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子与娇娇》 作者:狄七宝   文案:   齐叔晏在道观里潜养身心,十八岁时登帝,娶了闽钰儿为后。   传言这位公主身娇貌美,却克死了两任夫君,实在是妲己再生。   齐叔晏与闽钰儿做了夫妻,二人个性不搭,兴趣不投,连晚饭吃什么都统一不了意见,众人眼巴巴等着他们早日掰……掰不了?   夜深,宫殿内,齐叔晏执书默念:“发乎情,止乎礼。君子昭昭……”   某慵懒的声音传来:“齐~叔~晏,我困死了。”   “……朕就来。”   小剧场:   闽钰儿对齐叔晏的定义是:枕头。   嫁过来碰上第一个雷雨夜,她就被吓红了眼眶,迷糊地披上寝衣后撞到齐叔晏怀里,委屈问:“打雷了,我怕……”   齐叔晏眸底深沉,久.久舒了一口气:“……朕在。”   从此男人活成了个枕头,雷雨天专享,好看还不贵。   双处,1v1,和,日更党,绝对苏甜呀,欢迎跳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闽钰儿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是皇后的命   一句话简介:皇帝今天哄我了嘛 ============== 第1章 夫妻一场   闽钰儿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正是七月的时候,闾丘国的国土上,却是一片硝烟。闷潮的热浪打过来,屹立了数百年的城墙,似是要受不住一波更甚一波的力度,在炙烤下摇摇欲坠。   这一天,齐国太子率兵马三十万,敲打着摇摇欲坠的闾丘城墙。闾丘这边的将士已经没有了斗志,打头阵的人死的差不多,后面跟着的人畏畏缩缩,连走几步路都绊了脚,不敢再去送死。   败势已定,闾丘的王宫内,闾丘璟却还卧在塌上。他是闾丘的君王,这般兵败如山倒的态势下,反倒坦然了,枕着手,看着殿前桌上的冰盘袅袅散着白汽。   大殿内不热,本就没几个人,风灌进来,从后背吹上脖子,凉丝丝的。闽钰儿坐在梨花木桌边,百无聊赖地翻着小儿书,果盘里还有红紫的提子,她一边看,一边自如地剥提子。   小姑娘今年才十六岁,一双手白白嫩嫩,修长又带着秀气,她低头吃提子的时候,白皙的小爪子就在闾丘璟眼前晃啊晃。   看得认真,吃得也认真。全然不顾外面马上就要破城而来的敌军。   闾丘璟眯起眸子,还是忍不住叫了声:“钰儿。”   声音慵懒,闽钰儿腮帮鼓鼓的,抬头看着他,暗道这男人也是不怕死的,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连跑都不愿跑。   闾丘璟撑着一只手,黑色的长发淌了下来,侧着身子对着她:“钰儿,你什么时候走?”   闽钰儿敲着桌上的书:“把这个看完了我就走。”   闾丘璟笑出了声。他今年满三十,眼前这个小皇后嫁给他快一年了,他还从没有发现闽钰儿也是个有趣的。   不紧不慢,天塌下来了也慢条斯理。要是能再多活个几年,他绝对要好好和闽钰儿处一处,看看这甜糕一样的小姑娘,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闽钰儿被他一插话,也没心情看书了,她站起来,擦擦手:“闾丘璟。”   男人眼皮抬了抬:“怎么了?”   她一直这么喊他。嫁过来不是她情愿,这一年来,闾丘璟也没有碰过她,二人像是合伙关系,月中见一次,其他时候都是自己过自己的。   闽钰儿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上一次婚事也是这样,对她来说,闾丘璟不是个好性子,小姑娘嫁过来第一天,就被男人的易怒给吓到了。   那晚上,男人不知道怎么了,他躺在塌上,让闽钰儿自己爬上来。   闽钰儿不知道这个“爬”是什么意思,直接踩着他的胸膛蹦到了床头,半跪在上面看他。闾丘璟半晌没说话,末了只得说:“没人教你?”   “教什么?”闽钰儿反问。   能问出这句话,闾丘璟就觉得这小姑娘怕是还没有经过人事。他笑了笑,把人从床头上扯下来,“过来睡觉。”   闾丘璟闻着女人的发香,他看闽钰儿,就跟一个没有长大的小丫头一般。他年近三十,却患了不能人道的隐疾,和闽钰儿待着,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闽钰儿是第二次嫁人了。她第一次嫁的人,叫公冶善,是公冶家的大公子。女人嫁过去不到半年,公冶善就死了,如此看来,怕是公冶善也没有动过闽钰儿。   男人沉沉想了许久,最后,视线还是落在女人白花花的小爪子上。闽钰儿已经走过来了,浅红色的褶边纱裙,拖在地上,这衣服罩在闽钰儿身上,显得有些宽泛。   她还是太小了,骨架小,身量小,又不高,皇后要穿的雍容华贵衣衫,实在衬不住她。   闾丘璟视线收回来,男人转了个身,他没再看闽钰儿,“钰儿,时辰到了。该走就要走。”   闽钰儿心想我自然是要走的。她来,只是觉得闾丘璟这么一个大活人,白白待在这里等死,是不妥当的。   她又想起来,闾丘和齐交战,本来就是闾丘璟的不对。他先发兵,逼得齐王带病上战场,齐王病情一拖再拖,还是没撑住,一个月前就死了。   他一死,他的弟弟南沙王,就从千檀寺里接回了齐国的太子,齐叔晏。   齐叔晏被养在千檀寺这么多年,外人都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皮囊,没想到就是这个沉默寡言的齐叔晏,不过十八岁,出山一个月不到,就彻底挽回了齐国的败势。   收编沿路军队,开放国库赈灾,救济良民,他一路打过来,呼声越来越高。到了城下,闾丘璟这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轻敌,明显的请君入瓮都看不出来,三天时间里,断送了手里的二十万精兵,这才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闾丘璟走投无路,外无援兵,只剩空城,而齐叔晏攻势不减。闽钰儿听着外面的声响,觉得这时候齐叔晏已经要闯进宫门了。   闾丘璟大概是踢到铁板了。闽钰儿搅着衣袖,往塌上的人走近了几步:“闾丘璟,试一试江东霸王怎么样?”   闽钰儿是北豫的公主。北豫一带兵力繁盛,和任何地方都没有交过恶。齐叔晏不会为难她,她要是把闾丘璟带回去,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可这也只是她想想。看样子,男人并不想跑。   闾丘璟听出了她的意思,他笑了一声,阖上眸子:“江东霸王,好歹人家还有个虞姬。钰儿,你是朕的虞姬吗?”   闽钰儿好一晌都说不出话。   “算了,你走罢。”闾丘璟显出病态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玉镯子,扔给她,“钰儿,你我夫妻一场,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这个留给你,算是一点情分。”   闽钰儿接过东西,在手里捻了捻,指尖温凉。   她不喜欢闾丘璟。这是实话,可是也没有多讨厌他。   不喜欢他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早在闾丘璟之前,遇见过一个温柔至极,待她极好的公冶善。   公冶善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可是,二人相处总是差了一点感觉,到最后公冶善撒手人寰的时候,闽钰儿除了觉得心疼,更多的,是无奈。   她救不了任何人。以前公冶善死,她没能把人救回来,现在,闾丘璟也要死了,她想救他,可还是救不回来。   闽钰儿凝了会儿,眼睫倏忽眨了眨,她抽了抽鼻子:“闾丘璟,我走了。”   男人点头,“可以,不过钰儿,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什么事?”没有把握的事情,她也不敢贸然答应。   “闾丘越。”男人的唇动了动,发白,“帮我照顾好她。我已经差人把她看好了,你待会儿回去,如果可以的话,把她也带回去。”   “如果她不愿……”男人侧头,“那就劳烦你了,帮忙找人帮衬一下她。”   闾丘越,是闾丘璟的妹妹。性子撅的厉害,闽钰儿一想起那女人的脸,就觉得自己带不回去。   这事情,说麻烦也麻烦,可是闽钰儿看了看男人的脸,还是点点头:“我尽力。”   午时的烈日高灼,最后一道宫门也被敲开,闽钰儿提着裙角,已经钻上了出宫的马车。马车上一个硕大的麋鹿的标志,用金线织就,在日光下闪着辉。   这是北豫的标志,齐国这边的人见着这个,都自动绕开。闽钰儿坐在马车里,周围人声最闹的时候,她手痒,掀了一下帘子。   恰逢外面站着的士兵,正在挥剑,亮晃晃的剑身砍下来,闽钰儿吓得登时往后靠。   一双手半道里伸出来,指节修长,带着几分白,替她挡住了喷洒过来的血迹。   “小心。”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一个身形修长男人坐在马头上,侧过身来看了闽钰儿一眼,右眼的眼尾落了一颗细痣。   他自然是看到了马车外面明显的麋鹿标志,于是又皱了眉头:“北豫公主?”   闽钰儿点头,“嗯。”她看了看男人的手,往上是细瘦的手臂,裹着银盔,溅了不少血,下意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   帕子上绣着红梅落雪,素净的很,带着清香。   男人接过帕子,眼尾的痣轻轻挑起,他问:“公主是要回北豫?”   “对。”   “这点人手不够。”他看了一眼马车外的人。   闽钰儿不知道这人是谁,她看这人长得高,又穿着红缨盔甲,英气逼人,心想大概是齐国的哪位将军,于是便点了头:“劳将军挂心。再会。”   男人没有回话,闽钰儿放下了帘子,她对着马夫说:“快走吧,这里乱的很。”   她想回家了。这次回去,再也不要听他爹的鬼话,找什么如意郎君了。   全都不要了,闽钰儿只想好好休息一阵。   马车出了城,城外的情况反倒比城内要好得多,估计是齐叔晏确实会办事,到一处地方,就安抚一处地方的人。走了不到一里地,后面就跟来了一队人。   闽钰儿以为遇上流匪了,那些人规规矩矩走过来,说他们受了齐叔晏的调遣,特意过来护送闽钰儿回去。   齐叔晏?   她问:“是齐叔晏要你们来送我回去的?”   “对。”   “可是……”可是她不认识那什么齐叔晏啊……   齐叔晏又是怎么知道她要回去,还追到这里来的?   那些人躬腰行礼,“公主已经与殿下见过面了,就在刚才。”   “闾丘宫内已无忧患,但外窜的流贼盗匪,防不胜防。殿下看公主这么势单力薄的回去,恐生事端,就命了我们前来。”   刚才见过?闽钰儿想,难不成那个冷面将军,就是齐叔晏? 第2章 娃娃亲   齐叔晏率人攻破了宫门。他进去的时候,闾丘璟已经咽气了,男人僵硬的身子躺在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齐叔晏止住了一帮想鞭尸的人,他挥手,话语清冷,说:“抬下去,找处地方埋了。”   “可是殿下,这……”   “去。”齐叔晏立在大殿里,已经是午后,天光透过宫门,带着红晕洒下来,落了他半边身子。   男人穿着银盔甲,内里是绛红的衣袍,许是这一战持续的时间有些久了,他脸色有些白,低下眉眼的时候,显出眼睫一轮黑色的晕影。   “什么人,出来?”他侧过身子的时候,看到了地面有起伏的影子,在缓慢移动。   一出声,那移动的身子倏忽加快,身后的人听着不对,已经拔出了刀。齐叔晏皱眉,门侧边闪出一道影子,向他扑过来,他没动,只是用臂盔挡了,反手擒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拧——   咣当。   匕首落在地上。齐叔晏侧过身子,发现想偷袭他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华贵的衣衫,脸色暗黄,咬牙切齿,眉眼间看去,似乎和病榻上的闾丘璟,有几分相似。   齐叔晏顿时明了,他看她:“你是闾丘越?”   闾丘越一听这话,立即红了眼,“你害死了我哥哥!”   她眼泪止不住地流,视线看向塌上的人,更是忍不住。   齐叔晏松开手,他后退一步,身后的人已经走上去,双双按着她的手,“别哭哭唧唧!再哭,殿下立即要了你的命!”   齐叔晏凝眉,他转身,闾丘璟的尸身正在从塌上移下来,闾丘越在他身后低低地呜咽着。过了一晌,手下问:“殿下,闾丘越该如何处置?”   按照旧律,闾丘越这样的人,是要被发配民间的。更有甚者,还有将皇家女子流落烟花柳巷的,传为天下笑柄。   齐叔晏尚在细细地考虑,闾丘越已经麻木了。她觉得这种冷冰冰的人,应该是要想尽法子折磨她,□□她,从她刚才下定决心扑过来的时候,就没有奢求过自己还能活下去。   男人在大殿内踱了一圈,他步子轻轻,眉头时常皱着,也不说话。闾丘越被按着低着头,看见男人的鎏金蟒纹衣角,转了一圈后,朝着她慢慢地过来。   “闾丘越。”齐叔晏站在她面前,“你抬起头。”   闾丘越不肯,周围的人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了脸。齐叔晏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淡语气,他低眉:“我不为难你。”   “从今天起,你就是闾丘县主。我将闾丘国的五分之一的国土交于你管控,你可愿意?”   什么?闾丘越以为自己听错了,齐叔晏点头:“若是你想,我便给你。若是你不要,我即刻也可以放你走。”   “这闾丘县主,你愿意当么?”   ***   闽钰儿回到北豫的时候,他爹正兴致勃勃坐在殿内,偌大的大理石地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画。   闽挞常带着几个老嬷嬷,在一众图画里面挑挑选选。见着她进来,他登时笑开怀:“钰儿回来了?”   闽钰儿低头瞥了一眼地上,便不说话,坐在一边。屋子里煮着奶酒,暖意熏熏,闽挞常看出些不对劲,便把其他人都赶了下去。   “钰儿?”他倒了些奶酒,递给她,“怎么了这是?”   闽钰儿趴在桌子上,蔫蔫的:“爹,闾丘璟死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闽挞常下巴上的胡子抖了抖,“这臭小子,当初把你骗过去,没想到……”   没想到,他是个不.举的。把闽钰儿骗过去,就是想拉个靠山。   “他……”闽钰儿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袖子里的红玉镯子,还带着体温,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还好。”过了一晌,她说。   闽挞常摸着自家女儿的头发,说:“钰儿啊,这事是爹的不对。你等着,爹一定再给你挑个好夫婿出来。”   “挑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君给你。”他跃跃欲试地指着地上的画图策,“你看这个,和公冶善一样的性子,今年十八岁,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还有这个,是不是仪表堂堂?跟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是……”   闽钰儿不想听了。论相貌,闾丘璟和公冶善都是人群里拔尖的人物,论性子温柔,没人能比得过公冶善,闾丘璟也待她不错,可眼睁睁地送走了这两个,闽钰儿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去看那些人物。   “爹,不说了。”她揭下白绒狐皮披风,柔顺的软毛搭在膝上,她伸手拂了拂:“外面有一队人手,是齐叔晏派过来,送我回家的,爹你好好招待人家,过几日了把他们送回去。”   “齐叔晏?”闽挞常凑到门前,看了外间一眼,登时“啧”了一声。   “就是那个和尚庙里长大的孩子,齐叔晏?”   闽钰儿的手顿了顿,“那叫千檀寺,不叫和尚庙。再说,人家是去颐养身性的,又不是真的去当和尚的。”   闽挞常眯起眼睛,思量了一会儿,问他女儿:“钰儿,你见过齐叔晏吗?”   “见过。”她抬眼,“长得像个将军,还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从闾丘璟的宫殿里大摇大摆出来,他没有为难我。”   自然是不会为难的。北豫这块地,有四海最迅疾猛烈的风,也养着天下最剽悍的军人,两人高的马头上,北豫士兵穿着貂绒鹿皮,扛过严冬,战无不胜,所过之处,更是无人能敌。   谁都没有那个胆子去主动招惹北豫。   此番也是闾丘璟命里改绝,他把闽钰儿拉过来做皇后,却是用了不光彩的法子,这让他在闽挞常这里失去了威信力,闽挞常不待见他,自然也就不会出兵救他。   这些道理,闾丘璟都明白。闽钰儿想让他放下身段,当江东霸王,但她闽钰儿却不是闾丘璟的虞姬,也给不了他这些。   一句话,他命里该绝。   闽钰儿撑着下巴,想这些想的又昏昏沉沉。她低头抿了一口奶酒,温醇的奶香慢慢溢出来,她喝了不少,这才觉得重新有了点力气。   又死了一个夫君。闽钰儿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   没关系。她都认了。   闽挞常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他问:“钰儿,这么说,那个齐叔晏人还不错?”   人还不错。但是闽钰儿不知道她爹问的是哪一方面。   “钰儿,这齐叔晏,也是个人物啊。”闽挞常挨着她坐下,伸出指头给她比划:   “你看,他今年才十八岁。”男人指头敲了敲,“也在道观里住了十八年,在此之前,一点音讯都没有。”   “齐王死了,齐叔晏这才出来接上,替他爹扫平剩下的战事。可是他在道观里长大,一没人脉,二没手下,一个月不到,就带着人把闾丘国灭了。”   闽挞常吹着胡子,越说,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后生,看着还挺深不可测的。   “齐叔晏回去后,要么当王,要么他叔叔当王。这二人总得要斗一斗,才能决出胜负。”闽挞常皱眉,略有沟壑的前庭更加杂乱。   “钰儿啊,齐叔晏这个人还得再看一看,看他回朝后的局势如何。不能操之过急。”   闽钰儿:“???”   合着她爹已经把齐叔晏纳入女婿范围了?   她忙摇头,“别了爹。齐叔晏把我送回来,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胡乱猜。”   “哼。”   闽挞常往后靠了靠,梨花木的椅子嘎吱嘎吱作响,他看着庭门前的雪,神气地抚着横木:“那可不一定。钰儿,你先看着吧。”   闽钰儿:“……”   她愣了愣,才起身:“爹,我回去一趟。”   “去哪儿?”   “去阆台。”   闽钰儿怕她爹再问,抓上披风就跑了出去,屋外还在飘雪,她跑出来时,脚下勾起一阵雪雾。   她生生地慢了步子。   忽然想起,这是回北豫了。北豫有一点不好,就是冷,雪大,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屋檐下的嬷嬷看着她出来,都忙着过来给她披上披风,带上绒帽,“公主,雪这么大,公主要去哪儿?”   闽钰儿说:“阆台。”   一众人都静了静。   她自己抓过伞,说:“都别跟着我。”   嬷嬷们看着闽钰儿出去的影子,都有些愕然,继而轻轻叹了声——   果然。公主还是对公冶善存着几分念想。   公冶善待闽钰儿,她们都看在眼里,那种温柔细语,循循善诱的好,确实让她们这些外人都动了容。   公冶善和闽钰儿,是一对娃娃亲,二人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定下了婚约。后来等到闽钰儿十五岁的生辰一过,公冶善就主动上门提亲,把闽钰儿娶进了门。   都以为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公冶善耐心温柔,闽钰儿也是软软绵绵的小姑娘,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拌嘴置气。   公冶家离北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公冶善把闽钰儿娶进了门,尽管公事繁忙,都还是会带着她回家探亲。   而阆台,就是那个时候建的。是公冶善看闽钰儿喜欢看湖上的雪,又考虑到她身子不好,特意命人建的。   如今,阆台还在,公冶善却早已病死,物是人非,一众人看着闽钰儿还在往阆台跑,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   看来,闽钰儿还是对公冶善上了心啊。 第3章 和亲   闽钰儿一个人去了阆台。   这里还是和过去一样,她不许其他人进来,自然也就一直空着。翻红的珠帘飘晃,她随手绾了个结,立在廊边,开始看外面下的雪。   那些嬷嬷的话,说对了一半。   自古以来,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在公冶善这件事上,没人能比她更清楚了。   公冶善不喜欢她。他的确很善良,也温柔,待闽钰儿没有一点不好,可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闽钰儿表达不出来,她就是觉得,她和公冶善,不像夫妻,倒更像兄妹。   公冶善有喜欢的人,可那个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将军。这些隐秘,闽钰儿都知道,可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   从公冶善耐心教她用筷子,教她画画,教她如何在外人面前如何自矜回礼开始,她就下定决心,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去。   从嫁过去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很依赖公冶善。   男人教了她许多,却始终没有让她学会胆子大一点。以至于公冶善病情突然加重,卧在塌上不能言语的时候,闽钰儿一看见他,就吓得哭出来。   病入膏肓的人都是很憔悴的,那时候公冶善脸色惨白,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干枯的唇张张阖阖,闽钰儿扑过去,说:“公冶善,你要好起来。”   男人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天后,公冶善死了。闽钰儿已经不大记得那几天究竟怎么了,浑浑噩噩,心里像堵着一团东西,始终无处发泄。   公冶善有个弟弟,叫公冶衡,那几天她情绪一度消沉到闭门不出,还是这个公冶衡,把她抱出来,喂她吃饭喝水。   最后,也是他把闽钰儿送了回去。他说:“家兄已默,临终前让我把嫂嫂送回去。”   只不过半场缘分,公冶善不会把闽钰儿永远困在他的灵堂前。她还年轻,男人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却也希望来日天长海阔,闽钰儿能够继续走下去。   往事一件件地回来,闽钰儿看着眼前的阆台,也不过是去年夏天建的,转眼间,竟然一年时间都过去了。   她在那里立了一晌,而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红玉镯子,轻轻搁在桌上。素白的瓷石上,红玉温凉,磕起的一声清脆异常。   往事已了。   她刚刚收拾好心情,晚间的时候,手下的人就神色慌慌张张地敲门过来:“公主。”   这般慌张模样,闽钰儿示意他不要着急:“怎么了?”   那人说:“公主在闾丘留下的人,来信说,闾丘越不听劝阻,强行闯入了大殿上。”   闽钰儿愣住,“大殿上?她去哪里干什么,找谁?”   “回公主。据传,闾丘越想给她哥哥报仇,就闯进了大殿上……”   闽钰儿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了,她无奈:“是不是齐叔晏把她扣下了?”   “是。”   闽钰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哥哥不怕死,妹妹也不怕死,这个闾丘越,真是麻烦的很。   还好只是扣住,她问:“齐叔晏待她如何?”   “还好,闾丘越并未受皮肉之苦。”   那就好。她想,这件事情,只有拜托她爹了。   闾丘璟这人喜怒无常,但说到底,对她还是不错的,从来没有为难过她。现在人都不在了,唯一的遗愿是让她照顾好他的妹妹。   闽钰儿不能不帮。   她找到了他爹,这时候,距她回来已经过了两三天,齐叔晏派来护送她的一行人,也被闽挞常好好地送回去了。   为表谢意,闽挞常还送了齐叔晏几箱黄金。这些黄金都是北豫当地开产出来的,闽挞常丝毫不觉得送金子去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兴致勃勃地冲闽钰儿喊:“过来钰儿,给你看个东西。”   闽挞常在桌上摆了一道布帛,边缘是明黄色的纹饰,银线雕琢,看着很是华贵。   她问:“什么东西?”   “齐叔晏送过来的东西。”闽挞常在她面前展开了布帛,闽钰儿凑过去看,发现都是些奇怪的文字,有些看不懂。   “这是齐叔晏送的?”她问,手下不由得抚上去,布面上有明显的凸痕,“怎么看不懂?”   “你当然看不懂。”闽挞常摸着胡子坐下,一副“我早就料到了”的样子,他对着几家女儿说:“钰儿,你从小临摹,学着写的字画,都是中原的。”   “而这个,是我们北豫的古文字。”闽挞常指给她看,“别看这是布帛,也是有来头的。北豫原来还不太发达的时候,天寒地冻,没有纸笔写字,只能用布帛代传。”   “把想写的东西绣在布帛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狩猎,都可以塞进衣服里。还有这个……”   闽挞常打算通宵达旦地讲,讲这布帛上的东西来历如何,闽钰儿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只想问:“爹,这么用心的东西,齐叔晏送过来是干什么的?”   总不会是来表达敬意的。   “哈哈哈哈,你问到关键问题了。”闽挞常一把拉着她坐下,“钰儿啊。”   “嗯。”   “你觉得,齐叔晏这个人怎么样?”   闽钰儿点头:“挺好的,年少为君王,有勇有谋。”   闽挞常不说话,烛火下偏着头,下巴上青色的胡子动了动,似是要听她继续讲下去。   闽钰儿手指还覆在那帛书上,她爹陡然的安静下,女人的指尖已经沿着帛书,缓缓移了一转。   银线是质地上乘的,这会儿已经透了凉。   她觉得事情有蹊跷。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至于齐叔晏……”   脑海里涌起了那日灼目的太阳,微微颤抖的城墙下,有士卒,有血杀,还有男人半空里伸过来的手,替她挡了一袖的血气。   那个穿戴像将军一样的人,就是齐叔晏,前两月还在千檀寺里吃斋礼佛的齐国太子。   闽钰儿摇了摇头,许是那日的心情实在不太好,她记不清男人的面貌,只记得他是极高的,身形挺拔,过来的时候,轻松遮住了她身上的日头。   “至于齐叔晏。”她仰起头,又看着她爹说:“我不清楚这个人。”   是非好坏,她不能妄言。   “钰儿,爹不欺你了。这是齐叔晏方才送来的求亲书。”   灯火下,闽钰儿明显地一顿。   闽挞常也没再卖关子,他打开帛书,用闽钰儿不懂的口音,照着念了一遍。在她听不懂,眉头越发皱起的时候,闽挞常停了下来。   和亲一事,他也是犹豫的,又念着钰儿和齐叔晏打过交道,只好转头问:“钰儿,你看这事……”   女人久久地没说话。   “钰儿……”   “爹。”她抬起了眼,眼底却也是一片风平浪静,沉着地问:“这事,是不是不好推?”   否则,他爹不会大半夜叫她过来,说这么多。   闽挞常点头,“齐叔晏和他叔叔……和我们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闾丘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叔侄两人回去,必要缠斗一阵。   宫帷里的事情大抵如此。   可是齐叔晏的叔叔南沙王,似是要真心实意要扶持这位大侄子,不仅没有施难,反而解散了手中的兵力,全部抽调入齐国的定都之地——盛安,来辅佐齐叔晏。   这样一来,算是把兵权交了出去。   于是众人也就看得明白:齐叔晏这个皇位,已经坐稳了。   闾丘一灭,中土境上,齐国本就独占鳌头,现在又有南沙王这个叔叔辅佐,齐叔晏的势头几乎无人能挡。   便是这次和亲一事,也是南沙王代齐叔晏,主动提出来的。   闽挞常神色复杂,这门亲事,说结也结得,说不结,倒有点不好善后。   但他宝贝女儿前两次的婚事都……都一言难尽,他想着这次再混账,也得照顾一下闽钰儿的感受,婚事得让她来定夺才行。   “钰儿你看。”   闽挞常收了帛书,转手叫人上来,端来一卷画轴。他站起来抖开画轴,似是怕闽钰儿看不清,又挨着她站了些:“钰儿,这是爹找人,画的齐叔晏的相貌。”   “你先看一眼,看看能不能入你的眼。”   黄色的纸面,看上去还是新的,显然是闽挞常临时吩咐下去让人找的。画面上的男子身形清瘦,没有抬头,只堪堪露出瘦削的下巴,肩上的乌发凛然,清冷入鬓的双眼微微垂着,右眼尾的一颗细痣,分外醒目。   便是这一眼,闽钰儿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日午后,她遇见的齐叔晏,相貌是如何的了。   她想,那确实是一个无法挑剔的人物。无论是从相貌上,还是从对她进退有度的态度上。   这画上的人,大抵是比不得齐叔晏真人七分的。而且看他身后的碧瓦飞甍,似是在寺庙里。   也就是说,这画上的齐叔晏,还不及十八岁,最多十六七岁。而画上的齐叔晏,已经有了超出一般的成熟冷静,闽钰儿不敢想,他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   “钰儿?”见她看得出神,闽挞常唤了她一声。   “嗯。”她摇摇头,视线落下来,屋子里还煮着奶酒,氤氲了些香软。   似是奶酒的缘故,闽钰儿觉得整个人也软了不少。北境就是这样,一年东风北风不住地吹,吹得她软软的秉性都快没了。   “钰儿,你看这齐叔晏,如何?”闽挞常的胡子又动了动。 第4章 你去哪儿了   闽钰儿眼睫又长又弯,垂下来默了会儿,她点头:“可以。”   短短两个字,听起来还有些糯糯的,闽挞常一愣,显然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快。   闽钰儿又说了声:“可以。”   她抬头,“爹,齐国那边的人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还真不知道,闽挞常道:“这个,我今晚若是应允了,他们应该就要立即派人过来。”   毕竟,是他们主动上门提亲的。   “好。”   闽钰儿把袖底的衣服攥住了。她想,不知道那个齐叔晏,会不会过来。   闽挞常眸子转了转,他回头,对着旁边的侍卫低语了一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侍卫连连点头,带着剩下的几个人便掀开帘帐,外面是呼啸的风,夹着雪从缝隙里袭过来。   长夜更漏,寒气郁郁。闽钰儿在塌上翻了个身,莫名记起那帛书上的凸痕。   她爹说,那是齐叔晏送来的求亲书。大体上写了些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至于齐叔晏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是不清楚。只记得阿嬷从小就给她说过:男人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   不论怎样的男人,都是带着些许傲气的,这点傲气让他们在妻女前抬起头,让他们身为家主走得通畅且顺利。   也就是说,男人须得要面子。这一点,闽钰儿在前两任夫君身上,已经体会到了。   无论是闾丘璟,还是公冶善,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风范,在她面前,是不能露出一点怯惧的势头的。   嗯。她回转了身,指甲掐进白狐毛褥子里,拧了一晌。   窗外正是晓寒。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又一场大雪窸窸窣窣落了下来,埋的整个北豫都安静了。   北豫正在大雪里无声无息,南边的盛安慢慢恢复了元气。   一场大战后,城防,巡逻士卒都松了一口气。天子坐明堂,齐叔晏大开国库,米粮牲畜都稳稳地分配到了四处,镇住了战后不稳的民心。   天还未破晓,盛安里大小的店铺城司都还关着门,落满灰尘的纸糊灯笼吊在檐下,露出点红隐的光。   整个盛安里,唯有宫墙里露出最明亮的光。齐叔晏夜里忙的太晚,直接歇在了书房,外殿上站着一干侍候的小宦官,已经着人准备好了姜汤、洗漱用物。   江憺从外面进来的时候,齐叔晏在里面尚未动静。他今日穿了身天青色云绣纹蟒袍,腰上一环白玉腰带,末端吊了块红玉珊瑚,走过来的时候步子轻轻,恰如他的人,似燕轻步,落地缓缓,不见任何多余的动静。   一步一扣,江憺沉稳地走过来,衣角的末端带着早间的潮露,乌发贴在身后,随着人走过来,轻轻挑了些在肩头。   “江侍郎。”为首的小宦官弓着腰站在一边,传入鼻翼的淡香若有若无,和屋子里那位用的龙延香,极其相似。   于是他立即猜到了,来的人是江憺。现如今,天下间能用此香的,除了江憺,再无他人。   也只有江憺,有胆子和齐叔晏用一样的香。   江憺在几尺外的地方住了步子。看样子齐叔晏还没有醒,他无心打扰,但他在外间游历了两个多月,有些事情,还是要和齐叔晏讲清楚的。   何况,他也不怕齐叔晏。   “江大人……”   “嗯,我知道。你们先下去。”   齐叔晏的书房不算大,只单单置了间容一人住的榻,塌边是梨木茶几,上面摆着已经冷掉的姜汤。   再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书箱,摆了半堵墙,江憺走进来时,面前的三个书箱已经被翻开了,还没来得及合上。   于是轻轻笑了。他已经能够预料到,齐叔晏这差事一点也不轻松,昨晚上必定又是忙到了夜半。   不论如何,原来在千檀寺里,他还是能睡个好觉的。   他手里端着宦官递过来的热姜汤,手指纤细,细长,宝蓝色的碗底衬得他肌肤如玉。江憺压下眉头,姜汤被轻轻搁在了桌上。   声音不大。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帘子后传了一声醇厚至极的声音:“你回来了?”   江憺眉梢一动,手下也没有顾忌了,姜汤被他推得吱啦作响,推到了桌子中央,薄唇微抿:“你倒是和原来一样,耳朵机灵的很。”   隔着帘子,两人已经知晓的清楚。齐叔晏掀开帘子,露出一方乌黑的长发,全部搭在右肩上,他抬起眼睛,眼底有着挡不住的疲色。   “什么时辰了?”   “卯时,尚早。”江憺回。   齐叔晏下了榻,眼神在江憺身上浅浅扫过,洁白的寝袍在地上拖过,他目不直视地出去:“不用到处走动。我一会儿就来。”   “又没说要等你。”江憺直直答。   没人回,“吱”一声,门被阖上。   正是夏季,前几日却下了大雨,有了初秋的味道。齐叔晏洗漱完毕,便上了早朝。   战事才毕,传来的折子无非战后的一众事,齐叔晏心里明白,手段也不糊涂,勾点一晌后,诸位大臣没了意见。   到了快下朝的时候,一直缄默不语的南沙王终于站出来说了句话。   齐叔晏看着自己的叔叔,躬腰屈膝,道了句:“皇上,和亲一事已有定夺。”   齐叔晏微微仰了下颌,似是在等他说下去。   南沙王便又道:“北豫闽挞王适才传了回信,北豫公主闽钰儿,愿意与我朝联姻。”   “皇上,不日便可迎娶闽钰儿公主为后。”   闽钰儿。   这姑娘他还记得,齐叔晏颔首,底下的臣子都禁声低着头,于是他轻声点头:“依南沙王所言。”   御书房内,江憺等齐叔晏等得久,他起身,视线落在桌上。桌子上放着前几日进贡的江南贡茶,粒粒分明,规整地盛在白瓷碟里。   对茶一道,他和齐叔晏,都是人中翘楚。于是便唤了人进来,挽起袖子,盛新水煮沸,独自坐在屋子里烹茶。   齐叔晏下朝回来,屋子里已经茶汽袅袅,清香扑鼻,他换掉衣衫,在江憺对面坐下。   视线抬起,江憺挽袖,给他递了杯茶水,语声半是认真:“微臣参见皇上。”   都见了一早上了,这声道安,来得也颇是迟了。   齐叔晏接了茶,眸子转下,看着茶叶翻腾,不轻不重地道:“爱卿平身就是。”   “这两月爱卿在外面奔波久了,朕还有些于心不忍。”   江憺于是弯了唇。这两个月,明明是齐叔晏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他不在齐叔晏跟前帮着他,想必已经积了怨气。   是以齐叔晏不轻不重,道他辛苦了。   江憺道:“比不得皇上。两月未见,皇上已经瘦了一大圈了。”   又是故意说的。   齐叔晏低头喝茶,装作没听到,没有接话,江憺便主动开了口:“听三叔讲,你要立后了?”   江憺自小和齐叔晏一起长大,南沙王是齐叔晏的叔叔,于是他也顺口,叫南沙王一声“三叔”。   齐叔晏微微一顿,点头,“嗯。”   “还是之前说的那位,北豫公主闽钰儿?”   齐叔晏又点头。   闽钰儿身份摆在那里,想要和她结亲的大有人在。先前,就是因为齐叔晏在道观里潜养身心,没能“抢”嬴公冶善和闾丘璟,才落了下风。   南沙王,早就把闽钰儿纳入了选择范围。是齐叔晏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才拖到了今日。   江憺知道这些。他看着齐叔晏还是一副“无所谓”的冷淡模样,不禁皱了眉。   “和亲的人都送到你面前了,你总不能把人家推回去。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在意这些,但现在形势所逼,你就是不愿,也别无他法。”   在江憺看来,齐叔晏的性子,只比千檀寺门前的千年老榆树好一点。日常能不讲话就不讲话,雷打不动,更别说后宫里的事情了。   齐叔晏自小是在寺庙里待惯了的,身边连个服侍的小丫鬟都没有。是以这次和亲的事,全是南沙王一手在操办。   齐叔晏终是抬起了头,视线沉沉地聚了会儿,而后道:“你这两月,去哪里了?”   又问到了这个。江憺无法,只得道:“和孟辞在闽南转了两月。”   齐叔晏问:“是孟执监要你们去的?”   “自然。”否则,江憺也不会留齐叔晏一个人留在齐国。   孟辞的爹,是孟执监,也是齐国久负盛名的钦天监。孟执监在钦天监的位子上坐了五十年,经手了齐国三代君王,从未失手算错过什么。   齐叔晏的爹就嘱咐过他:对孟执监,绝对要敬重。任何时候,出了任何事,都要牢牢记住孟执监的嘱咐,不得忤逆。   孟执监让江憺和孟辞去闽南,定是有缘故的。齐叔晏没再追问,只是垂头,抿了一口茶。   窗外有什么花,正开得旺盛。一阵风过来,带着香气,吹得齐叔晏身后的长发挑了一缕,挂在肩头。   沉默了会儿,齐叔晏放下茶杯,他指尖触在杯身,显出一样的白皙肌理,“再过两日,我要去北豫一趟。”   “留在宫里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留在这里,帮衬下他们。”   而且江憺的性子,他也放心。   “你要去北豫?”男人问,“三叔不是说了,和亲的事情他来打理,你不用管就是……”   “总得亲自去一趟。”齐叔晏看着他,说。   江憺住了口。   “有孟辞陪着,不必太担心。”对面的人半低了头,话语声低且沉稳,“去了,才能真正把人接过来。” 第5章 离得很近   闽钰儿回家,无所事事地一连待了快一个月。   北豫这边气候变化甚小,除了下雪,就是天气阴绵,她身子弱,索性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屋子里待着。   北风刮得愈凶的时候,齐叔晏来了。   齐叔晏来的那天晚上,半夜里就下起了大雪。夜半时分,院里的青松被积雪压垮,吱呀地响,闽钰儿在塌上被惊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抓。   抓了个空。   她醒了,睁眼,看着一边空空的手,无奈地撑起身子。这都多久了,还以为身边睡着人,伸手就能抓住。   屋子里褥子一动,外面侍候的嬷嬷就醒了,“公主?”   “公主可是有些不适?”   “无事,就是有点渴。”她扶着额。   温热的酥汤被端上来,闽钰儿就着褥子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屋子里四角的灯,被点燃了一盏,屋子里光影朦胧。   安静不过一晌,外面明显有了人声,还伴有马匹嘶鸣。都这个时辰了,照说不该有什么声响才是。   闽钰儿正好奇地望着外面,打外面就走进来一个嬷嬷,掀开帘子,望着里面,欠了身细语道:“公主。”   “嗯。”闽钰儿放下酥汤,腕上的镯子一下子褪到了小手臂下。她摸着镯子问:“外面可是来了什么人?”   “这么大响动,叫人去看了吗?”   “回公主,是齐国的人。”那嬷嬷低着头,适逢外面路过了一队人,队伍里有人声,听来,不是北豫的口音。   “齐国的?齐叔晏吗?”她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是……是齐王。”   “我爹呢?”她又问。   “主公怕公主受惊,特意着我过来。齐国来的人日夜兼程,没有歇息,这才在夜半时分赶到了。”   原来是这样。   闽钰儿把褥子卷紧了,她想,齐叔晏这番也来的太快了。若是途中好好歇息,大可以几日后过来的。   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服侍的嬷嬷转身要去灭屋子里蜡烛,那底下的人又道:“公主。”   “主公说,明日一早,还请公主去殿前。有事商议。”   有事?现在也只有婚事可以商议了。她没再接话,拉过褥子,盖住了小脚。   光影灭了下去。到了后半夜,雪势明显地又大了起来,幸而齐叔晏一行人赶在雪大前,到了这里。否则一行人是要困在雪地里。   第二日闽钰儿起了个大早。她望外面望了一眼,营地外面的篝火堆早已经被雪埋住了,只剩一个个的,像是小雪山包。   至于地上那些行军路过的痕迹,早已经被雪覆上。她转了眼看,已经有人在起来,忙着清扫雪迹了。   “公主。”嬷嬷在身后喊,“适才主公传了话,让公主今日可以多休息一下,再去不迟。”   “齐国那边的人呢?”她问。   嬷嬷不知,只得把手炉递过来:“齐国那边的人,骨子比不得北豫这边的人,脆的很。这么大的雪,他们怕是早就冻怕了。”   “公主别等。等他们醒了,再去就是。”   闽钰儿听着,笑出了声。   翻衣衫时,她又翻出了几年前的白绒披风。这披风珍贵的很,顶上围着一圈赤狐毛,还是赤狐腹部最柔软,最艳丽的毛。   闽挞常花了打功夫,找遍了北豫,才给她凑齐了这件披风。   当初她就是穿着这件披风,去见的公冶善。手下顿了顿,闽钰儿坐下来,把披风放在了一遍。   外面雪住了。堪堪还有些日头,透过帘子打进来,印的里间一边发亮,一边白净。   她忽然想起,回来这么久,还没有真正地出去转一次。   嬷嬷问:“公主待会儿去殿上,想穿什么衣衫?”   闽钰儿捏着袖子,“就这件。”   嬷嬷一愣,“公主?”   她身上穿着的衣衫再寻常不过,粉红的小袄,下面是素白撒褶裙,怎么样都不算穿的隆重。   可是她挥手,“就这件了。”顺便搭上那件披风,足够了。   好罢。嬷嬷没再多说。过了快一个时辰,闽挞常那边就派了人过来,要接闽钰儿过去。   这一个时辰,闽钰儿花来打理自己的指甲了。按北豫这边的风俗,极少有人会染指甲,她原来也不曾染过。   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开始染指甲了,还挑了个极其醒目的凤尾红色。鲜红的指尖在案几上晾了晾,那边就来了人。   “公主。”   “带我去罢。”她起身,顺势拿起那件披风。   屋外阳光正好,雪地里行人没有声响,闽钰儿一行人过去的时候,营帐里响起了篝火堆燃起的声音。   还有奶酒的香味。她小而翘的鼻子动了动,帘子掀开,一股愈发浓郁的奶酒香溢了出来。   “爹爹。”她只觉屋子里人多,帘子掀起来时,里面围着坐了半圈的人。余光瞥到闽挞常熟悉的身形,她立即走过去,半跪了下来。   “钰儿。”闽挞常正握着一杯酒,当即露了笑,放下酒杯,着人把闽钰儿扶了过来。   她坐下,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过来,连话语声也不再有,都在屏声静气看着她。闽钰儿突然有些生怯,手心都出了汗,只能死死捏住衣袖的一角。   也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擦着地扫过的裙底,小脚紧紧闭着,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她一紧张,就会紧紧咬住下唇。下唇被咬的泛了粉,闽挞常看着她实在是胆怯,只好过去握住她的手腕:“钰儿。”   他说得慢慢,“钰儿,还不见过齐王?”   齐王,就是齐叔晏。闽钰儿自知这一遭是躲不过的,只好微微抬了头,对着他爹旁边鞠了一躬:“见过齐王。”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   她鞠躬的方向,的确是朝着齐叔晏的。北位为尊,正殿上就置了两个座位,一个是闽挞常,那另一个上面坐着的,定然是齐叔晏了。   只是她一紧张,鞠躬下去,身子偏了偏,那对着的方向,就恰好错开了齐叔晏,直直朝向齐叔晏身后站着的人。   闽挞常神色变僵,忙过去拉起了闽钰儿,本是安静的殿里,陡然传了一声轻笑。   闽钰儿听见了笑,但不知道是谁笑的,抬头时,就看见坐在对面的齐叔晏,极其淡然地望着她。   和上一次见面相比,男人面色白了些。他穿的玄色衣衫,裹住修长的身形,一双眼睛还是深邃不见底,眉梢稍压。   看着齐叔晏的脸,闽钰儿顿时想起来了。前几日一直觉得齐叔晏的面容模模糊糊的,现在看来,陡然清晰了不少。   她有些愣愣的,闽挞常在旁边赔笑,说:“钰儿胆小,让诸位见笑了。”   她被拉着坐下,犹豫了会儿,又抬起眼睛,这一次,齐叔晏的视线移开了。男人嘴角不带笑,但也决计不是冷淡的,望着闽挞常时,分寸拿捏的刚好。   不疏不离,有进有退。闽钰儿看了他一眼,不妨他身边一人的视线突然转了过来。   就是刚才闽钰儿糊涂了,鞠躬鞠错了那一位。   那人也是高高瘦瘦的,只不过穿了件红衣,看样子似是齐叔晏的近臣,毫不避讳地站在他身边,离得很近。   要不是离得那么近,闽钰儿也不会鞠躬鞠到他身上了。   那红衣男子微微歪着头,似是在打量闽钰儿的窘迫,她这时掐着手心,指腹也被掐出红痕,下巴垂着,鬓边留出两绺长发,搭在肩上。   外人都传,传闽钰儿已经嫁过两任夫婿了,现如今看来,倒像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羞怯的紧。   就这么充耳不闻地坐了一晌,闽钰儿盯着自己的脚尖,直直地看了好久。齐叔晏也极少说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在听,倒是他身旁的那个红衣男子,说话说的多些。   桌上的茶换了好几次,闽钰儿一直低着头,低的头发酸。在她险些忍不住的时候,闽挞常终于站起了身。   屋子里洽谈正欢,他提议说外间难得见了晴,要出去走走。   齐叔晏一直是沉默随和的性子,闽挞常说要出去,他便点头应允了。   昨夜下了整夜的雪,白日里就难得露了太阳,地面上厚厚的一层也被打理干净了,闽钰儿被搀着出来,身后的人还给她披上了披风。   迎面就是一阵凉风,屋子里暖意熏久了,这股子凉意反倒叫人神清气爽,她眼睫眨了眨,顿时觉得舒服了。   闽挞常朝着她点了头示意。   “爹?”她不懂。   “钰儿。过来。”闽挞常笑,捏着自家女儿柔软似无骨的手,“从这里出去,路面平坦好走,也叫我叫人打扫干净了。你现在先别走,陪着爹,陪着客人出去转一转。”   “现在?”她有些惊讶,手里不由得攥紧了。   “对。”闽挞常微微捏住她的手。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带上她,无非是为了给她和齐叔晏牵线搭桥。   只是,前几日她爹还在斟酌齐叔晏这人,考虑他到底和闽钰儿合不合适,这见面不过才一夜,闽挞常就彻底对齐叔晏放心了,还忙着张罗二人的事情?   她不懂。   齐叔晏伫在一边,他视线一直注视着远处的雪原,那里日头撒下去,照得天色寂寥,白雪漫漫。闽钰儿短暂的沉默,男人注意到了,他收回眸子,眼底是浅淡一片,难得的动了动唇:“天气不利,公主不必陪着,免得染了寒气。”   他说话时,也是不紧不慢,视线堪堪落到闽钰儿的脸上,而后与她的眼直直对上。   齐叔晏这人,总能将无形的力量蕴在不声不响的目光里。他明明说得极好,闽钰儿也大可以找个阶梯下,当即允了他,抽身离开就是。   她视线立即低了下去,又看着脚边大理石上浅浅的一层雪,还落了几瓣红梅。   顿了一会儿,她低着声音:“无碍。”   “我跟着诸位去就是。” 第6章 待她好   闽钰儿说要走,要陪着他们一起去转转。   齐叔晏收回目光。他点头,声音醇厚:“辛苦公主了。”   措不及防的,闽钰儿又听见了极低的一声笑。她转身过去的刹那,脚尖还没离地,就听见了那熟悉的笑声,和方才在大殿上的如出一辙。   不过这次,她听清楚了是谁笑的。闽钰儿抬头,视线里是一个红衣男人的欣长身形,那笑的男子,就是一直以来,离齐叔晏离得极近的近臣。   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笑声也低的很,只她一人听见了,闽钰儿有些不懂,她带着疑惑看着那男人,似是在问他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她又不认识他。   红衣男子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嘴角稍稍扬了些。对峙的瞬间,齐叔晏移了步子,刚好挡住二人的视线:“公主。”   闽钰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齐叔晏又问了句:“公主?”   “嗯。”她倏地回转过来,齐叔晏的身形高瘦,已经挨着她过来。   “钰儿?你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他爹时刻关心。   “没,没什么。我们走。”   齐叔晏在她身边站着,挨得有些近,就是不说话,也有一阵弱弱的清香,似是醇洌的沉香木,往她鼻子里钻。   这感觉很不一样。   她原来接触过的男人,一个公冶善,再一个闾丘璟,都不似齐叔晏这人,给她的感觉是如此复杂。   像是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自然而然地把他和众人分割开了。   闽钰儿一时想不到法子,只想要离齐叔晏远一点。她疾走了几步,顿时甩开了与齐国一行人的距离,走到了闽挞常的身旁。   她面色有些红,仍是低着头,闽挞常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姑娘是害羞了,当即“哈哈”大笑了几声。   闽钰儿不明所以。齐叔晏淡淡的眸子垂下,没再多说,过了一晌,视线里日头更加明媚了些,前方一个硕大的冰湖陡然闯入视线,齐叔晏眼底终于有了变化,他视线转过去,静静看着。   齐国那边气候不比北豫,见不到什么大雪,北豫这里的冰湖百年难得一化,眼前这个就是。   百年的冰层重重叠叠,新旧交替,却始终没有彻底融开过,边缘冰了些颜色各异的土样,乍一看过去,颜色纷呈。   难得见到了齐叔晏感兴趣的东西,闽挞常拉着闽钰儿,就去了冰湖上。冰湖上冰层厚的很,还建了一座亭子,专供人歇息。   “齐王殿下。”闽挞常转身,“这里可是个歇息的好去处?”   “自然。”齐叔晏颔首。   一行人去了亭子,亭子外是厚厚的屏风,撒着珠帘,里间还有四五个屋子,见他们过来,下人立即收拾好了最大的一间屋子,煮酒烹茶,四角都挂起了香炉手炉。   屋子里暖意逼人。闽钰儿走了一晌,脚底有些冷,便挨着她爹坐下,手里拿着手炉,慢慢地蜷缩了双脚。   屋子外有风吹,她身后厚厚的屏风微动,牵起珠帘也慢慢摆动。珠帘上串着珍珠白玉,一经牵动,就清脆地微响。   声音不大,催睡却是够了。闽钰儿垂着头,听着闽挞常细碎地说话,齐叔晏偶尔也会说一句。   撑了一晌,她话已经不能听全了,只依稀听得见齐叔晏醇厚的声音,说了句什么:“红泥小火炉……”   剩余的听不见了。   “钰儿?钰儿?”   闽钰儿乖觉地应了一声。   她扶着头,闽挞常见她困倦得紧,又怕她受凉了,伸手抚向她额头。   见没发烧,才吩咐下人过来:“来人,公主累了,先扶公主去休息一下。”   她没客气,直接起身,朝着众人鞠了一躬:“扰了诸位的兴了,钰儿稍后就来。”   女人说话的声音糯糯的,像极了第一次见客的小姑娘,偏偏她又有些怯意,不敢抬头,是以越看越羞怯。   孟辞今日笑了她两次了,眼前见她又是这副模样,差点又忍不住,要笑出来。   齐叔晏不动声色地抬手,止住了孟辞还要笑的势头。   齐叔晏侧头望去,珠帘已经掀开了,闽钰儿小小的身影已经穿过珠帘,往外间而去。她头发随意绾了个髻,简单地归束在身后,腰上。   人挺小,满头乌发确是看着旺盛。   自始至终,闽钰儿都没有抬头,大大方方地看他一次。这小姑娘的羞怯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齐叔晏眼底有些不明,继而又转回头,他看着孟辞,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明知道人家脸皮薄,还故意笑她?   孟辞一身红衣煞是惹眼,恰好应了他的性子,见齐叔晏带着责意地看着自己,他又笑笑,比了个口型:“无碍。”   男人偏过头去,眸子扬了稍稍。哪会有什么大事,一个小姑娘而已。他惯来胆子大了,跟在齐叔晏身边快五年,齐叔晏待他也是一等一的好。   哪怕这个小公主嫁过来了,按照齐叔晏冷冰冰的性子,也只是多了件花瓶子摆设而已,不足以为惧。   帘子抖动,那是外间刮起了大风,孟辞坐在那里,手指捏着暖意弥漫的酒杯,仍是觉得有了些寒气。   孟辞想,北豫这地方,还是不太好。太冷了,不适合住着,往后齐叔晏要是有心把北豫收入麾下,他一定得劝劝。   横竖他有个手段通天的爹。他爹是齐国的三朝钦天监,齐叔晏总要听他爹的话。   孟辞不着边际地想,齐叔晏一直在旁安静坐着。闽挞常不紧不慢地说话,齐叔晏微抬了头,屋顶不知哪里飘了点雪星子进来,洒在他乌发上,男人手指修长,轻轻伸手掸了。   随即有人进来,端着滚烫的酒。那酒味弥长,一看就是烈酒,不比暖身子的奶酒。   “齐王殿下。”闽挞常端了一杯,举起来:“钰儿就交给齐王殿下照顾了。”   “她年纪小,不谙世事,以后若是做了什么错事,或是犯糊涂了,还请齐王殿下包含。”   齐叔晏看着酒,在温温热热地弥漫暖气。安静一晌,没有接杯,只是点头:“自然。”   闽挞常眯起眼睛。孟辞在一边,替齐叔晏接了酒杯,他说:“按齐王殿下现在的名声,欺负一个比他小的姑娘,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往后也不会。”孟辞其实还有一句:从前也没有。   因为没有小姑娘让齐叔晏欺负。他这些年,身边根本没有女人,来让他欺负。   闽挞常顿了一会儿,随即大笑了起来,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那我就把钰儿安心交给齐王殿下了。”   齐叔晏又是淡淡点头。   “北豫,愿意永远追随齐王殿下。无论何时,齐国犯难,就是我北豫犯难。”   被子被狠狠地掷到了地上,“砰”的一声响。   “对齐国不利,就是对我北豫不利。往后同力同命,唇亡齿寒。”   齐叔晏端然坐着,听着话,终是慢慢露了个浅笑,他接过孟辞手里的酒杯,薄挺的唇印在酒杯上,抿了一口烈酒:“唇亡齿寒。”   亭子外歇着白色的候鸟,一排排歇在冰上,掀开帘子的老嬷嬷倒了点热水出去。热水溅在冰上,“砰”的一声惊起了鸟堆,纷纷四散。   老嬷嬷洗净了帕子,又拿回去,闽钰儿睡得沉,不知道怎的额上冒了些细汗。老嬷嬷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起来。   闽钰儿先前在外面兜转了半年,怕是这几日有些不习惯受寒,老嬷嬷担心她这么睡下去,怕是患了风寒,盖上两个帕子,就要出去找人。   “嬷嬷。”闽钰儿盖着帕子,眼睛却倏地睁开,“等等。”   她眼睫抬起,又落下,映在白皙细腻的眼睑上,她问:“爹爹他们还在吗?”   “公主。”老嬷嬷一顿:“方才接到消息,敏敏郡主来了,主公先去了敏敏郡主那边,应该一会儿才能回来。”   敏敏?怎么她要来?   闽钰儿顿时觉得不太好了。   这个敏敏是他爹的远房侄女,家不在北豫,在公冶家的地盘上。小时候敏敏来过北豫一次,她也是个惯来娇纵的性子,见不得闽钰儿千娇百宠的日子,说话做事都阴阳怪气的。   两个人相处不来,过了几个月,敏敏便也回去了,再也没有来过。却不知为什么挑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挑齐叔晏一行人在的时候来。   闽钰儿撑着手。她今日的兴致已经没了大半,看天色也不早了,她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公主可是要回去?”老嬷嬷问。   “对。”   “外面风大,公主先容老奴为公主准备些衣裳。”   闽钰儿好奇地看了看,发现自己那件赤狐披风不见了。   她问:“嬷嬷,我带过来的那件披风呢?”   底下人都摇了摇头。她们面面相觑:“公主带过来的东西应该都在这屋子里,老奴们并未看见那件披风。”   闽钰儿陡然有些着急,她在屋子里翻来翻去地找,赤脚踩在地上,“咚咚”地响。   “不行,怎么能不见了呢。”沿着屋子去翻,东西还没有翻到,闽钰儿扶着门框,一阵风响后,门却开了。   这屋子在冰湖上,一旦进了风,就是刮骨的冷。她往后瑟缩了身子,一个高瘦的背影闪了进来,挡在她身前。   屋外是冥冥的天色,近乎要黑的时候,闽钰儿没想到亭子里居然还有人。   然后那人的目光压了下来,齐叔晏看着女人赤脚踩在地上,外面的衣衫也滑落了半肩,“公主醒了?”   声音一出来,闽钰儿惊了不少。她着实没想到,齐叔晏还在这里。   “你一直等在这里?”她抚着门框问。男人见状,伸手过来,有力地托起她的手臂,抚着她站起,随而沉道:“嗯,一直。” 第7章 很香   齐叔晏说他一直在外面等。似是在说什么必然的事情。   闽钰儿心猛然跳了一下。男人扶着她的手,沉稳有力,她还穿着小袄,接触的地方都似撩了一阵火,烧的她倏地往后缩回手。   她缩回手,指尖捏着自己的衣角,又黯黯地低下头,看上去颇有些羞怯。   孟辞站在外面,他眯着眼,看着里间的二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突然很想笑。   齐叔晏碰上这样的姑娘,也是难为他了。不知道他要花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闽钰儿不那么怯意生生的。   主要问题是,他齐叔晏不会哄。   十八年了,身边连个姑娘都不曾有,他哪来的机会,去学怎么去哄?   孟辞转头,他把亭子里的灯燃了起来,影影绰绰,角落里几个站着侍候的丫鬟,也被他叫了下去。   和他一起,都出去了。屋门一关,亭子里就只剩了闽钰儿和齐叔晏二人。   闽钰儿脑子还有些昏,她回头看着关上的屋门,心里总算是明白了一点儿。   这是在,给她和齐叔晏二人的单独相处,创造机会。   她愣愣的,外肩滑落的衣衫还吊着,齐叔晏走过来,步伐声很稳,男人说:“公主要来坐一坐吗?”   当然要坐着。   她走在前面,抱着手臂,还是不肯抬头,齐叔晏在身后踏着她的影子,走得不紧不慢。   女人心里七上八下,她时而想起自己那件不见的披风,又想起现在肯定是出不去的,外面那么大的雪,嬷嬷们故意把她留在这里,就定然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叫了一声:“齐叔晏。”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直呼其名,声音是她今天不曾有的大。   齐叔晏在身后,“嗯”了一声。闽钰儿回头想要同他说两句话,刚刚转身,肩上就搭上一双手,她余光里看到男人朝他伸手,替她把有些下滑的衣衫,拉了上来。   齐叔晏指尖轻轻,似是不带力度,蜻蜓点水地替她拉上衣衫。修长匀称的手在她肩头滑落,闽钰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盯着他的手,看了一晌。   “公主想要说什么?”齐叔晏低头问。   闽钰儿眨了眨眼,她心思收了回来,又把领口上的衣领紧紧攥着,抬头:“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齐叔晏看她,似是有些不解:“为什么?”   “嗯。”   男人道:“因为公主一人在里间昏睡,我不放心。”   闽钰儿很少直视过齐叔晏的眼睛,这时候她鼓起了勇气,直直对上男人的眼:“齐叔晏,你真的想娶我吗?”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当着齐叔晏的面,她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知道是穿少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齐叔晏看起来,身形有些单薄。他听着闽钰儿问他,薄挺的唇微微往上抬了抬:   “自然是想。”他说,认认真真,“我来到北豫,自然是想迎娶公主。”   “那,那……你会待我好吗?”闽钰儿不知道该怎么问,想了许久,觉得自己犹豫来犹豫去,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个。   她怕,她怕齐叔晏待她不好。   她只接触过几个廖廖的男人。公冶善和闾丘璟,都还是待她不错。闾丘璟死后,她回来窝在塌上,蒙着被子沉沉睡了好些天。   那时候,她听见一群嬷嬷在底下絮絮叨叨,絮叨家里长家里短。她才知道,原来诸多的男人女人,相处地并不怎么好。   有的丈夫,甚至出手打人。她想了想自己这副小身板,不由得庆幸。得亏是以前两个丈夫对她好,否则,不知道她要遭什么罪。   也是在那个时候,照顾她长大的贴身嬷嬷,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讲了好一些话。   具体说了什么,她也记不得。大意是她已经嫁过两任夫君了,齐叔晏要是心存芥蒂,那她往后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她说:“公主,你是北豫捧在手掌心长大的,可是齐叔晏和别人不同,他有那个特权对公主不好。要是以后,公主受了委屈……”   老嬷嬷说着说着,就捏紧了她的手:“公主就赶紧回来,让主公去教训那个齐叔晏。”   闽钰儿头一次被这样嘱咐,以是她蒙蒙地愣了好一会儿,随即背上冒起了冷汗。   头一次,她开始为自己的下半辈子担忧。   她这几日惴惴不安,越发的不安。闽挞常把齐叔晏牵到她跟前来,齐叔晏也是温声细语,待她极其有礼,她仍然不能打消心头的顾虑。   “公主?”齐叔晏在对面,男人好看的剑眉挟入鬓发,他看着闽钰儿又发呆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在心里想,这小姑娘应该是没有什么心计的。但凡有点心思的人,都不会像闽钰儿一样,说话,说着说着就发呆,魂游天外的。   男人又问:“公主还不放心么?”   “不放心……不不不,放心。”闽钰儿又觉得不对,“不对,你说放心什么?”   她抬头看男人,于是对面的男人笑了。齐叔晏轻轻的笑了一声,屋子里光线尚可,闽钰儿看见男人嘴角微微上弯,和白日里的严肃冷淡一点也不同。   虽然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闽钰儿觉得心底有东西化开了,她摇摇头,“你不要笑我,我比你年纪小,很多不懂的事情,自然是要问的。他们都教我,说不懂事没关系,随时问就好了。”   齐叔晏问:“他们?哪个他们?”   闽钰儿被问的一愣,她只好揪着已经有了褶皱的袖子:“是,是我的第一位夫君,公冶善教我的。”   她回答地老老实实,齐叔晏在对面看着,手心攥了又松,随即又攥起。   声音也变得越发有磁性,“公主,我该怎么称呼你?”   “钰儿。”她说,又不经过脑子,“公冶善和闾丘璟,都叫我钰儿。”   “好,钰儿。”他点头。   相比于男人,闽钰儿实在是太矮了,齐叔晏须得低头才能看清她,她又一言不合就低头,齐叔晏只得说:“钰儿,你先坐下来。”   闽钰儿又不想坐了。她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就和齐叔晏离的这么亲密,她还适应不了。   她摇头:“我想回去了。”   齐叔晏想到闽挞常方才走得匆匆,定是那边有急事处理,眼下也只得他把闽钰儿送回去。   “要回去?”他说这话,就是让外面的孟辞进来的,孟辞早寻了处避风的地方,卷起披风,把全身上下的红衣都遮蔽了干净。   孟辞没听见,外面风声大,雪也大,他躺在栏上,翘起了一只细瘦的腿,在风里晃荡。男人心道见了鬼了,这地方怎么全是这种破天气,大风大雪,没完没了了还。   一晌,外面没动静。闽钰儿以为齐叔晏是在问她,点头轻“嗯”了一声,她说:“我想回去了,我……我有点饿了。”   “饿了?”   “嗯。”   齐叔晏眼眸深深,他说:“好,那我们回去。”   男人出来时,外头正是大雪,也没有指望雪能小一点了,他回头,看闽钰儿已经披上了披风,她动作极轻,说话声也是小小的,屋子里一众嬷嬷并没有察觉她要出去。   连孟辞也被蒙在鼓里。风雪连夜天,红泥小火炉,最是适合休憩,齐叔晏撑着伞,没有叫醒他,先行下了回廊。   天地都寂静的很,不知怎么了,闽钰儿觉得喉咙里出不了声,她看着齐叔晏走在前面,笔直修长的背,肩头还落了些雪。   男人回头,将大一些的伞递在她手里:“应该无碍。”他说。   “嗯。”   齐叔晏的眸子压下来,闽钰儿似是察觉了,很是乖觉的半抬头,看着他的眼。   男人看了一眼,便转身,他肩上的雪落得越发多,“公主慢走。”   雪地上,窸窣声响了起来,闽钰儿看着齐叔晏的背影,不知怎么又发了愣。   她觉得齐叔晏于她,忽远忽近的,冷热不定,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走了一柱香的时辰,两人一直安安静静,最后齐叔晏抖落了衣襟上的雪,停了下来。   他把闽钰儿带进了齐国这边的营帐里。   “天冷,公主既是饿了,不如先在这里用饭。”齐叔晏这么解释,何况,闽挞常现在也没派人过来,想必就是把闽钰儿交给他来照顾了。   他不会照顾人,更不会照顾小姑娘。可是闽钰儿说他饿了,齐叔晏便把人留下来用饭。   先把人喂饱,总是不会错的。   齐叔晏回来用饭,还带了人家公主回来,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惊了一惊,立即有条不紊地下去准备饭菜。   齐叔晏是在道观里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是吃斋礼佛,只吃素食,忌油忌腥,是以伺候的人都没有多想,收拾了一桌素净的菜出来。   齐叔晏没入桌。道观里戒律森严,吃晚饭的时候比寻常人要晚一个时辰,现在还不到他吃饭的时候,他须得再等一会儿。   见男人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眼睛似乎还闭上了,闽钰儿心里打鼓,也不敢做些什么,只得忍着饿,盘腿坐在一边,不声不响。   屋子里安安静静,闽钰儿正捂着肚子,猝不及防的,肚子里忽然叫唤了一声:   咕噜。   ……屋子安静,这声音显得尤其突兀。   她大窘,忙不迭又捂住嘴,不对,好像捂着这个也没用。她急了,一急就要站起身,女人手搭在桌上要起来,肚子又是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响了两声:   咕噜,咕噜。   一直闭着眼的齐叔晏,缓缓睁开了眼睛。闽钰儿余光里看见男人朝她看过来,脸色刷的变红了,顿时窘迫地想要钻进缝里。 第8章 浓郁   齐叔晏眼神转过来,他看着闽钰儿要站起来,一张脸近乎红透了,仍旧低着头,细白的牙咬的嘴唇泛了血色。   他细声:“公主饿了?”   当然。只是闽钰儿现在觉得窘迫的很,也不愿点头,她刚想头也不回地走,就听见身后的齐叔晏慢慢站起了身。   男人脚边的长袍擦过地面,勾起点点声响,似是连烛火也曳动了,闽钰儿一时竟定了下来。   齐叔晏说:“既然公主饿了,现在就用饭吧。”   他坐下,修长的指提起乌木筷,放在闽钰儿的桌前。闽钰儿回头,她不懂为何先前齐叔晏还要干坐着,可现在,看见男人确实一副要吃饭的样子。   齐叔晏微微颔首,侧脸打下一方阴影,越发显得锋洌。   桌上的饭菜还是热的,隐隐传出了香气,一个劲往她鼻子里钻。闽钰儿心一横,她心想大不了就是吃一顿饭的事,又吃不死人,不如就依齐叔晏的。   她提着裙子坐下,对面的齐叔晏替她净了碗筷,男人低头,说:“公主请。”   闽钰儿拿起筷子,才发现屋子里安静地连呼吸声都可闻,她抬头,只见对面的齐叔晏已经在慢条斯理地用饭了。   只是他吃饭的声音甚是小,闽钰儿隔这么近,都似没听见。   她不由得咽了咽。低头下去,学着齐叔晏安静斯文的态势,夹了一筷子的菜。   短暂的安静。闽钰儿咽了一口,随即郁起了眉头。   没夹几筷子后,闽钰儿就放下了筷子。齐叔晏察觉到她的蔫蔫,不由得问:“公主,可是吃不惯?”   闽钰儿只好又提起筷子,她说:“没有没有,菜挺好的,挺合我胃口的,只是……”   齐叔晏凝住眼神,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又咽了一嗓子,说话声渐渐有些中气不足:“只是……你们这里,都不吃肉吗?”   ……   齐叔晏额上微微发僵。不只是他,闽钰儿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明显都倒吸了一口气。   诡异的安静。   闽钰儿提着筷子,煞是认真地看他们:“你们齐国人,都不吃肉的吗?”   齐国和闾丘,相隔不远,她嫁给闾丘璟的时候,也是顿顿见肉,不见有什么忌吃肉的习惯。   何况,肉多好吃,她从小离不开吃肉。她千里迢迢从北豫,嫁去了两处地方,别的习惯当改的改,当扔的扔,唯独爱吃肉这一点,是一点也没变。   而且她前两位夫君都知道她爱吃肉,日常也是吩咐的详尽,无论什么时候,都得给她把肉准备好。   闽钰儿还小,爱吃点什么东西没有忌口。   以是她都习惯了。陡然有一次吃没见到肉,纵使忍了再忍,还是没能一直忍住。   她抛出的这个问题,满屋子的人,每一个人回答她。   闽钰儿看齐叔晏一直不做声,只好凑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齐叔晏?”   男人的视线从她的指尖,移到她的手腕上,最后看着她的脸,轻轻地应了一声,“在的,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都不吃肉的?”她认真地问。   “……不是。”   “那为什么你们都吃这些东西?”闽钰儿说话,又低头看着碟子里的菜,“好多东西我不认识,想来应该是齐国的,但是我知道那些是素菜。”   “在我们北豫,不吃肉是不行的。”见男人不做声,她又说。   齐叔晏勾起下巴,他眼神里的东西渐渐地化开,氤氲成朦胧的笑意:“公主说这么多,是不是想吃肉了?”   他问,笑意挡不住。   闽钰儿点头,她勾起嘴角,也对着齐叔晏回了一个笑:“要是你们能吃肉,那就太好了。”   “那以后住过去,就没问题了。”   “哦?”齐叔晏有了兴趣,他又问,“要是我们那边的人都不吃肉呢?”   “公主要怎么办?”   闽钰儿想了想,“那就不过去了。”她点头,“嗯,对,我离不开吃肉的。”   “要是没肉吃,我就不去了。你不知道,我是在北豫长大的,身子骨长不大,不比你们南方的姑娘,要是吃的不好,我就会越长越难看,还会长不高。”   闽钰儿一本正经地解释。她只看着对面的男人,看齐叔晏向来绷得紧紧的脸,在渐渐地有了颜色和温度,全然不顾屋子里其他人紧张到窒息的气氛。   这些道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的。总之是老嬷嬷对着她念叨过的,她听得多了,也就记下来了。   总是不会错的。她这么想。   齐叔晏点头,他看了闽钰儿一眼,终是回头吩咐,“再端点别的菜上来。”   闽钰儿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她笑意盈盈,齐叔晏又低头问她,“想吃些什么,给我说,我吩咐她们去做。”   女人问:“什么都可以吗?”   “嗯。”男人勾首,“都可以,你说的都行。”   “那我要东坡肉,红烧鱼,还有红烧狮子头。”闽钰儿想了想,又加了一个,“还要一个冬瓜甲鱼汤。”   底下的人有些犹豫。这些东西,点这么多,她一个小姑娘能吃完吗?   她们看了眼齐叔晏,齐叔晏只是挥手,“去做吧。”   “那殿下,您的菜……”   “端下去再热了就是。”男人看着闽钰儿,一顿,“我和公主一起用饭,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端上来就是。”   他这么吩咐了。底下的人也是暗暗地吃惊。   要知道,齐叔晏吃了这么久的素,都快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在他面前吃荤的。   眼下,他居然让他们准备一桌子荤菜,要闽钰儿一起用饭?   一刻钟后,一桌子的菜被端了上来。闽钰儿面前是一盘一盘的荤菜,肉香浓郁,她拿着筷子,还没等对面的齐叔晏,就先吃了起来。   她的确是饿了,也不顾一屋子里的人看着,自顾自地吃的挺香。   闽钰儿吃饭的时候是独自安静的,像是小鸡啄米,头深深地低下去,吃的专注还认真。   齐叔晏在这边,他吃素吃惯了,素来都不闻这些浓郁的肉香,只是淡淡地提了筷子,随意捡了两口。他性子简敛,不喜人在他面前食指大动,闽钰儿这番几乎是全部在他的逆鳞上,看得下人胆战心惊。   可也只是担心了一会儿。闽钰儿吃饭认认真真,不一会儿就把面前的肉吃的差不多了,她毕竟身形小,吃不得太多,最后放下筷子,推了推还没有动过的冬瓜甲鱼汤,推到齐叔晏的面前。   齐叔晏手下的筷子又是一顿。   闽钰儿:“这个挺好喝的,你要不要尝一下?”   屋子里伺候的下人,惊的险些下巴掉下来。   “你不尝尝吗?”她又开始盛情邀请,见男人不动,她直接起身,给齐叔晏盛了一勺浓汤。   “公主……”下面的人已经忍不住,似是想要过去把东西拿下来。   齐叔晏的手微微一僵,他今日把闽钰儿带回来一遭,似是破了好些戒。   男人随即摇头,“不用了。”   “你不爱吃这些吗?”女人仰头问他。   “吃不惯。”过了会儿,齐叔晏这么说。   “好吧。”   闽钰儿把汤推回来,看着一口未动,又是半叹气,给自己盛了一勺。   屋外狂风大雪,天寒地冻,闽钰儿慢条斯理地喝完热汤,觉得整个人都暖意洋洋的。   齐叔晏早早地放了筷子,他看闽钰儿吃顿饭,看的有点困倦起来。   闽钰儿吃饱喝足,起身就要告辞,她提着裙边,回头却看到齐叔晏一直坐在那里,已经是半晌没有做声。   男人的脸在烛火里有些模糊,声音却也是好听的,他微扬了头:“公主现在回去?”   不知怎么,声音比不得先前清脆,还有点沙哑。   闽钰儿点头。   齐叔晏没有多说,他起来,要送闽钰儿回去。   路上雪大,营帐里灯火星星点点,闽钰儿走出去的时候,隔着老远,她看见闽挞常的殿里灯火还在。外面还站了许多人,估计是那个敏敏带过来的。   她看的仔细,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殿下小心”,孟辞红色的衣袍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稳稳地接了个人在怀里。   带起了地上的一阵雪。闽钰儿看见齐叔晏倒了下去,男人眼睛闭上,孟辞冲过去,把人一把捞住:“殿下!”   齐叔晏忽然昏倒了。闽钰儿不知道怎么了,她忘了男人先前在屋子里,脸色就一阵一阵的发白,连说话的声音都渐渐的不清晰。   孟辞把人抱起来,不顾闽钰儿,直接把人送了回去。   大夫被连夜送到。那大夫捻着胡须,翻了翻齐叔晏的眼,又按上男人的手腕,默声等了许久。   孟辞在一旁等得急,几次要开口,大夫摇头,说:“殿下这几日太累了。”   “操劳过度,又水土不服,想是没受过这么大的风寒,一时才昏了过去。”   闽钰儿一干人等在外面,闽挞常也赶紧过来了,齐叔晏昏倒了可不是小事。闽钰儿看见,顿时站起身来叫了声:“爹。”   然后她就看见了,跟在闽挞常身后从容款款的敏敏。   闽钰儿没做声了。她来做什么?   “钰儿,齐王殿下如何了?大夫怎么说?”闽挞常一脸焦急。 第9章 握住   孟辞出来了,他掀开帘子,屋子里等的不耐烦的模样不见了,他换上一张淡笑的脸:“殿下无碍,诸位不用太担心。”   “殿下这是……”   闽挞常有些担心。这还是在北豫的地盘,若是齐叔晏出了什么麻烦,那他怎么也有躲不过的责任。   “殿下只是身子有些不适。”孟辞勾了勾唇,“北豫和齐国隔的甚远,殿下一时不适也是正常。”   “已经服用了药物,想必休息一日,就无大碍了。”   孟辞是惯会安慰人的,他三言两语,就教闽挞常没了话讲。俄而视线转过去,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闽钰儿,刚想要开口说什么,敏敏就从闽挞常身后站了出来。   “见过大人。”她朝着孟辞,盈盈地一拜。   “这位姑娘是?”孟辞眯起眼睛,问。   “这是我的侄女,敏敏。”闽挞常哈笑了几声。   以是闽钰儿突然想起来,这个敏敏郡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岐黄之术也略有染指。   果不其然,敏敏又低了头:“下人粗鄙,恰好我会一些医术,若是大人信得过,我今夜可以在这里守着,照顾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远道而来,就让我代替北豫人民,尽一下地主之谊。”   北豫人民?闽钰儿吃了一惊,这小妮子说话越发不知轻重了。敏敏是个什么人物,竟然敢妄称代替北豫人民?   她动了步子,敢要开口反驳,闽挞常就在旁边握住了她的手臂,阻住了她往前的势头。   闽挞常仍是笑,面色却有些不自然。   孟辞眼角弯弯,他看了眼敏敏,又看了眼闽钰儿,了然于胸。   “郡主如此会体恤人,真是教人刮目相看了。”   “不过。”孟辞话锋一转,“殿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服侍多年的下人,寝殿里不得有其他陌生人。所以郡主。”   他看过来,“还是早些回去。不过郡主的好意心领了。”   敏敏弯下去的身子一僵。却也没再多说话。   孟辞接着道:“时辰不早了,主公还是带着诸位早点回去歇息。殿下无碍,这般大张声势地守着,外人还会无端生些揣测出来。”   众人守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齐叔晏躺着的屋子屋门紧闭,闽钰儿透过窗户纸,似是还能嗅见屋子里的药味儿。   她本是要跟着出去的。可走了一步,又顿住了。   她想起齐叔晏之前,一直撑伞跟在她身后,忍着不适送她回来。   估计很早很早,他就开始不舒服了。   孟辞本打算转身回去,闽钰儿忽然叫住了他,“大人。”   他回头,“公主何事?”   闽钰儿小声说:“我能留在这里吗?”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似是在和孟辞商量什么大事。   闽挞常想起孟辞之前说的,齐叔晏殿里不留外人,心道钰儿怕是糊涂了。   “钰儿别闹,我们回去,明天早上再来看殿下。”   闽钰儿只是望着孟辞,“可以吗,大人?”   孟辞回头望了眼齐叔晏屋子里,倏而转头,眉间舒展开来:“当然可以了。”   “……”   敏敏本是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不由得抬了头,指甲紧紧地攥着。看神色,似是有些愠怒。   孟辞含笑,过来引着闽钰儿坐下:“公主怎能算作外人。何况殿下从来不留外人一同用饭,公主既是和殿下一起用过饭了,那就说明殿下没有把公主当外人。”   ……孟辞果然是会说话的。   闽挞常也放心了,他看着闽钰儿,“那钰儿,你就留在这里,有什么事叫人就是。”   “我带你堂姐回去。”   闽钰儿总觉得敏敏这人有些奇怪,尤其是她看着闽钰儿的眼神,像是掺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她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下去。   等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孟辞一贯带笑的脸才冷了下来。   他回头:“殿下情况不太好,我要连夜请一个人过来,公主若是真心担心殿下,不如去屋子里守着。”   闽钰儿被男人突如其来的转变懵住,孟辞又挽起了袖子,男人一挥手,屋子外顿时进来了许多人。   看样子他是要出去了。孟辞吩咐:“殿下的病,一般的大夫看不得。公主留在这里,务必要记住这点。”   什么叫,一般的大夫看不得?   她起身,想问孟辞去哪儿,门被推开,男人的背影已经踏着风雪出了门。   隔着寒流,她听见孟辞又说了一遍,“殿下的病,一般的大夫看不得。”   闽钰儿陡然觉得屋子里升起了诡异,无法言说的诡异。   夜半时分,闽钰儿才推开齐叔晏的房门。男人安静了半夜,到了后半夜,却低声咳嗽了几声。   闽钰儿在外面都快睡着了,齐叔晏一有动静,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清醒了起来。   “殿下大概是要水了。”他们说。   守着的人都是齐国那边的人,似是在进与不进之间犹豫不定。闽钰儿看了眼他们,说:“还是我去吧。”   她叫外面的嬷嬷,煮了热水端过来,想起孟辞临走前吩咐的,又道:“你们且安静歇着。不要声张。”   齐叔晏也是个奇怪的,身子说不行就不行。闽钰儿这么想,端着热水进去了。屋子里只燃了一支蜡烛,照得周围暝暗昏浊,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帘子。   短暂的失神后,闽钰儿瞳孔骤缩,手一抖,热水就撒了半壶。   她生生逼自己,咽下喉咙里的声响。指甲紧紧攥着帘子,看着帘子里的齐叔晏,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齐叔晏躺在塌上,胸襟揭开,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硕大的伤口,血肉模糊,内里红色的肌理都翻了出来,隐隐还能看见森白的骨,触目惊心。   闽钰儿下意识觉得不对。这伤口绝对不是冻出来的,齐叔晏早在来这里之前,就受了很重的伤。   那会是什么时候?合并了闾丘后,齐国再无战事,总不可能是那之后的事。   可齐叔晏与闾丘璟的最后一场战役,闽钰儿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英姿焕发,俨然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没有丝毫受过伤的迹象。   兴许是遮掩的好?   闽钰儿也不懂。想来孟辞之所以不让其他人出入这里,也是这个缘故。   齐叔晏受了很重的伤。齐国唯一的王,现在躺在北豫的冷屋里,昏迷不省人事。这要是传出去,且不说北豫这边会不会扯上麻烦,光是齐国里那群虎视眈眈的新老旧臣,就已经够麻烦了。   这么想,他也是左右为难。   也就是说,齐叔晏带着重伤,陪着闽钰儿在外面转了整整一天。   闽钰儿手下略微顿了会儿,她狠狠心,还是把帘子系上了。坐在齐叔晏的床头,她拿起白色的绷带,想替他擦拭一下血迹。   男人胸口处血肉模糊,还有些褐色的血液渗了出来,染红了榻。闽钰儿简单地擦拭了遍,转头又去换了盆水。   拧帕子的时候,她听见齐叔晏似是又咳了一声。   “齐叔晏?”她喊,回头看,塌上的人还是丝毫没有动静。   只是眉头皱的越发凶了。   闽钰儿又坐了下来。这次,她凑近了些,能看清男人胸前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是一道外缘规整,不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伤口。闽钰儿胆子小,第一次看见这种,免不了发怵,待手底下不那么抖了,她才又伸了手去。   “不怕吗?”   手底下陡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闽钰儿“啊”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就要往后倾。   男人横空伸过来一双手,握住了闽钰儿的手腕,阻住了她往后退。   “我,我……”闽钰儿意识到,是齐叔晏醒了。男人现在醒着,他一双眼睛漆黑,望着闽钰儿,手下的力气不见退。   她只好问:“你怎么了?”   闽钰儿又指了指男人胸前血肉模糊的一堆,“你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男人默然不语。   “疼不疼?”她说,看着齐叔晏,眼底的担心倒是真的。   “不疼。”齐叔晏摇头,他视线黯然下来,松了手,翻过一件薄衫,将袒露的胸膛盖上。   闽钰儿收回手,她看着男人的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   “孟辞出去了?”齐叔晏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嗯,走了半夜了。”   齐叔晏再没说话。闽钰儿手下拿着帕子,不知道是进是退。   “公主先去休息。”屋子里灯火黯然,连带着齐叔晏的声音,都似是弱了不少。   “不。你这个样子,我……我总不能放心地走。”   虽说她也做不了什么。   “孟辞,他要回来了。”男人说,“不必担心。”   齐叔晏转了头过去。   他说话耗费了大力气,闽钰儿不敢出去,只好安安静静挨着床头,挨着他坐着。   他现在很不舒服,而孟辞还没有回来,他还得忍好一段时辰,闽钰儿这么想。   齐叔晏的手搭在褥子上,手指白皙修长地过分,虚掩在一边。   不知怎么的,闽钰儿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   很凉。齐叔晏的手大了她的半截,闽钰儿握住,又紧了紧。   床上的人已经昏睡过去。任由她握住。 第10章 稀罕你   闽钰儿只记得最后,她是握着齐叔晏的手睡着的。她素来睡觉不深,可隔日早上一起来,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听人说,齐叔晏早上就醒了。闽钰儿撑着额头,只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倒过去又睡了会儿。   闽钰儿做了个梦,梦里她正在齐叔晏床头坐着,身后不知何时出来了一个人,一掌把她打晕了过去。   那人打在她的左肩上,以是闽钰儿梦里一直按着自己的左肩,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竟真觉得左肩处一阵酸痛。   她在屋子里,和衣卧榻睡了一天。下午的时候,闽挞常不放心过来看,闽钰儿一回头,看见敏敏这姑娘又跟着过来了,登时把头别了回去。   “爹,我没事。”闽钰儿瓮声瓮气,“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闽挞常走过去给她掖上被子,“钰儿,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说出来。爹给你安排的大夫都在外面守着,你且安心地休息。”   闽钰儿心想,只要敏敏不在这里,她头疼的毛病就能好一大半。   男人出去,幸好幸好,临走前把敏敏也捎了出去。   闽钰儿翻过身来,看着下面的嬷嬷:“听说,齐叔晏已经醒了?”   “齐王殿下确实已经醒了。”   她追着问:“看着怎么样,可还好?”   “回公主。”嬷嬷似是没想到,闽钰儿居然对齐叔晏这么上心,只得老老实实地答:“看着很好,没有哪里不妥当的。”   闽钰儿觉得自己有病了。   别人生病,和她关系又不大,她这么心心念念地问是为什么?   以前闾丘璟和公冶善也不是没生过病,她似乎从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个齐叔晏……   闽钰儿一下子又想起男人的胸膛,精壮健瘦,中央处却露了一道流血的伤口。   又想起她低头下去时,男人擒住了她的手腕,齐叔晏眼角下是一颗细痣,那细痣动了动,男人眼眸深深:“你不怕吗?”   当然是怕的。闽钰儿这么点胆子,怎么可能不怕。   她在屋子里闷了整整一日,有大半的原因是被这个吓的。   齐叔晏莫不是有什么怪病?   难不成她嫁过去,又要和前几次一样,等着守寡?   闽钰儿想的很乱。   第二日,她还要装睡,孟辞就过来了。别人怕闽钰儿,可孟辞不怕。   闽钰儿也觉得孟辞这个人,胆子真是大的不得了,他要进来,别人都说不许不许,男人还是插着一只手,轻松地绕开所有人,掀开帘子就进来了。   他抖抖肩上的雪,黑袍白雪,长长的头发全披在了身后。孟辞眼睛也不抬,他说:“公主起来了,这么待下去,就是没病也得待出一身病来。”   他意思很明确,闽钰儿在装病。   闽钰儿又急又气,她从塌上一下子翻身坐起,指着孟辞:“你说什么……”   “臣略通医术,望闻问切都有学习。”孟辞看着她,话语轻飘飘,“公主没病,放心罢。”   “外间雪小了,无风,有阳光,适合狩猎。臣建议公主跟臣出来一趟,看看狩猎比赛。齐王殿下今日跟人立了赌约,要拿下首彩的。”   “然后。”他转头一笑,“首彩是一只红狐,敏敏郡主方才看上了,非要殿下得了送给她。”   很久以后,闽钰儿还是会觉得,孟辞这厮,是个狠人。   听完后闽钰儿沉默了一晌,而后她再无废话,冷静异常,“好。听你的。   你出去,我马上就来。狩猎比赛我自然是要看的。”   狩猎的地方在雪原上,念着要照顾齐叔晏是第一次来北豫,这次狩猎的地方离营地不远,也只圈了块小的地方。   旗帜在风里翻响,闽钰儿裹紧了披风,远远地过来时,就看到雪原上几道人影,奔赴在稀疏的林木间。   齐叔晏很好认,他身形最是高挑,骑在红鬃烈马上,马蹄后扬起一阵又一阵的雪。   闽钰儿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骑马如飞的人,昨夜会是那样那样一副气若游丝,随时濒死的模样。   她停了停。孟辞在身后跟上来,挑起眼角笑,他说:“敏敏郡主倒是真的喜欢那小红狐,瞧这样子,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呢。”   闽钰儿抬头望,一边的篝火营地上,站着北豫和齐国的人。闽挞常也在那里,敏敏今日披了一件赤红的袍子,安静站着,颇有些赤雪美人的感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叔晏,视线随着转,一点都不松懈。   闽钰儿点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她稀罕的东西,我可没兴趣。”   孟辞引着她过去,他说:“公主,走不走?”   闽钰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和齐叔晏一起狩猎的人,都是北豫的名将,他们身形比齐叔晏高大,围着齐叔晏经过时,不知哪个,还吹了一下口哨。   闽挞常暗暗皱了眉头,回头吩咐,吹起了胡子,“这是哪个如此无礼,务必要查清。”   转眼瞥到闽钰儿过来,闽挞常又换上了笑脸,忙不迭地走了过来,扶着她的手:“钰儿可好些了?”   闽钰儿眼神一直在齐叔晏身上,男人骑着马,身形高瘦,在一众北豫名将之间实在是惹眼。   他一手挽着弓箭,小臂上的银盔溢着光华,侧过身时,面容沉肃而冷静。   “爹。”她说,“齐王殿下昨夜……现在又这么辛苦奔赴,身体吃得消吗?”   话一说完,闽钰儿就看到齐叔晏挺直的腰弯了下来,男人的身形似乎是趔趄了一下,满头乌发随风扬起,迎面就是一颗半人粗的树,照着这态势,齐叔晏是要往树上撞去了。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变故来得太快,闽挞常还没来得及开口,闽钰儿就大喊了一声:“齐叔晏小心!”   雪地里,男人似是听见了,齐叔晏抬头,视线里的温度与冰天雪地不遑多让,淡淡地掠过闽钰儿的脸。   下一刻,他腿下一蹬,红鬃烈马嘶鸣了一声,扬起前蹄,带起了阵阵的雪。   雪落后,齐叔晏欠身下去,轻松地勾起雪堆里的红狐,端端地放在手心。   齐叔晏看似体力不支,要撞在树上了,实则是早就探清了红狐的下落,前去捉住而已。   四周很安静,齐叔晏拿了红狐在手里,围着他转的一圈剽汉都愣了愣,眼看着齐叔晏面无表情地拿着红狐,策马从他们身边擦过。   他们全程都在想着怎么打趣齐叔晏,可是男人一直不予理睬。到了最后,一不留心,彩头竟然让齐叔晏不声不响夺去了。   他们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闽钰儿觉得,刚才那一声叫的实在是用力,四周突然的安静下,她咽了咽喉咙,似是还能听见方才用力喊出的余音。   齐叔晏过来,手里拿着彩头,男人视线没有看过来,只是沉沉地闭着嘴。敏敏早就在一边守好了,看见齐叔晏从马上下来,立马迎了上去。   “殿下。”风有些大,敏敏只好大声说,“天寒如此,一个彩头而已,殿下本不需要挂在心上的。”   那样子,似是在心疼齐叔晏,不该为了给她拿彩头,在雪地里辛苦奔赴。   齐叔晏半晌没有看她,听到这话,终于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敏敏轻轻唤了一声,颇是羞怯的样子,踱着步子,走到齐叔晏面前。   男人举起手里的东西,那红狐正蜷缩成小小一团,小脑袋耷拉在厚厚的皮毛里。齐叔晏皱眉,转身问:“郡主想要这个?”   敏敏很是羞怯地点头。   孟辞插着手看热闹,胳膊肘触了一下同样在看热闹的闽钰儿:“公主。”   闽钰儿往旁边退了退,颇是不自在:“怎么了?”   “殿下的彩头,要给那个郡主了。”   他难得记名字,索性叫那个郡主。闽钰儿无谓地看着,“无事。一只红狐而已,她稀罕,就给她罢了。”   “省的她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天天来围着我爹爹讨要。”   孟辞拍拍手,眼捎一挑,“这怎么行?”   闽钰儿没回,她看到齐叔晏停都没停,径直把那小红狐递给敏敏:“郡主拿好。”   敏敏一脸娇羞,满心欢喜地收下。抚了抚红狐光滑的皮毛,女人抬头,朝着齐叔晏嫣然地笑:“多谢殿下。”   “啧。”这声音,似是孟辞。闽挞常在一边,脸色尴尬,末了只得招手让众人回来,说向晚雪大,怕齐叔晏一行人被雪困住了。   闽钰儿想,被雪困住是假,被敏敏困住倒是真。   她最讨厌与敏敏打交道,这女人天生是个能抬杠的,处处要和她比。齐叔晏又把刚得的彩头送给了她,她喜不自胜,经过闽钰儿的身边时,明显又趾高气扬了些。   闽钰儿见着心烦。   孟辞倒是安静了,他插着手,回到齐叔晏的身边,见他面色如常,唇色倒是白了些,不仅抚住他的肩:“殿下?”   “嗯,无事。”齐叔晏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远处的闽钰儿,不由得微微一愣。   闽钰儿却是裹紧了披风,小小的脸埋进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1章 要哄   晚上,闽挞常邀请齐国的人,开始晚宴。   说是晚宴,不过是念着下午的狩猎比赛,齐叔晏夺得了彩头。他又是客,怎么也要设宴表示一下。   齐叔晏不吃荤腥,北豫这边的人有了几百年的游牧历史,平时里都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块的牛肉羊肉端上桌时,齐叔晏不声不响,只是挑了点清凉的葡萄酒,慢慢地啄饮。   何况现在的时辰,已经过了他用饭的时候,按千檀寺里十几年来的规矩,误了吃饭的时辰,就要饿着,不能擅自动筷。   孟辞对这些一清二楚,他不担心齐叔晏不习惯,齐叔晏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   比起这些,他更担心的是,闽钰儿。   闽钰儿自下午在狩猎场外露了个脸,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一直守在屋子里,半天了一声消息都没传出来,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倒是那个敏敏,自此得了那个红狐,恨不得时时都要把红狐捧在手上,显出齐叔晏有多重视她。   这时候设宴,敏敏又换了件更为夸张的衣衫,红火的惹眼,款款地走过来,专门挑了个齐叔晏的对桌,坐着。   顾盼流连间,视线一直在齐叔晏身上。男人脱了军装,只内里一件白绸长衫,衬得男人身形修长笔直,他又素来不爱抬头,默然地坐着,给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势。   越是这样,越叫人想靠近。   孟辞挑眉,“殿下,这女人……不建议你招惹。”   齐叔晏一手抚着桌上的葡萄酒杯,“行了,你少说两句罢。”   “真的。”   孟辞挨着他坐下,把齐叔晏手里的酒杯拿过来,“殿下,相信我,要是江憺在这里,他也会建议你不要招惹这个女人。”   “与其招惹她,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好闽钰儿。”   齐叔晏抬头,皱眉,“闽钰儿?”   “嗯。”   孟辞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尽数倒在了齐叔晏杯子里,葡萄酒在火光里显出翠亮的青色,溅出清脆的一阵响。   “这位公主。”他抬头示意,下巴朝着外间的营帐,“你下午把那只破狐狸给了郡主,她可看得清清楚楚的,一语不发。”   齐叔晏没说话,似是不懂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殿下。”孟辞把酒杯端过去,递到他唇边,“殿下来,是和这位公主联姻的。殿下若是始终冷了她,还对着其他女人显出好,这位公主会怎么想?”   齐叔晏目光深邃,他视线下移,移到孟辞端过来的酒杯上,继而舒展了眉头。   “知道了。”他拿着酒,一饮而尽。   外面的雪下得纷纷扬扬,篝火堆燃着,火焰随着一阵一阵的风刮过,微弱地抖了抖。雪落在燃尽的木炭上,滋滋地微响。   闽钰儿听着声响,慢慢勾了脚尖,她正和衣躺在榻上,被翻花锦绣的被褥裹得紧紧的。   下面的嬷嬷进来了三次,约莫是想看看她睡着了没有,进来几次,见她没睡着,只好又拨燃了火盆。   “公主,要热水吗?”里面挂着帘子,看不清闽钰儿的脸。   “不要。”闽钰儿觉得烦的很,还喝什么水。过了一会儿,又说:“等等,嬷嬷,我想喝奶酒了。”   嬷嬷一愣,“喝酒?”   大半夜的,没事喝什么酒?   闽钰儿就是想喝酒,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了,又想昏沉沉地睡过去,脑子里又乱糟糟的一片,完全睡不着。   “是。”   嬷嬷出去,想起闽钰儿种种异常,不由得皱了眉,手里的奶酒始终不敢端进去。   她转了身,心想不行,还是得和闽挞常通报一声。嬷嬷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就被一道光亮映住了。   接着,白底锈纹的蟒袍就出现在了眼前,嬷嬷下意识觉得眼前来了个身份不得了的人,忙躬了腰下去。   那人提着灯笼,照的雪地片片发亮,周围呼啸有寒风。   “公主可还在里面?”   这声音,是齐叔晏的。嬷嬷心里一惊,继而点头,“回殿下,公主正在里间休息。”   场面便陷入了沉默。灯笼在风里摇晃,牵带着昏黄的光影,嬷嬷听着头顶的人始终不再讲话,不由得纳罕了,接着就是另一道声音传来:   “嬷嬷。”   这声音带着尾音,微微向上绕,不是齐叔晏该有的轻佻调子。嬷嬷知道,这大概是经常在齐叔晏身边的那位,来了。   于是便恭恭敬敬地听着吩咐。   孟辞走过来。他知道齐叔晏这人,说什么话可能要斟酌一个时辰,便直接过来了,一手靠在齐叔晏肩上,他眼角弯下:“嬷嬷,这位是公主的未婚夫,您不会不清楚吧。”   当然清楚。   “所以,殿下想进去看看公主,嬷嬷应该不会拦着罢。”   “还是说,需要我们现在去主公那里请示一下?只不过主公喝酒正喝的兴起,现在去打扰他,怕是主公会不高兴呢。”   孟辞靠的近,他说着说着就直接把手肘架在齐叔晏的肩上,齐叔晏眉角先是皱了会儿,眼看男人力度越来越大,不由得从身后伸手,钳住孟辞的手腕,丢远了些。   孟辞“哎哎”地叫,他回头,想指责齐叔晏竟然对他下手那么重,一点也不比他对待江憺那样,爱护有加,都从来不动手的。   如此明显的差别待遇,着实不公。他看齐叔晏,齐叔晏回看他,只是一眼,孟辞就住嘴了。   男人知道,齐叔晏现在身子出了问题,力气已经远远赶不上以前,方才捏他那一下,已经是收敛了力气。否则,他今夜都抬不了胳膊腕子。   却还是不满,小声撇了嘴,“也不见你捏过江憺。什么时候当着我的面,也捏他一下才是,那才公平。”   “还怪疼的。”   齐叔晏道:“长点教训也好,以后就能记住了。”   孟辞撇嘴撇的更明显了。   嬷嬷已经被说动了,她低头,转身在前面引路,特意放低了声音,“既是如此,殿下随老奴进来罢。”   齐叔晏点头说“可以”,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孟辞一眼。   孟辞摸着脖子笑笑。举起手,往后指了指,似是要回去了。   齐叔晏一顿。和女人相处,他终究是有点不习惯,可是也不能一直要孟辞在旁边守着,替他出谋划策。   他脚步只是顿了顿,还是淡然地迈了进去。   等到齐叔晏的身影完全进去,孟辞仔细看着,才耸了耸肩要回去。   远处有灯火照了过来,隐隐还能听着人声,孟辞眼睛极好,他看出来,那是敏敏郡主,在提着灯,带着身后的一群人,远远地过来。   这个时候过来,大概是想出来看看,齐叔晏到底去哪儿了。   孟辞笑了。   他看见女人,手里还拿着白日里的红狐,在雪地里提着裙边,四处打量,眉梢忽然就挑了一下。   他走过去,朝他们招手:“郡主。郡主。”   敏敏心心念念着,要找齐叔晏,陡然看见了孟辞,面色就垮了。这家伙前几日一直针对她,在那么多人面前,让她颜面扫地,她一看见孟辞就直摇头。   “怎么是你?殿下呢?”敏敏视线绕过男人,几乎是立马撅了嘴:“殿下又去妹妹那里了?”   孟辞打断她,“殿下想去哪儿,别说郡主您了,天底下谁都干涉不了。”   敏敏不管,她提着裙子,只差挽起袖子了,说:“大人还是让开些,妹妹自己都身子不适,哪里能照顾好殿下。”   “这种事情,还是我来。”   孟辞:“……”   错身之际,男人左手一勾,就将敏敏手里的红狐捞了过来,“啧”了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敏敏伸手去抓,男人轻而易举就拿着东西举过了她的头顶。敏敏睁着眼睛,忍着火:“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孟辞低首,拿着小家伙不说话。   “哪怕殿下已经把它送给我了,可也是殿下辛苦得来的,莫非大人是想忤逆殿下吗?”   扣这么大个帽子?孟辞笑笑,那可不敢当。   “郡主,你误会了。我是想说,你这只红狐,快要死了。”   “什么?!”   “真的。”   “你还给我。”敏敏不顾了,她跳了起来,想从孟辞手里把小家伙拿下来。   红狐从孟辞左手到右手,再到左手,敏敏气急败坏,伸手要夺,孟辞嘴角一弯,顿时松手,小家伙一下掉在雪地里,还溅起了雪。   半晌没有动弹。看样子,是早就死了,估计在孟辞手里,就已经被捏得断了气。   “郡主您看,我早就说了这家伙要死。郡主不知道,我从小跟着爹算遍天理,最擅长算畜牲的生死了。”   敏敏险些昏过去。她在意的不是这家伙的生死,而是这家伙是她和齐叔晏唯一的联系,好不容易得来的,居然被孟辞捏死了?   孟辞拍拍手,对着敏敏身后的一帮人:“殿下方才都吩咐了,不许闲杂人等前去打扰,你们都回去吧。哦对了,郡主说的没错。”   他指了地上,“这红狐是殿下辛苦得来的,哪怕死了,也要找个好地方,你们准备些东西,把它埋了。”   敏敏气得身子都在抖,孟辞微微一笑,“放心郡主,您失手弄死了红狐这件事,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我肯定不会,纵使传出去了,也是您手下不力。”   “再者。殿下的话大家都应该听得懂,闲杂人等不要去打扰,郡主还请自重。否则,我要留在这里再算算天理,替郡主算算了。” 第12章 碰到唇   闽钰儿坐在塌上,昏沉沉地撑着头,许久都没见嬷嬷端着酒进来,不由得问了句:“嬷嬷?”   齐叔晏掀开帘子,男人朝这边望过来,见闽钰儿还和衣卧在塌上,就止住了步子。   “公主。”他说。   都这个时候了,闽钰儿没料到齐叔晏居然能过来,忙缩了脚,下意识拿被子捂住胸口。   “你没跟着他们喝酒?”女人问。   “我酒量欠佳,不能和北豫的人相比。”   “那……”闽钰儿想问,那你和北豫的一群人狩猎,是怎么夺到彩头的?   和他们相比,齐叔晏也是看起来毫无优势。   闽钰儿想了许多,却都没说出口,看着齐叔晏规规矩矩站在外面,她道:“殿下等等,我马上下来。”   齐叔晏点头:“好。”   闽钰儿跳下榻,捡了一件薄薄的披风,随意披在身上,路过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头发披散,连顺都难得顺,一把绾在左肩上,踩着步子出来。   齐叔晏第一次见着闽钰儿这副散发赤足的模样,还顿了顿,闽钰儿说:“殿下,你过来是找我吗?”   齐叔晏没说话。   闽钰儿看着男人,他今日里穿的衣服是浅青色的蟒纹袍,腰上被玉带束了,看着是极其闲适的模样。不知怎么,闽钰儿一下子就想起昨日里,男人从马上翻身下来,将手里的红狐递给敏敏的场景。   那时候雪地发白,踩上去松软做响,那红狐成了雪地里唯一一抹亮色,还被敏敏满心欢喜地搂抱在怀里。   闽钰儿咬住自己的小嘴,背过身去,不想看他。   她说:“殿下既是牵挂敏敏郡主,就该这个时候去寻她,而不是来我这里。”   “殿下明白了吗?”   齐叔晏微微蹙起了眉,“我并不牵挂她。”   “那你……”闽钰儿转过来,“那你牵挂甚么?你大老远的,从齐国跑到我北豫,到底是牵挂甚么?”   “难不成是牵挂这里铺天盖地的雪么?”   “不是。”齐叔晏又是摇头。   闽钰儿要被这个男人整的没有耐心了,她摇头,“好好好,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问了,你也不要来我这里走了。”   她想,齐叔晏是不笨的,可是太木讷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相处。要是和他做了夫妻,估计以后话都说不好,那岂非憋屈的厉害?   她的两个前夫,虽然各有各的不好,可起码是个会讲话的。   闽钰儿越想,越觉得这婚事要黄了。   “齐叔晏。”男人没有反应,闽钰儿打算最后一次和她说话,“齐叔晏,你现在走罢,我们两人这样对着,也不痛快,我们不……”   齐叔晏双手背在身后,他的拇指动了动,一片响声就从手边飞了出去,碰灭了烛火。   屋子里霎时归于黑暗。男人在阴影里沉默伫立,站得笔直。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闽钰儿只听见营帐上窸窸窣窣,想是雪也下大了,还有风吹,顿时的寂寥下,两人面对面站着,闽钰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   她想喊嬷嬷进来,把蜡烛点上,齐叔晏已经悄然动了步子,他走过来,赶在她喊人之前说:“公主,听说你喜欢兔子?”   这番话讲得有些快促,第一次从男人嘴里听见这种语气,闽钰儿还有些不敢相信:“……算喜欢罢。”   “那就是喜欢了?”   “对。”   齐叔晏低头,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像是要递在她手上。   闽钰儿都呆了。那小家伙,看着像是兔子,又不像是兔子,额头前一块圆形区域的毛还闪着荧光,在夜色里看得尤为明显。   “这是雪兔,只在北豫的冰天雪地里有,却也很少看见。”   闽钰儿接住了兔子,小家伙不知为何,不是很怕生,一过来就直直往闽钰儿怀里钻,额头上一撮发亮的绒毛抵在女人的袖子上,又挨着紧紧地蹭。   “嗤。”闽钰儿被逗笑了。   “齐叔晏,你从那里找到的这个?”她伸手,敲了敲小兔子的毛,又帮它顺了绒毛。   “方才。”齐叔晏其实不太明白,上一刻还委屈的要哭的小姑娘,怎么一看见这个就心情大好了。   他只当孟辞说的有道理。孟辞说你一点顾虑没有,就把彩头给了敏敏,现在该是给闽钰儿送点她稀罕的东西了。   小姑娘没什么大心思,孟辞都揣测的清楚。要是凭着齐叔晏自己去领悟,理解,估计闽钰儿都要有第三任夫君了。   送这个,不是说为了讨闽钰儿的芳心,是为了向她说明:我并没有在意敏敏,在意到不顾及你的地步。   齐叔晏在道观里待了十几年,没有指人望他费力来送个什么东西,更别说女人了。他能找到稀有的雪兔,还给闽钰儿送过来,着实不易。   闽钰儿也知道,她笑,却是低着头,笑齐叔晏跟个迟钝的中年人无异。   见闽钰儿笑了,齐叔晏不由又往前走近了些,一下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女人不觉,等到鼻翼传来似有若无的清香,她才骤然抬头。   齐叔晏几乎要将她罩住了。   “公主可喜欢?”他问。   闽钰儿自然点头,“当然喜欢。”   男人就说,“往后,公主来了齐国,但凡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   他不会和女人打交道,去揣测她们心底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能让她们自己主动一点。   “好。”   齐叔晏便轻轻笑了,闽钰儿尚算乖巧可人,眼下他对女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或者说,闽钰儿的那些脾气在他看来,都是可以忍受的。   他心里有一杆尺,量度每一寸进退的恰当与否,忍受与否,闽钰儿远远地在量度范围内,齐叔晏自然是愿意倾注耐心,纵着她,惯着她。   闽钰儿托着兔子,没由来地忽然问了一句:“齐叔晏,你会死吗?”   这一问,让齐叔晏顿了顿,“公主?”   “我是说……”她伸手,轻轻抵在齐叔晏的胸膛上,“我那天晚上看到了,你这里的伤口很严重。”   指尖勾起一阵阵的酥痒,齐叔晏低头,闽钰儿又触了触:“疼吗?”   “还好。”   “真的不疼吗?”   闽钰儿好奇地仰头,齐叔晏与她视线接上,眼底滑过异色,随即点头,“嗯,真的不疼。”   “也不会死,公主放心。”   “我,我是怕。”女人讷讷地收回手,看着手里的兔子。   都说北豫的女子,无论是气概,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输外界的男子,可闽钰儿觉得自己给北豫丢脸了。   她在齐叔晏面前又说了一遍,“真的殿下,我怕。”   不知怎么了,齐叔晏忽然就起了好奇,他问:“公主怕什么?”   “怕……”   闽钰儿不知道怎么说,大抵是怕生离死别。