少,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跑到郡王世子面前唱让西怀郡王断了香火这种事一般人他干不出来! 季微明并不怒,在京城,想要攀附他的不少,想要他命的更多,说白了,他们唱的没有错。 季舟到西怀封地之后和黑沙漠的一点儿嫌隙人竟皆知,季微明虽在京城也有不少耳闻。只是这曲儿算是艺术又加了点工,夸大了事实到还算是八|九不离十。 “没事没事。”季微明连忙喝止王如衍,“王兄不必介怀,这曲子听起来也挺有意思,倒还提醒了我要注意着点人身安全。挺好挺好,继续继续!” 台上再次唱了起来,季微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阮棠绫,阮棠绫便只是刻意地笑了笑。 这桃花班是什么来头? 是试探季微明的,还是试探阮棠绫的? 东隅和西怀差了老远的路,同是郡王,东隅郡王的有效封地面积是西怀的两倍,东隅人多富庶,论税收,比起西怀高了四五倍。东隅和西怀之间没有嫌隙,这大老远跑过来挑衅季微明,是个脑子正常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做。 季微明好似什么都没想,舀了一碗面疙瘩汤双手端给阮棠绫,阮棠绫伸手要接,他却又将碗端了回去。 阮棠绫丢了个白眼给他,敢情是在玩她? 季微明却舀起一勺子置于嘴下轻轻吹了吹,含着一脸笑意递到阮棠绫嘴下:“棠棠,你尝尝这味道比起你爹如何?” 这恩爱的样子,简直羡煞旁人! 阮棠绫低下头轻轻舔了一口,还有些烫,只咬了一半:“我觉得还是老爹做得好吃!” 季微明不甚介意地在阮棠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被她咬过的另一半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说,”王如衍有些看不过去了,秦拂玉还在呢,季微明当众秀恩爱完全是不给台阶下,“在公众场合郎情妾意的,就该被烧死!小玉,你说是吧?” 坐在一旁自进门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秦拂玉烦闷地瞅了王如衍一眼:“哥哥,台上的戏不错,看戏吧。” 王如衍尴尬地笑了笑,学着季微明也舀了一碗递给秦拂玉,秦拂玉根本没接,只是认真地看着台上。 这西怀秘事一出戏,似乎颇有内涵…… 刚才那老生还没下台,这会儿上来一个刀马旦:“思前想后不得解,为何我爹爹净身出了黑沙漠?” “爹爹本应当是黑沙漠第一把手,我就是那黑沙漠的女头头。可堪那自幼从老家出走,跟着爹爹去了陌生的地头。本应该琳琅发髻当头,却假作穷儿衣衫褴褛。本应该提枪马上叱咤傲首,却低头俯首做那路边野兽。本应当花郎喜轿锦衣华稠,却嫁作穷妇一生佝偻。此生唯有一愿愁,将那始作俑者变成血骷髅!” “斩穷夫,杀都督,单枪匹马去京都。迎面来一个唇红齿白俏小叔,身后跟四个护卫身材魁梧。心道这京都官儿们真够苏,长得娇弱还装江湖独孤。我上前一步作揖问‘公子,留步’,他回眸一笑将我的心儿也颠覆。‘姑娘,何事可效劳?’‘妾身孤身一人不识路,且问那西怀郡王世子府在何处?’” 台上那演季微明的小生对着刀马旦微微一笑,提袖含羞:“找我,何故?” 阮棠绫看着那刀马旦霎时脸色苍白,这面相如此俊秀的小生竟是自己的仇人,挣扎之际从背后抽出一把刀,那小生便立刻发觉这女子要杀自己,于是台上来来回回数十招,都是些眼花缭乱的招数。 “真傻。”阮棠绫心觉好笑。 季微明深表赞同:“我说王兄啊,虽说是戏,可也不见得如此夸张吧?” “你不懂了吧?”王如衍解释道,“那就跟写文章一样,不夸张不烂俗,怎么惹人眼球?” 季微明忒不要脸地指着台上的自己问阮棠绫道:“棠棠你说要是有人当街这么勾搭我,你怎么办?” 阮棠绫瞥了他一眼,这戏也着实夸张,杀了前夫又在路上和人一见钟情,想着是仇人之子要杀,下手却处处留情,谁家姑娘这么没骨气,她非得一刀捅死了对方不可。 她便慵整素手淡淡回答:“别人敢不敢我不知道,你敢?” “自然是不敢的,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季微明挂着那副浪荡公子的样,看得阮棠绫真想揍他一顿。 台上的戏唱的差不多了,季微明象征性地给了好评,拉着王如衍问道:“我说王兄,这桃花班一晚上唱戏多少银子?” “你还缺银子?”王如衍不屑地举起一只手,“不多,这么点。” “要不王兄你给搭个线,改日请去给我老丈人唱一曲?后面的不说,那前面的,我老丈人肯定喜欢!” 阮棠绫倒吸了一口气,阮肃他必须喜欢啊,若真看见了,说不定盏盏茶功夫糊人一脸面粉,而后怒叱一句:“瞧你们这副怂样!面粉应该是这么和的!” 王如衍面露难色:“这不行,虽说不贵,可这桃花班格调可高,挑地儿,还挑看客。” 言下之意,人只给官僚世族唱戏,普通小老百姓,没门! 季微明扼腕叹息:“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是。”王如衍和声道。 “多谢王兄今晚款待。”季微明拉着阮棠绫,“天晚了,咱们改日约着一起喝酒?” “那是自然。”王如衍看着季微明没有要带着秦拂玉一起走的意思,便知道季东肯定等在下面。 季微明带着阮棠绫先走一步,秦拂玉缓缓出门,季东还没上来。 “小玉。” 秦拂玉看着季微明的背影面露疑色:“这桃花班是皇上安排的?” “只是照着黑沙漠那茬编造的,我看季微明也没什么反应,想必他也是早有打算。”王如衍突然间没了刚才那公子哥的模样,沉下脸色道:“这个阮棠绫,有问题。” “你也这么觉得?”秦拂玉冷笑道,“怎么说?” “出身贫寒,可她吃东西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比起京城名门闺秀还大气一点,举手投足间颇为洒脱,你需要注意着她。” 秦拂玉点头:“我正让人通知义父去查阮家的底细,季东来了,我先走一步。” 王如衍看着秦拂玉下了虫二楼,月色正好,皎洁明亮,那一抹清影如月辉下的清漪拨动人的弦思。 季微明和阮棠绫一路疾驰而过,风声呼啸,周围是民居斑驳的影子倒映在地上,离开了虫二楼一片寂静,充斥耳边的喧闹渐渐远离。 “你觉得这个桃花班怎么样?”季微明低声问道。 阮棠绫坐在季微明身边看着前方如水流迢迢地道路凝眉回答:“别的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东隅派来的!”   ☆、第8章 东隅之谜 那班人虽是东隅人,但肯定不是东隅郡王季茂派来的。他们是谁派来的? 季微明并不觉得当今皇帝会闲到写个戏本子组织起一班戏子唱戏,要知道,季啸很忙,要听政,要主持国家大事,要平定三宫六院,还要忙着给季微明塞老婆。 那便是王宣或者王如衍?据季微明所知,王宣向来视歌舞戏曲为寻欢作乐的下作娱乐,清高的丞相大人根本不屑于唱戏的,也不会编排这出戏。至于王如衍,首先,他得有这个艺术鉴赏能力。 至于这戏里所唱的,半真半假,看到吃面,季微明就想到了阮肃。 说话间到了府里,季东还没回来,季南开了门带着季微明和阮棠绫进去。 阮棠绫伸了个懒腰回到乔木轩,一进门,那屋顶就有瓦片踩踏的声音,阮大壮来得正好。 “棠绫,玩得开心?” 阮棠绫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不是老说我没文化么?听戏这种高雅的活儿哪是我这种粗鄙之人干的来的?” “得了吧。”阮大壮自小和阮棠绫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你觉得那戏如何?” “老爹是疯了才会编排这么一出戏吧?”阮棠绫其实一早就知道这是阮肃安排的,普天之下拿着面粉能唱出曲子的,除了阮肃还能找出第二个?只是将自己这么暴露在众人的眼里,岂不是违背了阮肃隐于市的初衷? “老大他一直都是疯的,你又不是第一天才有这个爹。”阮大壮躺在屋顶看着星星甭提有多惬意,“现在一行人正奔跑在月光之下去鹿鸣巷查老大的底细,你知道,越是查不出底细就越让人怀疑。季微明查不到,他毕竟手中无权,要是皇帝和当朝臣相都查不到,到时候别说季微明,就连咱们也出不了京城!” “所以老爹透点风声故意让人把注意力放到黑沙漠上?”阮棠绫躺在榻上看着天花板,这几年被阮大壮踩碎的屋顶连起来可绕京城一圈,希望世子府结实一点,别让他从上头掉下来就好,“老爹这么故弄玄虚,要是真被抓住了什么破绽,到时候连西怀封地都得遭殃!” 阮大壮叹了口气摇头:“棠绫啊,这爹也是你爹,你咋老这么不相信他呢?” 阮棠绫跟阮肃很好,想了想,那估计也只有一个原因。阮棠绫愤愤道:“谁叫他老鄙视他闺女!” …… 阮肃的想法很美好,打着东隅的头衔针对西怀的黑沙漠,无论真假,当朝都会将注意力分到东隅一些。东隅郡王却也不是平白无故被阮肃这么拉来唱了一出。 王宣的人往鹿鸣巷一站就能知道阮肃酷爱吃面,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把当年黑沙漠头头的名号往自己头上按? 这些的人心肠九曲十八弯堪比黄河之水,怎么都不会相信有人会蠢到这地步。 第二天一大早虫二楼就有了劲爆的消息,有人挑衅那桃花班,说他们艺不精毁了那面条的口感和美感,非要拉着人来比试一番。 等那挑战书传到西怀郡王世子府,季微明顿时一愣,这不阮肃么? 老丈人惹了麻烦,女婿还能坐着围观? 季微明当即拽上阮棠绫一路驭马到虫二楼,那楼前已经挤满了人。 虫二楼的围观人群都是高官显贵,季微明混在其中也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 阮棠绫被拥挤的人潮吓懵了,这也就是斗个曲,足以见得大纪京城人士是闲得多慌! “季微明,凑热闹就是京官们的日常?” 季微明拉着阮棠绫笑意盈盈:“娘子,在外头,你应该叫夫君才对。” 话说得很轻,喧闹的人声盖过了季微明的声音,阮棠绫伸手掐了他一下,在旁边有人回头的一瞬间挽住了季微明的胳膊:“你这个死相!” 季微明便大庭广众之下一手搂住阮棠绫:“让让,让让,我去看我老丈人!” 旁人知道那阮肃是季微明的岳父,人潮自发的退开出一条道路,季微明边走边和旁人打招呼,就好似他也只是来凑热闹的,心里却比阮棠绫还急。 抢来一个老婆等于摊上一个不省事的老丈人,也不知阮肃打得是什么算盘。 人海中一个碧绿色的身影一晃而过,阮棠绫朝着那方向瞅了瞅,抬头便看见季微明含笑的眼里带着和她一样的警惕,好像是秦拂玉! 虫二楼的大堂被一众人包了场,台子很大,上方除了桃花班,还有一年近五旬身板儿硬朗的半老头,一甩胡子朝着台下一瞪,一眼便看见了季微明和阮棠绫,不是阮肃还会是谁? 阮肃既然是来砸着桃花班的场子的,自然也带了家伙。 看人家桃花班一行道具乐器,阮肃啥都没有,唯有一样东西精致得让人诧异,那必是面粉无疑! 阮棠绫看着台子上的阮肃甚是无语,是有多想不开才赶上了这么个不但白送闺女还老爱出风头的爹? 可毕竟是自家爹,阮棠绫足够了解阮肃,只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看阮棠绫一脸无语的表情季微明便猜到了一二:“娘子,我觉得我老丈人他……” 阮棠绫默默地瞟了一个白眼给他,季微明微微一笑:“特别有个性!” 那是够有个性,看他现在一脸扮相,人桃花班是红妆花腔,他那是一脸面粉够省钱,唱小曲儿如何她不知道,光这视觉效果,那就是桃花遇见狗尾巴草,丢人! “你很想拍我爹马屁?”阮棠绫一眼看穿。 季微明一脸还是娘子懂我的表情。 “别马屁没拍成,拍到了马腿上。”阮棠绫回答。 季微明略有所思:“所以呢?” “他会把你虐得不要不要的!” 季微明这会儿恍然大悟:“所以你这是从小被你爹虐习惯了,才有如今这无人能敌的厚脸皮?” 要不是周边人多,阮棠绫很可能一巴掌把他拍到土里回炉重造! …… 台子上已经开场了,桃花班是有名气的,遇上阮肃这么个单枪匹马来挑衅的,人都做出大家子气。 阮肃明面上是觉得他们曲艺不精还糟蹋面粉,可人家到底是梨园戏子又不是伙房大厨,做的就是唱戏的生意,说糟蹋面粉行,说曲艺不精,谁乐意被莫名其妙砸了这牌子? 题目让阮肃出,阮肃一点都不客气:“我闺女说昨个你们在这里唱《西怀秘史》?你们唱什么曲子与我没关系,无论是东隅秘史还是西怀秘史,就算是大明湖秘史我都不介意,可拿面粉来做戏,老夫绝不容忍别人糟蹋了好吃的东西!” …… “娘子,你昨晚背着我偷偷回家了?”季微明明知阮肃手段不凡,也知阮棠绫不可能跑回家告诉阮肃虫二楼唱戏,所以只有可能是阮肃和阮棠绫之间有接线人,可他依旧装作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老丈人他这是爱面粉爱得深沉啊!” 可不是么?阮棠绫心中腹诽,阮肃的心中面粉排第二,就没有人敢排第一! “你不知道!”阮棠绫垫起脚装作高深莫测地附在季微明耳边,“我爹有个技能。” “什么?”季微明低头笑问,旁人眼里像级了这一对是在当众*。 “我爹人称面粉半仙,但凡方圆十里谁家开了面粉锅,他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这要真能闻到,虫二楼天天做面食,阮肃的鼻子还能休息? 季微明笑而不语,心中已有定论。 台子上的板子打了起来,阮肃一脸正经地端坐在一旁,昨个桃花班来了个《西怀秘史》,今天他就点了出《东隅之谜》。 桃花班既然能将西怀的事如数家珍,对着号称“东隅来的”四个字,又怎会不知道些东隅郡王的事? 这会儿人家没把阮肃放在眼里,直接一老生上来,也不要旁白,提起袖子开唱:“西怀郡王他面儿广,和那东隅郡王交情好。昨天来唱一出西怀调,今个儿就容我把东隅闹!” “来一个,玉米面发糕……面粉过筛子来绊搅,东隅和西怀关系好……季舟去东隅找季茂,说黑沙漠里贼兵逃。逃到何处不知晓,大约是东边一带把地挑……掺把水来搅一搅,热油下锅把面倒……东隅封地很广袤,和西怀根本不接壤。黑沙漠跟东隅不打照,他季舟抓不到贼首怎了?说那贼首到了东隅是造谣,莫不过,想把东隅拉来一起捣……这面粉儿是一咕噜搅,兄弟还不如美人儿好……怎么着?封死才能把人儿罩……后来西怀和东隅关系不好,实则是,那黑沙漠的头头在两边闹……冷水上锅来煎熬,玉米发糕香气飘……人心叵测信谁好?不如吃面将万古愁来消一消。” “好!” 人群中一阵欢呼,这题是刚出的,词是刚串的,西怀季舟和东隅季茂原来关系不错,可后来季舟平定黑沙漠之后,两方突然关系破裂,至于原因为何,众说纷纭却没有一家能下定论。 虫二楼很应景地给在座的客人端上玉米面发糕,阮肃一蹬脚,一脸嫌弃地啧了几声,一挥手,阮大壮直接扛着锅铲上来了。 敢情,这是把灶台给搬来了! 季微明沉着脸色略有所思,半响,推了一下阮棠绫,低声道:“西怀和东隅闹翻的事儿我知道。” 阮棠绫扭过脸,问道:“因为黑沙漠?” “东隅要够倒黑沙漠的边还得绕着北侑,东隅郡王那是想不开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部落首领和自己的兄弟闹翻。”季微明不便多说,人多眼杂,说得再轻,都难免被人听到。 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和黑沙漠完全没有关系。 桃花班为什么这么唱?因为他们到底不过是一个戏班子,这皇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哪能涉及到? 阮棠绫既然知道这桃花班是阮肃安排的,那么这唱词也是经过阮肃之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东隅和西怀之间的事季家的人最清楚,一听就明白了,桃花班不论唱功如何,唱词就是三个字:瞎扯淡! 台上的阮肃一撩袖子就开始和面粉,他那是熟能生巧,和起面粉来都别有一番滋味,既然要唱面粉,就得边唱便做,就像那唱戏,光唱还够,还得有戏。 只见阮肃搅拌了面粉和盐,冲了点沸水拌成絮状,揉成面团之后搓长条揪小剂子一气呵成:“擀面擀出小薄饼,桃花班来找我拼。不论西怀和东隅,唱只唱,美味一绝烫筋饼。饼皮煎成小黄金,飘香四溢座下邻。如今众人来看戏,八卦事业如日晴。大纪方圆百万平,天下乃是君上临。兄弟和睦龙凤鸣,叹只叹,不过是同姓异心!” 大纪纵有千般不好,唯一处好便是言论自由,文人骚客舞文弄墨隐射朝廷的不少,也不见得有人被盯上。 可阮肃当众这么说也是大胆,他早知道季微明被季啸盯着,连带他阮肃也是,这边话一出口那边皇帝耳朵里就听见了。 季微明不悦:“这……” 还未等阮棠绫做出什么反应,台上阮肃的汤面筋饼出锅,整个虫二楼都是一股香甜的味道。 人家是来秀曲艺的,阮肃是来秀厨艺的。 不知是谁在台下突然接口道:“阮大爷唱得不咋滴,但是手艺好,若论输赢,我还是压阮大爷!”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摇着折扇顶着小瓜躺在长椅上帽悠然自得:“倒不是唱的好,是桃花班自己出的错。” “错在何处?” 那人回答:“十多年前黑沙漠的首领柳重天早就死了,尸骨就埋在黑沙漠的黑戈壁里,多少人亲眼所见,说东隅和西怀因为柳重天闹不和,那柳重天还能从地里钻出来挑拨离间?” 众人点头,黑沙漠的首领柳重天死那事可是荣登当年大纪各大小道消息官方消息的头版头条,桃花班的唱词确实胡编乱造。 季微明看了那人一眼,拉起阮棠绫的手便在她手心写了个一个字:啸!   ☆、第9章 装傻三宝 阮棠绫当即明白了那个中年男子便是大纪皇帝季啸! 在场的无一不是士族子弟,即便如此,也鲜少有人认识季啸,偶有几个跟季微明这般认识季啸的,也不敢将身份说出来。 而为数不多的认识季啸的人,必定身份也是不凡的。这些人那会违背季啸的意思?季啸说阮肃唱的好,别说阮肃真可以,即便唱得跟乌鸦似的,那也是好。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表示阮肃唱的好,阮肃也不理不睬,昂首挺胸阔步向前一掸袍子,走了! 洒脱得好似他真的只是过来顺手砸个场子那么简单。 季微明朝着季啸点了点头,拉上阮棠绫赶忙出去追上阮肃,阮肃走得不快,出了虫二楼所在的那条巷子便追上了。 “老爹!”阮棠绫搭住阮肃的肩。 阮肃回过头上下打量阮棠绫,而后一本正经道:“大壮还在扛道具,你怎么不帮帮他?” 季微明赶紧解释:“小婿已经喊了季东让人帮着他把东西扛回去,岳父大人你是怎么杠上桃花班的?” 阮肃继而瞟了季微明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季微明愣住,他说了什么? 阮肃摸了摸胡子:“老夫可没有去跟他们抬杠,你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夫赢了!” 倒是赢了,还是季啸亲自判定的。 季微明深觉自己跟阮肃讲话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阮肃到底几斤几两,季微明从不敢小看,可他装傻起来比起阮棠绫和季微明有过之而无不足,这分明就是装傻三宝,和谐的一家子。 “府上有几坛好酒,前阵子从北侑进贡来的,我从宫里要了几坛过来,岳父大人可有兴趣?”死啦硬拽是没效果了,只能美酒诱之。季微明对阮肃的好奇程度,绝不亚于对阮棠绫。 一听有酒,阮肃当时眉笑颜开,一抚掌,拽起季微明就走。 …… 桃花班还在台子上收拾道具,季啸让人开了个包厢悠闲得踱步进去。 那些个不知道季啸身份的早就散了场,知道的也不敢暴露出来,顶多蹲在门口看看季啸邀了谁。 不多时,王如衍陪着王宣走进了包厢,而秦拂玉早已在里头。 “刚才的,看到了?”季啸边喝茶边看着窗外,虫二楼的后方是汀水湖,大纪京中唯一一处尚具观赏性的地方。 “看到了。”王宣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桃花班是什么来头?”季啸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问得不是阮肃,而是桃花班。 秦拂玉顿时一愣,她以为那是季啸安排着那天晚上试探季微明的,只是今天不小心被阮肃缠上了而已。 “确实是从东隅来的。”王宣皱着眉,苍老的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沟壑,他本是不想查着戏班子的来历,无奈季啸下了令,他不敢违抗。 季啸看着王如衍,问道:“如衍,你是怎么联系上这班子的?” 桃花班这名号本在大纪的戏圈子里极其有名,所以他们来了京城,自然是人尽皆知。王如衍这些贵公子们平日里不是斗蛐蛐就是听戏,兴致高处还能赛个马,所以他知道不足为奇。 王如衍说要包下桃花班,桃花班一口答应,要知道,但凡任何圈子里有些名气的都是摆着架子的,这桃花班能有如今这名头,背后一定有东隅郡王那一班人的提携。王如衍试探着说要一出西怀的戏,人一口就答应了! 和传言中戏圈子里顶尖级别大神架子的桃花班完全不同,王如衍转念一想,东隅郡王谱再高,能和季啸比?东隅名头再好,能和整个大纪比?那定是季啸安排来得无疑! 于是那么阴差阳错的让他们唱了一出西怀秘史,到头来却连后边儿是谁都不知道。 季啸沉吟片刻:“派人盯着这桃花班,看看他们在京城都和谁有往来,阮肃已经查到了底,阮家的底细没有问题,阮肃看起来疯疯癫癫,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得而知。拂玉,你回去之后多探探那个阮棠绫,我觉得她和季微明的关系不同寻常。” “是。” “为何要盯着桃花班?”王如衍不解,一句话问出来却被王宣瞪了回去。 季啸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年轻人心直口快,这桃花班虽然唱词唱功皆没问题,可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好像那季微明,在京里没有过激的举动,他越是这么不愠不火,我就越觉得他那一身纨绔是假。” 想季微明他爹季舟是个实在人,季微明来京,他千挑万选四大护卫,要真教出个浪荡公子哥,回去无须季啸盯着,季舟恐怕恨不得将季微明打死。 季微明如今一个本少是郡王二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样,这要真一无是处,也不会二十多年愣是没让季啸找出什么可以编排他的理由。 他多听话,让娶秦拂玉就娶,虽然三天前莫名多出一个阮棠绫。 …… 秦拂玉回去的时候阮肃正在后院和季微明把酒言欢。 阮棠绫坐在一边愣是看他们爷俩好了一个时辰,相当怀疑阮肃是不是误把季微明当成了亲儿子。 阮肃是那种一喝酒全身都红的人,不似季微明,怎么喝都清醒的很。 这会儿阮肃已经喝得七晕八素,连带季微明问他话都含糊其辞,虽然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也没能给季微明什么有价值的话。 阮棠绫一如阮肃嫌弃她那般满脸嫌弃地给他满上酒,真怀疑他就是来骗酒喝的。 “娘子,你为何一脸不悦,有人欠你钱了?”季微明眯眼托着下腮看着阮棠绫。 “一穷二白,我欠债还差不多。”阮棠绫随意丢了几颗花生米,“我爹喝酒就这德行,你打错算盘了。” 季微明一脸恍惚:“哦?什么算盘?” 阮棠绫斜视着他,心道你倒是继续装啊,反正大家都在演戏,演技堪比梨园戏子。于是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兀自浅酌。 院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满院的酒香夹杂着淡淡的芙蕖花香,季微明看着阮棠绫仰起的侧脸,不加修饰的眉眼间尽是洒脱和豪气,一股子不是出身平民巷的贵气。精致的脸颊上染一抹酡红,粉黛未施彷佛清雅菡萏,没有秦拂玉那么华贵艳丽,却别有一番清新脱俗。 如果不是阮棠绫的眉目有阮肃的味道,季微明大抵觉得藏了这么多年女儿的阮肃一定不是阮棠绫亲爹! “棠棠,”季微明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戏谑,“老丈人承包了个面粉铺子,如果没嫁我,你怎么地也得算一个面粉西施。” 阮棠绫一口酒碰了出来,抹了抹嘴:“季微明,你不但脑子跟我一样不好,连眼神也一样不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你才来了六七天,我就被你带坏了。” 阮棠绫愤愤地按了按手指:“瞧你这副……” “流氓样!” 季微明和阮棠绫顿时一惊,醉死过去的阮肃是怎么毫无缝隙地衔接上了这么一句话? 阮肃突然抬起头来,眼里依旧迷蒙,朝着空气中嗅了嗅,含糊道:“虫……虫子里来人了!” 季微明一脸茫然。 “他说虫二楼里来人了。”阮棠绫翻译道。 而后两个人对望了一眼,虫二楼自然不会有什么掌柜小二来世子府拜访季微明,所以只能是,刚去过虫二楼的人进了府。 后院里很安静,除了虫鸣蝉叫和酒杯的碰撞声没有其他,四下无人,阮肃是怎么知道的? 阮棠绫心知季微明不解:“我之前就说了我老爹是面粉半仙,你还记得他在虫二楼做了个烫面筋饼?他能闻到别人身上残留的面粉味。” “还有胭脂。”阮肃再一次抬起头补充,“杏月楼的容锦兰花。” 阮棠绫汗颜,阮肃居然还知道杏月楼的胭脂铺最昂贵的容锦兰花?他这是一句话暴露了自己的本质啊! 季微明自然也注意到了,但这与他无关。 “是秦拂玉。”季微明当即断定,“看来在虫二楼看见的确实是她!” 那便很好理解了,虫二楼不仅有季啸和秦拂玉,一定还有王宣和王如衍。 “这世道也真是美妙。”阮棠绫叹了口气,“有人想留你在京城,只要他一个命令就行,何必苦苦寻找你的破绽呢,有权不用的都是傻子。” 季微明不似阮棠绫自小无拘无束,阮棠绫不懂,阮肃却一定是懂得。 在大纪其他地上的郡王不止季舟一个,季啸有心收回西怀封地是因为某些原因,当然,其中不乏想将权力收回中央,他虽是一国之主,但若轻举妄动,那些手上有实权的郡王个个都会暗里开始动作。谁都不愿把权力归还,到时候若是四方揭竿而起,季啸这皇帝还要不要做了? 季微明举起酒杯转着把玩,阮棠绫随着他的手视线左右摇摆。 “棠棠,有时间,你可以多去书房转转。” “嗯?”阮棠绫不解。 “书房里有些有趣的书,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季微明淡淡一笑如沐春风,阮棠绫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趴了许久的阮肃突然间又抬起头来,季微明和阮棠绫顿时静下声来。 “味道重……鼻塞!” 季微明下意识地循着阮肃的手指得方向看了一眼院子的拱门,秦拂玉正好走进来,看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惊了惊。   ☆、第10章 图文并茂 阮肃依旧趴在石桌上一副被季微明灌醉了的样子,可刚才那一下子季微明便知道,阮肃根本就没有醉。 他在提防世子府里的人,如此细致观察秦拂玉的位置,大约便是秦拂玉对他产生了威胁。 “有事?”季微明便沉下脸色一脸不悦。 秦拂玉不动声色道:“前些天渝重那边进来了些玉雕月,父亲知你爱酒,让人送来了几坛,就在门外。” 季微明点头:“那就送进来吧,放在酒窖就行。” 秦拂玉寻了给借口便出去,阮肃再一次抬头揉了揉胡子:“玉雕月?” 阮肃那是天南海北哪有好货色都一手掌握动态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玉雕月这等好酒。 “小婿一会儿就让人把玉雕月送您府上!”季微明何等聪明伶俐,拍阮肃的马屁从来不用动脑子,阮棠绫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石桌,似乎完全没有她什么事。 秦拂玉来了,秦拂玉又走了。 她在拱门外就应该知道院子里有人,为什么还要进来? 只是为了告诉季微明,王宣让人送来了几坛玉雕月? 阮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石桌打了个哈欠:“老夫……老夫先走了……今天的面条……还没擀呢!” 季微明立刻扶住了他,看起来极为孝顺:“小婿亲自送您回去。” 阮棠绫瞟了个白眼给季微明,看着他二人离开院子。 阮肃走到拱门外停了停,鼻子一嗅,忽然全身倒在了季微明身上,看样子是醉得不清,阮棠绫看得明白,让人收拾了桌上的残藉径自走回乔木轩。 “棠绫,棠绫!”屋顶上传来阮大壮的声音。 阮大壮平日里总是调侃阮棠绫,非紧急时刻从不如此严肃,阮棠绫打开门瞅了瞅门外,没有人,很安全。 “怎么了?”她抬头对着房梁问道。 “老大让你赶紧去书房,立刻马上!” 阮棠绫突然想起在后院的时候季微明说让她多去书房转转,那里可能有她感兴趣的书。阮肃此刻让阮大壮来带消息,一定是书房里发现了什么! 她立刻开门跑了出去,直径冲向书房。 正好季东从书房所在的府邸东边走过来,和阮棠绫打了个照面。 “夫人。” “我去书房!”阮棠绫根本没停下脚步。 只听得季东独自喃喃:“今天是文曲星下凡么?怎么都去书房?” 阮棠绫顿时停下脚步:“还有谁?” 季东一愣,随即平静回答:“玉夫人。” 秦拂玉提前一步去了书房,所以阮肃让阮大壮急着等阮棠绫是为了这个? 阮棠绫二话没说加速跑去,季东只觉得面前一阵风吹过,这风一样的女子…… 随即季东一拍脑子,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天,季微明在书房写下了“简单粗暴”四个字,之后一直很忙几天未踏足书房,到现在,那幅字怕是早已经风干了吧? 阮棠绫到达书房的时候秦拂玉也刚刚到达,一进门便看见了桌上平摊的四个字,顿时怔了怔。 而当阮棠绫冲进来的时候,秦拂玉才刚刚回过神,顿时看见了她同样思考字意的表情。 字写得苍劲有力,同那个看起来纨绔肆意的季微明全然不同,都说字如人,阮棠绫心中唯有一句话:小样,让你装! 但她此刻很是平静,随手走去翻了本书,便好像没有看见秦拂玉那般。 秦拂玉既然不是悄悄地过来,那一定不会现在明着做什么,否则一查便知,她又不是个傻子。 随手抽起的书名便是《大纪风韵史》,看着像是写大纪风流人物传记,不过这名字多有深意,阮棠绫不看不知道,一看到也没被吓着。 秦拂玉看阮棠绫如此淡然地看书,不经意道:“这《大纪风韵史》讲得是大纪建朝以来的名人名事,上述几代从太宗开始,虽然名字随意可也是正史,你出身贫寒,想必此前没有接触,若是感兴趣,我那里还有《大纪通传》和《大纪分封史》可以借你。” 丝毫没有针对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刻意拉拢。 莫不是白天在虫二楼季啸吩咐了什么? 阮棠绫顺手一和书,笑道:“有没有图文并茂的?” “……”秦拂玉顿时惊呆了,她怎么忘了阮棠绫出身鹿鸣巷,别说看书,能认得几个字已算不易,无论阮棠绫身份是何,倘若她身份无疑,那么自是不认得字的,若是身份有异,装也得装出个穷酸样。“这些正史多是咬文嚼字的枯燥历史,你若是看不懂想看些有趣的,不妨看民间新出的野史本子,也许能找到有图的。” 阮棠绫故作恍然大悟,虽然第一天时秦拂玉对她的态度并不好,可看她现在这般礼数有加,也便连声感谢:“既然这样,那不然妹妹你有空的时候带我去书市看看?” 秦拂玉很想说,这事情可以直接找下人,阮棠绫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拽起她:“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 阮棠绫一下子就将秦拂玉拉了出来,在她回头看书房的一瞬间将门关了起来。 随手又偷偷打了个手势,她知道,阮大壮一定在附近。 而与此同时,秦拂玉也朝着前方的某个角落比划了一下,躲在角落的人受了命,立刻消失。 …… 大纪京城的书市里大多由些赶考的书生编纂的野史闲谈写来赚些路费,书的质量参差不齐。是以来书市的人并不多,除了写爱看话本子的闲人,倒是也有淘货的尖眼。 书市是一条街的长度,开这些铺子的大多也是赶考书生挣点糊口的钱,也有传了几代的老铺子,在一个戏剧风靡的城里,卖书虽赚不了大钱,却也不至于饿死。 秦拂玉面上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事实上也不过是给替人卖命的杀手,只是她的运气比较好,听从是大纪的皇帝罢了。所以书市这些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阮棠绫则更是熟悉,阮肃那种戏曲爱好者,没少来书市淘书,阮棠绫倒是没来过几次,不过方向感极好。 书市少有秦拂玉这般衣着显贵貌若天仙的女子来,所以秦拂玉一出现便引起了周边的目光。相比之下,阮棠绫便隐藏在了大众之中。 从小在鹿鸣巷长大,她最懂得如何伪装自己。 阮棠绫拉了秦拂玉去了书市最大的一家店,上标三个大字:竹笺斋。 赭色的大门古旧的书架,竹笺斋的掌柜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看见客人来也不招呼,这里向来是无声胜有声。 规矩便是自己挑,只要不打搅到别人,怎么挑都行,五十个铜钱一本。 秦拂玉随手翻了几本,她就是应付阮棠绫的,哪有这闲情逸致,倒是阮棠绫挑得不亦乐乎,可左右找到了一摞的话本子,都没有找到图文并茂的野史。 阮棠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要不,去别的铺子看看?” 秦拂玉点了点头。 掌柜的一抬头,开口便是苍老凄凉的萧瑟声音:“两位姑娘要找什么书?” 阮棠绫一打岔,笑道:“有没有画本子的野史?最好是全画的。” 秦拂玉一脸面无表情,一身华裳对上看起来一字不识的阮棠绫,怎么着都有诡异感。 “这……”掌柜地摇头,“别说是竹笺斋,你找遍整条书市都不一定能找出一本。” “文字插图!”秦拂玉为了避免阮棠绫和掌柜的唠嗑直接插了一句。 掌柜的一看这女子一脸贵气便知道遇上了有钱的主,想了想回答:“老夫来找找。” 找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勉勉强强找到一本二十面带一张插画的,秦拂玉还想着季微明的书房急着离开,从外头进来一个摇着折扇的白衣男子。 “掌柜的,前些天那些书卖得可好?”话一出口便看见秦拂玉和阮棠绫,顿时一怔,“原来是有客人。”笑着点了点头,举手投足皆是清淡如水,兀自坐在一旁等待。 掌柜的一看来着便停下手中的活:“原来是陆公子,失礼失礼。” “无妨,先替两位姑娘找书吧。”陆寻风收起折扇微微点头。 掌柜的拿着那本书略显无奈:“只有这本了,《深夜谈史》,实在不行,就去别的铺子看看吧。” 秦拂玉想着,阮棠绫无论如何是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一点头,笑了笑,正要退出去却被陆寻风的扇子挡住。 秦拂玉顿时一惊,袖中的拳头已然紧握。 阮棠绫不慌不忙,用手拨开了陆寻风的扇子:“这位兄台,有话好说。” 陆寻风瞧都没瞧阮棠绫,眼神死死地集中在秦拂玉的脸上,偏生还要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姑娘在找何书?在下兴许可以帮忙。” 敢情又是一个拜倒在秦拂玉美色之下的男人? 秦拂玉倒也聪明,退了一步将阮棠绫推了出去:“替我姐姐找大纪野史。” “好办!”陆寻风一口应答。 阮棠绫:“全图版的。” “可以!” 秦拂玉:“带文字带剧情?” “没问题!” 阮棠绫:“最好是鲜为人知的!” “妥妥的!”陆寻风一开扇子扇了扇,“不如姑娘留下芳名和地址,在下三天后亲自给您送去?”眼巴巴地望着秦拂玉,殷勤献媚,直接无视了阮棠绫。 人家那是冲着秦拂玉的面子应下的,阮棠绫觉得,她快要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长乐街季府。”秦拂玉回答中不带一点感情,脸色沉冷得就像没有化的冰。 陆寻风霎时瞪了眼:“是西怀郡王世子季微明的府邸?”   ☆、第11章 我最风流 长乐街季府不止一家,有几个亲王也住在长乐街,可陆寻风竟第一时间想到了季微明。 陆寻风左右打量秦拂玉:“这位便是秦姑娘吧?” 秦拂玉名声在外,陆寻风作为一个执笔写大纪八卦的娱乐爱好者自然能猜出来,于是乎,旁边那个乍一看不起眼的女子便很好猜出是阮棠绫了。 “失敬失敬。”陆寻风抱拳道,“不如两位夫人先回去,在下一会儿回去就按着《深夜谈史》画一本全画版的出来送到府上。” “有劳。”秦拂玉点了点头,拂袖离开竹笺斋。 阮棠绫心想着,这个陆寻风怎么看都没有一股书生的穷酸样,一听闻是西怀世子府上的也没有继续动手动脚,还愿意继续画书,怎么着也算个好人,秦拂玉怎么就非得一副清贵样呢? 追上问道:“这人怎么了?” 秦拂玉那是在京城的官场上混过来的人,认识一大票的京城贵公子,越是那般清高冷艳,越是有人愿意奉为女神。也难为了面对着一副千年不化的冷模冷样还有一队伍的倾慕者,季微明竟无动于衷,阮棠绫私以为,旁人不猜测阮棠绫有什么隐疾,那一定是顾忌他的身份而已。 “他是三年前那一届文举的探花。”秦拂玉回答,“此人看似平和文雅,实则底子放浪不羁,在官场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被挤出官场之落得个卖书为生的下场。” 阮棠绫若有所思:“放荡是指?” 有些人放荡的是性格,有些人放荡的为行为。 秦拂玉想了想,回答:“都。” 其实陆寻风一进来的时候阮棠绫对他的印象不错,温润如水淡若流云,在他用折扇拦住秦拂玉之前,她怎么都想不到这是个放荡不羁的人。 想来连竹笺斋也找不到全图版的大纪史,别的店里更是少了,既然陆寻风说过几天派人送过来,阮棠绫也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回到府,季微明已经送完了阮肃,看见阮棠绫竟和秦拂玉在一起顿时大跌眼镜! “棠棠,你没事吧?”季微明左右打量,用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觉得她既没发烧也没中蛊更没失魂,和秦拂玉走在一起简直不科学! 阮棠绫一把撸下他的手翻了个白眼:“季府除了季东南西北也找不着别的能说话的人,今天在书房遇见秦拂玉所以拉了她去书市。” “书市?”季微明一开折扇坐了下来,悠闲地摆了摆嫌弃道,“看你那脆弱的胃,嘎吱响的颈椎,还有迎风流泪的眼,看书?” 阮棠绫一听不乐意了,一脚踹了过去:“不是你让我去书房看看书的么?我怎么就脆弱成面筋了?” “面筋那叫韧性。”季微明摇着扇子眯眼打量,“你这叫自不量力!” 阮棠绫对上秦拂玉,谁自不量力还不知道呢! 阮棠绫一脸不服气地坐在隔壁的椅子上,茶是刚泡的,盖上还冒着烟雾,季微明捧了本书目不斜视,阮棠绫一个人闲着无聊,随手拿起另一本季微明放着的书,便想起了陆寻风。 “季微明,我在书市遇见一个人。” “嗯?”季微明没有抬眼,他跟阮棠绫是合作关系,论感情,顶多是这几日相互嫌弃的损谊,漫不经心问道,“谁?” “我不是很熟悉,秦拂玉说他叫陆寻风。” 季微明突然合起了书,书页盖起来时微微吹起边角,阮棠绫一怔,便见季微明微扬起唇角,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 秦拂玉和季微明对于此人那种不经意的态度让阮棠绫有些不解,想了想,季微明大抵还是怀疑她的,与其死缠硬打地问季微明,还不如找阮大壮问阮肃。 阮棠绫一出去,季微明便放下了手头的书:“季东。” “在!” “查到什么了么?” “相府的人现在离了鹿鸣巷,有一批人正盯着桃花班。” 季微明顿时一愣:“撤掉监视阮肃的人去监视桃花班?” 起初王如衍邀他听戏的时候他以为这是季啸派来试探的人,今早在虫二楼遇见了季啸,倘若是季啸,那么他何必去虫二楼,还现身在楼里? 原因便是他也不清楚这桃花班的来历。所以人不是季啸安排的,那么还会是谁? 季微明转念一想,立刻想到阮肃! 可这也说不过去,桃花班明里暗里地唱着黑沙漠,如果是阮肃安排的,他的意思是想将众人的目光转移到黑沙漠还是东隅? 猜不透,季微明突然觉得,自己在京城二十多年谨言慎行伪装纨绔并非第一,那个在鹿鸣巷缩衣节食伪装贫民的阮肃才是真的能人! “莫管桃花班的事,撤掉安排在阮肃身边的人,也无须再监视阮棠绫。”季微明思索片刻,命令道。 季东不解:“为什么?” “老丈人的来历不简单,我估摸着他会让阮棠绫来这里并非害我,而是帮我。”季微明微微一笑,“帮我回到西怀。” 他很明白现在自己的处境,多少双眼睛日夜盯着他,为的就是找出一丝丝的破绽而后拟造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强行留下他,前些天西怀来信说季舟身体日渐不佳,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一年里出现任何问题。 …… 阮棠绫回到乔木轩已是野外,对面碧槐轩的灯还亮着,隔着长廊能看见几条黑影进出,想必是秦拂玉的手下。 阮大壮早已等在了屋顶,见阮棠绫回来顿时翻了个身对着瓦片轻轻叩响。 “棠绫。” “怎么样?”阮棠绫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对面的人。 “下午你和秦拂玉离开之后有人进了书房,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可能是找西怀来信。”阮棠绫和秦拂玉离开之后秦拂玉的手下比阮大壮率先动手,阮大壮躲在屋顶悄悄看着,从屋顶看不到脸,但能看出是给丫鬟打扮的女子。 “不可能是信。”阮棠绫思前向后,书房桌子上的字帖是好几天前的,还摊放在桌上便说明季微明这几日没去书房,而季东等人也没过去,下人在打扫的时候不敢动季微明的东西,所以最近的信季微明绝不是放在书房。 至于以前的信,放在书房的顶多是报平安的家书,若有什么特殊的内容,想必季微明看过之后也会烧掉。 阮棠绫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名册,类似西怀封地官员名单或者税收账目,更有甚者,便是和黑沙漠或东隅相关?” 阮大壮沉思了片刻,答道:“棠绫,你是不是跟季微明在一起所以脑子也变得聪明起来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非说和季微明在一起有什么被传染了,那一定是病!神经病! 不过细细想来,季微明真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经常不去的书房里? 依照阮棠绫目前对季微明的了解,他是个看似随意却每一步随意的举动都精打细算的人,就像阮肃那般不着调不靠谱,但阮棠绫知道阮肃根本不是给那样的人。 那么书房里还有什么值得让秦拂玉去找的东西?她连季微明的身边都无法靠近。 “看来我们不用把注意力放在书房里。”阮棠绫说道,“那书房里一定没有秦拂玉要找的东西,只要盯住她就可以了。” “你今个还跟秦拂玉去了书市,你不是向来看人最准了么?你觉得秦拂玉给皇帝办事靠谱不?”阮大壮迎着夜晚的凉风躺在屋顶看星星看月亮,也能看见碧槐轩偶尔飘忽不定的黑影。 今晚乔木轩附近没有盯着阮棠绫的人,想必是季微明把人撤了。 “这年头给皇帝办事都不靠谱了,那咱给老爹办事不是更不靠谱?”阮棠绫想了想,秦拂玉虽漂亮却是个挺冷淡的人,季啸派秦拂玉来这里定是看中了她的某些有点,可一个既不会撒娇又不会取悦男人的女人,说白了和她阮棠绫也没有差别。哪怕身手再高人再聪明,又有何用? “大壮,我觉得,秦拂玉的身上也有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阮棠绫低下头说得很轻,那个秘密,一定和季微明有关。 “跟一团乱麻似的。”阮大壮抓了抓头疑惑,“棠绫,你说,咱们是盯着秦拂玉的动作,还是挖秦拂玉的秘密?你说皇帝老子知道么?” “两者并行。”阮棠绫并不是很确定,“大壮,你去问问老爹,那陆寻风又是个什么人。” 阮大壮答了一声好,便飞檐走壁掠过世子府的上空消失在月色之下。 阮肃正在院子里望风,“哗啦”一下一块瓦片掉下来,阮肃伸手轻轻一接,将瓦片朝着上空一抛,瓦片又安然躺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老大好身手!”阮大壮蹲在房梁上看着下方的阮肃,“小姐问,陆寻风是什么人。” “棠绫碰到陆寻风了?”阮肃顿时沉下声,“如果只是明面上见的,陆寻风就是个看似普通的书生,可是这世间的人啊,哪一个会和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陆寻风我没交过手,不过去书市淘书的时候倒是听过些风声。” 阮肃顿了顿,继续说道:“一本书几十个铜子,一日三餐自给自足,有一次我在书市见到过他,人倒是没什么,只不过……” “老大,请说重点!” 阮肃捋了捋胡子,慢悠悠道:“他的扇子。” 阮肃没继续说下去,季啸虽然把大头放在了桃花班,可到底还是有些眼线留着,他能做的最多的事,便是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长叹一口气,唱道:“三更天作三更诗,鹿鸣巷填鹿鸣词,不过是混吃等死……” …… 阮棠绫收到阮大壮来信已是第三天,阮大壮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自不能天天跟信鸽似的飞来飞去。 阮棠绫还在思索着阮肃的意思,门外便有人来报,说陆寻风候在季府门口,要给世子夫人送书。 这书来得够快,季微明还在府里,一听便乐了,他们家棠棠要的全图版的大纪野史,他觉得自己也能拿来好好拜读一下。 “请进来。”季微明心中偷乐,恰逢阮棠绫走进来,斜眼瞄了他一下,怒道:“笑什么?” “我说棠棠啊,家里有那么好的资源可以利用,你为何要去外面花钱请别人呢?” “什么资源?”阮棠绫狐疑地看着季微明,“季东南西北?” “这不是还有为夫我么?”季微明得意地一甩头,便看见陆寻风已经站在了门口,摇着他的折扇打量着季微明。 那扇面上狂放不羁地写着四个大字:我最风流!   ☆、第12章 深夜谈史 阮棠绫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好久,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寻风:“夫人为何如此愉悦?” 季微明从来不管阮棠绫说什么,但凡在他府里他可以解决的,阮棠绫自有她的自由。 “陆公子几房妻妾几处留情?” 陆寻风答曰:“无。” “几处红颜落花蝶?” 继续答曰:“无。” “那风流一词何解?”阮棠绫着实好奇,想来那些个聪明的不会天天说自己聪明,那些个有钱的不会嘴上挂着钱,秦拂玉虽说陆寻风为人风流,可阮棠绫却不觉得。风流非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金钱权至上的地方,想风流得先有社会地位。 陆寻风答曰:“性本风流,奈何良辰好景虚设。” 阮棠绫坐在一边笑道:“那还不如他风流。”手一指季微明,冲着他挑眉以示挑衅。 季微明悠闲地坐在一边,觉得自己应该风流一回给她看看。 谁料陆寻风的扇子一转,赫然换了四个字:所言极是! 阮棠绫和季微明顿时惊呆了! 所言极是这四个字可谓是通用神句,无论和谁说话,只要对方带着点主观意思都可以用这四字表示赞同,而我最风流显然是陆寻风用来表彰自己的。不得不说,隐藏在陆寻风安静外表之下的是一颗轻狂的心。 “咳咳。”季微明轻咳了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阁下是来送书的?” 陆寻风的手上有一本厚厚的书,全图版的《深夜谈史》,两天功夫画出一整本,不得不说他是下笔有如神助。 墨迹未干,看得出来是刚画完便送了过来。 阮棠绫便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点,做事不拖沓,出手速度快。 季东上前将画册取了过来,陆寻风前后张望了几眼,似乎在寻找秦拂玉。 季微明翻了几页点了点头:“有劳,季东,带陆公子去领点赏钱。” 陆寻风听到赏钱二字眼前一亮,季微明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等到他们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他和阮棠绫两人。 书页哗哗地翻响,季微明的手指染上了点墨汁,嗅了嗅,一股清淡的墨香味,季微明抿嘴一笑,继续看画册。 阮棠绫便稍有不满:“季微明,这书是给我的,你还给我!” 季微明抬头看着一脸赌气的阮棠绫,眼眸含笑:“娘子,你的就是我的。” 他一喊娘子,阮棠绫只觉得整个人都酥了一半,不是被迷酥的,而是被炸酥的。个中滋味犹如五香面团,说不出酸甜苦辣。 阮棠绫很是委屈,撅着嘴好似要哭出来:“你一个大纪郡王世子,有必要和我抢一本画册么?” 心道要哭了要哭了眼泪要留下来了,结果季微明拂袖站起在她面前,半俯下身看着她眼眶里怎么都挤不出来的泪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棠棠不哭,一本画册而已,明天我给你亲自画一本!” “喂!”阮棠绫想扯住季微明,他已经走出了屋门,抱着陆寻风的画册美滋滋地回房了。 阮棠绫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真想问问季啸这要是想抓季微明就快点抓,想杀就快杀,也好还她一个自由身。 她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妃实际上的免费保镖,当得一点都不愉快。 …… 季微明随手翻了翻这本书,季东已经送走了陆寻风。 “世子,这书……”季东想说,这书不是夫人要的么,您看这种全图版的杂史,说不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季微明蹙着眉翻了几页,撕了几页纸下来,起身道:“走,去书房!” 季东看着那本完整的书被季微明撕成了好几份,思索着恐怕一会儿阮棠绫就该生气了。 可季微明为什么要撕书,难道这书有什么秘密? 两人去了书房,季微明翻开陆寻风送来的那本书,季东在一旁研磨。季微明的下笔速度很快,几乎是飞速临摹陆寻风的书,一页一页,直到深夜。 阮棠绫左等右等季微明不把书送回来,关了乔木轩屋子的门,独自抽出一把扇子左右打量。 阮肃说陆寻风的扇子有问题,可她只看见扇子前后的八个大字,若说不正常,那便是扇子的材质! 陆寻风既然落魄到要卖书为生,又怎用得起那般昂贵的黑纸扇? 来历不凡,此刻阮棠绫已经不觉得在书市碰见陆寻风是个偶然,而他突然愿意为阮棠绫画一本杂史也不是为了引起秦拂玉的注意。那么他又是谁? 最近在京城活动的人马,除了季啸手下和阮肃这一班,恐怕还有些鱼目混杂,难怪即使季微明身边高手云集,阮肃还是不放心他的安全。 阮棠绫盯着手上的折扇就好像那是陆寻风手里的那把,想到秦拂玉早先对陆寻风的态度,又觉得她不至于是季啸的人。倘若是秦拂玉的自己人,大抵不会让阮棠绫产生那种两人之间的疏离感。 像季微明那种看起来放浪形骸又无所事事的人实则精明的很,阮棠绫断定季微明突然拿走那本书一定和陆寻风有关。 悄悄离了乔木轩,远远地看见书房里的灯亮着,季东显得不那么精神,季微明却专心致志地在写着什么。 旁边躺着一本书,阮棠绫一眼便看出那是陆寻风带过来的那本。 疏影横斜,月色清辉,远望宁静安谧,褪去白天的喧嚣和伪装,她打心里觉得,季微明就像一只寄居蟹,寄于京城的朱漆豪宅之下,看似经不起风雨,却在等待暴风雨。突然有点期待他能安然回到西怀,如此,便能看见一个真正的季微明了吧? 微风徐来,暗香浮动,阮棠绫嗅了嗅空气中一丝微不足道的香味,立刻择了个位置躲了起来。 容锦兰花的胭脂香,秦拂玉就在附近! 深更半夜,她来书房作何?莫非以为书房和前些天一样无人,所以要进去搜查什么? 可那香味总是若隐若现地漂浮在空气中,丝毫没有靠近书房的意思。秦拂玉定是看见季微明了,所以才在远处观望? 四下瞅了瞅,秦拂玉并没有藏起来,阮棠绫能看见她如夜色下的碧竹一样亭亭玉立,就在书房正对门的院子里,专注地看着书房里的季微明,风吹不动的冰冷眼神里突然有了些许似水柔情,便好似看着心头的好,一眨不眨。 季微明突然抬起了头,没有看门外,倒是看了看略显疲惫的季东:“你先回去吧。” 季东顿时打起了精神:“不,属下陪着世子。” 季微明笑道:“无碍,我一会儿便去休息了,出不了事。” 季东狐疑地看了一眼《深夜谈史》绘图版,停下手道:“那您早点休息。” 季东走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书房内的人影被门隔在里边的时候,秦拂玉显然是愣了一愣。 而后门又开了,是季微明开的。 他朝外看了看,嘴角挂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一眼显然是看到了秦拂玉,目光交错的一瞬间秦拂玉便回了头,直径回了碧槐轩。 好似刚才那个深情凝望的人并不是她,让阮棠绫略感意外。 季微明低下头踌躇了片刻,又重新坐回了书桌前。 风中传来纸笔摩擦的莎莎声,阮棠绫还在思考方才秦拂玉那奇怪的举动。 莫不是,秦拂玉和季微明之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早知这京城贵圈是给小圈子,季微明既然和王如衍熟悉,那么在季啸下旨赐婚之前他就认识了秦拂玉。当初还不知季啸要将秦拂玉安排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想来季微明对秦拂玉也是没有敌意。 秦拂玉刚才那一眼太过深情,让阮棠绫有些捉摸不透。 可说到底,自从进了这世子府,无论是季微明还是秦拂玉亦或者陆寻风,阮棠绫看着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有自己的目的,好似谁都不简单,最简单的只有自己,任务便是保护季微明。 如此一想,觉得自己着实不甘。 季微明打了个哈欠,已是三更天,翻着纸张也有一叠。 阮棠绫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唯独觉得站在夜下吹冷风也不觉疲惫,正怀疑自己今个是怎么了,内心便立马按上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寸步不离地保护季微明! 如此之假的理由,连她自己也着实鄙视了一下自己,脚步却很诚实的没有动。 季微明大约是写累了,一手托着头撑了很久,顿感陆寻风两天画完一整本之艰难。棠棠也真是的,明明看得懂字,为何非要看图?无奈他这个立志做三好相公的,只有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了。 他自觉无法两天完成,起初粗略一翻陆寻风的画本,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诡异,细细想来,便是这么厚的一本,即使不眠不休也不可能两天完成。季微明善于看笔迹,一眼过去没有异常,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本全图版的《深夜谈史》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虽然画手的笔迹几近相似,他依旧看出了那么点破绽。 陆寻风一个以卖书果腹的人,哪能捣腾出人手特意为阮棠绫联合画图? 他倒是没有看陆寻风手上的黑纸扇,单看图册便知,此人未必只是个仕途不得意的落魄书生。 季微明留下那书有两个原因,若是季舟安排的人,这么好的传递消息的方式在这种处处盯梢的时候是难得的好机会,季舟的手下不会放弃;若是敌人,那么同样是一次安排赃物的好机会。 无论哪一边都会紧盯着他,除非他看走了眼,陆寻风是个很简单的人,那么不过是浪费几天的时间抄一本书罢了。 不知不觉眼前朦胧,上弦月也慢慢钻进了云层,周围一片寂静,季微明停了笔揉了揉眼,只觉得太阳穴生疼。 不得不承认陆寻风是个极有才华之人,哪怕是平淡如水的正史都能写得跟话本子似的,何况是本就不怎么正经的野史。 打了片刻的盹,却不知不觉趴在了桌上,星光昏暗,门外有清凉的夜风,他顿觉安逸。 阮棠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季微明睡着了,朦胧烛光下的半侧脸颊精致隽秀,猛然间心里一颤,便撇开眼去看桌上零散的纸张。 纸上的线条清丽流畅,诙谐的小人说着诙谐的言语,季微明刚画到季啸和季舟的父皇那一代,阮棠绫顿时心中一暖,便想到白天季微明说,她若是想看画找他便是。 哪怕知道陆寻风的画本可能有问题,季微明能如此上心地对待她要的东西,生活在鹿鸣巷十六年除了老爹和阮大壮就没被外人当过正常人的她突然得到了一种被重视的愉悦。 书房里有薄薄的毯子,一时间心软的阮棠绫便从一边拿过毯子盖在了季微明身上。 而后又翻了翻画纸,突然觉得画纸背后似乎有字。 翻过去一看,映入眼帘几个字:一张十个铜子,预计全本五百页,棠棠,你要是拿不出钱,不如以身偿还吧!署名:季微明。 阮棠绫顿时火冒三丈,一拳敲在桌子上,遥远的风中似乎还带着拳头落下的声音。 季微明顿时睁开眼坐了起来,看见杀气腾腾的阮棠绫,扯了扯背上的毯子,略带埋怨:“棠棠,生气容易长褶子,跟那面粉噶哒似的,你这已经不是生气,都可以生火了!” 阮棠绫:“……”   ☆、第13章 话多必死 季微明一脸无辜地看着阮棠绫,那一拳直接把他从梦中吵醒,在梦里,他依旧不停地画着本子,一醒来,整条胳膊都算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阮棠绫捏了捏拳头,将那张纸往桌上“啪”地一怕,怒道:“这什么玩意!你给我说!” 这一副悍妇样着实把季微明吓了个一跳,顺手抄起桌上的扇子给阮棠绫好心扇上。 阮棠绫侧眼瞟了一眼他的动作,再想想刚才他说得话,顿时觉得这举动颇有深意,似乎是在生火。 “棠棠啊,你都有钱让你爹承包面粉铺子了,还缺这一点买书的钱吗?”言辞殷切,好似他季微明是个穷光蛋。 阮棠绫心中偷偷数着自己的小金库,继而一脸鄙视道:“你个郡王二代装什么两袖清风廉洁奉公啊?” 季微明便抖了抖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胳膊,笑道:“你看,我只有两袖白肉。” 阮棠绫顿时被他没脸没皮的模样给打败了,将纸一拍往门外走了几步:“改明个让我爹做个白肉炒面,一定很好吃!”说罢愤愤离去,暗骂一声小气鬼。 阮棠绫走了,季微明揉了揉额头,执笔继续写,这种执着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清楚,也许,只是为了表达对阮家暗中帮助的感谢。 季微明这一晚是在书房过的,等到第二天一早,季微明便回去悄悄补了一觉,秦拂玉起得很早,到书房来的时候已没有人。 桌上散乱的纸张和浓浓的墨香,她拿了一张一看,竟是大纪野史的绘图版。 这是给阮棠绫画的? 秦拂玉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季微明为什么临摹陆寻风的画本,答案不言而喻。 整理了桌上的废纸,秦拂玉独自待了一会儿,陆寻风的手迹被季微明带走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拉出一抹瑰丽的弧度,门口黑影一闪,秦拂玉顿时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书房没东西?”是季啸安排给秦拂玉的陪嫁丫鬟,事实上也不过是听命于季啸的杀手而已。 “没有。”秦拂玉淡定回答,“这么重要的东西,季微明怎么可能放在书房?” “你刚才在看什么?”季啸手下培养的杀手相对独立,没有谁听从于谁的规矩,人前是主仆,人后是同级,是以私下说话也绝不客气。 秦拂玉抬起头冷冷回答:“长漪,光天化日之下这么质问我,倘若被人看见了呢?”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长漪并不害怕秦拂玉带着一点威胁的逼问,“季微明昨天一整晚在书房干什么?” “画本子给阮棠绫,至于究竟画什么,你不妨过两天去问阮棠绫?”秦拂玉拂袖离去,却没有告诉长漪季微明是照着陆寻风的本子画的。 光是陆寻风这三个字,就有太多的意思。 长漪狐疑地看着秦拂玉的身影,总觉得秦拂玉隐瞒了什么。 …… 季微明还在休息,阮棠绫起床之后直奔鹿鸣巷阮家,途遇秦拂玉,却发现她面色苍白地徘徊在路上。漫无目的,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和平日里只可远观的高雅全然不同,阮棠绫停在这条离鹿鸣巷不远的巷子里,秦拂玉一见着阮棠绫顿时转过身,还来不及她询问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奇怪,阮棠绫左右看着秦拂玉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踌躇? 鹿鸣巷相连的几个巷子里住得都是穷人家,秦拂玉虽是杀手但名义上还是王宣义女,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来这穷人住得小巷子做什么? 带着一肚子的疑惑走向鹿鸣巷,蹲在屋顶用功看书的阮大壮立刻丢了块瓦片下去:“老大,棠绫回来了!” 擀面条的阮肃乍一抬头,将瓦片丢了回去:“你个小兔崽子,不看着面粉铺子又蹲屋顶!” 阮大壮顿时跳了下去,一溜烟小跑去了面粉铺子。 “老爹!”阮棠绫和阮大壮打了个照面便看见他兔子般窜到面粉铺子,心叹这等彪悍的身材还能动若脱兔着实是造物主的大手笔,再一次院子里哼着小曲擀着面条的阮肃,心道阮肃这面粉铺子老板当得也着实容易。 “咋回来了?”阮肃头都没抬,“季微明虐待你了?” 阮棠绫顿时语塞:“不,我就赶过来问问你,我是你亲闺女不?” “是。”阮肃回答,“闺女是亲的,女婿也是亲的。” 一坛酒买了个亲丈人,这生意敢情划算! “老爹,不跟你开玩笑,我来就是问问你,陆寻风是敌是友?” 阮肃早知道这陆寻风身份不一般,也派出人手去打探,消息没有这么快,阮肃摇头道:“老爹我在道上混了几十年,还真没听说过陆寻风这号子。他要是冲着季微明去的,恐怕多是敌人。” “可秦拂玉好似并不把他当做自己人。”阮棠绫找了个地坐下来观赏阮肃擀面条,“对了,我刚才遇见了秦拂玉,有些……奇怪。” 阮肃抬了抬眼皮,手中的小面团擀成了面饼:“她确实很奇怪,但切莫掉以轻心,毕竟是季啸的人。” 阮棠绫学着老爹鄙夷地瞟了一眼,他亲闺女,啥脑袋他还不懂么? 院子里堆着几坛酒,坛子精雕玉琢,阮棠绫蹲下一看,仰起脸问道:“季微明都已经让人把玉雕月送过来了?” “这小子人不错,我看呐,你捡了个大便宜。”阮肃放下擀面杖抱起一坛子酒开了之后一闻,“香!”而后皱了皱眉:“玉雕月咋这味道?” 阮棠绫没有在意,煮了水下面条:“玉雕月啥味道我不知道,不过王宣和秦拂玉送来的酒,万一里面有啥毒啊蛊啊药啊啥的,反正嗝屁的也是你。” 阮肃一放坛子:“嘿,有你这么跟老爹说话的?”眼神却留在了玉雕月上,两条眉毛皱在了一起,乍一看模样滑稽,捏着胡子的手不断地上下顺着,看得出来正在沉思。 阮棠绫没敢打扰他,兀自下好了面端到桌上,都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那山珍海味美味珍馐还不如阮肃擀出来的面条。 “你也别看了。”阮棠绫吸了一根面条道,“有时间派人查了陆寻风,我要第一手消息,大壮要是没时间去世子府,你就让人给里边带个信,我自己出来。现在季啸的人还在查桃花班,你还不让他们回东隅?” 阮肃摇了摇头,季啸在查桃花班,王如衍包了场子好几天,那天季啸虽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可到底看见季啸听戏的人不少,连大纪皇帝都爱听的戏,这效应可比任何鼓吹的都要好使。一时间登门拜访的人趋之若鹜,桃花班分|身无术,就差一人演一台戏了。 还不如趁机赚抱了荷包,在给季啸铺垫石子路。 于是那桃花班打出了广告:逢单唱戏逢双休息,提前五天预约,开后门无效。 这样更是挤爆了头,拿到季啸手上便是一大批官员的名字,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党派,后宫嫔妃的娘家亲王府大纪官员府上上下下,就好似没有听过桃花班的戏便落后于现在京城的潮流。 桃花班顿时变成了拯救大纪京官落后文娱品位的良药。 阮肃和阮棠绫吃了面,递给阮棠绫一包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面饼:“给季微明,我看他很崇拜老夫的手艺。”说罢捋了捋胡子,一脸洋洋得意。 阮肃的成就感来自于别人对他手艺的夸奖,阮棠绫不情不愿地接过去:“我走了啊,你记得查清楚!” 阮肃挥了挥手,就好像要把阮棠绫赶出去,阮棠绫脚底抹油,一眨眼就不见了。 独自看着那玉雕月,阮肃总觉得这味道并非是正宗的玉雕月…… 当季微明独自在书房奋笔疾书却被一阵饼香味勾走魂的时候,阮棠绫已经从天而降拿着那一包面饼宛如一尊神像一般严肃地站在他面前。 季微明抬头看着阮棠绫:“你去烧香了?” 阮棠绫:“……” “那就是去算命了。” 阮棠绫:“……” “不然是去看手相了。” 阮棠绫:“……” “或者遇上神棍了!” “季微明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阮棠绫再也忍不住了。 季微明悠悠地看了一眼阮棠绫托着一袋子的手,坐在椅子上模仿了她的动作,而后和蔼道:“你不觉得就差在袋子里插两根杨柳枝了吗?” 阮棠绫:“……” 季微明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走阮棠绫手里的面饼,当他闻到那股香味的时候,便知道阮棠绫一定是回家了。 “棠棠。”季微明一边啃着面饼一边画着图,“我说,老丈人让你带这给我不会是为了远距离监视我吧?” “好心当成驴肝肺!”阮棠绫白了他一眼,阮肃又不是飘在空中的鬼魂,怎么监视?真要论监视,那也是她阮棠绫亲自下手。 季微明便漫不经心回答:“这不是你说的,老丈人他能闻到百里之内的面粉味吗?” “对呀,他还能闻到容锦兰花。”阮棠绫当初就是唬他,阮肃真有这本是,万一打仗了,往敌营了丢几包面粉,那简直比细作更管用! 季微明听到这回答若有所思:“棠棠啊,你要是喜欢我就直说,不需要让老丈人监视我是不是和秦拂玉有染。”说得好像真的一样,用容锦兰花的,世子府就只有秦拂玉一个。 阮棠绫差点没顺手抄起砚台砸他一个印堂黑。 “喂,季微明,”阮棠绫看着他流畅地画着小人,那模样比陆寻风画得更惟妙惟肖,“世子府下人这么多,你要真觉得抢了我的书过意不去,随便找个人画了就得了。我就是拿来看着玩的。” 季微明却抬起头极为认真地回答:“亲自画,有诚意。” 阮棠绫从不觉得季微明这丫做事带着什么诚意,但看在他熬夜画本子的份上,哪怕是纸后那些挑衅的文字也变得可以原谅了。 她靠在书桌边是不是偷瞄两眼,猛然觉得若非季微明从路上强行抢她拜堂,兴许那日途中偶遇她也会觉得这男子是标准的梦中情人,可见识了他对外展现的无赖性格,她只想把他拽回西怀看看那个真正的季微明。 季微明画着画着抬头看见神游的阮棠绫,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继续画,手一抖在纸上拉出了一条粗长的墨迹。 阮棠绫低头一看,那模样像一条趴着的蜈蚣,季微明便想去揉纸头重画,阮棠绫已经开口:“算了,就这样吧,我看得懂就行。” “虽然我只是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季微明晾起那张纸,墨汁未干隐隐有染到周边的迹象,“但是你真的不用心疼我。” 阮棠绫左右看着他一点都不像累死累活的模样,恨恨咬牙,一手抓过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在脚下:“手抖是病,得治!” 季微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纸团在地上打了个转,真实演绎何谓不作不死,何谓话多必死。 阮棠绫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你可以的!”而后欢快的像一头修行了千年的梅花鹿一般蹦出了书房。 赶巧季东来书房,一阵风过去,他看到了季微明辛酸的表情,和一团被风吹过的废纸,萧瑟得和秋天的最后一片枯叶那么悲凉……   ☆、第14章 半山寒色 “世子……”季东忐忑地喊了一声。 看得出来现在世子爷的心情很不美丽,季东百感交集地开始磨墨,而后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世子啊,既然夫人是来帮你回西怀的,那就应该心存感恩,有事让让人家,这是美德。” 季微明看着季东的眼神有点复杂,季东是从西怀过来扶持他的,虽是主仆,可季东是季舟的心腹,按辈分,季微明也得称一声叔叔。季微明这些年在京城过得如此安逸,季东可是居功甚伟。季微明向来都很尊重季东,可是季东怎么这次就胳膊肘子往外拐呢? 左看右看,季东被季微明看得毛骨悚然,心道自己也没说错话,季微明这是哪根筋又没接上? 谁料季微明郑重地拉上季东的手,如同移交宝物一样将笔置于季东的手掌,而后沉痛道:“棠棠说可以让东南西北代笔,既然是种美德,你就将这美德传承和发扬下去!加油!” 说罢大步迈出书房,留下一个风中凌乱的季东。 事实证明,话多必死用在谁身上都是合情合理的。 …… 阮棠绫拿到完整版的《深夜谈史》已是三天之后,略一翻书就知道这本书前三分之一和后面的画风全然不同,原本还想感动一下季微明熬夜画画的她立刻变成了鄙视,捧着书哼哧哼哧地找到季微明,一把将书砸在桌面上。 “谁惹我家棠棠生气了?”季微明还和往常一样喝茶看书,心中却明了阮棠绫那是故意来耍性子了。 “季微明,你把陆寻风画得那本还给我!”阮棠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怒气腾腾地看着季微明,好似抢走了一本书就是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不给我,我就……我就……” “就什么?”季微明放下书挑眉看着阮棠绫。 阮棠绫正襟危坐:“就让人去民间传播西怀郡王世子不识字,喜欢看涂鸦小人的谣言!” “哦……”季微明一想,这也没事,毕竟没有人会傻到不相信。 阮棠绫看他无动于衷,补充道:“别人当然不信,可传到皇上那,他就有理由将你发配去皇家的书院在读上两年书,学业未满不得回西怀,你看这怎么样?” 季微明:“……” 而后转头看了看手中的书,一脸无辜地看着阮棠绫:“陆寻风那本……我烧了……” 阮棠绫啊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如果陆寻风那书里真有什么秘密,季微明也该先研究出来,何至于才几天就烧了呢? 遂心中断定,季微明这是把她当猴耍了。 哪知季微明口风一转,叹了口气举着茶杯吹了吹,悠悠道:“棠棠你说,你夫君我季微明当年也是书院里的楚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却拿着别的男人为你量身定画的书,叫我这脸面往哪里搁?”说罢还摇了摇头,好似自己那几分薄面都丢光了。 阮棠绫不啻地哼唧了一声:“我给了你亲自动笔显示诚意的机会,说得好像是季东逼着要替你画似的!” 正巧季东走进来,一听便觉得这位夫人着实是体恤下属,一看便是季微明逼着季东画得,他的速度可没季微明快,为了画得端正,愣是花了三天才完成了接下来的部分。 季微明看了一眼季东,饱含深情:“季东,你说……” “是属下逼着帮世子画得!”季东当机立断,饭要吃人要做,不能得罪上头,否则日子不好过。 阮棠绫包含一腔同情看着被季微明压迫的季东,拿起桌上的书:“我就是觉得,这后面画得比前头好,我还是喜欢季东画得。” 多善解人意的世子夫人,季东顿时投以感激的眼神。 独剩季微明低头思考,他家夫人说自己画得没手下好,这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得报个书画补习班继续练练? 连夫人都这么说了,难道自己被留在京城不得回西怀的理由竟会是书画水平不过关?想想都觉得好可怕! 季微明顿时一脸严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不防这一下太过用力敲到手边的茶几,吓得季东和阮棠绫后退三步,以防生命之不测。 季微明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无视这二人的动作。 “季微明你去干嘛?”阮棠绫跟了上去问道。 “去书房!”前方的季微明回答,“练画!” 阮棠绫顿时愣在了原地,季东走上来的时候被阮棠绫拉住,鼓着腮帮子瞪着眼问道:“啊,我不会打击了季微明脆弱的心灵的吧?” 想来季微明也是个挺顽强的人,孤身在京城这些年也没见得他被什么人打击到,怎么阮棠绫一来整个人就变了副模样呢? 季东的内心在呐喊,在咆哮,在沸腾:救命!我的世子爷不可能那么脆弱! 季微明还真是去画画的,画得却不是野史里的段子。他只是突然想起来,前阵子王如衍拜托他画一幅半山寒色风倾竹,他忙着其他事儿给忘了,如今想起来,还不得趁早过去赶出来。 季微明自称自己是书院楚翘倒也没错,下笔画得一幅好图,尤其以风竹图闻名,是以王如衍说他在天渝的朋友想求一副大纪的山水图,王如衍便想到了季微明。 相府倒是不缺出自名家的画,可这不是近水楼台,有那么一个能画的人么? 季微明也不推脱,便将这事应了下来。 到了书房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秦拂玉,她正低头看着一本书,见季微明来了,略显局促地站了起来:“微明,你来了。” “嗯。”季微明不带语气地应答了一句,展开纸开始研磨。 “是家兄拜托你画得风竹图?”季微明一下笔秦拂玉便看了出来。 谁料季微明手中的笔一停,抬起头冷冷地笑道:“王如衍连一幅画都要告诉你,自然是不会对你有任何欺瞒的。” “要画的就是从天渝送来玉雕月的人,”秦拂玉对季微明的冷笑并不在意,“家兄对我很好,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义父鲜少让他过问朝中之事,他也算是半个局外人。” 季微明只是淡笑,王如衍是局外人还是局内人他并不关心,只是这面上的和谐却得维护好。 书房内再无交谈,秦拂玉静静地研墨,季微明也没有阻止。 他与秦拂玉认识的很早,早在与王如衍还不熟悉的时候…… 如此才子佳人倒也是一幅美景,奈何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心思,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 阮棠绫没去书房直径回了乔木轩,阮大壮三天没出现,她估摸着阮肃在道上的朋友也该查出了点陆寻风的身份。 偏巧阮大壮来得正是时候,阮棠绫一脚刚踏进屋,屋顶就有了响声。 “棠绫,棠绫,有消息了。” 阮棠绫顿时警觉:“怎么说?” “陆寻风出生在东隅,八年前来得京城,三年前才参加的文举,虽是当年的探花,可这名头得来的却着实奇怪。”阮大壮说道,“陆寻风那年的成绩是第四,就在公布成绩的那天,原来的探花却被查出父亲系一个命案的凶手,被取消了资格,是以将陆寻风提到了第三。” 犯人的子女是不能文举的,可在文举之前就应该查清了各家的身份,怎会在公布成绩时才查出来? “没有搞错?” “没有。”阮大壮回答,“据说是殿试当天父亲犯得案,你说这奇不奇怪?” 所以陆寻风名正言顺成了探花,早先在国文馆做学士,可期间因其放荡不羁的作风得罪了不少人又被抓到了把柄,无奈离了官场,又迟迟不回东隅。 他能在京城留下来还用着昂贵的折扇,除非私下里有别的收入来源,又或是……阮棠绫深邃眉头想不通透。 不料阮大壮又加了一句:“道上的消息说,陆寻风被赶出国文馆之后曾有人想招他入府做幕僚,却被他拒绝了。” 阮棠绫顿时一惊:“谁?” “季微明。”阮大壮沉痛地回答。 “所以,季微明这是被陆寻风拒绝过一次,才使得他心生怨恨故意烧了陆寻风的画册,以报一拒之仇?”等等!阮棠绫觉得自己的关注点竟然如此偏,这么一来,季微明岂不是又落下了口实在她这里! 想到季微明竟也会被人拒,阮棠绫顿时心情明媚,连看房梁都觉得闪闪发光:“大壮,你真是太棒了!” 阮大壮无语凝噎:“棠绫,你好像没听懂情报的意思。” …… 阮棠绫是怀着愚弄的心情去找季微明的,当她跑到书房看见那一副美人磨墨的景象时便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进去,便要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季微明一直低着头作画,心无旁骛,这般认真的模样竟有他笔下的风竹之姿。秦拂玉一点一点磨着墨,眼神却空洞地飘在书房的上空。 阮棠绫顿时想到鹿鸣巷隔壁遇见的她,心事重重。 进退了几步,阮棠绫正打算打道回府,季微明却仰起头,冲着阮棠绫招了招手:“棠棠,快过来看看!” 阮棠绫为难地上前几步,看了眼秦拂玉,她没有任何反应,便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怎么样?”季微明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是不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神来之笔绝世珍品?” “季微明,这么自吹自擂,你真的不惭愧吗?”若说阮棠绫在秦拂玉面前说不识字是装的,那么她倒是真看不懂这般写意的画卷。唯一看懂的,是季微明颇不要脸的自我欣赏。 “有何惭愧?”季微明戳着手沾沾自喜,“千金难买,一画难求。若非是王如衍,我还真不答应。” 秦拂玉有意无意地看了季微明一眼,纸上数竿苍翠拟龙形,半山寒色中与春天争风,千金难买,着实不虚。 只是那作画之人情愿与一个不懂画的女子玩笑,也不愿与懂画之人交谈。 就好似自己站在这里是给多余的。 秦拂玉悄悄离了开去,只听到书房里阮棠绫嘀咕了一声:“这玩意儿我爹可以用面粉糊出来。” “当真能,那也是前无古人的绝技。”季微明并不吝啬对阮肃的夸奖。 两人是都看见秦拂玉离开了,眼神相对,阮棠绫带着疑惑,季微明却清泠得有些冷漠。 “我爹说就没有他用面粉糊不出来的东西。”阮棠绫便看着秦拂玉喃喃说道,就好似老爹是心里的大英雄,哪怕只是撂了一挂宽面,那也是别人比不得的。 自从阮棠绫来了以后,季微明听边听到最多的词是面粉,吃到最多的是面粉,闻到最多的也是面粉。 好像整个人生都被面粉充斥了一般,如影随形。 他左右打量阮棠绫,晃了晃她的肩膀:“棠棠,我能换个称呼么?” 阮棠绫瞟了个白眼给他,不语。 季微明便当做她默许了,笑道:“我觉得,面粉妹这个称呼特别适合你!”   ☆、第15章 天作之合 阮棠绫不知道面粉妹这个称呼是如何传开的,只道是从那以后季微明每次看见她都会笑着喊一声“面粉妹”,导致季府上下都知道,世子爷对夫人的爱称居然是“面粉妹”这样一个通俗易懂接地气的称呼。 季微明喊她的时候,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倘若答应,那便是承认了,倘若不答应,接下来就有可能变成软糖、娘子、面粉西施……哪一个都没比面粉妹好到哪里去。 王如衍几天没登门,季微明将半山寒色风倾竹的图完成后找了个空闲的时间,拽着阮棠绫就往外走:“面粉妹,咱去拜访拜访王兄。” 阮棠绫一甩袖子瞪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你拽着我干嘛?” “咦?”季微明故作疑惑,“面粉妹你不用跟着我吗?我要是磕磕碰碰出了点事,我老丈人可是会难过的呀!”语气诚恳,好似阮肃是他亲爹。 阮棠绫一想,阮肃确实要她寸步不离地保护季微明,可季微明身边还有季东南西北,这好歹是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出个门要是能遇上打劫的,季微明也不至于安好无损地活到现在。遂抱臂而立,面露鄙夷:“你磕磕碰碰了,关我老爹啥事?” “这样,就没有人如此欣赏和品位老丈人做得面食了呀!”季微明一脸无辜的看着阮棠绫,就好似天底下只有他一个能尝得出面粉味道的人。如此自信,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季微明的人身安全,阮棠绫只得跟了过去,这次季微明不想骑马,直接徒步招摇过市。 相府不在长乐街,在长乐街隔壁的长宁街。短短的一段距离,走过去却也废点时间。 季微明悠闲地逛荡,阮棠绫和季东两个人一个抱着臂一个执着刀做保镖,但凡看到路上有熟人跟季微明打个招呼,都势必要瞪上几眼确保对方没有暗器。 季微明一揽阮棠绫,低声道:“面粉妹啊,你不用这么警惕,季东在呢,再者,这里住得都是些达官显贵,谁家门口都站了三五个护卫,要是有人图谋不轨,不到三步必备拿下。” “是么?”阮棠绫左右看了看,那一座座的石狮,执剑而立的侍卫,还有小阁楼上对着楼下弹琴的大家闺秀,组成了长乐街别有韵味的风景。“季微明,那是谁?”阮棠绫指了指右手边一幢恢弘的府邸内部耸起的高楼,虽离得远,可依稀能看见人影晃动窈窕惬意。 “那是国文馆馆长的千金,年芳十八待字闺中。”季微明不用抬头就能说出来。 阮棠绫却偏着头看了很久,而后郑重地拍了拍季微明的肩膀:“要是真有高手出没,片刻钟就能从那楼顶到你面前,然后哗哗两下,从此你就成了长乐街命案第一人。”说罢还顺手比划了几下。 季微明一把抓住了阮棠绫的胳膊押了下来,低头突然低头说道:“屋顶有人!” 阮棠绫被季微明这忽如其来的惊吓吓了一跳,顿时抬头仔细观察,再一回头,季微明已经走出了老远的路,背影潇洒,依稀还能看见季东回头时同情的眼神:夫人,您被骗了…… 她怒从心底起,快步追上季微明往他背上捶了一拳:“季微明!” 季微明温声满含笑意:“在外请叫夫君。” 季东不忍地撇过头,替阮棠绫拘了一把辛酸的泪水。 说话间出了长乐街,拐过一条巷子就是长宁街,这巷子是几条大道的交错口,人员复杂人声鼎沸。道路并不干净,还有周围墙面上抵着的竹竿和竹笼,还有趁着人流量充足摆摊的小贩,鱼目混杂。 阮棠绫和季东便再次打起了精神,季微明又突然扯了阮棠绫的胳膊:“棠棠,屋顶有人!” 阮棠绫上了一次当哪里还会再上第二次,瞥过眼哼了一声,顺带在季微明的胳膊上掐了一下,恨恨道:“季微明你给我消停一点!” 话音刚落,墙边的竹竿突然碰撞出“咯咯”声,阮棠绫和季东顿时大惊失色,护着季微明直径后退! 可竹竿倒下来的速度太快,周围是人群的尖叫和恐慌,季东冲了上去意图砍断那些倒下来的竹竿,这一排竹竿却依次敲击,压上了无辜的过路人。 怎么办? 眼看就要敲上季微明和阮棠绫,季东一声嘶吼:“世子,快走!”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冲着季微明来的,做好了与之一搏的准备。 跑是跑不掉了,阮棠绫一摁季微明:“趴下!”而后二话没说意图挡住身上的竹竿时,季微明抱着阮棠绫一转身,竹竿悉数打到了季微明的背上,阮棠绫却毫发无伤。 “季微明!”阮棠绫没想到他留了这么一手替她以身来挡,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唯有紧张和担心,“你没事吧?” 被一排这么倒下来的竹竿打到,怎会没事?前头那些被压倒的有些磕破了头,地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阮棠绫顿时一着急,差点没哭出来:“季微明你别吓我,我脑子不好,你要是脑子也被敲伤了,以后谁来给我画画啊!” 原本看着她如此担心季微明还想安慰说没事,最后却全数化作了鄙夷:“我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给你画画?” 这一听就是脑子没坏,阮棠绫顿时大喜,摸了摸季微明的脑门安慰道:“不不不,你的价值多得是,你还要给我老爹找认同感,还要品尝我老爹做得面条,还要听我老爹唱戏,还要给他送面粉送酒,人生价值满满的,缺了你不行!” 那厢过来的季东看着两人抱在一起却听见阮棠绫那一番“你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我老爹”的言论,收回了之前为阮棠绫拘得辛酸泪,全部送给了季微明…… 啥锅配啥盖,啥马配啥鞍,季微明从路上抢了一个阮棠绫,这绝对是天作之合。 虽然极不愿意打扰到此刻互相嫌弃的一双人,季东依旧站在几丈之外恭敬问候:“世子,您没事吧?” 季微明松开手摸了摸后背:“没事,先去相府。” 是巧合还是预谋?季微明抬头看了眼屋顶,如果真的意图用这方式,那也实在太过粗暴。何况过路行人又多,滥伤无辜的事,季啸也不会轻易做出来。 前方有人扶起那些受伤的人,便听见那人叹了生气:“早就说竹竿放在这里会出事,哎,大娘您没事吧?去附近的医馆看看吧。” “竹竿是最近才放过来的?”季微明并没有太在意,看了看手上的画卷无损,拽上阮棠绫迅速离开。 阮棠绫看着他行动迅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便放下心来,一路到了相府,王宣不在,王如衍倒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赢了出来。 一出来看见季微明的背上沾上了黑色的印子,顿时大惊:“我说妹夫,你这是逃难来了?” 季微明一捋额前发髻,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路上出了点意外,王兄,这回小弟亲自送画过来的损失,你可得全部负责咯!” “那是自然!请进,请进。”看了一眼阮棠绫,自然而然的,没有秦拂玉的身影。 相府大厅比季府更加广阔敞亮,下人泡了茶,王如衍打开画卷细细欣赏了一番,连声赞叹:“好画!好画!” 倘若这二字出自阮棠绫之口,季微明势必一脸得意道“那是必然,也不看看你相公我是谁”,轮到王如衍说出来,季微明却作揖谦虚了一把:“王兄过奖。” 一看他就知道心里不知得意成啥样,表里不一,阮棠绫心中腹诽,面子却依旧要给。 “上次送去的玉雕月味道如何?”王如衍突然想到那酒,叹息道,“就来了这么几坛子,全让小玉拿走了,老兄我想喝都没和着,可惜可惜。”言下之意,季微明你府上还有么?赶紧邀请我去你府里头小酌几口。 谁料季微明也一起扼腕叹息:“王兄啊,不瞒你说,我也没喝上,全孝敬我老丈人了,你知道,老丈人就跟老婆一样,都是宝贝,不能怠慢。” 这话王如衍已经听季微明说了好几遍,心道那我爹也是你丈人,没见着你如此孝敬,再一想,连丈人和丈人之间的区别都那么大,更别提正室和侧室了。想到此处不禁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喜欢的姑娘嫁人了,嫁得还是个不爱她的人。 季微明一看这王如衍又打算伤春悲秋感叹秦拂玉所托非人,立刻起身道:“我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先走一步,王兄留步!” 王如衍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一转眼,大厅空空如也,季微明带着阮棠绫和季东不见了! 走出门外,三人换了一个方向回了季府,一到府上,季微明便偷偷拉了季东道:“去拿些金疮药和药酒来。”而后一脸正经地对着阮棠绫:“面粉妹,为夫要去小憩一会儿,你可要陪我一起?” 阮棠绫翻了个白眼,咬了咬牙看着季东在没好意思喊他流氓,一转身,走了! 季微明咬了咬牙回了屋,季东拿来了药,忧心忡忡:“属下迟钝,竟没发现世子受伤了。” “无碍,”季微明脱了上衣拿了点药酒,“别让棠棠知道,否则该担心了。” 虽然平日里相互损着调侃着,可一想到在街上阮棠绫差点哭出来那着急样,季微明便顿时心软了。说到底不过是个姑娘家,长这么大没嫁人,嫁给他还是为了任务,如此恩情,真回了西怀,怕也是无以为报。 “世子您平日里又何必老是挖苦她?”季东在替他上药,那本上几道发紫的伤痕格外刺眼,季东知道季微明的为人,如刚才那般舍身救人,却是发自心底。 季微明也不晓得为何,只知道,看她生气的时候那般咬牙切齿,他便觉得很开心。在京城拘谨了二十多年,讲话行走吃饭连睡觉都是小心翼翼,突然间身边出现一个可以肆意打闹的人,那愉悦发自内心比水还真。 季东没说下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阮棠绫去而复还一把推开门:“季微明刚才那个……”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季微明裸露在外的背伤痕累累刿目怵心。   ☆、第16章 抓只鸡呗 季微明果然受伤了! 阮棠绫倒吸了一口气,看那背上的黑紫色淤青,一股疼痛不知从哪里冒上来,只觉得刚才那竹竿还不如打在自己身上。 再看季东一手拿着金疮药,眼神却直愣愣看着阮棠绫,好似被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模样着实滑稽。 “嗯……”阮棠绫搓着衣角局促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季微明一口气没顺着猛咳了几声,季东差点把药打翻在榻上。 “不,不。”季东立刻站了起来,“我一大老爷们粗糙得很,上药这种事情,本来就该让夫人来。”说罢丢下了季微明,目不转睛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可怜季微明抱着枕头埋着头,羞得连背都要红了。 明明是拜了堂的,为何会害羞呢?阮棠绫一步一步靠近,季微明也越发紧张。 阮棠绫却不甚介意,江湖儿女,在乎什么大礼小节?遂一拍季微明没有受伤的地方,“啪”的一声,季微明顿时一怔,侧过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顿时看到了季微明侧过来的脸上一抹微红,手却完全挣脱不开,那半张侧脸半被枕头遮住,娇羞至极让人完全无法把持:“季微明,看你平时那么没羞没臊的,你丫居然害羞了!”这绝对是阮棠绫进季府以后发现得最不可思议的事!敢情世子爷最大的长处就是装得那一副死相,其实比谁都纯洁! 季微明就差没用被子把整个人都裹起来。 阮棠绫二话没说拿起药,虽是在贫民巷里出身,可到底阮家也不平凡,阮棠绫除了写字练武,不常干那些粗活。是以一双手也是白白净净光滑细腻,扣了点药擦在他背上慢慢涂匀,想着路上他奋不顾身地挡竹竿,心里竟也有些愧疚。 气氛异常尴尬,季微明偷偷瞧了阮棠绫两眼,她上药的动作很慢很轻,又不似季东手指粗糙,一点一点晕染开来带着药的凉意很是舒服。眼神落在他背上带着一点可惜,这般细皮嫩肉,简直是暴殄天物。 “面粉妹,你是不是经常受伤?”季微明埋着枕头问道。 阮棠绫低着头顾着上药,满不在意地回答:“是啊,练武之人嘛,以前我武功没大壮好的时候三天两头被他摔地上。” “谁给你上药?”季微明想,比武的时候受了伤大多是摔到背,阮棠绫又不能自己往背上抹药,不会是阮大壮吧?一回神,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阮棠绫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阮家周围别的不说,他爹的人没少安插,她虽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多事情也无须事必躬亲。 她不回答,季微明便自言自语:“以后不会再受伤了。” 阮棠绫顿时手一抖,连下手都重了一点,季微明“嘶”了一声,阮棠绫立刻收回手指,不安地看着他。 以后不会再受伤的人,是他自己,还是她? 季微明文武兼修,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只是他很少出手,阮棠绫并不晓得他又几斤几两。 “我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了。”阮棠绫轻轻嘀咕了一句。 虽轻,季微明却足够听到,埋着头笑了笑,诺言无须再三强调。 上完药,阮棠绫便离了开去,季东一瞧着阮棠绫走了偷偷溜进屋,看见的却是蒙着枕头的季微明。嘴角还留有一丝笑意,季东轻咳了几声,季微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世子心情很好。”季东比季微明大上一轮,都是过来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抵都是现在他这样的。 季微明哼哼了一声穿上衣服系上腰带,脸色明媚地跟四月天那么灿烂。 在季东眼里,季微明长多大都是个孩子,依稀还记得襁褓里的季微明被他抱来京城,一转眼竟是二十四年,换着是别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季微明却因为不想受到钳制而独身许久。 以前不想是因为,一旦成了家,季啸便可以不在季微明身上下功夫,到时以家人威逼利诱,害人害已之事他做不出来。否则,季啸也不用急着塞一个给他,而他也不用将怀疑身份已久的阮棠绫一麻袋装回来。 误打误撞,将错就错,谁知道是缘分还是天意。 季东掐着手指算了算,季微明这伤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要不换药的时候就去把阮棠绫叫过来,反正她待在府里也有够无聊。 阮棠绫还不知道季东已经盯上了她这个免费劳动力,回了乔木轩就往榻上一躺,闭着眼小憩一会,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长乐街和长宁街转角处季微明抱着她转身的瞬间。 有一种温暖荡在心底,是被一个原本需要她保护的人来保护。 季微明其实没有那么玩世不恭,也没有那么烂俗。至少在阮棠绫看来,那个会熬夜抄书,会替她挡伤的男人,让她不知不觉有些悸动。 想着想着便抽过枕头旁的《深夜谈史》,三分之一季微明亲笔画得地方还有他的润色,阮棠绫只觉得这文采飞扬画风诙谐,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屋顶上的人刚到,一听见屋里的傻笑声,顿时扶额:“棠绫,你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阮棠绫一听就知道是阮大壮来了,“怎么了?有什么消息?” “老大听说你们去相府的时候中途出了点意外,让我来问问季微明伤势如何。” 人都说,女儿嫁出去就等于多了个亲儿子,阮棠绫觉得,这分明是季微明多了亲爹,遂不在意道:“一点皮外伤,没有大碍,你去给老爹报平安吧。” 阮大壮没走,蹲在屋顶上数着瓦片:“老大早就料到不会伤到里子,不过就是被竹竿敲了几下背,可是棠绫啊,老大给你的任务是保护季微明,现在季微明反而救了你,你怎么的也得感谢人家一下不是?” 阮大壮想了想阮肃常看的那些话本子,没事的时候他就偷溜着翻了几本,发现那书里的女子大多贤惠温柔,按照剧情发现,还不得给炖个汤补补? 阮棠绫一想,也对。 季微明这厮平日挺无赖,可一想到刚才他那娇羞样,竟也让人热血沸腾春|心萌动。看他那细皮嫩肉的,若是不补补,改日出去了再被什么锅碗瓢盆一砸,当即得吐出半升血来。 旁人看来,还以为是她阮棠绫谋财害命呢! 顿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喃喃道:“啥汤补呢?” 阮大壮蹲在上头暗自得意,要知道他从小跟阮棠绫一起长大,想整整她那可是顺手至极。便出主意道:“党参炖鸡汤,提神补气,你看咋样?” 阮棠绫顿时大惊失色,转念一想,除了鸡汤还有啥补?她也不知道。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季府的下人刚抓了几只乌鸡过来。”阮大壮丝毫没有半点心虚,“就在伙房前,估计现在都还没进屋呢,要不,你去看看?” 阮棠绫磨磨蹭蹭地下了床榻,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门,抬头看了看一脸正儿八经的阮大壮。阮大壮见她出来便站了起来,阮棠绫在下头走,他在上头飞檐走壁。只听见“嚓嚓”的细微响声,愣是没从细窄的突起梁顶上掉下来。 “大壮,咱打个商量好不好?”阮棠绫泪眼婆娑地瞧着阮大壮。 “不好。”阮大壮拒绝地义正言辞。 “阮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阮棠绫半仰起脸忧郁忧伤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阮大壮便停下脚步,郑重道:“棠绫,是你道歉,亲自操刀才显得有诚意。” 诚意个啥劲啊!阮棠绫虽有愧疚可又不傻,多半是她那无良老爹知会阮大壮的,要不是心中对季微明的出手相救留着感激,她早就冲上屋顶把瞧她笑话的阮大壮给扯下来了! 到了伙房前,还真如阮大壮所说,有人刚送了几只乌鸡过来,三三两两地在伙房前散步晒太阳,好似一点都没有要被吃掉的自觉。 伙房里的下人都在各自忙着准备晚膳,院子的门关着料想鸡也跑不出去,阮棠绫正想叫人抓一只,便猛然惊觉从屋顶上射来两束光。 一束来自阮大壮鄙夷的眼神,一束来自季东好奇的眼神。 两人各蹲南北两方,低头看着站在中央的阮棠绫。 “大哥。”季南猛地从季东身后窜出,一指楼下,“夫人这是要干嘛?” 季东摇头:“我不知道夫人要干嘛,但是准没好事,你快去把世子叫来!” 季南飞身而下前往季微明的房间,阮棠绫站在下面揉着手指手足无措。 长这么大她没抓过鸡呀! 阮棠绫有个除了她老爹和阮大壮以外无人知晓的软肋,她怕毛,尤其是鸡毛。一看见鸡毛她就毛骨悚然,是以长这么大她就只见过一回鸡毛掸子。 那几只活蹦乱跳的鸡在她面前就跟敌人似的,移了好几步,一靠近,“哗啦啦”一阵鸡毛漫天飞舞,几只鸡便蹦了起来,吓得阮棠绫退了好几步。 那鸡却反而不怕了,一只一只冲向阮棠绫,阮棠绫欲哭无泪,只能在院子里躲鸡。 上头的季东觉得有点奇怪,阮棠绫不哭不叫光打圈跑,人影飞快看不见脸色,这大白天的跑到伙房莫非是斗鸡玩? 京城贵圈有玩斗蛐蛐的,自然也有玩斗鸡的。可这是吃的乌鸡,夫人的癖好真是特殊。 季微明收到季南的线报说伙房救急跑过来的时候,逃命中的阮棠绫一看大门开了立刻冲了过去,面对相撞,阮棠绫一见季微明顿时松了口气,二话不说钻到了季微明的身后。 季微明被这满空的鸡毛和上头蹲着的两个人震惊了片刻,感觉到身后阮棠绫急促的呼吸,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转身保护了阮棠绫。 一有人安慰,阮棠绫便安心了下来,顿觉委屈,眼泪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 这模样好似被人欺负了一般,一点都不像那个浑浑噩噩装傻充愣的她,反而柔弱的好似院中的娇花。 “怎么了?”季微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谁欺负你了?” 阮棠绫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难以言喻的乖巧。 “你来这儿干嘛?” “抓鸡。” 一只鸡从季微明脚边偷偷想溜走,季微明一伸手抓了它递给阮棠绫:“抓鸡就抓鸡,给你。” 阮棠绫吓得挑了三步远,带着哭腔控诉:“季微明你故意的!” 莫名其妙的季微明抬头看了看同样迷茫的季东,季东耸了耸肩以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要抓鸡么?” 阮棠绫又退了几步觉得更加委屈:“我杀人行,抓鸡不行啊!那个死大壮说你受伤了让我抓鸡给你炖鸡汤,那个死季东蹲在屋顶看笑话!” 阮大壮和季东同时转过身背对季微明,该回家回家该干活干活。 季微明心中一暖,放走了手上的鸡,柔声问道:“抓鸡给我熬鸡汤?” 阮棠绫一脸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眼神愤愤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撇开眼。 季微明笑了笑拉起阮棠绫的手便往外走,边走边安慰:“面粉妹你别哭,我们去找季东,一会儿让他把自己埋在鸡毛堆里!谁敢欺负我家面粉妹,简直是不要命了!” 怒气冲冲,好似真要找季东去算账,不远处的季南挠了挠耳朵,季东这是自己挖了个坑往下跳,有事没事的,干啥指派他去找季微明? 季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天冷了,该加衣服了…… 阮棠绫本是不开心的,被季微明一安慰,委屈的心情烟消云散,故作不计较:“算了算了,不关季东的事,都是阮大壮那个混蛋!下次见着他我非得把他捏圆!搓扁!” 嘴上虽这么说,脚步跟得很牢,手被季微明握着,抬头看了看他精致的下颚和一抹清俊的笑颜,心里却甜甜的。 阮棠绫没高兴太久,季微明虽说是去找季东,可一走进厅堂,阮棠绫顿时被吓了一跳! 进去的花架上插着一根—— “季!微!明!”阮棠绫一把甩开他的手倒退三步,那委屈又重新涌了上来,“居然在这里放鸡!毛!掸!子!” 季微明:“……”   ☆、第17章 貌离神合 阮棠绫这回是真生气了。 虽然那鸡毛掸子不是季微明放的,可刚抓完鸡就碰见鸡毛掸子,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怒气总之她一点儿都笑不出来,甚至很想把季微明拖过来揍一顿。但看在他还受着伤的份上,阮棠绫一挥袖转头就走。 她发誓这辈子谁敢在她面前拿出鸡毛掸子她就拔下所有的鸡毛都塞进对方的嘴里去! 无辜的季微明看着阮棠绫的背影顿时沉下脸色:“季东,谁把鸡毛掸子放在这里的?” 季东也才刚进来,根本不知道:“兴许是下人忘了拿走?” 季微明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打扫完把鸡毛掸子插在花架上还是头一回。“吩咐下去,把府里的鸡毛掸子都扔了!”说罢一脸郁闷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想着一会儿怎么哄他家面粉妹。 季东拿着鸡毛掸子走到门外,往外头一扔,“啪”的一声,这声音翠翠的,好像砸到了别人的脑门上,仔细一瞧,这不是前些天送书的陆寻风么! 他站在季府门口抬头仔细打量着牌匾上的字,结果被出来丢鸡毛掸子的季东砸了一头。 陆寻风也不恼,一甩头发,几根鸡毛造型诡异地插在了他的发髻上,一作揖:“在下来找世子爷,可问世子爷在家否?” 季东那看那头顶鸡毛的造型憋住没笑,一本正经道:“在外候着,我去通报。” 季微明初闻陆寻风在门口愣了一愣,随即抿了口茶挥手道:“让他进来。” 阮大壮的情报没有错,几年前季微明看中陆寻风觉得他是个颇有才华之人,兴许能为己所用,谁料被拒,那时心里微有怒意。可想着他敢如此狂放不羁成为众矢之的,大抵也是个性情中人,没有太过为难于他。如今他亲自给阮棠绫画书又登门造访,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 陆寻风进来之后倒没有上次那么随意,看上去像是有急事,连装扮都没有之前那本干净,像是,刚被人赶出来的。 他在京城混得并不好,靠卖书不会饿肚子,可靠卖书还要寻欢作乐,这如何混得下去? 季微明一看便明白了,这是走投无路了。 照着季微明的性子,在外狐朋狗友不少,可还真没有陆寻风这般落魄的。虽一插手问道:“陆公子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嗯……”陆寻风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口,季微明心中便愈发确定。 “但说无妨。”人都知季微明和那班酒肉朋友在一起出手阔绰,季啸留季微明在京中自然也不会亏待他,西怀郡王世子在京城虽无权,但有钱。 陆寻风伸手捏着拇指和中指摩了摩,季微明便故作不懂,即使他之前看中陆寻风,可被拒绝过一次的,又怎会轻易向他打开大门。 于是继续喝茶故作姿态,陆寻风便急了。 陆寻风这回不继续装模作样了,直接问道:“世子爷,您这儿缺人么?” “一妻一妾、四大护卫、丫鬟若干、前后院伙房打杂二十余人,别的不缺,缺个打扫茅厕的。”季微明面不改色顺溜回答。 陆寻风一听面露难色:“书房缺人么?比如能画画的。” 不说画画到还好,一说画画,季微明气不打一处来:“本人当年国文馆鸿文院皇上御赐作画小能手,你说我缺不缺?”斜眼看着陆寻风,那一脸得瑟的模样着实欠扁。 陆寻风腹诽着,既然是御赐作画小能手,为啥你家夫人还要去外面淘书?心中虽然这么想着,可嘴上却不能说,毕竟是有求于人。 “啊哈哈,自然是不缺的,不过堂堂世子府肯定有忙不过来的地方,在下最近想找份工,世子爷您看,要不通融通融?”哪怕是看在给您夫人画了本画的份上。这句话他没说,看季微明那样子,一定是对于画本子不满的。 这不是直接导致了他家面粉妹的爆发么? “非要通融,倒也不是不可以。”季微明眼眸一转,阮棠绫还生着气,想法子哄好她,可季微明不怎么会,“有件事,你要是有法子,我可以给你份工。” 陆寻风顿时一精神,他那可是万花丛中滚过来的,有什么不能? “世子爷请讲。” “我家棠棠生气了,怎么才能哄好她?”面露心疼之色,陆寻风顿时觉得,季微明可能惧内。 陆寻风一拍掌,想都没想:“这事儿简单!” 只见他一摇扇子小跺几步,走到季微明身边低声道:“女人嘛,什么事能消愁?就俩!一是吃!敢问夫人平日可贪吃?最爱吃什么?” 季微明想了想,阮棠绫除了一日三餐顶多闲时吃点水果,算不得贪吃,当然,不贪吃可能是为了保持身材。若问最爱吃什么,那定是面粉无疑。遂回答:“不贪吃,最爱吃我老丈人擀的面。” 陆寻风顿时面露难色,竟然不是最爱吃她相公做的东西,以美食诱惑的计划,失败! “这法子不行,那就剩另外一个绝对能成的,陪她逛街!” 季微明讶异地抬头:“逛街?” “对!”陆寻风直起背摇着扇子扇得那鬓发随风飞舞,“但凡她看中的你就买,甭管她看了几眼,也甭管那玩意儿都多贵,只需记得使劲买,拼命买,买上一天,一回来,保准夫人温顺得跟小绵羊似的!” 季微明想了想,阮棠绫温顺得像小绵羊?那估计只有在抓鸡的时候。 随即站起来郑重地拍了拍陆寻风的肩膀,说教道:“虽然这兴许是一个好办法,但是你这一身落魄,就是‘买’出来的吧?以后记得钱要省着花,在你没成京城富商之前。”说罢再次拍了拍,看着陆寻风那一脸吃瘪样顿时身心舒爽地走去乔木轩。 途中季东忽现:“世子,你真的要留下他?” “留。”季微明收起刚才那玩小样,脸色一沉,顿时有一种压抑和沉重迎面而来,“与其放养在外面,倒不如看看他要搞出给什么名堂!”言语中颇有寒意,说罢冷笑一声,看了看乔木轩的方向,便不知不觉换成了笑意。“找人看着陆寻风,秦拂玉那边,不用监视她,注意她的手下。” “是。” 季东一走,季微明便哼着小调走进乔木轩,彼时阮棠绫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桔子,季微明一脚刚他进来,一块桔子皮从天而降掉在了他的鞋跟前。 “面粉妹,还在生气?”季微明走到阮棠绫跟前,阮棠绫撑起下腮撇过脸,就是不看季微明。 说气消就气消,当她阮棠绫好欺负么? 季微明接过她手中的桔子剥了皮,又塞回到她手上,半伏在桌面上对着阮棠绫哄道:“面粉妹,咱不生气了好么?我已经让季东把全府的鸡毛掸子都扔了,保证以后再看不到鸡毛掸子!” 阮棠绫还真没想到季微明会在府里杜绝一切鸡毛掸子,心中一暖,却还故意嘟着嘴不理他,一片一片吃着桔子,光哼哼不说话。 “面粉妹,我让陆寻风在给你画十本野史好不好?” 阮棠绫瞟了他一眼,那也得人家愿意啊,何况,季微明画得也不错,想了想回答:“你画!” “行,我画!”好不容易阮棠绫开口了,季微明哪能不答应,“明天京城十里铺子开张,咱们去逛逛?” 十里铺子,每年九月才开,一开一个月,从珠宝古玩到柴米油盐,应有尽有。 往年阮棠绫都会喊上阮大壮一起去,今年本想着莫不然拉上秦拂玉,想想她拒人三尺之外的冰冷样,还是算了。季微明亲口提出来,阮棠绫哪能拒绝?顿时点头:“你说得,可不能反悔!” 逛街果然是一项不可或缺的事情,季微明觉得,陆寻风这主意出得还不错。 就这么说定了,季微明心道明个阮棠绫就能消气,也便离开了乔木轩。走之前看了看对面的碧槐轩,从他进来之后秦拂玉就站在长廊尽头没动,他一出来,便看见一抹碧色在苍翠之中,秦拂玉朝着他微微点了点。 季微明没有回应,直径离开,阮棠绫突然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秦拂玉已经进了自己的屋。 她看了看季微明的背影,总觉得季微明和秦拂玉之间有什么奇怪的关系。这种关系,似乎叫——貌离神合。 就像季微明想知道阮棠绫的身份,阮棠绫好奇的是,藏在秦拂玉身上的秘密,后来,还多了她跟季微明究竟是什么关系。 于是不知怎么的,心里便特别梗塞,甚至都不想多看秦拂玉一眼。 若真能在季微明回西怀之前将季啸的人堵在路上,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碧槐轩内,长漪站在角落看着刚进来的秦拂玉,冷冷道:“季微明留下陆寻风了。” “嗯。”秦拂玉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上的《大纪通史》。 “你不去见见陆寻风么?”长漪问道,“再派一个人进季府,我想皇上是等不及了。”秦拂玉进季府也不久,季啸又怎会不知这么点时间根本什么都探不到。把陆寻风也派进来,无非是想早点找到要的东西,早点给季微明下一个留在京城的死令罢了。 “我现在去见他,更会引起季微明的注意。”秦拂玉没有抬头,“季微明会留下陆寻风,一定会派季东监视他,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长漪,你这么希望我被季微明发现端倪,莫非是你藏了什么私心?” 长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名义上秦拂玉是主,唯有愤愤地瞪了她一眼:“长漪不敢。” “既然不敢,那么你去和陆寻风碰头吧。”秦拂玉冷笑道,“我在季微明的监视之下不方便,何况,指不准阮棠绫突然出现又拉着我去做什么。上次在书房一无所获,下一次,就去季微明的卧房找找。” 长漪勃然大怒:“秦拂玉,你这是让我去送死!” 秦拂玉冷笑道:“不想死,就做好你份内的事情,否则,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我不好说。” …… 一夜相安无事,等到第二日一早,季微明已经早早地等在乔木轩外。阮棠绫一出来,他就等不及地拉上他,趁着白天日光温和去了十里铺子。 彼时秦拂玉也正想去十里铺子,毕竟一年一度,那里有琳琅满目的饰物,鲜少有姑娘不爱去的。 季微明准备得很充分,一出门,正巧陆寻风也走了出来。 季微明略显诧异,拦住陆寻风问道:“十里铺子?” 陆寻风点了点头。 季微明又问道:“你不是没钱么?” 陆寻风一开折扇对着府外长叹:“看一看,是不会有违国法的。”随即扬长而去。 “他怎么在府里?”阮棠绫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季微明,不要留着陆寻风,留着他兴许会出事。” “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季微明对着陆寻风离去的方向冷笑了一声,拉起阮棠绫上了马。 “你的伤好了?”看他如此行动自如,阮棠绫中心感叹季微明的恢复能力强悍。 季微明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身前的女子,不禁扬起一抹笑意:“你在关心我?” 阮棠绫垂眸鼓了鼓脸,肆意感受着来自后方的鼻息温热,想说他自作多情,最终却没有说出口。也许那个自作多情的人,是她自己吧。阮棠绫忧郁地望着人潮向十里铺子涌去,身边的小女孩笑意盈盈腰肢曼妙,恍然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过了谈恋爱的年纪。   ☆、第18章 帮我还价 十里铺子今日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两旁除了沿路的店铺还有搬出来的摊位,一边是汀水河,湖上有桥,湖面水波旖旎,两岸有荻花飘落,偶有几片散落在过路的姑娘肩上,如同画中美景,让人眼花缭乱。 季微明本是拉着阮棠绫走在人群中的,阮棠绫看见街边有个卖首饰的摊位,便凑过去看了一看。 虽非上等材质所做的头花首饰,可做工精致色彩艳丽,周边围了许多十七八岁一同游玩的姑娘,唧唧喳喳好不热闹。 阮棠绫一眼就看中了摊位上一支看似普通的紫光檀栖凤发簪,伸手拿了下来:“老板,这个多少?” 那个戴着头巾的削瘦老板瞟了一眼,随即伸手:“500文。” 阮棠绫看了又看,季微明一见阮棠绫凑在那里边跟了过去,在她回头的瞬间接住她手上的发簪,对着阮棠绫笑道:“这黑檀不值这么多。” 老板瞅了瞅季微明,一身穿戴华贵,光是那腰间的玉佩就值得上千两,说贵人也是贵人,这可样的人眼光更是精准。 约摸着老板不是京城人,所以认不出这是季微明,一伸手:“一口价,450!” 阮棠绫垫起脚在季微明耳边低声说道:“帮我还价!” 哄女人的原则只有一个:买买买! 季微明想到陆寻风所说,可看着簪子总觉得,他一个郡王世子竟送一个姑娘如此廉价的饰品,这太说不过去。可看阮棠绫那么喜欢,干脆,先还价! 季微明:“150。” 老板没想到季微明这看起来富贵锦绣的公子哥竟如此抠门,一摆手:“350!” 季微明:“100。”说得很平淡,那架势就是,你爱卖卖,不卖咱就走。 阮棠绫讶异地看着季微明挤在一群小女孩中间面无表情地还价,顿时觉得,季微明这厮是真节俭还是假节俭?季啸可没亏待他吧? 只是那模样太过正经,一点儿都不像是在一个平价的小摊贩面前还价,若是被京城的贵公子哥看见,指不定是一场笑话。 想到此处阮棠绫不禁莞尔一笑,再一看周围直愣愣看着季微明的姑娘们,心头醋意泛滥成灾。就当是她阮棠绫大度,等季微明回了西怀,也就只能活在她们的梦中了。想到此处,不禁觉得人生一片灿烂。 老板一瞅,这公子哥不好糊弄,再次降价:“250!” 季微明一甩簪子,鄙夷道:“你才250呢!”言罢一拉阮棠绫,顿时忘了陆寻风的话,直接把阮棠绫给拉走了。 阮棠绫回头不舍地看了一眼簪子,幽怨地看了一眼季微明。 好想揍人是怎么回事? 从卖簪子的摊子到汀水桥,无论季微明说什么,阮棠绫都处在恍惚当中,几乎没有一点儿反应,心中想着,这季微明好歹是贵圈里出来的,咋就一点都不解风情呢? 汀水河中央,阮棠绫突然停了下来,想了想,掉头不满道:“我还是把簪子去买下来吧。” 刚走出一步,人就被季微明给拉了回来:“你要是喜欢簪子,我们可以去杏月楼,那里有全大纪最好的首饰胭脂。”季微明想着,怎么说杏月楼的东西高端上档次,这样符合他郡王世子的身份。 谁料阮棠绫更加不乐意,直接嘟着嘴靠在桥边上,埋怨道:“我就是喜欢那根簪子!”小眼神楚楚可怜,季微明顿觉窘迫。实在不是他不想买,而是—— 跟在不远处的季南朝着季微明偷偷挥了挥手,早知道他家世子搞不定,幸亏得季东吩咐随时待命,还能挽救一下。 季微明点了点,蒙住阮棠绫的眼睛笑道:“那好,你闭上眼睛。” 阮棠绫乖乖地闭了眼,明知季微明已经买下了簪子,还故意埋怨道:“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嘛!” “我没说睁眼不要睁。”言语中带笑,声音却离了老远,迅速冲到季南身边。 汀水桥上人来人往,季微明随时回头看站在桥边的阮棠绫,有时被人挡住看不见她的影子,心里便着急起来,有时人群散了点看见阮棠绫乖乖地站着,嘴角的笑意便浮了起来,他家面粉妹还是很听话的。 季南立刻将簪子交到季微明手上,罢了还说道:“世子啊,这种时候就算夫人要一文钱的东西,你也得买不是?” 季微明深觉有理,又猛然间叹了口气:“季南啊,你没给我准备碎银,我身上只有银票,面值一百两起。” 普通的摊位老板根本找不开! 季南一拍脑袋,天呐,是他失误了! 正想说世子我错了您赶紧去给夫人,只听得“嗵”的一声,汀水河的上人流突然朝桥下散去,惊慌中有人大喊:“有人落水啦!” 季微明一转头,阮棠绫不见了! 糟糕! 顾不及拿簪子,季微明拨开人群冲向汀水桥,目光扫视在人群中央,冷汗却不自觉地从额头冒了出来。 他逮住了一个老伯,焦急问道:“大伯,看见刚才是谁落水了吗?”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挺漂亮的,闭着眼站在这里,被人推了一把……诶?小伙子!” 那老伯还没说完,季微明已经冲到了桥边,季南一看状况不对,也立刻跑了过来。 阮棠绫站得位置离湖面有一段距离,她身手不错,不小心一撞根本撞不动她,除非有人用了全身的力气出其不意。 自己竟然大意了!季微明顿感懊恼,意图跳入水中,却被季南一把抓住。 如果是蓄谋,那么湖底下一定有暗格,绝不会让季微明发现,现在入水,单枪匹马等于自投罗网! “世子,三思。” 季微明从未感觉如此焦急、慌张、不知所措:“派人封锁汀水河,立刻!马上!” “私调护卫在十里铺子封锁会被控制!”季南和季东一样,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兴许对方正是等着这个机会呢?” 季微明使劲告诫自己不要慌,手心却被汗水浸湿。阮棠绫在水下甚至没有挣扎,对方是有备而来。 只能静下心来思考,季微明深吸了一口气,若他家面粉妹有个三长两短,他定让对方死无全尸! “季南,立刻去府里找人,备辆马车在京城西郊!”汀水河的上游在一处隐秘的山林里,下游便是京城西郊,从此处往上游走,沿途六里都是十里铺子,往下游顺流却是一段短小的路程。下游地势平坦,既然有备而来,想必那里也早有人接应。 季微明很清楚,阮棠绫平时浑浑噩噩,实则心眼里精明得很。她曾告诉自己她是封州人,季啸却肯定查不到,更何况阮棠绫的武功。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必那些人的戒备会松懈几分。 想到此处季微明便立刻动身,季南已经去调人手,季微明沿着河流一路往下,越往下人流越稀少,一眼便能看清方圆之内的动静。 …… 阮棠绫在汀水桥闭眼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疾风,正对着她。直觉告诉她,自己现在有危险。 从小习武对于危险的敏锐度异常高,阮棠绫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对方是冲着季微明所以来对付她。身后是汀水河,阮棠绫的水性极好,故而没睁眼,在对方撞击的时候一下被带入河水。 冰凉的河水刺骨的那一刻,阮棠绫微睁双眼,水里很清澈,她看见了水底等待的黑衣人,在她入水的那一刻迅速打开了石壁的机关将她推了进去。 关上石壁门之后,里面是一道长长的石洞,石洞笔直,连接上下游。 黑衣人六个,个个遮着脸,阮棠绫故作惊恐:“你们是谁?” 无人回答,阮棠绫感觉后背被大力地推搡了一下,好似在催促她快点向前。 以阮棠绫对季微明的了解,现在他大抵已经赶向西郊,如果在里头磨蹭,怕是会耽误时间。于是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循着黑衣人的路线一直向前。 走了约摸两个时辰,前方突然出现了微弱的亮光,阮棠绫浸水之后全身都湿漉漉的,一吹风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头儿,到了。”其中一人开口,阮棠绫便被他们从洞口带了出去。 是西郊没错! 西郊的槐树下有一辆马车,马车旁有另一队人守着,这队人面容严肃步伐坚毅,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阮棠绫心中暗笑,环顾四周,可惜出手不能一次性将对方全歼,否则大抵是可以逃出去的。郊外一片地势平坦,目光所及之处尽在眼底,她找不到季微明如果来救她可以隐藏的地方,心中突然有些慌张。季微明是个做事严谨的人,如果贸然带人来这里打斗,怕是会被人抓住把柄,若是一人前来,难免会遇上危险。 如果他并不紧张,兴许现在可以找阮肃。 阮棠绫并不觉得那个逢场作戏的季微明会有多担心自己,怕是临了也不过是歉疚而已。想到此处便觉得季微明不会有险,心情也便平静了下来。 马车上的人等不及了,折扇一挑车帘子,手一挥,黑衣人便会意那是让他们把人带上去。阮棠绫忽见那一截露在车帘子外的手指,指节分明纤长,顿时一惊! 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料定准没好事,正在思考如何脱身,西郊不远处传来了一群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有欢歌笑语,依稀还能听到她们在谈论胭脂水粉。从十里铺子下来的姑娘们不知为何突然间来了西郊,马车上的人一慌张:“有人来,快!” 西郊怎么会来人?来不及多想,黑衣人立刻将阮棠绫轰上马车。 人还在远处,阮棠绫一瞧有机会,正当上马车的一刹那突然转头翻身上了拉车的马背上,一脚踹掉了车夫,一抽马屁股,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马儿受惊仰天长嘶,一抬马蹄冲向了人群。 只听得西郊一阵惊呼尖叫,马车上的人没料到阮棠绫来了这么一手,阮棠绫却回头鄙夷地笑了一声:“这马看起来不错,比起季微明的战膘如何?” 眼看马车冲到人群之中,车内的人还欲挣扎将阮棠绫扯进车内,阮棠绫一撕衣角纵身一跃,跳落的刹那间撞到了几欲被马车撞翻的姑娘,在地上打了个滚,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姑娘的脸,那姑娘突然松开她豁然起身快速离开。 真是……奇怪。 阮棠绫嗅了嗅身上的味道,顿感熟悉。 容锦兰花! 抓阮棠绫的人在惶恐的人群中追捕阮棠绫,阮棠绫全身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紧紧贴着身体,在人群中甚是显眼。 “那边!” 阮棠绫左推右攘地在人群中躲避,纷乱的人群,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回头一看,季微明已经解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那一眼眉聚如蜂眸静如星,是纷繁人群中唯一的宁静。 身后的危险好似被遗忘在了脑后,阮棠绫正想说什么,季微明已经一把将她拉入怀中轻抚了她湿漉的发梢,好似长舒了一口气,不安的心平静了下去:“没事?” 阮棠绫眨了眨眼:“有事。” “怎么了?”季微明顿时又慌了慌,“受伤了?” 阮棠绫转头看了看穿梭在人群中迅捷的追捕者,一字一句镇定回答:“身后有狗……”   ☆、第19章 到底谁动 身后的“狗”看见季微明到了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原本的意思是在季微明的视线范围之外抓了阮棠绫,只要季微明没有亲眼看见,就算他知道是季啸的安排也不敢指责半分。