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喂养指南》 作者:寒土   文案:   谢毓为了某个约定,学点心八年,即将大成之时,被爹娘打包送进了宫,成了东宫的厨娘。   她的服务对象太子爷清冷端方,把苦药当水喝也面不改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嗜甜之人。   谢毓本准备混吃等死,却不知怎么的就得了太子的脸——   一路上从太子宠婢,到东宫女官,再到皇后娘娘。   谢毓总是惶惶然,觉得自己莫不是新帝竖给反对派的靶子,哪天就会被推出去挡箭。   新帝无奈地将她抱在怀中,心道,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朕上哪去找个会为朕少时一句话吃上八年苦的傻姑娘?   CP:药罐子苦味太子爷x点心大师甜味小厨娘 (宋衍x谢毓[yù])   阅读指南:   ①1v1,男主非c,he。   ②甜爽美食文,少量权谋,架空免考据。   ③看文的都是我的小天使儿=w=   内容标签:女强 美食 甜文   主角:宋衍,谢毓 ┃ 配角:接档文《我靠烂桃花成学霸》了解一下! ====================== 第1章 拔丝苹果   已是初秋,恰值水果成熟的时节。   谢毓挽了挽袖子,从一竹筐苹果里挑了个皮红的,放在手上掂量了几下,然后在裙边上擦了擦,啃了一口。   不愧是作为贡品的果子,果肉嫩黄,口感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甜津津的汁水能从牙缝里溢出来。   旁边叫白芷的小宫女凑上来,也拣了个苹果吃,边吃边问她:“谢姑娘是要做什么?”   珍贵妃怀着大皇子的时候因救驾而伤着了身子,虽说因此圣宠大增,早产生下的麟儿也被早早封为了太子,但太子爷的身子却一直不好,天天和补药打交道,干脆就拿最熟悉的药材作了东宫里宫女的名字。   谢毓转过头,朝她笑出了整整齐齐的白牙:“我看太子爷今日的午膳没动几口,寻思着是不是被苦药败了兴致,便想做道酸甜口的‘拔丝苹果’,在晚膳前呈上去。”   白芷捏了捏裙边,犹豫了一下,也没拦她。   这位谢姑娘跟他们不同,是贵妃娘娘直接指过来给太子爷做点心的,被特许留着本名,因而在他们眼里,谢毓其实算是半个主子。   谢毓生了一张白生生的俏脸,手指修长白皙,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个厨娘,反倒像哪里的千金小姐。   东宫小厨房的厨子和尚食局的宫人不同,是没有品级的,每月的月钱都从太子的俸禄里扣。   小厨房里连谢毓一共有十二人,除去谢毓和打杂的白芷,剩下的十个都是主攻正菜,虽说不是不会做点心,但也绝不精通此道,因而做出来的点心一直不怎么合宋衍口味。   谢毓又挑了个苹果,指使白芷去打些水来,然后从布囊中拿出了自己惯用的刀。   那是一把纯黑的铁质文武刀①,刀面很宽,刀刃锋利,柄上刻着有细细的云纹,一看便不是凡物。   在一旁打盹的厨子们瞬间围了上来,两眼放光地问道:“谢姑娘,你这把刀是哪里打的?”   谢毓用白芷打来的井水冲了几遍刀面,回道:“是我一个师傅的遗物,大约是什么传家宝,他老人家膝下无子无女,便留给我了。”   厨子们一片唏嘘。谢毓望了望已经有些偏西的日头,没敢再耽搁,一手握着苹果,一手握着刀柄,将刀的尖端贴着果皮,灵活地转了几下,苹果皮就完完整整地一长条儿落了下来。   现下的厨子用刀分为两个流派。一种讲究个“细”,刀要多,每把都有不同的用处;一种讲究个“熟”,单单一把文武刀,便能作出无数花样来。   谢毓显然是后者中的大能。只见她白嫩的手腕一个旋转,果核便落了下去。随即一拖砧板,快手快脚地几下,整只的苹果就变成了大小相似的滚刀块,顺着她的手指四散开来。   嫩黄的果肉裹上雪白的细碎面粉,然后放到大锅里炸。油要多,火要旺,眼睛要尖——待到苹果半脆不脆,表面金黄之时,便迅速捞起,用竹筛控去多余的油。   迅速换锅,铁勺舀一个底的油,一大勺糖,等糖融成琥珀色了,便下苹果,然后快速翻炒。苹果裹上了亮晶晶的糖液,水果的清香伴着糖的甜腻溢出来,芳香扑鼻。   谢毓随即从旁边橱柜里取了个黑陶盆子,往上面抹了些香油,将苹果盛出,成小山装堆叠,然后往上边浇了点剩余的糖浆。   糖浆缓缓流下,一时真如同流动的琥珀般晶莹剔透。   白芷在旁边歪着头,巴巴地看着,眼睛里都在发光。小姑娘最喜欢这般甜腻腻的吃食,若不是脑子里还有根弦,提醒她这是做给太子爷的东西,她恐怕会立马捞双筷子,先下手为强。   她抱着“看不见便不会嘴馋”的心思,迅速地取了个六角红木单层食盒,将盘子放进去,说道:“谢姑娘,那奴婢便先给殿下送过去了?”   谢毓正低着头,慢悠悠地擦着自己的刀,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白芷正要跨过门槛,却听后面谢毓又补了一句:“往后你直接叫我阿毓便是,我这姓氏后面加个‘姑娘’听着着实奇怪,像是成天都在谢我似的。”   白芷应了一声,暗自弯了弯嘴角。   听说贵妃娘娘要派人过来的时候,她还担心过对方会不会仗着背后是太子生母恃宠而骄,没想到谢毓性子比她预想的好了太多,几乎没有脾气,说话也很和善,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叫人看了就喜欢。   太子本身就有下午用些点心的习惯,只是最近吃腻了厨子们的手艺,将这一环省了。   现下来了个新厨娘,多送道点心也不算不合规矩。   太子虽说身子不好,但是一向非常勤勉,这个点一般都在前院处理政务。   后院之人无要事不得踏入前院,因而白芷只能将食盒递给了相熟的侍卫,让他路上脚程快些,去送给殿下。   白芷对谢毓印象很不错,有些担心她做的东西不合太子口味,打头上就开罪了殿下,咬了咬牙,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往那叫于冯的侍卫手里一塞:“于大人,我们那厨娘初来乍到,也不大清楚太子爷的口味,麻烦您帮奴婢看着点,回来知会奴婢一声可好?”   “白芷姑娘不必多费心。”于冯将银子收了起来,说道,“太子爷宅心仁厚,断不会因为一道吃食就开罪下人。”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白芷松了一口气,靠在墙边,目送着于冯进门。   太子办公的长青阁离隔开前后院的宫门不远,没几步便能走到。   宋衍大约是刚用过药,浓重的药味儿还未散去,隔了好远就能闻到。   于冯想着这时候太子爷正需点心解苦,若是用得有滋味,说不定他自己还能捞着点赏赐,于是脚步更急。   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殿门前,朝站着的内侍一拜:“张公公,后院小厨房那边送点心来了,您看…?”   张令德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于冯的言下之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道:“那你便送进去罢。”   于冯心里咯噔一下。   他虽说品级不高,连太子爷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也大致明白些这东宫中的是非,按理来说这位总管太监该随时伴在殿下旁边,这点心也该由他转交才是。   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太子爷心情很是不好。   然而事到临头,尽管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宋衍正坐在书案后面写折子,头低垂着看不见表情。旁边磨墨的小太监看上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声音都不敢发出一点来。   宋衍分明是个病秧子,眉眼也更像珍贵妃一些,怎么看都不很霸气,但不知为何,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时,总能给人种极大的压迫感。   于冯朝他请了个安,随后将之前和张令德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衍头都懒得抬一下,百无聊赖地说道:“打开吧。”   于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   一瞬间,甜蜜的果香便溢了出来,整个明间内瞬间充斥了酸甜的气息。   宋衍轻轻地“咦”了一声,抬起了头,定定地盯着食盒里的东西。   食盒保温效果很好,金黄的拔丝苹果还冒着热气。   小太监见他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按程式验了毒,然后将银筷捧上。   宋衍接过筷子,夹起了一块。微烫的苹果拉出了长长的糖丝,在空中断开时还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苹果放入嘴中时,温度正好。一口咬下去,香脆的糖衣裂开,然后在口中迅速融化。沙软的苹果酸中带甜,正好解了糖衣的腻味。   于冯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了一眼宋衍,却见这位太子殿下忽地抬起头,面色莫测地盯着他问道:“这道点心是谁做的?” 第2章 碧粳粥   天色渐晚,厨子们早已开始预备晚膳了。   太子爷若是没有专门点的菜,菜单子便是他们自己来拟。   这也是门技术活,讲究个荤素俱全、色味俱佳,菜名字还得听着顺口连贯,报上去的时候由总管太监一唱,要像是戏腔子一样悦耳。   太子爷一顿一般是上二十多个菜,虽说其实大多最终都是进了下人们的肚子,但是这流程一定得走一遍。   白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小厨房的时候,就看到谢毓一个人蹲在一边磨刀。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切剁声、翻炒声不绝于耳,便衬得安安静静的谢毓格外显眼,几乎给人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白芷呆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要干的正事,忙上前拉住了她一下:“阿毓,殿下点名让你做今天的夜宵。”   谢毓放下刀,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我可只会做甜点心,殿下晚上也不用药,不怕吃了腻口?”   白芷一跺脚:“我也不知道呀,那侍卫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煞白的,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她一脸不爽地“呸”了一声,抱怨道:“还浪费了我的几钱银子。”   谢毓:“你贴银子进去啦?这可不行。”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灰色荷包。那荷包看着有些年头了,但是料子和绣工都很好,比宫里面绣娘做的都不差。   她道:“给了多少,我还给你。”   白芷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比起这个,你还是快点去想晚上做什么吧,若是到时候得了太子爷的脸,记得以后捞我一把就是了。”   谢毓也没坚持,笑嘻嘻地应了。   太子一般酉时初用膳,那么酉时末上夜宵便比较合适。   夜宵不能做油重的东西,也不能做年糕、糯米糍这种难克化的。   谢毓咬着笔头想了一会儿,最终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了一道碧粳粥,另加了一道白糖松糕和一道红糖发糕。   两道糕点做法都简单,只需将材料混合发酵完上锅蒸熟即可,重点还是那道碧粳粥。   碧粳粥的重点在于米。碧粳米粒细长,微带绿色,在贡品中也是稀罕物,寻常王公贵族都吃不到。   不过太子爷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库房里的储备自然是不少。   谢毓算着分量,淘了些米,将米水过滤了两次。第三次留用,泡上两刻钟。   她自幼只学过甜点,虽说将这门手艺练得纯熟,各派皆有涉及,能做上得了宫宴的御点,也能做民间的小吃,但对于大菜却真是没什么了解,等待的时间看着一群师傅忙里忙外,竟也不觉无聊,反倒感觉十分新鲜有趣。   两刻钟很快便到了。米粒已经泡得涨软。谢毓取了个宽口紫砂锅,将滤去水的粳米倒入,然后用清水没过米,叫白芷加旺灶火,大火煮开。   晚膳已由太子爷身边的内侍呈过去了,现下小厨房里仅有谢毓面前一口灶烧着,碧粳米独有的香气便溢得整个厨房都是。   谢毓随即减了木柴,换小火,手持木勺轻轻搅动。   “粥”这种东西,看着简单,却也大有门道。搅的时候要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且一定要是顺时针,这样才可受热均匀,让粥的香味释放出来。   深秋的傍晚微寒,白雾从砂锅四沿飘出来,蓬蓬地绕在谢毓身边,配上她身上的藕丝衫子柳花裙,像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   白芷出神地看着她,心想:“这么一个可人儿,做个娘娘都够了,干什么非要来东宫当厨娘?”   没等她琢磨出所以然来,谢毓已往粥里加了几颗冰糖,然后盖上了盖子。   谢毓不知道太子爷的偏好,问那群厨子也没得到什么结果。说是太子爷从不贪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是一个表情,连最亲近的张公公都搞不清楚他究竟喜不喜欢嘴里这一口。   谢毓便按照寻常人的喜好,将粥煮得稠了一点,然后拿釉色鲜亮的白瓷碗装上,再往上面缀了几粒泡开的枸杞。   碗里面翠绿上点了几抹红,煞是好看。   松糕拿模子压成花型,发糕则切成了菱形,拿碟子装了,并粥一起放进食盒里。   谢毓正想让白芷再跑一趟,却见她咬了下唇,迟疑着说:“太子爷下令说...说要让那个‘做苹果的厨娘’亲自送过去。”   白芷见谢毓一时间有些懵,安慰她道:“太子爷向来很少罚府里面的人,你不用担心,安心去就是了。”   谢毓其实本来没什么想法,但被白芷这么欲盖弥彰地几句,反倒是惴惴不安了起来。   她在民间时就曾听说过这位太子爷的名声。   今上没有嫡子,太子爷虽说是一众庶子里最年长的那个,在功绩上却远比不上还未及冠就在前线一再大捷的晋王,身体还一向孱弱,却能一直稳坐储君位置,肯定不止是其母得宠的缘故。   她越想越慌,一路上连气都不敢多喘上一口,只顾盯着自己的裙摆赶路。   小厨房就在太子寝宫长信殿的旁边,路很好走,三两步便到了。   谢毓朝院门前的小太监一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由那太监引了进去。   谢毓初来乍到,在东宫里只见过小厨房和自己住的那间屋子,现在见了太子的院子,自是十分新奇,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竟连紧张也消去了许多。   小太监带着她绕过两座亭子,指着前面一座三层的楼阁,说道:“姑娘,太子爷现下就在藏书楼里面,您直接进去就是。”   谢毓谢了他一声,低着头径直走了进去。   宋衍今天下午刚跟少詹事吵了一架,剩了一些事情没处理完,梨花木的案台上堆满了折子和信件。   谢毓在外间把食盒打开了,换了个托盘将点心摆好,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垂着眼缓步走到了案台前,轻声说道:“太子爷,奴婢是小厨房的,奉命送夜宵来了。”   她是赶鸭子上架来的东宫,连规矩都没学全,自然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不该出声,应是安安静静将自己当做个桌子捧着点心不动,直到主子想起来吃了才能松劲儿。   宋衍放下手中的折子,皱着眉看过去,却只看到了小姑娘头上的发旋儿。   谢毓是标准的江南姑娘,虽说已经及笄,但身量依旧不算高,现下垂了头,从宋衍的角度都能看见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不知为何,宋衍心里的烦躁一下子便消去了。   他对张令德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案台收拾了,然后对谢毓道:"呈上来吧。"   谢毓应了一声,低眉顺目地将粥和两盘点心摆到宋衍面前。   她看着乖巧,其实已经用余光将这位太子爷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   宋衍长得很是俊美,又天生一双桃花眼,本来应是极为风流的,可惜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觉,生生的将这风流气压住了。   谢毓及时止住了自己发散的思维,笼着袖子介绍道:“这一道粥是碧粳米煮的,糕点则是白糖松糕和红糖发糕,都是民间的点心,虽说不比宫里面的方子精细,但配粥吃却是正正好。”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每个字都很有中气,听着像是只黄鹂鸟儿。   张令德心想这新来的厨娘怎么这么啰嗦,正想教训一句,却被宋衍抬手拦住了。   宋衍拿起瓷勺,先尝了口粥。他也不是没吃过碧粳粥,但这一碗却格外的香甜。米特有的香气蕴在口里,配上冰糖恰到好处的甜味,一口下去,让人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他又分别尝了两口点心。白糖松糕口味偏淡,入口即化。红枣松糕则富有嚼劲,仔细品品还能咬到软糯的枣肉。   都说甜点能让人心情愉悦,他本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谢毓偷偷抬眼看着宋衍,见他把三样吃食轮番过了一遍,却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全然没了底。   她对自己的手艺其实很有自信,但好手艺也得要好这口的人才能欣赏。   谢毓很想开口问问太子爷到底觉得怎样,一抬头,却见张令德在疯狂给她使眼色,一张带了细纹的脸直接皱成了朵菊花。   她愣了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杵在这儿,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磕磕巴巴地说道:“殿、殿下,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谢毓说完,没等宋衍作出什么反应,便如同身前有猛虎般,三步并作两步后退着走出了大殿。   张令德瞟着宋衍的眼色,说道:“这厨娘也太不懂规矩了,真不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会寻这么个人来。”   宋衍望着那个浅粉的身影,直到再看不见了,才开口道:“本宫倒是觉得挺好。”   张令德一呆。   他在宋衍身边这么些年,也没听过他说过几句“挺好”。   他压下心中的惊诧,陪着笑,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是奴才多嘴了。”   谢毓回到小厨房的时候,里面的厨子已经走了大半,就剩了几个值夜的,防着主子们半夜忽然想吃什么。   白芷见谢毓回来,连忙抓着她的袖子,问道:“怎么样?太子爷有为难你吗?”   谢毓:“为难倒是没有......”   白芷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她继续说道:“但是我觉得太子爷完全不喜欢我做的东西。”   “白芷,你说我们这种没编制的厨子,会被撤职吗?” 第3章 菊花糕   爹娘安启:   宫里头并不会吃人——至少东宫里不会。   共事的厨子们对我都好。大约是因为贵妃娘娘照服,我分到了一间单屋,比家里闺房还要大一圈。   但是太子爷看着清清冷冷、不苟言笑的,喝加了黄连的苦药也面色不改,怎么看也不像是嗜甜之人,我怀疑我这么些年学的东西派不上什么用场。   也就是说,你们的闺女儿我可能很快就要失业了。   所以麻烦娘帮我盯着点家附近的公子才俊,若是被赶回去了,我还得找媒婆相个亲,把自己嫁出去。   又,让爹提醒谢琉那小子一句,姐姐怕是靠不住了,让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给家里长长脸。   敬颂钧安。   不孝女谢毓。   谢毓将信纸抖了抖,放到一边晾着,然后用清水洗干净了手里的狼毫。   她从前几天就琢磨着要给家里面写封信,但因为班排得满,所以一直没抽出时间来。   直到今天重阳,太子爷和后院里的两位娘娘都跟着皇帝去宫外祈福了,她才挤出了一点空。   但这空闲的时间也没持续多久,没等宣纸上的墨迹干涸,谢毓便被白芷叫走了,说是太子爷走前留话,要让她为晚上的东宫家宴做菊花糕。   谢毓没想到自己那封信刚写完,就被打了脸,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上了白芷。   白芷比谢毓高了半个头,垂眸就看见她齐胸襦裙的带子上空空如也的,牙疼似的“嘶”了一声,问道:“配给你的茱萸呢?”   “那东西味道太冲了,我鼻子灵,闻了要打喷嚏。”谢毓笑着推了她一把,说道,“你也离我远点儿,身上一股茱萸味儿。”   四五天的时间已经让两个小姑娘熟悉到能互相打趣的程度了。   白芷也不恼,朝谢毓吐了吐舌头:"到时候邪物找上你了,我可不管。"   谢毓道:“我可不信这些。若是求神拜佛便能让人免遭苦难,那世上便没有穷苦人家了。”   两人说话间,已走过了小半个东宫,到了小厨房。   厨房的炉子上温着几大壶茱萸酒,吴茱萸的味道被酒一冲淡,倒是没那么刺鼻,反倒有种温吞暖和的感觉。   谢毓接过擅长鲁菜的那位赵师傅递来的半碗酒,一口灌下,舒服地叹了口气。   她入宫前四处拜师学艺,在宫里出来的御厨手下当过正经徒弟,也在寻常巷陌的摊头打过杂,颇有种江湖儿女的潇洒。   虽说她那秀才爹看不过去她在外面这番浪法,硬是把她拉回去按在书房里,弄出了副书香门第闺秀该有的样子,但她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谢毓,喝点几乎没有烈性的黄酒自然不在话下。   谢毓放下碗,理了下发髻,随即洗净了手,从早已准备在一旁的陶罐里掏出了十几朵晒干的秋菊。   清甜的井水倒入陶锅,煮至冒小泡,加秋菊,敞盖快煮。   锅内“咕嘟”半晌,菊花泡开,在锅里上下沉浮,水很快便呈琉璃颜色。   谢毓将盛开的菊花用筷子捞出,一朵朵平铺在长方形的模子中。浅绿色的大袖轻轻扬起,像是秋菊底下的绿叶一样青翠。   锅中撒入白糖并马蹄粉,改小火,拿勺子轻轻搅动,没过多久,菊花茶就变得粘稠如果酱一般。   谢毓用布衬着锅沿,将菊花酱快速倒入模子中,轻轻晃动,让浮在其中的花瓣四散开来,待其冷却。   制好的菊花糕晶莹剔透,切开时微微晃动,泡开的秋菊花瓣分明,精致万分。   她故意多做了几块,便招呼白芷:“白芷,来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   白芷一喜,正要上前,却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厨子挡住了视线。   她和这几个家伙呆得久了,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脾性,插着腰骂道:“上次那锅粥被你们喝了个七七八八不说,这次阿毓专门给我留的点心也要抢,还讲不讲道理了?”   那几个厨子都已过而立之年,闺女都快要和白芷一般大了,被她这么一说,有些面红:“还不是因为谢姑娘做的甜点心比尚食局的还要好吃,也怪不得我们嘴馋。”   谢毓“噗嗤”一笑,也没谦虚,将糕用盘子装了,递给他们:“那便一人尝一块吧,”   她又踮起脚,在白芷耳边道:“下次我单独给你做别的吃食。”   白芷本也不是很喜欢菊花糕,只是贪谢毓那一手好厨艺,现在听她这么说,满腔不满都烟消云散了,用力地点了头。   .   申时末,太子回宫,于正殿设宴。   白芷捧着个银托盘,凑在谢毓身边跟她咬耳朵:“一会你就能见到两位娘子了。丰腴一些的是沈奉仪,瘦一些的是云昭训。这两位娘娘都是两年前入的宫,却一直没晋过位分,听说太子爷也很少去她们房里,怕是都不怎么得宠。”   谢毓斜了她一眼,说道:“就快到地方了,你可小心点,别背上个妄议主子的罪名。”   宋衍还未娶正妃,两个太后赐下来的姬妾都未到能与太子同桌的品级,所以整张桌子上就只坐了他一个人。   周围围了一圈宫人,本该是热闹的景象,却无一人敢出声。   宫人默默地将菜摆上了桌,云、沈两人分别侍立在宋衍两边,等着给他布菜。   谢毓看着,才直观感受到了这位太子爷的身子有多“不好”。九月初九的天气只能称得上凉爽,但宋衍已然套上了一件薄薄的玄色袍子,面色还有些苍白。   谢毓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位高权重之人反倒是高处不胜寒,连常人的天伦之乐都难以享受得到。   宋衍想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异母弟弟做的事,没了食欲,在桌上扫了一圈,目光仅在他点名的菊花糕上停了一会儿。   云氏极会察言观色,见宋衍多看了那道菊花糕几眼,便快手快脚地给他夹了一块。   宋衍拿白瓷勺子舀了一口,放入嘴中。   菊花本来自带种清苦的味道,但不知道谢毓是怎么做到的,宋衍竟一点都没有尝出来,只觉得入口清香怡人。   独属于秋菊的甜味四散开来,糕上浇的一点桂花蜜更是提了一丝香味儿。糕冻在口中慢慢融化,顺着喉咙缓缓地淌下去,一块用完,鼻尖还留有秋菊沁人心脾的气味。   云氏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口水要下来,更不用说正在吃的宋衍了。   宋衍深知食不过三,特别是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再怎么喜欢也不等表现太过,用了三块便堪堪停了下来——但这也已经足够别人看出他很喜欢这道点心。   今日厨子们都立在一边,云氏便直接高声问道:“这道菊花糕是何人做的?”   白芷戳了谢毓一下。   谢毓赶忙上前一福,说道:“回昭训娘子,是奴婢。”   云氏看着她,露出了个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标准微笑来:“做的不错,丁香——”   她将手上一只水头不错的翡翠镯子脱了下来,递给身边的蓝衣宫女。   那叫丁香的宫女朝云氏福了一福,走到谢毓跟前,将镯子塞给了她:“我们娘子赏赐的,妹妹拿着吧。”   云氏偷眼看着宋衍的表情,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自己这做法是对是错,心中很是泄气。   她本是一个五品京官之女,本以为嫁给太子爷是天大的福气,没想到一入宫门深似海,除了刚被抬进东宫的那天,她再没在自己房里见过太子爷一次,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这位高高在上的储君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毓没看出云氏心中那么多弯弯绕绕,顺势接过了镯子,高高兴兴地朝着云氏的方向一拜,说道:“谢娘子赏赐。”   她笑得眉眼弯弯,左脸上还有个可爱的酒窝,肉眼可见的愉快。   宋衍看着她拿着个根本入不了他眼的镯子还这么喜欢,一时甚至有点想给她添点真正的好东西。   他一惊,急忙止住了自己的想法——云氏赏她是一个意思,若是他再亲手赏了,那这个“意思”可就大了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心虚,接下来的整顿家宴,他再没有往谢毓站的方向看上一眼。   虽说宋衍用膳时一向是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但是总归就他一个人闷头吃,三刻出头,这顿不成宴席的“家宴”便要散了。   张令德见他放下了筷子,便拖着嗓子喊了一声“散宴”。阉人尖利的声音划破还剩一丝微光的天空,宫人们整整齐齐地一拜,轻声细语地告退。   谢毓早已算计了许久,就盼着赶紧回去分吃太子爷剩下的珍馐玉馔,走得急了点,一个不小心,在殿门前的石阶上拌了一下。   好在厨子们是最后一批出的殿门,她没挡到后面的人,但是她今天穿的是件宽领口的衫子,习惯放在怀中的荷包被这么一震,便从里面倾了出来。   谢毓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忙着去捡荷包,没注意到太子爷的视线远远落在了她手上。   宋衍眯起眼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那个荷包有点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谢毓:不瞒你们说,我觉得我的甜品天下第一(微笑)   宋衍:不瞒你们说,这个荷包本宫见过的(沉思)   【论这两家伙什么时候能对上电波】   ————分割线————   求不养肥1551 第4章 红豆沙   谢毓回房之后,仔仔细细地将荷包看了几遍,发现没什么损伤,才放下了心。   这个荷包已经跟了她八年,都用出感情来了,若是不在身边,还真会有些不大习惯。   白芷正巧过来帮她拿信去寄,见她小心地拂着荷包上沾着的灰尘,好奇地问道:"阿毓,你这个荷包是哪里的绣娘做的?"   “我不大记得了。”谢毓回想了一会儿,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似乎是谁送给我的,用了好多年,倒也没有专门去想过。”   白芷先前就猜想谢毓家境不差,现在更是肯定。但是她也不好再多打听人家的私事,于是只是“哎”了一声,将谢毓叠起来的信纸折了折,放进宫中专用的信封里,拿浆糊封好口。   “信我便拿去门房了?”   谢毓还在想荷包的事,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迷迷瞪瞪地点了下头,全然忘记了里面那几句自打脸的话。   等她终于想起来这回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信恐怕已经到了她位于金陵的家中了。   彼时,她正在宋衍旁边,浑身僵硬地看着他用今日的点心。   重阳家宴后,宋衍跟突然搭错了哪根筋似的,隔三差五便让她亲自送点心到前院。这还不算,本来是放下点心就能走的活计,张令德却专门交代她,要等太子爷用完了才能告退。   张令德的意思便是宋衍的意思。饶是再不情愿,谢毓也只能认命。   近十一月的长安已有些微寒。谢毓今天穿得少了,手指尖冻得发红,只盼着宋衍能快点吃完,让她回小厨房暖和暖和。   但宋衍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腹诽,依旧不紧不慢地用银叉子分吃着那一块儿洁白的贵妃饼。   谢毓偷偷搓着双手,正想换下重心让自己站得轻松点,却突然被外面小太监的报信声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   她循声看去。那太监正巧是第一次将她领进院子来的那个,名叫孙朝恩。   孙朝恩后面跟了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五六,长相虽比不上太子爷,但也能称得上是玉树临风。   男子似乎全然不怕冷一般,只穿了件薄薄的圆领宽袖袍子。   他上前一步,朝着宋衍一拜,说道:“草民柳泽,见过太子殿下。”   谢毓一蹙眉。她似乎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宋衍起身虚扶了柳泽一把,说道:“庐江先生①无需多礼。”   谢毓恍然。她曾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到过这号人——出身庐江柳氏,据说有经世之才,一首诗万人疯抢,却是从不愿参加科举,也不知是只会吟诗作曲,还是文人清高,不愿涉入这泥沼般的朝堂。   没想到太子爷竟请来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朝廷大事自然与她个小小厨娘无关。谢毓此时只想着自己终于能溜之大吉了,松了口气。   不料她前脚刚走,张令德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宋衍在正殿用夜宵的时候,暂掌东宫中馈的云昭训有些事儿要请教,张令德也是这么一咳。   她当时没搞懂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让她在外面等着,别急着走。   谢毓咬牙切齿地回头看了眼盘里的最后半块饼,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   柳泽将她的动作误认作了不舍,目光在她身上挂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了个狎昵的笑来,对宋衍说道:“殿下红袖添香,倒是尽享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说不上。”宋衍说道,却是没有否定前面的“红袖添香”,“此次本宫寻先生来,想必先生心中早有成数。”   柳泽道:“那是自然。”   他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双丹凤眼弯出了个轻佻的弧度:“也不只是殿下您一个‘请’过草民了。”   “太师大人、骠骑大将军、御史大夫......”   “还有......晋王爷。”   柳泽一抬眼,满意地看到眼前那人脸上本就冰冷的神色添了一分不虞。   民间谣传是一回事,也只有真正了解朝中风向的人才知道,太子爷和晋王不仅是不和,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思。   晋王宋越的生母是个没有品级的宫女,侥幸怀上了龙子,但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死了。   晋王自此被养在无子的皇后身下,虽说名义上是“嫡子”,但其实血统并不纯,因而在这方面和宋衍没什么差别。   然而晋王自幼善武,十六岁时就自请去了边疆,现下领了辅国大将军的职,亲自带兵上阵,在边关兵士当中很有人望。   自古兵权便是权力争斗中至关重要的一项,不在手中总不让人放心。   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晋王野心勃勃,一直想把宋衍这个长了他一岁的兄长拉下马。   柳泽心道:“来年若还是大捷,晋王便要回长安,太子爷就是再怎么冷静自持,也该坐不住了。”   但是他从来无心在朝堂倾轧中掺一脚,就算是太子爷,也无法把他强行留下。   柳泽朝着宋衍一拱手,说道:“柳泽只是一介小小庶民,实在当不得殿下如此信任。”   柳泽转念一想,这种理由自然没什么说服力,便又多添了一句:“何况草民生于江南,看惯了江南弱柳扶风的女子,也吃惯了江南清淡精致的吃食,实在受不来长安的水土。”   他觉得自己台阶铺得很好,不料宋衍听罢,忽地一笑。   太子爷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里盈了淡淡波光,给带着病色的脸添了一分神采,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一般,连柳泽这个男子都不由看呆了一瞬。   宋衍转过头,朝外间喊了一声:“谢毓,进来。”   谢毓本来无聊得都快睡着了,听到宋衍这一声喊,顿时一个激灵。   她还是第一次从宋衍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背上跟电流窜过似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快步走进去,福身道:“奴婢在。”   宋衍看着柳泽,朝谢毓一指,言简意赅地说道:“江南姑娘。”   “至于江南的吃食,东宫里八大菜系的厨子都有,全都是从当地精挑细选,不会比你从前吃到的差。”   柳泽一时间有点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才找到新的说辞:“宫里的厨子自然不会差,但点心就不一定。草民也有幸尝到过御厨所做的苏杭点心,恕草民冒犯,精致有余而力道不足——”   “柳大人。”   谢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下意识地打断了他的话。   柳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他本想说“娘子”,但看到谢毓头上未婚女子绾的发髻,才及时改了口。   谢毓拢起袖子,向他长长一拜:“还请大人尝一下奴婢的点心。”   柳泽:“原来姑娘便是那‘八大菜系的厨子’中的一人?”   “不。”   谢毓垂眸,眼中闪烁几下,神情逐渐变得坚定,仰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   宋衍看着她脸边的酒窝,心中一阵麻痒。   谢毓说道:“奴婢不过是个只会做甜点心的厨娘罢了。”   “但也唯有甜点心,奴婢自认为,不会输给任何人。”   .   苏杭点心良多,只是她手头恰好有泡了一夜的红豆,便择了道杭州特产的荷花酥。   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古来便被文人墨客所爱,在立意上也很合适。   红豆放入锅中,加三倍的水,煮至软烂。   将水控干,取一个大木墩,将红豆在上面铺开。   谢毓蹲在木墩旁边,双手持刀,快速切剁。一时间刀光四溅,两手几乎挥出了残影。   今天府上有客人,晚膳都做了江南菜,剩下的几位厨子便偷闲凑在一旁看谢毓忙活。   做川菜的张师傅啧啧称叹道:“她这手刀工真是了不得。”   “我看着也就是快了点呀?”白芷听得有些懵,问道,“这里面难不成有什么门道?”   赵师傅接话道:“你没做过厨子,自然就不知道。”   “你看她那些红豆,刚才还是粒粒分明的,现在已经变成了很细的泥——这可不是随便剁剁就行的。”   “一般要做成这样,用石臼捣才行,但那样做又会损了味道。”   张师傅:“刀工不仅要肯练,还得要有天赋。这么一个姑娘若是做来正菜,肯定能成大器,也不知道为何要拘泥在点心这么一个小类里。”   谢毓没察觉这边一群人对她的评头论足,已经开始炒豆沙了。   少量素油入铁锅,将豆沙倒入,慢慢翻炒约一刻钟。   酥类点心的外皮中有大量猪油,内馅便要稍干一些,否则容易让人发腻。   待豆沙成团,加红糖、白糖并玫瑰糖蜜,再点一些盐提味儿,炒到豆沙不挂在锅壁上为止。   谢毓将做好的玫瑰豆沙盛到陶钵里,放凉后盖上了盖子,放进了橱柜。   今天天色已晚,来不及做完,谢毓早早地便跟太子爷知会了一句,让那位柳大人等到明天。   “白芷!”她叫道,“明天记得早点叫我。”   白芷奇道:“这可不像你,怎么了?”   谢毓一笑,如三月微风,眼中却是满满的好胜心:“我要给那位柳大人一个‘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庐江先生:郡望有时候可以作为号使用,最出名的例子应该是郡望昌黎的韩愈。】   柳泽:我怀疑你们是在秀恩爱,可是我没证据。   宋衍:(微笑)   谢毓:这两个家伙在说什么(懵逼)   ————分割线————   我毓这章超帅!写完那句阿寒像个制杖一样从床上跳上跳下的x   猜猜我毓的荷包是谁送的?(阿寒感觉已经明显到不用说天使儿们就都知道了)   太子爷这家伙没喜欢过人,又一直居于上位不会表达自己,所以对感兴趣的女孩子的做法就是:摆在旁边看着然后偷偷乐(现实中请勿模仿,这样的结果一般都是凉凉)。   ————分割线———— 第5章 荷花酥   寅时末的天空晨光熹微。   谢毓想起自己上次这么早起的时候,还是个连刀都握不起来的小丫头,跟在一个怪脾气的御厨后面练基本功。   那个从宫里出来的御厨手底下有很多自视天赋过人的徒弟,但最终坚持下来的,竟只有她这个一开始被那些师兄师弟们看不起的“女流之辈”。   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让她的手心多了一圈刀柄模样的茧子,也让她练就了现在的熟练刀工。   这把文武刀便是这第一个师父给她留下的。   师父临走前,将这把没有名字的刀传给了她,并且取了“钟灵毓秀”中的两个字,将其命名为“钟灵”。   钟灵是把好刀。刃薄且锋利,削起萝卜的皮,一点萝卜肉都不会挂下。   深红的心里美萝卜和橙黄的胡萝卜先切滚刀块,然后快速剁成碎末,放入纱布中挤出汁液。   取两只大瓷盆,倒入高筋面粉、白糖和猪油,搓成沙状,然后将两种颜色的萝卜汁分别倒入。   揉面要用对劲儿,面团才能光滑有韧性。谢毓骨头轻,人生的又娇小,便只能踮着脚,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   这也是基本功的一种,当初整整练了一个月。   最初还有人嘲笑她将半个身子都沉在盆里的的样子可笑,等三十天过去,她手底下的面团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变成坚硬的团,那些人便再不敢出声了。   谢毓等面团变得不粘手了,把湿润的纱布覆在上面,在灶台附近醒发。   她松了劲,刚才的精神气便都没了,早起的困意劝都袭了上来。   谢毓心道:“精神头不足可做不出好点心,我先歇一会儿吧。”   她打着哈欠,拍了下白芷的肩,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眯一会儿,你过两刻钟叫我。”   白芷正在淘米,闻言还以为她要先回房,便定定心心地淘满了三次,一回头,却见谢毓已经倒在小厨房门口的稻草柴禾堆上,靠着附近灶台散发出的暖意睡过去了。   “阿毓!”白芷哭笑不得地叫了声,上前去拍谢毓的脸。   谢毓正是最贪眠的年纪,这点动静丝毫不影响她酣眠,只是神智不清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把白芷的手“赶走了”。   小厨房的门大敞着,北风“呼呼”地往里灌。白芷想着她这么睡,起来肯定要头疼,叹了一口长气,任劳任怨地准备回房给她拿床备用的被褥来。   不料她刚出门,就撞见了准备去上早朝的宋衍。   小厨房是宋衍去太极宫的必经之路,只是平日里这个点儿白芷都在厨房里帮忙为早膳做准备,倒是一次都没碰见过他。   白芷连忙低下头,福身道:“奴婢请太子爷安。”   宋衍见她莽莽撞撞的样子,蹙了下眉。   他今天穿了件纯白的银竹镶边缎子丝绵大袍,双手拢在狐皮制的的暖手筒里,但脸色还是冻得惨白。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才说道:“免礼。”   他依稀记得她似乎是跟谢毓关系不错的那个宫女,心道莫不是谢毓出了什么事,转过头朝张令德使了个眼色。   张令德顺着主子的意思,敛着眼皮盯住白芷的脸,佯装愠怒道:“姑娘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干什么去呢?”   白芷被他那副尖而沙哑的嗓子一吓,连借口都忘了想,脱口而出道:“阿毓……谢姑娘她做点心做乏了,现下正在里面休息,奴婢寻思着给她拿床被褥来,别不小心受了风寒。”   她说话快,嘴上跟装了弹簧似的,一长串“叭叭叭”地说完了,才发现不对。   谢毓这情况,往好听里说是随性,往难听里说便是渎职。   况且看谢毓每次从太子爷那儿回来丢了半条命的样子,怕是并不得他的脸。   若是宋衍追究起来,赏她几大板子都是轻的。   白芷的额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弥补一下,却猛地咬到了舌头,眼泪都疼出来了。   宋衍却是全然没在意她这副窘迫样子,视线顺着白芷的话,绕过她,朝小厨房里一瞟。   谢毓恰巧翻了个身,脸正对着门口。   她今天梳了个垂挂髻,头顶上翡翠珠花的坠子挂了下来,贴在她脸上,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更为素净。   谢毓睡得很熟,脸颊微微发红,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疏影,大约是在做什么美梦,左脸的酒窝显了出来,像是盛了半碗蜜一样甜。   宋衍看着她,不知怎的,心里忽然跟有蚂蚁爬过似的一阵酥麻,甚至有种想凑过去戳一下那个酒窝的欲望。   白芷泪眼汪汪的,在一片朦胧中偷偷看了宋衍一眼,却见他死死地盯着谢毓。   那个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像是饥民排队取热腾腾的肉包子,大漠中的旅人奔向远处的清泉。   渴望而又压抑。   白芷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面色一时间变得比宋衍还白。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颤抖着声音说了句“奴婢告退”,慌不择路地跑了。   跑到一半,又像是最后一搏般回头看了一眼。   宋衍的目光还是没有从谢毓脸上移开。   旁边张令德的表情跟白芷自己一模一样,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白芷停下脚步,直直地看了会儿前面的青石板。   她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太子爷要让谢毓去侍候他吃点心。   现在明白了,她却觉得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阿毓。”她心道,“我也只能给你多拜拜佛,让你自求多福了。”   .   谢毓是被白芷拿沾了凉水的手冻醒的。   她打了个冷颤,把身上的被子一掀,抱怨道:“再怎么说也用不着这样叫我呀,这都快入冬了,若是着凉了就都怪你。”   白芷从她头上拿下了根支棱着的稻草,挑着眉啐道:“你也知道快入冬了,还敢这么睡?”   谢毓嬉笑着连连求饶,哄她道:“我过两天给你研究个新点心,这次就放过我吧?”   白芷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叹道:“行,快去接着做那‘荷花酥’罢。”   谢毓已经转过身去查看面团的情况了,闻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用温水洗了把脸,随后将盆里的纱布掀开。   醒好的面团少了一分僵硬,多了一分柔韧和劲道。   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几次,拉成长条,然后擀开成薄饼状。   面饼朝着不同方向调换着堆叠几次,再次用长长的擀面杖擀平。   粉色在下,黄色在上,轻轻拍打使之贴合。   油炸时酥皮要分开,就不能擀得太死,又不能让整块酥散架,这便要求力道不轻不重,要恰好绷在那根对的弦上。   谢毓擀好了双层的水油皮,取了个正圆形的模子,将其割成圆片。   她单手从橱柜里拿出了装豆沙的陶钵,回来的时候叼了只蒸饺,嚼了几下,夸道:“这虾仁新鲜!”   昨夜做好的豆沙入手冰凉,柔和但不黏腻。   碗里打两个蛋,直接上手将蛋黄捞出,然后将蛋清打散,用软毛刷子刷在面皮上。   豆沙揉搓成球状,包入刷好蛋清的面皮,然后拢住开口。   谢毓随后一手托着个球,一手快速下刀,轻轻巧巧地几下,便划出了个不深不浅的“米”字。   球的底部再刷上蛋清,沾上薄薄一层炒香了的芝麻,然后一列列排布好。   谢毓准备先做几个试试味道。两三成油温入锅。先是冒出小泡,随后热油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展开的酥皮就像是慢慢绽放的荷花。   粉色为花瓣,黄色为花蕊,而露出的馅心则是其中的莲蓬。   谢毓用漏勺将荷花酥捞出,自己拿了一个,趁热放进了嘴中。   外皮酥脆,内馅清甜,虽说和她的顶峰之作还有一定差距,但也足够了,大概能得到那位柳大人的认可。   不知为何,她对自己的手艺得到“认可”这件事情一向看得很重。   谢毓暗自计算着早朝的时间,发现还要等上一刻钟。而柳泽是要和太子一起用早膳的。   她头一次盼着宋衍快些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白芷:我觉得太子爷看阿毓的眼神不大对劲。   谢毓:(困困)   宋衍:(阿毓睡着的样子真可爱,想__)   ————分割线————   ⑴填空题,请在评论区作答~(p.s.字数不限,要求健全,阿毓她还是个孩子w)   ⑵会有天使儿觉得这俩进展太快了吗?其实不会啦,因为太子爷再怎么喜欢,阿毓她也不!知!道!呀!   ⑶这章的点心取材自《舌尖上的中国3》。我记得第一次看好像是追的直播,大晚上的晚饭没吃多少,可把我馋的x   这种贼复杂的点心不在当地还真吃不着,看文的如果有杭州姑娘告诉一下阿寒这个好不好吃呀~ 第6章 西湖龙井   “......殿下,您消消气。”   张令德眼见着宋衍眉眼间的阴翳越发浓重,不忍心地轻声劝道:“晋王那边有动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也不用急于一时。况且奴才以为,昨日晚膳时柳先生的态度也没他先前回绝时那么斩钉截铁,若是得了他的帮助——”   “宋越的野心一天不消,本宫就不会有一天安生日子。”   张令德被自己主子呛了一声,不敢再劝,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   虽说晋王身在百里之外的边关,但是晋王党一向在朝中上蹿下跳,随时都在找□□的疏漏。   宋衍也想要往好里想,但一回忆起御史台弹劾自己这方的刑部尚书时父皇那不虞的脸色,便觉得目前形势不容乐观。   他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   “不说这些了。”宋衍道,“谢毓那丫头是说今天早膳送江南点心过去吧?”   张令德见他总算转移了注意力,松了口气,忙回道:“是,大约到正殿就能见着谢姑娘了。”   宋衍身上的低气压瞬时一散。张令德心中一喜,心想这位谢姑娘可真好使。   宋衍下朝回宫时一般不从经由小厨房那条路走,但他今天鬼使神差地就拐了过去。   谢毓恰巧在检查自己有没有拿漏什么东西,远远地望见了宋衍,少见地没有退缩之意,往前跑了两步,笑嘻嘻地给他请安:“奴婢见过殿下。”   宋衍看着她脸上甜甜的笑靥,心中的阴云都散开了不少。   他道:“跟上吧,柳泽已经在正殿候着了。”   谢毓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双手各提着一个食盒和一个长方竹筐,跟在他身后。   宋衍虽说身子虚弱,个头倒是没少长,生生比谢毓高出了两个头,谢毓跳起来都不一定能够得着他头戴的乌纱冠冕上镶的珠子。   他腿又长,迈开腿来的时候步子很大,张令德倒是早就习惯了,但谢毓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点小小的运动量倒是不会让她喘气儿,不过竹筐里瓷器免不了碰撞,发出的的声音让宋衍听到了,见她跟着累,便放缓了脚步。   谢毓没想到宋衍这等高高在上的人会专门迁就她,心中没来由地一暖,望着他高大的背,忽然觉得太子爷也没那么不近人意。   早膳一般是在宋衍回宫前约一炷香的时候由正殿里的宫人来取,待太子爷回来时再奉上。   此时饭食的热度恰好,温热但不烫口,很方便入口。   今天的早膳都是江南特产,口味清淡,以水稻制作的粥羹为主,和长安这边多食牛羊面饼的习惯全然不同。   柳泽全然没把自己当做客人,已经捧了一碗三洋馄饨,吃得津津有味。   他见宋衍进来,说道:“东宫里的江南厨子确实手艺不错。”   谢毓方才被宋衍挡住了,此时才露出了脸。   柳泽放下勺子,绮昵地笑道:“倒是谢姑娘,昨日气势迫人,没想到今天却是要狐假虎威。”   谢毓不知道柳泽在文人那一呼百应的能力,只知道柳泽和自己一般是个庶民,便没带多少敬畏,斜了他一眼道:“奴婢不过是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殿下罢了。”   柳泽已经吃得半饱,显然本就是抱着要让她难堪的意思,闻言只是轻蔑地弯了下嘴角。   他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少年时又在各地游历,每每受到最为上等的招待,于是养成了个极为挑剔的舌头,几乎能称作大饕。   一般而言,“厨子”这个职业相比起与生俱来的天赋,更注重后天的积累与沉淀。刀工、力道和对味道的感知,都是要靠日积月累才能修炼成才的。能让他满意的厨子,至少要过而立之年,甚至很多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谢毓一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实在无法让他寄托太大的期望。   谢毓也没与他多废话,只是转头对宋衍道:“殿下,奴婢这道点心要搭配上好的龙井茶才最为可口。奴婢便去库房里拿了些上好的西湖龙井,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眼宋衍。   守库房的小太监是张令德的义子,从自己养父口中听说过一些这位谢姑娘的事迹,自然没多为难她。   但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有点担心自己这样先斩后奏的做法会不会惹了太子爷,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她想到什么便都表现在了脸上,宋衍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哄她道:“下次我寻人给你打个牌子,这些食材的东西要用直接去取就是,不用再报备了。”   谢毓一愣,想到之后的好处,不禁觉得太子爷越看越顺眼,喜滋滋地拜谢了。   柳泽在一边看着他们两个的互动,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像是长了蛀牙似的龇牙咧嘴道:“那谢姑娘,麻烦就快些把你的点心呈上来吧。”   宋衍闻言,居高临下地看了柳泽一眼。   那眼神让他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宋衍的眼睛生得很黑,直直地看人的时候,里面像是映照不出外面的微光一样,十分渗人,在争斗中长大的人特有的压迫感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柳泽苦笑着,心道:“这还说都说不得了。”   谢毓却也没有马上把荷花酥拿出来,而是打开了竹筐。筐里面除了陈放在铁盒中的茶叶,还有一整套茶具。   十一月一到,正殿里就点上了几个炭炉。谢毓挑了一个在上面烧了一壶水,然后将茶具一字溜铺开。   这茶叶有些陈,要用下投法才能让其中凝结的香气释放出来。   盖碗用水烫过,底部放一撮茶叶,浇上滚烫的井水,至八分满。   托起盖碗,轻轻晃动,待茶叶在盖碗中展开,,一小半浮起时,将盖子掀开一个小缝隙,将茶水倒入茶海中。   谢毓将茶海高高举起,往茶杯里注入茶水。潺潺细流落入白瓷杯中,茶色澄澈碧绿,细细的泡沫慢慢破碎,清雅的茶香释放开来,让人口舌生津。   西湖龙井乃名茶,叶翠绿,茶香浓,澄汤配上谢毓素白的手,似乎又增了一分柔和。   谢毓到底还是江南人,举手投足都有小桥流水边才能养出来的韵味儿。   宋衍盯着她的手,见她打开了食盒。   食盒是纯铜的,保温效果极好。后来重新炸的五朵荷花酥盛放在青瓷盘上,看着十分灵秀可人。   柳泽看着那荷花酥,微微睁大了眼。   他这种常流连于苏杭的人,自然是见过许多形态各异的荷花酥。荷花酥有很多做法,有将中间那层黄色的水油皮换成白色的,也有会将馅儿换成花生莲蓉的,但是无一例外的,都没有这一份做法传统的好看。   粉色的酥皮展开的弧度恰到好处,花瓣层层叠叠,错综复杂,中间的玫瑰豆沙若隐若现,真像是夏日里盛开的荷花一般。   柳泽不在意吃相,迫不及待地直接用手拿了一个,轻轻咬下。   酥脆的皮在嘴中裂开,耳边都能听到沙沙的响声。酥皮的甜味较淡,馅儿的味道确是甜蜜浓稠、柔韧弹牙,两者结合在一起,甜而不腻,再饮上半口西湖龙井——点心留下的半丝油星被龙井清香的味道冲散,一时间满口甜香,回味无穷。   柳泽一时有些恍惚。   望着龙井冒出的丝丝白雾,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扬州万花楼的一个瘦马。   他生性风流,向来是万花丛中过,但也向来记不住那些“花”的名字相貌。   除了那个瘦马。   柳泽只知道那姑娘姓李,花名桃夭。桃夭的长相在一众瘦马里只能算得上是中等,琴棋书画也都只是泛泛,但是她说话做事极为清雅,让人浑身舒适。   他这种看遍红尘的人,更是觉得她院里简直是世上少有的清静之地。   桃夭擅做荷花酥,据说是从前她娘教给她的。他吃过无数荷花酥,却总是留恋那一口。   谢毓所做的荷花酥的味道,和她手下的滋味如出一辙。   柳泽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这荷花酥,是跟何人学来的?”   谢毓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奴婢在扬州时,遇到过一个姓李的花娘,是她教给我的。”   “她曾是良家女儿,出身杭州,只是一朝家中落败,才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是个可怜人儿。”   柳泽慢慢地品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汤。   桃夭识字,每次他去,都爱让他将从前作的文章给她看。   他当她不过是装装样子,想讨他喜欢,便没太在意。   没想到夏末的一个午后,芭蕉倦怠,她躺在他旁边,忽然开口:“郎君有如此大才,断不可沉溺在温柔乡里。”   她的眉间染了一丝痛楚。   “十年前,我爹还在做官儿,上面要把赈灾的银两拿去充军饷,他不肯,于是被诬陷了罪名,全家被发落。”   柳泽没有说话。   “柳郎君。”桃夭忽然坐起来,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我等了十年了,还是没等到有人来肃清这朝廷。”   “大梁已经够大了,百姓也都死够了,收来的土地都还没来得及分给农民,干什么还要打仗呢?”   她像是发泄够了,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徒留柳泽盯着天花板沉思。   连一个花娘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   “这便是天意了吧。”柳泽心道。   现在的大梁无需晋王那样一心开拓疆土的将军王,而是需要宋衍这样稳中求胜,能充实国库、安稳四周的帝王。   柳泽大笑了几声,剑眉飞扬,隐藏在风流皮子后面的狂妄全然显露了出来:“谢姑娘这一道点心,倒是由不得我再找借口了。”   他起身,正了神色,理了理身上的裣衽,朝宋衍深深一拜:   “草民柳泽,愿辅佐太子殿下,登上至高之位,助江山海清河宴,安大梁万里封疆。” 第7章 豌豆黄(一)   白芷见谢毓回来之后一直不说话,还以为她做的点心不合柳泽口味。   她上前帮谢毓紧了紧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珠花,拉着她的手安慰道:“阿毓,你的点心定是没问题的,那位柳大人觉得不好是他没眼光——”   谢毓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茫然地回头,说道:“可是他很喜欢啊?”   白芷一噎,佯装了三分愤怒,竖起眼睛说道:“我看你一直不声不响的,还以为是受什么打击了,没想到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谢毓少见地没和她笑闹,默默地将钟灵刀拿了出来,在漆黑的磨刀石上慢慢地打磨。   