一想到这个,小姑娘眼眶就泛了红,她想起不久前的闾丘璟,又想起更久前的公冶善。   “我怕陪我走了一程的人,说不在就不在了。”闽钰儿声音闷闷的,“我都习惯了有他们陪着了,我没他们不行,我好多事都还没学会,可是他们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我很难受。”   齐叔晏背着手在身后,他看闽钰儿,心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涌了出来。这是他前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北豫公主,而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把她娶回去,不仅是简单的娶回去。她还没有长大,齐叔晏甚至还要教她许多东西,教她如何不动声色,教她以后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哭,尤其是男人面前。   小姑娘哭起来,真的是要了人的命了。   闽钰儿低着头,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滴下来,把怀里的兔子惊的束起了耳朵。   她说:“不好意思,我没想哭的,我回来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哭过,只是……”   只是齐叔晏刚好走过来,男人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大抵是可以信赖依靠的感觉,她才丢盔弃甲,狠狠地宣泄了一番。   齐叔晏等小姑娘哭得差不多了,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闽钰儿伸手去接,男人却直接绕过了她的手,直接拿着帕子覆上了女人的眼,想替她把眼泪擦干。   她低着头,把帕子拿了下来,嘴里喃喃地念,“你不许看,我本来就不好看,哭了就更难看了。”   齐叔晏抿了嘴角,也没拿回帕子,伸手,冰凉的指尖触上去,拂去了女人脸上的湿痕。   闽钰儿一时间几乎窒息了,男人的手从她眼下,一直勾连到脸颊,还微微碰到了她的下巴,然后停住。   莫名的气氛从二人间升腾起来,连怀里的兔子都安静了,怂着嘴,耷拉着头,耳朵时不时扑棱一下。闽钰儿抬头,男人的手就在她的脸边,窗外月色照进来,撒了满手。   “齐……”   她本来是想说:齐叔晏,我觉得你很好,我愿意跟你回去。   可是话到嘴边,男人的手却先垂了下来,齐叔晏先前还凛然的黑眸,转瞬失去光泽,随即紧闭着唇,整个身子不自已地倒了下去,直直地盖住闽钰儿——   兔子“腾”的一声跳走了,闽钰儿被男人“按着”,也栽倒了地上。   闽钰儿被压得不轻,腰被什么硌到了,一阵疼,她忍着没叫出声,反倒是昏迷过去的齐叔晏,极其微弱地附在她耳边:“对不起。”   闽钰儿:“……”好说好说,只是能不能说话,不要隔这么近?   男人的唇,几乎就抵在闽钰儿脸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脸顿时红了。   “齐叔晏?你怎么回事,又犯病了?”   “齐叔晏?你还能听我讲话吗?”闽钰儿暗道不好,男人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症,现在是不是要找大夫?   可是他们两个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啊……   正想着,好死不死,孟辞的声音就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夸张,生怕别人听不见:“殿下?”   “殿下是在公主屋子里睡着了吗?” 第13章 牵手   闽钰儿当下没别的想法,就想冲出去把孟辞一张碎嘴撕了。   孟辞站在外面,雪落了肩头,他眯起眼睛,又叫了声:“殿下?”   闽钰儿顿时咳了一声,“孟大人可是一个人在外面?”   分明是打探的意思。孟辞顿时收敛了神色,但凡齐叔晏还好端端在里面,闽钰儿就绝不可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闽钰儿迟疑,“孟大人,要不你进来一下……”   男人不待她说,直接掀开了帘子,屋子里暝暗不清,他看见齐叔晏倒在地上,顿时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闽钰儿说:“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就昏过去了。”   孟辞冲过去,眉眼里全是担忧,把齐叔晏扶起来后,伸手探他的鼻息——   又是一样的,缓且弱。闽钰儿按着腰,自己爬起来时,孟辞已经一把扯掉外袍,罩在齐叔晏身上。   他弯腰抱起齐叔晏,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留下闽钰儿一个人,女人愣了愣,才追出去:“齐叔晏怎么样了?要不要请大夫?”   孟辞走的急,雪里已经只剩了一个背影,他说:“不用。”   还是不用。上次也是这样,也不知道齐叔晏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上一刻眼看不行了,下一刻又能去狩猎,昏迷了还不让寻常大夫近身,真真是古怪。   闽钰儿不知道这该不该告诉闽挞常。屋子里的小兔子忽然跑出来,这兔子不认生,已经学会在女人脚边磨蹭了,耷拉的耳朵一垂一垂的。   兔子仰起头,红色的眼睛直直望着闽钰儿,鼻子又耸了耸。她忽然觉得有些触动,低下身去把兔子搂在怀里,“小家伙,你是怎么被齐叔晏抓到的?”   兔子竖起了耳朵。   “看你干干净净的,这么不怕生,他定是没有苛待你。”   闽钰儿顿了顿。齐叔晏那样的人,又会去苛待什么呢?   外面没人,估计嬷嬷也被孟辞请走了,她抬头,看到齐叔晏被孟辞抱去了营帐,一路上安安静静,连半个人都不曾惊动。   “小家伙。”闽钰儿抚着兔子的头,站起来,“我们去看看他。”   孟辞额头都渗了汗。齐叔晏又犯病了,上次是因为陡然的风寒,不知道这次又是受什么刺激了。   他性子比不得寻常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起波澜的,以是能暂时压下病像。孟辞跟着齐叔晏这么久,哪怕对这些知晓的一清二楚,可一旦看到齐叔晏人事不省,还是莫名的心悸。   那么好一个大活人,说昏就昏了,谁能不着急?   “江太医呢?”他把齐叔晏小心地放在塌上,扯开男人的衣襟,“把他喊进来。”   “大人。”下面的人也有点手足无措,“已经叫人去请了,应该马上就能来。”   “马上是多久?!”   男人剑眉蹙起,语气难得有了不善,很是不耐烦。   “大人,小的们会竭尽全力把人尽快请过来的。”   孟辞不说话,紧压着眉头,回首把齐叔晏又扶起来了些,齐叔晏的胸口处那道狰狞的伤口又显现了出来,孟辞的眉头皱的越发厉害了。   过了一刻,外面有人进来报道,“大人,闽钰儿公主来了……”   闽钰儿?   他看齐叔晏,随即回头,“把她请过来。”   “江太医怎么还没有来?!”   “回大人,江太医现在……不见了。方才还在殿上喝酒的。”   “不见了?”   闽钰儿一进来,就听见了这句话,孟辞从塌上下来,忧心忡忡:“公主,麻烦您照看一下殿下。”   横竖闽钰儿已经见过一次了,这里能照顾齐叔晏的,也就她一个人了。   “哦,好。”闽钰儿有些局促,还没问齐叔晏到底怎么了,孟辞就掀开帘子,踏着步子出去了。   一阵凉气涌进来,女人往后退了退步子。那些侍卫养成了缄默不语的习惯,只把头垂着,闽钰儿想了想,随即把怀里的兔子递给一个人,嘱咐他:“把这个照顾好。”   屋子里外隔了一道帘子,帘子外冷寂,帘子内却是拨了暖炉,暖意洋洋。齐叔晏额头紧蹙,闽钰儿掀开帘子轻手轻脚走过来,拿帕子为他擦拭汗。   低头瞄了一眼,男人脖颈线修长,及至锁骨,都是说不出的匀称。胸膛微微起伏,皮肤和手是一样的颜色,微微泛着褐色光泽。   至于那道伤口……闽钰儿没敢多看,她垂下眼,看着男人有些吃力地躺着,便挨着床头坐下,一手撑着下颌,抚着他额头,待帕子热了,就又去换了凉的来。   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估计已是午夜了。正是最疲倦犯困的时候,屋子里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好不容易,男人退烧了,闽钰儿也是累的慌,趴在床边,看着齐叔晏渐渐安然的侧颜,一时忍不住拿手戳了戳。   “齐叔晏。”她小声呢喃,“你是生了什么病呀。”   “那个江太医什么的,应该能治好你罢。”她歪了头,“那个孟辞去找他了,不过这都找了半夜,怎么还不回来。”   “要我说,是不是你吃肉吃少了。”她煞有介事地看着齐叔晏,“不止这个,你一天都是吃的些什么呀,要你多吃点你还不听。”   “还有,你本来就瘦,要吃点好的补一下。你都这么大了,可以不用听道观里那群老道士的话了。”   “……齐叔晏,你记住了没有?”   “我好困啊。”   闽钰儿迷迷糊糊,又要睡了,她睡的时候,手不自觉地牵上齐叔晏的手。   “你要听话。”她这么说,说完,头便彻底歪了下去。   塌上,一双幽黑的眸子睁开了。   齐叔晏嘴唇发白,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神色如常地低头,女人半头的乌发就倾撒在他的手臂上,顿了顿,他闭上眼,凝眉了一晌。   又睁眼,一手将胸前的衣服扣子系上。窗外是大雪寒夜,还有雪压树枝折的声响,齐叔晏一直安静听着,也任由闽钰儿枕着他的手,睡的香甜。   窗外有了马蹄声,马蹄落在厚厚的雪上,声音绵厚,他却听的清楚。齐叔晏不动声色,等一缕寒意透过帘子吹进来时,他手抵着唇,轻轻地咳了一声。   心有灵犀。于是外面的人立即放缓了步子。   孟辞进来,看到侍卫手里抱着兔子,还没问出口,江憺就止住了他。   江憺刚刚从齐国赶来,只外面搭了一件青绒披风,衬得整个人修长,白净如玉。他看江憺,细声说:“你在这里等等。”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孟辞皱眉,“他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你还要我在外面等一等?”   “把人等死了怎么办?”他也是太着急了,以至于口无遮拦起来。反应过来后,他迅速给了自己一巴掌。   孟辞去找江太医,才知道这老家伙已经不声不响回去了,他被吓的一身冷汗,幸而老东西留了一手,说江憺已经在路上来了。孟辞只得带上人马,大半夜冒着风雪,去把江憺这尊大佛带回来。   一路风雪交加,他一想到齐叔晏犯病了,就心急如焚。   江憺听着,难得勾了嘴角,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囊,“我既然来了,殿下就死不了。”   “倒是你,随意把殿下扔下不管,倒是有可能真的害了他。”   孟辞睁大眼睛,“我哪里不管了?我舍得不管?闽钰儿不是在……”   里间又咳了一声。   这下孟辞终于听到了。他转头,看着江憺,眼神分明在问:殿下醒过来了?   江憺不语,只是从袖子里又拿了个东西递给孟辞:“殿下没事。这个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孟辞接过。   江憺低首进去了,他说,“助眠药。孟大将军太聒噪了,还是多睡一些的好。”   孟辞:这厮…… 第14章 牵着手   江憺进来,齐叔晏抬起眼睛,两人默然地看了一会儿。   齐叔晏看见了江憺手里的锦囊,他示意江憺过来坐。江憺看着闽钰儿枕着齐叔晏的手,正睡得沉,不仅勾起嘴角笑了笑。   说不清是打趣还是什么。   “过来罢,无碍。”齐叔晏知道,闽钰儿一时半会儿根本醒不过来。   江憺过来了,他坐在闽钰儿旁边,低头,直接掀开了男人的衣襟,看着他胸腔上的伤口:   “这里不利于你养病。伤口已经恶化了。”   齐叔晏一时没说话。江憺手下没停,拿出锦囊里的药,从容缓缓地替他敷上。   “什么时候回去?”他又问。   “应该快了。”齐叔晏看着闽钰儿的的侧颜,长长的睫毛投射下一方阴影,心里不知怎么了,隐隐翻动起来。   “殿下。”江憺抬头,“时间不多了。到时候,别说孟辞,就是这个小公主,你也瞒不过去的。”   “没想过瞒她。”男人颔首,“她还小,还没长大。”   “等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她。”   “那孟辞呢?”江憺收拾了东西,替他把衣衫盖住,系上扣子。   齐叔晏一时陷入了沉默。   “还有多长时间?”他问江憺。   “不到两年。”   “够了。”   “可……”江憺还没说话,旁边的闽钰儿就嘤咛了一声,似是不盖被子有些着凉。   两个大男人霎时安静下来。   江憺看齐叔晏,齐叔晏无奈,只得从旁边扯过一床薄被,盖在闽钰儿身上。   女人歪头睡着,手还紧紧攥着齐叔晏的手,齐叔晏轻轻抽了抽,没抽动,只好作罢。   江憺看这架势,两人似乎是要这么纠缠一晚上了,“不把公主送回去?”他问。   “就在这里也无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江憺沉默了一晌。齐叔晏待闽钰儿,竟是这样的耐心么?   可能也是齐叔晏一贯个性如此。在此之前,他身边都不曾有过女人陪着,唯一一个有点接触的,还是闾丘越。   可闾丘越也只是被他封了县主,在宫里款待了两日,剩下的就再无瓜葛了。   这么看……他竟是也不知道,到底齐叔晏待闽钰儿,是怎样一种感情。   齐叔晏看着闽钰儿入睡,幽黑的眸子静静凝了好久,而后才说:“孟执监这段时间怎么样了?”   江憺点头,“尚可,和之前一样,整日在玉鼎阁里,极少出来。”   齐叔晏眸子有些暗,他手指捻了捻闽钰儿的头发,用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语调,低沉沉道:“江憺。”   “让孟执监不必研究了。我这蛊毒,应该是无药可解的。”   江憺一愣。   齐叔晏道:“我很是清楚,你也不必安慰我。几百年来都无药可解的蛊毒,要想一时之间破解,绝无可能。”   男人话里是难得的寂寥。   是了,他从小被送去千檀寺,远离尘俗,在至清至净之地潜养身心,不是为其他的,就是因为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歹人下了无药可解的蛊毒。   齐叔晏的命运从此被烙下重伤,他记忆里的日子总是陪着青灯古佛,和观外的桃树。道馆的主持秉着《思源经》,从小教他清养身心,却从未教他怎么在明知自己命途走不到头的情况下,还要有一副圣人的体恤模样,无恸可摇,无坚不摧。   这大概是世上最心酸的事。他的路从来不是自己选的,却被动地承受了一切压力,和切肤之痛。齐叔晏的背后,是他的大齐,万里江山。   江憺自然知道这些,他的爹是从小照顾齐叔晏的太医,半辈子的努力几乎都花在了齐叔晏身上,而现在他也走上了这条路。   知道的人,除了齐叔晏的亲叔叔,还有一个孟执监。   孟辞却是不知道的。他那样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很难说会做出些什么来。   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后,江憺才站起来,男人放下了衣袖,他清清然地看着齐叔晏:   “殿下的命,不是谁说拿走就能拿走的。”   “臣过去一直守着殿下,将来也是,无论什么,臣先替殿下挡着。待臣的枯骨被碾做湮粉,殿下再谈这件事。”   “在此之前,殿下须得好好活着,也必须好好活着。” 第15章 红帐   闽钰儿下半夜还是醒了。她醒的时候,江憺已经退了出去,齐叔晏没睡,半倚在塌上,空出来的一只手轻轻地翻动一卷册子。   她睁眼,稍稍动了动,身上盖着的薄被子就掉下去了。   男人手下顿时停住,“醒了?”他低头问。   闽钰儿反倒揉了揉眼睛,“你也醒了?”   “嗯。”   “你……你还好吗?”她眼睛不由自主往男人胸前看去,衣衫半开,她隐隐地看到了白色的纱布。   “好多了。”   齐叔晏抬手,把衣服盖上。闽钰儿有些讪讪地收回目光,睡了这么久,她一直觉得自己垫着什么东西,低头去看时,发现是男人的胳膊。   她一直抓着齐叔晏的胳膊,睡了一晚上?   “我……”,闽钰儿一个趔趄,顿时弹起来,“是不是压到你了?”   “是不是压麻了?”她脸色刷的变红,齐叔晏看见,暗自垂了眼皮,语气闲散,“还好。”   “你又不重。”   闽钰儿暗自念着,上次也是撑不住,在齐叔晏榻边睡着了,可一觉醒来已经回去了,怎么这次没回去成?   “公主?公主?”外面有个嬷嬷过来打探了,她昨天被孟辞忽悠走,男人只说闽钰儿和齐王殿下有事相商,要不相干的人都让一让。   如今一晚上过去了,再怎样,也要把闽钰儿接回来了。   闽钰儿想的出神,一时没有听到。齐叔晏见她呆呆的,不由得碰了碰她的袖子:“公主?”   “来接公主的人来了。”闽钰儿一个激灵,抬眼就撞见了男人深邃的眼眸。   齐叔晏脸还是白的,和昨日相比,只恢复了点精气神,看起来却仍是沉稳有据的模样,他说:“昨日,多谢公主照顾了。”   闽钰儿忙摇头,她能照顾什么,她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我不行的,我什么忙都没帮到。”   这是实话,齐叔晏却不知为何,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点笑意。   他笑,闽钰儿就愈发迷惑起来。而后看见男人低垂的眉,修挺的鼻梁,在柔和的光晰里竟是格外的好看,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这真是道观里养出来的?怎么轻轻一笑,比那专门调养出来的小倌还要勾人?   闽钰儿在心里迅速给了自己一耳光。齐叔晏是什么人,小倌哪里能相提并论?   “哦,好的。”她说的心不在焉,“我听到了,我现在就走的。”   女人出去时,还是一副愣愣的模样,丝毫不知齐叔晏盯着她的背影,默然地看了许久。门前的侍卫抱着她的兔子站了一宿,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闽钰儿瞧见兔子的红眼睛,顿时心生欢喜,抱了过来。   “公主。”嬷嬷进来,看见闽钰儿还在圈着兔子的耳朵玩,顿时哭笑不得。   “怎么了,是爹让你来找我的?”   “这倒不是,齐国昨夜又来了人,主公现在没空。只是敏敏郡主……”   一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闽钰儿就顿时烦躁起来,“她又怎么了?”   “敏敏郡主昨天夜里来了公主殿上,一直哭闹,闹到了半夜。说什么……”嬷嬷住了嘴,眼神往里间瞥了一眼。   “她说什么了,你只管大胆说就是。”真是反了天了,这里还是北豫,闽钰儿是北豫唯一的真正公主,真要算起来,她敏敏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她家里撒野?   “郡主说,齐国的孟大人和公主联合起来,一起欺负她,她要来找公主要个说法。”   嬷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孟大人?是孟辞么?   女人心道敏敏真是蠢得很,要是孟辞有意为难她,哪里还轮得到她闽钰儿出手。   光是孟辞一个人,就足够把敏敏玩转几百遍不带重样的好吗?   “她哭多久了?”   “也没有一直哭,就是闹脾气,闹了半夜了。”   “没给我爹说?”她又问。   嬷嬷也拿这个郡主没办法,“主公昨夜的宴席才散,我们不方便前去打扰,何况是郡主……”   说到底,也是两个小姑娘的事情。嬷嬷不想她们两个撕破脸,到时候事情越闹越大,还不如私了,这才忍了半夜,天一亮就来找闽钰儿。   闽钰儿皱眉,“走,我们去看看她怎么闹脾气。”   这边,敏敏见闽钰儿和齐叔晏两人相处了一夜,是还不知道他们两人在哪里,心里不由得冒了火。   孟辞还当着她的面,把齐叔晏送给她的红狐摔死了!敏敏整个人都恼的厉害,大半夜闯到闽钰儿的殿里,就开始哭闹耍脾气。   闽钰儿回来了,还在门口,就听到敏敏在哭,“妹妹不给我一个公道,我就不回去了。”   “这天下,都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闽钰儿穿着件绛红的袍子,头发只绾了前面,结成一个髻,软软地披在身后,她闻言,直接把兔子递到嬷嬷手里,有些生气地掀开帘子进去。   “敏敏!”她也不顾什么了,“你在我这里胡乱鬼叫什么?”   敏敏本是哭着的,一听这个,哭得更凶了,“妹妹。”   “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可是我毕竟是你的姐姐啊,你居然联合那个姓孟的,一起来欺负我!”   “谁要欺负你了?”闽钰儿皱眉,她看着女人的脸就来气,心想就算是孟辞欺负她了,也欺负的好,好极了。   “妹妹为了躲着我,让那个姓孟的,半路拦截我,还把齐王殿下送给我的红狐摔死了。”   闽钰儿听着那红狐被孟辞摔死了,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就孟辞有这个胆子,她想到这里,脸上神情缓和了点儿。   敏敏察觉到,顿时又哭天嚎地,“妹妹,你还说你没和那个男人联合起来欺负我!”   闽钰儿反倒笑开了,她说:“姐姐不好意思,那个什么姓孟的,我是真的不认识。”   “至于你说的什么,我躲着你……”女人躬腰下去,她虽然比敏敏小一点,却高了些。敏敏坐在地上,闽钰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   她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地方,我犯不着躲你,也压根不会那样做。若是我真的看不惯你,直接给姑父修书一封,说你在这里,对着齐王殿下,尽日惦记着那鸳鸯绣被翻红浪之事……”   敏敏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的瞬间,捂着嘴尖叫了一声,“你!”   “你竟然说那种大逆不道的话!”   闽钰儿起来,睁着大眼睛,甚是无辜的样子,“我说什么了?”   声音很大,一下子,屋里屋外的人全都把视线转了过来。敏敏几乎要吼出来了,忍到最后,也只能把话咽回喉咙。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闽钰儿一直是一副乖乖女的模样,敏敏没想到,她嘴里居然可以吐出这样……淫.秽的话。   “妹妹,我记下了。”敏敏仰头,她想,迟早要有一天,把闽钰儿这副样子抖出来,给齐叔晏好好看看。   其实闽钰儿也不大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只记得有一天,是在她嫁给闾丘璟的时候,宫里的掌事嬷嬷给了房里侍候的宫女两巴掌,说她不知廉耻,往屋子里私藏些脏东西。   闽钰儿那时候好奇心重,去看那“脏东西”时,地上只有一本泛黄的册子,被翻开的一页,写着几行小字: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可惜还没有把剩下的看完,嬷嬷就赶快把东西捡了起来,说:“皇后娘娘,这样的东西看不得,怕脏了皇后娘娘的眼。”   “哪里脏了?”   嬷嬷面如土色:“回皇后娘娘,姑娘家的藏这些东西,是大逆不道的。”   闽钰儿还是不懂。那本书只是旧了些,怎么就脏了?还一副拿着那书,就是大逆不道的样子。   那时候她不懂,就要去问人的。   然后她就问了闾丘璟。男人那个时候坐在塌上,夜里用了点心,正撑着一只手翻看画册,闽钰儿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闾丘璟,我问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男人眼睛都不抬,“什么?拿过来看看。”   闽钰儿记性还可以,当下便把诗写了出来,递给他看:“就是这个。”   然后,闽钰儿就在闾丘璟脸上,看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而且是男人从来没有在闽钰儿面前表现出来的情绪。似笑非笑,他看着闽钰儿,眼神里说不出什么意思,闾丘璟把纸张折好,还给她,“你这个哪里来的?”   闽钰儿老老实实:“是嬷嬷在一个宫女那里搜出来的。”   “哦。”男人不显地挑起眸子,“那个宫女被打死了没有?”   “……应该没有罢。”闽钰儿顿时觉得手里东西有千斤重。   闾丘璟轻笑了一声,估计是笑她不懂事,他说:“钰儿啊,那个宫女藏着这种东西,肯定是要挨罚的,被打死也算不得什么。”   “那,那这个东西很不好了?”   闾丘璟点头,随即摇头,末了神色越来越秧秧的,轻哼了一声,“不好不好,当然不好,没意思。”说完就转了身,背对着闽钰儿。   闽钰儿看出了男人的不悦,虽然又不懂了,却没再说下去,但却从此记住了:   鸳鸯绣被翻红浪,这句话很不好。   是以今天看着敏敏,为了吓吓她,又把这东西搬了出来。 第16章 私奔   所以敏敏话里的威胁,闽钰儿是真的一点也没感受到。   敏敏简直要气炸了。偏偏闽钰儿说的这句话,她不能当着外人面前说出来。   可是她还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闽钰儿说:“妹妹,这是我的地方,你可以走了吗?”   敏敏还是坐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动,眼睛瞥向一边,颇有赖着再不起来的态势。闽钰儿脾气也被激起来了,她环顾了四周一圈,看到外头的角落里放着一根棍子,登时挽起袖子,跑出去,要把棍子拿起来。   外面一众人都吓傻了。这架势,难不成他们的公主要打架了?   几个眼疾手快的嬷嬷已经拉住闽钰儿了,“公主,不可啊公主。”   “齐国的人还在这里,公主这样做实在是有失体统呐。”   闽钰儿把棍子扔给她们,“那你们帮我把她赶出去?”   “这……”明显是不敢接的。   闽钰儿抄起家伙,“这女人来一次,我烦一次,凭什么我每次都要忍着,这里明明是我的地方。”   “公主,公主。”   “你们都给我守在这里,不许给我爹通风报信。”   闽钰儿忍这个敏敏忍很久了,要是闽挞常知道了,肯定又要拦着她,不让她动敏敏。   闽挞常把敏敏当侄女,可这个敏敏从来没有把她当姐姐。   闽钰儿这边刚刚下定了决心,拿着东西还没有冲进去,一双手从半道里横过来,轻而易举捏起了棍子,顺带着把闽钰儿也扯了过来:   “公主这是干什么呢?”   闽钰儿整个人在雪地里转了一圈,她转的迷迷糊糊的,头顶的日头打下来,视野里陡然出现孟辞笑嘻嘻的脸。   “孟辞?”闽钰儿一看到他,就想起了齐叔晏,整个人顿时规矩起来。   孟辞手里捏着棍子,又看了看闽钰儿比棍子高不了多少的身高,嘴角一弯,“公主这是遇到麻烦了?”   “这不是……”这不是废话吗。闽钰儿朝里间指了指,“那个女的又开始了。”   孟辞把棍子扔了出去。江憺站在旁边,那棍子直直地朝他来,他却是动也不动,伸手直接接了,长袖扫过。而后男人步子轻轻的,如玉的手隐在袖袍下,将东西摆回原位。   “这位是……”闽钰儿看江憺很是面生,她趁机问孟辞,孟辞撇撇嘴,“齐国的户部侍郎,江憺。”   见闽钰儿还要问,他索性说,“和我一样,很小的时候当过齐叔晏的陪读,在千檀寺里也待过一段日子。”   闽钰儿只好“哦”了一声。   孟辞看着她,问:“你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公主,这是要去打架?”   闽钰儿撅着嘴,心里一阵气闷,她说:“我要被她烦死了。”   江憺过来的时候,孟辞就拍拍袖子,头也不回地低身进了屋子里,怀里还抱着闽钰儿的兔子。闽钰儿想拉住他,他手一扬,说:“没事没事。”   江憺皱眉,“他这是去做什么?”   闽钰儿摇头,大概,是去帮她撵敏敏的?敏敏本来就爱哭,孟辞这一去,别又把敏敏激得哭天嚎地罢。   孟辞进去,敏敏的哭声渐渐没有了。闽钰儿暗道这家伙手段真的是可以,她踮起脚往里看,一时不稳,身形朝旁边趔趄了一下。   江憺瞧见这个公主个孟辞一样,也是个不省心的,当即扶了她的手臂,“小心。”他沉声说道。   “哦哦,好。”闽钰儿松了口气,站好了,乖巧地低头,“谢谢你。”   恰巧一阵风吹了过来,闽钰儿腰间的帕子掉了,吹到了远处,江憺伸手想抓住,却没抓到。   他皱眉,刚想告诉闽钰儿,从屋子里就冲出来一个身影。那是敏敏,这女人现在不哭了,死命地捂上嘴,经过闽钰儿身边时,满脸泪痕地盯了她一眼。   闽钰儿被盯的够呛,她想问你盯着我看什么,敏敏就跑了。   孟辞抱着兔子出来,修长的手指抚着兔子背上的绒毛,他说:“公主,这兔子真是听话,也厉害。”   “我就提了几句,殿下是如何辛苦拿到这宝贝兔子,送给公主的,郡主就忍不住,跑出去了。”   他笑,把小家伙递还给闽钰儿,“公主拿好。”   闽钰儿愣了愣:“你真的那样说的?”   “不然呢?”   孟辞拍拍手,江憺过来,无奈看他:“顽够了没有?”   对孟辞来说,江憺就是第二个齐叔晏,无论什么时候,江憺只要发话了,他就不能不听。   “够了够了。”孟辞指着闽钰儿,“我这不是在帮殿下处理私事嘛。”   江憺懒得理他,神色淡然地朝闽钰儿点了点头,“公主,今日我和孟大人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辞。”   “好。”   二人转身要走,闽钰儿看他二人的打扮,似是要出去,赶紧问了一句:“唉等等。”   “你们的要事,不知是何要事?”   江憺转身,脸上有一瞬的犹豫,孟辞已经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一本正经:“实不相瞒公主,我要和这位侍郎大人私奔啦,公主千万记得保密。”   闽钰儿:“……”   她其实是想问,齐叔晏的伤怎么样了。她知道齐叔晏的病很蹊跷,江憺和孟辞出去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可又不好问。   没想到孟辞这厮就没个正经……   江憺冰凉凉的眼神从孟辞脸上扫过,随即把视线转向了闽钰儿:“公主,殿下身子还弱,家父从齐国捎了些调养的东西来,我带着孟大人前去取过来。”   “哦,好的。”闽钰儿点头。   孟辞还在惊讶,“怎么回事,你又不要我跟你私奔了?”   江憺:“……”   “你怎么能这样,江大侍郎?”   江憺回身,上了马,提起缰绳,冷飕飕地说:“还是走罢,待会儿天晚了不好回来。”   “好好好都听江大侍郎的。”孟辞也上了马,回首朝闽钰儿笑了笑,“那个女人该是彻底死心了,公主不必再烦了。”   “好。”   闽钰儿看着两人走了,心里想的却是:果然,齐叔晏的病还是很严重。   她叹了气。男人这副样子,她看着也很是焦急。   闽钰儿进屋,敏敏被赶出去了,清净的很,她看着袅袅的熏香,抬手把嬷嬷喊了进来。   “嬷嬷。”她问,“我们北豫这边,有没有特别好的补药?”   “补药?公主说的是哪一种?”   闽钰儿想了会儿,“就是那种,时而好,时而坏,但坏起来非常严重的人用的补药。”   “老奴不明白。”   闽钰儿差点脱口而出,就齐叔晏那样的人,他该用什么补药?   “那嬷嬷教我怎么熬药。”   最后磨了一刻钟,嬷嬷出去,给闽钰儿挑了一堆补药进来,堆满了桌子。   闽钰儿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屋子里有煮奶酒的精致小锅,她把奶酒倒出来,按照嬷嬷之前说的,把一堆药材分好了,依次推了进去。   外面人不知道闽钰儿在忙什么,也不能进去。女人一个人在里面炖药,等着等着,又睡了过去。到了将近夜里,她才醒,屋子里药味儿浓的很,她手忙脚乱地把药倒在一个碧玉碗里,约莫等到不那么烫了,才端出去。   齐叔晏在屋子里昏昏欲睡,孟辞和江憺说,夜半前会赶回来,他打算再等一会儿,等他们回来。   两个大男人没等回来,反倒把闽钰儿等来了。   齐叔晏看见闽钰儿进来,女人连披风都没披,额头被风吹得微红,手底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东西。她以为齐叔晏休息了,把东西放在桌上了就准备走。   “公主。”齐叔晏在帘子后叫住了她。   闽钰儿心里咯噔一下。男人看着桌上,“公主这是端的什么?”   “端的……”闽钰儿回头,迟疑了一晌说,“药。”   隔着帘子,她看到男人似是要坐起来,忙抬手叫了声:“不用。”   “你不用,我给你送过来。”   齐叔晏坐在床头,闽钰儿蹲着药进来。她看那些话本子里的姑娘,都是要给男人喂药的,心想怎么办,自己是不是也要喂?   齐叔晏看着女人端过来的药,幽玉一样的颜色,随即点头道:“谢谢公主美意。”   却也没有要喝下去的意思。   闽钰儿不说话,她低头站在一边,男人抚着喉咙,声音还是有点沙哑,说:“公主,以后不必再这样了。”   他身子异于常人,普通的药对他来言,药性都太烈了,他碰不得,更何况闽钰儿这一碗……浓缩了十几种补药的药汤。   闽钰儿似乎误会了什么,她点点头,说了声“好”,就不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齐叔晏发白的手指搭在被子上,他闭了眼,隐忍许久的痛楚释放出来,额上冷汗不住地淌。   今夜是月圆之夜,也是他发病最厉害的一夜。江太医这次留下的药,不知道怎么了,药效比不得从前,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江憺和孟辞不知道此事,他们只当是正常去取药,齐叔晏也不想让两人太担心,尤其是孟辞,只好一味地忍下来。   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忍不住了。   男人胸前的衣服渐渐被汗打湿,外面是冰天雪地,他衣衫尽散,发梢落在胸前,竟都被汗打湿了。   这还不要紧,要命的是,胸腔里阵阵发作的痛,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大吼出声。齐叔晏力气颇大,手边一划,被套就被划出一道大口子,鹅毛尽数扬了出来。   灯火暝暗,鹅絮纷扬,男人披头散发,汗湿的衣衫裹着瘦削的身形,喉间也是喑哑出声,恨不得将手边触及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闽钰儿再次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姑娘惊呆了,捂着嘴,在男人警觉而转头,显出那一双通红的眸子时,狠狠地咬住了舌头——   怎么回事?   眼前这个像困兽一样的人,是白日里温文儒雅的齐叔晏?   齐叔晏也是一滞,他双眼发红,暗暗地嘶吼出声,“你怎么来了?” 第17章 触碰   “齐,齐叔晏。”闽钰儿顿时拔腿的意识也没了,就呆愣在了那里。   男人难得语气不善,“出去,现在立刻给我出去。”   他发起病来,都可能杀人,天知道会对这个小姑娘做些什么。   闽钰儿不敢靠过来,她看见齐叔晏信手撕碎了床单,塌边的茶几都被划破,一双手血淋淋的,红白交替,不由得咽了咽喉咙。   “我去找人帮你。”   她这么说,转身就要喊人进来,齐叔晏胸口登时涌上燥热,恶狠狠地喊了声:“不许!”   闽钰儿脚步已经迈了出去,男人手长,腿也长,见状,风也似的闪身到闽钰儿后面,勾住她的肩,带血的手已经掩上了她的嘴。   “不许惊动别人。”他低首,凑在女人耳边说,语气不稳,还有些急促。   闽钰儿被按到一个怀里,她背后贴着的人,带着热,整个人像是被“纳”了进去,不得动弹。   齐叔晏手下掐的越紧,他眼前是模糊的。先前闽钰儿说要出去喊人,他心里一急,急火攻心,五脏六腑仿佛是被搅动的移位,现在整个人处于一种“出神”的状态。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怀里的人,就是闽钰儿。更不知道女人娇弱的身躯经不起他哪怕是稍微的用力。   “唔。”闽钰儿被掐的疼了,她伸手,想要掰开齐叔晏的手,可是费了好大的劲,还是不能撼动丝毫。   齐叔晏是感受不到这些的。闽钰儿那么小的力气,于他现在来说,就像是无关痛痒的蚂蚁。   “唔。唔。”闽钰儿实在是被掐的疼了,眼睛眨巴眨巴,措不及防就流了眼泪。   男人被困在了一片沼泽里,那里暗无天光,只有个陌生冰冷,且浑身暴戾的齐叔晏。他与这样的人相遇,已经很多次了,只是每次,都有旁人在他身边守着,不让那个冰冷的陌生人在博弈中占了上风。   可是这次,他似乎回不来了。   齐叔晏心火大燃,倘若现场有人目睹,能看到他的眸子已经是火一样的颜色,被散下的头发遮盖,只眼角下露出一颗细痣。他陷入魔障,越陷越深——   直到指尖落了些冰凉。   齐叔晏疑惑地低头,他看不清,只觉得指尖的凉意越积越多,打湿了一片。   他能听见抽噎声,像是招魂的铜铃,在他怀里响起,阻止了他往深渊里去的步子。短暂的失神后,男人渐渐松了手下的力度。   闽钰儿终于能含糊地说话了,“齐叔晏。”   “齐叔晏,你醒醒,我是闽钰儿。你不要掐我了,疼。”   齐叔晏眼里的火尚未褪去,他疑惑地发声:“闽钰儿?”   “嗯。”   闽钰儿只道齐叔晏终于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一直捏着她肩的手陡然收紧,男人松开捂住她嘴的手。闽钰儿整个人被裹挟着转了一圈,再睁眼时,男人已经将她推到了墙角,下颌几乎就在她头上。   齐叔晏没说话,只欺身上去,就将闽钰儿困在了两手之间。   “齐叔晏!”   闽钰儿抬了头看,登时被齐叔晏的红色眼眸吓到了,他下颌线锋洌,低头时,满目的冰凉叫闽钰儿顿时噤了声。   怎么还是这样?难不成齐叔晏还没有好?   男人没动,只是侧转了头,把闽钰儿看着。女人紧紧地咬住唇,本是浅粉的唇,已经成了嫣红色。   然后她小声地说,“齐叔晏,你好点了吗?”   齐叔晏不动。   她咽了咽喉咙,“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去……”   她本想说,去请大夫,后来想到孟辞之前嘱托的,只好改口:“要不要我去给你端点药进来?”   她之前辛辛苦苦给男人熬的补药,男人还没有喝呢!   一双大手抚上她下颌,闽钰儿下巴被抬了起来,她看到男人有些阴沉的眼神扫过她的脸,而后,措不及防的,下巴被捏紧。   齐叔晏披散的头发落到了她的怀里,男人微微侧了头,朝她凑过来,许是闽钰儿的唇红艳的过于亮眼,男人冰凉的唇落在了上面。   一道绵软发凉的物什抵了上来,还带着鼻尖的吐息,撩拨的人心发慌。   闽钰儿彻底呆了。   齐叔晏的容貌,就是放在全天下来讲,也是一等一的,何况是现在,男人换掉了白日里的温文儒雅,戴上一副冷冰冰,还有着些许暴戾、不耐的壳子,整个人不消多说,就足以让闽钰儿心悸。   可现在,那个奇怪的齐叔晏,亲了她?!   男人两手捧起闽钰儿的脸,短暂的触碰后,往后退了些许。闽钰儿清楚地看到齐叔晏红色的眸底,再往下,就是他刚刚触上来的唇。   可齐叔晏还是一副惘然的神态,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闽钰儿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这算什么?   发酒疯?被毒药迷失了心智?眼下连齐叔晏到底怎么了都不知道,闽钰儿只得和他一样,两个人一起惘然。   齐叔晏直直地低头,手却还是放在闽钰儿肩上,女人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正想着,外面就传来了马蹄踏雪的声音。   圆月高挂,孟辞江憺两人冒着风雪赶了回来,披风上已经结了冰凌。他们看见殿里通亮的烛火,心里不由得一滞。   “殿下情况如何了?可曾醒过?”   这个是孟辞的声音?   闽钰儿喜出望外,可算等来了这几个人,全然没注意到齐叔晏原是迷茫的眸子,陡然增了几分暴戾。   下一刻,男人不动声色地掐着她的肩,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手上一阵发力,闽钰儿痛的险些失去知觉——   “啊。”   听到女人的惨叫,屋子外的人都是凝滞了一息。   “殿下!”孟辞和江憺脸色突变,迅速翻身下马,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长剑就已经划破了营帐,雪雾弥漫,两人冲了进去。   “不好了!”   “快,快去保护殿下!”他们这才反应过来,紧随着步伐进去。 第18章 他很好   “都不许进来!”孟辞喝退了一群想要进来的侍卫。   事态紧急,齐叔晏发病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   孟辞最先闯进去,齐叔晏见到来人,眼眸里红色愈浓,狂暴越盛,手下还待用力,孟辞瞬时揭开袖子,弹出了一道不知是何的暗器,狠狠击在男人的手上。   那东西是铁器,狠狠掷过来,齐叔晏自然感受到了疼,手下不由得松开。   松开的瞬间,孟辞掠上去,擒过闽钰儿的手臂,一转身,就将女人丢给后方的江憺。   闽钰儿跌跌撞撞,最后被江憺扶住肩,男人眉间紧蹙,“公主,今晚得罪了。”   “你们殿下……”她眼睛带点红,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疼的。   “江憺!把公主弄出去。”孟辞忽然高声说。两人看过去,孟辞已经和齐叔晏彻底对上了,齐叔晏力气奇大无比,孟辞一手压住他的肩,想要把男人按住,却屡屡压不住。   齐叔晏仍是冰着一张脸,嘴角却似挂了阴冷的淡笑,孟辞功夫不弱,齐叔晏这番却是有胜过他的趋势,孟辞一个回身,他就捏住了孟辞的喉咙,死死掐住。   齐叔晏手腕上青筋隐现,他一用力,孟辞就被抬离了地面,孟辞喉间泛甜,捏着男人的手,眼中是说不住的哀悯:   “殿下。殿下。”   齐叔晏不为所动。江憺放开了闽钰儿,悄无声息地绕到齐叔晏身后,点了不知哪处的穴位,齐叔晏闷哼一声,眼睛闭上,终是慢慢地软了身子。   孟辞抚着墙沿,江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将齐叔晏打横抱起,孟辞似是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江憺将人安置到塌上,隔着帘子,闽钰儿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冰凌,“不知死活。”   “殿下这副样子,你以为你不要命了,就能唤醒他?”   闽钰儿登时明白,他说的,是孟辞。   她转头去看孟辞,男人早已没了先前和齐叔晏对峙的态势,整个人像是泄劲的木偶,下唇泛白。   就是闽钰儿那么愚钝,也看出来了。孟辞方才是在拿自己的命不作数,豪赌一把,赌齐叔晏能在最后关头想起来他是谁。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用待继续在殿下身边了。”江憺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会提前和孟执监说好,你回你的钦天监,做你的大少爷。”   “殿下身边不要不知死活的人。”岚*岚*整*理   哪怕是为了他,也不行。   “送公主回去。”他最后说。   屋外,正是苦寒。许是刚才一遭事,孟辞走在闽钰儿身前时,难得的没有打岔讲话。他身形高挑,默了声走路时,像极了一道影子,隐隐透着些清瘦,苦索。   闽钰儿想,齐叔晏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能让诸如江憺,孟辞这样秉性的人,不顾自己的生死也要救呢?   她紧了紧披风,下巴埋进去。今日的披风是嬷嬷拿去专门熏过的,带着熏香,这香味让她不至于那么犯困。   “公主。”前面的孟辞忽然开了口。   “嗯?”   男人停住了步子,“殿下,他不是这样的。”   不是刚才那般的,暴戾嗜血,且穷凶极恶之徒。   闽钰儿只说,“好。”   孟辞回过头,“公主是不是被殿下吓到了?”   他手里提着昏黄的灯笼,顿时照的闽钰儿脖颈上的淤青明显可见。孟辞一时语塞。   闽钰儿不反驳,“确实吓到了。但是……”   “砰——”,男人手里的灯笼落在地上,被厚厚的雪压住,只剩茫茫月色。   “公主不要怕。”一晌后,孟辞声音有些沉,“殿下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男人想起千檀寺里,齐叔晏明知不可为,明知自己命途所剩无几,却还是淡然的,披上战甲出山,无所不胜。他说只要齐国的气运还在,他就还在,生来被下蛊,确实是不幸,可除此之外,他生来就是齐国唯一的太子,唯一的正统之主,这也是无法选择的事。   他做这些选择的时候,会让孟辞感到疑惑。疑惑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年岁。   孟辞想起千檀寺里,那段青灯古佛,终日习法的日子,道:“公主,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故事。”   一些关于齐叔晏的事。   “今夜的事,也请公主务必要保密。殿下身处太多危险之中,举步维艰,我不得不这样说。”   闽钰儿点头,“大人放心罢,今夜的事情,我是断然不会说出去的。” 第19章 嗅   闽钰儿不知道怎么了,被送回去的第一夜里就做了噩梦。   孟辞那夜说了很多,她却有些话一直没有问出来:   齐叔晏是不是生了很……怪异的病?   他得病多久了,能治好吗?   许是看孟辞沉沉的脸色,闽钰儿觉得自己问不出口,只好作罢。   她不知道,齐叔晏被下蛊这件事,整个齐国知道的人也就只有廖廖。先前孟辞还顾忌闽钰儿看到了,怕把小姑娘吓走,江憺却是异常的冷静。   从他没有把闽钰儿拉出去的那一刻起,江憺就已经做了决定:齐叔晏生病这件事,不瞒着闽钰儿。   闽钰儿不知道他们九转的心思,只觉得那夜的齐叔晏实在是怪异的可怕,双眸血红一片不说,掐着她的力度,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女人辗转反侧,陡然明白了一个事情:那夜,要是江憺和孟辞来的晚了,自己说不定真的能被齐叔晏掐死。   想到这里,闽钰儿一身冷汗。   她人生不说顺风顺水,但还是没有刀架在脖子上的经历,这次却是实打实地经历了一次,一想到男人阴鸷的眼神,还有满屋子里飘扬的鹅毛絮,闽钰儿就觉得手心出汗。   孟辞走后,闽钰儿在被子里蒙头睡,不到一个时辰,天就放亮了。   齐国这边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只是里面进进出出的人,从孟辞,换成了江憺。   至于齐叔晏……闽挞常也觉出些不对。他派人来请安,江憺只是微微一笑,“殿下这几日有些乏了,改日再来。”   隔着帘子,还能窥见里间的人影。那人影清瘦,着一席中衣,倚在桌几上翻着书。   于是来的人都以为,是这几日雪下大了,齐国的人受不得苦寒,才不能出来。   闽钰儿不知道这些。那夜后,她彻底病了一场。高烧不退,还说起了胡话,满屋子里的人都被吓坏了,闽钰儿还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他们当即把闽挞常请过来了。   女人盖着厚厚的被子,额上明明冒汗,却还是喊冷。   闽挞常大怒:“你们是怎么照顾公主的?这才回来了几日,就病成这样?!”   他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北豫地广人稀,大夫本就少,闽挞常把有名的大夫全召过来了。来的大夫只说闽钰儿是患了伤寒,匆匆开了几贴药。   可喝下去,人也不见好。   正一筹莫展之际,江憺过来了,他出生于医术世家,只是捏了闽钰儿的手腕子,就皱眉:   “不是普通伤寒。”   闽挞常已经愁的头发都要白了,这个时候宛若抓住了光亮:“江大人,小女是生了什么疑难杂症?”   普通大夫医不好,在北豫人的认识范畴内,就属于疑难杂症了。江憺凝紧的眉头郁郁了一稍,随即舒展开来:   “主公不必担忧。不是伤寒,却也不是什么棘手的病。”   他回头吩咐,“把我的箱箧拿过来。”又对闽挞常道:“主公,我还需要一些东西,可能需要主公劳力去寻。”   闽挞常恨不得把所有灵丹妙药都寻过来,“大人只管说就是。”   江憺提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了他,闽挞常当即马不停蹄派人去寻。   病榻上的女人微微动了动指甲,指尖抵在床板上,似是有点泛青。闽挞常看着,眉头紧蹙,坐在塌边,细心地为闽钰儿擦拭额上的汗。   众人不觉,江憺站在一边,原是淡然的脸,倏忽变了些神色。这短暂的失神消失的过快,直到要寻的药物被呈上来,江憺便淡淡地拂袖,带着人下去熬药了。   江憺的爹是齐国王室有名的御医,在朝里待了几十年,到齐叔晏这里,已经是第三代帝王,江憺跟着他爹,医术修的也是不弱。   闽挞常时常把地方空出来,让江憺给闽钰儿把脉,喂药,塌上的女人倒也渐渐有了改观,原本苍白的脸,渐渐变得有了几分神色。   闽钰儿似是在迷迷茫茫的梦里陷了好久,越陷越深,幸而有一双手把她拉了回来。等到彻底醒过来的一天,已是将近半个月后。   她一睁眼,就看到床头处立着一道背影。那人背对着她,修长白皙的手在摆弄不知什么药材。闽钰儿一声不响,那人将一具碧绿的药材摆好,就微微侧过了脸,“公主醒了?”   赫然是江憺这尊大冰山的脸。   闽钰儿唬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吐息不匀,臣可以辨声。再者。”他转身,“日子到了,公主也该醒了。”   这话听起来,仿佛他有什么通天本领,知道闽钰儿该什么时候醒过来一样。   江憺低首,面容有些倦,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一边的桌上,拿了个描着梅花的翡翠杯,用热水滚过了一遍,继而去药壶里倒了些褐色的汤药,给闽钰儿端过来。   一醒来就看到这黑不拉几的药,肯定苦的很,闽钰儿下意识拒绝,咂着唇:   “想喝……”闽钰儿口中的松露羊奶还没说出口,就被江憺打断。   “松露羊奶过于膻腥,不适合现在喝。”男人看也不看,就似看懂了她的心思,将药递给她,又丢了几个梨糖进去:   “这药不苦,稍微有些酸,我加了糖调和,公主可以喝。”   闽钰儿:“……”   她知晓乖乖喝药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喝下。没想到果然和江憺说的一样,这药不苦,隐隐带着点儿酸味,被梨糖中和,倒有点可口。   她久病初俞,嘴中陡然咂出点味儿来,还甚是满意。半碗下肚,正想觍着脸问还有没有,转身一看,江憺已经将药壶收好,正轻轻阖上盖子。   江憺又语声淡淡,“药物皆带毒性,不可多饮。”   言外之意就是:刚刚把你救活,别又贪嘴喝药给毒死了……   闽钰儿觉得男人定是把她喜好,爱好习惯都打听清楚了。不然不会这么刁钻,面面俱到,几乎全部猜中了她的心思。   她不说话,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已经是瘦了一圈。心不在焉地左看右看,始终没等来江憺主动开口的一句话。   江憺也是沉得住气的。收拾好了药壶,就去继续摘选药材,男人无甚表情,待外间灯火渐暗,就去净了手。   闽钰儿眼看着他要走了,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江大人。”   江憺不语,掀起帘子的手在半空停住,似是在等她说下去。   闽钰儿问:“他现在还好吗?”   她觉得以江憺的心思,自然能懂说的是谁。没想到,江憺只是微扬了嘴角:   “公主可以自己去看的。”   “你明知道我……”   还自己去看?闽钰儿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脖子,也不知道那里的瘀痕还看不看得见。   那夜她可是被吓坏了。小姑娘眼睛是掩饰不住的畏惧,身子自然地往后退。   江憺住了住,他向来淡然的,这时候却皱了眉头。   他回头看女人,缩在塌上时,紧紧蜷缩成一团,像是温顺的猫儿,柔弱无骨的身躯,似是随手一捏,就能捏断。   这样的小姑娘,说是被吓到了,也确实是无可厚非。末了江憺只得把其他话吞回肚子里,说:“公主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   又是连天的大雪。   几日来,闽钰儿恢复的差不多了。江憺也去的少了些,这一日,他正提上箱箧,打算去给闽钰儿再添一份补药,孟辞就从旁边闪了出来。   经过了上次的事,江憺似是对孟辞很是生气,这几日也不曾理过他,见他过来,江憺面色冷冷,径直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孟辞不依。他也知道自己做了糊涂事,换上清澈的笑脸,又拦在了江憺的面前:   “江大侍郎。”他这么说。   “何事?”外面雪大,江憺抬眼,眼睫上就落了些雪,“殿下那边不用你费心,殿下现在很好。”   经上次一事后,孟辞出入齐叔晏屋子里的特权已经被收回,这么算来,他已是许久没见过齐叔晏了。   可江憺在。他在,齐叔晏就没事,这一点他很放心,孟辞就道:“公主那边有蹊跷,你觉出来没有?”   江憺不说话。   “你不觉得吗?”孟辞忆起那晚上的种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往常的月圆之夜,殿下也不是没发过病,可有哪一次,是像那天一样的?”   认真说起来,连江憺漠然的眼眸,都闪过了一丝沉重。那夜,齐叔晏确实是……   过于阴鸷狠辣了。   他在千檀寺里修行那么久,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不可能无缘无故就陡然步入魔障。   “江憺,我知道你担心。担心那个小丫头被吓到了不肯嫁过来,可是你既然选择了赌,就要赌到底。”   江憺扬起眉梢,似是听到了妄论,“你觉得我能赌什么?”   孟辞摇头,他说:“我不信你一点都没察觉。”   “够了。”江憺拂开他的手,“外面雪大,你还是回你的营帐,别想些不切实际的。”   孟辞却在错身的时候,又抓住了江憺的袖子,“江大侍郎。”   江憺侧头,孟辞便动了动鼻尖,他攥着男人的袖子,“论丹青之术,我比不过你,但是我毕竟是孟执监的儿子,钦天监里人的本事,也不低。”   “你这箱箧里的药,要是真的用在了那小姑娘身上,那她现在早就死了罢。”   孟辞并不愚钝,还生了副嗅觉灵敏的鼻子。   江憺并不言语,冷冷看着他。   “所以我的江大人,这几日你日日提着这些药,又不是去给公主服用的,那么你拿它们,在公主屋子里做了些什么呢?”   男人靠近,微微仰头凑在江憺的下颌旁,细声道:“你拿毒药,到底是去做了些什么呢?” 第20章 沦陷   闽钰儿在屋子里闷闷呆了一天,也没等到江憺送药过来。   她喊外面的嬷嬷,进来的是常在她身边服侍的王嬷嬷,老妇以为闽钰儿又哪里不适了,面色慌张:“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不是,今天江憺没过来吗?”   “没有。”   “也没有递个消息过来?”   嬷嬷还是摇头。闽钰儿翻了个身,心想怎么回事?上次问他的事情,他不说,本来按时候,要给她送药了,他也不过来。   她扶着额,说:“嬷嬷下去罢。”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珠翠这丫头去哪儿了?”   嬷嬷毕竟是资历老的,夜里闽钰儿需要有人在屋子里守着,叫的都是些小丫鬟。这几夜在她房中守着的,一直是珠翠,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   她本来也就是不习惯,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嬷嬷也置了气:   “小丫头天天不安生,夜里守班也敢溜出去,看我明天不得揭了她的皮!”   “罢了罢了。”闽钰儿心生倦意,既然江憺没来,那也就算了。横竖什么事情问他,也跟个木头一样,敲打不出来。   女人歪着头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醒过来,却发现屋子外有些动静。   听着声音,倒像是一群丫鬟婆子在低声嘀咕些什么。自打闽钰儿生病以来,闽挞常把她周围的人安排的甚是妥当,聒噪的,不靠谱的全都换掉。   像这样一大早起来,就听嚼舌根的情况,属实少见。她撑起身子坐起来,珠翠还是不在,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个人,外人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起来了。   “珠翠姐姐她……怎么了?你们把话说清楚些,到底是丢了,还是不在了?”   闽钰儿听到一个犹豫的声音,随即旁边一道喝声止住了她,“瞎嚼舌根,仔细王嬷嬷把你舌头拔了!”   “可是姐姐,我怕……”那个声音又小了些,是以闽钰儿不得不偏了头仔细去听,就听到她又说:   “今早回来的人都说,这么无缘无故的失踪,珠翠姐姐多半是遭遇不测了。可是我们这里之前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何况,姐姐你看看外面,多少人守着啊,这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够了!”那人又止住了她,“王嬷嬷早就说了,妄论这事,要是闹的人心惶惶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公主好不容易大病初愈,大家都管住嘴,别什么都说。不就丢了个人吗,到时候随意补上就是。倒是你们,再这样不遮拦,小心被撵了出去!”   外面顿时安静。   闽钰儿仰头,她却是把事情听清楚了:在她房里侍候的珠翠,失踪了。她想起昨日,江憺不来,珠翠也丢了,倒是个多事之秋。   她皱着眉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外面的丫鬟立即起身,端水的端水,掀开帘子进来,“公主醒了?”   闽钰儿不动声色地洗漱完,便环顾四周,问了句:“珠翠呢?”   一众忙前忙后的丫鬟霎时不做声。女人便撑住下颌,指尖在桌上敲点,“把珠翠叫过来,我有事要问她。”   下面的人露出为难之色,“公主,珠翠她……她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什么叫不见了?”闽钰儿话语渐渐严肃起来。   她不喜这种丫鬟有这种弯弯绕绕的心思。若是直接了当,说珠翠失踪了,她反倒好接受一点。   底下的人登时跪了下来,“公主息怒。”   “把王嬷嬷叫过来。”她吩咐。   “是。”   不多时,王嬷嬷进来了,闽钰儿问及珠翠的事,她一边答着,一边环顾周围,似是有些忌惮,没直接说出口。   “都下去。”闽钰儿屏退了其他人,便道:“嬷嬷,你知道的事,都说与我听就是。”   王嬷嬷这才重重地磕在地上,“公主,珠翠确实是失踪了,这事太蹊跷,我们已经禀告主公。主公那边的人一时也没有反应,所以老奴才想着瞒着公主,免得公主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闽钰儿不懂,“到底是丢了,还是另有他事?”   若是单纯丢了,倒也不那么担惊受怕了。嬷嬷叹了一口气,说:“公主不知,那珠翠前夜里歇在外间,就半夜时候说要起夜,让领班站岗的丫头替她一会儿。没想到半柱香后,后院里就传来怪叫,等老奴带人去看时,后院里空空如也,只有朝向大门的红漆廊下,是……”   闽钰儿眯起眼睛,“是什么?”   “是,是一大滩血。”老嬷嬷头低下去,“还有一路的血痕。那痕迹全是手掌沾血的痕迹,一点衣物的痕迹都没有,所以……”   所以,那流血的人,极有可能是被人一手提了起来,只剩两只带血的手,拖在地上,一路淌血出去。   这说明,若那人是珠翠,那珠翠极有可能是被一个力度蛮横的人拖走了。   “还有一件事……”老嬷嬷欲言又止。   闽钰儿回过神来,“说。”   “那血迹越来越浅,顺着出院子的方向走了,我们去寻的人回来报告说,说那血痕,直直通往了齐王殿下那边的营帐。”   闽钰儿心里咯噔一下。蛮力,阴鸷,狠辣,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又碰上江憺从那天后的缺席,仿佛所有不正常的事情都联合在了一起,都指着同一个人——   齐叔晏。闽钰儿的心顿时沉重起来。男人冷冰冰的眼神还在脑中回旋,明明是一张清雅,俊俏异常的脸,现在能回忆起的,却只有眸下的一颗细痣,在微微地往上挑。   “而据人说,那一夜,齐王殿下的营帐灯火通宵彻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这边再没有派人查下去。”   北豫雪大,别说是一天,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漫天的雪盖下来,地上的痕迹就能被掩盖的无影无踪。再想想循着痕迹去找,根本绝无可能。   闽钰儿渐渐皱了眉头。正在这时候,帘子一掀,外面又传来了声音:“公主。”   “何事?”   “齐国的孟大人求见。” 第21章 溺爱   孟辞这家伙销声匿迹了好久,什么时候这么懂礼貌了,想进来,还知道通知一下她。   闽钰儿挥手,对王嬷嬷颇是头疼地说:“下去。”   “把一群丫鬟的嘴封严实,都不许嚼舌根了。还有,这件事以后都不许再提。”   “是。”   许是这几日忧心的厉害,王嬷嬷起身的时候,闽钰儿注意到她都瘦了些,顿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孟辞进来,这男人几日不见,倒是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闽钰儿咳了一声,“大人来找我何事?”   “听闻公主身子好些了,臣来,是想邀公主出去一趟。”   “去哪儿?”闽钰儿看他。   孟辞不说话。闽钰儿觉得准没好事,顿时摇手:“不去不去。”   她扶着额头,闭眼弱弱地说,“本公主身子还乏的厉害,实在是没力气。”   孟辞微微一笑,“哦,竟是如此。殿下今日难得出来,他身子恢复如初,能骑马射箭了,没想到公主竟然病至如此地步了,实在是不凑巧。”   “那臣就不打扰了,还请公主务必照顾好自己。”   男人转身告辞,走至门口,闽钰儿幽幽的声音传来:   “什么时候?”   孟辞挑起眸子,一笑,“公主不必着急,既是能来,那我到时候来迎公主就是。”   闽钰儿气得牙痒痒。这厮和江憺是故意的吧,在她面前,故意一点齐叔晏的消息都不放出来,就是为了把她引出去。   偏偏她还只能装出没事的样子,咬牙说:“好。”   要不是想看一看现在齐叔晏到底怎么样了,她才不会答应孟辞。   她气得午膳多吃了两个酥牛肉煎饼。   孟辞却是到下午才来,他一来,外面就阴了下去。北豫这里,一旦见不到太阳,就有可能要下雪了。   闽钰儿系上披风,嗅了嗅外间阴冷的空气,觉得大雪不久就要来了。她问孟辞:“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这种天气,真的适合骑马射箭?”   孟辞说:“走罢走罢,再晚了,倒是被雪隔住了。”   闽钰儿只得跟着他出去,王嬷嬷在外院里看着,似是有些不放心。闽钰儿安抚她:“我一会儿就回来。”   待走远了,男人转眼看她,“不至于罢,我就这么不靠谱,一个老妈子都不放心?”   “最近这里不太平。”闽钰儿瞥了他一眼,“何况你也确实不怎么靠谱。”   对于不靠谱,孟辞不予置评,他问:“不太平?怎么不太平了?”   闽钰儿抿着嘴,不说话了。   孟辞又道:“现在天底下,还有敢在这里闹事的人?”   “谁知道呢。”闽钰儿撇嘴,又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到了没啊,你要把我带哪里去?”   孟辞仰头,“噫”了一声,原是下雪了。二人走这些功夫,大雪就落了下来,天色被阴风一卷,也暗沉了好些。   “到了到了,稍安勿躁。”孟辞回头,从袖子里拿出一顶毡帽,给闽钰儿戴上,“把这个戴上。好不容易把病养好了。”   别又落了病根,那就不好给齐叔晏交待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闽钰儿渐渐认出来,他们二人是挑了一条僻静的路,绕到齐国的营地那边去了。   孟辞明明是齐国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还要这么暗地里过去,似是要故意避开闲人。闽钰儿越走越觉得男人不对劲,又想到王嬷嬷说的珠翠的惨事,顿时打了个寒颤。   步子也顿在雪地里。不敢走了。   男人回头,皱眉,“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闽钰儿张嘴,正想说:我要回去,一阵风从卷地吹过来,吹得闽钰儿呛了雪,她顿时捂着嘴咳嗽起来。   孟辞眼睛一转,看到了雪地上另一边,正走过来的几个身形,立即反应过来,擒住闽钰儿的臂膀就把她推到一边的柏树下。那树前面是半坡雪,女人被孟辞猛地推到雪上,捂着嘴,半天都头晕目眩的。   “有病吧你?”她回头,孟辞就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说:“现在别说话。”   闽钰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薄暮冥冥里,雪坡下走过来两道身形。   左边的人穿着天青色的长衫,身形清瘦,搭一件白色带绒的披风,走路从容不缓,侧脸转过来时,闽钰儿看清了——赫然是江憺!   江憺照顾了她一段时日,闽钰儿自然是认得他的背影的。女人随即一滞:那旁边比他略高,只单穿一身玄衣的,猜也不用猜,就是许久未见的齐叔晏了。   从齐叔晏走路的态势来看,他应该是没多大的问题了。尤其是这样下大雪的日子,男人只穿一身单衣,就出来了。   闽钰儿只顾着看齐叔晏,看男人已然恢复正常的神态,脸色,和过去一样,在他脸上找不出半分瑕疵。无论何时,都是淡然居上,只是和江憺谈着谈着,男人眉梢稍稍压了些。   闽钰儿这才回醒过来,齐叔晏是在讲话的。她回头,孟辞正凝着眉头,仔细地听。   “你偷听?”她问。   不出意外,男人又迅速捂住了闽钰儿的嘴。闽钰儿只得掰他的手,恶狠狠地比着口型:行了行了,我不说话了。   旷野有风,下面的谈话声登时清晰起来。   底下的江憺正颔首,语声淡淡:“还好不是她的问题。不然,殿下该当如何?”   齐叔晏沉默了一晌,“不会。”   听起来答非所问。江憺却懂了,“不是她的问题,是幸事,也是险事。殿下有没有想过,到底谁有那么大的手段,能在这里对殿下下手?”   齐叔晏淡淡挑眉,“总不会是你们抓过来的那个丫鬟。”   这事,齐叔晏想不出来,众人都是想不出来。距离齐叔晏失控那晚已经过去了半月,江憺却生生揪着所有的蛛丝马迹,渐渐找到了齐叔晏失控的原因:   是闽钰儿端过来的药。   齐叔晏说,当时女人端着药过来,掀开帘子进来的一瞬间,一阵异香飘来,体内就陡然不安分起来。   对于齐叔晏这种,无论何时都能坐怀不乱的人而言,那晚的失控,事情绝非偶然。   可惜那碗药最后被下人端走,倒了,江憺想再求证一番,也找不出法子。   他只好在闽钰儿身上找答案。闽钰儿手上那碗药,经过手的人,除了闽钰儿,就是她屋子里的丫鬟:珠翠。   江憺想起珠翠,又摇摇头,“珠翠,我和孟辞都审过了,不是她。”   “自然不是她。我也早说过了,你们不必审,不必为难一个丫头。”齐叔晏放慢了步子,他眼前是一颗青松,积雪压低了树枝,堪堪垂到他眼前,男人伸出如玉的手,在树枝间拂了拂。   顿时雪雾弥漫。他望着,眼眸深沉,“便是找出来,也于事无补。”   闽钰儿心里一沉,这么说,珠翠真的是被江憺和孟辞抓过去的?   她回头,孟辞怕她一个忍不住,又捂上了她的嘴,用口型说:   珠翠现在没事,待会儿给你解释。你相信我。   闽钰儿听着这话,看孟辞确然是认真的模样,才没那么激动了。瞪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看江憺和齐叔晏两人去了。   她心里却在嘀咕:那王嬷嬷说的,后院里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江憺看着齐叔晏,好一晌,难得地叹了一声。   齐叔晏一只手负在身后,他微微偏了头,手下仍覆在松上,说:“江侍郎,这般落雪青松,雾凇沆砀,在齐国可不常见,须得珍惜。”   江憺走过来,“殿下……”   “我说过,天意如此,我早已经接受了,你们为何接受不了?”齐叔晏打断了他,复转过头去,看着他。   齐叔晏眼底凉薄,“孟辞是心性尚小,所以我瞒着他,但你不一样,你最是懂得,荧惑守心意味着什么。”   荧惑守心,是孟执监在齐叔晏诞下那年,替他占卜星象得来的结果。旁人不懂,江憺却是懂得。   荧惑守心,红月不食,象征帝王气运衰竭,早亡。这是加诸在齐叔晏身上的诅咒,比他身上的蛊毒更让人绝望,无法扭转。   江憺默然站着,静的像是四周只剩雪落得簌簌声,他眼睫垂下,盖住了眼底的一方深意。   他们说了什么,闽钰儿不懂,可是话一出来,闽钰儿就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孟辞,变了。男人整个像是陷入了冰窖,孟辞捂在她嘴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还是垂了下去,微微地颤抖。   齐叔晏走到江憺面前,异常平静,“把珠翠放回去罢。这件事不必追究。”   “那闽钰儿呢?”江憺似是窥到了男人的心思,他想要拨开齐叔晏风平浪静的表面,看看他心里残存的执念,和希望,到底有多少。   他知道,齐叔晏是真的不怕死的。可一旦一个人有了牵挂的东西,那事情或许就能不一样了。   齐叔晏微微一滞。他似是想说什么,拧了眉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直郁着脸色。   那夜他吓到闽钰儿了,他很是清楚。   “殿下,你犹豫了。”江憺头一次,勾起了嘴角,“殿下犹豫是因为什么?”   齐叔晏不语,江憺展颜,语气里倒是有些轻快:“殿下与榆树终究是有区别的。榆树几百年都是一根木头,不懂开窍,殿下却是有些不一样了。”   齐叔晏知道他在打趣,只是淡淡地转过头去,并不想理。面前的一方雪坡却不知何故,簌簌地落了些雪块下来。   齐叔晏生疑,抬头看去,就见雪坡上,闽钰儿半倚在雪地上,提着裙边,一头乌发已经在风里荡开了,着急的想要站起来,却又站不起来,一时急红了脸。   女人的披风在拽孟辞的时候掉下了雪坡,这才惊动了他们。看着底下两人齐刷刷望上来的眼神,闽钰儿欲哭无泪,“孟辞……”   孟辞跑了。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小姑娘眨巴着眼睛,身形单薄地瑟缩在一处,齐叔晏压着眉头,一个探身掠过去,就将披风拿在手里。   看了看闽钰儿无助的样子,他沉然地提了步伐,走过来。 第22章 挽着手   江憺面容严肃,他循着孟辞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闽钰儿不知道孟辞怎么了,那时候,男人的手变得冰凉,她回头,孟辞就倏地一下,突然站起来,吓了她一大跳。   闽钰儿怕他被看见了,忙扯住他袖子,孟辞却似惘然,毅然地转身。闽钰儿的披风被她坐着,她揪着孟辞的袖子,男人力气太大,她一下没扯住,不仅整个人栽倒在了雪地里,连披风也被扯下来,掉下了雪坡。   以是齐叔晏一抬头,就看到了她如此尴尬的境地。   闽钰儿悔不当初,孟辞倒是跑得快,留她一个人,爬都爬不起来,净让齐叔晏看笑话。   她栽进了雪堆里,小腿埋进去半截,正用力地掰着腿,想扯出来,身后就传来浅浅的脚步声。   那是靴子陷进雪里的声音,她没转头,就知道是齐叔晏来了。短暂的寂静后,她后背上覆上了一层暖意,低头,原是自己的披风,男人把披风拿过来,给她盖上了。   正是雪大,闽钰儿还是仰起了头,鹅毛大的雪花落在她鬓边,她看见男人的身影绕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   “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做什么?”   闽钰儿鼻子陡然发酸,要不是因为他,她又怎么会来。女人低首,睫毛上就落了雪花,随着眼睫忽上忽下,看上去,红唇深眼,像个冰天雪地里刚刚雕琢的雪娃娃。   “不是我要来的。是……”她刚想说孟辞,又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挑拨了二人的关系,只好住嘴。   见她低头咬着唇,齐叔晏无奈,男人蹲下来,看着她没进雪里的小腿,便伸手进雪里,按住女人的脚踝,轻轻按着,拔了出来。   陷进去这么久,闽钰儿感觉腿都要麻了。她试着想把脚收回来,想动,却动不了。   顿时眉头凝成一团,“爹爹说人冻久了,是会冻坏的。我的脚是不是冻坏了?”   闽钰儿哭丧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齐叔晏看她一眼,淡淡地道:“不会。”男人按住她脚踝,覆上去,“疼不疼?”   闽钰儿摇头,“不疼。没知觉了。”   雪越下越大,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法子,齐叔晏默然地靠过去,将她披风后面的帽子给她戴上。他说:“先回去。”   怎么回去?闽钰儿愣愣地想站起来,齐叔晏不言,低下身子,双手绕过她柔软的腰肢,轻轻一合,径直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闽钰儿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是到了男人的怀里,手下没了着力的地方,她下意识揽上齐叔晏的脖子。   闽钰儿不敢抬头了,索性闭着眼。雪落在她脸上,她不得已偏过了头,这一转,就转到了男人的胸前,抵着她的胸膛,还在微微发热。   齐叔晏确实穿的单薄。闽钰儿不知道他是不怕冷,还是故意穿这么少,相比之下,她裹得像的毛茸茸的小熊,只顾把头埋着,根本不敢抬头看齐叔晏的眼睛。   营帐里隔了外间的风声,雪声,只剩四角高架上燃着火盆,不时“噼里”响一声。齐叔晏把人抱回来,就把她放在了塌上。   闽钰儿的披风也被齐叔晏顺手取下来了,他抖了抖上面的雪,随即挂在靠近火盆的地方,似是要晾干。屋子里没有下人服侍,齐叔晏知道小姑娘脸薄,所以没叫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   这么看,闽钰儿觉得齐叔晏果然不像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她不知道,齐叔晏在千檀寺里十几年,一直都是自己照料自己的。哪怕江憺和孟辞在身边,他也极少命令他们去做些什么。   齐叔晏身形挺拔,又穿的单薄,看上去清瘦的很。他换了身白色的中衣,从壶里倒了被热气腾腾的姜汤,端给闽钰儿。   全程都是一语不发。   闽钰儿接过,心里却是在打鼓,低了头闷闷喝着,余光瞥见男人掀开帘子,出了屋子。   不多时他又折返回来,手里还多了个东西。他把手炉放在闽钰儿床头,道:“我已经派人跟主公那边说了,你先休息,到了晚间,有人来接你回去。”   “哦。”   闽钰儿放下姜汤,却没有碰手炉,她问:“孟辞他……”   齐叔晏背对着她,闻言压下眉头,“无事。他会回来的。”   闽钰儿掐着自己手,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齐叔晏,珠翠在你们这里吗?”   男人回身,眸底一片平静,而后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要抓她?”   齐叔晏神色看不出什么,他直接走了过来,坐在塌边:“事情有些复杂。”   其实早在闽钰儿病倒的那一日,江憺就觉出了不对。她并非是简单的头疼脑热,指甲淤青,全身高烧乏力,是典型的银翼草中毒征兆。   又想到,闽钰儿是从齐叔晏那里刚刚回来的,两者似是密不可分。他一边安稳了闽钰儿的病情,一边带了能试出银翼草的药材,放在屋子里不起眼的地方,看看对齐叔晏和闽钰儿下手的人是不是她屋子里的人。   以是孟辞之前说,江憺箱箧里的药,根本不是给闽钰儿服用的。   怕这些话说出来,闽钰儿会恐慌,齐叔晏暂且把这事压了下来,只说:“有人借你的手,给我下毒。”   齐叔晏体内的蛊,也受不得银翼草。两人不知不觉的,同时中了银翼草的毒。   “下毒?”闽钰儿愣住,“我没有我没有的。我端过来的药,都是王嬷嬷选好的补药,应该没有问题的。”   火盆里什么东西细碎地炸响,“砰”的一声,男人皱眉,眼底却是更深邃了。   闽钰儿见他不说话,以为是男人因为下毒的事情,恼了,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小了下来,有些怯怯地看着男人衣衫,避开他的眼睛:   “珠翠才十二岁,原先是我爹那边的人,底子清清白白,胆子小到话都说不清楚,这个我可以作证的。齐……你能不能把她先放回去,她受伤了也须得早点处理一下。”   “至于害你中毒这件事,我也很对不起,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她紧紧攥着褥子,指头已经泛红。齐叔晏眉间的蹙意更深,“谁给你说,她受了伤的?”   “难道不是吗?”闽钰儿好奇,“王嬷嬷给我说,说前夜里,珠翠半夜失踪了,地上一滩血迹,血迹还是朝着这里来的。”   看着男人不说话,闽钰儿突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   后院,还在闽钰儿闺房后面,旁人若是夜里要去,必须要得了门房伙计的允许,门房拿了钥匙,三五个人带着才能进去。夜里这么大的动静,还打她门前经过,闽钰儿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那晚她什么都没听见。连守班的丫鬟也没有禀报。   那后院,王嬷嬷是怎么进去的?难不成她自己私藏了钥匙?   “珠翠还好好的,我们根本没有苛待她。”齐叔晏继而沉声问她,“你说的王嬷嬷,现在在哪里?”   “应该还在,屋里罢。”见男人陡然沉下去,闽钰儿说话都没了底气。   齐叔晏说:“好。那个王嬷嬷说的血迹,大致是什么方向,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乖觉地点头,“就朝着挂旌旗的那里。”   “好。”   男人起身,烛火将影子勾勒到了墙角,他看着闽钰儿说:“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带人出去看一下。”   “你要去哪里?”   闽钰儿当即也要起来,她现在已经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搞的疑神疑鬼了,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   跟着齐叔晏,总归是不会心慌。   看着闽钰儿要从塌上跳下来,男人只好把自己的披风拿下来,让她先别动,抬手,就将披风系在她身上,“我叫人回你屋子里了,把王嬷嬷先拖住。”   “怎么,你觉得她有问题?”   “嗯。”披风系好,闽钰儿很是自然地揽上齐叔晏的胳膊,小拇指还蹭了蹭,男人身子一僵。   随即别过脸去,只留侧脸一方浓的阴影,眉眼深邃。“天黑雪大,待会儿说不定会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你还是跟在我身后。”   闽钰儿仰头,“好,我就跟在你身后。”不仅要跟着,还要挽着,闽钰儿挽着男人的手臂,在上面的银盔上敲了敲,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软软糯糯:“殿下,我腿还是有点麻,这样不妨碍你罢?”   齐叔晏不显地挑眉,“不妨碍。”营帐外面的一干人,看着闽钰儿挽着齐叔晏出来时,眼睛都瞪直了。   这真的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女子,与他们的殿下有肢体接触。尤其是齐叔晏这样的人物,无论何时都冷着一张脸,外人总也捂不热,光是看着就慎得慌,哪里还敢凑上去,挽着手?   以是他们看闽钰儿的眼神,除了敬畏,还多了一份探究。   闽钰儿没有说谎,她的小腿是真的有些麻,好在她跟着男人没有走多远。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齐叔晏就停了下来。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出那里有什么不对。男人停下来,半蹲身子,伸手探了探地上的雪,随即挥手。四周的人立马举着火把上来,排成一个圈,把齐叔晏和闽钰儿围在中央。   “殿下。”   齐叔晏站起身,四周灯火通明,男人有些严肃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里满是沉静。他说:“把这块地上的雪扫净。”   闽钰儿被他带着,出了圈子,她问:“齐叔晏,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打身后来了个男人,对齐叔晏躬腰,“殿下,公主府里所有人均正常,没有不在的。”   齐叔晏示意闽钰儿等等,他又问那人,“王嬷嬷还在屋子里?”   “回殿下,在。”   “知道了。”齐叔晏转头,看着周围堆积起来的雪,觉得差不多了,便对闽钰儿道:“过来,看个东西。”   “看什么?”   他带着闽钰儿进去,那块雪地上的雪被打扫干净,只有地上一人僵硬的遗体,呈仰卧的姿态,格外醒目。   闽钰儿本来就怕,躲在齐叔晏身后,当光线打下去,照出那人的面貌时,闽钰儿瞬间头皮发麻,还是没忍住尖叫了一声。   齐叔晏似是早就料到,迅速地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可是闽钰儿还是被吓到了。   那个死人,竟然和王嬷嬷是一样的脸!? 第23章 听我的话   这边,齐叔晏带人从雪地里挖出来了王嬷嬷的尸体,那边在闽钰儿的屋子外,“王嬷嬷”还在和一众丫鬟谈笑风生。   闽钰儿冷汗止不住地流。   她这次是死死缠着齐叔晏的手臂,“齐叔晏。我不敢回去了。”   齐叔晏看着已经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不知如何说,才能让她少害怕一点,想了想,便道:“无事,现在在你那里的王嬷嬷不是死人。”   ……这她当然知道!   齐叔晏低声,“江湖素有换脸之术,想必那个就是。那人杀了王嬷嬷,披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意图很明显。”   “就是为了你我来的。”   这番话听我,闽钰儿只觉得更怕了。一个天天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出入自如的人,实则只是披了一张皮,皮下不知道藏着谁的脸,着实让人冒冷汗   闽钰儿揪着他的袖子,“我不回去了,现在要赶快给爹递消息吗?”   齐叔晏“嗯”一声,“自然是要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闽钰儿先前还是躲在男人身后,现在已经是恨不得钻进齐叔晏的怀里,男人无奈,也不好推,只好道:“你等等。我去牵一匹马过来。”   男人牵了一匹红鬃烈马过来,那马有闽钰儿两个半高,她只是这么望了一眼,就觉得上不去。   开玩笑,她虽然是北豫的人,可也没单独骑过马,更别说这么高的马。她连上去都不知道怎么上去。   齐叔晏身形高,踩着马鞍就翻身上去了,他低头问闽钰儿:“你去吗?”   女人抬头看,颇是踌躇,“我,我这……”她又不好意思让男人拉,只好伸手,比了比自己到马身的高度——   应该是爬不上去的。   下一刻,齐叔晏已经勾身下来,擒住闽钰儿软弱无骨的手,说:“上来。”   “哦哦,哦,好。”   齐叔晏力气过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人拉上来了。闽钰儿像是一只兔子,男人把她提上来,放在自己身前,双手绕过她的腰,捏住缰绳。   闽钰儿被挟着,又穿的厚重,几乎动不了。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齐叔晏一向穿的少了,因为穿多了根本行动不便啊。女人半回头,赫然对上齐叔晏的眼睛。   额头几乎要触上去,她只好往旁边侧了侧,不自在地回头。   马嘶鸣了一声,夜里,几十道黑影掠过雪地。马一走,闽钰儿就不知道该抓什么,末了到了颠簸的时候,男人松开一只手,扶着她的腰。   顿时稳了起来。两人很有默契,都默不作声,闽钰儿看着眼前光亮越盛,不多时,已经到要到了。   营地外站着一众人,分为两拨,一拨人是齐国的,另一边是北豫的。闽挞常站在为首的位置,紧紧蹙着眉。齐叔晏带着闽钰儿过去,男人先下马,而后回身,朝着闽钰儿伸出了手。   闽钰儿接过了他的手,整个人就被轻飘飘地抱下来。   她一下去,就朝着闽挞常跑过去,“爹,我屋子里那个王嬷嬷是假的。”   想来闽挞常也是知道了,他看着闽钰儿跑过来,挤了个笑脸,“爹知道。”   “那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她看到屋子里还亮着灯,里面却是安安静静的,人全部在外面围着。   闽挞常一下不说话了,眉头却是皱的越发厉害,他说:“钰儿,这里不安生,我差人送你回去。等把你敏敏妹妹救出来了,你再出来。”   敏敏?她被抓了?   闽钰儿一时愣住,“是被那个,王嬷嬷抓了?”   “嗯。”闽挞常点头,神色尽是担忧,“我们来的时候,可能是走漏了风声,敏敏又没有戒备心,这才被抓了进去。”   闽钰儿虽然不待见敏敏,可是他爹到底是心疼这个侄女的。敏敏自小就没了娘,她娘是闽挞常的妹妹,及笈时嫁去了南方,只生下闽钰儿就撒手人寰了。是以闽挞常将对妹妹的心疼,全都转到了敏敏的身上。   再者,敏敏毕竟才十四岁,有点跋扈也是正常,和闽钰儿两人哪怕不对付,他都没太放在心上。   可敏敏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不然,他该如何去面对逝去多年的妹妹。   闽钰儿也意识到了事情的紧急性,她摇头,“爹,现在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那个贼人是如何说的?”她问,“是不是在谈条件?”   她看着闽挞常布置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就知道他今夜是下定决心,不让贼人逃走了。   闽挞常话语渐渐严肃,“无论什么条件,都绝不放过。”   刚刚说完,屋子里就传来敏敏的尖叫声,“啊。”这声音太声嘶力竭,让外面的人滞了滞。   闽钰儿心里一悸,不由得往退后了两步,继而撞到了齐叔晏的身上,她回头,就看到男人深比夜色的眸子。   齐叔晏也没动,闽钰儿讪讪的,就听见男人在头顶上说:“主公,其实还有更稳妥的法子。”   他说话从容缓慢,闽挞常已经是眯起了眸子,眼里带着考量:齐叔晏这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齐叔晏自然知道。他视线掠过一圈,就知道闽挞常是要鱼死网破,打算硬来。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互相眼神里都有些东西,而后还是闽挞常先败下阵来,“殿下以为如何?”   “她要逃,我们不给她这个机会。在此之前,用一些法子,让她无法对郡主动手就是。”   闽挞常打量,“殿下可有这样的法子?”   “有。”齐叔晏点头。   这话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实在是不容易的。闽挞常脸上有了些犹豫。   他尚且不知道齐叔晏的秉性。若是他话说出了口,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   摇摆之际,闽钰儿在齐叔晏身后探出了头,“爹爹,我相信齐王殿下的话。何况,现在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不是吗?”   胶着一晌,场面最后还是交给了齐叔晏。   外面的每个人都拿了块厚重的纱布,捂住口鼻。闽钰儿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乖乖戴上,正系着,齐叔晏走了过来,男人在远处,看她笨拙的手法,还是忍不住自己动手。   “你待会儿就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闽钰儿愣愣地松开手,齐叔晏接过纱布,修长的手指按上来,在她后脑勺上打了个结。   “是为了你好,记住了吗?”男人低声说。   闽钰儿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齐叔晏叫她,已经从“公主”,变成“你”了。   而且他似乎也比过去更好相处了些。闽钰儿乖觉地点头,“好。”   都听他的。   夜里风大,齐叔晏拉着闽钰儿到了一处背风的地方,男人凝眸,命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十步,让出一个更大的空地圈子。   月色朦胧,闽钰儿抬头,陡然觉得月色有些暗沉下来,似是下了雪,把月光遮住了些。   正看着,齐叔晏从身后伸手,轻轻地掩住了她的嘴,“呼吸放平稳。”他这样说。   一团奶白色的浓雾从天而降,闽钰儿抬眼去看,陡然看到个熟识的身影:孟辞。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孟辞从树梢上下来,眼看着浓雾飘进了屋子里,躬腰从小腿处拿出一把匕首,在众人的注视中踢开了房门。   一把暗器从门里扔出来,孟辞稍稍错开了身子,男人眼里越发不耐,嘴里含着块白布,就冲了进去。   想也不用想,里间已经开始打斗起来了。齐叔晏招手,示意将包围圈缩小,不到半柱香时辰,孟辞的身影就从门口出现了,男人沉着脸,怀里捞着个人,赫然就是昏迷过去的敏敏郡主。   “人在这里。”敏敏口鼻都被捂上,孟辞将女人放在地上,立即就有人过去,要把敏敏带走。   孟辞尚未转身,屋子里的贼人就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从他背后冲了出去。浓雾里有迷药,普通人闻到了只会四肢绵软无力,可见这贼人也是有几分本领的,还能凭借功夫冲出来。   然后那人视线扫过一圈,径直朝闽钰儿掠过来。这小姑娘不会功夫,却有身份,是个好人质。   完全忽略了站在闽钰儿身后的,有如夜色沉默的齐叔晏。闽钰儿见她朝着自己而来,来得太快,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反应。   脚更是动弹不得,“钰儿!”闽挞常已经觉出不对,不顾一切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一队人。   身后忽然绕过来一只手,齐叔晏捏着她的胳膊,沉稳有力,在那人即将靠近的时候,男人径直将闽钰儿推到了另一边,半转身,准确无误地捏住贼人主动送上来的脖子。   齐叔晏周身的气场又变得冷了。闽钰儿被他一只手环着,眼睁睁看着男人另一只手死死掐住贼人的脖子,任贼人怎么掐打,抓咬,都不为所动。   他神色是淡淡的,可是眼底是收不住的杀意。手腕处的青筋脉络都显了出来,力度之大,让贼人的脸在瞬间变得青紫涨红。   孟辞冲出来,看着齐叔晏瞬间变得魔怔的脸,也是吃惊不已,“殿下!留活口!”   齐叔晏置若未闻。他眼里现在唯一能看见的,是刚才这人要杀闽钰儿时的狠毒。男人眼神愈发冰冷,一用力,就将贼人举到了半空里,“咔擦”,径直将那人的脖子拧成两截。   四下寂静。   齐叔晏松手,那人没了声息,软软地摔在雪地上,“砰”的一声响。   第一次看齐叔晏杀人,闽钰儿看呆了。孟辞不敢相信,“殿下,你……”   齐叔晏眼底从混浊恢复了清澈,他抬头,月色下眼尾的细痣轻挑了一下,“无碍,出手重了。” 第24章 特别喜欢   细数下来,这是闽钰儿被齐叔晏吓到的第二次。   那么大一个活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杀了,闽钰儿不敢去看地上的人,只好咬着唇,把脸别过去。   齐叔晏的手还环在闽钰儿腰上,察觉到女人微颤的身子,他蹙眉,松开了手。   闽钰儿身子立即软了下来,她下意识扶着旁边的树,身后,孟辞和江憺就赶了过来:“殿下。”   孟辞先前明明还抑郁的紧,一看到齐叔晏不对劲了,什么也不顾就冲在最前面,哪还管什么之前的事。   以是一众人上来,又围住了齐叔晏。闽挞常那边派人,把昏迷的敏敏捞起来,送她回去养伤。   齐叔晏转头,看见闽钰儿茫然地站在雪地上,小姑娘脸一阵发白,心里一动,连孟辞说了什么似乎也没听清楚。   孟辞狐疑,又问了句:“你有在听我讲话吗,殿下?”   齐叔晏不答。闽钰儿扶着树,腿下已经是好多了,她抬头,闽挞常已经飞也似地赶过来:“钰儿!”   “爹。”她鼻子一酸,男人过来,已经扶住了她,“可伤到哪里没有?”   “没有。”闽钰儿摇头,随即看了隔在一群人里面的齐叔晏一眼,“多亏齐王殿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闽挞常扶着闽钰儿,一贯的大度也没有了,直言定要将这次的事情彻查清楚,闽钰儿屋子里所有人都要从头到底地查一遍。   不仅要查,还要换一波人。闽钰儿静静听着,就看到齐叔晏过来,男人脸上早已恢复了正常,对着闽挞常鞠了躬。   闽挞常老脸挂笑,“多亏齐王殿下了。若不是齐王殿下,这次不知道还要闯出什么祸事。”   齐叔晏道:“无碍,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闽钰儿暗道这是哪门子的分内之事……还没反应过来,闽挞常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闽挞常看了眼齐叔晏,又瞥了眼闽钰儿,这丫头怕是还懵懵懂懂,低头不知道想什么。便道:“这次险事疑点颇多,还请齐王殿下去我那里,小叙一番。”   齐叔晏点头。   末了,闽钰儿又被剩下了。江憺尚站在营帐外,蹙眉看着地上那人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   闽钰儿转身想走,她看见孟辞一个人站在一边,不由得过去叫了他一下:   “孟辞!”   她可还记得今天白日里的事情,现在看着这家伙也是火大。   “你白天里怎么回事?”她撅着嘴,指着自己的腿,“你不声不响地拔腿就走,我拉你拉不住,还把自己栽雪里去了,到现在腿都还有点麻。”   这还不要紧,最要命的是让她在齐叔晏面前丢脸了。闽钰儿一想到齐叔晏看自己宛若看智障的眼神,就气不打一出来。   孟辞兴致缺缺,连争辩都不争了,他看闽钰儿,半是认真地蹲下来,“还疼不疼?需不需要我代替殿下把你背回去?”   ……女人霎时安静了,她随后摇头,“也还好,不是很疼。”   “不是说很严重吗?”孟辞抬头。   “别了别了。也,也不是特别严重。”   江憺凝眉,看着地上的尸体,还是蹲了下去,伸手翻看死尸的手心,眼皮。听见这边两人的讲话,他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孟辞便站起来,“既然公主没有事,那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在这里,要和江憺处理现场。公主先行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他招了几个人,打算护着闽钰儿回去。   闽钰儿其实很想留在那里看一看,到底那个“王嬷嬷”是怎么回事。可是看样子这里好像不方便的样子,只好作罢。   闽钰儿先是回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外的丫鬟侍卫都被闽挞常抽调走了,换了一批新人过来,她对王嬷嬷一事已经有阴影了,看见一屋子生人,只觉得心底的不安更甚。   在一个小丫头过来,细声提醒她上塌休息的时候,闽钰儿彻底绷不住,跑了出去。   “公主公主!”一众人都拦不住,在背后高声喊。   她捂着耳朵,披风小袄也脱了,穿着甚是贴身的鹿绒中衣,一路跑到了她爹闽挞常那里。   闽挞常正在殿上,和齐叔晏谈事情,底下就有人来报,说闽钰儿一个人跑过来了,现在被安置在外面。   闽挞常不解:“公主为何要过来?”   “这……”底下的人摇头,也不知道。闽挞常抱歉地笑,他转头对齐叔晏说,“殿下等等,我去去就回。”   齐叔晏眼神幽幽的,没说话,等闽挞常走了,自己亦起身站了起来,往外间而去。   他伸手,掀开帘子的一角,就看到闽钰儿背对着他坐在垫上,蜷缩着小脚。身旁的人忙着给她披上披风,又端过来一碗热汤。   屋子里暖意洋溢,闽钰儿披散着头发,烛火下的小腿露出一截,像白藕一样。她百无聊赖地抱着膝盖,蔫蔫搭头,接受着旁边闽挞常暴风骤雨般的盘诘。   闽挞常压低声音,背着手在她面前来来回回,一边想指着她说道一番,一看到闽钰儿委屈巴巴的小脸,手又只得放下。   “姑娘家家的,大半夜一个人跑出来,成何体统?”   “满屋子的人,就算要出来,不会先找个人出来给我说一下吗?”   “这幸亏是跑到了我这里,要是跑到了别处……不知道外人会怎么编排你。”   “爹。”闽钰儿抬头,满是委屈,“说什么呢爹。我大晚上不跑到你这里来,还能跑到哪里去?”   “你还说。”闽挞常瞥她,“你前几次大晚上跑出去,一去一晚上。去哪儿了,当我不知道啊?”   闽钰儿顿时反应过来。却也不惧,她撇嘴,手按上自己的脚踝,捏了捏。   “哼。”她低头,“前几次还说要我和人家多亲近亲近,了解一下,现在又说我不该去。”   “唉,你这丫头……”   闽挞常被她堵的说不出话,又走了一转才停下来,蹙眉商量状:“那也得有距离才行。再说你们认识这几日,又能了解多少?”   闽钰儿歪着头,“那女儿不管。谁让你挑的女婿太好看了,我在北豫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比公冶善都要好看,当然忍不住,只想过去缠着他了。”   若非齐叔晏确实长得万里挑一,敏敏也不会赶趟似的,猴急地要在男人面前表现。   没想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能从闽钰儿嘴里蹦出来,闽挞常又是气,又是好笑。   “长的好看能当饭吃?”末了只憋出这一句。   “当然。”闽钰儿指了指自己的眼,“齐叔晏那张脸,我看着赏心悦目,当然吃的下去饭了。”   齐叔晏手微僵,他本是觉得这样听不太好,不光彩,可听着闽钰儿愈发“大胆”的言论,他反倒勾了勾唇角。   看看她还能说些什么。齐叔晏看着女人的背影,一时屏息凝神。   “你……”闽挞常挨着她坐下,幸而这里几个人都是有资历的老嬷嬷,闽钰儿不至于在她们面前丢了面,这才说,“钰儿。你跟爹讲实话,你觉得齐王殿下如何?”   闽钰儿低头喝了一口热汤,不说话。   闽挞常只当她今晚是被吓到了,“钰儿,爹跟你坦白。现在比不得原来的宁静时候,天下和乱为一,齐王又是天下的掌舵人,他身边没有绝对的安全。”   “像你今晚遇到的这种事情,以后可能还有,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能不怕吗?”   齐叔晏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夫婿,可是福兮祸所依,他身边肯定是不太平的。闽挞常话语渐渐严肃,说到最后,屋子里竟一点声音都没有。   齐叔晏透过帘子,呼吸声几乎不可闻,男人的眼眸深了又深,黑曜一样的眸子,掠过些许复杂的心绪,而后迅速恢复了平静,继续看着前面的闽钰儿。   闽钰儿低头,玉葱一样的手指显在白玉碗上,格外的剔透。闽挞常问出来的问题,她答不出来,是以她看着自己的红指甲,开始打起算盘。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要是不怕,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可是要怎么说?   要她说齐叔晏的坏话,也是断然说不出来的。她要想一想,怎么样才能快速堵住闽挞常的口,让他不要继续问下去。   “钰儿?”见她久久低着头,闽挞常忍不住低下头,去看。   “爹。”闽钰儿仰起头,微微抿嘴,用极其娇憨的态势,埋在了他的肩上:   “爹,人家就是想嫁给齐王殿下。从上次他来找我开始,女儿就已经芳心暗许啦。   齐王殿下特别好,我特别喜欢。”   众人皆是一愣。虽然素来知道这小公主是千娇百媚的,可这么撒娇,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见。   闽挞常也没反应过来,“钰儿你在说些什么?”   闽钰儿咬牙,心想反正都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埋着头,使劲在闽挞常肩上蹭了蹭,“爹,走在齐王殿下的身边,钰儿都能感到特别的安心。”   “爹别看钰儿现在在这里,其实是因为钰儿今晚害怕,又知道齐王殿下在爹爹这里,才故意来的。钰儿很怕,但一看到齐王殿下,就觉得不怕啦。”   闽挞常:“……”   闽钰儿掐着指尖,好不容易把话一次性说完了,顿时如释重负,心想这总够了罢,总能看出自己对齐叔晏的“重视程度”了罢。   女人正撅嘴,一抬头,就看见对面,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掀开了帘子,而齐叔晏的眼睛,在烛火的摇曳中,正眼眸深深的,朝她望过来。   “……” 第25章 来提亲呀   “啊!”   闽钰儿一个没忍住,捂嘴叫出了声。差点咬到了舌头。   齐叔晏垂下眸子,手一松,帘子就落了下来。闽挞常回头看,空空荡荡,除了灯火其他什么都没看见,“怎么了?”他问。   闽钰儿看着齐叔晏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尤其是最后看她的眼神,清冷一眼,顿时羞愤欲死。   怎么就能在这个时候碰上齐叔晏?!怎么能!   “钰儿?”闽挞常起身,探了探她的额前,“莫不是还没缓过来,开始说胡话了?”   又想起方才她站着的地方,亦是被撒了蒙汗药的,登时又担心起来:莫不是也中了蒙汗药?   还待再问,闽钰儿已经别过脸,“爹,我没事。”   “你快去陪齐王殿下罢。让殿下一个人在那里等,等久了是你待客不周到了。”   闽挞常不放心,又叫了些人进来守着她,才进去寻齐叔晏。往常齐叔晏都是规规矩矩坐在桌上,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能不动绝对不动,这次却让闽挞常吃了一惊。   男人如墨的长发披了半肩,身旁站着伺候的人,在他的示意下,拿着烫手的银边小铜壶,往他面前的碧玉盏里倒入滚烫的水。   而齐叔晏空出两只手,修长白皙,在细心地挑选茶叶。桌上只摆了两个碧玉盏,如此看来,可能是为了两人一人一杯了。   齐叔晏低头择选茶叶的时候,安安静静,等茶叶都挑好了,方抬头。身旁侍候的人立即要倒开水进去,被齐叔晏一手止住。   “这水只有六分热,不适合烹茶。再去烧些来,凉至八分热。”   明明看也不看,就断定茶只有六分热了。拿壶的人手心碰了碰,还真是,顿时看向齐叔晏的眼神里多了些敬畏。   “是,殿下。”   闽挞常眉毛动了动,他在齐叔晏面前坐下,“没想到,殿下竟是有如此闲情逸致。”   方才闽钰儿来之前,两人谈到了“王嬷嬷”的事,齐叔晏直言不讳,那王嬷嬷想加害的人,是自己。   也就是说,敏敏和一大帮北豫这边的人,都是被动牵扯进来的。   闽挞常见他说的不紧不慢,有理有据,还想问他是如何知道的。   齐叔晏将面前的茶推到了闽挞常跟前,他说:“主公先尝尝这茶,看味道如何。”   闽挞常只得依他的,端起茶汽氤氲的碧玉盏,顿时只觉这茶清气香的异常,竟是与过去喝的茶大不一样。   可明明是用同样的茶水煮的。闽挞常低头抿了一口,醇厚的茶香在唇齿间溢出来,不腻不浅,前味略苦,入喉处隐隐有了甘甜,顿时对齐叔晏的茶艺赞赏不已。   他说:“殿下这般技艺,怕是天下都再难寻了罢。”   齐叔晏淡淡一笑,“不敢,略通而已。”不说远了,就眼前人——江憺,烹茶的手艺就稍高于他。   闽挞常身心舒畅,转眼间一杯茶已经下肚,放下碧玉盏,对面的齐叔晏已经端正地坐在了桌边,男人垂眸淡然道:“贼人的事,主公不用查了。”   闽挞常一顿,“不用查了?为何?”   那贼人敢在这里撒野,而且还来无影去无踪的,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何况那人针对的还是齐叔晏……   “春海上,北豫南,是公冶家的地方,主公应该很是清楚。”齐叔晏转了视线,看着茶水里翻滚的茶叶,眸子渐渐聚起来。   “公冶家的事情,我想,主公怕也是不好管。”说得一滴不漏。   他看闽挞常,嘴角带了个淡淡的笑。   闽挞常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怎么会……   “殿下此话当真?”闽挞常说话声都低了些,“当着是公冶家的人来捣的乱?”   公冶家与北豫是世交,连闽挞常唯一的宝贝女儿,都和公冶家的大公子公冶善定了娃娃亲,可见两家人的亲密程度。   尤其是现在,公冶善死后,公冶家的事情全被公冶衡一人包揽下来。虽然闽挞常素来和这位小公子交际少,可见他也才不到双十年华,就将一群颇有心机的叔伯治理地服服帖帖,倒是另眼相看,给了他不少恩惠。   在这当口,齐叔晏这么说,闽挞常少不了要斟酌一下。   “殿下是否确认?”闽挞常道。   “不敢说绝对,但十之八九。”见闽挞常愈发愕然,齐叔晏垂下了眸,“主公也不必细问了,公冶家唯一有能力做出这事的人,你我心知肚明。”   能有这样心思的人,自然,也只有可能是公冶衡。   闽挞常突然觉得事情十分棘手。   不说别的,单就这个公冶衡,他就觉得不好处理。当时公冶善死了,公冶家上上下下忙着奔丧,闽钰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北豫的人又因了海上天气难测,迟迟未到,就全靠公冶衡这一个人,来照顾闽钰儿。   闽钰儿第一次嫁人,又是第一次成了寡妇,哪里都是懵懵懂懂的,蹲在公冶善床前,眼睛哭肿了一日。后来公冶善的遗体被抬走,在夜里瞒着她,以是闽钰儿又光着脚跑出来,逢人就扯住袖子,问:“公冶善呢?”   她胆小,那夜里又碰上闪电打雷,一个人在床上险些要发狂。   可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也无人敢去安抚她。末了还是公冶衡一个人,踏着烛火进了她的屋子,道了句:“嫂嫂勿惧。我带人来了。”   闽钰儿扯着公冶衡的袖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男人去祠堂的时候,袖子处还是湿的一大片,连换也来不及换。   后来,也是公冶衡带人,将闽钰儿好生生地送回来的。闽挞常说不用送,可他道:“嫂嫂看起来状态不好,不送回去,我着实难以心安。”   闽挞常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男人站在雪地里,一身黑袍,微笑对着他道:“家兄已故,临终前让我把嫂嫂送回来。”   这一切,闽挞常都还记得。而且在他记忆里,公冶衡虽然不比公冶善温润,但也是个难得的好脾气,怎么就会突然主动来找齐叔晏的麻烦?   齐叔晏不说话了。他笃定的事,那十之八九,就是对的。   关于公冶衡,闽挞常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还有一些隐秘的事情,他也知道。   但是他现在不会说。末了只是端了碧玉盏,方才倒水的已经过来续了一杯茶,齐叔晏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心底渐渐清明。   “主公,今日不早了,明日我再来。”齐叔晏放下杯子。   “明日?”闽挞常一时嘴快,只得赶紧改口,“殿下明日来,是为了贼人之事继续商讨吗?”   齐叔晏摇头,“那事不必再查了,查了也没有结果。”   俄而一顿,看着闽挞常疑惑的眼神,他微微颔首,“今日已是六月十八。”   “我来这里,也半月有余。明日,该是商量正事了。”   毕竟他带着江憺和孟辞过来,不是赏景看雪的。   而是来提亲的。 第26章 成亲   说到底,齐叔晏来的正事,还是为了把闽钰儿娶回去。   闽挞常也是陡然醒悟过来。这番,的确是耽误了不少时候。   北豫安静了两日。敏敏也只是受了轻伤,不出两天就彻底好了。闽挞常心下放松了点儿,这一天夜里,踏进了闽钰儿的屋子,开始和她商量婚事的事。   他坐下来,说:“钰儿,齐王殿下和我商量的,是今早把你接过去比较好。要到七月了,七月初他有事务缠身……”   闽钰儿低头,拿着手炉翻来翻去。闽挞常这边滔滔不绝,她半天没说一句话。   说了快半个时辰,闽挞常才停下来歇口气,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一喝,又想起那夜齐叔晏给他烹的茶,两者相比,手里这碗茶几乎没了颜色。   他叹了一声,又说,“钰儿,爹不知道你对齐叔晏,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前几日又说你离不得他,这几日又消停下来了……”   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闽钰儿终于是抓住一句重点话,她爹说:“明日你师父要来,这种事情马虎不得,我请他帮忙选一个黄道吉日。”   “师父要来了?”闽钰儿登时睁大了眼睛,“他不是要在容华洞里待一段时间的吗?怎么现在就要出来了?”   “还不是你的事。”闽挞常敲了她头一下,“你师父素来看重你,你又跟着他学了两年,好歹这点情谊还是有的。”   闽钰儿的师父,原是寺庙里的高僧,后来还俗做了道士,云游不到两年,又改行做了大夫,至于现在,又去了容华洞里打坐,估计是入了术士的道。   他年纪不大,年轻时和闽挞常颇为交好。闽钰儿幼时体子弱,跟了他两年学念书,他日常研药,给小丫头调理身子,闽钰儿才渐渐好起来。以是两师徒间的相处,一直很是融洽。   “师父明日就来?”闽钰儿已经有些高兴了。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他呢……”闽挞常撇嘴,又说:“你师父说,这次要和你一起去齐国。到时候你也不用带什么陪嫁丫鬟了,你师父手底下的徒弟一大堆,到时候挑一两个机灵的,足够了。”   料想那边也没什么人,敢来招惹闽钰儿。   闽钰儿只当师父又要换个地方打坐了,欢欢喜喜地等着他过来,果不其然,闽挞常还是了解他的,第二日他老人家一点踪影都没有。   又过了几日,他师父没来,倒是把闽钰儿出嫁的日子选好,一纸书送过来了。   六月二十八。   闽钰儿看着这个日子,怎么想怎么觉得熟悉。旁边的小丫鬟提醒她,“公主,六月二十五,是北豫的千灯节。”   “哦哦。”闽钰儿陡然记起来了。怪她出去生活了几年,连小时候最喜欢的千灯节都忘了。   “吩咐下去,今年千灯节我要放一个很大的兔子灯。”脚边的兔子似是听懂了华为,又往她脚踝处靠。   闽钰儿一把抱起兔子,在兔子光顺毛茸茸的额前蹭了蹭。北豫风大,只要不下雪,是极适合放灯的,她捏起兔子的耳朵,又道:“你们就照着这个兔子的模样,做一个花灯。”   “公主是要亲自去放吗?”见闽钰儿忙不迭地点头,小丫鬟失笑,一想到晚上能跟着公主去河谷放花灯,心下也雀跃了不少,可是随即皱眉:   “公主,二十五是花灯节,可您二十六就要出嫁了。