但现在季微明不但到了,还有突然出现的一群人,追逐的过程中总有人看见季微明,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走!”季微明趁着对方停下犹豫的那一刻拽着阮棠绫飞快离开,季南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一看季微明带着阮棠绫过来了,立刻驱使马车朝着长乐街跑去。 马车里的阮棠绫打了个寒颤,吸了吸鼻子嗔怒:“这么慢,是去找姑娘了么?” 季微明本是看着那一群突然而来的姑娘面露狐疑,听阮棠绫一问顿时也疑惑:“不是我找来的人,幸亏有这一批人,否则刚才绝不会这么轻易饶过我们。” 阮棠绫本想问季微明是不是和秦拂玉一起来的,可看季微明这架势似乎根本没见过秦拂玉,想了想刚才站在马车直冲的方向她跳下来时撞到的姑娘,若非借她的力缓了缓,阮棠绫也不至于一身无伤。容锦兰花,这味道她不会闻错。欲言又止,阮棠绫还是没把刚才那个似乎是秦拂玉的人说出来。 风一吹,吹起车上的帘子微微朝内翻卷,吹到阮棠绫湿漉漉的身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季微明立刻伸手掀下车帘子,关心道:“是不是落了水着凉了?” 阮棠绫挥了挥手正想说自己没这么娇贵,话还没说口喉咙痒痒的,咳了几声,才发现真的受了凉。 原来面粉妹是个看似武艺高强实则弱不禁风的姑娘?季微明顿时作为男人的自豪感倍涨,伸手抱住了阮棠绫,装出一副“你看我对你多好借身体给你取暖了你自己伴着办”的模样,阮棠绫便抬头看着他,镇定地看着他,她家那个会害羞的世子爷去了哪里? 头顶是季微明温热的呼吸,阮棠绫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十里铺子是逛不成了,从西郊到季府倒是有一段路。她便那么毫无压力地靠在季微明身上阖眼小憩,突然想到了水下的密道和马车里的那一截手指,又睁眼问道:“季微明,汀水河下有暗道,还有,派来抓我的人是谁?” “你落水的时候我就猜到汀水河下有暗道了,所以才会赶去西郊,不过那暗道以后是用不上了。”季微明揉了揉阮棠绫湿漉漉的头发,也不管她靠在自己身上会不会弄湿衣服,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靠在一起,竟有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好过他刚才心急如焚差点失策派兵,季微明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手足无措。“马车里的人你看见了?” “没有。”阮棠绫看着马车顶撇了撇嘴,从她半躺的角度能看见季微明的下巴,他稍一低头,乌黑的眸子便在她身上打转,阮棠绫掀过他的大氅往自己身上一盖,却依旧遮不住因为浸水而贴住身体时显现的流畅的身线。 季微明便故意撇开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可被她靠着的身体却突然热得有点不像话,阮棠绫诧异:“你发烧了?” 季微明:“……”一个着凉一个发烧,这不是冤家是什么?遂窘迫回答:“没有。” 阮棠绫愈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问他为什么这么热,怎么一下子那个会害羞的季微明又回来了? 季微明一动不动地坐着,阮棠绫时不时蹭一蹭,季微明的脸便红到了耳根子,马车里的车帘子封得死死的,光线透不进来,昏暗中的气氛便暧昧几分。 也好在阮棠绫不能清楚得看清季微明的脸色,才不至于那么尴尬。 “面粉妹……” “嗯?”阮棠绫阖着眼人却是清醒的,“怎么了?” 季微明一本正经地严肃回答:“别乱动……” 阮棠绫以为是马车的空间太小,于是应了一声便不动了,季微明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不动时的阮棠绫安静美好,本就漂亮的脸蛋娴静舒雅,只是一讲话便原形毕露,季微明甚感无奈,却也觉得这样的她很好。 他的本意曾是娶阮棠绫来搪塞季啸,注意了鹿鸣巷的阮家很久,直到他确定阮家身份有问题,才一麻袋套来了阮棠绫。季微明秉持的,一直都是将危险放在身边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谁料他想错了,此阮家非但不是危险,还是一手好助力,于是想着,那他便不能亏待了阮棠绫。 肆意笑,肆意闹,肆意到头,要不还是假戏真做收下了吧。季微明如是想着,一手垫在阮棠绫的脖子下用了点力,好让她躺得舒服一点。 季南的车一停,不敢随意掀车帘,只敢在外面轻声道:“世子,到了。” 阮棠绫一睁眼坐了起来,季南只听见里头“砰”的一声,季微明和阮棠绫一个捂住了额头一个捂住了下巴。 阮棠绫:“你怎么都不说一声就低头!” 季微明无奈:“是你不说一声就坐起来……” “你不动所以我就坐起来了。”阮棠绫揉着额头埋怨道。 “我不是叫你不要动么?你怎么突然就动了。”季微明同样揉着下巴表示自己很疼。 站在外面的季南一脸茫然,总结里面发生的事情,之前是:你别动,让我来!之后是:你不动,我才动! 怎么想都觉得这画面有点不太对…… 等到两个人各自捂着额头和下巴下马车的时候,季南侧头一看,咦,自己好像想偏了…… 一进门,季东已经蹲守门口,看见季微明进来便迎了上去,摇了摇头面带无奈。 “出状况了?”季微明心头一动,又转向阮棠绫,“面粉妹,你先回去沐浴更衣,一会儿我来找你。” 阮棠绫很爽快地走了,走前看了季东一眼,想必是季微明派他跟的人出了问题。 可季微明既然知道自己对他没有威胁,又为何非要避开她呢? 因为,不信任? 阮棠绫那一瞬间脚步的停止落在了季微明的眼里,季微明不动声色地离开,就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 “出什么状况了?” 季东皱眉回答:“陆寻风跟丢了,也没见到秦拂玉的人,连秦拂玉身后的那个丫鬟都没有找到。” “全部跟丢?”季微明略带诧异,跟丢一两个无妨,全部跟丢,他自己的手下有多少能耐他最清楚。 季东低头道:“是。” 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在梨花木桌上,季微明托着下腮闭眼想了一会,季东站在一旁没有说话。蓦地,季微明突然开口:“棠棠路上出了点意外,有人对她下手了。” 季东方才看见阮棠绫浑身都是湿的,便猜到了这一点:“有根据?” “动手的人无论是谁,身后总只有一家。不过挺奇怪,十里铺子开张突然有一群女子去了西郊,让棠棠找到了脱身的方法,是谁在背后怂恿?”季微明拿着杯子兀自笑道,“莫非,还有同道中人?” 季东一听便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查!”言罢转身离开。 待到屋内无人,季微明从怀里拿出了早上阮棠绫看中的那根栖凤发簪,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好似那张时而生气时而开心的脸浮在眼前,如此生动。 起身,脚步未踏出门槛,门外一道碧玉色的身影已然进入眼帘。 秦拂玉在门口驻足,目光却停在季微明的手上,那根栖凤发簪。 季微明顿时一缩手,想将簪子藏进袖中,秦拂玉却轻声道:“很漂亮,质地却不太好,是给她的么?” 季微明没回答,质地不太好,可阮棠绫既然喜欢,又怎么在乎质地? 秦拂玉万年不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笑容,却也只是隐隐的一点,见季微明不答便不再自讨没趣。 “等等。”季微明开了口,秦拂玉顿时停下了脚步,“你刚才去了哪里?” “十里铺子随意逛逛,怎么?”秦拂玉仰起脸,不同于阮棠绫不经意不刻意的美,常年的培训铸就了她一颦一笑间的高贵雍容,看季微明的脸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出事了?” 并不隐藏自己的身份,在一个知她底细的人面前,伪装是最愚蠢的表现。 “没有。”季微明转身走去乔木轩,留秦拂玉一人冷冷地笑了声,带着点不屑和得意。 秦拂玉怎不知季微明为何不理他?虫二楼随意问问便可知,季啸为何会让秦拂玉嫁进季府?因季微明曾在虫二楼夸赞过她,旁人看来,便觉得季微明对秦拂玉是有点男人对女人的心思的。只是突然间冷淡了下来,皆因回西怀路上的一切阻力都不可留下。 季微明那般看起来多情实则心比谁都硬的人,又怎会独为她阮棠绫一人去? 终究也将是个笑话罢了。 待到季微明到乔木轩时,阮棠绫已经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咦?”阮棠绫见季微明来了侧着头鼓着脸道,“和季东促膝长谈完了?” 季微明变回他平日里的模样,一脸不正经道:“促膝长谈这件事,难道不是跟娘子一起么?”   ☆、第20章 是个好人 阮棠绫哼哼了一声兀自嗑瓜子,季微明见她不说话,便把栖凤发簪拿了出来,用衣袖拂拭了一下递给阮棠绫,面带无奈:“你看,就是为了这簪子,才又跳水又跳马,就差没跳楼了,还是应该听我的不要这簪子吧?” 阮棠绫伸手取过簪子,簪子完好无损,乌黑油亮,只是现在看起来却没有再十里铺子那么漂亮。她撑着下腮嘟囔道:“说得也是,既然这样,就丢了吧。”说罢一拂手,就好像真的要把它丢了似的。 这怎么行?说来这还是季微明第一次送阮棠绫东西,哪怕满嘴嫌弃,也不是说丢就丢的。季微明眼疾手快接过簪子,道:“丢了怪可惜,留着吧,改日去杏月楼看看。” 阮棠绫哪里舍得真丢掉,于是收了起来,正色问季微明:“你干嘛不去找我爹呢?我要是出了事,我老爹一定会想办法救我,要是刚才没有那样一波去西郊的姑娘,恐怕你也有危险。” 说罢又低头委屈道:“我有危险没事,可是万一你有危险怎么办呢?那样你就不能回西怀了呀,不能回去了,多可惜。” 楚楚可怜,同样是命,偏偏还有高低贵贱。 季微明心中一软,顿时有股疼痛感钻了上来,坐下来握住了阮棠绫拿着簪子的手,不忍道:“谁告诉你你有危险没事,我有危险不行?” “你是西怀郡王世子,以后要担负西怀封地和黑沙漠人民的期冀。我就是个平民百姓,除了老爹,对谁而言都不过是个路人甲。你抢我过来的时候就怀疑了我的身份,不是吗?”阮棠绫默默地看着他,想着,当初季微明套她回来拜堂,一来怀疑阮家的身份,二来知道阮棠绫身怀武功,哪怕季啸对她下手,即使得手于他也不过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罢了。 阮棠绫装得糊涂,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季微明心疼地蹙眉,看着阮棠绫的眼底似有万般难言,该如何解释? “棠棠,你的命和我的命一样,不要贬低自己,除了你老爹,总会有人难过。”不知怎么作答,季微明叹了口气,“当时确有怀疑,后来就没有了,你相信我吗?” 阮棠绫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季微明,想着他既然敢孤身一人来救她,大抵也算是仁至义尽。 西郊那会儿他有无数的理由丢下她,或是派人去找阮肃,可他亲自来了,那时候的阮棠绫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感动,还有一点小小的愉悦。 “相信你啊。”阮棠绫眨了眨眼笑道,“相信你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所以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所以还惦念她的安危,再让她找个别的理由,比如因为喜欢,她怎么都不敢这么自作多情。 谁知道季微明的喜欢是多喜欢,离爱有多远。谁知道季微明喜欢过多少人,哪怕只是逢场作戏。戏做多了,让人相信起来就困难了。 前半句还豁然松了口气的季微明听到后半句话,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 棠棠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好人?这么乱发好人卡,他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遂起身,站在阮棠绫身后,双手撑住了桌子将她围在了双臂之间,挑眉不悦:“好人?” 阮棠绫狐疑:“坏人?” “季东南西北呢?” “都是好人。”阮棠绫特别真诚地看着季微明,不掺任何杂质。 季微明蓦然低下头,停在了离阮棠绫的脸不及一寸之处。 温热的呼吸盘旋在她上方,门外寂静,只有风吹得飒飒,窗台的文竹在风中微晃,伴随着屋内的人影也晃了晃。 如此之近,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可以感觉到从鼻下蔓延出来的呼吸,还有她刚刚沐浴完的身上淡淡的棠棣花香。这种随意的、漫不经心的香味,比起浓艳而热烈的芬芳,更让人迷醉。 阮棠绫突觉季微明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即便她没和别的男人接触,可二十四年遇上的男人还真不少,慌乱之余向后一缩,“砰”的一声差点撞翻了身后的桌子。 季微明撑在桌上的手随着桌子向后的冲力一个趔趄,自觉失态,转瞬又掸了掸衣袍,看着阮棠绫面色严肃:“面粉妹,‘你是个好人’这句话,你可以对外边的任何一个男人说,就是不能对我说,知道吗?” 求学好问的阮棠绫眨了眨眼懵懂地望着他,还不忘加一句:“为什么?” 这时间何来这么多的为什么?季微明思考了许久回答不出,阮棠绫却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怕好人被人欺负吗?不要怕,我不会欺负你的!”言辞殷切,贯彻执行阮肃所说的保护季微明原则。 季微明顿时无语,他家面粉妹无知无畏起来,真的让人很无奈。 何况,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阮棠绫的出手都多可怕,相反的,兴许是她二十多年伪装惯了,以至于不说话时的文静模样完全没有一点杀意,让人忍不住在危险时刻挺身而出。 这大约便是阮棠绫对于季微明的,最大的吸引。 各种心塞的季微明深觉自己待不下去,嘱咐阮棠绫好好休息喝点药便离开了乔木轩,季微明前脚刚走,陆寻风后脚就来了乔木轩。 阮棠绫看见陆寻风的时候略带诧异,只见他抱了一大摞的书,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瞧把人累的。 她便上前帮忙拿下几本书:“陆先生这是准备把书房搬到我这里来了?” 陆寻风大口喘着气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上气不接下气道:“这是……我从十里铺子找来的……插画加全图版的野史本子,夫人喜欢看,在下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气是缓过来的,阮棠绫心中一动,将书搬进了屋。按理说,陆寻风不应该趁机接近秦拂玉,怎么的跑到她这里来殷勤谄媚了? “陆先生辛苦了,这么多书,我该怎么答谢才好?”阮棠绫开心地翻了几页,没想到十里铺子还有卖书的。 阮棠绫是当真喜欢看些野史,不说非得全图,看着不过是为了图个开心。有人可用,先压榨了价值再说。 陆寻风作了揖彬彬有礼:“为夫人效劳是在下的福分,夫人若有用得着在下的,直接吩咐便是。”偷偷看了几眼阮棠绫,便和在竹笺斋看秦拂玉的眼神一样。 对面的碧槐轩秦拂玉偷偷开了一扇窗,看见陆寻风在阮棠绫的门口顿时一震,不自觉地握了握袖中的匕首,目光在其身上来回扫视。 陆寻风似乎突然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威胁,猛一转头,身后空空如也。 此间阮棠绫突然笑着抚了抚长发:“那就多谢陆先生了,既然世子把你留在府上了,想必往后需要陆先生帮忙的地方多得是,到时候可不要嫌烦哦!” “自然自然。”陆寻风回过头堆起满脸的笑意,眼神在阮棠绫的身上游走了一圈,看的她浑身有些不自在。片刻又突然记起了什么,试探性问道:“听闻之前为夫人画得那本……是被世子爷撕了?”面露惋惜,叹道:“在下可是不眠不休两天两夜才赶出来的。” 阮棠绫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看桌上那一叠书:“我才不会告诉季微明我藏了好多画本呢!” 要是被季微明知道了又撕了那可怎么办?季府平日里也没什么活动,这可是她唯一的消遣! 陆寻风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一开折扇悠哉悠哉地回去了。 陆寻风一走,阮棠绫关上门一本一本地翻过画本,内容普通,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常。 难道,陆寻风是为了套近乎送过来的?又或者是,自己以小人心度人了?阮棠绫左右寻思不清,陆寻风究竟是什么身份。 而那厢的秦拂玉却抑制不住地笑了笑,阮棠绫,阮家,她悄悄试探了那么多次,果然与她所猜无异! 阮肃带着阮棠绫隐居在京城十六年,想必也是很不容易的。 秦拂玉看着庭前的草,一片一片几近枯黄,黄得有些萧瑟,竟突然涌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怆。 都是离家的他乡人,她秦拂玉离开,也是十六年整。 阮棠绫还有个爹,可她,什么都没有。 也许这些年阮棠绫过得是普通人家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麻布粗衣的日子,而她锦衣玉食穷尽奢华,可那些冷冰冰的繁华,又怎么比得上寻常的温馨。 不知足吧,但毕竟,阮肃的初衷,也和她有关。 …… 此刻身在书房的季微明还不知道陆寻风给阮棠绫送书,季东已经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说那些突然去西郊的姑娘,无一例外地在十里铺子的时候都去过杏月楼。 杏月楼的胭脂水粉首饰琳琅都是全京城最名贵的,连宫里的妃子都时常托人捎点儿货色,价格自然不菲,去杏月楼的,大多也是京城名门望族之后。 这样的一群人,突然去西郊作甚? “杏月楼发生了什么事?”季微明握着两颗玉滚故作深沉。 “似乎是夫人落水的那一刻前后,杏月楼的老板娘突然说十里铺子开张前杏月楼之前那坐镇的宝贝龙凤呈祥金簪连夜派人护送进京,路过西郊的时候突然弄丢了,老板娘悬千金寻那对金簪,且放出话说派人守在了西郊,东西绝不会离开那里。所以一群人哄围去了西郊。”季东回答。 季微明蹙眉不解:“都是大家闺秀,哪怕龙凤呈祥金簪万金难买,也不至于让一群姑娘结队去西郊,是老板娘怂恿的?” “本来是只有些路过听闻的人去了西郊,后来人多了有人出来撺掇,跟风的也就多了。” 季微明猛然拍了桌子站了起来,和季东对望一眼:“杏月楼有问题!” “属下这就去查!” “等等!”季微明喊住了季东,“我亲自去。” 如果真的丢了龙凤呈祥金簪,一切都是偶然,那便是天不亡阮棠绫;若是有人买通了老板娘故意撺掇人过去让阮棠绫自救,那么杏月楼背后也一定有秘密。 “会不会是……”季东左右想想,“阮大爷?” “不知道。”季微明一时把握不准,但既然是去杏月楼,想着白天送给阮棠绫那廉价的簪子,“我去喊棠棠。” 杏月楼那么多名贵珍宝,总有一件能让阮棠绫喜欢。季微明不是个节俭的人,倘若阮棠绫真说喜欢,就是整个杏月楼,他都必须得承包下来。 彼时阮棠绫正在看陆寻风送来的新画本,不过两个时辰季微明又过来了,她差点儿以为季微明发现了她的新书。 匆匆忙忙藏起来打开门,季微明满面春风地看着她:“棠棠,咱们再出去一趟?” 已过酉时,太阳早早落了山,天色暗了下来,空气中带着点凉意。阮棠绫不知季微明何意,但不是因为画本的事,顿时松了口气。 季微明的疑心顿起:“棠棠,你是不是瞒着我干了什么事?”朝着屋里张望几眼,阮棠绫顿时关上门跳了出来。 “走啊!”故作轻松,挽起季微明的胳膊问道:“去哪?” “杏月楼。”季微明走得惬意。 阮棠绫愈发不解,莫非是白天十里铺子没逛,所以要逛夜市? 没看出来季微明是个爱逛街的人啊!抬头看满天繁星璀璨,反而遮住了月光的黯淡,一缕长发飘了下来,阮棠绫轻轻将长发绾到耳后,给了季微明一个灿如玄天星空的皎洁笑容。 季微明刹那间脑海一片空白,便好似这星空下,唯有一人的笑容,堪比这世上最美和纯洁的光色,让心全然把持不住,悸动得近乎狂热。   ☆、第21章 爬个树呗 月光下的汀水河很美,水晕一圈圈绕在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如果不是白天阮棠绫往里栽了一跟头,此刻也不妨驻足欣赏片刻的美景。 十里铺子到了晚上冷清了许多,摊子都收了,除了汀水河畔的几家店铺,几乎已经没什么可逛之处。 只是那些店铺大多是京城出名的店,除了卖胭脂水粉首饰的杏月楼,还有大纪生意最好的酒楼舌尖上的京城、绸缎闻名全大纪的白衣局等等。 季微明停在杏月楼门外,阮棠绫朝着里面抬头看了看,入目的皆是华贵的首饰,还有淡淡的胭脂香味。 阮棠绫回头对着季微明挑眉一笑,季微明稍作回应便将她拉了进去,此刻杏月楼没有客人,老板娘一看来人了,顿时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季公子么?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杏月楼瞧瞧?”老板娘一过来,身上便带了一股兰花香,看样子和季微明很熟悉,乍一眼看到阮棠绫,慧眼识人的老板娘便猜到这是西怀郡王世子妃了。 “云姨,你们这里最好的发簪首饰胭脂,通通拿出来。”季微明一指柜子上的瓶瓶罐罐,低头轻声在阮棠绫耳边私语:“不用给我省钱,嗯?” 阮棠绫负手走了两步,朝着季微明挑了挑眼角不做推辞,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配上今日的云织绸做得衣裳带着点初降的仙气,煞是好看。 云姨一看便知道,这季微明是对阮棠绫上了心的,立刻拿出了最好的首饰胭脂给阮棠绫挑。 季微明假意坐在一边喝茶的时候,眼神却在杏月楼里飘荡。 “这是什么?”阮棠绫随手拿起一罐胭脂嗅了嗅,微扬嘴角,眼神里透过一点儿清明。 “这啊,就是容锦兰花,秦姑娘最喜欢了。”秦姑娘就是秦拂玉了,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云姨一下子忘了这秦拂玉是嫁进季府做妾的,顺口说道,“咦,怎么多了一罐?哎呀,早上秦姑娘在我这里买了容锦兰花,付了钱忘了拿走了,季公子……”云姨正想说秦姑娘不是嫁到你府上了,就顺手给她捎过去吧,转念一想,又看见阮棠绫意味不明的眼神,顿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季微明却抓住了这里的重点:“秦拂玉早上来过杏月楼?什么时候?” 云姨挥了挥手立刻圆话:“哎哟最近生意忙,记性都不好了,不是不是,这是我自己用的。”说罢拿了一盒出来,转身放在了柜下。 阮棠绫回眸和季微明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云姨,你身上的味道也是容锦兰花吧?”阮棠绫朝她靠了靠,立刻赞道:“容锦兰花的味道真好闻,可也是要云姨这样风姿绰约韵味十足的女人才配得上。” 云姨羞涩地抚了抚头发,心花怒放。 “夫人你可真会说话。”云姨一高兴,又拿出了些好料,“都是今个刚做出来的,夫人试试?” 阮棠绫伸手笑意盈盈,季微明便坐在一边专心地看。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阮棠绫的手还没触及到瓶子,一拨人已经走了进来到了柜台边上:“云姨,咱家姑娘要的容锦兰花呢!” 又是容锦兰花?莫非是秦拂玉带起了京城容锦兰花的风潮? “有有,早就准备好了。”云姨拿出一个小包袱,“小心点,别磕碎了。” 阮棠绫的鼻子和他爹一样好用,一下子便闻出这几人身上浓浓的劣质水粉的味道,像是不经意沾染上的。 果不其然这群人一走,云姨便拿出扇子扇了几下,言语中不乏鄙夷:“什么人呢,还想用容锦兰花,当自己用了容锦兰花就是秦姑娘了么?” 做生意,进门都是客,杏月楼十几年老字号,云姨这举动让阮棠绫和季微明略带不解。 云姨便立刻解释道:“这几个,是后街那伶歌坊的人,伶歌坊的头牌姑娘解语这几天不知怎地就喜欢上了容锦兰花,所以让人过来买的。” 伶歌坊其实就是个歌楼,阮棠绫这便能够理解云姨的不满了。容锦兰花一直以京城的名门闺秀为主要客户,用的都是像秦拂玉这样的女子,一个歌楼的头牌也用上了,容锦兰花不知要掉多少价。 阮棠绫低头正在挑胭脂呢,季微明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阮棠绫顿时缩回手,她看见季微明眼里的狐疑,对着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没事。”一会儿工夫季微明就镇定地踱步了上来,随手拿起一盒,“你要是挑不出,也可以每样来一份。” 云姨就喜欢那么豪爽的客人,阮棠绫还没发话呢,她就已经开始每样装一份了。 阮棠绫扯了扯季微明的袖子,季微明垂眸冲着她蹙了道眉,她便知道季微明刚才确实发现了什么,所以要早些离开。 “云姨,白天听闻你杏月楼的龙凤呈祥丢在了西郊,可找着了?” 云姨还在打包胭脂的手一顿,弹指间恢复了正常,笑道:“哎,找不着了。”略带惋惜,下手却依旧迅速。 “这样吧,我把钱付了,一会儿云姨你找人送到我府上,今天月色正好人烟稀少,我和棠棠出去四处走走。”还没等云姨回答,季微明已经拉着阮棠绫除了杏月楼。 “去哪儿?”阮棠绫被季微明突然间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刚才那些人?” “杏月楼根本没有丢龙凤呈祥金簪,我觉得刚才这群人很奇怪,还有云姨说的那个伶歌坊的解语。”季微明看着时间不多长话短说,“解语既然是伶歌坊的头牌,裙下门客众多,真要喜欢容锦兰花,那还不得有一群人给她送上门去。我看那群人虽然身上带着劣质香粉味,脚下的力道却不像普通打手。” 阮棠绫自幼习武,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有这脚下的功夫给歌坊做打手,确实可惜了。何况,伶歌坊头牌自有丫鬟打点,哪里需要一群打手出来买胭脂。” 两人相视而笑,随即朝向伶歌坊的方向走去。 杏月楼里,二楼有人捧着一碗面条走了出来,嘴里叨叨:“哎呀幸好没让我闺女和女婿发现我在这里,不然老夫的面子往哪里搁?” 云姨一见着阮肃顿时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这个老不死的,女儿倒是挺漂亮,这真是你亲生的闺女?” “不是亲生,还是我捡来的不成?”阮肃将手中的碗一放,招呼云姨,“来来来,还没吃晚饭吧?吃了面先!” …… 季微明和阮棠绫去了伶歌坊的后门,门后有一棵结实的老槐树,直通伶歌坊内院子的墙。 前头是歌声琴声琵琶声,可惜伶歌坊不招待姑娘,阮棠绫只得翻墙进去。 这伶歌坊不同于虫二楼,若虫二楼是风月场所,那伶歌坊便只能算是大众窑子。看季微明如此熟悉伶歌坊的路,阮棠绫顿时心生不悦:“季微明,你是不是常来这些地方?” 月下的阮棠绫撇着嘴连看他的眼神都是不满的,季微明觉得,她可能想多了。 “我从来没来过。”看阮棠绫满满的都是不信,立刻举手保证,“我发誓?” 本以为阮棠绫应该捂住他的嘴深情满满地说一句“我相信你”,谁料她靠在老槐树下淡然道:“你发吧,最好发毒誓……” 季微明顿时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虽装得多情风流,可真风流的人还会因为有姑娘替他上药而脸红?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去过虫二楼以外的风月场所……从来没有……碰过除了面粉妹以外的女人……” “停!”阮棠绫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羞得,嘟囔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季微明晓得了,其实他家面粉妹也是会害羞的。 原来他竟不知不觉中掌握了阮棠绫的弱点。 心中愉悦,便看着玄天夜色都是最美的风景。抬头望树,问道:“上的去吗?” “嗯。”阮棠绫一手抱住了树干三两下窜到了树枝上,低头看树下的季微明,“要不要我找根绳子拉你上来?” 季微明再一次收到了来自阮棠绫的鄙视。 “不用。”季微明抬头笑得灿烂,“院子里有人?” 阮棠绫刚一回头看院子,身后一热,季微明已经贴了上来,一手拦住她的胳膊,和她一起看着墙内。 她一肘子甩了过去,嗔道:“我差点以为是季东来了……” 季微明不悦:“为什么是季东?” “因为我在季府那么久,只见到过季东一个人上墙,我以为你不会……” 季微明重重地揉了两下阮棠绫的脸,郑重道:“棠棠,你必须谨记,你的夫君我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何况爬树。” 阮棠绫侧着头想了想,问道:“那你为什么刚才问我?我知道了,你是觉得自己爬树的样子不太好看?” 季微明觉得自己有必要让阮棠绫认清事实,那就是他季微明即便是上茅厕也能倾倒一大片闺阁少女。 月黑风高,靠在一起的两个人都相互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连心跳都清晰入耳。 从坊前传来的歌声带着风月场里特有的味道,依稀还有男人鼓掌叫好,阮棠绫细听之下侧脸想问季微明,只是离得太进,转头之间便触到了季微明的唇角。 唇齿划过脸颊的那一刻如有电光闪烁棒槌击鼓,几乎是刹那间不可自制的怦然心动,阮棠绫当即愣了愣,季微明早已不知所措。 还能感受到的,是琴声撩人的乐曲,变成了暮色里的背景,在四目相对的电石火光之间碰擦出暧昧汹涌如浪。 大约,他便可以当这无意间的亲吻为上天把持不住下的意外,将那份悸动回味。 阮棠绫咻地扭过头,额头发烫。 季微明反应过来的时候故意往前靠了靠,蹲在阮棠绫身边悠悠地望着院子里,嗅着她身上的棠棣花的香味,就好似在品味一杯香醇的茶。 “离我远点。”阮棠绫不自然地向前挪了几步,一手抓住了围墙翻了进去,再抬头看墙上月下的季微明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又迅速低下头,“快下来!” 季微明笑了笑纵身一跃落到地上,一手拽起阮棠绫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去。 “季微明,我们要有点做贼的自觉!”阮棠绫是想贴边走的,谁聊季微明没做过贼,还当自己是世子爷招摇显摆呢,被她一下子拉了回来,“做贼也需要有职业素养!” 季微明好似恍然大悟,立刻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角:“棠棠,你说解语的房间是哪一个?” 彷佛刚才刹那间的擦唇而过都未曾让他有一点慌张,阮棠绫顿时有些失落,便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幢小楼。 这落寞尽收眼底,季微明心中一动,不语。 “你看,亮着灯的那一间,里面还有人,是整幢楼的正房,按理说应该是解语住得地方?”阮棠绫疑问道,却没有收到季微明的回应。 侧脸一看,他正专心地看着那幢小楼的侧边角,几条黑影匆匆闪过。 “是在杏月楼拿胭脂的人。”季微明立刻拉上了阮棠绫,“走,跟去看看。” 阮棠绫点头跟上,看其中一人拿着胭脂进了阮棠绫之前指的那间房,不过片刻就走了出来,出来之后手中的东西就没了。 看来是没错了。 “要不要进去?”阮棠绫觉得自己的脑子应该没季微明好使,故而也不会自恃武功高强乱来。 季微明摇了摇头道:“解语不关我们的事,但是这批人,你仔细看。” 步伐沉稳,面色肃穆,行动一致,没有良好的训练根本不可能有这般严谨。 这就是这么严谨的一队人,取胭脂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季微明和阮棠绫? 阮棠绫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这群人也许根本不是伶歌坊的人,而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季微明的目光中有少许赞扬,他家面粉妹虽没有聪明绝顶,可也绝对能称得上一点就通。 阮棠绫却愈发迷糊了:“你既然知道他们故意引你过来,为什么还自投罗网?” “嘘。”季微明示意阮棠绫不要讲话,“做得越多马脚漏得越多,想知道白天是谁撞你入水的吗?” 阮棠绫满含希望地点了点头。 季微明微微扬起唇角,抬起下颔朝着解语屋子的方向,冷森地笑了笑。   ☆、第22章 此间惬意 阮棠绫的眼神游走在季微明身上,带着半分不解。为何他看着玩世不恭,一旦遇事便会让她有种无法勘破想法的错觉? 果真是自己脑子不行?除此之外,阮棠绫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解释。 季微明正潜伏在黑暗之中盯着解语的房间,人影一晃一晃,里面似乎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行事苟且。 这时候冲进去定然是少儿不宜的,季微明还准备再等一会儿呢,阮棠绫便发现了一点异样:“季微明,你发现没,刚才那几人将胭脂送进去的时候,这房间里应该只有解语一个人。” 季微明自然也发现了,否则怎么会说,里面那人就是推阮棠绫下水的人呢? 想到此处顿时一惊,不好! 季微明二话没说拉起阮棠绫,上当了!对方既然从另外的入口处进入解语的房间,就一定不会从这里出来。季微明此刻也可以直接冲进房间,但异样的感觉让他谨慎地退了出去,而非冲进去。 为什么对方不光明正大地走前门而是从后窗进入?既然是解语的裙下客,又何必遮遮掩掩?还有那群送胭脂的人,是什么人? 阮棠绫被季微明手上巨大的拉力给拉了出来,只在一瞬间,整幢楼下突然灯火通明,好似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躲在暗处的季微明和阮棠绫同时大惊失色,一个歌坊哪里会有那么多打手,这举着火把在楼下的分明是官府的人! 如果看见季微明在这里……阮棠绫恍然大悟,他们这是被人故意引过来的,而目的,是季微明! 季微明似乎早有预料,对着阮棠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楼上房间里的人被强行带了出来,包括解语,可从解语房间里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而没有看见原先在里面的那个男人。 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刹那间在蒸发不见。 躲着的季微明和阮棠绫暂时没被人发现,从他们的方向可以直接看到解语的房间,桌上放着打包的容锦兰花,还没有拆封,季微明的双眼盯在后窗上,那窗户是从里面锁着的,就在刚才那一刻,没有人从后窗出去。 所以,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身影定是还在房间里面! 季微明稍稍挪动了一步,似乎是想要趁着众人不注意溜进那屋,阮棠绫却一把抓住了他:“别去!”明知道这里是有人故意设的局,季微明还想进去看个究竟,谁对阮棠绫下得手,就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感觉得到她的担心,季微明低头看了看被赶下人群和正准备上来搜房的官兵,倘若一直潜伏在楼道口杂屋内侧,迟早也会被发现。 西怀郡王世子夜逛伶歌坊,若是被发现了,明天兴许能看上一出好戏呢! 季微明笑而不语,指了指解语的房间,低声道:“棠棠,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用管我,不要受伤。” 不要受伤……阮棠绫猛地抬头,对上了他垂眸凝视的双眼,又蓦然瞥过眼神,好似只是不经意间的停留,那么肆意。 一个不被放在心上的承诺,一次砰然之间的心动,淡若流云一晃而过,却荡起了心底薄薄的涟漪。 于是嘴角勾起一抹翩若惊鸿的笑意,在紧张和压抑的氛围中展开了一道艳丽的傲骨,将他的视线收了回来,带着宠溺和无奈,轻轻揉了揉阮棠绫的脸:“还笑,一会别哭。” 阮棠绫挑了挑眉,没问季微明任何原因,朝着解语房间的方向扬了扬下颔,闪身跟上季微明的脚步。 季微明掖在门口不进去,楼梯上传来了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身,是官兵上来搜查了。 就在要进入解语房间的那一刻,季微明突然拉着阮棠绫一掉转方向,直接进入了解语的隔壁屋! 这间房的陈设简单,不似解语那屋罗帐掩榻华灯照堂,只有从外面渗入的昏暗的光,屋里的一切像是沉在海底的礁屿,唯有轮廓若影若现。 如果刚才解语的房间真的有两个人,而其中一人在完全没可能从窗户离开的情况下,躲在房间迟早会被发现,所以极有可能,那房间里有和隔壁屋相连的门。这里不过是个歌坊,此人为何要躲起来?原因只有一个,官兵认识他。 “快,这里搜!” “你们,去那边,看到可疑人物全部抓起来!” …… 门外传来官兵搜查的声音,等搜完了解语的房间,便是这里。季微明又有了些疑惑,搜的是他,还是那个躲起来的人? 太过简单的陈设以至于整间屋子没有太多可躲的地方,左右寻思下,眼神落在了床榻上。 榻上的幔帐是白纱一层,床榻倒是宽敞,阮棠绫指了指床榻,示意季微明可以附在榻板下不要落地。毕竟,这是一件平日里也没人的房间。 季微明点了点头,两个人顺势钻了进去,黑暗中,阮棠绫总觉得有一束光注视着她…… 好在两个人身怀武艺,官兵还没过来,阮棠绫突觉事态不对! “什么人!”黑黝黝的床底下,躲着的是三个人! 季微明顿时一手揽过阮棠绫,可榻下空间太小,想要转换位置根本不可能! 对方蒙着脸,发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声,一手紧抓榻板下的床网一手带着凌冽的掌风拍向阮棠绫,阮棠绫本就警觉,此刻小命和名声重要,出手挡住对方,却在对方的眼里发现了一丝惊讶。 床底下暗潮汹涌蓄势待发,解语房间里的官兵没有搜查到便退了出来。 “别打了!”眼看官兵就要进来,床板稍有响动便会被人察觉,季微明冷静道,“被发现了谁都跑不掉,你躲在这里,想必也不愿被官兵发现。” 那人停下手,他确实不想被人发现。 “要打,等出去了再打。”季微明说完这句话便不动了,门被人推开,黑暗的床底顿时有了一丝光亮,是有人点了蜡烛。 来的官兵一瞧这屋子,空空的,一榻一桌,往底下一瞅,那三人都是附在床板下,根本不落地,塌下有一掌长的木板挡着,本就不觉得有人会藏在这间无遮拦的房间里,起身挥了挥手,烛火一暗,官兵就出去了。 官兵一出去,季微明立刻钻了出来,阮棠绫还没出来呢,已经和旁边的无名氏打了起来。 阮棠绫那可是阮肃手把手教出来的,阮肃当年一杆枪使得出神入化,赤手空拳也是无人能挡,阮棠绫平时无人喂招,好不容易逮着个疑似推她落水的人,怎会轻易放过? 对方一钻出来,守在外面的季微明守株待兔,交手三招先攻其面,扯掉他脸上的黑布之时,阮棠绫立刻看了过来…… 而后,阮棠绫和季微明顿时如被雷劈! 此人在蒙面布之下居然还带着面具! 一打二本来就不占优势,逮着这个两人同时发愣的机会,那人毫不犹豫地冲向窗户,“啪”的一声撞开窗户之后轻点足尖一跃而下! 还在搜查的官兵一听见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季微明反应极快,在对方纵身跳下的时候拉着阮棠绫一起跳了下去,独留一群官兵站在窗前含泪注视,丫的这么高,摔死了算不算工伤! 阮棠绫紧追不舍,这三更半夜路上行人极少,对方熟悉京城的街道,左拐右拐之下竟再次跑到了十里铺子那条街。靠近汀水河之时,季微明暗道一声不好,加快速度拦住他,那人已经利索地跳入了河里。 岸上,季微明和阮棠绫面面相觑。 “要跳吗?”阮棠绫目瞪口呆,这大晚上的再跳一次河,且不说彻骨寒冷,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 季微明却不懊恼,笑看河水里月光下倒影的一抹清影:“不必了,我大约知道是谁了。” 阮棠绫疑惑地看着他,好想把脑袋劈开来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 “是谁呀?”她坐在河边托着下腮斜着头,月色朦胧,水雾岚气下的迷蒙夜景,比起白天热闹的十里铺子来徒增了一份静谧。 阮棠绫从不掩饰她脑子不好使这一点,尤其是,当周遭有让她觉得足可以依靠的人。 季微明便也坐了下来,听着河水潺潺之声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夜色之中奔跑,突然闲适下来的安静,足以媲美这世上最动听的琴音。 许久不言,阮棠绫再次瞥过眼,重复道:“谁呀?” 季微明笑了笑,却撇开了话题:“棠棠,你的武功全是我老丈人教的?” 阮棠绫点头,除了阮肃还能有谁?莫不成是阮大壮? 季微明便笑而不语,阮棠绫这出手的招式他未曾学过,却似乎在季东的口中听说过。 西怀,黑沙漠。 阮家不是来自封州谷山城,而是来自黑沙漠。 虽未抓到那个人,却让他发现了阮家真正的来历。阮棠绫这一出手恐怕对方是认不出的,但季微明有季东,季东曾经在季舟领兵平定黑沙漠的时候与那里几个部落的头领交过手,那些招数看似寻常却略有古怪,季东没少告诉季微明,刚才他不出手帮阮棠绫对付无名氏,是因为看到了阮棠绫掌法的异常。 阮棠绫却未曾察觉,嘟着嘴正想埋怨季微明说话说一半呢,他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道:“走吧。” “去哪儿?”阮棠绫快步跟上,不远处就是杏月楼那条街,烛火通明,想不通这么晚了还有什么生意。 季微明却对着杏月楼莞尔一笑:“恐怕让云姨把胭脂送回府要明天了,既然咱们顺路,不如就自己去拿吧。” 带着一点儿让人察觉不透的诡笑,阮棠绫顿时打了个寒颤。 是每当他沉下笑容时肃然的凌冽,只有这时才让她豁然记起,季微明并非那个玩世不恭沉迷酒色的浪荡公子,而是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西怀郡王世子。 月光下拉长的身影遮住了地上斑驳的投落下来的树影,季微明闲散地走着,漫不经心地享受此间惬意。身旁的阮棠绫负手一步一步踩在影子上自娱自乐,是夜晚赋予的最恬静的时光。 云姨依旧没有打烊的的意思,只是走到杏月楼不远处,便听见了从里面传出来的笑声,以及一个男人的声音。 阮棠绫脚下一顿,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季微明,里面的人竟是阮肃! 联想起刚才季微明被引去伶歌坊,她顿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她爹?阮棠绫摇了摇头,不可能!   ☆、第23章 美男出浴 阮棠绫侧头看着季微明,看他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的疑惑,就好似早知阮肃在这里,更是疑心大起:“你知道我老爹在杏月楼?” 季微明点了点头,拉着阮棠绫慢慢走过去。早在他和阮棠绫第一次进杏月楼买胭脂的时候他就知道阮肃在这里,当时阮棠绫正在跟云姨闲扯,季微明坐在一旁观察杏月楼的时候便发现二楼有人。他往楼道走了几步,便闻到了一点点面香味。不是普通的饭馆的面香,而是在阮家时闻到的阮肃亲手做的那股味道。 因为好吃,所以他记住了。 回想起当时季微明邀阮肃去季府喝酒,阮肃除了面的味道,还能闻到容锦兰花。原本只是以为那是阮肃的鼻子灵通,可后来才知道云姨用的,也是容锦兰花的胭脂。 于是恍然大悟,他老丈人,敢情和这杏月楼的老板娘有那么点关系? 阮棠绫还以为季微明在怀疑阮肃派人引他去伶歌坊,损失扯着季微明的袖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委屈像路边无人安抚的小猫,蹙着眉头低声道:“不会是我老爹的……季微明你不要怀疑我老爹……老爹不会害你的……” 看她如此焦虑,季微明反而展开眉头笑得愉悦,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怀疑我老丈人?棠棠啊,他不仅是你爹,也是我丈人。” 阮棠绫撅着嘴觉得有理,眉头转瞬舒展,松开手就往杏月楼大步走去,走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弓着背掖在墙角露出半张脸。 杏月楼里的灯光暗了许多,进入阮棠绫眼帘的,是云姨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面条,而阮肃坐在她身旁深情地看着她,温柔让她不知道何时那个整日哼着小调擀着面条的老爹,竟然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二春。 太过美好以至于她一点都不想去打破,季微明便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只是她不知,若是回头,便能看到一双和杏月楼里一样深情的眼眸。 她的记忆里只有老爹没有娘亲,小时候黑沙漠的条件很艰苦,虽然阮肃在黑沙漠立得一足之地,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能生存下来的女子寥寥无已。阮棠绫从不曾问过阮肃她娘亲在哪里,是走了还是死了,因为一切不存在于心里的东西,都没有值得去纪念的意义。 这样的场景,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阮棠绫转身寻求季微明同意的时候,季微明已经收回了眼神,在她还未比出口型的时候点了点头。 如果杏月楼的老板娘和阮肃有着某些不可说的关系,那么捏造出龙凤呈祥丢失的谎言骗人去西郊救阮棠绫,这理由也就可以成立了。 只是刚才那批人呢?到底是谁?阮肃当时在二楼兴许不知晓云姨有这么一批客人,那么当时的时间可凑得真够巧。 阮棠绫还沉浸在老爹迎来第二春的欢喜中呢,甚至早就忘记了西郊那个疑似秦拂玉的人,悠闲着回季府,连那些个胭脂水粉都不要了。 回到季府之后两人分开而行,阮棠绫刚一进屋子点了烛火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有人进过这房间! 仔细环视没有被翻动的痕迹,阮棠绫身上从没有带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物品,想必这季府里里外外的人也是知道的,为何会有人进这房间? 杀人灭口?不至于,如此此时有人对她动手,矛头也就只有秦拂玉。 仔细检查了房间,她才安心地躺下来,头刚一着枕头,屋顶有了异响。 “棠绫!” 阮棠绫打了个哈欠:“大壮,这么晚了还有事?”她老爹不是在杏月楼么?这会儿哪有闲工夫派阮大壮飞人传书来传达消息的。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季东说你和季微明出去了,这会儿才回来,老大让我转告你……” “老爹不是在杏月楼么?还有这闲工夫?”还没等阮大壮话说完呢,阮棠绫已经接上话了,“老爹连这事都瞒着我,这是亲爹么?” 阮大壮一头雾水:“啥事?” “装,继续装!”阮棠绫哼了一声枕着胳膊说道,“我都在杏月楼看见了,老爹那老不正经的样子,啧啧……” 阮大壮慎重地想了想,回答:“老大确实和杏月楼的老板娘关系不错,其中有一点纠葛,老大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阮棠绫心中更加确定:“这事都不告诉我,还有什么更重要的?” 原先还有话要说的阮大壮突然间脑子一浑便忘记了阮肃让他带什么话给阮棠绫,想了许久,突然抚掌记了起来:“老大说,杏月楼有幺蛾子,他舍身去查查,让你和季微明切莫轻举妄动。” 阮棠绫一下子从床上翻了起来:“杏月楼有幺蛾子?” “是。” “老爹去舍身查查?” “没错!” 阮棠绫立刻跳下床穿了鞋开了门风一般地冲去季微明的房间,门都没敲就冲了进去…… 屋里有一点水声,阮棠绫冲进去的时候,季微明在洗澡…… 她就这么大无畏地进去了,而后愣在了门口。 房间里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水雾中的季微明露出精致的锁骨,青丝飘散偶有几根落于肩上,薄而深刻的肩胛骨,手臂却是结实有力的,蜜色的皮肤没有半点儿疤痕,这是属于一个男人的身体。 让从小和阮大壮混在一起的阮棠绫重新塑造起对男人的感官,原来也是也是可以如此精致。 季微明回头看了一眼阮棠绫,在她石化之前转了个身靠着浴桶很是坦然:“棠棠,再不关门,水就凉了……” 阮棠绫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转头把门关了起来,一想不对劲,又开了门走出门去,再次把门关了起来…… 季微明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阮棠绫有时候,真是傻得可以。 于是快速披上衣服,在阮棠绫还没离开之前开了门。 下半夜的月光早已钻进了云层,一片漆黑之中,阮棠绫独立庭前,看见从屋子里透出来的光,身后便有轻轻的脚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拉进了屋子。 刚出水的季微明……阮棠绫猛地收回手,低着头不让他看见此刻脸上蒙起的绯红。 若有似无的笑意,季微明便故意装作不知:“这么晚了有事?”阮棠绫极少来季微明住得庭院,这么晚来定是有事。 “嗯!”这会儿阮棠绫从他的美男出浴图里清醒了过来,顿时正色道:“季微明,刚才在杏月楼门口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老丈人和云姨……” “季微明,我很严肃地告诉你,我觉得我老爹跟云姨可能根本就没有关系。”无论阮肃做什么选择,阮棠绫都会支持他,因为那是二十多年即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大的亲人,“刚才大壮告诉我说,我爹去杏月楼是觉得那里有问题,也许,跟你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季微明倒是没料到阮肃比他早一步得到些消息:“他去探查杏月楼的消息?” “也是就是云姨假说龙凤呈祥丢在西郊一事,让我爹起疑了。”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季微明沉思了片刻:“你先回去休息,改明天我继续派人去打听。” 阮棠绫点头,正要离开,又忽然回头:“我当时好像在西郊看见了秦拂玉。” 此言一出,季微明的额头顿时拧成了川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我忘了……”阮棠绫甚是无辜,便半仰着头看着她。 季微明心中一软:“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 …… 夜深人静,秋天的夜冷得有点儿萧瑟。 季微明坐了很久始终未睡,烛火快要燃尽了,烛油沿着拉住的根部一点一点滴落,未沾到烛盆以凝结。 外头的打更人都睡了,可季微明却没有一点儿睡意。 有人推了阮棠绫下水,意图从西郊带走她,有人怂恿路人去西郊,意图从那群人手里救出阮棠绫。杏月楼的龙凤呈祥丢了,人尽皆知,不只是他季微明,怕是那群抓阮棠绫的人也知道了,稍作思考便会将目标对向杏月楼,这么明目张胆地救阮棠绫,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得到了这个消息的季微明去杏月楼查探,碰巧遇到了同样想法的阮肃,云姨一点儿都不害怕陷入局中,刹那间有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 “什么人?” “我。” 门外的声音淡淡的,季微明再次坐了下来。 “杏月楼是什么底细?”季微明似乎很熟悉门外那人。 “你刚想到的。”门外的人淡笑道,“你是不是对阮棠绫动心了?所以,你准备怎么感谢我?” “感谢?”季微明一改他白天的随行,眉宇间多的是一点冷森和怒意,“阮家在京城隐居了十六年,恐怕为的不只是我,还有你吧?阮肃一生忠诚,救他的女儿,难道不是你的本分?” “你好像已经知道了阮家的身份?”门外的人刹那间有点茫然。 “黑沙漠十几个部落在我父亲带兵前去之前达成了统一共识,皆奉柳重天为黑沙漠的第一首领,柳重天手下有一员大将,一杆枪出神入化,在我父亲平定黑沙漠之后不受降却带着女儿离开,那人就是阮肃。我说的对么?”季微明漫不经心地用火折子比着烛盆里的火,“原本我还没有完全猜透,伶歌坊棠棠一出手我就想到了季东曾经对我描述得关于黑沙漠的当年,才把视线转移了过去。” “你说得很对。”门外的人清冷地笑了一笑。 季微明突然沉下声音,不悦道:“你早就知道有人埋伏在汀水河边,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门外的人不屑一顾,“告诉了你,阮棠绫不落水,杏月楼不暴露,你和阮肃都不会去那里,又怎么见到去替解语买容锦兰花的人?白天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趁着人都睡熟了才跑出来的。可惜呢,我以为你会抓到那个凶手,却让他跑了。” “官兵是你找来的?”季微明深知对方的身份,有时候,偶尔下手对自己设点埋伏,才不会引起季啸的注意。 想得太通透,做得太彻底。若是晚上真被官兵抓到了,怕是明天也不好过。 “你怎么可能被那群愚蠢的官兵抓到呢?”门外的人不冷不淡皑若山上雪,“我该回去了,否则被发现了,明天你我都不好过。” 人影一闪,门外便没了动静。 季微明森冷地笑了笑,哪怕他没有抓到那个潜伏在伶歌坊的人,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若不是阮棠绫没事,恐怕今夜便是个血腥和杀戮的夜晚。 想到阮棠绫,便心中一暖,那傻丫头,还以为自己老爹要害他,还以为自己老爹会对云姨动心。殊不知,这天下阮肃最疼爱的便是她,若不谈爱,那世间还有一人,兴许会得阮肃以命相护,便是这个,在门外冷若冰霜的女子。   ☆、第24章 死缠烂打 阮棠绫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晓,次日一早还未起来便拿出了那本季微明三分之一版的《深夜谈史》。前三分之一已被她翻了无数遍,想到季微明当时答应得亲自动笔给她画几本,心里便期待他何时动笔。 眼光一瞥,看到了堆在桌上的昨日陆寻风拿过来的那一叠,她爬起来随手翻了几面,顿时皱了眉头。 昨天这一叠书是她自己抱进来的,记得当时那书的厚度到了自己的脖子部分,怎么今日一看矮了一小截?细细数来,竟然少了一本! 不,不是一本。 阮棠绫乍一看迷糊,实则也精明的很,一本一本翻过去,书的本数没少。 那为何会矮了一截?阮棠绫拿了几本快速地翻了翻,除非有人从中间撕掉了几页,于是注意力也集中在书脊上。 翻了几本,突然合了起来,每一本书都被撕掉了几页,若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一本一本来看,那厚度不变,若不是阮棠绫记住了整叠书的高度,恐怕也不易发现。 昨晚她觉得有人进过自己的房间,今日看来,果然没错! 对方是冲着陆寻风买来的书来的?这书既然是陆寻风买来的,难道还有什么猫腻不成? 阮棠绫走了几步,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季微明,季东忽然来报,说阮大壮捎口信让阮棠绫回去一趟。 平日里都是阮肃让阮大壮飞人传书,今个阮肃不开口,怎得阮大壮支使她起来了?阮棠绫一想不好,让季东知会一声季微明,独身赶回鹿鸣巷。 鹿鸣巷突然之间人山人海,阮棠绫到达的时候,自家门口已经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一路东挤西塞地从围观人群中找到一条路,便听见中央还有个女人在哪儿叉腰大骂:“阮肃你给死不要脸的,赶紧给老娘出来!你今天要是不出来,老娘我就在你家门口搭个棚住下了!我数三声给你思考的时间,你可得想好了!” “三!” 大门一动未动,根本无人出来。 “二!” 依旧没有人影,倒是围观群众窃窃私语:“这不是杏月楼的老板娘么?怎么赖上阮大爷了?虽说阮大爷五十来岁依旧身子板硬朗,可杏月楼这老板娘也才三十来岁。啧啧啧,这样子是杏月楼的老板娘中意上阮大爷了?” 阮棠绫默默扶额,一点儿都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在人群中。 云姨见大门依旧没有动静,气鼓鼓地喊道:“一点五!” “切~”围观人群中爆发一阵轰动,一点五算给什么玩意? 即使这样,阮家大门依旧没人,别说阮肃,连阮大壮都不知所终。 这么站着也没戏看,鹿鸣巷的群众们看了一会儿就散了,云姨还插着腰在哪儿生气呢,和昨晚郎情妾意的姿态一点儿都不搭边。 阮棠绫想着,她老爹既然不出来要么是做缩头乌龟了,要么就是不在家,阮大壮这么急哄哄让她回来也不是个事儿,好歹还得考虑一下季府的名声,于是骤然转身想开溜,刚踏出一步,忽而听见云姨在后面喊了一句:“站住!” 阮棠绫还真站住了,回过头一看,云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颇有一副要骂街的样子,身后还站了几个打手…… “云姨,好巧。”阮棠绫停住脚步堆上笑容,“昨个儿我买的胭脂可送过去了?” “一会儿再说!”云姨豪迈地挥了挥手,走上前来挽住阮棠绫的胳膊,好似怕她逃走,“你爹呢?” “我不知道……”阮棠绫还真不晓得,一摊手,“我才刚到这里。” 云姨一挥手,她身后俩打手一左一右架住了阮棠绫,阮棠绫也不反抗,只是斜着头看着云姨,笑道:“云姨啊,我好歹是西怀郡王世子妃,这样不太好吧?” 云姨才不管那么多,直接放大了嗓门:“阮肃,你女儿在我手上!再不出来我就撕票啦!” 阮棠绫:“……”老爹对不起,她暂时不想反抗,因为看起来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纹丝不动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点点缝隙,云姨大喜想要踹门进去,从门口钻出阮大壮硕大的脑袋:“不好意思,老大不在家……” “扯淡呢!”云姨二话不说冲了进去,踹开房门,真没人。 阮肃要真想躲,还能让云姨给找着? 运气一撩袖子抓住阮大壮的衣领:“阮肃人呢?” “哎不是,云姨你消消气,老大他怎么你了?”阮大壮抓了抓耳朵任由云姨抓着他的衣领,心道不是吧,就这说好听了真性情说难听了女汉子的云姨,阮肃还会真看上? 有个阮棠绫就够让他心塞了,老大喜欢的那是温柔款!温柔款! 云姨顿时就委屈了,泪眼汪汪地看着阮家大门,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用腰间抽出手帕开始啜泣着抹眼泪一边埋怨:“云姨我二十二死了男人,一个人撑了杏月楼十多年,历尽人间春花秋月一直守身如玉,当初看阮肃他为人实在还有一身力气,一人养着女儿着实凄苦,就让他来我杏月楼打个临工赚点散钱。云姨我那也是从风月场里出来的人,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昨天还跟奴家信誓旦旦,今个就一字不说离开,真当我这杏月楼是说来来说走走的么?”一副幽怨样,让人好生心疼。 阮棠绫和阮大壮相视无言,阮肃似乎遇上大麻烦了。 “云姨不哭。”阮棠绫坐在云姨身边看她擦着眼泪,手帕却是干的,“要不您在这坐会儿,我去找我老爹?” “站住!”云姨突然抬起头,指着阮棠绫命令道,“坐下!” 阮大壮对着阮棠绫握了握拳头,阮棠绫便坐下来继续托着下腮看着云姨,心道阮肃也不至于丢下这个烂摊子,怎么这会儿人就不见了? “你!去找阮肃!”云姨指挥着阮大壮,阮大壮巴不得立刻走了,一听顿时夺门而出就差仰天长笑。 云姨便回过头笑眯眯地盯着阮棠绫,盯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棠绫?哦不,季夫人,你可对你娘有印象?” 阮棠绫摇了摇头,自打她懂事以来就不知道她娘在哪里,阮肃从不提起,她也从未问过。大约是,去世了吧。 云姨便谄媚地半扶着她,阮棠绫从她眼里看到了泛滥的母爱,顿时打了个寒颤。 “云姨……” “季夫人,你看我和你爹……”说罢还娇羞了一下,弄得阮棠绫更是无语。 阮棠绫还没回答呢,门外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不行!” 