白芷这么多天来,也看出了点门道。   常用的刀根本无需打磨,平时使用过程中自然会变得越来越锋利,特别是钟灵这种好刀,就算是单单放在那,也难以生锈变钝。首.发.资.源.关.注.公.众.号:【A.n.g.e.l.推.文】。   谢毓磨刀,一般是在她心绪极为不宁的时候,仅是凭借这种机械而熟悉的动作平复心情。   谢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心神动荡。   可能是柳泽那番狂放的气魄惊到了她,也可能是那个花娘的故事引出了她心中的一分愁思。   她为学各地的点心做法,曾和家里闹翻,孤身一人走过了大半个梁国。   自南到北,她遇到过不止一个“桃夭”。   大梁之大,容下了形形色色的人——王侯将相、商人百工、农民白衣,还有......流民。   很多很多的流民。   大梁的开国皇帝曾是前朝将军,大梁一向重武轻文,前几代皇帝都是满腹雄才大略的“霸主”,恨不得将整块大陆都侵占下来,边关百姓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前线的确是一直告捷,整个皇朝看上去也是一片太平,但实则内里已被战争巨大的消耗和投机之人慢慢侵蚀,呈大厦将倾之势。   谢毓看这自己刀上倒映出的白芷的影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蹙着眉问道:“白芷,本朝没有良家子都得参加选秀的规矩,在家乡过一辈子不必受这么多管束,也不用随时担惊受怕,你为什么要来宫里做奴婢?”   白芷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哂笑了声,说道:“我是大都人。”   “——就是那个十几年前被大梁打下来的齐国京城大都。”   她的神色中没什么家仇国恨的意思。   自她有记忆来,自己的户籍上写的就是“梁国”,对那个早已覆灭的故国,也只留有一点点残缺不全的印象。   谢毓有些惊讶。大都原是胡族的领地,但白芷看着完全是汉人。   谢毓问道:“大都的日子不好过么?”   白芷绞了绞丝瓜筋上的水,没有直接回答:“大都多雪,这个月份,积雪已然能没过脚踝。”   “大户人家还好,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冬天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被冻死。”   “我爹身子不好,早早地便去了。”   “剩下我娘、我和两岁的幼弟,若是我不找点活计做,全家怕是都度不过几个冬天。”   谢毓不知道该说什么,“哦”了一声,手中的刀没握紧,在磨刀石上擦出了“呲”的一声尖锐的响。   谢毓生在富足的金陵,小时候以为人间疾苦不过是说书人编的故事,直到现在,她才忽然发现,那故事确实是编的——只不过是往好里编,实际世上大部分人,脸上都写了个乌漆嘛黑的“惨”字。   她想起柳泽的豪言,思维忽然往越矩的方向飘了一瞬。   ——她并不大懂朝事,但也知道晋王绝不是最合适的大位人选。   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生不逢时。   “若是太子爷能早日登上帝位......”   她的声音很轻,白芷就听到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她正要细问,外面却遥遥地飘进来了个宫女的声音。   “你们那个姓谢的厨娘在不在?”那宫女年纪不大,声音倒是不小,隔着半个闹哄哄的厨房,说的话还能清晰地传到谢毓耳中。   “我是沈奉仪院子里的,我们奉仪娘子下令,让她做盘点心送过去。”   她的语气颇为拿腔拿调,每个字都透出一股子盛气凌人来。   “这是沈奉仪身边的半夏。”白芷见谢毓神情茫然,像是对这号人全无印象,便跟她咬耳朵解释,“性子倒是跟她主子一脉相承,不过是个奴婢,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了。”   谢毓心道来者不善,不愿和她起太大冲突,上前几步,对半夏行了个平礼:“奴婢便是谢毓。”   半夏拿眼角瞥了她一眼,也没回礼,反倒是慢悠悠地掏出了个帕子,在鼻尖扇了扇,轻飘飘地道:“谢姑娘麻烦离我远点儿,若是沾上了这难闻的烟火气,回去怕是还得沐浴焚香才能继续伺候娘子。”   谢毓腹诽道,感情你们家奉仪还是个菩萨不成?   好在她是个能屈能伸的,闻言也没有生气,笑道:“敢问奉仪娘子要用些什么?”   “一盘豌豆黄,糖只要放一半,记得午膳后早些送过来。”   半夏话音未落,就皱着鼻子走了,连厨房的门槛都没踏一下。   白芷很是不满半夏这做派,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头问谢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主子的命令,做奴婢的岂敢不从。”   谢毓本来还想再偷会懒,见状也只能认命地挽起了袖子。   谢毓一听那点心和限制的时间,心里便门儿清,知道沈奉仪这是存了刁难她的意思。   豌豆黄所用的豌豆要泡上一整夜才容易煮烂,做好的糕点冷却凝固也要用上一夜。   现在沈奉仪急着要,她若是做出个糊弄人的东西肯定会被借机发落,因而很是难办,细细的柳眉都皱了起来。   白芷见她迟迟不动手,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谢毓发愁地道:“我看那沈奉仪是存心要为难我,这豌豆黄做起来少说要两天,哪是她一句话就能变出来的?”   白芷闻言,却是笑她心眼太直,说道:"你学的方子自然是最精细的,但那沈奉仪原也是个宫女儿,哪用得着你这么好的方子,我们那土方的做法就行了。"   豌豆黄正是大都特有的民间吃食。白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且她幼时邻居便有一家卖这个的。   她按着记忆中的样子,大致描述了下做法,谢毓便全然明白了。   豌豆先用石磨磨碎,虽说这样定然会让豆香损失些许,但若不是从小养成的叼舌头,又要吃惯了宫里的豌豆黄,一般人都不会分的出来。   谢毓寻思着,沈奉仪还没尊贵到那种地步。   这样的碎豌豆用水泡上一个时辰便差不多了能涨开了。   连泡豌豆的水一起倒入砂锅中,大火煮开,一刻后转小火。   再过一刻,添柴火煮一刻钟,这样循环往复,将锅中物慢慢变得软糯如粥状,便可盛出。   豌豆粥用竹筛子滤成细泥,取一个陶瓷的炒锅,微火翻炒。   这一步最考验厨子的手艺,少一分太嫩,多一分则太老。   谢毓让白芷小心地看着火,自己使了个小心眼,将其炒得略微老了一些——这样虽说口感会有些干,但是放凉的时间也会随之缩短。   加上那位娘子“半糖”的要求,实际的口感并不会由太大改变。   炒好的豌豆泥倒入模子中,晾上两个时辰。   途中谢毓怕它凉的不够彻底,还专门拿着个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蒲扇在旁手动降温。   白芷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嘲笑道:“给太子爷做点心都不见你这么殷勤,对沈奉仪倒是格外上心。”   谢毓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叹了口气,没理她的调笑,暗自琢磨自己一个小小厨娘到底哪里惹着奉仪娘子了。   她连沈奉仪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两个时辰在她的冥思苦想中,一瞬间就过去了。   谢毓将凝固的豌豆黄从模子里倒出,切成正方的小块,拿了个冰裂纹的盘子,一块块地叠了上去,摆了个整整齐齐的山形。   她还是不大放心,边收拾东西边回头对白芷道:“若是我半个时辰内回不来......”   她咬了下唇,深呼吸了一下,压下了心中的紧张和不解。   “你便去跟太子爷说,‘谢姑娘被沈奉仪找去了,下午来不及送点心,来和太子爷告一声罪’。”   谢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如果这边出了事,太子爷会来保她。   她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会出事。   但白芷却是知道的。   太子爷虽说身子不好,但到底站在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的地方,况且长相也是丰神俊朗,她从前被分来东宫的时候,就有一群小宫女满心羡慕,觉得若是能入了这位爷的后院,那可是一辈子都要笑醒的事儿。   白芷曾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在这东宫一隅待久了,才发现这里面水之深,以及太子爷心之凉薄。   曾经有妄想爬上宋衍床的宫女,当场便被拖出去杖毙,那惨叫现在还留在她的记忆里。   让她遍体生寒。   白芷看着谢毓“当局者迷”的迷茫神色,压下心中的担忧,强颜欢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这章我没出场,啧。   ————分割线————   下章开始有一大波糖~小天使们张口呀wwww   为什么大家看文都不爱给收藏评论呀QWWQ   天使们都不喜欢阿白吗(委屈巴巴) 第8章 豌豆黄(二)   沈奉仪住在东厢房那块儿,在整个东宫的最北边,离小厨房还有一段距离。   虽说她不受宠,但好歹也是太子爷当初的人事宫女,基本的礼节宋衍也都尽到了,又因为府内没有高位妃嫔,宫宴也会把她带去凑数。   西厢房的云昭训又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沈奉仪偶尔做点出格的事情也没人教训,长久以来,倒是给了她一种“自己很厉害”的错觉。   半夏从小厨房回来,先是洗了个手,然后才去院里的堂屋拜见沈奉仪。   沈奉仪见她回来,故意耸了耸鼻子,虽说没闻出什么味道,但还是做出了一副难受的样子,抱怨道:“你回来也不知道先把身上的味道除一除,熏得我难受。”   她的品级还不能自称“本宫”,于是总是喜欢将那个“我”读重了,好像这样就能显得她尊贵一些。   “娘子恕罪。”半夏顺着她的话中的意思往下一跪,半磕了个头,说道,“还不是那厨娘身上沾来的,奴婢看她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婢子,哪能跟奉仪娘子比,也不知道是哪里得了太子爷的青眼,竟然还专门给她打了副象牙牌子。”   东宫里数来数去也就这两个正经的女主子,宫人们也会给她们三分面子,想打听点什么自然不难。   况且宋衍做事无需避讳,上一刻钟刚下的令,下一刻钟半个东宫都开始传小厨房那位谢厨娘得了太子爷青眼。   打牌子其实不奇怪,那厨娘手艺好是人尽皆知的,太子爷给个方便也是情理之中。奇怪的是牌子的材质——给个奴婢一副象牙牌,也不怕压死她?   沈奉仪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一个没忍住,撕坏了最喜欢的蝶纹金丝帕子,于是将这仇恨连带心中深闺怨妇的哀怨都一股脑儿地归到了谢毓身上。   人都是这样,若是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得不到,便不会有太多愤懑,但若是那东西被人捷足先登了,愤怒和不甘便会一下子增大。   她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满意地让半夏起来给自己看茶,看着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道:“你说太子爷若是好女色,也不会一年来不踏入后院几步,若是不好女色,又怎么会看上个那般出身的奴婢?”   半夏知道这时候不能去接她的话,只是默默地泡茶,心道:“你一年前是个伺候人的,不过是运气好入了贵妃娘娘的眼,才被赐来了东宫,现在倒是真把自己当官家出身的小姐了。”   她虽说心中腹诽,到底也不敢说出口,将茶捧到沈奉仪面前,掐笑道:“娘子先歇息一会儿吧,等那厨娘来了,可不就都知道了吗?”   “也是。”沈奉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待那厨娘来了,先让她等上两刻钟再来叫我。”   .   谢毓提着食盒到沈奉仪院子里的时候,只瞧见了几个扫洒的粗使丫头。   她愣了一下,在堂屋门前站了一会儿,见没人来领,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报道:“奴婢谢毓,给奉仪娘子送点心来了。”   半夏这时候倒是出来得很快。   她脸上堆着笑,仿佛之前对谢毓万分嫌弃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拉着谢毓的袖子道:“我们娘子还在午睡,妹妹先来坐一会吧。”   谢毓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假笑道:“奴婢谢姐姐关心,只是娘子还未下令,奴婢不敢私自坐下。”   半夏还真没考虑到这一层。   她虽娇纵,但也知道一损俱损的道理,眼前这人如果真的了太子爷的眼,那断不能得罪太过,到时候受苦的还是自己。   半夏有点尴尬地举着手,说道:“那妹妹先在外间等着,我这便去叫娘子。”   半夏话是这么说,最终沈奉仪出来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谢毓从前学厨的时候常常会站上一整天,半个时辰下来自然是腰不酸腿不软,见礼的时候稳稳当当的:“奴婢谢毓,见过奉仪娘子。”   沈奉仪点了点头,没说让她起来,于是谢毓只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站在那儿。   “半夏,去把点心呈过来吧”   半夏嗳了一声,从谢毓手中拿走了食盒,放到沈奉仪旁边的小桌上。   饶是沈奉仪带着挑刺的眼光去看,也没在那盘豌豆黄中看出什么不好来。   嫩黄的糕点切得放放正正,摆放错落有致,让人看了就食欲大开。   沈奉仪慢悠悠地用小勺舀起一块,放入口中。   豌豆黄的口感本来微沙,但这块儿被谢毓做得纹理细腻,松而不散,入口绵柔。   轻轻一抿,便满满都是豌豆浓醇的香味儿。   第一口没什么甜味,只有慢慢的豆香。再一口,甜味越来越浓,一整块下去,正巧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回味悠久绵长。   沈奉仪吃完了一块儿,正想迫不及待地去舀第二块,才恍然想起这会自己是来找茬的。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诱人的点心上分开。   她冷哼了一声,把银勺子往旁边一摔。勺子落到梨花木的桌子上,响声清脆。   谢毓心中一咯噔。   她虽知道这点心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错漏,但找茬的人自然没什么道理可言。   谢毓惴惴地道:“奉仪娘子,可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沈奉仪嗤笑了声,对半夏招了招手,道:“半夏,你来吃一口,告诉她有什么不对。”   半夏得了令,拿帕子捏了一块放入嘴中,仔细品了品,除了觉得好吃,也没找出什么“不对”来。   但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依着主子的意思,捏尖了嗓子,学着以前见过的宫里大太监发作小宫女的样子叫道:“好呀,奉仪娘子让你做点心是你天大的福气,你竟敢拿来这样糊弄人的东西?”   沈奉仪点了点头,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豌豆黄做出来要两天,这定然是从哪里寻来的残羹冷炙。”   谢毓虽说脾气好,但也不是泥捏的菩萨,见她这样鸡蛋里挑骨头,一道怒火直窜到心口。   “奴婢不懂奉仪娘子的意思。”她道,“娘子说要用豌豆黄,奴婢便想尽办法做来了,娘子可不要信口污人。”   沈奉仪一挑眉:“还敢和主子顶嘴了?不过是得了太子爷几分好,还真以为能在这东宫里横着走了。”   “半夏。”沈奉仪转头,朝着谢毓一指,“把她拖出去,跪上两个时辰。”   半夏:“……是。”   她心想这得罪人的活计怎么都往自己头上塞,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扯住谢毓,在她耳边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姑娘得罪。”   谢毓顺着她的手站直,抬头看了眼沈奉仪。   沈奉仪长得是标准的北方女子模样,骨架大,眉眼大气,身架子比谢毓能大上一圈。   此时,她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容,像是大计得逞一般,满心的快乐。   谢毓忽然也笑了,笑得比平日还甜,尖尖的虎牙露出来了一点儿,白得晃眼。   她道:“奴婢谢娘娘赏赐。”   沈奉仪看着她往院子里走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一阵心悸。   “不过是一个婢子罢了。”她安慰自己道,“就是杖毙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谢毓正对着堂屋的门,直直地跪了下去。   深秋的青石板很冷,刚开始还不觉得,没过多久,凉意透过了薄薄的裙子,就顺着膝盖爬了上来。   下午的太阳惨白惨白的,却没什么暖意,将谢毓脸上的冷汗照得一清二楚。   她跪了快半个时辰了,却没有松过一刻劲,脊梁骨一直是挺拔向上的。   膝盖开始很疼,疼到后来就麻木了。她知道这膝盖没几天肯定养不回来,便干脆不去在意,跪的更直了。   但是她的身子却不受她控制,没过多久,就开始微微打晃。   半夏背上一层冷汗,本想给她拿个垫子什么的,但眼见着沈奉仪直直地看着这边,也不敢造次。   “晃什么呢?”   沈奉仪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毓,看见她嫩白的鹅蛋脸,心中更是不虞:“难不成是对我的‘赏赐’有什么不满?”   谢毓垂着眸子,说道:“奴婢不敢。”   沈奉仪却是不依不饶,嘴里的话也是越来越刺人:“我看你长得也就这样,心里没点自知之明也就罢了,还不要脸地扒着太子殿下——”   “本宫怎么了?”   那个沈奉仪日思夜想的声音,现在却如来自地狱的恶鬼一样,让她脸色煞白。   沈奉仪连茶水打翻了都不自知,拎着湿了一块的裙子冲到了院子里,慌张地道:“嫔妾见过殿下。殿下,您听嫔妾解释——”   宋衍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旁若无人地扶起了谢毓,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毓却是没有马上回答。   她努力地回想了下当初被爹爹抓回家后抄一千遍家法的悲惨经历,眼泪立马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谢毓看见宋衍立马沉了下来的神色,暗自斜了眼面色煞白的沈奉仪。   太子爷还用得着我这个“江南姑娘”呢。   呸。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谁敢动我媳妇?   谢毓:装可怜谁不会啊?   ————分割线————   注:沈奉仪不是吃的(废话)   捉了个虫,奴婢名字搞错了。   阿毓也得慢慢开始成长起来了呀。。虽然她好像误会了什么x 第9章 豌豆黄(三)   谢毓深知这种情况下先发制人的重要性。   她不怎么擅长撒谎,但卖惨倒是做惯了,不然以她的性子和做事风格,哪里可能从她那个秀才爹的“魔掌”下逃脱出来。   沈奉仪上来就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本就在别人眼里弱了一筹,现在看到谢毓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看着很是凶悍,于是更显得谢毓可怜。   谢毓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用午膳之前,奉仪娘子差人来小厨房要豌豆黄。”   她抬起眼看了一眼沈奉仪,见她眼里像是要喷火一样,被吓到了一般,往宋衍身后缩了缩,才继续说道,“奴婢见娘子要得急,便用了大都那边的传统方子,才想办法给奉仪娘子做了来。”   “不料奉仪娘子认准了豌豆黄不可能这么快做好,非说这是以前剩下来的点心......”   她没继续往下说,只是默默地擦眼泪。   但她想传达的意思已经完美地传达到了。   明知道豌豆黄做的慢,还硬是急着要,这不是故意刁难人么?   连张令德都觉得沈奉仪这一招是真的蠢,更不用说自小在各种算计里长大的宋衍了。   况且宋衍本就对沈奉仪没什么很好的印象。   “沈奉仪,可真有这事?”   宋衍压住了眼中层层的黑云,抱着要一视同仁的心思,象征性地问了沈奉仪一句。   尽管他心中的那杆秤已经完全往谢毓那边偏了。   沈奉仪急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连忙试图辩解:“回殿下,嫔妾只听说过豌豆黄做起来麻烦,但是想着谢姑娘一双巧手自有办法。可是那豌豆黄尝起来实在不新鲜——”   “呵。”   宋衍后面缀着的一群宫人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冷笑。   张令德耳朵灵,辨认出冷笑的人是白芷,知道这时候谢毓这边占上风,于是只是轻飘飘地问道:“何人放肆?”   “殿下恕罪。”白芷站出来,朝宋衍行了个礼。   “奴婢不是有心,只是听到奉仪娘子这一句‘不新鲜’,实在觉得好笑,便没有忍住。”   “这份豌豆黄是奴婢眼见着谢姑娘在今天做出来的,刚凉下来就送到了娘子院里,奴婢倒是不知道,娘子长了个什么舌头,能从中品出‘不新鲜’来。”   沈奉仪大约也是狗急跳墙,连宋衍的脸色都顾不上看,说道:“你是小厨房的宫女,自然同她交好,话可当不得准。”   白芷见她自己往坑,里跳脸上讥讽更甚,甚至带了点同情:“那敢问娘子,太子爷的话可当得准?”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沈奉仪一眼,说道:“小厨房里‘恰巧’还有一叠子豌豆黄,奴婢想着下午谢姑娘不在,便替她将点心送去了。”   “连太子爷都没说那盘点心不好,奉仪娘子的舌头,倒是比太子爷还金贵。”   白芷看到谢毓的那一刻,差点自己也跟着跪下去。   东宫里的规矩不算特别严,她又不是近身伺候的,没受过什么大罚,她一想到谢毓这看着娇小柔弱的姑娘在大冷天里跪了这么久,就恨不得上去咬沈奉仪一口,现在说起话来还是咬牙切齿、连嘲带讽的。   宋衍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知道谢毓一向怕自己,但现在竟然敢同自己靠的那么近,怕是吓破了胆子。   宋衍想安抚她一下,又不知道何从下手,于是面容越发森然,声音跟千年的寒冰一般,凉得刺人:“奉仪沈氏,即日剥夺位分,贬为官女子。”   官女子便是跟谢毓她们这种奴婢也无甚差别的位分。   沈氏瞬间面如土色,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张令德捂着嘴拖下去了。   “至于沈氏院子里的宫女——”宋衍思考了一下,道“粗使宫女调去其他地方,这个近身伺候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半夏的下场绝对不会好,她自己也早已反应过来,抖得像筛糠一样。   谢毓见沈氏造了报应,本来心中还有些快意,但此时看见半夏的样子,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忍。   她还记得半夏那句“姑娘得罪”。   谢毓拉了拉宋衍的袖子,迟疑着轻声说道:“奴婢看她也没做什么坏事,可否请殿下放过她?”   宋衍看了谢毓一眼。   谢毓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失,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嘴唇青紫,还在不停地打哆嗦。   他放缓了声音,想着她进宫来也没见着过血,不好吓着她,于是说道:“那就打十个板子吧。”   这是罚得轻了。十个板子对半夏这种宫里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半夏本以为今天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闻言松了一口长气,感激地看了谢毓一眼,自己去领板子了。   “谢毓,你到正殿来。”宋衍一辈子都没用过这么柔和的表情,口气也显而易见地变得温和,“走不动便让白芷扶着,膝盖伤了可难养,本宫请太医来给你看一下。”   谢毓觉得自己的身子没那么差,劳烦太医也怪尴尬的,但也不好推诿太子爷的关心,便只好谢过了。   因为太子爷身子不好的缘故,太医院一直有一堆太医随时候命。只是平日里一般都是风寒头疼这些病症,今天来请太医的小太监却说是要看腿,可把他们吓到了,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口气派了三个人过来。   到了东宫,才知道要看的人不是太子爷,而是个厨娘。   “这位......姑娘底子好,大约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三人中位置最高的杨副使朝宋衍打了下恭,说道:“下官给姑娘开一罐膏药,每隔三个时辰抹一次,抹三天便能好全了。”   宋衍和站在一旁的白芷同时松了口气。   第一次要上的药比较杂,杨副使便让医女帮谢毓涂一遍。   按理来说太子爷是该避一下的,甚至最好谢毓要到屏风后面去涂。   可惜正殿堂屋里没屏风。   太子爷也不想避。   于是谢毓只能在宋衍灼热的目光下掀起了裙子——以及穿在下面的纨裤的裤腿。   谢毓的腿修长白皙,于是便显得膝盖上青青紫紫的一片更为可怖。医女努力放轻了手,但谢毓还是疼得直抽气。   宋衍看着她秀眉微蹙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心中暗恨刚才怎么没把那个沈氏罚得再重一点。   他在这边神思飘忽,那边医女已经抹好了药膏。   谢毓只觉得膝盖上一片清凉,久跪的钝痛消散了不少。   太医开好单子,将药留下便告退了。张令德正巧和他们擦肩而过,还带来了打好的牌子。   这牌子是太子爷急要的东西,花样又不算复杂,工匠自然是放下手头上其他东西,快手快脚地打好了,派人加急送了过来。   牌子不算很大,象牙洁白,棱角圆润,正面用端正的颜体刻了谢毓的名字,拿金红色的漆涂在里面,在日光下一照,漆里的金粉闪亮亮的,很是气派。   谢毓也是小姑娘,虽说常年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女红都不会几样,但哪里会不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接过去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谢宋衍赏赐。   谢毓笑嘻嘻地看着宋衍,眼睛里跟有星星似的闪了几下:“殿下,奴婢哪里受的起这样的好东西。”   她话是这么说,手上却是迫不及待地将牌子在腰上挂好了。   宋衍见她高兴,也不去追究她心口不一,说道:“你助我留住了柳泽,这便算作奖赏吧。”   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谢毓收得心安理得点,没想到却与谢毓的猜想不谋而合,倒是把自己坑了一把。   谢毓嗳了声,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显得不正常了,于是领着白芷先行告退。   宋衍见她整个人又鲜活了起来,微微弯了下嘴角。   谢毓像是把这正殿里的热闹都带走了一般,她走了之后,整个堂屋里便只留下了药壶盖子被沸水顶上去又落下来的清脆声音。   宋衍被药味熏得难受,沉默了一会,揉着眉心道:“你去跟云氏说一声,往后东宫里便没有沈奉仪了。”   张令德知道这话是跟他说的。   他瞟了眼慢悠悠地吃着豌豆黄的宋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太子爷虽说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位置上,但头上还有几个人能压住他。   皇帝,皇后和贵妃娘娘。   前两个是于理,后一个是于情。   还是沈氏让他想到了这一层。   东宫角落最荒芜的院子里,他刚将手从沈氏的嘴上移开,她就涕泗横流地喊道:“张令德,我也是在贵妃娘娘宫里伺候过的,是被娘娘亲手指过来的,若是贵妃娘娘到时候问起来,太子爷自然不会有事,你和那个丫头肯定都得吃发落!”   张令德一愣。   他心道,自己当久了总管太监,习惯了居于人上,也是迟钝了,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没看出来。   “贵妃娘娘”叫多了,所有人都忘了她曾经也是个有父有母、有名有姓的人,好像她生来就在那个位置上一样。   沈氏见他不回话,还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正要往下提条件,却见张令德轻蔑地一笑。   他道:“珍贵妃娘娘,闺名谢婉珍,和那位谢毓谢姑娘一个姓。”   “你觉得,这像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奉仪:我觉得我是本书智商最低的反派。   阿白:什么你觉得,你就是。   ————分割线————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收藏呀~   p.s.按照读者小可爱的建议改了下章节名ww 第10章 五白糕(一)   谢毓的腿没两天就好全了。   