照理是要在屋子里准备一日,等着齐王殿下来迎接的。怕是没有机会出去放花灯。”   “不会的不会的。”这可是近几年来,她第一次放花灯,“不过你别给我爹说。”   闽钰儿道,“我们快快的,把灯放了就回来。”反正这几日她也没脸见齐叔晏,男人那样的秉性,更不会主动过来寻她。   “这……”   眼见是拧不回来了,丫鬟只好下去吩咐。离闽钰儿出嫁也就几日的事了,只希望这天气能遂人愿,莫要叫闽钰儿空欢喜一场才好。   似是上天感召,此后北豫接连晴了数天。   到了六月二十五的晚上,闽钰儿瞒着她爹,扔下一堆教她成亲礼仪的嬷嬷,一个人跑了出来。   跟着她一道的小丫鬟没跑出来,被嬷嬷扯住袖子,只得隔着老远喊:“公主,花灯在河谷。”   闽钰儿只觉得刺激极了。她裹上一件白绒披风,颈下是一圈赤红,听见小丫鬟在背后的喊声,她盖上帽子,在雪地里跑的更欢了。   天时不早了,冰川上只隐隐有月亮。河谷中心是一池冒着热气的温泉,氤氲着月关模模糊糊,她看不太真切。   但她要的硕大的兔子灯,倒是醒目的很。放灯的人群大多聚在河谷里,唯有那兔子灯置在崖上,临着冰川,冰凉剔透的天地间清风吹刮,兔子灯中心点燃了红烛,一抹亮色摇晃起来甚是惹眼。   她披着披风就跑上去了,那里空空荡荡,侍卫已经将所有东西都安排好,只消她拉下绳子,兔子灯就能飞起来了。   闽钰儿揭开帽子,头顶柔柔的月关洒下来,在她身后倾泻了一道长长的身影。女人别好袖子,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就去伸手解系在石块上的绳子。   解开绳子,她捏着末端,恰逢一阵风从下刮过来,吹得她不由得闭上眼,那灯也就顺势,往上飘了好些。   幸而她是捏着绳子的。九霄银河,玉兔红烛,过了晌她睁眼,不知怎么了心里忽然动了下,她一手放在心口上,对着兔子喃喃道:“愿年年皆有良辰美景如此,好事成双。”   “良人成双。”她眼睫颤了颤,似是歇了雪。   手松开的刹那,兔子灯在风的推力下,缓缓地离地渐远。闽钰儿视线顺着它,本是盛满柔意的眸子,忽然划过讶异。   灯离地而起,渐渐往河谷高处飘过去,一直在对面被遮住的高挺身形,立即显现出来。   是齐叔晏!他怎么在这里?   闽钰儿惊的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二人面对而立,一旁是莽莽冰川,另一旁是冷风贯起的河谷,那兔子灯带着红芯,正缓缓地飘在了河谷上方。   下一刻,河谷下五颜六色的烟花升了起来,人声喧哗,仿若一副壮丽华美的长卷,将天地间所有美好都容纳进去,在二人身旁徐徐展开。   那一瞬间,齐叔晏的眼神望过来,没有冰冷狠厉,也不是一贯的平静淡然,闽钰儿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她在男人眼里看出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温柔。   过了很久,她才磕磕绊绊说出话:“齐叔晏,你们在这里?”   “我来很久了。”齐叔晏这么说,他眼神扫过闽钰儿,眼神最后停在女人围着的披风上,神情松了松。   他走过来,“我去寻你,就见到你一个人疯也似的往这边跑,所以就跟了过来。”   闽钰儿脸上发热,这么说,她刚才做的一切齐叔晏都知道了?   “哦。”她低头说着,手不自然捏住。齐叔晏走过来,看着她的披风,轻声道:“公冶衡对你很好?”   “嗯?”闽钰儿抬头,不懂为何突然这么问。她不知道,齐叔晏知道的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譬如现在,齐叔晏就知道,女人身上这件白绒披风,是公冶衡当初送给她的。   从两人在北豫第一次见面,闽钰儿就一直披着它。齐叔晏虽说心胸坦荡,日常看淡一切,实在是没必要和一个死人计较。   可忍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意难平。   男人只能又问:“公主是不是忘不了他?”   闽钰儿连着摇头。   这样就好。男人脱掉自己的披风,伸手揭掉了闽钰儿的披风,本打算是扔在地上的,想了想,还是放在旁边的石头上。   而后甚是自然地,把自己披风给闽钰儿系上。他靠过来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闽钰儿来不及低头,只看见齐叔晏深邃的眉眼,还有修长白净的手,在耐心地给她系上披风。   齐叔晏现在,真的是待她很好了。   男人道:“公主,我来是辞行的。宫里有急事,我今夜不得不赶回去。”   “啊?”闽钰儿不禁出了声。   “无碍。你放心。”齐叔晏系好披风,看着她的眼睛,“是私事,相信我,很快就能处理好,我不会让你久等。”   “那我明天,还要嫁吗?”闽钰儿咬牙问出来这句话。   “当然。”齐叔晏勾起嘴角,“只不过我今夜走,孟辞在后面带着你,明天出发,一起过来。”   “哦。”闽钰儿咬着下唇,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有孟辞陪着,说怕,她也是不怕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觉得被堵住了一块。   齐叔晏瞧见她有些小委屈的模样,不由得低声安慰,“你不用怕。”   “我安排好人了,有什么不会的,不知道的,你只管问她们。路上遇到什么问题了,也可以随时找孟辞。”   “你不用慌,嗯?”   闽钰儿抬头,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可那神色,分明是怯怯的模样。   男人高她半个头,无奈只得蹲下来,扶上她的肩,“我在宫里等你,你来了只管找我,若是我那个时候事情解决了,就陪你,好不好?”   “那,那成亲的事呢……”闽钰儿声音像是蚊子。   齐叔晏破天荒地笑了,这小姑娘着实惹人疼爱。男人看着小姑娘眼眸渐深,心里的防卫早已丢盔弃甲,他丢开过去的束缚,规矩,径直抬起她下巴,不顾错愕的眼神,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   “自然是成亲。”他说。 第27章 招架不住   当晚,齐叔晏就赶了回去。闽挞常还担心闽钰儿会惊慌,他过去同闽钰儿解释:“钰儿,齐王殿下回去,是因为太庙祈福突然提前了。”   “他身为一国之主,是要在天下人面前祈福的,实在是脱不开身,接下来还有好些忙的。”   闽钰儿点头,“我知道了爹。”见她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害怕,闽挞常顿时松了一口气。   “钰儿,你师父这次发了毒誓,今夜一定赶来,明日他陪你一道去齐国。”言外之意,就是这为老不尊的家伙,今夜就是豁了命,也要过来的。   闽钰儿不由得笑了。   末了闽挞常回去,教礼仪的嬷嬷过来,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开始教闽钰儿一些出阁要注意的事情。   譬如衣服要如何穿,出门要如何走,一旦坐上喜轿就不能再在外人露面,除非是正式成亲了。   她最是怕这些了,何况现在齐叔晏也不在,她商量道:“嬷嬷,能不要这么麻烦吗?”   横竖她有经验了,这些都是走一遍形式,没什么作用。   嬷嬷皱眉,“公主,恐怕这不行。还是要按着规矩来,否则要是出了岔子,我们如何向主公交待?”   “好吧好吧,那行。”闽钰儿摇手。   正说着,外面来了两人,孟辞走在前面,江憺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换上了一身金纹红袍,长发盘到身后,长长的衣角几乎坠到了地面。   “公主。”他们说,“是出发的时辰了。”   窗外正是晓色,隐隐有细雪,闽钰儿看了外间一眼,就想起齐叔晏一身玄色衣衫,奔赴在冰川下的场景。   这一去,就是斯人做伴。   “好。”她点头,“你们等我换一下衣衫,换好了,我们再去跟爹爹道别。”   到了天光破晓,闽钰儿盖上了珠帕。额前一道金丝细帘,隔着帕子,仍能窥见她新描的朱唇,堪如娇艳欲滴的牡丹。   闽钰儿妆容精致,面如皎月,眉如远山,她整个人脱去了稚气的壳子,戴上一副红玉攒金步摇,比素来美艳了好几分,尤其是指甲也染了红,被人搀扶出来时,手按在喜扇上,红白交接,格外的惹眼。   闽挞常还有她的师父,一起端坐在高堂上,接过闽钰儿递过来的茶。   闽挞常只喝了一口,斜眼撇着对面的人。闽钰儿师父今年年纪不大,却已经蓄了一把胡子,他“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锁,递给身旁的人。   “这个,就算是钰儿大婚,我的薄礼了。”   那锁看着甚是平常,闽挞常不由得暗骂这老贼,抠门的紧,若不是想着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恐怕得把另一半都得扣下来。男人脸上却还是堆着笑:“钰儿收下罢。”   闽钰儿应了一声,还没动,那人已经拿着锁下来了。   “公主。”那人估计也是她师父的徒儿,看着面相比闽钰儿大不了多少,却很高,她把金锁放在红绸布上,包好了递给闽钰儿:“公主新婚吉祥。”   这是?   “这是枝微,比你虚长一岁。”他师父笑,“为师把她指给你了,等过了一年,为师再叫她回来。”   闽钰儿应了一声,“钰儿多谢师父。”这大概就是闽挞常说的,给她挑的助手。   枝微下去,站在了闽钰儿身后。闽挞常看着闽钰儿一身华服,流光溢彩,比画上的人还要亮眼几分,心里不免唏嘘。   坐在他对面的老道士笑了起来,“怎么,这是舍不得让人家走了?”   闽挞常狠狠瞪他一眼,转头将闽钰儿拉过来,嘱咐了许多话。   齐叔晏的性子,他是放心的,何况还有一个老贼跟着去,闽钰儿在那边是断然不会受委屈的。   可是啊,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一看到子女要远走,眼眶说红就红了。   小姑娘也是乖乖的性子,手下抓着喜扇,她爹耐着声音说一句,她就应一句。末了时辰到了,孟辞在外面差了人进来,说时辰到了。   闽钰儿搅着手,朝闽挞常盈盈一跪,“爹,女儿走了。不久就回来看您。”   闽挞常这才松开手。   常山道人也站了起来,他说:“钰儿,走罢。为师和你一起去。”   从北豫到齐国,碰上天气好,一趟下来不过四五日。因了闽钰儿的缘故,众人路上行的格外慢点,以是等过了七日,一众人才到达钱塘关。   钱塘关一过,就是齐国的地方。在此之前,离开北豫往下,都是闾丘的国土。   也是熟悉的地方了。只不过现在闾丘只能算是齐国的一块封地,大半的国土都并入了齐国的版图,剩下的一小块封给了闾丘越。   闾丘越,现在是闾丘的县主。闽钰儿在路上就听到了闾丘越的消息,本以为半途能碰见这位昔日的小姑子,没想到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常山道人也不和众人一起,只把枝微留给闽钰儿,他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吩咐道:“在京城等我。”   江憺同她解释,“齐国现在在祭祀期,上上下下的臣子都要在京城中待些时日,依着顺序进宫。按时日算,现在闾丘越应该去了宫里。”   “哦。”江憺本是和孟辞一道的,可这几日孟辞和她师父一样,陡然不见了踪影,她只好什么事情都问江憺。   “那个祭祀,是不是很麻烦?”她问。   “算是。”江憺解释道,“祭祀大典主要由钦天监里的人负责,孟辞的爹,就是钦天监里的掌事人。”   “而且这次,不止是祭祀一件事。”江憺倏而皱起了眉头,随即摇头,“无事,等公主先到了,再说这些。”   这么说,孟辞应该是已经先行回去了。闽钰儿这几日过来,已是从冬日走到了夏日,齐国现在正是烈日高照的时候,她白日里觉得有些闷热,江憺就置了些冰块放在她喜轿里。   枝微不动如山,一直随着闽钰儿,闽钰儿去哪儿她便随着去哪儿。到了晚上,江憺一行人在钱塘关歇下来。   不料晚间,又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闽钰儿没睡着,她听见动静就起来了,起来才发现枝微一直站在窗户边。   “枝微?”她一下讶异,“外面可是来了什么人?”   “是公主的熟人。”枝微道。   披上衣衫出去,看着庭前来往的人影,闽钰儿才明白枝微说的熟人是谁。   是公冶家的人。   她现在不得擅自见人,但还是瞥见了公冶衡的背影,眼见男人要转身过来,她忙拿了帕子遮住脸,回身喊:“枝微。”   枝微飞身过来,立即将她护在身后。   公冶衡生的高,听见闽钰儿脆生生的声音,便转了头,看着躲在暗处的闽钰儿,拿帕子捂住脸,不由得弯唇一笑:   “好久不见,嫂嫂。”   男人声音听起来爽朗的厉害,话语里似还是有点小欢欣。,朝着她便不顾地走过来。   闽钰儿只顾着低头,“公冶衡,我现在不方便见你,你且先等几日。”   “等几日?”公冶衡佯装不悦,“许久不见,嫂嫂倒是生疏了。   再者,原来我教过嫂嫂,要叫我小叔子的,怎么这就忘了?”   “我没忘!只是现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公冶衡你莫要为难我。等过几日了,我再见你。”   她说完就扯了扯枝微的袖子,“枝微,我们进去。”   公冶衡眸底藏着心绪,不显地划过,随即往后退了几步,他负着手,笑道:“那就依嫂嫂的。”   “等这几日过去,我再来拜访嫂嫂。”   闽钰儿遮住脸进屋子里去了,她想了想,觉得公冶衡原来待她也是不错的,刚才也是被嬷嬷的嘱咐吓到了,才会那么慌不择路地想要躲着他。   许久不见,她刚才那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下一刻,江憺已经来到了院子里。他看着闽钰儿屋里的灯火亮着,大门紧闭,这才稍稍心安了些。   “二公子。”江憺低头,对着公冶衡颔首,“二公子何时来的,竟也一声招呼不打。”   他说话淡淡的,公冶衡倒是都受用,公冶衡又转过身去看了眼闽钰儿的屋子,便开始笑。   “齐王殿下大婚,皇后娘娘又是我的前嫂嫂,我这当小叔子的,还不是想着过来看看热闹。”   “嫂嫂心性小,在我们公冶家待着尚不习惯,我担心她在齐国会受欺负。”   江憺继续淡道:“劳二公子挂心了。不会。”   公冶衡只好立在庭前,他执了一柄桃花扇,扇底穿风,俄而展颜一笑,露出的笑带着点莫测,倏忽又恢复了正常。   公冶衡不说话时,也是一个翩翩的少年郎,容姿盛上。他轻轻然道:“那就好。”   “嫂嫂要是受了委屈,我这个曾经做小叔子的,第一个不许。”   江憺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公冶衡又道:“江侍郎,我和你们一道进京,你们该是不介意罢。”   “不介意。前提是你要与公主保持距离。”他这样说。   公冶衡眯起眼睛,斟酌了一晌才勉为其难:“行。嫂嫂的婚事要紧。”   “我不靠近,也不捣乱,只管离得远远的。”   “有劳二公子。”江憺躬腰送客。   公冶衡摇着扇子走了。江憺等到他走远了,方到闽钰儿的屋子外,轻轻地敲了敲窗子:“公主。”   屋子里的灯影晃了晃,闽钰儿倚在门前,和江憺只隔了窗户纸的距离:“怎么啦?”   “公冶衡要和我们一道入京。从明日起,我加紧人看护公主,若非是我说的话,公主谁的话都不要信,也绝对不能擅自出来。不出意外,我们后日就能入京。”   男人的影子落在闽钰儿脚边,听他不急不慢地嘱咐,闽钰儿只觉得安心了不少。果然,齐叔晏看中的人,不会差。   “好。”她点头,“那进宫之后的事情……”   “进宫之后的事情,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公主只需耐心等待,等着与殿下成亲即可。”   闽钰儿走过去,看着江憺的影子默然立着,便伸出手,在窗户上抠了一个小洞出来,“江大人。”   “我以后还能不能与你们相见呀?”   “我们?”   “对,就你和孟辞。”闽钰儿从小洞里面探出眼睛,“还有,我以后是不是只能待在后宫里?”   江憺淡淡笑起来,他说:“不会。”   “孟辞,殿下和我,三人交情不错,可以想来便来。”   “至于其他的。”男人看她,“公主可以问问殿下。他性子很好,公主若是细细商量,他一般是会应允的。”   闽钰儿安心下来。她想,我慌什么慌,我都成过两次亲了,在成亲一道上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不怕不怕。   江憺点头,“公主早生休息,明日我们就启程去京城。”   路上依旧闷热。齐国正值二十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不止官员,就连许多普通百姓都赶去了京城。闽钰儿一路过来,只觉底下的道路越发平坦宽敞,周围的人声也越发喧闹。   幸而在宫墙外,终于安静了下来。闽钰儿听着马车前面的珠帘撞击脆响,随着一声悠长的马匹嘶鸣声停了下来,就知道是皇城到了。   她抬头,枝微示意外面有人,让她先不必动身。   外面围了一群人,似是在唱喏,说些闽钰儿不懂的话,咿咿呀呀了半晌,连带着还有拖动架子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才安静下来,江憺的声音传来,他说:“公主,可以下来了。”   盖上金线攒花珠帕,抓好喜帕,枝微扶起闽钰儿的手,站起身来。外面有一对宫女相对而站,先行替她们掀开了帘子。   地上摆着种种奇怪的东西,闽钰儿扫过一眼,都看不懂,不过马车下面摆了一道红绸,绣着繁复的花纹,江憺眼神看向她,那意思好像是要她踩下去。   周围的人也不说话。   闽钰儿只好扶着枝微,看准了红绸,一步一步地踩下去,稳稳地落到了地面。   “咣当。”   外面一大群人像是提前说好一般,霎时丢了手里所有的东西,朝着闽钰儿直直地跪了下来。   闽钰儿先是一惊,后来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在欢迎她这个新来的皇后娘娘。   想她前两次嫁人,虽然习俗各不一样,但都会来这么一遭。闽钰儿清嗓子,站直了身子,对着众人道:“都起来吧。”   众人得了令,才缓身起来。   这次江憺站在了一边,没再主动前来。想来既是入了宫,便不是男人该插手的地方了。   果然,这次率先过来的是一个中等年纪的妇女,她道:“娘娘,我是宫里的尚监,殿下吩咐了,接下来的事情,都让我来指导娘娘。请娘娘跟我过来。”   闽钰儿道,“引路罢。”   枝微扶着闽钰儿走,闽钰儿一回头,发现江憺竟是不走了。她心一沉,难不成,江憺只能送她到这里?   她看了男人一眼,江憺朝她微微躬了身,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只能送她到这里了。   闽钰儿心里顿时有点不好受起来。幸而枝微是个放心的,暗地里捏住她的手。   闽钰儿戴着步摇,珠帕,满头流光溢彩,实在是不好示意,只能垂下眼,朝着江憺微微地躬了身子。   算是对他劳心劳力护送这么久的感激。江憺不说话,只是勾首。   两人分别。   齐国宫殿屹立了数百年,碧瓦飞甍,随处可见都是考究的石雕,石狮,地上的大理石砖光亮如新,两边一点杂草都没有,随处一观,处处显得庄严肃穆,安静异常。   就是偶尔遇见的宫女队伍,也是步伐匆匆,一见闽钰儿这边来了,立即默声弯腰到旁边,等到闽钰儿一行人走过了,才继续匆匆地赶路。   那尚监大人,是宫里的老人了,平常人见她都叫一声高尚监。高尚监一边引路,一边细细给闽钰儿介绍着沿途的宫殿。   因了闽钰儿的身份,一众人是从北门进来的。进来时已经是下午的光景,现在走上一遭,宫里四处都已挂上了灯笼,宫道两旁的灯火也燃了起来。   从北门进来,抄右边的廊下走过来,沿途依次经过了太医院,议事厅,御膳房,束华阁,再就是齐叔晏的御书房,其他的地方,闽钰儿也记不清名字了。   不过她听懂了一件事:皇后娘娘的宫殿在华仪殿。在没有正式成亲前,她是不能直接入住华仪殿的。   不仅如此,要想当好华仪殿的主子,还得先学很多功课。譬如基本的礼仪,仪态举止,都是要练好久才能成的。   至于琴棋书画,不要求样样精通,但必须都要略有涉猎,是断然不能出现一问三不知的情况的。   她不知道眼前的高尚监,曾经是服侍过南沙王的。南沙王是齐叔晏的皇叔,也是个手腕强硬,无人敢惹的人物。在他跟前待了些年,就是耳濡目染,也比寻常人严格许多。   闽钰儿听着听着,只觉犯困。但高尚监一路上都在不紧不慢地说,她必须要时不时回答示意。   到了后来,还是枝微提醒她。高尚监瞧见闽钰儿神情蔫蔫的,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走了这么久想必也是有些累了,便道:   “娘娘,我先行带娘娘去碧璀宫。娘娘这段日子现在碧璀宫休歇一下,我会每日来,给娘娘说一些婚事上要注意的事的。”   闽钰儿点头说好。   高尚监身后跟着起码不下五十人的宫女,无论年龄大小都有。这五十人是过来给闽钰儿教习礼仪的,当晚上倒是没什么,规规矩矩地服侍闽钰儿。   闽钰儿爱吃肉,爱吃碧梗米饭,这些个宫女就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一边吩咐御膳房做,一边将宫里各处的甜果点心找出来,让闽钰儿挑一些称意的。   之前齐叔晏在的时候,御膳房几乎是不用怎么开火的,他继位时间不长,又不喜吃食荤腥,忌甜忌重口,只吃素淡,一日两顿实在是不需要费什么心思。眼下闽钰儿来了,齐叔晏特意嘱咐过御膳房:   多准备些食材。往常里没有的鸡鸭鱼肉全部准备上来。   又想着小姑娘可能嘴馋,就命人做些精致可口的点心,任闽钰儿挑选。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些负责闽钰儿的教习宫女,是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   每道菜最多只能尝三口,就会被撤下去,那些甜点心更是不必说,只能挑一个吃,剩下的直接被端出去。   “娘娘。”见她还要动筷子,他们不由得劝道,“为了防止食物有问题,吃一般的菜都不能超过三口的。而且端上来还需要用银针检验,所以公主之前说要热腾腾的羹汤,端上桌就已经凉了。”   闽钰儿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只好点头,“我知道了。”   眼神巴巴的,看得枝微都忍不住笑起来。   此后接连几日,闽钰儿一直没有吃饱。不仅没有吃饱,还要忍着王尚监无时不刻的督促:   “娘娘走路,身子须得再挺直些。我放一个茶碗在娘娘头上,娘娘从这里走到院门口,须得保证茶碗不掉下来。”   “娘娘说话,要拿帕子掩嘴,切忌朝着别人的脸大声说话,那样是最不雅正的。”   “娘娘拿笔写字,须得一手揽着袖子,防止墨水溅到衣袖上。”   “……”   以是闽钰儿破天荒头一次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真的是一无是处。被几十来号人,连带着头子王尚监按着教习了几天,闽钰儿都快哭出来了。   她现在是走路不敢分心,说话不敢大声,就连睡觉都不由自主地背上手,怕姿势又显得“不雅正”。   枝微看着,也觉得闽钰儿难受的紧。只是虽然闽钰儿素来是个娇娇弱弱的性子,但自己不足的地方,也是知道的,王尚监每次说她哪里没做好,小姑娘就乖乖地点头。下次遇到了,但凡是记得的,一定改。   兹事体大,这个道理她懂。   小姑娘有些笨拙,但是很努力地在学。她想,齐叔晏现在肯定忙的抽不开身,自己要是这些事情都做不好,惹得他来,那就不好了。   也对不住北豫人的面子。   只是齐国的祭祀大典过于隆重,似是怎么都过不完。她在碧璀宫里教习了一段日子了,听着外面的风声,似是祭祀大典还在继续。   可是她已经饿瘦了整整一圈。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尤其是肚子,怎么睡都不舒服。到了夜半时分,闽钰儿实在是饿的心肝惧疲,她悄悄地起身,往外面悄悄看了一眼,见枝微正别过脸去,浅浅地酣睡。   连枝微都睡着了,想必外面的宫女也都睡了。闽钰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下定决心,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起来了。   她不知道,晚膳没吃完的东西都被搁置到哪里了,只好先去外面的屋子看了一圈。   除了已经冷过气的茶水,什么都没有。   小姑娘顿时颓了。饿了能喝点水也是好的,她抱起水壶,将壶里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本想回去的,可转身一看,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   闽钰儿被饿的胆子大了,最后看了一眼屋子里,枝微毫无反应,登时下定决心,推开门出去了。   她记性时而好时而坏,只隐隐记得当初从北门进来时,御膳房的大致方位。   闽钰儿裹紧衣衫,没有一大帮宫女在旁边看着了,什么礼仪都顾不上,拔腿就往御膳房那边跑。   虽然已经是午夜,宫墙两边的灯火却还亮着,闽钰儿怕遇到侍卫,一路上都捡着阴暗地方,藏匿身形,绕了不少弯路。   她不知道,一双眼睛,从她踏出碧璀宫那一刻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眼见小姑娘一头闯进了御膳房,那人四处瞧了一眼,便立即闪身回去了。   齐国的祭祀大典是不分昼夜的,白日里,夜里,都不会空着。在这夜半时分,齐叔晏及一干大臣都盘坐在太庙里,太庙里熏香缭绕,外面一群术士手执桃花木,围坐在一口巨型铜口中鼎四周,祈念悼词。   虽然已经这么晚了,齐叔晏却仍是皱着眉,未曾松懈一分,额上已经淌了层细汗。男人神色沉肃,斜眉入了鬓发,端坐在那里,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祗,清冷雅然,自带不可诋毁的气势。   闾丘越坐在下面,下面置了几排位置,她坐在十分靠前的位置,以是一抬头,就看见了齐叔晏沉毅的脸。   闾丘越明显的愣了一下。本是要闭眼聆听的,竟也不想闭眼了,视线一直凝在齐叔晏的脸上。   那张本该承载了她所有痛苦,绝望,却总在意外的时候,让她短暂迷失的脸。   正在这时候,一个小宫女悄悄地过来,附在她身边跪下,细语了几句,末了还递了一条手帕过去。   看到那手帕上写的消息,闾丘越原本迷惘的脸上,缓慢地勾了一个笑。   她看着那宫女,比了口型:去把人捉住。然后把动静闹大,越大越好。   那宫女得了令,立即躬腰,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闾丘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先不论齐叔晏,光是闽钰儿,她就能不遗余力地祸害到底。   自己也从来没有认过闽钰儿做嫂子。一想到哥哥,闾丘越心里越发愤懑:哥哥死了,你还能安心给人家做皇后?还是齐叔晏……   决不能让她安心坐上皇后,一定要让她尝尝自己受过的苦,她就等着栽跟头吧。闾丘越想着,不由得冷笑,紧紧捏住了手。   大殿上所有人都闭着眼,丝毫未察觉闾丘越变得有些古怪的脸色。   这一边的闽钰儿,好不容易找到了御膳房,当即一头栽了进去。   最先看到的,是整整一桌的精致点心,全部是她刚才吃剩下来的。闽钰儿饿到两眼放光,过去揭开时,发现除了点心,还有各式各样的肉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虽说已经冷掉了,但还是香气扑鼻,馋的她恨不得立即伸手去拿。   但高尚监的话,在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高尚监知道她馋,但没办法还是要劝,她说:“娘娘,这些菜虽然可口,但重油重咸的食物,不适合娘娘食用。”   “娘娘不知道,这宫里的人,都最是在意皮囊的。吃了这些东西,俄而皮肤不好,生了疮斑,或者是发胖了,那都是致命的。老身说这些话,也是为了娘娘好。”   “娘娘以后是后宫之主,哪些该碰哪些不该,道理都是一样的,娘娘自己心里也明白。”   闽钰儿想着想着,就把爪子拿下来了。   高尚监说的没错,那是为了她闽钰儿好,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把人家的话抛之脑后,是不好的。   她吞了吞口水,又看了桌子上一眼,突然眼前一亮。她看到了红莲碧藕粥!   先前教习宫女说,她可以少吃点碧梗饭,多喝点这个红莲碧藕粥,不仅清淡饱腹,还能养颜。   那她总能喝点这个罢。闽钰儿实在是管不了了,端起一碗粥,拿了了勺子,看到桌子下有个小板凳,便坐上板凳,开始低头喝粥。   到最后,直接扔了勺子,抱着碗开始喝粥。许是太饿了,一碗粥下肚,竟一点饱腹感也没有。   闽钰儿想了许久,还是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又拿下来一碗粥。   第二碗粥还没有喝到一半,御膳房的大门就被倏地打开,嘈杂声和兵甲声涌进来,吓得闽钰儿险些噎住。   原是从外面闯进来了好些人,拿着火把,一边喊来了贼人,迅速抓住贼人,一边开始点燃御膳房里的烛火。   闽钰儿抱着剩下的半碗粥,心扑通扑通直跳。心想完了完了,这次要是被捉住,那就真的出丑出大发了。   幸而她生的矮,她把半碗粥放在地上,随即反应过来,立马捡起来抱在怀里,就猫着身子,往后面挪。闽钰儿也不知道御膳房后面有些什么,但想着大门那里被堵死了,只能去后面看看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砰砰。”   那些人检查后,注意到了桌上的食盒被打开过,顿时高声道:“贼人却是是来了这里,都给我仔细搜,一处都不放过,找到了闾丘县主大大有赏。”   闽钰儿屏着气,一直退到了角落里,直到身后触到了冰凉的墙,才停住步子。   无处可躲了!   闽钰儿几乎要绝望了,屋子里全是比她还要高的缸,她怕都爬不上去,更别说躲进去了。   她蹲在角落,端着半碗粥的手有点抖。大难临头,她想的竟然是:   反正也逃不过了,要不要把这剩下的粥给喝了?   正想着,有什么东西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她吓得差点叫出声,就被人捂住嘴。   她听到了有人嗤笑了一声。   身子被挟了起来,闽钰儿像是一只兔子被拎起,男人双手绕过她的肩,将她翻了个身子,就带着她,轻飘飘地踩上屋檐,飞了出去。   闽钰儿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眼睛都不敢睁开,过了会儿他们似是停下来了,闽钰儿一看,两人原是吊在高树上。   不,是她吊在公冶衡的腰上,公冶衡半倚在数桠上,两手不沾树,只抱着闽钰儿,却是稳得很。   闽钰儿被吓的已经说不出话,一晌只是盯着公冶衡看,然后盯着树下看。   她在看,看那些人有没有追过来。   公冶衡瞧她,手里还死死拽着半碗粥,忍不住叫她:“嫂嫂,你饿了?”   听到这个,闽钰儿狠狠地瞪了那粥一眼,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个破粥扔下去。   “唉,别。”公冶衡拿扇子,阻住了她的手,“嫂嫂,人家在追我们呢,你这是生怕人家找不到我们?”   闽钰儿这才把手收回来。   公冶衡看着她,忍不住发笑,“嫂嫂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瞧着,已经是瘦了一大圈了。”   “不如跟着小叔子回去罢。”夜色下,公冶衡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叔子养你,绝对不会饿着。”   闽钰儿捶了捶胸口,终于能开口讲话了,“你怎么在这里?”   公冶衡当即摇头,“不乖。说好要叫我小叔子的。”又是伸手,似是还要拿着扇子打她一下。   “别别别。”闽钰儿瞪他,“你都多大的人了,天天在意这个,幼不幼稚?”   “哪有。我天天在意嫂嫂,在意嫂嫂挨饿了没有,怎会幼稚。”   又是在打趣她。闽钰儿长叹一声,手里的半碗粥着实沉甸甸,今夜这事,够公冶衡笑她一辈子了罢。   “公冶衡。你能再帮我个忙,送我回去吗?”   闽钰儿低头看了看,那些人似是没有追上来,要是在这里耽搁久了,她怕屋子里五十几个宫女觉出不对来。   “为什么要回去?”公冶衡抱着她的腰,手下紧了紧,“回去挨饿?”   “不是,我……”闽钰儿受不了这么近,下意识想推,公冶衡十分配合,手下顿时一松,彻底松开了闽钰儿。   闽钰儿身下一空,险些直直掉下去,吓得登时主动起来,抱住公冶衡的手,“公冶衡!”   “嫂嫂叫我?”   公冶衡一手把人捞起来,闽钰儿今夜脸色已经白了几遭了,却是再也不敢和公冶衡犟嘴了。   “送我回去罢。”小姑娘闭着眼,有点恳求的意思,“今夜多谢你了。”   “真的谢谢你,可是我不得不要回去。我规矩还没有学完,要是偷吃被发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闽钰儿就是这点不好。软软地求人时,比小猫还撩人,叫人招架不住。   话一说完,公冶衡已经抱着她,稳稳地落到了地上。闽钰儿看不见公冶衡的脸,但有一种直觉,公冶衡这是要带她回去了。   “我记得是碧璀宫?”他低头问。   “对对对。”   闽钰儿说完才想起来,公冶衡怎么知道是碧璀宫的?   不待她问,一刻钟后,两人已经到了碧璀宫。公冶衡把人放在地上,轻声道:“有人在盯着嫂嫂出错,这两日,嫂嫂还是少出来罢。”   “好。”闽钰儿点头,小心翼翼地要回去,公冶衡又拉着她道,“待会儿那些人可能要查到这里来,你别的不消说,就说在塌上安睡了一日,拿出你公主的威势来,那些喽啰不敢对你做什么。”   “那这个……”闽钰儿拿着碗。   公冶衡又笑,他说:“这个给我。”   闽钰儿只好给他。她穿过院子,还没来得及回屋躺下,公冶衡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一个包裹,递给闽钰儿,没多说就直接走了。   估计那些人已经追到了碧璀宫外面,他不得久留。   闽钰儿打开包裹,里面装着满满的一袋点心,各式各样的都有,香气扑鼻。   小姑娘顿时欢欣起来。   枝微梦里轻哼了一声,闽钰儿顿时系上包裹,规规矩矩躺到床上。   与此同时,公冶衡已经回到了殿上,他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脱去外衣,立即有小厮过来燃起了熏香。   接过衣物的小厮,看着胸前的一滩污渍,似是沾了什么吃食,不由得讶异起来。   “没事,叫一只野猫抓了。”他说,“拿去扔了就是。”   “是。”   “等等。”他眯起眼睛,想起齐叔晏在自己身边安插了数不清的探子,这次出去的事,他现在定是知道了。   公冶衡勾起一个笑,他指着桌上,被闽钰儿从御膳房里“捎”出来的碗道:   “把这个拿去,送给齐王殿下。就说祭祀大典,无以为送,这个碗聊表敬意了。”   也好让齐叔晏了解一下,自己和闽钰儿方才做了些什么。 第28章 我陪你   闽钰儿蒙头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搜寻的人声渐渐过来。   枝微转头醒了,她起身看了眼闽钰儿,又看了眼外间的火光,随即起身,叫醒了屋子外间的教习宫女。   搜寻的人眯起眼睛,在院子外看了几眼,“今夜御膳房进了贼人,娘娘这里可曾见到生人?”   枝微压下声音,“不曾。”   “真的吗?”那人接着道,“我们过来的路上,看到这边有人影。娘娘……”   “大胆。”枝微没说话,身后一个领头宫女已经站出来了,“娘娘在屋子里好好睡着,我们这么多人守着,你话里的意思,是我们这么多人都在骗你了?”   “不敢,只是要确保娘娘的安全。”   “够了。”枝微冷声说,“殿下忙着祭祀,特意嘱咐娘娘这几日先习着规矩,忙完了就来接娘娘。这几日娘娘也辛苦的很,眼下睡熟至此,这么多动静都没有醒,诸位还是不要扰了娘娘才好。”   这话把齐叔晏搬了出来,众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叨扰了,不敢扰娘娘的清安。”说完便走,枝微冷眼瞧他们走远了,才转身问:“他们是谁的人?”   “是谢广尉的人。”几个眼尖的人已经认出来了,“不就是闾丘亡了,投降过来的谢权吗。哼,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莫要以为闾丘越这个小小的县主,能护着他们为所欲为了。”   听到闾丘越的名字,枝微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闽钰儿还打算起来,抖抖自己娘娘的威风的,没想到枝微两三句话就把人支走了。心下顿时释然,揪着被子,一翻身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下了大雨。闽钰儿一起来,就看到屋子里昏暗的紧。这里处处都是宫殿,紧紧挨着,本就暗的很,不燃蜡烛的时候,就像是暝暗的傍晚时分。   “枝微。”她叫了一声,外面没人应。往日里一大早就张罗起来的教习宫女,也都没有动静。   闽钰儿只好作罢,以为今日下雨,众人一时贪睡。迷迷糊糊地去洗漱完,她一推开门,就倏地在原地顿住。   满院子都站着肃穆的侍卫,刀剑别在腰间,在雨水的冲洗下锃亮。哪怕下着雨,他们也是一动不动,像是一排排的木头桩子。   枝微和一群教习宫女其实早就起来了,只不过齐叔晏也来的早,他压下消息,带着人过来,将不相干的人隔在了屋子里。   而他站在廊下,一直等着闽钰儿醒来。闽钰儿出来,就看见了男人立在一旁,袍子下似是受了雨,淌出些水迹出来。   “齐……”   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他轻声道,“进去说。”   闽钰儿只好把人引进屋子。她不知道齐叔晏这么一早过来是干什么。   屋子里安静了会儿,男人细细看了她一晌,道:“倒是瘦了。”   闽钰儿点头,若她现在服软,说都是练规矩太辛苦了,才会饿瘦了,说不定男人还会吩咐下去,让那些教习的宫女放过她。   可是,闽钰儿没有,她像是老成的熟人见面,对着齐叔晏的关心,也寒暄一句:“你也是,你也瘦了。”   ……   齐叔晏想起昨夜里,公冶衡专门送过来的一只碗,神色不由得沉了些。   “以后不用拘着,想吃什么便吃,不用刻意饿着。”   “高尚监的性子我清楚,她教你一番,想必没让你吃饱过。”   这倒是说的没错。闽钰儿低头,笑了笑,“没事的,我来这里,的确是有许多要学的东西。”   齐叔晏眉头这才展了点儿。高尚监虽然有点不通人情,但为人是值得信任的,至少不会让宫里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来骚扰闽钰儿。   这段时间他实在是□□乏术,把闽钰儿交给她,男人是放心的。   “那这样。”男人道,“白日里你少吃一点,我这段时间夜里回来,会途径碧璀宫,你等着我一同用晚膳,可好?”   一起吃饭,闽钰儿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男人那双不沾荤腥的筷子。   在齐叔晏面前,她明显地犹豫起来,男人皱眉,“怎么了,可是不愿?”   “不是不是。”闽钰儿想解释,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是想吃肉的,可是你又不吃……”   场面一度安静下来,她似乎还听见了院子里倏忽浓重却压抑的吐息声,那是侍卫在忍着不发笑。   齐叔晏曜黑的眸子划过笑意,浅浅的,骤然既逝,他说:“自然是可以。”   “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她们去做。有我在,她们不会苛待你。”   齐叔晏现在过来,是瞒了所有人的。一是因为祭祀大典,这种肃穆庄严的日子不得作乐,齐国上上下下都是这样,他来寻将来的皇后娘娘,已是极为不妥。   其二,是他们二人还没有正式成亲。按规矩,也是不应该过来的。   若是南沙王知道了这事,估计是要重重责罚他的。可是齐叔晏还是不放心。   看着闽钰儿得了准信,小小的脸顿时笑将起来,齐叔晏紧绷的眉头也彻底松了下来。   “那你在这里等我。”齐叔晏道,“我晚间就过来。”   “你来我这里用晚膳,不会有人说吗?”   “没人看见,也无人敢说。”齐叔晏看着她的眼睛,“现在可放心了?”   她立即点点头。齐叔晏不能久留,现在耽搁的这些时辰,估计一些臣子站在太庙外,已是候了好久了。   “嗯,那我走了。”   齐叔晏不是爱逗留的性子,说走就走,她看着男人的背影,喉咙里卡着的几个字,一直没有说出来:   闾丘越昨夜去了祭祀吗?   她没有傻到那种程度。昨天那几个人来的太蹊跷了,根本就像是有人提前知道了,给人通风报信来的。   而且那些人嘴里说的“闾丘越县主”,她是听的清清楚楚的。   来了宫里这么久,这位昔日里的小姑子倒是一次都没见着。闽钰儿想,公冶衡说得对,这宫里有人在等着揪她的错处。不管是不是闾丘越,都不能掉以轻心。   等晚上齐叔晏来了,她要好好跟他地说这件事。   到了午间,雨势才住。碧璀宫外碧空如洗,空气里满是大雨过后的清香气味,不多时,祭祀的钟声幽幽地传过来,贯穿了宫殿,让整个皇城都显得肃穆十分。   闾丘越今日穿着紫色的祭祀正装,才堪堪从祭祀大典上下来,带着人路过北门时,忽然想起来昨夜闽钰儿的事。   她步子一住。身旁的丫鬟也停了下来,她问:“县主大人,怎么了?”   闾丘越冷冷地回头,看了左后方一眼,那里站着的小宫娥,是昨晚上来通风报信,说闽钰儿闯祸了的那个。   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害的闾丘越白欢喜一场,她气得顿时给了那宫娥两巴掌。   以是现在那宫娥的脸还是肿着在。闾丘越越看越不耐烦,“蠢货。”   “走,我们去这边。”   俨然是在朝着碧璀宫而去。碧璀宫里,闽钰儿还在端正站着,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   她一边仔细站着,一边听枝微讲话。枝微在旁边提着她的裙底,防止待会儿绊倒,眉头越发皱的厉害:   “娘娘,我听她们说,昨夜来的那几个人,是谢广尉的手下。那家伙你认识吗?”   “谢权?”闽钰儿反问。   “对,就是这个。”   “嗯,算认识,原来是闾丘璟身边的人。他这个人,不好。”想起往事,闽钰儿摇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他们说,谢权和闾丘越走得很近。”枝微看她,眼神不言而喻。   闽钰儿何尝不知道。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她也实在是拿不准,到底闾丘越对她是几个意思。   枝微撇撇嘴,闽钰儿忌惮闾丘越是闾丘璟的妹妹,她可不会,她手里可还握着底牌呢。谁要是再来打闽钰儿的主意,她可再不会轻易放过了。   闽钰儿叹了气,道:“时辰到了吧,到了我就坐一会儿,累死我了。”   枝微扶着她刚刚坐下,外面就来了人,说:“娘娘,闾丘越县主在外面。”   闾丘越?闽钰儿扶着腰,“她现在来做什么?”   “不知道。”   “那她怎么不进来?”   “回娘娘,因为……因为进不来。”   宫女和枝微的脸上都微妙起来。闽钰儿愈发狐疑,“难不成要我把她接进来?”   “不是。娘娘,是殿下。”枝微凑过去细声说,“齐王殿下嘱咐了,任何外人不得踏足这里,若是要强闯,是要被扣下的。”   这话的意思,是闾丘越被扣下了,所以才进不来。   闽钰儿一想到她做什么都兴冲冲的性子,被人拦住,还不得气疯了,顿时咂舌:“那个,你们先把她放回去罢。”   她现在出去,就是尴尬,把人放走了也好。何况齐叔晏还说,晚间会过来的,这要是撞到了,就是给他添了麻烦。   “可是娘娘,是县主,她不肯走。”宫女说着,也是无奈。   “……”   此刻碧璀宫外,闾丘越被一众侍卫紧紧围住,不得移开步子。女人冷笑几声,“你们怕是胆子大了,不知道我是谁吗?”   高尚监站在远处,回道:“县主大人,我们也是依殿下的命令。娘娘方才也吩咐了,只要县主大人走,这些人就当没有事发生,对我们两边都好。”   “哼。”闾丘越偏生不信邪,她闽钰儿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说给她面子?   “那我今日就不走了。娘娘未必欺人太甚,哪有把人一直困在这里的道理?”她神色倨傲,俨然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公主。   她想,她就一直在这里堵着。到时候齐叔晏听到了消息,会过来派人询问的。   不就几个太监嘛,只要她给的银子够了,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在齐叔晏跟前添油加醋一番,她就不信齐叔晏心里不介怀。   闽钰儿一旦在齐叔晏那里失信,就再也没有将来可言了,闾丘越想的越发兴起,也越发坚定了不走的信念。   她甚至连打赏封口的银子都准备好了。只等天黑下来,齐叔晏派人过来问了,闾丘越冷眼看着众人,紧紧盯着院里的光景,似是恨不得将闽钰儿立即拖出来。   天色渐渐黑下来,在通往碧璀宫的路上,一道明黄色的步辇正缓缓地过来。 第29章 宠   闾丘越本是冷眼看着众人的,一看齐叔晏的步辇过来了,顿时换了一副神色。   真是时机助她。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模样,故意提高了声音:“我本不欲和你们纠缠的,可你们拦着我不放,着实也太没有道理了。”   “难不成是欺负我们闾丘无人,故意挑这些手段为难我吗?”   果不其然,齐叔晏的步辇停了下来。高尚监始终板着脸,见着齐叔晏来了也神色不变,只是缓缓地躬身下去,朝着齐叔晏躬腰行礼:“见过殿下。”   闾丘越像是提前预知了胜利一般,迅速回过头,朝着一步步过来的男人,亦道了句:“见过殿下。”   她现在头发有些凌乱,衣衫也是狼狈,被一众侍卫围着拦在院子外,想着齐叔晏定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会过来询问的。   闾丘越咬着下唇,堪堪地低下头,正想着该如何同齐叔晏“告状”,齐叔晏就似没看见她一般,衣角拖咋地上,从她面前缓缓过去了。   连视线都没有转一下!   闾丘越不可置信,高尚监似是早就预见了这般结果,都不屑看闾丘越,只向齐叔晏弓着腰:“殿下这时候来,是否需要准备晚膳?”   “娘娘吃过了吗?”他在问闽钰儿。   “回殿下,还没有。”   “嗯,那便准备好,我留在这里用晚膳。”   “是。”   闾丘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不说他对自己视若无睹,现在还是在祭祀期间,齐叔晏居然就明目张胆地过来找闽钰儿,还和她一起用晚膳?   她要是没记错,南沙王之前下的命令,是严厉禁止这样的事情的。   眼看高尚监瞥了她一眼,带着宫女在面前走过去,闾丘越忍不住,在身后叫了一声:“殿下且慢。”   齐叔晏打算进屋子的,闻言皱眉,回身看了她一眼,“何事?”   “殿下可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闾丘越怕自己说得不妥当,又加了一句:“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祭祀期间,殿下无论行任何事,都须得小心。”   闾丘越到底是做过公主的人。哪怕刻意放低姿态说话,可话里的傲劲儿还是藏不住。   齐叔晏听得不悦,抬眼,看着她被一群人拦在院子中央,进退不得,不禁压下眉,沉声道:“你若是个行事小心的,也不会被人困在这里了。”   “这里不许外人进来,县主还要硬闯,莫非是觉得我的话不作数了?”   闾丘越一愣,什么时候事情变成这样了?忙道:“殿下,我不敢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那你为何困在这里?”齐叔晏咄咄逼人。   “我,我只是……”闾丘越不知道如何说,刚想豁出去了,说闽钰儿的不是,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就从屋子里传出来:   “殿下。”   闽钰儿出现在视野里,她一席长裙曳地,天青色的长裙边缘坠着流苏,水袖显得飘逸非常。她整个人疾步走出来,明眸皓齿,尤其是高尚监要她日日学着戴步摇,那步摇金银交错,流光溢彩,衬得人肤色白皙,一眼看过去像是画里的可人儿。   相比之下,闾丘越则狼狈至极,她收回愤懑的眸子,不再看着闽钰儿。   闽钰儿倒是多看了她几眼,她料想的不错,这位昔日里的小姑子还是火药脾气,一点就燃。   齐叔晏回首瞧见她过来,沉沉的脸色换了些,“今日可还好?”   “好多啦。”闽钰儿走到院子里,与闾丘越对视了数息,后者有些怨恨的眸子迅速低了下去,闽钰儿无奈,只好道:“你们还不放了县主大人?”   那些侍卫只听齐叔晏的,回过头去看了齐叔晏,齐叔晏点了头,他们才松开闾丘越。   闽钰儿回过头,小声对着齐叔晏道:“殿下,你现进去等我,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嗯。”   齐叔晏不是多话的性子,当下就放她们两个人去了。   闽钰儿挥手,让那些侍卫都下去了,“闾丘越。”院子里只她们二人,闽钰儿有些无奈,“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闾丘越挑眉,“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   闽钰儿觉得,公冶衡提醒她注意的人,就是闾丘越。   尤其是,原来她和这个小姑子的关系,就不太好。   闾丘越冷笑一声,她说:“闽钰儿,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   “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所有人抢着巴结你,讨好你,你现在可怜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原来和你是一样的地位?你还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也可能和我一样,变成亡国的阶下囚,人人看不起?”   “闾丘越。”听着戾气愈发重,闽钰儿打断了她。闾丘璟说的没错,他这个妹妹,的确是不让人省心。   自古兵家常事,成王败寇,何况闾丘与齐之所以交战,还是闾丘璟先不守信誉。罔顾前人的休战约定,先行挑起战事,齐国这边损耗了一位老君王,对闾丘的怨气可想而知。   说实话,齐叔晏能把闾丘越好好安置下来,封了她一个县主,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闾丘越,我不想同你为敌。”就当只是为了闾丘璟生前最后的嘱托,闽钰儿这次不打算追究了。   “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搬离碧璀宫了。你若是还是不死心,尽可以把你的人安排到华仪殿来。不过那个时候,要是被捉住了,那你就要亲自去向殿下解释了。”   “你……”闾丘越倏地抬起眸子,“你威胁我?”   “我什么时候威胁过你?”闽钰儿实在是讲的心累,闾丘越眼神冷冷地撇过她,甩起袖子就走了。   枝微在屋子里摆饭菜,摆着摆着又犯了难。底下的人都说齐叔晏素来是闻不得荤腥的,她只能把荤菜往闽钰儿这边摆,素菜则放在齐叔晏跟前。   以是一摆完,闽钰儿面前堆起了大碟小碟。这看起来,公主也太能吃了……   齐叔晏不声不响坐在一边,桌上清茶香气袅袅,他看着先前不知是谁摆在哪里的棋局,认真看了起来。   “殿下。”闽钰儿回来,就看到男人凝眉,手中还执了一颗白子。   “这是你走的棋?”齐叔晏问。   “方才陪枝微她们下了一局,我棋艺不精,至今还是个死局。”   齐叔晏低头,执着棋子,轻轻一放,“确实不精,先用了晚膳再说。”   那白子落下,死局彻底解了。闽钰儿纠结了一晌的东西,男人稍稍看了一眼,就给破了。   闽钰儿有些讪讪。眼见齐叔晏已经坐了下来,她只好跟着也坐下。男人看着她跟前的一堆饭菜,不由得问:“这几日你是不是一直饿着?”   闽钰儿摇头。高尚监对她很好了,一众教习宫女也是为她操碎了心,她不能这么就把人卖了。   倏一转眼,又看到枝微给自己堆的满满的饭菜……   “有点饿吧,但也不是太饿。”   齐叔晏不言,姑且信了罢。两人安安静静地用完了饭,闽钰儿吃饭的时候太过认真,待反应过来抬起头看,才发现齐叔晏早已搁下筷子了,只在桌边看着她。   她早该知道,齐叔晏素来吃的不多的。   烛火闪了一下,投射出齐叔晏的影子,晃了晃。闽钰儿忙搁下了筷子,说:“我吃饱了。”   齐叔晏问:“当真饱了?”   “嗯,当真当真。”闽钰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还好今日这衣服是宽松的,不然当着齐叔晏的面,肚子凸起来了可不太妙。   男人眸子里有淡淡的笑意闪过。   随即枝微进来,收拾好了饭菜出去。齐叔晏也只得了这一个时辰的空,到了晚间,他还要带着人去太庙,一刻也歇不得。   看着闽钰儿撑着下颌,百无聊赖的样子,男人坐到了棋桌边,道:“过来,我教你下棋。”   下棋?闽钰儿精神来了,今日被枝微压一头,压得她郁郁了半日,她倒是很想寻个师傅,教她下棋。   男人执黑子,闽钰儿坐他对面,才过手了几招,就招架不住了。她撑着脸,仔细地盯着棋局,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结果。   小姑娘正皱着眉,伸手想落子,又摇摆不定,齐叔晏见她纠结的紧,不由得轻轻带着她的手,落下一子。   “这样即可。”男人声音醇厚,带着磁性。   一子落下,闽钰儿顿时反败为胜。她也是个孩子心性,一时高兴,忍不住叫出了声。   齐叔晏看着她笑,不觉手里还握着她的手,反应过来后还是慢慢退了下来。男人想及今天的事,俄而收了神色道:“闾丘越故意找你的不是,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齐叔晏自然心思伶俐,闾丘越打什么算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闾丘越想招致他的同情,故意说那些话,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才视若无睹地从闾丘越面前过去。   闽钰儿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呀。我说了她的。”   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一直纠缠罢了。   齐叔晏望着她的眸子深了些,他说:“往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不必理会,全权交给高尚监处理。”   “若是闾丘越再寻些事端……”他眼神一沉,后面没再说下去。   他终究还是担心闽钰儿这样的性子,将来在宫里会受了委屈。   “放心放心。”闽钰儿自是乖乖点头。齐叔晏便笑了,外面不知何时又落了雨,噼里啪啦的,滴在窗棂上响亮脆耳。   闽钰儿看着外面乌泱泱的天色,忍不住问:“殿下,你今夜还走吗?”   齐叔晏一愣,这话,倒像是在邀他留下来过夜了。   “怎么了?”他恢复了淡然,问。   “要是不走的话,殿下就继续教我下棋罢。”她把棋子收好,说得甚是认真。   “自然是可以教你下棋,只是可惜了,我今夜没空。”齐叔晏看向外间,也是时候走了。   “明日我过来,教你下棋。”他看着闽钰儿。   “好。”小姑娘甜甜一笑。 第30章 抱住   闾丘越回去后,大发雷霆。   屋子里所有侍候的下人都被赶了出去,女人摔碎了所有能摔的东西,最后还是掌事太监过来询问怎么了,才把声势压下去。   掌事太监说:“宫里最近忙着祭祀,县主还是安静些为好。更何况这个点,决不能扰殿下他们一行人的清净。”   闾丘越忍下怒火,道:“知道了,公公。”   掌事太监一走,屋子外的些小丫头就围了过来,畏畏缩缩的,想进去又不敢进去。   “都给我滚远点!”闾丘越想抓一个茶杯扔出去,可满屋子的狼藉,连个完整的茶杯都寻不到。顿时气得更加胸闷。   “县主大人,息怒。”终是有个丫头开了口,“公冶家的二公子,刚才来递了一封信。”   “公冶家?”女人斜眉上挑,眼里尽是不耐,“什么公冶家?”   下人不敢说。闾丘越冷静了会儿,还是恢复了理智,“是春海上的公冶家?”   “是。”   公冶家的二公子,就是公冶衡了。闾丘越在脑海里迅速了回忆了一遍,觉得在此之前,两人是一点交道都没有的。   她喝道:“什么信,拿过来看看。”   信被递了进去,一直闹闹腾腾的闾丘越,在看了信后,却是在屋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消息传到公冶衡耳里,男人不显地笑了笑,他手下扇着扇子,明明不热,却还是要拿出来扇着。   他正在往碧璀宫的方向走,回身朝后面的人笑笑,“据说那里管的很严的,闲人不让进。”   江憺淡淡道:“无碍,我可以进去。”   “江侍郎莫非不是闲人?”公冶衡笑笑。   “是不是闲人不清楚,不过可以把闲人带过去。”江憺视线掠过公冶衡,径直走在了前面。   他今日来找闽钰儿是有事的,奈何半路上就被公冶衡这般的人缠上了,直说想随着他一道去碧璀宫看看。   毕竟是公冶家的掌舵人,连齐叔晏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江憺只得答应他。   闽钰儿尚在屋子里苦练端正走路,两人远远地过来,就看到院子里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身形窈窕,只是小巧了点,背对着二人从容缓缓地抬步,跨过一道门槛。   转身的时候,小姑娘朱红的指甲扣在黑色的漆木门沿上,成了鲜艳的一抹红。   “江憺?”闽钰儿一转身就看到两人了,顿时换上惊喜的神色,也不顾什么礼仪了,当即要过来。   她一时高兴,就忘了她头上,还顶着一个茶杯的,脚下跨过门槛,头上的东西眼看着要直直砸下来,要砸中她的脚。   “小心。”   江憺还没有动身,公冶衡就早奔了过去,男人身姿飘逸,一身白色衣衫,晃过满园的花木间,转换间就稳稳地接下了杯子。   “嫂嫂,你怎还是和原来一样,叫人不放心。”男人低首看她,轻轻摇了摇头,手中摩挲过杯子。   闽钰儿目瞪口呆。原先私底下叫她嫂子也就算了,现在当着这么多的人,还这么叫她!   明明她比公冶衡小了不少啊,男人这么叫,显得她年纪多大了一样。   江憺眼里凝着迟疑,他看公冶衡和闽钰儿,总觉得今天来这里,他带错了人。   三个人在屋子里坐了会儿,教习的宫女只负责教闽钰儿,给三人端瓜果点心的时候,都自觉掠过了闽钰儿,直直端给江憺和公冶衡。   小姑娘眼巴巴看着,却又没办法。现在还不到用饭的时辰,何况她平时是不能碰这些的。   江憺自然不会碰这些。他来是说正事的,他道:“公主,常山道人这几日在我父家里,怕公主担心,故叫我过来说一声。”   “啊?”闽钰儿险些忘了,这个和自己一同而来的师父了。她师父向来是个散漫惯的,说走就走,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好点头,“师父他……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罢,不过,师父他与江太医之前是熟识吗?”   “之前就认得,颇有交情。”江憺顿了顿,又道:“不仅是家父,还有钦天监里的孟执监,都是相识的老熟人了。”   这么说来,这几个人倒是颇有渊源。公冶衡漫不经心地挑着桌上的点心,他口味刁钻,寻常的东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挑选了一会儿,他才捡起一块荷花糕,闽钰儿正打算开口,他就措不及防地捏起荷花糕,塞进了闽钰儿的嘴里。   闽钰儿差点噎住。在江憺安静地注视中,连吞带噎地咽下了糕点。   公冶衡道:“嫂嫂说了这么久,想必辛苦了,没事,多吃点。”见状还要往她嘴里塞。   “不了不了。”闽钰儿拒绝,往后退了些。   见二人似是要没完没了了,江憺淡淡道:“公主今日多有不便,二公子,我们还是先行回去,改日再来罢。”   公冶衡闻言看着闽钰儿,笑:“不便?没有啊,我倒觉得嫂嫂正可爱得紧。”   闽钰儿脸上僵了一下。再这么下去,她不消来学习宫里的规矩了,该直接被“品行不端”的由头给撵走了。   “也好,我的确今日不便,那你们改日再来罢。”   送走了江憺和公冶衡,时候就不早了。闽钰儿自觉地拿过一只茶杯顶在头上,在屋子院子里走来走去,仪态倒是端庄了不少,可总觉得像是忘了什么事情。   等到华灯初上,宫墙外开始响起沉闷的钟声时,闽钰儿像是被一棒子给打醒了。   今天齐叔晏要过来陪她吃饭,还要教她下棋!   天色已经黑下去了,她无心顶着一只破水杯走路,便招呼枝微:“枝微,时辰到了。快,去摆好棋局。”   底下的人把棋局还好了,闽钰儿就敲着桌子,细细想着男人是怎么教她的。   拟下了半晌,桌前的灯花渐渐堆出来,闽钰儿打了一个哈欠,枝微瞧着已经够晚了,过来问:“公主,需不需要准备晚膳?”   看样子,齐叔晏今日应该要很晚才能来。她摇头,“不,再等等。”   枝微只好下去。正是七月里的天儿,皇城里暗得快了,只能说明要变天了。过了半晌,风呼啦啦地从门前卷进来,吹得满庭树叶落了不少,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踏着风声走进了碧璀宫,手里还提着一盏宫灯。   待走近了,有人认出来,这是殿下身边的人,齐公公。忙躬了身行礼:   “齐公公。”   齐公公往里面瞄了一眼,细声说:“娘娘休息了没?”   枝微道:“先前还醒着,这会子估计犯困了,齐公公来可是殿下吩咐了什么事?”   枝微毕竟是个机灵的。齐公公心里很是欣赏,缓缓道:“殿下今日估计要忙的很晚,特让我过来,给娘娘说一声,今晚不必等了。”   枝微料到了这样,“遵旨。”   齐公公提着宫灯又步履匆匆地回去,枝微回去推醒了闽钰儿,“公主,公主先醒醒。”   “殿下他今夜可能回来的很晚,公主不必等了,去塌上歇着罢。”   闽钰儿迷糊地醒来,什么也看不清,还以为是齐叔晏要来教她下棋了,嘟嘟囔囔:“殿下怎么现在才来教我下棋?”   “钰儿有点饿了,殿下饿不饿?”   “殿下这会子来不了。”枝微被她逗笑了,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公主先醒醒罢,我去叫人把晚膳端进来。”   闽钰儿不理,她只听清了前半句话,就闷头又倒在了桌上,不肯起来。   枝微没办法,外面隐隐要下雨了,她只好关上了门窗,又把屋子里灯火撤下去了,只桌上留了一盏。   “娘娘她……”外头宫女看见了,不知道该如何做。   “先去熬点红豆薏米粥来,公主她白日里没吃东西,晚上还是要吃点垫肚子。”   “待会儿端上来了,我再去叫醒公主。”   “是。”   见闽钰儿睡的正香,枝微索性把屋子外的人都清干净了。   没过多久,就下起雨了,淅沥淅沥的。许是从帘子外灌了些风进来,吹得桌上的红烛晃晃不停。   天边闷雷滚滚,沉重的声响越发地响,倏忽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天际炸开,照得皇城影影绰绰,闽钰儿被这亮光惊醒,睁眼看时,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就一盏青灯,照得四周有些诡异。   闽钰儿生怕最怕的事,就是打雷。北豫经年都是雪,极少出现雷雨天,就是先前嫁给公冶善和闾丘璟的时候,每逢这种日子,屋子里都是要有人守着,陪她一起过夜的。   小姑娘对雷声的恐惧,尤是深刻。何况她拢共也在外面没待多少日子,陡然撞上一个雷雨夜,还是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情况下,顿时有点慌了。   “枝微?枝微你在外面吗?”   闽钰儿站起来的时候,天边传来一声炸雷声,震的地面都在颤动。心跳陡然加快了,闽钰儿扶着桌子,脑子里顿时嗡嗡地响:“枝微,枝微你进来陪陪我。”   声音淹没在了雨里,无人回答。闽钰儿忍着极端的恐惧,手心发汗,开始往外面去。   走至门口,她刚刚推开门,又是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整个外院的轮廓,雷声随之落下。   轰隆隆。   雨丝溅湿了闽钰儿的鞋袜,雷声太大,她手松开门框,下意识捂上脸惊叫了一声。   廊下来了道明黄色的身形,那人听见声音,皱了眉过来,一双带着寒意的手按在了她额上。   “谁……”闽钰儿一个机灵,伸手就要打,齐叔晏半道里握住她的手腕,压下眸子,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是我。”   一惊一吓,小姑娘已然哭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湿润的泪痕,闻言有点不可置信:“殿下?”   “嗯,是我。”   闽钰儿说话磕磕绊绊起来,“我,我怕打雷,外面又没有人,我以为……殿下说好来用晚膳,还教我下棋的。”   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胡乱地说了一通后,眼见男人离得近,直接扑过去,环住了男人劲瘦的腰,小脸在他胸前狠狠地蹭了蹭。   齐叔晏眼角下的细痣挑了一下,夜色中眸子更是深邃。 第31章 抱一抱   闽钰儿在男人怀里蹭了蹭,手却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齐叔晏的手僵在两边,想要抚上去,却还是逼着自己放了下来,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漠然。   “怎么了,怕打雷?”他问怀里的人。   “嗯嗯。”   “这里的高……那些教习宫女,还有你身边的丫鬟呢?”   “高尚监晚上都是会走的。现在都这么晚了,那些宫女想必早就睡了。何况这么大的雨,我叫她们也听不到……”闽钰儿越说,声音越小。   末了还补充一句,“我胆子不小的,我真的只是怕打雷,我只怕这一个事情。”   以是齐叔晏陡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事情。高尚监会理事不假,可是不能陪着闽钰儿。   小姑娘千里迢迢来这里,能做伴的没有,说话玩笑的也没有,还胆小,一个雷雨夜就能把她吓得够呛。   这确实是他疏忽了。今日若不是他冒着雨过来,想看看闽钰儿安心用晚膳了没有,怕是还要耽搁好些日子。   “不用怕,我在这里。”齐叔晏低声劝了劝。身后的大雨雷声还在继续,男人道,“今夜你安心歇着就是,我来陪你。”   闽钰儿这才肯挪了挪步子,她抬头,额前的小缕头发已经弯了,压在光洁的额头上,搭上有些委屈的表情,水灵灵的大眼睛,竟显出一丝俏皮来。   “殿下要陪我吗?”   “嗯。”   男人关上门,转身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拂亮了,他问:“既是害怕,为何把烛火都熄了?”   闽钰儿坐在塌上,闷闷地攥着珠帘,“不是我熄的。我就不小心在棋桌上睡着了,一醒就是这副样子。”   棋桌?   齐叔晏手下一顿,“你一直在等我过来,教你下棋?”   “对,殿下昨天走的时候不是说了吗。”闽钰儿道,“我就一直在等殿下什么时候过来。”   齐叔晏一时竟安静了。闽钰儿这副性子,就说是未及笈的丫头,也是有人信的。   竟一直傻傻地在这里等他过来。   齐叔晏过来,坐在桌上,素纤的手拂过棋局,将黑白子都放了回去。他压着袖子,说:“不用着急,等我忙完了,你什么时候想下棋,我就教你下棋。”   “好。”   齐叔晏嘴边噙了抹淡淡的笑。忽而转念一想,以往闽钰儿在公冶衡和闾丘璟身边的时候,定是碰见过这样的日子的。   不知那个时候,闽钰儿是如何度过的。是不是也和今晚一样,依偎在别人怀里?   男人不动声色,压着袖子的手慢慢松了下来,剑眉凛然,侧过脸凝首道:“你……”   “你用了晚膳么?”   闽钰儿迷迷糊糊:“用了。”   “嗯。”   齐叔晏回头,觉得自己是太不知轻重了,刚才险些问出了些不知所谓的问题。   还好没说出来。   屋子里灯火亮眼,他低首看着黑白子,轻叹了一声。   “烛火这般亮,不适合睡觉。你且先休歇一会儿,待困乏了就给我说,我再把灯灭了。”   在千檀寺里十几年,没人再比齐叔晏更了解,整夜对着青灯古佛是什么滋味了。他有过一段难挨的日子,许是习惯了打坐,又恰逢外面是乱世之秋,夜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后来还是孟辞看他瘦了一圈,强行撤去了屋子里的灯火,让他安生休息,齐叔晏这才能慢慢地入睡。   所以到现在,齐叔晏寝殿的人已经了解了规矩,到夜里,齐叔晏的屋子里是不得燃起灯火的,一盏也不行。   “好。”闽钰儿还是闷声闷气。   齐叔晏挑眉看着窗外,院子里来了脚步声,踏水而来,听着步伐轻盈,不像是行路稳重的教习宫女。   枝微正讶异屋子里怎么突然大亮了,手里端着红豆薏米粥,还在雨夜里袅袅地冒着热气。   推门,还没有触到门框,齐叔晏就从里间打开了门,露出的狭长空隙,刚好显出男人健瘦的肩,和长长的衣摆。   枝微手里的东西一歪,险些掉到了地上。齐叔晏恰时地伸出手,在半空里接过了东西,稳稳当当。触及温热,他皱眉了问:“这是给公主的?”   枝微有些愣,随机点头,“是。公主今晚困乏得紧,都还没有用过晚膳。”   屋子里亮眼的灯光透出来,枝微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也不知道闽钰儿现在是睡着还是醒着。   还待开口,齐叔晏就止住了她,“知道了。下去吧。”   枝微实在是看不到里面,齐叔晏这人又冷洌的紧,她不敢多言,只好福了个身,转身走了。   齐叔晏回了屋子,闽钰儿坐在塌上,面前的珠帘已经被她扯开了,连带着里间的细纱帘子,半撒了下来。刚好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形。   男人端着粥,想起闽钰儿方才说的话,顿觉她今夜真的是被吓怕了,说什么都是随心所欲,明明还没用晚膳,却一个劲地点头,喊着吃了吃了。   半是无奈,齐叔晏把粥放在了桌上,“过来喝点粥罢。”   本来就小,可别又饿瘦了。   闽钰儿不答。齐叔晏转身,声音越发富有磁性:“钰儿?”   他还是不习惯这样叫她。闽钰儿半晌没有反应,齐叔晏疑心她睡着了,走过去掀开帘子,就看见闽钰儿倚在床头,下巴上垫着胳膊,小脚翘在半空里。   眼睛却是闭上了,歪着头,朱唇嫣红,睫毛下投射出安谧的阴影。   果然睡着了。不声不息的。这种下雨变冷的天,要是倚在床架旁睡一宿,极易受了风寒。   齐叔晏看了看,只得不顾桌上的粥了,要把她放在塌上,盖上被子。男人低头,就要替她褪去鞋袜,一触及她的脚踝,小姑娘就皱了眉,呓语:“不,不要动我。”   “我要睡觉。”   齐叔晏素来不知道怎么和清醒的人打交道,更别说睡着的人了,一言不发地褪去她的鞋袜,而后抄手抱起了她,将她抱到了塌上。   手底下是小姑娘绵软的腰,盈盈一握,齐叔晏握的久了竟不觉,待把人好端端地放在塌上,低首才发现,自己方才,竟不知不觉地搂了闽钰儿的腰。   齐叔晏皱眉,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闽钰儿嘟囔了一句,他才回过神来。   她说:“打雷了。”   与此同时,窗外又勾亮了一道闪电,亮光落下,齐叔晏刚刚灭了屋子里的灯火,这一番,屋子里的轮廓都被照了出来。   闽钰儿不可抑地皱了眉,额上开始冒冷汗。   “轰隆隆。”   震声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了皇城。齐叔晏眼见小姑娘开始绷不住,不由得低首下去,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遮住耳朵。   男人身子面向她,闽钰儿顺势环上了他的腰,她想翻身,无奈男人比他重的多,她一下翻还翻不动。   齐叔晏只愣了一下,就顺着闽钰儿滚向了里侧,躺在了她旁边。   闽钰儿很是自己地把他当成了枕头,枕在他身上,耳朵被紧紧捂住,一副好睡的样子。   被枕着当枕头的齐叔晏:“……”   屋外有雨有风,还有闷雷,空气里满是新鲜的雨水气味,闽钰儿一头乌发茂盛,带着说不出的清香,软软地落在齐叔晏的手上。   男人怕她被雷声惊醒了,没有擅收回手。侧脸望过去时,就对上闽钰儿的眼,她眼睛紧闭,看得出已经睡熟了,睡容安安静静,恬淡悠然。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齐叔晏都快要忘了,明天一早,天不亮他就要赶去太庙。他本来是想看一下闽钰儿怎么样了,没想到一来,就再也走不开了。   男人没多想了,从身侧翻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雨夜听雨,最容易失眠。齐叔晏不知道自己睁眼看了闽钰儿多久,外面的雷声才渐渐消隐下去。   他看了眼闽钰儿,轻轻地松开了手。看天色,这个时辰回去,还能好好小憩一会儿,准备好了去太庙。   男人眼眸深深地望下去,闽钰儿扒着他的手,还放在他腰上,紧紧扣着。   不知怎么,齐叔晏忽然开口,轻声道:“钰儿,我要走了。”   闽钰儿没有反应。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准许了。”男人绕过她的头发,刚想抽身,闽钰儿的小手就下意识地紧了紧。   齐叔晏没动了。   他忽然觉得,就是晚一点去太庙里,也无伤大雅。横竖这些日子,他也被逼得紧,就是现在待在这里陪着闽钰儿睡一会儿,也是有理由的。   而且理由还很充分。   他累了,不走了。   天亮前的片刻,齐叔晏终于小憩了一会儿。昨夜一夜的暴雨,天儿都冷了不少,闽钰儿却觉得自己睡的格外暖和,后来似有一双手,将她纳入了怀里。   这大概,是她过的最为坎坷的一个雷雨夜了。   早间一起来,枕边空空如也,闽钰儿只觉得昨夜有哪里不对,撑着手想了半晌,也不知道怎么不对了。   她回忆断片了,只停留在男人说,以后要教她下棋的那里。   枝微推门进来,看着她醒来了,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   “公主醒了?”   “对,怎么,外面还在下雨吗?”见她脸上有些不自然,闽钰儿狐疑。   “那倒不是,雨停了。公主既是起来了,就快点洗漱罢,待会儿高尚监过来,我们都要搬去华仪殿。”   “华仪殿?”那不是皇后住的地方吗,“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搬了?”她问。   “是皇上吩咐的,我们也不知道。”   枝微说着,却兀自带了点笑意。华仪殿就在齐王殿下寝殿旁边,这么一来,公主和殿下倒是更好见面了。 第32章 喜欢这个   闽钰儿也不知为何就要搬走了。之前来的时候就听说,齐国王室很是注重礼仪,没有正式举行新婚之礼的,都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以是闽钰儿被安排去了碧璀宫。她倒也是个看的开的,知道这不是齐叔晏能左右的事情,安于接受了。   只是突然来这么一遭,她有点不懂了。她这次不懂,只能问枝微,她问:“殿下没说为什么,那还说了些别的什么没有?”   枝微摇头。   闽钰儿“哦”了一声,只能乖乖等着安排了。华仪殿和碧璀宫不同,那是真正的后宫之主的位置,不仅是唯一和齐叔晏的宫殿紧挨着的地方,而且是凤位之首,和齐王宫殿一起位于皇城的中心。   搬去华仪殿,不仅意味着齐叔晏对闽钰儿的认可,更意味着,从此以后,闽钰儿就不是被关在院墙内的齐国公主了,而是一个随时都要接受所有宫人检验的人。   想到这里,闽钰儿又觉得有些不安了起来。高尚监过来接走了闽钰儿,她搭上凤轿,四周都是香帘紧闭,车前的珠帘摇晃作响,车轱辘缓缓驶向了华仪殿。   行道中途,凤轿停了下来。闽钰儿只听的前面一声马的嘶鸣声,接着似是有人跪地的声音,噗通一大片。   而后是死一样的寂静,她连人声都听不到了。   枝微这次也在外面。闽钰儿不明白外面的情况,正打算掀开帘子看,外面的高尚监眼疾手快,一手按住了珠帘:   “参见南沙王。”   高尚监回答地响亮,闽钰儿一下子就知道了,她这趟来得颇是不巧,正好撞上了齐叔晏唯一的叔父:   南沙王。   闽钰儿不认得这位南沙王,也没见过。她胆子小,但是道理记得清楚:她现在是新娘装扮,还盖着喜帕,拿着喜扇,这副样子是断然不能出去见人的。   正在思索该如何做,一道醇厚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起来罢。”   这声如洪钟,响亮,只是几个字,纵使不见,就能窥出说话人刚毅的秉性。   “是。”一大群人刷啦刷啦地站起来,闽钰儿手下出了汗,只能捏着一边的喜扇,静观其变。   “里面的,是……”南沙王面容沉肃。他神情带着些冷意,但眉眼是好看的,哪怕染了岁月的痕迹,也还是挡不住眉眼间的英气。齐叔晏的面相和他有几分相似,但又不是全然相似。   确切的说,齐叔晏面相带了些阳刚之气。而南沙王和已故的齐王一样,多了些阴鸷。   听着沉沉的发问,高尚监忙低了头,“回王爷,这位是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住在碧璀宫里,今早上殿下拟了道圣旨下来,让我们把娘娘接到华仪殿去。”   南沙王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是皱着眉头的。他自然知道,现在齐国是什么时期,祭祀事关重大,是民心所向的重要时期,齐叔晏要摒弃一切外事,专心祭祀。   但是高尚监居然就直接称呼了闽钰儿为“皇后娘娘”,多少有点不顾了。   但是听到后半句,南沙王神情又变得微妙了些。看来不是底下的人胆大,是齐叔晏,自己做主把闽钰儿接过来的。   可是这不像是齐叔晏一贯的行事风格。他行事最为稳妥,南沙王都不敢妄言的事,他居然就丝毫不惧地把人接到了华仪殿?   南沙王复低下眼。眼前的凤轿华贵非常,是齐叔晏叫人精心准备过的,而且现在就搬去了华仪殿。男人眸子眯了起来,似是要透过间隙,看看里间坐着的北豫公主,是个怎样的人物,能让性子如古树一般的齐叔晏,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宗法礼仪?   他自然是不会这么做的。兹事体大,南沙王便敛了眉,挥手叫人为闽钰儿让出一条道:   “既是殿下吩咐的,那便走吧。”   “多谢王爷。”高尚监松了一口气,忙回身,“我们走。”   凤轿摇摇晃晃,轻飘飘地远离了视线。南沙王走出了数步,忽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看时,闽钰儿在的凤轿已经只剩一个影子了。   南沙王眉头皱着,凝了一晌,才徐徐地叹了一口气。   “走罢。”他道,现在这个时辰,齐叔晏应该还没有从太庙里下来。他亲自去看看齐叔晏,问问他的侄儿,究竟是做的是什么打算。   闽钰儿本来是有些懵懵懂懂的,见到了南沙王后,一想到男人的声音,就莫名觉得胸口发闷。好不容易到了华仪殿,一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顿时整个人都好了。   北豫不是没有钱,但是闽挞常一向是个节俭的人,就是她的闺房,也只摆了些鹿角灯,其他的小玩意儿,纵使宝贵的东西,也是在北豫能找到的。   可华仪殿,简直就是天下所有宝物的聚集地,那些她听过没见过的宝贝玩意儿,全部都有。   她不知道,齐叔晏早在从北豫回来的第一日,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东西,来迎接闽钰儿的到来。   其中设置的小玩意儿,也大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摆的。闽钰儿从院子外转到了屋子里,倏一开门,就跑过来一只兔子,直直地往她脚边钻,亲热得紧,像是先前就认得一样。   闽钰儿低头,抱起小兔子,看着小兔子红红的眼睛,忽然就有些鼻子发酸。   先前齐叔晏送给她的那只雪兔,她很是喜欢,可是那兔子只能待在北豫,带不来齐国,闽钰儿只好狠心把她留在北豫了。   没想到,齐叔晏还是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这个小家伙。哪怕不是原来那个,闽钰儿低头抚着兔子头,觉得也相差无几,都是一样的可爱。   枝微走进来,第一次进这样新奇的地方,她也高兴,道:“公主,刚才高尚监来说了,今天下午公主可以不必练了。”   “第一次来这地方,高尚监让公主多到处走走,熟悉一下地方,等着殿下晚间回来,用膳。”   “用膳?”闽钰儿问,“齐王殿下今晚还要来吗?”   “当然了,怎么不来呢?”枝微觉得好笑,齐王殿下把闽钰儿安排到这里来,不就是觉得两人离得远了,他想看闽钰儿的时候不方便么。   “哦,好的。”   这次,没有教习宫女在旁边,闽钰儿也守规矩多了。这华仪殿,就正对着齐叔晏的寝殿,外面是穿梭来往的人。   因了天子威严,寻常人不得直视天家,以是路过闽钰儿庭前的时候,大都一声不响,低头疾走。   碰上殿里的宫女,实在是绕不过去,也会轻声细语地福身下来行礼。   闽钰儿把新奇的东西看完了,就开始注意起桌上的水墨画。那画不知是谁画的,画的一副泼墨天色青山图,青山脚下有一弯泉水,出于山势陡峭之处,弯流湍急,流经了半幅画,最后激在巨石上,溅起半空的水雾。   那画画的极其逼真,闽钰儿捏在手里,竟觉得手都似触上画里溅出来的水,手心冰凉。   这大概……是齐叔晏画的罢。   闽钰儿翻开画,看到画的背面,写着:壬辰年八月,记于楚门寺外,山青濛,绿野不见人踪。   齐公瑾留。   果然是齐叔晏画的。闽钰儿咂舌,他记得有一次孟辞跟他讲过,齐叔晏这人在千檀寺里,十几年来虽是清苦,但却学了不少本事,画画什么的更不在话下。   孟辞还说,齐叔晏过去,他师父给他赐了一个字,叫公瑾。平时画画练字的时候,他们都戏说齐叔晏是公瑾仙人,手底下的东西只消吹一口仙气,就能立马活过来。   闽钰儿看了半晌,末了还是眼巴巴地把东西放下来。   齐叔晏好像,什么都会罢,而且会的几乎都到了精通的地步。她和齐叔晏几乎是完全反着来的,不仅会的少,还笨拙,什么都做不到精熟的地步。   这般挫败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公冶衡把她带回去的时候。那段日子,也是闽钰儿大开眼界的时候,原来一个斯斯文文,温文儒雅的公冶衡,真的几乎无所不能了。   可惜她跟着混了几个月,最终什么都没有学到,毫无长进。   闽钰儿想及过去,越发觉得不能想了。她放下画,开始四处找棋盘,好不容易找到了棋盘,就一个人对着棋盘,自顾自地摆起棋局来。   枝微中途来了一次,问她还差些什么,高尚监说可以立即叫人去置办。闽钰儿摇头说不用了,她现在什么都不缺。   齐叔晏曾叫人下去,研制了几款小巧精致的点心,备着给闽钰儿。闽钰儿在屋子里琢磨下棋的时候,枝微就端了一些进来。   那些点心裹着红枣芋泥的馅,外面是金黄的一层,似是酥皮,闽钰儿闻着香喷喷的,吃了一个,顿觉味道不错,晚膳也不想用了,直叫枝微再去拿几盘过来。   枝微拿着点心进来,摆在桌上,见闽钰儿还心不在焉地拿着白子,不由得细声说:“公主。”   “嗯。”小姑娘眼睛都不抬,俄而想起了现在的时辰,问:“今夜殿下会来吗?”   “公主,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枝微压低声音,“方才外面传来消息,南沙王罚着殿下,在太庙外一个人跪了半个时辰。”   “我瞧着,今夜殿下应该是不会过来了。”   “什么?”手里的白子咣当一声掉在了棋盘上,闽钰儿讶异至极,“怎么回事?”   “其他的事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南沙王要殿下在太庙里认错,殿下不肯,才有的这祸事。” 第33章 看看你   齐叔晏受了南沙王的责罚,这件事情在宫里迅速流传开来,众人又是唏嘘,又是不敢妄言。   谁都知道南沙王雷厉风行的性子,先王在的时候,他就敢当着先王的面提出异议。现在在供奉齐国王室的太庙里,以叔父的名义处罚齐叔晏,也是说的通的。   只不过,苦了齐叔晏了。   想当初南沙王尽心辅佐齐叔晏年少继位,当上齐帝,对他这个侄儿子也是严苛至极,众人想着想着,就觉得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就该咂出点别的意思了。   闽钰儿却总是觉得,齐叔晏受罚的事,绝对和自己逃不了干系。   南沙王在路上遇见她们那会儿,说话就已然不对劲起来,闽钰儿先前没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顿时自责不已。   她一着急,就觉也睡不好了。这晚上齐叔晏没过来,枝微看出闽钰儿的不安,直接在她外间安了一张榻,陪着她睡。   齐叔晏的宫殿,与华仪殿是相对着的,闽钰儿在塌上转身,就看到了齐叔晏寝殿里头,只燃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几乎连窗棂都照不亮。   也不知道这么晚了,齐叔晏回来了没有,   她心里头像是有猫爪在挠。今夜的月亮已然很亮了,她抬头,就看到天边的盈月,陡然想起来上次在北豫,齐叔晏出现异样的那天,就是月中十五。   她忘记了具体日子,反正现在离月中也不远了,心下的担心越甚。她现在尚不知道齐叔晏的病况如何了,只道他和公冶衡不一样,哪怕是生了病,只要好好照顾一下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齐叔晏那样的人,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大病的。可是南沙王加诸在齐叔晏身上的责罚就不一样了。   等到天一亮,闽钰儿就爬起来,她起来跑到了庭院里,推开了门。隔着一道花木错落的小道,她看见齐叔晏的房门还是紧闭的,一如他向来的模样,安安静静的。   “娘娘?”教习宫女看她的样子,似是要出去了,顿时吓得过来拉住她,“娘娘不可。”   现在可不是在碧璀宫,外面来往的宫人多了起码一倍,闽钰儿这么贸然地跑出去,指不定会出什么麻烦。   闽钰儿自然不会出去,她仔细看了看,确认齐叔晏不会从那里出来了,才松开手。   “我们今日练什么?”她转身,半低着头,很是乖觉地问。   教习宫女顿时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两日,齐叔晏一直都没有来,闽钰儿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而且,男人再也没差任何人过来,问过她的情况。   也没有问她,这几日用膳还用不用的惯?   到了月中的日子,华仪殿晚上亮起了亮堂的烛火。虽然齐叔晏再也没有消息了,但是月中该有的习俗还是不能少。   在齐国,有十二个月份,每个月的月中被叫做古元日。那时候阴气大盛,一般的人家都要燃起家里所有的蜡烛,燃足两个时辰才能撤下去。   枝微本是嫌麻烦的,可看到底下的宫女拿了那么多蜡烛上来,还形状各异,有花有凤凰,她挑着挑着才渐渐起了兴趣。   “公主。”她拿了一个兔子形状的蜡烛过来,“我看你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了,不如过来看看这个。”   闽钰儿撑着手,面前摆着齐叔晏画的那副山水画,闻言忽而眨眨眼睛,“点蜡烛?”   “这么多,要全部点上吗?”   “当然了。”枝微又挑了几个好看的捡进来,她放在桌上,“公主挑几个,横竖也是无聊。”   闽钰儿看着那些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蜡烛,在烛火下的眸子亮了一下,继而像是灵感突发一样,她问枝微:“你会做灯笼吗?”   这么多蜡烛,不拿来做灯笼,可惜了。   枝微两眼也亮了起来,“当然会。公主,不如我们来做灯笼。”   “这里横竖这么多蜡烛,全是燃了也没什么作用,不如我们拿来做点别的。”   枝微跟着常山道人那么久,不说别的,手还是挺伶俐的,闽钰儿在旁边帮她,帮忙粘灯架,俄而又找来薄青油布,蒙在六角架上,末了闽钰儿还找来一支笔,在灯笼上细细地描画起来。   她不擅长画画,但是对比着来还是会的。这几日一直看着齐叔晏的画,她就全凭着映象,临摹了几幅画上去。   枝微做了三个花灯,到最后,全被闽钰儿摆在桌上,一字摆开,里间的小蜡烛也被点亮了,火苗摇摇晃晃的,透过薄青油布,在桌上映出各样的画,有浓有重。竟是格外的好看。   本来古元日,蜡烛只需燃足两个时辰就够了。枝微和闽钰儿顽闹,到最后灯笼做出来,已经是很晚了。枝微打着哈欠,明显有些困了。   她服侍闽钰儿洗漱完,就退下去要休息了。闽钰儿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从床上坐起了身,忽然喊着了她:“枝微。”   枝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她摇头道,嘴角上翘,“我现在好多了,你不用陪着我睡了。”   “外面那临时安置的榻太硬了,不好睡,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屋子里罢。”   “真的吗?”枝微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公主当真可以一个人睡的好吗?”   “可以的。”闽钰儿语气坚定,“你回自己的屋罢。不然睡出毛病了,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嗤。”   枝微被逗笑了,说:“好。”当即收拾了被褥一堆东西,回了自己的屋子。末了又过来,将屋里屋外的烛火全灭了。   本来亮堂堂的华仪殿,顿时黯淡下去。月升中天,今夜月亮倒是亮的很,四处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闽钰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从塌上坐起来,掀开了薄被。桌上唯有的三个花灯,还规规矩矩摆着,她挑起一个,点亮了,提着朦胧的灯笼,轻轻推开了门。   她今夜想出去一番。但是为了不给自己,也不给任何一个人带来麻烦,就须得瞒着所有人,而且还不能被守夜的侍卫发现。   她走到院里,掏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院门,而后回身阖上了门。那钥匙是她刚才趁着枝微不注意,从她身上扒下来的。   到时候她回来了,直接把钥匙丢在地上,就说是枝微自己不小心丢了就行。   她这一番倒是心思缜密,算好了诸多事情,而后小姑娘借着月色,蒙上披风,走上了通往齐叔晏寝殿的小道。   路上花木茂盛,还有夜里凝的露水,她一路走来,鞋袜都被打湿了,还有点凉。走到了花木最繁盛的地方,天上的月亮恰是诡异地被云层遮住了,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只好紧紧捏住手里的灯。闽钰儿捏着灯,才勉强看清了地上的路,还好这一段不长,硬着头皮走过去就好了。   闽钰儿大着胆子,脚下走的颤颤巍巍的。她心想齐叔晏,你一定要在宫殿里,不然我就白走这些路了。   男人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也再也没有差过一个人过来,问她的情况。她自觉自己是没有做错什么事的,就是有一丁点的不对,那也应该是南沙王引起的。   南沙王因为闽钰儿,让齐叔晏跪在太庙外,可是闽钰儿不是故意的,她压根没想到,在来的路上能碰上南沙王。   如果可能,她想去给齐叔晏解释一下。   闽钰儿现在只是想看看,齐叔晏到底怎么样了。   小姑娘最后快要提着裙子跑起来了,四周都没有声音,倒是一旁的高树上老是掉叶子,掉在她肩上,激起一阵战栗。   她很是怕这样的黑夜。   好不容易月亮出来了,她慢下来,走到半途,突然有细细的人声从旁边的林木里传了出来,闽钰儿生生地止住了所有步子,吓得险些要叫出声。   这个时候,在皇宫大院里,会有什么人躲在花园里悄悄说话?   她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可能是碰上麻烦了。那些说话的人是男人,声音低,但可以明显听出来,绝对不止一个人。   闽钰儿手心发汗,躬下身去,把灯笼里的烛火也灭了。她害怕自己现在走,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只好紧紧绷住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极度的紧张下,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倒是越发地清晰了。   “下一个月圆又是什么时候,不用说,你们也明白。”这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他说完,另一道男身传了出来:“我也觉得时机难得。”   “眼下齐国要祭祀,齐叔晏是最忙的,也是责任最大的。好不容易凑齐了这么多人来宫里,纵使动手了,别人也不会一下查到我们头上来。”   “你呢?”那个男人把问题拋给了第三个男人。   闽钰儿屏息,那几个人离她已经不远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要怎么做,才能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许是闽钰儿想的多了,吐息不匀,立马就有人注意到了,闽钰儿听着耳边一道熟悉的声音,“慢着,不对,这里好像有人。”   这声音确实熟悉,可是闽钰儿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当即捂住嘴,想要转身往回跑。   一道身形从暗夜里闪了出来,轻而易举扣上她的腰,紧紧一握,就将女人擒到了怀里。   闽钰儿被拉过去,那人强迫着她背过脸,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不过男人一见着闽钰儿,倒是瞬间愣住了。   怎么是她?跑到这里来,真的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这里面多少人藏着吗?   腰上的力道收紧,闽钰儿疼得险些叫出声,却被那人一手捂住。里间有步子声传来,“外面可有人,你看到了吗?”   “没有人。”公冶衡不由得压下声嗓,用近乎变了一个样的声音说,“那就依你们的,先看里面那人的情况。”   “要是今夜有机会,就动手。我先去布置人手。”   里面的人还要问,公冶衡就将闽钰儿挟着,出了花园。不料刚刚出去,就撞上一对巡逻的人过来。 第34章 他醒了   想来今夜是齐叔晏发病的日子,屋子外的侍卫都多了许多。   公冶衡眼神一变,抱着闽钰儿就攀上了高檐。齐叔晏的寝殿是找遍了天下的巧匠设计做出来的,最是能防暗杀,没有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纵使公冶衡这样的身手,也只能短暂吊在上面,靠着臂力一直坚持,不让二人掉下去。   二人下面,是半开的窗户,这窗户开在屋顶,平时只拿来通风用,其他时候都不会开。许是今夜情况特殊,整个屋子的窗户都紧紧闭着,唯有这一道窗户开着。   公冶衡一手搂闽钰儿,手臂上青筋隐现,他额上已经冒了汗,看着下面巡逻的人在慢慢地过去,眉头终于松了一点。   男人视线复又转到怀里,涌出了些无奈。闽钰儿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知者无惧,她是不知道,刚才她要是被发现了,那她就是死路一条,公冶衡就是想把她救出来,也救不出来了。   这小姑娘,半年没见了,还是一点记性都不长。这副样子,要他如何放心。   闽钰儿还真是不让他省心,眼看着屋顶到地上的高度也不是太高,底下还正对着一个池子,心想自己就是掉下去,应该也摔不死。   要是一直被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带着,鬼知道要被他带到哪里去。想捡回命就更难了。   闽钰儿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地咬向捂住她的手,死死地咬住,一瞬间,嘴里都充斥了血的腥气。   公冶衡倒是没想到小姑娘牙口这么好,一下子咬的他竟有些受不住,幸而他定力强,哪怕被咬破了,还是皱皱眉忍下来了。   他用变了的声音低吼,“别动,小心我把你丢下去。”   闽钰儿求之不得。可腰间的力度一点也没少。   公冶衡又低下头看,看到方才巡逻的人好不容易走远了,正打算带着闽钰儿下去,把她送回华仪殿里好生待着。却不想闽钰儿不知道从哪里学的阴招,后腿一踢,径直踢在了男人身下,那最为敏感的地方。   自诩定力不错的公冶衡还是没绷住,手下一松,闽钰儿就掉了下去。   “噗通。”闽钰儿落到了屋子里的水池,激起的水花几乎溅到了他身上。公冶衡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忍着低头看,底下灰暗不明,也不知道那个笨女人到底怎么样了。   最关键的是,他也不知道这声音,有没有引来其他巡逻的人。眼下最妥当的做法,就是立马走。   公冶衡借力,身形在半空里翻转一圈,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宫殿旁边的树枝上。本是想走的,一看到树,就想起那夜抱着闽钰儿,从御膳房里逃出来的事了。   公冶衡眸子暗了些。那么低的树,闽钰儿都怕自己掉下去了,怕得要死,刚才从那么高的地方直直地摔下去,按照她的性子,怕是一条命都吓没了一半。   也不知道闽钰儿到底会不会水……   男人越想,眸子越暗,屋子里又一点响动没有,他紧了紧拳头,还是没绷住,又掠到了刚才立着的地方,这次没有停留,他学着闽钰儿一样,直直地朝着地上跳了下去。   “噗通。”又是一声落水声。   屋子里的,与其说是一个池子,倒不如说是一个温泉。白色的雾气弥漫,这才什么都看不清。   公冶衡从水里头浮上来,他水性不错,这点深浅的水游起来毫不费劲,只是这温泉池子大了点,屋子里又只有一盏暗灯,他四处环顾,也没找出闽钰儿的影子。   与此同时,闽钰儿正湿淋淋地趴在池子边,她双手紧紧扒拉着,一时提不起力气来,只能这么吊着。   小姑娘出来的时候,外头只有一件薄薄的披风,也早已不知遗漏到了何处。她里头是件红豆颜色的绦纱中衣,一浸水,就紧紧贴上肌肤,显出白玉一样的肌肤。   从公冶衡下来,她听见了落水声,就大气都不敢出。她想,现在真是辛也幸运,不幸也不幸。   幸运的是,齐叔晏不在这里。不幸的是,这屋子里确然没有一个人,那她要怎么逃出去?   只能等什么时候,等外间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进来把那人赶走了。   想到这里,闽钰儿又是不解起来。她只是偶然撞见了那人,之前也是毫无干系的,他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还和自己一样跳到了这里?   公冶衡入水,男人凝息了一刻,伸手,就将外头的黑衣撕碎,拿了一块黑布蒙住脸。   他身形高瘦,本就生的俊秀异常,如今沾了水,原本锋洌的线条更显出些柔意来,拿黑布蒙上了脸,就只剩一双幽幽的眸子,似是能窥清夜里的一切。   事实上,他确实能“窥”出来。他和闽钰儿不一样,他抬了抬下巴,能明显地感受到,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盘坐在水里。   他今夜不好走了。公冶衡嘴角扬了扬,闽钰儿没事了,他现在倒是身陷囹吾,水里盘坐的两个人,都不好惹。   闽钰儿尚在屏气,忽然听着身后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似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冒了上来,还以为那家伙来了。强烈的求生欲下,闽钰儿头皮发麻,什么也不顾了,撑着手就要爬上去,奈何脚下不稳,踩着石阶一滑,“唔”,直挺挺地往后倒过去。   这次是实实在在淹水里去了。   闽钰儿水性不好,顿时难受得紧,眼前都是花的,胸腔里又闷着一口气,感觉随时都能炸开。   关键时候,还是一双手把她捞了起来,那人手臂遒劲有力,一只手就拖着闽钰儿出了水。闽钰儿咳嗽不住,男人直接转过她的身子,道了句:“公主。”   闽钰儿终是睁开了眼,眼前的人,也是长衫沾湿,一头乌发都顺着肩,贴到了胳膊上。   “江……”眼前的人,不是江憺么?他怎么在这里?   要是他在这里,是不是说明齐叔晏,也在这里?   她离得近,看出男人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江憺压着眉头,侧身过去,湿透的袖子里扔出一道物什,朝着左边扔过去,激起一道哗啦啦的水声。   借着水声,江憺细声道:“殿下情况很不好,公主先过去安抚一番。切忌,不可喧哗,不可惹恼他。”   闽钰儿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男人一推,推开了好些距离,径直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她回过身,就看到齐叔晏眉头紧蹙,上面的衣衫半开,从额上到胸前全是湿淋淋的一片,说不清楚是水,还是汗。   齐叔晏是闭着眼的,似是在咬牙忍什么,脖颈上的青筋都凸现了出来。   闽钰儿仰头看着他,下一刻,江憺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和那人动起了手。   水声四起,江憺不由得压下了步伐,尽力要水声小一点。现在正是齐叔晏最为关键的时候,要是这个时候醒了,那他就真的危险了,不论走火入魔与否,对他而言,伤寒都是致命的。   这也是他不敢妄言,更不敢叫人进来的原因。   他不知道对面的人是公冶衡,单论身手,他是比不过公冶衡的,但他胜在会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暗器也是屡屡可见,两人交手,一时竟分不出上下。   水声传来,齐叔晏的眉头皱的越发厉害了,他紧紧咬着下唇,嘴角已经隐隐现了血迹。   闽钰儿想起江憺说的,那意思大概是:齐叔晏不得受到干扰?   眼看男人越发的难受,闽钰儿也不管了,她在水里站起了身子,伸手,扬起头,才能够到齐叔晏的耳朵。   她紧紧捂住了齐叔晏的耳朵,身子不由得和他贴的极近。   身后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江憺朝公冶衡扔了不知是何钝器,公冶衡也是个心思狠厉的,竟用手接住了钝器,顿时血流不止,而后视线转向打坐中的齐叔晏。   可惜,闽钰儿这个傻姑娘还紧紧贴着齐叔晏,公冶衡视线一沉,用陌生的声音喊了声:“闽钰儿。”   闽钰儿下意识地转头,这一转,就在她和齐叔晏二人间留下空隙。   公冶衡眸子阴沉沉的,江憺顿觉不妙。   他们二人交手,彼此衣服都湿透了,江憺看着公冶衡,似是想要将暗器扔到齐叔晏那里去,他顾不得多想,径直扯掉身上的衣衫,在公冶衡掷出暗器的同时,借力扔出已经揉成一团的湿衫,想要打掉暗器。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闽钰儿回头,就看到一道寒光,没有预兆的,朝着齐叔晏直直而来。   几乎没有犹豫的,闽钰儿回身扑过去,扑在了齐叔晏身上,而后头埋在了男人肩上,似是要做一道盔甲。   闽钰儿没有其他的心思,江憺说了,齐叔晏现在状态很不好,她不敢想,要是男人被伤了,会怎么样。   寒光呼啸而过,转眼要没入小姑娘的肩上,江憺和公冶衡俱是一愣。公冶衡迅速破水而来,用了最快的速度想要拉开闽钰儿,他又急又怒,“不要命了么,让开!”   闽钰儿自然是怕的,可还是没动,她小脸皱成一团,眼睛也闭上,眼前是自己待会儿血流满池的惨状。   可是预期中的疼痛没有来。一只白纤的手从水底下探出来,宛如虔佛,安安静静地捏住飞闪过来的寒光。   冷静地像是一块木头,丝毫没有抖动。   齐叔晏的眸子睁开了,他眼里仍有浅浅的红色,却像是氤氲的红雾,稀薄的很。   场面迅速安静下来,齐叔晏醒了,可是他整个人的气息都陌生的很,浑然不像是过去的样子,从眼底,到神色,都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殷红的血从男人手里滴下来,嘀嗒嘀嗒。齐叔晏听见声音,眉间是不耐,手一松,暗器就落入了水里,勾出猩红的血迹,在水里蜿蜒。   “闹够了没有?”他环住闽钰儿的腰,抬眼看向黑沉沉的一片。 第35章 曼妙   齐叔晏问了这句话,他问“闹够了么”,闽钰儿一瞬间还以为他这是对自己说的。   显然不是。透过氤氲的雾气,齐叔晏深沉的眸子,和不远处的公冶衡,齐齐对上。   公冶衡抬起下巴,无人知晓他黑布下的神色,眼里却是和齐叔晏不遑多让的冷意,两人像是天生的仇家,无法和解,敌意都渗进了骨子里。   闽钰儿两手伸的久了,渐渐有点僵硬,止不住地战栗了一下。齐叔晏终是低下了头,换了只手揽她,一手扯下外衫,盖在女人隐约若现的背上。   也是这短暂休歇的一刻,公冶衡脚蹬上温泉池的边缘,翻身出了池子,溅起的水花撒了满处。   他是想要出去。江憺凝眉,自然是要追上去,尚未动身,就听到齐叔晏的声音:“不必追了。”   “殿下?”   这一愣的功夫,公冶衡的背影已经彻底掠了上去,攀上高檐,转瞬间就透过窗户出去了。   齐叔晏再没说话,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闽钰儿已经瑟缩成了一团,额前的头发沾湿了,软软地贴在脸侧。小姑娘亦低着头,眼睫忽闪,朱唇嫣红,被水一沾湿满是清清亮亮的。   “不必追了,江憺,过去掌灯。”齐叔晏这么说。   他知晓公冶衡来的原因,自然也有不去追的理由。江憺愣了愣,还是有些迟疑,“殿下,那人……”   齐叔晏沉下声:“我知道,你不必多说。先按我说的,掌灯。”   江憺的衣衫也湿透了,闻言,只好将肩两侧的衣衫提了提,浑身淌水地出去了。   闽钰儿尚倚在齐叔晏的怀里,听着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幸而他还是有一件薄衫盖在外面的,否则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抬头看他。   齐叔晏将闽钰儿额上的发拨到了耳后,小姑娘被触,一下子抬起了眼睛。   齐叔晏道:“很冷?”   哪怕是温泉,可站起来,上身的衣衫湿透了还是凉的,闽钰儿只好点头,“有点。”   她说着话,又咬了咬下唇。   齐叔晏弯腰下去,手绕过她膝盖,径直抱起了她,闽钰儿低呼一声,双手死死攀着齐叔晏的肩。男人抱着她,身形飘逸,转身就出了池子,留下地上一道蜿蜒的水迹。   闽钰儿怕他直接把自己丢到塌上了,忙捏了他的肩膀,男人低首,“怎么了?”   “我想换衣衫。”   “自然是换。”   闽钰儿眨了眨眼睛,觉得齐叔晏没懂她的意思,又说:“我想自己换。”   齐叔晏没说话,他把人抱到了一处屏风下,而后展开屏风,“你暂且等一下,我给你拿衣衫来。”   这样子,倒像是照顾她的嬷嬷了。闽钰儿浑身湿透,衣物紧紧贴着身体,男人拨亮了最近的一盏灯,一回身,就看见小姑娘的青涩的身影,投射在屏风上,窈窕有致,不由得顿了顿。   她身量确实是小,许是这段日子胃口好了些,吃的也多了些,渐渐褪去了幼时的骨感,更显得丰满起来。   在此之前,齐叔晏不知道,在□□裸面对女人的身形时,自己竟也是会短暂失神的。   闽钰儿觉得有些冷,搓了搓手,俄而又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东西,只好蹲下身子去捡。好死不死,那东西偏偏掉在了壁橱下,她越发不耐,只得躬着腰,半跪在地上,伸手去够。   那投在屏风上的影子,顿时多了些曼妙的意味出来。   她尚在心里嘀咕:怎么齐叔晏去拿个衣服,拿了这么久?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憺手里握着丹药瓶,敲了敲门就步履匆匆地赶进来,“殿下。”   “殿下,这些药是家父刚刚送过来的,应该有助于殿下气血回归正常。”   听着江憺的声音,齐叔晏霎时回过神来,江憺走的快,眼看就要过来了,闽钰儿那柔软的身段还投在屏风上,甚是惹眼。   “等等!”齐叔晏一手拉下薄帘子,将屏风隔上,可身形还是朦朦胧胧地能辨出来。   江憺停步,有些不解,“殿下可是有不适?”   “无碍,你等等。”   里头的闽钰儿也听到了江憺的声音,一想到自己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也有些着急,一起身,头就磕在了壁橱上,“砰”的一声响。   齐叔晏眉头一皱,只得随手拿起自己的寝衣,掀开帘子进去。小姑娘蹲在地上,按着自己的额头满脸苦相,齐叔晏又是无奈,又是有点笑的意思,蹲下来将人拉了起来,“你怕什么。”   “这是我的地方,没我的命令,没人能随便进来。”   他将衣服塞给闽钰儿,“先换上,换好了叫我。”   “好。”闽钰儿心里满是委屈,还是只得放下手,可抖开了衣服看,那宽宽松松的衣衫,简直可以塞下两个自己。   这要怎么穿?这穿了能走好路嘛?   她疑惑地看向齐叔晏,男人挑了眉:“今夜的事不能声张,尤其是不能让皇叔察出异样,所以我没有叫华仪殿的宫女过来。”   大半夜的,齐叔晏叫了个宫女进寝殿,想必更是吊人胃口的。闽钰儿点头,“那我就穿这个,你不用管我了,去找江憺罢。”   “他给你送药来了。”闽钰儿视线又挪到了男人的脸上,想看看他眸子里的红色还在不在,两人对视了一息,可以看出齐叔晏已然恢复了不少,眼中的红色薄雾已经稀薄了很多,她忙低下头,“殿下要好好吃药。生病了就要吃药。”   齐叔晏蕴了点笑意,说:“嗯。”   闽钰儿回头,胡乱地塞起衣服来。齐叔晏这才移步出去。   江憺从齐叔晏进去找闽钰儿开始,就知道了他的意思。男人手里握着丹药,他衣衫都还是湿的,想及齐叔晏方才急促的语气,皱了眉头。   江憺也不说话了,他紧了紧还在滴水的衣服,坐下来,桌上的茶已经冷过气,他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齐叔晏这时候进来,江憺将药瓶放在桌上,推了推,“爹嘱咐我,要让你尽快喝下去。”   “这次又是何药物?”齐叔晏拿起了药瓶,在手里碾过。   “黑蝎足,蟒尾,西域毒蛛,都是些止邪至毒的药物,专门压殿下。”江憺淡淡地道,眼睛都不抬,又低头倒了一杯水。   他今夜也是奔波了一夜。齐叔晏这次症状发作,恰逢祭祀,明日一早还要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为了不声张,这次便只派了他一个人来,帮着齐叔晏针灸引气。   以往在寺庙里,这样的事情他也做得多,只不过那时候,都有一个孟辞在旁边守着。今夜孟辞去了钦天监,据说是孟执监叫他去的,非去不可,这才没有过来。   没想到,孟辞一次不在,就出了这些岔子。江憺只是闷闷地喝水,他向来是个会隐藏心情的,如今这副模样看着淡然,却像是三九苦寒里的冰窖,教人靠近不得,随时都可能有冰刃飞出来,伤人不眨眼。   可以看出来,他今夜,是真的有些生气了。齐叔晏隐隐能猜到他在生气什么,却也没说什么,低头,就将丹药一口吞下。   江憺伸手就要去夺,“疯了你,这些药有毒,怎能全部服用?”   齐叔晏绕过他的手,而后从下面探出来,摊开掌心,俨然还有一堆丹药没有吞下。   他故意的。江憺冷冷地收回手,齐叔晏阖了掌心,轻声道,“我还没到自己找死的地步,当局者也可自清。既知这是毒药,我就绝不会囫囵吞服;既是放人,就有我放人走的道理,绝对不是姑息养奸。”   “江憺,这你总归是信我的罢。”他看着江憺。   一晌的安静。江憺垂下眼,“难为殿下还知道,惜命这个道理。既是惜命,那就好好惜着,才不枉我这一身为殿下学的本领。”   “江侍郎如此费心,朕自然惜命。”齐叔晏勾了嘴角,他道:“江侍郎医术越发精进了,朕现在好的很,精神十足。”   江憺偏过头去,似是不愿理他了。齐叔晏亦从身上掏了个锦囊出来,江憺举杯的时候,他指尖拈了一颗药丸,掷到江憺茶杯里。   茶水溢出来,溢到了手上,衣袖里,这对向来追求干净规整的江憺来说,无异是逆鳞。他凝眉看齐叔晏,后者无谓地收手:   “温泉湿气容易浸骨,引发伤寒,这药是之前你给我准备的,现在我给你。”   以是江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衣衫早就湿透了,还在不住地淌水。他不悦地看他:“这药里面的九芙草和甘阴是至贵之物,只能温水冲兑,否则药效全无,你这样岂非糟蹋?”   “你也可以去煮一壶热茶,来冲兑药,顺便换掉你的衣衫。”齐叔晏说罢,回头看了看里头换衣服的闽钰儿,似是没动静了。   “……”江憺明白过来了,齐叔晏这是自己行动不便,又想仰仗着他江憺给自己,还有闽钰儿煮一壶茶。   那伤寒药,齐叔晏指不定是想给谁呢。   江憺叹了一声,还是站起了身,他说:“我去为殿下烹热茶。”   齐叔晏点头,“热水就行,姜汤最好。”   姜汤这般滋补的药汤,定不是给齐叔晏准备的,他素来也没有喝这个的习惯,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江憺又看了看屋子里,帘子后影影绰绰的身形,转了眼轻飘飘地出去,“好。我去给皇上烹热茶,给皇后端姜汤。” 第36章 都给你   闽钰儿在里间穿好了衣衫,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时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该怎么办。   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齐叔晏给她拿的,是男人自己的衣衫,她穿上了,整个人都松松垮垮的,袖口处的衣衫更是多出一大截,她穿着滑稽,左右挥起来,倒像极了个唱戏的。   她坐在高凳上,挥起袖子,自己瞧着瞧着,都忍不住笑起来。   正兀自低头笑,齐叔晏已然掀开了帘子,男人的脸从帘子旁露出来:   “换好了?”   闽钰儿赶紧收住了傻笑,点点头。   “困了么?”齐叔晏挑下手,又问。   也只剩下半夜的时辰了,无论困不困,在塌上都歇不了多少时辰。闽钰儿不说话,视线却直直地看着齐叔晏的眼睛。   似是有些话想要问。   男人登时明白过来。细来算算,自己在闽钰儿面前发病,也有两次了,小姑娘再怎么不懂事,也该察觉出些不对出来。   之所以还不问,可能……齐叔晏心道,可能是因为闽钰儿还是把他当生人的。   哪怕小姑娘刚才,是拿自己的命,在替他挡暗器。   “先喝点姜汤了睡罢。”齐叔晏走进来,看到她宽宽松松的衣衫,径直挽上了她的胳膊。   闽钰儿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自己能走么?”他压下眉头。   闽钰儿只好不动了。男人牵着她出来,江憺已经端着东西进来一趟了,眼看两人走出来,他东西放下,眼睛都不抬地走了出去。   看着漠然的很。   桌上却放了不少东西,热茶姜汤,还有一个小巧的手炉,甚至还有包扎伤口的纱布,药贴。   明明就在刚才,江憺才处理了齐叔晏手上的伤口。男人眉间舒展开来,将姜汤递给闽钰儿,“喝点这个,暖身子。”   闽钰儿两手抱着,咕嘟咕嘟的,像喂兔子似的,仰头就喝了下去。   齐叔晏无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俄而钟声闷闷地穿过皇宫而来,男人压下眉弯:已经寅时了。   他回头,“钰儿,今夜先睡罢,你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等我明日回来。”   闽钰儿正拿帕子擦着嘴,闻言一惊,她想真是奇了怪了,齐叔晏怎么知道她有事情想问的?   殊不知天底下,像她这样把心里话都写在脸上的人,已经不多了。齐叔晏勾了勾嘴角,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夜心情特别好。   他一月病发一次的症状才过,本是有点体虚的,可能是江憺在外面守着,又有闽钰儿在跟前陪着,男人竟觉得很是满足,再累也不累了。   闽钰儿听着他的话,自然是点头:“好。”   然后四处看了看,“我睡哪儿?”   “你这副身子,我总不能把你扔在地上。”齐叔晏站起来,吹灭了灯,道:“跟我来。”   黑夜里,男人朝着闽钰儿伸出了手。他手心微热,牵着闽钰儿,就来到了塌上。   闽钰儿脚边碰到了床沿,木头轻轻“砰”了一声,她便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塌边上,松开齐叔晏的手,就倒了上去。   然后她就发现,皇帝的榻,和皇后的榻还是很不一样的。譬如齐叔晏的榻就比她的要软的多。   她滚了一圈,就滚到了榻的里间。齐叔晏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眸子深沉,声音也深沉:“你睡里面?”   “嗯,我想睡这里。”   齐叔晏便褪了衣衫,躺在了她旁边。闽钰儿只顾着软软的榻了,滚来滚去,连被子都顾不得盖上。   “把被子盖上。”他侧头说。   闽钰儿不听。依旧滚来滚去。   半晌后,男人伸手就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腕,往身前一带,闽钰儿顿时扑在了齐叔晏的胸口上。   她一愣,想退,男人的手已经绕过她的腰肢,扣住,不放。   这么一来,她几乎与齐叔晏咫尺相对了。闽钰儿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阵仗,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   齐叔晏看着她,“你要我好好喝药,我便喝了。那我要你盖被子好好睡觉,你怎的不听?”   “……”原来是这事。闽钰儿闭着嘴,啄了几下头。   “听不听话?”齐叔晏手下紧了紧,又问。闽钰儿呼吸一紧,赶紧点头,“听听听,我听。”   “你放开我,我马上去盖被子。”   齐叔晏道:“那就好,没那么麻烦。”随之手松了半截,闽钰儿咕噜滚下来,恰好滚进了齐叔晏的被子里。   男人翻身过来,盖住了她。他说:“你还小,顽皮是正常,可是总归是要听话才好。”   “有的是为你好,你就耐心听一下。”   闽钰儿被裹住,竟意外地觉得比盖被褥还要舒服,她缩了缩身子,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这一辈子活的始终糊糊涂涂,到头来碰上一个齐叔晏,这个男人竟还是来教她长大的。   罢了罢了,早晚没关系,他对她的好是真心的,便行了。   齐叔晏弹了弹她的下巴,“方才为什么要替我挡着暗器?你这副身子,不怕自己没命了?”   “啊?这个……”   闽钰儿这下是真的被问住了。你就是问她一百遍,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   听她一晌,扯东扯西,还是没说到点子上来,齐叔晏不由得轻叹了一声,“罢了。”   他说:“无碍,你只需记住,以后再不许那样做了,就行了。”   闽钰儿也不点头,只是嘟嘟囔囔,“以后,也不能再出现那样的情况了。”   两人都有了倦意,却还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齐叔晏又低头问她:   “你还想学下棋吗?”   “嗯,想。”   齐叔晏想起自己摆在屋子里的,还有几幅画,说不定到时候教她下棋,乏味了,还可以拿过来教她画画。   “那你想学画画吗?”   “想。都想。”闽钰儿渐渐闭了眼,“我什么都想学,你什么都教我呀?”   “好,都教。”齐叔晏扶上她的额头,久久没动,过了一晌才说:“祭祀大典就要结束了。等不了几天了,你放心。”   闽钰儿确是没有动静了。她睡着了,先前还拘拘束束的,现在已经抱着齐叔晏,侧过头睡着了。   齐叔晏只得作罢。   忽而又想起了公冶衡。男人亦闭上了眼,他想,债也好,报应也好,自己与公冶衡,就像是冰与火,两人现今里遇见,总是有一方要消失的。   齐叔晏这人从来不信命,却也感觉冥冥之中有造化,将一众关系解不开的人,生生地推到了一起。只是这场闹剧,闽钰儿本不该插手进来的。   他又不知道,自己把闽钰儿带到这里来,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了。有他在,别人自然是害不了闽钰儿,可总有些他不放心的事。   闽钰儿在齐叔晏的龙榻上安睡了半宿,却不知齐叔晏自己整夜没阖眼,天不亮,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男人吩咐江憺,“让她多睡一会儿。被其他人撞见了也无所谓。”   江憺点着头答应,齐叔晏前脚刚刚走,他后脚就来,开门敲窗,叫醒了闽钰儿。   闽钰儿被喊醒,恨不得立马起来把江憺嘴堵上,起身一看,身边的齐叔晏已经不在了。   “殿下呢?”她问。   “殿下这时候,已经念完两段《普陀咒》了。”江憺的声音隔着帘子,不轻不重,“娘娘还是早些起来,回华仪殿去,莫叫人撞见了。”   齐叔晏和江憺,两个人倒是经常在一起的,意见却不怎么一致,齐叔晏要她在这里休息,不怕别人看见,江憺确是时时刻刻都在给齐叔晏做打算。   丝毫不顾她的感受。   闽钰儿只得打着哈欠,猫腰回去。好不容易偷摸着回了屋子,瞒过了枝微,想着好好睡一觉,中午时刻,江憺又颇有声势地过来了。   这次他说:“娘娘,我们去捉凶手。”   “凶手?”闽钰儿头又疼了。   齐叔晏想放过公冶衡,江憺却不想,何况他不知道昨夜动手的人就是公冶衡。闽钰儿想起夜里齐叔晏说的话,有些迟疑:   “可是,殿下不是说了,不用追究……”   江憺冷冷道:“殿下为了点莫须有的事就能生死不拒,向来不知轻重,难不成我们也要轻重不分?”   “这……那你跟殿下说了吗?”   江憺抬头,眼神里似是腊月里的寒刀,看得闽钰儿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她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去抓。”   江憺将排查对象锁定在了皇宫东苑。东苑和齐叔晏的寝殿隔了整整一座御花园,花木繁茂,最是适合藏人。   江憺把闽钰儿带着,他指了指路,“娘娘昨夜是在哪里见到贼人的?”   闽钰儿看不真切,跑向竹林里才确定,“是这里。”   江憺一行人点头,立即头也不回地往右边的大道而去,完全没有要等她的意思。闽钰儿只得又跑过去追上。   “那人,应该是认识娘娘的。”江憺的视线扫过闽钰儿,小姑娘顿觉自己脖子要起鸡皮疙瘩了。男人拿出一本册子,在上面勾了勾,不一会儿就确认了四个名单出来。   现在只要依着比对,哪个人昨夜行踪可疑,而且更重要的是,那贼人手里捏着暗器,是受了伤的。   “公主,走罢。”江憺“啪”的一声合上册子,闽钰儿在旁边踮起脚尖看,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两个名字,还都是自己认识的。   一个是当今的谢广尉,谢权。还有一个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的小叔子,公冶衡? 第37章 嫂嫂   除了这两个,其他两个人闽钰儿都没什么印象。江憺带着她,最先来了谢权的地方。   谢权原是闾丘的重臣,后来随着闾丘越一起,投降归齐,在这宫里得了个广尉的头衔,官位不大不小。   闽钰儿之所以还记得他,只是因为上次闾丘越来她的碧璀宫闹事的时候,听底下的宫女讲过。   谢权是跟着闾丘越的,以是闽钰儿的一路上都有点担心,别待会儿又撞见了这位小姑子。偏偏她怕什么,来什么,江憺一行人去找谢权的时候,恰逢谢权带着侍卫当差去了,须得等上一会儿。   江憺沉着脸,自然是不愿等的,他说:“那我们去找公冶二公子。”   公冶衡在宫里住的地方,离谢权不远。二人走在半道上,就碰上闾丘越了。   闾丘越这几日不需祭祀,只穿了件寻常的墨绿绸缎长裙,远远地过来,一看见两人一起,就皱起眉头。   江憺在这宫里的地位,是有资格漠视任何人的,他带着闽钰儿目不转睛地从闾丘越身边过去,似是根本没注意,末了错身的时候,还是闾丘越先开了口:   “见过江大人。”   江憺步子一慢,回过头,视线浅掠过她,“县主大人有何事么?”   闽钰儿自觉的站在了江憺身后,闾丘越抬头看了她一眼,冷淡至极,随后看着江憺:“听说江大人在找人,都大动干戈到这里来了,不知要找何人?”   “本官找人,从来没有大动干戈一说。”江憺开口就是气势的绝对反压,“县主大人若是觉得被叨扰了,自是可去禀告殿下,换一处地方待着。”   “你……”   闾丘越向来野惯了,宫里寻常人见着她还是要以礼相待的,偏偏一个江憺,一个孟辞,她是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江憺毫不客气地转头,“县主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本官就告辞了。”   “等等。”闾丘越叫住了人,“大人是要去找何人?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帮大人。”   帮?闽钰儿想起来,闾丘越手底下的人多,倒是真的可以全叫出来,挨着挨着盘问。   何况,谢权就是闾丘越的跟班。   江憺转身,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语气却还是疏离的,“昨夜子时,县主大人可知道那个时辰谢权在哪里?”   他一上来就问谢权,闾丘越低头,道:“我一会儿也想不出。不如大人,我现在去叫人问问。”   闾丘越叫人去问,江憺不耐烦等,只给了一柱香的时间。闽钰儿还是头一次见江憺如此模样,他和孟辞两人还是有一点相似的:一旦牵涉到齐叔晏的安危,两人都似换了个人。   闾丘越攥着袖子,站在一边等,她自小就有晕日的毛病,在太阳底下不能晒久了,只得叫了身边的丫鬟,去给自己拿一方帕子过来。一刻钟过后,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县主大人,昨夜子时,谢广尉的确不在府上。”   “什么?”闾丘越眯起眼睛,隐隐有了冷意,“那他去了何处,你们查到了吗?”   “不曾。”   江憺这下倒愈发冷静了,男人淡声询问:“谢权现在去了何处?”   “回大人,承天殿。”   这边还没反应,闾丘越倒是陡然提高了声音,满是怒火,“立即把人叫回来!”   江憺凝眉,他回身,看了一眼闽钰儿,似是在问她昨夜遇上的那人,有没有可能是谢权。   闽钰儿摇头,“我听见了三个人的声音,前两个虽极其陌生,但不是闾丘的口音,至于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人似是变了声,那人沙哑着嗓音带她走了那么久,她当时都要吓死了,哪里还能记得?   江憺道:“不是?”   不知为何,闽钰儿总是觉得不对劲。幸而谢权回来的快,他小跑着回来,脸上还有些欣喜,一看见江憺和闽钰儿也在,顿时愣住。   闾丘越二话不说,走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   “昨夜我派人找你,你还说自己身体抱恙不便前来,没想到是骗我的?”   “你去哪儿了?”   谢权捂着脸,他比闾丘越要高,这两巴掌是扎扎实实打在他脸上,顿时泛起了几道红痕。   他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县主大人?”   闾丘越像是被惹怒的狮子,又给了他一巴掌,“当初我保你入宫为官,你是怎么给我说的,嗯?”   “不忠,擅自欺瞒,这就是你的报答?”   虽说闾丘越向来是撒泼性子,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还打谢权打得这么厉害,闽钰儿一时也是语塞。   她看江憺,男人已经转了身去,吩咐跟着闾丘越的几个丫鬟:“把闾丘越拉走,让谢权过来。”   “是。”   闾丘越打人是出了名的下手狠,这些小姑娘也有点怵,走上去迟疑地围住闾丘越,“县主大人消消气。”   “江大人要谢广尉过去说话。”   一群人正吵得难以分解,江憺眉头凝成一团,正打算上去呵斥,把闾丘越这个疯女人拖出去,里面陡然传来一声惊叫:   “啊。”   谢权不知怎么了,突然抽出来一把刀,长刀的尖端闪着凛然的光,径直劈出来,朝着独自在一边的闽钰儿砍过去。   又是她……   闽钰儿目瞪口呆,这番总算是明白了,自己这几天就不该出来。   “快走。”丫鬟尖叫声里,江憺朝着闽钰儿喊,闽钰儿自然是要躲开的,她现在只有前后两条路,谢权从前面杀过来,她当然只能往后退。   江憺一张脸已经阴沉到了极点。谢权这厮武术不精,他有的是法子对付。只不过敢惹到闽钰儿的头上来,那谢权真的是不要命了。   别人不清楚,他确实清楚的很。动了闽钰儿,他在齐叔晏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江憺手里捏着钢珠,他眼神紧紧盯着谢权,谢权步伐凌乱,像是疯狗不择路径,很容易找出破绽。   男人眸子随之一紧。闽钰儿已经跑出几十步,谢权刚刚步入密林,江憺手腕翻过,看准了正待出手,半空里却突然落下一个身形,硬生生挡在谢权面前。   闽钰儿已然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心想怎么回事,那群人都是死人吗,只看着她跑,都不过来帮她?   然后公冶衡就落到了她身旁,男人一身白衣亮眼,见她喘得厉害,眉眼舒缓开,微微一笑,“嫂嫂莫怕,我来帮你了。”   闽钰儿没好气地抓着树干,停了下来。   公冶衡侧过头,面对谢权砍下来的刀身,伸手便捉住,像是在抓什么轻飘飘的物什。   刀锋嵌进皮肉,立即涌出一手的血,谢权满脸的不可置信,下一刻,公冶衡已经紧紧握住了刀身,回身一抽,谢权身形趔趄,就跪在了地上。   刀在公冶衡手里稳稳当当地掉转了头,刀尖正对着谢权。公冶衡嘴角还是挂着笑,手下却是将刀尖抵进谢权胸膛,“噗”的一声,转而没出了后背,勾起一地的血腥。   谢权没有了生息,半跪在地上,耷拉着头。   公冶衡松开了手,他现在也是双手血肉模糊,男人好看的眉头紧蹙,似是有点嫌弃,随后从胸口掏出了一条帕子,将手裹住。   江憺过来,看了眼公冶衡,又低头看着地上的死尸,一晌竟没说话。   “江侍郎,有人要害我嫂嫂,我这个做小叔子的自然是要管,你说对不对?”   闽钰儿看着地上模糊的血肉,似乎还有些内脏,一时没忍住,背过身,在树下干呕起来。   江憺还是站在那里,他看公冶衡包扎手,难得的松了神色,轻飘飘一句:“二公子的手,刚才受伤了?”   “江侍郎莫非是没看清楚?”男人反问,低头笑,手上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公冶衡看着,“啧”了一声,“得亏是我接住了。”   “要是嫂嫂那白皙细腻的手,怕是轻轻挨一下就得留青疤。不亏不亏。”   闽钰儿已经吐得天昏地暗了,她好不容易扶着树站起来,另一边的江憺却是动了手。   江憺目光冷冷,他夺过公冶衡的手腕,死死扣住,“既是受伤了,还得找大夫好好瞧瞧伤口。”   “二公子不如现在跟我过去?”   公冶衡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江侍郎突然对我这么在意,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不过,我带了大夫的,劳烦侍郎费心。”他要抽回手,江憺握的更紧了,手背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两人力气都不小,奈何公冶衡受了伤,挣扎一晌,还是被江憺紧紧握住,不能动弹。   “嫂嫂。”他突然开口,眉眼溢出了笑意,“江侍郎对我太热情了,嫂嫂快过来劝他两句,这样不行。”   “我在族中尚有一门亲事呢,江侍郎这样怕是不太妥当。”   闽钰儿:“……”公冶衡这是在胡说罢,她怎么从来没听他讲起过?   “无碍,我在族中也有一门亲事。”江憺回道。   闽钰儿:“……”   她懒得和两个大男人玩笑,她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齐叔晏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男人出现,第一句话就是:“江憺,过来。”   江憺不为所动。   闽钰儿瞪大了眼睛。齐叔晏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方帕子,低声道:“别在这里待着了,回去,晚上我来寻你。”   她怕齐叔晏误会江憺了,连忙道:“殿下,江憺他是为了你……”   齐叔晏没说话,只是将她交给了高尚监,“高尚监,先带公主回去。” 第38章 搂   齐叔晏吩咐,闽钰儿被高尚监带了回去,剩下个闾丘越,还待在一边不肯离开。   这个女人愈发不知道分寸了。还主动走上来,“殿下。”   “听不懂我说的话了吗?”齐叔晏语气变冷,“全都下去。”   闾丘越闻言,虽心有不忿,也只得用力地攥住袖子,“是,殿下。”   公冶衡收紧了手,血已经沿着手腕,一路滴到了地上,他挑下嘴角,笑望着江憺,“殿下都让你放手了,你也不要太咄咄逼人。”   “江憺,松手。”   齐叔晏走过来,江憺并不理会,男人是从来不会对江憺出手的,可这时候,齐叔晏捏住了江憺的胳膊,他力气蛮狠非常,渐渐将江憺的手擒了下来。   被抽开手的江憺,像是陡然被抽干了力气,他后退了一步,看着齐叔晏,向来冷峻的脸上蒙上了阴影,有一瞬的颓然。   他摇头说:“殿下,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明明事实已经那么明显地摆在了眼前,为何齐叔晏总是视若无见。   他更不明白,自己为齐叔晏做了那么多,几乎是将命运的一半都掰开,给了齐叔晏,他还有什么苦衷瞒着自己?   齐叔晏亦是不知如何作答,他松开手,“你累了,下去歇息罢。”   “从此以后,此事再也不要提及。”   江憺又后退了数步,他一手沾血,背在了身后,身形看着有些凄然,“殿下,你辜负我了。”   他说,“不止是我,还有孟辞,孟执监,还有殿下的师父。”   江憺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从来没对齐叔晏说过重话,这话,算是他对齐叔晏说过的,最狠心的话了。   齐叔晏没说话,公冶衡倒是笑了,他低头,一边将手上的帕子拆开,一边勾起嘴角道:“没想到,殿下亏欠的人还多。”   “倒不少我这一个了。”他抬头,眸子里别有深意,“殿下既是明白,为何又要装糊涂,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嫂嫂知道么?”他随口提了句,齐叔晏闻言,眼角一沉,伸手就抵住了他的脖子,狠狠抵在他身后的树上,猛烈的撞击下,树上的叶子簌簌地落了不少下来。   公冶衡不惧地看着他,齐叔晏今日被江憺一激,本来就有点失控,眼下公冶衡偏偏还要击在他敏感点上。   “你记住,我不欠你的。”齐叔晏手下收紧,“就算是杀了你,也无所谓。”   公冶衡手带了伤,但他知道,齐叔晏绝不会现在,在这里就杀了他。便没再动,挑眼看他:“你当然可以,但你不会。”   “欠债是要还的,哪怕你杀了我,还是要还的。孟执监和你关系那么好,他算出来的弑天之式,不会没给你解释罢?”   齐叔晏冷冷地看着他。   弑天之式,说白了,就是君王横死。孟执监在齐叔晏继位的第一天,就闭关了十日,为这位新帝占卜,观星象,最后卦象出来,却是十险十恶的卦象。   比齐叔晏出生那年的卦象:荧惑守心,还要凶恶。   皇力式微,弑天之式。这卦象,预示着帝王危机,而且极大的可能是生命之虞。   大概孟执监也不明白,为何齐叔晏一生下来就是如此跌宕不堪的命格,不仅一出生就被下了无解的蛊,在千檀寺里苦修了十几年,到头来竟修了个最是凶恶的卦象。   这些,齐叔晏自然是知道的。苦难来得多了,他性子便淡然了,生死由天,最多不过是个死。只是一直在瞒着身边的人,孟辞和江憺都知道他蛊毒的事,至于那十凶十恶的卦象,他二人却是不知道的。   他一直在瞒着,有进退地瞒着。   “我自然是知道。”齐叔晏掐着他,“而且我还知道,就是明年,我就有灭顶之灾。怎么,你想在明年要我的命么?”   公冶衡道:“哦?殿下亏欠的人可多了,怎可断定是我?”   “想杀我的人很多,也不差你一个。”齐叔晏道。   “那我争取一下,成为那个幸运的人罢,殿下觉得呢?”   天上的日头还很烈,齐叔晏半仰着头,照得他肌肤白皙细腻,眉目深邃,他怎么看都该是一个意气横生的少年郎,可这时候他却点了头,说:   “可以。”   仿佛在谈一件无关痛痒的事。生生死死,都无关痛痒。   “这天底下,唯一有资格的人,也是你。”齐叔晏慢慢松了手,“所以二公子,先收敛一下,等到了明年,再动手不迟。”   闻言,公冶衡眸底像是卷起了风,恍恍惚惚的,教人辨不清,男人一笑,就显出了两侧白亮的虎牙,他说:“这可是殿下说的。”   平地起风,两人衣袍猎猎作响。li#li#si#du#jia#zheng#li#   夜深人静,闽钰儿瑟缩在被窝里。天杀的公冶衡,今天当着她的面杀死了谢权,似是还捅出了谢权的肠子,直喇喇扔在地上,她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   过了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掌灯,腹里酸水上涌,她用帕子捂住嘴,甚是想吐。   “枝微。”她蹲下身子,喊,“枝微,你进来一下。”   她忘了,自己早就把枝微安排出去了,以是她一喊,就有两个陌生的值班宫女走过来:“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她不想说话。若是枝微在这里,早就把她扶起来,给她端热汤来了。   闽钰儿叹了一声,道:“没事了,你们都下去罢。”   她们半晌没动,闽钰儿只得捂着帕子,抬头,“我让你们先走,你们就……”   倏地停住。   齐叔晏换了一声玄色的长袍,正悄无声息的站在她面前。他这次似是连玉腰带都省了,宽松的衣袍罩在身上,竟衬得他有些消瘦。   “怎么了?”他问,说着,便挽起了闽钰儿的胳膊,扶着她站了起来。   闽钰儿想的头一句话就是,“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齐叔晏似是刚刚沐浴了,衣上还带着清香,他没答,只是支退了宫女。而后才转头看向她:“怎么了,身子不适?”   “没有没有。”闽钰儿摇头。   “真的?”齐叔晏看她被帕子捂的有些泛红的唇,伸手,拇指在下唇轻轻捻了一下,慢声道:“看着委委屈屈的样子,像是哭了。”   “我胃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闽钰儿老老实实地交待完,齐叔晏听后,无奈地勾唇。   他说,“今日那些,着实算不得什么。”   闽钰儿撅撅嘴,心想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齐叔晏在笑她胆小的意思。   男人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只好在她脑门上按了一下,“罢了,你既是怕那些,以后就远离是非。”   “我在,你以后就不必受惊了。”   “嗯,知道了。”闽钰儿点头,她这次可是真的长记性了。以后决不能轻易踏出这间屋子,不然什么祸事都能让她撞上。   齐叔晏吹灭了灯,他说:“别胡思乱想了,过来休息。”   “休息?”闽钰儿一惊,“殿下今晚要歇在这里?”   齐叔晏头也不回,一边解衣衫,一边慢吞吞说:“若是你想把我赶回去,也是可以的。”   “……”赶齐叔晏回去?她没那个命。   闽钰儿和上次一样,磨磨蹭蹭爬上塌,还是挤在了榻里侧。她这次听话了,一上去就盖好褥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胸前,转头一看,齐叔晏已经散开头发,他侧身下去的时候,满头青丝撒了半肩,待掖好了被角,他侧过头,就看见闽钰儿亮晶晶的眸子。   见她看的认真,齐叔晏难得笑了笑,“在看什么?”   他躺下来,侧过身,与她咫尺相对。闽钰儿倒也不惧了,她伸手,在齐叔晏的眼角下点了点。那里有一颗细痣,她记得第一次碰见齐叔晏,就最先注意到了这个。   齐叔晏英气逼人,面容沉峻冰冷,偏偏眼尾下落了颗细痣,无端多出来些“美人”的感觉来。   闽钰儿笑了,她问,“殿下,有没有人给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好看?”齐叔晏失笑,他摇头,说:“没有。”   “那我就是第一个。”闽钰儿放下手,枕着手臂凑过来,“殿下,你真的长得很好看。”   而且是特别惹人注目的那种。不然,她那心比天高的表妹敏敏,也不会一见到齐叔晏,就慌的毫无矜持而言了。   齐叔晏道,“被人夸好看,倒真是第一次。”男人幽深的眸子在闽钰儿脸上凝住,而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道:“公主也生的很好看。”   第一次见她,这个灵气满满的小姑娘还坐在马车上,穿过一路血场。虽然强行装出不惧的样子,可袖口处被攥的皱皱巴巴的,他一眼就识破了。   然后他替她挡了一剑,那天他低头,就看见了闽钰儿的眼睛,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若真的要相比的话,那比他前十八年在千檀寺见过的所有烛火,所有星夜,都要特殊。   闽钰儿笑开了,可还没笑多久,就想起一个问题。她那个不省心的小叔子,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不过也没从宫女那边听到嚼舌根,没有听到类似“公冶衡被杖毙后吊尸墙头”的这种传闻,想来也没什么事了。   “殿下,昨夜的事情查清楚了么?”她委婉地问出口。   齐叔晏视线转开了。他点头,“无碍,已经找出凶手了,是和谢权一处的,和公冶衡没关系。”   “那就好。”   闽钰儿捏着手,心想这个小叔子虽然看着不正经,但怎么也不是会做出那般恶事的人。   “殿下,您昨天说的,祭祀要结束了?”闽钰儿问。   “嗯,快了。”齐叔晏转头,“怎么了,嫌闷了?”   “不是。”小姑娘叹气,“刚才我师傅差人给我送信,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成亲。”   “他已经待的烦了,只等我成亲,师父他就可以回去,继续云游四海了。”   齐叔晏“哦”了一声,他问,“你也想成亲了?”   闽钰儿摇头,“成亲早晚,我都无所谓,主要是我爹和我师傅着急。”   “……”   齐叔晏不知道怎么跟闽钰儿解释,成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小姑娘又叹了一声,“我爹还说,他明年想要抱一个外孙呢。”   “……”   齐叔晏第一次被堵到说不出话。   俄而,男人掀开了褥子,他说:“你过来。”   闽钰儿乖觉地凑过去,齐叔晏顺势搂上她的腰,小姑娘的腰很软,还带着暖意。   没由来的,齐叔晏低头问了她一句:“知道楚怀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么?”   他也只是试探一下,看看小姑娘对云、雨之事了解多少。   闽钰儿低头,心想完了完了,这又是哪门子典籍里的。这段日子高尚监逼着她,书倒是看的多,却没记住什么。为了掩饰尴尬,她“哦哦”了两声,迟疑道:“我好像听过罢。”   “是么?”齐叔晏认真地盯着她。   “是,是的。”   她咳了一声,“那个什么楚怀王,我听爹爹讲过,有丰功伟绩,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齐叔晏不动声色地点头,“嗯,是这样。”   “至于那什么神女。”闽钰儿豁出去了,闭眼道,“那是他梦中情人罢,他一生轰轰烈烈,是为人杰,到最后却爱而求不得,可惨了。”   编的很好,乱七八糟居然还串上了。   爱而求不得。齐叔晏注意到了这句,不知为何,他眸子突然黯了一下。   他想起白日里公冶衡的质问:“嫂嫂呢?你告诉她了么?”   告诉闽钰儿?他不能,也做不出来。   齐叔晏忍下泛起的不适,他搂住闽钰儿的腰,低头,在她发间嗅了一下清香,“好,今晚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早点休息。楚怀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我以后再给你讲。”   闽钰儿仰头,甚是自觉地抱着他,“殿下。”她眨眨眸子,“等祭祀完了,殿下可以教我下棋吗?”   “可以。”齐叔晏道,“你还有什么想学的,我都教你。”   “反正我会的多,来日,你想要学什么都可以。”   趁着还有来日可言。 第39章 缘   齐叔晏确实是个什么都会的。   眼看着祭祀将结束,男人晚上也空了不少时间出来。他间或下午抽空,间或整个晚上,来华仪殿陪闽钰儿下棋。   对弈两个时辰,十有八九,闽钰儿是输的。偶尔一两次,齐叔晏见小姑娘想的辛苦,主动丢子言输。   闽钰儿哪里肯依,男人无奈,只得又拾起子,指导闽钰儿一步步围局成势。闽钰儿喜欢黑子,他便挑了白的,洁白修长的指尖拈着白子,一样的剔透,如玉无暇。   “殿下殿下,你看我今日有进步么?”闽钰儿好不容易嬴了一局,还是在齐叔晏的“辛苦引导”下才成。   男人挑眉,“再练练罢。对弈有如两军交战,在战场上可没人像我这般让着你。”   只差扫除己军,把敌军迎进来了。   闽钰儿咬着唇,十分不服气。男人劝慰她道:“无碍,下棋不比烹茶刺绣,一两年就能熟识的。你落子犹豫,应该是瞻前顾后,又缺乏经验,所以不敢。”   “待多练几年,棋路自然会走得坚定些。”   “那我要多久才能下嬴你呢?”她抬头,问。   “找你现在的下法来看,十年罢。”齐叔晏保守估计,那还得是在他剩下的十年里,再不碰此道,渐渐生疏了才成。   闽钰儿:“……”   无趣,无趣的很。她又下了一局,不出意料地被齐叔晏杀的面目全非,她打了个哈欠,齐叔晏手下便一停。   “今夜就到这里罢。”   夜里落了小雨,闽钰儿嫌凉,直接将齐叔晏的臂膀当作了枕头,睡的安然。   第二日,齐叔晏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副画轴笔墨。闽钰儿好奇地凑上来,“殿下今日要教我画画么?”   屋子里灯火忽闪,撒下一地昏黄。齐叔晏侧颜瘦削,眼睫邃然,缓缓展开了画轴,听到闽钰儿的话,便慢声道:“院子里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你会画么?”   闽钰儿老实道:“不会,不过我可以试试。”   男人替她砚好了墨,“先画一个试试,我看一下。”   闽钰儿毫无经验,花叶看着简单,纹理却是极其复杂的,她沾墨下笔,只堪堪勾了一朵栀子的外形,就不敢再下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画下去,可能就是脏兮兮的一团墨了。   不知何时,齐叔晏从外间折了一朵栀子进来,摆在桌上。他说:“丹青之笔不能拘于外形。”   “你这样一笔一笔地勾画,是最基础的法子,未免太拘谨了些。”   闽钰儿听得头大,她放下笔,“殿下能先画一个么?”   “想画什么?”   “随便都可以,画一个好看的就行了,让我看看殿下画的。”   闽钰儿把笔交给他,齐叔晏执笔,看着纸上的栀子花,笔尖凝了一晌,随而勾了点点淡墨,落在纸上。   男人画画是极其细心的,眉头紧蹙,笔尖浓重,笔下的花叶纹理却是细到接近头发丝一般,细到难以辨认。闽钰儿在灯下看了一晌,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越发地困。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栀子花上刚刚摘进来,还歇了些露水。闽钰儿趴在桌上,伸出手,指尖勾了勾花上的露水,看着看着,眼睛就闭上了。   院子外的风穿过窗棂,透了些进来,带着凉意。闽钰儿睡的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塌上了。   她吓了一跳,竟睡到了这个时候?   齐叔晏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寝衣,坐在塌上,腿上还搭着被褥。听见动静他低头,放下手里的书,“醒了?”   闽钰儿迷迷糊糊地问,“我睡了很久?”   “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那现在该很晚了。小姑娘想了想,道:“画呢?”   “殿下画完了吗?”   “画完了。”齐叔晏垂了眼,修挺的鼻翼旁映出侧影,“我适才画完,就叫人拿下去晾着了,用香薰一两日,再给你送过来。”   “画了这么久么……”闽钰儿撇嘴,暗道一朵栀子花而已,就画了数个时辰,齐叔晏这番画画的模样,未免也太认真了。   齐叔晏合上书,放在了塌边的桌上,他忽然说:“宫里呆的久了,想出去逛一趟么?”   见小姑娘没听懂的样子,他勾起下巴解释,“你师傅最近在江太医府上,江太医递了折子上来,说你师傅念你了,又不便来宫里,故他想把你接到府上,小玩一日。”   出宫玩?第一次来齐国的闽钰儿,陡然生起了兴趣。   小姑娘自然是想到处看看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有点不敢。在宫里,她拢共不过出去了几次,每一次都惹上祸事,要是出宫了,指不定会遇上什么别的祸事。   闽钰儿迟疑,男人见她犹豫的很,“不想出去吗?”   “自然是想,可是……”   末了她凑过来,下巴磕在齐叔晏的胸膛上,抬起浓密的眼睫,看着他:“殿下,要是我又闯祸了怎么办?”   齐叔晏挑了眼尾,不仅有些笑意,“你倒是个明白的。”看着闽钰儿眼巴巴的样子,他轻叹了一声,“去罢,江憺在府里,有他在,你便不会有什么祸事。”   更何况,江太医的府上,不是谁想闹事,就能闹起来的。江憺那样一副清清冷冷,倨傲不语的性子,是打小养出来的。   江府里的沉肃气氛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好。”闽钰儿不知道江憺和齐叔晏两人的事,只觉得距离上次见江憺,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   “把枝微也一道捎过去,她整日待在这里,不如去见见师傅。”   闽钰儿下去,忽然又抬头,“殿下,我能去玩多久?”   “……”男人手下一顿,“你想出去玩多久?”   “住一夜,行吗?”她伸出食指,晃了晃。   “不行。”齐叔晏斩钉截铁。   “那,晚上回来?”   齐叔晏觉得,自己要是不找几个人陪着她去,她怕是出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男人陪她在这华仪殿住了这么久,没想到她倒是个心大的,想不顾这里,还想出去小住一段日子。   “江太医的府邸就在皇城外一里地,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我给你五个时辰,你去逛一逛,足够了。”齐叔晏侧过身子,有些不省心地看着她:   “晚间皇城要落锁,你想大半夜回来惊动御军,给你一个人开宫门么?”   闽钰儿不犟嘴了,“好好好,我听你的。”   齐叔晏起身灭了灯,“明晚我在华仪殿等你,若是回来晚了,可是要罚的。”   “罚?”闽钰儿暗道别吧,前些日子背《女戒》,她已经背的太头疼了。   “罚什么?”   “等你回来晚了再说。”齐叔晏转身,勾起小姑娘的腰,甚是自如地将她拉到怀里,抬手,胸膛几乎覆住。   耳边还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闽钰儿不大明白。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齐叔晏就喜欢这样抱着她睡了。   想她原来,也就一次,和公冶善大婚的晚上,男人这样抱了她。却也只是轻轻地环住,只是像走了个形式。   初识齐叔晏的时候,他比公冶善,甚至是闾丘璟都要冷的多,整个人给人以拒之千里的压迫感。她也没想到,不过是过了两个月,男人在夜里搂起她来,竟是这般轻车熟路了。   又想到明日就能出宫了,闽钰儿欢喜更甚,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久雨初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出宫的马车早就安排好了,在华仪殿外候着,闽钰儿又开心,又为难,着实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了,枝微见她手忙脚乱的,不由得好笑,打开衣橱,给她挑了一身描金团绣披刹襦裙,这衣服看着贵气逼人,幸而是水仙红色,衣襟前又绣了一排小而微的比目鱼,增了几分灵气。   她提起裙摆,在古铜镜前转了一转,忽而叫道:“枝微,我好像长高了。”   这铜镜大小都是相似的,去年她照时,头顶还不到镜框,现在,插上珠簪,镜子里的人竟能触上镜框了。   枝微笑道:“公主,您才满十六岁不到半年,还怕以后会长不高么。”   “快走罢,殿下拢共只给了五个时辰,公主再耽搁就该没了。”   枝微扶着闽钰儿上了马车,马车轱辘声碾过大理石地板,在清早显得尤为明显。她走后不久,另一辆马车也踏上了出宫的路。   公冶衡坐在马车上,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公冶家的几个亲信又赶来了京城,在京城外托人给公冶衡带信,说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眼看祭祀到了尽头,齐叔晏月中的发病期也已经过去,再动手,不知道还要规划到什么时候。   “既是重要的事,为何不早点过来禀告。”公冶衡面色有些白,他受伤的那只手已经快要痊愈了,这几日已经可以沾水,可一碰上去,还是隐隐的痛。   就好像那日齐叔晏说的话一样,总能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涌上来,让他心烦不已。   “二公子,永安伯的人说,也是昨夜才得到的消息。”身边一个人解释道。   “昨夜?”公冶衡凝眉深思,忽而眸中厉光闪过,“是不是姓孟的出来了?”   他记得,前段日子传消息说,钦天监里观察星象有了异常,姓孟的从此闭关了十来日,占卜推算天理,到最后,似是还不够,把自己儿子孟辞也叫了进去。   这该是有了什么异象,能让钦天监里的人倾力至此?   那人答,“永安伯说,确是与钦天监里的事有关。”   公冶衡忽然扬了个笑。   这么些年来,钦天监里卜出来的大事,无非是关于齐叔晏的。从他出生,到现在,每卜一次,似乎都把齐叔晏往“早年横死”的路上推进了一步。   那么这次,钦天监里又卜出了什么呢?   公冶衡道,“永安伯在哪里等我们?”   “回二公子,在烟雨楼。”   “即刻去烟雨楼,另外,孟辞今日应该出来了,派两个身手好的,去跟着他。”   他知道,孟辞江憺,几乎永远是在一处的。若是孟辞有了消息,那么第一个就是去找江憺。   孟辞性子急躁,江憺性子倒是冰一样,看看江憺的反应,就能推测消息的好坏了。   “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皇城,却是去了不同的方向。闽钰儿在前面,江太医的府邸要穿过长安北街。闹市,乐坊多在南门,北街这边显得尤为清净,住在这里的也多是高门显贵。   江太医差了人在门口迎接,闽钰儿一下马车,底下就是齐刷刷的叩首声,她叫了“免礼”,才有人起身,主动走过来,搀着她往门里走。   都说江家人时代袭医,岐黄之术在整个中原都赫赫有名,青年才辈中也不乏翘楚,尤其是江憺,算得上整个家族中年轻辈中的第一,更是年纪轻轻就被封了侍郎。   可这个相貌医术都卓绝的家族翘楚,很小就被送去了千檀寺,随着齐叔晏过上了苦修的日子。闽钰儿想着江憺为齐叔晏办事的那股劲头,都觉得唏嘘不已。   齐叔晏也是有幸,能得贤臣如此。   常山道人正坐在屋子里喝茶,他对面坐着江太医,底下还置了几张桌子,估计都是些相熟的客人。   闽钰儿掀开珠帘,玉节相击清脆地响,葳蕤的裙边拖过地毯,她一张明艳的俏生生小脸就从帘子下显了出来,“师父。”   “钰儿?”   常山道人的胡子抖了抖,忙招手,“过来过来,快过来坐。”   江太医亦低首,“见过娘娘。”   闽钰儿依着顺序,都躬腰行了礼,江太医知道她和师父要叙旧,直接带着众人先下去了。   “师父,你和江太医很熟吗?”闽钰儿看着众人下去,终于回头,不再僵直地挺着背,倚在椅子上,俨然一副放松了的样子。   “当然。”常山道人面有傲色,“你师傅我还是有排面的。当年……”   他一顿,立马收住了话题,转头看着闽钰儿,“你怎么回事?来宫里这么久了,都没想着来见我?”   闽钰儿:“我不是出不来嘛,那师父你能进来,也没来找我啊……”   “……”   常山道人点头,“罢了罢了。”他似是很关心闽钰儿在宫里的生活,大小繁琐的事都问了个遍,末了他落了一句重点:   “齐叔晏说了何时和你成亲没有?”   闽钰儿摇头,“殿下只说,等祭祀完了就安排婚事。眼下,祭祀好像也快结束了。”   “哼。”老道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最好是这样,这都多少日子了……”   还没说完,屋子外陡然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江家人向来严于律己,举止端庄,这般不寻常的动静倒是让常山道人都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闽钰儿听见了声音,想起身过去看,被常山道人一把按回了原处,他皱眉,“小丫头给我安分一点。”   他看了看外间,袖子挥过,一股奇异的香味就溢出来。闽钰儿顿时两眼昏花,喃喃道了句“师父”,就滚在了桌上,闭上眼。   有人掀开帘子而来,一见那人的脸,常山道人就凝眉,谓叹了一句:   “都是孽缘啊。” 第40章 寻你   “你个臭老头子,你什么意思?”   常山道人话语急促,是掩不住的怒意,末了还有点无奈,他一看到对面的孟执监,还规规矩矩坐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孟执监头戴天青色的冠冕,面容严肃冷静,端然坐着,身形有些清瘦。他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眼睛却明亮的很,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尤其是他抬眼看过来时,威压之势格外明显。   就是眼前这个人,执掌钦天监几十年,伴随辅佐了齐国数代君王,到齐叔晏这里,他却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孟执监淡淡道:“星象早就有异,我给你说过,早早把公主的婚事定下来才稳妥。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要我怎么办?”   常山道人本想指着他鼻子骂,又硬生生地垂下手,重重“哼”了一声。   “你不是说有主星移位之势吗?”常山道人放低了声音,“主星移位之势,顶多也就是皇位不稳,有人藏了祸心而已。”   “天主红狼,紫薇主皇气。现在紫薇之位还安分的很,齐叔晏这个皇位肯定还当的,你当我是瞎子,这都看不出来?”   孟执监叹,“我又没说殿下他皇位坐不稳,只是……只是这红狼之势有点怪异,不知道到底是何意味。”   “先不管这些。”常山道人一转头,看着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的江太医,“姓江的,你说说,你刚才查的,那个有可能改变齐叔晏死局的女人,在哪里?”   钦天监忙了这半个月,无非就是忙这个:齐叔晏生来就是荧惑守心,生死困局一直没破,直到前些日子,红狼星移位,似是突然有了转机,隐隐有要破局的趋势。   而且看卦象,那引子,还是个女人。   这局困了齐叔晏十几年,一旦找到这关键的引子,钦天监之前占卜而来的齐叔晏活不过十九的卦象,就能打破了。   但这事既是好事,又是秘辛。世人只知道齐叔晏自小被送入道观,年少为帝,对他生来就被下蛊,忐忑的命格一无所知。   所以哪怕卦象陡然有了这么大的转机,众人也是一再谨慎,不敢走漏风声半点。   “在上饶太阴。”江太医道:“我已经吩咐人下去了,今天晚上应该就能找到。”   “然后呢?”常山道人敲了敲桌子,“找到人了你们打算如何?”   “把那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么?”   江太医和孟执监都凝眉不说话。常山道人气得险些要掀桌,他说,“你们这是要逼着钰儿下位是罢?”   “要把那什么破局的女子带进来,然后撮合她和齐叔晏?”   “你勿要激动。”江太医抬手,“目前也只是先把人找到,其余的事情要再商量。立后兹事体大,岂能儿戏?”   “亏你们也知道不能儿戏。”常山道人顺了顺气,“我今日,不过是把丫头喊过来坐一会儿,你们就闹出了这样的事,要我如何跟她交待?”   “告诉她,要想齐叔晏活命,你们就得把另一个女人迎进来,和她一起侍奉齐叔晏?”   “休得胡言乱语。”孟执监开口了,他一双眸子带着寒光,“我们也不想这样,但事已至此,我们能如何?”   常山道人站了起来,“不管你们能如何,反正钰儿若是受了一点委屈,我就立即把人带回去,管你们是破局还是困局。”   “你要去哪儿?”江太医见他要走,又怕他激动生事,“孟辞和犬子已经进宫去禀告了殿下。这事殿下既已是晓得,那自有他的打算,你不可胡来。”   “哼。我胡来。”常山道人回头,“我能胡来么?”   “你们上下老少把齐叔晏看得比命还重要,旁人哪里敢生事。就是公冶家的……”他说公冶家说漏了嘴,突然一怔。   孟执监满脸寒气地抬头,看着他,“这件事,我劝你最好守口如瓶。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再翻出来,只会惹出嫌隙。”   江太医缄默不语。   “哼。”常山道人已经无话可讲了,顿了一晌,才回身掀开帘子。   他说,“做了错事就是做了错事。你们除了能瞒着自己,和不明所以的傻子,谁也瞒不住。我看公冶家那个二小子,很有几分本领,你们要小心他……”   忽然停住。   他进来,是想看看闽钰儿醒了没有的。方才孟执监煞气冲天地进来,他顿时知道有不好的事情要来了,赶忙用了迷香让小妮子昏睡了过去。   没想到再进来的时候,闽钰儿已经不在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榻,她去哪儿了?   ***   皇城里外,像是极端隔开的两个天地。高墙里宫院深深,只有沉闷的钟声贯彻。皇城外,却是杨柳夏蝉,闹市喧嚣,乐府上的横栏站满了莺莺燕燕,罗袖生香,推杯换盏,端的是一片好景色。   闽钰儿坐在马车里,只隔了一道轻纱的帘子,却对外间的热闹视若无睹。   她今早换的披纱襦裙,窗外的风吹过来,像是柳絮一样轻轻扬了起来。环抱着膝盖,闽钰儿垂下头,整个人蔫到无以复加。   她裙边的细纱被覆住,公冶衡掀起了长袍坐在他旁边,看着她整个人以是安静一路了,不由得开口道:“嫂嫂不开心了?”   闽钰儿不说话,下唇已经被咬的殷红。   “可是,还在想刚才听到的事?”   小姑娘的眼眶陡然红了些。她有些忍不住,又怕在公冶衡面前丢脸地哭了,只好偏过去,背对着他,慢慢地憋回眼泪。   可还是没忍住。闽钰儿胆小,却是极少哭的,可这时候,小姑娘的泪说流就流,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袖子。   公冶衡在旁边,默然地看着她的背影,继而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嫂嫂哭了不好看,赶快擦一下。”   闽钰儿接过帕子,哭得更凶了,低声“呜呜”,断断续续,似是蕴了说不尽的难受。   在一处路边,男人挥手,叫人停了马车。这里是个让闽钰儿哭的好地方,他掀开帘子,就看见对面街上有人在卖糖画,还有端着荷花莲蓬卖的,看着新鲜得紧。   忽然转念一想,闽钰儿第一次去公冶家的时候,怯生生的。那一年洛江发大水,公冶衡随着公冶善出去视察灾况,车马劳顿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公冶善特意绕道去了凤城。凤城的小玩意儿多,公冶善给闽钰儿挑了几个小物件,末了还顺手买了几个糖画,给闽钰儿一并带回去。   小姑娘很受用这个,哪怕还是怯的紧,倒是能够跟在公冶善后面,拿着糖画问东问西了。   “嫂嫂,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公冶衡修长的手掀开了帘子,天上的日头照下来,衬出他身形修长,眉眼里似含了点春意,柔柔缓缓。   外头日头一落下来,照在闽钰儿手上,她哭了有一会儿,渐渐也没有了力气。   她手里搅着帕子,也不知道怎么办。齐叔晏生病了,她之前就是知道的,可是她没想到,看似安好的齐叔晏,竟得了如此严重的病,都要活不过明年了。   她从昏睡里醒来,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小姑娘当即就忍不住了,她听着常山道人和江太医,孟执监争辩,一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公冶衡就来了,他瞧见闽钰儿的样子,就皱了眉。知晓她是被下了迷、药,男人打横抱起她,直接跃上屋檐出来。   被抱上公冶衡的马车,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这么久,闽钰儿只觉得心里都是冷的。没有前路,没有后路,只能跟着公冶衡,在外面走走停停。   公冶衡挑了糖画,又挑了几株荷花,放在天青色的瓷瓮里,盛水到一半,香气怡人地给她端了过来。   “嫂嫂,饿了么?”他站在外面,便将糖画递了进来,“京城里的这种东西太甜,粘牙,不能多吃。我就只买了两个。”   闽钰儿抬眼,眼睫都还是湿的,日光照的她脸颊有了微红,她看着糖画,一怔,“这个是给我的?”   “不然呢?”男人直接递到了她手里,“总归不会是我的。”   是为了哄闽钰儿开心罢了,他才不会吃这些。   闽钰儿只好接下,她没心情吃,只好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的小娃娃发呆。   公冶衡又将荷花端了进去,他说:“今年夏时要过了,这些是京城最后一季的荷花,嫂嫂看一下,今年可就再没了。”   土泥色的瓦瓮,还嗅得见清香,荷花确然开的茂盛,荷叶重重叠叠铺在水上,水里还别出心裁地放了条金鱼,不时在莲叶上探出头,吐泡泡。   闽钰儿素来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尤其是现在满心烦事,抱着小瓦瓮,就去逗那小金鱼。   也没多大的兴趣,只当是消遣。公冶衡看着她眉头紧蹙,逗着逗着都出神了,指尖落在水里,半天没反应。   男人看他,轻笑了一声。   闽钰儿随即回过神来了。她收回手,正准备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外面就一阵车马声,似是还有铁骑,马蹄声铮铮作响,震的地面发颤。   外面的人一下子四散开来。   天子脚下,皇城高阁,除了那位的命令,谁还敢在这种地方行军,还是铁骑?   “闲人避让,封南北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公冶衡嘴角勾了笑,他转头看着外面的乱景,眼捎扬起,“嫂嫂,怕是宫里那位着急了,来寻你了。” 第41章 听我的话   不多时,街上的人就四散开来,公冶衡的马车停在路边,他抬眼望去,有铮铮铁骑沿这边过来,勒令下,连里侧的当铺都关上了门。   一盛枣红色的步辇缓缓过来,外间围着厚重的明黄色帘子,将步辇围得密不透风。孟辞坐在步辇前的马头上,眉头紧蹙,穿着一身玄色的铠甲外衣,不多时就寻了过来。   “公主?”男人最先透过帘子,看到了闽钰儿。他欲过来,忽然就看到公冶衡就坐在闽钰儿身旁。   他皱了眉头。眼下看到公冶衡,可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了?”闽钰儿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孟辞,“这么大阵仗,你是怕我在京城里走丢了么?”   她知道,既然齐叔晏瞒了她,那江憺和孟辞定也是和齐叔晏一头的,都瞒了她。   孟辞摇头,“公主还是先行跟我回去罢。外面不安全。”   公冶衡闻言挑眉,他执扇,“怎么了,我在嫂嫂旁边,嫂嫂就不安全了?”   “你勿要胡搅蛮缠。”孟辞道。   男人与公冶衡没有交际,却也因了江憺的警告,一直不喜他。   “我如何胡搅蛮缠了?”公冶衡说着话,话里也渐渐冷了起来。   “够了。”马车里传来低沉的一声。闽钰儿听到声音,顿时顿住。   齐叔晏也来了?   孟辞又驾马往前走了些,而后停住,一挥手,身后的兵将就手持长、枪,铁甲构成一道墙,围住方地,让外人无法窥视里间的情况。   齐叔晏掀开帘子下来,他的视线在触及到闽钰儿的一瞬间,眼底有了些深沉。   不知为何,闽钰儿忽而不可抑地打了个寒颤。   公冶衡笑着对上他的眸子,而后伸手,搭在闽钰儿袖子上,似是感觉到了闽钰儿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侧身,细声道:   “嫂嫂不要怕。”   “若是齐王生气了,不要你了,嫂嫂便跟我回去。”   这句话倒是提醒闽钰儿了。她为什么要怕?   明明是齐叔晏他们欺她在先,她今日不过是出来转一转,她做错什么了?   闽钰儿握紧了手,抬起眼睛,直视着齐叔晏。天光撒在她脸上,她眼眶周围的红痕还依稀可辨,一看就是刚刚哭了的。   齐叔晏在车窗外停住。   他明显是才从祭祀的太庙里过来,连衣衫都还来不及换,白色玉带束腰,停住时,长长的明黄色袍子拖在地上。   他朝闽钰儿伸出了手。   “钰儿,过来。”他说。   几乎是同时,公冶衡捏住了闽钰儿的手腕。小姑娘肤如凝脂,手腕子又细又白,公冶衡紧紧捏着的,像是一截白藕。   齐叔晏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眼底却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涌了上来。   闽钰儿本来还有点底气和他对视的,可没想到公冶衡突然来这么一遭,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不敢看齐叔晏冷气上涌的眼睛了,低头,死命地要扭开公冶衡的手。   公冶衡的力气之大,岂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抗衡的。   “嫂嫂真的要回去么?”   公冶衡收住了笑,陡然严肃起来,却有些威胁的意味在里头。他看着闽钰儿,又沉声问:“嫂嫂可是想好了?”   闽钰儿不答,只是要褪开他的手。公冶衡倏地觉得,自己像是方才他送给闽钰儿的鱼一般,明明知道无法回去,还是要一遍遍地从水里探出来,忍着一切窒息,只为了来仰头看一看。   齐叔晏的手按在了公冶衡肩上,他低首,与公冶衡两人不做声地对视。   “放手。你弄疼她了。”   公冶衡出神,心里一紧。   闽钰儿终于挣脱了他的手,细白的手腕已经被掐的青紫,下意识的,她偏过身子,直接握住了齐叔晏的手。   公冶衡似是被灼伤了手,他收回手,盯着闽钰儿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也只是吃惊了一刻,下一瞬,闽钰儿的就把头转过去了,不再去看他。   齐叔晏凭着力气,搂着闽钰儿的腰,单手就将人从马车里抱了出来。闽钰儿心里乱糟糟的,又不知道怎么面对孟辞一干人,索性把头埋在齐叔晏胸前。   “我们回去。”齐叔晏将她抱进了步辇。   “嫂嫂。”在掩上帘子的前一刻,公冶衡突然道了一声,他仰躺在马车里,外人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见他幽幽的声音传来:   “今日嫂嫂听见的,都是真的。”   只这一句,闽钰儿险些就忍不住。她揪着齐叔晏的衣衫,低头不去看他。   齐叔晏没理公冶衡,他只是阖了帘子,对着孟辞道:“回宫。”   天色将晚,两边的宫墙逼仄,祭祀的钟声响起来,几乎瞬间笼罩了整个皇城。   步辇内昏暗无光,闽钰儿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见外间的匆匆步伐声。先前不觉,现在她有些紧张了,随即往马车边靠,不断地靠,尽量离齐叔晏远一点。   男人道:“可是这个步辇小了,我再给你换个大一点的?”   闽钰儿死死地咬着唇,不做声。   下一刻,齐叔晏已经擒过她的手,用力一拉,就把她拉到了怀里。   闽钰儿头皮发麻,只好往后靠,齐叔晏随着她,直至把人抵在角落处,无法动弹。   “不躲了?”他低首下去,唇几乎触在闽钰儿脸颊上。   闽钰儿想及白日里的事情,忽然又心酸了起来,她侧过脸,呼吸声渐渐浓重,不一会儿眼眶就红了。   齐叔晏久久没动。   末了他还是没忍住,伸手,抬起了闽钰儿的下巴。闽钰儿看不清,他可不一样,外间的高墙上有灯火,男人看得清闽钰儿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说:“钰儿,你别哭。”   纵使有再重要的事情要说,一看小姑娘哭红了眼眶的样子,他就觉得说不下去了。   “你骗我。”闽钰儿含含糊糊地说,眼睫湿润。   齐叔晏只得把人搂在怀里。   他说:“不哭了,我们先回去。有什么事,回去了再说。”   今日的祭祀,他已经缺席了,那便彻底不管了。下午他尚在太庙里,底下的人就传,说江太医方才递了消息,闽钰儿失踪了。   若只是简单的失踪,那也好处理。江太医直言不讳,道闽钰儿可能已经知晓了许多事,可能要齐叔晏花费心思,来给她一一解释了。   齐叔晏当即搁下祭祀的事情,叫上孟辞、六方铁骑出了皇城。   他怕的是,闽钰儿会跟着公冶衡走了。纵使再怎么聪明绝顶,对这个小姑娘,他始终是没有信心的。   烛火深深,一庭的葳蕤灯火。华仪殿里外都是亮堂一片,枝微带着一群宫女,还在门前焦急地等候。   齐叔晏把人搂在怀里,继而到了华仪殿,看着外面满满的人,便皱了眉,吩咐人都下去。   小太监清嗓:“娘娘已然安全回来了,为了不扰娘娘的清净,诸位还是先下去。”   “其他的事情,今夜都不需你们插手了。”   枝微仍是不放心,路过步辇的时候,她踮起脚尖看,恰逢齐叔晏掀开帘子,闽钰儿的脸在灯下显出来,她还紧紧抱着齐叔晏,看着确然是无事的。   齐叔晏一下来,又叫人把庭前屋里的烛火撤了不少。闽钰儿许久没动,他低头看,小姑娘已经睡着了,蜷缩成一团,手底下倒还是紧紧揪着男人的袖子。   齐叔晏心想,今夜若是先能缓一缓,也是好的,等明日,再寻一个好点的由头来告诉她。   遂轻手轻脚把人抱进去,不料刚刚把人放到塌上,闽钰儿就睁开了眼睛。   她眨眨眼,眼睛里还是有困意,却在慢慢地消散,开始清明起来。   齐叔晏便知道,今晚走不掉了。   他坐在了闽钰儿面前,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   闽钰儿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想问齐叔晏的病,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注定治不好?   又想问,他们说的“齐叔晏撑不过明年”,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个卦象显示能救齐叔晏命的女人……   她压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齐叔晏,你能活下来么?”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   “我不知道。但我争取,好好活着。”齐叔晏没有遮拦,直言不讳地道出了真相。   闽钰儿攥着手,手心微微发汗,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说了一句:“那我愿意。”   齐叔晏疑惑地勾眉,似是没懂她话里的意思。   闽钰儿懂。在齐叔晏的生死面前,其他的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抿了抿嘴,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齐叔晏。齐叔晏不知道小姑娘决定了些什么,怎么突然就有了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势。   忽而又想起公冶衡,齐叔晏低了眸子,手下捏起了闽钰儿的手腕,上面的青痕依稀可见。   “答应我一件事情。”齐叔晏转过头,“钰儿肯听我的话么?”   “什么事情?”她问。   “离公冶衡远一点。”闽钰儿没答,她在齐叔晏的衣襟前用力蹭了蹭,说:“我困了,殿下。”   齐叔晏只得扶住她的身子,“要睡觉了么?” 第42章 不走   齐叔晏不逼她,什么时候她喊困了,不想讲话了,男人便依着她的话,让她休息。   只是小姑娘这次乖乖的,也不过来靠着齐叔晏休息了,离齐叔晏远远的,恨不得半悬在床沿上。   她手紧紧扣着床沿,背过身去,只留一个微微凸起的背影。   齐叔晏转头看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伸了手去想要握住她,却生生在半道里停了下来。   “盖好被子。”他这么说,替小姑娘把被子掖了掖。   闽钰儿没说话,也没点头,默然地任由他给自己掖好被角,一夜无话。   秋日是从连绵的阴雨天开始的。丘山的红枫亮堂堂一片,屋檐下的花草也已经渐渐泛了黄,宫里这几日有些忙,要引时兴的花草进来,将失了颜色的绿植全都换掉。不过两日的功夫,开土挖掘,宫里已是大换了模样。   宫人过来,要将华仪殿前的两颗栀子树搬走,被枝微伸手拦住。   她说:“不可,娘娘吩咐了的,这院子里其他的可以动,唯独这颗栀子树不可以。”   那栀子树已然没有了颜色,更不用提栀子花了,秋霜又打的紧,一时残枝败叶,没有丝毫养眼的地方。   宫人有些纳罕,“殿下专程吩咐了,娘娘院子里的花木要精心打理,若是不撤下去,到时候殿下来看到了,估计要挨责罚的是我们。”   枝微道:“可是娘娘就想看着这个。”   “这……”宫人低头,“还请娘娘不要让我们为难。”   枝微一时拦不住,险些要动手了,末了还是临院子的窗户打开,天光下伸出一只慵懒的手出来,手腕上还环着一截红艳的镯子。   “够了别吵了。”   那是南海的血玉,珍贵的紧,前段时间宫里收到的南海沿路番邦的贡品,最宝贵的也就这块血玉了。不料这么珍贵的东西,齐叔晏拿来径直给了巧手工匠,要他们依着闽钰儿的尺寸,打一个精致贴合的镯子出来。   而现在,这只镯子,正好端端地环在闽钰儿手上。宫人也都是些识货的,一见这镯子,几乎都立马屏住气。   闽钰儿只伸了一手出来,另一只手忙着握笔,腾不出来,她头也不抬,淡淡道:“这颗栀子树就留着罢,殿下不会找你们的麻烦的。”   “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让做的。”   就凭着这镯子,就能看出齐叔晏对闽钰儿的偏爱程度了,闽钰儿都发了声,他们哪里还敢说什么。   只能躬身退了出去,“是。”   闽钰儿收回了手,她笔下不知不觉竟勾勒出了一朵栀子,小姑娘一愣,浓重的墨迹就顿在纸上,毁了整幅画。   闽钰儿看着画,轻轻叹了声,提笔将笔隔在了砚上,似是没打算再画了。   “娘娘今日画的什么?”枝微阖上了殿门,开开心心地蹦过来,倚在窗户边看闽钰儿画画。   闽钰儿摇头,“本来是想画竹子的,方才他们一说话,将我思绪都打乱了。”   枝微嘻嘻笑,她说:“没事的公主,殿下晚间来的时候,你给他说一声,大不了让殿下再教你一次了。”   好像从那日出宫回来开始,齐叔晏就对闽钰儿格外上了心思。不论什么时候,白日里有多忙,男人晚间总会来华仪殿,陪着闽钰儿。   闽钰儿这几日已经懒得学宫里的规矩了,不知为何,她现在就是懒得很,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齐叔晏来了,陪她坐一晌,一转头,小姑娘就能撑着下巴,在椅子上睡过去。   齐叔晏便陪她下了几日的棋,见小姑娘实在是兴致廖廖,男人便叫了她去桌前,提笔教她画丹青。   闽钰儿还是很愿意学画画的。   齐叔晏念着“丹青之术,其一是掌势”,便低身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教她如何握笔。   闽钰儿悟性不高,但好歹有齐叔晏在旁边一笔一笔教着画,渐渐也就能画些简单的出来了。   她皱着眉,说:“殿下,你不能一直抓着我的手教我画画,否则一离开了你,我就画不好了。”   “你画的好不好,倒是其次。”男人轻飘飘地说,不放手,仍是握着她,   “起势很重要,你先把这个练好。”   闽钰儿日日被齐叔晏抓着,以是练了好久的起势了,也不知道这起势到底起的是何势,怎么这么麻烦,齐叔晏教了她这些时日竟还没教好。   听到枝微的话,闽钰儿不由得撇撇嘴,“今日殿下能不能过来,都不知道。”   “当然啦,殿下这些日子,除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哪一刻不是坐在这屋子里,陪着娘娘的?”   枝微倒是兴高采烈,闽钰儿闻言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似是没有太高的兴致。   合上窗子,闽钰儿撑着手,闲看桌上的灯火积攒灯花。天气已经慢慢转凉了,往日里要时刻开着的窗子也全被关上,屋子里有股雨后的郁气,枝微担心闽钰儿闻不得这样的气味儿,每到晚上就置了带着暖意的香炉进来,驱驱屋子的寒气,并潮气。   熏香闻多了,很容易犯困。闽钰儿趴在桌上,看着手上红灿灿的镯子,隔近了看,只觉得流光溢彩,满目炫亮,看的眼睛忽然就累了起来。   齐叔晏进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这几日她用膳用的晚,都是等着齐叔晏来了一起用膳的,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困成这副模样。   男人无奈,想到她还没有用晚膳,只得走过去,轻轻摇醒了她:“钰儿?”   闽钰儿倏地睁开眸子,她看着男人,眼睛里还是蒙蒙的睡意,却仍是勾了勾嘴角,软绵绵道:“殿下你来了?”   他扶着闽钰儿坐了起来,“用过晚膳了么?”   闽钰儿摇头。   “既是饿了,困了,就该早点用晚膳的,不必等我。”   “习惯了。”她垂着头,打了个哈欠,“我原来还有点饿的,现在已经习惯了等着殿下用膳,所以就不觉得饿了。”   她说的理所当然,仿佛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齐叔晏看着她睡意朦胧的小脸,在努力地睁开眼睛,却似心里突然被敲走了一块,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了上来。   他说,“傻。”   闽钰儿又笑了笑。她强打起精神,陪齐叔晏用完了晚膳,待枝微收拾好了东西,屋子里只剩他二人时,闽钰儿忽然开口问:   “我听说,江憺回来了?”   自从上次钦天监里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江憺就被江太医派出去,去太阴上饶,寻找能破齐叔晏生死局的女子去了。   这么一算,也去了将近一个月,该是要回来了罢。   闽钰儿认真地问,盯着齐叔晏,又问:“他今日回来了吗?”   齐叔晏点头,“嗯,下午才到。”   “嗯。”小姑娘低下了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这么说,宫里又多了一位女子了。闽钰儿有时候会想,能够破齐叔晏生死局的女人,到底有多不寻常,才能被冥冥之中指派了这般任务。   那应该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子罢。而她闽钰儿,顶多算是一个辅佐齐叔晏,让他得到时机,寻觅良偶的推手罢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小姑娘鼻子发酸,顿时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赶紧把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   “那挺好的,不负众望。”闽钰儿背对着他站起了身,“殿下,钰儿困了,先去休息了。”   说完,也不待齐叔晏回答,就掀开帘子进去了。   桌上的灯花陡然“噼里”炸响,男人看着闽钰儿有些萧瑟的背影,手下紧紧抵着桌沿,忽然皱了眉。   俄而熄了灯火,亦掀开帘子进去。   闽钰儿正在换衣衫,里间贴身的中衣刚刚滑至肩头,齐叔晏就闯了进来,吓得她顿时拿起薄褥子,围在胸前。   “殿下怎么这就来了?”她有些冷,说话的声音便有些颤抖,一只手贴着后背,怕最里间的肚兜也掉下来了。   齐叔晏不说话,在床头站了一会儿,闽钰儿心里打鼓,刚刚动了动手,想赶紧把衣服换下来,男人就走到了塌上,一手攥着她的手,“你这几日怎么了?”   他握的有些紧,闽钰儿手下不稳,薄薄的褥子就掉了下来,光洁细腻的肌肤显了出来,尤其是瘦肩,月色下像是盛了两弯泉水。   “殿,殿下。”闽钰儿想要抽出手,无奈力气实在是赶不上,只好嘟囔着来回答:   “钰儿没怎么。钰儿一直很好。”   “不对。”齐叔晏靠了过去,他靠近,闽钰儿便往后退,退到床头处,已经是无处可退了,齐叔晏便居高临下地攥着她的手,与她细腻光润的肌肤,只隔了薄薄一方褥子的距离。   两人姿势极其的暧昧难言。   齐叔晏看似压着她,实则不然,一手撑了些空隙,刚好能容纳闽钰儿的身量。   “我怎么觉得,你一直想要走呢?”齐叔晏说话向来是温润的,温柔,亦或淡然,但现今这夜色里,他朝闽钰儿说着话,竟让小姑娘觉得有股子寒意窜了上来。   话里的冷意,更像是威胁。齐叔晏好像,有点生气了。   他手下握的更紧,脸上的神情肃杀难辨,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闽钰儿被这气势吓住了,几乎是立即摇了头:   “不会的殿下,钰儿不会逃的。” 第43章 握住白纤   齐叔晏自知失态了,不由得放了闽钰儿的手腕子。男人仍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看着小姑娘有些躲闪的眼神,不由得伸手过去,将她额前的头发挽到耳后。   “钰儿,你想的什么,有什么打算,都要给我说,嗯?”   闽钰儿侧过脸去,她说:“殿下,钰儿很好。”   “殿下还是休息罢。”   齐叔晏执着她的手,随即拉过褥子,翻身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闽钰儿两手都被握住,腰间也动弹不得。“殿下”,她挣扎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男人周身的感觉不太对,有些燥热。   尤其是搂着她的手,越来越烫。   屋子里灯早灭了,她抬头看,齐叔晏的眼睛像是森林里的狼,泛着幽幽的光,压下眼皮看着她时,那眼神里,有陌生的危险感。   “别动了。”他说,声音有些嘶哑。   小姑娘咽了咽喉咙,不敢动了。她脸还朝着齐叔晏的胸膛,这样一来,只有低着头,吐息尽数往齐叔晏胸膛上撩拨。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可是要命的是,第一次出嫁前,嬷嬷拉着她给她讲的时候她走神了。唯一一次详细讲解的机会,小姑娘瞌睡沉沉地听下来,什么都忘了。   再者,无论是公冶善,还是闾丘璟,似乎都没有要和她“亲热”的意思,她只当塌边多了个人陪着,其他的一概不懂。   她懵懵懂懂地嫁了三次,却跟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样,清清白白。   眼下齐叔晏有些异常的反应,让她觉得,事情似乎不简单了。   “钰儿,我记得你今年十六岁了。”齐叔晏忽而低头说了一句,她不知这话是在试探什么,只好点头,“嗯。”   “来年春天,钰儿就该十七了。”她低着头说。   “嗯。”男人紧了紧手,闽钰儿整个人就与他紧紧环着,她不敢动,只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云鬓微揺,皓腕凝霜,二人呼吸声渐渐可闻,带着不可辨的情愫。   闽钰儿是越发不敢做声了,不仅不敢做声,练呼吸都要滞住了。她不知道此时的齐叔晏,正忍着将她生吞活剥的想法,暗暗地攥了手,慢慢地托起。   齐叔晏不经人事,却也是和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他隐没在皮囊下的嗜欲,极少涌出来,千檀寺里的青灯古佛已经涤荡走了太多浊念,却在这样的夜里,被闽钰儿不经意地撩拨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褥子压上来,他蒙上了褥子,将两人罩住。男人没说话,却紧紧环住闽钰儿,小姑娘感觉男人身上在蒸腾,已经汗湿了外衣。   “殿下,你,你……”   齐叔晏食指按压着她的唇,“别说话。”现在闽钰儿最好是一动不动,也不能出声,她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无异是雪上加霜。   闽钰儿吞了吞口水。   男人收了手,他轻轻环上去,托着小姑娘的身体,渐渐地在自己身上碾过。   床架发出吱呀的声音。   闽钰儿被抬了起来,身体离榻,她一声惊呼,只得抱着男人的肩,攀附在他身上。   怪异的磨蹭,每接触一次,二人间的温度就高了一些,闽钰儿尚穿着寝衣,可每一次磨蹭下,总是不由得战栗一阵。   到最后,节奏加快,她不由得嘤鸣出声。一出声,闽钰儿就觉得羞耻极了,尤其是在齐叔晏的面前,赶紧咬牙忍住,牙关都咬的发酸起来。   一柱香的时辰后,齐叔晏才松开了手。他亦呼吸声浓重,褥子掀开一角,看着下面的闽钰儿已然闭上了眼,鬓边的头发散乱,额上,脸颊还冒着薄汗,不由得伸手过去,替她擦拭干净。   闽钰儿被放了下来,她睁开眼,眼眶里蒙蒙的,眸子都似蕴了水。   男人道:“可是困了?”   闽钰儿点头。   “先等等。”齐叔晏低头下去,循着她的唇角,措不及防地吻住了她。闽钰儿又呆了,这还是齐叔晏第一次这样吻她,她手下抓着被单,皱成了团。   唇上有轻轻的噬咬感。   又是一刻钟的时间,末了齐叔晏起身,叫人提了热水进来。   哗哗的水声传来,闽钰儿翻身起来,看着凌乱的榻,一时头疼的厉害。   她拿过被蹬到床尾的被子,盖上,在齐叔晏进来前侧转了身子,假装睡着了。   她听见男人轻轻的步子声,走过来,似是在床头伫立了一会儿,却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了。   齐叔晏以为闽钰儿真的睡着了。他看着小姑娘防御似的抱着厚厚的褥子,转头睡着了,便没再上去打扰她。   月上柳梢,屋外的侍候太监提着灯笼,烛心都让风吹灭了,正寐意十足的时候,齐叔晏缓缓推开了门,披着一头墨绿齐肩的长发,吩咐道:“掌灯,回去。”   一众人都愣了愣,随即忙不迭地燃了灯,“是。”   秋风瑟瑟,满庭都是落叶,青皮纸包裹的宫灯被风吹个不住,印出红暖的光影。齐叔晏走出两步,在踏出院子的时候,忽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隔着夜色,看了屋子里一眼。   透过窗户纸里微弱的灯火,闪闪烁烁。   四下萧瑟景,不知为何,齐叔晏想起今日闽钰儿的种种反应,就觉得这院子里格外的凉。   眸子一沉,他回身,还是走了出去。   第二日,上好的炭火就被送进了华仪殿,连带着各式各样的手炉,毛皮毡褥,一股脑地塞满了杂物间。   闽钰儿尚未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枝微兴高采烈的声音,“劳烦公公了,那些炭火就放进屋子里罢。”   “手炉我待会儿挑几个,给娘娘送过去。”   外头是个太阳天,阳光不烈,却刺眼。闽钰儿坐起来,看到塌上的光景,又恍恍惚惚觉得昨夜像是做了一场梦。   枝微走进来,兴高采烈地描述着齐叔晏送过来的东西。   她说:“殿下对公主可是真的好,那些玩意儿,就是原先宫里的人也没见过。拿过来的时候塞满了院子,可气派了。”   “为何要送这些?”闽钰儿无奈。   “当然是看天气凉了,怕公主在这里挨冻生病了呀。”   “嗯,大概罢。”   闽钰儿看起来不是太高兴的样子。枝微也不懂,只好服侍着她起来,洗漱完毕,又听她的吩咐,在院子里置了一桌瓜果,点心。   说是有客人要来。   太阳底下,闽钰儿暖洋洋地坐着。今日风大,她却只穿了一件薄绸外衫,袖子边两排络扣,外衫下是水仙的粉红褶裙,孟辞进来的时候,她正摇晃着脚,褶裙随着风都扬了起来。   “公主好兴致。”孟辞许久没见她了,再见时,发现她竟是长高了一些,长发盘成两股发髻,缓缓地盛在肩上,比初见时的灵动多了一股韵味。   闽钰儿笑了笑,让他坐下。   江憺从太阴带回来的女子,闽钰儿至今没见着,她想着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去见一见的,不如趁早了去。   孟辞只当她是闲得无聊了,来找个人陪她说说话。漫无目的地聊了半个时辰,闽钰儿就起身,说让孟辞带着她,出去走走。   她说,“我对这宫里不熟,你能带我走走么?”   孟辞允了,“那有何难?”   有孟辞带着,枝微及一干宫女就不需要跟着了,可是闽钰儿还是招手,将枝微带了过来。   孟辞问:“公主想去哪儿看?”   她道:“去御花园那边看看罢,我来了宫里这么久,还没有去过那里。”   “行。”   御花园前几日才刚刚换了一批花木,菊香袅袅,偌大的花园里路径交错,还专门划了一块地方出来,种着桂树。现如今正是桂花盛放的时候,满树桂花点点,香的浓郁。   孟辞在前面引路,走至一半,闽钰儿看到了一处亭子,便道走不动了,要在这里歇一歇。   孟辞还没过去,就来了几个侍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似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孟辞的眉头皱的越发厉害起来。   闽钰儿不动声色地扶着枝微的手,“怎么了,可是有要事?”   “若是有急事,你便先走罢,我坐一会儿了就叫枝微带我回去。”   倒是真的不得不走。孟辞看了眼枝微,觉得这小姑娘是从北豫带过来的,应该是个省事的,只好点头:“那对不住了,公主,改日我再带你好好转一转。”   “嗯,好。”   孟辞走了,闽钰儿先前还在亭子里撑着手,一副困倦的样子,见到人走了,顿时站了起来,沿着向东的路径疾步走过去。   时间不多了。   枝微第一次发觉,闽钰儿走路也是能这么快的,到最后几乎要靠跑才能追的上她。枝微追上去,好不容易出了御花园,闽钰儿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转弯的地方了。   她后面是一堆假山,待追过去也不知道她走向了哪里。枝微顿时急了,叫了声:“公主,公主!”   闽钰儿扔下了一句:“在那里等我,不许走,也不能让人看见。”就彻底走的无影无踪了。   闽钰儿循着记得的路线,一路小跑,最后来到了束芳阁,传言里上饶太阴那个女子,就被安置在这里。   束芳阁外本来没有多少人看守,但今日很是特殊,齐叔晏过去了,以是外面的守卫陡然多了起来。   闽钰儿躲在假山后面,她看见了齐叔晏,男人站在窗前,手里执着一只红艳至极的花。他对面,坐着一个恬静的女子。那女子满头青丝惹眼,腰肢纤细,尤其是通体的白衣,单单一个侧影,就足以让人觉得惊艳。   而后,而后那女子朝齐叔晏伸出了手,她仰头,丝毫不惧。齐叔晏低首,只是犹豫了一晌,就走过去,将花轻轻放在了那女子的手上。   红花映衬的素手白净纤细,在齐叔晏尚未收回手的时候,那手轻轻握住了齐叔晏的手腕。   齐叔晏看着她,手下没动。 第44章 下巴   枝微在御花园的出口处等了许久,却是连一个人影也没等回来。   她一时着急,不知道闽钰儿那般匆匆地过去,到底是要去哪里。想要去叫人,又怕闽钰儿中途回来,见不到她,顿时纠结的紧。   枝微急得踱步子,一时竟忘了要避着人。有人沿着小径过来了,隔的老远,就看见她一个人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转。   “枝微?”   听见有人叫,小丫头吓了一大跳,她抬头,就看见公冶衡站在她面前,男人天青色的衣袍倒是不显眼,到了眼前她都没有发现。   男人见只有她一个人,又四处顾了一周,没见着自家嫂嫂,不由得问:“你一个人,不待在华仪殿里好生歇着,来这里做甚么?”   枝微想起闽钰儿吩咐的,暗道不好,含含糊糊了一晌,公冶衡眉毛一挑,就知道这丫头是在糊弄自己。   他冷笑一声,道:“不用装了,你家主子到底去了哪里你最好如实交代。”   天色也暗了些,早上还有些太阳的,这会儿子竟全阴了。看着天色,枝微越想越急,还被公冶衡顿时戳穿,当即咬了牙:   “二公子,我瞧着你与公主也是交好的,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可是二公子务必要保密。”   听到“交好”两个字,公冶衡点头,甚是受用:“这是自然,你说。”   “公主她不让外人知晓。”枝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说:“公主这几日情绪一直不对劲,中午约了孟大人出来散心,后来孟大人一走,公主便跑了。”   孟大人?公冶衡凝眉,“可是孟辞?”   “正是。”枝微点头。   公冶衡脸色沉了。这个孟辞有什么好找的,既是找了孟辞,为何不来找他?   “跑哪儿去了?”   枝微朝着前面指了指,“看方向,是往那边去了。”   公冶衡抬起眼睛,点头,侧身道:“你先回去,傻愣愣地站在这里,不被别人看见才见了鬼了。”   “我自会把你主子好生生带回来。”   “多谢二公子。”枝微站起了身子。   ***   天边的云层渐渐堆积,阴云似是堆在了一处,直直地朝着皇城压下来。   秋风卷枯枝,吹得树头簌簌地落叶子,不一会儿,就有凉雨落了下来,溅在大理石板上。闽钰儿站在雨里恍若未觉,她的衣衫都被雨淋的湿透了,也不觉冷,直到身后突然罩过来一把伞,替她拦了雨。   闽钰儿愣愣地抬头,连躲雨都不知道躲,公冶衡气得恨不得把她抱起来,“不要命了?”   正是转秋变凉的时候,闽钰儿身子骨也没好到哪里去,再吹会儿风,淋上雨,一场风寒就逃不掉了。   闽钰儿这才抹掉了额上的雨水。公冶衡顺着刚才她看着的方向,就看到了屋子里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白衣服的女人拉着齐叔晏的手。公冶衡眯起眼睛,他看见齐叔晏没有抽开手,反而与那女子相对着坐下了。   这么有趣的么?公冶衡勾起饶有意味的眼神,深深地看了里间一眼。   随即低头,他说:“嫂嫂,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闽钰儿不说话,只是又把鬓边的雨水擦掉了。她低着头,眼神有些躲闪,公冶衡不动声色地伸手,替她把眼睫上的雨水拂掉了。   闽钰儿似是不好意思,忙侧过了头去。   公冶衡只好捏着她的下巴,把人转回来,“怎么还难为情了?”   “没什么,就是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小姑娘耸耸鼻子。   公冶衡展颜一笑,“哪里。”他看着小姑娘黑颤颤的眼睫,因沾水而愈发白里泛红的侧脸,缓声道:   “照水娇人,弗若一洲汀上月,而今共此念昭昭。嫂嫂,这首诗写的就是你了。”   闽钰儿听他说了许多,终是慢慢抬起了头,男人顺势挡在她身前,遮去了窗子里的两人,他缓缓劝道:“嫂嫂,跟我回去罢。”   “留着也没什么好看的。”   “嗯。”闽钰儿被公冶衡半哄半推着,回了华仪殿。枝微早在屋子里燃了炭火,知道今日陡然转凉,又特意熬了姜汤,给闽钰儿备着。   一见她全身湿透地回来了,枝微又是惊,又是喜,忙迎了进来,“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闽钰儿进来,衣衫还淌着水,底下的褶裙一路留下水渍,公冶衡只走到廊下,就没再走了。   隔着雨幕,闽钰儿回头,见他仍撑着伞,便问:“你不进来坐一坐么?”   “不了。”公冶衡嘴角扬起,伞边落下的水濡潮湿了他肩后的头发,他说:“我就送嫂嫂回来,看着嫂嫂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男人说着这话,倒是难得的认真。他看着闽钰儿,默了一会儿,才说:“照顾好自己,别的无需多想。”   闽钰儿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屋子里传来枝微的声音:“公主,热水准备好了。”   “公主还是先换身衣衫罢,免得受了风寒。”   她应了一声,再回头,公冶衡便笑着点了头,“嫂嫂去罢,天气凉了,身子本来就不好,记得别生病了。”   “好。”   闽钰儿朝他浅浅躬了身,“多谢。”   公冶衡踏着雨水出去了,闽钰儿这才回屋。枝微拉上了帘子,浴池里热水袅袅,她给闽钰儿拿来了干净的衣衫,又点了熏香,把屋子里所有的窗子都关得紧紧的。   闽钰儿褪了衣衫,她坐在池子里,热水蒸腾。她倚着小睡了一会儿,昏昏沉沉的,竟觉得有些头疼了。   脑海里始终浮现出齐叔晏,还有那个上饶的女子,两人执手相握的场景。闽钰儿愈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想再去想他们了,就转过头去,又倚在一边睡着了。   这一睡,就不知道谁到何时辰了。她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还是一年多前的时候,尚在北豫无忧无虑,也是冬至的一日,公冶善第一次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到了军营里。   梦里男人坐在高高的马头上,马脖子上挂着夸张的红色丝带,结成喜花。那日风很大,吹得营地上旗帜猎猎作响,她仰头,只觉得公冶善太高了,高的她看不清男人的脸,而后看见他对她伸出手,说:“公主,见到你很高兴。”   闽钰儿好奇,奇怪的是,她像是遗忘了什么,她仰头道,“你还活着么?”   “我怎么竟记不得你的脸了?”   公冶善“嗯”了一声,他说,“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公主要忘了这张脸才好。”   闽钰儿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似是又来到了闾丘,还是闾丘与齐国交战的那一日。她一转眼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大齐的千军万马,撞破了闾丘的城墙。   而后,闾丘璟的尸体被挂在了城墙之上,男人眼睛阖上,嘴角淌血,闽钰儿一瞬间觉得难过极了。   却又不知到底是为何难过,她蹲下来哭,哭得眼睛都睁不开。   自始至终,齐叔晏都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然快淹进水里,难怪后半截的梦境一直闷闷,难以畅怀。   闽钰儿深呼吸了一口气。水都要凉了,她起身叫了一声:“枝微。”   外间没有人应。   “枝微?”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她。闽钰儿疑心这丫头是出去忙什么了,怎么还没进来,只好擦干了,从旁边捞起一件白寝衣,闲闲地搭在身上。   肩上的头发还是湿的,搭在衣上,湿了一片,她觉得有些冷,忽而想起枝微在外间燃了炭火,便疾走了几步出去。   “有点冷了今天。”她掀开帘子时自顾自地说。屋子里红烛摇曳,姜汤的香气扑鼻,原以为外间没有人的,却不妨一抬头就撞见了齐叔晏。   男人坐在桌边,他今日穿了一件绛红的衣衫,披在身上有些松垮。透过烛火,他看着闽钰儿,眼底有些深邃。   “啪嗒”一声,闽钰儿手松了,珠帘落下来,清脆地响。   “既是冷了,为何还在水里待了这好些时辰?”齐叔晏走了过来,他看见闽钰儿的湿发还搭在衣上,不由得牵着她的手腕,道:“你先过来。”   闽钰儿步子有些僵,她被男人牵着,坐在了塌上。齐叔晏从旁边拿了块帕子,随即按着她的肩,让她紧挨着自己。   齐叔晏撩起她湿透的头发,细心地擦拭。闽钰儿不说话,只是歪着头,任由男人给她擦拭。   齐叔晏道:“冷吗?”   闽钰儿点头,“有点。”   男人放下了她的头发,起身去拿了两个手炉,塞到小姑娘怀里,“拿着暖一暖。”   闽钰儿接着,鼻子陡然发酸,险些打了一个喷嚏。   齐叔晏握着她的头发,忽而低头问道:“你下午出去了?”   闽钰儿一愣,“嗯。”   “去哪儿了?”   她搅着手,说:“御花园。”   “和公冶衡一起去的,是么。”   闽钰儿手底一僵,齐叔晏继续道:“方才下雨,也是他送你回来的,嗯?”   帕子掉在了地上,闽钰儿尚不知道如何说,身后的齐叔晏就环了上来,男人扣着她的腰,看着她的云鬓柳眉,暗垂下去,只剩黑而深邃的眼睫在一颤一颤。   似是郁结了什么心事,闷闷不乐。   “钰儿怎的不开心了?”齐叔晏问,嗅见她脖颈处的馨香,低首望去,就见小姑娘的朱唇嫣红。   齐叔晏紧绷的心思松弛下来,他抬起小姑娘下巴,想吻闽钰儿,狠狠地采颉。   闽钰儿霎时别过了头去,躲开了男人的手。 第45章 甜   闽钰儿别开脸,一时没有说话。   齐叔晏皱眉,他收紧了小姑娘的腰,俯身下去,只觉她的脸色很难看。   忽而想起天气转凉了,闽钰儿说不定也是感到了不舒服,他问道:“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小姑娘便点头,也不说话。   男人抚着她的额头,竟真的感觉烫了些,一时收回手,“我去叫太医。”   闽钰儿忙拉住了他的手,“殿下,不用。”   齐叔晏低头,似是不解。   她只好说,“钰儿小时候喝药喝得多,不想喝药了,只需睡一觉就好多了。”   怕他不信,小姑娘又强调:“往常我在北豫,也是这样过来的。”   男人捏着她的手,“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告诉我就行。”   闽钰儿心底像是空了一块,她有些惶惶,又想到,自己当然有不舒服的地方了,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让齐叔晏不要命了,把那个太阴的女人撵走?   不可能的。   她摇头,说想要睡了。齐叔晏将她身后的头发团成一团,道:“等头发干了再睡,不然明早起来,你会头疼的。”   “可是,一直坐着有点冷。”闽钰儿回头说,她躺在了塌上,男人便灭了烛火,倚在她旁边,往她身上加了两床褥子。   小姑娘被压的险些喘不过气,她的小脸从褥子里探出来,“殿下你少放点。”   “重么?”他带着点笑意。   “嗯嗯。”闽钰儿忙不迭地点头,下一刻,齐叔晏已经掀开了褥子,躺在她旁边。他环着她,对着她的小脸,问:“还重么?”   他身量比闽钰儿高大,这么一来,倒像是给小姑娘支起了点喘气的空间。闽钰儿松了一口气,还没说话,齐叔晏就低下了身子,紧紧咬着她的唇。   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垫在她脑后,枕着湿发,男人弯腰下去,几乎要将闽钰儿的唇碾碎。   闽钰儿一时愣住。她算了算,距离十五月圆之日也还有些日子,怎么齐叔晏表现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见她楞愣,男人抽身,“在想些什么?”   “没,没什么。”   齐叔晏端详着闽钰儿,有时候,男人是真的想看看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他复躺了下去,“钰儿知道祭祀要结束了么?”   祭祀要结束了?   这段日子闽钰儿心不在焉的,倒是彻底忘了这回事。她摇头,“殿下现在说,钰儿就知道了。”   身边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的就没绕过来呢?”齐叔晏转头:“钰儿,祭祀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成婚了。”   看着小姑娘眼睛一眨一眨的,不说话,齐叔晏伸手,抚了抚她的眼睛:“可是有什么话想讲?”   闽钰儿点头,“殿下,我困了,我们先休息罢。”   “嗯。”   齐叔晏没想太多,他搂着闽钰儿,又说了句:“你画画学的如何了?这段时间太忙了,若是你还想学,我白日里来教你。”   横竖现在除了上朝,白日里也没多少事可以做了。他问闽钰儿,是看她这几日着实乏乏的,怕她是闲的无事做。   闽钰儿闻言,却摇了摇头,“钰儿手笨,这丹青之术,怕是学不好了。殿下也不必在钰儿身上花心思了。”   “怎么会。”   齐叔晏道:“来日方长,耐心学,总能学会的。”   又想到前几日,“上次我拿去晾晒的画,已经装裱好了,我拿来放在桌上,你明日里看一看。”   上次画的画,闽钰儿想了一晌,才想起来:“上次画的栀子花吗?”   “明日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闽钰儿只好没说了。   “早些休息。”男人牵了嘴角。   夜里风吹雨,闽钰儿睡着睡着就觉得有些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攀上齐叔晏的脖子,触及到暖意,她又像是陡然清醒了,忙缩回了手。   到了后半夜,她整个人已经退到了榻的最里边,蜷缩成一团,整个人就裹着一床薄薄的褥子,像是只猫。   第二日,齐叔晏醒的早,外面天光尚蒙蒙亮,男人就起来了。见小姑娘缩到了角落里,不由得把人抱起来,一抱,又是手脚冰凉,男人就皱了眉。   这般容易手脚冰凉,一看就是身子骨虚,莫不是昨夜被闽钰儿骗了?   闽钰儿迷迷茫茫地睁了眼,男人把她放下,好好地掖上被子。他道:“今日天凉,你不许出去,我待会儿叫太医过来。”   闽钰儿没应,她困乏的厉害,一转头就睡着了。   太医来了华仪殿,一来就是三日。   这三日里,闽钰儿就没出去过,都说天气转凉了,太医把脉,又说她身子骨弱,而且有受了风寒的征兆,开了好几贴药,全是补药。   补药虽是好的,味道却苦的不行,小姑娘最怕喝苦的东西了,每日捏着鼻子,生生地灌下去。   齐叔晏也来陪着,若是他不陪着,指不定那些药要倒到哪里去。   “不喝了不喝了,今日真的不能再喝了。”闽钰儿吞了半碗药,就要放下来。   齐叔晏坐在旁边,闲倚身子拿着折子,闻言,男人直接捏住了她的手腕,耐心道:“就半碗了,权且忍着喝下去。”   闽钰儿苦着脸,整个人都在拒绝喝药。   齐叔晏只得收了手,从桌上拿起一颗蜜饯,他劝:“你喝完,就吃一个这个,不会太苦的。”   “苦,我试过了。”小姑娘摇头。   齐叔晏便又拿了两颗,他说:“就这一次了,听话。今日喝完,我们就不喝了。”   闽钰儿这才深吸一口气,端着药碗,一股脑地全灌了进去。倏一咽下去,男人就喂了她一颗蜜饯。   小姑娘愣愣地嚼,还没说话,接着又被喂了两颗,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   “好点了么?”齐叔晏问她。   闽钰儿点点头,男人便笑了笑,他继续拿起折子倚在一边,捏了颗蜜饯,自己也尝了尝。   须知在以前,齐叔晏是断然不会碰这些东西的。   屋子里炭火正旺,暖意洋洋,齐叔晏看折子,闽钰儿闲在一边,看外间天色沉沉,厚重的阴云直压天际,越发觉得若是不出意外,男人就要在这里待一整天了。   简直是把华仪殿当成了他的御书房。   齐叔晏不让闽钰儿走,她坐着无事,索性抱着蜜饯罐。男人在桌前坐着,她便席地而坐,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蜜饯。   半晌没有动静。闽钰儿以为是齐叔晏处理折子太投入了,正在低头往嘴里塞蜜饯,就听见头顶上齐叔晏幽幽传来一声:   “我记得你原来不爱吃这个的。”   险些一噎。闽钰儿抬头,“现在爱吃了。”   心里却在纳罕,不是看折子的么,怎么看到她这里来了?   “殿下连这般小事都记得吗?”   齐叔晏捏着折子,不轻不重地看着她道,“一般的小事是不记得。但你爱吃的东西,我都是记得的。”   闽钰儿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她低头,有些心虚。齐叔晏忽然低了下来,他勾着女人的下巴,食指抵在细碎的牙上,闽钰儿吓了一跳,顿时往后退,扔开了他的手。   “殿下这是做什么?”   齐叔晏维持着姿势,道:“噬甜容易生蛀牙,你还小,我看看你有没有生蛀牙。”   闽钰儿暗道齐叔晏怕是看折子看得不耐烦了,竟异想天开要看她有没有蛀牙,忙捂住嘴:“钰儿牙齿一直很好的,没有蛀牙。”   “殿下劳心了。”   齐叔晏这才收回手,他顺势放下了折子,看了看外间暗暗的天色,秋风萧瑟,不由得问:“想出去转一转么?”   闽钰儿很想。可是有齐叔晏在旁边一路看着,她就有些犹豫了。   “不了。”   她这几日已经大着胆子,学会怎么对齐叔晏说“不”了。有一次就有两次,三次四次,齐叔晏怎么想的她不知道,闽钰儿自己倒是觉得,自己出息了。   小姑娘心里有些雀跃。   她不想去,齐叔晏便也不去了。两人坐在一处,聊了一会儿画画的事,齐叔晏见上次他拿过来的画还摆在桌上,闽钰儿一直没有拆开,便问:“最近可是画乏了,不想画画了?”   闽钰儿就点头,她说:“钰儿在丹青之术上确实没有天赋。明知不可为的事情,偏要去做,就是傻子了。”   “钰儿不想做傻子。也不会去做一些无用的事情,该早点放弃的,就早点放弃。”   她说这话,却是渐渐有了别的意思,小姑娘低下头,尽量不让齐叔晏察觉。   齐叔晏不同意,他觉得闽钰儿画工一般,但天赋不错,若是继续练下去,不会太差。   男人正准备再耐心劝哄一句,外头就匆匆来了人,窸窸窣窣的站在门口,说是要找殿下。   都这个时辰了,还能有何事?   齐叔晏挥手,把人叫进了来,原来全是御前侍候的人。这些人一般不会擅自出来,除非是遇到紧要的情况。   “殿下!”   “怎么了?”他问。   “南沙王现在在殿里,等着殿下,说是有要时相商。”   齐叔晏神情变了变。   以是闽钰儿才想起来,祭祀前几日彻底结束了。南沙王现在这般着急,怕是要和齐叔晏商量正事了。   宫人说这话,有些心虚地瞥了闽钰儿一眼。   闽钰儿无谓地看着齐叔晏:“既是有急事,殿下先回去罢。” 第46章 说的对   宫里的流言传播的很是迅速。   齐叔晏走后,那一夜,再也没有消息了。往常他纵使不来,也会差人过来给闽钰儿知会一声的。可是这次不同,什么消息都没有。   闽钰儿倒是安逸了几日,只是在廊下坐着晒太阳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   小姑娘本是闭着眼睛的,闻言,慢慢睁了眼。待那些人讲完,摇摇头要走的时候,闽钰儿几时地叫住了他们:   “等等。”   她眸子里睡意未褪,一副闲散的模样,招手让那些人过来,把刚才讲的话重复一遍。   宫女自知惹了祸,身子抖成筛糠,跪下来磕头,“娘娘饶了我们罢,我们再也不会乱嚼舌根了。”   “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就不追究了。”闽钰儿又重复了一次。   宫女面面相觑,只好抖着身子,匍匐在地上,又重复着说了一遍。   午后天色晴朗,照在女人白里透红的脸上,闽钰儿听完,又闭了眼,挥手:“下去罢。”   院子里转瞬就剩了她一个人。闽钰儿不知为何,手心冒出了一阵一阵的冷汗,她能感觉到心跳声骤然的放大,拖起的余音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震碎。   再一睁眼,眼前的景色都像是失了颜色,懵懂混沌,直到枝微搀起闽钰儿的身子,她才恍恍惚惚间反应过来。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公主。”不过一晌没见,闽钰儿就这样了,枝微又是吓,又是心疼,带着哭腔,把闽钰儿搀起来,“公主我们进去。”   一路上踉踉跄跄,路过里间的桌子时,齐叔晏放在桌上许久未打开的画,被碰翻在了在地上。   画轴徐徐展开,画的最下面是一朵素净的栀子,栀子端然置在桌上,而画上,闽钰儿就伸了白纤的手,倚在桌上睡着了。   原是那日,齐叔晏画画时,闽钰儿撑不住睡了过去,男人描着她的眉眼与身姿,落笔画了这副美人图。   枝微也无暇管地上的画了,她搀着闽钰儿的手,道:“公主先去塌上歇着。”   闽钰儿心头郁结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见到这副画的瞬间,所有情绪一经牵动,顿时两眼泛黑,继而喉咙里冒了一丝腥甜。   枝微拿了帕子,却还是没来得及,闽钰儿一口鲜血吐在了画轴上,似是撒了点点红豆,画中人看着竟又动人了些。   “公主?!”   “行了。别叫。”   一口浊气吐出来,闽钰儿反而觉得好多了。她坐了下来,拿帕子擦拭了嘴角,枝微见她陡然冷静下来,一时不知道该是叫太医,还是先扶着闽钰儿去休息。   “枝微,把这画收起来。”   闽钰儿倒了杯热水润喉咙,枝微迟疑:“公主你还好罢……”   “我没事。”闽钰儿想起那些宫女说的,复又低下头去倒了杯热水,“我很好。”   枝微只得走过去,将画轴卷好了放在桌上。她脚步轻轻的,回来的时候竟听到桌上有沙沙的笔画声。   是闽钰儿在写信。闽钰儿写完了,拿过红烛,热油落下来迅速凝固,将信封上,她道:“枝微,知道公冶衡二公子住的地方在哪里么?”   枝微来了这么久,不时跟着宫人去领赏赐,自是知道路的。何况,公冶衡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她点头,“公主是要枝微把信送给二公子吗?”   “嗯,早去早回,别被别人看见了。”   闽钰儿忽而一顿。她抬头,看外间还是晴朗的天色,又想起公冶衡嘱咐过他,闾丘越这女人心思细的很,处处想着和她做对,如今这样让枝微送出去,少不了会让闾丘越的探子看见。   只好又收回了手。闽钰儿摇头,“再等等罢,等晚上再去。”   枝微虽是不解,也只好点头应了。   到了晚间,枝微拿着信出去,闽钰儿想着晚间齐叔晏应该不会来了,便早早地歇下了。   她在塌上,枕着半只手臂,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日里那群宫人说的话:   “御膳房那边又忙着催了。南沙王近来也是怪得很,天天守在宫里,原先这宫里的人只服侍殿下一个人,那多简单。眼下多了一个人,还是南沙王,哪儿哪儿都忙不过来。”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样的话可得小心点说,被人听见了那我们就要掉脑袋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忙着殿下的婚事。上次从太阴上饶带回来的女子,你知道罢?钦天监的人里面说,殿下和公主的婚事可能得先搁一搁,要先让那位女子入了宫才行。”   “那华仪殿这位……又要搁着了?”   “估计吧,你没看殿下这几日都没过来了么。”   剩下的话,闽钰儿也没心情再听了。她躺在塌上,手腕上的血玉镯子刺眼的很,她看着看着,就褪下了镯子,塞进枕头底下。   她忽然觉得,这些镯子都不是好东西。公冶善,闾丘璟,及至现在是齐叔晏,都给她送过镯子。心意如何不知道,反正到了最后,没有一个善终的。   闽钰儿翻身睡了过去。   她以为齐叔晏不会过来的,可是到了深夜时分,男人却措不及防地推开了她的门。   伴随着一股浓浓的酒气香味。   闽钰儿睡的浅,听见推门声就醒了过来,她翻身起来,就看见齐叔晏一席白色的拖地绸袍,月色下如瀑的长发撒在肩后,男人看着她,脚下没动,眼神却有些奇怪。   没想到这个时候了,齐叔晏还想着要过来。闽钰儿叹了一声:“殿下晚上不休息的吗?”   齐叔晏答非所问,他道:“外面下雨了。有点凉”   下雨了?闽钰儿没听见,她下榻,推开了窗子,果然一阵凉风卷了过来,丝丝凉雨落在她腕上,小姑娘手下战栗,赶紧缩回了手。   下雨跟齐叔晏过来有什么关系,闽钰儿不懂。她阖上了窗子,一回头,齐叔晏已经来到了她面前,闽钰儿这才仰头看着她。她发现男人的衣物都是湿的,似是被雨冲刷了一遍,地上还蜿蜒了一滩水渍。   “殿下,你淋雨了?”闽钰儿顿觉不妙,这要是生病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无碍。”齐叔晏勾了勾唇,他说:“许久没过来了,不知道钰儿这几日过的怎么样。”   “我,我过的挺好的。”   闽钰儿觉得男人说话的声气不足,她说:“我先去给殿下拿一身干净的衣衫。”   齐叔晏没说话。   往常齐叔晏常常歇在这里,留着备用的衣物也是有许多的,闽钰儿踮着脚在衣柜里翻了一刻,随即挑了一套厚实的白色寝衣出来。   倏一出来,就看见齐叔晏端着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那是闽钰儿这几日服的补药,是枝微见她脸色越发不好,特意着了人熬的,放在那里也应该冷了许久,齐叔晏竟喝了这个?   “殿下,你喝这个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疾步走过来想要把药碗拿下来,“这药冷了,殿下喝不得。”   齐叔晏抬高了手,已经将药喝了下去。   “殿下,你……”   她不知道齐叔晏怎么了,男人喝完了药,脸上的神色越发的惨白起来。   “休息罢,不早了。”齐叔晏这么说,他携着闽钰儿躺在塌上,闽钰儿握着他的手,竟觉得格外的凉。   奇怪,她总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抬手覆向齐叔晏额头上,她“呀”了一声,“殿下你发烧了。”   闽钰儿再不通医术,可是这般发烧发烫她还是能辨出来的。她立马要起来,要去给齐叔晏叫太医,不妨男人突然伸手,擒住了她。闽钰儿只觉腰上袭过来一道力,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力度裹挟着,直直地朝后倒在了塌上。   “不许去。我没事,这样习惯了。”齐叔晏说,她困住闽钰儿,抱着她,头渐渐埋进了女人的头发里。   闽钰儿挣扎了一晌,没挣扎动,又是好笑,又是气,她回头:“齐叔晏,你今日怎么了?”   又是淋雨,又是喝药的?这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么?   齐叔晏没说话,他额头发烫,手下却仍是环着闽钰儿,不肯松开。   “齐叔晏。”听到身后没有反应了,闽钰儿渐渐回头,“齐叔晏?”   “你先别睡,回答我一个问题后再睡。”   “嗯。”男人的声音低沉到极点,似是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个颤音。   闽钰儿反倒噎住了。她想了想,又怕齐叔晏就这么睡着了,只好改口说:“我想等两日,去看看我师父。