抬头望去,阮肃拿着擀面杖护在胸前,往前小挪了几步到阮棠绫的身边,伸手抓住了她一直胳膊拉到了自己身后,用擀面杖抵着云姨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棠绫他娘在天之灵不会安息的。” 云姨一见着阮肃来的,顿时深情对望泪如雨下,好一个负心汉,昨夜还给人家做面条吃,今天就一个翻脸不认人! “阮肃……”云姨话音未落,门口再次来人,季微明看着乱糟糟的院子,轻咳了几声。 季微明好歹是官二代,云姨还得给着点面子,抹了把眼泪楚楚可怜。 “听说棠棠回家了,所以我过来接棠棠……你们……继续……”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不管老丈人家的家务事。 阮肃立刻拽紧了阮棠绫将擀面杖冲着季微明,一副你不帮我我就不让女儿跟你回去的样子。 季微明收到了他丈人的恐吓,顿时肃穆而立:“云姨,你怎么在这里?”他一到达看见云姨的时候就知道了来龙去脉,这会儿装得自己什么都不晓得,不得不说,这演技也是挺好的。 云姨指了指阮肃,捂面。阮肃则耸了耸肩,无言。 “云姨啊……”季微明突然语重心长道,“做生意呢,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你在我老丈人家干嘛我不便过问,不过昨晚你都说了今天早上让人把棠棠的胭脂水粉送到我府里去,如今都快到晌午了,你这生意是做还是不做?” “当然做!”云姨回答得果断决绝:“这不是,先处理一点私事么?” “我老丈人家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什么事能让杏月楼的老板娘追到鹿鸣巷来?”季微明一脸阔气地朝着云姨比出一根手指头,“欠钱了?” 阮肃哪是个会欠钱的人,好歹,他还有个面粉铺子呢! 云姨顿时一脸正经道:“钱倒是不欠,欠情了,世子爷你打算替你丈人还么?” 还情?怎么还? 季微明还是那般不着急,掸了掸肩上的树叶,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掸了掸前襟的褶皱,有掸了掸腰际的碧玉流苏,等他掸完了一套,这才悠悠回答:“欠情?” 阮肃立刻举起擀面杖,以示自己的清白。 阮棠绫斜眼哼哧了一声,昨晚还在人杏月楼给做面呢,这会儿就想撇清了,且不论阮肃进杏雨楼干嘛去,被人误会也算正常。 云姨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要娶阮大爷!” 豪情壮志,响彻云霄,纵然季微明这般玩世不恭的,都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阮肃一拍脑袋,好想用擀面杖敲晕自己。 偷鸡不成蚀把米,阮肃潜进杏月楼的时候,没料到云姨还有这等死缠烂打的技能。 季微明恐怕是所有人里最了解阮肃去杏月楼做什么的,即便没有阮棠绫,他也不能丢下阮肃不管,遂对着云姨郑重道:“云姨,龙凤呈祥还没找着?” 云姨一愣,不知道季微明为何在此时提起龙凤呈祥。 季微明突然冷笑了一声,附在云姨耳边低语了一声,云姨仔细地听着,猛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世子爷何必如此落井下石!” “是我落井下石?”季微明笑问,“云姨后台强硬,恐怕我连把石头丢下井的能力都没有。” 阮棠绫听得云里雾里,阮肃却向季微明投去了欣赏的目光。 “季微明,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话会给自己带去多少难处?”云姨沉下脸色,一改刚才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豪放,竟是有一点说教的味道。 季微明依旧纹丝不乱,答道:“我知道,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会这么说代表着我有几分把握。” 云姨一愣,顿时明白了季微明实则知道了一切事情。 一切还在云里雾里的事情。 于是起身,也不再管阮棠绫,带着人走之前,回眸看了一眼阮肃。 “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阮棠绫好奇地问道,为何季微明低声在云姨耳边说了一句话,云姨前后的反差会这么大。 季微明不答,却和阮肃相互交汇了一个眼神。 这眼神里好似在确认什么信息,只是这信息,却将阮棠绫排除在外。 阮肃极少把核心的消息告诉阮棠绫,因为阮棠绫从不想知道那些复杂的关系,她只想活得简单。可就在刚才,她的内心突然开始骚动,突然好想知道,那个阮肃和季微明将她排除在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一种失落和不被重视的存在,油然而生。 随即愤懑地看了一眼季微明,得到的是他无奈之中带着点宠溺的微笑。 “吃面吗?”阮肃瞅着自家委屈不悦的闺女,扛着擀面杖进去擀面条了。 阮棠绫顿时凑上了季微明,讨好地望着他:“季微明,你和我老爹瞒着我做了什么事?”   ☆、第25章 有点误会 季微明在阮棠绫殷切的目光下摊了摊手:“你猜。” 猜得到还需要问?阮棠绫撩起袖子怒道:“季微明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季微明一笑而过拉着阮棠绫进了屋子,阮肃随后而来,虽然手里没有捧面。 “云姨那里,是怎么回事?”这会儿不避开阮棠绫了,季微明直奔主题。 阮肃沉默了片刻,好似带着深深的疑惑,吸了口气道:“有点儿麻烦。”说罢还抬头看了一眼季微明,却不是十万分的信任。“你安排了自己的人?” 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坦白的交谈,阮棠绫撑着头坐在一边,对自己的大脑表示深深的无力。 季微明不隐瞒,点了点头却没说谁才是他安排的人:“我安排了,但是这中间事情有些复杂,他无法时刻向我汇报。” 阮肃便坦白言之:“昨天汀水河边是谁推棠绫下去的我没查到,但中间秦拂玉去了一趟杏月楼,之后云姨似突然记起龙凤呈祥丢在了西郊,可杏月楼的根本就没有龙凤呈祥,所以我怀疑,是秦拂玉救了棠绫。” 阮棠绫顿时精神一振,那个成天冷着脸也不爱讲话的秦拂玉会救她? “不对啊!”阮棠绫顿时诧异道,“即便是秦拂玉救得我,她又怎么会知道我被人推下了汀水河去了西郊呢?”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秦拂玉是皇帝派来的人,想对付季微明的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秦拂玉这样救我,岂不是违背了季啸的意思?” 莫不成……莫不成秦拂玉是因为季微明所以救得自己? 想到那天晚上书房外她看着季微明的眼神和那般怅然若失,心中便十分不是滋味,闷闷地看着季微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和秦拂玉的交集。 季微明却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棠棠我们为什么会去杏月楼?” 阮棠绫想了想严肃回答:“因为你觉得栖凤太廉价,送出来不符合你郡王世子的身份。” 季微明:“……” 阮棠绫其实在他刚才一问中已经豁然开朗,她被抓去西郊,天子脚下平白丢了一个世子妃,到时候西怀来要说法,季啸总不能说人被自己抓了吧?何况桃花班的底子摸不出,阮肃的底子也摸不出,这群人的身份越是扑朔迷离,就越让人没有安全感。秦拂玉抛出这么个饵,季微明一定会去查杏月楼,于是就有了奇怪的买容锦兰花的人,还有伶歌坊的官兵搜查。 如果当时季微明被找到,季啸定是要勃然大怒了。 所以一开始被推下水只是给由头,阮棠绫逃掉了,正和他们的心意。 此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原来自己只是当了一次一点都不重要的靶子。 如此解释,那么杏月楼的云姨一定和秦拂玉有着某种联系,一看季微明逃了出来,第一反应便是缠上阮肃,这给几人提了个醒,季啸查不到桃花班的底子,开始重新关注其阮肃来了。 如此一想,阮棠绫心中便舒畅几分,一拍桌子:“饿了,去看看有没有吃的!” 大步踏出口外,却停留了片刻,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看着门格,真有这么简单? 阮棠绫出去了,里面又只剩季微明和阮肃两人。 季微明低着头不说话,阮肃却率先发问:“有些事情不如坦白了一点,瞒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阮肃不是阮棠绫,活了四五十年,向来不屑于和小辈相争。 季微明自恃手段高明,却依旧逃不出他的眼睛。 “怎讲?”不带笑意,极为认真。 “秦拂玉是谁?”阮肃不在遮着捂着,一句话让季微明怔了半响。 阮肃便吹着茶杯上的热气慢慢道:“你跟秦拂玉的关系不简单,怕是不仅我,连季啸都着了你的道吧?” 季微明突然心虚地低下头,低声应答。 确实,关系不简单,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阮肃看穿。 沉默,让人有点儿心悸。 末了,还是阮肃先问道:“娶秦拂玉,是你计划之中的事情?” 季微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知道,无须隐瞒,阮肃的能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那个曾经在黑沙漠叱咤风云,虽非首领却也算得上二把手的人,经验远大于一直在京城和季啸周旋的他。遂回答:“是。” 听到这个回答的阮肃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家闺女还是季微明名义上的正室,若阮棠绫知道了,不闹不哭,心里却是不愉悦的。他不知道这些日子阮棠绫和季微明之间有多少感情,但为了兄弟而赔上了女儿,心里却一直都是愧疚的。 “等回了西怀,把女儿还给我。”阮肃的言语中带着一点悲伤,默默起身,“我去看看那丫头找到吃的了没。” 季微明正想说阮肃误会了他和秦拂玉之间的关系,阮肃早已离开了屋子,找到了独自在伙房里烧水下面的阮棠绫。 阮棠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老爹啊,这点面三个人够吃么?” 和往日无异,阮肃却深觉心酸。 “够了,”阮肃看着锅里的面突然没什么胃口,“你和季微明吃吧,我去看看铺子。” 阮棠绫应了一声也不在意:“老爹你小心一会儿出去被云姨逮个正着,季微明可不能随时帮你挡着。”说罢回眸一笑,阮肃却忍不住撇开眼,走出了院子。 那身影有些寂寥沧桑,阮棠绫心头一酸,他爹已经五十多了。 五十多,放在黑沙漠,是可以金盆洗手了吧。若不是当年和柳重天关系密切堪为挚友,而柳重天宁愿一力独挡死在黑沙漠让阮肃带着女儿离开,恐怕现在黑戈壁被季啸的精锐部队杀掉的,不只是柳重天一个人。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到底是老了。 阮棠绫叹了口气,看着锅里的面,也顿时失去了胃口。 季啸啊季啸,要是当时好好的完全放权季舟,想必季舟也妥善处理好了黑沙漠的安顿问题。可季啸怕季舟降服了黑沙漠的头头从此多了左膀右臂实力壮大,派人在黑戈壁埋伏杀了柳重天,以至于将黑沙漠的战火延长了两年之久。否则,阮棠绫此刻也不过是跟着阮肃生活在黑沙漠,又怎会来京城? 黑沙漠众人挺信服季舟,阮肃前来不只是为了季微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为了柳重天。 思绪飘零,阮棠绫甚至忘了火还点着,直到感觉到季微明靠近的气息,猛地想到锅还开着,那水已经快少干了。 季微明看着锅里的,摸了摸鼻子犹豫道:“还能吃?” 阮棠绫本就心情不怎么明朗,将汤勺递给季微明,嘟囔道:“哪里不能吃了?不过就是不好吃了而已。老爹出去了,哎?你怎么现在才过来,一个人在发呆吗?” 季微明倒确实发了会呆,不为其他,只为阮肃。 阮肃千里来京的目的他很清楚,想必当初把阮棠绫抛出来想引他入局的时候心怀愧疚之中也未尝不希望自己能好好待阮棠绫。这姑娘除了年纪大了点没有其它缺点,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喜欢,很喜欢。 可阮肃查到了他和秦拂玉的关系,秦拂玉是间谍,双面间谍。 一切都是季微明安排的,季啸塞妾他纳妾,秦拂玉的一切举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原本不觉得有何不对,后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起初的那个计划里没有阮棠绫,亦不知朝夕相处,会带来如何不同的变化。 他会担心阮棠绫受伤,会为他彻底作画,会想知道她的曾经,还会为她丢了全府的鸡毛掸子。 谁都不说,心里却一清二楚,不愿说破的是在这个风雨飘零的京城,身后是绝望的黑暗,还有躲在黑暗里的无限杀机。 若他爱上阮棠绫,那么受伤的人,终将是她。 阮棠绫看着不自觉走神的季微明,胳膊肘子抵了抵他,半仰起连对着他神游的眼眸:“想什么呢?不会是因为煮烂了嫌弃我把?” 季微明回过神来,拿着勺子兀自笑了笑,乘了一碗坐在桌旁,用他惯有的伪装来抚平此刻起伏不定的心:“娘子做的,就算是砒霜炒鹤顶红,那也一定是人间美味!” “好大脸。”阮棠绫心底暗笑,面上鄙夷,“你知道砒霜和鹤顶红要多少钱不?这天上有地上无古往今来都没有大厨敢于下手的人间美味,给你吃岂不是浪费?” “我有钱,不浪费。” “浪费墓地!” 季微明:“……” 在他回西怀之前,一点儿不愿意死在京城,想必西怀的墓地价格会比京城便宜许多。 一想到此处,便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个勤勉好学俭朴节约之人。 两人回世子府之前先去面粉铺子和阮肃打个招呼,鹿鸣巷就这么小一地儿,云姨之前一闹闹得人尽皆知,这会儿还有人在面粉铺子外问阮肃怎么招惹上了星月楼的老板娘。亦有人羡慕的,说杏月楼老板娘三十有余风韵犹存,一手经营杏月楼,那可是阮肃的福气。 这等福气,阮肃消受不起。 可他看见季微明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和阮棠绫过来,心塞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要保护那小兔崽子,没准现在就捞一挂面粉丢他脸上。 可好歹,季微明现在是他女婿。他也不能跑过去跟阮棠绫说,闺女啊,你夫君的心里住着另一个女人,你只要完成任务,千万不要上心啊! 阮棠绫觉得阮肃盯着季微明的眼神有点儿怪,扯了扯衣袖,低声问道:“季微明,你跟我老爹怎么了?” “没怎么。”季微明抬头迎着阮肃的目光点了点头,拉起阮棠绫的手离开鹿鸣巷。 阮棠绫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老爹,突然从他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悲壮眼神中读出了一点特别的心声:不要相信男人的狗屁誓言,因为你老爹就是个男人! 阮棠绫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转念一想,季微明也没跟她说过什么矫情的肉麻话,所以,有什么关系呢?   ☆、第26章 走或是留 季微明的日常很平淡,无须像京官一样处理日常,也无须和他们那样拉帮结派,季微明的权力在西怀,除了和主要官员私底下打好关系以外,没有利益冲突就没有暗地里的勾心斗角。除去相府王宣是季啸手下文官系统的中心,一心想替季啸拿回封地权力,季微明这小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毕竟,比起那些结党营私争权夺位,他的目标便是不要让季啸抓住把柄安然回西怀。 已是深秋,也不过一个冬季,可这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冬天。 回到季府之后阮棠绫回了乔木轩去研究那一叠被撕掉的书页,季微明看着阮棠绫的背影,突然想到曾经为了哄她所说的亲手画十本,再加季东来报说陆寻风给阮棠绫买了一整叠的书,突然觉得压力颇大。 他家面粉妹看似傻头傻脑,万一几本书被人诱惑走了怎么办? 于是当机立断,赶忙去了书房,准备执笔作画在阮棠绫心里刷点好感度。 一开门,却看见秦拂玉端坐在那里捧着本书,静静地翻页,看似淡然,却应该是在等他。 季微明顿时觉得有些异样,关上门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秦拂玉看季微明那般谨慎,放下书如冰山千年不化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抿了抿嘴唇,道:“长漪被我支走了,陆寻风已经出去了,不必担心。” 她一直是辗转于季微明和季啸之间的双面间谍,而相识季微明,却在十六年以前。 风雪交加,刺入骨髓,如果不是遇见,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做一个由不得自己的细作。 季微明的底牌是秦拂玉,秦拂玉的后盾是季微明,这微妙的关系,无人知晓,隐藏得那么好。 秦拂玉便静静地看着他,眸底无色,唯独倒映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修如松竹翩若惊鸿,纵然再怎么让自己伪装的纨绔放荡,却也掩盖不了他本身的淡雅卓绝。她去了皇宫,成了细作,却又变成了打入他内部的细作,原本觉得这样很好,朝夕相处,安然凝望,却不知,有人悄然进入,成了他心底的朱砂痣,而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白月光,与他没有一丝相关。 这个细作,还要做吗? “微明……”颠覆那夜门外的清冷不屑,檐下无人,心底荡漾,春风拂开千年冰棱,露出纯白之下的美玉无双。美人、美景。 季微明刹那间一怔,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眼底渐渐收起了异样神色,指尖还未触及桌面便撤了回来,眉头微蹙,蓦然收住。 “什么状况?”声音不起不伏,静得似门外树叶渐黄渐枯,秦拂玉心底一紧,便被一点儿不甘所取代。 她向来自持得很好,明知道季微明拒她于千里之外,面上也不恼,方才那一点点的融冰又渐渐凝了起来,垂下眸子自嘲地笑了笑,重拾她的矜持冷傲:“开始了。” 开始行动了。 季微明不言,面上依旧镇定如斯,早已算着不过一个冬季,想必季啸为了留住他要开始加大行动。 于是抬眼中那一束柔和的目光落在秦拂玉身上,再三思量,终不过轻叹一口:“我们的最后一战,就在这个冬天。” 过了这个冬天,尘埃落定,于季微明,于秦拂玉。 秦拂玉掖着书角的手掩饰不住心中几分紧张和期待,微微地搓揉,平整的纸张揉起了褶皱,她开口,低声道:“那阮棠绫呢?” 只这几个字,便让原本压制住心中起伏的季微明一度被心底的热浪席卷。 阮棠绫呢? 以前他怀疑阮家是季舟派来帮他的,于是他欣然接受,将阮棠绫“抢”回季府,让人盯住阮肃,看看他们的举动制定下一步计划。可他失策了,阮肃和季舟没有关系,他的到来不只是为了季微明,还为了另一个人。 季微明想着,即便殊途那也是同归,和她在一起放肆地吵闹嬉笑,将二十多年来在京城的压抑一并释放。情愫在朝夕相处中长出萌芽,关了二十多年的心房终究冒着被掐住软肋的危险向她打开。 于是便不希望她哭、她生气、她难过、她受伤,只消远远看着有一个人在乔木轩剥着桔子皮哼着小调揣着作弄和淘气的心情看庭前花开花落,便觉得也是一种美好。 不愿这美好被人打破,即便他知道阮棠绫不需要被保护,心中却紧紧拽着不让她受伤的信念将她护在那个最安全的角落。 他知晓季啸重新将目光挪到了阮肃身上,秦拂玉故意让云姨唆使众人去西郊,而后又派人偷偷将季微明引到伶歌坊。伶歌坊那批买容锦兰花的人是她的,可那个藏在解语屋里又和阮棠绫交过手的人却不是她的人。 一来想让季微明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赶走那人,二来她需要给上头一个合理的替阮棠绫解围的理由。 她嫉妒阮棠绫,可却不能下手,因为阮肃。 “我想个办法。”季微明半躺在椅子上微阖双眼,一丝疲倦浮于脸上,秦拂玉的手伸了伸,却又缩了回来。 “什么办法?”她哼笑了一声,螓首蛾眉似远山眉黛,却带着同样的焦虑,“不想让她卷进来,就只能让她离开。” 季微明霍然睁眼,咻地转头看向秦拂玉,竟有微微怒意。 弹指间又平静了下来,直直坐起,似在做艰难决定。 离开,阮棠绫本就是为了他而来,离开谈何容易。 离开,当陪伴成为习惯,让她离开又谈何容易。 季微明站起来,小跺几步,眉峰之间隐约皱成川字,可见心中着实为难。 “有别的办法吗?”问出口又叹了口气,他曾许诺不会再让她受伤,可刀剑之间穿梭的骤雨狂风即来,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这个身馅其中原本可以置之身外的姑娘远离这里的危险。 他是困兽,尚做争斗,却无心拉别人下来,何况那个心里头不可放落的姑娘。 三分惆怅三分不舍三分绝决,还有一分无可奈何。 秦拂玉缓缓起身,蓦地问道:“你说呢?” 答案早在心中,何来办法。 转身看秦拂玉,一颦一笑皆入山巅白雪琼玉,那本也是个驰骋蹁跹的女子,和季微明,不同人,却同命。 “那就这样吧。”季微明点了点头,眼神透过窗棂落在院外,远处有红似火的枫叶荻花,还有深秋金黄的野菊,大片的火红和金灿,也抵不过秋风萧瑟的扫落。“我出去走走,你看好陆寻风。”末了又回头:“那天伶歌坊和棠棠交手的人,把棠棠推下水的人,是陆寻风?” 秦拂玉微颔首,以示应答。 季微明冷冷地扬起嘴角,朝着陆寻风的住处瞥了两眼。 秦拂玉和陆寻风虽各自为季啸做事,可两人并未共事。况且秦拂玉的身份着了一层纱,更是不待见陆寻风。 季微明推开门从右侧绕过,长廊蜿蜒通向乔木轩,稍一驻足,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阮棠绫气定神闲地坐着翻书看,鼓着腮帮子一手指着书页,指尖顺着小人的轮廓划了一圈又一圈,笑容却是心满意足的。 未曾注意到季微明的到达,阮棠绫的手上依旧是季微明画得那本,至于陆寻风送来的,在她完全找不到任何疑点之后连碰都没碰。 她倒不是个真爱看书的人,只不过这假爱好说去处了,便随着他们来阿谀奉承。 一入侯门深似海,农奴翻身把歌唱。 刹那间抬头,季微明已经坐在了他对面,瞅着书封若有所思。 阮棠绫手一缩把书推进了怀里,揶揄道:“我前几天没看书,今天才看的。”好似就怕被季微明发现她成天翻来覆去也不过看《深夜谈史》的三分之一,局促中带着点羞涩,戒备的眼神让他哭笑不得。 心中便也坚定了几分,趁着这几日将十本的诺言还上。 眼光随即落在屋角的一叠书上,知道那是陆寻风送过来的,起身蹲在了墙角,随手拿了一本书翻了翻。 阮棠绫也移了过去,侧脸看他认真的模样,说道:“陆寻风拿过来的,昨天被人撕走了几张。” “昨天?”季微明一怔,“有人来撕书?” 阮棠绫点了点头,这般奇怪的事情她绝不会瞒季微明:“可书是陆寻风送过来的,要是真有什么内容想栽赃给我,他自己也洗不清。季微明,我真是觉得陆寻风来历不明,还是将他赶出去好些。” 季微明和书一笑,阮棠绫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已经思量好。 “无妨。”季微明安抚道,“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折腾不出大事,反倒是让他远离了,总觉得暗处有两三双眼睛让我更加防备。” 听闻此言,阮棠绫再怎么迟钝都已经猜到了积分,睁大了眼不可思议:“陆寻风什么身份?”让季微明防备的,只可能是季啸的人。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天西郊马车上伸出的手指,再一晃便是陆寻风搬出过来时的手。 顿时往后跳了一步,恍然大悟:“陆寻风就是推我下水的人!”再看一眼那叠书,便嗅到了一股深深的阴谋的味道。 季微明面带赞许,阮棠绫一点即通。 倘若阮肃将手中的情报和京城的状况多透露一点给阮棠绫,这也是个心思通透一点即懂的女子。可现在无须那般聪慧,季微明到觉得,他家面粉妹还是迟钝一点的好。 迟钝一点,让那些伤害被时间和空间消弭,再入心底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痛楚。 想到此处不经觉得体内有一股气流忽上忽下冲击五脏六腑,连脸色都不禁苍白了下来。 “那这些书……”阮棠绫揉扯着袖子,倘若那些被撕掉的书页真有什么不对,东西也已经没了,怕只怕,会给季微明带来不便。 “放在这里,撕掉的那几页不要对别人提起。”季微明合上书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起身掸了掸衣袍,扭头看向阮棠绫。 阮棠绫双手撑在桌角叫着嘴唇面露忧色,眼神在书上来回辗转,知道发现季微明正看着她,那眼神含情脉脉温柔如水,心头一慌,立刻瞥开眼看向门外,嘴里还嘟囔了一声:“干嘛,看什么?” 分明自己还时不时偷瞄过去看季微明,却又装得一副满不在乎,季微明不禁莞尔,她家棠棠明明心底欢喜得很,却偏偏不愿意说出来,这性子和他挺像,可总有一人须得主动。 乍一向前,一手已经撑住了阮棠绫身后的桌子,贴得那么近,只容得下一指而已。 阮棠绫被他突然间的靠近吓了一跳,眼眸一闪,却不知脸上早已蒙上绯红。 夕阳西下,深秋的天黑得很快,灯笼火把点了起来,映着窗格上一点点的窗纸幽黄。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阮棠绫沉下心想去对上他分不清真情假意的眼眸,却先感觉到透过衣物铿锵如鼓点般急落的心跳。 如果眼睛会骗人,心却是无法掌控的。 只是想挑逗一下阮棠绫的季微明蹭了蹭桌角,却发现手心湿濡汗水浸透。挑逗不过是一个借口,拨撩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屋内寂静而尴尬,急促的呼吸和律动的心跳,想离开,一松手却不自觉地拥抱住了那个迷惘中带着羞涩的姑娘。   ☆、第27章 输得惨了 阮棠绫被忽如其来的一抱吓得不轻,锁眉看着季微明,看他镇定中露出一丝慌张,看他明明很想靠近却又隔着一些距离,卡在腰上的指尖生疏而用力,心跳却越发的快而剧烈,好似野马脱缰狂奔不止,而她,亦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于是努力地把面前这张脸想象成任意一个路人甲,而那呼吸间的熟悉感却一次又一次将她带入现实之中。 不知何时开始落入那一张纵横穿插的阡陌,穿过纷乱的思绪和浮动的内心,堕入不可自拔的情网。 许是因为月光微醺下执笔慢慢书画的一段不可靠就的野史,许是因为两街相交处主干相撞时倾身相护,许是因为伙房院子里抓一只鸡时片刻的惊吓和委屈,许是因为十里铺子失足落水奋不顾身的援救……可爱情哪来那么多也许,不过是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最后走入心里某个不曾开启的角落,住下的时候悄无声息,一旦发现了,便是漫天花雨甜彻心底。 “季微明……”一声呢喃几分羞涩,阮棠绫整个人都有点不能自己,手亦搭上了他的臂膀,“你……” “别讲话。”不愿被人声打破了这寂静,季微明一开口阮棠绫便没了声音,睁着眼好奇地盯着他,除去了羞涩和一点点的慌乱,想要探索一下接下来的步骤。 毕竟,她不过是在鹿鸣巷单身了二十四年,这些年除了阮大壮几乎没有亲近男子的姑娘,虽是大龄,心却和年芳二八的姑娘一样。 一样对爱情懵懂,一样带着向往,偏偏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就在她身边,有时候她想,就这么放着不下手简直太可惜。 近水楼台,她居然没有抓住那一弯水中的明月,岂不辜负上天的一番美意? 季微明显然低估了阮棠绫自我修复的能力,刚才那点青涩顿时不见,似乎紧张的只有他自己,而她只是睁大了眼,眼眸中似点缀星云几朵,越是离得近了,越能感觉到她细腻的肌肤,秀气的峨眉,含水的眼眸,还有笑时淡淡的几乎无法辨别的梨涡。 情不知从何起,亦不知归何去。 心中恍惚,看她温柔无害的眼神,手由心动蓦地抓住了她游移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她手掌温热,可附上去的一瞬间,阮棠绫却感觉到了他手心的微凉。 “你……很冷……唔……”阮棠绫正想好心问一句是不是天凉了人便冷了,冷不丁季微明低头下来堵住了那张喃喃的嘴唇。 她被攥得动弹不得,阮棠绫惊讶却又害怕得像一只小兔子,季微明却恍若不知,原是浅酌三分唇意,却在她不知所措的一瞬间掠过薄唇直径向前。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还有生疏却又极力的配合。 那份淡淡的欢喜,却让他心头莫名的苦涩。 唇齿间的香甜,在生疏变成熟练之后翻卷得愈发浓烈,他想看看她的脸,蓦地却发现阮棠绫一直睁着眼……睁着眼…… 一瞬间他才发现其实害羞的一直是自己,阮棠绫就是那个爱憎分明从不矫揉造作的女子,喜欢了爱上了不拒绝,便无须揉着袖子装得多么贞节和纯情。反倒是他,却略显做作。 阮棠绫从他热切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茫然,被攥得的手一翻,掌心相触冷热传递,季微明猛然一抖,却反被阮棠绫抓住了手心。 进攻的优势是掌握主动权,平日里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她一会儿便向翻身做主,毫不介意地推了一把,使了劲将她的功夫最极致地发挥了出来——直接和季微明换了个位置将他压在了桌子边缘。 那姿态便是阮棠绫抵着季微明,如有不知,想必以为是季微明屈服在她的威势之下。 心中默默忏悔:老爹啊,女儿无能,季微明不需要保护,所以这一身武功只能用来压住季微明了,总比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吧? 如此一来坦然了许多,双手抱着季微明,眼角露出了狡黠的笑意,这笑意让季微明略胆颤,总觉得阮棠绫是不是要做些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世上最有潜力的不是身怀绝技的人,而是无知无畏的人。无知所以无需担心坏处,无谓所以勇往直前,此二者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名人,而后将好的坏的一并发扬光大。 作为西怀郡王世子,西怀一代继承人,正儿八经的郡王二代,人人想攀的京城楚翘,如此被自家夫人占得上风着实丢脸。于是一环腰二话没说横抱起阮棠绫,这回她是真的惊吓到了,竟忘了男女差别! 美人榻在几步之距处。晚风从门缝间挤进吹动帐幔漂浮,偶尔划过脸颊软软的,再看他含着笑意的迷醉神色,阮棠绫终于发现自己闯了大祸。 她到底还是冷静的,还没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生活要继续,任务不能丢,否则送命京城,既然是如花美眷也终究只能做亡命鸳鸯。 阮棠绫一触及床榻的时候打了个滚翻了起来,戒备地看着季微明蹙眉脸色并不好。 她认真了冷静了看清现实了,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分明情至深处,却又被现实拉了回来。此间尴尬,以至无言。 阮棠绫坐在她便搓揉着床帐的边角,一会儿头便靠在雕刻着棠棣花微醺的床栏上,眼睛却停留在季微明的身上,看他微微染红的脸和同她一样紧蹙的眉头,似乎在克制,在与放肆相抵,两个小人打得火热,以至于额边渗出细细的汗珠。 “季微明。”阮棠绫从未那么严肃地看过他,就像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谈判,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又用手指拭了拭刚才撕咬过的地方,味道仍留,清淡如薄荷,拂之不去。 季微明原本是看着地面的,眼神转至阮棠绫处,不言。 阮棠绫想着他靠了靠,他却突然向后躲了一下,自然到没有经过思考,一瞬间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向前倾了倾,声音却沉了下来:“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问得坦然,好似喜欢不过是最寻常的感情,就像她喜欢老爹,喜欢大壮,还喜欢鹿鸣巷外那户人家养得大黄狗一样,单纯地让人不忍,将那些龌龊的难以启齿的全部丢给了他。 这问题问得肤浅,季微明无需思索便回答:“不是。” 一瞬间失望拢上心头,便好似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无须基础,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和他平日里在虫二楼伪装的花花大少遇见的任何一个姑娘一样。 她颓颓地用鼻音应了一声,却听见季微明轻声说道:“是爱。” 是爱,所以才愿意奋不顾身相救,全力以赴寻敌;是爱,所以念念不忘之思,囷囷于心头上;是爱,所以情难自禁拥吻,用尽全力克制。季微明的爱是浅浅的淡淡的水到渠成却又明朗的,不似阮棠绫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似乎爱上了却又不敢肯定不敢确认。 阮棠绫垂下眸子鼓起脸,喃喃道:“爱啊……”爱让她很为难。“可是你以前跟老爹说,等到回到西怀,就还我清白的。”说话间略有委屈,季微明顿时一怔。 那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去阮家时对阮肃说的,那会儿阮棠绫被阮肃支去添筷子,未曾料想她听得一清二楚。 也是,阮家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阮棠绫在阮肃的训练下眼光四方耳听八方,当时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她听到了。 那么今天呢?今天在阮家,她是否也听到了他说得秦拂玉,还有那容易被人误解的关系? 想到此处心一揪,盯着阮棠绫却又没看出半分,以前她听到了,却从未对她说起,便好似当初他从路边套来一个姑娘,直到在小树林见到她,她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的不适。 她用糊涂掩饰自己的精明,一如他用纨绔掩饰自己的城府。 非要论输赢,他们的对家是季啸,而两人之间只需要共赢。 季微明放下了心中沉重的包袱靠近阮棠绫,垂头之间是她略迷惑的双眼,于是笑道:“那时候我才认识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可现在不一样,棠棠,你是西怀郡王世子妃,是我季微明的妻子。” 这话讲得理所当然,阮棠绫甚至已经习惯了他一口一个娘子,便觉得季微明的妻子几个字,没有一点不对。于是睁大眼问道:“那秦拂玉呢?” 她到底还是介意的,哪怕秦拂玉是季啸塞进季府的。在鹿鸣巷的日子看起来清贫,可她从未觉得自己该是那样的,她可以驰骋可以放肆,可以跟着阮肃刀山火海将生命置于掌中,独独不能的是有人抢她的人抢她的东西,因为那都是贴上了她的标签,是她一个人的! 于感情,一样自私。 不爱的时候他是草原里的一棵草,和千千万万颗草毫无区别;爱的时候他还是草原里的一棵草,却是千千万万颗草里最耀眼的。 什么秦拂玉,什么三妻四妾,什么皇帝塞老婆,全都去死吧! “秦拂玉会离开,总有一天。”季微明低声说道,阮棠绫看见他眉角细微的皱纹在他说话间慢慢拧拢,拖在榻边的手指微微拱起,心里猛地一惊。细小的动作往往体现了一个人说话时最真实的内心,她总觉得季微明有那么一点异样。 可季微明却丝毫不觉阮棠绫此刻的狐疑,继续说道:“棠棠,你曾说我会相信我,那么,一直相信。”言辞坚决,这是真实的。 阮棠绫点了点头,却也起了疑。 原本是温存难分的,一下子却正色谨慎,,拂了拂耳边的发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起身道:“酉时三刻了,天冷,晚上多加点被子。”关怀之至,与往日无异。 深秋的夜晚寒风凌冽,屋内氤氲暖气,一开门便被刺骨的风袭得直打寒颤,月色幽暗,被屋内烛光拉成的影子打落在长廊之上,阮棠绫稍一抬眼便看见对面碧槐轩的烛火也还亮着。 窗棂上映出窈窕身影,秦拂玉站在靠门不远处,只有黑色人影,季微明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撇了过去,阮棠绫只顾低着头不想让冷风吹到脸上,嘴上还不停关心:“快回去吧一会儿更冷了。” 轻松的语调俏皮的眼神,季微明抵住门低下头,不经意间弯了弯腰,嘴唇掠过她眼角不忘揩了把油,一如从前模样:“进去吧,别着凉。” 阮棠绫笑了笑,看他转身便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季微明却不知,那挂在阮棠绫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浅越来越薄,蓦地全然守住,她却已然蹲下身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听力很好,那脚步声虽远,却不是通往季微明自己住的方向,而是——碧槐轩。 直至没有声音,以门的“吱呀”声结束,遁入沉沉黑夜。 想来开门时碧槐轩里的孤寂身影,等得便是他离开过去,她看他细微动作里的不诚实,还有中午阮家屋子里她主动的离去,听见阮肃说“娶秦拂玉,是你计划中的事?” 他答:“是。” 那时她还没走几步,听到这个字,便好似巨石沉入深邃湖底,明星遁入深沉玄天,波澜一击起伏,然后归寂。 原来也不过是桃花班唱得一场戏,谁入了谁亲手编导的戏剧,成了戏里的龙套,却再也走不出去。 她岂不知自己心意,是知,所以心跳悸动是真,关心关怀是真,他一个“爱”字,便卸下了所有防备,却被现实拉了出来。 环抱双膝眸中无泪,只是有些无神地看着地面,想到那本他亲手画得书,取过来,却再也不看进去。 打开门,也许只有冷风才能抚慰心中的焦躁,落地极轻,不愿被人发现她独自深夜飘荡。 能去哪里呢?回家么? 如今荡在街上的,也只有孤魂野鬼吧? 抬头看了一眼,碧槐轩烛火未灭,昏黄的烛光打在长椅上,她能想到的是季微明在里面。 难怪彼时在书房外看见秦拂玉独立夜下望着季微明的眼神是温柔缱绻,还有她凝望那时站在乔木轩谈笑风生的季微明时眼里的落寞,是自己大意,感觉到他们的貌离神合,却总不愿意想到那出去。 阮棠绫徘徊片刻,冷风吹面不觉冷,月如云层不觉黑,眼底只有那里的一线光,还有一点儿不知名的酸意。 思量许久,却内心驱使着悄悄踏足碧槐轩。 心中还有小期冀,许是自己听错,那根本不是季微明的脚步声呢。 碧槐轩外无人,秦拂玉身边的丫鬟也睡了,阮棠绫还在纠结,想躲人窗下听私语不道德,可又无法坦然接受,既然窗下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地方,她便也做了一回梁上客,纵身入屋顶,三两下到了秦拂玉屋顶,而后坐在屋脊之上。 似乎离天空近了,离月光近了,却离心远了。 阮大壮上屋顶没有心灵的包袱,阮棠绫上屋顶却是私心作祟。 歪着脑袋想了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真相总是有层层迷雾遮掩,不极尽手段便是欺骗,心里也便坦然了下来。 什么事情冠以爱的名号,都能假装无关对错。 她到底心怀希望,现实却给她扑了一头冷水。 心中一疼,那屋下轻极了的声音,正如耳里,是季微明。 他原来……还是在这里。 阮棠绫咬着嘴唇坐在屋顶,努力克制着喉间涌上来的酸疼,还有眼眶渐渐湿然的泪水。 屋下之人不知屋顶有人,她听到季微明轻声细语,秦拂玉好似在生气,她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点清冷的埋怨,似山巅离天空最近的一抹白雪:“你刚才在那里干嘛?” 那里,一定是指阮棠绫的乔木轩吧。 季微明轻笑一声,拾几缕香发,于鼻下一嗅:“安抚。”两个字不带感情,与刚才还口口声声说爱的恍若两人。 秦拂玉轻哼了一声,半靠床榻尽态极妍:“你准备演到什么时候?” “回了西怀就好了。”季微明笑道,“阮棠绫有阮肃的命令,我还需要阮肃的帮助,等回去了,没有季啸的监视,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我。” 这语气和他平日在人前一样,只是突然间带了一点冷森:“长了几根反骨?”而后轻笑,似是调侃。 “一根。”阮棠绫几乎可以想到屋下的香艳场景,“反了季啸,不会反你。倒是你,动了几分真情,留了几分假意?” *蚀骨,软玉温香,屋下烛火忽灭,阮棠绫已然落地。 不愿看那里翻云覆雨,对秦拂玉几分真情,对自己几分假意? 她此刻方知,为何阮肃会用那般同情和忏悔的目光看自己,为何自己会从那目光中看见了“狗屁誓言”四个字。 那是在提醒她,莫要相信。 因为,当真她就输了。 她是摸黑进了自己屋的,没有点烛火,关上门静坐在桌边。那个狗屁誓言季微明给她了,就在刚才,还抵着桌子缠绵悱恻,就在刚才,还欢欣鼓舞热浪席卷。她说自己不矫情,何必为了一个男人哭,出卖她的却是眼泪,呜呜呃呃,低声啜泣。 恨不起来,便还是爱的。 阮棠绫在桌上爬了许久,也哭了许久,浑浑噩噩中想要睡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谁?”擦干眼泪谨慎走到门口。 “是我……”门外传来陆寻风的声音,“夫人,您……怎么了?”   ☆、第28章 举杯消愁 阮棠绫擦掉眼泪冷下声,一瞬间她想到季微明所说,陆寻风也是季啸的人,从前对他不多认知里的一点点好感消失殆尽,冷下声道:“没事。” 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陆寻风这种百花丛中过的人一听便知,于是故意道:“既然没事,那么在下就走了。” “等等!”阮棠绫此刻还是镇定的,三更半夜,陆寻风怎么在外面?在外面就罢了,为何会出现在乔木轩?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阮棠绫站在门口,看着刚刚转身的陆寻风的背影,迎着风问道:“陆先生这是刚回来么?” 陆寻风不否认,这大半夜能去哪里,不得而知。 虽是一片漆黑,陆寻风却依旧能感觉到阮棠绫的失落,凭借他独到的对女人的认识,他知道阮棠绫刚哭过,现在很悲伤,极需要被安慰,并且被安慰的方式可能需要与众不同。 若是其他姑娘难过时可以用胭脂翡翠华裳和甜言蜜语哄,在阮棠绫这里肯定不行。陆寻风转过身靠在朱红雕栏上,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胭脂香味,应该是他身上沾染的:“夫人若是有什么不高兴,不如与我说说,兴许我能替你解开呢?” 阮棠绫提防他还来不及,怎么需要他的安慰,遂做关门状,淡淡回答:“多谢陆先生好意,不必了。”门还没关上,她突然觉得陆寻风的笑容有点儿诡异。 他身后是碧槐轩的影子,那里早已没了响动,心口一疼,又突然开门:“怎么解?” 这便是答应了,陆寻风摊了摊手,笑得诡谲:“跟我走?” 阮棠绫好奇他想做什么,本就心情抑郁,突然觉得这季府从未有过的清冷,顺手关了门跟了出去。 陆寻风大半夜的过来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阮棠绫戒备在心艺高人胆大,也不怕他会做什么。季微明敢敷衍她,她倔强气上来,让他栽点跟头也好。想到老爹那同情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着实太傻。 相信爱情,还不如相信陆寻风有本事让她不难过呢。 快步跟上,陆寻风已经出了季府,离开长乐街,转到了另一条小巷里。 阮棠绫谨防有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陆寻风轻笑了一声,摇着折扇大步走去。 月黑风高,巷子里挨家挨户都关了灯,不远处却又一点微光,似漆黑幕布中唯一一颗星辰,又或是深山野林里的小庙。光越来越近,那是他们走出了不少路。等停下来的时候抬头才看到破旧的灯笼上写着一个“酒”字,原是一座酒肆。 这酒肆并不如虫二楼那般豪华,似乎年代久远,墙上有石灰簌簌落下,梁上有细细的蜘蛛网,桌子和地面却很干净。 阮棠绫豁然抬头:“带我来喝酒?” 陆寻风摇着扇子应答:“嗯,这家酒肆开了有十多年,掌柜是一个老人家,夜夜开着从不关门,自我来京城便常来这里喝酒。虽然破旧,可这里的酒却是虫二楼里比不了的。寻常人喝酒下菜,不过这里的酒非下菜所用,而是消愁。”眼里颇有感动,便像是神交已久的老友,虽不能诉心思,却能寄长愁。 阮棠绫一步踏了进去,一挥手,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陆寻风或是对酒肆的掌柜说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来壶浊酒一两一!” “举杯消愁愁更愁,三两白开对白酒!”酒肆里的老人低低道:“姑娘,浊酒一壶,只怕是明天连一点点的阳光都看不见了。” 陆寻风笑着跟了进去,似乎跟老者相熟,点了点头,坐在了阮棠绫的对面。 这话说得有趣,张口就对,颇有阮肃的感觉,阮棠绫不信,哭过的眼圈还肿肿的,问道:“世间美酒无数,从未有人敢夸如此海口,见不到明天的阳光,恐怕也就只有断头酒吧?” 断头酒,喝了断头,别说明天,连后天都见不到了。 老者似乎感觉到阮棠绫的不信任,开了酒坛用铜勺舀了点酒出来,倒入碗中,道:“这酒不叫断头,就叫明天。” 世间有酒名女儿红、梨花酿、花雕王……天渝还有名酒玉雕月,每个名字都有自己的意思,或配方或年份或久远的传说,却没听过如此简单的酒名,意思倒是明确,一喝睡到明天。 阮棠绫不信这个邪,她要信的,是这酒没问题。 陆寻风似看出她的顾虑,抿了一小口,笑道:“我无愁可消,夫人请随意。” 酒是无毒,就怕一喝睡到明天,比蒙汗药还管用。 阮棠绫自恃酒量好,在老者这样的说法下也只敢浅酌一口,入鼻香,入喉醇,甜中带辣,一口便知是家酿的好酒! 只是这酒劲却没喝出来,似乎与他所说明天不尽相同。于是多喝了一口,只觉得香而甘醇,难得的好酒! 于是便一口两口的喝下去,喝了差不多一两,陆寻风一直把着酒盏玩,老者却已经过来劝说:“姑娘,这酒后劲大,鲜少有人喝这么多的,还是少喝点吧。” 阮棠绫依旧清醒,大约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反正没有感觉到醉意,便拒绝了老者的好意:“无妨,再来点。” 陆寻风笑而不语,点头示意老者添酒。 琥珀色的酒酿在面前飞湍瀑流,落入酒盏中没有溅起点滴,阮棠绫好奇为何这般入口不辛辣的酒会说后劲极大,又喝了几口,依旧没有感觉。 “你骗人吧?”阮棠绫问陆寻风,“怎么我喝着只觉得醇馥幽郁,独独没有感觉到浓烈?还是,这酒真的兑了三两白开?” 陆寻风摇头,收起扇子敲了敲酒盏边缘,意味深长:“好的酒,柔润细腻,雅酌浅谈,汇聚风雅,一点一点渗入,觉察不到,等知觉时已晚,你觉得呢?” 滴滴渗入,觉察则晚,好似一份感情,朝夕相处时只觉得在心里,却又觉得那只是习惯,一旦发觉方才有长叹息。就像她和季微明,没有今晚的意外,便一直藏于心底,也不知何时方才察觉。 思及此处叹了一声,仰头又是一口,答:“然!” 而后撑着方桌欲站起,突然脑海似万江川流不息,晃了晃头坐了下来。 后劲来了。 老者扭过头叹了一口气摇头,不听话,总是要吃亏的,这酒,坐时喝无感,喝了那么多,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阮棠绫托着头知道自己醉了,却是半醉。身体飘飘然不受控制,意识里却还是清醒的,此刻唯一的想法是,要糟! 这深更半夜无人来,面前陆寻风的脸渐渐放大,又幻化出无数个陆寻风,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明知阮棠绫已醉的陆寻风再一次晃起了折扇,幽幽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方才缓缓开口:“在下听闻夫人十六年前才跟着阮大爷来的京城,可否告知夫人是何方人士?”问完小酌,只等着阮棠绫回答。 阮棠绫哼哧了一声,不理,陆寻风也不急,继续等着。 一盏茶的功夫,她才慢慢抬头,两眼空洞洞地看着陆寻风,而后觉得那张脸变成了季微明。阮棠绫揉了揉眼睛,没错,是季微明,顿时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 陆寻风哪里晓得阮棠绫根本没听他讲话,看她突然哭了,还以为是想到了过往遭遇,心中暗喜阮棠绫要吐真言时,她突然哭了出来,操起手边的酒杯大力地掷向陆寻风,似抑制不住内心悲怆,骂道:“你这个白痴!傻蛋!流氓!小偷!坏蛋!你赔我你赔我你赔我!” 陆寻风顿时茫然,他的预计,似乎出了一点错……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阮棠绫趴在桌子上,醉意让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那个是季微明,“我喜欢你呀,可是你喜不喜欢我……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大卸八块!凌迟腰斩!生吞活剥!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你不许骗我,骗我就是小狗,我老爹很厉害的,他能做面粉团子砸死你,还能做面筋勒死你,再不行用面饼撑死你……你还欠我十本书,什么时候还我?”觉得光质问没有意思,突然俯身站起来一把抓住陆寻风的衣领,朝着桌子重重一摔!陆寻风哪里及得过阮棠绫常年习武的力量,加之此刻酒后全然不知下手轻重的胡乱一摔,头被按倒了桌子上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阮棠绫根本不是酒后吐真言,而后酒后狂揍人! 阮棠绫却不知,依旧在怒骂:“十本书啊!你撕了那个傻逼送来的书,什么时候赔给我!走遍书市都没找到呢……你知道我等你多久,季微明,我命令了,明天!不!今天!一会儿你就给我画出来,画不出来不许睡觉!不许吃饭!什么都不许,不许偷看我!” 而后又突然呢喃:“你也没偷看我,反正我都在鹿鸣巷待了这么多年了,二十四了呢,你是不是嫌弃我年纪比虫二楼的小姑娘大?我告诉你,我吃过的盐都比她们吃过的饭多,我很厉害的!”说话间拽着陆寻风的衣领一个大力直接背摔在地,在他还没来得及喊疼的时候又拎了起来,怒道:“上次你帮我挡竹竿,还疼不疼?我揉揉。”声音顿时温柔了起来,陆寻风哪里敢,简直跟遇上了瘟神似的赶紧躲。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阮棠绫喝酒之后耍酒疯简直跟个疯子似的! 酒肆的掌柜看不下去了,好想上前拆开这个被暴打的一对,阮棠绫突然操起手边柜台上的酒坛丢了过去,不偏不倚在他脚下,顿时后退了几步,不敢上前。 出一条人命,总比出两条人命好吧? 阮棠绫还不依不饶,拽着陆寻风当季微明,问道:“季微明,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不对……你说的,那叫爱,可是爱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能当酒喝吗?比老爹的面团香吗?季微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你为什么不讲话?你倒是讲话呀!” 陆寻风被摔得眼冒金星,哪里回答得上话,眼看阮棠绫伸手间又要摔人,赶忙回答:“喜欢,喜欢……” “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子,直接砸到了他的脑门上,一黑,世界清静了。 阮棠绫还想继续摔人呢,一瞧这位昏过去了,松了手自言自语道:“废物!真没劲!”也不知是在说陆寻风废物,还是说季微明废物,说完扶着柜台一瘫,正要摔倒地上,却掉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砸吧砸吧嘴,靠着胸膛喃喃道:“季微明,原来你在装死呀……” “嗯。”季微明蹙眉心疼地看着怀里的姑娘,再看了一眼脚边被摔的鼻青脸肿的陆寻风,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阮棠绫在他怀里挪了几下,脸贴着他的衣物突然笑了笑,喃喃自语:“真好。” “好什么?”季微明横抱着她,抚了抚她的额头和发,叹了口气,真不让人省心。听她在里面误当陆寻风为自己,摔得那么不遗余力,便觉得身上好疼。她还真舍得那么摔自己。“醉了么?” 明知已醉,却还多问了一句。 阮棠绫枕着他的胸膛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鼻音浅浅:“嗯。” 还能回答,并非全醉。心中还留有一点儿疼痛,好似被人当着心脏揍了一拳,又硬生生挨了下来。 想必阮棠绫跟着陆寻风出来的时候便一直在心里提防,所以喝醉时还知道那是陆寻风,只是心里想着季微明,便假装那是季微明狠狠发泄了一顿,揍得是陆寻风,她心里清楚,所以一点都不心疼。 可那说得话呀,却又是真心实意的,好似情人间的撒娇打闹,叫他不要骗自己。 有些事身不由已,有些爱情不自禁。最后的姑娘脸色酡红,比天边晚霞还明丽,比山间蔷薇还妖艳。他未喝酒,却已然有些醉意。比酒更撩人的是心上之人的一颦一笑,还有窝在怀里不时的拱动和贴近,在离心最近的地方,又在心最沉重的地方。 季微明不由得再次思考了一遍,几度怅然,身后一抹碧绿的身影一现,是秦拂玉。 她看了看陆寻风,又看了看抱着阮棠绫的季微明,轻拢眉头。问道:“陆寻风呢?” “一会儿让季东带他回去,你先回府,别让长漪发现了。” 秦拂玉应答了一声,走了几步,又回头,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声音却是担忧的:“她没事吧?” “只是喝多了,应该没事。”季微明小心地抱着她,走在无人小巷里。 秦拂玉一步一步跟在他后头,将眼底的担忧和一丝丝的羡慕收在心头,几次开口,欲言又止,却还是问了出来:“你还是要让她离开么?” 季微明一怔,低头思量片刻,坚定道:“是。” “何必呢?”秦拂玉走得很慢,“她不想离开,也不想看你演戏,阮大爷十六年蛰伏,把她带出来,更不想你为了她的安全支走她,那么他们十六年的功夫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季微明停了下来,抬头看天,唯有几抹流云,低头望地,独见身影萋萋。 “如果足够安全,我就留下棠棠,可是万一,我说万一,我死在京城了呢?”他从未如此犹豫,秦拂玉知道他在担心。若是以前,他从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他向来是果断决绝的,可他现在徘徊了,万一出事了呢?不愿意有万分之一的危险带给她,不如让她离开,至少现在,阮棠绫还有离开的机会。 回西怀,回黑沙漠,一切从头开始。 秦拂玉突然自嘲地笑道:“可我,也想回黑沙漠呀。”那里虽然干旱贫瘠,却有那么一批人,日思夜想地要回去。 季微明又是一顿,突然坚定道:“我们都会回去!” “如果我们回去了,你又如何让阮棠绫相信你?”秦拂玉到底是个姑娘,更能理解阮棠绫的心思,“季微明,你开始患得患失了,又如何还能坚定地走出去?” 无言。 怀里的女子在冷风中缩了缩,更贴近了些想要索取他身上的温度,季微明便抱得紧了些,想要把自己的温度分一半给他。 秦拂玉快速走了几步,擦过季微明的肩,走到前头,回眸深深看了一眼。她知道已经不再适合问季微明了,玄天夜色下的青色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他便蹙眉叹了一声,棠棠,若不是你,我又如何如此两难。 想留,怕生死,想走,怕伤害。 阮棠绫便随着他的叹气也叹了一口,悠悠的,缓缓的,差点儿让季微明以为她一直都醒着。 于是加快脚步回府,将她抱回了乔木轩。 乔木轩的烛火又亮起,掖好被子,打了盆热水,替她拭了满脸的酒气,看她闭眸不安的容颜,还有一声沉沉的呼吸。 醉意中的阮棠绫知道,季微明就在身边,可怎么也睁不开眼。 想问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怕让一切更加尴尬。 她一直没敢告诉他,她相信超越生死的爱情,却不相信超越生不如死的爱情。 可惜她什么都不知晓,亦不知晓对面碧槐轩里碧衣女子为何救她护她,梦里还一直问季微明为什么骗她。 还没有问到答案季微明就走了,想拽拽不住,恍若指间沙,缝中时光流逝,是好年华里的那个如松如竹的他,还是彼端高雅如金色曼陀罗的他。 季微明一直坐在榻边,看她忽而蹙眉忽而笑,便知道她在做梦,梦里定是有他的,于是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独愿她安好。 直到她沉入梦中安睡不再辗转,方才小心翼翼地离去,灭了烛火关上门,不是往卧房,却是往书房。 他欠她十本画,还需补上。   ☆、第29章 一场浮云 长夜靡靡,有人醉卧床榻不省人事,有人鼻青脸肿不知生死,却还有人伏在案头奋笔疾书。 等到第二日早上阮棠绫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独独记得自己跟着陆寻风去酒肆喝酒,至于后来怎么了,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好好地躺在榻上,就说明昨夜相安无事,阮棠绫下了床,嘀咕了一声那“明天”后劲好生厉害,却也还不至于到老者所说的见不着太阳,一开房门,顿时惊讶。确实不见明天的阳光,天边雾霭沉沉黑云压境,似是要下雨了。 府内安静,对面碧槐轩的门是关着的,阮棠绫的脑海中浮现昨夜未醉前的场面,心头便似有苦水翻了上来,愤愤地咬了咬牙,转身,去了陆寻风那里。昨天跟陆寻风在一起,想必要回来,那也是跟陆寻风回来的。 可她到了陆寻风的门前顿时就站住了,里边儿隐隐有呻|吟,就好似被人狂打了一顿,听起来挺疼的。她便想,难道是昨晚喝多了回府路上摔了个大跟头?于是便推门进去,在看到陆寻风的那一刹那如遭雷劈! 她一点儿都不记得昨晚有人打劫或是围殴他们,为什么眼前此人眼圈黝黑满脸淤青,鼻子上的血刚止住,原本还算干净俊秀的小生变成了这副邋遢窘迫的模样! 朝着床榻走了几步,陆寻风一看是阮棠绫立马掀起被子钻了进去:“你别打我!不,别打脸!” 阮棠绫揉了揉自己的脸,看着就好疼。 “你这是怎么了?”不让靠近,便抽了根凳子坐在离门不远处,陆寻风将被子稍稍往下一拉,露出一只眼珠子,看阮棠绫不靠近,这才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拉了下来。 一言难尽啊!那张跟花猫似的脸上顿时露出惋惜之色,惋惜的是没套出阮棠绫的话,反而被暴打了一顿,阮棠绫却不知,还以为他是因自己破相而暗自神伤。 还想安慰几句,可看镜中自己完好无损,便觉得这才是最大的嘲讽。 陆寻风心存疑惑,当时他是清醒的,似乎是被什么袭击了,才导致一时间昏迷过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阮棠绫的眼神也跟了过去。 陆寻风突然展开笑颜,虽然如今他笑得比戏里黄泉路上的小鬼还要狰狞。阮棠绫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气,继而又身上揉了揉自己嘴角两侧。看看这是谁下的手,怎么能这么狠心呢?虽然陆寻风不是个好货色,可是既然揍了,怎么就不揍死算了呢? 心中腹诽,面上含笑,听得陆寻风道:“没什么,昨夜喝大发了回来时摔了一跤。” 这哪是摔一跤,得从酒肆一路摔到季府才能有如此杰作,阮棠绫也不戳穿,既然他说没事,那就没事好了。 告辞离开,一个人荡在季府里,却不知不觉荡去了东边。 东边,那里有文曲星,还有书房。 书房里有人,季微明坐在那里执着笔神色认真,阮棠绫便心中一痛,料想昨夜能回来定有季微明的手笔,想上前问问,却又看见季微明身边碧色青衣的绝美女子挽着袖子静静研磨。 秦拂玉在那里,还是当初那般唯独对季微明才有的温柔神色,不同的却是,季微明对她不再是爱理不理。 她咬了咬唇,只觉得心口被利刀狠狠一扎,而后裂开了一道缝隙,渐渐碎成两半。 她听闻书房里的女子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就不怕被她看见了?” 季微明抬头与她温情对视:“无妨,那酒劲,得昏睡到晚上。” 阮棠绫掖在墙角垂下眼眸用指甲挠了挠墙上的灰:季微明,你以前,都是装的吗?