宫中的秘药果然不容小觑,三天涂下来,膝盖上的青紫全都消失不见,甚至比原来还要娇嫩白皙。   谢毓略松了一口气。她虽说不很在意自己的外貌,但也怕伤着根子,以后耽误了做事,可就麻烦了。   三天过去,白芷不好再拦她,谢毓便像往常一样赶着日头去小厨房上工。   白芷不愿再提前几日的事情,像是怕吓着她。谢毓虽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也不希望友人为自己多担心,于是也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同她笑闹。   今日谢毓一到小厨房,却见白芷少见地愁眉苦脸,干活都没有往常麻利了。   谢毓奇道:“怎么了?昨儿个晚上没歇好?”   白芷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额头道:“你看!”   她本来光洁圆润的额头上,此时突出了一个红色的圆包,顶端还有一个白点,很是明显。   谢毓“噗嗤”一笑,说道:“谁让你贪食,非要吃那加了两倍辣子的酸辣粉,现下上火了,可怪不得别人。”   “别的倒是不怕。”白芷从兜里掏出了个小铜镜,照了一会儿,嘟着嘴说道,“我只担心消掉以后会不会留印子,那可真是丑死了。”   她们这种无品级的宫女不让上妆,偶尔偷偷地涂个唇脂已经是极限了,无法像品级高的大宫女一样,用妆粉遮住瑕疵,因而一向在意自己的脸,很怕长痘生斑。   谢毓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会儿,笑道:“那正好,先前不是答应给你研究点心么?我给你做个清热润肤的,还省了抹药。”   古来便有很多用药作材料的料理,名曰“药膳”,白芷从前以为药膳都是用各种草药炖煮的说不出味道的汤,现在得知点心竟然也能有这功效,十分新奇,眼睛亮亮地看着谢毓。   谢毓回房取了本半新不旧的本子,慢悠悠地翻着,眉头微微蹙起。本子是她这么些年来整理的味道清淡、可以作为点心材料的药材,只是比较庞杂,一时间竟也没什么好点子。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白芷道:“白芷,你们入东宫的时候改名字,可是随意选的?”   “倒也不是。”白芷的声音在一片水声中远远地传来,有些模糊,“我原来姓白,就改了白芷这名,听着倒是比我原来的闺名雅致了许多。”   穷人家的女孩儿,一般连取名字的资格都不会有,一般都是按排位随意叫了,出嫁之后便用夫家的姓加个“氏”字,到死牌位上都不会有什么独有的痕迹。   白芷有闺名,还是看在她是家中长女的份儿上。   谢毓快速地翻动着本子,找到了“白”字开头的那几样,露出了个心有成竹的笑。   白芷在各种点心中尤爱糕。谢毓便打算投其所好,给她做块糕吃。   只要原料定了,其实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只是这次的原料不怎么常见,有几样更是要到药房才能抓到,谢毓便有些犯难。   “你竟然愁这个?”白芷听了她的话,有些发笑,“你忘了那位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了?别说普通的药材,就是你听都没听过的奇珍异兽,东宫里都一抓一大把。”   谢毓头一次觉得宋衍这药罐子属性好得很。   只是她刚拿到那牌子没几天,心里还有点儿没底,况且药材不比食材,很是贵重,因而还是打算去太子院里报备一声。   谢毓自己不知道,东宫里头她的名头已经很响了。谁都知道太子爷为了她震怒,发作了原来的奉仪娘子。   主子喜欢的,就算是条狗,也会被无数人争着去逗,更不用说这还是个姑娘了,以后定然有大造化。   谢毓挂在腰上的象牙牌子随着她的步伐一阵晃荡,因抹了金粉,所以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闪到了和她擦肩而过的宫人的眼。   分明她品级更低,那些宫人却还是会停下,行半礼,喊声“谢姑娘”。   谢毓开始还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叫的人多了,也习惯了,笑嘻嘻地跟他们颔首。   她忽然大逆不道地想道,前朝的御前锦衣卫也是用的象牙牌子,恐怕在大内里一转,也是差不多的效果。   谢毓把自己逗乐了,一直到长青阁,嘴角还挂着三两分笑意。   长青阁里恰巧在烹药。不知药引子是什么,那药的味道极重,似苦非苦,绕在梁子上,经久不散。   谢毓一进去,就被那味道冲得打了个喷嚏。   “殿下恕罪。”她半真半假地一拜,往前走了两步,探着脑袋去瞧煮着药的紫砂壶。   谢毓仔细地嗅了嗅,也没嗅出什么名堂来,只觉得很是难闻,不由对太子爷更增添了一分敬意——这种东西,亏他能面不改色地一天三顿喝下去。   “你想尝一口?”上面那人见她不说来意,反倒探头探脑的,故意冷着脸说道。   “您可别!”谢毓被他正儿八经的口气唬住了,往后退了一大步,急急忙忙地道,“奴婢粗贱身子,受不起如此大补之物,还请殿下自己受用吧。”   宋衍没忍住,弯了下嘴角:“本宫逗你的,这种东西哪能瞎吃。”   “倒是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脾性,怎么今天倒想起来自个儿往本宫这走了?”   谢毓心虚地扯了扯袖子,心道自己还真是有求于他,但也不好直接开口,于是绞尽脑汁想了会借口,说道:“奴婢这不是腿伤好全了,想着来跟殿下报备一声……”   她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觉得这往身上揽活儿的作风很不像她,假的很。   太子爷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是看出了她的眼神闪烁,说道:“然后呢?”   “然后……”谢毓一咬牙,没敢再看宋衍,快速地说道,“奴婢想着要研究个药膳,缺了几味药材,便想着来跟太子爷求一求。”   宋衍没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谢毓,你过来。”   谢毓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无心去琢磨宋衍的语气,自然也没听出其中那一份宠溺与无奈。   谢毓磕磕绊绊地“过去”,在宋衍身旁站定了,像是站在衙门里头的罪犯似的,浑身僵硬。   谢毓身量低,虽说站着,腰也触手可及。   宋衍伸手,撩了下她腰带上挂的牌子。   谢毓一个激灵,往后猛地一退,差点咬着舌头:“殿殿殿殿下,您干什么!?”   宋衍用一只手撑着头,朝她一笑。   弯起的眼角像一弯钩子,眼里波光流转,让谢毓看呆了一瞬。   谢毓的第一个反应,原来男子也能这么好看。   谢毓的第二个反应,太子爷真该多笑笑。   只是这笑也是昙花一现,宋衍下一秒就放平了嘴角,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看着谢毓道:“谢毓,你可知道本宫赐你这牌,是什么意思?”   谢毓呆呆地说道:“不是殿下怕奴婢要食材麻烦……?”   “那本宫直接从随便哪个旮旯里捞个木牌给你便是,连名字都不必要刻。”   谢毓一愣。   宋衍说得没错,若是真只为了让她取食材方便,取个和负责采买的奴婢差不多的牌子就可以了,根本无须这般精致的玩意儿。   宋衍揉着太阳穴,似是有点头疼。   他道:“谢毓,你听说过前朝的锦衣卫没?”   谢毓讷讷:“略有耳闻。”   “当初在整个京城里,只要将象牙牌一亮,就算是无知百姓也知道是朝廷鹰犬、皇帝宠臣来办事儿了。”   “本宫还不是皇帝,但只要你戴着这牌子,在这偌大的东宫里,谁都知道你是本宫的宠婢。”   谢毓的心脏忽然开始快速地跳动。   ……宠婢。   是和“宠臣”一个意思的“宠”吗?   是因为自己之前帮他留下了那位柳大人吗?   她不敢再往深里想了。   谢毓偷偷默默地看了一眼宋衍,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盈满了笑意。   她移开了目光,轻声喃喃道:“奴婢知道了。”   她低下头,长长地朝着宋衍拜了下去,似乎想借此斩断多余的思绪:   “奴婢谢殿下大恩,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谢毓一路上都在摩挲着自己的象牙牌。   牌子温润如玉,被她手指的温度一捂,便变得暖和了起来,几乎烫着了她冰冷的手心。   东宫的药材库很大。   从常见的草药,到泡在药水里的蛇胆和晒干的蛇蜕,再到百年的老参,几乎是应有尽有。   守库房的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太监,在一盏飘忽不定的油灯下看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方子,见谢毓进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太子爷药库,无事者不得擅闯。敢问姑娘有何事?”   谢毓抿了抿嘴,按照之前宋衍教的,把牌子解下来,往他面前一拍。   药材库里昏暗,老太监一开始没看清这是什么,便拿了油灯下来,凑近了去照。   象牙在橙黄的油灯下显得很是光洁。   老太监犹豫地翻了下牌子,看了一眼反面雕刻的印记,惊讶地瞪大了眼,上上下下地将谢毓看了几遍。   他道:“是老奴多嘴了,姑娘要些什么?”   “白茯苓一两四钱,白扁豆、白莲子都半两,白菊花三钱,麻烦公公。”   老太监一边说着“不麻烦”,一边颤颤巍巍地抓着药,脸上还有点奇异的高兴。   谢毓将象牙牌挂了回去,心道:“怪不得古往今来的奴婢都喜欢可着劲儿讨好主子。”   一条狗混好了,那也是金狗屋住着,吃着寻常老百姓都用不起的东西。   一个人混好了,便能借着权势,往常人无法想象的高度爬。   她谢毓虽说开始不想爬,但现在被硬拉上去了,便也由不得她不爬了。   毕竟她还不想摔得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要说:  谢毓:我觉得“宠婢”没那种意思。   宋衍:……本宫就是那种意思。 第11章 五白糕(二)   白山药是小厨房里常备的食材,平日里谢毓会拿它做些果酱山药泥、山药粥之类的淡口点心,熟门熟路地从竹筐里捞到了几根。   洗净的山药切成两指长的小段,用刀削去外皮。   山药的皮不能和手接触太久,不然会过敏发痒,这种白山药又细又长,谢毓便只能用两只手指捏着,几乎是贴着指甲把皮削了下去,长长的一条直接落到了泔水桶里。   去了皮的山药白嫩透明,水灵灵的,很是新鲜。虽说现在不是产山药的季节,但宫里头的东西,都是让专门的农人在行宫的棚子里一年四季架了炭火,精心呵护着种了来,或是直接在南边暖和的地方种,贵人一声令下,千里加急送了来。谢毓以前还没见过此等富贵,还会偶尔奇怪某些生鲜怎么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在小厨房里,现在已是见怪不怪。   四味药材本就是干的,不用多加处理,山药则是要在烈日底下晒干了才能取用。   毕竟已经是深秋,就算今天日头不错,太阳的热度也断不能和夏季毒辣的阳光比,山药说是“晒干”,还不如说是要让寒风将其中的水分吹干。   这自然要花上许多时间,谢毓也不急,在小厨房门口拖了两张板凳,拿了张宣州产的纸张,咬着毛笔尾部的那一块木材,在上面涂涂画画。   她是在想那“糕”的形状。   最简单的自然是蒸好了切成四四方方的样子,但那是在不好看,别说送人,她这个做的都没几分兴致。   好不容易给友人研究个新玩意,自然是要给最好的,如若不是糕松松软软,是在做不出什么复杂的造型,说不定她还会像从前学糖人和糖画的时候一样,想尽办法做只花里胡哨的鸾鸟或是莲花出来。   谢毓打小就喜欢躲着她爹专门给她请的女先生,不愿好好用功念书,也不愿学《女戒》和琴棋书画,正常小姐会的东西她都只能装个样子,因而画画的技术实在说不上好,随手涂鸦了几笔,纸上留下了或浅或深的几道痕迹,怕是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画了些什么。   谢毓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投其所好,干脆直接扭头问道:“白芷,你喜欢什么形状的点心?”   白芷没想到谢毓还真是给她“私人订制”,一时也犯了选择困难症,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点心这东西,不是吃着好吃就好了么,谁管他什么形状呀?”   谢毓一听,却是不乐意,较真地问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给你一碗黑漆漆的芝麻糊和一碗透亮的金丝燕窝粥,你会选哪个?”   “芝麻糊。”白芷听出了她的意思,却还是抬杠道,“我这种丫鬟哪里品得出燕窝的金贵,还不如芝麻糊来得熟悉香甜。”   谢毓哭笑不得,正想和她再隔空怼几句,脑子却忽然转了个弯,一片豁然开朗。   的确,白芷不比太子爷那般贵胥,是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做得花里胡哨,可能还不如一个熟悉亲近的形状来的讨人喜欢。   民间糖是稀罕物,一般只有富庶人家才吃得着,白芷先前说她家中条件不好,想来是不可能经常吃甜味点心的,怕是要逢年过节才能打打牙祭。   一年到头的大节也就那几个,跟“甜”扯得上关系的,恐怕只有元宵的芝麻汤圆和中秋的豆沙月饼了。   谢毓打定了主意,愁眉展开,一时间神采奕奕的,白芷出来打水,见她笑得跟天上掉了金子似的,凑上前去一看,却见她面前的纸上涂了个歪七扭八的圆,下面还加了两条竖杠,稍远一点的地方,大概是墨水不大够了,所以重蘸了一些,涂了一道半弯不弯、浓墨重彩的弧线。   白芷“哟”了一声,瞪圆了眼睛,拎起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迟疑地说道:“你准备给我摊个大饼?好歹前两天我也从沈奉仪那救你于水火之中,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忘恩负义,我算是看错你了。”   谢毓啐了一口,从她手中夺回了那张纸,揉成了一团,往泔水桶里一丢,说道:“谁给你摊饼呢?那分明是个月饼的形状,你自己看不懂人家的大作,还在这瞎冤枉人。”   白芷心道,那你有本事别毁尸灭迹呀,口上还是给谢毓留了两分面子,说道:“行行行,谢先生,麻烦您别在这不务正业了,该做点心就赶紧去,做完了还得往太子爷那送一份呢!”   谢毓摸了摸山药,满意地感觉到表面那种滑腻腻的感觉已经基本没有了,于是将晒山药的竹筛整个儿拿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小厨房里去。   谢毓虽说不高,但身形窈窕,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瘦的地方瘦,平时走路的时候向来中气十足、步伐稳当,还不怎么明显,现在这么一步一摇地,倒是显出几分小家碧玉的雅态来。   白芷心道,自古文人都说江南出美人,还为之作了无数诗词,现在见来,果然不假。   “美人”却不知自己好友在想些什么,把砧板拿出来,将晾干的山药切成了滚刀块,然后和其他药材一起,放到了石臼中,双手上下握着石杵,慢慢地捣。   五味食材都是纯白色的,在石臼里慢慢地被碾碎,先是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块,然后成了细腻的粉末。   谢毓用食指沾了一点,轻轻一捻,感受到入手细腻,轻轻一抖,药粉便四散飞出,不见一丝结块落下。   “五□□”便做好了。   谢毓是个起名废,小时候家里养了只黄狗,便直接被她叫作阿黄,一直叫到它寿终正寝,现在让她给糕点取名,自然也很是犯难,干脆取了药材中的白字,谓之“五白”。   谢毓又重新沾了一些粉,放到舌尖尝了尝,这几样药材味道都比较清甜可口,不会冲淡了对方的味道,反倒是相辅相成,互相配合融洽,让彼此更上一层楼。   只是......似乎还缺了点甜味。   谢毓原不准备放糖,怕掩盖了这几样材料本身的味道,反倒是得不偿失。只是白芷更偏爱口味浓厚一些的点心,这般做法确实不错,但太过清淡,怕是不会很合白芷的口味。   既然是为白芷专门做的点心,自然要一切都按照她的喜好来。   谢毓想了一会,从柜子里取了几粒白冰糖,磨成了亮晶晶的碎末,和粉混在了一起。   白冰糖味清甜,且也有去火的效用,和这份糕点的功效不谋而合。   谢毓从前做的点心都是做熟了的,不知经手了多少次,用手一捻就知道用量,但是这次的点心没有食谱,都是靠她自己的经验,她不敢大胆下料子,于是问赵师傅要了杆秤,小心翼翼地量了四两雪白精细的糯米粉。   取个木盆,把粉倒入,一点点加水,一边加水一边和面,用力揉成干硬的团,然后在撒了五□□的砧板上揉成长条,切成大小相等的段儿。   好厨子的手,就像是一杆秤,虽说精确不到每一钱,但掂量掂量,总归是差不离的。   面团揉成球,用湿布盖了,醒发两刻钟不到。   因是第一次做这东西,谢毓也不敢像往常一样做甩手掌柜,把院子外面那小板凳搬了进来,跟看个刚出生的娃娃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盆东西。   白芷干完了手中的活,央赵师傅给她炒了把瓜子,用手帕裹着等凉了,磕上几颗,满口留香。   她往谢毓手里塞了一半,偷偷掀开湿布看了一眼,见只是白白的一个个球,眼底便带了一丝失望,嘟着嘴道:“这其貌不扬的,是什么东西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什么用,这叫深藏不露。”谢毓拍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个面团,满意地感觉到手下的触感已经变得柔软,面团没一开始那么“死”了,便将湿布掀开来,往上面又洋洋洒洒的拍了一层五□□。   做月饼的模子在橱柜深处,因为有其他差不多形状的点心也能用到,所以没收起来,只是长久不用,上面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谢毓用清水冲洗了,拿细纱布擦干,然后往上面仔仔细细地抹了一层干粉,确保不会把面团黏在上面,才将面团球一个个放入。   手掌用力地一压,再一捻,那面团便恰好契合了模子的形状,不深不浅,若是将模子举起来与视线齐平,便能发现,全然看不到一丝白线。   木制的模子翻过来,往案台上一拍,木头很硬,和石头灶台一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定好形的五白糕便这么被“拍”了出来。   接下来都是一样的步骤,手腕轻轻扬起,轻轻拍下,五白糕往旁边一堆,圆圆的一块块,顶上突出来兰草的纹路,好在是宫中的东西,生得都雅致,不然换了民间那些明晃晃地把“豆沙”“鸭蛋”刻在上面的模子,谢毓怕是还得自己专门去请木匠做一套才能好。   谢毓寻思着做多了浪费,这东西又只合适女子用,这儿数来数去雌性生物就只有两个,便凑了个吉祥数字,八个放上蒸锅。   蒸糕点要冷水下锅子,否则滚烫的蒸汽一冲,外面瞬间熟了七八成,像是一层膜似的包着,里面便容易夹生。   白芷吃完了瓜子,正在外面劈柴——谢毓有点看不过去,趁着她放下一看就很是沉重的斧头,抬手擦汗的间隙,问道:“怎么上头也不派个粗使太监过来,这厨房里不知道多少杂货要做,挑水打柴都往你个姑娘头上压,内务府的那群家伙也真是干得出来。”   白芷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嘘”了一声,做贼似的说道:“这份差事还是我当初打点了一圈才换来的,你是不知道这些,东宫算是这整个宫城最好的去处了,我人又粗,干不来那些细致活,没法伺候主子,可不想要人来抢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活儿干。”   谢毓脸上的表情一时有点复杂,但她也没说什么,顶多是感叹了一句人各有命,跳过了这个话题,说道:“先把活计放一放吧,点心要出锅了,趁热吃一块儿。”   白芷见状也不管什么柴不柴的了,屁颠颠地跟着谢毓回去,看着她用湿抹布垫着手,掀起了蒸锅的盖子。   乳白色的雾气中,洁白的糕点若隐若现,似乎与那糕点融化在了一起般,让人看不真切。   五白糕蒸熟前还是貌不惊人的样子,此时却是变得晶莹剔透,光洁可人,像是二八少女的脸颊般吹弹可破,又像是最上等的牛乳般丝滑浓稠。   白芷正想上去夹一块,却被谢毓挡住了。   她不解地看向谢毓。   谢毓一脸认真地道:“好的厨子不会给食客呈上不完美的菜品。”   白芷哑然。谢毓的神情少有的严肃,像是试毒一样,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分开一块糕,夹了半块,轻轻吹凉了,放入口中。   五种材料的清甜和糯米粉的软糯结合得很不错,一口咬下去,融化了的冰糖滞留在舌尖,甜丝丝的,口感弹牙劲道,却又不会沾在大牙上,咀嚼几下,便化成了软乎乎的一团。   乍一尝是不错,但谢毓却莫名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微微蹙眉,又尝了一小口。   确实是少了点,没有那“一点”味道,就像是画龙不点睛,好虽好,却不灵动,全无神采。   “白芷。”她用牙轻轻咬着自己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指挥她道,“把橱柜里所有甜味的调味料都拿出来,各种糖也都取一些,拿小碟子装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芷发现,谢毓碰到这些事的时候,看似为其所扰,实质眼睛总是亮闪闪的,高兴劲儿不顾主人的意愿,擅自从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中透了出来。   谢毓已经捞了瓶离她最近的槐花蜜,用干净筷子沾了一点,边舔边说道:“我要学神农氏尝百草。”   作者有话要说:  五白糕是真实存在的。蠢作者还没有牛皮到能自己编点心的程度x   今天日了四千。   谢谢你们一直看到这一章。   鞠躬。 第12章 五白糕(三)   白芷心中暗想谢毓这是什么破比喻,手上功夫却是一点都不慢。   平日里她们都“橱柜”“橱柜”地叫,其实那面桐木打的柜子占了一整面墙,里面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从炊具到各种调味品,连风干了的牛肉都有几大块。   白芷将半个身子都探进去,收拾了半天,捧出来了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玫瑰露、桂花糖、蜂蜜,蜂王浆、饴糖、蔗糖……”白芷的手指自左而右地点了点,按照谢毓的吩咐,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她面前。   白芷:“能找得到的都在这儿了。”   谢毓已经就着灶台上有的几种常用的糖把糕分吃掉了半块,却还是秀美微蹙,见白芷这边弄好了,便又用筷子沾着,一样样试了过去。   玫瑰露和桂花糖味儿太重,蜂蜜太稠,饴糖和蔗糖又不能直接撒在上面,会影响糕点的样子。   谢毓举棋不定地把玩着红糖的罐子,思前想后,还是准备自己熬一点糖浆出来。   砂锅加之前泡茶剩下来的新鲜雨水,等水稍微有些温热之后,加三大勺白醋。白糖和冰糖各放一半,用两支银筷子轻轻搅拌。   若是生手来做一步,很容易把筷子上沾到的糖水落回去,使得糖在锅里重新结晶起砂,但对于谢毓这种熬过不知道多少锅糖的人来说,搅拌不仅不会损失糖浆的透明程度,还会让其更均匀地接触到火,使得糖浆受热均匀,颜色不至于太深。   糖浆用文火慢慢熬上一刻钟,等它变得粘稠,开始冒均匀的小泡泡时用,筷子快速地捞起一点点,等不烫口了,轻轻地舔上一添。谢毓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判断标准,她品了品,觉得还有点不够甜,且有一点稀,便又煮了半柱香的时间。   熬好的糖浆是浅浅的黄色,盛在浅色的碗里,浓稠而透明,像是蜂蜜一般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却没有蜂蜜那般刺激,很适合陪着清淡的五白糕一起食用。   五白糕和糖浆的颜色都很浅,谢毓怕显得单调,想了想,便从一边的干花堆中拿出了几朵干玫瑰。   干玫瑰放在碗底,浇上滚烫的热水。紫红色的花朵在白瓷碗中慢慢绽放,花瓣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   谢毓把玫瑰夹出,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完整扯下,用纱布轻轻压干水分,雪白的纱布上留下了粉红的点点水渍,煞是好看。   她把手也擦干了,睁大了眼睛,举着花瓣,仔仔细细地顺着经脉,将花瓣撕成四分之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然后全都放进糖浆中,再浇上一勺桂花糖,用木勺子缓缓搅匀,免得出现大气泡影响了糖浆的透明度。   糖浆中,红黄二色花瓣星星点点,顺着谢毓手持的勺子,缓缓地流到了雪白的糕点上,在青釉盆子上留下了晶莹的几滴。   白芷趴在一边,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谢毓好不容易拍了拍手,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得意笑容,迫不及待地问道:“好了么?”   “好了。”谢毓将剩下的几盘也装上了,才用热水洗净了指尖粘到的糖浆,“专门为你做的‘五白糕’,尝尝看吧。”   糕很好看。雪白圆润的糕体上,晶莹的糖浆光灿灿的,里面的两种花瓣似乎还在缓缓流动,仿佛清可见底的河流底部,散了一把金子和半框红宝石。   白芷拿了个勺子,从侧面轻轻挖了一块,沾了点糖浆,放入嘴中。   “好吃!”   她不知道怎么用自己贫乏的辞藻形容这味道。   清甜的糕体配上浓稠而甜蜜的糖浆,糕解了糖浆的腻,糖浆又弥补了糕的寡淡,可谓相得益彰。   谢毓似乎也有点累了,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的腰,说道:“合你口味就好。”   白芷不舍得一口气将糕吃完,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只觉得每一口都香气四溢,转眼间就吃掉了大半块。   谢毓见她这副馋样,笑得连头上的珠钗都在微微晃动。   白芷的眼睛被那珠钗上鲜红透亮的红玛瑙吸引住了,盯着看了半天,只知道肯定是好东西,好奇地问道:“阿毓,这钗子是你家里带来的吗?”   “对呀。”谢毓说道,“我舅舅前年给我的生辰礼,据说要好几两银子。”   白芷抽了一口冷气。她原先在大都家中的时候,二两银子已经够他们家三个人紧巴巴地过一个月了,谢毓这一只钗子,竟然要这么大价钱?   “阿阿阿毓,你难不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话都说不连牵了,打了好几个磕巴,才拉直了舌头,说道,“那为什么之前你拿到云昭训那个镯子,还那么高兴?”   “算不上大户人家,只是我娘出身江南富商,家里算得上富庶。”   谢毓低低地嘟囔了句“也不知道怎么的看上了我爹那个迂腐的臭老头”。   “至于云昭训那个镯子——自然不算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也还行,有东西白拿,干嘛不高兴?”   谢毓是个很好满足的人,别说是个镯子了,就算云昭训送她半匹麻布,她也能马上想到这东西可以用来缝月事带的内衬,高兴上小半天。   白芷低下头,用勺子一下下戳着糕,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吃不下了?”谢毓疑惑地看着她。   刚才白芷还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现在一块没掌心大的糕点才吃了一半,就算是糯米做的,也不至于这么容易饱。   “不是......”白芷犹豫着开口道,“我就问一下,你别生气哦。”   谢毓:“?”   “你家境又好,长得又好看,为什么要当厨娘呀?”   白芷往周围看了一圈,有点心虚地眨了几下眼,说道:“当然我不是看不起厨子。”   “只是你这样的姑娘,本就该千娇万宠地长大,学女红,上女学,然后嫁个好夫婿。”   白芷的想法,正是世上大多数人的想法。   谢毓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以前她都是直接一句“关你屁事”甩过去,但现在面对白芷,却不能假装充耳不闻。   谢毓看着自己的手。她已经不记得这双手指甲修长,手心嫩白的样子了。为了学厨,指甲要剪到几乎见血,手心上也日积月累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她拉了下卷起的袖子,让它自然地落了下去,然后挺直了腰背,露出了一个标准的、一看就是被嬷嬷拿着戒尺训练出来的微笑。   眼不弯,嘴角上扬到四十五度,微微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贝齿。   谢毓:“像这样?”   白芷:“......”   白芷一时间都想伸手去摸摸眼前人的脸,去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她熟知的那个谢毓,而不是突然被什么孤魂野鬼上身了。   她手都抬起来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蠢,悻悻地放下了手。   谢毓见她这般反应,没憋住,弯下腰捧住肚子,笑得开怀。   她好不容易笑够了,擦了擦眼角蹦出的眼泪,才直起身回答白芷的问题:“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谢毓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高兴。”   白芷见自己认认真真盼来了这么个回答,正要气急败坏地上去挠她痒痒,却见眼前的人神色忽然一变。   