我师父,应该还在江太医那里罢?”   “嗯。”齐叔晏愈发低下声音,“去罢,想去就去,想要什么就给我说。”   闽钰儿“嗤”笑了一声,她自言自语,“听着你说的,像是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似的一样。”   “嗯,都给。”齐叔晏轻轻道。   男人高烧不退,整整一夜都蜷在塌上,闽钰儿又挣不开,只好解了帕子,回转身过去给他擦汗。   “真是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齐叔晏这下倒是真的睡着了,说不清是昏迷了,还是怎样。闽钰儿打着哈欠,折腾了半夜,天都要亮了才忙活完,浅浅地合眼,倚在齐叔晏怀里睡过去。   外面却是乱成了一团。在齐叔晏寝殿里服侍的人都吓了个半死:一早上推开门,齐叔晏竟不见了?   那么多人守在外面,夜里还下着雨,齐叔晏能去哪里?   南沙王一大早过来寻人,没寻到人,脸色都变青了。他是过来有正事的,哪能想到齐叔晏半夜里就跑出去了?   男人气得拂袖:“殿下呢?给我赶紧把人找过来,不然把你们全部撵出去!”   一众人兜兜转转,忙不迭地出去找人,最后在华仪殿里停了下来。   枝微有些尴尬地看着众人,“各位先等等,娘娘和殿下还在休息呢,我马上去通报一声。”   闽钰儿被枝微叫醒,枝微隔着帘子,轻声急促道:“公主公主,您快让殿下起来,南沙王派人来寻殿下了,要殿下赶快回去。”   闽钰儿被叫的头疼,她转头看了一眼,齐叔晏还在沉沉睡着,不由得伸手抚了抚男人的额头,还在发着烫。   闽钰儿叹了一声,齐叔晏这是生生把自己作出病了。   “殿下,殿下?”   “殿下能听见我讲话么?”   都发高烧昏迷不醒了,还怎么回去?   她翻身坐起,道:“殿下生病了,起不来,枝微你把太医叫过来。”   “另外,给南沙王通报一声,就说殿下现在过去不了,等太医来了再做定夺。”   枝微在外讶异了一声,“殿下真的生病了?”   “不然呢,我骗你做甚?”闽钰儿低头握住齐叔晏的手,“快去罢。” 第47章 不许走   齐叔晏是真的生病了,发高烧,卧病在床。南沙王也过来看了一遭,来的时候,屋子里站满了太医,浓重的药味,一股脑地窜出来,闽钰儿掀开帘子,朝着他直直地行了礼。   “见过王爷。”   南沙王眉头紧蹙,“不需多礼。殿下如何了?”   “太医来看了,说殿下受了风寒,脉搏紊乱,须得好生修养一段日子。”闽钰儿规规矩矩地回答。   听到最后,南沙王有些愕然了,一夜不见,他这个大侄子就病成这样了?   “殿下是昨夜过来的?”   “是的。”   男人眯起眸子,“是昨夜就受凉了么?”   闽钰儿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便道:“昨夜殿下来的时候,快是子时了,那时候外面正在下雨,殿下一个人过来的,一个服侍的人都没带,过来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了。”   “我替殿下更换了衣衫,要给殿下传太医,殿下拦着不让。再醒过来,殿下就是这样了。”   话里话外意思都很明显。齐叔晏生病这件事,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何况,她还没说,昨夜齐叔晏抱着她的药罐子,就把她喝剩下的补药全喝光了呢。   南沙王半晌说不出话。   等里间太医出来,听他们讲了讲齐叔晏的话,他才起身,有离开的意思。   他嘱咐说:“殿下既是起不来,那便先在华仪殿歇着,等何时彻底好了,再回来。”   “只是为难公主了,要留在华仪殿里照顾殿下。”   “照顾殿下,本就是钰儿的分内事。王爷无需担心。”小姑娘乖乖地点头答应。   南沙王这才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瞥了一眼,看着齐叔晏躺着的屋子前头,帘子厚重,隔的几乎看不清里间的情况,不知为何,眉头又紧紧地蹙了起来。   见到南沙王走了,闽钰儿才松了一口气。这宫里宫外的人,无论是南沙王,还是江憺孟辞,都把齐叔晏视作心尖尖上的人,要是她担了个“祸害殿下”的罪名,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又有些忿忿了。   她见那些太医忙着给齐叔晏配药,寻常人配药都是赶好的挑,越多越好,到了齐叔晏这里,却反过来了。   每一副药里面的药材都屈指可数,诸多珍贵的人参,雪灵芝,更是少之又少,似是生怕齐叔晏服用多了。   闽钰儿不懂,“殿下就用这些补药么?”   “是的娘娘。再多就不行了。”   这些太医都是宫里的老太医了,虽比不上江太医在宫里的声望,但也是伺候过齐叔晏好几年的人。   闽钰儿抬眼向里间望了一眼,她想,难不成齐叔晏和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能大用这些补药?   她又问:“若是服多了呢?”   太医抚着胡子,知道这位娘娘来齐国不久,怕是对齐叔晏的身子不太了解,只好一五一十地解释:   “殿下异于常人,因为自小在道观里潜养,所以身子比一般人强健,也敏感些。这就是殿下从来不食荤腥的原因,对殿下来说,那些都是浊物,食不得。”   “除此之外,殿下身子敏感,对所有药性稍烈的药物尤甚。譬如一碗参汤,普通人喝一碗足矣,对殿下来说,只需一匙,若是多了,殿下就会身体不适,那是药物摄取太多的缘故。”   闽钰儿瞬间呆住了。   她忽然想起来,还在北豫的时候,齐叔晏第一次犯病,她提着熬好的补药去看男人。那时候齐叔晏好像一口没动那药,也说了句:“公主以后不必再这样做了。”   那时候她以为齐叔晏是礼貌性地拒绝,如今想来,都是有理可循的。   不过,昨夜他喝闽钰儿的补药是怎么回事?   她“哦”了几声,斟酌了问:“那殿下,知道么?”   太医不懂她问的是何含义,“娘娘说的,是知道什么?”   闽钰儿语塞。这不是废话么,齐叔晏那般人物,自己的身子情况会不清楚?   她摇头,说没事没事了。   一番调养后,齐叔晏仍是发烧,风寒之症倒是不太明显了。太医院留了两个人下来,守在华仪殿外面当差,还留下了一应的药物。   闽钰儿想起太医说的话,就觉得心底打鼓,老是担心若自己给齐叔晏喂药,一下子喂过了可如何是好?   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塌上的男人白着一张脸,太医拿了汤匙,仔细地给他喂药。   齐叔晏只上午醒了一刻钟,他睁眼,泛白的嘴唇动了动,似是要水。闽钰儿赶紧倒了水过来,又怕烫嘴,自己在唇边抿了一小口,等到不烫了,才给他喂。   “殿下,慢点喝。”   她给男人喂,齐叔晏撑起身子,而后看了看杯子,径直牵着闽钰儿的手腕,将杯子调转了个头。闽钰儿有意避开自己喝过的地方,男人倒是故意沿着闽钰儿喝过的痕迹,唇浅浅地印上去,微扬起了头,喝了小半盅水。   闽钰儿:“……”   她问:“殿下可是感觉好些了?”   齐叔晏颔首,老实答道:“未曾。”   ……她怎么这么不信?   好罢。闽钰儿放下杯子,扶着齐叔晏复躺下去,她拉上被子,给男人好好盖上:“殿下还是好生歇息,早点好起来。”   “今日,南沙王还过来了一趟,来看殿下如何了。”   齐叔晏抬起眼睛,“叔父来了?”   “嗯,早上过来的。”   男人眼皮有些沉重地阖上,他问:“叔父他,没跟你说什么罢。”   闽钰儿摇头,“只说要我好好照顾殿下,让殿下早日好起来。”   “嗯。知道了。”   齐叔晏没有力气说话,闽钰儿坐在一边,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睡了过去,就掖了掖被子,打算退出去。   不料在起身的时候,男人措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手。   “殿下?”闽钰儿没动了。   “留在这里,不许走。”齐叔晏轻轻地说。   “这……”小姑娘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复坐在了塌上,“钰儿不走,殿下安心歇息罢。”   齐叔晏没说话,手下却握的紧紧的。   闽钰儿有时候实在搞不懂齐叔晏这个人。她不能走,只好脱掉了鞋袜,倚在齐叔晏身边,看着男人泛白的脸色,还有始终如一皱起来的眉头。   到了下午,齐叔晏又服了一遍药。这次是枝微端进来的,闽钰儿脱不开手,只得让枝微端着,她则拿了汤匙,给齐叔晏一口一口地喂药。   见她照顾齐叔晏已经照顾的得心应手了,枝微不仅笑了笑,闽钰儿拿着帕子,擦齐叔晏嘴边的药渍,“你笑甚么?”   枝微端着药碗,她说:“我笑公主,和殿下越发像一对夫妻了。”   闽钰儿手下顿时停住。她顿了顿,随即放下帕子,道:“这样的话,以后少说。你先出去罢。”   枝微瞧见她突然低下去的情绪,也不敢再多嘴了,拿了药碗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闽钰儿倚在床头,她觉得这一天累的很,齐叔晏还昏迷着,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还得随时应付南沙王那边派来的人。   过不了几日就是立冬了,屋子里四角都置了暖炉,暖气逼人。外间天色蒙蒙,因了齐叔晏的缘故,屋子里灯也不能大燃,闽钰儿倚着,视野昏暗,慵懒暖洋,只听外面风声萧萧,莫名的困乏起来。   正昏沉沉地睡过去之际,江憺却措不及防地找上门来。   听着声音,闽钰儿一下子醒了过来,自从江憺出宫去太阴接那女子,两人已经许久没见了。   枝微尚在小声应付:“娘娘照顾殿下一日了,这会子刚刚睡着,大人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话,明日再来罢。”   江憺不做声,闽钰儿已经挣脱了齐叔晏的手,她掀开帘子:“无碍,我醒了。”   江憺看着闽钰儿,鬓边头发疏松,就知道她是刚刚醒来,便躬了腰道:“见过娘娘。”   “枝微,你先下去。”   闽钰儿理了理鬓发,要引着江憺去外间坐一会儿,江憺却看着齐叔晏的屋子,一时没动。   闽钰儿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没事,太医来说了,只是风寒之症,上午就已经好多了。”   江憺有些犹豫,又看了一眼,才随着闽钰儿走了出去。   他问闽钰儿,“殿下昨夜怎么了?”   又是同样的问题,但江憺不同于南沙王,闽钰儿一边走,一边把昨晚的经过和盘托出,连齐叔晏喝了她补药的事情,也一股脑地全告诉了江憺。   走着走着,江憺在廊下停了下来。闽钰儿回头,就听见男人问她:“这几日宫里的流言,想必公主也听说了?”   “你说的,是上饶那女子么?”她笑了笑。   “嗯。”   “当然知道了。”闽钰儿抿嘴,“我又不是聋子,你们就是瞒着我,也瞒不住宫里所有人的嘴。”   “我从来没有想过瞒着你。”江憺望了里间一眼,“若不是殿下压着,我早就给你说了。”   “是么?”   “自然。”江憺淡淡道,“这件事,殿下也是无可奈何,你不知道,南沙王这些日子是如何逼迫殿下的。”   逼迫?闽钰儿一愣。   “殿下不能喝那些补药,他身子受不住,他自然是清楚的。”男人转过头,他看着闽钰儿,眼神空寂:   “之所以大半夜淋了冷雨,还要喝那些受不住的补药,公主是真的觉得,殿下这是在犯傻,故意给公主带来麻烦么?”   “殿下无所不知,难不成还不知道自己喝不得那些药?”   闽钰儿攥着指甲,喃喃:“殿下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的。   “殿下这么做,无非是争取点时间罢了。他在等,等下一个安排。”江憺说,院子里起了风,刮得两人衣袖都塞得鼓鼓的。   “可是,钦天监里的人等不得。殿下一直以来瞒着你的事,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荧惑守心,帝王星移。”江憺看着闽钰儿,“这些东西,公主知道是什么罢?” 第48章 养你   天色将晚,江憺在华仪殿里留了将近一个时辰,而后起身告辞。   闽钰儿没出来,她在屋子里一个人待了许久,直到天色彻底黑了,枝微瞧见屋子里连蜡烛都没点上,便轻手轻脚地过去敲门:   “公主,天黑了,要传晚膳吗?”   过了一刻,闽钰儿软软的声音才传出来:“不用了,我不饿。”   “殿下可曾服药了?”她提着力气问。   “刚刚服药了,这会子正醒着。”   “醒了么?”门吱呀一声推开,闽钰儿出来,“殿下有没有吩咐什么?”   枝微见她脸色白了些,眉目里多了些说不出的郁郁,只好低声说:“殿下方才问了,问公主去哪儿了。”   “我说,公主累了,在外面歇着,殿下这才没说什么。”   闽钰儿摸着自己的脸,问她:“我看起来,气色怎么样?”   枝微摇头,实话实说,“不太好。”   闽钰儿撇嘴,她说:“知道了,我去看看殿下。”   进屋子前,她特意从桌上拿了一碟子桂花奶香糕,今日和江憺一讲,她确实没什么食欲了,可是不能被齐叔晏看出来才好。   齐叔晏靠在塌上,手里拿着一个手炉,看着被角不知沉沉地在想些什么。闽钰儿端着点心进来,她嘴里还塞了一块,见到男人,她扯起了笑,“殿下醒了?”   齐叔晏抬起眼睛,见小姑娘发髻微松,两颊腮上雪,稍稍透了些红,着实一副可人模样,不仅点了点头。   闽钰儿挨着他坐下,嘴里嘀咕:“殿下御膳房的手艺是愈发好了,天天换着花样给我送这些点心,钰儿已经吃胖一圈了。”   她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个。   “不胖。”齐叔晏声音还是有些嘶哑,闽钰儿见状便搁下了点心,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润润嗓子。   “叔父今日来找你没有?”男人问她。   “没有。”闽钰儿给他喂水,“太医也说,殿下再修养几日,就该好了。”   齐叔晏轻轻“嗯”了一声,低下眸子,看不清情绪。闽钰儿没把江憺来的事情告诉他,只说,“殿下有没有什么话要给钰儿讲的呀?”   男人疑惑地抬了眼,“什么话?”   闽钰儿放下了水杯。   她坐的端正,乌泱泱的长发披散在肩后,眼睫垂下时,盖住一方阴影,“钰儿总觉得我,殿下对钰儿忽远忽近的,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办。”   齐叔晏淡声开口:“怎么会。钰儿想多了。”   闽钰儿咬咬下嘴唇。   她说:“殿下应该知道,公冶善罢。”见男人不做声,闽钰儿补充道:“就是钰儿的第一任夫君,公冶善。”   齐叔晏不显地压下眉毛。   “钰儿说这个,不是为了让殿下烦心的。”小姑娘低首,“只是殿下在有些时候,真的很公冶善很像,什么事情都瞒着钰儿,把钰儿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总是这样,钰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好像,已经把能说的话全部说了。江憺能毫无保留地对她说出真相,是因为二人没有瓜葛,而现在,她和齐叔晏的联系,已不是单单两个字“瓜葛”就能说清的了。   或许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越没有顾虑,行的越大胆;揣着不明不暗心思的人,多半在一开始就是走得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怕自己一步错,就毁了盘根交错的深根,土崩瓦解。   说到底,到现在为止,闽钰儿和齐叔晏,顶多也只是到了“暧昧”的程度。熟悉有足,暧昧不余,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与齐叔晏的这段关系。   就因为男人吻过她,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么?   齐叔晏也是第一次从小姑娘嘴里听到这些,一时有些愕然。或许在他印象里,闽钰儿一直是一只乖顺的猫,从来没有主动说过什么,哪怕辛辛苦苦地从开头学礼仪,也断然是没有一个字的怨言的。   如今……   “钰儿,你是不是,最近听到了些什么?”男人压着眸子,牵过了闽钰儿的手。   闽钰儿想要挣脱,不妨男人陡然增大了力气,她眼眶陡然红了,男人坐直身子,径直拉着她坐到了自己怀里。   “不许哭,有什么委屈跟我说,嗯?”   闽钰儿不说话,她亦伸手抱住了齐叔晏,脸深深地埋进了男人怀里,半晌没说话。   “可是,叔父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齐叔晏问。   闽钰儿摇头。   “无碍。”他说,抚着小姑娘的乌发,“叔父他,人不坏。”   “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再者,还有我。”   闽钰儿埋头埋了许久,才抬头,“殿下喜欢同人下棋吗?”   陡然问到这个跳跃性的问题,齐叔晏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那殿下,也喜欢与人一同画画吗?”   “尚可。”   闽钰儿不依不饶,“殿下还喜欢什么?”   “下棋,烹茶,画画,读书作诗,都喜欢。”   齐叔晏问:“钰儿问这个做什么?”   小姑娘像是被顺毛的猫,不肯说,立即别过脸去,又埋进了齐叔晏的臂弯里。   齐叔晏难得笑了笑,他搂着小姑娘的,“钰儿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么?”   闽钰儿缓缓地抬起了头。   男人松开了两手,仰着倚在塌边,小姑娘顺势滚进了他的怀里。闽钰儿“唔”了一声,撑着手想要起来,齐叔晏抬起她的下巴,说:“别动。乖乖躺好。”   男人一手抬起她下巴,拿了桌上的点心,一块一块的,不疾不徐地塞进闽钰儿嘴边。   怀里的人只得愣愣地吃着。   她两腮撑起,像只小松鼠一样,齐叔晏似是很爱看她这样,浅浅笑着,坚持着给她喂完了一碟点心。   闽钰儿被半逼半推着吃完了,嘴里奶香四溢,她心想,那叫什么桂花奶香糕的劳什子玩意儿,她这辈子都不想吃了。   尚在埋怨,齐叔晏食指就抵上她的嘴角,替她擦拭糕点末,闽钰儿一时都不敢动了,男人按着她的肩,越擦越近,到最后,几乎要触上了她的唇。   她一低眼,眼睫似乎都要触到齐叔晏了,想起男人前几次的异常举动,闽钰儿不由得抿了嘴,眼睛死死闭上。   温热只靠近了一会儿,预料中的事情没有发生,闽钰儿闭着眼,就听见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   齐叔晏道:“好端端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退后了些,暧昧的气氛消失殆尽。   闽钰儿不知道是该大舒一口气,还是该如何,睁开了眼,就看见对面的男人,两手搭在褥子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是在探究什么。   “殿下在看什么?”   “我在想。”男人抬了下巴,“公冶善和闾丘璟,看到你这副样子,是如何忍住的。”   忍住?忍住什么?   看到她这副样子,齐叔晏就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想,连他这样的人,都遭不住小姑娘的一颦一笑,公冶善和闾丘璟又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思,才能和闽钰儿相安无事地处了那么久。   “殿下又在取笑我了。”闽钰儿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好事。   “没有取笑,我是认真的。”齐叔晏说,“你方才不是问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么?”   “我现在,就想好生地养着你,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男人说的认真,配上他那一贯的沉肃风格,让闽钰儿心底都颤了颤。   难怪他刚才那样,感情是把她当了猫养。一想到齐叔晏特殊的照顾方式,闽钰儿就觉得顶不住。   说到底,还是习惯了男人的面若冰霜,冷言冷语。   闽钰儿慢慢从齐叔晏身上挪了下来,她说:“殿下别说玩笑话了,还是要早些休息。”   “我现在没事了。”男人说。   “那也要好好休息。”闽钰儿坚持,免得南沙王到时候又来找她的麻烦。   “你要去哪儿?”齐叔晏凝了眸子。   闽钰儿往后退的步伐加快了,她说,“钰儿去外面睡,免得打扰了殿下……”   齐叔晏不待她把话说完,就摇了摇头,“不许出去,钰儿听话,过来陪我睡觉。”   “可是……”   “钰儿听话。”   听到这熟悉的语调,闽钰儿叹了一口气。她说,“行,听殿下的。”   此后,便是连着,和齐叔晏一同在塌上休息了五六日。男人晚上睡觉和白日里一样规矩严肃,不轻易动,反倒是闽钰儿,梦里胡言乱语,还会掀被子,打把式,每次都要男人起来,将她好端端地推回原处。   实在不行,只得一手按着她,否则小姑娘夜半就得滑下榻,摔得青紫。   齐叔晏身子恢复的不错,就是黑眼圈重了些。   这一日,闽钰儿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说要出宫去见师父。齐叔晏点头允了,末了只叫她早点回来。   男人说这话,半倚在床头,手里拿了本书,桌上的香炉细烟袅袅。他抬头看了看,觉得天色昏暗,隐隐总觉得要下雪了,只得回头去嘱咐闽钰儿:“多穿一点,仔细下雪了。”   闽钰儿低着头:“好。”   齐叔晏又道:“早点回来。”   “好。”小姑娘乖乖的。   齐叔晏转念想到,宫里新进了南海的鲜鱼,闽钰儿最近嘴馋的很,不如晚上叫御膳房给闽钰儿炖一份鱼汤,来补补身子。   江府里,常山道人和别人喝酒正喝的兴起,江太医没空和他顽,独自带了人,在屋子里分药材。薄暮冥冥,京城到了快要入夜的时候了,平地忽然卷起大风,等风一住,雪花就窸窸窣窣地落下来,盖住了各式各样的屋檐。   树梢上,石板上,不一会儿就被雪蒙住,天地都白茫茫的一片。   齐叔晏带着人来江府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他是突然出宫的,连衣衫都还是病榻里的衣衫,素白发亮。围在周围一堆火把里,愈发显得男人眼神如冰,气势寒洌。   “公主没来这里么?”齐叔晏像块冰一样,立在殿上,冷冷发问,隔着半屋子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逼人的寒意。   府里的人,包括常山道人,和江太医,都说没有见过闽钰儿。   常山道人更是奇怪,“公主并未给我写信,说要来看我,殿下看看,是不是弄错了?”   齐叔晏滞成了冰,没再说话,门前是铺天而降的大雪,隐住了男人的背影。   公冶衡昨日走,闽钰儿今日就不辞而别,两人走的时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闽钰儿这是,跟着公冶衡逃了? 第49章 念你   距离京城的两百里外,是季陇县,京城下了大雪,季陇还在京城以北,雪下的更是纷纷扬扬,天地皆白。路上行人稀疏,不时有几匹驮着重物的黑马走过,马匹呼出的白气袅袅,在地上的雪里踩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   季陇在齐国的最北,再往前去,就是春海了。流经季陇的淳江,就是汇入春海的。如今刚刚冬至,淳江有的地方已经结了冰,江上没了船只,要回春海的,几乎全都走了陆路。   这一日的清早时辰,就有一大队人马打季陇经过。见过世面的人,自是认得出队伍最前面的九头角鹰的标识,都识相地避开了,替那大支队伍让出了地方。   九头角鹰,是春海公冶家的标识。   前些日子,公冶家的当家人:公冶衡去了齐国,看着这架势,应该是要回来了。   在队伍的最中央,是一辆绛红深帘的马车,隔着厚重的窗帘。马车外围着的,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手持长/枪,不敢稍稍离远了。   公冶衡这一路都没做停歇,只等过了齐国,到春海了,再做休整。   地上结了冰,马车行上去,有轻微的颠簸,公冶衡坐在薄毡褥上,车身一晃,就听见小姑娘撞到了头,轻轻“嘶”了一声。   闽钰儿抱着头,在底下慢慢地醒来了。   公冶衡好笑了一声,“嫂嫂这就醒了?”   闽钰儿垂着眼睫,尚睡得迷迷糊糊,也懒得理他,歪着头靠在褥子上,又要睡过去。她逃出来不容易,几乎是塞在马车里一路颠簸过来的,幸而她是提前和公冶衡商量好了的,男人在离京城几十里外的地方等着她,一接到她,公冶衡就将人安排到和自己一辆马车上来了。   这几日,她全是这样半躺着,男人坐在一边,侧头看她,几乎能睡一整日。   公冶衡不仅有些纳罕:都说春日容易犯困,怎么到了闽钰儿这里,是一年四季都在犯困。他还记得闽钰儿初到春海做他嫂子时,也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自己玩自己的,不带她出去的时候,小姑娘就能睡上一整日。   就这么嗜睡么?竟像一只猫了。公冶衡想着,不由得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闽钰儿哪管那么多。前些日子,在齐叔晏身边待久了,待出了一身慵懒气,又见齐叔晏整日里瞒着她,她也觉得心累,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自是心情舒畅。   先蒙头大睡个几日,再去找她爹交待。   公冶衡也不叫她,等了晚上,马车停了,男人在旁边唤了声:“嫂嫂,天亮了,该起来吃早饭了。”   闽钰儿应了声,一抬眼,四周全是黑茫茫的。   “嗯?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男人打趣道:“嫂嫂莫不是还在做梦,这都天亮了,嫂嫂还看不清我们在哪里么?”   帘子没拉开,小姑娘还真的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伸手就要往外按去,男人又担心她一个落空掉下马车了,忙拉过她的手腕子,“罢了罢了,嫂嫂醒着呢。”   “马上就要到春海了,今夜我们不赶路了,先下去好好休息一晚。”   季陇靠着春海,公冶家的势力又遍布天下,自然在季陇有自己的地方。公冶衡搀着闽钰儿,下了马车,迎面是一处高耸的宅子,夜色太黑,看不清全貌,只觉得宅子装扮的很是华贵,男人道:“这是我的宅子,先在这里歇几日,反正时间不打紧。”   闽钰儿点头,道:“好。”   男人又说,“这边寒冷尤甚,四处结冰,嫂嫂注意点脚下。”   “好的。”   还没进去,宅子外的大红灯笼便倏的亮了起来,照亮了阶前的路。公冶衡一滞,果然,立即就有一道身影从门里缓缓踏了出来:“昨夜里姑父就说,夫君再过一两日就该到了,没想到夫君回来的这么快。”   一个青衣绸衫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头上盘着缡罗髻,簪了两朵鎏金珠花,两手端端放在身前,对着公冶衡和闽钰儿微微笑,弓腰一道行了礼。   闽钰儿没听错的话,这女人叫公冶衡,叫的是“夫君”。   她转头,小声询问:“小叔子,你什么时候成的亲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男人拧着眉头,一时没说话。他看了眼那女人,手下却任是搀着闽钰儿的手臂,转了视线,要进府。   “不知这位是?”公冶衡路过女人身边时,那女人忽然出声询问。   闽钰儿还没答话,公冶衡抓住她的手就一紧。男人侧身朝她,秉了个浅淡的笑:“你先进去,有人带你回房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人,我晚上再过来。”   这下倒是不叫她嫂嫂了。   闽钰儿看了眼那女人,只觉得不好对付,忙点头道:“好。”   公冶家财大气粗,闽钰儿被领着左拐右拐,才绕出来,到了自己的屋子。领她进来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安置好了闽钰儿,就要不声不响地出去。   “哎等等。”   闽钰儿叫住了她,“方才在府前等候的人,是二公子的夫人么?”   那妇人答是。   公冶衡竟是真的成亲了,她又问:“这夫人是何时迎进来的?”   “三四个月了。”   三四个月前么,那时候,闽钰儿应该还在北豫。那段日子因为闾丘璟的事,闽钰儿整日闷闷的,也没特意打听过,没想到,公冶衡竟是低调地成了亲了。   这么长时间了,公冶衡一点也没提起过这事?   闽钰儿又问了问那女人的身份,妇人说是春海高氏的嫡女。这高氏听起来有点熟,闽钰儿似是在哪里听见过,想了一晌,又不好一直拖着那妇人,只好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夜里闽钰儿一个人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公冶衡就敲了敲屋子:“嫂嫂睡了么?”   “还没。”   原是想去开门的,又想着现在要避嫌了,小姑娘只得乖乖坐下,“有什么事么?”   公冶衡半晌不做声。   “可是,齐国那边有什么事情了?”   外面风打窗子,敲得噼里啪啦响,窗间的绸布映出屋子里昏黄的灯火,还有闽钰儿披落半肩青丝的身影。公冶衡抬眼瞧去,忽而轻声道:“外面冷,你开门罢,我进来说。”   闽钰儿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拍拍褶裙,走过来为男人开了门,她抬头,还未说什么,男人便抢她一步进了屋子。   “这屋子冷吗?需不需要再加点炭火?”   “够暖和了。”闽钰儿没过来,站在门口看着他。   公冶衡坐下,背对着闽钰儿,映出一个消瘦的背影。公冶善当年尚在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这个一贯不出彩,向来被公冶善的风头盖住锋芒的少年,骨子里也是坚韧的。   公冶善死,族类其他人对主位虎视眈眈,个个都是老奸巨猾的能手,可公冶衡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将一众人治的服服帖帖。   说他没有心计手段,是断然不可能的。   男人有些变调的声音传来,“嫂嫂不愿过来了?”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让人莫名慎得慌。   她道:“过来,就过来。”   慢吞吞地挪步子,就听见男人轻笑了一声。闽钰儿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公冶衡摇了头说:“嫂嫂要记着,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害你,唯独我不会。”   “我不清楚,别人能为嫂嫂甘愿做到如何的程度,但要是我,我就是负了天下人,也不会负了嫂嫂的。”   小姑娘没动了。今夜公冶衡有些不寻常。从见到他夫人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不对劲了。   “为何?”她问。   “因为。”男人对着烛火,眼神漾漾,继而挑唇一笑,“因为,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嫂嫂。”   闽钰儿松了眉头,长舒一口气。   公冶衡转头,“怎么,嫂嫂很欣慰?”   闽钰儿瞥了他一眼,不想说话,她想起齐国的事,又郁郁了起来,“我这番不辞而别,齐叔晏可发了什么诏令?”   “嫂嫂是想什么诏令?全国搜捕,发动战争,还是,”他顿了顿,“来我这里要人?”   “齐叔晏知道我在这里了?”闽钰儿一愣。   “全天下都知道了。”男人摊手,“就在嫂嫂睡着的时候。”   这……   这岂不是闹的人尽皆知了。   她懊丧地垂着头,“那现在,外面都是怎么说的呀?”   “自然是:北豫的公主抛弃齐王殿下,跟着小叔子去春海缅怀前夫了。”   “啊不对,是前前夫。”   公冶衡望着她,眸子闪亮,眼里的笑意都要漫了出来。   闽钰儿简直要疯了,“什么缅怀前夫前前夫的,都是这么会编排人的么?”   “我不过是不知道怎么给我爹交待,才来春海避避风头,这一下子闹的,我爹不得气死?”   “还好还好。”公冶衡招手,示意她先坐,“你爹尚好,齐叔晏已经派人过去,安抚他了。”   “不然你爹来捉人,我可不敢把你带回去。”   “……”齐叔晏派人去安抚?   “齐叔晏,他,他不生气么?”闽钰儿想着,临行前男人一再嘱咐她早点回来,她还口口声声答应,转眼,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京城,男人知道消息后的脸色,那得……   她不敢想象。   “那我就不知道了。”公冶衡淡淡抬下眸子,“或者嫂嫂实在是好奇,不如我修书一封,去问问齐王殿下?” 第50章 心尖尖   公冶衡的婚事,是突然定下来的。听丫鬟婆子说,那女子叫高笙,是高家人年轻一辈里的嫡女,举止温柔,落落大方,两家人都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至于公冶衡满不满意,闽钰儿就不知道了。从她来这里开始,她就隐隐觉得公冶衡,和这位夫人相处的不算太好。   不算疏离,不至亲熟。   她权当没有这回事,也没有主动问过男人,倒是公冶衡,来了自己的宅子后,整个人都似舒坦了许多,三天两头往闽钰儿这边跑。   前两日来,说齐叔晏派人去北豫了,估计不是去告状的,末了闽挞常还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回来,相处融洽。   又过了两日,男人把闽挞常的信送过来,闽钰儿拆开了看,预想中的责骂没有来,反而是一番劝慰的说辞,看着轻松至极。   她左看右看,觉得闽挞常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按他爹的意思,是要她现在春海待一段日子,来舒缓心情。   舒缓心情?舒缓什么心情?   小姑娘问公冶衡,男人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爹也嘱咐我了,要我好好看着你,就在春海待着。”   “那齐叔晏,他有说了什么么?”小姑娘问。   “没有。齐国上下和谐宁静,欣欣向荣,皇宫尤甚。”   闽钰儿险些把信撕了。   她说,“待着就待着。”又转过头不服气地看着公冶衡,“我们,什么时候去春海?”   待在这里,离齐国只一步之遥,她老是觉得不放心。   “现在么?现在还不行。”男人执了热水杯,“那边情况不确定,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   他坦坦地饮下。   “那,难不成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   “一直待在我身边,自然是可以。”男人觑了她一眼,“反正我没有怨言。”   闽钰儿不理他了,一个人闷闷地回了屋子,男人看得只发笑。自然是逗她的,这地方这么大,公冶家的地盘多了去了,随便挑一个让她去散散心,哪一个不行?   就是爱看小姑娘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隔了两日,公冶衡要出去,临行前男人去敲闽钰儿的门,“嫂嫂,我们要去看山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虽然不懂“看山”是什么意思,闽钰儿还是麻利地出来了,“要去要去。”   高笙跟在公冶衡身后,穿着一件浅白的狐皮小袄,底下是水仙流苏褶裙,端的是端庄大气。闽钰儿出来的时候只搭了件细绒绸衫,一出来,就撞上高笙的眼睛。   高笙朝着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闽钰儿一顿,也迅速地回了礼。   公冶衡皱眉,他从屋子里拿了一件白色的披风,给闽钰儿披上,“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冷,你这么过去,怕是一刻都受不住。”   男人要给她系上络扣,闽钰儿见状赶紧往后退了些,避开男人的手,自己抬手系上:“好啦。”   公冶衡这才沉沉地在前面引路,“走罢。”   “对了,这次和我们一道去的,有高家人。”公冶衡把闽钰儿推上马车,在后面措不及防说了一句。   他接着说,“我想,反正高家你有熟人在,之前就没跟你说。”   “哪个熟人?”闽钰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公冶衡亦皱了眉,“我以为你知道这些的。敏敏,你们北豫的郡主,你还记得罢。”   “自然记得。”她点头。   “她与高笙,算是有关系的表姐妹。”见闽钰儿一副诧异的样子,他无奈,“罢了,也不是很重要。”   “到时候会碰到的,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   男人说完,就要进来。小姑娘一手扶住座椅,忙道了声:“等一下!”   男人挑眉,“怎么了?”   “那个高……不,你的夫人呢?”闽钰儿掀开帘子,就看到高笙的贴身婢女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神幽幽地扫过一转,最后停在了闽钰儿这边。   小姑娘忙推公冶衡的手,“小叔子你怕是神志不清了,你的夫人还在那边呢,你进我这里做甚么?”   “怎么不行?”公冶衡拂开她的手,就端端地坐了上来,闽钰儿没法,打算自己下去,男人就从身后一把拉过了她的袖子,“你还是适合睡着,就在这里睡,哪里也不去,省的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闽钰儿转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公冶衡一把拉上了帘子,将铺天的寒气,连带着高笙那边晦暗不明的眼神隔开了。   “这样不好。”闽钰儿坚持,“你这样,会让人说闲话的。”   “甚么闲话?”公冶衡压着她的衣袖,伸手在她额上点了一下,“说我不检点,对着兄长的遗孀调戏?”   男人眸子淡了淡,“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天下众生都有一张嘴,你既是不能堵住每一个人的,就装聋作哑。”   “在这里,还是我说了算的,谁也动不得你,高家人也不行。”   被公冶衡噼里啪啦的一通话说得无法反驳。闽钰儿几度想要张口,仔细一想还是算了。   她可还记得,公冶善死后,公冶衡一身丧衣,站在公冶善的冥灯前,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十几位族里的老人,到最后他们也是哑口无言。   罢了罢了,还是省点力气。   只是高笙那边,闽钰儿想,自己怕是已经扣上了不好的帽子了。   幸而这一路上,也没人来找茬。   公冶衡要带她去的地方,叫什么华阴山。说好的看山,也就是换了一处地方住着而已,等到了,闽钰儿才知道,公冶衡是来这里办事的。   决不是之前鬼扯的什么看山。   在他们住下的第二日,敏敏就来了。这丫头上次为齐叔晏的事,伤情了许久,没想到再见时,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俊秀小生陪着了,一路上对她嘘寒问暖,温柔不已。   公冶衡皱着眉,看着那男人,直言不讳地道:“这哪里来的村夫?”   闽钰儿一把捂上了他的嘴,“积点德罢,没看到敏敏在那里么?”   她堵不上男人的嘴,公冶衡声音倒是小了些,眉头却还是紧紧拧着,“这身俗气的衣衫,我见了都头疼,高家的女人都是些什么眼光……”   他这边嘟嘟囔囔,敏敏就注意到了,她看过来,立即开心地叫了一声:“姐夫。”不料一下子就看到了公冶衡旁边的闽钰儿,先前还笑意盈盈的脸,霎时垮下来。   “闽钰儿?怎么你也在这里?”   她声音陡然变得尖细起来。   公冶衡立即看回去,“你怎么说话的?见到姐姐了,竟是这样的态度么?”   闽钰儿:“……”   敏敏这才忿忿地过来,“见过姐姐。”她嘴上说着,眼神却一直飘忽,看也不愿看闽钰儿。敏敏扯着那俊秀小生的袖子,细声吼道:“过来啊,你怕甚么。”   公冶衡插着手,挑剔的视线扫了上下,“这个村夫……”   闽钰儿忙打断了他,“不知这位是?”   敏敏一副要你管的样子,不说话。那小生倒是腼腆,红着脸道:“在下卢淳,春海人氏,家父是南阳景苏先生。”   南阳景苏,是盐商大户,族里事务水路陆路都有涉及,算是春海小有名气的世家了。   “哦。那家卖盐的。”公冶衡又开了口。   眼见卢淳有些尴尬,闽钰儿赶紧拉过了公冶衡的袖子,在袖子底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她说:“敏敏,你先带着这位卢公子进去罢,厢房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需要的问底下人要就是。”   敏敏瞥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公冶衡,“姐夫,我笙姐姐呢?怎么也不见你陪着她?”   这话,摆明了就是在说公冶衡不该陪着闽钰儿。   公冶衡本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态势,眉头一挑,“你姐姐去哪儿,你问我做甚么?”   “不是你的姐姐么?”   “姐夫你……”敏敏气得直跺脚。怎么回事?!怎么她碰到的男人,一个二个的,全部在为闽钰儿开脱?   卢淳是个懂事的,暗暗拉着敏敏的袖子,似是要先退出去。敏敏一挥袖子,正打算走的,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看着闽钰儿,勾唇笑了起来,“姐姐在这里过的倒是挺不错啊。”   “就是,齐王宫里天天药物不断,齐王殿下已是好几日没有在朝堂上露过面了。他若是知道姐姐现在过的这般滋润,怕是急火攻心,更难撑住了罢。”   闽钰儿的手僵住,一时没说话。公冶衡见状,便将两人撵走了。   敏敏自是得意的紧。   闽钰儿却是在心底想了想:又生病了么?   上次生病,是男人夜半淋雨,又强行喝了闽钰儿补药的缘故,那这次呢?   上次是故意的,这次,总不会又是故意的罢。   公冶衡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凝住,却也没说什么。闽钰儿要回屋子,公冶衡便送她回去,一路安安静静的。   过了一晌,他说:“今夜我有事,不能留在这里陪你,你就待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许去。”   没有他在旁的时候,男人一直是不许闽钰儿出来的。   “好。”闽钰儿点头。   “我回来也快,最慢明日下午。”   “嗯。”   闽钰儿推门进去,公冶衡看着她的背影,忽而开口说了一句:“现在是月半的时候。”   闽钰儿推开门的手一顿。对呀,齐叔晏每次犯病,都是在月半的时候。这么说来,男人这是惯例的病又犯了?   不过,公冶衡竟是连这个都知道?   她回头,公冶衡似是不打算再讲了,已经走了出去:“听我的话,好生歇着。”   闽钰儿看着男人的背影,一时五感交杂。   屋子里的烛火颤巍巍地点燃,闽钰儿撑着手,还在想着敏敏说的:   齐王宫里药物不断,齐叔晏已是好几日没有露过面了。   她知道,有江憺,孟辞在,再往大了说,还有太医院和钦天监,这么多人在,齐叔晏总归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们视齐叔晏为心尖尖上的人,哪里会让他受苦。   可是……   “唉。”闽钰儿揉了揉头发,横竖她在齐叔晏身边也是一个累赘,没什么用。再者,那个太阴上饶的女子还没排上用场呢,她可是个大人物,齐叔晏哪里需要她闽钰儿担心。   闽钰儿揉了揉眼睛,正打算睡觉,就听见了敲门声。   缓缓的扣门声,闽钰儿不由得站起来:“谁?”   “是我,高笙。”屋外的声音从容,“公主有空么,想进来和公主说几句话。” 第51章 亲事   闽钰儿过去推开了屋门,高笙站在月色下,朝着她笑了笑:“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   闽钰儿往旁边让了一些,她道:“进来坐一坐罢,站在这里挺冷的。”   她注意到了高笙发白的手,似是冻的有些久了,一直在摩挲袖子。   听闻她是高家人年轻一辈里最端庄贤惠的,这几日看下来,高笙也确然如传闻中所说。与她相比,敏敏倒真的是粗俗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高笙摇摇头,说:“不用了,就在这里罢。我有几句话想同公主说一说。”   “什么事,你说。”   她咬了咬唇,“夫君他……我嫁与他这数月,他一直是正经至极的模样,不多说话,也绝不主动笑笑,我有时候不明白,不明白他心底在顾虑什么。”   不擅说话?闽钰儿咳了一声,公冶衡这厮哪里不会说话了?!   当着她的面能念念叨叨一整天不重样。   “所以。”高笙走近了些,“我想问问公主,最近,夫君他有没有同公主说些什么话?”   “夫君他,向来是不会和我说这些的。可是我看他和公主,相处得似是很融洽。”   闽钰儿一手扣在门上,没说话。   “我知道这么问,是冲撞公主了。可是我这个妻子没做好,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替夫君排忧解难。哪怕就是说几句贴景的话,也比现在什么都不做要好。”   看着高笙这副模样,闽钰儿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公冶衡同她顽笑,都是漫无目的的,现在要她讲出来,她又从哪里说起?   “公冶衡最近心情不太好。”她想了又想,还是只想到了这个,“兴许和春海那边的事情有关。”   上次闽钰儿要去春海,不就被公冶衡拦下了么?男人说春海那边暂时回不得。   “只有这个么?”高笙有些讶异。   “我只知道这个了。我一个四体不勤的公主,他和我也讲不成别的。”闽钰儿看着她。   高笙不懂。既是这样,为何公冶衡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闽钰儿旁边?   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谢谢公主。”   高笙黯然地走回去,闽钰儿看着女人拖过长廊的背影,总是莫名觉得寒意逼人。   公冶衡眼光高,挑人的眼光也是一绝。照理说,高笙这样的人,他既是点头把人娶进来了,就不该讨厌她的。   闽钰儿没多想。   公冶衡果然是第二日下午就回来了,高笙特意给他炖了鸡汤,男人没要,径直问:“闽钰儿呢?”   高笙端着鸡汤的手一顿,她说:“大概去敏敏那里了,早上我见公主在花园里,朝着敏敏那边过去了。”   公冶衡担心敏敏炸天的脾气,要和闽钰儿吵起来,当即过去寻人了。   原是敏敏生了病,兴许是被冻的,喉咙被冻的说不了话,卢淳正在干着急,要去找大夫来。闽钰儿一来,就撞见敏敏像一只憋红了脸的鹦鹉,朝着卢淳发脾气。   看见闽钰儿过来,敏敏更气了,拿起桌上的杯子就要摔,被卢淳一把拿过来。男人赔笑,“见过公主。”   本来是来打听齐叔晏的,没想到看到了眼前的场景,闽钰儿好整以暇地插手,问:   “她怎么了?”   “不知怎了,今日一起来,就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了?闽钰儿“哦”了一声,就要出去。   卢淳拦着敏敏,而后听见闽钰儿的声音,“这里好像没有大夫,既是嗓子坏了,就好好养两日。”   公冶衡一进门,就听见这句话,“谁嗓子坏了?”   闽钰儿朝着后面努努嘴。   公冶衡笑了声,“倒也清净了。”他招呼卢淳过来,待会儿去找人,给敏敏拿两幅药。   卢淳应了,又把敏敏推回屋子。公冶衡和闽钰儿出来,小姑娘问他:“事情忙完了?”   “一半。”   公冶衡说,他昨日去了他二叔——公冶护的家里。公冶护是公冶家里“”最擅长行商的,从春海到齐国,水路商运几乎都是公冶家的生意。   而其中管理这些最久的,也是他二叔——公冶护。   公冶护无心家族地位,一个人带着家人搬离了春海,来到了一江之隔的齐国边上,默默无闻地操盘着遍布天下的生意。   公冶衡说,现在春海那边的公冶家,出了点麻烦,他只好铤而走险,来找这个二叔帮忙。   “春海那边怎么了?”闽钰儿不由得问。   “你觉得呢?”男人背着手,家主之位尊贵,都想来坐一坐罢了。可惜他们又没有这个本事。   “无碍,都是些小事。”公冶衡眸子淡了淡。   那群人是太久没有打过战了,只当生死都是说着好玩一样。齐叔晏的命在他们看来,是想拿下就能拿下的。   公冶衡觉得时机不对,错失了一次杀人的机会,家里那群虎视眈眈的人就坐不住了,扬言他胆小懦弱,办事不力,不适合坐上家主。   殊不知男人此去,在齐叔晏的王宫里层层布局,他拉拢了所有可能的势力,只为了到时候能一举成事。   包括亡国公主,闾丘越。   公冶衡和齐叔晏之间微妙的氛围,闽钰儿一直没有发现。再加上两人隐藏的好,无论生也好,死也罢,都只当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尤其是齐叔晏,在闽钰儿的面前更是没有一次提到过这些。   他只对闽钰儿说过,他生了严重的病,但是会好,他会活下去。   闽钰儿就信了。   就像现在,公冶衡即将面临着一场难测的势力洗牌,可能有流血战争,可是他也只说了一句:无碍,都是小事。   闽钰儿又信了。   她不信没有办法,男人看着轻松至极,下午带着她,还去城外逛了逛。   闽钰儿在铺子里看中了一个木偶娃娃,那娃娃长得胖,脸上红晕,一拉背后的红绳,这娃娃就笑开了嘴,“咯咯”地笑。   公冶衡十分不屑,拿起来看了一眼,说了句:“做工粗糙。”   闽钰儿偏偏喜欢,给了钱就欢欢喜喜地拿过来,一路上拿着娃娃,“嘎吱嘎吱”地响。   两人回去的时候,高笙还站在庭前,似乎在等着晚归的两人。庭前的灯笼照得昏昏一片,女人一身绛红的长裙,立在阶前,勾起绵软的笑,道了句:“夫君回来了。”   她这笑,有些不寻常。闽钰儿忙甩开公冶衡,拿着娃娃就溜去了廊下。   男人无法追过去,只得停在庭前,看着高笙道:“夜里凉,你在这里等着做甚?”   “夫君,二叔刚才遣了信过来,我觉得,我们明日可能要过去一趟。”   公冶衡这才定下来,“什么信?”   “尚在屋里放着。”   闽钰儿只隐隐听到了这些,却也没管了。女人心道,要是明日公冶衡和高笙都不在家,那她岂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他们千万要记得,把敏敏带过去才好。   公冶衡倒是不负她所托,将敏敏带过去了,可是闽钰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男人又把她带过去了。   及至坐在了马车上,闽钰儿尚没反应过来,“公冶衡,你把我带过去做什么?”   “我认识你二叔么?”   “你可能认识么?”公冶衡反问。   “……”   男人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带你去,自然有带你去的道理,说不定,你还能碰到你的老熟人。”   公冶衡一笑,眸子里全是意味不明。   闽钰儿只好没说了。幸而没走多久,只花了半日的时辰,就到了。   等到了,才发现今日来拜访公冶护的人还不少,进进出出的有许多人,看衣着服饰,有的像是才从南边赶过来,穿的绸衫显得格外单薄。   公冶衡带着她等了会儿,等到后面的高笙及敏敏一干人到了,就把她交给了高笙:“你们可是要先去看望苏夫人?”   苏夫人是公冶护的岳母,也是府里有名望的老人了,小辈来,自然是要先去看望她。   高笙点头。   “那便把钰儿带着。待会儿晚宴的时候,你们再过来。”   公冶衡下意识,说成了带着“钰儿”。   高笙明显地愣了一下,“自然是可以,只是该怎么介绍……”   “不用介绍。”   不知道苏夫人那一辈的人对北豫的态度如何,自然是要少说些为好。   “好。”高笙应下了。敏敏今日喉咙还是疼,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卢淳估计是要走的,可是看着敏敏不省心的模样,一时没走。   公冶衡冷眼看他,“你爹在里面谈正事,你有胆子不去?”   “自然是要去。”卢淳神色有些不自然。高笙劝道:“放心罢,我会照看好敏敏的。”   卢淳这才随着公冶衡一道进了屋子。   闽钰儿跟在高笙身后,迷迷糊糊地跟着去见苏夫人。苏夫人今年六十有余,隔着一道帘子,依着躺在塌上,她们进去的时候,苏夫人还盖着毛皮毡子,旁边的丫鬟忙着给她捶腿。   她是认识高笙的,原来熟识的时候还抱在怀里哄过,当即笑起来,“高丫头来了。快过来,坐。”   高笙脸一红,“老太太,笙儿现在已经不是丫头了。”   “哦,瞧我这脑子,笙儿已经是公冶家大夫人了。”苏夫人笑了笑,随即看向她身后的:“这二位是……”   “一位是三叔家来的表妹,还有一位,是我方才看到的朋友,说了大奶奶也不认识。”   闽钰儿和敏敏都依着给苏夫人行了礼。   三人坐下,因着闽钰儿的缘故,敏敏一个人坐在了对面,不想挨着她。   闽钰儿和敏敏全程都安安静静,只听苏夫人和高笙聊些家常。说到今天府里来出不断的人,苏夫人轻嗔了一声,“啧,都是些老油子,来和你二叔讲生意的。”   “待会儿还要留他们,用晚宴。老婆子我是一点也不想搅和。”   “是么?”高笙笑道,“二叔的生意可真是做的四海皆知了。”   “哼。”苏夫人不满地揉揉腿,“那个什么景苏先生,就是贩盐的那个,也是第一次来,我看他样子不好,不像是来谈生意的,也不知道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景苏先生,就是卢淳的爹,苏夫人可能还不知道,敏敏已经和卢淳定了婚事了。高笙忙解释,“大奶奶你不知道,景苏先生的长子,刚刚与我这妹子定了婚事,他这番来,多半是为了亲事来的。”   “哦?”苏夫人直了身子,“竟是这样?”   敏敏一时涨红了脸,她现在口不能言,如若不是这个缘故,她定是要立马站起来附和高笙的。   而后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无人回应苏夫人,苏夫人狐疑地看了看,“你那妹子在哪儿,与我说说?”   高笙刚刚准备解释,敏敏今日嗓子不行,说不得话,就被敏敏用眼神瞪回去了。敏敏对这个老太婆已经没有好感了,才不要在她的面前丢面。   这……   敏敏瞧着闽钰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妨突然卷进事件里面,闽钰儿有些愕然,不知敏敏一个劲看她做甚。高笙倒是反应地快,闽钰儿恰好坐在她旁边,她直接捏住了闽钰儿的手,用指腹压了压,说:   “我这妹子还有些怯生生的。”高笙看着她,眼神不言而喻。   闽钰儿愣了数息,“哦哦,是这样的。”   小姑娘胡言乱语,“景苏先生来,是专程为了我和卢淳的婚事的。他人挺好的,对我们一直不错。”   苏夫人这才放了心。她道,“天色不早了,估计晚宴也开始了,我们先过去罢。”   闽钰儿正准备借机溜,苏夫人一出来,左手握住了高笙,右手就扶上了她的手腕子,她露了笑,说:“丫头,老婆子刚才说了不好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闽钰儿撒不开手,只得点头,“哦,好。”   “果然是个害臊的。”苏夫人又笑了笑,道:“扶我过去罢,你没必要害臊,老婆子直接让你坐在卢淳旁边。”   “……”   三人都僵了僵。   “唉,年纪小就是好,老婆子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般有活力的年轻人了。”   苏夫人偏着头,对着高笙细语道:“待会儿我让你二叔说一声,在席上,好好撮合这门亲事。”   “趁着人多,多热闹。说是齐国那边也来了些不得了的人。” 第52章 伸手   闽钰儿被苏夫人拉着,一路上几乎不能回头看,敏敏自知既然已经在演戏了,那便好好地演下去,一路上默不作声地跟着三人。   高笙劝道:“老太太兴致好,就不必拉着我们这些小辈去了。到时候尽是些不知分寸的小辈围着,老太太也不畅快。”   “不会不会。”苏夫人侧过头来看,不知为何,她就喜欢闽钰儿这样憨态至极的样子。小姑娘低着头,看不见脸色,只注意的到两颊泛红,眉眼弯弯。   不比高笙的沉稳大气,闽钰儿整个人给人以懵懵懂懂的感觉,那种嗔态的小姑娘,是很容易逗得人欢喜的。   闽钰儿低着声音,“谢谢老太太的垂爱。”   高笙自知劝不动,只好没说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敏敏,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既是你自己选的法子,那你就好好地演下去。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去了晚宴。晚宴置在院子里,她们绕过一处假山,就来到了院子的后方,其时宴上觥筹交错,闽钰儿扫了一转下来,几乎坐满了人,一时也找不到公冶衡坐在哪里。   “苏老夫人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众人这才回过头来,这里论辈分,苏夫人绝对是排在首位的,以是都很自觉地为苏夫人让出了道。   公冶护坐在最前面,苏夫人的位子就在旁边,她牵着闽钰儿的手,一路走过去,眉眼带笑地问:“这里可是有一位公子哥叫卢淳的?”   她缓缓举起闽钰儿的手,道:“我都把人给你牵过来了,你再不出来,可就丢了我这老婆子的面了。”   公冶衡正站在他二叔旁边,站得笔直,灯火下的身形黯黯伫立,闻言不由得回头一看,顿时凝住。   卢淳也是惊住了,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慢慢站起来,弓了腰道:“苏夫人。”   闽钰儿只得攥着手,都不敢抬头看。   “自己的人,还得我这个老婆子给你牵过来。”苏夫人牵着闽钰儿,让她挨着卢淳坐下,卢淳身边没有空位,苏老夫人便撵了原来坐在上面的人,道:“什么时候成亲了,可得请我喝喜酒。”   两人都愣愣地不说话,苏夫人又伸手,拂了拂闽钰儿红透的面颊。这么容易就害羞了,她真是越看这孩子,越喜欢。   卢淳看着高笙,高笙后面,是一直低着头的敏敏。男人眼里是疑惑,高笙看着他,细细地摇了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定是有什么隐情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卢淳也不好说什么,当即轻轻拉了闽钰儿的袖子,道:“先坐下罢。”   苏夫人这才满意地走了,临走之前还朝着闽钰儿做了一个笑脸。   见到这里,公冶衡不由得侧头,眉头紧蹙。公冶护尚在和他说话,说着说着男人就不做声了。   “衡儿?”公冶护见他看得紧,不由问,“看什么呢,竟这么出神?”   “二叔,等一下。”他没多说,径直朝着闽钰儿和卢淳二人走去,面色不善。半道上就被高笙拦下了,女人站在他面前,提醒:“夫君,勿要激动。”   公冶衡看了眼远处,随即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敏敏呢?”   高笙拉着公冶衡的袖子,拉到了一处稍微偏僻的地方,“殿下听我解释。”   这边高笙忙着给公冶衡解释,那边的闽钰儿已经提着袖子,开始挑桌上的点心吃了。卢淳见她吃得认真,不由得问:“公主饿了?”   “当然饿了。谁知道公冶衡要去那么久,我今天什么都还没吃上。”   卢淳只得把面前的点心都推到她面前,“今天确实来了太多的人了,齐国那边的人晚间才到,这才耽搁了。”   闽钰儿一口点心塞在嘴里,猛地咳了几声,她抬头:“什么?齐国的人?”   “对。”   闽钰儿一把推开点心,“他们都来了些谁?在哪儿呢?”   卢淳指着晚宴的最前面,“喏,”   前面确然坐着好些人,闽钰儿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过去,就看见了江憺悠然的眼睛,不冷不热地看着她。在他旁边,还坐着孟辞,两人挨着一处,同时看着闽钰儿,眼神里盛满了东西,似是能看透她的心绪。   见了鬼了。他们怎么在这里?   齐叔晏不是还在皇宫里,生了重病么?他们两个人不好好陪着,跑到这里作甚。   卢淳有些好奇,“公主认识他们?”   “这是自然。”   她还没说什么,孟辞和江憺仿佛说好了一般,双双离了席,来了闽钰儿这边。小姑娘豁出去了,她挽起袖子,侧身嘱咐卢淳:“待会儿要是事情不对,你就大声喊。”   别的不指望,能把公冶衡喊过来就行了。   “为何?”   “因为我是逃出来的,你说为何?”   卢淳被惊住了,半晌不做声。   孟辞过来,手里还捏着一个梨子,他扔着梨子玩儿,坐在了闽钰儿的旁边,“好久没见公主了。”   闽钰儿皮笑肉不笑,“你们为何在这里?”   “就公冶衡来的这里,我们来不得?”   “行了。”江憺止住了二人,他转头看着闽钰儿,嘴角难得扬了扬:“公主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么?”   “我,我自然是好的很。”闽钰儿一想到这二人之前,瞒着她把上饶女子带进宫里,就觉得心里闷得很。   她低着头,不肯再和他们讲话了。   知道小姑娘还在置气,江憺也没多说什么,他道:“既然公主过的还好,那殿下就放心了。”   “他无端地关心我作甚。”闽钰儿鼻子有些酸,这里这么多人,她才不想出丑,“他在宫里待的好好的,还有你们专门寻过来的美人儿陪着,哪里会想得到我。”   “嗤。”孟辞把梨子扔出去,“砰嗵”一声,砸在早已目瞪口呆的卢淳面前。他说,“若是自觉不能听下去,就早点走,别傻不愣登地坐在这里。”   “不许,”闽钰儿赶快拉住了卢淳的袖子,“你干什么,我和他可是定了婚约了,方才苏夫人讲的你们没听见么?”   “他走什么走?就在这里陪着我。”   孟辞眉头一沉,“什么意思,你还真的和他有了婚约?”   “自然。”   “你……”,孟辞刷的站起来,“你知不知道殿下为了你,做了些什么?”   “够了。”又是江憺出声,“这是在别人宴上,不得坏了规矩。”   闽钰儿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点心,闷闷地往嘴里塞。   江憺稍顿了下,他说:“公主,之前的事事我们思虑不周,我们在这里给公主赔礼道歉。”   “也希望公主不要冲动行事。毕竟,我们也是为了殿下考虑。”   “哼。”公冶衡不知何时过来了,男人仍是笑着,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而后走到闽钰儿的面前,罔顾四周的人,牵着她的袖子站了起来。   他说:“嫂嫂,这里的人张口闭口都是为了殿下,没一个在意你的,你还不如跟着我回去。”   孟辞和公冶衡最是不对付,听见他话里带刺,不由得挑眉,怒气也被激了上来,“你什么意思?”   “那你们呢?”公冶衡冷言回他,声音陡然提高了。他转过头,神色阴恻恻的,“你们去上饶,不是已经把齐叔晏命里的女人带回来了么?他的命有救了,你们现在假惺惺地过来,是要干什么?   把钰儿带回去,做齐叔晏的第二个女人,嗯?”   话一出来,周围霎时安静了。闽钰儿被公冶衡拉着,绕过江憺和孟辞,她没有回过头看,也没有力气看别处,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公冶衡救活了,男人拉着她,躲开喧闹的人群,和四下的灯火。   闽钰儿不知为何,突然就哭了起来。   “你哭甚么?”公冶衡拉着她,待周围没人了,才停下来。   “难不成是我哪里说的不对?”男人皱眉。   “不是。”闽钰儿捂住嘴,“是,是你说得太好了。”   她说着说着,就擦干了眼泪,自己都被逗乐了,“他们就是群混蛋,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还只当是为了我好。”   “你骂得好,骂的太好了。”   公冶衡亦忍不住笑了笑。他说:“你先在屋子里歇一歇,等我把事情料理完,估计就很晚了。”   “明日一早我们回去。”   闽钰儿抹着眼,一个劲地点头,“好好好。”   “还有,那个卢淳……”公冶衡眼里闪过不悦,“以后离他远一点。”   “今日的误会,我回去自会教训敏敏,但是卢淳,你以后再也不要接触了。”   闽钰儿点头,“那还有苏夫人那里……”   “我去解释。”   公冶衡自带一种无法抗拒的气势,这气势让他看起来让人心安,闽钰儿没理由不相信。   等公冶衡走了,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院里石桌石凳清冷,她也不顾冷,只觉得刚才的暖风酒意熏多了,现在需要冷静下来,需要静一静。   天上月色清朗,她抬头,凉风灌进脖子,一时看得出神。直到身后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她才道:“公冶衡,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人不答。   “公冶衡?”她回头,尚未看清那人的脸,就被突然来的力度紧紧裹挟住,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她下巴磕在那人胸膛上,竟有些疼了,小姑娘登时就要喊出来,被男人伸手轻轻盖上。   “钰儿。”头顶上传来声音。   闽钰儿霎时呆住了。这声音,是齐叔晏的?   齐叔晏在这里? 第53章 留   院里月色清冷,齐叔晏披着黑色的外袍,衣袍上是宽松的帽子,遮盖了男人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只见薄抿的唇。在抱住闽钰儿的时候,颔首下去,瘦削清冷的脸,像是被月色抽离的只剩下坚毅的线条。   闽钰儿下巴硌疼了,她“呜”了一声,想要推开男人。齐叔晏的手扣在她肩上,丝毫不动。   “你走了多久了?”齐叔晏低头问。   闽钰儿暗道自己怎么会记得,她今天被江憺和孟辞惹恼了,便是连齐叔晏也不想理。可是一靠过去,她能明显地感觉到男人瘦了。过去也不是没被男人抱在怀里亲热过,他现在的身子要比过去孱弱的多,在黑夜里更像是一具只会发热的影子。   是真的瘦了。她推齐叔晏的手,还被男人手上凸出的腕骨硌到了。   “我不记得。”她只得仰头说。   “为何要走?”男人追问。   “因为,因为,”闽钰儿不知道如何说,她的下巴被男人抬起,几乎能看见男人深邃的眸子。   “受委屈了?”齐叔晏说。   不只是受委屈这么简单。闽钰儿心道,她这是被这群男人闹出心病了,一个个的把她娶过去,又没有一个人真的打算和她过一辈子,她像是个玩偶,工具,被人推来推去,算作筹码,只差明码标价了。   她转而问:“你来之前,知道我在这里么?”   “不知道。”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闽钰儿仰头,脖颈发酸,“你总不能,把我打晕了扛回去。”   男人没回,他蹲下来,下巴正好够到闽钰儿的头顶上。他就那么,用最温柔的姿势,撑开披风,将小姑娘包了进去。   “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我不逼你。”   闽钰儿从披风里探出头,“齐叔晏,待会儿公冶衡要过来的,你不要这样。”   公冶衡?男人不悦地皱起眉头,“为何想着要躲他?”   闽钰儿不解:这不是躲不躲着公冶衡的问题,是齐叔晏瞒着所有人,贸然出现在这里的问题罢?   他堂堂齐国天子,对外称自己生病了不能上朝,转而却来到了这里,传出去让人知道了,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没有想着要躲他啊。”她看着男人越发冰起来的脸色,说话声也不由自主的小了好多,“我就是想着,我是跟着他过来的啊。”   “还有,你以后别这样看人了,太凶了,看的人心发慌。”   齐叔晏煞时滞住了。   都过了这么久了,小姑娘竟还是怕他的?   男人掐住她的腰,倏地站起来,闽钰儿被唬了一跳,身后一空,不由得倒在了石桌上。男人不紧不慢地覆上去,两手环住她,与她视线相对。   二人接触的极近,闽钰儿吞了吞口水,她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不由得想起上次,男人与她在榻上也是这样,那时候奇异酥痒的感觉她还记得,难不成,齐叔晏现在要在这石桌上再来一次?   那可别了。   齐叔晏道:“你怕这样么?”   闽钰儿点头。   男人脑中快速地思量了一下,他扶着小姑娘的腰,扶她坐起来,猝不及防在旁边问了一句:“你还怕什么?”   闽钰儿不懂齐叔晏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又不像是随心之举,小姑娘被他环着,腰部有些发酸,就指了指他的手:“我还怕这样。”   齐叔晏越发不解了。他手当即松开,闽钰儿没料到他松的这么快,惊呼一声,险些要栽下石桌。   “齐叔晏!”男人出手,半道里捞起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闽钰儿抚着胸口,瞪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齐叔晏这是故意来气她的?   “你是不是因为我一言不发的走了,生气了,才要来故意为难我的?”   听到这里,男人神色终是变了些,闽钰儿看出来了,她问:“齐叔晏,我走的那日,你生不生气?我要听实话。”   齐叔晏点头,“有点。”   “有点生气?”她道,“那你生气了怎么不直接骂我一顿?”   为何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停了一晌,男人慢慢地抽回了手,“我是有点生气的,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待你,才能显出我有点生气。”   “何况,我之前想了些说辞,可一见到你,就觉得丝毫都不生气了。”   她离开的那日,京城里落了第一场雪。齐叔晏想给她些暖香的东西尝尝,特意吩咐了御膳房,用今年进贡的上等的鱼煲了一碗汤,独独留着给她。可檐外冰凌渐起,霜花满窗,待雪积了地头几寸厚,闽钰儿再也没有回来。   那碗鱼汤也就搁在她屋子里,一冷再冷。齐叔晏不食荤腥,每每望见,只觉自己心里燃了点复杂的心绪。不是对荤腥肉气的排斥,反而有点像在看什么定要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后,是接踵而至的坦然。   坦然,又有一点的不好受。好像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身边的人,都是要走的。   “那,那你这是在做什么?”闽钰儿按着自己的腰。   黑色的帽子又盖住了眼睛,齐叔晏微微侧了头,“不是,我只是在想,你怕我些什么。”把这些弄清楚了,以后就不会再吓着她了。   闽钰儿又不好说些什么了。   “爹爹那边,是你派人过去说的?”   “嗯。”   “你说了些什么?”   齐叔晏颔首,“要听实话么?”   “当然是实话了。”闽钰儿狐疑,“你别当着我爹的面,说了我什么坏话罢。”   “怎会。”   男人轻声说:“我说的是,你和我闹小脾气了。想一个人去春海转转散心。”   难怪她爹写信过来,只让她到处走走,派遣心情。搞了半天是他爹以为小丫头和齐叔晏闹矛盾了。   想到这里,闽钰儿问他:“齐叔晏,那个上饶来的女子,现在还在宫里么?”   “嗯,还在。”   闽钰儿觉得男人的声音在她胸口闷锤了一下,她觉得公冶衡说的没错。这群人都惯会安慰人的,避重就轻,怕是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齐叔晏。   她忍了忍,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个女人不能走,齐叔晏能活命就靠她了,他们让她留在宫里是对的。   他们都是对的,闽钰儿说什么都是无理取闹。   她捏着袖子,觉得有些冷,便也不理齐叔晏了,转身就要走。   “齐叔晏,你回去罢。”她说,“我不是在和你闹脾气,你既是想不明白,也不用想了。横竖像我这样的人,天下到处都是。”   至少上饶那个女子,就比她好看,单单看下来,似是还比她温柔端庄。   “你接下来去哪里?”齐叔晏也没有拦,只是问她。   “如你所见,到处转一转,等转的乏了,就回北豫。”她仰头,觉得这一趟出来的亏了,不仅没捞到什么,还被齐国宫里的人弄得伤神。   “那好。”齐叔晏忽然说了一句,他从背后走过来,拉着闽钰儿的手,环了一道凉凉的物什,在她手腕上。   “这什么?”   “是你丢在宫里的东西。”那支血玉镯子是齐叔晏特意找人打造的,上次闽钰儿收拾东西,唯独把这个东西留了下来。   “公冶衡在这边的势力不稳,若是能拉到公冶护,那情况可能会好一点儿。要是不能。”   男人捏着她的手腕,“那你就不许继续待在这里了。”   北豫毕竟离得远,事情紧急的情况下,鞭长莫及。闽钰儿不知道自己正处于风雨欲来的当口,齐叔晏只能尽量的,提醒她。   到了必要的关头,只能把人带走了。   闽钰儿想挣脱手,男人那清冷矜贵的眉头皱了一下,一时没放,反而握着她的手,拉过来,在唇边留下清浅的吻。   这大概是齐叔晏这辈子,做过的最不符仪态之事。他从来没学过如何低头,如何以低者的姿态,去取悦他人。可是闽钰儿在她面前,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他就觉得心里那堵墙轰然倒塌了。   她不想失去闽钰儿。她给过他一次□□上的欢愉,更给了他停下来审视的机会,齐叔晏不懂何为桎梏,在他看来,那些不是桎梏,是已然刻骨的习惯。   如果闽钰儿要他打破桎梏,那他愿意去尝试。   “我觉得你误会了一些事情。”齐叔晏松开她的手。闽钰儿好奇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这镯子你留着。”齐叔晏答非所问。   “……”   两人面对面的,对峙了数息。闽钰儿低头,看着手腕上的血玉镯子,一时没动。   “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齐叔晏颔首道:“马上。”   那就是今夜要走了。闽钰儿没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就是知道了,也帮不到什么忙。   她点头“嗯”了一声,就推门进去了。齐叔晏站在院子里,看着屋子里头昏暗的灯火。不一会儿,他挪了步子,走出院子,迎面就是江憺孟辞。   两人显然已经是站在这里许久了。   孟辞被江憺的话几乎压下去,自觉刚才对闽钰儿的态度有些激动了,这时候便不做声。   齐叔晏扫过他一眼。江憺沉步走过来,他知道这个时候,齐叔晏不可能对闽钰儿和盘托出的。   所以闽钰儿他一时也叫回不来。   他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齐叔晏接下来的一句话。   齐叔晏来这里,是瞒着齐国上下朝臣的,他系紧了披风,将帽沿往下又拉了些,只剩了噙着冰意的唇。   天上又窸窸窣窣的落雪了,他转身走在雪地里,话语声仿佛踩碎的冰凌,“不回齐国了,在这里再留一段日子。” 第54章 揽怀   齐叔晏留在了那地方。   这一次,就是连向来摸得准他心意的江憺,也不明白了。齐叔晏这人的性子如此,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别人纵使如何揣测,也是不明白的。   孟辞经过上次的事,倒是长进了不少,他不声不响地留在齐叔晏身边,听他的安排置了一座宅子。   齐叔晏对江憺道:“我在这里须得留一段日子,若是你有要事,可以回去。”   “殿下是有什么要事么?”江憺问。   齐叔晏沉默一晌,没有回答,只是嘱咐他:“给九卿换一处僻静的地方,不要让外人前去。”   九卿,就是江憺从太阴上饶带回来的女子。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当初江憺找她,就在莽莽山野里花了大功夫。   一想到是如何把九卿带回来的,江憺就皱了眉头。九卿来宫里也有一段日子了,几乎整日整日地被软禁在屋里。除了齐叔晏去见过一两次,谁都去不得。   江憺点头应允。   “再者。”齐叔晏道,“朝中人不可能一直瞒着。你去寻一个身量与我差不多的人,扮做我的模样,若是三叔过来探看,就言称病了,不能见人。”   江憺听了嘱咐,觉得都是些不大的事,末了还是询问:“殿下何时回来?我好过来迎接。”   他们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探一探公冶家的商路情况的,原打算拉拢公冶护,没想到半路上被公冶衡截了胡。齐叔晏倒也不争,坦然地让这对叔侄做成了生意。   若是没有其他事,齐叔晏待在这里也是没有理由的。   闻言,齐叔晏转了身过去,他看外间天地一白,俨然已经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时辰。前几日街上还四处挂着腊八节的红灯笼,粥浆果香。   若是没记错,不久就是除夕了。   他摇头,“先看看罢。不急。”   江憺正欲说什么,男人就从袖子里丢出两件东西来,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这是?”江憺看清了手里明黄色的物什,带着凉意,顿时眉头皱的紧了。   “虎符,御赐金牌。”齐叔晏背对着他,道:“有了这两件,你在宫里,就不会太难走了。”   “殿下是要做什么?”江憺不懂,手底下是一阵阵的冷。   虎符,御赐金牌,这两个随便挑一个,都是有绝对重量的,也自是危险。换作普通帝王,怕是藏都藏不及,齐叔晏竟这么直接给了他?   齐叔晏没解释,外面的风吹开帘子,撒了星星的雪点进来,孟辞就撑着伞,指挥人在外面收拾东西,大红的氅巾被雪盖上,他不耐烦地看着笨手笨脚的下人,赶走了数人,自己弯腰去搬动花盆。   齐叔晏轻声说,“你还是先好生拿着罢,莫轻易教人看见了。”   “孟辞求我赏他一块御赐金牌看看,在我耳边磨了四五年,都没拿到。”   “那这虎符……”   “京畿五十万兵马,听你调动,但,还需慎行。”男人沉声,“我说了,给你虎符,是怕你在宫里的路不太好走。”   “若是你现在改变心意,不回去了,那我立即把东西收回来。”   江憺顿住,他说:“殿下,您明明知道,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前段日子耽搁了,抑制齐叔晏体内蛊毒的药已经所剩无几。江太医一个人忙,根本忙不过来。   齐叔晏自然知晓,他道:“有孟辞在这里陪我,你不必担心。”   江憺这才放心走了。   ***   闽钰儿以为齐叔晏真的走了。公冶衡和他二叔谈成了生意,满面春风,隔日就推开她的门,要带她回去。   他说:“这件事了结,就算消了一个大麻烦。”   闽钰儿想起昨夜的事,还有些闷闷不乐的,她问:“我们要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家。”   闽钰儿跟着回去了,闽挞常又从北豫来了信,说要到年关了,若是闽钰儿想回来的话,他就要派人来接。   闽钰儿还没说什么,公冶衡就将信拿过去了,他拿着信折好,塞进袖子里,“天寒地冻的,嫂嫂路上颠簸的辛苦,大老远回去一趟不值得。”   “可是,可是。”闽钰儿看着外面,“要到年关了。”   “嫂嫂又不是没有在春海过过除夕,介怀什么。”   “那不一样啊。”她仔细给公冶衡解释,“往常的时候,我是嫁过来了,可是现在我……”   公冶衡噙着笑意,“嫂嫂现在如何?”   “现在,就,不是这边的人了。”   男人在她额上弹了一下,笑出声:“只要我在,嫂嫂就是我们这边的人。”   “一天到晚的,小小年纪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公冶衡这是不让她走了。闽钰儿叹气。   高笙这几日已是习惯了闽钰儿的存在。往常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公冶衡极少会回来,现在闽钰儿在,公冶衡反倒回来的勤了些。她虽是心酸,可毕竟是高门大户里面出来的嫡女,气度还是有的,也没有怀腌臜的心思,要把闽钰儿撵出去之类的。   最主要的是,这小姑娘挺安分守己,一个人坐在屋里,关是发呆就能发一下午。   年关将近,闽钰儿住的地方已经接连下了好久的大雪,她困困地整日待在屋里,不愿动,既想着回去,公冶衡又拖着她不让她走,一时懵懵懂懂的,一拖就要到除夕了。   公冶衡出去狩猎,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和他一道狩猎的都是贵胄子弟,见原本高高在上的二公子,突然搜集了一堆小物件,都打笑他:“莫不是家里添了个小娃娃。”   “二公子成婚许久,也该是抱上小娃娃了。”   公冶衡捏着小玩意儿,在马背上勾起嘴角,露了深沉的笑:“倒真是多了个小娃娃。”   闽钰儿可不就是个小娃娃么。   男人把东西带回来,发现小姑娘对其他的兴致乏乏,唯独对木偶娃娃上了心,不由得捏了一个过来:“怎么就单单喜欢这个?”   做工粗糙,毫无美感,手指一拉背后僵硬的绳子,吱啦卡啦响。   闽钰儿说:“我瞧它可爱。”   “我瞧你才最是可爱。”公冶衡嫌弃地丢了东西,道,“别闷闷不乐了,我给你做一个木偶娃娃,你就安心留在这里过年,嗯?”   “你会做?”   “自然,而且比你见过的木偶娃娃都要好。”   闽钰儿犹豫了,眼见回不去了,诳公冶衡给她做个娃娃也是好的。   她说:“好啊。”   腊月二十四,是农历上过小年的日子。一大早公冶衡就出去了,闽钰儿守在府里,一个人去了后院里玩儿,忽然就见墙头上齐刷刷地出现一排黑衣人,越过墙头直直地下来。   他们没看见闽钰儿,闽钰儿却被吓得躲在柱子后不敢出声。她看见那些人蒙着面,腰间别着明晃晃的刀,落到院子里。   怎么办?闽钰儿在一瞬间想了各种可能,若是她现在不声不响地绕远路,从偏门出去,还是可以逃出去的。   可是高笙怎么办?   府里人不多,拢共就几个丫鬟婆子,绝对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她想不清,也理不清,可是身体已经率先跑了出去,朝着高笙住的内院方向。要她放着高笙不管,是不可能的。   闽钰儿跑的飞快,耳边风声呼呼的,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她,当下吹了口哨,便有两三个人跑过去,打算围住她。   闽钰儿发誓,这辈子她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小姑娘提着裙角,风一样地穿过假山,眼看就要穿进内院了,身旁疾风凛凛,一支箭倏地朝她而来,破空声响,险些要扎上她的肩。   之所以没扎到,是因为半道里从天而降了个身形,拉了她一把。闽钰儿被人拉过去,躲过了一箭,抬头看,竟是孟辞的脸。   “孟辞!”还没来得及问出来,男人就眉头一皱,倏地推开她。迎面过来两个高汉,孟辞从身侧抽出长剑,剑身隔开,将闽钰儿护在了身后。   “往左边,直走到底,不要去别处。”他对闽钰儿说。   “可是高笙还在院子里。”   “我知道,我自会去把人救出来,你放心。”孟辞转身,提剑往那人腹部刺去,溅了一地血。   闽钰儿心头发慌,她不敢看了,只好依着孟辞说的,拔腿往左边跑去。   她不知道为何孟辞要她过去,等她跑到了尽头,才发现尽头处只有半片竹林,竹林外是断墙。虽说是断墙,可也比她小小的身形高了不少,孟辞的意思不会是让她爬出去罢?   这怎么爬的出去?!   可是看样子,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地上积雪厚的很,闽钰儿挽袖搬了一块石头过来,站在石头上踮脚,勉强能够上去了,便脱了披风,一手扒在墙上,慢慢翻上去。   这地方久寒积雪,墙身外的青砖缝隙里都塞了冰,她踩上一处,刚刚借力想蹬上去,“咔擦”一声,脚底顿时滑出去了。   “唔。”她红色的裙底在空中迅疾地转了个弯儿,带着墙上的薄雪哗哗地掉。幸而齐叔晏听见声音,及时越过了墙头,男人低眼瞧的时候,小姑娘浑然不觉脚下脆生生的冰凌,眼见要落下去了,男人无法,只得随着她一起落了下去。   闽钰儿被男人牵着手,转了半个弯。齐叔晏揽她在怀,背部朝地,从高处下来摔了个结结实实。   砸在雪地里一声闷响。   两人几乎被雪埋着了。闽钰儿的红色裙底隐在雪下,她有些懵,扑了扑雪坐起身,才看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齐叔晏。   “你又来了?”小姑娘实在是没想到,看到男人脸的瞬间,脱口而出一句。   男人支起一只手,身后的头发散开,他今日又穿了通体的黑色长袍,帽子都被头发压弯了。抬起曜黑的眼,齐叔晏看着她,神色比冰天雪地都还要清冷,又似带了点微不可见的无奈:   “对,我又来了。” 第55章 快乐   闽钰儿自觉方才摔那一下,男人定是不好受的,赶紧坐起来,要去拉齐叔晏的手。   齐叔晏兀自站了起来,末了看她的手,看到洁白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已经刮了血痕,豆珠子一样大的血沿着腕子流,红白相间,撒在雪地里,竟分外的刺眼。   “何时受伤了?”齐叔晏夺过她的手,闽钰儿这才感到丝丝的疼意,她想抽回手,低低地说:“想来是刚才翻墙的时候弄的。”   齐叔晏不言语,低头下去,伸手一钳,就撕下了袖口的一块布,男人用布条给闽钰儿包扎伤口,手法娴熟。   闽钰儿本是怕疼的,可男人手下极轻,再加上男人十指修长,在她眼前白皙修长的,晃的她眼花缭乱,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规规矩矩地系好了。   闽钰儿转头,往里头看,半晌了,只听见里面刀剑的声音没有停,也不知道高笙一帮子人怎么样了。   幸而最闹腾腾的敏敏不在,不然照她的性子,今天闽钰儿着实要为她捏一把汗。   她踮脚看,不知不觉眉头就皱起来了,眸子里尽是焦急担心之意,“也不知道公冶衡到底回来了没有。”   总不能让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回府落到那群人手里罢。   齐叔晏执着她的手,看她眉目间的焦色,忽而顿了顿,随即轻轻松了手。他转头看向别处,“放心罢,这些人对付公冶衡,还是不够的。”   “公冶衡现在在哪里?”闽钰儿又问。   齐叔晏沉声,“兴许要回来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男人语气的变化,小姑娘脚踩在雪地里,竟往前去了几步。她疑惑地竖起耳朵,“没有声音了?”   “难不成,是公冶衡回来了?”   齐叔晏抬眼,只是看了一瞬,就擒住她的胳膊,往后拉到了他的怀里。闽钰儿被带着转了半圈,撞到男人身上,一道箭矢不知何时从竹林里飞了出来,又是趁她不备,堪堪地从她脸颊擦过。   箭插在墙上,激起一阵雪雾,撒在她头发上。闽钰儿被这毒招式吓的说不出话来。   要是刚刚齐叔晏出手再晚一点,她今夜岂不是要毁容了?   齐叔晏眸底一沉,袖子里不知何时滑了把短刀出来,闽钰儿只感觉腰上一紧,侧头看,男人已经朝着竹林处掷了把亮晃晃的东西去,所过之处,竹身上下齐断,溅起了林间的竹叶。   最后是一声闷哼。似是扎到了什么人身上。   男人收了手,眼中辨不清情绪,他没有多说什么,揽着闽钰儿的腰,就轻飘飘地跃上了墙头。   “我们要去哪儿?”小姑娘最怕这般飞天遁地了,偏生她身边的人都惯会这个。   “先出了这里。”   “不等孟辞他们么?”   齐叔晏已经把人抱了出来,二人落在大理石板上,齐叔晏道:“孟辞没事。待会儿会来寻我们。”   二人说着话,外面却突然起了嘈杂声,想来是来府里进刺客的事情传出去了,街上行人顿时乱如热油,四处逃窜。   “现在走。”齐叔晏说,就盖下了帽沿,遮住眼和鼻梁,只剩一抹噙着冷意的嘴角。   “不,不给公冶衡说吗?”   “不必。”男人淡淡开口,“来人可能是针对公冶衡的,也极有可能是针对你的。趁现在乱,出去容易些。”   “那……”闽钰儿始终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可齐叔晏铁了心要把她带出去,她只能翻遍了全身,最后翻出一个木偶娃娃,她把娃娃好端端地放在墙头,那娃娃立着,脸上还带着笑。   闽钰儿被齐叔晏带出了闹市。她不知道齐叔晏要把她带去哪里,只觉男人步伐是稳的,走了半日,又走到了一处陌生宅子。   她有些累了,齐叔晏握着她的手,忽而回头问了一句:“想去哪里过除夕?”   小姑娘在外颠簸这些日子,心里早已牵了想家的思绪,就说:“北豫。”   “钰儿想北豫了,也想爹了。”   齐叔晏滞了滞。他没再拉着闽钰儿回屋,只是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齐叔晏准备了一辆马车,马车里备好了暖和的狐皮褥子,连带着手炉香炉,他让闽钰儿上去,小姑娘便钻进去了。   她一回头,齐叔晏却没有上来,反而是拉下了窗帘。闽钰儿不由得好奇:“这马车是要去哪里?”   “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隔着帘子,男人的手按在窗沿上,小姑娘看见外间的雪色,和男人的手是一样的颜色。   齐叔晏的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隐约有些不太真切,“它会带着你去北豫。”   “你回北豫,家人团聚,好好地过除夕。”   闽钰儿听着这话,却莫名地感到不安。她想起齐叔晏活不过“明年”的诅咒,又想起男人时而安稳,又时常看着她的眸子,教她不要在雷雨夜里害怕。   说他待她不好,那是断然没有的。若是时间允许,男人怕是要陪在她身边,教她习遍琴棋书画。   “齐叔晏。”小姑娘忽然发声,“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罢?”   齐叔晏没料到她这么问,反而怔住,“为何这么问?”   “就是,有点怕而已。”   天色已暗,偌大的宅子外,檐下两盏红烛灯笼在风里摇摆。闽钰儿已经不大能看清外间了,只觉那地上铺满的雪不能看得太久,否则目眩,只好偏过了头。   她低头,几乎湮灭了声息地说,“殿下说,因为我走了,所以殿下对我有一点生气。可是钰儿其实也有一点生气的。”   “但钰儿都没说出来。我是公主,也不够聪明,我不敢随意发脾气,更不会来揣测你们的心思,不然我就是骄横无礼,还蠢笨无比的人了。”   “爹爹说,那样的人是最可怜的。所以哪怕钰儿傻,糊涂,也要装出一副样子,不能生气发脾气。”   听她说完一晌,男人的手已经从窗上放了下来,他似乎在揣度小姑娘话里的意思。   “所以,殿下,我们扯平了。”   “你生过我的气,我也有恼你的地方,我们两个过往不究罢。”小姑娘一说完就讶异了一声,自顾自道:“不行,今日殿下救了我一次,那我又欠着你了。”   齐叔晏听着里面渐渐没了动静,正打算说话,帘子就被掀开了一个小角,闽钰儿纤纤的指搭上来,只一个小角的空隙里,露出她鲜红的指甲,还有她带着怯意的眼睛来。   “如何?”男人问她。   “所以殿下,我说了这么多。”闽钰儿咽了咽喉咙,“你不若送我一截罢。”   齐叔晏饶有意味地看着她的眼神。   “是又怕了?”   闽钰儿没答话,她自然是怕的。若是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那她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北豫吗?   她这算是,第一次求齐叔晏。   男人看她,看她怯生生的眼睛,就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他说:“当然可以。”   齐叔晏掀开帘子坐在她旁边,闽钰儿便及时地往一旁挪了挪,想给他让出地方。不料男人径直揽上她的腰,“都要我进来了,还躲什么?”   闽钰儿耳根子都红了,“没有,只是怕殿下坐不下。”   “这么大的地方,我们二人绰绰有余。”   齐叔晏说完,便松了手,对着外间的车夫道:“走罢。”   他倒是没有公冶衡那般重的顽心,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只是闽钰儿喜欢探出头看窗外,偶然有不认识的地方,男人便耐了声给她讲。   车夫加快了速度,连晚上都没歇着,月色正好,照进马车里,正在絮絮叨叨的闽钰儿一转头,就看见男人侧头,微微倾在窗边,睡着了。   睡颜恬静,薄唇抿着,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想来,他今日也是很累了。   闽钰儿倏地闭上嘴。她轻轻离得远了些,怕碍着男人休息。   第二日午中就到了北豫,男人先行送了信回去,闽挞常派人在外面守着闽钰儿回来。   齐叔晏搀着闽钰儿下来,小姑娘一转身,男人就松了手,像是要立刻赶回去。   “齐叔晏。”闽钰儿叫住了他,“你不留下来休息一会儿么。”   男人眉目间压着郁色,闻言摇了摇头,“我须得现在赶回去。”   倒像是专门来一趟,送闽钰儿回家的。   小姑娘咬着下唇,只得同他道别,她说:“殿下好走。”   男人勾了个浅淡的笑,他转身掀帘进去,就听到身后的声音:“殿下,除夕快乐。”   齐叔晏怔了一下。   长街两侧都是红色的灯笼,旌旗也是鲜红的,飘在风里,看上去喜庆吉祥。人人都欲除旧迎新,红色的络绳绾成结,戴在腕上,颈上,似是就能真的带来点新的什么。   可齐叔晏不知道,这一去,他是否还有“新”可言。他生命或将止步于十九岁这年,别人的欢天喜地,于他是最后关卡的跋涉,陈旧淤塘,他日日踩践,裹上的厚黑不是一场除夕就能洗掉的。   但是他回了头,对着闽钰儿露笑:“除夕快乐。”   闽钰儿还是扑过去,落在他怀里,紧紧地抱住,“殿下要是忙完了,可以来找我。”   不为别的,更不为尚在齐王宫里的九卿,她想,北豫离齐国离得远,她权当不知道那些烦心事,只记得齐叔晏救了她,还把她好生生地送了回来。 第56章 全买了   这一年旧历,腊月二十九过新年,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春海家的公冶家起了内讧,势力顿时割据成两边。一边继续拥护公冶衡为家主,另一边则声称要废掉公冶衡的家主地位,拥戴公冶衡的四叔为家主。   公冶衡的四叔,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行为却嚣张跋扈的很,不到两日就在春海聚起了军队,要威胁公冶衡培植的势力离开春海。   彼时公冶衡还在季陇县,幸而高笙一干人之前为了迎接他提前出了春海。不然定是逃不了被拿来当人质的命运。   一时间春海动荡,四处是乱,闽钰儿自打那次被齐叔晏就出来,送回了北豫,便再也没有听过公冶衡的消息了。   连他是不是回去了都不知道。   小姑娘干着急,一听公冶衡二叔已经举兵,兵临城下直逼绥宫,越是着急了。   绥宫是春海顶繁华的地方,历代家主回春海的时候,都住在绥宫。何况在此之前。公冶衡一直住在绥宫,手底下培植的势力也大都在那里扎了根。   若是真的一朝倾覆了,那公冶衡……小姑娘不敢想。   消息传来后,闽钰儿担心受怕了整整一夜,最后还是后半夜拿定了主意:若是明日公冶衡再没有消息,那她就请爹爹出手。不说别的,至少把公冶衡和高笙一干人救出来。   在此之前,她可是受了这一家子不少照拂。   第二日天蒙蒙亮,外间的街道上就有大红灯笼挂了起来,闽钰儿是被小一阵的鞭炮声吵醒的,她起身,披上衣服出去,就忙着去找她爹爹。   闽挞常也起的早,正在屋子里议事,见小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两眉一弯,笑将起来,“钰儿来了,你先等等。”   “那里有一个公冶衡差人送过来的东西,今天早上才到,说是给你的,你先拿下去看看。”   公冶衡和这边的交情素来不错,饶是送了什么东西过来,他也没多想。闽挞常只是心里纳罕:公冶衡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还是够毒。   闽钰儿觉得好奇,她拿着公冶衡捎给她的小木盒子,先行回了殿上。一路上过来,却听到了不少消息:   原本不见踪影的公冶衡,昨夜突然在春海上显了踪迹。若说只是突然出现,那也还好,可是令人没有预料的是,出现了不到半夜的公冶衡,以迅猛之势反扑,带着手下包抄了叛军。   然后春海边上,战火冲天,哀嚎声,器甲声响了半夜,像是江川号子,呜咽到了天明。   天亮后,所有叛军死于城下。无论亲疏,但凡掺和了事情的,全被公冶衡派人斩杀,他二叔也不例外。   他二叔家里三十几口人,公冶衡眼睛都没眨,就叫人燃了一把火,全烧死了。冲天的火烧了几亩地大小,火势下去后,现场一片焦枯,连个遗身都收拾不出来。   这一战,公冶衡赢得端是没有悬念,只花了一夜的时间,叛军之前布置的周全谋划就被推翻。公冶衡赢得迅速,却也慑人。   世人都传,这位公冶家的二公子长了一副神仙的面容,容姿上乘,心思手腕却毒辣,杀人不留后患。   闽钰儿听着听着,都觉得汗毛竖起来了。她笑自己不知分寸,还怕公冶衡一家子出了什么意外,结果人家是韬光养晦,哪里需要她担心。   小姑娘放心下来,她闲倚在床头,打开公冶衡给她的小木盒子。   拆开一看,竟是一个木偶娃娃,闽钰儿登时弹坐起来,公冶衡上次说亲手给她做一个精致些的这玩意儿,还真的做了?   那木偶娃娃确实精致,却是一个小姑娘,闽钰儿端详了仔细看,竟觉得和自己有点像。尤其是那一头齐腰的乌发,再加上粉嘟嘟的双颊,似是一直在咬着下唇。   她拿着看了许久,待外间一声鞭炮声响,她才惊醒过来。闽挞常走进来,说:“钰儿,公冶衡给你捎了什么好东西?”   小姑娘把东西忙塞到袖子里,说:“没什么。”   “哼,倒是我小看他了。”闽挞常坐下来,“这小子毕竟和他哥哥是不一样的。”   “当时我就给公冶善说,他族中人都非善类,要他先下手为强。可这个公冶善,心思伶俐,论聪明程度和公冶衡不相上下,但是心软呐。”   闽挞常想起公冶善,不由得又叹了声。公冶衡倒是继承了他哥哥的衣钵,在某些程度上,做的比公冶善比绝情的多。   他唏嘘了一会儿,回头看闽钰儿,“你怎的又发起呆了?”   “哦哦。”闽钰儿回过神来,手肘都被压麻了,忙放下了手。   闽挞常看这样子,以为她和齐叔晏如何了,便细声劝道:“都午时的光景了,外面过年,正是热闹,你不出去看看?”   闽钰儿被半推半就着出去了一趟。外面挂满了花灯,闽钰儿不想招摇地被认出来,只好拿了一方帕子,系在两颊,遮住了半张脸。   她袖子里还拿着半个木偶娃娃,因为闽挞常在旁边,一直没有拿出来。现在在外面一个人,她就拿了出来,拿在手里一路逛。   忽然想起了齐叔晏。   小姑娘的步子沉了些。她其实没有多恨他的,也谈不上讨厌,男人待她细腻的好,她都一一记得。   不然她也不会执意要溜出来了。嬷嬷同她说,有时候抽身,是看自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化被动为主动的唯一方法。   她手腕上至今扔戴着齐叔晏给她的血玉镯子。那夜男人强行给她戴上后,她就没有取下来过。   若是没有九卿那个女人,若是没有……   她挑了条最繁华的街,从头走到尾,又挑了一串糖葫芦。她现在不能多吃,因为晚上闽挞常会过来,按照惯例还要看着她吃完一碗饺子。   说来别人怕是不信。她是北豫公主,过除夕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恰是这种热闹欢聚的节日,她越是觉得冷清。   她转头,在地上绊了一下,袖子里的木偶娃娃不小心滚了出来。来往的人多,又担心给踩坏了,她追了几步弯腰去拾,却有另一只手替她捡了起来。   那手白皙的好看,五指修长,闽钰儿抬头,道了声:“真是谢谢你了……”   然后顿住。   齐叔晏把娃娃捏在掌心里,低眼轻轻扫过,随即开了口:“见你拿着它半日了,它有什么不一样的么?”   闽钰儿讷讷地说不出话,末了感觉耳根红了,男人把东西递给她:   “这次别再说:你怎么又来了罢。”   齐叔晏抬眼,“这次是你说的。你说忙完了,就过来找你。”   “现在我来了,除夕之夜,来得还算凑巧。”   闽钰儿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隔着帕子,她两眼弯弯,“殿下还当真是听话。”   “我只听你的话。”他看着闽钰儿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那眸子下是灼灼的情绪,几乎要将她的脸烫伤。   闽钰儿滞住,走上前去,“只来了殿下一个人么?”   男人侧头,闽钰儿就看见了站在长街对侧的孟辞。上次孟辞和闽钰儿不欢而散,这次见了,他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只好赶忙让手底下的人装东西,最后装满了两个箱箧。那些是他自作主张,要送给闽钰儿的新年礼物,别的不说,孟辞还是很有钱的,随手一拿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也算是给上次赔礼道歉了。这样的情况下他语拙,只能闷头送东西。   闽钰儿看着孟辞行为神色怪异,不由得问齐叔晏,“他在干什么?”   “败家。”齐叔晏说了寥寥两个字。   闽钰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揭下帕子,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忽而觉得也要给齐叔晏尝尝才是,便伸手递给他:“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齐叔晏没接。   “自然知道。”他在道观里十几年是去修养去了,又不是去做傻子的,这个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尝尝?”   齐叔晏看着泛着红色光泽的糖葫芦,一时皱起了眉头,“我一般不吃这个。”   “当真一般不吃?”   “……从来不吃。”   “好罢好罢。”知道齐叔晏只能吃清粥青菜,咸腻不沾,闽钰儿只好低头,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小姑娘的嘴边留了些糖渍,红色的,偏生她小脸吃起东西来鼓鼓的,一颤一颤,红白相见,齐叔晏看着,竟拧住了眉头。   “我可以试一下。”   闽钰儿虽是好奇,却也还是给齐叔晏喂糖葫芦,男人吃了一颗,闽钰儿问她:“好吃嘛?”   男人低头,不再言语。   孟辞过来的时候,齐叔晏手里已经拿着各式各样的糖画吃食了。他觉得自己怕是看错了,一向从容有风度的齐叔晏,竟开始跟着闽钰儿,在吃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殿下?”   齐叔晏回头,“怎么了?”   孟辞看着他手里花花绿绿的吃食,把头低了下去,“礼品已经准备好,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我们现在顺势跟着公主,前去把礼品一道送给可汗。”   “可以。”齐叔晏清矜的眉心凝着,正待说话,旁边的闽钰儿就开心地叫起来:“齐叔晏,这个也好吃,我要买三个!”   孟辞看着齐叔晏,嘴角动了动,“殿下。”齐叔晏:“……你再等等,马上就好。”   “要哪个?”他回转身问小姑娘,“不如全买了?” 第57章 可以考虑   晚上,齐叔晏带着孟辞,将礼物送到了闽挞常手上。闽挞常眉眼含笑,看着齐叔晏翩翩然的模样,对这位女婿是更加喜欢了。   闽钰儿站在一边,也不说话,闽挞常以为小丫头还在和齐叔晏置气,就揽过了闽钰儿,带着众人出来了:   “钰儿。”他说,“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殿下也在,你带着殿下四处转一下罢。”   闽钰儿点头答好。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齐叔晏都吃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那他是不是也能吃饺子?   虽然她无数次听过,齐叔晏是不食荤腥的,尤其是宫里那些服侍他的老人,对这点更是讳莫如深。想到这里,小姑娘又犹豫了一下。   她问齐叔晏:“殿下,你想去哪里呢?”   齐叔晏似是对外间的热闹已经失去兴趣了,反倒问起闽钰儿,“过除夕,你一般会做什么?”   闽钰儿摇头。她说没什么好做的,又不比寻常人家,可以四处走动,一到晚间就歇下了。   齐叔晏便点了头,他说:“那我们不出去了,回去罢。”   闽钰儿这才注意到,齐叔晏脸上的气色算不得太好,今天一整日都算乏乏的,下午陪她在街上站了那么久,竟一句话也没说。   她忙说:“好。”   “殿下回去处理的事情,怎么样了?”闽钰儿想起那日,齐叔晏说自己不得不回去,不由得问了起来。   男人眼底一沉,随而轻吐了声:“无碍。”   闽钰儿应了一声,“那就好。”   她带着齐叔晏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屋子还是有几间厢房的,只是常年空着,如今一下子来了新客,底下人免不了要好好收拾一番。   趁着底下人收拾的空当,闽钰儿和齐叔晏摆了棋局,两人对弈到一半,底下人回来说:“公主,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好。”闽钰儿打哈欠,齐叔晏手中的白子一顿,他看着棋局,道:“你下棋的技艺倒是长了不少。”   “我这些日子都没碰过下棋。”闽钰儿老老实实。   “与下棋时间无关,看你和谁下罢了。”   小姑娘开心地丢了棋子,她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厉害。”   她带着齐叔晏去了厢房,屋子里备好了洗浴的热水,一推开门,氤氲的雾气就涌了上来。   闽钰儿问男人,“殿下还需要什么吗?”   男人摇头道:“够了。”   “那殿下就好好休息。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年了。”   “新年快乐呀。”   她笑了笑,转身想走,男人却在身后一把拉住了她,“钰儿。”   “嗯?”   门阖上,雾气越浓,闽钰儿觉着自己发梢都要湿了,她回头,尚未辨清男人的视线,唇就被堵上了。   紧接着腰上环上来一双手。   她整个人被齐叔晏提高了一分,脚跟离地,男人用前所未有的力度,搂住她,而后轻轻噬咬她的唇。   闽钰儿不知道男人突然这样是为哪般,手放在他胳膊上,原打算要推,随着男人动作越发的深,竟一时也没推了。   他那样的神色,那样的力度,像是下一刻,就要永远诀别一般。   “唔。”齐叔晏力气大,又往上,就把女人抱了起来,闽钰儿这才抓着男人的胳膊,不满地蹙眉。   “齐叔晏。”声音被男人咽进喉咙。   两人正纠缠之际,屋子外陡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是个小丫鬟道:“公主,公主?”   “有人求见公主。”   闽钰儿被吓了一跳,不妨咬住了舌头,嘴里立即涌了血。她抽身,抬头看着男人,小声道:“先放我下来。”   齐叔晏盯着她,手下没有要放的意思。小姑娘脸红了,攀着他的胳膊,“殿下,有人找我,你先把我放下来。”   男人这才将她好端端地放了下来。两人衣角被雾气浸久了,都有些湿湿的,闽钰儿的发梢更是湿透了,贴着鬓边,衬托的肤色白里透红。   她不敢看齐叔晏,赶紧捂了嘴角,逃出来。   门阖上,小姑娘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她边走边问:“来的人是谁?”   小丫鬟低着头,“穿着黑衣,我瞧有点眼熟,像是公冶家家的二公子。”   公冶衡?   闽钰儿不敢信,她疾步走到屋子里,珠帘掀开,就看到了一个背影。背对着她的黑影挺拔修长,一头乌发垂到了腰迹,正侧身从桌上捡起那个木偶娃娃,兀自笑了一声。   “公冶衡?”   男人转头,还真是他。公冶衡极少穿这样的黑衣,还贴腰环着玉腰带,整个人气势都不一样了。   和他以往给闽钰儿的印象很不一样。   没由来的,闽钰儿冒起个念头:难不成过去,公冶衡一直是这样,只不过刻意在她面前掩饰了?   “怎么了,看到我吓成这样?”公冶衡手里捏着娃娃,在旁边坐下,他曲起一条腿,有点不羁模样,看着小姑娘,愈发皱了眉:“我大老远过来,你不过来问候一下?”   闽钰儿叹了一口气,这才迈着步子过来。她主动给公冶衡倒茶,低头下去,脖颈上的水汗细密,男人看见微挑了眉头,视线上下逡巡一晌,又看出女人带着湿意的衣衫。   鬓发有些乱,小嘴格外红艳,公冶衡这样的人物,不需多想,就立刻猜出来小姑娘刚刚做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露笑,小姑娘一边倒水一边问他:“高笙应该还好罢?”   “她好的很。”   “那你……”闽钰儿顿了顿,茶水满了,她把茶水端给他,“你还好罢?”   “嫂嫂也会关心我好不好?”他话语里有些轻佻。   小姑娘似是有些不服气,说:“还好意思说。你一去没消息,我们一干人留在府里,手无缚鸡之力,差点被杀了,幸而命大被救了下来。”   “回了北豫我还在想,怕你被你那四叔害了,想着一晚上要是再没消息,我就让我爹爹出兵助你一把。”   “哦,是吗?”   “当然是啊。不说别的,就是救下几个人,不用我爹爹,我也能派人去救的。”   男人听着,眸底渐渐深起来。看得出来,闽钰儿确实是被吓到了,她尚在喋喋不休,埋怨公冶衡这家伙惯会瞒着人,男人接过她递的茶水,在她还没抽手回去的时候,措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紧紧握住。   “公冶衡?!”闽钰儿怔住,往回抽手,男人微笑,手下用力,不让她退,反而径直将人拉到了怀里。   他凑在她耳边,细嗅她颈间的香,“嫂嫂,这个木偶娃娃好看么?”   闽钰儿回头,“公冶衡你疯了吗?”   他置若未闻,“若是好看,不如让嫂嫂给我生一个孩子,比那个更好看,嗯?”   “你闭嘴,公冶衡!”   这话像是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吐出来的,闽钰儿简直不信,公冶衡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   “不然呢,嫂嫂想要给那个姓齐的,生一个孩子么?”   男人没有笑了,眉间俱是厉色,“你就那么喜欢他?”   “连衣上都是湿的。”他的手游走到腰间,拿捏了力度捏住,不重不轻,小姑娘恍如雷击,霎时战栗起来。   公冶衡这样的面目,闽钰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只觉害怕,想要喊人,男人就覆上了她的嘴,“嘘,安静点。”   他松开了腰间的手,转而擒上闽钰儿的肩,别过她的脸,与她视线相接,直直看着。   这一看,他就看到女人嘴角的血,他凝眉,随即饶有兴味地替她擦拭,“齐叔晏在你房里?”   闽钰儿不说话,看着他,眼神不言而喻。   “真是个小傻子。”他说,终是平复了下心绪,“齐叔晏没你想的那么好,你把眼睛擦亮一些。”   闽钰儿眼睛一瞪,就开始咬他的手,公冶衡只得松手,让她说话。她红着眼睛,劈头就是:“公冶衡你就是个混蛋!”   “是么,多谢抬举。齐叔晏他也不遑多让。”   “你……”小姑娘被噎住,“你就是一派胡言。”   “哼。”公冶衡笑了一声,他倏地低下头来,眼神里漫着轻慢的意味:“齐叔晏是不是还没告诉你,他祸害过多少人?”   “你胡说。”闽钰儿别开了眼。   “我胡说?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七岁那年的生辰,齐国和春海失踪的一百个人去哪儿了,嗯?”   瞧着闽钰儿懵懂的神色,公冶衡替她挽了鬓边发,说:“不要紧。”   “这等丑事,都被齐国里面的人瞒着了。