装得那么好,为何我却没想到,二十四年在季啸的眼皮子底下藏起野心和城府,同一般世家子弟一样纨绔,演技堪比梨园戏子,何况区区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我?因为太相信,还是因为太浅薄? 她默默地转身,相信你,因为知道自己喜欢你。 喜欢是个无理由的词,哪一天淡泊了死心了他回到西怀了,大抵还会双手作揖浅浅躬身却又疏离地说一句:“多谢阮姑娘相助。”这才是世上最残忍的事。 还好,她不是个太坚持的人。 步伐沉沉,和阴暗的天色一样抑郁,她不知,离去的片刻,书房有人轻抬眼眸,无奈地叹气。 秦拂玉听得叹气停下手,看他笔下的小人栩栩如生,那是他欠她的,心中便也有些许无奈:“我先走了,这几日太反常长漪会怀疑。” 季微明点头,不语。 没走两步,遇见猪头似的陆寻风,靠着墙角摇着折扇,猪八戒装酷,让人想吐。 秦拂玉连余光都不曾瞥到他,直径向前,却被扇子挡了回来。 “秦拂玉,咱俩好歹共事一场,你没必要见着我就黑着脸走吧?”言语中多有挑逗,原本秦拂玉就不待见,如今那张鬼脸更是让她不想回头。 “让开!”冷言冷语,神情厌恶。 “这么讨厌我,也得给我个理由先?” 秦拂玉转过头,看他那张被阮棠绫打成猪头的脸,恨不得再补上一拳,却又不能这么做,冷笑道:“我有洁癖!”言下之意那脸太脏了。 陆寻风瞧她那副样子就知道秦拂玉冷美人之名非假,立刻也正经了起来:“昨晚是谁带打晕我,又是谁带我回来的?” 秦拂玉淡淡嗤鼻:“被阮棠绫打成这个鬼样,还好意思说跟我共事?还不如长漪呢。”转身就走,又加了一句:“我要是不早些发现,你早就死在就在酒肆里了。不过死在酒肆里,也比死在歌坊里好,是吧?” 秦拂玉一走,陆寻风又撑开了他的扇子,他总觉得这几日季微明对秦拂玉的态度有些与众不同,但更不同的,是阮棠绫。哭,为什么会哭?流连花丛中的陆寻风其他不知晓,独独知晓,让女人伤心落泪的,无非情之一字。 …… 阮棠绫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她一声不吭回了趟家,彼时阮肃正躺在睡椅上哼着小曲啃着面饼,一点儿都不知道此刻他女儿难过到想要跳崖的心情。 其实不过是,据说跳崖不是拾到武林秘籍或者千年宝藏,那就能遇到绝色美男千古佳人,怎么着遇上一个更出挑的男子,都比吊死在季微明这一棵树上要好。 如此一想,便觉得天更蓝了云更白了水更清了,一切都是骗人的,因为要下雨了。 阮肃准备收椅子进屋了,看见沉着脸色跟木偶人似的一步一步讷讷进门的阮棠绫,擦了擦眼,觉得自家那个活泼乐观的女儿可能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下子都深沉系了,便上前,弯下头抬起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阮棠绫鼓着腮帮子不语,阮肃就急了。 “老爹告诉你,谁欺负你了,咱就欺负回去!谁让你不爽了,咱就让他更加不爽!这么沉着脸啥意思?不要把你最负面的情绪给你最亲近的人,打回去是最能让自己开心的办法!” 阮大壮还在收衣服呢,顿时回头附合:“老大你知道为啥棠绫一直嫁不出不?人姑娘都是文文静静温温柔柔的,以前隔壁老丁家向来提亲,站在门口一听你这番话,直接下的屁滚尿流逃回去了!” 阮肃直起背:“是吗?”那不过是因为他阮肃的女儿他们高攀不起罢了! 阮棠绫这下子更委屈了,咧了咧嘴想哭,又突然吸了吸鼻子,阮肃以为她想明白了,却不料她揉了揉肚子道:“饿了……” 天际的黑云如浪花一层一层叠了上来,原本是中午,一时间恍若黑夜,巷外的行人回家了,隔壁家开始关门了。 山雨欲来,不平静。 阮肃看了看天,将阮棠绫拽进了屋里:“等着,老爹给你去下面。” …… 西怀郡王世子府里,季微明眼看是一场瓢泼大雨,左等右等阮棠绫不来,微微叹了口气,又执起笔。 季东说,阮棠绫回家了,于是便放下心来,听被风吹得“吱呀”想的门窗,还有掀起桌上洁白的宣纸的半边角落。 深秋初冬,竟会有这般大的雨,似洪涛滚滚字天际到地面,将一整个秋的积雨全部抛下。 …… “面来咯!”阮肃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放到阮棠绫面前,也不关她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拿着勺子筷子滔滔不绝:“这是我新做出来的,你尝尝,咸淡怎么样?” 外面凄冷的雨飘摇,屋内满满的都是阮肃的父爱,阮棠绫不拂他好意,心里也知,阮肃多了解她,从那天走前那个无奈的眼神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做得最大的错事就是将阮棠绫弄进了季府,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季微明那样的人,处处将自己打点的很好,着实不需要他花费心思,若非自己好管闲事,何必搭上女儿。何况他那样天纵绝艳,而阮棠绫,这些年身边都是什么歪瓜裂枣,不动心都难。 如今她这般失魂落魄回家找他,定是季微明那小子做了什么事,阮肃一想便知,只是不愿说破。 别人看来阮棠绫迷糊浑噩,唯有他知,自家女儿聪明伶俐,只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件不起眼的外衣里,以此寻求自己的宁静。 她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也不愿知道太多,一旦知道的多了,世界就不再单纯。 若说错,不过是错在,她遇上了季微明。 阮棠绫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才吃一口,就被冲上来的热气给呛住了,顿时附在一边猛咳起来,阮肃拍着她的背叹气:“你看你,又没人跟你抢,这么急吼吼的干嘛?” 阮棠绫本就委屈,哑着喉咙道:“我倒是想有人跟我抢,可是谁乐意啊,早就被我吓跑了,也就只有老爹你了。” “既然没有愿意和你抢,你又何必觉得别人想要跟你抢呢?” 阮棠绫一蹙眉,阮肃说得不是面,而是人。 秦拂玉么?是她误以为秦拂玉要和她抢么?可那是季微明亲口说的,她如何不信? “抢不过呢?”阮棠绫顺了气,长长地叹了一口,“老爹你看你的面,又白又软入口有韧性,这要是端到外面,一定会有人闻香而来,方圆百里,还有谁比得上你的手艺?换做是人,也一样,比不过,拿什么抢?” 当才、貌、身份、后盾都集中在一个女子身上时,阮棠绫她觉得自己又如何去比。 阮肃摇了摇头,道:“远的不说,就说进的,你老爹我这手艺纵然举世无双,可老丁家儿子却觉得只有他娘做得最好吃?你说为啥?这色泽味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做面的人在你心中有几斤几两。” 若是喜欢,便是全天下最难吃的,那也是人间美味。 阮棠绫托着头,知道老爹在做比喻,便愈发心酸:“对呀,重要的是,在心里有几斤几两,若只是给捡来随处放置的,就是国宝又如何?” 阮肃顿时沉下了脸色,猜到季府里发生了什么。 他后悔把阮棠绫送进去,尤其是当他知道秦拂玉是季微明布置的人时。 叹了口气,拿起筷子,连面都不觉香:“棠绫,若是不喜欢,爹带你走,走去哪里都行,换个地方照样是条好汉!我女儿长得漂亮人又聪明,老爹真后悔没早些年把你嫁出去,如今那个要找的人老爹也找着了,她很好,活得比我们还好,过段时间能自己回黑沙漠,老爹放心了。老爹养了二十多年的白菜不能让猪给拱了,季微明他自己担待得了,不缺你我。你说,要走,咱就走!风风火火头也不回地走,你说咋样!” 阮棠绫心头一酸,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这世上最亲最懂你的,莫非爹娘,阮肃从小即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平日里没个正经的,可永远都是最支持她的人。 还有老爹在,有什么过不了? 阮大壮突然推门而入,听到了阮肃说得话,脸色平静无起伏,放下手中的柴火:“老大咱要走么?啥时候?我去鼓捣鼓捣些有用的,给棠绫买些好玩的好看的,出了京城就没这些个玩意了。”说罢嘿嘿一笑:“有多少买多少,我有的是力气,背上一路也无妨。” 那模样憨憨的,一点儿看不出这壮实的身体能够飞檐走壁。 阮棠绫破涕为笑,她还有这个一如兄长般,每每整蛊她,却又是最关心她的人。 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看她眼泪止住,阮肃便摇了摇头,开始吃面。 阮棠绫的心情平复下来了,便问道:“老爹你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找到了?”她是知道的,阮肃来京城为的不只是季微明,还有一个他说非常重要的,那是他曾欠下的命。 阮肃点了点头,却又始终没说是谁。 “既然找到了,你不把他带去黑沙漠吗?” 阮肃笑了笑:“丫头啊,人家比我们过得好,锦衣玉食,自己谋算,我看着她应是很快也能回黑沙漠了,老爹当年欠下的情,看她现在好好的也就放心了。老爹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 阮棠绫嘟起了嘴,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她倒是不常生事端,可在阮肃心里,哪怕只是小磕小碰,那也是自己家的宝贝。 送过去给季微明糟蹋,简直是暴殄天物! “你呀!”他道,“回去好好想想,老爹的心愿完成了半个,虽不能看着她回到黑沙漠,可到底也知道她能回去,至于季微明,我开始便没想到他如此老谋深算,若知他布了这枚棋子,当初也不会让你给他套过去。丫头啊,想走的时候叫上老爹,天大的事,老爹担着,懂了吧?” 似乎是得到了承诺,即便全天下男人没一个可信的,可老爹却能让她百分百相信。心中有感动,便觉得,被季微明欺骗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有人能陪着她,虽不是永久,可会在最需要的时候,而他,二十多年在京城,哪怕荣华富贵,却连父母都见不着,也是个可怜人吧。 最平衡莫过于,我有身后温暖的依靠,而你,什么都没有。 思及此处心情愉悦,落筷飞速,什么珍馐美馔,与这碗面比起来,都是浮云一场空。 吃完,心满意足地打着幸福的饱嗝,雨势虽大也不觉冷,撑过伞打了声招呼,朝着阮肃挥了挥手:“老爹,我先走啦!” “这几天我都在家中,等你消息。” 阮棠绫点了点头,脚不落地轻快,几乎是哼着小调蹦跶到长乐街。 长乐街是直道,畅通无阻,一眼可望到尽头。 雨天,街上无行人,料想这天气没有访客,长乐街的府邸大多关着门。 一眼望去,长乐街正中季府门口有一忻长的身影,撑着油伞蹁跹而立,时而张望四周面露有色,正是季微明。 水帘子一般的雨从面前落下,即便油伞,斜风一吹身上便湿了一大片,长街,独一人,焦急等待。虽非黑夜却无比的黑,她便像那个风雪夜归人,而他却是翘首张望的等待之人。 天冷,是否多加了衣裳,这姑娘不拘小节,是否会淋雨回来?倘若她哭红了眼,他又如何自持?于是长街中央执伞,亦如他执笔,轻轻勾勒。 一瞬间阮棠绫便心软了下来,那日他说,你是否会一直信我。当时她觉得,无论如何,她都是会信的。 正要过去,季府门口出现秦拂玉碧色的身影,走到门口冲着季微明笑着摇了摇手。 阮棠绫便在转角处,再一次停了下来,看着季微明转身,而后双双入府。恍然间她觉得,那一对天造地设才子佳人,好似是上天最完美的手笔,由不得半点插入。 可太远,她没有听到秦拂玉出来时问道:“这么大的雨,她现在应该不会回来吧?” 季微明:“我怕她太傻。” 秦拂玉笑道:“她会心软,看见你这么等她,就不会离开。” 季微明低头自嘲:“也对。” …… 然后便没有然后,阮棠绫想到的是阮肃最后的打气,纵然一无所有,她还有老爹,那就是全世界。   ☆、第30章 能言善辩 季微明吩咐了季东守着,他前脚刚进去阮棠绫后脚就回来的时候,还忍不住讶异了一下。只是装作欺骗,面上却没有撕破脸皮,季微明想让阮棠绫暂且离开,却又不知如何出口。 这几日但凡去看阮棠绫,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在门外,他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虽有不甘,确属无奈。 至少,在危险到来之前,他还能在府里看到她偶尔悠闲地嗑瓜子,偶尔抱着书傻笑,偶尔蒙头大睡,偶尔飘给他一个白眼。至于府前府后的事,老爹既然都说了季微明自己能应付,她也无须时刻担心。 只是将多年来的第一次悸动和喜欢藏在了心底,以为可以忘却,只是需要时间。若离开,这一切也不过是戏子口中的一曲咿呀,桃花村里中桃花,菩提树下埋菩提。 直到这一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只是风寒冷刺骨。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雪白的一片,远望似白雪飞扬,让人看得好生愉悦。季府来客人了,丫鬟说,是相府的王如衍来了,带着几卷上好的从天渝带来的雪纸,来向季微明求画了。 雪纸阮棠绫是听说过的,纸质自然是上好的,在天渝,只有皇族才够格享用,只是天渝一直依附大纪,那些个昂贵的稀有的,大纪京都总能拿到些。王如衍拿着雪纸来求画,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季微明的画阮棠绫自也是欣赏的。当初从王如衍那副半山寒色风倾竹,风摇竹脆,意境深幽,京中无人可敌。 只是她没有听说最近京城来了什么他国贵族,亦没有何重大事件,王如衍为何此刻来求画?纯碎是想要画了,所以就来了?这几日阮棠绫一直秉持着绝不好奇季府之事的原则,却又忍不住好奇了一把。 她假装散步散到前厅的时候,王如衍正好起身交代季微明:“那就这样了,尽早,三日两幅,三日后我来取。”说罢还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皇上亲自要的,上次那事我朋友,这次是送给天渝的国师,档次不一样,这画呀,一定要精致。画得好了,准备皇上就封你个大纪第一画,挂在门前多威风!”说着还抬头看了看屋檐,笑了几声,问道:“小玉呢?” 阮棠绫就站在离厅堂不远处,秦拂玉得知王如衍来了,自是要过来应付一下的。见着秦拂玉的王如衍立刻堆起了笑容,季微明还坐在一边看雪纸,眼中尽是赞叹。 王如衍一笑,秦拂玉便撇开眼,极为有礼地喊一声:“哥哥。” 笑容更甚,却不见得眼前女子有多开心。 阮棠绫蹙眉,总觉得王如衍的笑意里带着些不可说的秘密,不是明显的爱慕,而是……她说不出这种感觉,独独觉得心中有些悚然。 她可不会忘,王如衍是王宣的儿子,王宣是坚决支持季啸收回封地权力的先行者。 王如衍一走,秦拂玉对着季微明点了点头示意,又默不作声地回了碧槐轩。 这种一切与自己无关,好似被排斥在外的感觉阮棠绫从前不觉得有何不对,如今想来,浑身不适。就像阮肃不愿意说他要找且找到了的那个人是谁,就像季微明和秦拂玉眉目传递着消息她却浑然不知。 如今她知道了,以前不愿意知道,是因为不在乎,当她在乎的时候,一举一动一言一字,都想要第一个被告知。 季微明还在观察雪纸,色泽干净,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如一抔白雪,沁凉的温度从手心而入。正出神,抬头便望见了阮棠绫。 “棠棠!”季微明眸角含笑,和往日无异,一直未曾当面谈开,一切都只是阮棠绫暗中摸索,是以这态度无异,才让阮棠绫更觉憋屈。演戏,演吧。 季微明起身,正想和往常一样伸手蹭蹭她的头发,阮棠绫却不自觉地往后闪了闪。这举动季微明一下子便察觉,心中似有巨石一沉,面上却毫不察觉,那般漫不经心:“你最近怎么了?躲在房里做什么?” 她哪有躲在房里,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阮棠绫没回答,拉了拉季微明手中的雪纸,抬头牲畜无害地模样,让他心中不觉一动:“我看看?” 季微明将雪纸紧紧地拽在手里,笑道:“别闹,这是皇上让王如衍拿过来的,不能有一点闪失。”言语中虽有笑意,却已然没有了信赖。 不过几张纸而已,哪有那么珍贵。阮棠绫这辈子奇珍异宝见得也不少,雪纸难得,可还抵不上薇灵白玉簪、青龙夜明珠,还有当初秦拂玉进门时的宝贝。他护得那么紧,好似只是不想让她染指。 于是微微缩了缩手指,却没料到雪纸纸张细腻而薄,“刺啦”一声,一张已经粘着她的手指撕成了两半。 阮棠绫刹那间一惊:这丫的也太脆弱了吧! 虽只是一张,可她已然看到季微明脸上细微的变化,没有想和她发怒的意思,却带着半点疏离。 阮棠绫想说,纸还够不够,不够的话让老爹去想办法,季微明却已经抱起了纸,说了句没事,直奔书房。 季东还在一侧呢,季微明一走,季东便走了过来,悄悄道:“要出事!” 阮棠绫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撕了纸季微明会不高兴,这也怪不得他,可心里就是委屈。 原先被人视若珍宝,却突然间弃若敝履,那种从天上掉到地上的感觉,比原本就在地上要难过几千倍。 阮棠绫搓了搓手,说道:“没事。” 反正一切都是假的,能出什么事?王如衍拿来三卷纸,只要两幅画,又能有什么事? 于是负手踱步出厅堂,却又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 季微明已经伏在案边。 这几日他一直在书房,阮棠绫从不知他又那么多画要做,靠在墙边想了想,似乎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了。 反正他有秦拂玉,还有一干无所不能的手下,他有自己的运筹帷幄,还有谋划了多时的完美计划。 而她,不过是个多余的而已。 过了片刻,秦拂玉从碧槐轩婷婷袅袅地走来,看见阮棠绫,便停下脚步。 两两相对,在寒风之中,只有冷硝烟,没有热摩擦。 阮棠绫原本是并不怎么厌恶秦拂玉的,而今已被不知名的情绪所笼罩。向来以前是以为那个被羡慕的人是自己,角色置换,心中才愈发愤怒。 “很生气?”秦拂玉先开口,如这天里的冷风,带着一点不屑和轻蔑。 她向来最讨厌别人无视她,蔑视她,轻视她,就是斜视都不行! 秦拂玉却像是故意在伤口上撒盐,踱了几步,回头看着阮棠绫:“他娶你,因为他当初以为你们是西怀郡王派过来的,很可惜,不是。他这样的人,在京城,为求自保不谈感情,有价值便奉为座上宾,没价值就是一堆废物,难道你以前不知道吗?而我,有比你更大的价值,想要时刻存在,便是展现你的价值。”她不明说,阮棠绫便也知道,所谓价值,秦拂玉是季微明安排在季啸那里的细作,说直白了,秦拂玉就是给双向奸细,不断给两方提供情报,就像当时十里铺子落水一样,看似阮棠绫逃出来了,却不过是进入了另一个陷阱,安排的人是秦拂玉,至于倾向哪边,显然是季微明这边。 阮棠绫从不是个情绪无法自控的人,却也在一瞬间突然失控! 变幻的脸色和沉下的眸光,秦拂玉却淡然笑之:“要打吗?”而后抬头看了看书房:“换个地方打。” 不论她同不同意,秦拂玉已经转身走了。那一抹碧色青翠,在萧瑟之中更显清贵。 阮棠绫自觉有点掉面子,可她真的很想打一架! 不为对方是谁,只为疏解胸中郁结。 老爹说,谁欺负她了,那就欺负回去!谁让她不爽了,就让对方加倍不爽!季微明算一个,秦拂玉也算一个! 于是快步跟上,直跟着秦拂玉到了季府后院。 后院极少有人来,只有一口枯井,几棵秃树,落叶飘过,被风卷进了井口。 “就这里吧。”秦拂玉说道。 …… “秦拂玉和棠棠去做什么?”书房里,季微明问刚赶来的季东,带着一点儿紧张。 季东腹诽着,世子你那么担心夫人,干嘛要装衣服不在乎的模样?别到时候把夫人丢掉了,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才是惨不忍睹。 嘴里却不敢输,回答:“在后院交手,飞沙走石、狂风骤雨、碎石漫天、一起拼命……” 没有用武器,赤手空拳而已,可两个练家子,一拳过去都不是小事。 “去看着点。”季微明停下笔,“别让棠棠受伤了。” 季东一脚刚踏出门,又收了回来,试探道:“世子,您是不是……说错了?” 季微明抬头,不语。 “现在是夫人要拼命,秦拂玉练手,夫人啥都不知,自然下手更重,秦拂玉不想把她弄手上,出手一定更轻。何况两人谁更胜一筹,咱也不知道。” 季微明一甩手上的笔,几滴墨汁直接甩向季东,怒道:“让你去看着!” 情至深处,即便知道她不会受伤,可他依然还记得当初他说:“以后不会再受伤。” …… 阮棠绫下手极有分量,秦拂玉也一样,季东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停了手,各自坐在废弃的石凳上。石凳和石桌还有灰尘,可却都恍若不知。 依然心平气和,季东忍不住擦了擦眼,觉得女人的世界他果然是不懂的。 打了一架的阮棠绫没有之前那么纠结了,就像她早就想的,秦拂玉长得漂亮,背景板,又是季微明亲手布置的人,而自己,只有老爹。 “这样就好了吗?”秦拂玉端着脸静静问道。 “还能怎样?杀了你?”阮棠绫自嘲地笑了笑,而后托着下腮,悠悠道:“真的没有价值吗?一点价值都没有?” 秦拂玉不语,看着她这样突然间好似看开了看淡了解脱了的模样,却又谨遵季微明的计划:“你觉得你有多少价值?你爹的价值都比你大,你在他身边只会给他惹麻烦。” 这话说得没错,阮棠绫不可置否。 她连卖萌的价值都没有,怎能跟阮肃比? 犹记得,季微明护着她不让竹竿打到而受伤,汀水河西郊救援,让他画书,一次一次麻烦,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天生就是来让别人受罪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阮棠绫叹了口气,“季微明有本事自己回到西怀,老爹又何必多此一举,与其留着不好受,还不如一走了之。老爹也不欠西怀郡王的情,他说他欠另一个人的。” 秦拂玉突然拂了拂手,好似想要抚平心中突然泛起的涟漪。 阮棠绫没有在意,只当是秦拂玉让她离开,原本她就想走了,又怎在乎这一点儿时间。于是起身,侧了侧头:“整东西去。” 说得彷佛一点都不在意,秦拂玉都有点儿替季微明心疼。 若是又哭又闹又上吊也就算了,最让人怜惜的,是装作拂袖间云淡风轻,将最后的微笑和从容留给别人,心却是血淋淋的人。 秦拂玉站起,突然加了一句:“这几日京城有贵客要来,要闭城几日,你要是离开京城,就从南门去,那里有季微明的布置,说你是长乐街去的便行。” 阮棠绫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秦拂玉为什么要提醒她这个,京城为何要闭城? 回到乔木轩后,阮棠绫整了整自己本就不多的一点儿东西,看到角落放置的那一叠不完整的书,又拿起了榻边那本季微明亲手画了三分之一本的《深夜谈史》。 陆寻风送来的那叠书她是不会带走的,可这本呢? 阮棠绫抬头望着房梁,无论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也算是人生中的一段旅程。也许擦肩而过有缘无分,或者又根本连缘都没有,何必让自己心酸呢? 将书丢在了那一叠书中,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而后给自己寻了给冠冕堂皇的理由拾了起来:三分之二是季东画得,季东是个不错的人,那就留下来做个纪念的。 便这样硬是把书塞进了包袱里,再一想,这大白天光明正大的离开太不给面子,倒不如晚上悄悄溜走。 月黑风高夜,无人私语时,阮棠绫背着小包袱,偷偷翻过季府的大门,直奔鹿鸣巷。 季微明还在书房,听季东说阮棠绫已经离开,仍旧不放心。 阮肃要带阮棠绫走,不一定会在今晚。 季微明看了看手中的笔和桌上的纸,思绪枉然。 暂走一步,只要安然离开,天涯海角,定会来找你,棠棠。 …… 阮棠绫背着小包袱出现在阮家大门口时,阮肃没有一点儿意外,这几日他都在等阮棠绫的消息,掐指一算,也是该来了。 屋里的面还是热的,阮肃立刻招呼了她:“来来来,吃个宵夜。” 阮棠绫揉了揉肚子,想吃又不敢吃:“老爹,你是要把我养成猪么?” “这丫头!”阮肃哭笑不得,“怎么说话的?给你做宵夜还怪我咯?” “不怪不怪。”阮棠绫立刻安慰阮肃那颗受伤的小心灵,悄悄问道,“老爹,这几日我没出来,闭城了?” “闭城?”阮肃一愣,“没有啊。” “可秦拂玉这么说。” 阮肃皱了眉,抚掌道:“不好!”秦拂玉是双面间谍这事季啸不知道,京城好好的没有一点风声,秦拂玉定不会无缘无故说封城。除非,她得到了什么消息。 秦拂玉那里的消息不会错,所以季微明也一定知道了,这许是季啸要对他下手了。 这个时候,阮棠绫却回来了,更像是秦拂玉让阮棠绫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想到此处阮肃面也不吃了,冲着屋顶喊道:“大壮!” “在!”阮大壮随时待命。 “东西整好了没?” “好了。” 阮棠绫还在茫然之中,阮肃已经拉起她站了起来:“走,现在就走,离开京城!” 阮大壮翻身下屋,立刻扛起早早打包好的行李,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掷于马上,时刻谨遵老大指挥。 “老爹,这么急?”阮棠绫上了马。此刻路上无人,家家户户都灭了烛火,一路过去唯有马蹄踢踏扰人好梦。 阮肃择了离鹿鸣巷较近的东门,看着时辰已经快子时已过一半,只想快点离开京城。 离东门愈发进的时候,那厢传来了一阵巨大的铁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阮肃大惊失色,不好!马蹄更急,正想在城门完全关上之前冲出去,城门却早一步关了起来! 守城士兵打着哈欠,拿着枪杆子将他们往回赶:“回去回去,闭城了!” 阮肃护着阮棠绫,阮大壮上前问道:“兵大爷,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闭城?” 守城士兵指了指大门旁的告示,不耐烦道:“那儿呢,自己看!” 告示是刚贴上的,上面写得很明确,说是天渝国师这几日要来大纪京都,为了保证京城的安全,闭城三天查户。 阮棠绫突然间想起王如衍去季府说季啸要季微明画风竹图送给天渝的国师,却并没有说天渝国师来京一事。 这事儿来得有些蹊跷,为何不提前通知突然闭城? 阮大壮还想再挣扎一下,道:“兵大爷,咱爷三出城,奶奶病逝了,急着出去,您就行行好吧!” 守城兵瞟了一眼阮大壮,拍了拍他厚实的背语重心长:“看你的岁数,奶奶都该古稀了吧?喜丧,不急。” “喜丧也是丧啊!”阮大壮急了,“就是死人也不能双重对待是不?” 守城兵疑惑道:“那是你奶奶,还是她奶奶,还是那大爷的奶奶?” 阮大壮一拍脑袋:“我们的奶奶!”指了指阮棠绫。 守城兵顿时就笑了:“那姑娘挺漂亮,你是她哥?大爷,你这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吧?那也得先整得漂亮点啊!” 世界一直没变,出城也要看脸…… 如果不是因为事情突然间的转变让阮棠绫有点心慌,否则她大抵要认为,这是她见过得最能言善辩的士兵了。   ☆、第31章 胸怀璇玑 “老爹,我们怎么办?”眼下守城的人挺多,阮棠绫虽不知道为何阮肃急急忙忙要出城,却也猜到一定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于是问道:“冲吗?” 现在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阮肃摇头:“大壮,咱们回去!” “爹,秦拂玉说可以让我们从南门走。”阮棠绫蹙眉,从这里到南门老长的一段路,快马加鞭两个时辰,绕了大半个京城,这半夜三更的一路马蹄急踏声能吵醒整条街睡梦中的人。 “既然现在出不去,那就回家睡一觉。”阮肃伸了个懒腰,“丫头,走,咱不急。” 原本着急是为了在闭城之前出去,如今城已经闭了,早点晚点也就没了差别。 从东门到鹿鸣巷很近,不过片刻重新回到家里,季微明得到消息时,正在书房画最后几张画。认真得将画纸装订成册,然后把十本画交给了季东:“去告诉阮肃,白天不要出去,明晚我会让人给他们开门。另外,把这些画本送到南门,给棠棠。” 到底心里放不下阮棠绫,季东叹了生气,拿了东西直奔门外。 季微明早算准阮棠绫今日出不去,而明天……他希望她不要回头。欠了你的会还,而我却想永远借你情,叫你一辈子都记得,永不忘怀。 不过只是一个冬季,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阮棠绫去睡觉了,她向来心宽,既然老爹说明日出去,那就明日。阮肃躺在榻上睁着眼,临近天亮,房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阮大壮,可那步子又全然不同,顿时从床上翻了起来,惊问:“谁!” “季东。”季东在房梁上回答。阮肃在京城从未和季东打过照面,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可能会认出他的人。将近二十年,当年只是一战之交,这二十年变化太大,大到少年成白首,婴孩成娇娘,白云苍狗。 也算是半个故人,阮肃叹了口气问道:“何事?” “世子让我来告诉您,今夜子时南门,会有人替你们开门。” 阮肃心中有分寸,他向来看得透彻:“替我谢谢季微明,不,替我那傻丫头。” 季东默。 阮肃爱女心切,岂不知留在京城的危险,天渝国师来京城为何闭城查户?那不过是个借口,有人要拿季微明下手罢了。说季微明一点儿都不喜欢阮棠绫,那更是笑话,他也是个男人,他认得季微明看阮棠绫时温存如潭中秋月的眼,好似融在水中,温柔缱绻。 爱之深,是以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早已违背了阮肃原本让阮棠绫保护季微明的意思,却将责任掉返。所以他说谢谢,谢谢季微明愿意保护阮棠绫,他阮肃在世上唯一骨肉相连的女儿,这情,他承了! 季东走前对着阮肃说了一番话,让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的举动是否正确,他说:“阮大爷,十八年前咱在黑沙漠交过手,那时你还是黑沙漠的二把手,柳重天待你不薄,为了让你逃出来一力承担,为的就是让你能找到他走失的女儿。这些年你在京城潜伏愣是没找到,现在也估摸着知道柳重天的女儿是谁了。当初抓了柳重天的人不是西怀郡王,而是你的手下卖了消息给东隅,然后消息传给了皇上。黑戈壁里柳重天死,你发誓要把他女儿带回黑沙漠。我敬你十六年蛰伏,但大抵十六年感情薄了忘了,你心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儿。世子爷心地善良又偏爱夫人,所以不想让她受伤,你此去护好她,等世子出了京城,是会来找夫人的。到时候,还希望阮大爷您能替世子平冤,莫要夫人误会了世子爷。至于柳重天的女儿,世子爷会极力带她出来,也算是以报阮大爷当初送夫人进府之恩。告辞!” 季东有私心,他看着季微明长大,一心护着他,看他因为阮棠绫难受,心里也不好受。不想阮棠绫一直误解季微明,所以留此一番话。 直到他离开,阮肃还坐在榻前,片刻后,叹了口气。他确实失言,说要把昔日老友的女儿带回黑沙漠,却终究抵不过自己女儿的安危。 倘若他要留在京城,阮棠绫终究不愿意走。 子时之前,阮肃带着阮大壮和阮棠绫先到了南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一到子时,便上马直出南门。 守城的士兵用枪拦住了几人:“哪里来的?” “长乐街。” 长乐街是官僚群居之处,拦人的士兵一招呼:“过来,登记一下。” 阮肃便跟着过去,听得身边的士兵低声道:“长乐街有人让小的带点东西给姑娘,说是曾经的一个承诺,城外有马车,一切备齐。” 阮肃点了点头,知道是季微明,那人又道:“明日在打开。” 守城兵随即朝着上头招了招手:“检查过了,放行!” 城门一打开,阮棠绫便觉得事情有点儿诡异。阮肃过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包袱,天黑,守城兵们没注意,唯有阮棠绫和阮大壮知道,阮肃之前身上是没有包袱的。 出了城门,门外有备好的马车,阮棠绫钻进了马车,阮大壮卸好了包袱坐在前后赶车。 月黑风高,初冬的夜晚让人冷的直打哆嗦,车里有暖炉,设施齐全,一点都不像阮肃和阮大壮的作风。阮棠绫用手拭了拭暖炉,车里有淡淡的棠棣花香,和乔木轩一个味道。 这味道太熟悉,她突然想起了季微明,还有生活了几月的季府。季府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还有伙房前追得她到处逃窜的乌鸡。 “老爹,那包袱里是什么东西?”阮棠绫戳了戳包袱,硬邦邦的,不是干粮,伸手便想去解开,却被阮肃一巴掌拍了回去。 “机密,不要闹!”阮肃阖眼小觑,却又无奈地叹了生气。 阮棠绫不乐意了,原先在京城万事都瞒着她就算了,如今出了京城说要重新做人重新生活的,还有什么可瞒的?当即撅起嘴嘀咕:“你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啊,我娘死得时候也没让你把自家女儿送给别人当便宜儿媳呀,老爹你瞒着我是不是和云姨还有往来?”顿时大眼睛含泪默默:“你不爱我娘……你不爱我……” 阮肃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别人和他说起阮棠绫他娘,所以阮棠绫从不在阮肃面前提起,今个却是不知为何,一张嘴便说了出来。 阮肃抱着包袱一侧身,揉了揉耳朵,假装没听见。 阮棠绫更是好奇,扯着阮肃的袖子哀求:“老爹,你给我看看呗……我好歹是你亲生的啊……莫非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不成?我小时候你老这么说。” 外头赶车的阮大壮嘿嘿一笑,冲着里头喊道:“老大以前还说了,棠绫你是垃圾堆捡来的,我才是他亲儿子呢!” “滚你个小兔崽子!”阮肃突然睁开眼骂了一句:“天底下除了老大我,谁还生得下这么傻的丫头?谁?谁?说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他!” 阮棠绫顿时笑出声来,她老爹无时无刻不在损她,可确实打心眼里疼她。 如此一想,车外的风不冷了,天不黑了,树木是茂密的,心情也是晴朗的。那包袱,不看就不看吧,若是对她不利,老爹也会分分钟解决掉。 于是闭上眼打盹,希望看见明天的晨光时,是天清气朗阳光明媚,也许还能下上一场大雪,将前尘往事埋起来,将万千烦恼一扫而光。 阮肃看阮棠绫睡着了,安下心来,也闭着眼睡去。 …… 马车的颠簸把阮棠绫从梦中惊醒,她梦到了季微明伏在案边奋笔疾画,笔下是那本《深夜谈史》,他笑着一如从前的温柔,对她说:“面粉妹,上次那本我只画了三分之一,这次我给你画个全本的,你要记得天天放在床头观摩!”说罢还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头,额边的青丝一缕落了下来,平添几分娟丽。“为夫我可是当年书院里御赐的作画小能手!”那副自恋样,阮棠绫恨不得冲着他笔挺的鼻梁揍上一圈。 “噗通”一声,车一颠,人一颠,阮棠绫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挑开一点儿车帘子。 天际泛白露染黎明,冬天的早上亮的特别晚,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了,老爹还睡着。 昨夜他怀里护着的包袱掉落到了地上,包袱的结头松开了,露出一点儿微黄的纸,阮棠绫俯身将包袱拾了起来,好奇心作祟,趁着老爹没醒偷偷打开来。 书,整整十本装订成册的书。 阮棠绫抱着书的手突然颤了一下,而后颤抖得愈发用力,泪水渐渐湿润了眼眶,本是埋在心底深处的那扇门,突然被照进了一点儿白皙的光。 书封上的字落笔铿锵有力,一气呵成颇有行云流水舞风回雪之美,这字迹太熟悉,便是她曾放在床头睁眼必翻的《深夜谈史》的字迹。 一本本翻过去,十本书的书名深深入她的脑海:《大纪风韵史》《大纪分封史》《大纪风流人物传》《大纪民间趣闻》…… 整整十本,翻开来看的时候,无一不是精致的小人画,画风偶有迥异之处,可落笔的笔迹全是季微明一个人的。 当时她说:“十本,你亲自画的!”他说:“好。”直至离开季府,她以为他早就忘了,如今十本,一本不差的在她面前,全是亲笔。 胸腔内似有心脏慢慢上移,愈发剧烈,想从狭窄的胸腔内跳出来,她却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心。 如果一个人不爱你,他会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亲画十本不曾遗落? 如果一个人不爱你,他会殚精竭虑不顾一切只为完成一个承诺? 阮棠绫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她以为他演技精湛,为了得到阮肃的援手不惜假装爱她,却没料到他的演技精湛,是在假装不爱她让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京城为何封城?因为这是一个冬季,过了这个冬季,那个长乐街上的纨绔世子,将会离开这里回到西怀,他胸怀璇玑手握谋略,将会成为第二个西怀郡王,让坐镇中州的所谓真龙天子心有戚戚。 看到画册的一瞬间,她突然相信,季微明是爱她的,一直爱她的。 ——棠棠,你曾说我会相信我,那么,一直相信。 明明当晚他才说过的,可她宁愿相信自己眼见的。 脑中混混沌沌,好似那晚她醉在酒肆,最后倒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她以为他在和秦拂玉缠绵悱恻,而他却在她身后,看她拳打陆寻风梦里解愁。 大概便如他所说,因为,爱吧。 阮棠绫眸下一沉,掀开车帘道:“大壮,掉头,回京城!”   ☆、第32章 枪神风范 阮肃蓦地睁开眼,不知何时自己怀里的包袱落在了阮棠绫的手里。 阮大壮没掉头,只是将马车停了下来。 天昏昏暗暗,远山苍茫。已过辰时,离出南门到如今将近三个时辰,阮棠绫掐指一算,返回去到南门几近申时,从南门赶到长乐街,又是一个时辰。 “丫头,你做什么?”阮肃心道不好,她定是打开了包袱看到了里面的书画。 阮棠绫有点小聪明,仔细一想,便能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阮肃听到她刚才说要回去,掀开帘子冲着阮大壮道:“大壮,赶车,不要回头!” “爹!”阮棠绫秀气的眉毛一拧,冲着外头道:“大壮,掉头!” 阮大壮左右不是人,干脆坐在车上没动,等车里的父女二人商量。 “丫头,听爹的,咱这趟出了京城就不回去了,去哪里都成,西怀、黑沙漠,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老爹都带你去!”阮肃向来略带严肃的脸上有了一点儿恳切,额头上几道深深的沟壑,阮棠绫头中一紧,蓦然发现,阮肃已经老了。岁月的痕迹时光的轴轮,倒映在他的脸上,一点一滴。 “老爹,你告诉我,季微明他根本没想骗我。京城闭城不是因为天渝国师的到来,天渝只是个附属国,连天渝皇帝来都不会有的待遇,国师怎能如此?是季啸要对季微明下手了,所以季微明才想办法让我离开的,对不对?”她从未如此认真、执着、坦然地对阮肃如此说话,不带撒娇,只求一个确定的答案。 阮肃沉默不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阮棠绫拽着阮肃的袖子,天气寒冷,手心却已溢出了汗水,说道:“老爹,其实你什么都晓得,那个推我下水的人,秦拂玉和云姨的身份,季微明赶我走的理由。你是担心我会受伤,所以默许季微明让我离开的,对不对?”言辞激动,好似有什么暖流从心间一晃而过,她知道,老爹是疼她的,因为疼她,所以和那个人一样,不希望她受伤。 她知道,阮肃知道的,远远比她多。 “丫头,你不会怪老爹吧?”阮肃扯着车帘子,不回答,似默认。他老了,心也不似从前那般,他会为了女儿的安全动摇,也会为了女儿的着急动摇。为人父,他不愿拂了阮棠绫的心愿。 世间之事,无非情之一字,亲情,或是爱情。 阮棠绫连忙摇了摇头,她能怪普天之下的所有人,能怪世界不懂她,却永远不会对阮肃有任何怨言:“老爹,我要回京城!回京城!季微明会不会出事,情况是不是很不好?” “丫头,无论情况好不好,听老爹的,暂时不要回去。”阮肃最担心的还是阮棠绫的安危,一切于他如浮云,唯有女儿才是割舍不掉的。“京城要出事,咱们先去避避,季微明不想你出事,老爹也不想。”言语间的父爱深沉厚重,可阮棠绫现在只知道,阮肃他默认了,季微明在京城很危险,所以才赶她出京城! 如果自己能再忍耐一天,如果自己当时能相信季微明,便不会连夜离开京城,仓惶如落水狗,将那个自己爱又爱自己的人独自留在某座城市的某个犄角旮旯。她就好像负心汉,也是一个蠢人。 季微明说让她相信自己的时候,大约还是抱着某种幻想的吧? 幻想阮棠绫会相信他,于是便能名正言顺地留着她,徘徊彷徨,既想让她离开,又不想让她离开。这种进退两难的抉择她深有体会,就好似那时一个小人告诉她,季微明是爱她的,而另一个小人告诉她,季微明再利用她。 她竟天真地选择了后者,不,她不想侮辱天真这个词,这是愚蠢。 但她还想再愚蠢一回,为了某个人,不顾一切,像个傻逼一样,从刚刚脱离的危险地回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城市,陪他犹做困兽之斗。 对不起,我曾忘了相信你;没关系,我还记得我爱你。 抬起头眼神灼灼而坚定,好似一块千锤百炼的精钢,开口坚决地不容反驳:“不,老爹,我要回去!” 阮肃不觉任何意外,这就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 “老爹,我们在京城待了十六年,除了你要找的人,还有季微明。当初既然把我送进了季府,现在就不该知难而退。老爹,我知道你疼爱我,我知道我有的时候又傻又笨还老是帮倒忙,从没一刻让你们消停。”口吻突然变得真挚,她在说心里话。她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三个男人,一个是养她疼她的老爹,一个是陪她损她的阮大壮,还有一个便是爱她护她的季微明。这一生有三个人疼爱她,也不枉此生再人世间走一遭。 “可是老爹,你不会陪我一生一世,大壮也不会,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百年之后,大壮娶妻生子,只剩下我一人孤单无依,我该怎么办?” 阮肃这回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您也喜欢季微明,他很好,原本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有一个爱你女儿的人处在危险之中,他胜过世间无数男子,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和渴望的未来。我以前也不晓得我有多爱他,可是当我看见这些画本的时候我就知晓了,一个将玩笑间的承诺牢牢记在心里的人,我不想错过。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那也得闯一闯!老爹你也说,你找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他过得很好,只是你没法亲自看他回黑沙漠了。因为我在你心里比谁都重要。老爹,你二十年前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也无所谓我这条命珍贵或下贱。咱们回去吧,我去找季微明,你去亲眼看着那个人回黑沙漠,好不好?” 阮棠绫握着阮肃的手,似是恳求,可阮肃知道,她的眼里没有犹豫徘徊,是坚定的、绝决的、一往无前的,和曾叱咤黑沙漠的那个枪神一样,但凡决定的,就不会为任何人更改! 这就是他女儿,是他这一生的执念,也是他永远的骄傲! 哪怕她偶尔又笨又傻,还总帮倒忙。 父亲眼里的女儿,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手笔,无人可替代。 阮肃沉重地拍了拍阮棠绫的手,她能看见他额间的沟壑更深了,像是瞬间又苍老了一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白发成霜,黑沙漠的枪神早已成为一个神话,又或者已经沦为西怀子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丫头,你说得对。人这一辈子,就该为自己疯狂一回,错也好对也罢,至少不枉此生,至少白头回首,不会留有遗憾。咱回去,咱不能丢下季微明,那小子是我的女婿,老头子都把女儿硬塞到他府上了,这一辈子他总得从了我女儿!”阮肃扯着帘子喊道:“大壮,回京城!” “好勒!”阮大壮掉转马头,一鞭子挥在马屁股上,“驾!” 路边的树枝光秃,草丛也变得枯黄细碎,风卷云残,萧瑟的天边有碎雪飘落。京城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可她从没觉得,三个时辰会如三个春秋般漫长,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偶尔矫情一回,偶尔愚蠢一下。 她这一生做得最对的选择,不是遇见了季微明,而是有了阮肃这个爹,才使得她能二十四年无忧,无论多荒唐,都有一个坚实的后盾。 马车辘辘来到南门下的时候已是夜晚,守城的士兵正好换了个班,阮大壮去敲了门。原本此时是不会放人进门的,可这辆车出门不过一日,换班的人还映像深刻。从长乐街来的人,大抵都是关系户,检查了一下随身行李,然后放了进来。 一进城门阮棠绫便解下了马车前的马,带着那个小包袱独自上马直奔长乐街,阮肃和阮大壮则回了鹿鸣巷。 长乐街季府,季微明正在布置府中的埋伏,离王如衍所说取风竹图的日子到了,直至入夜王如衍还没来,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季微明冲着远处的秦拂玉笑了笑,长漪跟在秦拂玉身边,陆寻风假借抱恙养伤还在房中。 秦拂玉不能直接上去和季微明交谈,私下用手指做个了手势,而后施施然走往碧槐轩,没有任何异样。 “季东,城门那边如何?”季微明已经做好了准备,上上选是平安度过,化险为夷,若实在不行,便是杀出血路也要冲出城门! “全都安排好了。”季东做事季微明向来放心。 可他此时却并没有任何宽心的意思,只是一瞬间想到了阮棠绫,也许此刻她已经到了离京城最近的平潞城,揉了揉眉角,只觉得思绪混乱。 这种局面他早已料到,也早做准备,可不知为何心里乱得不行,只要一想到阮棠绫,整个人便好似要停工抗议。他想她此刻定是不甘和愤恨的,又也许,那个天真的姑娘正在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遂有了点无奈,季东看季微明独自一人将落寞和惆怅在脸上一一划过,便知道他是在想阮棠绫:“世子,过了今晚,只要一切顺利,属下定会将夫人找回来。” 季微明便抬起头,将季东的表情尽收眼底:“你和我老丈人说了什么?” 故人相见,难免说点过往,季微明掌控全局,自然不会独独落下季东。 季东不语,世子爷的心中的锦绣堪比郡王,否则季啸也不会先从西怀开始下手。毕竟,季舟只有季微明一个儿子,继承无悬念,不似东隅内政复杂。 季东低头看着地面,只觉得无比心塞:“我和他说……” 话说了半句,季府大门突然有马儿停下。今夜与众不同,季府是谢绝一切来客的,可,来得却是阮棠绫。 没人能阻挡得了她的脚步,也没人敢阻挡。 厅堂里的季微明听见门外的嘈杂,蹙眉怒道:“不是说了今晚不待客么?出去看看!” 刚站起来没走一步,便有一个身影如凫般咻地窜了进来,也不管旁边杵着的季东,一头栽进了季微明的怀里…… 熟悉的棠棣花香,还有他朝思暮想的脸庞,季微明恍如从梦中惊醒,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棠……棠……” 只不过几日未见,却恍若隔了沧海桑田。 季东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站在里面了,识相地悄悄退了出去。 “季微明你突然磕巴了?”阮棠绫蹭着他温暖的胸膛,摩挲着脸,见到他时那些委屈突然烟消云散,于是轻声细语,似夜语呢喃:“唔……我好想你。” 那一瞬间季微明有种苍天不负我的感慨,一手落在她薄薄背脊上贴着的头发,另一手却已然不知所措。失而复得,他以为爱情走远了,却在此刻发现,那些海角天涯始终近在咫尺,有个人一直没走,就在他身边,他怀里。 能用手摸到的人,如此真实。 “你怎么回来了?”季微明的心情顿时很复杂,她回来了,他很高兴,可却在这里不适合的时候。 阮棠绫站直了身体,仰头看着他,眼里是烟火绚烂百花绚烂,是满地葳蕤苍山绵延,是浊世公子衣袂翩迁,却无不有他的身影,在眼眸的中心,渐渐放大。 那是她眼里唯一容得下的,天地渺茫与她无关,山河逆流与她无关,黄沙白骨与她无关,这个世界的终止的地方,就是有他在的地方。 阮棠绫用手指卷了卷耳髻垂下来的发丝,咬着下嘴唇想要笑,看他突然间的迷茫和纠结,总觉得那个运筹帷幄的季微明唯一把握不准的便是自己:“不想我回来,那我走了之后就永远都不回来了,找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嫁一个种田的老汉,等你找到我了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看如何?”她说话时眼角一弯,像天端的新月,清晰明媚不刺眼,让他心中猛然一收。 那是他的噩梦,真如她所说,他想自己一定会疯。 伸手一拽将她拉回自己怀里,突然笑出声来:“你又没有休书,娶了你的人是我,谁敢碰你,我定让他碎尸万段!” 阮棠绫就爱听这话,记忆中,季微明极少有爱慕之词,路上的委屈顿时涌上了心头,轻轻捶了他几拳,嗔道:“那你还假装和秦拂玉好,逼我离开,季微明你比我还傻!” “嗯,我傻。”季微明并不忌讳,想来面对阮棠绫的时候,他真是傻的,明知道她会难过,明知道她爱哭,却让她落尽了眼泪差点与自己擦肩而过:“你若是晚一天来,我会更高兴。” 决胜之夜,他不知道阮棠绫的回头是对是错。 阮棠绫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从京城出去杀了四个人,还捏死一个女鬼,逃跑途中摔死两只黑猩猩,那黑猩猩长得和你一样,于是我就想着,我要是找到第三只黑猩猩,就一定不把他摔死,我要留着慢慢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她哪有做着梦,只是突然觉得气鼓鼓的,好想揍他一顿。 “要是实在没有遇到第三只黑猩猩呢,我就准备去抓了黑猩猩的叔叔吊起来暴打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的猩猩。后来老爹告诉我说,我要是打得不爽,他就给我递给枪杆子,那可是枪神用的!” 听她胡诌,还用手拉了拉季微明的衣袍,好似真要把那只名叫季微明的大猩猩给摔死,季微明却自心底浮上笑容。这样生龙活虎的阮棠绫,还有她身后鼎力支持的枪神阮肃。 季微明摸了摸阮棠绫的脑袋,温柔地抚摸自家的姑娘,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很可爱,切切实实的在他面前,遂道:“以后要是第三只黑猩猩敢反抗,我就帮你一起揍他,可好?” 阮棠绫想着季微明如何自己揍自己,便傻傻地笑了笑,挽着他的胳膊腻着他的身体:“咱们先揍黑猩猩的叔叔,让后去找黑猩猩的爹爹。”笑容纯真,似山头的棠棣花,纯白的一朵,点缀着几缕花蕊,暗香徐来,清风浅送。 若不是此刻府内外气氛紧张,季微明定会抱住她啃上一口,而后加一句:再造出一个小黑猩猩。 可他现在虽是欢喜,却更多的是担忧。 担心这个让他心疼的姑娘,陪着他出生入死,他却不能给她一个平静的未来。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握着阮棠绫的手,忧心忡忡:“棠棠,我虽布置已久,可终究不知今晚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我原以为我不该拉上你,可是你回来了,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她来了,何曾想过一人回去? “季微明,我做人有个原则,别人对我好,我万死不辞,别人对我不好,我十倍奉还。老爹说了,如果有人欺负了我,我就欺负回去,同理的,如果有人用命来保护我,我就用我的命保护回去!”阮棠绫此言灼灼,看着门外的漆黑跳动着微弱的火光,而后越燃越烈,彷佛要吞天灭地:“忘了跟你说,我相信超越生死的爱情,却不相信超越生不如死的爱情!你想我活得好,我就不会独活,好歹我也是黑沙漠枪神的女儿,你说是吧!” 双手叉腰,若是再那上一杆枪,倒是颇有阮肃当年的威风。 季微明娶回来的从来不是一个舔舐手心的小花猫,而是一只披着猫皮的沙漠狐! 像是夜色中照进了一抹微光,直入心底。原来的那个不回西怀誓不休的季微明,突然间豪情满怀。为了西怀,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阮棠绫,决战! 夜下的火把燃得呲呲响,长乐街上忽有兵戎交接之声,一行士兵到了季府门口,王如衍下了马,看着那块季府的匾额冷森地笑了笑。   ☆、第33章 都乱套了 季东没能亲自过来汇报外头的状况,而是喊了个小厮。季微明在厅堂已然听到了门口的马蹄声,这会儿长乐街异常安静,各大官员或深知或浅知季啸想要削弱封地势力,谁都不想把自己拖进这场漩涡,于是紧闭大门,连门口的灯笼都灭掉了。 照亮长乐街的是士兵手中的火把,一排身影投在地上,将季府四面包抄。 季东南西北分别立于东南西北的位置,黑夜下四个身影在季府最高处的屋顶,彷佛四座雕塑,不畏寒风,让人望而生畏。这都是西怀的猛士,无论气场还是功夫,皆非王如衍一行人可比。 小厮进来汇报说王如衍来了,季微明看了阮棠绫一眼,看见得是她眼里微微的兴奋。 这姑娘真是……季微明顿时有点儿分不清她是无知无畏,还是愈挫愈勇。 于是一指厅堂角落里兵架上的一杆枪,笑道:“棠棠,看见没?” 阮棠绫自然是看见了,一柄好枪,只是这枪一直放在这里,从未动过,点头道:“看见了。” “要是一会儿事态不对,你拿好那杆枪,冲出去,不要回头!”似乎是生死交托,季微明却依旧是满面含笑的,以至于阮棠绫摸不透,他到底是否有些许紧张。 大约是有的吧?阮棠绫四下回眸,拽了拽季微明的袖子:“秦拂玉人呢?” “她有别的安排。”季微明拉起阮棠绫的手,这双手牵了无数次,每一次大手牵小手紧紧包裹着的手心温暖,温度慢慢从手臂移到了心里,无论外面多危险,也总是那么安心。 没有先前的紧张和彷徨,他突然觉得,也许他早就不该故意让阮棠绫离开,他以为她不在自己少了后顾之忧,却没想到她不在多的是一份魂牵梦绕,牵肠挂肚。 门外寒风拂面,季微明带着阮棠绫出了厅堂,季府门外,王如衍下了马,负手而立。这般深幽的夜色下,两扇朱红大门为他打开,门外是一行士兵,季微明却好似平时一般,笑道:“王兄这么晚过来,可是来取画的?” 早知季微明城府极深,王如衍也是一如平日里的模样,抱拳道:“是呀是呀,这不是刚想到给天渝国师的风竹图没取,所以连夜赶来了?” “请!”季微明摊手朝向东边,“早就准备好了,就在书房里。” 王如衍看了一眼阮棠绫,此刻她的眼中没有门外的火把和士兵,只有一只越走越近的黑猩猩,正搭上季微明的肩膀,要走去书房。这只黑猩猩身边还跟了几个人,一看就是高手。 季微明不问为何带着士兵来,是心中极其清楚王如衍的来意,说白了:找茬的!这茬还不是随便找,而是他们早就布置好的。 夜空下似有电石火光在空中交错,阮棠绫抬头看了看天,而后感觉到季微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在叫她放心。她快步跟上,东面书房房梁上站着季东,他抱臂而立,手中时一把宝剑,剑锋似磐龙出剑鞘,在黑空中闪过一道凌冽的剑光。黑暗中只见轮廓不见脸,阮棠绫莫名觉得好有画面感,于是拽了拽季微明,在他耳边偷偷道:“我觉得季东今晚的造型特别帅!” “哦?”季微明抬头一看,思索要不要让季东换个造型…… 王如衍微扬起唇角,觉得此二人是在互相打气,可是,这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季啸给了他调遣军队的权力,他倒要看看季微明如何能过关斩将! 阮棠绫不知也不想知王如衍在沉思什么,拉着季微明的手晃了晃,和往常一样平静:“要不你倒时候给我画张像,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论季东如何在长乐街狂刷存在感秒杀众官僚子嗣迷倒千金一大片,从此化身高富帅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笑看世界》!” “怎么长?”季微明想着,走上人生巅峰的人不应该是他么?怎么变成了季东? 季东却猛然间打了个喷嚏,刚才那狷狂邪魅的姿势瞬间消失…… 王如衍尽听着阮棠绫和季微明瞎扯淡了,总觉得这里少了点紧张的氛围,在他的脑海中,季府应该是嘈杂的,季微明应该是颤抖的,阮棠绫应该是不存在的,秦拂玉看他的眼神应该是崇拜的。 全乱套了! “这到书房的路可好长。”王如衍身后的护卫全神戒备,他看着季府内的小道,问道:“小玉人呢?” “王兄每次过来都想着她,倒真是兄妹情深。”季微明也不知有意无意,嘴角微扬,让王如衍顿时暗道一声不好。可转念一想,秦拂玉身边还有长漪,再不济,要是秦拂玉出了点事,陆寻风也该是知道的。不过是季微明的缓兵之计,他决不能轻易上当。 “小玉和我虽非亲兄妹,却情同亲兄妹。”王如衍笑道:“书放到了,风竹图呢?” 季微明推开门,风竹图就在书桌上,正好两幅,各自姿态翩迁秀得半山风采,栩栩如生,真可谓是名家手笔。 王如衍拿起画来仔细观看,不禁啧啧称奇:“好画!好画!可惜……”眼中顿有惋惜之色,看向季微明时他已经坐了下来,自顾自抿茶,阮棠绫也是坐在一边,全无紧张神色。 王如衍的半句话飘在夜风里,顿觉尴尬。 本是想着,他说一句可惜,留下半句疑问,季微明总该问他可惜什么。结果季微明不但不问他,反而关心起身边的阮棠绫来。 “这茶怎么样?烫么?”关心地好似要过去帮她吹上两口。 阮棠绫摸摸杯壁,回答:“不烫。” 王如衍着实看不下去,卷起风竹图冷笑:“都这么久了,世道变了人心变了朋友变了,唯独一样东西没变。” 季微明放下茶盏,挑眉笑道:“什么?” “你依旧还在秀恩爱。” 阮棠绫顿时笑出声来,放下茶杯,道:“世道还是这样,不好不坏;人心还是这样,不黑不白;朋友还是这样,半真半假。谁当真谁就输了,是吧?” 阮棠绫说得直白,王如衍本想让人去探探秦拂玉在哪里,可惜片刻功夫就忍不住了。 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一掸袍子,翘起二郎腿,斜眼看着季微明:“世道变了,长乐街来兵马了;人心变了,米粒之光想与明珠争辉;朋友变了,季微明,你可别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来得意思?”他打开风竹图,啧了几声,突然双手扯住风竹图,“嚓嚓”几声,书房内雪纸如鹅毛大雪纷纷落下,王如衍身后的护卫剑拔弩张,季微明和阮棠绫却依旧闲闲地坐在一旁,像是观一场于己无关的戏。 “意思?什么意思?”季微明故作不解:“我季微明既没谋反又没杀人放火,王兄你突然带兵闯我府上,我还真想问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微明的怒意突然上来,周身凌然戾气,和他平日里截然相反,那肃杀之气凝成一道冷风,让王如衍顿时一慌。 连阮棠绫都觉得,此刻的季微明,像是利剑出鞘蛟龙出水,虽未动手气场却足够震撼! “季微明,皇上收到内报,西怀郡王私自在黑沙漠养兵十万,近日又称病意图让你早日回西怀,黑沙漠十万兵马是什么意思,黑沙漠从前的部落现在归于西怀郡王手下,个个对柳重天的死心怀不满,西怀郡王谋反之心昭彰,你说我什么意思!” 铮铮有词,可惜虽直接带兵过来包抄季府,却又拿不出证据。 季啸虽为大纪皇帝,可做事大抵还需要一个理由,轻易拿下西怀郡王世子,让东隅北侑怎么想? 这不,王如衍亲自上门查证据来了! 季微明摇了摇头:“接下来王兄是不是想要搜府查证据?你请便。”坦荡荡,没有一点儿揶揄,王如衍顿时一愣。 正在此时,季府门口来了另一批士兵,有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驾到”,季微明突然一惊,和阮棠绫两两相望。 而后起身,在王如衍没有搜到证据之前,他还是臣子,自当不会冒然冲突。 循规循据地接待,季啸身后跟着王宣,两人直达书房时,王如衍已经开始行礼。 “免了。”季啸到底是个皇帝,喜怒不露于色,淡淡道:“我听说季府里头藏了些东西,怕是有人诬陷微明,所以亲自过来一趟。”表情平静,扫过阮棠绫时,她并无任何不适。 季微明笑道:“古来恶语中伤人者不少,我父王一心为大纪从无异心,臣知道皇上此举并非有意针对我西怀。”而后突然间换上了一副笑容,“王兄也是奉公行事,搜吧。” 阮棠绫觉得,季微明定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 看来厅堂里那杆枪,她是用不上了。顿时觉得,精打细算什么的,有时候也听让人恼的。 