那神情,跟她娘从前跟她讲她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像是望着什么遥远的地方,眼神飘忽,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又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第二,是为了某个人。”   白芷歪头,说道:“是谁啊,这么大的福气?”   “我不记得了。”谢毓垂下眼,看着有点落寞,“我那时候还小,记事记不牢,只知道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少年人。”   她皱着眉,试图在一片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却只得到一团乱麻。   白芷哭笑不得,说道:“亏得你能为个模糊的记忆坚持这么久。”   “因为有很重要、很重要的约定。”   谢毓勾着自己的腰带,浅浅地笑了一下。   荷包和象牙牌子一起轻轻地晃动。   白芷默然。   “那你又为什么要入宫?”   谢毓狡黠的弯了弯眼:“这就不能说啦。”   “行行行。”白芷也知道有些事确实是不可以说出口的,便只是装作不高兴了的样子,往谢毓嘴里塞了口糕点。   “快吃,吃完了还要给太子爷做点心呢!”   .   五白糕在清热解毒上果然有很大功效,吃了几天,那颗痘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白芷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的皮肤稍微白了一点点。   她心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是糕点的效用,凭着那味道,我也一定要央着阿毓给我再做几块。”   白芷一如既往地踏着漆黑的夜色出门,却察觉到今天东宫里少见的安静,平时为太子爷上朝做准备的宫人们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凌晨安静的东宫像是一头盘踞的巨兽,让她莫名地胆战心惊。   她似有所感地皱了皱眉,暗自抚了抚胸口,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就算有事也牵扯不到他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宫人身上。   后来,她发现,自己可能是乌鸦嘴,牙齿缝掺了毒,好的不灵坏的灵。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本宫是个活在对话中的男人。   谢毓:(还在冥思苦想)......   ————分割线————   接下来要开始一场大戏啦ww   敬请期待 第13章 橘饼(一)   卯时初。   太子爷这一场大病来得很突然。头一天晚上只说是觉得身子稍微有些不爽利,但这对于宋衍而言是家常便饭,因而连贴身伺候的张令德都没有多过在意。   没想到早上就一病不起了。   宋衍冠玉般的脸上染了一层绯红,虽然还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但显然烧得不轻。   张令德在一旁急得直打转,一个不小心,踢到了桌角,疼得他呲牙咧嘴。   “我的主子爷哟。”他半真半假地恸哭道,“怎么又病上了呢?”   宋衍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瞟了他一眼,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本宫还没死呢,哭什么?”   若不是身份有别,张令德都想去捂住他的嘴:“殿下,那个字可不能随便乱说。”   宋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本宫先睡一会儿,等太医来了再叫本宫起来。”   张令德“喳”了一声,踏出门槛,揪住自己新收的徒弟问到:“太医请来了没?”   那叫孙朝恩的小太监没见过这种大事,神色惶惶然,抖索着说道:“刚有人回来报了,说是林医正刚从床上起来,现在正快马往这边赶。”   医正是正五品的官,但因为职位特殊,宅邸和皇宫离得很近,不出两刻钟就能赶到。   张令德略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却突然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倒。   孙朝恩忙扶住他,关切地问道:“干爹,没事吧?”   “大约是累着了。”张令德缓了一口气,让孙朝恩去给他拿杯茶过来。孙朝恩忙不迭地应了。茶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取了个盖碗,给张令德灌了一杯。   张令德一口灌下。茶已冰凉,却依然唇齿留香。   他苦笑了一下,心道:“谢姑娘的手艺,真了不得。”   两杯茶下去,那种头晕目眩、胸闷气短的感觉已然消失殆尽,恰巧外面孙朝恩来报,林医正到了。   林医正已接近花甲之年,却依然健步如飞,带进来的寒风将他雪白的胡子吹得杂乱不堪,矮小而清瘦的身子又撑不起宽大的太医袍,袖子在风中微微鼓起,再配上手里提着的上了年头的木头药箱,乍一眼看上去仙风道骨的,比起太医,更像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子爷又是哪里不适?”   太子爷自小身子就不好,那时候林医正还是而立之年,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又得了素有“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陈真人的真传。陈真人故去之后,这称号就到了他头上。   因而每次太子爷有个头疼脑热,贵妃娘娘都是请他来看,而张令德从宋衍开蒙开始就在他身边近身伺候,平均半个月就要和林医正见一次面,这么些年下来,也算得上是老相识了。   张令德叹了一口长气,答道:“奴才看着像是普通的风寒,但是也说不准,况且太子爷这身子,就算是风寒也很要命。”   林医正抚了抚胡子,保养得不错的脸上却没什么难色,似乎很是乐观:“太子爷及冠以来身子比过去已经好了许多了,张公公大可不必担心,若只是风寒,有老夫在,几剂药下去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张令德见这小老头儿一副自大的样子,想讽他几句,心里却又希望他这自大的话是事实,于是默默地自觉噤声,将他引入了寝室。   宋衍睡得不大稳,呼吸急促,面色比起刚才的单纯发红,又增添了一分青紫。   中医有言:“望、闻、观、切”,林医正光是这么一看,就知道事情远比他想得要糟。   但是他也不敢妄下断言,上去仔仔细细地把了一会儿脉。   “不像是简单的风寒。”林医正眉头越皱越深,把了很久,才迟疑着说道,“殿下的脉象时强时若,确有风寒的症状,但似乎又不止于此。”   张令德听他说话少有地拖拖踏踏,心里的石头高高地吊了起来,没等宋衍说什么,就插嘴道:“那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医正又捋了把他蓬松的胡子——这次用的劲很大,像是存心想拉下几根下来一样。   他先是跟宋衍告了个罪。   这老头子从前向来看不上院里太医这种先斩后奏的套路,但是现下他得出的结论实在太过骇人,他甚至有些不敢直接将之付诸于口。   毕竟人都只有一条命。   “殿下。”得到了宋衍敷衍般的回应,他才轻声道,“依老夫愚见,您这脉象,像是中了什么毒。”   张令德倒抽了一口凉气,膝盖一阵颤抖,差点没跪坐下去。   一是惊,二是怕。   惊的是在这铜墙铁壁一般的东宫中,太子爷也能中毒;怕的是如果太子爷真中了毒,他这种近前伺候的,自然是不可能留下小命了。   他火烧眉毛般地道:“林德润,你我也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这人话不会乱说——但你可想清楚了,这话真没出错?”   换做平时,林德润定然是会吹胡子瞪眼地骂他居然怀疑自己医术不精,但现在他也无暇他顾,沉吟许久,才一摊手道:“老夫也不知道。”   张令德:“......”   张令德:“你什么意思?”   林德润见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老夫唬你,只是老夫只会治‘病’,但太子爷这是‘毒’。”   “况且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毒,恐怕整个太医院都没人能说得清。”   林德润顿了一下。   “怕是要老夫那个不成器的师弟过来才能看得清楚了。”   张令德愣了一会儿,疑惑道:“你不是陈真人的单传弟子吗?”   林德润悠悠地道:“他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我天赋向来比不上他,可惜他对悬壶济世不感兴趣,只想着研究世间百毒,不然这头衔哪里轮得着我。”   张令德发现,他的脊梁忽然弯了几个度,原本红润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他显出了一丝少见的老态来。   “林医正。”   林德润本沉浸在思绪中,听到宋衍的声音,一骇,抬头却见宋衍一双眸子沉沉地盯着他,里面蕴藏了万般心思,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宋衍声音微弱,但其中的坚定不容置疑:“本宫只是得了风寒。”   “听明白了吗?”   林德润心道这位殿下莫不是不要命了,像看什么奇珍异兽一样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忽然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不由打了个冷颤。   ......宋衍是知道的。   先前毒都没有发出来,他怎么知道的?   或者说,他知道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自懂事开始?   .   “宋衍又病了?”   雍容华贵的女人半倚在贵妃榻上,用长长的指甲套捻起一瓣儿橘子,慢慢地放入了嘴中。   那橘子颜色橙黄,外面一丝白线也无,旁边侍候着的大宫女还在不停地剥着橘子,一看就是伺候惯了贵人的,对这些事情很是熟练。   那大宫女闻言,眉开眼笑地道:“可不是嘛,之前陛下来时说他身子好转了,奴婢不信,您还说我——现在看来,还是奴婢有先见之明。”   胡皇后象征性地说了句“慎言”,脸上的表情却很是诚实。虽然不至于像大宫女那般外露,却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高兴。   她是今上称帝之后才被迎入宫的皇后,比贵妃小几岁,但身下只有一个公主,且这么些年来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让她打消了大半生儿子的心思,只想着扶晋王上位,坐稳太后的位置。   胡皇后又吃了瓣橘子,放下了盘子,用大宫女捧来的温水洗了洗手,然后慢慢地用帕子擦干。   “本宫先前听说,珍贵妃之前送去东宫里的那个厨娘和宋衍的妾侍闹起来了,最终反而是主子受罚?”   大宫女把盛着水的银盆子交到二等宫女的手上,转身说道:“是有这回事,只是详细的奴婢也不大清楚,东宫那边自成一体,消息很难传出来......”   “那正好。”胡皇后就着宫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欣赏着小指上的红蔻丹。   “本宫觉着,太子都病成这样了,府里头还有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实在不是好事。且小厨房到底都是民间厨子,哪里比得上宫里头的养身,不如让尚食局的宫人去替了小厨房的人。”   “璇玑,你觉得如何?”   那叫璇玑的宫女深深拜下,声音像是初春的黄鹂:   “娘娘英明。”   .   谢毓踏进小厨房的时候,就觉得里面的氛围很不对劲。   按理来说现在正应该是小厨房忙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但现在确实一片寂静。炉灶的火熄着,没有人劈今天份的柴火,早上送来的新鲜食材也被随意地堆在一边。   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起来,左顾右盼了一番,问道:“发生什么了?”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把她吓了一跳。   白芷抬起头,眼睛通红,本来想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在见到谢毓的一瞬间全然崩溃。   “阿毓!”她抽泣道,“太子爷病了,皇后娘娘下令说,小厨房做的吃食不够滋补,要宫里尚食局的人来换了我们。”   谢毓一瞬间抓住了要点。   她问:“你确定是‘皇.后.娘.娘’?”   白芷呆呆地点头。   谢毓崩起来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下来。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抱了抱白芷:“别慌。”   “胡皇后的手目前还绕不过贵妃娘娘去。”   她这句话称得上是大不敬了。   但莫名的很有说服力。   白芷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谢毓直起身,看向周围一圈不知所措的厨子。   娇小的姑娘,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间却完全不显得没了气势。   “愣着干嘛?都去干活!”谢毓用力地拍了下灶台,声音不大,却震耳发聩,“除非圣旨拍脑门上了,不然我们要做的,就只有给主子做吃食这一件事。”   "至少在现在,我们还是太子爷的厨子。"   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很多,像是怕惊醒了谁一般:“听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白:太子爷和阿毓不见面,就只能让他们隔空对电波了x   ————分割线————   我坐在长条凳上,旁边熙熙攘攘地坐了人,我们都在等着戏开始。然后,台上那老生突然往我头上一指,说,班主,上来指挥了。   我一脸懵。   【以上是蠢作者写这个篇章的真实写照】   p.s.对不起今天晚了QAQ因为下午那一系列的事情实在是无心码字,晚上才赶出来的,蠢作者给大家鞠躬啦! 第14章 橘饼(二)   厨子们一阵沉默。   然后不知是从谁开始,或许是赵师傅,也或许是张师傅,总之有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地叫了声“好”。   不知是在说谢毓说得好,还是答应了她的话。   但是,下一刻,所有人——包括白芷,都不约而同地开始鼓掌。   不带一丝嘲讽意味的,单纯的掌声。   谢毓默默地笑了,脸上有些羞赧:“拍什么手,当我唱戏的啊?”   “我们哪里敢呀。”白芷揉了揉眼睛,环住谢毓纤细的腰,和她调笑道,“不过,谢谢,阿毓。”   谢毓把她一绺杂乱的头发理顺了,拍了拍她的头,回头对厨子们说道:“太子爷既然病了,就不要多做什么东西,早膳就盛碗白粥,拌点凉菜送过去吧。”   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自然不会随便上手。   远远近近地传来了几声回答,看起来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   谢毓略松了一口气。   她不慌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甚至,她可能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慌。   因为只有她知道,胡皇后的这句命令里藏了多少尖锐的心计。   她心道:“只希望贵妃娘娘能多吹点床头风了。”   .   珍贵妃得到消息的时候,胡皇后的懿旨还没有来得及传到东宫。   她当即就让自己宫里的大太监去坤宁宫说一声,今天的请安她要告假了。   珍贵妃和胡皇后向来不合,请安从来是踩着点去,就算是故意称病不去,胡皇后也找不了她的茬。   无他,得宠而已。   珍贵妃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的。饶是知道胡皇后的手长到快伸到她儿子头上去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仔仔细细梳洗,慢悠悠地打扮好,还化上了全套妆容。   正在给她梳头的大宫女“皇帝不急太监急”,见她这副样子,说道:“娘娘,您再不去找陛下,那老妖婆的话都要传到东宫了!”   站在一边手持唇脂的大宫女斜了她一眼,不满她这跳脱的样子,说道:“镜花,住嘴。”   "我不!"镜花翻了个白眼,朝着珍贵妃眨了眨眼睛,“你看娘娘都笑了,定然是觉得我有理。”   珍贵妃待宫女给她涂好了大红的唇脂,抿了抿嘴。   那唇脂颜色极艳,也只有她这张脸,才能压得住了。   她道:“胡皇后分明比我小四岁,到你口里都是老妖婆了,那本宫算是什么?”   “她哪里能跟娘娘比。”镜花伸手将珍贵妃头上的金质凤钗正了正,笑嘻嘻地对着铜镜道,“你说是吧,水月?”   正在收拾妆盒的水月默然。   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在珍贵妃的脸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分明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年轻得像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样,皮肤润滑如玉,没有一丝皱纹,一颦一笑都流露着风情。   胡皇后纵使和珍贵妃有万般不合,但也不得不承认,珍贵妃长得是真的美。   恐怕苏妲己在世,也无法超越。   长乐宫和皇帝的太极殿相隔不远,坐着步撵,一刻钟便到了。   珍贵妃今天一身大红织锦海棠暗纹凤尾裙,外面套了件镶毛斗篷,美艳不可方物,缓缓一拜,让看遍了世间美人的皇帝都酥到了骨头里去。   常人都说,美人看久了会腻,但实际上,只是那美太过凡俗,到了珍贵妃这种地步,那便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珍贵妃的母家是书香世家,她看着像是个不学无术的花瓶,其实诗书礼乐都极为擅长。   她先是和皇帝心不在焉地吓了半盘棋,才引入了今天的正题:"万岁爷,臣妾听说,皇后娘娘觉得衍儿宫里的小厨房不好,要让尚食局的宫人去换了里面的厨子。"   她纤长的手指夹了一颗黑子,皮肤被衬得更加白皙,皇帝一时看得有些呆,愣了一会才道:“是有这回事。爱妃可是觉得不妥?”   珍贵妃垂眸,睫毛如蝶翼般闪动,看着极为引人爱怜。   “臣妾想着,大约是皇后娘娘簪缨世家出身,家中厨子都是家生子,看不上臣妾在民间找来的厨子。”   “只是臣妾想着,尚食局手艺虽好,但小厨房做的大约更合衍儿口味......”   珍贵妃一下子就扎到了皇帝心中最深的地方。   胡皇后的父亲是当朝左相,早年胡家风头最盛的时候,常常和皇帝政见相驳,总想着把资源都倾斜到世家身上,以至于皇帝很长时间内听到“世家”这两个字就头疼。   珍贵妃见他脸色微沉,便知道自己这话说对了。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爱妃说的有理,只是皇后的旨意已然下去了,朕直接驳了,恐怕驳了她面子,到时候又要联合胡相跟我闹。”   他说的好像胡皇后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但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贵妃自然能看清楚他眼中隐藏着的一片腥风血雨。   皇帝和皇后是一堆表面夫妻,能做到表面上的融洽已经很不容易。   珍贵妃微微弯了嘴角,在皇帝颈边柔柔地吹了口气。   “臣妾愚钝,怕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过臣妾对衍儿宫里厨子的手艺还是有些信心的,不如万岁爷让尚食局的宫人和他们比试一番,到时候就由万岁爷品评——”   她将头靠在了皇帝肩上,轻轻地道:“万岁爷觉得怎么样?”   皇帝美人在怀,全然无暇他顾:“朕觉得,爱妃有理。”   珍贵妃看似羞怯地低下了头,嘴角分明还弯着,眼中却流出了冰雪般的凉意。   .   冬日的小厨房只要开了灶火,就会像仙境般溢满了白雾。   谢毓从外面捧了一筐橘子进来。产自闽中的福橘,皮均匀橙黄,约三、四寸大,还带着几分青涩时快马加鞭送来长安,到这东宫里,正是最甜蜜的时候。   太子爷既然病了,大约也吃不下甜腻腻的面点,谢毓寻思着倒是可以做一些爽口的蜜饯,解一解良药的苦口。   谢毓从筐里跳出了十几个看着比较饱满的橘子,用钟灵刀的前端将顶部的梗挖去,然后全部放入洗菜的大木盆中,浣洗干净。   洗好的橘子沥干,放进另一个干净的木盆中,倒入刚好没过橘子的清水和三把盐巴,直接下手搅拌,直到浅黄色的盐巴再看不见了为止。   白芷今天没什么事要干,乐得清闲,就蹲在谢毓旁边看她做事。   见谢毓一洒洒了这么多盐进去,她有些奇怪,问道:“蜜饯不是甜的吗?又不是酱菜,做什么要放这么多盐巴?”   谢毓道:“你平时吃蜜饯,可会觉得它太甜了,齁得慌?”   白芷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倒是不会,只觉得酸酸甜甜的好吃。”   谢毓:“这便是盐巴的用处了。做蜜饯的胚子都是用盐巴腌过的,这样才不会腻人。”   白芷恍然大悟地“哎”了一声,趴在旁边的灶台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在盐水里沉沉浮浮的橘子玩儿。   橘子腌制半个时辰,然后捞出,用细布擦干,纵着划上一圈痕。   谢毓每次这样干的时候,白芷都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的,觉得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滑到了自己的手。尽管知道谢毓刀工了得,但娇小的姑娘拿着一把大菜刀的场面,不论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害怕。   谢毓看她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哭笑不得地道:“你若是闲得发慌,就给我去取点石灰来。”   蜜饯都是连皮做的,果子的皮大多有涩味,此时就需要用石灰水祛涩。   白芷的确是显得发慌,也不想让谢毓觉得自己太一惊一乍,闻言高高兴兴地去了。   谢毓将袖子挽了起来,拿着一个橘子,放到干净的砧板上,使四分力气按下去。橘子的汁液从刀口中迸溅出来,流到案板上。橘子的气味大,且颜色难洗,谢毓便只用了手掌,以防染黄指甲。   谢毓慢悠悠地弄完了大部分,正想去看看白芷怎么拿个石灰要这么久,就见她捧着一袋白色的东西,一脸纠结地走了进来。   谢毓正在处理最后一个橘子,见她终于回来,问道:“路上碰到什么事了?”   “我刚碰见张公公......他说,陛下要让我们小厨房和尚食局比一比,看哪边手艺更佳,便留在东宫。”白芷似乎惊叹竟然还能这般操作,眼睛瞪得老大,“贵妃娘娘先差人传消息过来了,说圣旨一会儿就到。”   谢毓一呆,手下不自觉地就用了十成的力,橘子“啪”地被她拍烂,橘子汁溅得到处都是。   “怎么这么不小心呀?”白芷连忙拿了帕子给她擦身上沾到的橘子汁,抱怨道,“你看,这朵兰花都黄了,这可不好洗。”   谢毓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愣愣地举着沾满了橘子汁的手。   白芷看得好笑,开玩笑道:“难不成你怕了?之前明明还说自己的点心大梁第一呢——”   “不。”谢毓终于回过了神,接过帕子,擦干了手上的汁液。   “我只是太兴奋了而已。”   ——能打败整个大梁层次最高的一群厨子,还有比这更美好、更令人高兴的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有,嫁我。   ————太子爷下线中的分割线————   在东宫里待了十多章了,大家都闷坏了叭!   所以蠢作者要开始换地图了=v=   顺便求收藏评论~ 第15章 橘饼(三)   宫里头掌饮食的分为尚膳监和尚食局。其中尚膳监主管宴席和祭祀,尚食局主管后妃及皇子皇女的饮食。   而宫中的宴席,大多是一些中看着不中用的,达官贵人一般筷子都不会动一动,全然是为了摆着好看。因而真正的好手艺,除了尚膳监中专管皇帝饮食的那些,其余大都集中在尚食局。   虽说尚食局里头都是宫女,但总归是打小练出来的,力气和手艺都不比男子差。   在尚食局里当值,虽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让主子身体不适了,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但如果能一直安安稳稳做下去,油水和荣誉都是少不了的。   因而刚入宫的小宫女儿挤破头都要往这里面凑。   九月刚有一批小宫女入宫,现在刚分完职位,正是忙着□□她们的时候,掌管尚食局的徐氏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听说了这突如其来的活计,一时间一片晕眩,简直要厥过去。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过两年就能自行出宫婚嫁,现在只想着能安生过好日子,最好能保持着这个位分出去,许个好一点的人家。   没想到那些贵人一拍脑袋,给她找来了这么大一件事。   徐尚食缓了两口气,问眼前的正六品司膳道:“除了陛下口谕的那些,可还有什么其他的留言?”   “倒也没有......”那司膳想了想,迟疑地说道,“不过奴婢倒是听说,本来皇后娘娘想传句话,但是半路被贵妃娘娘的人拦住了。”   徐尚食慢慢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道这事情怕是远没有明面上这么简单。   尚食局一向是各宫后妃像要讨好的存在。祸从口入,在吃食上动手,是后宫妃嫔的惯常手段。只是尚食局的女官心中都有数,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她们也没命去享用那些不义之财,所以一向安分守己。   但是,女官们心中门儿清,下面不入流的小宫女就不一定了。恐怕皇后本来是想买通一两个女史,好在东宫的铜墙铁壁上凿一个洞。   “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尚食局拟定比拼的方式。”她沉吟道,也不知道是在跟那司膳商讨,还是单纯在自言自语。   司膳小心翼翼地看了郑尚食一眼,见她长久不说话,轻声问道:“尚食?”   郑尚食叹了口气,说道:“钱容,你说陛下究竟是想让我们赢,还是想让东宫那边赢?”   这宫里头到底还是皇帝说了算。那两位再怎么斗,最后还是皇帝一语定乾坤。   也怪不得自古嫔妃都想让自己的儿子坐上帝位,受制于人这么些年,总归是想扬眉吐气一回的。   钱司膳低着头,默不作声。   郑尚食也没盼着她能给出什么好提议。钱容和她是同期进来的宫女儿,但为人处世一向木讷,好在手艺不错,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郑尚食道:“你去把戚槐那丫头叫来吧。”   钱司膳嗳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戚槐是尚食局里的一个正七品典膳,今年刚过十六。   照理来说,她的年纪还不够坐上这个位置,但是她的天赋几乎是整个尚食局最好的,连郑尚食都自愧不如。   自十岁进入尚食局,戚槐就一直一枝独秀,无论是主菜,还是点心汤羹,都很有一手。   尚食局讲究个能者居上,而不是凭资历晋位,因而郑尚食向来是将她当作下一任尚食来培养的。   钱司膳做事情还算得上麻利,没一会儿戚槐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跟她请了声安:“奴婢见过尚食女官。”   戚槐的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请安的动作又轻又快,嘴角一扬,笑得很是讨喜,让郑尚食的心情都松快了不少。   “起来吧。”郑尚食柔和地说道,“你可听说了皇上下令的事了?”   尚食局宫女众多,算上没品级的女史,有近两百人,一起领旨不大可能,因而都是由郑尚食和两位司膳代领的。   戚槐道:“那自然是听说了,整个尚食局的宫女儿都在传——那些小女史都快提不起兴致做正事了。”   郑尚食微微蹙起了眉,说道:“一会你去警醒她们一下,这事情和她们无关,干好自己的活计。”   待戚槐应了,她才接着往下说:“依你看,陛下为什么会下这道旨?”   戚槐垂眸:“奴婢不敢擅自揣测圣上心意。”   “你做事情总是天衣无缝的。”郑尚食非但不生气,反倒很愉快般地道,“这边总归就我们两个人,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吧。”   戚槐转了下眼珠子,将自己这一天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放一起想了一会,说道:“奴婢愚见,皇后娘娘在圣宠上自然比不上贵妃娘娘,且陛下对太子爷一向又是极好的,奴婢觉得,这场比试,我们该输。”   郑尚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苦笑一声,道:“钱容比你痴长了七岁,看事情竟还没个刚及笄一年的小姑娘透彻。”   “尚食谬赞。”