就是你熟识的那一群人,江憺,孟辞,还有他们的父辈,都是功臣。”   “你在说些什么?”闽钰儿听不懂。   “献祭你懂么。”   “不懂也没关系。”公冶衡笑,“都是些不入流的邪术罢了。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刽子手的遮羞布,哪有什么天意命道,死活都是自己争取的,是以我最厌恶齐国的钦天监了。”   也最是厌恶孟辞一干人。   “所以你想说什么?”闽钰儿要挣脱他的手。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齐叔晏也是一个凶手罢了。”   公冶衡抚着她的嘴角,渐渐擦出一片红粉,“因为你是我公冶家的人,一直都是。”   “要是你真的看上了齐叔晏,看上了他的皮囊,那我就撕了他伪善的壳子。要是你执迷要嫁给他,那我就只有先杀了他。”   “还有一件事。我的好嫂嫂。”公冶衡不疾不徐,“齐叔晏也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他过几日就要回去,立那九卿为皇贵妃,纳入后宫,为他开枝散叶。”   “嫂嫂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罢?”   闽钰儿霎时怔住,连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九卿要当皇贵妃了?   什么时候的事?   “嘘。”公冶衡倏而抬起头,视线越过珠帘,看着外间蒙蒙夜色,“嫂嫂,齐叔晏都在外面来了,你怎么不直接问一下他呢?” 第58章 信我么   月色底下,齐叔晏默然立着,他离屋子不远,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他都听的一清二楚。   公冶衡拉过闽钰儿的胳膊,半推着她来到齐叔晏的面前,隔着几道石阶与他对峙,朝他露了笑。   “齐王殿下来的可真凑巧。”   小姑娘不愿三人这样对着,一直在甩公冶衡的手,在看到齐叔晏的刹那,她在男人眼里看到了悲戚的沉重,那是之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是以她心底有些发慌。公冶衡说的那些事情,真真假假她都分不清。   “公冶衡,你放开!你再这样,我叫人进来了。”   “叫人?”公冶衡转身,“叫更多的人来,看这等陈年秘辛么?”   “我的傻嫂嫂,你这样,别人是要杀人灭口的。那个时候死的人,可就不止一百个人了。”   他说着,看起来有理有据。   “你在说些什么?”闽钰儿又急又气,男人却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子,更加不愿放。   “你闹够了么?”齐叔晏终于是沉沉开了口。   “齐叔晏……”闽钰儿不由得叫了一声,男人提步子过来,生生掰开公冶衡抓着小姑娘的手,“放手,你弄疼她了。”   他奇力过人,便是公冶衡这般功力了得的人,也败下阵来。两人不过胶着数息,短短的时间内,闽钰儿已经被腰间越发逼人的力度勒到呼吸困难,公冶衡手松的一瞬间,她眼前一花,身子软到几乎要倒在地上。   齐叔晏打横抱起了她,他清清凉凉的眸子扫过公冶衡,“你到底想要什么?”   “齐王殿下真是折煞我了。这话听起来,仿佛我说要什么,齐王殿下就会给我什么一样。”   他顿了顿,看着闽钰儿,声音沉邃而冷静:“我想要她,你给么?”   齐叔晏没说话,抱着人,径直走了出去。   闽钰儿头昏眼花的,外面又是寒冬腊月,经风一吹,越发难受起来,就着齐叔晏的袖子,把脸低低地埋了下去。   齐叔晏屋子里尚有热汽,暖得很,他把人放在塌上,看着小姑娘星眼朦胧,两颊冷的发白,转身便去了柜子旁,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   “齐叔晏,你在找什么?”   “手炉。”他说完,便寻了一个过来,递给她,“勿要受冻了。”   闽钰儿脱掉鞋袜,缩进齐叔晏的被子里,已经很晚了,公冶衡这一遭闹的,她着实头疼。   齐叔晏吹灭了烛火,他却没有立即上榻,说:“你先休息,我去去就回来。”   “你去找公冶衡么?”   男人点头,“嗯。”   “我……”闽钰儿抓紧了被子,“我有点不舒服,你能早点回来陪我吗?”   她低头,看着本要出去的男人忽然转了头,脚步声靠近了榻,男人覆手在她额上,感受她额间发烫了没有。   闽钰儿忙拦下他的手,“我没事,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想让殿下早点回来,我有话想跟殿下说。”   看不清男人的脸,闽钰儿却精确地感受到齐叔晏怔住。齐叔晏收回手,声音有些低沉:“好。”   闽钰儿倚着躺在床上,看着男人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就发起困来。   睡到半夜,脚底忽然凉了,她睡的不安稳,一个劲地踢被子。男人不知何时回来的,已经坐在了床头,看着她胡乱地蹬,也没说什么,抬手替她掖好被角。   闽钰儿朦朦胧胧睁开了眼,月色底下看到了齐叔晏,两人的眸子登时对上,都清清亮亮的。   “齐叔晏。”小姑娘像是在梦里唤他。   “嗯,我在。”   “你什么时候迎娶九卿呀?”她换了一只手垫着下巴,很是认真地看着他。   齐叔晏背对了月光,脸上的神色霎时隐下去。他一时没答话。   闽钰儿却想,公冶衡这人,除了喜欢吓她外,其他的事情还是值得信任的。他既然说齐叔晏要娶九卿为皇贵妃,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见齐叔晏不说话,闽钰儿倒是轻叹了一声。   这种事情,都要她主动来说,她不知道,齐叔晏到底是问心有愧呢,还是就是单纯的不懂呢。   “殿下不必瞒着钰儿,钰儿都知道的。身不由己罢了,钰儿从来没有怪过殿下。”   “殿下既是要娶,那便娶,不必想着钰儿的。钰儿虽然学不来端庄娴熟,但还是不闹事的。”   “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听话。”   她说完,看着许久不做声的齐叔晏,“殿下在听么?”   男人只是点点头。   “只是以后。”闽钰儿抬手,勾了勾男人的手指,“我不能再跟你回去啦。”   齐叔晏抬起覆着黑影的脸,盯着她看,眸子蕴了摸不清的心绪。小姑娘便点点头,“殿下有选择,钰儿也有选择。”   “钰儿和殿下的婚事,就作废了罢。”她笑笑,“横竖还没有正式拜堂成亲,你的叔叔也不会为难你的。”   “至于我爹这边,殿下更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和他说的,到时候肯定不会怪罪殿下。”   “钰儿。”齐叔晏冰冰冷冷开口。   “殿下。”   闽钰儿收了玩笑的神色,凝神看着他:“殿下,我们都做了各自的选择,那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男人现在,哪怕只是短暂的犹豫一下,对闽钰儿而言,都是折磨。   细细想来,她和齐叔晏认识,也不过半年的时间。从第一次他伸手为她挡剑开始,到现在的相对而坐,两人仿佛跨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他教闽钰儿画画,教她下棋,教她如何从容有度,甚至教她晚上掖好被角,要把肚脐盖上,免得受凉了肚子疼。   他教了她那么多,却始终没有教会她,怎么才能心如磐石,在离开的时候斩断牵念,一点不剩。   齐叔晏凝着望她,又叫了一声:“钰儿。”声音是越发的低沉,伴着沙哑。   “嘘。”闽钰儿坐起来,抵着他的唇,不让他再出声,“别说了,殿下。”   能做到这步,她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想让男人周旋几步,又让她心思跌宕。   “钰儿今天累了,殿下还是早点休息罢。”   “等明日,或者过几日,殿下想在这里待几日都可以,不需要向我爹爹辞行,我去给爹爹解释。”   她揽下一堆的麻烦事,包括天底下的攸攸之口。谁都知道,闽钰儿要嫁给齐叔晏,还去齐王宫里习了礼仪,如今却突然回来了,保不准是她性子娇纵,或是样貌品行差了,齐叔晏看不上。   闽钰儿只知道这些都是麻烦事,也断然没有处理的经验。以往她两任夫君暴毙,天底下就有传言说她“克夫”。现在再来这么一遭,鬼知道又会有什么流言出来。   最麻烦的事,还是闽挞常。要是让他知道齐叔晏先行娶了九卿,而弃了她,不知道闽挞常会做出些什么来。   她按着眉心,都觉得麻烦得厉害。转身想去睡的时候,齐叔晏挨着她躺了下来。   被子被压得窸窣响,他却并没有拉小姑娘的被子,只是紧紧挨着她,和衣而卧。   “我是要回去的,要到月中了,江憺来信催了我几次,要我这次无论如何耽搁不得。”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挺的过去。”   “纵使挺不过去,也不能漂泊在外,按齐家的祖训,无论遭遇了什么横祸,都要归家,入祖坟。他们说,这叫落叶归根。”   “换种说法,叫回家。”男人这么说,“我这算,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他难得长篇大论对闽钰儿说话,还说的这么云淡风轻,闽钰儿眨了眨眼睛,忽然就哭了出来。   她背对着男人,用袖子堵着眼睛,“齐叔晏你闭嘴。我都让你回去好好娶九卿了,娶了她,破了你那什么鬼扯的命格,再让江家人努一把力,研制出你体内蛊的解药,你就能高枕无忧,一世安稳了,你明不明白?”   “不许再说什么要死了的丧气话。我不许,你的齐国更不许。”   男人抚着她的乌发,在指尖缠绕,“或许是报应罢。公冶衡说的,你应该也听见了。”   “我手上的确有那一百条人命,但在他们死之前,我浑然不知。”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那么多人命,定是你爹的命令罢。”闽钰儿道,“你才七岁,难不成要一个人把他们救下来?”   “可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死了。一句劝阻的话都没有,这是我这辈子第二大的遗憾。”   第二?   小姑娘又擦了擦眼睛,“那最大的憾事,是什么?”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晌,许久后齐叔晏才说:“我不该任由他们摆布,来北豫提亲的。”   “把你牵扯进来,是我的错。”   一错是错把闽钰儿扯进了勾心斗角的漩涡里,让她背了不该有的压力,责任。   二错是错在他自己。对自己估妄太高,自以为情爱无虞,心如磐石,可以经得住七情六欲的敲打而岿然不动。   而现在,他的情根已经入地太深,扎得太紧。再想一鼓作气的拔出来,根茎都已经腐化,烂做血肉,和进一寸一寸的肌肤寒骨里,长成一个不一样的影子,也是齐叔晏的影子。   他喉咙里渐渐有些哽咽,“钰儿,你信我么?”   “信我能将这些事情处理好么?” 第59章 白白净净   齐叔晏离开的时候,不声不响,闽钰儿半夜里不经意拂上他的手,握住,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床边却空空如也。   枕边整整齐齐,被子被摆设地规矩整洁,完整到不像有人来过。   没人知晓他是何时走的,闽钰儿出去问了一转,都在摇头。又奢望着男人说不定给自己留了些什么,她在屋子里左右翻看,还是一无所获。   闽钰儿坐在塌上,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突然感觉到天地颠换,她被搁浅在这里,而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走了。   公冶衡要来见她,她不愿见,撵走了所有人,一个人缩在屋子里。   于是公冶衡也走了,临走时他给闽钰儿留了话,男人回头遥望冰川万里,日头堪堪从天际线升起,投射的金色映在他袖袍上,他眉目轻挑,悠然道了句:“告诉嫂嫂,我还会回来的。”   闽钰儿没理,她一个人冷静待了些日子,就去见了闽挞常。   小姑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爹爹了,她跪在闽挞常帐前,眼泪说来就来,倒把闽挞常唬了一跳,还以为是那个浑种欺负了他家钰儿。   “怎么了这是?”他拉着钰儿,扶她站起来,“可是受委屈了?”   “不是,爹爹。”小姑娘拿袖子擦眼泪,“是钰儿不对。”   “钰儿第三次婚事又没了。”   “天底下的人又要传,钰儿嫁不出去了。”她指甲鲜红,揉的眼角也泛红,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起来的蜜桃儿,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闽挞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问她怎么了。闽钰儿这才哽哽咽咽的,说自己和齐叔晏缘分已尽,相安无事地互相离开了。   闽挞常愕然,“怎么了又是?”   “就是钰儿突然不想过去了,齐王殿下也答应了。”她低头掩帕。   “你这哪有半分相安无事的样子?”闽挞常被小姑娘的瞎话逗乐了,“钰儿啊,年轻人闹矛盾很正常。”   “别太急下定论。”他抚了抚头发,“反正不论钰儿怎么想,想怎么做,爹都支持。”   小姑娘不做声了,慢慢地擦干眼泪,“爹,钰儿只求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外面的人都传我克夫。”她咬咬唇,似是下了什么狠心,“钰儿不喜欢外人这么传,爹你有整治他们的法子么?”   她抬头,刚刚哭过的样子,透着点生气,看起来有点小滑稽。   “自然有。”闽挞常唬她,“敢惹我宝贝女人生气,直接一律抓过来,把舌头割了。”   闽钰儿小小的脸上又有了犹豫。她说,“那,那还是算了。”   “罢了罢了。钰儿脸皮是越发厚了,也不顾这些流言了。”   她低头,已然没哭了,心情这才好了点。闽挞常见哄的差不多了,就道:“正是新年,你在家待着也好,省的我挂念。”   “你师父昨日回来了,就在屋子里,叫你有空了去找他。你不如这两日去看看他。”   “他一把年纪了,没人陪着甚是苦闷。”   他想,常山道人惯来是个会哄人的,回来一趟,总要做点事情。   闽钰儿撇嘴,“师父去年这时候来这里,拉着人打了三个通宵的纸牌,嬴了半桌子的财物,哪里有苦闷一说。”   虽是这么说,闽钰儿隔日还是去了常山道人那里。常山道人架子摆的挺足,一个人占据一大间屋子,也不许有下人服侍。   闽钰儿进去,和常山道人喝了几杯茶,常山道人瞧见她眉间满是郁色,不由得笑道:“怎么了,最近苦闷成这样?”   “哪有苦闷。”她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再说了,徒儿的那些破事,师父不都是知道么?”   常山道人便立刻明白过来。他眯了眼睛,瞧着坐在对面的闽钰儿,恍然觉得她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小姑娘了。   再就十七岁了。十七岁,也是该为情所困的时候。   “是齐叔晏吗?”常山道人笑了,他看见桌上摆着宣纸,就拿了一支筷子,蘸了些茶水,点在纸上。   “师父你在干什么?”   常山道人不言,先是画了一个阔绰的大屋子,而后又蘸水,在屋子的上下左右都画了好几个圈。   他这才回到最先画的屋子处,在屋子中心写了一个字:齐。   “你这傻丫头,怎么看得清楚。”他说:“我现在画的,是齐国。”   “周围这些圈,是割据出来的势力。”他提笔,在那些圆圈里依次写上:   春海公冶,南夷野部,东边波斯番邦,闾丘残力,国内分踞,还有一个不露声色的南沙王。   他止笔,看着笔下的圆圈呈包围之势,唯有北豫这一处地方,是齐叔晏可以暂时放心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说:“钰儿啊,齐叔晏现在,着实也很不容易。”   公冶衡一处理完他四叔的事,春海就归于宁静,他收拢的势力是前所未有的多。公冶衡一旦没有后顾之忧了,齐国就不安宁了。   闽钰儿不懂,她以为现在齐国是四方太平,内外无忧的。至少在她看来,齐国是现在天下最强大的国度,兵力繁盛,无人敢惹。   常山道人却笑她单纯。四方太平这样的话,只可能出现在话本子里。现在的齐国剑拔弩张,若不是南沙王和齐叔晏守的住场子,怕是早就要分崩离析了。   闽钰儿讶异一晌,没说话。   常山道人捻着胡子,看着底下几个圈,最先划去了南夷野部,“齐叔晏要是是个明智的,应该是最先从这里下手。”   南夷野部向来与中原交恶,惯会在边境一带骚扰,当初齐国和闾丘大战的时候,南夷就在边境闹事,抢了不少官银,闹的人心惶惶。   闽钰儿看着他划下一笔,道:“真的么,你就这么了解他?”   “即能敲山震虎,还能充盈国库,收缴物资,齐叔晏没理由不做。”   他掷了笔。   一个月后,闽钰儿尚在北豫足不出户,就听到齐叔晏征兵南下的消息。他御驾亲征,率领三十万大军,和以往的浅尝辄止不一样,这一次他直通南夷底部,将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脸皮的南夷搅了个底朝天。   大军在沼泽密林了行军了二十几日,死伤不计其数,闽钰儿早就听闻南夷那边毒物了得,不由得为齐叔晏捏了把汗。   幸而不久后,齐军大胜归来。   这次一去,收获颇丰,南夷主动受降,朝宫里递交的财物珍宝不计其数,还带来了南夷的精兵二十万。   齐叔晏倒也不迂腐,大开仓门,给这群南夷兵安置了住处和修养的地方,编入朝廷军队。   过去,齐国和闾丘大战一场,齐国的财政和兵力上被豁开了一条口子,经次一遭,这道口子慢慢地合上了。   就在众人以为齐国要韬光养晦的时候,齐叔晏又带着兵马,马不停蹄地去了东边波斯番部。   动作过于迅速猛烈,在天下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战况高歌猛进,波斯番邦已经上交了投降书。   齐叔晏兵临城下,身下的战马已经凝血几寸,布满了大战后的血水,对面的人颤颤巍巍地朝着马上之人递交了投降书,并发誓:波斯再也不敢入中原境内。   以战养战,齐叔晏收了波斯主动交纳的物资,这才班师回朝。   齐军修养一个月,分发银两,京城更是解除了五日的宵禁,夜里长街华灯璀璨,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时繁荣无法比拟。   天底下的人对齐叔晏这人的印象,由原来的“少年天子”,变成了“战无不胜的帝王”,一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齐叔晏御驾亲征,就彻底灭了波斯和南夷,这两大困惑中原已久的祸害,不由得有些心底发怵,背部发凉。   这齐叔晏到底还只十九岁,平时看着白白净净,沉默寡言,一出手竟这么狠,斩草除根,真是叫人无法看透。   北豫,冰寒的夜里,常山道人捂上毡子,烛火下拿了笔,又画了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图,这次他径直划去了两个:   南夷,波斯。   夜里外面风大,他眯了眼想,接下来,公冶衡要从哪里开始呢?   剩下的看似繁复,说到底也只有一个源头,就看男人如何取舍了。   齐国在一场大战后,欢欣了很长一段日子,然后就有些人慢慢反应了过来,开始在朝堂上催着立后的事。   其中,以江太医和钦天监里的孟执监为代表。两个都是三朝老臣,跪在地上主动请齐叔晏立后,其他的人也自发地跪下来,朝着齐叔晏叩首。   都说宫里进了位美人儿,是钦天监查了半年,查出来的有凤命的女子,名唤九卿,已是在宫里待了小半年了,只等什么时候立为后。   消息传出来,闽挞常险些气个半死,当即把齐叔晏孝敬过来的东西全扔了,闽钰儿赶紧拉住了他,“爹爹,不可意气用事。”   闽挞常骂道:“这小子,竟然一直在诳你?”   “不是不是。”闽钰儿忙着解释,“齐王殿下早就给我坦白了,我也释然了,而且是我要他娶九卿的。”   闽挞常这下愣住了,“这是为何?”   闽钰儿哪里解释的清楚,只能含糊说对齐叔晏不抱期念了,才任由他去。   她解释了好久,闽挞常才稍稍平了怒火,却还是不耐烦,又出去叫人,不仅把齐叔晏送来的东西扔了,还要一把火全烧了才解气。   这边,两家重臣相逼,逼着齐叔晏立九卿为后。龙椅上的少年眉头微蹙,只是微扫了底下一眼,便沉声点头,“等三日后,朕再给你们答复。”   于是等了三日。第三日的前夕,宫中没等来大婚的消息,反而等来了一场大火。   大火从南门一直烧到长阳街,贯穿了京城的北部,皇城半夜喧闹起来,大批救火的军队鱼贯而出,却与一对来历不明的人撞上,在南门处厮杀了半夜。   天亮后,闾丘越已然出了皇城,打着“复国”的旗号,公然造了反。 第60章 情分   闾丘越会造反,这是天底下都没人想到的事情。   她是闾丘县主,是闾丘亡部独剩的皇室苗苗,揭竿而起后,剩下的闾丘人多多少少感觉有些微妙。   立后的事情被暂时压了下去。齐叔晏得了消息,出乎意料的,竟分外冷静,按兵不动。   闾丘越单打独斗,是不可能有那个本事造反的,她背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   以是齐叔晏按兵不动的日子里,闾丘越远离京城,占据了原先闾丘的国土,还有向东不断扩张的意思。   闽钰儿又来了常山道人的屋子里,她想听听齐叔晏现在的处境如何。常山道人悠然地喝茶,“小姑娘家家的,天天想这些做什么?”   闽钰儿没有废话,直接拿了纸笔过来,常山道人一杯茶喝完,才提笔,小姑娘没想到,她师父这次竟勾了一处:   春海。   “师父,现在是闾丘越造反,你提春海做什么?”   “因为公冶衡呐。”他收笔,“你莫非真的以为,闾丘越有那个本事单打独斗到今天?”   “公冶衡?”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名字了,闽钰儿还有些诧异。   “你没看到,闾丘越那丫头一直在往春海那边靠么?”   “啧啧啧,估计这丫头也是被齐叔晏吓到了,不敢靠太近了放肆。”   闽钰儿半晌说不出话。所以现在,齐叔晏按兵不动都是有理由的。   “那,那齐叔晏会和春海交战吗?”她问。   常山道人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说齐叔晏对春海的公冶家心里有愧,出了这样的事,撕不撕破脸皮全看齐叔晏的韧性。   “公冶衡应该没有给你讲过罢。”常山道人垂下眼皮子,回忆起当年的腥风血雨,声音都变得沉了些。   “齐叔晏命格特殊,钦天监里的人在他七岁那年举行了一场献祭,选取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人。公冶衡的娘,当年是不小心被安排进了献祭的队伍。”   “公冶善那个时候,已经十一岁了,公冶衡顶多也才八岁。公冶善的爹是个懦弱的人,不敢过来讨人,公冶善一个人过来,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把人救回去。公冶善回去的时候,路上恰逢百年不遇的风雪,他又没了娘,心郁成疾,这才落下病根,二十岁出头就走了。”   常山道人道:“公冶衡这孩子,平时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心思却是细腻的很。公冶善死的那日,我看他在灵堂前一语不发,眉眼神色宛若中年,半点哭过的痕迹都没有,心里就在想,齐国这次啊,是踢在了铁板上。”   公冶善死的时候,闽钰儿还只十五岁,那时候她不懂事,只记得公冶衡那几日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待后面她夜里闹脾气的时候,公冶衡才满眼疲色的出来,陪她过夜。   幼年丧母,少年失怙,闽钰儿尚在为自己的糊涂心思闹的不可开交,全然不知道那段山雨欲来的日子里,公冶衡是如何举步维艰,辗转周旋的。   是以闽钰儿终于明白,为何公冶衡说:齐叔晏也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好人。   他的一家人,因了十几年之前那场变故分崩离析,所以他才会说:他最不信的就是天命,也最是狠钦天监里那一群人。   闽钰儿没再说话了。她觉得这是上一辈的恩怨,孟辞江憺,齐叔晏乃至公冶衡,都有资格来搅动风云,可闽钰儿没有那个资格。   她只是个局外人,还是个没有立场的局外人。只能任凭事情发展下去。   几日后,闾丘越进了春海。春海在齐国的问题上一直是独善其身,这次竟慷慨地给了闾丘越援助。   公冶衡罔顾春海里四起的谣言,给了闾丘越兵马军粮,还给了她停驻休息的地方。   闾丘越修整几日后,将军队的大权交给了张臣,张臣原来也是闾丘的将领,只是他爹和哥哥盛名在外,被提去与齐国交战,战死沙场,张臣尚未为父兄收尸,闾丘就亡了,他也成了阶下囚。   幸而闾丘越身份特殊,将他从狱卒手里提了出来。张臣一心想报仇,当即派了一队人马,围住最近的一座齐国城池,开始大肆屠杀。   大概是为了刺激一直按兵不动的齐叔晏。   白日放火,齐叔晏夜里出兵,天亮后就已经兵临城下。   这算起来,已经是齐叔晏今年第三次御驾亲征了。张臣一见齐叔晏就发了狂,卯足了兵力和齐叔晏对抗,大战格外漫长,两军竟对峙了十来日。   以往还能看出胜败的趋势,现在是一点也看不懂了,闽钰儿不知道为何齐叔晏滞留那么久,再去问常山道人,常山道人也说不知道。   他摊手,“这是上一辈的恩怨,旁人怎么能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不仅齐叔晏没动静,公冶衡也没动静了,只听人说公冶衡已经离开了春海,去向在哪儿不清楚。   闽钰儿虽是心焦,却也没办法。   她在北豫无所事事,又心思惴惴地待了半个月,这一日,忽然来了一个生客,急着要见她。   听来人是齐国的,闽挞常十分不悦,几度想把人赶出去,闽钰儿倒是命令把人接过来,来人戴着半边面具,见周围只闽钰儿了,才摘下那半张面具。   “公主。”男人道,“好久不见。”   看到男人的脸,闽钰儿手里的茶杯“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是你?”   来的人是江憺。半年不见,男人还是神色淡然,身形瘦了些,眼底下多了分青翳,他开门见山,说:“殿下不让我过来,可是我觉得我应该要过来。”   “齐叔晏他……怎么了吗?”闽钰儿一时语无伦次,心底莫名有点紧张。   “殿下这几日,状态很不好。”   闽钰儿已经形成了习惯,一想齐叔晏好不好,就开始算日子,算是不是月中。她说:“现在不是月中,齐叔晏出了何事?”   “是蛊毒的事,不过这次,殿下没能挺过去。”他说着,眉头便深深锁上。   江憺说齐叔晏的蛊毒需要药物压制,但上个月他服了药,状况却并没有好转。那个时候,江憺父子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只是药物强度不够了,当即加大了药物用量,给齐叔晏服下。   男人服下药,看上去,也确然一副无事的模样。   可直到闾丘越造反,齐叔晏御驾亲征,江憺才觉得齐叔晏情况不对劲:   他似是根本没有压制过蛊毒一般,夜里揪着被单,隔日里起来,男人面色发白,浑身湿透,连身下的床单都被撕的碎乱。   江憺想要给齐叔晏诊脉,也被男人尽数躲开了,齐叔晏不许任何人给他制药。   白日里齐叔晏还要去战场,他睁着的眸子瞳孔猩红,无论何时都似压制着阴鸷的杀念,手抚在剑柄上,像随时都忍不住要拔/出来,江憺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   齐叔晏像是,在极力躲着什么。   江憺眉头紧蹙,看着闽钰儿,意思不言而喻。   小姑娘一向迟钝,这时候却也明白过来了,“你是说,齐叔晏是故意的?”   “嗯。而且我怀疑,殿下上一次发病,我们给他端的药,他根本没喝。”   不仅没喝,在宫里的时候还一直忍着,叫江憺父子俩一个倏忽,都没看出端倪。   否则齐叔晏不会一直那个样子。江憺照料了他那么多年,他喝药了和没喝药的样子,他分得很清楚。   小姑娘很吃惊,“他为什么要这样?”   江憺沉默着摇头。闽钰儿越发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了,不过照眼前这个样子看,齐叔晏可能真的是遇上了心理上的困障,才会突然中断服药,还瞒着所有人。   一想起齐叔晏那副惯来隐忍的性子,闽钰儿就觉得心底在疼。他又沉默寡言,遇事只会自己承担,受了蚀骨的蛊毒也要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子,谁问都不开口。   他总是要闹得人皆避之,独剩他一人才肯罢休。偏偏他又不是什么坏心肠。   这个混蛋。闽钰儿捏了捏袖子,她记得上次分别时,她可不是这么跟齐叔晏说的。   她要齐叔晏迎娶九卿,好好地活着,男人现在在干什么?拒绝服药,主动放弃?   “江憺,你来,是不是要我过去劝劝他?”虽是心底急切,可闽钰儿还是生生忍住了,她抬眼间,尽是淡然。   她现在不比初见时懵懵懂懂的样子了,举手投足间多了些成熟的韵味,也聪明了些。江憺自是点头,“公主说的没错。”   “那又为何想到找上我?”   江憺沉吟了说,“这天底下,能在蛊毒发作期间说动殿下的,除了公主,我找不出第二个人。”   “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你们之前找的那个九卿么。”闽钰儿沉下眸子,“我可不是什么凤命,也没什么本事,你如何能断定,齐叔晏毒发的时候尚能记得我,对我手下留情?”   江憺便知道,闽钰儿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毕竟那一次,上下的人都瞒着闽钰儿这个准皇后,把九卿带回宫里,要给齐叔晏做妃,换作是谁都不满意。   男人便低头道了句:“殿下这次反常,应该与我们一干人长期以来的咄咄逼人有关。我们既不该欺瞒了公主,也不该以为了殿下好的由头,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情,江憺承认过去的糊涂账,是对不起公主,往后殿下的路,我们也不会干涉了,任由殿下自己安排。”   “只是这次,殿下要撑不过去了,江憺别无他法,只能来找公主帮忙,还请公主念在殿下的情分下,帮帮他。”   江憺低头,突然毫无预兆地朝闽钰儿跪了下来。   闽钰儿目光一变,才挥手:“你先起来。” 第61章 准备好   闽钰儿让江憺先回去,齐叔晏的事,她还需要和闽挞常好好商量一下。   江憺告辞,闽钰儿想了一晌,才去见闽挞常,对他说了方才江憺过来了。   听小姑娘讲完,闽挞常不悦地看她,“什么?他要你去帮齐叔晏?”   “嗯。”   “不许。”闽挞常斩钉截铁,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不管他有什么问题,要你去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江憺过来找你。”闽挞常瞥她一眼,“我记得,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闽钰儿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不好。”   “不去不去。”闽挞常摸了摸闽钰儿的头,“我家宝贝女儿这么好,何苦为了别人辛苦。再者,是他们不珍惜你在先,钰儿,你且听爹的,好好吊着他们。”   “让他们知道,我们北豫也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闽钰儿便知道,闽挞常这次是真的动了气了。她沉默了一晌,说:“爹爹,钰儿确实不喜他们的做法,但是……齐王殿下对我,不算亏待。”   “之前在齐国,闾丘越为难我,齐叔晏一直在护着我。而且一直以来,他也没做过什么对我过分的事。”   “钰儿,钰儿想就去见他一面。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先试一试。”她咬着牙,努力说服闽挞常,“要是爹爹怕钰儿受欺负了,钰儿还可以带上一队人马过去的。去了就回来,不耽误事。”   她说了许久,闽挞常还是把眉头紧紧拧上,末了闽钰儿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开始撒娇。一贯没法子了,她就会这样做:“爹爹,钰儿会听话的,不会让人又欺负了去,你放心罢。”   闽挞常终是叹了一口气。   闽钰儿都这么求了,他能怎么办。   北豫向来不对外出兵,这次护送闽钰儿,他却派出了整整一千的精兵。北豫的精兵都是七尺大汉,坐在高高的马头上,远远地过来,规肃严整,独独护着中央的闽钰儿。   江憺在半道上停了下来,一日后,他等到了前来的闽钰儿,男人迎到了闽钰儿,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有了点激动。   他还是薄言寡语,深深地躬身下去,“江憺谢过公主。今日的这份恩情,江憺没齿难忘。他日无论公主需要江憺做什么,江憺都在所不辞。”   他说的认真。还从没从江憺口里听到这般决绝的话,又知道他是守言的人,闽钰儿一时百感交集。   似是齐叔晏的命在他这里,比他自己的命都要重要。过去公冶衡对她说:江憺是这世上齐叔晏最忠诚的护卫,连孟辞都比不上,若是有朝一日齐叔晏死了,那江憺定是在他之前便死了。   闽钰儿只当公冶衡在诳她,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她神色复杂地让江憺起来,“殿下这几日怎么样了?”   “来人说,还是老样子。”   “我知道了,从这里赶过去,应该不需要多长时间罢。”   江憺说:“以前是不需要,可是现在张臣肆意屠城,殿下和他交战,波及周围州郡,为保险起见,最好还是选择远路绕回去。”   闽钰儿闻言,低头看了看江憺的衣角,他那样一丝不苟的人,衣角上竟沾满了风干的泥渍,“你也是绕路来北豫的?”   “是。”   “饶了多久的路?”   “五天。”江憺说。   “五天?”闽钰儿吃惊,这么长的时间,够她来去春海两次了,“若是还需五天才能赶到,殿下能撑得住吗?”   江憺点头,“我来时,为了彻底避开张臣的探子,故意挑了荒远的山脉走。这里原是没有路径的,公主来之前两天,我已经命人踏出一条路径了,现在最多三日就能到达。”   也就是说,闽钰儿现在走的这条路,是江憺刚刚开采出来的。   看着江憺一副无所谓的至淡模样,闽钰儿不由得暗念:为了齐叔晏,这些人也是够拼的……她扶额,道:“那便不修整了,尽早启程走罢。”   江憺阖首,“是。”   南方正值阴雨季,闽钰儿去的第二天,就开始连绵不断地下雨,路上泥泞铺地,遇上池沼地带,更是寸步难行。她本就不适合长途跋涉,坐在马车里整日颠簸,到了晚间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停。   闽钰儿脸色煞白地掀开帘子,一个人下来扶着大树,吐了出来。   江憺凝眉,“公主既是不舒服,就不要勉强,今夜就先在这里修整一下。”   横竖已经连着赶了两日,明日也就要到了,早晚而已,不急在这一时。   闽钰儿额上苍白,这几日的阴雨让她颇感不适,无论何时衣衫都是潮湿的,连发梢也是,闻言只好点点头:“那就耽搁一晚上了。”   “公主辛苦。”   前行两里外有客栈,江憺过去安排了食宿,待把人引过来,就已经是深夜了,野径荒芜,偶有驿灯,闽钰儿带过来的一干精兵都似无事人,在外面精神大好,闽钰儿便让他们在原地安营扎寨。   毕竟这么多人牵出来,也太引人注目了些。为了避人耳目,只能让他们暂且留着。   “公主先行上去休息,待会儿会有服侍的人过来,我须得去扎营的地方看一看。”江憺忙完这头,又马不停蹄地要去另一头。   “行,去吧。”外面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些,江憺撑着一把厚重的青布油纸伞出去了。他提着一盏微弱的灯,在漫天的山雨里显得有点孱弱。   闽钰儿回了屋子,她想洗一个热水澡,底下的人便端了沐浴的木桶和热水过来。她褪掉衣衫,滑进热水里,雾气缭绕,倚在桶边竟睡了过去。   睡了几刻钟过去,外面山雨大作,闽钰儿屋子里的灯也倏地灭了,她睡的昏沉沉一时不觉,直到窗子上映出红彤彤的火光,她才慢慢醒来。   楼道里响起匆匆的步伐声,气流也变得灼热起来,她起身,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着火了!”   着火了?怎会这么突然?   火势瞬间侵上楼道,涌入闽钰儿的屋子外面,她从浴桶里出来,还没来得及捡上衣服,衣服就卷进火焰苗里,她没法,只得后退到床边,打算扯下床帘裹上。   她现在不着寸缕,纵使想逃出去,也得先加上一件衣衫。   “砰。”   “砰砰砰。”忽然有人开始踢门,闽钰儿吓的瞬间跳到床上,屋子里烟雾不浓,只是很热,她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额头上已经在冒汗了。   “哐。”门被踢开,屋子里似是涌进了一两个人,还能听见刀剑撞击的声响。   小姑娘这时候不敢动,也不敢做声,她扯着褥子,手心已经出汗。这个时候起火,未免太巧合,一看外面那些人就是蓄意而为。   她现在只担心,来的人,是张臣的手下。若是张臣丧心病狂想把她也掳走,那闽钰儿今夜就完蛋了。   穷途末路之徒,宛如山匪,是不会想着后果的,和他们也向来讲不成条件。   有人掀开了帘子,一丝光亮渗了进来,闽钰儿喉头一窒,她下意识拿起褥子捂在胸前,这一动,外面的人就“哈哈”大笑了两声。   “告诉张大人,我们找到人了!”   闽钰儿听得头皮发麻,两肩忍不住发抖,她头顶上的人声音粗犷,听口音是南方一带的:“哈哈哈哈不枉我们找了这么久,把这个小妮子捉回去,那可就……”   “唔。”他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   帘子合上,闽钰儿脸上的亮光也消了下去。她听见有利器贯穿皮肉的声音,然后有什么倒了下去,砸在地上重重一声响。   闽钰儿呼吸都快滞住了,她不知道外面又来了什么人,手里却是紧紧攥着褥子,不敢松开。   帘子复被挑开,她往后挪了点,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外面的亮光打在她脖颈上,显出白皙修长的线条,再往下,就是欲露的软峰,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现在是不着寸缕的。   外面的火势烧了进来,有火星子蹦到床边,那人踩着沉稳的影子,眉头微皱,却还是向里间伸出了手。   闽钰儿忍不住叫了声:“你是谁?”   他手揽在小姑娘的腰上,说:“你认不出我?”   闽钰儿一僵,手里的褥子也渐渐落了下去,“齐,齐叔晏?”   男人不顾眼前的一片白晃晃,一只手就将她揽在臂弯里,闽钰儿扶着他的肩,身后离了褥子,陡然发凉,下一刻,男人已经扯下手边的帘子。闽钰儿被翻过去,再睁眼,男人已经换了只手揽着她,她低头,身上已经缠上了床帘,紧紧裹住。   “起火了。”她看着外面,轻轻扯了一下齐叔晏的袖子。男人不知为何戴着面具,只能看到曜黑的眸子,他回头看了眼,火势已经四处蔓延,手底下一紧,就抱着小姑娘来到了窗子边。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雨,一推开窗,凉气就涌了上来,她看着下面黑黢黢的,陡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齐叔晏这不会是,打算抱着她跳下去罢?   “准备好了么?”男人低头问她。   闽钰儿死命揪着他的袖子,“只能跳了吗……”   “抓紧我。”   男人打断她的话,脚踩上窗棂,一跃而下。 第62章 想见他   闽钰儿被男人抱着,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底下的凉雨冷得瘆人,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外面有人在来往穿梭,都蒙着面,一见他下来,几乎都瞪直了眼,瞬间拔刀朝他过来。   闽钰儿占据着齐叔晏的一只手,眼见那些人劈过来,她吓得闭上眼,缩进男人的臂弯里。   对面扑过来的,有三五人,男人不动,却也没有惧怕的意思,眸子底闪过了一丝阴冷。   他在半空里接住那人劈过来的手,翻转手腕,刀子就掉在了齐叔晏手里,男人接了刀,直接没入了那人的胸膛。   血溅出来,染了闽钰儿露在外面的小腿,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交手间齐叔晏的衣袍也被削下来一块,剑身击中了他腰间的玉佩,“叮铃”一声脆响。   闽钰儿不敢抬头,只觉男人将她又托举了些高度,她已经触得到男人的胸膛了,而后他踩上了一边的破马车。马车因为变故已经残破不堪,无法使用,马匹倒是好的,黑色的鬃毛,在雨夜里不耐烦地嘶鸣。男人踩上马背,手底一勾,缰绳就落到了手上。   “抱紧了。”他低头又这么说。   闽钰儿忽然滞了滞,小手松了又紧,她仰头看着齐叔晏,和她一样,男人的外衫脱落,只剩一件黑色的中衣,被雨淋湿,紧紧地贴着躯体。看不清脸,背影确实有点熟识的。   见她一副傻愣的样子,他垂眼,从地上顺势勾起一件黑色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与他相比,闽钰儿更是狼狈。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湿地滴水。男人驾马,不多时就冲了出去,把身后的火光甩的好远。闽钰儿回头看了一眼,山雨夹雾,客栈里的大火已经渐渐被浇湿,只剩一个模糊的屋子外壳。   再一转弯,竟是连唯一可见的屋子也不见了,她整个人随之跌入无尽的黑夜里。   男人说:“你在看什么?”   闽钰儿不自然地回过头,“没什么,就是现在在下雨,雨好大。”   “可是冷了?”   闽钰儿之前沐浴,所以散了头发,现在雨淋下来,头发全都紧密地贴着后背,她觉得不适,这样浑身湿淋淋的,感觉很不好。   听男人问,她也没有回。   “可是觉得冷,嗯?”男人又问了一遍。   “不是冷,就是有点难受……”她话还没说完,男人就伸了一只手,浅按在她腰迹,环着她,像是一张黑色的盾牌,包在了闽钰儿身后。   身下的马儿嘶鸣,又陷入泥塘颠簸了一下,男人的手经这一颠簸,就滑进了披风里。披风里是薄薄的一层棉布,之前还被打湿了,他这一触,就触到了软软的一片。   闽钰儿整个人被裹挟着,无法动弹,只能感觉那双按着她的手,在帘子上游走,环着一处,让她不由得头部发昏了起来。   而且,还有愈要下的趋势。   闽钰儿深吸了一口气。   马匹识路,本是往林子外走的,男人扯住缰绳,左绕右绕,闽钰儿只感觉自己离出去的路径越发远了,触目皆是漫天的密林,头顶的雨一直没有住过。   她忍不住说了句,“我们这是去哪儿?”   那手一顿,头顶上传来声音,“你想去哪儿?”   “我,我想出去就行了。”雨水漫进嘴里,她不由得甩了甩头,而后微微仰了头,看着男人:“这么大的雨,我们不如找一处地方歇息一下。”   她说着话,小嘴唇张合不停,又是鲜艳的殷桃红,浸了雨水更显红润,勾人,男人深深看了一眼,在她说话的间隙,措不及防地靠下去。   冰凉的面具抵上来,闽钰儿一愣,她忙低了头,咽了咽喉咙:“殿下,还是赶路要紧。”   “不,赶路不要紧。”   收了缰绳,马匹便停了下来,男人腾出双手,便抱住了她,“钰儿。”   在这样的雨夜里,四处是莽莽的山野,两人衣衫皆湿,男人抱着她在她耳边,细细低语了这一句:“钰儿。”   说没有莫名的情愫,是不可能的。   男人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教导一个初次涉事的小丫头,“别这么僵硬,也别紧张,放松就好。”伸手,手便顺着她的额头,滑至下颌,他抬起闽钰儿的下巴,让她的脸微扬起来,对着自己。   小姑娘清清亮亮的眸子盯着他,发梢滴水,顺着下颌线一滴一滴地落在男人的手上。他看了一晌,很是目不转睛,许久后才似满足地谓叹一声,又凑近了她些:“有没有人同你讲过,你很像一只妖精。”   “而且是专门勾人的妖精,道行不深,全是姿色。”   闽钰儿忽然勾起嘴角,“什么样的妖精,能勾住你?”   “你一来,就勾住我了。”男人声音也低沉了些,“从第一次见你,你就是我的妖精。”   “你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春海?”闽钰儿看着他的眼睛,见男人眸子底渐渐散开的情愫,轻轻地道:“公冶衡,你也太没出息了。”   “天底下女人多的是了,你何苦纠结你名义上的嫂子?”   “你是何时发现的?”男人出声望着她。   “你只能模仿齐叔晏的声音,我觉得声音很像,还是在我许久没有和他见过面的情况下。”   最主要的是,公冶衡和齐叔晏两人是全然不同的。公冶衡话语里的轻佻,甚至露骨,都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齐叔晏绝对不会。   再者,齐叔晏发病时的样子她见过,不仅两只眸子都是猩红的,整个人都暴戾十分,无法压制的那种程度。   “总而言之,漏洞百出。”闽钰儿仰头看他,“不过我竟不知道,你有易声的本领。”   “何时学的,用了很长时间了?”   公冶衡笑了一声,“嫂嫂还是厉害。过奖了,学艺不精,否则也不会让嫂嫂挑出这么多错处来了。”   男人揭掉了面具,扔在地上。闽钰儿看着他,脸上挤出的笑意也没了:“公冶衡。”   “那些放火的人,是你的手下?”   公冶衡刚打算开口,闽钰儿就道了句:“不用辩驳了,那些人见你腰间的玉佩,一个二个跟见了鬼一样,都不敢跟上来,还敢说他们不是你的手下?”   公冶衡只得吞下一番话,转而给闽钰儿拍了拍手,“嫂嫂明察秋毫。”   往常见她蠢笨的时候,实在是蠢的厉害,没想到半年不见,闽钰儿已经精明了许多,连他都诳不住小姑娘了。   “公冶衡!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姑娘瞪他,一边找人放火,一遍来救她,这是在唱双簧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底下的人不听话了。”公冶衡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那个张臣,许久没理睬,胆子竟大到这步田地了。”   公冶衡早就说过,闽钰儿动不得,无论是看她背后的北豫,还是单就她这个人对公冶衡而言,都是动不得的。   “嫂嫂莫气,张臣犯错,我定是要让他吃教训的。”   闽钰儿没好气地推开他,公冶衡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一副安好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骨子里的狠劲到底有多少。   他当初,杀了他四叔上下百来口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闽钰儿实在头疼,“那你现在打算把我带哪里去?”   “先给你说好,我爹那边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闽钰儿从披风下面探出右手,上面空空荡荡的,白的发亮。   她说:“我是有一串手链的,方才洗澡的时候没取下来,一路上我散了手链,留下一路的宝石,再半个时辰不到,我爹的人就能追上来。”   “所以防止我爹带着大军找上门来,”她认真地晃了晃手,“我现在建议你,我的小叔子,把你的嫂嫂规规矩矩地放下来。”   公冶衡倒是没想到她还留了这一手,眉间上挑,深深地看她一眼:   “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闽钰儿不想和他废话了,“我不仅天生丽质,还天生资质聪慧,你信不信?”   “那这样的话,公冶衡愿意认输了。”   “不过。”他又道,“嫂嫂之前想去哪儿?说出来,我还可以送嫂嫂一截。”   “齐叔晏。”闽钰儿不惧,脱口而出,“我要去找齐叔晏,要是没有你的手下捣乱,我明天上午就能到的。”   “所去为何?”公冶衡不紧不慢。   “就……”想起常山道人说的齐叔晏和公冶衡之间复杂的恩怨,闽钰儿现在也怀疑闾丘越起兵造反,和公冶衡脱不了干系,只能换了说辞,堆起笑意:   “就有些事情,想和齐叔晏当面说清楚,仅此而已。”   “是关于齐叔晏蛊毒的事么?”公冶衡丝毫不犹豫地揭穿,看着闽钰儿的愕然,而后用淡然至极的语气,道:“嫂嫂不必这么吃惊,齐叔晏的事情,我几乎都是知道的。”   “我知道齐叔晏的,只能说不比江憺了解他的少,无论如何,都是在嫂嫂之上的。”   “那你……”她看着公冶衡,就看见对面的公冶衡对她展了个舒缓的笑意,“我劝嫂嫂,齐叔晏是个秤砣性子,他既是决定的事情,嫂嫂应该也改变不了。”   “还不如来我这里。”   “公冶衡,你什么意思?你知道齐叔晏的什么了?”   公冶衡靠着她耳畔,做了个“嘘”的手势,“嫂嫂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笑,“齐叔晏要退位给他叔叔,嫂嫂不知道么?”   “这可是齐叔晏想了十几年,破解蛊术的法子,最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突然就坚定了这个想法。嫂嫂看他不肯服药,被蛊毒吞噬的几乎死去,全是为了给他叔叔铺路。” 第63章 记得   闽钰儿觉得自己听错了。她甚至觉得公冶衡在骗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公冶衡一副悠然的样子:“齐叔晏这是知道去日无多了,提前安排后事呢。”   “他不在了,齐国的江山不能不在。趁着自己还在的时候,敲打波斯,南蛮,给他叔叔铺路,哼,亏他想的出来。”   闽钰儿许久不说话。   “嫂嫂?”公冶衡又要抱着她,“嫂嫂听小叔子的话,跟着我回春海罢。”   “别去找他了。”   “他怎么不娶九卿?”闽钰儿仰头,直直地看他,“为什么?钦天监里的人都说,娶了九卿,不就没事了吗?”   “非要逼着自己死?”   “嫂嫂又如何知道,钦天监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公冶衡又说:“我从来不信天命,命道玄乎,谁说我都不信。”   “生死看天。”   “够了!”闽钰儿忽然冷声喝了一声。她现在没那个心情和公冶衡讨论命理玄学,“公冶衡,送我出去,见我的部下,这次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见她动了真怒,公冶衡没再刺激她,细了声道:“还是要去么?”   “送我去见他们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管。”   “好,不过嫂嫂可得记住自己的承诺。春海势力比不上北豫,嫂嫂勿要为这次的误会纵火,坏了春海和北豫的关系。”   “知道了。”小姑娘低着头看前方,再不肯多说话。   男人驾马,慢慢循着原路返回,如闽钰儿料想的那样,北豫的军队已经找了过来,为首的人恰是江憺。在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闽钰儿“哧啦”一声撕破了自己身上裹着的帘子,扯下一块布,回头,给公冶衡系上。   她面无表情,公冶衡极少看见她这样,专心致志凝着眉的样子,反倒让他怔住片刻。   闽钰儿系好,便淡淡道:“待会儿你放我下来,然后自己寻另一条路出去,放心,我会说你偶然救了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   “只是你这一走,不要再回来了。闾丘越造反,和你的干系,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想齐叔晏把你快刀斩于马下,以后就不要擅自闯入这里。”   公冶衡挑眉,“我就这么弱,来这里就代表送死?”   “公冶衡。”马身一个颠簸,公冶衡就扶住她的腰,闽钰儿侧身回来:“你听我的,齐叔晏发起病来的样子,你是不会想亲眼看见的。”   “我这是为了你好。”   “不。”远处的火把越靠越紧,他忽而攥住了闽钰儿的手,眸子深深,“钰儿。”   “你不是为了我好,你只是不想看见两边厮杀。你心里有齐叔晏,你怕他杀了我,你会心里过意不去对不对?”   闽钰儿皱眉,“你在乱说些什么?”   他松开手,坦然一笑,“没什么,嫂嫂只要记得,我在春海。任何时候要帮忙了,只管来找我。”   闽钰儿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他把闽钰儿抱下了马,远处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二人,立即喧闹起来。   “是我。”闽钰儿倚在树边,不敢招手,怕身上仅剩的那一身帘子掉了。   公冶衡已经回身上了马,他勾起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他说:“嫂嫂记住,我回春海了。这里的浑水,我暂时收手不淌了,闾丘越是死是活,要看嫂嫂你的心情。”   闽钰儿没说话,她倚在树上闭了眼,不一会儿,江憺带着人赶上来,瞧见她衣不蔽体的样子,男人在离她尚远的地方,生生停下来。   他回头,“你们拿一件披风过来。”   披风拿过来,江憺一个人去了闽钰儿跟前,他眼睛一直垂着,“公主受惊了。”   山谷里响起马匹踩踏的重声,闽钰儿闻声顿时皱起眉头。公冶衡这厮,出去也不知道收敛一下,果然江憺一听见声音,立即警觉起来:“那骑马的人为何走的这样急?”   “无事,路过的村夫罢了。”她忙站起来,还有些站不稳,江憺要扶,出手又顿了一下,“公主,得罪了。”   他好端端给闽钰儿系上披风,遮住了所有痕迹,直到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的异样了,才收手。   她是姑娘家,在野外这么衣不蔽体,要是传出去,只会招致非议。   然后闽钰儿说:“你系好了吗,系好了带我出去。”   江憺一顿,“好。”   山里泥泞满地,她走起来不顺,深一脚浅一脚的,又想着齐叔晏的事,越发不顺起来,在后面偷偷抹眼泪。   江憺见到,又是怔住了一晌:“公主怎么了?”   闽钰儿不说话,只是使劲揉眼眶,揉的眼眶泛红。走了一个时辰,才出了山林,先前起火的客栈,已经烧的只剩一个黑乎乎的壳子了,天色将明,屋顶上升起袅袅的青眼,可见火势之大。   闽钰儿暗暗嘟囔了句,“我这一路来,就没碰到什么好事。”   江憺听着,只是眉头皱的愈发深了。闽钰儿修整了半日,换好了行头,终于在第二日天黑前赶到了齐叔晏的军营外。   这边战况仍是胶着,张臣被齐叔晏拖的不能屠城,齐叔晏却也没有多少动作,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露面了。   诸如江憺一类知道内因的人,心里担忧更甚。孟辞在齐叔晏身边陪着,这几日连同他一起,已经连着待了两日,出入甚少。   听到江憺回来了,孟辞才掀开帘子,难得出来了一次。他向来神采奕奕,满脸春风,再见时却瘦削了多,眉头紧蹙,两眼下尽是阴翳。   “公主来了。”孟辞满脸疲色下,竟有些悦然。   “殿下呢?”她问。   “殿下现在……”孟辞一时没说下去。江憺在旁边问,“还是不肯服药么?”   孟辞摇头,“昨日用了三根绳子,都险些没控制下来,后面强行灌了点药,药全洒了不说,喂药的人险些没能活下来。”   闽钰儿眉心一跳,照这么下去,齐叔晏岂不是疯子了?   她说:“我能进去看看么?”   孟辞没说话,他看江憺,显然是有点不放心。江憺叹了一声,“殿下现在还能识人吗?”   “这倒是能。”   “那边再加两根绳子。”他道,“加好了,我送公主进去。”   孟辞只得照做。   一刻钟以后,底下的人说安排好了,闽钰儿有些忐忑地过去,江憺引着她,再三叮嘱:“公主记住,不可靠殿下太近。”   “嗯。”   “也不可在殿下跟前做一些过激举动。他虽是识人,却也是长长控制不住自己的。”   “好。”不知为何,闽钰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江憺引着她过去,他要和闽钰儿一道进去,被她拦下了,她说:“没事的,我有些话要和殿下单独讲,你就在外面候着可以吗?”   江憺说:“我不放心。”   “一旦有什么事,我就会喊你的。”她看着他,眼底有点恳求的意思。   江憺一怔,只好点头了,说:“我就在外面候着。一步不离。”   闽钰儿掀开帘子进去了,营帐里只昏暗的一盏油灯,许是怕惊扰了齐叔晏,连唯一的灯都置在了门口处,齐叔晏坐在里间,与外面隔着一道屏风。   她朝里间一抬眼,就看到了椅子上坐着个身影,那人低垂着头,满头青丝散了下来,披在腰上,落在怀里,只从发间隐约可以看见男人修挺的鼻梁,还有下颌,依然像剑锋削过一样锋洌。   不知为何,闽钰儿看过去,只觉得男人脸分外的白,像是久卧在榻的病人,初见天光时那晃眼的脸色一般。   齐叔晏不知道听到了动静没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醒着亦或睡着了,半晌没有动静,静的连呼吸声都似匿了,小姑娘小心翼翼靠近了些,而后绕过屏风,来到男人眼前。   这时候,她才看清男人双手放在膝上,手脚都栓了多条绳子,和椅子绑在一起。而椅子后面分成六股拧绳,似是钉在了墙上。   齐叔晏宛如阴间的鬼差,被囚禁在椅子上,手腕变得纤细嫩白,有股子病态的味道。   闽钰儿后背又泛起冷汗,“殿下。”她蹲下来,轻轻唤了声。   听着熟识的声音,齐叔晏木偶似的掀开眼皮,他微抬头,就看到了蹲在眼前的闽钰儿。   男人的眼睛是红色的,有些暗沉,他直直地看向闽钰儿,眼神飘忽不定。   “殿下,我是钰儿,你记不得我了吗?”闽钰儿看到这个样子的齐叔晏,简直心如刀绞。   齐叔晏没有反应,而后垂了眼,他原是潋滟生光的桃花眼,眼下细痣极显风流,如今又添了些白,简直比台上的伶角儿还要动魄。   闽钰儿忍不住,伸手拂了拂他鬓边的发,“殿下既是记不得钰儿了,那钰儿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直到殿下想起来。”   手触到齐叔晏脸上,他眼底忽然换了颜色,男人侧头,看着闽钰儿白纤的手,顿了顿。   “殿下?”见他避开了自己的手,闽钰儿轻唤一声。   “我知道。当我瞎子么?”嘶哑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碾过而来,闽钰儿惊住,下一刻,男人已经循着她的手过去,咬上女人的腕骨。   他松了口,又说:“拿过来些,我不伤你。”   闽钰儿全然呆了,手腕上也无痛意,便听着他的话又拿近了些。   齐叔晏低头,又一口咬上她的手腕。 第64章 要听话   齐叔晏牙齿不算锋利,他咬下去也收敛了所有力度,似是不是为了咬而咬,而是要抒怀什么郁结的心绪。   闽钰儿不敢做声,任由他衔着自己的手。齐叔晏一直闭着眼,闽钰儿明明听到了他牙关沉重的声音,却一直没见他用力咬下来。   过了好久,男人才松开眉头,他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薄汗。   抬头,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陌生,“你来这里做什么?”   “四处战乱,你一个弱女子从北豫过来,不怕半道上出了意外?”   明明是关心她的,可听起来不太友善,许是还在病中的缘故罢。闽钰儿低声:“我这不是好好过来了嘛。”   齐叔晏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也是有了点无可奈何。   “江憺去寻的你?”   小姑娘点头。男人没再做声,闽钰儿偷偷瞅了一眼他,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胸膛剧烈地起伏,吐息声却低到几乎听不见。   “殿下。”没应。   她又喊了一声,“殿下?”   “嗯?”齐叔晏闷声回。   她问:“殿下喝药了么?”   齐叔晏这下不回了。闽钰儿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她觉得现在齐叔晏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除了眸子是红的外,其他的都还好。   和过去一样,都挺好说话的。   齐叔晏沉沉盯着膝上,散发贴着脸,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她说:“殿下,江憺说你不肯服药,可是钰儿觉得战事虽忙,但……”   “在桌上。”他突然打断了闽钰儿的话。   闽钰儿一愣,她回首看过去,桌上似是摆着一碗药汤,也不知道搁置了多久了。   齐叔晏这是,肯喝药了?闽钰儿有些迷糊:这妥协的未免也太快了。   闽钰儿过去拿过药碗,她放在手里掂了掂,回头说:“药冷了。”   “无碍。”齐叔晏指端捻着绳索,反复摩挲,继而还是转过头,“过来帮我喂罢。”   闽钰儿只得拿过来,她半蹲着身子,给他一勺一勺地喂药,那情形像极了给一个小娃娃喂药,齐叔晏不喊苦也不嫌凉,闽钰儿给他喂,他便好好喝下去。   眼见一碗药已经到底了,闽钰儿心里又打起了鼓:谁说的齐叔晏不肯喝药,还怎么劝都没用?   这不喝的好好的吗?   她端端地放下碗,由衷地说了句:“殿下,你也太听话了。”   “以后也要一直这么听话才好。”   男人凝起眉头,还没说话,闽钰儿已经从兜里拿了一颗糖出来,递给他:“殿下刚刚喝完药,拿这个清清口。”   过去齐叔晏哄她喝药,就是用的这个法子,现在她如数用来哄齐叔晏。   “我不吃。”男人摇头,他不需要。   闽钰儿霎时堵了嘴,有些丧气样子,“殿下当真不要?”   “……给我喂罢。”   闽钰儿这才喜笑颜开地喂进他嘴里,齐叔晏察觉不出什么特殊的味道,只觉得闽钰儿看着他吃糖而笑起来的样子,似是比她自己吃了糖都要高兴。   便也不由得勾了嘴角。   两人在里间融洽的很,风平浪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眼见夜越来的深,江憺在外面轻声掀开帘子,把闽钰儿唤了过去。   他关切地问:“殿下如何?”看样子守了半晚上,也是十分不放心。   闽钰儿回过头去看,齐叔晏还安然靠在椅子上,睁着一双眼睛,只看着昏暗的地面,便道:“殿下很好,你们别担心。”   “只是,这里面太暗了,我还需要一盏灯。”   “好。”江憺有微微的出神,“公主今夜,不若就留在这里,陪殿下一夜如何?”   “公主是唯一能……”他低语,“唯一能安抚殿下情绪的人了。”   闽钰儿捏着手,也压低了声音,“他现在有点喜怒不定。我只能先劝他把药喝下去。”   “已经足够了。”   江憺躬身,“公主今日对齐国的恩情,没齿难忘。”   一路上已经听到江憺无数次说这样的话了,闽钰儿只当耳边风,点了点头。   江憺又命人拿了一盏烛火过来,闽钰儿仔细瞧里间的男人,已经半晌不动了,怕他一个人待的不耐,小姑娘端着烛火,赶紧折身回来。   “殿下?”她已是习惯叫他了,齐叔晏视线未转,缓声道:“我还听得见,也看得见,你无需这么惊惶。”   她有些讪讪。“殿下见得亮光吗?”   “嗯,见得。”   闽钰儿便端着烛火,要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她端的小心翼翼,说:“钰儿还是有点怕黑。”   “所以叫人多拿了一盏灯……啊。”   她没注意,热油突然滚了下来,正落在她手背上。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只觉分外的灼痛,下意识叫了一声,手一松,烛台顿时歪了,眼看要砸在身上。   “小心。”   闽钰儿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扯住手腕,拉了过去,烛台“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屋子里顿时暗了好些。   “刚准备夸你,许久不见,成熟稳妥了许多,你就给我来这么一出。”齐叔晏捏着她的手,“可曾烫伤了?”   “我讲话,讲着讲着忘记了,刚开始还记得要注意来着……”   她忽然顿住了,低头,看着齐叔晏扶着她的手,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又惊讶地转身去看那椅子——   那椅子上密密麻麻的绳索,连带着之前钉在墙上的粗绳,一齐断成两截,随意落在地上。   呆若木鸡。   闽钰儿只怀疑自己眼睛看错了,又低头看了看齐叔晏的手:“你是怎么过来的?”   齐叔晏不想解释这个,他说:“你手上烫伤的不严重,先用凉水敷,再抹膏药。”   闽钰儿愣愣地看着他,“齐叔晏,那些绳子,你是怎么……”   “你觉得呢?”男人捏着她的手,抬起眼皮看她,“总不会是你扯断的罢。”   “你还真的,一下子就能扯断那么多绳子?”   “那不是什么难事。”齐叔晏道。   “……”   齐叔晏低头,“先上药。那些事情不用管。”   闽钰儿这下知道乖了,大气都不敢出。齐叔晏手很凉,水也是凉的,闽钰儿一扭头看见那齐刷刷断开的绳子,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得需要多大的力气?闽钰儿想了想,若是齐叔晏用力的话,自己这小身板,怕是都禁不起他撕两下的。   齐叔晏不知道,自己随手崩开绳子,小姑娘已经是吓懵了。他见闽钰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道:“你待会儿还是回去,不留在这里,就不会担惊受怕了。”   闽钰儿咽了咽喉咙,摇头说:“不用啊,钰儿又不怕。”   刚刚说完,齐叔晏手底下稍稍一运力,闽钰儿就身如筛子,“你,你轻点。”   现在的齐叔晏,到底还是和过去不一样的。闽钰儿有点惧怕眼前这个人,男人一双红色的眸子,似是蕴藏了齐叔晏所有的暴戾性子,暴戾,情绪不稳,还力大无穷。   “为什么要过来?”   闽钰儿正在出神,就听见齐叔晏又问了一遍,他低着头,指腹替她轻轻按压药物。   “因为,很久没有见殿下了,钰儿有点担心殿下。”   “担心我会死么?”齐叔晏仍是低着头。   “不是……”   “那不用担心了。”齐叔晏抬起眼来,“迟早的事情,你担心也没办法。”   与他隔的极近,闽钰儿能明显感觉到男人身上的气势已经换了,他的眉眼有些上挑,眸子底的红色愈发醒目,给人“十分不好说话”的感觉。   手上的痛感已经不那么明显了,闽钰儿往后靠了靠,忽然反应过来:男人先前是把她扶在塌上坐着的。   “殿下勿要乱说。”她索性缩进了榻的最里间,“大齐的千里沃土需要殿下,千万臣民也需要殿下。”   “殿下是许多人的信仰,更要带着荣誉一路地走。”   桌子边缘有一块玉石手镯,齐叔晏觉得眼熟,正拿了起来端详,就听见闽钰儿的的话。   闽钰儿要他坦然地走下去。   “咔擦。”玉石手镯被瞬间捏成好几截,闽钰儿又被吓懵了,以为是自己说话不小心,触了齐叔晏的逆鳞。   “这些需要我如何?我又不需要这些。”他扔了满地的镯子,径直随着闽钰儿,去了塌上。   闽钰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抱了个满怀。小姑娘还是有些心悸,“你别一直抱着我,我怕你半夜忽然暴起发力,那我就没命了。”   齐叔晏说:“我有这么危险,值得你怕成这样?”   “原来是不怕的,可是现在……”   “我不是听你的话,慢慢喝药了么。既是喝了药,那就有所好转。”   好罢,但愿如此。   她回过头来,贴着男人的胸膛,“殿下瘦了好多。”想必因为蛊毒的事情,已经闹了许久了。   其实,瘦算不得什么。光是看木柱上深深浅浅的刮挠痕,还有孟辞憔悴的脸色,就知道这段日子齐叔晏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   只是男人也没想到,闽钰儿一来,他就没那么难受了。先前只想杀人的暴戾念头也弱了许多。 第65章 你无需做什么   闽钰儿在齐叔晏的营帐里安然睡到半夜,后半夜雨势突然增大,她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   一般这种情况下,只能说明,要打雷了。果不其然,闪电接踵而至,她歪过头,捏着被角,虽还是有点怕的,却比原来淡定了不少。   雷声震震中,男人握住了她的手,闽钰儿回头,就瞧见男人分明的下颌线。   “殿下怎么还没睡?”   “刚才是睡着的,现在醒了。”   闽钰儿“哦”了一声,再没搭话,齐叔晏在她头顶,有些慵懒问她:“以前不是最怕打雷的么,怎么现在不怕了?”   “钰儿总不能,每次打雷,都要找人陪着才行。”她捂着砰砰跳的胸口,“钰儿已经很大啦,要学会长大。”   齐叔晏听着,问了一个和公冶衡相似的问题:“谁教你的这些?”   半年多不见,小姑娘还真的成熟了不少。   没想到闽钰儿直接说:“是殿下教的呀。”   “殿下教了我好多事情,大概自己都忘了罢。”   齐叔晏沉然半晌,他确实不记得,他教过闽钰儿什么。在他看来,画画下棋这些都算不得“教导”,这些算在他头上,是再普通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当初教闽钰儿这些,全是因为小姑娘的好奇心。   两人很有默契地都选择了缄默不语。一夜山风夜雨,第二日起来,闽钰儿发现枕边已经空了。   江憺过来找她,原本一直郁郁的眉头,终于是舒展开来了。闽钰儿问齐叔晏去哪儿了,男人说:“殿下肯服药了,但是因为他体质特殊的原因,需要单独调理三日左右。所以这三日,殿下不能与公主见面了。”   “肯服药了?”   “对。”   闽钰儿问他:“殿下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这个应该要问公主。”江憺微微一笑,“我们这么多人都劝不动殿下一分,殿下也从不让我们靠近丝毫,公主是如何让殿下回心转意的?”   闽钰儿一怔,她不明白,“我什么也没做。”   她就说了一句,劝齐叔晏喝药,话还没说完,男人就抬起眼皮,让她把药端过去,给他喂。   江憺安慰道:“既是殿下愿意服药了,就得谢谢公主。”   “公主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我,江憺在所不辞。”   闽钰儿问他:“那可愿意知无不言?”   男人颔首,“自是愿意。”   “好,我问你,殿下为何突然就不肯服药了?”闽钰儿觉得奇怪。公冶衡自是给她解释过,齐叔晏想退位,将齐王的位子让给南沙王。   可是公冶衡毕竟是外人,他再怎么会揣测,总比不得江憺这干人知晓的多。   江憺默然,他说:“那公主可否愿意,我今日讲的,公主一定守口如瓶,不对外人提及只字半语?”   “当然。”   江憺回转身去,放下了帘子,他说的很慢,字里行间也是纠结。“其实在闾丘越宫变之前,南沙王和殿下,就已然意见不合。”   准确的说,是这对叔侄吵架了。   “南沙王一直将殿下看做孩子,殿下的意愿,想法他都不会听。殿下不愿娶九卿,也不愿波斯南蛮继续姑息养奸。”   “可是南沙王不这么想。他想为殿下培植势力,想让殿下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闽钰儿问:“那这么说,殿下征讨南蛮波斯,全是自己的意愿,南沙王是反对的?还有那个九卿……”   “殿下不愿娶。”江憺道。   “那你们把人养在深宫里做什么?”   “九卿有她的用处,我们动不得,南沙王也动不得,大家都在等。”   江憺说的云里雾里,闽钰儿不懂:“等什么?”   “等钦天监的占卜结果。”再说下去,就要到顶机密的地方了,江憺适时地没再说下去。   “殿下这么做,虽没有告诉我们原因,但我和孟辞都隐隐觉得,殿下是被逼的太久,想放肆一次了。”   这样啊。闽钰儿歪着头想,看来情况也没有公冶衡说的那么糟糕,动不动就是退位什么的。   她点头说知道了,江憺亦笑了笑,他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递给她:   “殿下出宫,除了这个,其他东西一律不带。我觉得公主可能会想看一看的。”   闽钰儿接过来,“是一副画么?”   “公主看看就知道了。”   闽钰儿依他的,展开画轴:是一副夏日栀子图。画的末端,是一个已然睡着的小姑娘,鲜红的指甲扣在乌木卓上,旁边是青白带露的栀子花,花和人都俏生生的。   闽钰儿瞧着画中人和自己一样的眉眼姿容,不由得愣了愣。   这该是,一年多前的闽钰儿了。那时候她还小的厉害,软软趴在桌上,想一只睡着的猫。   这画她见过,也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没想到齐叔晏还存留着。   江憺见她神色,缓声道:“殿下那样的性子,极少会挂念什么,他见惯了生离死别,分离相异,在这件事上却总是看不透彻。”   他轻声说着,摇了摇头,似是无奈,“生在帝王家,殿下有太多的言不由己。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能看不透彻。不透彻,便有了挂怀的理由。”   闽钰儿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也没接话,手抚上那画轴,不知道在想什么。   齐叔晏调养这三日,他是歇着了,对面的张臣可是没歇着,没了公冶衡暗地里的支持,这人依旧叫嚣的欢。   似是看到齐国这边久无反应,胆子渐大了起来。   齐叔晏之前对江憺和孟辞嘱咐,“不到紧要关头,不能贸然出兵。”   对面都是闾丘的遗军,核心追随人物是闾丘越,擒贼先擒王,现在他们杀的闾丘人越多,越能激起闾丘人的怒火,负隅顽抗也就越发强烈。   齐叔晏一向冷静居上,除非是有一击致命的打算。他调理身子,与外界没了联系,这些事情自然也就传不到他耳边去,只是苦了孟辞和江憺,二人天天要忍着张臣的挑衅。   闽钰儿一个人睡,后半夜里总是会无端醒来。阴雨连绵,对面的人到了夜里也不消停,喊打喊杀,不时火光刺眼,她被闹醒了,一个人缩在床脚,又觉心闷,又觉惶然。   她做了噩梦,不,也算不上噩梦。闾丘璟虽是死了,在梦里却还是他往常的不羁样子,他侧卧在塌上,挑眉看着闽钰儿,微微一笑:“钰儿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闽钰儿当然记得,“可是你那个好妹妹,太不安分了。”li#li#si#du#jia#zheng#li#   “她一向不喜欢你,你也无需在意。无论用什么法子,要她好好活下去才是顶重要的。”   “我知道。”在梦里都不放过她,闽钰儿有些气闷,“她这次和你一样,惹到齐叔晏了。”   “你们兄妹俩,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闾丘璟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她,看的小姑娘心底发毛,闾丘璟仍是笑着,“钰儿你运势很好,非常好,闾丘越,就靠你了。”   她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闾丘越赶着去齐叔晏手底下送死,她能怎么办,刚想说话,塌上的闾丘璟已然不见了,她环顾四周,只能听见男人的声音,却总是看不见人影。   她听见男人说:“钰儿。”   “钰儿,你勿要忘了。”   一如那次闾丘王宫被破,男人侧卧在榻上,招手让她过来。   那是两人这辈子最后说过的话。   闽钰儿一梦醒来,背上已经汗湿了。她坐在床头,这个时候,距离齐叔晏闭关已经快三天了。   大概明日,齐叔晏就能出来。   营帐外面突然响起了号角声,闽钰儿识得这声音,是有敌军入袭的警告声。都这个点了,莫非张臣打算偷袭?   她披上衣服出去,外间人来人往,大都扛着武器,火把,她小小的身影几乎要淹在人群里,钻进人群,不一会儿就被带到了不知何处。   她被推搡着,眼看要挤上城楼了,四下又看不清路,正焦急至极,一双手捏着她,几乎是将她抱了出来:“公主怎么在这里?”   抬头一看,是江憺,她欲哭无泪,“我是想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不知道怎么就被挤到这里来了。”   男人道:“张臣欲夜里偷袭,带了十万大军攻城门,现在外面正在酣战。”   江憺把她放下来,他穿着黑色的盔甲,看向高处的城楼,“孟辞在上面指挥军队。”   闽钰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城楼外,几乎是亮了半边天,她忽然说:“我能上去看看吗?”   “自然可以,不过不能久留。”   江憺给她寻了一件甲衣,带着她上楼,孟辞凌然站在城楼边上,看着底下一波强过一波的攻势,皱了眉。   他看着江憺把闽钰儿也带上来了,不由得诧异:   “公主为何来了?”   他过来,闽钰儿扶着他的手,站在了高处,终于看清了底下的情况,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无数的死伤者铺满了地面,那些攻城的将士踩着一地尸体,前仆后继,漫天的火光下人头攒动,闽钰儿已然看呆了。   张臣这是疯了么?   江憺也觉出不对劲,“看情况,不止十万军队。张臣手底下的人就那么多,为何一夜之间冒出来这么多?”   “应该是闾丘越也来了。”孟辞看着远处源源不断而来的军队,沉声说。   闾丘越和张臣,两人带着所有的军队,破釜沉舟地向这边攻来。   “他们这是打算一劳永逸了。”孟辞道,“殿下闭关的事情,他们估计知道了,想趁此机会偷袭。”   闽钰儿却忽然道:“还有另外一种情况。”   公冶衡不是跟她说,他收手了,这边闾丘越的事情不管了么?   最大的可能是,公冶衡这个唯一的靠山也走了,闾丘越觉得撑不下去,才奋起一搏。   她说:“闾丘越现在,可能是在想办法自杀。” 第66章 不休   诚如闾丘璟生前说的,闾丘越就是一个倔脾气,认死理,现如今一门心思地送上门来送死,闽钰儿着实觉得头疼。   江憺闻言不可见地挑了眉。闽钰儿明明说话声音不大,他却总觉得小姑娘很有底子,似是提前知道了些什么。   孟辞冷哼一声,“不管他们怎么想,既是敢攻城,就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殿下虽不能出来,可他们也太放肆了些。”   孟辞回头挥手,“再调两万军马,分守四门,狼卫单独调到这里,与意图进城的人,不死不休。”   江憺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显然也是同意他的。闽钰儿又转身,扒着城墙往下看,看着底下愈发胶着的战况,心里五味杂陈。   该死,到底怎么才能把闾丘越这小妮子单独拎出来?   她倒是想救人,可若是想瞒着所有人偷偷救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知不觉就天明了,闽钰儿站在硝烟弥漫的城墙上,站了一夜,天明后对面的势头倒是小了很多,她还在四处找闾丘越的踪迹,不肯下去。   生怕自己一走,闾丘越就被齐国这边的人杀了。   末了还是孟辞给了一句准话:“闾丘越今天不会出来了,我看势头不对,他们可能要收兵了。”   闽钰儿维持了大半夜的精气神,忽然就颓了。   她被送回去休息,江憺看她精神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安慰她道:“殿下马上就能出来。”   “真的么?”她心不在焉,想着闾丘越的事情。   “自然是的。”   小姑娘这几日一直穿着浅色的绸衫,她手腕子上有几道青疤,每当她撑了手的时候,或是够了手想要拿什么东西时,那青疤就会若隐若现起来。   那还是上次,公冶衡冒充齐叔晏去救她闹下的事情,不知为何,江憺一抬头,就总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些伤口,目光也不由得变得沉重了起来。   “那是自然。”他说,“到时候他们欠下的债,欠公主的债,一起来算。”   闽钰儿满心想着跟齐叔晏坦白,找法子把闾丘越救出来,一时也没注意江憺的话,便胡乱点头应了,转身便倒头睡了过去。   男人退了营帐,出去的时候脚步轻轻。闽钰儿在塌上心神不稳,睡的也不安慰,彻底醒来的时候是下午的时辰。   早上外间还闹闹腾腾的,一转眼,竟全安静下来了。   安静的还有些怪异,她坐起来,咳嗽了一声,刚想要披上衣服下去,帘子掀开,顿时涌入了了好些小丫头进来。   “公主醒了?”为首一个人问。   闽钰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给震住了,便点头道:“嗯,醒了啊。你们是?”   “我们是殿下派过来,给公主沐浴更衣的。”为首的人说完,就挥手示意,底下的丫鬟托着各样的木盘就走了上来。木盘里盛着洁白干净的外衫,中衣,里衣,衣物样样俱全,另外一些木盘是香料,奶皂,还有满满的一桶玫瑰花瓣,全是洗浴的时候能用到的。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东西,小姑娘明显的不明所以,愣住许久。   齐叔晏这是想干什么?   她问:“你们殿下真的醒了?他给我拿这些东西开干什么?”   丫鬟婆子能说出些什么有用的出来?闽钰儿问了一晌,不仅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被她们以“水凉了不适合沐浴”为由,强行逼着去了沐浴的地方。   这大概是闽钰儿来齐国以后,沐浴时间最长的一次,加上中途换水,掺水,换花瓣,换奶皂的时间,一共花了她快整整一个时辰。   她只觉皮肤都要给水泡皱了,那些给她沐浴的人才觉得够了,拉着她起来,给她擦拭头发,换上干净的贴身衣衫。   她觉得越发奇怪,扭头问:“你们殿下怎么了?”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陡然安排这么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来?   她们便颔首回道:“殿下晚间就有空了,公主且安心等一等。”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闽钰儿坐在塌上,知道问她们这个是没什么用了,便问:“叛军如何了,是否还在攻城?”   底下的丫鬟便都笑了笑,“殿下既是醒了,贼人自然无处逃遁。中午的时候殿下带着人主动出城迎战,杀的他们片甲不留。”   “闾丘的残部现在已是亡命之徒,四处流窜罢了。”   什么?   闽钰儿自觉只睡了一觉,醒来事情居然已经发展到这步田地。   齐叔晏说好的稳妥,不贸然出兵呢?闽钰儿还打算等他醒了,和他磨一下闾丘越的事情的,这倒好,一觉起来,闾丘残部差点让他给一手杀光了。   “闾丘越死了没有?”她打听。   “这个……”她们摇头,笑道:“公主勿要担心,都是在逃的亡命之徒罢了,迟早是要被殿下派人斩于马下的。”   她们自以为是宽慰了闽钰儿,闽钰儿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斩于马下?那就彻底玩完了。   小姑娘当即要起来,她四处想找一件合适的外衫出去,没找到,还被丫鬟们给按了回去,她们说:“殿下吩咐了,公主要在这里好好休息,殿下正在和大臣议事,公主这么衣衫不整地去,是想要奴才们的命啊。”   闽钰儿大声道:“那你们这么按着我不让我出去,耽误了我的大事,是要了我的命,你们知不知道?”   “公主息怒。”   一阵闹的时候,江憺从外面听到了声音,闽钰儿“要命”的言论传过来,他听的清楚,不由得顿时皱了眉。   额间还有隐隐的不忍,他掀开帘子进来,站在外间,与众人隔着一道屏风,道:“越发没规矩了。”   闽钰儿听出是他,正准备接嘴“我没规矩不是一天两天了”,男人便道:“公主让你们下去,你们便下去,主子的话都不听了么?”   丫鬟们面面相觑,趁着闽钰儿没闹的功夫赶紧退了出去。   “江憺!”闽钰儿捡起地上的衣衫,披在身上,“我不管,你说过要在所不辞地帮我的,现在我受欺负了,我要你立刻带我去见殿下。”   听着小姑娘有些赌气的话,男人无奈地勾了嘴角:“殿下正在议事,都是至关重要的战事,公主不妨再等等。”   闽钰儿顿时噎住:“可是,可是……”   江憺问她:“公主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   “罢了。”顿了一晌,闽钰儿摇摇头,“对你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唯独对我来说是大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连江憺都说,齐叔晏在议事不好打扰了,那她能怎么办。   她闷闷地坐在塌上,“江憺,闾丘残部是不是没消息了?”   “公主想要听谁的消息?”   “我不是……”她换了说法,“我只是,觉得昨天夜里战况很胶着罢了,有点担心。”   她听见男人轻松至极的语气,“公主无需担心,殿下既然出来了,那叛军就没有几日可活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齐叔晏这番出来,先前还秉着不战,收买人心的打算,到了今日已是完全不顾这些,带着军队大杀四方。闾丘本就是他带着人杀亡的,如今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又补充了一句:“张臣已被斩于马下,头颅挂在城墙上曝晒,其他逃亡人,估计要落个同样的下场。”   因为他们这次,触到了齐叔晏的逆鳞。   闽钰儿“咦”了一声,“怎么会?”   “殿下前两天不是还说要安抚叛军,收买人心的么,怎么突然改了法子?”   江憺心知肚明地道了句:“因为公主。”   闽钰儿越发不懂,“我怎么了?”   “那夜客栈走火,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我已经跟殿下说了。”江憺想起那晚上小姑娘偷偷抹眼泪,衣不蔽体的样子,又想起这几日一直见到的她手腕子上的青疤,眉间拧住,没再说下去。   闽钰儿只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当下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道:“那好罢,等殿下什么时候议事议完了,我再过去。”   江憺道:“公主体谅。”   幸而江憺传了话回去,齐叔晏知道闽钰儿等着要见她,又加上闾丘那边的事情再无顾虑,议事议了一个时辰,他便让人都散了。   传信的丫鬟来了闽钰儿的营帐里,说齐王殿下有请。   闽钰儿挑了件宽松的白纱曳地裙,随意一搭,就跑过去见齐叔晏。她刚刚沐浴不久,头发都还随意地披在肩上,没有束起来,随意走动都溢满了清香。   她在外面,听着里面毫无动静,还以为男人议事完了在休息,便轻手轻脚地进去,倏一钻进去,就看到男人面对着她,坐在高高的楠木椅上,似是专门等她而来的。   “殿,殿下?”她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头伸出去又缩回来,手扣着帘子,衣袖下是显目的几块青疤。   齐叔晏眼神骤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江憺推测的,和闽钰儿自己说的,还有男人自己看到的,准确无误地叠合到了一起。   他的钰儿啊。   半日前,江憺来说:“那夜走火后,公主被叛军掳走,我见到公主时,公主衣不蔽体地躺在树下,外面只围一件脏乱的披风,似是不着寸缕的。我又见公主浑身青痕,回来的路上一直避了我们在小声的哭,所以我怀疑……”   怀疑她被人玷污了。   刚刚调理回来的齐叔晏闻言,低了眸子半晌没说话,他转过头去,江憺却清清楚楚看见他手下的翡翠杯,被他毫不费力地捏成碎片。   江憺暗道,张臣这厮,当真是嫌自己活的太久了。   齐叔晏拿起佩剑,掷到地上,剑身几乎入土了半截,“张臣仍在攻城?”他冷意森森地发问。   “仍在。”他回。   凉风刮过帘子,齐叔晏的声音一一掷在地上,“带兵,出城。张臣不死,此战不休。” 第67章 想和你   闽钰儿不懂齐叔晏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从上到下地来回逡巡,她问了句:“殿下?”   “进来罢。”齐叔晏招手。   闽钰儿这才挪着步子过去,挑了个空的椅子,她坐下,“殿下议事,议得如何了?”   齐叔晏点头,“我知道你有事找我,直接说就是。”   闽钰儿心想齐叔晏果然爽快,“我想向殿下讨一个人,或者殿下饶她一命也可以。”   “闾丘越?”齐叔晏脱口而出,似是蜻蜓点水,闽钰儿霎时被堵的说不出话。   “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一直知道。从公冶衡死的时候,他就把闾丘越托付给你了。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为何……”   “我为何不说,是不是?”齐叔晏看着她,“你早就知道,我一直是默许你的,你做什么,我都默许。”   闽钰儿一怔,“殿下……”   “所以我当初有点生气。”男人掸了掸膝上的衣衫,站起来,“当初你宁愿跟着公冶衡走,也不愿留下来,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闽钰儿被说的哑口无言。   齐叔晏向来对他人的事看得淡然,也没跟闽钰儿说过什么重话,今日说的这些事,是他辗转许久都没能释怀的。纵使心底不甘,可他看起来终究是无事人的样子,不妨刚一转身,就听到小姑娘微弱的一句话:   “殿下,对不起了……”   男人身子一顿。   “你说什么?”他背对着问。   “钰儿说,钰儿知道错啦。”小姑娘也知道当初做的欠妥,才能让男人过了一年多还在耿耿于怀。   “钰儿以后不会乱跟着别人跑了。”她老老实实地向齐叔晏道歉。   齐叔晏迟迟没转身,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钰儿当初是不懂事,可是殿下也没有问过钰儿,到底开不开心,愿不愿意。九卿来的时候,别人都知道,唯独瞒着我一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钰儿是一个什么样的毒妇。”   “钰儿也怕,怕九卿比钰儿好看,懂事,殿下就不喜欢钰儿了。若是那样,钰儿还不如早点脱身离开。”   她越说,越多,反倒把以前那些委屈的心思一齐翻了出来,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殿下有齐国,有千万百姓,钰儿自然是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要求殿下改变什么,九卿也是……”   男人却倏地出了声,“私情?”   他回转身,“什么私情?”   万万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闽钰儿一下子滞住,不知道该做何回答。齐叔晏却向她走了过来,直直地看着她:   “你于我有和私情,嗯?”   男人脚踩稳沉的步伐,向她靠近,闽钰儿一个唬住,就往后退,退到桌子旁,眼见无路可退了,闽钰儿想从旁边溜走,男人一手就揽了下来。   齐叔晏揽着她,两手将她困在桌边。   “问你的话,怎么不回答?”   “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她耳根子都红了,齐叔晏的目光从她额上,一路往下,直到她的下颌。见她支支吾吾的怯生生样子,齐叔晏终究还是没能忍心,把她逼得太紧。   他松开手,“没事,你无需解释。”   齐叔晏自己都不知道情为何物,哪里能逼闽钰儿说出来。   罩在闽钰儿身上的阴影没了,小姑娘松了一口气,齐叔晏接着道:“闾丘越我给你留着,但是造反之徒,不能继续留在齐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她遣去北豫关押。”   “真的吗?”闽钰儿心中一喜,齐叔晏就道:“也不能太作乐观,她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能不能活过战事都是个问题。”   “只要殿下吩咐,不取她的性命,后面的事情钰儿来想办法。”   “便是这么上心么?”男人捻着指尖,“江憺说我闭关调养的时候,你全顾念着闾丘越去了。”   “是因为她,还是因为闾丘璟?”   “当然是闾丘璟。”小姑娘撇嘴。闾丘越这妮子性格那么差,若不是因为闾丘璟的吩咐,谁会花那个心思去照顾她?   男人又怔了片刻,闽钰儿问:“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齐叔晏似是有短暂的失神,待回过神来,便转身避着她,说:“我出去一趟,你晚间过来,我陪你用晚膳。”   “换作别人,也不知道你的口味。”   闽钰儿点头:“好啊。”   不知为何,她心情是越发的好,齐叔晏却是越发闷沉起来。她看着男人郁郁的眉头,没再说什么。   底下人都说齐叔晏提审叛军去了,他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好,受审的。人在牢里都受了大苦头。他惯是能忍住的,今日下了命令,只要是不开口说话的,全部往死里打。   牢里的哭喊声隔一里地外都能听见,凄惶的很,众人都缩了缩脖子,不懂齐叔晏今日的脾气反常是为何。   闽钰儿倒是乐得自在,她丝毫没被影响,只是忙着缠着孟辞,与他打听闾丘越的下落。   孟辞皱眉:“闾丘越败势已定,这个时候在四处逃窜,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你不要太着急。”   见闽钰儿一副傻愣愣的样子,他又叹了气,“放心罢,殿下的吩咐都传下去了,只要找到人了,第一个告诉你,嗯?”   “好。”   闽钰儿得了准信,更加开心,她兜转着去看了看齐军的新军路线,赫然发现,闾丘越现在逃亡的方向,在春海边上。   这该不会是巧合罢。   她正思量着,齐叔晏那边的审讯也停了,男人拿着审讯结果,坐在阴冷的大理石高椅上,陷入一时的沉默。   底下人都察觉到了男人身上近乎死亡的窒息感,不敢靠近,更不敢询问,动也不动地伫在阶下,任由地牢里的烛火渐自消隐下去。   过了一晌,男人捏了捏手,手下捏着的宣纸瞬间破成碎片,次啦的声音尤为刺耳。他掷了什么东西在地上,而后捡起桌上的烛台,随意丢下去,大理石上迅速燃起来一堆青烟,宣纸在火里瞬间湮灭。   “殿下……”他们终于开始忍不住提醒。   “把牢里那些人都杀了。”他站了起来,“一个也不许留。”   察觉到齐叔晏可能审出了些不好的东西,一众人都噤若寒蝉,待齐叔晏走后,才打开牢门,给每个人都灌下至烈的毒/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先前审讯的那一帮人全死了。   他们打理好尸体运出去,丢尸到荒郊,只字片语都没给别人泄露,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齐叔晏叫闽钰儿过来用晚膳。   闽钰儿自是高高兴兴地过来,男人知她口味,叫人做了鲜美的鱼,肥嫩的鸭,浓郁的鸡汤,满满一桌子。她进来的时候,菜已经摆好了,齐叔晏面前也摆着碗箸。   男人先前不好惹的气场还没有散去,闽钰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待入座的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不插科打诨,打算安静吃完饭就走。   “饿了么?”男人抬眼,神色一如既往。   “嗯嗯。”   “那便先吃点东西?”   他问的古怪,闽钰儿只好拿起筷子,“那我吃饭啦,殿下。”   男人低首,既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便又复颔首,眸子盯着地板上铺着的彩绣绒毯,不知道在想什么。   闽钰儿吃饱了,刚刚放下筷子,齐叔晏就挥了挥手,似是一直在等这个。下面立即有人端了两壶酒过来,在闽钰儿和齐叔晏面前各摆了一壶。   “殿下这是……”   “喝酒。”齐叔晏头也不抬地答。他说着,就拿着酒杯,用滚烫的茶水滚过一遭,要给两人倒酒。   闽钰儿愣了愣,不知道齐叔晏想干什么,“可是,我不会喝酒……”   “无碍,我也不会。”齐叔晏似是铁定了心,给两人各倒上满满的一杯酒,闽钰儿看着他递过来,迟疑了一息,还是伸手接下了。   齐叔晏今日是发了什么疯?   男人穿着素白的衣衫,酒水撒了一点出来,在他袖子上印出一道浅痕,挥袖间还带着酒香。他深邃的眼睛看着闽钰儿,眉间一如既往地郁着,淡淡道:“来玩个游戏,钰儿?”   闽钰儿问:“什么游戏?”   男人眼神挑向她面前的酒杯,自己面前的酒杯已然端了起来,“我们喝一杯酒,喝完了,就要向对方问一个问题。若是你喝不下去了,那便一直由我来问你问题。”   闽钰儿愈发迷惑了,这还没喝酒,怎么感觉齐叔晏已然有了醉意。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她问。   齐叔晏道没意义,但是今夜就想和她喝酒,闽钰儿看着男人已然瘦削下去的轮廓,尤其是深邃到不敢久看的眸子,心下一震,暗道罢了罢了,就当是齐叔晏病后无事,她陪男人消遣一番。   闽钰儿捏着鼻子,仰头喝下了一杯酒。   “你有什么问题想问的?”男人看着她。   闽钰儿放下酒杯,喉咙里尽是酒味儿,她忍了忍不适,随意问:“若是回到当初,殿下觉得齐国和闾丘有无和解的可能性?”   “没有。”男人毫不犹豫,仰头喝下了自己那一杯酒,“到我了。”   他沉然看着闽钰儿,小姑娘还抚着喉咙,觉得有些不适,“殿下问就是。”   齐叔晏端然地坐着,与她对视,“钰儿可曾与人有过肌肤之亲?” 第68章 醉酒   不出所料的,闽钰儿怔了一下。   肌肤之亲,哪种程度的肌肤之亲?齐叔晏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她迟疑着看着齐叔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钰儿不懂为何殿下要这么问。”闽钰儿觉得这好比把她吊在大街上,逼着问她,还有没有女子的贞洁。   她有点不高兴了。齐叔晏也不像是能问出这话的人。   “我的意思是……”齐叔晏察觉她有些不悦,手下微顿,立即想要解释。   “什么意思?”钰儿看着他,“殿下是在质问钰儿吗?”   “还是钰儿做了什么事,惹得殿下不开心了,要问出这样的话?”   男人默不作声起来。闽钰儿似是要回去,刚起身站了起来,背后就传来齐叔晏低下去的声音: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怕你受欺负了。”   屋子里光影黯淡,齐叔晏的声音也似受了影响,多了一分柔,恨不得融进去,软软地淌到闽钰儿心里。   她回头,“殿下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怕你受了欺负。”   又听到这个,小姑娘短暂的出神后,眉眼都弯了起来,她绕有兴趣地盯着男人,齐叔晏与她对视了一眼,反而鬓边有些泛红了。他脸色向来清冷,这时候却有些遭不住地半低了头,像是突然被撩拨的冰山一样,两重交替,手中渐渐攥紧了酒杯。   “殿下。”闽钰儿接着道:“殿下为何低头?”   齐叔晏偏开眼,轻启唇道:“不为何。”   还不为何?闽钰儿折身回来,故意在他面前蹲下来,与他隔了咫尺的距离。   她像是有意挑逗他,笑着歪头:“殿下殿下,你脸红了,又是为何?”   齐叔晏彻底缄默。白壁一样的脸色上绯红更明显。   “殿下故意把我叫过来,喝酒,是不是就是为了问清楚这件事?”闽钰儿仔细看了他一晌,这才没笑了,“殿下放心罢,钰儿不会让自己受欺负的,别人也欺负不了钰儿。”   “若是有人欺负了钰儿,那钰儿要么走,要么找人报复回来。纵使忍气吞声,也会有一个限度,何况是我,爹爹说过,我是天底下最最不能受委屈的人。”   “所以殿下。”她忍不住伸手,在男人脸颊边轻轻触了一下,“不要为钰儿担心啦。”   齐叔晏身子僵住,终是抬起眼皮,慢慢地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腕。他神色恢复了一些:“当初的事情,是我们对不住你。”   “你就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也绝没有理由能苛责你。”   “可是,你现在又来了。”   在男人打算将日子过到头的时候,闽钰儿又来了。   他看着闽钰儿,似是永远也看不透,这个时而呆笨,时而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离了他一年,两人相隔千里,南北不相望,消息联系全都断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挨过今年,自然也没有再去找她的勇气。   对,说来可笑。他灭南夷,杀波斯时的杀伐果断,不惧生死的勇气,在闽钰儿来找他的一瞬归于寂静。   他总不能,在闽钰儿面前那样面目可憎地离开。   闽钰儿看着他,“我来是因为,殿下需要我呀。”   男人扣着她的腰身,眸子低沉黑曜,“若是我以后也一直需要钰儿,钰儿可否愿意留下来?”   闽钰儿眼珠子动了动,忽然笑了,“殿下说要玩游戏的,要喝酒了,我才回答。”   “现在?”   “当然。”   闽钰儿侧身过去,给男人倒了满满的一杯酒,齐叔晏接下,仰头喝了。   她咂舌,男人丢了酒杯,“还要喝么?”   见他喝的这么豪爽,哪里像是不会喝酒的样子,闽钰儿自然不肯放过:“还要还要。”   她又给齐叔晏倒酒,齐叔晏全接下喝了。   到最后,她面前的那一壶酒,全让齐叔晏喝了。她看着男人依旧清清冷冷的脸色,暗道不好,齐叔晏在喝酒这事上怕是无师自通,她今夜想要灌醉他,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她就想把男人灌醉,好问问他,他方才问她的“是否有肌肤之亲”,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想法。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闽钰儿下定决心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出来。她扭头,将桌子对面的酒壶也拿了过来。   男人一直任由她喂酒,这次终于是握住了她的手,他抬起眼睛,似是蒙了层薄薄的雾气,看不出来醉了没有,“你在给我灌酒?”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   闽钰儿哑口无言,反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正迟疑,男人就松开捏她的手,接过酒壶,“你想要我喝,我喝就是。”   闽钰儿眼睁睁看着男人又喝下一壶酒。他喝完,酒杯就随手丢在地上,不一会儿,地上到处散落的是酒杯。闽钰儿看着满地狼藉,心下不由得提了起来。   江憺要是知道,她带着齐叔晏,大晚上的在这里喝酒,估计会好好斥她一顿。   “殿下。”她觉得有点骑虎难下,“不喝了不喝了,我叫人进来收拾一下这里。”   算了,事情改日再问。齐叔晏又仰头喝下一杯酒,脸色还是淡然如初,闽钰儿从他手里收回酒杯,“殿下,听话,我们不喝了。”   齐叔晏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他衣上,袖子上,全洒满了酒,酒香扑鼻。小姑娘仰头看着他,说话时嫣红的唇张张合合,他看着看着,就低头凑下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闽钰儿手里的酒杯落到了地上。   “你……”她要说话,男人本来抽身就没隔多远,这一下便又凑下去,吻住她的唇。   浅尝辄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底压住的那股奇异的,怪异的冲动,有多致命。齐叔晏确实是醉了,纵使醉了,却也知道要怜惜怀里这个可人儿。像是捧着一个上等的瓷器宝物,不敢擅自磕着绊着。   哪怕是略显轻浮地吻她,也是进退有度。   他又抽身起来,眼里雾气没散,直勾勾地盯着闽钰儿看。   小姑娘打量了他好久,她不说话,许久才确定:齐叔晏,这下当真是醉了。   她软声说:“殿下,你酒量倒也不差。”   齐叔晏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闽钰儿从他怀里坐起来,“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实告诉我喔。”   男人盯着她,她道:“你方才为什么会问我那个问题?”   “又说怕我被别人欺负了,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她问这些,齐叔晏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到最后小姑娘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齐叔晏?”   不会吧,好不容易把人灌醉,别到时候什么都问不出来。   男人捏着她的手,忽然说:“你放心,若是公冶衡真的欺负你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闽钰儿:“……”   怎么就扯到公冶衡身上来了?她解释道:“没有的事,公冶衡从来没有欺负过我……”   “咔擦。”   男人一只手搭在矮桌上,听见闽钰儿提公冶衡的名字,不由得猛地一按:   桌子就那样断成了两截。   见过徒手劈砖,没见过随手按断桌子的。闽钰儿看着折的齐整的桌子,霎时滞住,大气都不敢出了。   齐叔晏低头,继续说:“往后,不会有人欺负你,谁都不行。”   闽钰儿愣愣点头:“嗯嗯嗯。”   男人喝醉了,眼神都迷离起来,他低头,措不及防来一句:“我讨厌九卿。”   闽钰儿一顿,“为何讨厌她?”   齐叔晏全然没一点喝醉的样子,可是确实是醉了,他认真地解释,眼底不经意透了点哀色:“她能改变自己的命理,我却不能。”   “她不想要如履薄冰的日子,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和她一样,彻底摆脱。我想要摆脱,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可我只有绝路。”男人眉眼低垂,正襟危坐,明明最是庄严的模样,却摇头说了最绝望的话,“我也不想,可我能怎么办。”   他是齐叔晏,是外人眼里无坚不摧,无所不胜的少年天子,可这时候,闽钰儿第一次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也是他唯一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稍许脆弱。   闽钰儿凝了他许久,齐叔晏也只是半低了头,面无神色,因了方才一句哀恸的话,陷入了久久不能回转的思绪里。   其实他在某些时候,和小孩子很像。小孩子才会为了一件事奋不顾身,他也是,为了齐国的江山奋不顾身,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算奢侈。   “齐叔晏。”闽钰儿轻唤了一声,“九卿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做到。”   “你只是因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被束缚了手脚。齐叔晏,你答应我,等你为齐国平定四方了,你要做一回齐叔晏,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齐王,不是那个人人传颂的帝王。”   男人勾下头,“做齐叔晏?”   “对。”   看着男人有些惘然的神色,闽钰儿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只是。”他微微转了头,似是在深思,“我听惯了别人叫我殿下,已经极少,有人叫我齐叔晏了。” 第69章 速归   把齐叔晏灌醉的后果就是,闽钰儿得一直看着男人端端正正地坐着,想要走,男人不让,想叫人进来服侍他休息睡觉,男人也不让。   无论如何,就是不让闽钰儿踏出营帐一步。   他喝醉了不发酒疯,就是规矩坐在一边,闽钰儿走不成,只好作罢。看他微醺的脸色,她忍不住问:“齐叔晏,你还好罢?”   男人实话实说,“不太舒服。”   “那要不要给你叫大夫过来?”她也不懂醒酒的法子,要是男人喝多了真的有什么不妥,那她就完蛋了。   “无碍。”他说,“别叫他们进来。”   “叫他们了,又要大晚上的不得安宁。”他按着头,许是真的喝高了,白皙的手指头都泛了粉。   “齐叔晏。”闽钰儿哭笑不得,“那你把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留在这里,陪陪我。”他颔首,声音低沉的似是从磨石下碾过而来,混混沌沌,又带着力度。   闽钰儿没料到,齐叔晏竟是也能说出这话的人。她说,“可以,不过你要听我的话,我才陪你。”   “好。”   第一件事,就是给男人洗漱了。她让人端热水进来,回头瞧见齐叔晏还端端正正坐在桌旁,不由道:“殿下去屏风后把衣服脱了,我一会儿就把热水端过来。”   闽钰儿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端着热水倏一折身回来,就看见男人面对着她,坐在桌旁解开衣服。他白色的中衣都脱了,里衣也褪了一大截,露出精瘦的肩,还带着隐隐有沟壑的胸腹部。   “等等,等等等等!”   闽钰儿只瞧见男人显露的肌肤,就不敢往下看了,侧过身去道:“齐叔晏,你在我面前脱衣服干吗?”   男人不理,手下一扯,衣物就尽数褪了下来。   “你方才要我脱的。”   搞不懂他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的,闽钰儿咬咬下嘴唇,“那你先进去。”   男人依言站起,提着步子去了屏风里间,他身形高峻,透过屏风薄薄的一层纱窗,投射出极其匀称好看的侧影。   闽钰儿暗道自己好歹是嫁过三次的人了,倏一见齐叔晏的身子,还止不住地脸红,心跳加速。   话说齐叔晏的身子还真是挺好看的……   呸呸呸,她停止了胡思乱想,给齐叔晏置好了洗澡的热水。   男人在里间沐浴,她便百无聊赖地等着,直看着外间月上柳梢头,恍惚间还听见打更的声音,不知道又是几更天过去了。   男人赤着脚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白色绸衣,拖至脚踝,地上蜿蜒出一道道湿漉漉的水痕。   他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披散在肩上,男人本就生得俊美异常,又配了这般的氤氲的热汽与潮气,整张人都像是雾里探出来的神祗,自带一分端正圣洁。   齐叔晏又皱了眉头,“钰儿?”   闽钰儿已然看呆了,她挥手道:“我在这儿。”   男人这才舒展眉头。   是以闽钰儿确认,齐叔晏这家伙还醉着在,他醉起来倒也可爱,不闹不打,只跟个娃娃一般,颇是认死理,不依他的意思,男人的眉头就皱的紧紧的,盯着她直直地看,仿佛要让闽钰儿主动心软。   闽钰儿也确然心软了。两人卧在一张榻上,起先还隔开,各盖着一床褥子,齐叔晏一个人躺着,没闭眼,过了晌侧过头来:“这样睡不着。”   闽钰儿困的要死,她被男人叫醒,睁眼就是男人的脸,他身后是上弦月,隔着窗子可以看见。   “你又怎么了?”她迷糊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想离你近些。”   “离离离。”闽钰儿说完就翻了身过去,过了一会儿,齐叔晏从她身后绕上来,不客气地搂着她的腰。   