季啸回头看一眼王宣,对着季微明和蔼可亲:“朕自是相信你和你父王的,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到朝堂上,今日让王如衍过来搜查,若是无事,今后莫在提起。” 长乐街官宦云集,恐怕今天季啸一来,那宣传度好比在长乐街上打了个横幅:皇帝亲临世子府,疑似西怀要造反。这宣传力度比在朝堂上可广多了! 季微明不好直说,心中却暗笑。 他早就知道季啸不敢胡乱塞个名头,四方势力太强大,中州镇不住,他只能拿着实打实的证据同时安抚其余封地上的郡王,只要一个削掉了,后面便轻松了许多。 郡王们也不会干看着,但凡此中有一丝疑点,都有可能造成四方与中心的矛盾,王如衍不是来搜府的,而是来拿他们早就布下的证据的。 今日若不成,季啸定会再次行动,除非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否则,这个冬天,可够热闹。 王如衍带人去搜府了,首个目的地就是乔木轩,王如衍本人去了碧槐轩找秦拂玉。 书房里,季啸坐在正中,王宣立于一旁警惕着季微明的一举一动,季微明带着点微笑不语,偶尔和阮棠绫眉目传情。 季啸轻咳了一声,止住了两人之间的暧昧传递,书房里的氛围异常的诡异,似乎真正被搜家的季微明不急,反倒是来搜查的人带着担忧。 “微明成亲之后,倒是朕第一回见到西怀世子妃。”季啸抿了口茶看着阮棠绫,似有一点儿疑惑。这姑娘长得虽没有秦拂玉那般倾国倾城,却也能算上个美人,每次手下来报时,总说季微明对阮棠绫宠爱有加,算算成亲也有半年,却不知既是宠爱有加,却又为何从来没有传过喜讯。 别人家娶妻,鲜少有半年还不怀上的,季啸私以为,这宠爱只是面上的,偏偏这回看见了,季微明和阮棠绫之间默契十足,连带眼神都是温柔如水的。 若演戏,演得了深情款款,演不出眼神之间的宠溺,季啸贵为九五之尊,后宫嫔妃无数,真情假意看人到位,说阮棠绫浑浑噩噩,他却一点都没看出来。 殊不知,就在刚才,在王如衍还没进来的那一刻,季府内的氛围是多么的粉红。 阮棠绫点头,无惧无畏,要不是季啸死活要塞个秦拂玉给季微明,怕是当初季微明娶妻季啸多少会给个面子,论亲戚,季微明也算是季啸的侄子。 可惜啊,季啸是给季微明做嫁衣裳,还不知,他一手培养的秦拂玉,却是季微明曾经塞给他的。 这么塞来塞去,也是这一对叔侄心有灵犀。不知季啸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世子妃的父亲,我当初是在虫二楼见过的,倒是个有趣的人。”季啸想到当时和桃花班在虫二楼火拼的阮肃,做得一手好面,还能张口即来,只是一直查不出身份,倒是让他有点奇怪。阮棠绫说来在鹿鸣巷长大,举手投足却没有小家子气,这足以说明阮肃的不凡,才能教出一个不卑不亢的女儿。 “那日臣也在虫二楼,我丈人的手艺极好,当时还幸得皇上亲口定胜负。”季微明接话道。 阮棠绫不接话,季啸便看着她笑了笑,心里想得,还是正在搜查的王如衍。 此刻陆寻风的伤也好了,破相也恢复了,竟摇着折扇独自来了书房,季微明手下的人也不拦,就让他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 今晚的书房,可真是热闹。 季啸便故作讶异道:“这不是当年国文馆的院士陆寻风么?” “承蒙皇上厚爱,如今还记得草民。”陆寻风作着揖,收起了他平日的放荡,余光瞟过季微明,道:“幸得世子爷收留,才没让草民在外头流浪,说来,世子爷也是草民的恩人呐。” “在季府待得可好?”季啸和陆寻风聊上了,阮棠绫狐疑地冲着季微明撇了撇嘴,换来的是他安心的笑容。 有他在,纵然风浪再大,纵然天地倾塌,还有人愿意为她撑起一片天地,便是广袤世界的一处容身之所。 “挺好。”陆寻风摸了摸自己的脸,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可惜还留了点伤疤,他看了一眼阮棠绫,叹道:“可惜府上的路边不平整,害草民摔了好多跤,如今这狼狈样,让皇上见笑了。” “既如此,看来朕得拨点款让世子府改善一下道路,这摔了一个人倒还好,莫要摔了更多的人。”语中带话,和王宣对视一笑。 阮棠绫心中虽不舒服,此刻只想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于是眨巴眨巴眼,真希望季微明能反驳回去。 季微明诚不负她,说道:“那倒不必了,只要出京城的路上没有凸起的石子,过了今年这府也就荒废了。”不说王如衍能搜出什么,季微明给季啸的感觉是,他现在正在壮胆。 自从季啸来了以后,季微明便收起了对王如衍的争锋相对,气场温和了下来,季啸看到的还是那个中庸的平常的季微明。 王宣沉沉地咳了几声,想让季微明别那么无所畏惧,说道:“如衍怎么还不回来?” 搜查的时间越长,便说明事情对季啸越不利。东西都是秦拂玉和陆寻风布置的,可王如衍搜不到,这说明什么? 再看季微明的云淡风轻和阮棠绫的置身事外,季啸愈发确定,季微明是深藏不露,而非平日里的玩世不恭。 千万别栽在一个小辈手上,那才是作为一国之君最大的耻辱。 众人等着愈发心急,眼看半个时辰快要过去,除了听见从乔木轩方向传来的脚步声,至今还无人来报。 阮棠绫那个郁闷,都说搜季府,常理来说重点自然是搜季微明的房间,可王如衍尽带人去她住得地方做什么?何况,她两天不在乔木轩,乔木轩里东西不多,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陆寻风送给她的书! 瞬间抬头直视向陆寻风所站的位置时,他正摇着折扇一脸大仇即将得报的得意之色,阮棠绫便更加确定了。莫非,是少了的那几页纸? 那叠书季微明亲自看过,如果真出了什么事? 她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经过了这两天的事,她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相信季微明,执着的相信! 那一股坚定绝决的支持让季微明心中顿时一暖,他知道,阮棠绫是真的相信他了,打心底里的相信。这种被人所依赖和执着的感觉,是温暖而体贴。他家面粉妹不会再离开,永远不会。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天冷,王如衍却大汗淋漓。 他去见了秦拂玉,又翻遍了整个乔木轩,差点掘地三尺,终于让他找到了! 手中那一叠泛黄的纸页似乎带着讥讽和嘲笑,阮棠绫顿时一慌,季微明,他绝不会失策!   ☆、第34章 戏剧反转 季啸的眸中兴奋之色一闪,王宣就已经迎了上去。王如衍挥了挥手中那叠纸,对季微明投以得意猖狂之色,秦拂玉就在门外不远处,季啸看见了,便让人把她也唤了进来。 秦拂玉进来之后目光一直未曾落到季微明身上,像是一切与她无关,一如阮棠绫最初认识她时那样,清冷孤绝,是天山上的一抔雪,映照的半轮月光的清影。 王如衍将手中的纸打开,面向季微明,冷笑道:“这是什么!” 阮棠绫略一瞥,顿时发现了这和当初陆寻风给他送过来的那叠书的纸张相似。也许还真被她猜中了。她知道季微明定是做了安排,不会让王如衍突然间扣上这顶帽子,至于是否有其他深意,她却不晓得。 转头看季微明,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点儿讶异,可是阮棠绫知道,那是他装得。 “这是什么?”季微明问道。 季啸觉得优势站在自己这边,胜券在握,身为九五之尊的霸气侧漏了开来,季微明不好坐着,那样着实给人一种故意演戏的感觉,于是立刻站了起来,阮棠绫也便跟着他站起。季微明走上前去想要看看王如衍手中的东西,王如衍却迅速收回了手,鼻孔翻天哼了一声,觉得秦拂玉嫁给季微明之仇他今日终于得报。 纸呈给了季啸,季微明看着季啸的脸色由黑便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紫,五颜六色地好像天上的彩虹,一回头,却看见阮棠绫憋笑的表情,心中开始祈祷,他家面粉妹千万别笑场…… 阮棠绫使劲地捏着自己的胳膊,然后咬了咬牙,被手上的痛意一激,大眼睛里好似蒙上了一层烟雾,有什么水岚雾气要从里面落下来。季微明不惊乍舌,这面粉妹的演技着实太夸张,都比得上桃花班了! 季啸早就知道这纸里的内容,只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将这叠纸往桌上“啪”的一拍,桌面上的物品颤了颤,季微明露出了更加慌张的脸色。 “你……和你父王……好大的胆子!”季啸气得连话都断断续续,阮棠绫觉得这哪里是在搜查季府,分明是在叔侄唱戏。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比桃花班的戏要有趣多了。若不是时间不对氛围不符,她真想嗑盘瓜子坐下来大爷一般的打几个赏。 季微明还有他自己的打算,立刻跪了下来,义正言辞道:“我不知是否有人要诬陷我,但我父王对大纪绝无二心,恳请皇上将所谓证据给我看一眼,也好让我死得瞑目!” 阮棠绫就在他身边,垂下头,嘴角上扬。 季啸咻地将这叠纸丢了过来,一边说道:“枉朕如此信赖季舟和你,你二人竟敢在我眼下密谋屯兵黑沙漠之事,季微明,你有何可说?” 季微明不言,只是轻轻翻着纸,这纸上另有玄机,没有署名,只是一眼便能看出其藏头藏尾的类似屯兵的语言,又因是信纸,故以为是信:“敢问王兄,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如衍得到季啸的默许,冷声道:“乔木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阮棠绫的身上,乔木轩是她住的地方,东西是从她那里找来的。 阮棠绫暗道一声不好,反驳道:“怎么可能在我那里?” 季啸捶着桌子怒道:“都说西怀郡王世子独宠世子妃,我看所言非虚,连私底下这些密谋的事都经由世子妃之手,你们之间的传信人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目光停留在阮棠绫身上,言下之意,怕是要拿鹿鸣巷的阮肃开刀了。 阮棠绫突然晓得为何季微明想让她离开,因为她离开了,阮肃必然跟着她离开,若一切是他早就安排好的,那么这替罪羊她就不得不做上一回。 倘若没有季微明逼她离开,她现在约是会以为季微明要嫁祸于她,可她现在很安心,因为她知道,这世上除了阮肃,还有人在意她心疼她保护她,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我么?”阮棠绫毫不畏惧地直视季啸,“传言的可信度是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鹿鸣巷待了十六年,十六年来我和我父亲接触过多少人都不是秘密,若说我和我爹掺合西怀之事,那么最近最有可能来传递信息的,我只想到一人。” 没想到阮棠绫会如此坦白,季啸和王宣顿感无比欣慰,这姑娘实在太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地他们都快哭了。“是谁?”季啸说道:“你说出来,朕今日就恕你无罪。” 阮棠绫回以一个自信的笑容:“皇上不如先听我说完。这么多年来我爹接触而我没有接触的,又符合有能力替西怀传递消息且不会引人注目的,最近倒是出现过一个,此人在京城很有名,就是杏月楼的云姨!” 云姨分明就是季啸的人,哪里可能做西怀的间谍! 季啸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胡扯!”言语之中颇有怒意,季微明却对着阮棠绫挑了挑眼角。 他家面粉妹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季啸若非要扣这顶大帽子,那他们就多拉几个季啸的人下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好不过。 “皇上怎么知道我是胡扯的?”阮棠绫在季微明的眼神示意下更加大胆,“若说我房里藏着这些东西,我只能想到,前些天陆先生给我送来过一叠书,我倒是没看几本,只知道是画册,既然是画册,怎么会有全是文字的页码呢?陆先生你说是吧。” 这事陆寻风自然不敢推卸,当即回答:“确实是在下给夫人送过书,可我这书都是十里铺子一本一本挑来的,连店家都不同,铺子的掌柜几乎都认得我,若有怀疑,查查便是。” 陆寻风这书从哪里来季微明和阮棠绫不知道,但是既然会有今天这一出,必然是早就安排妥当的。季啸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弃自己的手下,若真去查,必是无异。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找来的?”阮棠绫一把夺过季微明手中的纸,冲着王如衍扬了扬。 王如衍道:“都是在世子妃的书里找到的,每本之间夹了几张,看似和书贴合无异,实则是后来贴上去的,不仔细看无法找出。” 陆寻风顿时眸色一闪,指着阮棠绫不悦道:“夫人,陆某在季府这些日子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季府的事,您要看书我帮您找来了,您又为何要死掉原书将这些信纸贴上去,这分明是想在被察觉之时嫁祸于我,望皇上明察!” 这一瞬间,变成了阮棠绫撕掉了原书页将信纸夹在书中,可那些明明是被别人撕掉的,为此她还担心了好多天! 阮棠绫暗下决心,倘若今天能有惊无险,她不但要把陆寻风揍成猪头,还要揍得他永远进不了伶歌坊! 季微明顿时一沉脸色,好似要把所有的责任推给阮棠绫,眼底尽是疑惑和不解:“棠棠,这是怎么回事?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顿时有委屈感涌上心头,阮棠绫悄悄地狠捏了一把自己的胳膊,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道:“我也不知道……”那模样楚楚可怜,就好似被遗弃的小猫,纵然是演戏,季微明都心中一紧,想让她揽入怀中的冲动被理智扼制,他还得演一个为求自保不喜出卖老婆的男人。 眼看就要起内讧,季啸倒想看看,季微明独宠阮棠绫是有多宠,才会在突然之间翻脸。 “棠棠,你说,是谁让你打入季府栽赃于我?”季微明一绷脸一蹙眉脸色一沉,捏紧的拳头里有骨骼摩擦的响声,一瞬间说阮棠绫是被人指示而来故意害他的,那么阮肃也便成了季微明对手的人。 全京城的官僚都知道,季微明的对手都是一个山头的人,不是西怀自己人,就是大纪皇帝的人。 季微明如此发问,好像要让阮棠绫说是季啸指使她的。季啸一听这话锋不对,当即打断:“季微明,你不要故意拉扯远了,朕就问你,这可是你和你父王的亲笔之信?” “这……”季微明犹豫道。 “呵!”季啸看他这般犹豫便笑了:“你父王的笔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怎么?这都要抵赖?” 季微明摇头道:“非也,只是这世上能人太多,只模仿笔迹,光是这京城就能找出好几个。” “那么西怀郡王的封印呢?”季啸指着信上硕大的红印子。 “用萝卜刻得吧?”季微明讪讪道。 “你!”季啸还不知他如此诡辩,顿时被气得不行:“说是萝卜刻得,拿出凭证来!” 季微明一撩袖子:“我就行……” 阮棠绫倒是第一次知道,季微明还有用萝卜刻大章的技能,想不到季微明在京城这些年竟点亮了如此多的技能,假纨绔还是真纨绔? “口出狂言!”季啸震怒:“拿萝卜,让他刻!” 一场好好的质问大会在下人端进来一只大萝卜和一把小刀的时候,变成了民间手工艺展现大会。 书房里飘着一股生萝卜的味道,季微明便坐在那里慢悠悠的,一点一点地刻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好似故意磨着时间,本就是大半夜,他这么一刻,便刻上了一个时辰。 兴奋而来的王如衍开始打瞌睡了,摇着折扇的陆寻风开始打瞌睡了,站了许久的王宣开始打瞌睡了,季啸还硬撑着,阮棠绫和秦拂玉也开始打瞌睡了。 等到众人都快睡着了,季微明突然将刀一丢,抚掌道:“好了!” 刚进入浅睡之中的几个人被惊醒了,眼睁睁看着那萝卜大印,和王宣的相印一模一样。这是……意有所指。 王宣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看着季微明。 季微明将萝卜大印往王宣面前一丢,笑道:“相爷请看,是否一样?不如拿出你的印章来比一比,若有一点诧异,季微明自当领罪。” 季啸拍了拍王宣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若说这信是仿造的章是萝卜刻的,那可是下定了决心认为是世子妃在陷害你?”季啸瞅着阮棠绫含泪默默的样子,觉得这姑娘真可怜。 也不过是像他的三千后宫一样,真爱这玩意,若没有白头偕老,有什么资格来谈? 季微明这回倒是没有立刻点头,犹豫了片刻,回答:“不,不会是棠棠。” 阮棠绫刚才还使劲地掐着手装哭呢,一瞬间抬起头,扬起唇角笑了。 季微明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原本众人都困了,这一看,连子时都过了。季啸打了个瞌睡无心折腾下去,只想快些定个罪名将季微明套住:“又是怎么?” “如果真有人想陷害我,便有可能向我夫人下手。人心叵测难以预料罢了。”季微明叹了一句摇了摇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来如此。” 季啸勃然大怒,季微明竟敢如此影射他! “轰”!整张书桌被季啸掀翻:“季微明,你竟敢欺君犯上!”王宣一嗓子吼了出来。 季微明此刻没理他,只是假作被翻到的桌子撞到,手上的一叠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撒了出去,满屋子都是飘落的信纸,有几张飞到了烛盆里,边角瞬间化为灰烬。 “拿出来!拿出来!”情急之下季啸一推王宣:“把火踩灭了,别让火把纸烧了!” 书房里瞬间手忙脚乱,王如衍和王宣竟顾着立功去了,陆寻风还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季微明,想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 只是他没注意,角落里的秦拂玉突然俯下身,那个清冷的姑娘竟然一张一张地拾起信纸,缓缓地整理齐了,而后踱步到季微明身边,余光一扫再抢救火盆里信纸的王如衍,还有在一旁务必紧张的季啸,让信纸递给季微明道:“好自为之吧。” 四个字似乎要与季微明情断义绝,季微明接过信纸,不言。 等到火盆里的纸抢救出来了,王如衍一把夺过了季微明手中的余下信纸一并交给了季啸,说道:“这里面定还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才使得季微明初次下诏要将信纸烧毁!” 阮棠绫思索着,看来这京城之中脑子比她不好使的人绰绰有余,比如这王如衍。 都给扣了个屯兵密谋造反的帽子,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加严重的? 许是因为太晚了,众人的脑子都有点不清醒了,季啸当真就翻起了信纸。他原本是没有全看完的,这下子觉得也许自己的人是当真查到了西怀密谋的真相,翻了一页又一页,直到他停在了其中一页。 季啸这一停手,季微明松了口气,王如衍却以为,季啸是找到了什么大线索。 确实是大线索,这叠信纸里的信十分有趣,它并不是简单的一封信,每一封信的内容都是满的,只是要么藏头要么藏尾,重要的一笔带过。只有做了掩饰,才不易被人发现。而季啸此刻盯着的这张,既不藏头也不藏尾,内容只是正常的野史,可他却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名字。 王宣。 这张纸上三百余字,四周无璇玑,正中心两个字却是:王宣。 季啸这回是以为自己真的抓到中心了,随即又翻了几张,找出同样的不容易看出问题的纸,无一不在某处有王宣两个字。 字迹和季微明不同,倒是王如衍和王宣的字迹。 “这……”王宣显然也是看到了,顿时跪了下来:“老臣冤枉!” 季啸自然知道王宣是冤枉的,收回封地的权力王宣一力支持,所有事情都有和王宣商量,他是中州权力的核心,何况王宣要和王如衍说什么,怎需要写信?再者,这几章纸上只用王宣的字迹草草而写,根本没有什么其余的意思。 季啸不会随意地怀疑王宣,否则中州势力一动摇,周边就会折腾出大乱子,当即安抚道:“朕自然是相信你的。” 阮棠绫抬头看了看,突然糯糯道:“咦?这是在信纸里找出了相爷的亲笔么?嗷我知道了,有人既想陷害季微明又想陷害相爷,同时还知道今天会有这出戏,所以,这是故意要把你们都拖下水吧?” 似是调侃的语气,季啸却突然一怔:“刚才谁碰过这信纸?” 抢火盆的时候,他没有在意,莫非是方才塞进去的纸?按理说,王如衍在将这些纸拿过来的时候是检查过的,怎会没发现有几张字迹不同? “我。”陆寻风没说话,秦拂玉倒是坦然言之,“我捡起来的。” 但这信纸还经过了季微明的手。 季啸此刻不怀疑秦拂玉,倒是更加怀疑季微明。于是回头看陆寻风,陆寻风摇了摇头,表示季微明并没有任何动作。 这就奇怪了。 屋内顿时诡异得寂静,王如衍在将这叠纸拿过来的时候是看过的,秦拂玉是季啸的自己人,陆寻风一直盯着季微明的一举一动,除非如阮棠绫所说,有个一直知道这件事情发展的人是个双面间谍。 要是不找出来这个人,季啸总觉得坐立不安。自己的阵营里出了个叛徒,现在就是硬是拿下季微明,也止不住有人将消息带出去,届时四方不满,西怀叛变指日可待。 而站在这里的,除了秦拂玉和陆寻风,便没有别人,季啸真不敢想象,若是这两个人之一倒戈了,会有多少秘密被带出去。 正在季啸寻思之时,秦拂玉突然抬起头,冷声道:“长漪,出来!”   ☆、第35章 亚历山大 长漪刚站定,就听见了来自秦拂玉冷声地呵斥,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于秦拂玉嫁进季府之事长漪向来颇有微词。本和秦拂玉同样是季啸手下密训的杀手,一旦要出去指派任务,无论是臣相家的义女还是公主亦或是京城名媛,这身份都不会缺。可她却变成了秦拂玉的侍女,在外头还需看秦拂玉的脸色。 季啸忽然抬头,看见了刚刚进来的长漪,事实上门口是侍卫把守,第一个发现长漪的却是秦拂玉。 “什么时候进来的?”季啸沉着脸问道。 长漪所见的是满书房的狼藉,书桌倒在地上断了根桌腿,原本桌上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墨迹染黑了房前大片地面,被王如衍撕掉的风竹图,这一切都说明此时季啸的心情很糟糕。 “刚刚。”长漪说道。 “一会儿跟我回去。”季啸冷声道,季微明心中暗笑,阮棠绫知道,秦拂玉定是想栽赃给长漪。 “但是,”季啸突然开口,将那叠信纸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倘若因这信纸定罪,今日王宣王如衍也难则其咎,将他们一起拉下水,届时如何给他们清白?即使知道其中是季微明动了手脚,却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今日之事就不要提起了,但是这书信是怎么回事,朕限你立刻查明!” 季微明点头,知季啸一计不成,于是开口问道:“臣听闻天渝国师要来京城?” 天渝国师确实要来,可这并非什么重要之事。 季微明拾起地上被王如衍撕掉的雪纸,笑道:“那么王兄之前撕了皇上要我画得送给天渝国师的风竹图,该作何解释?” 原本都要离开了的季啸停下了脚步,深更半夜疲倦不堪,季微明却依旧精神充沛,不耐烦之下挥了挥手:“让如衍赔个不是,此事就过去了吧!” 王如衍顿时面色难堪,季微明却笑了笑,似有微微点头,正当王如衍想要意思意思道歉时,他却又打个了哈欠:“今日也乏了,明日再说吧。” 王如衍纷纷甩袖,跟着季啸和王宣离开。 屋顶上的季东南西北,迎着寒风做四柱雕像目送那群士兵来了,然后又走了。 季啸一离开,阮棠绫便扯了扯他的袖子,不解道:“为什么明日再说?” 处理了事情的季微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无比轻松,就差哼一首小曲以示自己美妙的心情,冲着阮棠绫比了发剪刀手,笑道:“当然是明天了,不然他们今晚点灯放火地冲到我这里让我丢足了脸,以后走出季府大门谁敢跟我打招呼,你说是吧?” 其实就是丢了的脸要双倍挣回来,阮棠绫回以一个我懂得的眼神,却依旧有些不解:“为何季啸不怀疑秦拂玉呢?你什么时候把秦拂玉塞进去做细作的?” 季微明顿时比了个“嘘”的手势,四下环视:“明天把陆寻风赶出去,季东!” “在!”书房屋顶上的季东目送着季啸和王宣等人离开了长乐街,从上头翻身下来,吹了吹额前的留海,吹出白白的一层烟雾化在夜风之中。 “明天让人把书房重新整一整。”季微明说了一句,季东回应了一声正要走呢,又被季微明喊住:“还有,以后站屋顶的姿势,不要这么风骚……” 阮棠绫一脚正要踩下书房前的台阶,听闻此言一不留神顿时踩了个空,还好季微明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才没至于她脸朝地摔得分不清爹妈。 这丫敢情还在为之前她说得季东好帅吃醋呢,季东惋惜地叹了一声,可惜韶华易逝风光不再,想当年和黑沙漠枪神单挑的风姿若是还在,岂是季微明可比的。他突然有点儿怀念西怀,还有西怀那个曾经的主人季舟。 季微明去了阮棠绫的乔木轩,关上门,她四下看了看,刚才王如衍带人搜查过这里,地面却依旧很干净,他们是直冲着书去的,势在必得,所以连多余的步骤都不想做。阮棠绫想了想,问道:“那些纸是……” 她想说纸是陆寻风先前放进去的,季微明却摇了摇头,丢给阮棠绫一个桔子,他知道阮棠绫喜欢吃桔子。“那天你说书被人撕了,是我让秦拂玉撕的,为了贴合书的纸张和缝隙,做出一样的信纸。撕掉的不是陆寻风动了手脚的部分,陆寻风为了安全起见在最后的两天才动了书里的手脚,他没想到最后两天你会不在,才让他轻而易举的将假信放了进去。” “那如果哪天我没离开……”阮棠绫一边剥着桔子一边侧着头想,“你也是会故意把我拉出去的吧?” “第二天书被撕掉了几张就立刻被你发现了,如果后来书又恢复了原样,你岂不是也能一眼看出?”季微明从不怀疑阮棠绫的智商,她虽没有大智慧,却还有点小聪明。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你既然知道陆寻风往书里放了假信,为何不直接将信烧了让他们找不出来?”阮棠绫不明白,季微明为何要多此一举。 季微明却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他玩萝卜耗得一众人筋疲力尽,还会发生点什么?于是语重心长道:“棠棠,如果王如衍发现他们早就设置好的书信不见了,你以为他会就这么罢手吗?接下来,他们该是搜全府,掘地三尺,书信还好应付,若是再拿个假的黑沙漠兵力分布图或是西怀官员行贿手册出来,我怎么应付?” 阮棠绫静静地看着季微明从她手中掰走了一半剥好的桔子,毫无压力地放进自己的嘴里,还继续说道:“秦拂玉来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找出兵力分布,她一直向上汇报没有结果,你以为,是真的没有?你爹比我更清楚黑沙漠当时的部落联盟有多少人,除去一批跟随你爹的死士,总兵力虽不足以推翻一个国家,却能让当权者感觉到无形的压力。手握兵权者向来为朝廷所忌讳,我父王之所以至今还留着黑沙漠的这支重组部队,一来黑沙漠以西流民猖獗,一旦渡过黑沙漠会遭致西怀地界的纷乱;二来,若是冒然撤手不顾,这批人身怀武艺,能做什么?强盗?流氓?占山为王?这就是为什么你爹即使和西怀有仇,却仍要极力保护我让我离开京城回到黑沙漠,因为那里都是他的兄弟,他不希望看见这么一批人从此流亡在大纪的地界上变成黑户。你懂么?” “所以,黑沙漠的兵力分布图很重要,那东西就在你府里?”阮棠绫托着半边脸颊指尖在桌面上打着圈:“如果是这样,他还会放过你?” 现如今长漪被季啸带走了,陆寻风明日就该离开季府,秦拂玉还是季微明的人,季啸若是拿不到确切的证据,下一步会做什么?阮棠绫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坐直了身体直视季微明:“季微明那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了我爹的兄弟!” “我以为你会说为了你……”季微明抚额。 “为了我!”阮棠绫认真地看着他,“我终于知道老爹为什么让我来保护你了,那些阴谋阳谋你自己就能对付,老爹怕的是万一只能靠武力了,至少我还能挡两下!”说完顿时悠悠叹道:“老爹果然有先见之明!” 季微明无力地拭了拭额头,那个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棠棠,突然间又被那个无知无畏到浅白的面粉妹给附身了…… 他抬头,看着房梁上的朱红,叹息道:“棠棠,你何时能感叹我夫君真有先见之明,那我死也瞑目了……” 阮棠绫岂会不知他的意思?托着下腮左看右看,寻思良久方才开口:“为了让你暂时不要死了,我决定还是不夸你了……” 如此说来,他家棠棠还是在乎他的,季微明心甚慰。 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可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没有丝毫困倦。 “季微明,我想耍耍厅堂里的那杆枪行么?”阮棠绫犹豫开口,竟不是说这么晚了你快去睡吧。 季微明点头,笑意蔚然:“当然。” 阮棠绫顿时开心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二话没说拽着季微明一路欢快地跑到厅堂,那杆枪是好枪,神为枪神之女,阮棠绫岂会看不出来? 于是爱武之人一心想着那杆枪,都忘了夜深人静的三两事,季微明满脸无奈,却依旧带着宠溺看着她大半夜生龙活虎。 阮棠绫一手拿起枪杆,这柄枪很沉,墙头用玄铁淬炼而成,枪杆是白蜡杆,洁白如玉,柔而不折,拉力极好。墙上绑着马尾绺做得红缨,遍体通红,与枪杆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不禁赞道:“好枪!” “嗯。”季微明回答,“季东看上这枪很久了,我都没给他用。” 阮棠绫:“好枪!” “这是当年先皇赐给我父王的,我父王没舍得用,一直留在我这里。” 阮棠绫:“好枪!” “棠棠你结巴了?” 阮棠绫四十五度仰望季微明:“据说重要的话要说三遍。” 季微明:“……” 阮棠绫从没这么开心过,尤其是当她从京城外披星戴月地赶回来,看到季微明好好地站在这里。虽然中间季啸来了个小插曲,可这一点都不妨碍她此刻的欢乐。 她扯着季微明的袖子直奔后院,一面还带着点撒娇的口吻道:“快陪我来练练,我都好久没玩枪了!” 季微明反抓住她的手:“棠棠,深更半夜的,人家都睡觉了。” “不会吧?”阮棠绫侧仰起脸,垫起脚眺望远方:“可这里是后院呀。”片刻之后嘟嘴道:“你就是不想陪我玩嘛!” “陪你陪你,被欺负了不许哭啊。”季微明无法抵挡阮棠绫的热情,顿时觉得,天也不黑了风也不冷了空气是清新的后院是整洁的,他竟极少来这么美妙的地方。突然间又犹豫了一下:“我没带剑……” “嗖”! 风中后面急速吹来,季微明心道不好,有暗器! 伸手一接,却是……一把剑。 只见季东抱臂站在他身后,一如站在屋顶上的英姿,黑暗中一道轮廓若影若现,却着实把季微明吓了个不轻。他不是去睡觉了么? 季东面无表情道:“方才我刚刚睡下,突然心绞痛,觉得那杆放在厅堂里的枪被人挪动了,速速赶去,却看见世子和夫人。嗯,我的剑借你,不用客气。” 阮棠绫早就被惊得合不拢嘴,机械地摸了摸下巴,又摸了摸枪身,莫非季东在枪上安装了警报器? 送完剑的季东一转身,飘然离去,去前留下一句忠告:“世子,珍重。” 季微明握着手上沉甸甸的剑,顿时觉得压力像山这么大。 阮棠绫使起枪来很好看,沉重的枪在她手上轻盈灵动,若舞梨花,如飘瑞雪,又带了点黑沙漠特有的强硬枪法和锋芒毕露,虽有数段时间不曾舞枪,可到底还是枪神的女儿! 季微明的剑法亦是精湛,只是陪着阮棠绫练了几招,便看出了出她枪法里的生疏,可即便生疏,依旧攻势凌冽。他尚能抵挡,三十招之内控制极好,既不占她上风,也不被她所占。偏生阮棠绫愈战愈勇,顿时找到了手感,方才还有的生疏一下子消散。 她找不到季微明的破绽也不急,向来自知自己耐力的阮棠绫也不求速胜,可季微明却很累,他白日里担心且忙碌,一整日根本没有休息过片刻,坚持了一段时间,慢慢处了下风。 阮棠绫自个儿不累,以为他也没那么累,收起枪时还嘟囔了一遍:“季微明你体力原来不是那么好呀……” 不是那么好…… 是那么好…… 那么好…… 季微明顿时有了挫败感。 东方渐渐有了淡白色,一晃眼便是早晨,季微明低下头,看着阮棠绫,她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不甘,听他说道:“我以后会叫你见识一下我的体力的。” 阮棠绫揪了揪耳垂,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的意思。 …… 今日的季府全体人员都起得特别晚,季东南西北起床的时候,季微明和阮棠绫刚刚才睡下。 不过片刻,阮棠绫便被东边一阵巨大的响声给吵醒,揉着稀松的眼睛过去的时候,只见季微明也伸着懒腰带着一股子起床气冲向东边。 东边的书房,是下人正在重新添置书架和书桌,季微明本是想说让他们轻点,看见众人皆一脸大梦初醒的模样,也就不忍心责骂了。 倒是伙房的大厨不知怎得出现在书房里,昨夜他倒是没有被影响,所以今日和众人比起来精气神俱佳,只见他蹲在书房的角落里背对着众人啧啧称赞,也不知是在赞叹什么。 季微明朝着阮棠绫挥了挥手指了指,两人便走了过去。 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朝他背后一瞧,却见他拿着昨晚季微明刻得大萝卜章口中念念有词:“多好的萝卜,这形状、这色泽、这香味、这花纹……” “要不拿去清蒸了?”季微明一出口,大厨顿时打了个寒颤跳了起来。 转身看见季微明,却又不紧张:“我这就去清蒸萝卜!”而后便抱着大萝卜章,优哉游哉地朝着伙房的方向走去。 阮棠绫揉了揉眼,一点不情愿:“你困吗?” “困,你呢?”季微明反问。 两人相互对视,心有灵犀,各自一转身:“继续睡去!”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有人来报,说王如衍道歉来了! 阮棠绫和季微明又同时停下脚步。 “你要去接受他的道歉吗?”阮棠绫歪着脑袋还没醒。 “当然。” 阮棠绫:“是现在去吗?可是我还想睡觉。” 季微明:“我也想睡觉。” 阮棠绫:“那你是准备晾着他吗?” 季微明:“我想睡觉。” 阮棠绫:“重要的话要说三遍吗?” 季微明没重复第三遍,对着正在等他回复的下人道:“告诉王如衍,说本世子正在休息,府内重新装修不便接客,让他门外等我。” 下人犹犹豫豫地退下去了,让丞相的儿子当街等着,到时候王宣不会大发雷霆吗? “站住!”季微明又补充道,“去长乐街大喊三声,王如衍来给本世子道歉了!立刻!马上!” 阮棠绫:“……” 说完这些话的季微明这才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道:“棠棠,咱去睡觉。” “人生最快乐的事是什么?”阮棠绫心知季微明要整王如衍,心中暗笑。 季微明回答:“季微明睡到自然醒,王如衍站到腿抽筋!” 两人默契地击掌庆祝,而后各自掉头,各回各房,各睡各床。   ☆、第36章 吃顿饭呗 王如衍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得季微明睡醒,明知他是故意,偏偏皇命不可违。道歉是需要赔礼的,赔礼是需要带笑的,苦着脸赔礼,别人还以为他王家心疼这些礼物的钱。 必须得装得财大气粗,输人不输阵嘛! 正在他想要冲进季府去把季微明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季东南西北来了,季东南西北个个执着剑一脸肃然地来了。脚步一致气场强大,把王如衍刚刚在风雪中提升起来的气场碾压成了碎渣渣。 王如衍一看,哟,四大护卫,敢情季微明是起床,顿时上前问道:“在下可否进去了?”被当猴似的围观,王如衍十分汗颜。 谁料季东南西北站成一排直接将大门给堵住了,而后各自摆出架势,一个扎马步一个扎弓步,一个金鸡独立一个大鹏展翅,直接将王如衍震惊地倒退几步,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我可以进去了吗?” 季东闭目吐纳:“世子还在睡觉。” 王如衍看向季南,季南瞥过脸,痛心疾首:“府内正在装修。” 季西忧郁地看着王如衍,好心提醒:“吵到了世子爷是没有关系的,但是夫人还要睡美容觉。” 王如衍一看天,都该吃午饭了,睡个屁的美容觉! 一阵风吹过,季北回头看了看府内干净的地面,管家正扛着扫帚朝里走去,低头看了看王如衍的鞋子,嫌弃道:“脚底有灰尘,会弄脏了管家刚刚打扫完的地面。” 王如衍捂着小心肝差点一口血喷出来的时候,阮肃正牵了隔壁家的大黄遛狗遛到了长乐街,挤进人群走上前和季东招了招手:“练功呢?” 季东南西北一起点了点头,连点头的频率都是相同的,这画面太美一众围观群众不忍直视。 “外头还下着雪呢,阮大爷要进来么?”季东友好地招呼,完全不在乎等得心焦的王如衍:“世子还是休息,您要不进里头坐坐?” 阮肃牵着大黄走上台阶,大黄低头嗅了嗅王如衍的脚,一条狗看不懂人脸正欲闯进去,阮肃拿了一包刚做完的面饼递给季东:“我家女婿老久没吃我的饼了,我给送点过来!”然后冷不丁拍了一下王如衍的背,肃穆道:“年轻人,学着点,你看看你这一身肥膘,都是不运动堆积起来的,还不跟四大护卫学学?锻炼身体不嫌晚!我去溜达去了!”而后在王如衍愤怒地注目中悠闲离去。 四大护卫相互使了个眼神,阮大爷神补刀! 门口看戏的也是懂了,这王如衍昨夜劳师动众地过来揪季微明的小辫子,结果辫子没揪成,反倒把自己给搭上了。皇帝拿季微明没办法,意味着短时间内各郡王不会失势,所以呐,大纪的权力分布还得继续观望观望! 这长乐街上看戏的大多是各大官宦家的下人,大官们不会亲自出来,到时候由得下人一添油加醋高|潮迭起地描绘,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呢! 围观的人渐渐地退去了,眼看着再不进去都可以开吃下午的点心了,季微明这才悠悠地起床洗漱,然后让下人给报,世子爷起来了! 王如衍顿时松了口气,当真是站得腿都抽筋了。 等到季微明一步三摇地所谓亲自来接王如衍进府的时候,王如衍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的煤炭。 “王兄。”季微明抱拳作揖,“一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 王如衍顿时堆笑,他们这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别说昨天还动刀动枪,就是昨天废了人半条命今日见面那还得笑脸相迎:“季老弟客气,这不,为兄昨日鲁莽,今个来给你赔个不是。” 阮棠绫也是刚起来,到了门口看见季微明和王如衍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谈笑风生,顿时驻足,丫的比唱戏的脸谱还要神奇! “无妨无妨,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嘛!”季微明摊了摊手,季东南西北就让出一条道让王如衍和扛着大箱子的人进府,这回也不嫌鞋底脏了,季微明拉上阮棠绫,还装作热情好客:“王兄等着许久定是饿了,我让伙房准备了饭菜,一起吃,一起吃!” 王如衍一想,季微明不会直接在饭菜里加点毒药弄死他吧?转念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拂去,季微明可不是这种手段低劣的人,于是应到:“好,好!我也好久没和季老弟你一起喝酒了!” 阮棠绫抬头看了一眼季微明,她还记得她喝醉时把陆寻风打成了猪头,这回要不要让王如衍也体会一把做猪头的感觉? 季微明笑而不语,直到坐下来之后,王如衍环顾四周,依旧没忘记秦拂玉:“小玉呢?” “这都快下午了,她早就吃过了。”季微明便佯装不知,让人拿了几坛酒上来。 伙房里的大厨正在烧菜,丫鬟一碗一碗地端了上去,季微明早知王如衍来,必是用心准备过的。 阮棠绫不晓得季微明是合适起来的,只是看着这盘子有些纳闷:“为什么都顶了个锅盖?” 银色的罩子照在盘子上,季微明坐在阮棠绫身边,说道:“这菜都是我让厨子特作的,连虫二楼都做不出来。” “还有这事儿?”王如衍表示不信,立刻指了指正中间的那盘菜,“就这个,是什么?” 季微明笑道:“这盘叫清蒸白玉块!” 清蒸白玉丝倒是随处都有,清蒸白玉块不就是……阮棠绫当即明白了,握着筷子咧嘴一笑:“客人先。”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的,两个梨涡陷了下去,声音都是翠翠的。 季微明对着那盘菜挑了挑眉,冲着阮棠绫比口型:使劲吃,别客气! 阮棠绫一撇嘴,她才不要吃清蒸白玉块呢,都在书房烂了一夜了! 王如衍还不知,便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开了罩子,当清蒸白玉块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脸色由红变白,这是什么白玉块,分明就是昨天晚上季微明刻得他爹的大!萝!卜!章! 只见那大萝卜章通体洁白,最上头是章印,纹理清晰,厨子还特地用酱油在上面刷了一遍,要是翻转一面,还真能盖出个大章来! 看王如衍默声不语,季微明拿着筷子拨了两下:“王兄啊,你也不是不知道季府最近开销挺大,这好好的一个萝卜不能浪费咯,你看这形状色泽香气和摆设,多么符合如今京城的主流文化,这道菜,这对彰显享用着的品位和格调!棠棠你说是吧?” 阮棠绫连忙点头应和:“我看王兄这是被这道菜精致的做工给震撼到不舍得动筷子了,不如就打包回去吧?也好让相府众人一道尝尝!” 季微明和阮棠绫夫唱妇随,王如衍还不能当场翻脸,怪只怪自己真的留下来吃这桌子猜,屁股决定脑袋,他已经预见到了下午的悲哀。 “不必不必。”王如衍连忙摆手:“季府既然如此‘拮据’,我又怎么好打包回去,改日让人送个全羊宴过来,好让老弟你改善改善伙食。” “也好,也好。”季微明点头。 王如衍便去开第二道菜,开之前先问了问,以免再遇到此种尴尬。 季微明看着王如衍手指过去的那道菜,说道:“这道菜叫碎羊脂琼。” 阮棠绫想了想,羊脂玉是白色的,偶有青黄,说明这道菜也是白色的,至于是什么,她还真猜不到。 她实在是太低估了季微明的战斗力,当王如衍兴致勃勃地打开盖子的时候,这回是阮棠绫和王如衍一起惊掉了下巴。 什么碎羊脂琼!分明就是炒萝卜皮! “这……”王如衍感到了心中的微痛。 “昨个刻大萝卜章的时候还削掉了好多皮,你也知道,最近季府开销挺大,这好好的一堆萝卜皮不能浪费咯,你看这形状色泽香气和摆设……” “停!”王如衍打断了季微明洋洋自得地自吹,指了指旁边的菜:“这不会跟萝卜有关了吧?” 季微明蹙着眉想了想,看向身边的阮棠绫,阮棠绫立刻回答:“无关无关,肯定和什么羊脂玉啊白玉丝的无关,反正不是白色的!” 都这么说了,王如衍也就将信将疑地去开了,打开来,确实不是白色的,是黄色的丸子! 阮棠绫正要去夹呢,季微明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停手。 王如衍咬了一口,顿时觉得这味道有点奇怪。 他原本是不嫌弃萝卜的,要不是第一道菜就是清蒸他爹的相印,他也不会如此嫌弃萝卜。看了看丸子的馅,白的…… “灵感来自于我老丈人的面团子,这面粉可是我老丈人的……和得,一般人我不请他吃……” “等等!”王如衍嘴里塞着丸子突然起身冲向门外,一口吐出了来。 阮棠绫揉了揉脸,委屈道:“季微明,我老爹才和不出这么难看的面团子来……” 季微明赶紧地揉了揉阮棠绫鼓起的脸,解释道:“我要不这么说,怎么体现我招待王如衍那可是别具一格重点对待?” 王如衍吐完回来的时候,季微明加了一句:“王兄,不瞒你说,就刚才门口我老丈人牵的那条大黄你看见没,那条狗资质非凡可能是二郎神的爱犬下凡,我老丈人就喜欢拿点面粉逗它玩,你知道这丸子为何搓得那么扁?狗爪子搓不圆啊!大黄可是师承我老丈人……哎你等等,怎么了?” 王如衍又跑出去吐了…… 阮棠绫捂着嘴“咯咯”地笑,手肘子抵了抵季微明的胳膊,糯糯道:“你好坏!” “一般一般。”季微明故作矜持,“娘子过奖。” 要知道,他季微明混了京城那么多年,成天得应付这些个高官子弟,别的学不好,整人的招数还会少? 王如衍最后是扶墙进来的,吃了半口丸子吐了一地的胃积食,也算是帮他做了一回全方位无死角的肠胃清洁。 他靠在门外有气无力:“抱歉抱歉,天晚了我该回去了,昨日之事我今个给你道歉了,我爹说京城人多眼杂,有马匪专门抢劫官僚子弟进行敲诈勒索,我先回去了,对不住对不住……”王如衍就差哭出来了。 阮棠绫靠着季微明啧啧地叹了几声:“京城有马匪?” 季微明稍一低头便能碰到她的额头,自上看来肌肤白嫩细腻,一双眸子里尽是笑容,顿了顿,一手微微环上她的腰,抵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有啊,我就是。” 阮棠绫揉了揉肚子:“那我们吃什么?” 季微明从左手边拿出一包面饼,拆开来闻了闻:“香!我老丈人刚刚拿来的!” 阮棠绫:“……” …… 门外,王如衍刚刚被扶出季府,一干下人看着王如衍从生龙活虎变得气息奄奄,还以为季微明是怎么虐待他了。 纷纷上前查看王如衍的伤势,被他一声喝退。 好不容易回到相府,王如衍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正想让人从伙房里弄点吃的来,服侍的丫鬟已经端了上来,道:“少爷,今个伙房里蹲了萝卜排骨……” 饿得眼冒金星正要吃饭的王如衍一听见萝卜二字顿时晕在了床上…… 片刻之后睁开眼,虚弱道:“谁这辈子再让我看到萝卜,我就把他揍得跟萝卜一样!” …… 季府内,啃完面饼的两个人砸吧砸吧嘴,各自看了看。 “吃饱了?” 阮棠绫点了点头。 “吃饱了就该干活了!”季微明拉着阮棠绫出去,天虽冷,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 以前要捉弄别人,那必定是和其中一人串通好的,相互要对词对戏,否则一眼就被看穿。 可现在不一样,哪怕阮棠绫什么都不知道,她总能恰到好处的配合他,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亦或是言辞,无须彩排,一气呵成。 这种感觉很好,像是孤单许久的小狗突然找到了一个合拍的玩伴,于是两个人就够了,再也不用担心日子繁琐无聊,还有那群愚蠢的人类,连演练过都会出错。 “现在呢,我们得先把陆寻风给撵出去。”季微明大步向前,阮棠绫跟在后头。一个拉长的身影盖住了另一个身影,她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影子上,双手在背后捏成了拳头,低着头亦步亦趋。 季微明稍稍侧头,看见夕阳西下,那个姑娘宁静而美好,一排深浅不一的脚步留在薄薄的雪上,不一会儿又被雪絮覆盖。 最后一抹光亮,她裹在毛茸茸的裘衣里,搓着手呵出暖气,映照着脸也红扑扑的,顿时回过头。 他今年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当初一麻袋把这个姑娘从鹿鸣巷套了过来,从此以后,不再孤单。 两个人走到陆寻风的房前时,里头是黑的。 季微明心生疑惑,推门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空空如也,没有陆寻风,没有杂物,空荡荡地好似没有人住在这里。 陆寻风竟是先走了一步!好快的速度,季微明冷笑。 今天的季府里人来人往,陆寻风一个书生要离开,季东南西北顶会知道,所以,他是昨晚便打包离开的,怕的就是,季微明兴许不会做些杀人放火的事,可是阮棠绫万一又借醉打人了呢?他那身伤还没好,明知季府他待不下去了,还不得趁早拍拍屁股滚蛋? “这样也好,省得赶人。”阮棠绫摊了摊手,“我还以为又有好戏看呢。”嘟着嘴,好似这是今晚的娱乐活动。 陆寻风暗中想从她那里刺探消息未果,阮棠绫总觉得,在酒肆揍他一顿不够,还想再来几巴掌。 陆寻风不似王如衍有王宣撑腰,他明面上是被辞退的国文馆院士,暗中是季啸放在民间的探子。钱不会少,可有时候低声下气却是不得已的事。 阮棠绫抱臂叹道:“算了,揍他一顿还不如揍王如衍一顿呢,我还得留着力气对付什么新的杀人,你猜接下来会怎么着?” “接下来?”季微明笑道:“好不容易过了一关,先玩舒服了再说!” 玩?玩什么? 阮棠绫不解地看着季微明,季微明却重新挂起了笑容:“走,出府去!” “今天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絮,长乐街上的灯笼亮了,外面似乎传来阵阵喧天锣鼓。阮棠绫侧耳听了听,长乐街不允许摆摊卖唱,想必是附近的几条街。 “出去就知道了。”季微明拉着阮棠绫一路跑去,原本手是冰冷的,追逐了片刻便热乎了起来。 阮棠绫插着腰气喘吁吁喊前头的季微明:“你站住!我跑不动了!” 半夜的时候还说季微明耐力不好,一下子便是她自己跑不动了。季微明知道阮棠绫是故意的,却依旧走了回来,张开手,道:“跑不动啦?”言语中多有宠溺,阮棠绫点了点头。 “行吧,我背你!”季微明爽快地俯下|身,一摊手:“上来。” 阮棠绫这才心满意足地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季微明,#¥%……&*” “你说什么?”季微明听不懂。 阮棠绫鼓了鼓脸,装作不在意:“这是黑沙漠的黑话,你听不懂。” “黑话?” 阮棠绫严肃且认真地回答:“是的。” 他确实听不懂,黑沙漠以前部落繁多,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语言。 其实她不过就是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季微明,我爱你。   ☆、第37章 京城新妆 离长乐街隔了两条街再转个弯有个地方叫芝麻大戏台,他们听到的喧闹的锣鼓声正是从那里传来。季微明带着阮棠绫到的时候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天空中还飘着雪,戏台子上但凡有人蹦跶几下,棚顶的积雪就簌簌地落下来。落到孩子们的脚上,觉着好玩,便踩几下,那一片白雪上就多了几个脚丫子印。 芝麻台上的唱戏的刚刚开始,底下一排坐着的,还有一排站着的,远处是嬉闹的孩子,阮棠绫站在人群中垫起脚,扯了扯季微明的袖子道:“我老爹最喜欢看戏了,他一定不会错过的!” “要找找吗?”季微明个子高,站在人群中不会被挡住视线,四下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他找不到阮肃的影子。 台上的板子敲了起来,芝麻大戏台是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簿仙苑承包的场地,既是本地场,来声援的人自然不少。人多了,也少不了其他一些小戏班子的,或是学习,或是找茬。 簿仙苑和东隅的桃花班不同,桃花班爱唱实时现况,信手拈来;簿仙苑爱唱才子佳人,爱恨情仇。是以簿仙苑有个当家花旦艺名六月雪,人美身段美声音也美,算是曲艺界的一线红人。今个,六月雪就在台上,甩着长袖握着钿头,正和一个书生做生死诀别。 阮棠绫看了一会儿,觉得唱来索然无味,那剧情,看了头就能猜到尾,那人设,就是渣男配痴女,那狗血,撒得跟仙女散花似的,还没有桃花班唱的带劲。 睡觉桃花班的词都是阮肃写的,一听就知道,格调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看了几眼,遂道:“季微明,这个不好看,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仰头楚楚可怜,却看见季微明的眼神一直在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阮棠绫就不说话,头一次觉得季微明的品位竟还不如自己。 原来男人也是喜欢看这种缠绵悱恻分了又和和了又分的剧情的,阮棠绫如是想,那是季微明的心里住着一个姑娘。 谁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季微明突然拽了拽阮棠绫,不但自己看得起劲,还要阮棠绫一起看:“棠棠,快点看上头!” 阮棠绫看他嘴角上扬眉头舒展发自心底的幸福感,便抬头看去,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看见男主别了女主进京赶考去了,金榜题名之后娶了臣相的女人衣锦还乡。 “季微明,你是脑子被萝卜敲坏了吧?”阮棠绫撑着下巴说得并不那么开心。 季微明听到她言语里的闷气,霎时低下头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是让你看戏,是让你看人,看台上那个小生。” 他眼里有什么奇异的光芒,一挑眉,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时候。 阮棠绫这才仔细看那小生,恍然间觉得背影那么熟悉…… 于是看观察他的脸,突然一拍掌,张大了嘴看向季微明:“这这这……”他居然来了这里,不会是看上了簿仙苑的花旦六月雪了吧? “走!”季微明拉着她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们去后台!” “会不会被人丢出来?”阮棠绫嘴上似乎很害怕,可心里却比谁都乐意,跑得跟小兔子似的,刚才那点疲惫劲顿时消散。 “谁要是敢把我们丢出来,”季微明指着芝麻大戏台上那根不怎么牢固的木架子道,“我就去把它拆下来,给你当枪使!” 阮棠绫回头揉着脸笑道:“就怕上头知道了,还不得已一个损坏公物的罪名给你留在京城了?” 季微明耸了耸肩满不在乎:“没关系,我有钱。” 是谁下午还跟王如衍哭穷,硬是用一根大萝卜招呼了人家? 季微明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说不太好,又补充道:“没关系,我还有一张魅惑众生的脸……” 这个又看钱又看脸的世界,让正好经过的路人无比绝望…… 戏台的后边是一个类似于小屋子的换装地,旁边有个小窗子,阮棠绫蹦了几下看不见,忙不迭招呼来季微明:“抱我上去,我看看。” “看什么?”季微明饶是这么说着,却真的抱住了她,“门不是开着么?” “你傻呀。”阮棠绫道,“万一里面有姑娘在换衣服呢?你一进去,人家不得在里边大喊:流氓啊!色狼啊!明天茶楼里说书先生说书的内容我都给想好了,名字就叫做《西怀郡王世子季微明携妻闯戏台,簿仙苑众花旦次日登门齐讨情债!》。明个的广告词应该是这样的:西怀郡王世子为何夜闯簿仙苑戏台?半夜戏台后红衣女子为何惊叫连连?男人偷情为何带着正房妻子?虚情还是假意?仇恨还是真爱?请和我一起走进西怀郡王世子府,采访昨日芝麻大戏台的窃香案!季微明,你看怎么样?” 季微明听得他家棠棠张口即来早已目瞪口呆:“有新意!有悬念!有笑点!” 可不是?阮棠绫那是从小跟着阮肃混迹过各大戏院的,吟诗作对不行,说点这个,易如反掌! 阮棠绫得意地笑了笑,从窗口张望了几下,然后拍了拍墙:“放我下来!” 季微明乖乖地把她放了下来。 “刚才有个姑娘,正要出去,等她出去了咱就偷偷进去。”阮棠绫掖在墙角,颇有兴致地等待着里头的姑娘出来,然后拉着季微明立刻溜了进去。 房间里杂乱地放着戏服和化妆的道具,阮棠绫随便拾了一件套到了身上,拿起刷子也不管颜色,愣是把自己抹得连亲爹娘都不认识。 抹完自己不尽兴,想着给季微明也抹一点,这正要趁其不备,季微明已经把脑袋伸了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是不是想给我化?” 被戳穿的阮棠绫诚恳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咱这不叫化妆,叫乔装!” 季微明一抬,大无畏闭眼:“来吧!”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刚才是视死如归的还不够彻底,他家棠棠画起妆来跟擀面条似的,要是把这换成面粉,就能去演白无常了…… 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芝麻台上的花旦已经下场了,六月雪在台下等了很久,直到方才演书生的人也下来,这才笑意盈盈地上去,款款道:“多谢陆公子了,要不是你救场,我都不知道今晚怎么唱戏了。” “无妨无妨,能为雪姑娘效劳是陆某的荣幸。”隔着浓浓的装看不清他的表情,阮棠绫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眼神里不经意闪过的猥琐。 陆寻风,实在辣手摧花也,什么歌坊名伶戏院花旦青楼头牌,但凡能沾得上的漂亮姑娘,从不轻易放过。 是以他自称:风流! “今夜雪姑娘可有空?”陆寻风问道,“听说这附近有家铺子的云吞很好吃。” 潜台词便是:约吗? 六月雪扭捏了一下,回答的内容等同于:约! 可惜了,他昨夜刚拆了季微明的台,今夜还没阮棠绫给碰上了,岂能让他轻易得手? 阮棠绫冲着季微明艰难地点了点头,在季微明的允许下突然“啪”的一脚踹开了门,把门外含情脉脉的一对人吓了一跳,季微明紧随其后,却还和阮棠绫保持了一点距离。 这*的浓妆让陆寻风一时间没认出阮棠绫和季微明,六月雪正要质问是谁,阮棠绫突然冲到陆寻风面前“啪啪”给了两巴掌,甩得他顿时头晕目眩,只想说,好熟悉的感觉…… 六月雪顿时惊呆了,只看得阮棠绫一叉腰衣服泼妇骂街的样子,突然嚎啕大哭:“陆寻风!你这个渣男!昨天还在人家那里甜言蜜语说整个簿仙苑就我最漂亮,还说我唱得比六月雪还好,今天你就约她,你你你!你这个混蛋,欺骗感情的流氓,我不要活了,让我去死不要拦我!”说罢一头撞向陆寻风,六月雪却已经呆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等等等!”陆寻风双手护着自己的胸口,“你谁啊?长得这副人模狗样的还你最美?” 阮棠绫哭得更伤心了:“你这个负心汉,天杀的,我当初怎么就信了你了?你说说,那个伶歌坊的解语是你什么人?为什么昨天你身上有她的胭脂味?那个牡丹亭的迷迭香又是你的谁?为什么你衣服上有她的头发丝?隔壁李寡妇跟你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看见她的肚兜在你那里?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你这个负心渣男,今天我要跟你拼了!”撩起拳头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就开始狂揍,季微明不拦,笑眯眯地看着阮棠绫揍人。 六月雪踉跄了几步,哆哆嗦嗦道:“她……她说得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季微明后退了一步离失魂落魄的六月雪远远的,“反正我跟他没关系!” 他要是跟陆寻风有关系,那还了得? 六月雪突然怒了,一把扯开正在揍人的阮棠绫,脱下鞋子就往陆寻风脸上砸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骗子!竟敢骗我!”出手快很准,那都是练过的。 看着柔柔弱弱一推即到的六月雪,出手的霸道和狠劲让阮棠绫啧啧称赞。这都是被渣男逼出来的劲道啊! 她迅速撤回季微明身边揉了揉脸,看着就好疼。季微明忍着没笑,围观陆寻风被一个姑娘压着狂揍这种事,改明儿得跟他家棠棠那样编个说书的故事,名字就叫《负心渣男泡花旦,惨遭负手被毁容》。一定叫座! 六月雪便教训陆寻风突然回头怒骂:“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嘛?还不上台!” 季微明和阮棠绫面面相觑,好像……出事了……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逃了,刚刚从台上撤下一批人,见着六月雪在揍人,还有两个不知是龙套还是配角的小演员站在旁边围观,顿时上来驱赶:“上台上台上台!看什么看,雪姐也是你们能看的吗?” 于是,他们俩莫名其妙地被轰上了台…… “喂,你会唱戏吗?”阮棠绫轻声问道。 季微明摇了摇头,世子爷从小到大只听戏不唱戏,听得那也都是金戈铁马波澜壮阔的戏,这种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几乎没听过。反问道:“你呢?” “我老爹行,我不行。”阮棠绫戳了戳手指有了一点压迫感,尤其当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时。 “不会死在芝麻台上吧?”世子爷摸了摸鼻子,这也太丢脸了吧? 阮棠绫和季微明架在一群人中间上台的时候,耳尖地听到地下的小孩子扯着父母的衣袍问道:“爹爹,阿娘,为什么那两个人的脸上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是来演小鬼的吗?” 