戚槐道,“司膳待人诚心诚意,奴婢刚进宫的时候就是她手下的,若不是司膳这性子,奴婢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郑尚食心道,确实,换了其他人,肯定会极力打压戚槐这种脑子和能力都不差的,不然以后定然会成为自己晋升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那照这么说,我们也无需做什么准备,直接输给他们便得了?”   戚槐听着,也没分辨出郑尚食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自己的本来想法,说道:“奴婢觉得,就算的确是尚食局更胜一筹,陛下也不会算我们赢,那不如就‘更胜一筹’好了——”   “总归陛下和几位娘娘心中是有数的,若是真惨败,反倒不利于尚食局。”   郑尚食闻言,认认真真地多看了她几眼。   戚槐确实是在尽力冷静地考虑。但她总归是个十六的小姑娘,且一直是顺风顺水过来的,还抱着一丝少年人的好胜心。   这好胜心,用不好了就是莽撞,用好了,则能让人一下子坚毅许多。   郑尚食心道,这样或许也不错。   .   白芷从未见过谢毓这么高兴的样子。   虽说她平时一直面带笑容,但很少会想现在一样,脚步蹦蹦跳跳的,还在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白芷以前听过的歌,不是大都那边带着草原和牧草气息的牧曲,就是宫中或肃穆或绮昵的礼乐,倒是从未听过这般调子。   像是小桥流水,杨柳拂岸。   谢毓拿了个很大的盆子,将半袋石灰和几大瓢水一起倒了进去。最初盆里冒着小小的泡泡,后来泡泡消失了,水便变成了澄澈透明的一盆。   橘子一股脑儿地丢进去,接下来便是等上三个时辰。   正巧,她刚弄完,圣旨就来了。   传旨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李仁。小厨房里的厨子都是无品级的,领旨时难以分先后,也不好一字溜站着,不知道那群厨子怎么商讨的,谢毓被推到了最前面。   实际上,说是圣旨,更准确的说,这不过是个稍微正式一点的口谕。   因为没有文书,所以也无须跪下,只需低头朝着太极殿的方向便可。   李仁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道:“太子殿下不幸染病,陛下万般忧虑,特令宫中尚食局和东宫厨房比拼厨艺,胜者掌东宫饮食。”   谢毓一福身,道:“奴婢等领命。”   这便可以了。   李仁作为大内总管,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和贵妃娘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自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谢毓,语气算得上温和:“这是尚食局那边出的单子,姑娘按照这上面的准备便是。”   谢毓双手接过来,道:“奴婢谢过公公。”   李仁赶着回去,没多说什么,大步走了,后面浩浩荡荡地跟了一串儿小太监。   谢毓将那张纸打开。上面是个姑娘的字,很是娟秀,和谢毓那只能算得上是工整清楚的字全然不同。   “两道正菜,两道点心,一道凉菜,一道汤,三日后由陛下品评。”白芷凑过来,一个个字地念了出来,奇怪地道,“就只要这些?”   谢毓点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还想做多少?这已经把所有菜类都囊括进去了,量也恰好,不会吃得太撑,也不容易凉下去影响味道。”   白芷啧啧称奇,道:“不愧是尚食局,想得真周到。”   “你站哪边的呀?”谢毓啼笑皆非地道,“好了,外面凉,先进去吧。”   不论其他菜,那两道点心自然全都是由谢毓来做。谢毓想了一会儿,皇帝年纪也不小了,不知要不要减糖。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去问一声太子殿下。   自己老子的口味,大约总是会知道点的。   ——况且她也有些担心太子爷。虽说太医说是普通风寒,之前被那事情一打扰,她没怎么多想,现在反应过来,总归还是惴惴的。   风寒弄得不好,也是要命的。   正巧早膳被耽搁了一下,还没送过去。谢毓便抢了白芷的活儿,将一盅白粥并三道小菜装了起来,往正殿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又被我吃了。   大姨妈来了感觉脑子都没了,晕乎乎的QAQ   我超想知道,你们要不要看男主(bushi),要看的话我多拉出来溜溜,不要的话就让我毓独自一人快乐装逼=w= 第16章 橘饼(四)   一场秋霜一场寒。   谢毓觉得,今天的正殿透着一股子刺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直到进了炭火熊熊的内室,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先前的好心情全然被冲淡了。   谢毓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太子爷待她很好,好到她自己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从来不是个凉薄的人,甚至有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意思,待对她好的人也会两肋插刀。   但对于太子爷的好,她却常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进宫前,娘的那句话。   她娘也是个美人。美人不管什么年纪,哭起来都是我见犹怜的。谢毓抱着娘,只听她在自己耳边说道:   “毓儿,你答应娘,一定得记着天家无情。”   天家无情。   谢毓把这句话放在舌尖品了无数遍,只觉得炭火都驱散不了指尖的冰凉,看着正殿那朱红的板门,徒然萌生了一丝退意。   然而人已经到这了,早膳又不能不送。她只能一咬牙,踏了进去。   宋衍正靠在床沿上,慢慢地喝着巴掌大的玉碗里墨黑的药。见她进来,抬了下眼皮,待把药喝光了,才说道:“不怕过了病气?”   “奴婢当初在瘟疫流行的镇子待过,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区区风寒还不足以让奴婢说个‘怕’字。”   谢毓将食盒打开了,把盅里的白粥盛出来一碗,拖了个小几过来,并酸黄瓜和小葱拌豆腐一起放在上面,自己坐在了床头的梨花凳上。   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那碗滚烫的粥,等触手不那么热了,才舀了一勺,夹了块黄瓜上去,递到宋衍嘴边。   谢毓说道:“这黄瓜是蜀中的厨子做的,没放辣子,但多加了醋,下粥正好。”   宋衍有些惊异于她忽如其来的亲近,就着她的手将那口粥喝了,说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谢毓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白粥。稻米圆润,浓稠香甜,是不输于她的好手艺。   她忽然想,既然粥可以,那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也能被随意替换?   “殿下。”她说道,“如果——奴婢是说如果,有个宫女,手艺和奴婢相当,样貌性子都不差,奴婢这位子,她来坐怕是也可以吧?”   她顿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这话很是奇怪。   跟吃了陈年老醋一样——况且还不知道那被酸的对象是谁。   谢毓心道:“原来我的确是在害怕的。”   之前只想着不能露了怯,全靠自我安慰和好胜心撑着,现在兴奋劲儿过了,便遭了反噬,反倒比刚才还不如了。   “你还怕尚食局的人将你撸下去?”宋衍一哂,说道,“之前那个口口声声光论点心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谢毓哪儿去了?”   谢毓讷讷:“奴婢倒也不觉得会输......殿下知道这事?”   宋衍抬头,盯着谢毓看了几秒。   越是冷下来,谢毓的脸就越白,且不同于长安城里姿容艳丽的姑娘,谢毓是清爽怡人的,就像是秦淮河上的一股微风,透着水的气味。   宋衍笑着说道:“粥还喂不喂了?再放下去可要凉了。”   谢毓“喔”了一声,连忙又舀了一口,喂宋衍吃了下去。   宋衍烧得浑身发热,额上出了层虚汗,头晕眼花的,面上也没平日那么冷静自持,倒是不小心地显露出一分调笑来:“你们一个个的,都觉得本宫是玻璃做的。”   “你既然不觉得会输,那就好好去比,给本宫长长脸。”   谢毓觉得自己先前话说大了。她现下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不是真被过了病气。   她说道:“奴婢赢了,跟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宋衍:“牌子带了没?”   谢毓下意识地看了下自己的腰。   那块象牙牌子太过招摇,每次一在外面走动,就有很多人盯着她看,火热的眼神差点把她烧穿了。过了几日,她终于受不了了,将其放在了怀里,用荷包替了牌子的位置。   谢毓今天穿的裙子是浅粉色的,银灰色的荷包搭在上面,很是显眼。   宋衍往下一看,没看到牌子,正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被那荷包抓住了目光。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道:“你这荷包是什么时候有的?”   谢毓愣了一下,说道:“少说也有七八年了。”   “这布料是宫中的贡品,照理来说民间是没有的。”   宋衍道,“你以前可认识宫中的人?”   谢毓将荷包解下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这荷包确实是好看,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喜欢。   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触感柔滑,本来灰扑扑的颜色染在上面,一下子变得像是香炉上袅袅的青烟,很是亮眼。   谢毓记忆中,自己第一次见到和“皇宫”有关的人,应该是在半年前。   她在闽南流连了三月,想着年节总得回去尽尽孝,不料一到家就被爹压到了祠堂里,跪了整整十天。若不是那位“贵客”上门,恐怕要跪到大年夜才能被放出来。   她的眼神心虚地飘忽了一瞬,轻声说道:“七八岁的时候,大约是不认识的。”   她像是要堵住宋衍的嘴一样,又塞了口粥到他嘴里。   大约是因为动作有些匆忙,谢毓的小指不小心碰到了宋衍的下颔。   她只觉得一片温热,指尖的冰凉被慢慢融化。   她慌张地抬起头,却见宋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毓有些喘不过气来,急急忙忙地将荷包系了回去,扯开了话题:“殿下,陛下平日可有什么爱吃的点心?”   宋衍心知肚明,却也没再多给她难堪,笑道:“你可知道,做皇帝是不能有‘喜欢的东西’的?”   谢毓:“……”   谢毓:“……奴婢多言了。”   “你还真信啊?”宋衍见她呆呆的样子,边咳边笑了几声,道,“底下的人自然是不清楚的,但是亲近点的人都知道父皇喜欢藕和山药这一类甜糯的东西,你选这些做就是了。”   谢毓低低地应了一声,偷偷嘟了下嘴,把碗里凉得差不多的粥倒回了盅里,搅了搅,重新盛了碗热乎的,喂宋衍吃了半碗。   宋衍胃口不大好,勉强吃了下去,说道:“差不多了,让张令德收拾掉吧。”   “奴婢带出去就是了。”谢毓将食盒收拾好了,把桌椅放回原处,福身道,“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宋衍精神也有些萎靡,闻言没有挽留,任她出去了。   谢毓像是逃跑般的,快步走到了外间。   她用左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荷包,手指微微颤抖。   外面很凉,她呼出的气一瞬间变成了白雾。   “娘。”她悲哀地想,“我怕是不得不把你那句忠告忘了。”   待谢毓走远了,宋衍才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和田玉雕的瓶子,倒出了一颗乌黑的药丸,干咽了下去。   浓郁的苦味在嘴中弥漫开来。宋衍闭着眼,待那股味道过去了,才松开了紧锁的眉头。   他刚才其实没有把话说全。   那个荷包上的云纹,是他母妃宫里一个绣娘极擅长的。那绣娘前几年出宫了,后来的绣娘再没有能绣得那么好的。   他吃完药,便有些头晕,于是放平了枕头,睡了下去。   因为发热,虽说睡得快,但也难以睡熟。   半梦半醒中,他看到了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趴在他床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声音清脆得像是刚熟的苹果。   “你身上的味道好苦。”   她皱了皱鼻子,发髻上扎的红绳轻轻晃动。   小姑娘伸出了手,白嫩的掌心里躺着一块黄白多孔的糖。   “喏,要吃糖吗?”   .   谢毓抓了块麦芽糖,叼在嘴中,一边嚼一边烧水。   橙红的火焰舔舐着大铁锅的底部。谢毓待水沸腾了,将沥干了的橘子全都放入,盖盖子大火快煮。   橘子皮本是柔韧略硬的,要将其煮软了,才可取用。   待煮至筷子一戳就能戳得凹下去的地步时,捞出橘子,放到凉水中漂洗。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谢毓蹲下来,借着火焰的温度取了会儿暖,才将橘子捞出,放到另一盆清水中。   这要泡上整整一天,才能将表面的大部分石灰水带走。   谢毓将盆子拖到角落,拿布盖上了,嘴中正好嚼完了最后一点麦芽糖。   这麦芽糖是她之前自己做的,浅黄色的一块块,香甜有嚼劲,一吃就停不下来,她做了一大袋放在小厨房里,没几天就快见底了。   处理好了橘子,便该想正事了。   既然是比试,她自然是要重视起来的,当即将所有能想到的由山药和莲藕做的点心写了下来,划划增增一会儿,最终留下了“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红糖糯米藕”三道。   她在枣泥山药糕旁边画了个对勾,然后圈起另两个,打算都做出来看下哪个合适。   谢毓暗自给自己鼓了口劲儿,将那张纸撕下有用的一半,叠起来放到怀里,又转过头问道:“另几个菜可定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本宫终于不是个工具人了。   阿毓:我终于能有少女心事了。   阿白:……妈对不起你们QAQ   ————分割线————   本章迎来男女主至今最亲密互动。   认真地看完了几集青春文艺番,突然觉得自己会写感情戏了呢=v=   二闺女文案新鲜出炉,天使儿们可以去看看鸭! 第17章 橘饼(五)   “凉菜和汤定了,一道鸡丝黄瓜并一道龙井竹荪。”   赵师傅回了她一句。宫里人都知道,当今口味较为清淡,不喜那些大鱼大肉的,所以就挑了两个清爽可口的菜。   鸡丝黄瓜是用撕开的鸡脯肉和黄瓜、胡萝卜一道拌的,看口味加点辣子和醋,是开胃的一把好手。   龙井竹荪则是用竹荪、鱼茸做成龙井鱼的样子,浇入澄澈鲜美的鸡汤,盅里面像是鱼活了似的,又好吃又好看。   谢毓自己做不来这些,平时吃得也少,闻言口水都快留下来了。   赵师傅又道:“正菜我们正在商议,谢姑娘想得怎么样了?”   谢毓吞了吞口水,说道:“我有两道待定的,不知道该挑哪一种,打算先做了看看。”   她不可能将每一道点心都做得十全十美。她手下的点心中间,也是分优劣的。   比如从小吃到大的江南点心,她做起来,肯定是比只学过几次的北方点心上手。   谢毓说着话,手中已经拿了个瓷盆,用凉水把糯米先泡起来,然后趁着中间富余的时间做藕粉桂花糖糕。   糖糕本就来自金陵,是谢毓小时候最爱的点心之一,吃了不说成千也有上百次,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做。   藕粉、糯米粉和白糖倒入盆中,然后在上面淋一勺糖桂花。   牛乳是每天早晨由专人送来的,一共四五个罐子,就放在小厨房门口。   谢毓舀了半碗,牛乳雪白,看着倒是不错。   她尝试着喝了一口,下一秒就被膻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着“呸”了几口。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牛乳这东西,觉得有一股怪味,偶尔喝也要煮沸了,再加一堆蜂蜜果子之类的。但长安的贵人似乎对其接受能力良好,基本所有贵女都会每日喝一碗不加处理的生牛乳。   牛乳是糖糕味道浓郁的关键。江南人大都跟谢毓一样,接受不来来自草原的气息,因而会把牛乳煮到温热后放凉,稍稍加半勺白醋,将其独有的腥膻味道祛除。   谢尝了一点牛乳,觉得差不多了,便倒进粉类中,轻轻搅拌直至面糊顺滑。   将筷子提起,落下的面糊不会在平滑的表面上掀起任何波澜。   谢毓拿了个长方的浅底瓷盆,用细羊毛的刷子在底部和四周刷上一层薄油,然后倒入面糊,放到已经烧开了水的蒸锅上。   两刻钟后,将瓷盆取出,往糖糕的表面上刷一层糖桂花,再蒸小半柱香时间。   因刷了油,瓷盆翻过来稍稍一震,糖糕就掉了出来。   做好的糖糕晶莹剔透,粉嫩亮洁,表面的糖桂花给其更增添了一分润泽。   谢毓将它切成一指宽的长条,码放好,然后拿夹起一块边角料,咬了一口。   温热的糖糕甜糯弹牙,香气内敛,跟她小时候吃到的滋味一模一样。   到底是充满回忆的东西,在谢毓眼里面跟打了一层薄光似的,很是诱人。   她私心里更偏爱这来自她家乡的点心,很想不管不顾的做这一道。   可惜,藕粉桂花糖糕的颜色太浅了。   既然呈上去的菜不止一道,那就要讲究个融洽,“色、香、味”缺一不可。   定下来的凉菜和汤看着也很是寡淡的,这时候一定要添一道鲜亮的,起画龙点睛的作用,否则一桌子清汤寡水,看了就没食欲。   枣泥山药糕是纯白色的,那另一道,恐怕还是用亮红的糯米藕比较合适。   谢毓鼓了鼓脸颊,泄愤般地又吃了一块糖糕,然后将盘子塞到了白芷手中,说道:“喏,去吃吧。”   白芷受宠若惊,说道:“今天发生什么好事了?”   “没。”谢毓一翻白眼,道,“尽是坏事。”   白芷怕她过会又反悔了,连忙咬了一整块糖糕,囫囵吞了下去,等落到肚子里了才想起来要咂摸其中的味道,于是又夹了一块,嚼了几下,随即瞪大眼睛“唔”了一声。   “又没人跟你抢。”谢毓被她逗乐了,给白芷递了杯热茶。   白芷“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完了整杯茶,看着谢毓,眼中满是兴奋:“这个特别好吃!”   谢毓挑起眉,说道:“感情我之前做的就不好吃咯?”   “不是,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白芷想了下措辞,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吃,当然之前的也好吃,但这道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就像同样画荷花,一个是按照别人的画临摹,一个是临摹了好多张之后自己照着荷花画了......”   白芷顿了一下,歪了下头,说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毓:“......”   谢毓恍惚了一瞬,说道:“嗯,我懂。”   她最傲气的时候,曾有个师父骂她的点心太过匠气,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好天赋生搬硬套罢了,若是遇到真的集大成者,自然是会落败的。   只不过世间已无“集大成者”,所以才让她出了头。   确实,她做起点心,向来是一板一眼,每一道都一样,定了菜谱后就再不会改变。   像是个固执己见的工匠。   她本以为是那师父更偏爱另一个徒弟,所以不给她好眼色看,现在想来,被偏爱的或许其实是自己。   “白芷,谢谢。”   谢毓跟想通了什么事情一样,脸上的笑容中透着一股子释怀。   白芷不是厨子,不懂厨艺,所以她的一句话,才能让谢毓明白过来。   因为白芷没什么好骗她的。   谢毓心道:“好在我还没来得及输。”   还有三天,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白芷奇怪地看着谢毓。眼前的人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仿佛是蒙尘的明珠被擦得一干二净之后,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白芷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别太拼命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谢毓露出了一种要拼命的气势。谢毓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跟平时是全然不同的,看着完全不像是个小姑娘,反倒是想什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兵士,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   谢毓挑了一只不长不短的藕,将外皮削去了,里面白嫩的肉就露了出来。   藕的头部切开,里面的孔用泡好的糯米填上。这一步很费精力,糯米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孔旁边滑出去,而且每塞一层就要用筷子使劲儿戳实了,不然很容易在切的时候散开。   白芷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要打哈欠,谢毓却像是完全不觉得枯燥一般,认认真真地干着活,一点都不马虎。糯米填好后,将头部盖回去,用竹签扎一圈固定住,然后放入锅中。   倒入没过莲藕的凉水,然后往里面撒一小把红枣和枸杞,一小把干桂花和冰糖,再加入大把红糖。   谢毓尝了口红糖的味道,指尖在下颔敲了几下,把冰糖捞出了几颗,然后又加了一勺红糖。   这红糖味道不浓,这样做口感其实不会有太大改变,但是能让颜色更深。   谢毓将盖子盖上,用文火煮。糖在热水中慢慢融化,红糖粗糙的香味从锅中慢慢飘出,跟空气中黄瓜的清爽味道混在一起,竟微妙的很是融洽。   谢毓去张师傅旁边蹭了几口鸡丝黄瓜。张师傅大概是在试味道,几盘黄瓜加了不同量的辣子和醋。   谢毓口味淡,喜欢少辣多醋的那一碟,但张师傅尝了一口,坚持那一盘不够味道。   谢毓笑道:“您是蜀中人,自然觉得不够正宗,万岁爷可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哪里吃得来辣。”   赵师傅拍了拍张师傅的肩,说道:“老张,你就听谢姑娘的吧,口味淡的人大约的确是喜欢这一种。”   张师傅嘴中不满地嘟囔了几句,但也没办法,勉强地应了。   赵师傅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这么大量的红糖,是糯米藕?”   谢毓点头,说道:“就快好了,我一会给您夹两块来”   她转身回了灶边。水已经煮成了糖浆,谢毓将莲藕捞出,拔掉插在上面的竹签,拿走头部,然后将剩下的部分片成半个大拇指指甲盖的宽度。   藕是浅浅的红色,糯米紧实地排布在的孔洞中,若是在盘子上排成一列,再浇上剩下的汁水和一勺桂花糖,大约是十分诱人的。   但谢毓总觉得这红色还不够艳,颜色也不够鲜亮。   谢毓左顾右盼一番,抓住了白芷,又把盘子往她手里一塞,道:\"你给赵师傅送两块去,剩下的随便怎么办吧。\"   白芷才消化完一盘糖糕,就又被塞了一盘藕。   她掩住嘴打了个小嗝,有心无力,只怨自己怎么没多长一个胃。   白芷正要问谢毓要不要也吃几块,却见后者已经马不停蹄地用剩下的糯米做下一个了。   削皮之前,还顺便又泡了一大把糯米,看着一时半会不会好的样子   白芷往周围看了一圈,一半厨子在做一样的菜,另一半则站成一堆,叽叽喳喳地争论着正菜选什么。   这些天太子爷从早到晚的食谱都是各种各样的粥,根本没法填饱她这种要干活的人的肚子。   白芷欲哭无泪。   她已经预感到自己这三天要吃一模一样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经处理的牛奶是真的很难下咽的。所以现代科技真好。   现在的一切都是在为装逼做准备嘻嘻嘻 第18章 橘饼(六)   “阿——毓——”白芷蹲在蜜制好,码放在竹筛上的橘饼旁边,拖长了声音对着小厨房叫道,“这个可以吃了吗?都做了整整三天了!”   谢毓却是充耳不闻。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灶台上分别架着的煮着莲藕的砂锅,时不时打开,看一下糖汁的浓稠程度。   方才做好的那盘已经被她倒入泔水桶了,红糖加了太多,颜色倒是够了,但味道实在有点腻,连白芷这种喜甜的吃了都要皱眉头。   白芷见她长久不回声,鼓起嘴“呼”地吹了口气,将挡住视线的额发吹得高高扬起。   橘子是要晒的,但现在不过卯时,太阳都没出来多少。只是谢毓怕后面忙起来顾不上,所以早早地将其从放了两天的罐子里拿了出来,摆到了竹筛上,架在小厨房外的木架子上,打算趁着下午的太阳晒一晒。   白芷从旁边了个长凳,在小厨房的门槛外边坐下了,倚在门框上往里面看。   她待在里面也是碍手碍脚的,帮不上什么忙,连吃两天同样菜肴的枯燥痛苦让她同时失去了“试吃者”这一唯一有用的位置,她现在能为小厨房做的,也就只有暗自祈祷了。   “阿弥陀佛。”她心道,“菩萨娘娘,看在信女每年给您送半个月月俸的份上,这次还请保佑信女等渡过难关。”   她煞有其事地将自己记住的几卷前言不搭后语的佛经念了几遍,差点儿将自己念睡着了,在长凳上晃了一下,好险没摔下去。   “这位姐姐,没事儿吧?”   白芷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发现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是个小太监,年纪不大,却看着很有少年老成的样子。他见白芷坐直了,便板着腰,仰首挺胸地说道:“李师爷叫奴才来说一声,你们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去尚膳监了,报上来的材料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将自己惯用的家伙什带上就是。”   他大概是刚进宫不久的侍童,要尊称李仁一声“师爷”。   为表公平,尚食局和小厨房的两拨人都要去尚膳监,在尚膳监大太监的监督下比试。   虽说最终决定权在皇帝手里,但做的过程也是要算分的。   白芷连忙站起来,福身道:“奴婢这就去叫他们准备。”   “用不着你叫,大家耳朵还没聋。”谢毓走出来,先是对那小太监福了福身,然后转头对白芷挑了挑嘴角,看上去笑得有点僵硬。   她手里拿着个盘子,里面排了一溜糍粑。   “吃两块垫垫肚子吧,张师傅刚才偷闲做的。”   白芷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糯米香甜,外皮香脆,浇上一勺红糖浆,本是不错的味道,现在她吃来却味同嚼蜡。   白芷将嘴中那口硬吞了下去,深呼吸了几次,压下心中的紧张,问道:“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谢毓坐在她旁边,将磨刀石放在椅子上,侧过身默默地磨了几下刀,说道,“但是大概不会输。”   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了吗?策论准备得如何?会试你有几成把握?   ——我不知道。但是,大约能中。   白芷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本来是极傲气也极荒谬的话,谢毓说来,却莫名的有说服力。   她于是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   尚膳监就在太极殿的正后方。虽说也是个“厨房”,但比东宫小厨房大了十几倍,金顶红门,飞檐上趴的几条金龙栩栩如生,像是要腾空而去一般。   谢毓却是连多赞叹几句的心情都没有,满脑子都是红糖该放多少,莲藕要煮多久。   不过周围一群人跟她的神情都差不多,也就白芷一个帮闲的,看着不那么严肃点,还有余裕左顾右盼。   到底就在太极殿旁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皇帝的专属,白芷之前不过是个小宫女,从未有机会踏足这一块,现在见了,不由啧啧称叹。   皇帝的东西,总归是这大梁最好的。   尚食局在宫中,人来得比小厨房快,谢毓她们到时,尚膳监中已经站了数十个女官。   那群女官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于是中间明显年轻了大半轮的戚槐就显得很是突出,谢毓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   谢毓看戚槐的时候,戚槐也在偷偷地打量她。   厨子在某种意义上,和武林高手还真有点像,好的厨子自然有一种气场。   因为要久站,所以下盘很稳,站的时候就跟其他姑娘家大不相同,像是扎根在地上了一样稳当。   戚槐暗自心惊。她从小就顺风顺水过来,差不多年纪的小宫女学得都没有她好,习惯了睥睨所有人,现下见到个不容小觑的同年对手,才知道这世上确实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   “人都到齐了?”没容她多想,尚膳监的一个大太监就高声说道,“那便开始吧。”   今日尚膳监的两大巨头都在这了。别人不说,他们的手艺确是实打实的,皇帝的夜宵点心也大都是他们指挥着做。   