闽钰儿回头,“你又做什么?”   齐叔晏又不说话了,看着她,眼睛有点湿漉漉的,浑然一副犯傻的天真样子。   闽钰儿只好叹气。   齐叔晏怕是折腾一宿都没有睡意,就因为多喝了点酒。以后,她再也不给男人灌酒了。   齐叔晏搂着她,这才安分起来。   两人安然地同寝一夜,第二日,闽钰儿留在齐叔晏帐中歇息的事,就传了出去。   齐叔晏和闽钰儿两人有过婚约,后来又解除了,如今大半年已经过去,两人竟出乎意料地又走在了一起,着实让人震惊。   幸而齐叔晏的近臣都江消息拦了下来,才没至于传的人尽皆知。   闽钰儿倒是无所谓,时至今日,她在世人眼中还有名誉可言么?   只是那夜之后,齐叔晏对醉酒后的糊涂事都不记得了,他又自矜清高,隔日起来默了一晌,将屋子里剩下的酒全丢了出去。   那样子,是恨不得将酒杯也全扔了。   闽钰儿好笑地撑着下颌,倚在一边看他,“殿下昨夜喝醉了,对着浴桶说了半宿的话,如此看来,是要将浴桶劈了,丢了才成。”   齐叔晏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回头看见被劈做两半的矮桌,神情又转而疑惑。   他问:“我昨夜,应该没胡言乱语罢?”   闽钰儿笑着不说话,齐叔晏看向残破的矮桌,视线一凝,“这些都是我做的?”   小姑娘歪着头:“殿下觉得呢?”   齐叔晏不接这话了,他说:“前线战事要紧,我去去再回。”   走出去,不久又折身回来,“勿要去别处了,晚上一起用膳。”   小姑娘笑眯眯地点头,“可以,和昨夜一样,我去置酒?”   齐叔晏脸色不自然红了一阵,“不可以了,昨夜那样的荒唐事,不会出现第二次。”   “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不沾点滴。”   闽钰儿看着男人,他神色清冷,两眉压着,看上去依旧不好惹。看来,齐叔晏确然是不记得什么了,这样也好,昨夜他吐露的那些心绪,过于沉重了,闽钰儿还是觉得眼前这个齐叔晏更熟悉一点。   她点头说:“好,都听殿下的。”   下午齐叔晏去议事,闽钰儿打探消息,说是张臣一夜横死,闾丘越带着的部下都如惊弓之鸟,被齐叔晏骇破了胆子,逃的逃,死的死,饶是闾丘越带着,也都如土崩之势。   说起来,还是之前齐叔晏对他们太宽容了,一直想着求和,才没真正动手。他们拥护了张臣,一个自高自傲的人,自然心也野了,只当齐叔晏是个摆设,不足为惧。   若不是闽钰儿那档子事被审出来,齐叔晏瞬间起了杀心,这战事估计还要拖上一段时日。   眼下闾丘越一个劲往北逃,也是有趣。世人都以为她是要去北豫了,不料半道上转了弯,径直去向了春海边上。   齐国的军队追到这里,便也止住了步子。   事情有点棘手。齐叔晏追捕闾丘越,全是为了能将人交到闽钰儿手里。可是春海公冶家与齐国的关系一直微妙的紧,本是互不干涉的,若是齐叔晏贸然踏出了这一步,那春海和齐国之间就可能永无宁日了。   何况公冶衡,就是个什么事都要插一脚的人。   他不出意料的,将闾丘越手下的残部接了回来。   闽钰儿在心底把公冶衡这厮骂了千万遍,表面是还是淡然的紧,她不想给齐叔晏施加压力。   齐叔晏只是凝眉,他目前没有出兵春海的打算,就算是有,那也不能把主意打到公冶衡的头上。   他欠公冶家一笔账,现在,公冶家死伤殆尽,只剩一个公冶衡。   闽钰儿看出了他的为难,便道:“殿下不用纠结,公冶衡那边的事情,钰儿可以对付。”   她微微地笑,心想对付公冶衡是么,等他跑过去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就是了。   这厮说好不管闾丘越的,转头又把人接回来算什么意思?   齐叔晏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知为何,他眉目沉沉的,似是在担心别的什么。夜里,闽钰儿留在齐叔晏的屋子里用了晚饭,她见外面阴雨连绵,外间又有臣子在不断地递折子进来,料想齐叔晏是要忙上半夜了,她不好打扰,便道:“殿下,钰儿先行回去一趟,待殿下忙完了再来。”   齐叔晏点头,着人送她回去,闽钰儿走至半路,忽觉身后的人步伐变得凌乱起来,   灯火一晃一晃的,她回头看,就看见一众人落在了后头,寸步难行,七歪八扭的似是喝醉了,嘴里嘟囔几声就滚在了地上。   她吓了一大跳,正准备叫人,就有一个蒙面人从旁边的草垛里钻出来,径直捂住她的嘴:   “公主别怕,我是二公子派来的人,没有恶意。这是二公子给您的信,请公主看完了早做决策。”   是个男子的声音。那人身上还有血腥气,说话中气不足,似也是受了重伤。闽钰儿接下他塞的信,他便松了手立即要走,闽钰儿一下子叫住他:“公冶衡不是在春海吗?”   “为何让你亲自跑到这里给我送信?”   “公主看了信就明白了。只是公主,尽快离开这里罢。”男人扔下手里半袋迷药,有些跛地隐入夜色。   闽钰儿忽然觉得有些冷,她一路小跑到营帐里,凑在灯下展开了信:   钰儿,赶紧离开那里,赶回北豫!   男人字迹有些潦草,信封边还有红色的暗迹,她伸手捻了捻,似是干涸的血。 第70章 要乖乖的   闽钰儿捏着信,她确认这是公冶衡的字迹。之前男人给她寄过不少信去北豫,他的笔迹小姑娘很是熟悉。   只是,这些血迹到底是何而来……   她渐渐觉得有点后背发凉。她想起送信那人受的重伤,又想起公冶衡警告她的:赶紧离开这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小姑娘喜欢胡思乱想,这一想,就觉得心神不宁起来。偏偏外面下雨的声音又大了些,隐隐还要打雷了,她屋子里的服侍的人早被她遣下去了,闽钰儿看着摇晃不定的烛火,心下越发恐惧起来。   她掀开帘子,拿上一把青布油伞,就钻进了雨里。往日里这个时候,外面巡逻的士兵还挺多的,今日却是半个影子都不见,她觉得奇怪,加快步子跑了起来,脚步声踏在雨里的声音格外响亮。   人呢?她想,哪些人都去哪里了?   走至半道,她渐渐没跑了,生生地止住步子。月色底下,前面渐渐出现了一队驾马而过的黑影,全都戴着青铜面具,呈包围之势,远远地朝她过来。   闽钰儿立即拔腿往回跑,跑了两步,后面却也围上来另外一群人,和前面的人是一伙的,带着青铜面具,雨夜里恍如鬼魅。   闽钰儿渐渐被困在了中心,她的伞掉在了地上,马头比她身子都要高半截,上面的人只稍微挑了剑,就掀掉了她的伞。   闽钰儿不自觉地环着双臂,雨水顺着脸颊贴下来,瞬间就打湿了她的衣衫。她抬头,“你们是谁?”   声音有点发抖。   “刚才是否有人过来给公主递了信?”一个马头上的男子沉声问。   她不言,也不做指示,那男子便挑了眉道:“公主可还记得,那人往哪边去了?”   闽钰儿摇头,说:“没有的事,你们找错人了。”   她不认账,那些人也会,饶是闽钰儿说什么都不知道,男人还是挥了手,示意后面的人过去:“捉起来。”   闽钰儿这才大着胆子,声音提高了:“你们是何人?敢擅自在齐国的营帐里掳人?”   那人不回,所有人都没做声,有人一把捞起了闽钰儿,在她反应过来要大喊大叫之前,往她嘴里塞了布条。   闽钰儿双手被紧紧钳着,一点动弹不得,她头皮发麻,大气都不敢出。小姑娘听见后面的人问了句:“我们还要在这里找他们么?”   “自然,他们不会离这里太远。”   “那这些齐国的人?”   闽钰儿余光瞥了四周一眼,赫然发现原先的篝火都被熄灭了,而火堆旁边堆着层层不得动弹的齐国士兵,有的倒在泥泞里,似乎是昏过去了,生死不知。   “不用理,公子吩咐了,这一趟来,是要捉人的。”那人看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闽钰儿,低头驾马出去:   “继续找人,沿着足迹乱的地方,挨着挨着搜,不信找不出人来。”   闽钰儿不知道他们在搜寻些什么,只隐约觉得,和之前那个给她送信的人有关。   她被置在马背上,在雨里淋了好久。末了昏死的当口,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找到人了没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身底下是颠簸的马车,天光似乎微微亮了起来,她坐起来缩在车尾,也不吵闹,只等着他们带着她一路颠簸。   大概,是要去见什么人罢。   她想,当今天下势力三分,连闾丘越那样的人物都只算是半途暴起的异端,她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物,能够有那个胆子和能力,堂而皇之地在齐叔晏的营地里公然抢人,那跟自杀无异。   她在马车上待了不过一日多,车队就停了下来。闽钰儿迅速闭上眼睛装死,她被抱出来,抱进了屋子里,屋子里温暖适宜,暖玉熏香,熏的她这些日子一直潮皱的衣衫,都开始涤荡了香味儿来。   她死死地闭上眼,被抱上榻,随即覆上浅薄的褥子。她听见屋子里的人退了出去,只剩珠帘玉节轻摇的声音,正打算睁开眼睛瞧瞧,就听到了一个男人沉闷的痛哼声。   “嗯。”   这声音过于低沉,还有点熟悉,闽钰儿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循着声音问了一句:“公冶衡?”   回应她的,是男人的又一声呜咽。   这声音,是公冶衡没错了。她掀开被子下了榻,拉开帘子,就看见一个身形蜷缩在角落里,那人脸上的血痕都未干,头发散乱,痛苦地闭上眼,俨然就是公冶衡的萧瑟模样。   闽钰儿万万没想到,向来风光无限的公冶衡,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这个样子,慌忙地冲过去,“公冶衡?”   “公冶衡你睁开眼看看,我是闽钰儿,你没事罢?”   公冶衡睁不了眼,他伤势太重,四肢无力,浑身都软绵绵的,闽钰儿一扶起他的腰,男人整个人就倾了过来,没有丝毫反抗的,力度全架在了她身上,她一个没支撑住,就“咦”的一声,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男人覆在她身上,闽钰儿一下子拨不动,只得细声唤他:“公冶衡,公冶衡你醒醒。”   叫了一晌,公冶衡终于是短暂地恢复了神志,他眼角微微睁开,回了一声:“钰儿。”   闽钰儿赶紧道:“你没事罢?你能不能先起来一下,你压着我了,我推不动你。”   公冶衡显然是没听明白的,他清醒了瞬间,便是皱着眉头,叫了一声钰儿后,接着下意识地道:“快走。”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哪个对手?公冶衡没头没脑地来一句,闽钰儿听不明白。   说完一句,男人又昏死了过去,闽钰儿再问他,已然没有反应了。她实在没办法,只得一点点地从男人身底下抽身出来。   好不容易钻了出来,她满头大汗,回头看了一眼浑身伤痕累累的公冶衡,心底下又是不忍,便又扶着他的腰立了起来,让他靠在背后的墙上。   男人嘴角还有血迹,闽钰儿低头看着,也拿着袖子角,给他擦拭干净了。   “没想到,你对他到真是挺上心。”窗子外忽然响起陌生男人的声音,闽钰儿倏地缩下身子,依偎在公冶衡旁边。   “你是谁?”她问。   “是一个你认识的人。”那人回答。   可是这声音实在陌生的很,她想了想,还是猜不出是谁,便索性闭了嘴。   “这就猜不出来了?”那人还笑了笑,闽钰儿听着,忽觉一种怪异,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异,那声音似是漾开的水纹,在她心头上不断刻映,放大。   男人推开了屋子。外面正是阴雨日,屋子里暖意逼人,门一推开,就有一股子冷意钻了进来,格外的冷,比上次在雨夜里淋了半宿都要冷。   这样看来,她似是被带向了北边某处地方。闽钰儿看着门口处,逆光站着一个身影,那身影瘦高瘦高的,似是着了玄色的长衫,只依稀瞧得出脸色很白,一下子根本看不清脸。   那人倒是立在那里,看着闽钰儿,看了良久,继而低笑一声,“你果然是不记得我了。”   闽钰儿还是保持着警惕,“你是谁?”   “我原来教过你的道理,看来你也都忘的差不多了。”男人提着步子过来,一步一沉,“往常我教你,他人相授,是为言教,需终身谨记,不得忘却。”   “我教你那么多道理,你却到头来把我忘的一干二净,我的好钰儿,这是你该对你夫君做的事情么?”   闽钰儿如遭雷击。她不是记不得这声音,只是那声音封存在记忆里太远的位置她没有想到,也从未想过,会是他的声音。   是她第一任夫君,公冶善的声音。   可是这未免太过荒谬了,公冶善的声音?公冶善不是早就死了么?下葬那日她还随着队伍去过,看着男人的棺椁淹没在黄土下,入了陵墓。   公冶衡口中的“他”,是他的哥哥公冶善?这怎么可能?!   男人走近,他长发束着,惯是一副温润的神色,那无论何时都要微微下压的眼角,还有薄薄的唇,让闽钰儿霎时呆住。   和记忆里公冶善的脸相差无二。公冶衡和公冶善一直是有几分相似的,往常她看不出来,在今天这个不恰当的时辰里,却全然看明白了。   他们眼尾都是微微下压的,像是强行收敛了锋芒,心计都被收纳其中。   闽钰儿喉头一滞,下意识叫出来:“是你,公冶善。”   男人挑眉一笑,“对,是我。是你最名正言顺的夫君,公冶善。”   他明明是笑着,那笑意却带了点不怀好意,似是披了一张带笑的温润皮子,让人慎得慌。闽钰儿现在看他跟看一个“死人”无异,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夫君不夫君的。   她咬着下唇,半晌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我一个死人,又回来了,嗯?”   他蹲下身来,伸手扶住闽钰儿有些瑟缩的肩头,轻轻“嘘”了一声,说:“钰儿别怕,我现在不是鬼魂,纵然是,也不是回来害你的。”   “公冶善。”闽钰儿说不出话来,只能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钰儿要乖乖的。”男人捏着她的下巴,“我这次来,是讨债来了,钰儿可不要像我那个糊涂弟弟一般,否则,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嗯?” 第71章 他是   公冶善淡然地看着闽钰儿,嘴角一弯,“钰儿懂了么?”   闽钰儿没说话,她默着,不愿抬头看他。公冶善便低了身下去,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重伤昏迷的公冶衡,不知为何,他本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有了些许狠厉。   对本该齐心协力的兄弟俩,不知为何,现在有了反目成仇的意思。他淡淡地将视线从公冶衡身上移开,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我晚些再来,你乖乖在这里待着。”   冶善起身,转过去的时候,闽钰儿叫住了他,“公冶善。”   男人头也不回:“怎么?”   “他怎么办?”,闽钰儿说的是躺在地上的公冶衡,他现在都还是昏迷不醒,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   “他?”公冶善冷笑了一身,抬起步子走出了门,不做理睬。   闽钰儿听着门被狠狠关上,心里似是也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沉重地闭上了。她发愣了好些时候,才渐渐回味过来一件事实:公冶善没死。   她的第一任夫君,那个两年前就传得了不治之症而亡的公冶善,还活着。   她忽然想起也是在那时候,公冶善丧礼后,是公冶衡将她送回去的。闽钰儿回了北豫,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还是她爹将她交给了常山道人,事情才好了一点点。   常山道人最常安慰她的一句话就是:眼见不一定为实,你是瞧见公冶善不在了,可谁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了呢?   小姑娘反问,“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若不是不在了,那便是还好好活着在?”   常山道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没什么意思。公冶善那样的人,死后也定是去了天上,做仙官了,享受数不清的利惠。   虽知道他是在胡扯,可一想到公冶善若真是有了个好归宿处,那也挺好的,小姑娘毕竟年轻好哄,一番话下来,郁结已久的心绪就慢慢散开了。   想到这些,闽钰儿就觉得后背一阵冷汗。先不论公冶善是如何“假死”的,光是她师父“预言”一般的话,就足够让她感到害怕了。   那个时候,常山道人安慰她的话,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就随性之言?   若是有意,那公冶善假死的事情,常山道人两年前就知道了?常山道人又和江太医和孟执监私交甚密……   闽钰儿越想,越觉得事情牵进了一大滩浑水里面,极少有几个人可能是干净的。   公冶衡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闽钰儿这才回过神来,公冶衡还躺在她身边,男人额上一直在冒冷汗,闽钰儿轻轻一碰,只觉得烫手。   “公冶衡,公冶衡?”她又摇着男人的肩,叫了几声,男人没应。   不过一按下去,闽钰儿就察觉到男人肩上的不对劲。她见男人毫无反应,只好绕了半个弯子,去撕他肩上的衣衫——   衣衫被撕开,露出的是一块已经将要结痂的伤痕。伤痕极深,还翻出了内里红色的肌理,她看着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料想是很疼很疼了。   伤口化脓,公冶衡又长久不醒,闽钰儿只得亲自上手,撕下了自己的干净的细纱中衣,沾热水了,轻轻在伤口处擦拭。她擦拭的认真,男人每一次下意识地抽搐,或是痛哼出声,她都赶紧收了手,甚至还要凑上去给他吹一吹。   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现在就只有一个公冶衡可以指望了。闽钰儿自是希望男人能早些好起来。   到了晚间,公冶衡还在昏迷,闽钰儿收拾完他伤痕的当口,公冶善果不其然地来了。小姑娘赶紧挨着公冶衡,遮着她为他清理伤口的痕迹。   “你在做什么?”公冶善心细善察,只一眼就知道她在藏着什么事。   闽钰儿摇摇头,还是和白日里一样,不说话,也不愿看着他。   “钰儿这是怕我了?”公冶善蹲下来,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说说看,这张脸还记得么?”   闽钰儿依然垂着眼睫,在脸上盖下一方浓密的阴影,她点了点头。   “嗯,那告诉我,你还认识这个人吗?”公冶善又抬高了几分她的脸,让闽钰儿眸子只能聚在他脸上,继而勾了个温润至极的笑。   闽钰儿冷冷地摇头。   “这就对了。”公冶善松了手,他说,“不要把我当作两年前的夫君,就对了。”   男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色药瓶,道:“这个药可治创伤,无论什么伤口,一敷见效,能救人命。”他又看了看一旁昏迷的公冶衡,眼底划过笑意,“我知道你想救他,这样。”   他看着闽钰儿,“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情,作为交换,我就把这瓶药给你。”   闽钰儿自是问:“什么事情?”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九卿的事,包括你听别人说过的,都告诉我。”   “九卿?”   “别说你不认识九卿。”公冶善颔首,轻轻点头,“九卿在齐叔晏那里,算是你的死对头,全天下人都知道。”   闽钰儿攥紧了手,一言不发。   “九卿与你关系恶劣至此,你竟还不肯交待她?”   不是九卿的问题,是齐叔晏。齐叔晏告诉过她关于九卿的事,她不能这么就把齐叔晏的话泄露出去。   何况那个人是公冶善。她不知道公冶善是打算如何,总之有一点是确定的:他是与齐叔晏为敌的。   否则不会明目张胆地去齐国的营地里劫人。   见她不答,公冶善绕有意味地收回药瓶,“怎么,你不肯救他?”   “他是你弟弟。”闽钰儿这么说。   公冶善但凡还有一点亲情羁绊,就不会任公冶衡横死在这里。   “他的确是我弟弟,不过。”公冶善笑里渗透了冷,“你的意思是,我迟早会救他,所以你想拖着,耗一耗。等我最后救他是不是?”   闽钰儿复低下了头,她知道公冶家的人都聪明,心机深沉,论这些,她比不过他们,只能耍赖认死理。   公冶善明白过来,他也不逼小姑娘,手底下捏了捏药,点头道:“可以,只要你愿意等。”   “不如我们就来赌一赌,赌我到最后,到底会不会给他这药。”   公冶善转身走了出去,走至门口,才听见闽钰儿叫了一声:“慢!”   小姑娘看着他,“我如何信你?”   公冶善微微一笑,就将药扔给了她,“无所谓,你可以先试试。”   “横竖他身上的伤,需要的远远不止这小瓶药。”   “你……”   小姑娘把药接了过来,她摔烂了一个茶杯,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在腕上隔了一大道口子。她本是细皮嫩肉,一双手腕子比白玉还要白,这一割,血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淌满了地上。   公冶善终是变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试药。”她疼得咬住下唇,“我怎么知道,这药真的有用?”她打开了药瓶,撒了一点在腕上,包扎起来。   “等明日你再过来,要是真的有用,我再告诉你。”   害怕公冶善耍她,闽钰儿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   公冶善扫她一眼,又看了眼地上的公冶衡,没再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闽钰儿瘫坐在地上。那药许是有用的,到了后半夜,她伤口的痛感减了不少,于是便起来,揭开公冶衡肩上的衣衫,给他敷药。   敷药的时间稍长了些,待闽钰儿给男人认认真真敷完药,一低头,措不及防撞进一双黑色的眸子里。   那眸子深深地望着她。原是公冶衡,昏迷了这些日子的公冶衡,终于醒了。   闽钰儿大松一口气。   “你可是醒了。”   她举着药瓶,抬手抚了抚公冶衡的额头,倒还是有点热,“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公冶衡低首看了眼她的手,又看到她手上的药瓶,沉默一晌,声音沉沉地问:“这是哪里来的?”   “找人要的。”   男人眼睛尖,又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正好按在伤口上,闽钰儿不由得痛哼出了声。公冶衡皱眉,一把撩开衣袖,就看见了女人腕上的伤口。   “这又是怎么了?”他抬头看着她,许是才刚刚醒过来,他问了一两句,声音就开始嘶哑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公冶衡攥着她的手,闽钰儿随手一挥,就把他的手挥走了。往常男人那个力度,闽钰儿是怎么样挣都挣不开的,现在居然轻而易举就能甩开了。   公冶衡确实是没多少力气,他手被闽钰儿甩开,他苍白一张脸,又捂着胸口开始咳嗽。吓得闽钰儿顿时道歉,主动替人家又是捶背,又是顺气。   公冶衡低着头,呼吸粗重,待恢复了点力气回来,他对着闽钰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不是都派人过来给你递消息了,让你赶紧走的么?怎么还是被抓到这里来了?”   看来,那信确实是公冶衡差人送给她的。那时候情况危急,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尽量提醒闽钰儿要她赶紧走。   闽钰儿愣了愣,对男人道:“公冶衡,我已经见过公冶善了,你不必瞒着我了。”   听到公冶善这个名字,公冶衡明显地顿了一下,他闭眼,呼吸又粗重起来:“你不要理他,他现在,就是个疯子。” 第72章 全给你   “公冶衡。”   闽钰儿看着他,有些迟疑:“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似是不愿提,别过头去,头发散下来,盖住了半边脸。小姑娘看着他阴沉样子,就就点头:“那好,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我真相了,我再问。”   “你的伤口要紧,先养好身子再说。”   她蹲到男人面前,又扯了截衣衫,给他包扎,男人本垂着头,不知何故慢慢抬了起来,看着小姑娘认认真真给他包扎,一时也怔住。   他脾气见不得有多好,惯会装出无事人的样子,可现在在闽钰儿面前也装不下去了。闽钰儿体贴的紧,知道他有心事,便也不多说,轻轻掰过他肩膀,耐心包扎伤口。   他又看见了女人手上的伤口,眉间不由得一沉。   “好点了么?”她自顾自地问,也没指望公冶衡回答,“地上冷,你太重了,我拖不动,只好给你拿了一床褥子过来,垫在身下。”   “现在你醒了,就去床上躺着罢。地上凉,小心又得了风寒。”   公冶衡阖上眸子,“我去塌上睡了,你呢?”   “你是病人,当然是你的事情重要些,考虑我做甚?”   公冶衡饶是心情不好,也不由得弯了嘴角,他兀自说:“原来这样就行了。”   “早知道,我就早点伤成这个样子了,不能自理,那该多好。”   闽钰儿以为他烧糊涂了,伸手在他额上抚了抚,“莫不是开始说胡话了?”   “行了。”男人捏着她的手腕放下来,“我没事,我一个大男人,再伤成什么样子,也不需要你给我把榻让出来。”   他眉头倏而一皱,“这伤口是什么时候的事?公冶善做的?”   小姑娘慢吞吞缩回了手,说:“不是。”她把事情和盘托出,听到她划破了自己手腕,只为了给他试药的时候,男人眉心明显地跳了一下。   他脸色又不好了,直骂闽钰儿笨,“你这样就能试好药了?”   “谁让你给我试药的?若真是毒/药,那我们两个岂不是都得死?”   闽钰儿被这样一骂,也只觉委屈,她蹲在男人面前,可怜巴巴的,耷拉下眼睫,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男人忍下情绪,“你想说些什么?”   “我只能做这些了。”她翻着手,“若真的中毒,那也是我在你前。我知道我没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做什么都是半吊子,可是我不想让你死啊。”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她说着说着,愈发委屈起来,“你们一个二个的,好好活着不行么,总是说着无谓生死的话。”   公冶衡一怔。   闽钰儿抹了抹眼眶,有些泛红,“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失踪了这几日,我爹爹肯定着急死了。还有齐叔晏肯定也会骂我,骂我不长心,一不小心就被掳走了。”   “我已经很没用了,现在你还来骂我,骂我不该救你,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她说着,就要委屈的哭出来。公冶衡瞧着,心里一阵翻涌,忽然心疼的紧。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闽钰儿也会错了意,那么一个小姑娘,撑到现在也是很不容易了,只好撑起身子,近至闽钰儿跟前,低声哄道:“没人怪你,是我自己的错。”   男人伸手,把她鬓边的发拢到耳后,“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让你为了我冒生命危险,一点点也不行。”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许再犯傻,为了谁都不能这样,好不好?”   闽钰儿还是红着眼眶,但却点点头。   公冶衡低首看她,着实心疼,又觉得这小姑娘嘴上能说,心底还是容易犯傻的,他收了手,忽而俯下身去,抱了抱她。   闽钰儿一愣,就听见男人附在她耳边:“钰儿你这么好,我以后可能愈发走不开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嗅着女人发间的清香,“我怎么就,这么欢喜你呢?”   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温热。她霎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他,男人浑身乏力,这一推,就将人推到了身后的墙上,“砰”的一声。   闽钰儿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她又过来扶着公冶衡,“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罢。”   “不好。”公冶衡笑了一声,道:“可能要你抱我一个才会好。”   他心情好了许多,都会打趣了,闽钰儿听得耳根子直发红。   不逗她了,男人说起正事:“明日公冶善来,是想问你九卿的事情,对不对?”   “嗯。”   “你打算怎么说?”   闽钰儿想了想,“除了齐叔晏说过的,我随意说两句就行。”   “傻丫头。”公冶衡曲起一只膝,指尖轻轻地敲着地面,“论他的聪明程度,看出你是在说谎,不费吹灰之力。”   “再三言两语,就能把实话吊出来,你瞒不了他什么。”   对付他要有经验才行,公冶衡凝眉深思,“照他的心思,问你九卿,可能就是看准了齐叔晏给你透露过九卿的事。”   “他问九卿做什么?”闽钰儿问。   在她看来,这两人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能,是想查清楚这个人罢。”有些话他没说,齐叔晏是齐国的王,而九卿确实是那个能改齐王命途的人。   齐叔晏一生下来,卦象就是荧惑守心,当时的占卜结果,是说帝运在十九年后陨落。天底下恨齐国的,都盼望着这一日早点到来,到时候齐国国运动乱,是推翻齐国的大好机会。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半路上又杀回来一个九卿。九卿是能逆改帝运的人,消息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公冶善这才忍不住动了手。   “那我该怎么说?”   公冶衡想了一阵,便点头,“你过来,我教你如何说。”   他附在小姑娘耳边细语了几句,闽钰儿听完后还是疑惑,“这样能行吗?”   “他会信的,我了解他。”公冶衡道。   闽钰儿又歪头,疑惑地看着他,“你还没跟我说,公冶善假死的事情。”   “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一直瞒着我一个人?”   “当然没有。”公冶衡想起去年灭了他四叔的门,“若是我知道他还在,我当初何苦要杀尽公冶护。”   “为何不能杀尽?”   公冶衡本打算又骂她笨的,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这跟君主都知晓奸臣狡猾,但不轻易斩草除根,是一个道理。   末了看她,还是决定不骂她了,舍不得,只好说:“公冶善没死,我也是才知道。他当时藏的够好,一直想要为娘报仇,后来才知晓齐叔晏的命亡之年是今年,估计又是去请了什么高人,借了假死的药引子,才有的后面的事。”   闽钰儿心里又是沉重一下,她脑子里全是齐叔晏的亡命之年,竟没再问公冶善假死的事。   “胡说,什么亡命之年。”她急道:“齐叔晏还好的很,你以后不许再这么说了。”   公冶衡拿眼睛睨她,“又不是我说的这些话。你去找孟辞江憺说去,他们最是清楚了。”   “你……反正以后不许这样说了。不吉利。你不是最不信天道什么的吗,这种话反倒信了?”   “那也要看什么人。齐家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他们自找的。”   “你……”   “行行行不说了。”男人最怕和她吵,扶着墙起身,看着她:“介意我在塌上和你一起睡上半晚吗?”   一起睡?那她甘愿把床给男人让出来。   “我,我可以介意吗?”她试探地说。   “你不能。”   男人睨她,“我重伤在身,你舍得让我半死不活地躺着?”   闽钰儿还没说话,公冶衡转身就灭了屋子里的灯,他牵着闽钰儿的袖子,和她一道躺了下去。   男人浑身困乏酸痛,躺下去的时候,舒服地谓叹了一声。   闽钰儿只得把褥子全往他那边堆,堆出来一条分界线:“你好好睡罢。”   “我得早点好起来。”公冶衡凝首,看着屋顶上的横木,“最多再过一两日,应该就有人过来接我了,到时候我看情况,把你一起带出去。”   “谁会过来接你?”闽钰儿不由得问。   “自然是谁忠心,谁就第一个来接我。对了,我现在和你不一样。”他转头看着闽钰儿,“你是被抓过来的,我是公冶善假扮了人,以请我做客为由头带过来的。”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尽早出去,我的部下都在外面找我,找到我只是迟早的事情。公冶善现在身份没公开,他没那个能力发号施令。”   言外之意,就是闽钰儿不一样,齐叔晏不会过来找她。   闽钰儿轻“哼”了一句,“先做梦吧你,看看是谁第一个来救你,最好还给他赏点宝贝东西。”   “那是自然,谁第一个来,我自然是重重有赏。”   闽钰儿忽而抬起头,“你个没良心的,第一个救你的人不是我么?”   “你就没想过给我送点什么宝贝,意思一下?”   “可是,我一见你,就只想把你八抬大轿娶回来,塞进家门。”公冶衡亦抬首起来,撑起一只手,明亮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   “这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胸膛,“一辈子都送给你,你要不要?” 第73章 不顾一切   闽钰儿怔住,不自然地转头回去,“睡觉吧你。”   黑夜里男人的眉眼越发深邃,闽钰儿捂着胸口,她听见男人极轻地叹了一声。   “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早知道,我就让你欠我一个人情了。”他说得慢,又叹了一声,“这样的机会不多。”   小姑娘疑惑地侧头,“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什么。”   公冶衡细声道,“我这辈子,大概也就现在,是离你最近的。”   外面风雨萧萧,他不管什么动乱,阴谋诡计,就是这个时候,此时此刻,他与心尖上的小姑娘是躺在一起的。   这种感觉难以加述,公冶衡觉得这感觉虚无缥缈,却真实地降临到了他身边,又稍纵即逝,有种“去日无多”的预兆。去日无多,却又明明还没真正拥有过。   若是小姑娘之前欠过他人情,那他现在,一定用尽力气,规劝也好,诡言也罢,都要让闽钰儿答应与他在一起。   或者,强求也行。   他愿意在今夜放下身段,去面对他肖想已久的钰儿,问她愿不愿意从今以后,都要跟着她走。   “钰儿,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他这样想,还是这样问出了口。   对面的小姑娘没答,只剩浅眠的呼吸声,吐息均匀,不用看,公冶衡都能想象到她又是咬着紧致的唇,双眼阖上,眼睫底下盖着重影。   他终究还是没有叫醒她。   也没那个勇气,再问她第二遍。   就这样罢。公冶衡伸手,勾住了闽钰儿的小指头,继而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把被子全推给公冶衡,自己手倒有点凉了。   第二天,公冶善过来找闽钰儿问话的时候,小姑娘还赖在床上没起来。   她睡的太沉了,连公冶善走到她床头了都还浑然不觉。公冶衡也不知道昨夜睡了没有,早早地倚在床头,曲起一只腿,见他进来,便把眼睛低了下去。   男人手里把玩着钰儿的簪子,似是不打算和公冶善讲话。   公冶善看他:“好多了?”   “托你的福,还没死成。”   公冶善便脸色一沉,“我没有想过害你,为何你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公冶衡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死的这些年,春海不被我治理的好好的,我哪一点比你差了,需要听你的话?”   闽钰儿被吵醒,公冶善没再吵下去,他说:“你先下去,我有事问她。”   公冶衡懒洋洋地靠在床架上,耷拉着眼皮子,“受伤了,走不动。”   公冶善没有废话,他走过来,一把揪起公冶衡的衣襟,就把人从床上拖了下来。公冶衡的伤口被撞到,面色煞白,他咬牙,额上直冒冷汗:“你他妈个疯子,你什么时候疯的?”   “我这是为你好。”公冶善面色不变,直接拖着人拖到了门边。   “为我好就不许贸然出兵!你他妈这几年玩傻了,春海现在打得过齐国吗?你这是要让春海上下给你陪葬?”   “不想和你废话。等我回去了,你可以从家主之位上下来了。”公冶善将人拎到外面,“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两人这一番闹,塌上的闽钰儿已是彻底醒过来了。她愣了会儿,随即跳下榻,她往门口处跑,进来的公冶善一掀开帘子,小姑娘就撞到了他的怀里。   公冶善脸色一松,这么些年不见,闽钰儿倒是没变多少。她莽莽撞撞地过来,一见是公冶善,不由得道:“公冶衡呢?”   “你把他怎么了?”   公冶善挑眉,“他不重要,只要你告诉我九卿的事,我就带你去见他。”   “你疯了么,公冶衡是你弟弟,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还不放过他?”   “我说了。”公冶善从缓地说,“只要你告诉我九卿的事,一切好谈。”   闽钰儿也是被磨的没有脾性了,她问:“只要是她的消息,都可以吗?”   “对,所有的消息。”   “她只是个幌子。”闽钰儿似是被逼急了一般,脱口而出:   “齐叔晏早就知道她只是个幌子,是江憺孟辞随便抓回来的一个姑娘,养在深宫大院,说是什么可以逆天改命的人,只不过是为了让齐叔晏宽心。”   “知道这件事情的,还有钦天监里的人。齐叔晏命里该绝,这些东西他逃不掉的。那个九卿也只是个幌子而已,没什么用处,这些齐叔晏都给我说过了。”   公冶善的脸色渐渐沉下去,“钰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了。”她一着急,就不由得耸了耸鼻子,“我骗你做什么?我只知道这些了,还是齐叔晏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   “喝醉?”公冶善又是怀疑,“齐叔晏这样的人,荤腥不沾,滴酒不沾,会在钰儿的面前喝醉?”   “是他拉着我喝酒的,说有什么事情要问我,他最后酒倒是喝完了,说话一直支支吾吾的,没说清楚过,我就再也没有理他了。”   她抿着小嘴,看起来确然是有些委屈般。   公冶善许久没说话。他立在屏风前,横眉压着一方青翳,像是积攒了经日的寒气,在眉目间隐隐渗出来。   闽钰儿也觉得有些怕这个人了,她想起公冶衡嘱咐她的:不要理公冶善,他现在就是个疯子,你和他讲不清。   就不由得咽了咽喉咙,往旁边挪开几步,想要绕过他出去。   小姑娘背对着他,绕过一步走出去,男人的声音就从肩侧传来:   “去哪儿?”   “我去看看公冶衡。”她不敢走了,声音也嗫嚅了起来。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听见公冶善极低地叹了一声。   他叹的是,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闽钰儿竟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小心翼翼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没变过。   只是他过去不知道,自己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弟弟,竟然破天荒地喜欢上了闽钰儿。不顾伦理纲常,连自己都危在旦夕了,还要派人出去给这小姑娘通风报信,让她逃出去。   而且看样子,闽钰儿和公冶衡也是一副熟识的样子。   男人挑起眉尖,“你是何时与他接触的?”   “谁啊?”   “公冶衡。”男人冷静看着她。   “就,很早就认识了。”   她说:“当时我嫁过来的时候,你不是不正好不在吗,就是他把我引进屋子里来的。”   公冶善沉神了点头,却也没再说话,转身就要出去,闽钰儿忙不迭地跟在他后面,想去看看公冶衡怎么样了。   “不用看,他还活着。”   男人在门口处阖上了门,他轻轻推了闽钰儿一把,把她又锁了回去。   闽钰儿顿时觉得不甘,踮脚了敲着窗户:“公冶善,你个大男人你说话不算数。”   “我说了,会给他药,你胡乱操心些什么。”公冶善回身,看见闽钰儿努力在窗户上凑出来,凑出一颗头的影子。   “你最好记得你说的。”她有些气急败坏。   公冶善不由得眯起眼。忽然觉得她这样的性子,无论何时,无论何人,无论别人怀着怎么样腌臜的心思,都是不愿去伤害她的。   就想起公冶衡说的那一句:“公冶善你自己摸摸你的狗良心,你欺负利用闽钰儿,你下得去手么?她做什么了,又害过你什么了?”   “你看看她的眼睛,你舍得对她下手么?”   现在谈舍不舍得,都太晚了。九卿如果依闽钰儿所说,只是一个来安抚齐叔晏的幌子,那他再去攻打齐国,抢夺九卿就没有意义了。   九卿既然有那逆命的通天本事,那她定是也能拯救公冶家于水火之中。只因多年前,春海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那年寒冬无船,乞丐只能靠着自己在水上浮过来,他来时,嘴里只念叨了一句:“春海北上,公冶无家喽。”   这话不太好,随之而来的,是公冶家奇奇怪的祸事。家长几次更迭,族中屡见丧幼,到现在为止,天灾人祸已经将公冶家杀的飘零无几,公冶衡自然是不以为意,公冶善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什么力量,在一点一点抽干公冶家的枝条。   他也想改变公冶家的现状。   可是九卿若是假的,那便没有什么逆天改命这一说……公冶善深思许久,觉得事情可能变了个方向。他正在为下一步做筹谋的时候,底下的人却慌慌张张地跑上来,说夜半时分听到闽钰儿屋子里有动静,他们去看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公冶善刷的一声站起来,“四处找了么?”   “找了,没找到人,只找到这一个东西。”那人颤颤巍巍把东西递上来,是一块散落在地上的甲符,对面规规矩矩刻着“大齐”两个字。   “废物!”   他扔掉东西,“这地方待不得了,带上公冶衡,即刻离开这里。”   “去,去哪儿?”   “春海。”公冶善眼角隐在烛火下,有些阴鸷的意思,“去春海,是时候把我的东西收回来了。”   与此同时,齐王宫里,夜半里灯火通明,九卿正被一群术士围坐着。青铜鼎里烧着炙热的火,九卿把先前的占卜龟甲从火里拿出来,她穿过火的时候,似是个没事人一般,拿了龟甲便扔在地上。   “殿下昨夜北出发兵春海,是凶是吉?”一人焦急询问。   九卿有些不耐烦,都问了几十遍了,还在问这个问题,她蹬了蹬龟甲,说:“自己看。”   众人去拾,所得卦象,不出意外的:大凶。   起了数十卦,卦卦皆凶险至极,还是有性命之虞的大凶。众人的脸色又苦了起来。   “看这个有用么?”九卿嗤笑一声,“殿下这一趟去的,恰是荧惑守心大盛,没有血光之灾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们谁拦得住他?”   众人皆沉默。齐叔晏昨夜突然发兵春海,不惜余力举兵北上,一夜之间就占据了春海沿岸好些地方,最荒唐的是,有人传殿下是去找什么人的。   连钦天监的话都不听了。孟执监一夜之间白了头,可齐叔晏还是不顾所有人阻拦,一意孤行去了北方。   九卿又笑了一声,转身看着炉鼎里的火,喃喃道:“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可是你现在死了,计划就不行了啊。” 第74章 只能   闽钰儿夜半时分被人掳走,她不知道是谁,只记得朦胧中有人翻窗进来了,在她睁眼之前,那人拿了一道黑布,覆上她的眼。   是个陌生人的声音,说:“公主,我们带你出去,你万万不要声张。”   闽钰儿便闭了嘴,她被挟着出了院子,而后坐到了马上,察觉到他们要走,她轻轻握住了缰绳,回头问:“你们,是谁的人?”   对方不答。   “是齐王殿下的人吗?”   依然不答。她只好问:“这里还有一个人也被困住了,你们能把他也带出去吗?”   “公主是要救谁?那人在哪儿?”   “是公冶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可是……”闽钰儿低下头,“你们能帮忙也救救他么?”   她手里的缰绳被夺了过去,那人道了一声“对不住了公主”,脚下一蹬,就带着她出去了。   夜里落了点小雨,她被带来的这地方冷得很,都快和北豫不相上下了。感觉那些人带着她钻进了密林里,马蹄声践踏在泥里,衣上凉意萧萧,不知为何,她忽而很想哭出来。   这次又是谁救的她呢?这让她莫名生了股漂泊的寒意。   暮色亮时,马匹才停下来,她身上盖着披风,饶是这样,却也手脚冰凉,一时竟僵硬地动不了身子。   齐叔晏握着她冰凉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   她带着寒意的身子靠下来,小姑娘一落入他怀里,就知道他是齐叔晏,她认得那力度,还有男人襟袖间独特的衣香。   “齐叔晏?”她抬头,天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脸一直是如白细瓷般。男人伸手按到她脑后,解开了她蒙在眼上的黑布,继而抬手覆住她的眼:   “先进去歇一歇。”他说,一如既往地冷静。   小姑娘的眼泪说来就来了。   手中一股温热,男人低头瞧她,“怎么了?”   闽钰儿想说,她不想要这个样子了。她不想天天胆战心惊的,为自己,也为别人,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好像从很久之前,她就没有停下来过了,一直被迫地奔波,流落在外。   她一个打雷都怕的小姑娘,要把她置于乱世里感受生生死死,血流成河,她真的是心下发慌,很怕很怕。   她攀上齐叔晏的脖子,抵在男人胸前闷声哭了一会儿。齐叔晏先是一愣,继而遣了屋子里其他的人,把小姑娘放在塌上。   她哭,齐叔晏便任由她哭,闽钰儿直把男人半边衣襟都哭湿了,才擦了擦眼睛。   齐叔晏颔首:“哭够了?”   小姑娘点头。   “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他问。   闽钰儿便摇了摇头。她总是这样,总觉得自己在齐叔晏面前哭,已经是不懂事了。男人有家国万里,纷休战事,她若是再不懂事地闹脾气,那便是太不知分寸。   男人伸手,在她眼睑下拂过,拂去了湿痕,“嗯。”   “饿了吗?”他问。   闽钰儿点点头,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越发觉得饿的厉害。公冶善这家伙以为她是神仙,不用吃饭了,囚她两天,连饭菜都不给。   齐叔晏就让人叫了饭菜进来,不知为何,闽钰儿发觉今日的齐国营地,是格外的安静。   每个人眉头都皱着,似是郁积了什么情绪。只有齐叔晏是一贯的淡然,他松开手,让闽钰儿好好吃饭。   小姑娘不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男人道:“我同你不一样,我不好奇。”   “你也不想问问,我是被谁抓走的,何时何地,他们又盘问了我些什么,这些你都不想知道?”   “我大概都知道,所以。”男人执箸,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酥肉,“吃你的罢,什么都不用交待。”   闽钰儿没办法,只好闷头吃肉。她想,齐叔晏到底哪里来的这等自信,什么事都算得准,她若什么时候能学成这样的本事,以后无论碰到谁来半道掳她,想必都是不用怕的了。   她埋头吃饭,男人一点未尝,只是偶然见她忙不过来,提了筷子帮她加菜。   齐叔晏似是淡然的紧,闽钰儿看他时,他便颔首下去,执袖拿筷,留给她一个过分安然的侧颜。他最近还是那样瘦,经过上一次拒绝喝药的事,男人一直是瘦削的紧,还没恢复过来。   他也没什么食欲,见闽钰儿吃完了,他终是放下了筷子,“外面在下雨,你就在这里转一会儿,消消食。待会儿若是雨停了,才能出去,嗯?”   闽钰儿乖觉地点头,她四处顾了几眼,忽然问:“江憺呢?孟辞呢?这两个人怎么一个影子都不见。”   平素不是恨不得粘在齐叔晏身上的么?   齐叔晏慢声道:“他们尚在路上,来不了。”   “路上?什么路上?”   “这你无需操心。”男人回眸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缓,勾了一个笑:“我去去就回。”   “好。”   外面的雨却是再也没有停过。闽钰儿等齐叔晏过来,等到了晚上,还不见动静,她挑开帘子看对面,齐叔晏议事的地方始终亮着烛火,那火光不太亮,风雨一吹还是连带着在晃。   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整个营地都安安静静的。   闽钰儿只好把帘子放下了,她回到桌上,烛下的灯花已经堆了起来。她拿着剪子剪烛心,眼看都要剪到头了,外面才响起了脚步声。   齐叔晏终于来了么。   她欢欣鼓舞地跑过去,一掀开帘子,却是扑面而来的酒气。男人的身后是接天的雨,青黑色的披风简直要融进夜雨里,他手下还端着一壶酒,男人挑起眸子,有些混浊,闽钰儿看见酒倒愣了一下。   “齐叔晏,你怎么,又沾这个东西了?”   上次不是还说再也不沾了么?   男人“嗯”了一声,他说:“钰儿过来,陪我坐坐。”   齐叔晏绕过帘子,一个人端着酒,去了里间。他坐在垫上,黄花梨木矮桌上摆满了几个酒杯,“砰”的一声,酒壶砸在桌上,闽钰儿的跑过去看,就看见男人已经颔下了首。   “齐叔晏?”   男人今晚上这是怎么了?   “过来。”他低首说,闽钰儿并不怎么看得清他的脸色,他又低着头,双手按着桌椅,小姑娘直怕他一用力,桌子又要断成两截,便挨着他紧紧坐下。   她坐上来的一瞬间,男人便揽住了她的腰,他下颌低靠在小姑娘肩上,隔着酥酥麻麻的痒意,闽钰儿只能侧眼瞥下去,看男人的背。   “你肯听我的话么?”他这样问。   闽钰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这才是我的钰儿。”齐叔晏似是嘉奖般,侧头过来,他的唇在她鬓边轻触了一下,手下亦一时收紧。   “你,你想说什么?”她有些不自然,脸上亦红了好多。   “公冶善对你而言,非善人。公冶衡心思狡猾,手段毒辣,但易专情,必要时候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兄弟二人,春海会暂时割裂。春海位置特殊,牵制条件是海陆,只需看经南的商贾偏向哪家,他们倒向谁,那么那一方就稳操胜券了。”   “我觉得,公冶衡胜出的可能性比较大。公冶善虽是换了一个心肠,但还是比不过公冶衡。”   男人说了这么多,听起来似都是些不着调的话,闽钰儿又不敢擅自插话打断,只得继续听着。   说完公冶家,他又说起了北豫,齐叔晏说北豫想保持安然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明哲保身。   “公冶善应该会利用和北豫的世交,让你爹爹援助他,你只需告诉你爹爹,按兵不动,能不要出兵就不要出兵,除非为了自保,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   “齐叔晏,你在说些什么?”闽钰儿觉得不对劲,她要推开齐叔晏,男人却按住她的腰,不让她动。   “你说过,要一直听我的话的。”   “我听我都听,可是你先告诉我你打算要做什么好不好?”   男人不答,默了一晌后说:“夜深了,歇息罢,我刚才说过的话,你要记得。”   他松手,去温了两杯酒,递给闽钰儿一杯,小姑娘接在手里,抬头看他,男人便坐在他对面,手里的清酒温香荡漾,滟滟流光。   他说:“我欠你一杯酒,今夜补上。”   “你何时欠我酒了?”小姑娘问。   “很早以前。”   他举着酒杯,托着她的手往上,到了齐眼的高度,酒杯轻轻一碰,“叮铃”的一声脆响。   闽钰儿看见男人愈发幽深的眉眼。   他们都喝了下去,闽钰儿喝完酒,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男人伸手揽住她,手里的酒杯落下去,满杯酒都倾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闽钰儿小声说,眼睛沉沉地要闭上。   “先送你回家。外面太乱,你不要再出来了。”男人抚着她的脸,低下了身道:   “方才,是欠你已久的交杯酒。叔父造反,春海紧逼,闾丘越还在暗处,等着取我的命。这次,我真的不确定还能不能撑得下去,所以只能先送你回去。”   闽钰儿眼睛阖上,却抿了嘴角,眼角淌出泪来。   “不,你不许这样……”   “钰儿,我之前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生来,钦天监里的人就占到了荧惑守心,说我活不过十九岁。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想和命理斗一斗,可是这些年,体内的蛊毒愈发烈,齐国周围的形势越来越糟,全都向着预示的方向发展。我是大齐皇室的正统嫡子,血脉延续到这一代,不容易,我想为齐国做点什么,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爹爹责怪我,怪我不守诚信,没能娶你。我也想,可是我不能。十九年来一只有一把刀悬在我的脖颈上,随时可能落下,我若是娶了你,然后突然死去,那你就成了齐国的遗孀,这一辈子再也走不出大齐宫殿,我不能这么做。”   “我只能教你一些东西,像过去一样,无论画画还是下棋。你陪了我一段日子,我愿意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你,这样你以后或许会想起来,很久以前,有个叫齐叔晏的人这样教过我。于我而言,这已经够了。”   他说着,便沉默了一瞬。   “钰儿往后若是又怕打雷了,不妨抬头看看头顶。我生阳不足,死亦散魂,等真的到了那一日,说不定我散落的一魄还在你身边,围着你。你叫齐叔晏的时候,我也还能听见,那样便不怕了。”   这或许,是齐叔晏命里第一次说这么多话,闽钰儿却再也说不来。   天光破晓,闽钰儿昏迷在马车上,疾徐而行,向着北豫的方向。齐国的晨暮钟在破晓之时传出钟声,这一日,南沙王宣令自拥为帝,废除齐叔晏,京城的三十万雄兵,向着千里之外的齐叔晏猛扑而去。 第75章 不能没有他   闽钰儿喝的酒里,下了迷药,齐叔晏一杯酒,就将她送回了北豫。   夜里风大雨凉,她在马车上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朦胧中有人将她抬了下来,而后涌入一室温暖里。   似是她爹爹的声音,闽挞常心疼地看着自己宝贝女儿,出去不过十来日,已是瘦了一大转。   闽钰儿被公冶善掳走,上下也不过两日的时间,齐叔晏许是早就查清楚了事情的来源,便也没有同闽挞常递消息。   幸而没有去递消息,否则按照闽挞常的暴脾气,早就该炸毛了。   闽钰儿被下了迷药,经过一晚上的颠簸,已经醒的七七八八。不多时底下的人端着热水进来,要给她洗漱,她就彻底睁开了眼睛。   “齐叔晏。”她醒来第一句,就是叫的男人的名字。   底下的嬷嬷欣喜至极,“公主你终于醒了!”   闽挞常被人催着过来,来人说闽钰儿醒来了就开始哭,还要请闽挞常过去,他风风火火地赶过去,掀开帘子的时候,小姑娘已然哭过了,眼眶红红的,忍着没有再哭出来。   “爹爹。”她喊了一声。   她过去抱着闽挞常,“齐王,齐王殿下他……”   “唉。”闽挞常拍了拍她的背,“齐叔晏的事,我都知道了。南沙王包藏祸心,之前是一点也没看出来,现在齐叔晏上下两难,南沙王三十万大军不日就要到达,公冶善又回来夺了公冶衡的地位,扬言要反齐叔晏,上下夹击,这一关,他怕是过不了了。”   “爹爹,不行。”闽钰儿抬眼,眸子里又氤氲出了雾意,“齐王殿下不能死。”   “爹爹,我们去救齐叔晏好不好。”   闽挞常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说:“钰儿啊,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钰儿喜欢齐王,钰儿喜欢他。”小姑娘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神色,“齐王要是不在了,那钰儿的心也就死了,爹爹。”   她说的可怜极了,眼眶立即泛红,几乎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闽挞常不忍心,把头别了过去,说:“钰儿,你听话。”   “钰儿求爹爹救救齐王殿下。”闽钰儿抹了抹眼睛,膝盖一弯,竟朝着闽挞常跪了下来。   她在此之前从未跪过人,便是连闽挞常,也没有。这一番跪下来,让闽挞常彻底呆住了。   “钰儿你……”他要扶着人起来,闽钰儿施施然朝着他颔首,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闽挞常握住她的手臂,却搀不起来,小姑娘沉着声,带着哭腔:“爹爹若是不答应,钰儿就一直跪着。”   “钰儿!你这样是在逼你爹爹么?”   “爹爹,我只有爹爹了。我求求爹爹,救一救齐王殿下。”   闽挞常难得的置了气。小姑娘从来没有跟他闹过什么大脾气,她一直听话的很,乖乖的,没想到这次因为齐叔晏的事情,几乎要和他翻脸了。   闽挞常拂袖而去,他说:“那你就一直跪着。”   底下的人都赶上来劝闽挞常,“主公,公主身子弱,又才从南边赶回来,舟车劳顿,您还是别让公主这样跪了,怕她身子受不住……”   他侧头看了闽钰儿一眼,小姑娘还是低着头,倔强的很,背挺的直直的。闽挞常无奈至极,末了还是一挥手,“让她跪着。”   “你们谁都不许过去劝。”   闽钰儿跪在地上,背影打在地上,越发衬得瘦削。已是夜半的时候,她一直跪着,外面的人看着也是干着急,只好不时地进来,替她把屋子里的灯多拨亮了几盏,见她身子有些瑟缩,又拨燃了炉中的火,尽量把屋子弄得暖一些。   “公主。”有个嬷嬷上来劝,“公主莫要为难主公了,现在齐叔晏情况确实凶险,但若是主公去了,那就是搅了浑水。”   “现在天下局势不明朗,谁都可以成为下一个一统四海的齐叔晏,北豫要想一直和平宁静下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动。”   “你们有北豫,有自己的考虑,可是我只有一个齐叔晏。”闽钰儿摇头,“我知道我有点任性,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   “他现在,也只有我了。被送走不是我的意愿,可得我既然回来了,还是得做一点事情。”   齐叔晏身边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罢。他来是孑然一人,现在临到末头,也是孤军奋战,她听说孟辞和江憺,在南沙王自立为帝后,都受了家族里的意思,连夜赶回京城了。   至于回去干什么,那就不言而喻了。钦天监和江太医,都自诩是三朝老忠臣,南沙王自拥为王的时候,他们竟全都默然了,一点异议都没有。   闽钰儿越发为齐叔晏感到寒心。   嬷嬷叹了一声,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了。夜里漫长,她们做不了别的,只得一遍遍地走进来,替她把暖炉拨暖。   闽钰儿挺直腰板,这一跪,就跪到了天亮时分。她膝下已经跪的没有知觉,闽挞常竟也一直没有派人来劝,小姑娘又跪到日中,眼看着体力不支,马上要晕倒过去了,外面的嬷嬷手忙脚乱地过来扶着人。   恰在这时候,闽挞常也派人来了。他派了几个内侍,过来找闽钰儿,说让闽钰儿过去一趟。   闽钰儿本是腿下发麻,酸痛难耐,闻言顿时亮眼发亮,欣喜地问:“爹爹他可是同意了?”   那些人搀扶着她的手,只说闽挞常那里来了客人,要她先过去一趟。   她只好压下话,走路还是有些不稳的,那些人便慢了步子,等到了正门的时候,没让闽钰儿做声,只是继续扶着她,从侧门进去了。   “为何不走正门?”她回头问。   “屋子里有客,主公在商议事情,不方便见公主。公主便坐在后殿里,隔着帘子听,也是一样的。”   她被搀扶着坐下,内侍替她放下珠帘,打点好屋子里的东西,便退了下去。闽钰儿坐在椅子上,倏一竖起耳朵,就听见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和和缓缓,“主公也可料见了,齐叔晏命途已尽,死是迟早的事,不如先一步与我们春海为伍,这样赢了,还能分一杯羹。”   “若是一直隔岸观火,到时候南沙王杀了他大侄子齐叔晏,再转过头来对付你,或者春海,那可就不太妙了。”   这平坦的调子,不急不慢的腔势,一听就是公冶善的声音。早先听齐叔晏分析,男人说公冶善必然会过来拉北豫下伙,没想到公冶善来的这么快。   不对。闽钰儿心里又咯噔一下。公冶善都打着春海的名义来北豫了,那是不是说明,公冶衡被夺权了?   果然,她听到对面的闽挞常干笑了两声,“许久不见大公子了,没想到再见时,大公子还是这么有远见,已经把北豫未来的路都想好了。”   “只是我想问问,二公子去哪儿了?”闽挞常这么一问,闽钰儿的心也被揪了起来。   公冶善浅笑道:“主公谬赞,既然说了这些,主公就是不相信我的意思了。”   “我二弟。”他道,“他毕竟还小,当年我假死一事隐秘,为了万无一失,也瞒了他。现在看来,他的确是长进了不少,可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觉得他还并不能胜任家主的位置。”   “他主张不进兵,和主公一样,打算隔岸观火,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是敌死就是己亡,简单一句明哲保身,似乎是不妥的。”   “所以。”闽挞常眯起眸子,“大公子这是重回了家主的位子?”   公冶善微微点了头,“只是二弟累了,我替他一段时间罢了。”   闽钰儿简直被公冶善的胡扯绕的头晕了,他说了那么多,意思无非是:春海现在当权的是他,他想趁机杀了齐叔晏,希望闽挞常也和他一起动手,免得到时候被南沙王回咬,逐个击破。   可是放屁。公冶衡那样的性子,会主动交权?   定是他又挟持公冶衡了。   小姑娘气得牙痒痒,幸好对面的闽挞常也没一口应下来,只是顾左言右,话语间十分犹豫。   闽钰儿听完了,她出去,正打算大大方方去前厅和两人对峙,不妨一个小丫头跟故意一般,直直地往她怀里撞,闽钰儿被撞了一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她还没说什么,那小丫头便惶恐地低头朝她跪下了:“公主对不起,是奴婢走路不长眼睛,还请公主饶了奴婢。”   闽钰儿疑窦丛生,她摸着手里的小锦囊,不由得往袖子里收了些。这是那丫鬟趁撞到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   “谁的?”她细声问。   丫鬟低了头,“不知公主是否还记得,那春海边上买的木偶娃娃?”   闽钰儿一滞。公冶衡?   小丫鬟连连告退,闽钰儿也没有追,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便退到营帐后面,一个人打开了锦囊,里面装着一封信。   倒真是公冶衡的手迹。她认得男人的字,男人似是用血写的一封信,他开头就说:   我找到一个可能救下齐叔晏的法子,你只需听我的。   我知道你不信我会救齐叔晏,所以我提前给你说,这法子不只是能救齐叔晏,主要是还能救我,你放心了罢?   果然是公冶衡那不成文的调调。闽钰儿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76章 合适吗   里间,闽挞常还在和公冶善议事,天色向晚,公冶善本打算告辞的,可闽挞常不让,他非要把人留下来,用了晚宴,住一晚上再走。   公冶善微微一笑,他懂闽挞常的心思,他说了那么多,闽挞常都没给出一个确信的答复,想来也是犹豫的紧。   定是想趁今夜的时候,再好好定夺。不错了,有犹豫,就说明闽挞常动心了。   公冶善心思伶俐,转笑间心思百转回肠,已经将闽挞常的心思猜的七七八八,便也没有推辞,点头应下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北豫里,还有闽钰儿这一号人物。他一直将闽钰儿视作无关轻重的小姑娘,讨论这些天下事的时候,也自觉将人隔开。   殊不知闽钰儿的话,在闽挞常那里占了怎样的重量。   晚宴不算太热闹,乱世里,每个人都察觉到了危机,篝火酒杯,像是雪夜里的地平线,只消一阵风,就能被砸碎,瞬间涌入黑夜。大家都心事重重,闽挞常更是酒都没喝完,就欠身告辞了。   公冶善不予多言,道:“那便散了吧,今夜雪大,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闽挞常去找自家宝贝女儿。小姑娘昨夜倔脾气上头,生生地在地上跪了一夜,夜里又冷,地上又凉,他憋了一整日没有见她,现在却是后悔了。巴不得立马赶到人面前。   闽钰儿是北豫的千金公主,是他宠了十几年,才宠出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说到底,论心疼,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心疼了。   不就是闹齐叔晏的事么,他答应她就是了。   闽挞常急匆匆地进去,说:“钰儿睡了么?”   他一进去,就看到屋子里围着三五个人,闽钰儿坐在毛皮褥子上,手里拿着手炉取暖,下面蹲着两个小姑娘在给她揉腿。   小姑娘的膝盖已经乌青起来,肿了一大块,早上她出去得急,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对,现在躺在这里,才察觉膝上一阵一阵的钻心痛。   她正愁眉苦脸,看见闽挞常进来,脸色愈发不好了。当下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钰儿?”   闽挞常赶紧过来,要看看她怎么样了,小姑娘低着头,嘟着嘴说,“还没成残废,还不要紧。”   “说什么胡话。”看着乌青得肿起来的膝盖,闽挞常心疼极了,他好生哄道:“方才叫你去后殿听,可是听到公冶善的话了?”   专门叫她去听的,让她听听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没想到小姑娘愈发不高兴了,“公冶善说什么你都肯听,我说一句话你就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   “公冶善说的也是在道理。”闽挞常道,“钰儿,你若真是想救齐叔晏,爹可以私底下派人过去,看看能不能搭救出来。”   “只是你莫要生气了,爹爹做事情,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啊。”   听到闽挞常说的,可以派几个人去搭救齐叔晏,闽钰儿眉间一皱,开始思量起来。   “钰儿觉得这个法子怎么样?”闽挞常问她。   闽钰儿想了想,还是摇头:“罢了,爹爹,这样不妥。”她转而问他:“爹爹是打算按兵不动,还是按着公冶善说的,和他一起联手,先去灭了齐叔晏?”   闽挞常实话实说:“爹爹哪条路都不想选。之所以把公冶善留下来,也是为了让你能够多想一想。”   “钰儿觉得我应该插手,救齐叔晏回来,到了公冶善的嘴里,是不是就成了我应该插手管齐叔晏的闲事,和他一起对付齐叔晏?”   “很多时候,道理都是相通的,钰儿应该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闽挞常说的闽钰儿无法反驳,小姑娘只得叹了一声:“行了爹爹,我不逼你。”   “这才是爹的乖钰儿。”闽挞常抚着胡子笑了,看着她一副愁闷至极的样子,又觉得不能委屈了她,就问:“钰儿,爹爹还是私底下派一队人过去,在紧要时刻护着齐叔晏,你看怎么样?”   没用的,闽钰儿这么想。齐叔晏不是满大街都能撞到的张三李四,他是齐国的少年天子,他自矜高贵,他要的,也不仅仅是活下来而已。   她闭上眼睛,觉得这样下去,可能公冶衡说的,就是最后一个行得通的法子了。   公冶衡要她说服闽挞常,同意向公冶善讨伐齐叔晏的队伍增兵,到时候待两军汇合的时候,公冶衡和北豫的军队可以窝里反,联合起来做垮公冶善的队伍。   亏了高笙家的势力,公冶衡现在还是掌了一部分权的,不算太凄惨。他给闽钰儿说,让她放心,他到时候能确保,和北豫的兵马回过头来咬垮公冶善。   而且他做了承诺,到时候绝对不会落井下石,继续对齐叔晏咄咄相逼。   他只说了这么多,闽钰儿看了信,觉得这家伙还是挺有胆子的。至于成事后会不会援助齐叔晏对抗南沙王,公冶衡就没说了。   他也是个实在人,连落井下石这样的话,也用在了自己身上。闽钰儿似是已经看到男人写这信时,甚是洒脱自如的样子。   呸。亏的他知道,他公冶衡是个会落井下石的人。   闽钰儿又觉得急,又觉得无奈,已经犹豫一下午了,眼下闽挞常又问她的意见,她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公冶衡这厮,不知道早点把信送过来。眼下她已经求着闽挞常,去救齐叔晏,狠下心跪一晚上了。现在又要她立马改变口风,让她去向闽挞常建议,支持公冶善出兵,她要怎么才能说的出口?   别人怕不是以为她有病罢。   她狠狠地咬着牙,问了一句:“爹,南沙王现在走到哪里了?”   闽挞常疑惑地看着她:“突然问这个,是还在担心齐叔晏的安危么?”   他开始解释:“你放心罢,齐叔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手头上的人马不少,之前不知道怎么突然率军北上,离京城远了些,才有的后面这些祸事。”   “南沙王要想捉住他侄儿,可不是个简单的事。齐叔晏已经向东迁了两郡,迁到了天门峡,那里易守难攻,山势陡峭,攻下来也是个大活。”   “所以爹爹,还有时间是吗?”小姑娘这么问,又把闽挞常问的云里雾里,简直不懂她想要问些什么。   “算是吧。”他点头。   没想到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着他道:“爹爹,公冶善这时候歇下了没?”   闽挞常:“???”   她继续说:“爹,我想见见他,和他谈一谈。”   闽挞常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便着了人去问,不一会儿出去问的人回来,说公冶善本来打算要歇下的,一听到闽钰儿要见她,便没打算歇了,已经着人准备好了茶水,等着公主前去小坐。   闽钰儿提着裙子就要过去,不妨膝盖还是疼的,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闽挞常当即拉着她:“什么要紧的事,非得现在去?”   闽钰儿只是点头,“我有些事情,想要问清楚。爹爹,公冶善假死这么多年,把我们骗得好辛苦,我当初还为了他,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眼下说回来就回来了,说要我们帮忙就要我们帮忙,我总得去找他问个清楚才行。”   闽挞常看闽钰儿那样子像是去吵架的,又是不放心,“钰儿,爹知道你过去对公冶善情深义重,但今时不同往日,不是算这些帐的时候。”   闽钰儿扯下自己的袖子,她招手,立即有两个丫鬟跑过去扶着她,她回过头:“对,爹爹,就是因为我对公冶善确实情深义重,所以有些东西不说清楚,我整个人都憋的难受。”   她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就出去了,还喊着不许闽挞常过来。闽挞常没办法,只得又多派了几个人过去,守在外面,怕里面发生了不测。   闽钰儿一个人进去,她一进去,就大喇喇地坐在公冶善旁边,说:“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公冶善说:“自然是欢迎。”他抬手给闽钰儿温了一杯热茶,又挥手,屋子里所有的人便都退了下去。   待人走光了,帘子合上,他抬眼,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讲的?”   闽钰儿不答反问:“你成亲了吗?”   没想到她居然问了这个,公冶善一怔,随而笑道:“这你倒来问我,你不知道么?”   “几年前成过亲的,和你。”男人低首放下茶杯,声音有些响。   “不是。”她及时纠正:“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回来了,可在族中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   “物色人选,成亲?”   “对。”   公冶善皮笑肉不笑,“成亲么……还要挑来挑去,我成过一次的,知道有多麻烦,现在多事之秋,还没那个时间。”   也没那个心情。   闽钰儿“哦”了一声,她在对面撑起两只手,直勾勾地看着公冶善,继而咽了咽喉咙,喊他:“公冶善。”   “怎么了?”男人睨她。   “不如,我们定亲罢。”她眨了眨眼睛,“先定亲,成亲的日子你定,或者我们商量一下也行。”   男人抚着杯子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他皱眉看着她:“你喝了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当然了,我是认真的。”   闽钰儿笑的甚是开心,心底下却是把公冶衡骂了千万遍,她心想:这都是你这厮逼我的。不这样做,我哪有什么法子和公冶善表面套近乎,还唆使爹爹出兵? 第77章 同意你   公冶善先是沉峻,小姑娘一个劲凑上来,他便露了个笑,也只露了一瞬,摇头说:“不行。”   “为何?”闽钰儿盯着她,“你们不都是喜欢这样,拿着成亲的由头,拉拢势力么?”   “现在我主动送上来,你竟又不要了?”   男人好整以暇地插着手,倚在椅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谁教给你的。我当初教你的东西,可不是这些。”   “不行不行。”闽钰儿摆着手,“公冶善,我知道你不是个随便的人,可是你看我,我都定亲三次了,别人也只当我是个扫把星,断然不会再要我了,你就收了我罢。”   天知道闽钰儿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男人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直直地看着她,过了半晌也只吐出一句:“你倒是,对你的条件有自知之明。”   “就没看到过你,有这么清楚明白的时候。”   “所以,公冶善,你就答应我罢。”闽钰儿下了椅子,趴在他旁边,生平第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公冶善,你是个大善人,就答应我,好不好?”   公冶善下意识要收回手,可是闽钰儿不让,她拉着他的手晃了半晌,晃的公冶善也头疼起来,道了句:“我答应了。”   “真的?!”闽钰儿太高兴了,一高兴就撒了手,她是趴在桌子上的,桌子下垫着几寸深的隔板,一撒开手,身子就往后倒,男人也不管,看着她“噗通”一声,直挺挺栽在地上。   “这点还是没长进。”他摇头,低头兀自喝了口水,下了椅子去拉她一把,他说:“我答应也行,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闽钰儿在地上问他。   男人说:“说服你爹爹,出兵,随我一起南下。”   闽钰儿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男人提的这是什么绝好条件,怎么就能那么巧?   她捂住了胸口,平复心情,公冶善以为是她不愿了,轻“哼”一声,“不愿也行,事情不成,你可以再耽搁几年,最后挑个不嫌弃你的山野村夫嫁了省事。”   “别别别,我愿意还不行吗?”她赶紧拉着男人的手起来,“我去说,马上就去说。”   公冶善松开了手,闽钰儿便站了起来,男人扫她一眼,从她身边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语声轻飘飘的:“天黑了,雪大路滑,公主还是先行回去。”   “路上小心。”   闽钰儿当然也不愿意多留,她提着裙边,一路小跑回去。身后提灯的丫鬟跟着跑,追都追不上。   闽钰儿回去兴致勃勃地同闽挞常讲,讲自己又和公冶善定亲了,直讲的最后闽挞常脸色黑了又青,青了又紫。   他忍了半晌,才说:“钰儿,你是在胡闹么?”   “我当然没有,而且公冶善也同意了,爹不信的话可以去问他。”   闽钰儿极近解释的后果是,又在自个儿的营帐里跪了一宿。闽挞常不愿这么随便就把自己女儿交待了,他让闽钰儿好好反省,“这件事情,不是你说可以,就可以的。”   “我去同公冶善商量。”   他踏着夜里的风雪出去,公冶善营帐里的灯本是灭了,后来闽挞常来,又摇晃着点上。   闽钰儿等了一宿,直等的东方既白,闽挞常才回来,男人眼眶下泛着黑翳,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又转身回去。   “爹爹。”闽钰儿唤了他一声   男人就道:“别跪了,起来罢。待会儿来殿上找我,有事情商议。”   闽钰儿被搀扶着起来,她去了殿上,去了才发现闽挞常召集了一众大臣,屋子里焚着檀香,大家都闭口不言,有着莫名的肃穆。   公冶善回去了,他们自然是知道的。看样子,闽挞常也没有答应公冶善出兵的请求,不知道这个时候把他们召集过来,又是为什么。   闽挞常招手,让闽钰儿过来,她坐在男人旁边,闽挞常就握住她的手,而后转头对着大家说:“钰儿,昨夜和公冶善定亲了。”   “我和公冶善商量后,决定三个月后完婚。”   他说得沉沉,底下的人便一愣,鸦雀无声,都直勾勾地看着闽钰儿。   闽钰儿攥着手心,手心已经出了汗,她强忍着不适,点了头。   于是大家慢慢明白过来。闽挞常这个时候把他们召集过来,无非是想借闽钰儿定亲的事情,隐晦地说出自己要援兵公冶善的事。   毕竟自己准女婿要出兵,闽挞常没有理由不去帮一把。   寂静了几息后,众人几乎是齐刷刷地朝着闽挞常和闽钰儿跪下来:   “恭喜公主。贺喜主公。”   闽挞常继而点头,他说:“赫俞佳,军中五万精兵,就由你带着,明日抵达春海,援助公冶善。”   赫俞佳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将军,北豫极少有战事,对外几乎是没有的,这次挑中赫俞佳,想来他也是有过人之处。   男人单独走上前,对着闽挞常又叩首:“臣领命。”   闽钰儿仔细地盯着赫俞佳,她怎么觉得这个人像是忽然冒出来的,在此之前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闽挞常应下来,让众人先下去,独独留下来赫俞佳。他说:“钰儿,去外间等我,我有事要和单独赫将军讲。”   “好。”闽钰儿松了手,她一个人去了外间,里面闽挞常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她几乎是什么都听不见。   对了,她忽然想起公冶善。不知道公冶善现在走了没有,她问底下的侍卫,侍卫都回:“大公子一清早就走了,走的时候天都还是黑的。”   “大概丑时刚过,就走了。”   回去那么早做甚?她又问:“公冶善是回春海了么?”   “回公主,是的。”   她没再问了,不一会儿闽挞常话讲完了,赫俞佳从里面出来,他身形很高,和一贯的北豫人一样,肤色白皙,看着精壮有力,他对闽钰儿躬腰:“公主,主上让您进去。”   男人有一点口音,说起话来似是有点笨拙,闽钰儿问他:“你不是北豫人?”   “回公主,我是北豫人,只是从小说惯了蛮语,所以有点口音。”   说蛮语,那就是还在北豫往北的地方,这个赫俞佳,应该是这几年才从底下提拔上来的。   她点头,问他:“你们明日何时出发?”   “主上说,中午出发,大概后天的上午就能到春海了。”   她本来想问,闽挞常有没有说什么别的事情,例如谁跟着他随行一起去的,后来怕引起赫俞佳的怀疑,只好止住了。   她说:“嗯,你先下去罢。”   闽钰儿去找闽挞常,闽挞常面色竟没有昨夜那般难看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闽钰儿从她爹爹脸上,看到了稍纵即逝的痛色。   “爹爹。”她喊。   “赫俞佳身手极好,他又是自小没了爹娘的,为人忠厚老实。不像别人有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也是最好支配的人。”   他说这些,不知道言外之意是什么,闽钰儿呆呆听着,就又听到他爹顿了一晌,“五万精兵,是派出去给公冶善看的。我知道你还是想救齐叔晏,估计是想趁这次机会,援兵公冶善是假,去救齐叔晏才是真。”   “所以,我又派了十万精兵,跟在你们队伍后面。到时候事情败露,你和公冶善倒戈相向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护着你回来。”   用十万精兵,只护她一个人。剩下的五万人,才是闽挞常为齐叔晏准备的援兵。   他本是不打算掺和的,可是闽钰儿为了齐叔晏,连结亲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实在是不知道,要是这次因为他不肯出手,齐叔晏死了,闽钰儿会成何副模样。   没想到闽挞常什么都知道了,闽钰儿鼻尖一酸,一时说不出话来。   闽挞常叹气,“我知道你定是要跟着去,所以也提前跟赫俞佳打了招呼,到时候你不必去春海和公冶善交涉,他去就可以了。”   “而且,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必须服从你的命令。”闽挞常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明黄色的镶玉金牌,“我不能离开北豫,这东西交给你,到时候时机成熟,你就用这个调动赫俞佳。”   闽钰儿接下金牌,一时心里百味交集,她原想,要是闽挞常不让她跟着去,那她的计划就行不通了,到时候只有瞒着所有人,偷偷潜入队伍。   没想到闽挞常什么都猜到了,也愿意为她铺路,把选择的大权交给了她,让她来全权处理。   她说:“爹爹,谢谢你。”   闽挞常叹了一声,“钰儿,爹只是为了你好。”   “我昨夜去和公冶善交涉,我本以为,他也是对你们定亲一事不以为意的,可是言语间,他似是把这事当了真,我说服不了他,也说服不了你,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错下去。”   “公冶善会答应,是因为他想要爹爹助他。”闽钰儿说。   “这事说不清楚,他现在不是善类,你突如其来提出定亲,怎知他没猜到你的心思?”   闽钰儿一愣,“爹爹是说,公冶善也什么都知道,但是在故意陪我演戏?”   “我怀疑。”闽挞常这样说,“所以我不放心,给你排了十万精兵,到时候能护你全身而退。”   “至于齐叔晏,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78章 便宜你   闽钰儿随着大军离开了北豫,与此同时,南沙王的队伍也来到了天门峡。   天门峡易守难攻,齐叔晏在这里驻扎了一两日,已经布好了守城的队伍。   两军第一战,以南沙王的落败告终。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南沙王吸取了经验教训,不再贸然攻城,转而在离城几十里地的城外,安营扎寨。   闽钰儿暗道南沙王这番休息得好,多给她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赫俞佳奉命要去春海,闽钰儿要他帮忙打听一下,打听一下公冶衡的事。   不出意料的话,公冶善率军过来的时候,公冶衡会混在队伍里一起过来。   赫俞佳道:“那公主好好留在这里,勿要随处走动,一切等我回来了再做商议。”   倒是个了解她的,知道她性子乖张,临走时还要嘱咐一番。   闽钰儿等了一日,第三天一早,公冶善和赫俞佳就回来了。小姑娘本是不打算去迎接的,一想到逢场作戏,好歹还要做戏,末了只得乖乖去迎人。   公冶善捏着缰绳,坐在高高的马头上,皮笑肉不笑地扫她一眼:“公主竟也来了?”   闽钰儿微笑着不答,颔首立着。公冶善看她穿的有些单薄,连披风都没披,冒冒失失地跑出来,就从身后捞出一件衣衫,盖在她身上。   “进去罢,别像那个将军一样,说病就病了。”   将军?   闽钰儿这才发现,始终没见着赫俞佳,她问:“赫俞佳人呢?”   “后面。”男人驾着马从她面前走过,“在马车里,从今天早上就病倒了。”   “怎么回事?”闽钰儿跑过去,掀开帘子,就见赫俞佳面色苍白地靠在褥子上,旁边蹲着几个侍婢,一边给他敷帕子,一边在按摩。   这一男多女的场景,看起来怎么有些……   “还愣着干什么。”闽钰儿没胡乱想了,她说:“赶紧把人抬下来,叫大夫。”   这赫俞佳好歹也是北豫的人,还是闽挞常口中的“不俗之辈”,这才出来多久就出了岔子,也着实让人不省心。   公冶善也懒得搭理他。他自己的事情都操心不完,闽钰儿忙前忙后地把赫俞佳安置好,就赶着去见了公冶善。   公冶善在屋子里坐着,屋子里置了暖意洋洋的炉火,他身边站着好几个侍卫。男人簇拥着一身青色的貂绒,洁白的衣领露出来,眼里倒映出了火苗。他一边暖手,一边听着底下人给他汇报事情,闽钰儿进来的时候,听到什么“暂无动静”,“北城门以北五十里暂无哨卡。”   她一进来,里面人便都没讲话了。   公冶善头也不抬,挥了手,那些人就朝着闽钰儿行礼,退下去了。   闽钰儿过来,她问:“你们方才在讲些什么?”   “自然是南边的战事。”公冶善直起了身,倚在背后,他抬眼看着闽钰儿,忽然笑道:“那个大将军怎么样了。”   “可得找大夫好好瞧一瞧,勿要冻坏了。否则我岳父大人就要怪我,让北豫损失一员大将了。”   闽钰儿也觉得讪讪的,她知道公冶善这是不想和她讨论战事,故意挑开话题,便也知趣地不问了。   她说:“那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用晚膳了么?”公冶善忽然开口问。   闽钰儿没好气:“没呢。”   她这几日胃口不好,赫俞佳又重病不起,军中总得要有一个稳定人心的人,出来引导大局才好,她方才去搜罗了一转,发现根本无人可用,倒不如自己来。   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这个时辰,公冶善招手:“过来,用了晚膳再走。”   “你居然会留我用晚膳?”   “我原来是待你很不好么?”男人睨她,“过来,坐下。”   闽钰儿说:“我能不和你吃饭么?”   “不能。”   ……这家伙,和公冶衡说话是一样的德行。闽钰儿只得转身坐下来,公冶善道:“还是和过去一样?”   “什么和过去一样?”   “那便当是了。”他叫人备了鸡鸭鱼肉,几乎都是顶好的菜肴,热气腾腾地盛上来。闽钰儿在满桌缭绕的雾气里几乎看不见眼前人。想来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个爱吃肉的,她哑然半晌:“公冶善你钱多了花不完?”   “你就吃罢。”   男人端然坐着,他没有动过筷子,闽钰儿被他盯着也没心情吃,只拿了筷子挑挑拣拣,吃了几口,就听见对面人在说:“我很好奇。”   没头没脑的一句,闽钰儿低头挑着东西,“你好奇什么?”   “你好端端地,找我成亲做什么。”男人好整以暇地倚在椅背上,低下眼睛看她,纵使看不清,闽钰儿也能察觉对面那人的视线,穿过了氤氲的雾气,直直地朝她而来。   她一下没说话,只是低头吃东西。   然后对面的人笑了一声:“你不说也没关系,既然亲事你都送上门来了,我总不好把你推出去。”   “你可是闽钰儿,是连齐叔晏那样的人都动了心思的闽钰儿,我若是得了你,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援军。”   闽钰儿将筷子放下了,她抬起头,眼神有些冷:“你说够了没?说够了我就走了。”   “这些东西你留着自己吃。”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没让公冶衡跟着过来?”   闽钰儿一怔,男人似是很乐于见她这样,勾了嘴角笑道:“你与我弟弟关系不错,可是春海毕竟不是他的,纵使你们情投意合,你也只能归属与我。”   “我当然不会让他来,免得他来坏了我们的事。”   男人站起,朝她走了过来,闽钰儿这才恍然回神,她问:“你想干什么?”说完话才发现自己手脚都像是突然没了力气,根本动弹不得,顿时惊惶不已。   “公冶善你在饭菜里做了什么?”   “嘘。”男人蹲下身子,堵着她的嘴:“小点声音,免得不好的消息传出去了。”   闽钰儿咬他的手,公冶善笑了笑,丝毫不在意,反手就扯下她的衣襟,塞进她的嘴里。   他说:“我思来想去,过去还是有些事情做错了。我过去一心想杀了齐叔晏,只想着先躲过他那些狗腿子的侦查,然后趁他要丧命的那年出来,彻底杀了他。”   “可现在想来,我似乎也错过了你,才让你后来嫁给了闾丘璟那样的废物,还摊上闾丘越这样的妹妹。我当初若是真的要了你,那你现在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了,遇事也只会乖乖地回我身边,不生异心,你说是不是?”   闽钰儿心想公冶善这是在说什么狗屁废话,还擅自给她下了药,简直是把男人在她心里最后一点好感败完了。   公冶善单手就搂起了她。闽钰儿陡然被托起,她心想是她遇见的人都力大无穷呢,还是因为她身量轻,怎么一个个的都能一手抱起她,小姑娘又说不了话,她蹬着腿,男人便给她压回去。眼看男人抱着她上了榻,却半点反应都做不出。   公冶善将她放在床上,他一手压着她的手,而后放下帘子,“既然是你投怀送抱的,那我做点什么事情出来,你应该也不会怪我,嗯?”   放屁。闽钰儿被男人的力度掐得手疼,她浑身都被力量牵制住,不能反抗,眼看男人揭下了她的外衫,小姑娘一时绝望竟哭了出来。   这个混蛋,怎么之前看不出来,人前人后完全是两个样子。公冶善拂了她眼角的泪,细声说:“哭什么,我又不会弄疼你。再者,我也不差。”   “我以往教了你那么多,现在再让我来教你一件事。”   光是从她青涩的手法,公冶善就推断出闽钰儿可能还未经人事,他想,横竖是有人要教她这个的,不如自己来。   总比他弟弟公冶衡来要好。   看着闽钰儿娇滴滴的哭泣状,公冶善倒是突然来了兴致,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忽然想起,那些传言里一笑动魄,一哭倾城的可人儿,大概也就是闽钰儿这副样子罢。   几年不见,她别的没变,容貌也没变,这一点特别好。   男人还是觉得小姑娘长得无可挑剔的。心里一动,他自然也就起了别样的心思,加之气氛刚好,朦胧迷离,他扶着小姑娘的腰,低头就要覆下去。   “砰砰砰!”   然后外间响起了敲门声,这声音打断了公冶善,他有些不耐,“何事?”   “回大公子,是公主那边的人,过来寻公主了,要我通报一声。”   公冶善没说,那人便继续道:“说是赫俞佳将军醒了,要见公主。”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男人抚着闽钰儿下巴,察觉她微微的颤动,更掩藏不住露了笑。   “今晚先放过你了。”   他给小姑娘服了解药,闽钰儿这才晕乎乎地回过神来,她有了力气,第一件事就是推开公冶善。   她算是明白了,这对兄弟都没对她安好心,公冶善反而一笑,收回了手:“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回去慢点。”   闽钰儿踉踉跄跄地跑回去,她不许人靠近,跑回营帐的时候,看见了侯在外面的侍婢。   “你们怎么在这儿?”   “回公主,赫将军在里面。”   今日赫俞佳真是帮了大忙了,闽钰儿进去要去看看他,原以为男人还是卧病在床的,没想到男人早已下了榻,好不悠闲地坐在茶几旁,曲起一只腿,另一条腿搭在茶几上,手里懒懒地拿着一把扇子在把玩。   “赫,赫俞佳?”   她觉得这个人像是换了一个人,对面的人便兀自笑了一声,闲闲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亏得你还找得到路。”   闽钰儿一怔。这场景,这语气可是莫名的熟识了。 第79章 怀里   闽钰儿这才回想起来,赫俞佳去的时候只穿了一身战甲,而回来的时候披了一件宽泛的袍子,直直地罩住身形。   这么看来,眼前这个“赫俞佳”,似乎比原来高了些?   “赫俞佳”抬起眼睛看她,“公冶善怎么你了,你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男人看过来,闽钰儿突然一怔,那莫名的熟悉感更甚了,她没有废话,走过去坐在“赫俞佳”的怀里,按着他的肩:“你别动,让我看看。”   她想仔细看看男人的脸。   “赫俞佳”笑了笑,“第一次见你这么主动投怀送抱的。”   闽钰儿手下一顿,随而狠狠地在男人肩上砸了一拳,这说话的调调,除了公冶衡这厮,还有谁能这么欠?   “公冶衡!”   男人依言笑了一声,“你小点声音,让外人听见了可就不好了。”   “你……”闽钰儿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觉得越发生气,要抽身起来,男人擒住她手腕,不让她走:“再坐会儿?”   闽钰儿回头狠狠地盯着他,男人无谓地勾嘴,“我不嫌弃你重。”   “滚,你才重。”   男人趁她气呼呼,不注意的空隙,凑过去一把揽住了她,将她扯到怀里,细声说:“的确没原来重了。”   “怎么,几日没见我了,想我想瘦了?”   “滚,谁想你了。”小姑娘别过脸去。   “那你还是过来了?”男人挑着她下巴,“你可真是听话,听话到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不过,我就不在几日,你怎么又成我嫂嫂了?”   这小子居然还有胆子提这茬?今日又被公冶善欺负了,小姑娘想着,越发委屈地看着他,“公冶衡,你还有心思笑。要不是你提的法子,我何苦大半夜觍着脸去找公冶善,让他和我定亲?”   “定亲了还不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险些被你哥哥睡了,你还笑得出来!”   公冶衡凝神道:“我就知道他没怀什么好心思,你进去久了没出来,我不就找人去寻你了么?”   见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样子,他又劝哄道:“莫要生气了,钰儿。”   “以后我赔给你。不就是觍着脸求亲么,以后换我来。”   “至于他个混账想要睡你,那你改日可以欺负在我头上,我可以勉强接受你的欺负……”   闽钰儿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混账?”   公冶衡便不说话了,闽钰儿起身,问他:“你把赫俞佳安排到哪里去了?”   “他还在队伍里,不过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他有些嫌弃地看着自己衣衫,“你们挑的这个将军怎么回事,比我矮了那么多,我穿着他的衣衫都不习惯。”   “还有他说话的语调奇奇怪怪,我听了许久才学会。”   闽钰儿扶额:“他没事罢?”   “他自然是没事。”公冶衡闲闲地伸腿,“这样也好,让我装病,装两日。我这个样子,应该瞒得过你那边的人罢。”   “公冶善你瞒得过?”   “瞒不过。”公冶衡实诚得紧,“我躲着不见他,不就行了。”   闽钰儿看他日子舒逸的很,“哼”了一声:“你就继续躺着,过几日公冶善就要带人南下了。”   公冶衡道:“你倒是还记得正事。齐叔晏这几日不是挺好的么,你担心他做甚?”   “当初说好的窝里反呢?”小姑娘压低了声音,“现在你易容成了赫俞佳的样子,事情倒是更好操作了,我们看情况而动。”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没看我正养着病么,重病在身,起来不得。”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翘着腿,他说:“我想吃香梨了,听说你们那边盛产香梨,你要不要叫人给我拿一份?”   “叫,叫叫叫。”   闽钰儿被公冶衡激得没脾气,她出去,说赫俞佳好了一些了,让底下人准备一些润喉的香梨过来。   公冶衡“养病”养的滋润,过的好不快活,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公冶善自那夜过后,倒像是个没事人,白日里见着闽钰儿仍是会笑一笑,到了晚间就暧昧不清地邀请她过去小坐,闽钰儿哪里敢去,就推辞说赫俞佳又发烧了,她脱不开身。   昨夜发烧了,今夜又患上风寒,在外人眼里赫俞佳估计已经去日无多,天天都在病情加重。   公冶衡看不下去,他说:“你别在外面瞎说了,到时候赫俞佳真的被你咒死了,那我还怎么出去?”   闽钰儿回他:“你那个哥哥天天喊我晚上过去,陪他喝酒睡觉,你倒是给我想一个有用的法子?”   公冶衡一顿,说:“好,我来想法子。”   南边的战事依然在对峙,公冶善似是在等什么,一直按兵不动,等“赫俞佳”病情稍微好了些,公冶善叫人撤了营帐,他来找闽钰儿:“公主,南边昨夜起了战事,是时候动身了。”   闽钰儿心里一动:“好。何时走?”   “现在。”   队伍几乎是将“赫俞佳”运过去的,路上闽钰儿打听到,南沙王前几日又攻城了一次,两方似是在打拉锯战,但是齐叔晏始终没有露面。有留言传他重病在身,已经卧床不起许久了,想来公冶善也是听见了风声,这才过来。   闽钰儿算了算日子,心想都是瞎传的些什么,齐叔晏这是蛊毒又犯了。   只是孟辞和江憺这两个混蛋,投入了南沙王的麾下,眼下齐叔晏发病了,也不知道病情能不能得到控制。   公冶善见她心不在焉,问她:“你在想些什么?”   闽钰儿一愣,她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公冶善反倒安慰她,“不要多想。我已经派闾丘越去与南沙王交涉了,她传消息回来,说齐叔晏撑不了多久。”   “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去也不迟。”   闽钰儿:“……”   她怎么就忘了还有闾丘越这样一号人物?   她笑了笑,夜里休息的时候,偷摸去了公冶衡的屋子,公冶衡在屋子里睨她,“你来我这里为何要偷偷摸摸的,怎么像是偷情的。”   没心情和他扯,她关上屋子,“闾丘越是怎么回事?”   “闾丘越?”公冶衡忖度了一晌,“她应该归纳到公冶善的手底下了。”   “我原来助过她一次,后来觉得没意思,就抽身回来了。不过她,别说是杀齐叔晏了,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为何这么说?”   “当然是……”公冶衡睨她一眼,“这种事情,你们女人最是明白了。”   “她对齐叔晏,下不了狠手。”   闽钰儿霎时反应过来:难不成这闾丘越,喜欢上齐叔晏了?   陡然回想起来,初入齐宫时,闾丘越对她莫名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闾丘璟,还有些别的微妙东西。   公冶衡道:“你别胡乱想,明日就要到了,今夜你好好待在营帐里,等我来接你。”   闽钰儿不懂他说的“接你”,“接我?你什么意思?”   “笨。”   男人弹着她脑门,把她撵了回去,闽钰儿一回屋子,屋子外就守了一批人,似是在护着她,不让她出去。   闽钰儿顿时明白过来,公冶衡这是打算,要反了?   后半夜院子里火光也灭了,闽钰儿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外面越发安静,心下越发不安,到了快。。时,院子外陡然响起了几声凄厉的马匹嘶吼声,她顿时掀开被子起来,透过窗子看外间,依稀看得出满院子的侍卫都提着剑,安静默立,隔着远处还有火把。   她也只能干着急,又过了一刻钟,铁甲的交错声响了起来,似是有一队人马从庭前打马走过,行的极快,院子里的人都提起了剑,屏息凝神,随时都能出手。   但幸而,那队人行色匆匆,没有人突然脱离队伍,闯入院子。等人声走远了,闽钰儿倚在窗边,后背已经湿透。   她像是虚脱了一般,靠着墙有些站不稳,慢慢地蹲了下来。过了一晌,又响起马蹄声,公冶衡带人踏入了院子,他还是借着“赫俞佳”的皮子,朗声道:“公冶善言而无信,妄图加害公主,我奉主公之命,不再与公冶善同伙为伍,守护公主,即刻护送公主回北豫。”   远近的人都听见了动静,而后闽钰儿听见一片齐刷刷的跪地声,公冶衡打开了屋子,小姑娘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男人走上来,搀着她的臂膀起来:“公主,我们走吧。”   闽钰儿浑身僵硬,不动,男人托着,随而用了力,几乎将她抱了起来,塞进马车里。他回头吩咐:“带着公主,回北豫。”   “慢着!”她扯着帘子,“你也进来。”   公冶衡秉了个淡然的笑:“此地不宜久留,为了安全考虑,公主还是先行回去。”   “公冶衡。”闽钰儿喊了一句。   这声音太大,底下的人听见,还以为是公冶衡来了,忙四处去看。公冶衡只得依言钻进马车,而后放下帘子。   “你疯了?”他皱眉。   “你才疯了。”闽钰儿仰着,“我不回去,这些人马,都是要过去支援齐叔晏的,我若是带着他们回去了,齐叔晏怎么办?”   “齐叔晏根本不需要你担心。”男人这么说   “公冶衡,你之前都是在骗我吗?”闽钰儿揪着他的袖子,一字一顿,“公冶善走了,被我们赶走了,你也出来了,你要的目的都已经达到,现在到我了罢?”   “我们说好的去救齐叔晏呢?”   公冶衡似是想说什么,末了觉得事情紧急,一时解释不清楚,只好蹲了下来,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你听我说,钰儿,你仔细听我的。”   “齐叔晏不会有事,你先回北豫,现在最容易出事的,也是最容易被捏住死穴的,是你。”   “你乖乖地回去,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可以吗?”   “公冶衡。”闽钰儿冷冷地拂开他的手,“我话只说一遍。若是你骗了我,自己脱身后又不顾齐叔晏的死活,我们两个,从现在开始,恩断义绝。”   公冶衡明显一怔。 第80章 回来了   恩断义绝,这四个字从闽钰儿口中一说出来,就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明显变了。   他从来没有以那样的眼神盯着她,像是陡然冷到极点的冰窖,男人咬着牙,似乎随时能将她碾碎。   “为了齐叔晏,你要和我恩断义绝,嗯?”   闽钰儿也不惧了,她点头。   男人沉着脸,外间风声萧瑟,还能听见火把声音在夜里猎猎作响,过了一晌,公冶衡才从喉头掷出几个字:   “你知道何谓大罪吗?”   闽钰儿道:“不忠不义,欺骗别人,都是大罪。”   公冶衡冷笑了一声,他说错,便猛地俯身下去,将女人抵在马车后。男人手底下的力度大的瘆人,几乎要将闽钰儿手腕拧断。   他阴恻恻地低首看她,“不顾阻挠,强行睡了你,才叫大罪。与你在马车里欢好,水乳交融,当着外间这许多人的面,叫罪加一等。”   “可是我不怕罪孽,我本就是有罪的,再加几项这样的罪名,我都是乐意的。”   “你……”   附在她耳边,男人说:“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现在要了你,你敢不敢?”   饶是闽钰儿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也不敢做声了。   男人捏着她的手腕子,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嘴里低沉:“以后,不许再当着我的面说恩断义绝的话,我担心我会一个忍不住,吃了你。”   男人抽身,外面是高笙的声音,“赫……赫将军?”   高笙竟也来了?   闽钰儿的眼睛和公冶衡直直对上,男人在夜色中脸色阴晴不定,并未做声,末了还是闽钰儿开了口,她说着话,仍是盯着公冶衡,说:“等一等,马上就好。”   高笙便也规矩地侯在外间。   “公冶衡。”闽钰儿忽然笑了一下,她说:“你夫人还在外面呢,你如何和我做一对?”   “想试一下么?”   男人看她,问。他渐渐捏住了小姑娘的下颌,闽钰儿顺势勾着他的手,攀到了男人的脖子上,而后跳上他的怀里,抚上肩。   “试便试。”她一手便散开了头发,乌发贴着,她的身量细且窈窕,整个贴上来,一段身形就钻入怀里。   公冶衡通晓百事,没有他不会的,调整姿势便将她环住,手亦覆在肩上。   闽钰儿愣了一下:“你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   “只有你不知道的,要我来教你么?”男人说话的声音沉沉的,闽钰儿坐了起来,双手按着他的脖颈,盯着他看了会儿。   “你在看什么?”他捏着闽钰儿的手,细细地按捏。   “我在想……”她忽然凑上去,按在他肩上,说:“不知道这药,药效如何。”   马车里弥漫了说不清的味道,公冶衡也是一时意乱情迷了,待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闽钰儿做了什么。   她趁着贴近公冶衡的时候,给他下了药。她插着手,迅速抽身回去,“公冶衡,你也是色迷心窍了,居然能让我得手。”   公冶衡没了力气,他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闽钰儿捡起马车上的衣衫,一件件的,套回到他身上。   最后拿了一件披风盖住他的脸,闽钰儿擦擦手,道:“高笙,你进来一下。”   高笙进来,明显愣住了一下,闽钰儿将公冶衡的手交给她:“你就留在这里照顾他,他没事,一晚上就好。”   闽钰儿说完就要下去,高笙不由得问:“公主去哪儿?”   “我要去找一个人。”   “齐王吗?”   闽钰儿没答,“我知道你们要劝我。可是我要去找他,一定要去。”   “他应该还在等我。”   闽钰儿掏出金牌,说:“人我带走了,还给你们留了足够自保的人马,待明日一早,你们就可以启程回春海。”   “而后对付公冶善,或是协商,随便你们怎么安排。我不会再回来了。”   闽钰儿心想,闹够了,不管别人接下来怎么闹,她都要去找齐叔晏。   高笙点了头,她自小亦是受了高门贵户的教导,身份尊贵,极少对别的女子生出敬佩,可第一次,她在闽钰儿身上看到了些坚毅的东西。   那东西无关地位,无关所有,就是单单的甘愿为齐叔晏,豁出一切的勇气。   从这点看,她那心高气傲的夫君,大概已经输了罢。高笙握着公冶衡的手,察觉到男人虽是不声不响,手心却一再地冰冷下去。   忽然有了锥心之痛。   谁都是为了心中所念所求,在苦苦地撑着罢。高笙心里涌起酸涩,提醒她:“公主,公冶善亦在南下,路径不明。郎君提醒公主不要去寻齐王,也是因为这个。”   “郎君怕公主遇上公冶善了。”   “我知道了。”闽钰儿回眸一笑,“多谢你,高笙。”   “他有你陪着,是他的福气。”   公冶衡再怎样好,终究不是闽钰儿要找的那个人。   闽钰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手里举着金牌,平生第一次,跃上了高高的马头,底下已经跪满了人。   她说:“公冶善不仁不义,我已弃了他。”   闽钰儿带着大军,夜里便离开了营地。她怕半路上公冶衡赶来,便连夜不歇地赶去,天明时不知为何,迎面竟迎上了一队人马,拦在路径上。   许久不见的江憺,孟辞,两人一齐出现在了队伍面前。闽钰儿只道他们已经投靠了南沙王,不知道这番拦着她是要做什么,不由得叫人摆好了阵势。   江憺下马,他说:“公主。”   闽钰儿冷眼瞧他,“你们来做什么。”   “公主别再往前了,公冶善和齐疏王在前方起了战事。”   齐疏王,是南沙王自立为帝后,对外新改的名号,讽刺的是,宫里一群人竟都默认了,将“齐疏王”的名号记上了齐国皇室族谱。一听见江憺说这个,闽钰儿更加不耐,“南沙王和公冶善?”   “他们两个关于齐叔晏,只怕是有说不完的事情要商量,你不用诓我。”   “公主。”孟辞也下了马,“你们能带人马过来,我们感激不尽,但是前面,公主真的去不得。”   “就算是为了殿下着想。”   闽钰儿道:“你们不是投靠了南沙王了么?还一口一个殿下。”   江憺和孟辞两人脸色都沉了一瞬,他们不再说话,却也是不肯让出道路,似是要一直堵在路上。   闽钰儿不耐烦,“若是不让,那就兵戎相见。”   横竖没什么好话要同他们讲的。   她说:“你们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就该让我过去,而不是拦在这里,任由齐叔晏四面楚歌。”   “殿下现在的情况,不是公主想象的那样。”   孟辞踏出一步,他想解释,江憺喝住了他,“在外面注意分寸。”   江憺还是一样的好性子,不急不慢,从容不迫,他说:“公主若是能单独给我一刻钟的时辰,我定能将事情解释清楚。”   闽钰儿道:“拖延时间?”   “不是。”男人揖首:“还请公主最后相信我一次。”   闽钰儿回头,叫人准备好了□□,便要男人过来,江憺沉着步子,他走到马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卷轴,要递给闽钰儿。   小姑娘皱眉一晌,还是下了马,打算从男人手里接过卷轴。   一支箭忽然破空而来,穿过闽钰儿队伍前的密林,直直地朝着她的面门射过来。   却不知是谁在密林里放的冷箭,众人看见时,已经来不及,小姑娘眼看无处可躲,就要没入,江憺却在紧急时刻推开了她,道了声:“小心!”   话语的余音和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相抵,闽钰儿被江憺狠狠一推,已是跌坐在了地上,人群顿时骚乱起来,孟辞的声音最为穿耳,他驾马过来,大喝:“快救人!”   “林中有刺客,撤退。”   却不是来救闽钰儿的。闽钰儿只是有轻微的擦伤,她回头看,地上流了一滩血,全是江憺的。   那支带着银光的箭,直直地穿过江憺的胸膛,男人睁不开眼,手底下却仍是死死捏着那卷东西。   闽钰儿感到慌了,她跑过去,孟辞打横抱起江憺,手下的血止不住。   “江憺……”   “公主,听我一言,勿要再往前了。”孟辞说完这话,便抱着江憺上了马车,“大夫!”   他高声喊,营地里的人也步伐匆匆了起来,江憺重伤,这不是什么小事。闽钰儿却觉心底一团混浊,她久久地开始听不清声音,脑子里依次回想起公冶善,公冶衡,江憺乃至孟辞的脸。他们说的话也在她耳边绕啊绕。   杀她的人,会是谁呢?   是公冶善罢。可是公冶善的手都伸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了余力,得心应手地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   那齐叔晏呢?   闽钰儿蹲在地上,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底下的人要给她撑伞,全被她赶走了。小姑娘抱着手在雨里发呆,她忽然看见了江憺方才遗落在地上的卷轴,不由得凑了过去,从泥水里拾起卷轴。   她展开了想要看,一只伞却罩在她头顶上,她说了句:“滚。”   