阮棠绫和季微明顿时愣住,立刻低下脑袋。 前头的人在唱什么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接,他们也不知道。弦在拨锣在敲,观众席上在鼓掌,阮棠绫紧张得快要哭了,倒是季微明还淡定,夹在人群中穿梭还不断地给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担心。 等词唱到阮棠绫这里的时候,琴弦声戛然而止,底下一片噤声,都看向阮棠绫。 阮棠绫迷茫着,班主正要冲上来问怎么回事,结果底下一片鼓掌声。 她顿时懵了……之后突然醒悟,这是有人来砸场子了? 早不砸晚不砸,就在轮到阮棠绫的时候来砸场子了? 简直天助我也!她差点激动地要跳起来了! 而后台上慢慢地上来一个人,不是她老爹阮肃还会是谁? 阮棠绫顿时懂了,他爹一直在下头看戏了,看着状况不对一见着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这不就上来救场了? 亲爹,这一定是亲爹,阮棠绫就差没冲上去蹭两下。 阮肃是谁?那可是在虫二楼打败过桃花班的,在京城唱戏界声名大振,倘若被人知道那还是季啸亲口定的输赢,大抵就是京城曲艺界的前辈高手了! 阮肃一上来便一脸鄙夷地看着台上一票人,其实是看着阮棠绫,双手一挥:“去去去,在这儿丢人现眼,看好了!” 簿仙苑以为阮肃说他们技艺不佳丢人现眼,唯有阮棠绫和季微明懂,那是在说他俩呢! 这会儿还能不乘乱赶紧离开?在众人被阮肃轰下台的时候,季微明赶忙拉着阮棠绫风一般撤离芝麻台,丢下两件戏服在戏台的某个角落里。 “好险……”阮棠绫摸了摸脸,手立刻变得花花绿绿,“洗脸洗脸!” 阮棠绫拉着季微明到处游荡,想找条小河,可大冬天的用河水洗脸估计能冻成面部抽筋,于是只能打道回府,把老爹一人丢在了芝麻台上。 路中央有个人在艰难爬行,离芝麻台不太远,面目全非惨不忍睹,阮棠绫还以为是路上的乞儿,想好心给个铜板,那人一抬头,阮棠绫后退了好几步。 “陆……寻风……” “果然……是你们……”陆寻风被打掉了一颗的牙齿里漏着风,“死不……瞑目啊……” “得了吧。”阮棠绫蹲下来鄙夷地瞅着他的脸,原本那张脸也是挺好看的,奈何上了浓妆还被打出了血,狼狈不堪:“陆寻风,我记起来了,那天酒肆里你是想套我话结果被我醉打了一顿对不?你知道啥叫不作不死吗?这就是。你送来的那叠书里有你放置的假信,你以为你神不知鬼不觉对不?干了这票皇上给你多少钱?” 季微明从身后抱起阮棠绫,纠正道:“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阮棠绫顶着大花脸问道。 “这种人一般私底下都有别的身份,我是说,皇上许诺了他多高的官职和土地。”季微明说道:“不过这些对我们不重要,看他现在这副半残样,怕是治不好了吧?” 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没个三五年怎能痊愈? “季微明……你欺人太甚!”漏风的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点风的味道。 这下不叫陆寻风了,改叫陆漏风了。 “我欺人太甚?”季微明反问道:“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在京城二十多年循规蹈矩,莫名地和父母离开二十多年独身一人,我如何欺人太甚?因为没给你完成任务?我留你一命就是对你网开一面,我若欺人太甚,花钱雇个马匪杀了你又如何?”季微明冷笑道:“你就只能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破坏别人的幸福来换取你的食物,连狗都不如!”他说话时直视着前方,好像低下头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他向来不屑于和这种人计较,他的心和天地在西怀,而非京城的一席之地! 阮棠绫便歪着脑袋看着他,看到了一个坚毅俊挺的身影,风雪中如松如竹,褪去放荡不羁,展现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的气魄。顿时觉得,有时候自己也可以像一个观众一样去看他。 季微明最终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带着阮棠绫离开,因为他知道,很快有人会找到陆寻风,带他疗伤,之后便又是一个风流的陆寻风,在民间为季啸搜集情报。这非他力所能及之事,便无须多花精力。 当季东看见两张大花脸出现在季府门口的时候差点扛上扫帚来赶人,近距离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季微明和阮棠绫。 “世子,你们这是……”季东愣道,“最近京城流行的妆容?” 季微明看了一眼阮棠绫,只见她郑重点头:“这是最近从梨园里流传出来的妆容,京城贵妇都爱化成这样。”她抬头盯着季微明看了好久,有感于陆寻风漏风的牙齿,补充道:“这叫漏风妆,你也要化一个吗?” 季东咻地丢下扫帚,没命似的逃跑了……   ☆、第38章 求支援呐 一夜无事,第二天阮棠绫起床的时候,阮肃已经牵着大黄坐在了季府的厅堂里,季微明在一旁陪坐,俨然是在陪老丈人。 阮棠绫走到门外就听见了从里头传来的阮肃的声音,似乎是在质问,又带了点隐隐的炫耀:“昨天你二人去那里干嘛了?爬墙?我说你小子好的不学,咋尽学我闺女拿点泼皮的样?要不是你丈人我,啊?火眼晶晶认出了你们,直冲上前帮你们解围,今个唱戏先生唱的就应该是……” “《西怀郡王世子季微明携妻闯戏台,簿仙苑众花旦次日登门齐讨情债!》。”季微明顺口接上。 阮肃还想说下去,一点头,差点以为那话是自己说的,继续道:“文案是……” “西怀郡王世子为何夜闯簿仙苑戏台?半夜戏台后红衣女子为何惊叫连连?男人偷情为何带着正房妻子?虚情还是假意?仇恨还是真爱?请和我一起走进西怀郡王世子府,采访昨日芝麻大戏台的窃香案!” 阮肃默,直视着季微明,原本嘴角还带着笑呢,这会儿已经全无笑意。 “我丫头说的?” 季微明老实地点点头,他丈人实在太聪明,世间若愚者多是大智者,可惜阮棠绫没遗传阮肃最大的优点。 阮肃撩起袖子一拍桌子桌子站了起来,他觉得季微明以前是极好的,虽然装得风流,本性却是正直严肃的。“你等着!”说罢快步窜向门外。 阮棠绫正进来呢,被眼前的一阵风吹晕了头,跟她老爹撞在了一起。 阮肃一瞧,罪魁祸首已到,一手拍了拍阮棠绫的后脑吵,微笑道:“闺女,老爹以前教了你啥?” “啥?”阮棠绫看了一眼悠然喝茶围观的季微明,犹豫道:“吃了我的都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都给我还回来?” 阮肃和蔼可亲道:“不是。” “负我者杀无赦,护我者感恩德?” 阮肃这回面色有点黑沉:“不是。” 阮棠绫懵懵的,偏头问道:“那是啥?” 阮肃也瞅了一眼季微明,郑重道:“你忘了老爹曾教你,你是个姑娘,不是个汉子,有危险的让男人上去扛着,你在后面撒花鼓掌就是了!你看看昨晚,你就不该上去,万一老爹不在呢?被群殴死一个总比死一双好吧?” 季微明还等着阮肃训斥阮棠绫胡闹呢,等来的却是这个,顿时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只看得阮棠绫似豁然开朗:“对啊,我竟然把这句话给忘了!老爹,你真是我亲爹!”然后高高兴兴地跑进去喝茶去了。 末了看了一眼季微明,眼里满满的都是优越感:看见没,有爹的孩子是个宝,没爹的孩子像根草。 季微明哪里是没爹,只是爹不在身边而已,低头想想,倘若从小在季舟身边长大,季舟也定是疼他护他望他成才的。思及此处无可奈何,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大黄看见阮棠绫在吃东西,流了两行哈喇子跑了过去,阮棠绫顿时一抬腿,喊道:“老爹,狗!” “刀不怕枪不怕,还怕条狗?”阮肃拉回了大黄,给顺了顺毛:“你看,这大黄有眼光,就爱跟着我!” 阮棠绫欲哭无泪,那是啊,谁叫阮肃擀的面连大黄都嘴馋? 季微明摇头放下茶杯,看着阮肃道:“南方今年麦子的收成极好,我让人去收了点优质的麦子过来,早就运到了,只是磨成面粉需要点时日,所以耗到了现在,您要不要去看看?” 阮肃这辈子没啥爱好,全放在擀面条上来,这一听,敢情好啊!当下一拍即合,季微明带着他丈人看面粉去了,阮棠绫快步跟上,临走前拉了拉季东,小声道:“春麦不是*月就能收割了么?季微明那时候去让人收的?” 她是夏天进的季府,八月时,跟季微明相处才一点儿的时间,如果他是那会儿去让人收得麦子…… 季东一瞧,夫人走神的时候和世子爷一模一样,于是清了清嗓子回答:“夫人,我是个护卫……”言下之意,他只负责打打杀杀,哪里管得着收麦子的事? 阮棠绫不屑地撇过头:“对啊,你还负责帮季微明画画呢!”丢下这句话,蹦蹦跳跳地走了。 季微明在风中颤栗,季南不知何时出现,拍了拍肩膀,摇头离开。 阮棠绫一路小尾巴似的跟在阮肃和季微明身后,几乎和大黄是同排,看前面两人相谈甚欢,她只能和大黄执手相看泪眼,心中无限悲凉。 从厅堂到仓库不过相隔几条回廊,等到了仓库一打开门,里头扬起一片白茫茫的面粉,和外头的雪絮相印成趣。 阮肃直接走了进去,蹲在储放面粉的粮袋旁嗅了嗅瞅了瞅,捏出一点点在之间摸了摸,赞叹道:“不错,不错!” 季微明拿给他丈人的东西,能是粗制滥造的吗? 片刻之后阮肃又摇头为难道:“这么好的面粉,拿去卖可惜了,自己吃吃不光……”他哪能忘掉,在一个来月,季微明就要回西怀了,届时他要是要回去的,这几大袋的面粉,还搬回西怀去不成? 那里可是季微明的场子,他也不会饿死他丈人。 季微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要回西怀了……于是回答:“那要不然,边吃边卖?” 阮棠绫靠在一旁摊手无奈:“我老爹不舍得卖,又吃不光,要不然季微明你动员全府上下一起吃一个月的面,就和我家一样?” 阮肃一击掌,顿时道:“有道理!” 季微明的脸色跟扬在空中的面粉一样白,这是马屁没拍到,拍到了马腿上?季府的伙食向来是有计划的,吃一个月的面,其他的粮食怎么办? 于是冲着阮棠绫做了个鬼脸,以示自己的无助,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里分明地写了三个字:求支援! 阮棠绫抱臂把头抬得高高的,任是季微明无所不能也还是要求她吧?存在感倍升,觉得自己简直萌萌哒! 她走上前和季微明并排而立,对着皱眉犹豫的阮肃道:“老爹你有俩选择!” “啥?” “一、找个镖局把面粉运到西怀去。” “啊呸!”阮肃起身道:“你老爹离开黑沙漠十六年,就要回去了,没能给兄弟们带去点金的银的,把几袋面粉当宝贝送过去,那压镖费都比面粉贵!这丫头,你是诚心让你老爹丢脸吧?”说着挥挥手:“不成!” 阮棠绫若有所思:“那第二,你就把余下的送去鹿鸣巷最里头那个破屋里的孩子和老人吧,你既不缺钱又不缺粮,可人家什么都缺。” 鹿鸣巷本就是个下层人民的聚集地,多的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老弱病残,阮棠绫有时候装傻充愣,可心底却是善良的。 季微明笑了笑,这样挺好。 黑沙漠曾经物资贫瘠,常年有饿死的人。仅剩的粮食多是供应给打仗的男人们。阮肃的老战友柳重天死的时候,阮肃即便知道是季啸下的手,可依旧还是恨季舟的。那时候年少轻狂,他以为,姓季的没一个好东西。 他并非立刻带着阮棠绫离开西怀,而是在封州待了一段时间。在他以为黑沙漠的兄弟们都会逃不过家破人亡的下场时,季舟不但没有追究,反而重组黑沙漠的部落,补给物资,给了众兄弟一个足够温饱的环境。后来黑沙漠众人信服季舟,那时候阮肃才晓得,他是要感谢季舟的。 他不但给了黑沙漠的部落群众一个正当的大纪身份,还帮他们解决了粮食的问题。粮食解决了,便再也不用看有人饿死在沙漠里。阮肃嘴上从不说起,可心里却是感激的,有西怀郡王,才会护得黑沙漠无忧,他这才带着女儿来京城,不但为寻找柳重天的女儿,还为了保护季舟的儿子。因为,一切为了兄弟。 他是挨过饿的人,他向来最见不得别人饿死。 阮棠绫这么一说,阮肃便认可了,鹿鸣巷最里头的破屋里住的是被遗弃的老人和孤儿,时常有好心人拿点吃的给他们,不治本,可至少是件好事。 这么一想,比什么钱啊,爱好啊,更加值得。 “成!”阮肃一点儿都不客气地指着季微明:“那劳烦女婿派人给我扛回去!” 季微明点头表示可以,门外,季东南西北已经到齐。 阮棠绫走过去停在那个刚才还说他是护卫不管面粉的季东,揉了揉脸,送了一个同情的眼神:四大护卫,又名四大杂工。什么保护安全啊,写字画画啊,修理门窗啊,扛酒运粮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护卫界的良心!护卫界的精英! 阮棠绫插着腰看着他们扛出面粉装车,扯了扯季微明的袖子,问道:“我们也一起去吧?晚上吃老爹做的面条!” 季府是极少吃面条的,可怜阮棠绫压抑了那么久的口腹之欲,还得靠阮肃时不时地救济。 现在阮棠绫是他的手中宝心头好,季微明哪敢拒绝,当即回答:“好!”随后拉着阮棠绫出门朝着季东南西北挥手:“在阮家等你们,比我慢扣工钱比我快涨工钱!” 季东南西北的内心在咆哮:世子爷你倒是搭把手啊! 他们家的世子爷已经带着面粉妹离开了季府。 阮肃是先走的,他得把大黄去还给人家,还得去趟面粉铺子,最后跑去破屋里等着面粉,事情满满的。 季微明则带着阮棠绫在街上优哉游哉地闲逛,俯身揉一把雪团,从一头丢到另一头,偶尔还能遇上个老熟人,给他们当脸一击。 阮棠绫扯着季微明问道:“季微明,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 “阮家早就在我的视线之间,我以为你们是我爹派来的,你还记得你被带到小竹林我把我带出来的那一次吗?”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阮棠绫自是记得的。 “我让人牵来的是战膘,出产自黑沙漠,生性暴烈,即使我在都不会让生人骑它,可你上马好好的,也许是它闻到了你身上有黑沙漠的气息。”季微明笑道。 阮棠绫负手大步踏在雪上,嘟囔道:“那你也不能凭一匹马就认定我是黑沙漠里出来的吧?” “当然。”季微明又扔了个雪球过去,“记得我把一大箱珠宝玉器送你房里吗?” 阮棠绫点头。 “你挑出了薇灵白玉簪和青龙夜明珠,连那只花窑古瓷杯都挑出来了,为什么不问那串镯子?”便是当时季微明自己丢进去的那一串,那是黑沙漠出产的矿石所做,因为量少,所以珍贵。“如果你是从西怀来的,不至于认不出镯子的价值。” 阮棠绫当初怕身份暴露了,拒绝一切和黑沙漠有关的东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季微明面前就像是小孩子对着大人,顿时嘟嘴嘀咕:“也许我真的不知道?”事实是,她真的知道。好歹在黑沙漠带过七八年,以阮肃在黑沙漠的地位,她阮棠绫就好比是黑沙漠里的公主,那里头出产的好东西,她能没见识? 季微明捏了个雪球,趁着阮棠绫低头不注意,轻轻扔了过去…… 阮棠绫感觉到有阵直冲背后的疾风,顿时一惊,情急之下凌空倒跃,越过雪球到了季微明的身边,猛地一下拍在了他的悲伤,怒道:“季微明你找死!” “啪”! 牵头一阵声响,只听得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勃然大怒:“哪个混球没长眼敢扔你大爷!出来受死!” 这不是王如衍么? 周围行人纷纷让路,惹到了王宣的儿子,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阮棠绫一起一落又一起的手停在了离季微明的背不到一指的地方,掌风突然散开,看季微明无辜含笑的眼神,有了点歉疚:“你早看到他了?” 季微明点头,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扔阮棠绫啊! 正想从夫人口中得到安慰的时候,背后的掌风又突然凝聚了起来,一下子落到季微明的背上:“那你不把雪球捏大点!” 季微明:“……” 王如衍远远地看见季微明了,尚不知雪球是季微明扔的,面上总归是要哥俩好,堆笑走上来时,阮棠绫正悄悄问季微明:“昨天晚上玩残了一个,今天要不要再玩残一个?” 王如衍走得好好的突然间打了个寒颤,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似有两匹野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季微明一点阮棠绫的脑袋,宠溺道:“想什么呢?还想回西怀么?” 阮棠绫鼓着腮帮子泄气的时候,又听他说道:“明着不行,咱偷偷地啦嘛!” 她的精气神一下子提了起来,连眼睛都变得炯炯有神! “王兄!”季微明抱拳打招呼:“天降大雪,路遇王兄,缘分啊!” “那是那是。”王如衍一看到季微明就想到了大萝卜,揉着肚子道:“季老弟啊,昨个请我吃了顿萝卜大餐,我可是饿到了今天都没敢吃饭。你啊,太坏咯!” “哦?”季微明深感抱歉,指着隔壁一家关了门的酒楼:“不如现在去搓一顿?” 王如衍一瞧那酒楼已经关门大吉就明白了,保不准下一句季微明就是“王兄啊,你也不是不知道季府最近开销挺大,这好好的一家酒楼太可惜咯,你看这地段这门面这装修,咦,这是谁家的怎么这么眼熟”,到时候还得他掏钱请客吃饭。 王如衍不是花不起这钱,只是看不惯季微明这人。 “不必不必。”王如衍连连摆手:“清肠,清肠!” 以为这就完了?季微明回头瞅了瞅,哟,这家酒楼眼熟啊,以前老跟王如衍来这里喝酒,顿时一拍脑门:“你看你看,这好好的一家酒楼关门大吉太可惜咯,你看这地段这门面这装修,咦,这是谁家的怎么这么眼熟?” 果然如此,王如衍还想说不知道,心有灵犀的阮棠绫已经开始夫唱妇随了。 “季微明,你以前常来这里喝酒吧?”眼里略带嫌弃,似乎一眼看透。 季微明这便不管王如衍了,道:“我哪敢一人,王兄老带我来,他跟这里的老板熟着,还给出资置办,算是半个老板,咱们来能便宜些许。” “哟,看不出来还是持家的人啊!”阮棠绫又抬头看王如衍:“那为啥关了?” 季微明顿时拉着阮棠绫的手走上前去,门上贴着几张纸,用笔涂涂画画凑成一段字:酒楼倒闭了!王八蛋掌柜王巴旦吃喝嫖赌,欠下了白银三千五百两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也姓王?”阮棠绫故作好奇:“不会是王兄的亲戚吧?” 季微明一打响指:“聪明!那是王兄的远房表弟,是吧王兄?”转头看王如衍,正准备抬脚丫子闪人呢! 阮棠绫报以同情的目光,语重心长对王如衍说道:“这酒楼倒闭呢,很正常;这和小姨子通|奸呢,也很正常。这不但和小姨子通|奸成功还把酒楼开倒闭的,世上就没几个了。王兄啊,你可别跟你远方表弟学,跟季微明学学,你看他多勤俭持家,大萝卜,对吧?用桶装点雪化了之后烧萝卜,对吧?哎对了,昨天的大萝卜章还没吃呢,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去,天冷,几天都嗖不掉呢!” 本就脸涨得通红的王如衍一想到那个在季微明手上翻来覆去被刻成章还拿去蒸笼里蒸熟的萝卜,空空的胃里一阵反酸,赶紧捂着小心肝一旁吐去了…… 季微明和阮棠绫相互耸肩,突然间身边疾驰过一辆车,车后白雾滚滚,季东南西北坐在车上向他们挥着手:“世子,夫人,我们先行一步,记得涨工钱!” ……   ☆、第39章 操碎了心 在阮肃的面粉铺子蹭完晚饭已是夜晚,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季微明和阮棠绫出来的时候路上早已没有行人。只有几家酒楼依旧灯火通明,远处传来虫二楼的乐器声,季微明掐指一算,自己竟是很久没去那里玩了。 “棠棠,去虫二楼吗?”季微明可是对虫二楼每天的活动了如指掌,通常有个循环,每个月逢五的倍数有戏班子,逢三的倍数有歌舞,逢双数有赌局,不赌骰子大小,要赌就赌天下局势。 一瞅今日,正是开赌局的时候,季微明来了点兴致,拉着阮棠绫往虫二楼走。 阮棠绫也是好奇,天下局势暂稳,虫二楼偶尔也下些个奇怪的,近的是国文馆馆长的女儿何时嫁人,远的是明年南方水患会吞了多少庄稼,兴致来了,再押押朝廷明年要征多少兵,东隅和西怀的关系怎么样了。一干都是吃了饭没事干的人,有个簿子记着每次赌局的内容,偏生最近还有个适合赌的话题:季微明明年回不回得了西怀。 阮棠绫刚提出这个设想,季微明便打了个响指:“去看看押我走得了的多还是走不了的多!” “这还用看吗?我猜是走不了的多!”阮棠绫一步一步边跳边往前,“皇帝都跟你作对了,要是都押你能出京城,岂不是当众给皇帝脸上‘啪啪啪’几个巴掌,打得鼻青脸肿的,到时候看皇帝不抄家株连九族?” 季微明点头,觉得有理:“那我们就过去,赚他们一笔?” 阮棠绫一想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就满心欢喜,可再一想,顿时有些犹豫:“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把你暗杀在京城了呢?”小眼神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就差垂下头对戳手指。 “那你就失职了!”季微明不羞不臊:“我老丈人都要你保护我了,我要是被人‘咔擦’了,到时候你就是西怀世子的遗孀,这辈子就可惜了。”说罢又叹道:“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也不算是辣手摧花了,你说对吧?” 被戳到年龄痛处的阮棠绫顿时停下脚步,双手紧握在背后,抬头撅着嘴看着季微明,蓦地说道:“王如衍都不会要个女人来保护自己呢,季微明你有没有点出息啊!又是美女细作又是美女保镖的,是不是回了西怀连四大护卫都要换成四大美女护卫了?” 眼看他家棠棠醋意横生,季微明笑得愈发荡漾:“四大美女护卫不敢,不过可以给四大护卫找四个美女媳妇,他们都为我操劳了半辈子了,你说是不?” 季微明是个知恩感恩的人,季东南西北当年从西怀出来时也是风华正茂,陪了他二十多年孑然一身,为他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四大护卫不只是护卫,也是他的家人。 阮棠绫笑着耸了耸肩,等回了西怀,她还得把阮大壮给嫁出去,虽然那样,他老爹就只有孤身一人了。 突然间想到当初季微明对阮肃说的,等到了西怀,他会还她一个清白,便顿时咬牙切齿,凑过去揪着季微明的袖子问道:“季微明,你是不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季微明点头,他当然说话算话,从不赖皮。 阮棠绫顿时泄了气,跟个皮球似乎蔫了下来,愤愤地甩掉他的袖子,一个人走前头去了。 季微明还在奇怪呢,怎么棠棠突然间变脸了,他不过是,早就忘了当初第一次见阮肃时说的话。于是快步跟上,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偏巧她一拉裘衣后面毛茸茸的帽子,季微明只觉得手心痒痒的,没摸到脑袋,却摸到了帽子上的茸毛。 雪似梅花点点开在地上,放眼望去周边的矮墙被一片茫茫的白雾遮盖,虫二楼灯火辉煌笙歌艳舞,走得近些便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管弦丝竹之声,还有官家富商子弟的笑声。 季微明带着阮棠绫从正门进去的时候,虫二楼的小二立刻招呼了上来:“哟,世子爷您来了,好久不见,您的兄弟们可都想念死了!”他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便好似从季微明身上看见了金银珠宝,明个就能一步登天成为京城高富帅中的一员。 阮棠绫看那阿谀奉承的谄媚之色,拉了拉季微明低声道:“我有一种他把全身家当都押在了你回不了西怀的赌局上的错觉……” 季微明微微点头,虫二楼的小二平日里得到公子爷们的打赏可不少,算得上是全京城餐饮业里小费最多的,是以生活不拮据,偶尔看着包赢不输的赌局,也会上去押上两把赚点小钱。这不,肯定是赌了! 他对着小二啧了几声笑了笑:“给爷开个安静点的包间。” “好嘞!”小二立刻甩着抹布上去了。 一路上楼和季微明打招呼的不下十人,个个眼里倒映的都是移动大金锭,季微明也不说破,好好地堆笑招呼过去,然后到了包间里头。 外头的人顿时聚在一起讨论起来,就差再开一个赌局,赌赌季微明何时可以敛收猖狂变成阶下囚。 包间里却截然不同,阮棠绫撑着下巴,季微明讨好地替她剥着桔子。 “你说,这回你得害多少人倾家荡产?” “他们输了,咱就能赢了。”季微明笑道:“钱不嫌多,装满了运回西怀,就算被人路上打劫了也不心疼,你说是不?” 两人会心一笑,而后招呼来小二。 “最近开了什么赌局?”季微明闲闲地靠在虎皮垫的椅背上,十指交叉问得漫不经心:“赌盘拿来我看看,最近有闲钱,手痒了。” “不……太好吧?”小二立显尴尬,要是让季微明看见别人拿着他在赌,万一世子爷一生气把虫二楼掀了那可怎么办? 季微明伸了个懒腰,指了指门外的喧闹,不紧不慢道:“虫二楼什么时候开门谢客了我都不知道?” 小二退了一步,捏着抹布紧张的汗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传闻最近季啸开始动季微明了,在加上季微明独宠世子妃,女人都爱吃醋,世子爷哪里有时间和闲情来虫二楼这种高雅的风月文化场所来消遣?虫二楼的老板是个生意人,一看,哟,这是一笔赚头,于是就这么做了。 谁料这世子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但来了,还带着世子妃一起来的,就差往外招呼几个美女,不过估计他没这胆。 可人家有要赌的心就够了。 小二也是聪明,立刻向阮棠绫求助:“世子妃……这……平日里您不管账务么?”言下之意,您可得好好管管你夫君的账目,他今日敢当您的面赌博,明日还敢当您的面调戏美女呢!季微明在京城的名声又不是什么秘密,一查,还不得露底? “账房先生管。”阮棠绫押了口茶淡定回答。 “这这这……”小二想着,这世子妃果然是底层出来的,怕是管不住世子爷在外头风流,心灰意冷,还想探究探究赌博影响婚姻幸福和生活质量的时候,季微明随便寻了个理由就出去了。 好似就是为了让小二给阮棠绫上上课似的,小二顿时心花怒放,开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说起了季微明从前在京城的风流韵事。 阮棠绫撑着脑袋听得很认真,末了,好奇问道:“我觉得你的口才非常好,思维清晰逻辑清楚故事抑扬顿挫扣人心弦,做小二实在是委屈你了,你有一条更好的出路!” 小二一激动,热泪盈眶:“还望世子妃指点!” 阮棠绫清了清嗓子道:“说书先生!” 想她阮棠绫进季府,还能不知道季微明是个咋样的人?京城传闻都是假的,就跟“我一朋友”那样,都是神秘事件,阮棠绫过了那么久对季微明了如指掌,还等着他回到西怀亮瞎这帮人的狗眼呢! 小二觉得他是说不通了,正欲放弃转身离去,季微明又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簿子! 好嘛!那不就是开赌局记录的簿子?簿子向来放置在楼下柜台上,为的就是随时有人来下注,季微明混迹虫二楼多年,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他要拿簿子,谁能拦得住?几乎是翻着簿子在周边一群人惨白的脸色中走了上来,边看这眉头还舒展开一片荡漾的笑意。 别人从他身上看见了金锭,他在这簿子上也看见了黄橙橙的金子! 小二一瞅,这不好,想跑出去,被季微明抓住后领给拽了回来,又将手中的簿子扔给了阮棠绫:“棠棠,你看看,咱们赌什么?”看向她时那眼底本是如雪花般的寒冷,瞬间又化作春水般柔情蜜意。 敢情,不是季微明想赌,是世子妃想赌啊! 小二顿时仰天长叹,亏他刚才还旁征博引地做了一番讲话,分明就是对牛弹琴! 阮棠绫便打开簿子,着笔墨最多的一局,还真是季微明明年回不回得了西怀! “我觉得这局不错,你觉得呢?” 小二回头一看,这两人今天是来找茬的吧?那么多爱大纪爱今上的赌局都不玩,偏偏要玩爱西怀爱郡王的赌局,赌得还是自己! “娘子说好,那就是好的。”季微明冲着阮棠绫柔柔地一笑,阮棠绫一晃身子抓住椅子扶手,好险,差点神魂颠倒地摔在地上了。 “那我们是押?”阮棠绫正在看总共押了多少以及参赌人员的名单呢,突然看见押季微明能回西怀那一方,赫然写着一排人的名字,数量还不少!仔细一看,刚才拿点玩笑的心情便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感动。 阮肃、阮大壮、季东南西北,还有一个人她不认识,叫做柳玉。 季微明叹了一声,松开抓着小二的手,将簿子丢还给了他。他显然也看到了那几个名字,没有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阮棠绫却知道,他心中是欢喜的。 “黄金一百锭,你知道哪边?” 小二当然知道,赶忙抱着簿子跑了。 有人不但要送命,还准备过来送钱了! “季微明,季东南西北他们,真好。”阮棠绫双手托腮嘀咕道:“我爹和大壮也好,不过柳玉是谁啊?” 季微明摊了摊手,无奈:“他们就是趁机跟着我们来赚钱的!” 阮棠绫:“……” 外头的听说季微明在自己的赌局上下了注,纷纷过去柜台上围观,叹只叹,人果然是财大气粗,不玩白的,要玩就玩金的! “季微明,”阮棠绫揉了揉太阳穴,一阵倦意用上头来,“我有些困了。” 阮棠绫平时睡得并不早,一会儿便倦乏了,季微明却还精神着。 她揉了揉头,到底是行走过江湖的,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对:“怎么突然就乏了?” 这一句话顿时提醒了季微明,阮棠绫的身体向来很好,一个人若是经常亥时才入睡,怎会在戌时困倦?除非…… “棠棠,别睡!”季微明立刻拿起茶杯嗅了嗅,方才他没喝茶水,她却喝了…… 谨慎如他竟然忘记了一件事情,虫二楼大张旗鼓开了关于他的赌局,有多少人将身家都押在了上面?纵然平日无冤无仇,恐怕这回盼着他死的都比往日翻了好几番! 阮棠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伸手道:“揪我一下,好困。”若非她意识极强,恐怕早已昏昏睡去。 季微明立刻起身关上了门,他们在虫二楼的三楼,此时有人在水里下药,定是会暗中盯着他们的! 千算万算,谁料玩了个赌局竟然被人下了套? 何人所为? 季微明没有时间在这里瞎耗,早先季东南西北把面粉送去铺子的时候他让他们先行一步,从前季东明里暗里寸步不离,如今多了个阮棠绫,他也不好意思偷看人□□恩爱,加之季微明和阮棠绫本就伸手不错,也便不再暗中保护了。 人到用时,方恨不见了。 阮棠绫是着实撑不住了,睡过去的时候,总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没有危机感。 她向来很注意在外头吃东西的安全,只是没时间跟季微明说,这水里没有问题,不是在虫二楼被下的药。 季微明没有意识到,等到他感觉自己也昏昏沉沉的时候,方才恍然大悟,却已经没有思考的时间。 他和阮棠绫都被下了药,不是在虫二楼,而是在外头。 可能性只有一个。昏睡过去的季微明在梦中分析了一遍,却已经说不出来。 包间的窗户突然被打开,从窗外跳进几个人影,中有一人扛起季微明,其余人搭了把手。有人要去抱阮棠绫的时候,领头的一掌拍了过去:“小兔崽子,我家丫头也是你能碰的?” 那人立刻缩回了手。是阮肃。 阮棠绫和季微明是在阮家的面粉铺子被阮肃下了药,而后一路跟随到虫二楼。季微明临昏睡过去的那一刻,才想明白不是别人,而是他的老丈人! “老大,现在?” 阮肃镇定指挥道:“你,下去看着,别让人发现了,咱把我女儿女婿先送到安全的地方。” 阮大壮立刻跳了下去,随即身后几人跟上,飞檐走壁如凫轻盈,如鹰狂傲,夜黑风高之时,雪絮纷飞之际,穿越大街小巷,急速前行。 那一排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被新雪覆盖,将踪迹清扫的干净。 阮大壮回头问道:“老大,季东不会派人来找吧?” “怕啥?我已经跟季东打了招呼了,这不都是为了我女儿女婿么?” 阮大壮叹道:“老大你真是为了他们操碎了一颗苍老的心……”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女儿,谁叫自己的亲女儿,还爱上了这个季微明? 阮肃一辈子,操心黑沙漠,操心老兄弟,操心亲闺女,还得操心女婿。倘若当初不是把自己闺女送进季府,而是自己亲自出马干脆做个季府护卫,那事情也未必这么复杂。 季微明和阮棠绫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他们在一套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周围摆设干净朴素,全然没有季府的豪华。 桌上放着两碗面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阮棠绫一撇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倒是季微明镇定如初,还晓得安慰一下阮棠绫被自家老爹坑了的心,端了面给她:“棠棠不哭,怎么了这是?” “季微明……”阮棠绫瞅着那面撇开眼:“我一辈子都不想吃面了!” “就跟王如衍不想吃萝卜一样?” 原本还委屈着的阮棠绫一下子就被逗笑了,轻轻捶了他一拳,自己端好了面。 季微明抿嘴一笑,摇了摇头:“我老丈人可是心思通透啊,眼瞧着还有一个月,想必皇帝准备下杀手了,故意先将咱俩抓了来,季啸找不到我们,杀手更找不到我们,只要这一个月安然过去了,届时就能安安稳稳地回西怀了,只消在担一阵子路上的心,便也没有什么大事。”说罢抚掌挑眉。 阮棠绫道:“你怎么不说我爹是为了赢赌局的钱呐?” “包赢不输!”季微明信誓旦旦。 他没有和阮肃提前商量过,最幸运的,莫非是当时阮棠绫去而复返。真心待他助他的,除了季东南西北,还有阮肃。人生之幸! 阮棠绫抱着碗望着外头的天,忧虑道:“可是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在季府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不被发现,恐怕这一个月,还得自力更生。她可以,季微明这个京城大少,也行? 季微明低头吃面,有面粉妹在的地方,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是少锦衣玉食,阮肃不会把他们饿死,还有一人朝夕相伴日夜相处,总比此刻待在季府提心吊胆好吧? 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两人吃着面,此刻的京城,却已经翻了天。 人们奔走相告:不好啦!西怀郡王世子和世子妃,昨天夜里在虫二楼失踪啦!   ☆、第40章 新漏风妆 虫二楼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两个大活人走进去下了一百金的赌注,等到第二次小二上去的时候人就失踪了。原先以为是他们自己偷偷走了,结果一大清早的季东南西北来虫二楼要人,居然是世子爷和世子妃失踪了! 这事可不小,先不论季微明的特殊身份和这一个月的时间,单是一个皇亲国戚在京城失踪一事,就足够震惊朝野。 季啸自然也听到了,第一反应便是季微明故意躲着他,先下手为强,让自己假装被人“绑走”了,季啸的人找不到他,到时候一个月期限一到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走人。可惜他还没忘,哪怕季微明到了期限得走,那也要季啸明面上应允的。一个月不出现若是到时出现在京城之外的地儿,那就违反了先皇的意思,到时候论起来,季啸还可以在押他几年。 最怕不过是,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季微明又出现了。 季啸也不担心,下了一条令,他季微明不是躲么?行,全城搜查!搜到之后直接给扔城外去,过了这一个月再回来,看他季啸有没有本事留你在京城! 犄角旮旯的小破院子里,阮棠绫坐在门口望着天,偶尔看一眼里边画画的季微明,她老爹准备得充分,什么笔墨纸砚都给备好了,就怕他俩无聊。 可季微明并没有他说得那么舒坦,平日里作画总是心无旁骛,这几日眉头总死死地揪在一起,好似有千斤重担没放下。 阮棠绫起身走过去,不解道:“季微明,你在想什么?”低头一看,那些竹子毫无神韵,全然不像季微明画出来的。 “我在想,皇上一定会掘地三尺找我们,假设我们在这里十分安全,可我们必须在下月十五的时候回到季府,皇上会那么轻易地让我们回去?”有得总有失,季微明低下头:“除非……”眼中精光闪烁,突然舒展开一道笑颜。 原本还想点头称是呢,一听除非两个字,就知道后面才是重点。她根本无须担心季微明的担心,因为他向来把解决的方案藏在自己的心底,万事俱备,只欠时机成熟。于是蹬着脚推搡了一下:“除非什么?”她知道,定是有好玩的了。 “京城偌大的地盘要找我们也不是件容易事,要是躲过去了,总不能就这么走了,怎么着也要还一记闷棍给他,你说是吧?”季微明一停笔,眼角一挑,像极了他平日里浪荡公子哥的模样,阮棠绫便嗤嗤地笑了几声。 “你说,有什么要准备的?” 季微明点头:“你还记得那天的漏风妆吗?” 阮棠绫恍然大悟,笑容更甚:“季微明你好坏……” “都要走了,总得给皇上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才不枉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你说是吧?” “你很厌恶京城吗?”阮棠绫靠着桌子的一脚,侧头看着那两根竹子,他一定是厌恶的,任谁被强行带离父母二十多年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都会产生仇恨和敌意。 季微明摇了摇头,落笔也渐渐由了感觉:“不,我很幸运。” “幸运?”这个答案倒是让阮棠绫有些意外。 季微明的嘴角微微上扬,笔中的墨水在他停顿的片刻落到了纸上晕染开一片黑白的水晕,他也不恼,蓦地抬头,对上她似懂非懂的眼神,靠在桌边懒洋洋的:“嗯,幸运……”否则,他如何能遇到一个时而懵懂无知时而聪明敏锐的她,似暴风雨后的彩虹,骤然出现,才让人觉得比湛蓝的天空更加明媚。 并不特殊,只是在季微明心里,无人能代替那个可以和他疯玩,肆无忌惮耍人,默契配合无须彩排的她,那么契合。 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有点儿不安,阮棠绫撇过头想要后退几步,却不及季微明出手迅速,刹那间被拉住,进退不得时才发现自己和他贴得如此近。 阮棠绫的脑海中似有什么“轰”的一声爆破了开来,就在他低头吻上她唇的片刻,心里想逃,身体却诚实的一动不动。 “你那天说的那句黑沙漠的语言,我问了季东。”浅浅一吻带过,季微明似笑非笑。反正早已成亲拜堂,还有什么他不能做的? “啊?”阮棠绫抬起头,面露疑惑:“什么话?” “!#¥%……&*”季微明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轻说着,怕扰了谁的一帘清梦。 屋外,万里雪飘,将屋檐小院包裹在银白的瑞雪之下,静得很,唯独听见屋内人的呼吸声,漫天的飞雪悠扬,自由飘落,像是远去的人,终将回到他的土地上。 那一句话在耳边呢喃,阮棠绫吐了吐舌头,她是早该知道,季东在黑沙漠待了不少时间,听得懂黑沙漠的话。可一想到季微明拿着这句话去问季东时季东可能有的表情,阮棠绫顿时笑出声来。 这种该温柔缱绻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笑声太违和,季微明不悦地挑眉:“怎么?” 阮棠绫摆手道:“我就是觉得季东实在是个不错的人,还有他摆造型也摆得特别好!” 这种时候夸别人,季微明觉得阮棠绫可能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是随意得不耐烦了。故意沉下脸色,一手将她推倒了墙边,咬牙切齿道:“再说一遍!” “我觉得季微明实在是个不错的人,故意生气的时候特别爷们,我就喜欢看他生气!”阮棠绫随机应变,垫起脚“吧唧”一口亲了上去,季微明被这突然的反攻惊得慌了慌,一松手,阮棠绫就顺利逃出了他的包围圈。 转头得意一笑,然后出了这扇门,便听到隔壁屋的关门声。 季微明深吸了口气,嘴角有一丝宠溺和万般温暖的笑容,平定心绪,继续动笔作画。 给阮棠绫和季微明送饭送东西的并不是阮肃,为了找到季微明,季府上下和阮肃都被季啸的人盯了起来,季东南西北虽日日装得着急地找人,可到了点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王如衍中途来过一次,表示了一下关心问候又看了一眼秦拂玉,扫兴离开。 阮肃给季微明安排的地方很妙,与其说是阮肃安排的,倒不如说是秦拂玉安排的。季啸的人搜查不会搜自己的地盘,那偏僻的小院,正是杏月楼老板娘云姨以前住得地方。云姨不知道,倒是秦拂玉和云姨私交不错,知道那个地儿。否则,京城天子脚下,哪来这么安全的不会有官兵搜查的地方? 一个月的时间很短,等到十二的时候,季微明便和阮棠绫开始准备离开。 身边是各色各样的胭脂水粉,季微明看了看镜中自己光滑如玉一尘不染的脸,略带可惜地叹了叹。 “为什么不等到十五再回去?”阮棠绫一边给画着漏风妆一边不解地问。这回的漏风妆和上回的不同,上回那是上台唱戏的,这回的漏风妆,说白了就是个虐待妆。看那一脸紫色的淤青和红色的血迹,阮棠绫一阵心疼,谁他丫的真能把季微明打成这个样,她非得把对方打残不可! “不行,十五搞成这样回去,多半会说世子既然身体抱恙不如多休息几天,而且万一街头被堵上了,我们就没有周旋的时间了。”季微明指了指脸上的装:“这辈子能当几天大爷的日子也不多,好好利用吧!” 阮棠绫兴奋地点头,在自己脸上也画了一个,画完不止,顺便在手上抹了两道,完了叹道:“杏月楼的玩意不错,不掉妆不溶水,妆容持久,怪不得卖得这么好!” 两人拍拍手搞定,起身就走。 门口,季啸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马车,季微明上马前挥了挥手:“不去长乐街,去长宁街,相府!” 王宣啊王宣,你不是季啸的左膀右臂么,让你当一回孙子可好? “好嘞!”赶车的车夫一挥鞭子,一路疾驰了过去。 马车行到闹市区,便听到路边的茶馆还有人在说西怀世子和世子妃失踪一事,民间自古出高手,在众人的分析下,大伙儿得出了两个结论,要么是被皇上的人给暗中绑走了,要么是自己把自己绑走了!说书先生还给这经常最近最离奇的失踪案取了个名字:《西怀郡王世子世子妃离奇失踪,虫二楼顾客登门率再创年度新低!》。 季微明和阮棠绫面面相觑,莫不成季东还因为此时跑去虫二楼敲了掌柜一笔?这也算是个发家致富的好机会…… 马车行过闹市区被巡街的士兵拦了下来,自从他们失踪,京城来往车辆都要经过搜查,尤其是这几天将近十五,季啸想着,十四的时候季微明是该回来了,怎么都没想到他十二就来了。 “去哪的?里面什么人?”士兵举着枪问到。 车内两人顿时闭眼装昏迷,车夫跳下车,恭敬道:“去长宁街长宁医馆的,我家俩少爷跟人斗殴受了伤,打得脸都肿了,官爷行行好,放个行吧。” “开车门,搜车!” “好好!”车夫也不着急,慢吞吞打开车门,士兵一探脑袋,只看见两个人跟死猪似的躺在里边,那脸还真是……花花绿绿不忍直视,顿时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谢谢官爷!”车夫上了车,一路通往长宁街。 长宁街上也多官僚,比长乐街还热闹了几分,虽是大冷天,大抵还是有出来打酱油的人。长宁医馆是整个京城有名的,在长宁街的最右侧,马车转了个弯,没去医馆,却跑去了相府门口。 “到了。” 听闻这两字,车里两人相互握拳,然后整个人瘫瘫地下了车,一下车那车夫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哟,这不是季世子吗?” 季世子三字效果非凡,谁都知道季微明失踪了,一下子却出现在了相府门前! 相府的管家也是被吓懵了,一见着满脸伤痕的季微明,赶忙屁滚尿流地冲进去找王如衍了。 季微明倒好,一捶相府的大门,喊道:“王兄救我!” 王如衍现在可是头疼极了季微明,这下子倒好,他不出现时上天入地地找,过了二十几天,竟自己出现了,还是出现在相府门口! 外头围观的人集合了,王如衍一出来被这虐待妆吓了一跳:“季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季微明好似浑身疼痛地打了个哆嗦,一开口就像是受尽了委屈:“一言难尽啊!王兄,赶紧的,喊上你的护卫,还有皇上移交给你的禁卫军,保!护!我!” 季微明都提出需要禁卫军保护了,看戏的人也是醉了。 “怎么了?”王如衍不好赶人,季微明怎么着也是皇亲,又不好拒绝:“进府进府,外面冷,里面说。” 季微明哪里肯依?他还指望着多点人过来围观呢! 阮棠绫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即往前一步,晕在季微明怀里了……看着一身伤痕,是谁下的这么丧心病狂的手! “棠棠你怎么了?”季微明道:“不行,王兄,赶紧派人把我送回季府,我总觉得有人要杀我!不行不行不行!我和棠棠在虫二楼被人抓起来一阵暴打,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王兄你可得让皇上给我们做主!” 王如衍默默擦了一把汗,只想说你那一脸脂粉味难道我还看不出来那是画上去的吗? 季微明才不给王如衍说话的机会,一把抱起阮棠绫上了车,末了道一句:“王兄拜托了!” 围观的离得远,看不清季微明那是真伤还是假伤就上了车子,只道是,季微明两口子被人绑架虐待又逃出来了,这要是不给保护好安全,谁还敢在外头瞎晃晃? 演完戏就回了季府的季微明和阮棠绫一进自己的地盘当即把妆给卸了,这粗制滥造地也就骗骗不知情的百姓,秦拂玉见他两人安全回来了,当即做了一个优秀的细作,在王如衍之前给季啸送消息去了。 “现在?”阮棠绫卸完妆躺在乔木轩软软的榻上惬意无比,在季府住惯了认床了,竟是睡不惯外头的硬板床:“等着宫里还验伤?” “验什么伤?”季微明关上窗点了暖炉:“都是装给别人看的,等着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说我们受了满身的伤回来了,这几天就算他们有心来给我设点障碍都难,最怕的就是民心。一朝皇帝给郡王世子下套,这么低劣的事就是黄毛小儿都能猜到,他不敢在京城对我们动手了。” 不敢在京城,那就是在城外了。 阮棠绫看着幔帐笑了笑:“怎么装大爷?” “等着!”季微明笑道。 不过一个时辰季啸就得知季微明回府了,时间提早了三天让他有点儿意外,听闻季微明在长宁街还装受伤闹了一出,要求王如衍派人保护季府,顿时就恼了! 季啸自然晓得季微明为什么这么做,原本十四十五要封街,到时候季微明进不来,十二来,防备就少了许多。季啸不想让季微明离开京城,可先皇之命不可违,他故意在长宁街装自己被人打了,大部分人没看出异常,就意味着“季微明被人抓走暴打”一事会传遍京城,谁下的手不好说,反正季啸是不能再下手了。 这不,都叫禁卫军过去护卫了,要是是世子爷伤得更重了,禁卫军的脸皮往哪里割? “好个季微明!”季啸发怒的时候王宣正在他身旁,一见这架势,就知道季微明把季啸气得差不多了。 “皇上息怒。”王宣在一旁献策:“也不急于一时,只要季微明还没回到西怀,一切都有可能,就让他们在京里逍遥快活几天,等除了京城,照样还是大纪的地盘。” “若早知季微明隐藏得如此之好,朕怎会如今才下手?”季啸叹道:“也罢,暂且放他这几天,到时候让拂玉看着些,莫要让他回到西怀便是。封地权力不收回,我这心里总不踏实,季舟在黑沙漠屯兵虽不足以揭竿,但到底是个威胁。他若忠心也罢,就怕不知何时长了反骨,四方郡王各自称王,那才是灾难。” “到底现在收了西怀的权会让其余郡王有唇亡齿寒之感,西怀封地不大可黑沙漠的潜力不可估量。” “季微明若是更胜季舟,放他回去朕总觉得有匕首顶在自己的背后,他要禁卫军护卫就给他,禁卫军不出京城,你去安排他出城的事吧,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是!” …… 王如衍派来的禁卫军将季府里三层外三层地护了起来,可这回京城人民懂了,这不是要抄家,人家可是在保护季府。 季微明还当真当了回大爷,以这个月季府寻他都累了为由让大伙儿都休息着,所有杂事都交给了王如衍,王如衍不但要派人保护季微明,还得派人给他端茶送水。 王如衍觉得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和季微明称兄道弟,不但喜欢的姑娘成了季微明名义上的妾室,他自己都从未消停过。 季微明能折腾不假,打残了陆寻风还不是自己动的手,玩残了王如衍的胃这辈子都不想碰萝卜,差点让虫二楼倒闭也是个事,就看接下来那赌局输赢,要是季微明赢了,虫二楼还不得赔死! 他倒是希望季微明赶紧走了,最好,死在路上了…… 季东在乔木轩外徘徊了一阵子,看着屋内没有动静也不好意思敲门,突然听得里头季微明悠悠道:“别再外头瞎转悠了,什么事?” 季东也便推门进来了。 “世子……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下……”季东显得有点局促。 “说。” “您得保证你不生气。”向来汉子作风的季东今日矫情得像个小媳妇,阮棠绫挠了挠头坐了起来。 她托着下巴问道:“你做了什么能让季微明的事,说出来我听听,下次我陪你一起做!” 季东这回更慌了,赶忙挥手:“别,夫人折煞我也!” “那你倒是说还是不说?”季微明没耐心了。 季东问道:“这虫二楼……听说有王如衍的合作?” 季微明点头,确实是有,王如衍平日里喜欢上酒楼,京城大大小小的酒楼都有王如衍的影子,其中有他投入资金的不少,虫二楼就是一家,否则也不会成为京城最有名的楼。 “你们‘失踪’的时候,阮大爷来找我去了虫二楼,对于你们失踪的事,要求虫二楼赔偿……” 季微明和阮棠绫顿时惊掉了下巴,他们居然真的这么干了!这作风,简直和季微明一模一样! “这一定是我老爹出的注意吧?”阮棠绫问道。 季东仔细地想了想,还是诚实了一把:“其实是我去找阮大爷的,总得把我们的赌金给赚回来,你们说是吧?” 季微明拍桌而起,就在季东退一步觉得他暴跳如雷的时候,季微明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舒展眉头笑意盈盈道:“是该给自己赚点娶老婆的本了,我只想说,干得好!”   ☆、第41章 十里相送 季微明不在乎虫二楼会不会倒闭,反正等他回了西怀,此生就和虫二楼再见,和狐朋狗友们再见,和风花雪月的过往再见。季东和阮肃怎么个玩法他不在乎,在乎的是十五之后能不能顺利出京。 正当虫二楼的赌局风风火火地下注时,时间也到了十四。 旁人想着季啸会不会留一留季微明,不料十四当晚宫里就来了圣旨,说是为了实施先皇的旨意,明日季微明就可以回西怀了。 得到消息的整个季府当晚都热闹了起来,该整理的整理该打包的打包,回了西怀就不在天子眼下,他们等这一天等着太久。 唯独季微明愁眉不展,这一路怕是妖魔鬼怪太多。 “从京城到西怀要经过三州九城约摸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走山谷狭道能快上三五日,独不知哪里会受到埋伏。拂玉,你那里有什么消息?” 秦拂玉和季东在季微明的书房里,阮肃去招呼自家兄弟过个把月别忘了去虫二楼拿回赌资,阮棠绫的想法是,季啸手上不缺人,在他以为季微明不会信任秦拂玉而把行路计划全盘告知的前提下,定会在各条道路上都设下埋伏。 “只知道设了埋伏,没有告诉我明确的计划,怕是,对我也有些顾虑?”怕秦拂玉跟着季微明走了以后到了西怀享受好日子便脱离了京城的掌控,会不会倒戈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只说到时候会在路上通知我配合,我想大路小路都设伏,没有差别。” 山间小路虽能早日到达,却有个弊端。本身对道路并不熟悉,除了季微明还有四大护卫和随行侍卫,加上秦拂玉和阮棠绫一家,走山路遇伏,容易迷路落单。季微明思前想后,还是做了个决定:“走官道,拂玉,随时注意周边动态,有消息立刻向我汇报!”毕竟,这一路过去,季舟也会排西怀的人接应。 “好!” 秦拂玉离开后回了碧槐轩,与乔木轩一廊之隔,抬头便看见了阮棠绫,独自一人坐在乔木轩的屋顶上。 雪不停下,落在她的肩上发梢,也不觉得冷,似是看见秦拂玉了,又似是没看见。 秦拂玉神不知鬼不觉地纵身翻上了屋顶,轻轻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喜欢穿碧色的衣服,和西怀沙的焦土截然不同的颜色,而阮棠绫从不在意衣服的颜色,如今裹着白色的裘衣,只露出额前的黑发,像个雪人。 知道秦拂玉过来了,依旧一动不动,雕塑般坐着。 秦拂玉也便陪她一起坐着,过了许久,阮棠绫望着季府外的天空,方才悠悠道:“要回去了。” 回那个她住了八年,离开了十六年的西怀。 “是啊,要回去了。”秦拂玉的声音突然很柔和,说到回去二字,尽有一点儿回忆,“好多年了。” “你也是西怀人?”阮棠绫从没有和秦拂玉谈到过她的身份,起先是因为厌恶她,后来想着,她既然是季微明布置的双面细作,而季微明从小被抱来京城,想要做他的细作,想必也是个西怀人。 秦拂玉撇过头,雪花落在鼻梁被呵出来的暖气融成透明的水珠,她突然扬起唇角,鼻尖的水珠顺着细巧精致的鼻梁顺流而下,落在了裙摆上又凝结成冰。“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谁?” 阮棠绫点头,而后摇头。 起先她是不知道的,后来有了怀疑却又不敢确定,可刚才秦拂玉这么一说,她又确定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纠结复杂的过程,就像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进来保护季微明的,谁料不知不觉变成了他在保护自己,可一路上不会平静,所以她依旧是那个保镖。就像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可遇上了便爱上了,怀疑过失望过,至始至终,爱情一直在那里,无关乎年纪,也无关乎距离。 “你……是不是有点脸盲?”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的秦拂玉终于问了出来,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她是见过阮棠绫的。 阮棠绫耸了耸肩,无辜道:“这能怪我吗?那时候你几岁?两三岁吧?还是个团子,就那么丁点大,脸也是圆圆的,眼睛还又细又小,鼻子都是塌的,我说我从小就没见过这么丑的熊孩子,那会儿你也不是整天绷着个脸跟面瘫似的。都说女大十八变,你是我见过变得最多的。” 秦拂玉低下头笑了笑,她都忘了自己以前长什么样。 阮棠绫从黑沙漠出来的时候已经八岁,八岁的孩子有记忆,她看到过她曾经叫的那个叔叔柳重天死在黑戈壁里,可她并不熟悉柳重天的女儿柳玉。柳玉并不是长在黑沙漠的,柳重天知道朝廷迟早会来攻□□沙漠,所以让奶娘带着出生不久的柳玉去了封州。 久而久之她就忘了这个人,柳重天死后阮肃先带着阮棠绫去封州,为的就是找柳玉,可那时候封州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左邻右舍说,奶娘连夜带着孩子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直到道上的兄弟给阮肃带去消息,说有人在一家饭馆看见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似是柳玉,去的是京城方向。 只是来了京城那么久,阮肃的人脉如何广都找不到柳玉的下落。现在是知道了,她养在了相府里,还让阮肃如何找。 “当初你说相府里送来了几坛天渝的玉雕月,季微明就把酒送给了我老爹。老爹喝了之后说那并不是正宗的玉雕月,却没告诉我其他,我后来趁老爹不注意偷偷喝了几口,才发现有黑沙漠的味道。有一天我去鹿鸣巷看见你在那里徘徊……”阮棠绫抬起头,这个素来被认为迷糊的姑娘,眼神里却是清明的。 她从不说她看见了什么怀疑了什么,也不问阮肃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可从头至尾那些有疑点的,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我那天去找了阮大爷,告诉他我是柳玉。”秦拂玉说:“告诉他我是怎么来的京城,又是怎么变成了季啸手里的人。阮大爷说他是来找我的,我想,一个人荒废了十六年就为了寻老友的女儿,那定是个好人。”秦拂玉摊着手看着自己贝壳般晶莹的指甲,似乎不想流露半点感情:“我只是说,你爹是个好人,但你未必是。” “我?”阮棠绫笑道:“我只是个蠢人。” 蠢到所有人都知道秦拂玉是谁,她却最后才知道;蠢到所有人都知道季微明喜欢她,她依旧最后才知道。 “我到京城之后的理想就是回黑沙漠,接手我父亲留下的部落,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个梦想。可有人告诉我,梦和梦想不一样,梦想是可以达到的,只是需要时间。”不用说,那个人肯定是季微明。 他需要一个可以帮他打进季啸内部的人帮他获取一手资料,只要二十五年期限一到,他能安全回到黑沙漠,那么秦拂玉就可以跟着他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假娶秦拂玉,因为她要跟着自己回西怀,等秦拂玉到了西怀到了黑沙漠,便和曾经那个秦拂玉说再见,摇身变成柳玉。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穿碧色吗?”秦拂玉看着自己裙子的颜色:“玉的颜色,还有,黑沙漠里绿洲的颜色。” 阮棠绫和秦拂玉相视一笑,人和人的缘分也许早就注定了,她不喜欢秦拂玉,就像一开始,秦拂玉也不喜欢她。可是一旦互相挑明了身份,好感倍涨,这就是奇怪的女人之间的友谊。 阮棠绫忽然想起来一开始季微明给她看的那只出产于黑沙漠的镯子,想必就是秦拂玉的,这种表明身份的东西她不能戴在身上,所以寄存在了季微明那里。 阮棠绫想,一开始,秦拂玉定也是喜欢季微明的,毕竟系出同地,才有归属感。所以一开始她们之间互有敌意。可阮棠绫也是出身黑沙漠的,那种气息比季微明要浓得多,在加上阮肃,于是一切不喜欢就没有了理由。 她比秦拂玉整整大出四年,这么一想,秦拂玉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可怜。 阮肃起初不告诉阮棠绫关于秦拂玉的身份,因为他知道阮棠绫对季微明产生了好感,而秦拂玉和季微明之间是否有感情上的纠葛,阮肃并不知晓。他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亦不想让老友的女儿受到伤害。 可她们相安无事,阮棠绫总有一日会自己发现。 季微明和季东安排好明日的行程后来看阮棠绫的时候,她还和秦拂玉坐在屋顶上聊天。没有星星和月亮,有的只是柳絮般的纷飞大雪,还有两个都想回黑沙漠的姑娘。 有一个梦,不属于一个人,而属于所有人。 他想,他还是不必去打扰她们闲谈了,这时候□□一个季微明,怕是两个姑娘都会尴尬。 秦拂玉很少真正开心地笑,可是她今天很开心,便是一段旅程的结束,还有一段新的人生的开始。 于是他回头走了,殊不知,屋顶上的两人看着他,还有雪中那一串脚印,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 十五一大早,季府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些必要物品钱财和武器。阮肃带着阮大壮早就到了,阮大爷身无一物,唯有阮大壮带了个小包袱,那就是他们所有的物品。 秦拂玉冲着阮肃微微颔首,却又不敢被别人发现,一路上季啸的安排只有她能发现,她依旧身怀重任。 季微明还没出门,王如衍就已经登门了。来的时候愁容满面形容枯槁,好似几日几夜没有合眼。 都要离开了,季微明自不会和王如衍计较,当即抱拳道:“这不是王兄么,前几日多谢王兄……的护卫看守,王兄这是来为我饯行么?” 王如衍看了一眼极不要脸的季微明,扭头想找秦拂玉时,她已经上了马车。 阮棠绫还在和老爹唠嗑,感受过戏弄王如衍的快感,自也不会放弃这最后的机会,立刻走了上来推了一把季微明:“说什么呢?王兄怎么可能是来为你饯行的?分明就是……咳咳咳,是吧王兄?” 王如衍怎好意思明说,当即摆手:“不不不,好歹和季老弟相识一场,饯行,啊!应该的!” “王兄你又在说笑了!”季微明拍了拍王如衍的肩:“饯行也该是昨天,今个都要走了,也摆不了宴席了,你看,我在京城就跟你最好,王兄不介意,也可以十里长亭送送我季微明,也当是京城朋友圈的一则美谈嘛!”也不管王如衍答不答应,直接挥手喊道:“季东,王兄要送送我,备马!” 可怜王如衍只是进来看一眼秦拂玉,就这么被季微明死皮赖脸的拉上了马…… 阮棠绫心中暗笑,季微明和王如衍关系好?还不如等着王如衍一会儿怎么回京吧! 