掌印太监冯远用茶碗盖拂去了茶表面的一层浮沫,喝了一口,扭头对提督光禄太监段康平说道:“你觉得这里面,哪个比较好?”   他们这些在宫中泡了几十年的人精,自然是知道这次比试的胜负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   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挑几个好苗子,以后逢年过节设宴的时候借过来用一用,运气好的话还能多得几个脸。   段康平眼睛一转,跟他绕圈子道:“咱家觉着,能被挑来这里的,大约都是不错的苗子。”   冯远讥笑道:“你用不着跟我打机锋。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冯远心眼比段康平直一点,跟尚食局里的那个钱容差不多,是靠一手好手艺被提拔上来的,是个厨痴子,兴奋起来,能把自称都抛到脑后。   他说道:“我看下来,倒是觉得那两个小姑娘不错。”   他们的年纪,其实所有女官都能被他们叫一句“小姑娘”,但段康平一眼就看出了他说的是谁。   无他,这两人太显眼了。   戚槐到底资历还不够,只分到了一道点心,看着像是糖芋头。从她给芋头去皮的纯熟动作就能看出,这姑娘不仅有天赋,恐怕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谢毓扫了戚槐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手上动作却又放缓了一些。   她先将莲藕处理好了入锅,然后腾出手来做枣泥山药糕。   干枣子香甜有嚼劲,谢毓挑了些个大的,放入水中,煮至软烂。   煮好的枣子略微放凉,谢毓洗净双手,将枣核剥出,尽量不浪费枣核旁最甜的一块枣肉。   枣肉捣成泥,倒到竹筛上筛去水,然后悬空于大碗之上,拿一个瓷勺慢慢按压,过筛掉皮和杂质。   枣碗里留下的枣泥,微褐发红,细腻柔软,香气怡人。   谢毓取了个砂锅,将枣泥和一小把红糖放入,慢慢翻炒,直直里面的水分被蒸发殆尽,枣泥变成了粗糙微沙的一团。   枣泥放凉,洗净的山药放到蒸锅中蒸软,同时将糯米粉放到大铁锅中翻炒。   炒粉类是最不容易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散得满天都是,若是小心翼翼地,则会损失了香味。谢毓大刀阔斧的,看着很是随性,但实际每一下出去,都会小心翼翼地翻一下锅铲,免得糯米粉撒出去。   糯米粉炒至微黄,香气尽出,和蒸熟去皮的山药混合,揉成团。拧一个小剂子,搓成球状,直接用手按成厚薄适中的皮,然后包入枣泥馅,封好口。   雪白的糕点上点一颗煮熟了的枸杞,如雪中落了一点鲜红的腊梅,素雅而怡人。   谢毓将枣泥山药糕放到门前早准备好的托盘上,然后折回来,掀开煮着莲藕的砂锅,用筷子沾了一点旁边的糖汁尝味道。   糖汁还不算太过浓稠,大约还能再炖一会儿。   谢毓盖上锅盖,往周围看了一圈,盯住了在她对面的戚槐。   戚槐做的这道糖芋头算不得难,但显然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普通的糖芋头顶多是芋头连红糖一起煮,但戚槐却只加了一点点红糖提色,用大量冰糖调味。   汤汁在淀粉的作用下逐渐变得浓稠,戚槐看着差不多了,便取了个小碗,往里面浇了半碗白色的汁水。   谢毓打眼看着,像是藕粉混成的料汁。   这样做出来的糖芋头,是浅浅的粉色,汤色澄澈浓稠,撒一把桂花,能连汤喝下好几碗。   谢毓眯了下眼睛。   ——这是她没见过的做法,恐怕是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姑娘独创的。   戚槐似乎感觉到了她灼灼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往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了一瞬,跟兵戈碰撞一样,一直观察着她们动向的冯远甚至觉得自己老远地听到了“锵”的一声。   段康平抚了抚下巴,露出了一个很“老狐狸”的笑,眼角浅浅的皱纹攒聚了起来。   他撑着下巴,说道:"这两个小姑娘,是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了一整章太子糖,现在太子下线几章你们不会打我吧(顶锅盖跑走) 第19章 橘饼(七)   谢毓和戚槐的第一次见面,就颇有点“周瑜遇见诸葛亮”的感觉。   白芷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这两人要是在寻常大街上,恐怕已经都闹起来了。   先是取盘子的时候挑了一样的,然后菜也是同时出锅,同时装好,然后同时放到门边的托盘上。   谢毓的手不小心跟戚槐捧了一下。她适时收回手,福身道:“奴婢冲撞了,还请女官体谅则个。”   她到底是无品级的宫女儿,比不得正七品官品在身的戚槐。好在戚槐也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笑了笑就揭过了。   至于她心里头究竟怎么想,那自然是不得而知。   谢毓忙完了自己的,给其他厨子打了会下手,时间便差不多到了。   按理来说皇帝的膳食都是由御前专门的侍膳太监来提到太极殿去,只是今日贵妃娘娘特求了恩典,允许两边各派三人同去。   尚食局那边按照品级高低排了三个出来,戚槐正在其中。   小厨房这边则是商议了一会,最终挑了谢毓、白芷和赵师傅三个。   ——谢毓和白芷都是经常见到太子爷的人,对皇帝威仪怕是也有些抗性,至于赵师傅,则纯粹是个充数的。   做好的东西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拿,自然有习惯了干这活计的太监,稳稳当当地拿到皇帝跟前去。   太极殿在尚膳监的北面,几乎只有几步之遥,这面热腾腾地出锅,到那还冒着热气。怪不得历代皇帝不爱待在更正统的乾清宫,反倒安于这比较偏得宫殿。到底皇帝也是人,总归是有这口腹之欲的。   谢毓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偷眼看着太极殿。比起吊篮华东、气势宏大的前三宫,这一日常用的宫殿倒是没那么不近人情。红墙黄瓦,墙的边角刷了金漆,门前蹲了两座面容狰狞的石狮子,无端增添了一分威慑之意。   进去明堂,宫人们安静地散开,尚食局和小厨房的六人按照先前的吩咐,留在了门边。   然后便是齐齐一拜:“奴婢们见过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皇帝坐在正位上。谢毓站的地方偏,没人注意到她,她便大胆地盯着天子看了几眼。   ——并不像民间传闻般三头六臂,甚至这位四十大几的皇帝,已经初显老态。   皇帝和太子并不相像,只有同样瘦削的身材和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昭示了他们的的确确是亲生父子。   皇后和贵妃一左一右坐在他的两边。看似是尽享齐人之福,但谢毓莫名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轻松地事情。   珍贵妃往下面扫视了一圈,见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人,就放下了一半的心,巧笑倩兮地道:“万岁爷,一会儿菜就该冷了,不然让他们呈上来罢?”   看似是询问,实际已经挥手吓了令。皇帝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竟也没什么意见。   ——全然没给胡皇后一点插手的余地。   谢毓看着胡皇后快挂不住的雍容笑容,心道这位娘娘也是不容易。   不过她怎么说都是贵妃一派的人,这时候不在心中暗笑已经是好的了,自然不会多给几分同情。   今天的菜一起往常算少的了,毕竟皇帝和两宫主位在这,按平时的份例该有几十道菜,但现在长桌上只泾渭分明地摆了十二道。   光看“色”其实看不出什么。两边都顺着皇帝的口味来做,因而看着都比较寡淡。   按流程,先是试毒太监将所有菜拿银针戳了,然后自己吃一轮,才能给贵人们布菜。   几道正菜是宫里面惯有的口味,那太监面不改色地试完了,然后轮到了点心。   皇帝和两位娘娘说着家常话,余光瞟见,那太监先是尝了一块山药糕,然后轮到藕的时候,他看似不经意地一口气夹了三块。   皇帝眯了眯眼。   这太监也跟了他不少年,年纪不算小了,平时注重养生,甜的东西私下里是一口都不会多吃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迟到了的短小君,对不起姑娘们,明天一定补上!   人活在世上没个劲敌也太无聊了,所以设置了戚槐这么个姑娘~ 第20章 橘饼(八)   那太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平日向来也是珍馐佳肴吃着的,尚食局的手艺,自然是向来出不了什么差错,偶尔还会有点惊喜。   他本以为这么些年下来,不会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特别好吃得了,但这两道点心,却着实让他的舌头都惊艳了一番。   他心道,果然就如老人说的,“高手在民间”。   若不是周围一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甚至想偷偷地再吃一口,抚慰一下他这条已经尝什么都没滋味的老舌头。   那太监不知道,上面皇帝已然将他的一举一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给皇帝布膳的太监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皇帝一个眼神还没使出去,便知道他想吃什么,一块菜还没嚼完,吃得中不中意。   现在见皇帝多看了那两道点心几眼,那太监便心中有数,待皇帝说可以动筷子了,便先行夹了一块糯米藕到皇帝面前的盘子里。   糯米藕做得的确是好看,一片圆圆的躺在镶金边的盘子里,不厚不薄,糯米错落有致地排布在孔洞当中,上面浇的糖汁红艳剔透,看着极为诱人。   皇帝将藕夹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入嘴中。   莲藕软糯,糯米弹牙,味道清甜怡人,还能品到枣子和枸杞的香味,两半吃下去,不仅不腻,反倒欲罢不能,还想继续下箸。   布膳太监在旁边扫了几眼,便知道皇帝很喜欢这道菜,连夹了三次,才换了道尚食局的汤,给他呈上。   皇帝用膳时向来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谢毓她们在门边上看着,耳朵里只有杯盘偶尔碰撞发出的细碎声音,三位贵人脸上表情又一直未曾变过,也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到底觉得哪边好。   心急也没有办法。皇帝年岁大了,一向是细嚼慢咽的,一顿午膳要用上许久。再怎么想知道结果,两拨人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墙边离着。   直到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皇帝首先放下了筷子,一边的宫人奉上净手用的热布和漱口用的清茶,同时所有的菜陆续撤了下去,然后上了三杯用来喝的茶。   谢毓闻着,是两杯茉莉香片并一杯毛尖。   香片清香微甘,一向很受女眷喜爱。珍贵妃低下头,就着边沿啜饮了一口,微微清了清嗓子,道:“万岁爷觉得如何?”   谢毓顿时跟接受审判似的,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若是皇帝说尚食局那边好,那可怎么办?   她一想到这个,眼前就一阵一阵地发黑,几乎要站不住。   旁边白芷见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忙暗扶了她一下,朝谢毓安慰地笑了笑。   谢毓心里也没好过多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按理来说,就算离开了东宫,凭借着她和贵妃娘娘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断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她现在扪心自问,的的确确是不愿意离开东宫的。   东宫有她已经呆习惯了的小厨房,有爽朗好相处的厨子们,有白芷......   ——还有太子爷。   无论谢毓承不承认,她心底总归是对宋衍上了心的。   谢毓长长地吸了口气,让混杂着香片和龙涎香气息的空气充斥在自己的肺腑之中。   她原来在家的时候也好这一口香片,这一熟悉的味道冲入鼻腔中,让她冷静了许多。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眼。他自然是不知道谁是谁的,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总归于他而言,都是一群随时就可以捏死的宫人罢了。   皇帝说道:“尚食局的自然是没什么错处,但东宫的也很好。”   做皇帝的,不能一下子将话说死了,要绕个十七八个圈子,才能让别人听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朕吃着那几道点心,倒很是上心。”   珍贵妃松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胡皇后抢去了话头:“臣妾也觉得,红糖糯米藕和藕粉芋头汤两道做得很是不错,若不是‘食不过三’,臣妾都想多用上几口。”   她是直接对皇帝说的,珍贵妃便插不上嘴了。   珍贵妃暗恨,胡皇后两道点心一道是尚食局的,一道是东宫的,胡皇后明显是想在中间搅局。   她自己也将这几道点心吃了一遍,那道芋头是不错,做法也用心,在尚食局中也算是顶顶出挑的,但跟谢毓的手艺一比,就略逊一筹了。   到底谢毓是在外面千锤百炼过的,那尚食局的女官虽有天赋,到底还是少了一分机遇。   皇帝自然也听出了胡皇后的言下之意,但到底不好当面驳了她的面子,于是说道:“确实是不错,这两道是何人做的?”   谢毓和戚槐同时向前跨了一步,道:“回皇上,是奴婢做的。”   也不用再多解释,戚槐身上穿的是正七品的女官服饰,而谢毓则是穿的自己的私服,一看便知这两道点心的主人分别是谁。   皇帝笑道:“李仁,赏。”   皇帝赏两个小宫女,一些金锞子也就足够了。   李仁看着是两边都抓了一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给谢毓的那一把要多出许多。   他将那夹杂了金花生和金瓜子的锞子放在谢毓手里,然后在她在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姑娘,可要收好了。”   阉人的声音听上去凉凉的,底子里像是钝了的刀,从人心底“吱嘎”一下划过。   谢毓悄悄打了个寒颤,攥紧了握着金锞子的手,然后福身道:“奴婢谢万岁爷赏赐。”   这是入宫之前嬷嬷教的规矩。做奴婢的,平日都是“皇上”“陛下”地叫着,只有领赏的时候,才能跟受宠的娘娘一样,喊一声“万岁爷”。   只是娘娘这么喊是亲近,而她们则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涕零——就像是狗被丢了根肉骨头,总得对着人掐媚地摇两下尾巴。   皇帝用一只手托着太阳穴,似乎在想怎么收场。   他一颗心确实是往偏里长的,从前是偏贵妃,现在除了贵妃,还偏向了贵妃生的儿子。   因而自然是不可能顺着胡皇后的意思,让尚食局赢了的。   珍贵妃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便知道这次优势全然落在自己这边了。   她偷偷地朝着胡皇后轻蔑地一笑,然后柔声道:“臣妾觉得,也不一定非得分出个好歹来。尚食局的手艺固然不错,不过臣妾觉得,还是小厨房的更明白太子的口味。”   “太子他身子一向不好,胃口本就不大,若是让尚食局的人再慢慢适应他的口味,怕是要病得更重了。”   珍贵妃看着只是个为儿子着想的母亲,实质开始说要“比试”的是她,现在和稀泥的也是她,往难听里说,不过是胡搅蛮缠罢了。   可惜皇帝就喜欢她这胡搅蛮缠。   他闻言,大笑了三声,道:“那便按照贵妃说的,以前是什么样子,就还怎样吧,朕觉得尚食局和东宫那边的手艺,却是是不相伯仲的。”   胡皇后看着珍贵妃那得志的表情,简直快把手中的帕子都搅碎了。   她深呼吸了几口,扯出了个端庄的笑,说道:“皇上,这一次比试,实在费时费力的,若是不出点什么成果——”   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皇帝用她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看了她一眼。   胡皇后心中一颤。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不受宠,但到底也是这后宫之主,皇帝还是敬爱她的。   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原来皇帝这么些年忍她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因为她还未挡了谢婉珍的路。   胡皇后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显,只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那臣妾便全凭皇上做主吧。”   皇帝收起了眼底的冷冽,抚了抚下巴,看了谢毓和戚槐几眼。   两个小姑娘,比他最小的女儿也没大几岁,但一看就是乖巧伶俐的,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却还是能显出一股子灵巧劲儿。   皇帝顿了一下,笑着说道:“不过朕觉得,皇后的话倒也没错。”   胡皇后惊喜地看了他一眼。   但皇帝的下一句话,却和她的想象全然不同。   皇帝说道:“眼见着马上就要年节了,今年晋王也要回来,延臣宴上怕是要缺人。”   “恰巧先前段康平那老东西来问我要人,这两个看着就是会干事的,便让她们去帮忙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卡到爆炸,一写皇帝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头(这是短小的理由吗?)   最近小天使都哪里去了呀?求留言QAQ 第21章 橘饼(九)   谢毓一惊,微微抬了头,往上面看了几眼,却也没看出皇帝到底是什么表情。   皇帝想了一会儿,说道:“延臣宴向来是提前一两个月便要准备起来,尚食局的这个走动方便,但东宫里碍于宫禁,确实不好出来。”   他像是思索了一会,然后道:“李仁,你去让人打个方便行走的腰牌来,到时候送到东宫去。”   谢毓:“.......”   又是牌子?   谢毓呆呆地眨了下眼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她不用离开东宫,这是好事。   但这父子俩怎么这么喜欢给人送牌子呢?   但总归领恩是没错的。且这跟刚才那一把金锞子不同,算得上是“大恩”,谢毓便直直地跪了下去,行了遍大礼。   三跪九叩倒是不至于,大梁的礼节中,除了对已经埋在土里的老祖宗,其他时候顶多也就是磕三个头。   谢毓行礼的样子很好看,不是那种后妃的搔首弄姿,而是轻快利落的,三个头磕得又快又响亮,一套下来,看着诚意十足,实则额头红都没红一下。   谢毓别的都怕,就不怕磕头,毕竟自小她就顶顶的叛逆,和她那秀才爹斗智斗勇,实在斗不过了,便会像这样磕三个头,然后假惺惺地流几滴眼泪。   到底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一套下来,不管她做了什么,她爹都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一句她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然后由她去了。   珍贵妃在上头看着,倒是对谢毓多增了分喜欢。   不骄不躁的,学东西也快,进宫前加急培训了一两个月的礼仪,拎出来比好多在宫里呆了几个年头的宫女儿都要好。   虽说关系远了点,到底也算是他们谢家的姑娘,总归是不同的。   珍贵妃一顿,将思绪扯了回来,转过头,对皇帝说道:“万岁爷,时辰也不早了,衍儿的晚膳还要小厨房的做准备,不如就这么散了吧?”   皇帝一点头,说道:“都下去吧,小厨房的也都尽些力,若是太子身子好转了,朕大大有赏。”   倒是一句话都没再提尚食局。   尚食局的也知道这次他们夹在那两位的中间了,对这结果也没什么不满,齐齐地一拜,跟在谢毓几个后面出去了。   明堂里面很昏暗,唯一的一点光还是从后面的槛窗里透进来的,谢毓直到踏出门槛,才发现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正空了。   她心道,今日太阳很好,橘饼该晒得差不多了。   于是唇边不由地就带了一点笑样子出来,被白芷看见了,待到了偏僻点的宫道,便跟她咬耳朵道:“又拿了个牌子,就这么高兴?”   谢毓本想说不是为这个高兴,但觉得真正的理由听着很是微妙,于是含含浑浑地应了,说道:“以后我做腰带都得做结实点的,不然两个牌子一起挂在上面,怕是没几天就得磨坏。”   白芷倒也打心底里替她高兴,略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回去跟太子爷报个喜吧——这两天都忙得没空去正殿那边,听说太子爷的病已经好些了,正好让他听点好消息,说不定还能好得快些。”   不用她说,谢毓早就这么打算好了。   橘饼拿出来得早,长安干劣的风一吹,本就干了一般,加上今日算得上是晃人的日光,待谢毓缓了口气,去查看的时候,已然晒好了。   橘色的圆形蜜饯有四五寸大,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晶莹的糖汁凝结在上面,像是冬日的冰棱般剔透。   谢毓用手捻了个,咬了一口,入口酸甜,不是很糊嗓子,很适合解苦。   且橘饼又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也算是一份\"药膳\",正适合给现在的太子爷。   谢毓挑了一半好的,拿有盖的罐子装了,剩下的拿给白芷他们解馋。   谢毓往正殿方向走了几步,却猛然发觉今日药味最重的地方不是正殿,而是院子后面的一个亭子。   她有些奇怪,往那边走了两步,却远远地听到了一串说话声。   “......殿下,晋王此人,不快些下手,必留后患。”   ——是柳泽的声音。   随后是一长串熟悉的咳嗽。   宋衍声音沙哑,里面包含的意思冷冽如冰:“废话,你不说本宫也知道。”   接下来的声音稍微小了些,谢毓听得不大真切,但也捕捉到了“皇上”“秋狩”几个词。   谢毓的额上“刷”地冒出了一层冷汗,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一个不稳,踩到了根刚落下的枯枝。   那枯枝还很干燥,折断的时候发出了“咔嚓”的一声脆响,在一片静谧中很是明显。   谢毓心说:“他们听到了没?”   她随后又自嘲道:“又不是聋子,自然是听到了。”   谢毓认命地贵了下去,抖抖索索地道:“奴婢谢毓。”   ——没再说别的。   如果太子爷想罚,听到了这些她已经能想一想棺材本够不够了;如果太子爷想放过她,那自然是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解释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前面一阵沉默,然后,那个清隽的身影坐直了,朝她的方向虚扶了一下,说道:“过来吧。”   谢毓低眉顺目地走到了他们旁边。亭子四周围着一圈帘子,里面点了三五个炭火盆子,上面分别煮着药汤和清茶,水雾腾腾地冒出,倒也很是暖和。   宋衍的身子看着确实是好了不少。烧退干净了,也能慢慢下床,现在坐在亭子里,竟也看着不很劳累。   谢毓将橘饼摆了出来,看着宋衍道:“奴婢前两天做的蜜饯,今天刚晒好的,正巧给殿下解解苦。”   宋衍盯了她许久,没有说话。   倒是柳泽插话道:“谢姑娘,你突然过来,也不知道教人通传一声......”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语气,话里也不知道几个意思,却也够谢毓膝盖一软,“扑通”地跪下去了。   她说话像是从牙缝里憋出来的一样,含着一半恐惧:“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够了。”宋衍神色莫测,喝了口手中的茶。   宋衍的目光从茶杯上沿直直地射过来,看得谢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   柳泽看了眼宋衍的侧脸,宋衍平日一向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明白。因而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宋衍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是光看先前他对谢毓的态度,实在不像是会为这些事情惩罚她的。   宋衍叹了口气,朝她勾了勾手指头,说道:“你倒是出息了,竟然又得了块牌子。”   谢毓脸色一白,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自己为何心虚,嗫喏道:“是皇上和贵妃娘娘体恤下面......”   宋衍见她不动,一挑眉,说道:“起来。”   谢毓跟只兔子似的窜了起来,站到了宋衍身边。   小石桌上有一盘残棋,上面只有两颗棋子。   大约是玉雕的,很是精致,一黑一白,分居与梨花木的两侧。   宋衍见谢毓巴巴地看着那两颗棋子,眼睛扑闪扑闪的,面色稍霁,说道:“你听到了多少?”   真没多少。   不过这话谢毓自己都不信,迟疑了一下,说道:“奴婢没听太真切.......”   宋衍执了颗黑棋,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上,“啪”地一声,跟敲在谢毓心头上似的。   谢毓:“......”   谢毓:“太子爷,您不信。”   宋衍抬头看她,却见她秀眉微蹙,又大又圆的眼睛中水光晃动。   他在心中砸了下舌,说道:“本宫信不信,其实并不甚重要。”   见谢毓疑惑地望着他,宋衍微微地挑了下嘴角,说道:“你可是忘了谁将你带进宫里来的?”   谢毓脸色一僵。   她自然是不会忘的。   在那之前,谢毓哪里见过那等王公贵族。出行用的是四匹马拉的车,后头跟了一串的丫鬟小厮,抬着几箱子满满的金银和古籍。   一半凑她爹,一半凑她娘。   那个跟珍贵妃三四分相像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看砧板上的肉。   后来,他说了很多话,只是谢毓跪得累了,在一旁偷偷地打瞌睡,只迷迷瞪瞪地听到了几句。   “.......本家子嗣稀薄,唯一的嫡女又不愿入宫,我们也是不得已......”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谢毓猛地惊醒了,攥紧了自己的手。   她垂下眼,说道:“奴婢明白。”   谢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或许是太子爷这些天为什么对她另眼相看,或许是为什么今天他们能赢了尚食局,或许是为何她被太子爷称作“宠婢”。   到底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谢毓将那句“天家无情”在嘴里咂摸了几下,品出了一阵跟亭子里的药不相上下的苦味。   她苦笑了一声,心道:“也好。”   “断了那不该有的念想也好。”   “不然我还真要以为他喜欢上我了。”   “......不然我还真的可能会喜欢上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毓:渣男!   宋衍:我不是我没有哎呀媳妇你信我!   阿白: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喔。   ————分割线————   太子爷又把进度条拉回去了。死直男,啧。   让我们为他点香ww   【又,并不会虐!信我!】   我又晚了,我错了。   跟闺蜜连麦,她给我讲诡异的冷笑话,把我头给笑掉了。   为了找头,晚了俩小时,我知道你们会原谅我的。啾咪w 第22章 面果(一)   柳泽觉得自己手里的这杯茶怕不是加了老陈醋,不然怎么又酸又苦。   他看着谢毓恍恍惚惚远去的背影,龇牙咧嘴地道:“殿下,恕草民直言,您如果不是太子,肯定讨不到媳妇。”   宋衍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柳泽见他似乎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伤人家小姑娘心的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殿下,您刚才做什么说那话?”   宋衍越发不知所措:“本宫的意思是,她既然是谢家的人,知道这些也无妨——总归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况且别的不说,本宫堂堂一国太子,护个她还是不难的。”   柳泽盯着他看了几眼,见他神情眼神不似作伪,暗自叹气,心道:“那你倒是说出来呀,让人家猜什么哑谜?”   然而他再怎么想帮宋衍补救,也无济于事了。   谢毓自那之后一直躲着宋衍,若是非要让她送点心来,便称病,不知道“病”了多少回,才让宋衍确信,这小姑娘的确是不想见到自己。   这一躲,便躲到了长安的第一场雪。   江南不常下雪,年节的时候谢毓一向会留在家中,因而“雪”这玩意对她来说,一向是件新鲜玩意。   