伞没动。闽钰儿也没动,她提不起力气再说第二遍,直到周围都静了许多,继而先前去密林里搜捕的人似是回来了,一队人规规矩矩地踏着雨过来,在闽钰儿身后道:“殿下,人找到了。”   闽钰儿手里一顿。   殿下?   “知道了,下去罢。”   齐叔晏许久没听过的声音在她上方传来,她听见了熟悉的语调,甚至雨汽蒸上来,还嗅到了男人衣袍间的旧香。   朦朦雨色里,男人朝着闽钰儿伸出了手,小姑娘不敢抬头看,她愣在那里,愣了数息。   齐叔晏看出了她的局促,缓声道:“钰儿,起来罢。” 第81章 温声细语   “齐叔晏。”   闽钰儿低着头唤了一声。   男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一点点地淌在脸上。分不清她到底是哭了,还是什么。   “我没事的。先进去,不要淋雨了。”   闽钰儿手里拿着卷轴,拿衣袖抹了抹脸,想要从雨里站起来,男人一手揽着她,便将她抱了起来。   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及时拿了伞过来罩着二人。   他回头:“捉到的人先关押起来。”   “是,殿下。”   闽钰儿说:“江憺他……”   “我知道。”男人将她放在塌上,转身吩咐丫鬟进来:“替公主沐浴更衣,然后熬些药汤进来。”   闽钰儿见着齐叔晏了,看他跟往常一样,遇事沉着冷静,体贴入微,不消片刻就能将事情处理地秩序井然,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垮了。   齐叔晏说:“等我半日。不许受寒了。”   待男人一走,闽钰儿就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一哭,把底下的人也惊住了,她们又想着安慰,又不知道她是为何而哭,只能不停地端着热水热汤进来,给她彻头彻底换了一身行头。   听人说,江憺伤的十分重,活下来的机会很渺茫。闽钰儿知道,江憺明明是有机会躲开的,可是最后,男人还是推开了她。   闽钰儿心里很不好受。   她又问:“齐王殿下为何忽然来了?”   “回公主。”丫鬟有些雀跃,“因为南方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他们内部起了内讧,公冶善被捉,逆贼南沙王也被伏诛,齐王殿下现在,已经高枕无忧啦。”   闽钰儿一愣,“什么?”   “公冶善是被谁捉的?还有,南沙王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太多,公主还是要殿下给您说吧。”丫鬟笑着过来给她捏肩,“公主不用担心了,现在天底下,就只剩闾丘越的残部在逃亡。春海那边已经递了归降书,公冶衡说只要留公冶善一命,春海就自动归于齐国,再无异心。”   公冶衡,竟已经递了归降书?闽钰儿暗暗吃惊,她有一肚子的疑问,可是生生地忍住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事情。而且在此之前,公冶衡,江憺甚至孟辞都知道了,才会过来一直劝着她不要去找齐叔晏。   闽钰儿是想去帮齐叔晏的,可是现在看来,齐叔晏似乎完全不需要她?   公冶衡也说过:“齐叔晏现在根本不需要你的担心,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现在你才是他的死穴。”   公冶衡确确实实劝过她,可是闽钰儿不懂。也根本无人给他解释过。   她呆呆地立在床头,不再追问别的了,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问丫鬟:“江憺如何了?”   她们回:“情况不太好。江太医已经赶过来了,不知道能不能最后帮一把。”   闽钰儿裹着被子,身子又往里缩了些。到了晚间,在她险些睡过去的当口,齐叔晏踏着月色进来了。   “齐叔晏。”闽钰儿倏地坐起来,“江憺他如何了……”   男人依着她坐下,“江太医来了,他的医术,你该是相信罢。”   “可是,他好像伤的很重,都怪我,这一切都怪我。”闽钰儿揪着褥子,实在是自责地不知该说什么。   男人在床头看着她,听了片刻,忽而伸手过去,将她揽入了怀里,说:“不要怪你自己了。”   “这事,说不清对与错的。江憺既然推开了你,就有他那样做的理由,说别的都无用。”   男人的温声细语,让闽钰儿再一度控制不住。   “齐叔晏。”   闽钰儿趴在他肩上,话语渐渐凝噎,“齐叔晏,我想你了。”   “我好怕你出事,我真的不想你死。我做那些事,或许是傻,可是我若是什么都不做,在北豫等着你,我会疯的。”   齐叔晏揽着她,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说,眉头皱了又松,末了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这条命,是上天看我可怜,送给我的。”   “对了。”闽钰儿抬起头,“南沙王那边怎么回事?我刚才听到有人说内讧,又是什么意思?”   齐叔晏手下一顿。   他想说,事情弯弯折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但是此刻,现在,他只想好好地抱一抱闽钰儿。不管别的东西,就是抱抱她。   当初一别,以为就是生死相隔了,他下定了永别的决心,可是到了最后,他的命又被捡了回来,才得以能在命运关口走一遭,而后安然无恙地回来。   再回来,见他的闽钰儿。   “事情太长,我不想今夜浪费一个时辰的时间,给你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钰儿只需明白一点。”齐叔晏俯身靠下去,“叔父今天早上,死在闾丘越的手里。他是替我而死的,所以闾丘越这个人,罪大恶极,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再交给你了。”   闽钰儿霎时愣住,“可,可是南沙王他不是造反了吗?”   “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男人慢慢擒住了她的手,“叔父造反,只是为了把他齐疏王的名号载入族谱,而齐疏王这个名号,是我爹曾经赐给我的。”   “荧惑守心,说的是帝王有劫,而那个时候占卜出来有劫数的帝王,是齐疏王。叔父如今夺了齐疏王的名号,钰儿你还不明白么?”   齐叔晏细细地讲,闽钰儿便慢慢明白过来。南沙王只是为了得齐疏王这个名号,他没有想过真正造反,他想做的,只是替齐叔晏赴死而已。   闽钰儿不知道,命道天理都是有迹可循,帝王劫便是帝王劫,荧惑守心落地不是毫无征兆的。九卿在一开始就想出了这个法子,众人找到她,让她想出解救齐叔晏的法子时,她只说:“齐疏王必死无疑。”   她是上饶太阴的奇女子,那地方蛊术巫术盛行,九卿是里面的佼佼者,最擅接命推演之术。   荧惑守心是白年不见的星象,它出现,只能说明那帝王生来便是跌宕的命理。九卿也没法子,后来被强行纳入宫里,齐宫祭祀收尾的那些日子,她第一次见到了南沙王。   南沙王说:“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能让齐王躲过一劫。”   破天荒的,九卿第一次想出了“抵命”这样荒唐的法子。她说须得一个命格不比齐叔晏差的人,冠着“齐疏王”的名号,在齐叔晏十九岁那年替他赴死,事情说不定能成。   这种听起来玄乎至极的事情,南沙王竟也点头应允了。他授意九卿,要先稳住齐叔晏的情绪,他特意安排了两人见面,初见,九卿就执手,点在了齐叔晏的手腕上:   “都说殿下命理凶恶,活不过十九,可我瞧着,还好。”   话一出来,齐叔晏明显地一滞。   那是第一次,男人主动询问陌生女子事情。那个时候,闽钰儿已经入宫,齐叔晏或许是有了羁绊,或许是想及以后,向来不信这些的他,依着九卿说的,竟在她那里坐到了下午。   齐叔晏问自己,何时将亡,九卿便笑了说:“殿下,你把窗外的花,帮我拿过来。”   窗外摆着一支红艳的花,齐叔晏没有多言,径直走过去,拿了花回来,女人又朝他伸出手,齐叔晏便避开了有刺的一面,轻轻地将花放在了她手上。   “不论什么荧惑守心。”九卿笑了一下,“殿下如此仁慈,菩萨心肠,老天爷看见了都要心生怜悯,一念之间的事,说不定,就放过殿下了。”   齐叔晏听着并未回答。   他只去过那里一次,恰恰是闽钰儿撞见的那一次。她只当齐叔晏有了新欢,却不知男人古井无波的面色下,在周密地,甚至是有些可微地算着二人的未来,七分注定的命下,路该如何走。   南沙王夺了“齐疏王”的名号,之所以会出兵北上,还是因为公冶善包藏祸心。公冶善满心都是复仇,甚至派了闾丘越过去,要和南沙王谈判,合手杀了齐叔晏。   南沙王自然假意应允。   公冶善被蒙在鼓里,他打算坐收渔翁之利,不料里外失火,公冶衡和南沙王一起反水,他恼羞成怒,才会不顾齐叔晏,和南沙王斗了一场。   两人相斗的时候,恰是闽钰儿被江憺孟辞拦下的时候。南沙王自觉这一切该走到头了,只要杀了公冶善,那他也可以安心去见亡陵中的先辈了,便令江、孟两人守着路径,不把任何人放进来。   机不可失,若是横生枝节,那再有危险的就是齐叔晏了。   说来可笑,最早猜到这些弯弯折折的打算的,是公冶衡。   从孟辞和江憺默不作声,回到朝中默然地支持南沙王时,他就知道事情绝对不是想象的那样。别人能造反齐叔晏他信,江、孟两人会造反,他绝对不信。   公冶衡一向机敏,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南沙王虽是带着人包围了天门峡,但却更像是一道屏障,将齐叔晏和外界的动荡不安隔开。   联想到之前,朝中人一群人甘愿为了齐叔晏“要死要活”的事情,他几乎立马断定:齐叔晏没事。   绝对没事。   公冶善不肯听他的,斥他胆小,执意南下。公冶衡料想他此去凶多吉少,便借了闽钰儿的手,利用北豫的人马,打算将公冶善强行带回去。   可是途中生了两个变故。第一是闽钰儿,闽钰儿不听他的,非要去找齐叔晏,还给他下/药,叫来高笙守着他,自己则带着人马走了。   第二是闾丘越。他没有想到,闾丘越是个哪里都能插一脚的,眼看他要趁公冶善不备将他擒下了,女人却在紧要关头过来助公冶善南下,去找南沙王汇合了。   找南沙王,就是找死。   公冶衡本是唯一一个拎得清的人,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却被一群女人围困得寸步难行,男人当时就一个念头:这些女人真他妈的麻烦。谁都不听他的,都他妈在捣乱。   末了为了救下公冶善半条命,他只得忍气吞声交了归降书:春海归降可以,但须得留下公冶善的命。   但他还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是,南沙王不是死在公冶善手里的。他们春海公冶家,怎么说,公冶善公冶衡都算人中龙凤,辛辛苦苦筹谋了经年的复仇计划,最后都付之一炬,唯有一个始终不上道的闾丘越,成功地报了仇。   她是唯一一个成功报仇的人。是她杀了南沙王。   南沙王大概也没有想到,他驰骋一生,本打算在与公冶善厮杀的战场上死得其所,结果公冶善是擒下了,他却是死在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下。   闾丘越袖子里藏着匕首,她躺在地上蓬头垢面,像是一个濒死的士兵,众人都没注意的当口,她慢慢爬起来,将手里的匕首对准了背对着她而站的齐叔晏。   齐叔晏的旁边,正是南沙王。两代“齐疏王”并肩而立,应了多年前的荧惑守心征兆,总要有一位要暴毙而亡。而选择的大权,一时落在了闾丘越手上。   她想起很久前,长风浩浩汤汤,死尸遍野,她也同今日一样,握着匕首,对准了同样的人。   可是也是那个人,拦下了身旁要杀她的人,说:“留下她的性命,好好对待。”   女人抬头,和那次抬头一样,那次齐叔晏第一次见她,没有鄙夷,没有心高气傲,冷静地像是一尊佛像,斜阳下眉目凌然,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谁。闾丘县主的位子给你,你要不要?”   轮回像是逃不开的枷锁,从打开的那一刻,就再也合不上了,她忍着最后的心悸,在挥手的那一刻,手里的匕首转了方向,狠狠地插向旁边南沙王的胸膛。   刀剑贯穿心脏。   枷锁落了,一如很久前,九卿执花笑着说:“殿下如此仁慈,菩萨心肠,老天爷看见了都要心生怜悯,一念之间的事,说不定,就放过殿下了。” 第82章 一直喜欢   齐叔晏抱着闽钰儿,男人埋在她发间,许久后说了一声:“既然我命不该绝,那便如你所说,好好地做一回齐叔晏。”   闽钰儿心中也有些酸涩,她想,无论如何,只要齐叔晏活下来了,那便是顶好的事情。   虽然现在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齐叔晏去收拾。   “把你送走以后,我想了很多事情。”齐叔晏轻轻地说,“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了,可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把你送走。”   “钰儿,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不是失望。我是生气。”小姑娘一提起这个,就觉得胸口闷闷的,“为什么你总是想着把我送走呢?”   “齐叔晏,我认认真真地给你说一次。以后,你要是再打算把我送走,我就再不理你了。”   她堵着小嘴,委屈的厉害,看得齐叔晏本是皱着的眉头,都松了不少,他半是劝半是哄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好。”   “你不能只是说说而已。”闽钰儿咬住他手腕,咬了一口,“你要记着,永远记着,再也不许忘了。”   男人被咬了一口,齐叔晏看着手下的小姑娘,不由得问:“谁教你的这些?”   “不需要谁教,我一直都会。”   男人眉间一挑,刚想说以后不能随便再这样了,要是咬人也只能咬他,闽钰儿已经凑上来,揽住她脖子,措不及防地咬住了男人的唇。   齐叔晏一愣,手里一松,闽钰儿便整个人倾在了他身上。许久没和闽钰儿隔的这么近,小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袭过来,男人反倒有点措手不及。   他半晌没动,只靠闽钰儿的主动,攀在他身上,唇间辗转一番温热。闽钰儿也没什么经验,全凭着自己的想象,细小的齿贝咬住男人的唇。   齐叔晏不言不语,低首看着闽钰儿,小姑娘两颊微红,眼睫忽闪忽闪的,一见他看下来,吓得眼睛都闭上了。   齐叔晏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还以为小姑娘长大了,知道撩拨人了,这么看来,还是生涩得紧。   他虽然也没有经验,却也知道,这事情不是单靠蛮力咬,就能咬会的。   他环着女人的腰,轻轻捏了一处,闽钰儿霎时没力气了,手软软地垂了下来。她后退了些距离,齐叔晏得了空,揽她在怀里,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地捏住。   他低声说:“我还以为你长大了。”   “可是现在看来,你好像,也没有长大多少。”   闽钰儿脸红了,她捂住脸,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殿下要是只想取笑钰儿的话,那便不用说了。”   “钰儿已经长大很多了,殿下不能再把钰儿当小孩子看来取笑。”   “我何曾取笑过你?”齐叔晏问她。   “有,就是有。”她坚持。   “比如。”她绞尽脑汁地想,却又一下子想不出来,只好说:“殿下嫌弃钰儿长得不好看。”   “钰儿是不好看,没有九卿好看。”   齐叔晏却摇头,一手抚上她的云鬓,“好不好看,要看很多。九卿皮相不差,但是你更可爱,骨子里的可爱机灵,我喜欢的很。”   闽钰儿耳根子陡然红了,这还是第一次,齐叔晏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偏偏男人又像一堆冰块一样,冷冷静静地同她分析,她脸皮子薄,自然受不了。   “罢了罢了。”闽钰儿不想讲了。男人却执了她的手,他认真地说:“不知为何,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   “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断开联系十几年后,再见依然能一眼认出来。”   “你是那种,我第一眼看见,就想要好好护着的人。你生得很美,不高挑,但玲珑剔透,眉眼尤其。你的眼神说明你是个活泼的人,可是你偏偏不自然地露出怯意,见到刀剑会怕,遇上杀人也怕,连雷声都怕,你露出点怯意的时候,就像受惊的兔子,再朝我靠过来,我就只想把你好好护在身后。”   闽钰儿心道殿下你说起话来可真是一套一套的,还说自己寡言少语,不会说话,说起的话简直句句要人命。   她不顾脸面地“嗤笑”一声,“这么说,殿下当日愿意来北豫提亲,还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我说了,我见你,有种相见恨晚之感。”齐叔晏曜黑的眸子望下来,“当然,我也没否认,你确实生的好看。我之所以会来北豫提亲,很大一部分的原因,还是因为我见过你一面。”   “见过你一面,就觉得,应该要再见你一面,或再多见几面才行。我想多了解你,想认识你。”   闽钰儿咂舌,半晌没讲话。她觉得:齐叔晏这家伙也太会讲话了。和男人一比,她已经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了。   她欲言又止,男人瞧着她,“你还有什么要讲的?”   “我当初还以为,你会讨厌我的,因为我太闹闹腾腾了。”   “不讨厌,那叫可爱。”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很喜欢。”   “……”又来了,闽钰儿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似是盖住了她说话的声音,支支吾吾:“行啦行啦,我知道了。”   男人望着她,轻轻勾了嘴角:“你还是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你。”   声音落下,外间吹了风,屋子里的蜡烛随之摇曳,勾出朦胧的昏黄影子。闽钰儿听着男人的话,渐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化开了,和着烛火,一样的淌。   他的喜欢,是极少说出来的。因了他一贯的性子,沉默寡言,万千波澜都埋在心间。能说出口的喜欢,都是不知道在心底积攒了多久的,每说出一字,一字都不易。   闽钰儿也知晓这个,所以面对齐叔晏突如其来的自白,她也局促得紧。   自然也珍视紧。开心得紧。   夜里,闽钰儿要睡觉了,她推开齐叔晏:“听你讲了一晚上,不累么,快去休息罢。”   “确实有些累,却不是因为这个。”男人低首下去,触在她额上,“今夜,我想歇在你这里。”   闽钰儿忙挥手,道不行不行。齐叔晏问她:“怎么不行?”   “因为,因为我怕我打扰你休息了。”小姑娘攥着他的手:“我睡觉可闹腾了,你受不了的。”   她听见男人笑了一声,而后齐叔晏起身,转身之间,烛火就灭了,男人的声音透过夜传过来,“你睡觉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么。”   闽钰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怎么听起来就是有点别扭呢?   男人挨着她躺下,看她睁着大眼睛,不由得俯身凑上去,触在她眉间,吻住了她   “你就放心,我不会吃了你的。”   闽钰儿结结巴巴,“我,那我不闹了,你睡罢。”   齐叔晏却突然问她:“现在还来得及么?”   “你说什么?”   男人盯着她道:“我说,等我把皇叔的后事料理完,还有收拾完这一堆烂摊子,还能再去北豫提亲吗?”   “提亲?”闽钰儿忍着笑,她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爹爹已经给我定好夫婿了,是个刚刚提拔上来的将军,为人忠厚老实。”   齐叔晏听完,起身擒住她两只手,抵在塌上:“是赫俞佳?”   她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齐叔晏提到了赫俞佳,闽钰儿愣住没说话,就听到身上的人说:“论敦厚老实,确实无人能比他。”   “不过钰儿喜欢老实一点的人?”   闽钰儿便点头道:“对呀。”   齐叔晏一时没做声,闽钰儿察觉他没说话,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想从他身下钻过去,男人伸手便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抵着她道:“他这个人才干一般,料想遇事也是不会变通的,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他。”   他说的一本正经,倒比闽挞常给她挑夫婿时还要细心了。闽钰儿反问:“你怎知我不会喜欢他?”   “若是你喜欢他,那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闽钰儿撇撇嘴,把头别了过去。   齐叔晏又说:“你喜欢他,还不如喜欢我。因为我待你,会比他待你要好。”   “我可以在打雷下雨的时候给你当枕头,但他不知道。”   男人一句一句说得认真至极,闽钰儿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若是以前,她是打死都不信齐叔晏会是说出这种话的人。   当枕头?也只有齐叔晏想的出来。   不逗他了,她揽上男人脖子,“殿下,你知道钰儿最喜欢你什么吗?”   齐叔晏不知道,小姑娘看着她,说:“就是殿下现在这个样子。”   齐叔晏心思说简单也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的怎样说都无用。他始终把钰儿视作未长大的小姑娘,遇到什么事都想着教她,已然教成了习惯,现在一边表明心意,一边还要帮她分析别的男人的优缺点。当真是奇人一个。   他遇事冷静,思虑周全,冷静的有点可怕,可闽钰儿偏偏迷上了他这一点。   齐叔晏皱了眉头,难得有了点疑惑。lanˇlanˇ整ˇ理ˇ   闽钰儿便凑在他耳边说:“钰儿也喜欢殿下啦,钰儿也只喜欢殿下。”   她说完脸一红,不好意思极了,赶紧低头下去,拉着褥子盖住了脸。   亏她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羞成这个样子。她藏在褥子里的手被慢慢抽出来,齐叔晏抵着她,低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   “那便一直好好喜欢着,嗯?” 第83章 随我走   闽钰儿一整夜都被齐叔晏挑逗得辗转难眠。男人也是许久没和闽钰儿隔的这么近了,一时兴起,几乎将她尽数搂着,搂了整整一夜。   小姑娘被男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吓懵了,她说:“齐叔晏,你蛊毒解了么?”   “没有。”   “那,那解药研制出来了吗?”   还是两个字:“没有。”   她一时语塞,心道蛊毒都还没解,齐叔晏就一副再也没有烦心事的样子了。   她不知道,对齐叔晏来说,蛊毒算不得什么。他已经习惯了每到月中一次的阵痛,纵使以后解不了毒,只要还有闽钰儿陪在他身边,他也甘之如饴。   男人的吐息磨蹭在她耳边,他像是把小姑娘当成了什么宝贝玩意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闽钰儿:“殿下你这样……不太好。”   齐叔晏道:“没有,很好。”   “……你这样,别人会误会的。”小姑娘脸皮薄,“殿下在我屋子里歇上一夜,外面指不定会传些什么。”   “会传些什么?”男人凑在她耳边。   “传些……传些不好的事情。”   “怕甚么。”齐叔晏细声道:“那些事情也不是不好,只是你现在太小了。以后,总会是要来的。”   闽钰儿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你快睡觉罢。”   她听见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心里更乱了。   后半夜她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天亮时才沉沉睡过去,朦胧中感觉男人起身离开了。小姑娘没管,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   她从北豫颠簸而来,先前还不觉,一旦紧绷的弦松开,她就觉得没力气了,困乏的厉害,接下来的几日几乎一直在屋子里歇着。   江太医给江憺诊伤那一日,她倒是起了个大早。江憺昏迷了好几日,之前一直用汤药吊着,江太医来,调养了几日,便开始刮开男人的伤口。   江憺受伤,箭上还带着毒,要把里间的毒物一点点地全刮出来。闽钰儿不放心,想看又不敢看,一个人在外面急得来回踱步。   末了还是孟辞看见,他问:“公主来这里做什么?”   几日不见,孟辞也消瘦了许多,江憺受伤,最忙的人就是孟辞了。闽钰儿瞧着他有些泛翳的眼,道:“我想看看江憺怎么样了……”   “有他爹在,他醒过来应该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孟辞劝她:“公主还是别看了,看了会受不了的。”   “可是,我有点不放心。”   她不自觉捏着袖子,下唇咬的嫣红:“我知道他是为了救我,才中箭的。可是我没用,做不了什么,看着他一直垂死昏迷,我心里也很不好受。”   孟辞渐渐皱起了眉头,他确确实实听出了闽钰儿话里的自责,闽钰儿又是那种性子,别人欠她的可以,但是她绝对不能亏欠别人什么。江憺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要她完全置身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想了想,只能这么劝慰她:“公主还记得么?殿下今年蛊毒发作的时候,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执意不喝药,最后我们逼得没法子,去北豫把你请了过来。”   “我记得,怎么了?”   孟辞解释道:“那次,是江憺去请公主的,料想公主也还记得,江憺对公主做出的承诺罢。”   闽钰儿想了一晌,终于想起那个时候,江憺确实是对她做了承诺的。因为那时候因为九卿的事,她一直不喜欢江憺,所以江憺那时候说的:“以后公主的事,江憺都在所不辞,生死不顾。”她也只当耳边风,并未放在心上。   孟辞点头:“江憺不是一个说话随便的人。他一旦开口说出的话,那便是承诺。”   “公主助了殿下,就是助了他,他愿意为公主万死不辞。所以,公主无需再过多自责了。”   路是他自己选的,他甘愿那么做,别人也没有法子。   回想起江憺伸手推开她时的决绝,闽钰儿一晌没说话。忽然觉得,齐叔晏虽然命薄,一路上磕磕绊绊,但老天爷是公平的,收走了他应有的,又给了他最忠心耿耿的臣下,随时准备为他赴死的臣下。   还有他的皇叔,先他一步离世,却甘愿双手为他奉上江山的皇叔。   别人都说权力滋生欲望,宫里勾心斗角的事情应该到处都是,可是齐国王宫似是都知晓了齐叔晏的不易,理解他自小就被远送的心酸事,对他是格外的宽容,和爱戴。   至少从闽钰儿现在认识的人来说,齐国里面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是将齐叔晏视作比自己命还要重要的人物,更不用说什么造反,意图不轨了。   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等江憺伤情稳定下来了,你一定要叫我。”   “这是自然。”孟辞道。   “对了。”闽钰儿又问:“殿下去哪里了,白日里一直没见着他。”   “殿下带着人去收编军队了。”孟辞想着江憺那边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完,就带着她出去看了看,慢慢就走到了城楼上,他指着下面道:“公冶善被关押,回了京城,他麾下的部队都还在这里,春海又递交了归降书,这些人估计以后就要驻扎在这里。殿下怕他们闹事,所以花了点时间,收编的时候也仔细了些,几乎将他们都隔开了。”   闽钰儿看过去,所有人都换上了一样的军装,几乎分不清哪些是春海的人。倒也有醒目的,齐叔晏一人立在千军万马中央,贴身铁卫替他隔开了一个空白圈,他坐在高高的马头上,压下冷静淡然的眸子,听着底下的人汇报,不时眉头微挑,做出些调整。   西风烈马,男人一身枣红色的外甲,裹着细瘦的身形,显得侧影更加的凛冽。一看到这个,闽钰儿就想起这几晚上男人是如何粘着她睡觉的,那真的是,怎么推都推不开。夜里那么粘人,白日里又成了一副冷相,当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他没看到闽钰儿,小姑娘也怕他看到了,赶紧拉着孟辞下了城楼。   “公冶善什么时候被押回去的?”   孟辞有点心不在焉,想了想道:“战乱结束后第二天,殿下就把他押回去了。”   “南沙王的尸身,也跟着一同运了回去。殿下说,过一段日子了,回去替南沙王办葬礼,棺椁收入皇陵,就挨着先帝而葬。”   “那,闾丘越呢?”   闽钰儿现在也是无计可施了,刚开始见面的时候,闾丘璟一个劲要闾丘越喊闽钰儿“姐姐”,现在闽钰儿恨不得喊她大姐。   她真的是对这个女人无话可说了。   先是受了公冶衡的撺掇造反,而后逃窜到春海,又和公冶善扯上关系,最后见南沙王也造反了,又拉着公冶善过来,要伙同南沙王一起。南沙王转手压制了公冶善,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小妮子大难不死,有命不逃,居然直接把南沙王杀了。   没几分脑子,容易被煽动,倒是剽悍得紧。   原本只是阶下囚,而后成了忘恩负义的逆贼,现在又成了齐国上下痛恨的罪人,杀人凶手,闾丘越这一路走来,倒也是一路带风带雨,热闹的紧。   果然,孟辞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那个女人还在这里,殿下说她的命,先留到京城再说。”   闽钰儿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在林子里朝她放冷箭的人,就是闾丘越派来的人。她兴许是觉得死了一个南沙王还不够热闹,得再拉一个闽钰儿,才叫人埋伏在林子里。   只是可怜了江憺。   闽钰儿自觉,纵使自己有天大的本领,也救不回来闾丘越了,当下也没说什么。天色将晚,孟辞整个人郁郁到了极点,闽钰儿不敢再多问别的,便辞了他一个人先行回了营帐里。   几日前,她给闽挞常写了信,闽挞常听说她在南边一切安好,这才彻底放心。便遣了信过来,问她齐叔晏的事情处理完了,何时回去。   这一下子把她问住了。   话说回来,她留在这里确实是没有一点理由的,但齐叔晏为首的一众人都没提这档子事,她这几日吃吃喝喝,时不时跑过去看江憺,倒把这件事彻底忘了。   小姑娘觉得,这件事,得好好和齐叔晏商量一下。   夜里,齐叔晏果不其然地又来了。闽钰儿刚刚吃了一盘子点心,地上铺着软毛毡毯,她背对着门侧躺在毯子上,手里还握着一块点心,吃了几口又觉得撑,捂着肚子叫:“拿杯水过来。”   她只当叫了个丫鬟过来,直到那双白皙修长过了分的手伸到她面前来,她才觉得事情不对。   “齐叔晏?”   她转头过来,男人看着她鼓起的腮帮子,道:“吃那么急,当我和你抢么?”   他给闽钰儿喂水,耐心温柔,末了水漏了些,他还伸手过去,拇指轻轻擦拭。   “今天下午去城楼处做甚么?”他问。   “我,我还以为你没看见的。”闽钰儿老实交代:“本来是想去看江憺的,孟辞怕我吓到了,就领着我去别处看了看。”   “现在不用去看,等他好了,我自会叫你,你还怕你到时候见不到他了么?”   “我还真怕……”她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爹爹给我传消息过来了。”闽钰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给他,“这边没事了,爹爹要我回去。”   齐叔晏眉间一挑,也不犹豫,拿着信过来就塞进怀里,“嗯,知道了。”   “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她小声地问,抬起眼睛。   “钰儿要走?”男人反问她。   “我,我不知道……”   “那我给你一个最好的建议,随我回京城。”齐叔晏一本正经地说。   “回京城做什么?”   齐叔晏靠过来,似是认真地商量,“可以做的事情多的是,看钰儿最想做什么,那我们可以天天做。”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觉得男人离她有些近了,闽钰儿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后退。齐叔晏望着她,又道:“钰儿现在懂得多少了?”   “殿下是指什么?”   “半年前,钰儿不懂巫山神女的故事,现在可弄清了?”   “……”闽钰儿往后又缩了缩。   “如果还是不懂,我可以现在给你讲一遍。” 第84章 乐意吻   闽钰儿干笑了一声,她缩着手,攥紧了褥子。   开玩笑,自从第一次被齐叔晏取笑后,她回了北豫,特意找嬷嬷问了那档子事。   嬷嬷听后倒是吓了一大跳,“公主怎么如此糊涂?”   都嫁人三次了,居然还没学会?   闽钰儿傻愣愣的,嬷嬷又不好多问什么,赶紧拿出了一套册子给她。那还是前几年给闽钰儿看过的,估计那个时候她昏昏欲睡,什么都没记住。   闽钰儿接过来看,翻开第一页就懵懵懂懂了,“嬷嬷,你原来是不是给我讲过这些?”   “岂止是讲过。”嬷嬷哭笑不得,只得压下声音,“公主呀,老奴叫您成亲多看看多揣摩的,您怎么就……”   怎么就一问三不知了?   闽钰儿道:“我也不知道呀。”她翻看那些插图,愈发迷惑了,“看他们的样子,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公冶善,闾丘璟还有齐叔晏,他们都没教过我呀。”   这下轮到嬷嬷慌了,她没想到闽钰儿竟是懵懂如此,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更没想到,闽钰儿嫁的男人竟像几个大和尚。赶紧又找出两套书来,塞给闽钰儿。   她说:“老奴去把门掩上,今儿下午公主不用做别的了,就把这些好好看完。”   闽钰儿在屋子里看了一下午,终于勉强看出点门道来。却还是觉得那事离自己远的很:罢了,齐叔晏教她那么多,都没说要教她这个,她总不能觍着脸去要男人做这个。   而现在,齐叔晏一说巫山神女的故事,闽钰儿就想起来了。   倒是她错怪齐叔晏了,男人之前说过要教她的。   面对着袭上来的齐叔晏,闽钰儿咽了咽喉咙,没有觉得雀跃,反而觉得有些害怕。   “钰儿怎么不说话了?”男人摸着她的下巴,问。   “我,我懂了。”   “懂了?”   “对,我之前,找过嬷嬷学过。”她简直要羞死过去,一张小脸腾的绯红起来,压下眼睫不敢看男人。   齐叔晏“嗯”了一声,继续问:“学的怎么样了?”   “……没试过,不知道学的怎么样。”   她只当是在学画画写字那些稀松平常的事,随口一说,就说出来了。这下轮到齐叔晏默然了会儿。   听这意思,闽钰儿是想现在试一试?   他自然是可以。   男人掰过钰儿的脸,见她面色绯红,娇滴滴的模样里又透着些懵懂,他不由得细唤了一声:“钰儿。”   闽钰儿依言抬起头来,看着他。齐叔晏眸子聚起,凝了半晌,直直地看着她,随而低了眼,语气有些不稳:“以后,不要再这样看我了。”   “嗯,好。”闽钰儿听话地低头。   小姑娘眼神太勾人,男人顿了好久才压下心底那股蠢蠢欲动的燥热。   “也不许那样看别人。”他又加了一句。他自诩是定力不错的,一见着闽钰儿那眼神,都有点把持不住,更无论别人了,尤其是公冶衡那厮,定会如饿虎扑食。   公冶衡向来把对闽钰儿的心思写在脸上,毫不掩饰,每次齐叔晏撞见都会心头一滞,下意识避开。   但这些都不同了。以往,齐叔晏以为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所以不得不忍着,将钰儿往公冶衡身边送,现在就不一样了。   公冶衡再想过来沾惹闽钰儿,齐叔晏怕是不许了。不仅不许,他要把苗头一点点掐断。   闽钰儿好奇,她问:“为何?”不自觉又抬起了怯意生生的眼睛,看向了男人。   齐叔晏又是一滞。闽钰儿察觉不对,赶紧又底下眼:“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看人就是那样的,不知道怎么不对了。”   齐叔晏抬手捂上她的眼睛,低了身去,“罢了,你向来都是这么勾着我,我多忍忍习惯了就好。”   闽钰儿没说话,她感觉齐叔晏的唇靠了下来,抵着她的唇,吻的缠绵。   间隙里,男人说:“随我回京城罢。”   闽钰儿回答不了,只能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他又说:“你还小,来我身边,我什么都教你。”   闽钰儿不乐意了,为什么听齐叔晏说起来,老是感觉她很小似的?   “你也只比我大了两三岁。”她坚持道。   “可我几乎什么都会。钰儿差不多要和我相反了。”   “……”   行吧,闽钰儿也不胡言乱语了。所幸男人只是吻了她,没有再进一步去。她模模糊糊中睡着了,只感觉道热意,一直在她身上周围环绕,久久没散。 第85章 往后亲   闽钰儿拗不过齐叔晏,只得先答应他,跟他回京城。   启程前,闽钰儿挑时间,去见了一次公冶善。公冶善在牢里,背对她坐着,面前是一堵暗黑的墙。   “公冶善。”隔着铁栏,闽钰儿叫了一声。   男人听出了她的声音,却也没动,闽钰儿也不知道同他讲些什么,只好说:“公冶衡回春海了。”   公冶善依然没动,身影在墙上投出一个浅影,他忽然开了口:“你倒是比原来聪明了些。”   “知道骗人了。”   闽钰儿不想和他争论这些,她骗了公冶善是真,可是他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闽钰儿觉得自己不欠他的。   何况,公冶善也不是什么善茬。   她只好说:“过几日要回京城了,到时候公冶衡应该会过来的。”   “他过来做什么?”   “过来把你赎回去。”她看着男人的肩明显地一颤,继续道:“你闯下的祸事,公冶衡为了救你,也为了让春海避免战乱,就递了归降书。”   许久后,公冶善才说了两个字:“蠢货。”   “公冶衡和你相比,绝对不笨。”闽钰儿与他也无话可讲,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公冶善在最后关头叫住了她,小姑娘回头,“何事?”   “你很喜欢齐叔晏?”   没想到男人问出这样的话来,闽钰儿一愣。她没回答,“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是与我无关,可是与公冶衡有关。”公冶善终是转了头,有些深沉的眸子看着她,“你今年才十七岁,第一次嫁我时,不过才十五岁。”   “你出阁两年,就让一众男人为你倾倒,奋不顾身,我与公冶衡是多年的弟兄,也因为你渐渐分道扬镳。闽钰儿,论姿色,你也不算国色天香,为何偏偏惹出那么多祸事?”   “你明知公冶衡爱你爱的死去活来,为何还要故意与他为伍?是嫌伤他还伤的不够吗?”   闽钰儿顿了顿,男人劈头盖脸对她一通指责,听起来,倒好像全是她的过错了。   她做什么了?和公冶衡为伍,也就上次出现了一回,还是公冶衡被公冶善压制,特意写信过去,让她出手搭救的。   怎么到公冶善嘴里,就成了她不知廉耻了?   “你有功夫骂我,不如等公冶衡到了,好好地问问他事情经过。别动不动给别人扣帽子。”   闽钰儿有些生气,她心想来见公冶善简直是自讨苦吃,“亏我还想着过来,给狱卒打声招呼,别太为难你。这么看来,是我多事了。”   “横竖你看不惯我,那我也无需再来自讨无趣。”   牢里传来铁链移动的声响,继而是公冶善低到极点的声音:“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小姑娘转身,听见公冶善说了一句。   她心想真是给他惯的,临走前还要听他一顿训斥不成?当下也不理,公冶善就道:“你总是这样,天真烂漫,无论别人怎样待你,你总是不会有多恨那人。”   “你若是性子再刁蛮,讨厌一些,那我当初也就不会对你下不去手了。”   他终究是觉得闽钰儿清白无暇,才下不去手,故而一直没动过她。大概见惯了复杂的皮相,难得有闽钰儿这样的,喜欢与否全部写在脸上的姑娘。   想来公冶衡喜欢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闽钰儿先前被激,生气的很,虽然公冶善现在说的话多了几分人样,她也还是生气。   “你说了那么多,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当初对我那么好?”   闽钰儿终是忍不住,她回头说:“公冶善,我原来是真的很敬重你,也相信你。你诈死之后,我哭得昏天黑地也都是真的,我觉得那么好一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了。”   “可是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先不论你之前骗我,掳走我的事情,公冶衡能一眼看明白的事情,为何你非要认死理,不走到天黑不回头?”   公冶善听的皱起眉头,正待说话,闽钰儿就赶紧捂住耳朵: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没说过你什么,但你说话只会让我生气。”   “我走了,以后再不来就是。”   公冶善看着小姑娘踢着步子出去,外面的天光撒在台阶上,两壁都是斑驳的墙。她白色的衣衫在一众的黑色暗影里格外醒目,提起衣裙跃上台阶的时候,步伐轻快,像是转瞬即逝的清风,掠过地牢。   忽然就有些懂了,懂了为何公冶衡,一直对闽钰儿念念不忘。闽钰儿初次来春海,他临时有事走不开,是公冶衡代了他前去接人,把人迎回家的。   之前要他去,他还不乐意,好容易把人说动了,前去接了一回闽钰儿,回来后公冶衡就对这事闭口不谈了。   公冶善半开玩笑地问他嫂子怎么样,公冶衡默了一晌,才说:“挺小的,也傻。”   “不过长得还行。”   春海公冶家,以才学雅治闻名天下,两位当家子弟公冶善和公冶衡,更是人中龙凤。却不想有朝一日,竟全是栽在了闽钰儿手上。这个近乎于没有心计的小姑娘,让兄弟俩都吃了不小的苦头。   闽钰儿去见了一趟公冶善,心情不好了,又不想去打扰别人,闾丘越她更没心思去看,就一头钻回了营帐。   服侍的丫鬟过来,见她脸色不好,就细声说:“公主,现在用晚膳吗?”   “吃,怎么不吃。”   底下人便端了东西进进出出,末了一个丫鬟端着正冒着热气的老鸭汤进来,说:“公主,这是殿下白日里特意吩咐给公主准备的。”   “说是天寒,多喝点热汤,别冻坏了身子。”   一旁的人听了都只顾发笑。齐叔晏的饭菜向来都是内侍一手操办的,他自己从未关心过,眼下倒是时刻记挂着闽钰儿的一日三餐。   连这老鸭汤,都是齐叔晏问了好些大夫,才决定叫人熬的。   闽钰儿喝完汤,直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殿下呢?”她问。   “回公主,殿下在议事,可能来得会晚些。”   “是不是要回京城了?”她忽然想起这茬事。   “应该快了。”   外面的营帐这几日撤了不少,战乱结束后,齐叔晏也没进城修整,就在营地上处理了几日的战后事。料想也是快要回京了。   闽钰儿抚着肚子,觉得吃的有些撑,往后还是不能那么实诚了,齐叔晏送过来的东西,能吃下就吃下,不能吃下也不勉强才行。   闽钰儿撑着下巴,在桌边坐着等齐叔晏,桌上的灯火摇摇晃晃,她闲着无事,拿剪子不断地挑剪烛芯。   她一会儿想,如何给爹爹交待,一会儿又想,要不要现在修书一封,跟爹爹说自己回不来了。   她摇头,偏着头去想,又觉得事情有些荒谬。   她与齐叔晏的婚约都没了,她现在跟着人家大摇大摆回齐宫,该冠着什么名号?   总不能,像个使臣一般地过去罢。   “不行。”她坐了起来,觉得爹爹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齐叔晏回去,怎么想都不妥当。   “什么又不行了?”帘子掀开,她背后袭上来一阵细风,是齐叔晏的声音。闽钰儿一顿,还未回过头去看,男人的手就按在她肩上。   “你来了。”闽钰儿侧头去看,齐叔晏却是两手都环了上来,直压得她不能转身,男人的下巴就磕在她头顶上,紧贴着她,颇是亲密。   闽钰儿抬手推了推,齐叔晏不为所动。罢了罢了,她叹气,横竖这几日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做不到齐叔晏一般习惯亲密,只能慢慢来。   “你方才说什么不行?”齐叔晏问她。   “没什么没什么。”她赶紧说。可不敢在齐叔晏面前提这茬,否则不知道男人又要说些什么。   “遇上什么事给我说。”他轻轻道,“现天下,你要寻一件我办不成的事情,还是不容易的。”   “……好。”闽钰儿只觉他说话时离得太近,还是不自觉想要离得远些,齐叔晏却似知悉了她想的,一手揽着她的腰,不让她走。   “殿下,你……”闽钰儿险些要哭出来。   “怎的?不喜欢这样?”   “不是不喜欢,就是有点,有点不习惯。”   “钰儿还是怕我?”他贴上来,温热的话语就落在闽钰儿耳边。   “有一点。”她老老实实点头。   “习惯就好了。”齐叔晏抱着她,“钰儿身上是暖的,比手炉好用。”   闽钰儿顿时噎住。合着齐叔晏给她当枕头,她就给齐叔晏做手炉了?   “殿下,钰儿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殿下之前,有没有对别人这样过?”   齐叔晏的眸子倏地深了,“钰儿说的哪样?”   “就,就是这样。”   男人不说话,要闽钰儿示范给他看。小姑娘只好认栽地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转身过去紧紧地抱住他,脸贴在男人胸膛上,抬起头:“就是这样的。”   齐叔晏伸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他面色波澜不惊,低声问:“当然是没有的,你小脑瓜里一天在想些什么。”   “我猜也是没有的。”她堵着嘴,“你平常板着一张脸,像砖一样,别人肯定也是不敢惹你的。”   “嗯。”男人似是同意了这话,他又忖了半晌说:“这还不算什么。看来得早日回京城才行。”   “什么意思?”   “你脸皮太薄了。”齐叔晏低头下去,“那往后,还有更亲密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坦诚相见,你该如何?”   闽钰儿:“……” 第86章 愿意   忽然想起刚开始见齐叔晏的时候,他整个人像块冰一样,别说亲熟了,主动讲几句话都难。眼下竟粘人至此,闽钰儿又是觉得好笑,又是唏嘘。   齐叔晏耐着性子说:“我为何要对别人那般。温柔给你一人足矣,不够分别人的。”   闽钰儿听着发笑。   “我知道我这人性子不好。”男人又说,“向来冷惯了,不言不语,但那是我打小养成的坏毛病,现在有了你,我时时刻刻都只想伴着你,把好话全说给你。”   “为何?”闽钰儿抬头,“因为钰儿有一点讨殿下喜欢?”   齐叔晏盯了她一晌,“岂止是一点。”   闽钰儿心里陡然一阵颤,觉得再这样下去,她迟早得被齐叔晏的甜言蜜语腻歪的昏过去,赶紧道:“好啦好啦,知道殿下能说会道。”   齐叔晏轻轻一笑,“嗯。剩下的话以后再说,现在说多了,你脸皮薄又要受不住。”   男人躬身下去拦腰抱住了她,放在塌上,“再过两日,我们就回去。”   “当真,要回去了?”   “这是自然。”   闽钰儿嗫嚅起来:“爹爹那边……”   “你爹那边的事情,交给我。”男人安慰她,“我怎会让你陷入为难,嗯?”   闽钰儿叹气,“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知道你也不易。”   “你堂堂齐国之主,日日为我的琐事操心,偏偏我又什么都不会,这么一想,我也太拖后腿了。”   “若没有你……”   “你怎会没有我。”齐叔晏躺在她身边,支起一只手,曜黑的眸子望下来,“我确实是会做很多事,可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闽钰儿嘟起小嘴,还是有些郁郁的模样,齐叔晏不由得抚了她的下巴,“钰儿要知道,我不是对谁都这样好的。”   “我既是这么说,就说明我愿意这么做,而且很乐意。和我在一起,你无需做什么,我不想看到你皱眉的样子。”   闽钰儿低头下去,咬住了男人的手腕,“齐叔晏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要哭了。”   “以后不许哭。”男人忽而转了转眼神,“除非是在某些不得已的情况下。”   看着他有些不清的眼神,闽钰儿不知道他又在说些什么,只是懒洋洋地伸了手:“齐叔晏,我冷,你抱一下我。”   齐叔晏皱了眉,道:“冷?可是屋子里炉火没拨?”他立即要下去拨亮火炉,闽钰儿哭笑不得,男人起身的时候,她直接从后面抱住了男人的腰。   “什么冷不冷的,我就是想抱抱你。”   男人腰身也是细的,却有肌肉交织的横理,她小手一下子覆上去,觉得有趣,还捏了捏。   齐叔晏一下愣住。   小姑娘仰头说:“齐叔晏,为何我肚子上的肉是软的,你的却是硬的?”   “是不是我吃的多了,肉全长肚子上了?”   她说着,手下又捏了一下,齐叔晏闭眼,待平稳好了气息,才缓声说:   “我自小练功,长时间的练功,练成了肌肉。至于你……小姑娘的肚子,大概都是那样的罢。”   “那我也想要你这样的。”闽钰儿认真地说,“我上次穿襦裙的时候,腰上系腰带可费劲了,要是我的腰和肚子像你这样,那以后一定很好穿裙子。”   齐叔晏:“……钰儿又不胖。你这样的,合适。”   “真的吗?”   “真的。”   男人握着她的手,慢慢放下来,继而转身去看着她:“钰儿,还冷么?”   “不冷,但是想要你抱。”   齐叔晏依言抱着她,他下巴抵在女人的头上,极轻地叹了一声:   “你这样,叫我以后都是离不开你了。”   闽钰儿抱他抱得越发紧了。   两日后,霁雪初晴,齐叔晏班师回朝了。江憺的一条命还是保了下来,可是还是昏迷不醒,闽钰儿凑着过去,恨不得天天守着江憺醒,孟辞撵她也撵不走,只好默然了把她置在马车里。   江太医也是满脸疲色,他白日里过来给江憺换药,见到闽钰儿了,也没有太大反应,依然是恭恭敬敬地颔首道:“见过公主。”   “江太医。”闽钰儿愧疚地很,还没说什么,江太医就道:“公主无需自责,痴儿自己寻的苦果,与公主无关。”   “那江憺他何时才能醒过来?这伤对他以后的生活有影响吗?”   “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她步步紧逼地问,江太医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好统一答了个:“不会的,公主放心罢。”   她还要问,齐叔晏已经掀开了帘子,道了句:“钰儿。”   闽钰儿霎时闭了嘴。   男人勾手,“下来罢,下来用晚膳。”   闽钰儿“哦”了一声,扶着马车要下去,不防男人半道里就接过了她的手,抱着她下来。   “齐叔晏。”闽钰儿小声地嘀咕,“在外人面前你不要这样。”   齐叔晏反倒问:“为何?”   知道和他说也说不清,闽钰儿索性不说了,男人带着她去了营帐,“现在见你一面还真是不易。”   “若是孟辞再宽宏大量一点,允你在马车上住下,你怕是连夜就把褥子搬上去了。”   闽钰儿被他放下来,小姑娘忙道:“我还不是想着你白日里忙,又担心江憺昏迷到了现在还没醒。”   齐叔晏不说话,只是将她推到桌前,在她面前摆上一桌的菜肴。   男人又不吃这些东西,闽钰儿乖乖地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齐叔晏就坐在她对面,不声不响地压下眸子,看着一卷书。   “齐叔晏。”半晌后,她抬头,“我以后少去些,乖乖在屋子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为何突然这样说?”齐叔晏手下不动,抬眼看着她。   “我,我怕你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你手里的书看了那么久,都没翻过页……而且你那页书上就一行字,我都看见了。”闽钰儿说的越发小声。   “……是这书不好看。”齐叔晏手里的书合上,他掷了书在一边,脸上有些不自然。   “好罢。那殿下用了晚膳吗?”闽钰儿问他。   齐叔晏摇头,“还没到时辰。”   他一日三餐规矩得紧,只是为了照顾闽钰儿,才会时常惦念着叫她吃饭。   “那殿下和我一起吃饭呀。”   桌上肉香四溢,闽钰儿挑起一块蒸得软糯的排骨,喂给齐叔晏:“殿下,你要尝一尝吗?”   齐叔晏滞了一下,摇头:“我不吃那些。”   “殿下之前吃过吗?”   “没有。”   “那便试一试。”   齐叔晏还是摇头,“我从未沾过荤腥。”   闽钰儿夹起排骨蹲在男人面前,“殿下,就吃一口好不好。”   齐叔晏仍是迟疑,下意识往后退。闽钰儿不管不顾了,她咬着排骨,一手扔了筷子,双手直接按住齐叔晏的肩,凑到他唇边。   排骨忽然就触到了齐叔晏的唇。   男人低眼,看小姑娘衔着排骨凑上来,她眼睫低垂,眸子亮晶晶的,两人隔的咫尺之距,这么对视下,两人俱是愣了一下。   闽钰儿也忘了要做什么了,齐叔晏深深看了她一眼,继而轻轻咬住排骨。闽钰儿松开了口,还以为男人终于是肯吃了,没想到他径直将排骨丢进空碗里。   “你既是想让我尝,那我以后便听你的,试一试,但不是现在。”   齐叔晏手里拿了一方雪白的帕子,继而替二人擦了擦嘴角,“现在,我想尝尝别的。”   闽钰儿的腰被揽住,男人搂着她,低头下去,轻轻咬上她嫣红的唇。   噬咬有些酥麻,闽钰儿渐渐地就没了力气,倒在了男人怀里。可见齐叔晏是个无师自通的,闽钰儿和他对上,半柱香的时辰都撑不住。   浅尝辄止后,男人松开了手,他说:“饭菜要凉了,要不要给你拿去热一热?”   都这个时候了,哪还管什么饭菜热不热,闽钰儿摇手,只觉得自己热得很,她慢慢攀上齐叔晏的脖子,眼神迷离:“殿下。”   “嗯?”   “殿下抱抱钰儿,抱紧点。”她咬着唇,“钰儿有点热。”   齐叔晏去探她的额头,并未发现不妥,但瞧她面色却是红润了不少,“钰儿?”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只轻轻一触,闽钰儿就腾的红了脸,她似是回过神来,赶紧推开男人:   “殿下,钰儿,钰儿有点不适。”   她羞极了,鬼知道现在脸红成了什么样子,男人看着她,倒是明白了些,他起身把人抱起,说:“我去叫人打洗澡水,你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闽钰儿低低地垂头,嗯了一声。   齐叔晏俯在她鬓边,“我今夜就不过来歇息了,明日到京城,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怕留在这里……明天早上就起不来了。”   “殿下。”   闽钰儿捂着脸,自知也没多少颜面可言了,却还是怪他不正经,伸手推了推他。   齐叔晏轻轻笑将起来。他把人放在塌上,出去安排了人,直嘱咐记得添热水,别让人着凉了。他做事向来体贴入微,对闽钰儿更是一等一的好,底下人见了都是连声答应,不敢稍许怠慢。   齐叔晏这才去了议事厅,半道上一个递消息的侍卫赶过来,正好遇上他。齐叔晏便把人叫进了屋:“这个时辰了,何事要奏?”   “回殿下,春海的公冶衡刚刚递了折子过来,说殿下明日回京,他便明日启程,带着春海归降的折子过来。”   “知道了。”   齐叔晏没多说,提笔写了几个字,才又问:“公冶善在牢里可还安生?”   “回殿下,并没有什么过分之举。”   “那便行。”公冶衡来,是想把公冶善讨回去的,只要公冶善还好好的,那齐国和春海,就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男人掷了笔,“明日回京,先将皇后的住处收拾出来。”   北豫闽挞常应该不久就要派人过来,齐叔晏这次没了顾虑,无论如何,得让这位岳父放心把闽钰儿再交给他才行。 第87章 不吓你   齐叔晏回朝这一日,正是秋分。京城漫山遍野的红枫直渲染地天际都泛了红。   大军一路挺过午门,长街两侧都跪满了人,无论臣子与庶民,皆不由自主地跪下。   齐叔晏十八岁登帝,十九岁时扫平四方,除却几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的北豫,几乎是将天底下不安的地方全踏了个遍。眼下春海归降,南蛮波斯亦如是,北豫的公主还被齐叔晏接了回来,可谓是齐国几百年不见的盛世太平。   齐叔晏却无暇顾及赞誉,南沙王的葬礼就在长生殿外,他跪在殿外,穿上丧服,守丧了将近十日。   这十日,他谁也不见,独独守在长生殿外,有些消瘦的身形在青砖上拖出一个长长的暗影,底下的宫人提着黄灯过来,都怕惊扰了他,大气不敢出。   男人跪在殿外,殿里是供奉的齐国皇室先祖,其中包括他的父亲。长风浩浩,齐叔晏跪在殿外,莫名觉得四处都刮来了阴风,似是有许多人,在低头同他诉说着什么。   “殿下,殿下。”终是有内侍太监敢过来叫他了。   “时辰到了?”齐叔晏从思绪里回来,没动,声音却像是浸了冰。   “对,十日满了。”   齐叔晏身形立得笔直,继续问:“公冶衡来多久了?”   他这十日未踏出去一步,却依然知道公冶衡的动静,底下的内侍听着男人话里的冰碴子,不由得缩了缩脖颈:“前日到的。”   “嗯。”齐叔晏听到回答,也不知是何心绪,慢慢站身起来了。   “回宫。”   男人许久没去见闽钰儿了,现下公冶衡入宫,他虽是嘱咐了人不许公冶衡靠近闽钰儿的宫殿,但他知晓公冶衡的本事,防是根本防不住的。   他想先去闽钰儿的碧璀宫。   男人去的时候正是傍晚,宫里的灯已经稀稀零零地燃了起来,碧璀宫里安静的很,只余几个担着水的宫女在廊下匆匆走过。   一见齐叔晏了,几乎是全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男人不让她们做声,“公主呢?”   “回殿下,公主在屋子里歇息。”齐叔晏点头,踏着月色进了屋子。   屋子里依然是安安静静的,暖意醺香,他步子不由得放慢了些,倏一掀开帘子,一道软软的身形就扑上来,直直挽着他的脖子,叫了声:“齐叔晏。”   齐叔晏下意识地收紧手,一把抱住了她。闽钰儿挽着他的脖子,说:“你终于出来了。”   齐叔晏道:“你听到了?”   “你的声音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小姑娘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这十日闷死我了。你知道吗,江憺醒了。”   “我知道。”齐叔晏抱着人坐下。   “他恢复的不错,你不用天天跑过去照顾人家。江憺也极少和女子接触,你这样,他以后寻妻怕是更不容易了。”   闽钰儿推推他,“怎么会。你意思是我太烦了,他嫌我烦的很?”   “我是怕他见过你这样可爱的,往后无论再遇见什么人,都觉得不如你。”   闽钰儿撇了撇嘴,“罢了罢了,我以后少去就行了。”   “钰儿乖。”   男人按着她的腰,躬身下去吻她的额头,“公冶衡前日进京,想必你也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可是我没去找他。”   “真的?”   “当然啦,他也没过来找我。”   闽钰儿说:“上次我给他下了毒,把他人事不省地扔在马车里,我怕他生气的很,再见时怕是要杀了我,就不敢遇上他。”   “你胆子也太小了。”齐叔晏听着忍不住,沉淀的许久的情绪松动了些,露了个浅笑。   闽钰儿现在是他的人,他怎么会让公冶衡再欺负她?再者,纵使公冶衡有那个心思,见到闽钰儿了怕是也下不去手。   “你是不知道他的性子。”闽钰儿小声说了两句,“生气的时候皮笑肉不笑,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   齐叔晏眸子沉了些,他拨开闽钰儿鬓边的发,静静地看了她一晌。   “你在看什么?”   “我在瞧你,越发可爱了。”   闽钰儿红了脸,男人便抚着她的脸,“害羞的时候更可爱。”   齐叔晏生的很好看,一张脸的姿色若真论起来,比她还要好看精致些,尤其是他自带沉峻、若即若离的态势,眼角下的细痣微微一压,直觉得一种无法压制的气势滚滚而来。闽钰儿与他对视超不过几息,就低下了头,胸口砰砰直跳。   该死,都相处这么久了,还是会不时被齐叔晏的脸怔到失神。   齐叔晏按着她的腰过来,抱了她一会儿,沉默一晌才说:“我本是有些累的,现在全好了。”   小姑娘偏头过去,只看见齐叔晏有些瘦削的侧脸,“殿下这十日日夜不离,想必是累坏了,不如明日休息一日。”   “明日要见公冶衡。”男人沉声道:“他想把公冶善带回去,但是从我这里带走人,没他想的那般简单。”   “殿下是不是担心这兄弟俩……”   “不是担心,是定然有的事情。”   他默了默,忽而转首,改变了心意:“先晾他两日挫挫锐气,等钰儿的爹过来了,我再一起商议。”   “爹?”闽钰儿滞住,“我爹什么时候说要来了?”   “我去请的。”齐叔晏道。   “为何?”   “你爹爹再不来,全天下都以为是我把你偷回来的。”齐叔晏松开了手,“别担心,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其余的事情我来。”   闽钰儿愣愣的,随即才点头:“好。”   “钰儿乖。”齐叔晏笑了笑,揽着她躺了下去。   小姑娘忽而翻过身来,“齐叔晏,你会杀了他们吗?”   齐叔晏看着她:“公冶衡?”   “还有公冶善。你会杀了他们吗?”   齐叔晏勾了勾她下巴,“钰儿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   齐叔晏看了她一晌,才点头,淡然道:“若是爹爹,皇叔还在,那公冶善早已经横死在牢里。公冶衡前日到的,怕是也活不过明天。”   “若真是那样,齐国便也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   闽钰儿被这一席话一震,话都说不出来,男人看着她手下连褥子都拉不上去,便出手拉起褥子,盖在她身上。   “你怕甚么。”   他躬身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胆子太小了不行,以后我教你,如何把胆子放大些。”   闽钰儿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一副愣愣的样子,齐叔晏笑了声,拉着她过来抱在怀里:“睡罢,不吓你了。” 第88章 接你   闽钰儿想着过几日爹爹就要来了,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幸而常山道人前不久又来江太医府上,整日喝茶养花,日子悠闲惬意,她赶着去探望了江憺,顺道想去找她师父。   “常山道人?他这几日不在府中,也不知道行踪。”江憺还在病榻上,说着话半抬了手,闽钰儿赶紧过来,扶着他的手,“怎么了,可是要下来?”   江憺无奈,道:“公主不用这么着急,我就是想喝水罢了。”   “我来我来。”闽钰儿忙不迭地给他倒水,江憺只得接下,见她还要喂自己喝,男人终是忍不住:“我自己来就好。”   “你还在养伤。”闽钰儿坚持。   “他只是养伤,不是残废了。”孟辞的声音忽然传过来,男人穿过屏风,许久不见的脸露了出来,“他虽是养伤,适当的活动能让他恢复的更快,你这样像奶娘一样照顾他,他怕是更难痊愈了。”   什么奶娘?   闽钰儿蹬他:“你会不会说话?”   孟辞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他一边嫌弃闽钰儿照顾江憺照顾得太好了,一边自己带了精致的点心,摆在床头:“最近入秋了,糕点多了些,我刚才拿了些,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闽钰儿的小手一伸过去,孟辞就拍掉她的爪子,“你和养伤的人抢吃的?”   闽钰儿“呀”了一声,“孟辞,你也太偏心了。”   “殿下日日叫御膳房里的人给你做点心,都是顶稀奇宝贵的,这些你肯定瞧不上的,不用看不用看。”   江憺大病初愈,也没什么胃口,看两人又要拌嘴了,只得按着眉头,接下一块糕点吃了。   闽钰儿就蹲在床头看他吃,看他脸色仍是发白,一双手修长,快比她的手还要瘦了,咬起糕点来也是不声不响,一次都吃不了太多,就心疼得紧。   “江憺我不吃了,你把这些都吃完罢。”她推推食盒,推到男人面前。   孟辞插了手,立在旁边笑,“江憺,听到了吗,人家要你全吃完了。”   江憺吃完了一块,就搁下了,“我吃不下。”   “公主还是先行回去罢,天色将晚,免得殿下在宫中好等。”   闽钰儿一听到齐叔晏的名字,才顿时回过神来,“对对对,都这么晚了。”   孟辞挑眉说:“我可以让我的人送你回去。”   他出门叫了人,这短短的功夫里闽钰儿一直揪着江憺的衣衫,“你可得多吃点,要吃好睡好,早日好起来。”   江憺一怔,扯了半天才扯回衣袖:“……劳公主挂心了。”   孟辞差人来叫她,待把闽钰儿送走,男人才踏着暮色回了江憺的屋子。   江憺倚在床头,长发披肩洒下去,衬得他越发瘦了不少,孟辞见此眉心皱了一下,还是踱着步子走到他跟前:“最近真的好些了么?”   “好不好又怎样。”江憺垂眼,忽而轻轻笑了一声,道:“殿下不肯杀人,来取药引治他的蛊毒,打算一辈子用药吊着。”   “用药吊着我们自然是有法子,但既然殿下不想要根治的法子,那我们也无能为力。”   齐叔晏小时候的那场献祭,把公冶衡的娘抓过去不是偶然的。他娘是苗疆里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体”,传闻里是各种凶险毒物的克星。公冶衡和公冶善是她的儿子,自然也继承了部分她的特殊体质。   齐叔晏班师回朝,一行人最关心的就是齐叔晏的蛊毒问题,去问九卿,九卿便道:“不用怀疑了,春海那兄弟俩和他们的娘一样,可以做殿下的药引。”   本来春海归降,在此基础上收了公冶善公冶衡两兄弟的性命,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齐叔晏不让。   他说:“用药也可以控制蛊毒,那便不用杀人。”   九卿似是早就料到了这般,也没再说什么。倒是急坏了钦天监和江太医一家子。江憺醒来,在病榻上就听说了此事,他自己无法下榻,一再让江太医前去上奏,让齐叔晏三思。   眼下公冶善在牢里,公冶衡也来了齐国,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齐叔晏一旦错过,后面再想成事就难了。   折子递上去,齐叔晏却只收了折子,再不表态。   可见他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他宁愿用药吊着,也没说要杀了公冶善和公冶衡。   这些事情,孟辞自然是知道,可是他更知道江憺的心思,江憺此生的半条命都搭在了齐叔晏身上,如今齐叔晏说放弃就放弃了,江憺如何会甘心。   男人半晌说不出话。   江憺都成这副模样了,心里记挂的惦记的,还是只有齐叔晏。   “你从小绕着殿下,如今都二十几年了,你就没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次?”   江憺抚着手背,他沉默许久,而后捡起桌子上的糕点,轻轻地咬了一口。   他忽然想起闽钰儿说的:“江憺,你听我的,你要吃好睡好,早日好起来。”   对罢,他要早点好起来。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却也该是像孟辞说的那样,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了。   “过两日我去向殿下辞行。”他轻声说:“我这户部侍郎也做了有些时日了,把位子腾出来给别人坐坐。”   “辞行?”孟辞皱了眉:“你要去哪儿?”   “南边,南海。离京城最远的地方。”   至于齐叔晏……照顾他的人多,何况还有孟辞,也不缺他。   孟辞默了许久,才点头:“好。”   “我明日就可以帮你去说。”   ***   隔了好些日子,闽挞常又和公冶衡又见面了,上一次还是在北豫,这一次再见已经换了江山,齐叔晏在御花园里设宴,款待两人。   闽挞常来齐宫的第一天,就逮住了闽钰儿,闽钰儿倒是乖觉地跑过来喊爹,男人哭笑不得把小姑娘抓过来:“你竟还记得你有个爹?”   闽钰儿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钰儿不是一直有爹吗……”   闽挞常不放她走了,他把人扣下来,扣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一天。闽钰儿被问东问西,说着说着就要被闽挞常责斥,心里也郁郁得紧,可惜无人助她,她连出去都出去不得。   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闽挞常气得牙痒痒:“难不成你现在就在等齐叔晏,等他过来给你解围?”   男人说了一天说的口干舌燥,正待还说,外面齐叔晏却已是遣了人过来,敲起门。   闽钰儿眸子登时放亮了。   闽挞常面色不善地让人进来。   来的宦官端着茶水,吃食,弓着腰道:“殿下说主公一定说累了,特意叫人准备了清嗓子的茶水点心,让主公歇一歇。”   闽挞常扬起眉毛,刚刚接过茶水,那人又道:“殿下还让奴才将公主引回去,殿下向来是和公主一起用晚膳的,现在眼看也要到用晚膳的时候了,须得公主在旁边。”   闽钰儿几乎是立即站了起来:“我回去就是。”   她说完又蹲在闽挞常腿边,推了推男人的手,细语道:“爹爹,我知道你今日骂钰儿也骂累了,不如先歇一歇,明日再来?”   “再说,殿下用晚膳的时辰耽搁不得。”   闽挞常忍着一肚子的话没说出口,只得闷声闷气地喝了水,大手一挥:“走罢走罢。”   闽钰儿欢欢喜喜地跑了出来,倏一推开门,就看到齐叔晏一身明黄的蟒纹龙袍,立在门外。男人云淡风轻地招了招手,闽钰儿便跑过去:“殿下今日算是救了我一命。”   “知道你被逼的紧。但是不让岳父大人说你几句,他怕是也不乐意。”待小姑娘跑过来,齐叔晏执了她的手,放在手心捻了捻,“是不是饿坏了?”   “嗯嗯嗯。”   “我早就叫人准备好了饭菜。可是朝堂上一时有事走不开,心想着索性回来晚了,不如把你一道接回去。”齐叔晏瞧着她有些可怜样子,笑了笑,伸手抚上她的云鬓。   闽钰儿只觉得累,被闽挞常追着骂了一天,小姑娘径直抱着他的腰,“我想和殿下睡觉了。”   齐叔晏手下一顿,身后几个内侍太监都赶紧低下头不敢做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天底下,怕也只有闽钰儿对齐叔晏说得出来。   齐叔晏一时没答,闽钰儿又赖上他的袖子:“钰儿明日不想又去挨骂了,殿下帮钰儿想个法子,钰儿只想和殿下吃饭睡觉。”   齐叔晏自觉,是拦不住闽钰儿这毫无顾忌的嘴了,只好缓道:“嗯,明日绝不让你挨骂。”   “明日我叫公冶衡过来,一起商议事情,到时候你就坐我旁边,也无人能骂你了。” 第89章 为聘   第二日,齐叔晏就在御花园里设宴,邀请了公冶衡和闽挞常,随行的人都是些近臣。闽钰儿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广袖流苏群,被齐叔晏牵着就出来了。   小姑娘大囧,她原是想装出一副端庄的样子的,可是长裙太过繁复,她走两步就要被绊倒,末了男人看不下去,直接抱着她起来行了半路。   她说:“这不好罢,这可是要去见客的。”   齐叔晏看着脚下的路,目不斜视,“对你来说,他们已经不算客人了。你便是穿着寝衣去,也无人见怪。”   小姑娘讪讪的。这不就是在说:她在公冶衡面前不必拘束,横竖她什么模样男人早就了解的清清楚楚了?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眼看要到了,闽钰儿还是跳了下来,她有些怕见公冶衡,便自觉地半掩在齐叔晏身后,待走近了,反倒是一道熟悉的女声传了出来:“见过殿下。”   许久不见,高笙还是那么端庄大气,她穿着浅紫色的罩衫,看得出身形依旧苗条,那她旁边坐着的,那个穿绛紫长袍,一言不发的人,定然就是公冶衡了。   从闽钰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公冶衡黑色的皂靴,也是和他一样不动分毫的。齐叔晏回头,瞧小姑娘已经吓得不敢靠前,不由得微微压了眉梢,拉着闽钰儿的手腕,拉至身前,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公冶衡却是没抬头,不咸不淡地跟着高笙道了句:“见过殿下。”   闽挞常是稍迟一些来的,彼时宴上安安静静,除了闽钰儿一个人在笨手笨脚地剥紫提,其他人都只是淡淡地捡着茶在喝。   闽挞常瞪着小姑娘,意思不言而喻:觉得没意思就出去,别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胡吃海喝。   闽钰儿刚剥开一粒紫提,瞧见闽挞常的神色,也无奈得紧。明明是齐叔晏拉着她不让她走,纵是现在,男人也还扯着她一角衣袖,只是压着神色不显露出来。   她当着闽挞常的面,轻轻推了推齐叔晏,没想到男人转身过来,便盯上她的手:“给我的?”   屋子里众人的目光霎时聚过来,闽钰儿磕磕绊绊,“对,对对对,是给你剥的。”   齐叔晏看她,眼底有深意,闽钰儿一怔,随即赶紧将提子喂给他。   做样子做的很足,末了还不忘问了句:“好吃吗?”   齐叔晏点了点头,“钰儿剥的,自是好吃。”   底下众人:“……”   不知为何,闽钰儿觉得后背陡然升起了一股凉意,似是有什么目光在她身上带着寒扫过,她转过身去看,公冶衡依旧没有抬眼看她,男人沉默冷峻,嘴角抿着,高笙在旁边贴心地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夫君尝尝这个。”   公冶衡“嗯”了一声,低着头接过:“你也是。”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来得莫名其妙,还是闽挞常最先看不下去,道了句:“我听说,殿下今日要把公冶善提出天牢?”   齐叔晏得了闽钰儿一颗提子,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有了些笑意,闻言点了头:“这事与主公也有关,所以才叫了主公前来。”   闽挞常挑起胡子,似是在等下文。   公冶衡无声地喝完了茶,而后掷下茶杯:“春海的九羽符我带来了,殿下只要依言放了家兄,我便叫出九羽符,从此春海归于殿下,我等都皆是臣子。”   “前话不谈。”齐叔晏道:“春海距齐千里,鞭长莫及,但我既是收了春海,就不能让它受无主纷乱之苦。”   “主公。”齐叔晏看向闽挞常:“我将春海交于北豫,主公接受么?”   这话一出,底下的人都明显滞住了。闽钰儿手里的提子刚剥完一只,就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齐叔晏。   怎么说,北豫和齐国都是隔开的两家,自古地域问题都能吵得不可开交,齐叔晏居然转手就将春海那么大一块地方,给了闽挞常?   闽钰儿不敢信,闽挞常也是满腹疑惑。   公冶衡冷冷地立着,并未说话。   “殿下为何要这么做?”闽挞常谨慎得紧,还是先问了问。   齐叔晏慢慢执了闽钰儿的手,罔顾小姑娘的讶异,轻声说:“钰儿此番过来,无需嫁妆,我什么都有。至于彩礼,不能以千里江山为聘,那便定下万顷湖海,北豫境内常年冰封,极少见河湖,春海,便送给主公了。” 第90章 执念   闽钰儿被齐叔晏这番话震的说不出话来,接下来席中人讲了些什么,她也没听进去。   闽挞常斟酌许久,眼看着齐叔晏铁了心要把春海交给他,他只得接了:   “既然殿下肯信任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公冶衡始终一言不发,等事情定下来了,他才抬起眸子,“九羽符就在我身上,家兄在何处?”   “在朱雀城门北楼处,公冶善就在一辆马车上。”齐叔晏看向他,“九头鹰的旌旗已经撤了,我待会儿差人,引你前去。”   朱雀城门北楼处,是出京城往北的唯一途径。齐叔晏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确:他在下逐客令了,想让公冶衡带着公冶善,立即离开京城。   公冶衡闻言沉默了晌,倒是高笙最先回应:“有劳殿下了。”   “兄长不宜在街市上流连太久,还请殿下现在就带我们前去。”   齐叔晏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公冶衡低首,从袖子里拿出九羽符,齐叔晏身边的内侍立即过去,接过了呈给齐叔晏:   “殿下。”   “送给主公。”他继而转头看着公冶衡,“需要现在就带你们前去么?”   高笙点头:“有劳殿下了。”   “等等。”一直安静的公冶衡忽然开了口,闽钰儿抬头,察觉到男人的眼神看了过来,但迅速地扫过了她,看向了齐叔晏:“早就听闻殿下宫里有一位奇女子,能够知天命,算命理,臣想见一见,不知殿下肯不肯。”   “你说的是九卿?”齐叔晏不咸不淡,抬手覆上膝弯,“自然是可以,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信命理这一说。”   公冶衡道:“原来是不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殿下可否让臣去见一见?”   “自然是可以的。”   闽钰儿只觉得公冶衡话里有些萧瑟,她之前听公冶衡讲过,他最是不信天道。男人生来不羁风流,打马踏过大江南北,总是一副得意少年郎的模样,讲起话来也是无所顾忌,现在却无端多了点难言的萧瑟,这让闽钰儿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   公冶衡转过眸子,错开她的眼,缓声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高笙在旁轻轻握着他的袖子:“那夫君先留一会儿,我去北楼接兄长。”   宴会说散就散,齐叔晏牵着闽钰儿的手,公冶衡站了起来,立即有几个太监过去给他引路:“大人这边请。”   公冶衡一时没走,看着两人,不知为何停了一下。   察觉到公冶衡的眼神,闽钰儿陡然觉得有些慌,齐叔晏在她身后,细声说:“走罢。”   她回头看齐叔晏,男人便对她展了个极舒心的笑,小姑娘终于是安心了些,反手握住齐叔晏的手,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公冶衡去找了九卿,他见到了这位传言中本领通天的人,九卿的确生的很美,却带了股子媚意,美的不纯粹,和他眼里的闽钰儿截然不同。   九卿闲散地坐在桌边,“你既是不信天道轮回,此刻来找我做甚么?”   公冶衡反问她:“你如何知道我不信?”   “有的人,我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他信与不信。”九卿扫他一眼,“在此之前,和你有相似眼神的,只有一个齐叔晏。”   “你们两个都不信这些,却偏偏要过来问,怎么,是想寻个心安?”   公冶衡轻笑了一声,“怕是余下的日子,我都难心安了。”   男人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那里头裹得严严实实,却是不沉的,转手递给了九卿:“你既是有几分本领,那便应该猜到这里面是什么。”   九卿扫了一眼包裹,继而看他:“这东西你交给我做什么。”   “这是我难逃的宿命,可是我后悔了。我现在把它给你,就当是把这些前因后果拢共交还给了天道,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我与她两不相关。”   九卿皱了眉头,接过包裹展开一看,里面是两个做工精细的木偶娃娃,一个与公冶衡酷似,而另一个,则像极了闽钰儿。   只是与现在的闽钰儿不一样。   那个时候的闽钰儿刚刚及笈未久,亦是这辈子与公冶衡第一次相见,男人见她时,她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只觉得入眼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景,惊惶害怕全写在了脸上。   公冶衡对着她说的第一句,是:“见过嫂嫂。”   他嫂嫂比他小了不少,娇小玲珑,便是这一见,闽钰儿的穿着打扮音容笑貌,在他心里萦绕了多年未曾变过。   她与他也曾隔的极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春海街巷四处可见的摊位上,公冶衡似是随处可见她的身影,一直在流连,可是男人一个转身,闽钰儿就走了。南北两不见,他站在京城铺天盖地的红枫下,回头望去,黄土尘埃皆不见,昨天已经离得很远,他们仿佛一直走在一条不得善终的路上,过往无际,前路却依然遥遥无期。   而他放在心尖上许多年的小姑娘,已经能习惯性地掩在齐叔晏身后,拉着他的手撒娇了。   好歹是长大了,知道要倚仗别人了。公冶衡无声饮下一杯酒,把多余的心绪都压在心底,豁然中带着酸涩:知道了便好,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公冶衡,我知道你。”九卿拿着那木偶娃娃,拿到一边,“你秉性不差,春海的两兄弟皆是人中龙凤,但真要论起来,你比你哥哥还多了些筹略。”   “但是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倚,你们兄弟二人的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但声明越盛,忧患也愈盛,眼下只是颓势的开端。”   “我可以无偿为你卜一卦,你若是有兴趣,可以找我试一试。”   公冶衡默了晌,“什么都可以占?”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是真心求问的。”   看着男人不说话,九卿不由得问:“你可有要问的?”   “或者说,你有什么摇摆不定的事,难下决断,也可以占一卦。”   公冶衡沉声,不由得伸手覆向了那两个木偶娃娃:“我余生已无挂念,是福是祸,我都认了。纵使占卜,也无需占我。”   “我能向你讨一卦么?”   九卿收手看他,了然于胸:“是关于别人的?”   “对。”   “我只说为你卜一卦,没说要替你占别人的。”   “再者,你能给我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行的规矩,需要典当些什么。不过。”公冶衡沉默了一阵,还是开了口:   “我愿用下半生的所有欢欣,来换。”   “你的欢欣与我无关。”九卿毫不犹豫。   “我的什么都与你无关,你也不需要什么。”公冶衡看她,“难道不是么,你于齐叔晏有功,于齐国有功,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你得不到的?”   九卿与他对视一阵,末了还是挥挥手,“说罢,你要问什么。”   男人手扣在桌子边缘,凝神开了口,话语轻飘飘的似是飘在风里:“我想问一人,问她这次,是不是遇上了她命里的绝无仅有的人。”   “将来时日漫长,我不知道她以后过得如何,是否平安顺遂,又是否得偿所愿。”   九卿道:“你在问闽钰儿?”   “自然。余下的日子,我也只顾虑她一个。”   “你还怕她在这齐宫过得不如意?”九卿笑了,“公冶衡,你怕是不清楚,齐王殿下整颗心都栓在她身上,断不会让她受丁点委屈。”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   男人稍稍一顿,没再说下去。   齐叔晏待她如何,他自是知道的,可是太多的话都藏在了“只是”二字里。   他只是放不下。男人这一去,便是同闽钰儿的诀别,他可以在众人面前,甚至是闽钰儿的面前做出一副胸怀坦荡的模样,绝不回头,绝不犹豫,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到底埋了多少执念。   他只是,怕前面天高路远,闽钰儿的路会不好走。   九卿起身,她说:“你等我一刻,你要的答案马上就来。”   公冶衡依言坐在桌边,看着女人进屋。京城已经入了仲秋,遍地落红,男人坐在窗边,秋风便灌满了他的袖子,他循声去看,窗外起了很大的风,风声呼啸,天际还有一团乌压压的云,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大雁,通体黑的怪异,压着云层极低地飞过。   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与公冶善也喜欢在窗边看着天际候鸟,春海入冬早,候鸟一早地就飞去了南边。那时候,公冶衡常说,“生而为人太无趣了,要像那候鸟一般,五湖四海随处去,一辈子才快意潇洒。”   公冶善不同意,他总说:“你是闲散惯了,像那闲云野鹤。候鸟春归时还会回来,你怕是一辈子都不愿归家。”   “那你愿意一辈子在春海待着?”公冶衡反问他。   公冶善看着天际:“看情况罢。等我这辈子了却夙愿,无事可念的时候,我定会回来的。”   “候鸟待归,永远在回来的路上,而春海是我的故里,我不会走的。纵使死了,也要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没由来的,公冶衡想到了这句话。他手下一顿,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不断放大,男人迎着风望去,天色愈黑,那黑色的大雁已然没入云层,不见踪迹。   天地呼啸。   九卿料想公冶衡会在外面等她的,所以准备的耐心的点,待终于卜了一卦,便出来要找男人,同他一起解卦。   帘子外空无一人。窗子大开着,桌上的茶水亦没动,还泛着点余温,男人却不辞而别。九卿手底下一愣,她顺着窗子看去,外间落了一地红叶。   那卦她便也弃在了桌上,再也没碰。   入暮时的京城,喧闹了一阵。在靠近朱雀门的北楼处,公冶善披头散发坐在马车里,周围站着一圈守卫看着他,不让他妄动。   男人一直很安静,而后高笙带着人前去,女人见公冶善不讲话,便也没打扰,只吩咐即刻出城,安置好公冶善,而后她再回去迎公冶衡。   因为公冶善身份特殊,齐叔晏早就遣了众多人一路随行,高笙稳重,她一手操办,路上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在即将启程的时候,公冶善突然说了一声:“慢。”   “兄长还有何事吩咐?”   “替我选一身干净的衣衫来。”他头发半掩了脸,枯瘦的手捏着膝上的衣衫,轻声道:“衣服脏了,不想碰。”   高笙辨不清他是何用意,只得依言点了头:“兄长想现在就换一身衣衫吗?”   “嗯。”   公冶衡和公冶善的身量相差无几,高笙记得清楚,便选了一身绛紫色的衣袍过来,付钱的时候,店铺前歇了三五只乌鸦,一直吱呀怪叫。   店家遣了小二去赶走乌鸦,一边赔着笑脸对高笙:“夫人勿要怪,京城向来安宁,今日不知怎么了来了这些腌臜的东西。”   高笙笑了一笑,没说什么,她拿着衣衫回去找公冶善,隔着一道帘子,男人从她手里接过了衣衫。   “兄长还需要什么?我现在即刻去采办。”   “不必了。”   公冶善的声音越发的轻,他忽而问高笙:“公冶衡待你如何?”   高笙一滞,公冶善向来对这些不在意,没想到今天居然主动问了她这个,只得慢声回:“夫君待我很好。”   “他不会待你好的。”公冶善这么说,高笙听的眼底一变,接着男人又道:“你很好,是他配不上你。”   “他那个倔脾气,一旦认准了谁,谁都劝不回来。你还是找个机会,离了他罢,免得对你不公平。”   高笙面色不变地听完,情绪并未太明显,她只是道:“兄长累了,还是快些寻个地方歇息才是。”   公冶善笑了一声,他似是在换衣衫,声音也有些不清楚:“今年的大雁走了么?”   大雁?   高笙不明所以,她抬头看了看,暮色将至,天地混沌,并未见到什么大雁。   “是该走的时候了,来年春海回暖的时候,会回来的。”   公冶善说完,便不声不响起来。高笙是有耐心的,她在外间等了许久,里间一点声响都没有,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声:“兄长可换好衣衫了?”   无人回应。   她试着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顿时疑窦丛生。头顶不知何时卷起了浓云,眼看要变天了,云端里响起几声怪异的鸟鸣,就乍响在她头顶,高笙吓得后退一步,不知何故突然就后背发凉了,手下也起了汗。她最后带着颤,喊了一声:“兄长?”   有黑红色的液体从马车下蔓延出来,齐国的守卫最先发现了,登时叫了一声:“不对。”   随即推开了还在马车跟前愣着的高笙,剑捎挑开帘子:里头半跪着一个身形,头低垂着,气息全无,一把稍许长的匕首贯穿了男人的心脏。   公冶善自裁而亡。临死前,换上了崭新的衣衫,他跪着的方向朝着北楼,北方,那个方向上,有他的春海。   饶是高笙再秉着涵养,此刻也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闲人退避!闲人退避!”公冶善死了不是什么小事,夜里的京城登时像是沸腾的粥,几乎所有人都要涌上来瞧个究竟。守卫隔开了高笙一行人,随即将公冶善的尸身从马车上挪下,立即派人去了宫里禀告情况。   正在御书房的齐叔晏得了消息,男人拢袖皱起眉头,手里的笔也搁下了。   不出一刻,宫里就连夜派了人收敛公冶善的尸身。闽钰儿夜里睡得早,她得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时。   她听到这消息时,足足愣了一刻钟,才回过神来,回头反复询问这事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宫女蹲在面前解释:“公主不知道,因为这档子事,殿下昨夜一夜没休息,公冶衡半夜就已经请了书,说要今日一早带着公冶善的尸身,回春海好生安葬。”   “公冶衡……他没说别的什么么?”闽钰儿一想到男人的脸,就觉得心底绕成了一团。   “公冶衡倒是冷静的很,什么都没多说,只说要带着公冶善的尸身回去。”   “从进去见殿下,到出来,拢共不到半柱香的时辰。”   “殿下允了?”闽钰儿又问。   “嗯,当时就允了。”   “那公冶衡一干人现在,还在宫中么?”   “公主起来晚了,春海过来的所有人,今日天未亮就回去了。这会儿的功夫,怕是已经离京百里了。”   闽钰儿觉得手底有些凉,她说我知道了,转身便问:“殿下现在在何处?”   “刚才见御膳房里的人过去,殿下现在应该还在御书房。”   闽钰儿跑过去,她想见齐叔晏,不为别的,就是突然很想见他了。男人在屋子里,坐在梨木高几旁,一夜未眠的眼底有些疲色,见小姑娘有些落魄地跑过来,不由得掷了笔:“钰儿?”   他起身,还未说什么,小姑娘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抵着男人的胸膛,半晌不动。   齐叔晏一顿,继而伸手,轻轻抚了她的肩:“可是听说了?”   “嗯嗯。”   “无事。”齐叔晏劝慰她,“钰儿不必惊惶。是公冶善自己选的路。”   明明男人已经给了他们生路,可是公冶善不肯再活下去。这让齐叔晏有什么法子?   “齐叔晏。”闽钰儿抱紧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公冶善……就那么不在了,钰儿有些怕。”   齐叔晏低身下去,“不怕,从今往后,我都陪着你睡。我们问心无愧,谁来也不怕。” 第91章 赶紧看   闽钰儿夜里开始歇不安稳,她一闭眼,就是公冶善的脸。她听人说,照当时的情况,公冶善极有可能是一边同高笙讲话,一边拿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胸膛,闽钰儿听的眼底一沉,心里也莫名的慌乱起来。   齐叔晏知道她胆小,这次出事的人又是她的熟人,自然是吓得慌,夜里便歇在了碧璀宫。   晚间小姑娘早早就爬到了塌上,死死盖住被子,齐叔晏将折子拿过来,与她隔了一道屏风,在高桌上批奏折。   桌上熏香缭绕,男人打开的折子也都千篇一律。最近齐国平定内忧外患,天下太平,立皇后的事少不得提上议程。   闽挞常前几日刚走,走的时候却没把闽钰儿一道带走,众人几乎就都明白了。   闽钰儿与齐叔晏的婚事,是迟早的事。   以是很多人连夜上书,敦促齐叔晏早日立后,为齐国皇室开枝散叶。齐国走到今日,独独剩了齐叔晏孤家寡人一个,说他命硬也不为过,眼下战事已休,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是希望他赶紧立后,巩固皇室。   齐叔晏没有多说什么。迎娶闽钰儿,众人再热心,能有他热心么?   他心里自然是有度量的。   男人停了笔,后面的折子不用翻,他也知道是些什么内容。他挽袖站起,从屏风后绕出来,听着闽钰儿半晌没有反应了,也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满室的灯火几乎全都燃着,闽钰儿不敢在黑夜里待着,半张脸都从褥子里探出来,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褥子,掐得指尖泛红。   齐叔晏只当她睡着了,转身就将屋子里的灯灭了,他之前就对小姑娘说过,睡觉的时候燃着灯不好。   最后一盏灯熄灭,齐叔晏转首,就听见小姑娘微怯的声音,从塌上传来:“齐叔晏。”   男人一顿,走过去道:“你竟还没睡着?”   “我有点怕,你过来陪陪我。”   齐叔晏应了一声,随即在她身边躺下,褥子里有些热,许是被她捂热的,他一滑进被子,小姑娘就攀上来,紧紧抱着男人的腰,低着脸蹭了蹭。   齐叔晏低头,不仅有些莞尔,道:“怎的这么胆小?”   “我就是不敢一个人睡着,也不敢待在黑的地方。”闽钰儿声音瓮瓮的,“还好你陪我。”   她说着,抵得愈发近了,男人只觉得一股热意透过薄薄的中衣,袭了上来。他有些不自然地往外面挪了寸许,哪知闽钰儿一把揽过他的腰,亦跟着挪了过来。   齐叔晏只好作罢,他抚了抚小姑娘的头发,“你只管正常睡便是,我在你旁边。”   “一直在褥子里闷着,也难睡。”   闽钰儿压着男人的胸膛,终是慢慢从褥子里探出了头,月色倾泻,她一出来,就对上头顶男人的眸子,与她深深地对上。   “齐叔晏,你的蛊毒……好点了吗?”闽钰儿忽然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   齐叔晏低首,手绕在她两鬓的头发上,轻轻绕了个弯,指尖一拂过闽钰儿的脸颊,凉凉柔柔的,小姑娘的脸就“腾的”红起来。   “说实话。”他看着她,道。   “因为我忽然想起来,这两天到月中了,好像是你蛊毒发作的时候。”她红着脸,说话也支支吾吾。   齐叔晏点了头,“确实是这样,钰儿怕了?”   闽钰儿不说话,只是忽而握住了他的手:“我当然怕,我怕的是你又要受难了。”   “每次你发作起来,感觉都特别难受。”   “无碍,我习惯了。”齐叔晏盯着她,缓声道。   闽钰儿叹了一声,“殿下要好好照顾自己,殿下是齐国的希望,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希望,钰儿只希望殿下能长命百岁,永远无忧。”   “钰儿是我的福星,自然可以。”齐叔晏想起外头那一堆折子,不由得勾了嘴角问:“钰儿知道现在满朝文武,都在上折子要我做何事么?”   “何事?”   “要我赶紧立后。”   闽钰儿霎时噎住,“嗯,立后……立后么,自然是大事。”   “他们还要我赶紧和皇后开枝散叶,为齐国皇室绵延子嗣。”   闽钰儿这下子编不出话来了,一张脸烧红,喉头滞住,抬眼去看,见男人亦眸子深深地盯着她看,月底下男人眉眼精致微挑,面容清峻,但眼神里似是带了点少见的笑意。   她恍然滞了一下,又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定是难看的,顿时不好意思看他,一手捂着脸,埋头下去。   齐叔晏牵着她的手,一点点松开,“钰儿,胆子只管大一些,看着我。”   “现在钰儿不好看。”   “好看与否都是我的。”齐叔晏将人搂了过来,叩首在她额前吻了一下,“何况钰儿就是最好看的。”   小姑娘这才正对上男人,她还没说话,就被扣住后脑勺,男人食髓知味,抵着她的唇齿,温热的气息交贯,闽钰儿只觉越发深入,双手也软了下来,抵在男人衣上。   齐叔晏抱着她,维持着姿势,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到最后,闽钰儿险些喘不过气,男人才终于松开了手。   两人隔的咫尺之距,男人抚上她的眉眼,见她没力气说话了,忽然道:“我觉得他们说的也没错。”   闽钰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齐叔晏不由得凑到她耳畔,细语道:“钰儿,看你这个样子,我想要你了。”   “……”   闽钰儿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齐叔晏说的,“殿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你了。”男人继续抵在她耳边。   “……”   闽钰儿:对不起,我学了那么久,嬷嬷交给我的东西里,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法子。   说的这样直白,她能怎么回?   “可是……”   她紧握了手,手心一阵薄汗,舌头跟打了结一样说不清楚:“可是,我,啊不不不,殿下,也不是……”   “钰儿可愿意?”男人紧紧地盯着她。   “我……”   “嗯?”   闽钰儿咽了咽喉咙,“我可以,试一试罢。”   “可是我怕疼。”   齐叔晏得了准许,不由得莞尔,“有些紧张?”   “当然了……我,我之前又没有过……”   “我也是。”齐叔晏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这类事情,大抵都是无师自通的,你不用紧张就好。”   闽钰儿又点了点头,她偏了头去,觉得头顶月光有些晃眼,不习惯。下一刻,一股凉意涌进来,她下意识缩手,原是齐叔晏抵着她,轻轻揭了她的衣衫。   不多时,两人的衣衫都散落在了塌边,闽钰儿临到关头还想岔了,“要不要先把衣服叠好了放在床头?”   齐叔晏眼底深沉,也不答,低头便覆了上去,闽钰儿呜咽一下,霎时讲不出话。   喉咙里低低地鸣了一声,塌边的帘子依着轻轻地晃了起来。   分不清是过了多久,闽钰儿细小的吟声渐渐放大,她的羞耻渐渐被翻下来,随着男人愈发战栗。   衣衫也从塌上掉下来,落了一地。   窗外已是夜半时分,月影落在树梢,勾的半室屋子都暗了下去。齐叔晏耕耘半夜,难得寻了个空隙,抽身起来,底下的小姑娘已经闭上了眼,下唇咬的粉红。   男人去燃了一盏灯,端端地摆在床头,闽钰儿沉浸在先前的暴风骤雨里,眼下男人突然拿了灯过来,便将她的不着寸缕照得一清二楚,下意识就要拉起被子遮上。   齐叔晏握住了她的手,说:“就这样,让我好好看看你。”   闽钰儿羞的红了脸,男人逡巡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过,末了停在那一抹凸起上,团团绕下去的痕迹尤为明显。   齐叔晏眼神一变,忽然就又来了兴致。   他覆下去,“还疼么?”   “初时有些,后来就……”女人别开脸。   “后来如何?”   “不疼了。”   本是秋日最凉的深夜,两人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冷,齐叔晏只觉恨不得要陷进那副身子里去,去的深一些,再深一些。佛书上都说:戒了嗔痴贪爱,才能断了六欲的根。若是戒得不彻底,亦或是像男人那样,清冷矜贵与痴情并存,明明知道会深陷其中,还是不由自主地靠过去,那样的话,欲念的根不仅不会断,反而会生的越多,撩的越旺。   一发作起来,也是愈加狂风骤雨。   “钰儿可还舒服?”齐叔晏拨开她额前的发,认真地问。   闽钰儿被他盯得逃不得,末了只得勾首点了点:   “尚可。”   “尚可?”   察觉到手上力气变大了,闽钰儿一愣,迅速改了口:“不不不,很好。”   这话不假,先前书里看到的东西,终究是书里的,她也只是好奇,眼下齐叔晏引着她,亲身试了一次,除了新奇,再便是满足。像是久饿不饱的人,突然餍足了一般,她的底里似是都被齐叔晏搅动了起来,眼下只想紧紧抱着他,再也不要走。   齐叔晏得了小姑娘的点头,不由得勾首一笑,轻声说:“钰儿所感,和我一样。”   转而继续覆下去。   殿外站着零星几个齐叔晏的内侍,他们都是寸步不离跟着男人的,自是听到了先前的动静,霎时全都噤了声,只听见里间窸窸窣窣的低哑声,除了闽钰儿的声音,还有他们主子的。   面面相觑地站到半夜,中途似是没动静了,他们看时辰,也不早了,料想两人应该是歇下了。   不料一刻钟时辰不到,屋子里竟亮了盏灯火,夜色渐浓,里间又传来似有若无的低哑声,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换岗守在殿外。   果然,殿下就是殿下,身体耐力都这般好。   他们忍着心思,一边想着今夜谁要是来打搅他们的殿下,那便真的是不走运,只怕齐叔晏恨不得卸了来打搅的人。   又想这夜已经这么晚了,他们的殿下一直没歇过,这身子……能熬的住吗? 第92章 大结局   京城入秋后,就冷的特别快。   齐叔晏接下来的几日,夜夜歇在闽钰儿的碧璀宫,小姑娘被男人要的有些怕了,后来索性蒙着褥子,要去外间一个人睡。   男人勾首笑了笑,不然她走,“钰儿放心,你只管睡就是,我不会乱来的。”   “你前夜,昨夜都是这么说的,可是你后来……”后来,男人弄得她险些下不了床,闽钰儿摇着头,鼓起腮帮子,这次说什么也要离开。   “听我的,这次真的不会了。”他牵着小姑娘的手,拉到了面前:“天凉了,过来与我同睡,也暖和些,嗯?”   闽钰儿将褥子扔在地上:“殿下这次可是说真的?”   “嗯,认真的。”   “那好罢。”闽钰儿扑进男人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齐叔晏拦腰抱下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下,“我去批一下折子,你先睡,我忙完了就来找你。”   “好。”   晚上齐叔晏倒是真的规矩了,与她隔着距离躺下,只是握着小姑娘的手,在手心轻轻捻着。   他默了一晌,忽而转头:“钰儿,我们成亲罢。”   男人以前也这样说过,但都没有具体定下日子,因为还要和闽挞常交涉。闽挞常对他不是特别满意,只觉得他曾经吊过闽钰儿,纵使男人给了闽钰儿春海作为彩礼,他也还是不喜。   由是男人递给闽挞常的信,都被闽挞常隔在了一边,似是在专门晾着他。   这普天之下,敢如此对待齐叔晏的,除了闽钰儿,再就是他闽挞常了。   齐叔晏倒是好性子,一封不成,再送一封,他有的是耐心,何况现在每夜与闽钰儿有事情要忙,纵使不能一时成事,他也不着急。   闽钰儿听着男人又说了一遍,她睡的朦朦胧胧,便随口应了一声。   “钰儿喜欢什么日子?”   “都行。”   “国丈大人好不容易同意了亲事,所以,钰儿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男人深深地看着她。不枉他耐着性子跟闽挞常交涉,今日闽挞常终于是对着二人的婚事点了头,虽然齐叔晏早已称他为“国丈大人”。   眼下冬至将近,齐叔晏心想,若是合适,那便把日子定在年前。   闽钰儿困的紧,也没听清男人说的,她还是习惯贴着男人睡,不一会儿就又磨蹭着,过来攀上了齐叔晏的胸膛。   又把他当做了枕头。   “钰儿成亲,想要些什么?”男人低下头去,问她。   她想要什么,那男人便送给她。   闽钰儿哼唧了两声,“钰儿想要殿下陪着。”   “那钰儿是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都要。”   齐叔晏抚了抚她的云鬓,道:“那便依你的。”   “我想要钰儿多给我生几个孩子。”   男人在她耳边软软地说,闽钰儿觉得痒,伸手挠了挠。不妨手突然被攥住,下一刻她人已经颠倒了过来,齐叔晏按着她的双手,抵在塌上。   这几日,小姑娘已经被这姿势弄得有些敏感了,一个机灵就睁开了眼睛,正对上男人沉沉的眼。   “齐叔晏你说好的……睡觉呢?”   齐叔晏矜贵的眉头动了动,神色清峻中透着些暖,认真地说:   “钰儿若是想要儿女双全,夜里便要主动一些。”   “你又胡言乱语。”闽钰儿撅嘴,侧头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齐叔晏不说话,低身下去,慢慢凑到她唇边,撬开她的唇齿,汲取辗转。   闽钰儿霎时软了下来,讲不出话。   吻了一晌,齐叔晏抬头,“钰儿还是好生歇息,孩子的事急不得,来日方长。”   “你……”   闽钰儿又羞又急,攀上他的手就不让他走,“你耍我!”   “钰儿想要?”男人撑起手,问她。   闽钰儿:“……”   齐叔晏便又要走,小姑娘忍不住,一下子揽上他的脖子,主动凑上去,吻他。   倒是这么久以来,闽钰儿第一次主动吻齐叔晏。男人有短暂的失神,待闽钰儿要后退,他手底下蕴了些力气,一把将人扣在怀里,不许她退。   闽钰儿动弹不得,她看着他,似是不明所以。   “再来一次。”齐叔晏哑着嗓子,声音恨不得要将她吞下去。   “殿下……”   “再来一次就行了。”男人继续说。   “嗯。”   闽钰儿主动抱着他,吻他的唇。她的指尖带着凉意,覆上去,比外间愈深的秋还要凉,却让人无法停止遐想。   齐叔晏身子微僵,“你这样,让我如何受的住。”   他吹灭了蜡烛,低头覆下去。塌边的床帘又连着晃了一夜。   ***   这一年的冬天,齐国的王宫举行了婚事。婚事的下午,闽钰儿恰从碧璀宫里出来,她拿着却扇,耳边垂下银线攒团,乌发盘起,两边对插上金步摇,一身叠着金丝交织鸳鸯的红色长裙,腰上点缀着湖绿水绦绣纹,掐着盈盈一握的细腰。她每走一步,步摇都随着颤动起来,像是湖水之上的红莲,颤颤的,却又香风拂面,颜色明欣。   红裙繁复,愈发显得她娇小玲珑,长长的裙尾拖到地上,若是凑近了看,还能看见她两颊施了些许红胭脂,眉若远山。正对着却扇的眉心中心处,用胭脂水粉勾了一朵红艳的三瓣花,周围嵌着一圈金箔花钿,薄唇微抿,整个人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只叫人不敢多看两眼。   只怕看上一眼,就挪不开视线了,她眸子始终湿漉漉的,似怯非怯,一望过去就能沉进她缠绵如秋水的眸子里。   随着她一道的宫女,都被今日的闽钰儿震住了,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走至长阳门,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这还是入冬以来,京城第一次下雪。   “今年终于下雪了。”有宫女搓着手,小声笑道。   “想来是顾念娘娘今日大婚,特意今日才下雪。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吉祥的征兆。”   这雪冲淡了肃穆的氛围,不少人心思都活跃了起来,莫名的雀跃。   地上的大理石板顿时被雪覆上。小姑娘的衣上,肩头都落了雪,宫门前的天地被雪飘满,明黄的飞甍,漆红的门阶,红白交映,仿佛和闽钰儿一起凝成了一幅画。   她在雪地里一时滞住,不由得偏头过去,看着旁边的宫门,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   门大开着,看着里间也无人,只一排排的万年青,估计宫人都进屋子躲雪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门后似是站了什么人。   门前的黄铜锁盖满了雪,看不见人触动过的痕迹,角落里的红墙壁斑斑驳驳,她愈发觉得有人在那门后,想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被身后的宫女叫住了。   “娘娘。”   她回头。   “娘娘,王尚监说过的,路上不得擅自离开。”   只能朝着齐叔晏的皇殿,一步步地走过去。   闽钰儿便停了步子。她低首,睫毛上落了几片雪,“好。”   “我们走罢。”   她执好却扇,后面的人要走上来替她拂衣上的雪,她说不用了。   “一会儿拂不干净的,还是早点过去的好。”   “是。”   又一道红色的身影,在转弯处显了出来。齐叔晏红色的喜服极是贴身,修饰了高挺的身形,窄腰。漫天白雪底下,他乌发贴在腰迹,亦是红白分明,男人手里拿着伞,朝着闽钰儿过来,身后的人似是要拦,却被他屏退。   他朝着闽钰儿走过去,闽钰儿却不觉,她一直执着却扇,看着脚尖踏过雪地的足迹。不一会儿身后的宫女却都停了,而后不声不响退开。她没反应过来,待停住的时候,她一个人已经走在了最前面,走了好些距离。   两人红色的喜服渐渐朝着彼此,靠拢。   闽钰儿执着扇目不转睛,直到一双手向她伸了过来,便一下子凝住了。她认得那双手,初见时,男人就是这样,伸手替她拦了刀剑,而后侧过头,眼角下细痣微微挑起:   “北豫公主?”   那是齐叔晏,姿容绝顶,心性和外表一样冷峻的少年天子。她第一次见的齐叔晏,与现在对面,朝着她伸出手的齐叔晏,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如的冷静沉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闲时赋诗,不沾荤腥,日常起居规律到能掐准每个时辰,闽钰儿觉得男人不需要做什么,就已经是最好。   她轻顿一晌,伸手放在了齐叔晏的手上,男人随即握住她的手,原本撑着的伞也落在地上,磕起了点点雪。   “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当一回齐叔晏,我便做了,外殿太吵闹,送贡礼的人从宫外排进了宫里,与其将你引过去,在混浊的殿里被审度,拜高堂,还不如就在这里。”   “这里只有天地,你我。齐宫里的太庙里供奉着齐国皇室先祖,他们的灵魂就飘在宫墙里,黄钟上,聚集了天下臣民的生息,为我二人的婚事做了见证。”   雪小了些,闽钰儿终是能够抬起头,男人看着她,便轻轻一笑:“天地万物皆为见证,钰儿可愿意自此做齐叔晏的皇后,自此之后,共度余生?”   她缓缓放下了却扇,在男人面前露出清丽绝尘的脸,颔首一点,软软地道了句:“钰儿愿意。”   衣上落雪,人间白头。   “见过皇后。”   “请夫君安。”   两人挽袖,互相一揖,身形嵌在雪天里,其后是碧瓦飞甍,屹立了百年的宫墙庭院都肃穆沉默,明黄交接,似是沉默见证这一场无声的婚事。   齐叔晏十八岁登帝,少年即成天子,而后,他遇见了他命里的娇娇。在他二十岁那年,终究是得偿所愿,没有十九早亡,亦没有荧惑守心,天下归至如一,四海升平,而他的娇娇,也终于成了他的皇后。   这一日,京中大雪覆地三寸,大风过处,却并不觉得冷。与京城千里之隔的春海亦是如此,梅花三度重开,暖风醺人,一切与看起来的一样,并没有太大不同。   只有肃穆的齐宫高墙,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场雪落下,盖不住两心相悦的足迹,情至深处,天地动容,而更好的将来,永远在路上。   明朝依旧有雪,春风依旧会来。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