王如衍被拉上了马,心道不好正要下马然后拒绝时,马车里的秦拂玉突然悠悠道:“家兄是来为我送行的吗?” 季微明看着他,阮棠绫看着他,季东南西北看着他,阮肃和阮大壮看着他,秦拂玉抬起车帘子也看着他……成为焦聚的王如衍,没出息的软了…… “嗯……我是来给小玉……送行的……” 旁边众人立刻装车的装车牵马的牵马,好似刚才那一瞬间时间的凝聚只是王如衍的臆想,瞬间一抚掌,艾玛自己又上钩了! 一行人上路了,阵势很小,看着那点可怜的侍卫数量,就能想到路上来一队人分分钟踩平他们,从长乐街到城门用了一个多时辰,出城时雪小了一点。 季微明骑在前头的战膘上,阮肃哼着小曲坐在阮大壮赶得车里,为了避免被王如衍看出破绽,阮棠绫跟她爹坐在一起,嗑着瓜子看着书,就好似是去郊游的。 阮肃一拍阮棠绫抓着一把瓜子的手,惊得她一把瓜子成了仙女散花,埋怨道:“老爹,你干嘛?” “发现没,季微明带的侍卫虽少,可少却精!” 阮棠绫看都没看,又从旁边抓起一把瓜子:“这不是废话吗?找一群废物保护,一打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血流成河制造舆论效果,只要精就好了,一个抵十个,还能让对话放松戒备,季微明又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能没些得力的手下么?” 阮肃摇了摇手指:“丫头啊,你看你,长得漂亮身手好,完全继承了你老爹的两大优势,就是没有学来老爹的脑子。”阮肃指了指自己的头,强调:“看见没?脑子!” 阮棠绫左看右看,突然问道:“有镜子吗?” “干啥?” “你就看看我哪里继承了你的美貌吧!我要是像你,那就不是优点,变成缺点了。”阮棠绫故作嫌弃地看了她爹一眼:“还有啊,关于脑子这一点,我觉得我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的脸已经够用了。”阮棠绫狡黠地回答,阮肃一摸小胡子,笑了。 阮棠绫撑着头在里头看她没看完的季微明亲笔版画本,外头,季微明和王如衍相谈甚“欢”。 王如衍那叫一个冷啊!季微明是全副武装的,可他只是出来打个酱油,天寒地冻,马儿跑而来耳边尽是呼号的被风,刺得脸上生疼,娇生惯养的王如衍此刻打着喷嚏留着鼻涕,毫无京城花花大少的模样。 “王兄昨夜是没睡好?”季微明故作不知。 王如衍哪是没睡好,分明是被冻的,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只是些许着凉。”嘴上应附着,心里想的还是几时能在路上把季微明给弄死了,也好让秦拂玉早点回京。否则,若是季微明不死,秦拂玉岂不是真得跟去了黑沙漠? 这么一想,只觉得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我爱的姑娘走了,跟的还是一个不爱她的人,人生惆怅事无数,此为其一;我恨的仇人走了,走时还带着我爱的姑娘,人生惆怅事无数,此为其二。 伤心事都夹在了一起,方觉根本就是因为自己和季微明成了狐朋狗友! “王兄啊,这十里长亭也快到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季微明突然皱着眉似难言出口。 王如衍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季微明所说的一件事绝非好事。 于是扯着马缰想要后退一步,季东已经上前拉住了王如衍骑得马。 “王兄啊,你现在骑得这匹马是棠棠的,嗯,我就是想问你,你可带了自己的小厮?” 王如衍大惊失色,什么!他好心好意送送他们,季微明竟然连一匹马都那么小气?这是要赶他下马的节奏啊! 这里离京城老远一段路,天都快黑了,难不成让他走回去! 回头一想,他当时顺手骑上了季微明的马,从长宁街到长乐街不过几步路,他根本没有代步工具! “季微明,你!”王如衍气得说不出来,拽紧了马缰想要逃跑。季微明明知前方的道路上王宣设下了不少埋伏,怎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王如衍! 阮棠绫突然从马车里跳了出来,搓着手微笑地看着王如衍,看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眼神里是笑的,可笑里是藏刀的。 “小玉,小玉救我!”情急之下王如衍想到了秦拂玉。 秦拂玉便从马车里悠悠地探出了头:“我那匹马给哥哥吧。” 王如衍顿时热泪盈眶,紧急时刻还是得靠自己人! 末了,秦拂玉跳下马车:“哥哥,借一步讲话。” 只这一句,王如衍顿时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了! “这一路上怕是不平静,来前义父没有告诉我路上的设伏点。”秦拂玉偷偷的,悄悄的,好似不想被季微明他们听见:“季微明身边的人都是高手,我怕……” “镇州地界,大约三四天的行程,越靠近西怀越不容易动手。大约摸最大的埋伏就在那里了,我也不是很清楚。”王如衍皱眉凝望:“小玉,你可一定要回来!” 秦拂玉对着他笑了笑,从未笑得如此温婉。而后转身回了马车。 王如衍骑在马上看着一群人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儿异样。从他认识秦拂玉至今,她从没有笑得这般让人着迷。她的眼里不是自己的身影,而是一片奇异的金黄色,一望无际,似这连天脸地的雪铺展开去,望不到彼端和地平线。   ☆、第42章 临水贼 从京城出发到西怀的路不会太轻松,季微明一行人快马加鞭到达镇州的时候已过了六七日。 离京城太近若是出了事故,到底还是会按在京城的头上。离得远了,若是遇上了山贼等等,这事儿就说不清楚了。 镇州的临江小镇,冬日里的江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临江的酒楼上,说书先生拍着案板说着书,听书的人不时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虽是天寒地冻,却感觉不到一点儿萧瑟。 “镇州,该小心些了。”秦拂玉提醒道。 季微明点头,临近午时,寻了个酒楼里空闲的位置坐了下来,点了些酒菜,听说书先生说书。 这条江有点宽,季微明坐在酒楼临窗边,看着江面若有所思。他在看风景,看风景的阮棠绫坐在他的对面看他。 “你是觉得,这里不安全?”阮棠绫指了指那条江,江面很宽,上头漂浮着薄冰,小船依旧可以渡过去。谁都知道,这大冬天的,江水里可比上头暖和。 季微明回过神喝了一杯暖茶,这一路都未曾放松过警惕,以至于此刻竟有微微疲倦。想想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而后将神经紧绷。 阮棠绫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安慰道:“不用这么紧张,大家都集中着精神,虽然王如衍说这里要小心,可秦拂玉不是还没找到接头人的暗号么,兴许不是这里。再说了,老爹道上的朋友遍布各地,这不是都派人去打听了么?” 话虽如此,秦拂玉一直在仔细周边的动作,一路却没接到线报。 这都六七天过去了,隐隐地透露着一点儿疑惑,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不多时,从酒楼楼下上来一个人走到阮肃身旁,一见着阮肃就作揖道:“阮大爷?” 阮肃点头,而后朝着季微明和阮棠绫挥了挥手,两人过去坐在一起,此人定是阮肃在道上的朋友。 “他叫二锅头,”阮肃指着那个刚上来的朋友对着季微明说道,“临江人,听说最近有水贼出没,我找来问问。” 阮肃找的人不会有问题,季微明点头。 二锅头一看季微明,就知道这定是西怀郡王世子,顿时朝着他抱拳打了个招呼,而后转头对阮肃说道:“你们这来得不是时候,临江一带闹水贼已经有几年时间了,这水贼和寻常百姓也没有太多关系,劫些来往官商的船只,从不劫百姓的。临江一带颇多百姓觉得他们是劫富济贫的英雄,你听这说书先生说的,还是前阵子水贼劫了个往北侑去的官爷的船只,还买了点米粮给临江的乞儿。不过这几天……”二锅头突然皱起了眉头,略有所思。 临江水贼以前做下什么和季微明没有关系,只是听他的口气,似乎最近出了些意外。而这意外定然不为旁人所知,否则说书先生就不会依旧大肆歌颂着这些水贼了。 “这几日发生什么事了?”季微明拿着筷子思索,阮棠绫有一夹没一夹地吃着菜,阮肃便开口问道。 一旁的季东凑了点过来,他是护卫首领,肩负整个队伍的重则。 “却说这一个月前,这里的水贼还闹腾着,年前来往船只多,他们倒是赚了不少。有一天江山的船只突然多了好几艘,每艘都沉沉的,水贼以为是大商队,于是上来劫船。据当时酒楼里看见的人说,那几条船沉得很快,船里的人几乎没有求救,只是水面却不大平静,约摸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水面突然炸了开来,爆破的时候溅起了猩红色的血,染红了一大片的江水。这些水贼平时不杀人,看见的人当即报了官,官兵来了搜查,然后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二锅头说着,季微明手中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笑,抬头问道:“后来水贼是不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再劫船了?” 二锅头不知道季微明为什么会这么想,摇头道:“他们依旧和往常一样劫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可怜了那些商户……不过后来有人传言,说那些商户都京城来的黑心商人,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没有一段时间地消沉?季微明原以为自己想通了某些方面,可二锅头这个回答让他顿时又陷入了迷途。 难道,只是一个意外,和京城没有任何关系?江里的水贼也只是普通的水贼? 阮棠绫抬头看向秦拂玉的时候,秦拂玉也正在看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发现。这座酒楼里没有季啸派来接应她的人。 眼神交汇,季微明对着阮棠绫点了点头,垂下手轻轻握住,好似在让她放心。 可刚才,明明是谁忧虑重重,而她却全然没有紧张感。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就像是当年在黑沙漠,阮肃拼了命地带着她跑去黑戈壁,终是留不得柳重天一命,一杆枪杀得血花四溅,愣是在一群人的保护下冲了出去。 危险对她而言太熟悉,如果季微明从小的危机感是身边的尔虞我诈,那么阮棠绫便是刀枪火海,黄沙白骨。 末了,二锅头又补充道:“我让几个弟兄去江附近找了找,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谁也不知道那些尸体去了哪里。别人不知道,可我总觉得怪异,这里边像是有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外人看不出来。” “多谢!”阮肃抱拳道:“有劳了!” 二锅头冲着整桌人挥了挥手,又匆匆地跑了下去。 秦拂玉这才走了过来,和他们坐在了一起。 “什么都没有,镇州那么大的地方,兴许埋伏不是在此处。”秦拂玉说道:“除非……除非皇上觉得我的利用价值到了头,准备把我这颗棋子一起弃了。”但这又不太可能,毕竟,王如衍不会同意。 季啸又怎会为了一颗棋子,伤了爱臣的心。 “吃饭吧。”季微明吩咐道:“吃完饭渡江,结了冰船只行驶速度慢,咱们要赶在天黑前到对岸!” 一行人的速度很快,到了未时,一天里温度最高的时候,河面的冰又薄了许多。 江上的小舟三四叶,悠悠地停在江边,正在和往来的人们打招呼,无非就是,这些船主向那伙水贼交了保护费,不用担心人身安全。 季东停了下来,喊道:“船家,去对岸,全包了!” “好嘞!”船家靠了岸,招呼着身边几个兄弟,几个人将马匹牵了上去,正巧江边又来了一行人。 那行人的数量和季微明等人差不多,对着季微明点了点头,两伙人各自无语,其中一伙便等在了江边。 船只渐渐离了岸,船主悠闲地驾驶着小舟,岸上的另一伙人突然转身离去,朝着临江的另一个方向,择了一条偏远的山路。 小舟行到水中央,平静的水面上突然席卷来一阵狂风,刹那间似要吞噬天地湮没风云,天端的光亮骤暗,船上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叫:“出事了!” 船家掌控不好船,急得直跺脚,喃喃道:“起风了,起风了!冷静!” 大冬天何来这么烈的风! 船中人突然感觉到船底的摩擦声:“漏水了!水下有人,水贼!水贼来了!” “别慌,我们是教过保护费的,水贼不会来抢我们!”船家还欲解释,只听得船的另一端“豁喇”一声巨响,小舟从船底中央裂成了两块,冰冷刺骨的江水涌了进来,有齐身的高度,还在不断上涨! 而其余几艘小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轰”! 江面震起一片的水浪,就在江中央,江岸上上的行人看不见,可酒楼高处的人却看起了溅起的水花,和一个月前一样! 只是水的颜色没有红,酒楼上的人眼睁睁看着小船沉入了水底,心中顿时惊起恐慌。 这群水贼,怕是转性了呢! 船里的人入了水,一阵钻心的寒冷过后,慢慢适应了下来,水下有一群穿着浮水衣的人,看见船上的人落网了,顿时将水网一收,十几二十个人一起被套在了网里。朝着江下游潜了一段路程,移开江岸石壁的壁门,把人拖了进去。 进去又是一段漆黑的路,而后越发宽敞和明亮,似是水贼的聚集处,放着和真人一样高的雕塑。 将网中人往地上一丢:“大人,抓来了!” 前方的人顿时转身,眼神掠过网中人的一刹那,手中的杯子愤而砸地:“一群窝囊废!抓错人了!” 网中根本没有季微明和阮棠绫等人,而是一群生疏的面孔,正是季微明他们要上岸时后来的一行人。 而那个被称作大人的人一转身,竟是王如衍! 他眼神阴鹜,有一线杀机从脸上掠过,紧握的拳头发出骨骼摩擦的声音,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问好放了,去追查季微明的下落!” “是!” …… 季微明一行人此刻正在往镇州的镇君山上行走,镇君山地势平坦,要翻越过去依旧比渡江来得耗时。 “季微明,你确定那江里有京城的人吗?”阮棠绫并不在乎往那条路走,只要能安全到达西怀,比什么都好。 秦拂玉也在怀疑中,若江中真有埋伏,便说明季啸已经放弃了她这颗棋子,意欲将她一起杀死在镇州。 毕竟,长漪被季啸带走了,陆寻风也和秦拂玉处了一段时间,倘若两人一口咬定秦拂玉在季府的举动有不合理之处,季啸也会对她产生怀疑。 对他来说,这些一手培养的都是棋子,一盘棋上的棋子数是固定的,唯一不确定的,是这个江山的执牛耳者,这个一手操控棋盘的人,他可以任意地丢弃任何一颗棋子,然后用新的填补。 季微明看了一眼阮肃,他沉默不语却默认了季微明突然改道,便说明他也起了疑心。 季微明毫不避讳地在众人面前摸了摸阮棠绫的脑袋,此刻心情不似在临江那么沉重,微微一笑似山间清风拂过绿草野花,即使一片白芒,都突然间有了些盎然绿意的蓬勃生机。 “棠棠,你要是从来都不杀人,突然有一次失手或者有预谋地杀了很多人,接下来会怎么样?” 阮棠绫想了想,侧着脑袋回答:“度日惶惶,怕被人察觉,也怕死人化作厉鬼来找我寻仇吧?” “我起先问二锅头,水贼杀了商船上的人之后有没有平静几天,他说他们依旧照常劫船。你要知道,按照二锅头所说,水贼劫船只劫官员和商贾,说明他们每次下手前都要仔细观察分析一番,若短时间内杀了人,一来心有不安,二来怕官府盘问,三来临江百姓心中惶恐,那还有这份闲心思?正常情况下,应是赶紧处理尸体,淡出众人视线,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出来犯事。”季微明向阮肃询问道:“老丈人,你说是吧?” 阮肃点头:“只可惜二锅头所说那天,水底下死得并不是什么京城来的商贾,而是那批水贼啊!” 众人默,心中豁然开朗。 怕是那商船根本不是商船,而是京城派来的官船。水贼通过船在水里的沉陷刻度判断这艘船上有多少货物,却没想到里边根本没有货物,都是人。京城来的士兵入水后杀了水下没有防备的水贼,占领了他们的老巢,为了掩人耳目继续以他们惯有的频率劫船,为的就是等待季微明的到来。 那些水贼的尸体被清理掉,百姓报案之后镇州官兵来查案,自会收到来自京城的警告,于是匆忙离去,百姓们便以为,那群死了的“商人”顶不是什么好人。 阮棠绫突然间停下脚步,蓦地抬头问道:“那刚才那行代替我们进船的人……” “不碍事,他们只想杀了我,并不会滥杀无辜,否则何须将劫来的财物换成粮食分给临江的穷人?。”季微明安慰道:“江山是他的江山,倘若他都不爱惜自己的子民,那么亡国之日,指日可待!” 笑容里意味深长,若非季微明从来没有表现过逐鹿天下的野心,否则阮棠绫定会觉得,大纪江山会易主不易姓。 可惜他并非执掌江山的最佳人选,季微明只想回到西怀,和他从未见面的父母相聚,带着如花似玉的老婆过悠闲的人生,肆意打闹肆意玩笑,只要西怀不倒权力不散,那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的野心不在天下,在他久违了的亲情和家。 “丫头,走了。”阮肃眺望镇君山,叹了口气:“路还长着呢,他们一定会追过来,我们须得早日离开镇君山。” 季微明拉着阮棠绫一步一步向上爬,季东看了一眼镇君山的地图,道:“镇君山连接了镇州和江州,出了镇君山过了翎城就快到了西怀的边界,到时候咱们就安全了!” “加速前行!”季微明将大氅裹紧了些,阮棠绫的手心温热,她张望着远处的山脉,忽而抬头露出一个笑容。 没有太多的疲惫,反倒是这样,才让季微明有些心疼。她什么都不说,因为她知道有个人身心俱疲,便不再想成为他的累赘。哪怕,她一直都不曾是个累赘。   ☆、第43章 镇君山上 一行人在镇君山上快速前行,冬天的镇君山光秃秃,全然没有春夏时的枝繁叶茂。从远处可以看见蠕动的身影,被山脉环绕的渺小和天地的广阔鲜明对比。此时过山最大的缺点便是,一旦发生意外他们根本没有太多能够躲藏的地方。 季微明知道,季啸一计不成绝不会就这么放他们走,这是步步陷阱,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季东随时向季微明汇报他们的位置,阮肃皱眉前行,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他这么多年一来第一次这样惶惶,就好似有什么灾难即将到来。他知道,自己的感觉向来很准。就好似等在京城十六年,他坚信老友的女儿绝不会离开京城一样。 “丫头。”阮肃喊过来季微明身边的阮棠绫,问道:“你还记得黑沙漠最东边绿洲里的未名河么?” “记得。”阮棠绫想到小时候老爹带着她在河边玩,偶有路过的人来绿洲存些干净的水,都会打个招呼。她还记得,老爹每年六月都会带她过去,她以为是六月里炎热,后来一想,又觉年年皆是六月中旬总那么让人不可思议。 阮肃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摆了摆手。季微明狐疑地看了阮肃一眼,牵住阮棠绫,示以安抚的笑容。 阮棠绫蹙眉看着脚下稀松的泥土,大部队行进速度非常快,只是方向却…… “我来带路。”阮肃自告奋勇,想当年在黑沙漠这个百里黄沙的地方进退自如,靠得就是天生的方向感,在这种荒芜的野外,阮肃和季东显然高人一等。 季微明点头,阮肃便走到前头,末了,回头看了季微明一眼,眼神中似有话语寄托,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前行,没有后退的机会,满山簌簌,偶有几篇焦黄的枯叶被鞋底踩入土中,枯藤枝桠在轻微的颤动中抖落,“啪”的一声从树上落了下来。 阮肃也随即停下了脚步,跟着后头一群将季微明和阮棠绫护在中间的人一起停下。 风在吹。 他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 彷佛四面迎风,光裸裸的镇君山,唯有风和一行人的身影。 危机,杀意。 血腥味穿越冷风和枝桠将镇君山包围,哪怕四下望去空无一人,可阮肃还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埋伏,百米之内,不会亚于临水江下,或者说,更甚。 似有兵器的音鸣,在空旷中荡出铮铮之声,那声音渐行渐近,直至蔓延脚底。 “轰”!破土而出!四溅的泥土将众人的视线混淆,与此同时,有几条人影飞速穿越侍卫直逼季微明身旁! “小心!”阮肃一声吼,前方忽现人影将他围住,阮棠绫眼疾手快一脚踢起阮大壮身边的枪,在人影离季微明一尺之距时,一枪贯穿! “豁喇”!这一枪来势汹汹,却依旧被对方躲了开去,只刺到不致命之处,捅出些许血花,洒在干涸的泥土之上。 “保护世子!”季东一声令下,自己却犹豫了几步。保护季微明乃是他分内之事,但,他亦看出所来之人个个高手,阮肃无论武艺多么高强,想要以一敌十却困难重重。 他们将自己陷入了死局。 季微明此刻发现,其实临江不过是故布疑阵,对方不知道他们究竟会从那条道上走,所以布置了两方路线,倘若他们之前就选择镇君山,那么正好落入陷阱,倘若他们过临江,季微明第一时间就会发现临江有埋伏,于是转道镇君山。 “季东,保护季微明!”阮肃在季东迟疑的片刻朝着他吼道:“不用管我!”与此同时,秦拂玉突然飞速上前执剑冲入了敌方的包围圈! “小玉,回去!”阮肃顿时着急了:“去季微明那里!” 秦拂玉却不听,始终徘徊于阮肃左右。 而此时,阮棠绫亦有冲过去帮她老爹的趋势,季微明自顾不暇,着急道:“季东,保护棠棠!” 季东左右谁都要保护,阮棠绫已经冲出了一步,枪杆扫过对方两人,带着戾煞的疾风,丢下一句:“季微明,你自己小心!” 老爹,她不想季微明出事,也不想老爹出事。 季东速速跟上阮棠绫,阮棠绫一枪挑开阮肃身后偷袭之人,阮肃霎时一回头:“丫头,不用管我!保护季微明!” 阮棠绫这下子可急了,咬了咬唇道:“季东,你过去!” 来来回回被支使了许多次的季东仰天长叹:“我又相信爱情了……” 埋伏在这里的杀手相互看了一眼,总觉得对方这么随意的应对十分伤害他们的尊严…… 可惜,埋伏的高手太多,只有季微明等人知道,想要冲出去困难重重。 “丫头,听老爹的话,快点回去,小玉,跟我丫头一起过去,我撑得住!”阮肃的枪杆子在他手上霍霍生风,如同蛟蛇出窟腾龙闹海,锐利的枪口划过杀手的身体,将一束红缨染得如天边的夕阳妖冶夺目。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很好,酣畅淋漓,血和汗交杂在一起,除了土腥味和血腥味,似乎鼻息已嗅不到其他。眼中只有两个人:自己人、敌人。阮肃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打得如此尽兴,无须隐藏什么,无须忌讳什么,就好似在黑沙漠,和柳重天并肩作战。 而现在与他并肩的,是季东,曾经的敌人,如今的战友。 这拨人是冲着季微明来的,顶尖高手之流注意力始终在季微明身上,季微明身边有十余护卫,可敌人亦多。 阮棠绫咬了咬嘴唇,看见阮肃凝固的表情中越发的戾气,退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季微明。 “冲!”季微明想着她点头示意,而后在一干护卫的保护下杀出一条血路! “走!”阮肃手中的枪不停止,冲在了阮棠绫和秦拂玉的身前,紧跟季微明之后。季东断后,一行人就这么奋不顾身地杀了出去! 此时的镇君山,唯有脚步声和喘息声,连风都是寂静的,两拨人行进在山腰如同行走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季微明努力地绕开敌人的追捕,而杀手们拼命想要杀了季微明完成任务。 “棠棠,上来!”前方,季微明纵身越过小土丘,低头望去,追兵离他们并不远。即使阮棠绫的武功完全在这群护卫之上,季微明仍心有余悸。他可以看到流血和杀戮,却不愿意看到喜欢的人受伤。 “我没事,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些就好。”阮棠绫紧跟着阮肃,她只想看到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安全。 季微明朝着季东点了点头,断后的季东始终不离阮棠绫左右,以至于追兵追上来,最危险的兴许是他。 十余护卫自觉地绕到季东身后,季东是整个护卫队的核心,除了季微明和阮棠绫,他便是重心。 “小心身后!” 话音刚落,身后有飞镖带着疾风重上季东的背部,已经没有时间逃离! 最后的护卫向前猛地一扑! “哧”! 飞镖直入背心,季东猛然转身:“阿天!” 可是已经晚了。 没有分别的时间,没有伤心的余地,没有道别的机会,只要有片刻的停留,便意味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季东愤愤握拳,却又无可奈何。 队伍里的气氛凝滞的诡异,季微明看了一眼阿天的尸体,沉声道:“走!” 季东叹了口气,吩咐道:“大家自己小心。”此刻纵然心中翻江倒海,也无法将情绪表现,阮棠绫没说话,秀气的眉头蹙拢,紧握着手中的枪,略着急地看着季微明。 杀手已到,他们没有时间! 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雪,细细的雪花落在飞奔人群的肩上,雪絮纷纷扬扬,烙了一排脚印,又不知不觉将踪迹清扫。 季东看着前方的路,突然开口道:“世子,我有个办法。” 沉默了许久的季微明猛然间像是被踩到了雷点:“闭嘴!” 阮棠绫等人同时一怔,不知季微明为何突然怒意狂起,赶忙问道:“怎么了?” 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阮棠绫知道,季微明从来不和季东重声讲话,又怎可能在此刻对他发火,能让季微明生气的只有一个,便是,有人奋不顾身以自己的性命来护他。 许是因为刚才阿天为了保护季东的那一挡,季东想到了办法,季微明也想到了季东所想的办法。 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有自己的价值,血不会白流,他会永远住在这个风雪天所见之人的心中! “世子,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们从京城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平安回到西怀!”季东激动道:“这一行护卫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们做好的十足的准备,若你回不去,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季微明看着前方的苍茫远山道:“你们从西怀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使命就是送我回西怀,倘若今天我死在镇君山,无人知晓,只道是途遇山贼,届时西怀无主,权力收归朝廷,我西怀一支便无法延续。可是,今天我若踩在众人的尸体之上回到西怀,西怀的百姓看到的不是一个他们想象中心怀珠玑言有锦绣的人,而是一个甘愿牺牲左膀右臂只为保全自己的自私自利之人。一个连身边的人都不爱的人,谈何爱家国天下?” “世子!” 阮棠绫默默地看了季微明一眼,他临危不惧,步伐不乱,神清气定,全然抛弃了京城的浪荡模样。此刻方觉,原来那人如山间一席清风,玄天一轮明月,空中一阕春雪,遗世独立,却又于软红十丈之内,将俗世纷争尽收眼底。 季舟做得最正确的抉择,就是派了四大护卫守在季微明身边,如季东这般正直从容的人,教出来的定不会是个纨绔子弟。是以能从京城安全离开,必定也能化险为夷。 阮肃回头目测距离,道:“现在不是你讲仁义道德的时候,你若回不去,一切都是废话!” 季微明垂眸思考了片刻,忽见不远处有一块□□草遮住的矮墙,似乎是个山洞! “季东,这里的山间形状!”季微明眼前一沉。 “镇君山内部从前有山匪驻扎,整座山脉有数十处洞口,颇为隐秘,只要我们能找到洞口,兴许会有出路!” “情况不太好!”季微明望着洞口却越发担忧,他们能知道镇君山的地形,对方又怎会不知:“拂玉,去引开追兵!” “好!”秦拂玉二话没说转头就走,阮肃不安地看了一眼,悄悄跟了过去。 “棠棠,看见下面那处干草没?”季微明拉着阮棠绫微微俯身,那片干草被雪遮掩了一半,阮棠绫对山体结构并不熟悉,唯独看见了那半片不太明显的干草。 “你觉得那里是洞口?”她疑惑,并非不信任季微明,而是紧要关头突然出现的山洞洞口太巧合! “值得一试。”季微明突然阴测测地笑了笑,阮棠绫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蓦然一笑。 “季东,打火石!”季微明当机立断:“季南,准备霹雳子!” 这一趟出来季微明可是做足了准备,偷偷带了霹雳子,就是以防从山间行走时遇上的各种不便。 若不是,炸也要给他炸出来! 身后,秦拂玉给追兵打了个手势,毕竟是季啸的人,在季啸还没有明确下令丢掉秦拂玉这颗棋子之前,杀手们还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倘若季啸一直不放弃秦拂玉,且季微明成功被拦截在镇君山,届时秦拂玉无论以何种身份回归京城,都会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秦姑娘!”为首的杀手抱拳道:“有何吩咐?” “离我们五里路!” “这恐怕……” “季微明身边都是高手,你以为,凭你们,可以毫发无伤地抓住他?” “不能。”为首的杀手道:“但我们有埋伏。”说罢看了看远处季微明的方向,突然露出一抹阴笑。 秦拂玉心中一颤,镇君山有埋伏! 正要提醒季微明前方小心,突然间,“轰”的一声,整座山晃了晃,前方溅起了电石火光! 不好! 季微明已经拉过了阮棠绫趴在了地上,就在他们发现的洞口旁边! 阮棠绫的长枪已经不在手上,就在秦拂玉吸引杀手视线的时候,她依照季微明的吩咐将霹雳子挂在了枪头上,在季东点火的一瞬间投掷到了洞口,火在干草的助燃下迅速引爆霹雳子,在巨大的冲力下进入了洞口! 刚才那闷声的爆炸发生在洞中,此刻从洞中传来的血腥味覆盖了整座山头,以为季微明看见洞口会进去躲避,一拨人埋伏在了洞口处,却不料迎来的是霹雳子! 仅身后一拨人,无法将季微明等人一网打尽,可若是在来一波,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季微明先解决了一批,才开始正对身后的追兵! 杀手们顿时领悟,纷纷拔刀对向秦拂玉,为首的怒道:“秦拂玉,你竟敢违抗圣旨!” 秦拂玉离季微明有一段路程,阮棠绫一看不好,也不管自己手上有没有武器,在对方拿刀砍向秦拂玉的一刹那,奔跑已经来不及! 秦拂玉的武功不错,可一人之力如何挡得住十多二十几的杀手! “去救她!”季微明一声令下,季东等人已经赶了过去! 秦拂玉想要撑住这一段路却并不简单,她想要将人往季微明的方向带去,身后的刀剑如雨纷纷,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秦拂玉!”刹那间季微明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那个身着碧绿色衣服的小姑娘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看着过往的行人,被好心路过的季府管家带了回去。 彼时季微明不知她是谁,便问道:“你是谁?” 秦拂玉不答,她只记得爹爹告诉她,出了黑沙漠,就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来自黑沙漠。 但是她手上的镯子出卖了她,季微明一眼便知道这个姑娘来自黑沙漠,问道:“想回黑沙漠吗?” 自然是想的,无论家乡多么贫瘠恶劣,那都是心底一块不能触动的柔软,掀起来,埋藏着最深沉的爱恋和思念。 “想回家的话,帮我做一件事。如果成了,十五年之后,我带你回去,把属于你的还给你。可这件事,很艰难。” 一个回家的承诺,她甘愿成为双面间谍,只为多年以后,替季微明打通那条回家的道路。 他欠她一个承诺,便是回家。 这一刻秦拂玉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身后,刀剑如聚,无论多么舍命地跑,却依旧跑不出金戈之下的阴影。黑沙漠似乎离她很久,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 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如此委屈,阮棠绫突然想起那天屋顶上,秦拂玉问她:“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穿碧色吗?玉的颜色,还有,黑沙漠里绿洲的颜色。” 她自小便不再黑沙漠长大,哪里有绿洲的印象?阮棠绫一直没舍得告诉她,沙漠里的绿洲,比她裙子的颜色更深些,那不是纯粹的绿地,她想秦拂玉总会看到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年的相识被岁月洗尽,层层剥落,极尽她的美丽,像是一朵还未盛开便荼糜的花。 仿佛只要跑快一步,便可以了。 刀光剑光,闪了前方人的眼,就在要落到秦拂玉身上的那一刻,一直躲着的阮肃突然冲了出来。 阮棠绫差点失声:“老爹!”   ☆、第44章 粉尘爆破 谁都没有看见阮肃是从哪里冲出来的,只看见风驰电掣的一刹那,在秦拂玉觉得自己没有生还可能的时候,阮肃从侧边猛地推了她一把! 这是怎样紧张的场面,秦拂玉在地上滚了一圈,刀子刚刚从她的脸颊一侧擦过,风一吹,鬓发飘了起来,落在刀刃上。只听得“哧”的一声,似有粘腻的血星子溅了起来,可秦拂玉知道,那不是她的血。 是阮肃的。 “老爹!” “老大!” “阮大爷!” 此起彼伏的惊叫,阮肃猛地起身反手抓住了刺入背心的刀刃,手微微颤抖,鲜血从手心顺着掌纹留下,可他却丝毫未觉疼痛。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救老友的女儿,十六年前没能将老友从刀下救出,反而承蒙他的恩德带着女儿逃离黑沙漠。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有些情,有些债,总是要还的。 杀手们一见砍倒一个,下手更不留情,秦拂玉伸手拉住了阮肃,阮棠绫等人也已经冲了上来。 季东一马当先,阮大壮将阮肃背了起来,季微明的手心有汗液浸湿,尤其是,当他看见阮棠绫通红的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 “棠棠!”季微明一把抱住了她:“冷静!” 叫她如何冷静? 阮棠绫咬牙一声不吭,抄起阮肃用过的枪直接抡了过去,季东边打边退,听得季微明在后头喊道:“季东,拦住棠棠!” 风卷起黄沙和白雪,将血腥味带至遥远的地方,阮棠绫回头看一眼阮肃,她看见老爹苍老的脸庞,颤抖的双手,还有欲言又止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让她回去。 她突然记起刚进镇君山时阮肃问她是否还记得黑沙漠绿洲的未名河,那就像是一场提前的预测,算准了自己会遭不测。 “老爹……”阮棠绫忍着没哭,季微明怕她出事,直径离开包围圈,在杀手们的包围之下拦住了阮棠绫。 “棠棠,走!” 阮棠绫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突然坚决道:“我要替老爹报仇!” 前方杀手蜂拥而至,报仇?将十几人全部埋于镇君山,都未必能报的了仇! “棠棠,跟我回去!”此时一干护卫已经上来挡在了两人面前,季微明极力想要平复阮棠绫的心情,可他晓得她是个怎样的人。“回去,否则今天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季微明!” “回去!” 阮棠绫第一次看见季微明如此决绝地冲她嘶吼,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到底还是冷静的,她知道阮肃这十六年的目的,否则他不会奋不顾身地去救秦拂玉,这是她和她老爹欠下的。 阮肃还没昏过去,冲着阮棠绫招了招手,就像是小时候那般亲切和蔼,嘴唇蠕动,良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丫头……回……来……” 对方杀手抓住这个时机,刺向季东的刀锋一转,突然对向了正在发呆的阮棠绫! 季微明眼疾手快一把揽过阮棠绫的瞬间,那刀锋第二次转变,直接刺向了季微明! “世子小心!” 阮棠绫顿时被季东一声喊叫拉回了沉痛的思绪,几乎是一瞬间双手用力将枪往地下一次,全身在枪杆的支撑下一跃而起,在季微明闪躲不及的一瞬间全身之力灌注脚上,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胸口! 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当她发现还有更加危险的时候,她抓起季微明的手便往老爹的方向跑去。如果注定她要失去一个亲人,那便不能再失去一个! “大壮,背上老爹,快走!”阮棠绫忍下悲痛,她知道,只要摆脱这批杀手,老爹能撑下来就一定可以活着离开! 秦拂玉已经给阮肃包扎好,季微明虽担心阮棠绫的心情,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季东,撤!” 一排抵挡杀手的护卫井然有序的慢慢撤退,季微明朝着刚才霹雳子爆炸的方向瞅了瞅,里头没有动静。 “季南!” “世子,没有霹雳子了,这东西不好带出来。” 季微明自然是知道的,霹雳子只有在军火重地才有,季南之前带的仅有的几颗,还是季微明当初让王如衍带他去禁卫军军营时偷偷带出来的。 镇君山外的目标太大,此刻山洞里无人,兴许里面复杂的地形更适合逃生。 “进洞!” 阮大壮背着阮肃,阮棠绫着急地在老爹身边打转,心里唯有默默祈祷天不亡他! 一行人沿着刚才的洞口进了山洞,山洞口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挡着,有侥幸活着的也受了重伤,一路进来没有阻拦,直到到了里头,才发现这山洞的路九曲十八弯。 “我带路。”季东来前熟记镇君山地形,他带路是最合适的选择。 山洞里较为黑暗,只有季东一人在最前方点了火把,黑暗容易给人窒息和恐惧,无论是于季微明一方,还是于追兵。 季南想要再点一根火把,却被季微明阻止,没有说理由,他想,他是不需要理由的。 光明中有血,有尸体,还有阮棠绫的亲人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至少暗下来,她看不到血,便不会那么害怕。 季微明不知道阮肃能不能撑下来,但是他想,阮肃绝不会就这样抛弃了阮棠绫,他最疼爱的女儿。 黑暗的山洞中一行人摸索前行,不一会儿后面就出现了另外的脚步声,是追兵来了。 “万一……”阮棠绫轻声开口,她在压低声音,可空旷的山洞中依旧传出了回音:“我是说万一,这里还有其余的埋伏呢?” “不可能。”季微明当即否定:“来之前我看过地图,这里的山洞地形复杂,期间相同的路有好几条,每条互不交叉,他们根本无法断定我们会走那条路,除非每一条都设伏。如果每一条都设伏,他们就无须再洞门口设下埋伏,不如直接让我们深入腹地来得快速有效。现在只需要摆脱后面的人即可。” 摆脱二字说得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因为山洞空旷,同行十多人,脚步声足以出卖他们的踪迹。 如今之计是先跑,尽量拉开距离。 阮大壮背着阮肃有些吃力,秦拂玉一直在后头搀扶着,黑暗中有什么簌簌声,空中遍飘起了一些粉尘。 “什么东西?”秦拂玉警觉地捂住口鼻问道。 最前方的季东将火把朝后一朝,便看见山洞中漂浮着诸多粉尘,似乎还有越来越多,这味道阮棠绫再熟悉不过:“是面粉。” 山洞里怎么会有面粉? 几个人的目光转移至了阮大壮身上,软大壮背着阮肃吃力道:“那时世子弄了些上好的面粉给老大,老大怕路上没面疙瘩吃,就让我带了一大包。”他朝后扬了扬头:“是不是漏了?” 阮棠绫立刻退后检查,只见阮大壮身上的包袱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面粉从破洞里漏了出来,本就干燥的山洞立刻飘起了面粉,地上还有一道白白的面粉痕迹。 这怕是,即便没有脚步声,追兵都知道他们往哪里走了。 季微明挥了挥手,漏出来的面粉越来越多,山洞不似外头飘着雪寒冷,越深入便越闷热,加之面粉粉尘漂浮,更是让人燥热不堪,遂开口道:“丢了!” 阮大壮也知此刻命最重要,当即应了一声,阮棠绫解开包袱将一袋破掉的面粉往后头一丢,“啪”的一声,面粉划过一道抛物线扬了一地,当空皆是白蒙蒙的灰尘。 季东背朝着面粉走了几步,催促道:“别管了,先走!” 几个人拍了拍身上的面粉,随即跟上季东的脚步,只留下满山洞漂浮的面粉尘埃,如同白雾缠绕。 此处山洞的地形是个两端狭窄的瓶颈,一袋面粉被丢在瓶中的大肚位置,弥漫在这块地方无法出去,季东早已离开了这个瓶颈口,季微明用手扇了扇,关切道:“热吗?” 跑了一路,打了一路,如今在山腹中央高温处,自然是热的。可这些早已不重要,阮棠绫关心的是阮肃怎么样了,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追兵已经通过了瓶颈位置的第一道口,一行人点着火把,在进入瓶颈地形中央的时候突然用手挡住了鼻子:“小心!”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被面粉弥漫的山洞,良久,才有人放下手:“头儿,是面粉,不是毒药。” 火把“呲呲”地燃烧,领头的用袖子挥了挥:“走,去追!” 只是被面粉覆盖了视线,他们差点分不清该往哪个方向追。 一群人执着火把站在山洞中央几近密封的地方,领头的打了个停止地手势,将自己的火把交给了身后的人:“拿着,我听听。” 说罢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从地下传来的脚步声。 时间和往常一样过,被面粉遮挡的视线迷蒙,他突然站了起来:“过了下一道口子往右!” 右字刚落下,周围温度骤升! “糟了!” “轰”! 整座镇君山都晃了几下,前方逃亡的几人在离追兵不远处,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冲力朝他们涌来! “趴下!” “轰”! 又是一声,石壁上的碎石土砾如瓢泼大雨追了下来,晃动、震荡、坍塌! “快跑!” 一群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再不跑,他们可能会被埋在这座镇君山下。 除了坍塌声,后面很安静,没有追兵,那里像是一座埋葬孤魂的荒冢,只有浓烟、粉尘、尸体。 命运便是这么奇特的东西,在他们拼命脱离追杀的时候,一大袋面粉,在密封的山洞中被杀手们的火把点燃,在季微明等人茫然不知的时候上演了一场面粉尘爆。 也是因为,阮肃带了足够多的面粉,而山洞中密封的温度足够高,若非季东一直走在最前头,若非季微明阻止季南等人点火把,兴许炸死的就是他们。 可现在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彷佛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他们的出路只有一条:跑! 不再是与人斗,而是,与天斗! 倘若上天给了他们一切莫名其妙除掉杀手的契机,那么公平的上苍又给了他们一次亡命的危机。是山洞崩塌的快,还是跑得快! 阮棠绫一跺脚回头拉住阮大壮背上阮肃的手,她只感觉到冷意,她老爹的手心不在温暖。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和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生离死别。 她没出声,阮大壮其实早就知道阮肃撑不住了,可他们都一样,若此刻只有自己的性命,那大可以潇洒地说一句:“老子早就看不惯这天杀的命运,老子撂担子不敢了!还给你就是了!”可现在不行,他们是一个整体,所有人的命,都比一个将死之人珍贵! 非冷漠无情,而是,出自于对这个整体的责任! 季微明一看阮棠绫瞬间愣住却又转而恢复的表情,退到了她的身边:“棠棠,你往前走,我看着你爹!” 就在他说完将手伸过去的一瞬间,他终于知道了阮棠绫为何会有那种濒临深渊的绝望。 阮肃他…… “我没事……” 季微明伸手扶住了阮棠绫,心中愈发揪心,却已经没有时间安慰:“棠棠,我们都要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否则死有何意义! “我知道,我没事。”阮棠绫垂下眸子,咬着唇和一言不发的阮大壮对视了一眼。她知道,阮大壮此刻心里并不比她好过。 “世子,带棠绫先出去。”阮大壮说道:“我能行!” 他能行,他喊了阮肃十多年的老大,虽是从属,可情同父子。每次阮肃喊他小兔崽子的时候,那份感情就像在喊阮棠绫丫头,他知道,阮肃从不把他当做外人。 阮肃在最后一刻都没有吭声,甚至没有留下遗言,他要说的话,早已在刚进入镇君山的时候便说完。他想,他还柳重天一条命,本希望亲眼看着女儿女婿脱离危险,可到底已不是十六年前。谁知这一头银发一杆枪,黑沙漠的枪神自离开黑沙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丢到了他的神格。 这些年隐世,何时如此拼命,他离开地太久,回去的时候,是去未名河见一抔黄土一堆白骨,还是和他们埋在一起? 活过头了,他不想去拖累季微明,那就安静地离开,至少他知道,他放心不下的,季微明会替他照顾好。 季微明握着拳头懊恼地想要给自己一拳,身后的石壁不断倒塌,头顶的土砾大块大块地砸了过来,似有千万匹高头大马驰骋而来,那被碾压在脚下的残忍让人不敢回头! 比起毫无征兆地炸死在山洞里,此刻的恐惧更甚,季微明一直握着阮棠绫的手,意外的,他没有发现她颤抖、冷汗和害怕。 在场的人几乎都怕了,只是那一刻爆发出来的求生的*让他们本能地向前冲去! 阮棠绫她没有怕,一点都不怕。 她想,她一直是个不要命的人,只是离亡命之徒还差了那么一点。 “季微明,我们能逃出去,一定能的!”奔跑中有人淡定说着,那份镇定让季微明都有些钦佩。 “老爹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未名河,以前小的时候,每年六月中老爹都会带我过去。那里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想,他也是想去那里的。” “我要把他带过去,所以,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倘若真出不去了,我也不后悔,至少能和老爹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只是你爹娘还有西怀的百姓要失望了。你的压力可真大。” …… 她絮絮叨叨地说,口气平淡,好似一杯清茶一盏枯灯在说一个贫乏的故事,可季微明知道,她在用思想控制内心的恐惧,还有,让他沉着。 他们会出去,一定会! 季微明看着远处似乎出现的一点点微光,紧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棠棠,我们一定会出去!相信我!西怀还在等我,等你,等季东,等我们的回归!棠棠,我还欠你一样东西,你知道么?” “什么?” “那时候我把你一麻袋从鹿鸣巷套过来,匆匆忙忙拜了堂塞到了竹林里。棠棠,我还欠你一个婚礼,一个属于西怀郡王世子妃的婚礼!回西怀,我还你!” 声音不大,带着喘息声,却一字一句落尽她的心里。 那个荒唐滑稽的婚礼,阮棠绫以为,她有季微明已是此生之幸,她没有太多奢望。 可此刻,死亡的边缘,黑暗和沉沦,那无边无尽的恐惧中突然出现的希翼和向往,将心唤醒。是远方的召唤,西怀、黑沙漠、未名河,她能看到,能感觉到,越来越近的熟悉! “轰”! 背后巨大的坍塌声想起,一行人几乎是带着绝望和希望的矛盾交叉越向那个微弱的光点! 嗒! 嗒! 嗒!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世界都变得灰暗。 尘土飞扬,镇君山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们看到了雪,纯白的雪花,像最珍贵的白羽,铺了厚厚的一层,足以陷入人的半个脚掌。 天际的光并不明亮,却是最后一刻的生命之光,夺目而不刺眼,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光! 镇君山突然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只有呼吸声,再无其他。 死里逃生。 众人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雪地上。他们逃过了追杀,只要离开了镇君山,便能和西怀派来接应的人碰头。 天寒地冻,心却是温热的。 阮棠绫靠着季微明的肩闭上眼,他偏过头,便看见两行清泪慢慢落下。 明明不过是几个时辰,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还有,她失去了老爹。 静默,所有人无言,朝着阮大壮坐下的方向,看着他背上的老人,默哀。   ☆、第45章 这是结局 雪渐渐退了下去,没有了追兵的镇君山,如此清静,如此苍茫。云卷成棉絮坠在空中,远处隐隐有悲怆的笛声,似在诉说无尽悲凉。 阮大壮一直背着阮肃,因为阮棠绫说,她要带老爹回黑沙漠的未名河。阮大壮想,阮肃也是他老爹,阮棠绫是不会继续住在黑沙漠的,但他会,他会守在阮肃的坟旁,一年三炷香,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现在的黑沙漠,应该是能住人的。 众人离开了,即使没有追兵,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在约定的时间之前翻越镇君山。山脚下,西怀派来的人已经到达。 风雪兼程,一路无阻。 季微明松了一口气,那片西怀广袤的土地,离他已经不远了。可内心却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一路上没有人笑,这一场行程变成了肃穆的送别,送别的是阮肃,还有回首二十五年的心酸和伪装,他还是回来了。 这一路的风景在二十四年以来无人诉说,直到出现了阮棠绫,他可以和她一起看戏一起喝酒一起耍人一起揍人,到最后,连回西怀,都需要她父亲的帮助。阮肃这一生为了兄弟为了战友,季微明想,自己是欠了阮家的,西怀是欠了阮家的。 一足还未踏进西怀边境的时候,季微明突然停了下来:“季东,改道,先去黑沙漠!” 阮棠绫刹那间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季微明。 “世子!”季东岂会不知季微明的意思,可是,西怀郡王和王妃还在封州等着季微明,眼看就要到达封州,季微明却要去黑沙漠! “季东,你带人先回封州,和我父亲说我去了黑沙漠,会尽快回来。”季微明说得不容置喙:“我将近二十五年没回西怀,不差这一两天,但是我老丈人……”转头去看阮棠绫,阮棠绫已经垂下了头。 她知道季微明是爱她的。 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回西怀,巴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封州,可他没有,他决定先安葬了阮肃。哪怕天寒地冻,可尸体能存放多久? 他是不愿让阮棠绫看到她的老爹腐坏在她的面前,那就像拿了一把刀子,一点一点将血肉割开,将心剜了出来。这于她,多么残忍? “季微明,我可以和大壮先去黑沙漠。”阮棠绫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时的目光是澄澈的。她本是因老爹一句话去了季府,季微明对她很好,他愿意为了她放弃先回封州,她又怎会抓着他限制他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死死不放。“你回封州,等我安葬好了老爹,我来封州找你。” 她说得平淡,将伤心难过通通压在了心底,这世上还有爱她的人,她便不想将那些悲伤放在脸上。 因为,她怕爱他的人同她一样悲伤。 “跟你一起去。”季微明屏退了众人:“你爹就是我爹,我有这个责任。” “季微明……” “棠棠,这世上若还有人会记得你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想,那个人就是我。”他叹了口气,阮棠绫从未见过这般深沉的季微明,眉头微蹙,笑意全无,她看不清他的眼底的神色,却知道他因自己的欢喜而欢喜,悲伤而悲伤。“老爹走了,我很难过。棠棠,我们一起去未名河把老爹埋葬,然后你和我一起回封州,一起!” “我以前对老爹说,等我回了西怀,我就还你清白,你看,现在我是还不了了。无论如何,老爹也算因我出事,秦拂玉是我安排做得细作,否则老爹早就可以找到她,他救秦拂玉,间接替我完成我的允诺。你这一辈子,我季微明负责到底了,不还你清白了,可好?” 阮棠绫撇了撇嘴,突然觉得,其实她已经习惯了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季微明。那种腔调,那种语气,那种俗到极致之后的超脱,和那个迷迷糊糊的阮棠绫,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季微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许是天太亮,阮棠绫的手冰冷冷的,手心的温度从他身上传来,她垂眸浅笑,如天端的新月一般的弧度,淡而忧伤。 就算失去全世界,至少,她还有一个季微明。 “我要是说不好呢?”阮棠绫仰起脸。 季微明突然抬起头,好似被那一句话气得想要打她,落下时却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发间,温声道:“不好,那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说好为止!” 阮棠绫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相视淡笑。 …… 次日,季微明带了阮棠绫和阮大壮秦拂玉等人折道前往黑沙漠。 冬天的沙漠,一半如崭新的雪纸蜿蜒成一道用雪堆积的迢迢之路,一半是黑沙漠原有的深沉朴素的大地黄,马蹄踏过留下一排并蒂莲般的脚掌印,直至通往黑沙漠的深处。 深处,神秘的沙漠之洲,阮棠绫放眼望去,这是她十六年前的家,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唯一不变的还是这里的一抔黄沙,和从前一样,沉淀,风化,旧人去新人来,仍是旧时模样。 而对秦拂玉来说,这里是生疏而向往的。她想了二十年,如今来了,便有一种抛却了人世浮华归于隐秘的感慨,她本身的冷漠和黑沙漠的独有的狂野相去甚远,却又贴合的融在一起。一抹碧色似沙漠中的生机,她想,她本就应该属于这里。 “到未名河多久?”季微明骑在马上风姿绰约,放眼望去无边无垠,地平线和沙漠连接在一起,让人心怀敬畏。这个世上的主宰者不是京城金銮宝座上的那个人,而是,自然。 “很快。”阮大壮回答:“未名河不远,就在最近的一片绿洲上,只不过天冷了,绿洲也就萧条了。” 他回首看阮棠绫,阮棠绫点了点头。过去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还好,还有阮大壮。 季微明扬手挥鞭:“走!” 风中衣袂翩迁,将黄沙白雪踩于脚下,这片土地是西怀的,也就是他季微明的。 阮棠绫跟在他身后,看了看阮大壮,阮大壮微微点头,示意她宽心。 心里有太多事,才会让心越来越狭窄。看天地广袤,看蓝天下的白雪黄土,她突然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渺小,感受到心所指的方向,便是前方那个回归他原本桀骜和睿智的男子。 何其幸运。那是老爹一手策划的,而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最大的赢家。 未名河并不远,几个人到达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阮肃曾经住过的地方。 季微明下了马一直牵着阮棠绫,就好像从前每一年,阮肃都会牵着她,来到未名河中游的土屋里。土屋旁有两座坟,坟头干净,是常年有兄弟来这里打理的。 因为冬季,所以这附近鲜少有人。 阮大壮将阮肃葬在了这里,自从阮肃过世后他一直沉默不语,阮棠绫跪在坟前叩首,阮大壮便也跪了下来。 “老大,大壮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我住在这里陪着您老人家,每天三炷香,还会有别人。老大你一生为了别人,从没在乎过自己,黑沙漠还有很多兄弟,大家知道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是的,高兴,终于能见到你了,那些二十年前并肩作战抛头颅洒热血,为了生存和饥饿抛命的人,可是老大你还能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么?” 阮棠绫和季微明静静地听阮大壮低声诉说,他没有哭,因为悲伤的时候,眼泪是干涸的。 季微明叹了口气,执起酒杯将酒洒在了坟前:“老丈人,你安心地离开,棠棠往后就交给我了。您这一生最牵挂的女儿,您交给了我,我必定好好待她,真心真意,此生不换。”眼神里溢出的尽是深情,对着阮棠绫微微一笑。有时候话太多,反倒不够真诚。 他能用心意昭明日月,坦荡荡不畏情路坎坷;他能用鲜血敬以天地,铁铮铮不惧前途巉岩。他说出的话就是磐石,永不瓦解。 阮棠绫点头,看着石碑上的阮肃二字,便好似看见半空中有老爹的身影,看着他们,吃着面条,笑说人生如戏,只可惜自己这一出唱完了。 “老爹,我跟着季微明去封州了,以后每年我都会来看您,大壮在这里,你不孤单的,要是寂寞,就让季微明请个戏班子来给你唱一出戏,戏词还是你自己写,这回咱不写什么《西怀秘史》《东隅之谜》了,咱就写自己,写尽人生百态,市井繁华,也比那些尔虞我诈来得潇洒。老爹,我走了,你保重。”说罢起身,回头,才看见秦拂玉一直站在另一座坟前。 那是柳重天的坟头。 大风刮过,这里的雪花像一床白色的棉被,盖了厚厚的一层。 “秦拂玉……” “你们走吧。”秦拂玉抬起头,看不出悲伤喜乐:“我也留在这里了,我爹在这里,阮大爷也在这里,一个人待久了会累的,还好这里不是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想回家的,回黑沙漠,无论是驰骋马上纵横沙漠还是天之涯海之角托身,都没有差别。” 阮棠绫此刻觉得,其实秦拂玉也累了,在京城二十年辗转于季啸和季微明之间,她的心里,却一直只有这么一个微渺的梦想。初心不改,细水长流。 “走吧。”季微明摸了摸阮棠绫的头,宠溺而无奈:“我们还是要回封州的,以后我带你回来。” 阮棠绫点头,和季微明双双上马。 走的时候天快黑了,满天繁星挣破玄天夜幕,似一张缩略的天体图,她从未看到过这么多明亮、耀目、灿如晨光的星,一闪一闪,将黄沙白雪照得晶莹剔透。 阮棠绫收住马缰,抬头看天:“季微明,这里的星星真好看。” 是好看,在京城是看不见这么美的星空的。 季微明也驻足欣赏,忽明忽暗的星星,还有偶尔划过黑幕的流行,转瞬消失。 “听说,每一颗星星都有一个故事,或凄美或欢乐或磅礴或哀伤,人生事,书不尽道不明。”季微明伸手,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弯:“棠棠,看见没,最亮的那颗!” “看见了!”阮棠绫也伸手,指尖相触,一瞬间心底埋藏的情感如闪电般迸发,再想收回,已然被他握住。 “也许那颗就是我们的故事。”季微明握着她的手,忽然放声喊道:“阮棠绫……我!爱!你!”声音一阵一阵地铺展开去,变成无数个我爱你,一直回荡在沙漠里。 这世间最俗气的、最普通的、被念叨了无数遍的“我爱你”,从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口里说出来,便好似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使人包裹在温暖和感动之中,变成一首最美的歌,一首只有三个字,只有一个音符的歌,却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 阮棠绫仰首,对着那颗星,还有不断重复的回音,喊道:“季微明……我!也!爱!你!” 最莫名的相遇,还有最爱我的你。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