早上起来,便看见外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霜,用靴子踩上去,能留下一个清晰地印子。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对大梁上下的老百姓,似乎是个好兆头。   谢毓觉得有些冷,回去多加了件披风,便见白芷蹦蹦跳跳地过来,远远地喊道:“阿毓!我听说晋王殿下今天要班师回朝了,大军下午便到皇城!”   谢毓理了理自己堕马髻上的碎发,轻声说道:“喘口气再说。怎么这么突然?”   “契丹跟我们求和了,边关用不着晋王殿下驻守,便提前回朝了——据说延臣宴上还会有契丹使者来上贡。”   白芷的脸跑得红扑扑的,眼中满是八卦:“你和那个戚槐一天到晚通信,可商议出什么成果来了?”   谢毓“唔”了一声,说道:“点心都定下来了,只是其中一道我们都未曾做过,若是贸然下手,怕是做不好。”   白芷:“竟然还有你不会做的点心?叫什么呀?”   旁边的梅花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微微颤抖了几下,冰晶洋洋洒洒地落在谢毓身上,水红色的披风上白白地一团。   谢毓将雪拍干净了,说道:"说是北方的点心,叫面果儿。"   南方人的舌头是平着长的,她这么硬拗出来的一个儿话音,颇有点四不像的意思。   自古北方吃面,南方吃米。面果是北方贵族才能用得起的佳肴,讲究个“形似”,用面做成的果子,要和真果子一模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谢毓将披风上的兜帽笼在头上,只留下一个尖俏的下巴在外面:“冯公公说,这种技术的传承者正巧在长安城,我出宫去讨教一下。”   她朝着白芷稍微点了下头,就急急地走了——宫禁的时间不晚,她要赶着出去,不然跟人家都说不上几句话。   .   皇帝给她的牌子是纯木的,没太子爷的那块显眼,但好用许多,往身上一挂,宫禁对她而言基本就是个摆设。   守门的侍卫对她眼生,见她穿的私服,兜帽低低地压着,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几品的宫女,便笼统地叫了声“姑姑请”,放她出去了。   谢毓叫了辆马车,疾驰到了外城。   外城住的都是商户、百工和寻常百姓,虽说已经入冬,倒地是天子脚下,四处还是一片热闹景象。   谢毓许久没有出宫了,有些新奇地看着外面。卖炊饼的汉子家家户户地叫买,街边的茶馆里弥散出粗茶的味道,穿着寒酸的读书人在里面拿着陶碗高谈阔论,商铺家的孩子穿着臃肿的棉袄,在官道旁边玩耍嬉戏。   雪逐渐地又下起来了。   谢毓给了那车夫几钱碎银,跳下车去,发觉脚下的触感又软和了几层。   那位老厨子的住址在东市西边,马车在巷子里不好走,谢毓便在务本坊下了车,准备徒步走过去。   少了马车车厢的遮挡,冬日的风还是有些凛冽的。谢毓的嘴唇被冻得发紫,连忙加快了脚步。   “宣阳坊43号......是这儿了。”谢毓抬头,看见了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房子。遮风避雨足矣,但没有一点富贵气,实在不像是一门手艺的独传弟子住的地方。   房中空空荡荡的,院子落了锁,房主人大约是出去了。   谢毓左顾右盼一番,见旁边有几个孩子在玩闹,便将兜帽拿下来,笑着往其中一个手里塞了块饴糖,问道:“小儿郎,你可知道住这里面的姓李的爷爷在哪里?”   那孩子吮了下手指头,用衣袖擦了下鼻涕,呆呆地看着她,也不作答。   谢毓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再问,却见远处虎虎生风地走来了个用蓝布扎着头发的大婶。   那大婶一把捞住了孩子,朝着谢毓一挑眉,眼里满是警惕:“你是干什么的?”   谢毓见那孩子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趁着母亲还没发现,把饴糖往嘴里一塞,“噗嗤”地笑出了声,说道:“我来寻住这边的李师傅,婶子可知道他现在在哪?”   大婶不相信地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道:“你这般富贵打扮的姑娘,找个卖羊肉泡馍的老头作甚?”   谢毓将皇帝给的那个牌子从腰带上拆下来,举到大婶面前,温和地道:“上头的命令罢了,还请婶子给个方便。”   就算是小老百姓,也是认得那牌子上的纹路的。   大婶一惊,差点没给谢毓跪下,急急忙忙的道:“民妇瞎了眼,没看出是宫里的贵人——那老头现在应该在东市,你到那,问一句\'泡馍李\'在哪,自然会有人给你指的。”   谢毓和善地谢过了,临行时又给那孩子塞了几块糖。   方才经过的西市,大多是卖布匹和茶,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而东市则以吃食为主,远远地就问道了一股子扑鼻的香味儿。   正如那个大婶所言,找李师傅的过程很顺利。   东市里远不止一家泡馍店,但所有的客人似乎都喜欢往这一家来。   羊肉清汤鲜美滚烫,滚滚的白雾随着锅盖的打开,大片大片地涌了出来。白雾中站着个不高的小老头儿,娴熟地往个粗瓷大碗里盛了两大勺汤,然后另取了个盘子,在上面放了两个雪白的馍。   “羊肉泡馍来嘞!”   他看着个子小,嗓门却很大,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一点儿汤汁都没洒出来。   谢毓学着旁边的老食客,拿一个馍,一点一点地剥开,放到羊肉汤中。待馍剥好了,汤也不烫了,用勺子舀起一口,鲜味儿溢得满口都是。   谢毓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是用了早膳来的,现在却像是几天没吃过饭似的,一下子将它吃了个精光。   旁边的老食客见她这个样子,笑道:“姑娘,老李头的手艺可是整个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的,今天吃到是你运气好了。”   他看出谢毓不像是会经常在这种地方混迹的,于是出此言打趣。   谢毓用帕子擦了擦嘴,补了些唇脂,说道:“羊肉汤暂且不说,这馍做得可真是地道。”   老食客眼睛一亮,跟找到了知音似的,说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只要是面点,老李头就都能做好——年轻点的时候还卖过烧饼,那滋味真是——”   他闭上眼,回味了一阵子,再睁眼时却见谢毓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老食客有些疑惑,一回头,却见那姑娘正站在揉面的李师傅旁边。   谢毓对厨艺也是上了心的,现在看到个大家在面前,自然按捺不住好奇,便凑了上去。李师傅却对她熟视无睹,直到揉好了一团面,才说道:“宫里来的?”   谢毓一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那老头顿时吹胡子瞪眼道:“去跟你们那阉人说,我不进宫!之前已经前前后后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派个小女娃来,就以为我会松口么?”   谢毓之前还奇怪,为何段康平要派她来,现在终于解了谜,却更是难办。   谢毓暗自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来请您入宫的,只是见您一手好手艺,想来拜个师。”   李师傅端详了她几秒,说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谢毓心中了然,将手心朝上,伸开到他面前。   ——那实在不像是妙龄少女该有的手心。   上面薄茧密布,手纹极深,粗糙得像是路边的沙土。   李师傅不知怎么的,忽然笑了一声。   他道:“明天我休息,你早些来,我教你做那面果。”   谢毓一脸惊喜,也顾不上问为何他一下就知道自己是来学什么的,正要道谢,却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然后是锣鼓齐鸣,一片喧哗中,边关将士被风沙吹哑的声音已然清晰可闻。   “晋王殿下回京——”   “北府军四千精兵,大胜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我真的只是想哄媳妇QAQ   ————分割线————   小饼干们六一快乐!   你们都是我的小朋友ww 第23章 面果(二)   大梁与前朝不同,不禁女子抛头露面,因而通向宫城的官道两侧站了许多小娘子,一个个拿着帕子,脸蛋红扑扑的,满脸激动、眼神发亮地看着大军。   到底是前线回来的,自然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姑娘家大多都有对英雄的憧憬,现在见到这一群将士,其中不乏年轻有为、英武不凡的,若不是还顾及姑娘家的面子,甚至想像前三甲巡街时一样,往他们头上抛绢花和手帕。   谢毓踮着脚,透过前面一家人中间的缝隙,试图看到军队的影子。   那家人似乎是早早地就来占了地方,一家老小,上到六七十的老叟,下到四岁稚童,整整齐齐一个不拉地,全都凑在这看热闹。   谢毓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老早就把腰上的两个牌子收了起来,现在看着也就是个寻常富户家的小娘子,自然不会有什么特殊待遇。   还在前面那家的大娘长得膀大腰圆,心眼却不错,见她娇娇小小的一个被挡在后面,热情地拉了她一把,道:“姑娘,到前面些来!”   谢毓一个踉跄,往前窜了一步,差点没撞到维护秩序的羽林军身上。   那羽林军小哥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块烧热了的炭。   大娘仔仔细细的打量了谢毓几眼,和善地打趣道:“小娘子长得可真是俊俏,我们这一块三四个坊,都找不出一个比你好看的,也怪不得这位军爷看你一眼便要红脸。”vx公号:anantw66   谢毓低下头,捻了捻自己的一绺头发,嗫嚅道“大娘过奖了”,眼睛往远处的队伍瞟了一眼,将兜帽重新戴上了,像是被她的话羞得不敢见人。   大娘以为她小姑娘家家的脸皮薄,本想换个话题,但到底没抑制住自己做红娘的心思,说道:“小娘子可说亲了?若是没有,我家中正好有个侄子,刚中了秀才,长得也算不赖,人品也好——”   旁边的大叔见状,推了她一把,说道:“没眼见的婆娘,你看看人家姑娘身上的料子,定然是哪家的小姐,哪里是老二家那小子配得上的?”   他说话粗俗,眼光却毒辣,谢毓见他打扮,猜出大约是哪家布庄的活计,便没有反驳,抿着唇笑了下,算是默认了。   大娘虽说一脸可惜,倒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还善解人意地给她找了个台阶:“我见你身边连个丫鬟都不带,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闺女,倒是我没见识了。”   “不过你长得这般俊,出身又优渥,以后定然能寻着个好夫婿。不说别的,光瞧这群小伙子,就是个顶个的好。”   大娘往军队的方向一指。队伍离他们还有段距离,看不大真切。激动些的百姓都冲上去和后面的军爷们搭话了,队伍的步子自然就慢了下来,走了许久,也没有到他们这边。   旁边一个长得有些贼眉鼠眼的少年听见这话,“嘿嘿”地笑了几声,眼珠子咕噜地一转,说道:   “孙家嫂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人家姑娘说不定还嫌弃泥腿子出身的莽汉不懂怜香惜玉呢。照我说,到底还是嫁给王公贵族的好,就算是做小,那也是天大的富贵,您看太子殿下和晋王殿下,一个赛一个的好样貌,若是能进了他们府中——”   他直直地盯着谢毓露出的白皙下巴看了一会,还欲说什么,却被孙大娘用力地拍了下头。   孙大娘抱胸看着他,一挑眉,怒道:“你还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喜欢攀炎附势不成?当心我把你这话告诉你娘,让她听听你是怎么看你那早死在战场上的老爹的。”   少年脸色一变,像是被踩中了痛脚,面色不虞地啐了一口,钻在人群里溜走了。   孙大娘一脸抱歉地看着谢毓,说道:“你别在意,那孩子其实心眼不坏,就是打小死了爹,家里还有个老太太要养着,未免就市侩了点。”   她又一转脸色,往军队的前端看了一眼,撇着嘴说道:“照我说,嫁给贵人未免是好事,大宅门里不知道多少阴私事儿,死了都没地方诉冤去。”   “你看那太子爷,虽说长得龙章凤姿,又是未来皇上,看似一入他被窝就是未来娘娘,但是以后一有太子妃,怕是都得被压下去——我们小老百姓的男人纳的妾还要被大妇欺负,那宫里头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谢毓:“......”   谢毓:不是,大娘,这话我真没法接。   小老百姓说起上面就是一张嘴一瞪眼的事情,对她这种近前伺候的人来说,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只能尴尬得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随即在心里抱歉地给太子爷磕了百来个头。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近,或许是因为刚才间接说了太子爷的坏话,谢毓此时有点心虚,甚至有点想临阵脱逃。   但是还没等她把想法付诸行动,好巧不巧,队伍的前端正好走到了她旁边,旁边的百姓们一阵激动,有个汉子往前推搡了几步,将本来站在前面的孙大娘的幺子挤到了地上。   孙大娘家看着就不是特别富裕的,那孩子身上穿得不算很厚,这么狠狠地一摔,顿时疼得大哭了起来。   旁边的人自然又是一片抱怨。孙大娘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谢毓左顾右盼了一番,也没找到那家人的影子,怕是全被人流冲散了。   谢毓皱了下眉,将那孩子护在自己的臂弯里,往空的地方走了点,顺手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孩子向来是吃到甜头就忘了疼的,这时候忙着吮糖,倒是忘了哭了。   谢毓松了口气,好歹哄住了孩子,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兜帽在这阵子骚乱中也被挤得落了下去,露出了鸦黑的长发和上面点缀着的珠花。   谢毓一惊,刚想直起身戴好兜帽,却蓦地被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叫住了。   皇帝对晋王这个儿子的感情一向是复杂的,因而借由政务繁忙,并没有亲自出宫相迎,而是派出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他的太子。   饶是再厌恶这个弟弟,表面功夫也是要做好的,宋衍算是尽他所能,给百姓留下个兄友弟恭的印象。   他喜静,今天见到这一片嘈杂,正觉得头疼,却忽然看见了个眼熟的珠花。   ——宋衍身下的马是纯白色的,毛皮顺滑,黑色的瞳孔里冒着水光。   是匹好马。   谢毓在拥挤的人群中,呆呆地仰视着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前想象中的盖世英雄是不是就该是这样。   长相英俊,骑着高头大马,只对她一个人笑。   没等她在多想,“盖世英雄”便叫了声她的名字。   语气很温和,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美好的梦。   谢毓捏着兜帽的手紧了一紧,随即叹了口气,将手从兜帽上放下,不紧不慢地拍了下自己的裙角上不知在何处沾染上的尘土,然后慢悠悠地将两个牌子重新系上了。   周围的百姓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这位天潢贵胥未免在这一块逗留太久了——于是慢慢地安静下来,不敢再造次。   刚冲过来的孙大娘似乎品出了什么,有些无措地从谢毓手中接过孩子,然后见那刚才还跟她瞎扯淡的姑娘上前一步,朝那对她来说跟云端上一把遥不可及的贵人一拜。   谢毓道:“奴婢谢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是“奴婢”,不是“民女”,也不是“臣女”。   谢毓垂着头,跟太子爷当中隔了一排羽林卫,却像隔了个深不见底的沟壑一样,冷漠而又疏离。   宋衍看着她,谢毓少见地打扮了一下,脸上擦了妆粉,涂了大红的唇脂,唇红齿白的,比平日里还要好看。   他先是想,旁边是晋王,不能让他看出这事儿。   他又想,众目睽睽之下,传出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这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在触及她目光的时候消失了。   警惕的、像是森林中小鹿一般的目光。   宋衍的眉眼忽然都温和了几分。他对着谢毓伸出了手,说道:   “过来吧。”   谢毓猛地抬头,惊讶而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从宋衍的眼中看出一丝犹豫。   这场合连张令德都不能在,她这算是奴婢道路上的头一份了,一个奴婢能混到这份上,是能出去吹嘘一辈子的。   谢毓长舒了一口气,抬眼之间,眉梢忽然带出了一分游历天下沾染的匪气。   孙大娘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抹其倩影从自己身边掠过,一·句几不可闻的话被吹到了她耳朵里。   “宫里确实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但是老子他娘的怕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表示看不过去这俩小朋友了。   作为亲妈!我命令你们!不要再墨迹啦!   我的小饼干们都要等急咯!   ————   下章晋王正式出场ww 第24章 面果(三)   队伍行得很慢,有时候几乎是在原地踏步,因而尽管宋衍坐在马上,谢毓也能轻易地跟上。   她单手抓着马鞍下方坠下的一条串了翡翠珠子的络子,偷偷地抹了把白马柔顺的皮毛。   宋衍假装没发现她的小动作,目视着前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毓轻轻地往左边转开了头,用自己的一般后脑勺对着宋衍,说道:“尚膳监的段公公派奴婢出宫办些事,方才就在东市那边,正巧听到号角声了,想着事情也办完了,就来看看热闹。”   宋衍心道,段康平派的活儿,大约便是和延臣宴有关了。只是旁边还有个晋王,也不好多问,于是笑着扯家常道:“可是宫中让你闷坏了?虽说锦衣玉食的,到底也比不上外面热闹。”   谢毓到底年岁还不算很大,又不如宋衍这种宫中长大的一般心思深沉,有点小孩子心性倒也说的过去。   况且这点小孩子心性着实挺可爱的。   谢毓垂着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她扁了下嘴,想往后看一看军伍的样子,没想到一回头,好巧不巧地,正对上了晋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视线。   谢毓心中一个咯噔。   晋王长得不怎么像皇帝,有一双据说和他生母一模一样的狐狸眼。那上挑的眼尾放女子身上便是个“狐媚子”的标准配置,偏偏晋王整张脸又是刀削般的冷硬,这么一结合,倒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不过乍一看,的确也是英武不凡,很讨女儿家喜欢的。   晋王见她避之不及地错开了视线,微微皱了眉,目光却是光明正大地在宋衍和谢毓之间来来回回地看了几轮,也不知他到底看出了什么来,忽然神采飞扬地大笑了几声,把谢毓惊了一呆。   晋王抚着自己爱马的脑袋,转头对着宋衍说道:“这等讨喜的小娘子,怪不得皇兄和珍母妃都要争着给她出头。”   宋衍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挑了下嘴角,说道:“谢毓,还不谢恩?”   谢毓满脑袋的疑惑,但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也能判断出宋衍嘴边那一抹若隐若现的讥诮,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奴婢谢晋王殿下/体谅,只是奴婢是东宫的人,太子爷和娘娘不过是不想下了东宫的面子,倒是称不上一句‘争着给我出头’。”   晋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果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奴婢。”   谢毓再抬头,却见他脸上已经不见了笑模样。   晋王板着脸的时候,便带了种边关风沙与浓浓血气的味道,看得人不由心惊胆战。   谢毓移开了眼,心道,比起这位王爷,太子爷至少看着是好相与的。   到了皇城,晋王和太子爷便要先去太极宫述职,走的是承天门,和走延喜门的谢毓并不同路。谢毓便早早地拜过了太子爷和晋王,同他们分道扬镳。   谢毓今日跟小厨房告了假,无需过去,况且她现在只觉得浑身疲惫,于是便早早地用过了晚膳,在新月刚刚升起的时候,便脱衣就寝了。   .   宣阳坊。   李泉今日醒得很早。   往窗外看了看,并没有一丝天光。   他一生未曾娶妻,老了也是自己一个人过,自己做点小生意,倒也是自得其乐。   他按照寻常的步调,慢悠悠地洗漱完,又喝了碗凉在锅里的小米粥,穿戴好,整理完头发胡子,移开了抵着门的木栓,正想出去找老伙计要点茶叶吃,却见院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影子,旁边还有摇摇晃晃的亮光。   李泉吓了一跳,还以为大清早的撞了鬼,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提着灯的姑娘。   正是早早等在外面的谢毓。   东宫的宫禁和太极宫不同,早朝开始时才解,谢毓紧赶慢赶地奔了过来,没想到反而是自己早到了。   她已经站了许久了,湖蓝色的斗篷上沾到了簇簇白雪,脚边已经有了个小雪堆。   谢毓见李泉出来了,没说什么,先规规矩矩地福了个身。这老头现在也算是她半个师傅,自然是要慎重对待的。   李泉脸上少见地带了点笑,将院门开了,说道:“进来吧。”   李泉的房子里外都其貌不扬,堂屋的陈设不算破旧,但家具都上了年头了,也没什么看着贵重些的摆设,唯一的装饰只有堂屋前面供着的两尊菩萨。   谢毓有些疑惑,按理来说,李泉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看着又没什么嫖赌的毛病,不应该过得如此拮据,况且昨天见他进账,也不是什么小数字——   直到她踏进了那比寻常百姓家大一倍的厨房。   厨房的一隅,堆着大袋的白面、各种蔬菜和用细麻袋子精心装好的白糖。   这年头,精细的白面和白糖都是稀罕东西,饶是生意再好,也经不得李泉这般大手大脚地囤积。   这么多东西,自然不会是李泉平日的口粮,大约都是用来练手用的。面果既然有个“果”字,自然是甜食,自然是要用大梁白糖的。   李泉快步走了进去,从角落里拖出了一个木盆,放到案台上,拍了拍,回头对呆立在门外的谢毓道:“来,先做几个馍我看看。”   谢毓一懵。   她只学过甜点心,虽说大致知道这东西怎么做,但对馍真正的的接触只有昨天在旁边“偷师”的那一小段,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能做成什么样子。   谢毓犹豫地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却见眼前这怪脾气的老头大笑道:“这样才正好——你做就是了,又不问你要白面的钱。”   谢毓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有怪癖的师傅,知道这种厨痴子是无法和他们争辩的,于是认命地净了手,在旁边拿了个木勺。   她一向聪明,特别是在“偷师”这一点上更是学了个十成十——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装成普通打杂的丫头偷学大厨手艺的经历——昨天在李泉旁边站的那一会,已经让她把大部分步骤都记牢了。   谢毓嗅了一下,发觉其中一个袋子里的白面是易于发酵的老面,便用木勺舀了几大勺那白面,往里面加了一小勺碱面和一大勺素油,再在另一个方向加一些烧刀子,慢慢加水,先用筷子搅拌,然后下手揉成坚硬的团。   面团上盖纱布,松弛一炷香时间,然后再用力揉,直至面团光滑。   李泉在一边冷眼旁观,忽然发觉谢毓揉面的动作有些似曾相识。   他先前只以为这姑娘是宫中尚食局的,这么些年练下来总归有些基础在,看她掌心的样子,也是个肯学的,现在发现他想得还是浅了——谢毓的手法和力气,显然不是在宫里闭门造车能学得出来的。   他忽然开口道:“你可是原来跟王金荣那老货学过?”   谢毓没反应过来,迷茫地回了下头,歪着头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第一任师傅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她点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李泉一哂:“也就只有他揉面的时候会这样,自己长得瘦瘦小小的一个,便恨不得将整个身子埋进去——你的动作倒是跟他一脉相承。”   谢毓心中暗自腹诽,您自己也没多高,嘴上却只是笑笑,将发好的面揪成了几个小剂子,然后用擀面杖擀开,排去里面的空气。   李泉像是有些放不下面子,犹豫了许久,才说道:“王金荣现在如何了?据说是回了老家,但也没留个地址,写了信都送不过去。”   谢毓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良久才道:“师傅他好几年前就没了,说是早年在思虑过重,未老先衰,伤了根子,大病一场后就没救过来。”   旁边炭炉上粗陶茶壶中的水开了,水雾冲出,“呲”的一声响。   谢毓默默地将擀扁的面饼叠起来,用包包子的手法整理成圆形,擀扁,然后用火折子点着了灶火。   火光缓缓晃动,很是耀眼。谢毓沉着脸,将铁锅坐了上去,然后把馍沿着锅边贴了一圈。   李泉长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你说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想不开,非要进宫呢?”   “也不见得就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了,照我看,掉脑袋的几率还要大些。”   谢毓将馍翻了个面,黑色的锅铲和铁锅碰撞,将她轻微的声音掩住了一半。   她道:“也不是我非要进宫的——不过宫里头到底也有好事”   馍很快就烙好了。   李泉像是忘了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一般,又恢复了之前挑剔的样子,捡了个两面金黄的馍,在边角上掰了一小块,放入嘴中,嚼了嚼。   白面香甜,因加了素油,又微微有些酥,入口并不很干燥,干着就能吃下去一整个。   更不用说夹点肉或者泡在汤里吃了,那定然是绝顶美味。   李泉面上不显,心中却叹道:“不愧是那家伙看得上的孩子。”   他将馍慢慢地吃完了,然后朝着外间一指,对谢毓道:“这馍算是合格了。去堂屋拿笔墨和纸来,我开始教你做面果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更新时间越发不稳定了。   不过日更一直都在,总归是能看到的ww 第25章 面果(四)   “面果要做得能以假乱真,可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李泉拿了个小几,把纸铺在上面,让谢毓给他研墨。   墨很糙,磨在水里的时候有种若隐若现的腐朽气,跟李泉现在的背影微妙的相似。   他道:“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觉得师父领进门的那一套就已经足够,等到老了才想更进一步,但是手劲和脑子都比不得当年了。”   李泉接过谢毓磨好的墨汁,拿狼毫在纸上“大刀阔斧”地写了几个谱子,字潦草得很有章程,让谢毓怀疑这老头莫不是当过几年大夫。   谢毓凑在旁边看了会儿,好歹靠着自己那一点半瓶子水的“家学渊源”看懂了个十之八/九,闻言说道:“我倒是没听说过有哪位大师是擅长面果的——您师父尊姓大名是什么呀?”   李泉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狼毫往清水里一沉,朝她翻眼道:“你当是话本子上那种江湖门派呢,一个民间厨子哪里来的什么名号。”   说罢拍了拍手,把纸往谢毓怀里一塞,也没从凳子上起来,翘着脚道:“你这面果可是宫宴上要用的?”   见谢毓“唔”了一声,他便继续说道:“这种大场面,一般面果旁会放一盘时令的果子,两厢衬托,若是看不出差别,便是上佳之物。”   “面做的……看不出差别?”谢毓用一种“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的眼神看了李泉几眼,见他一脸笃定,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来,“竟然还有这等点心?”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见识短浅,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李泉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撇着嘴说道:“从前也是有的,只是上不大得台面,还是到了我师父那儿,花了半辈子研究,才勉强能算得上是惟妙惟肖。”   听他话中的意思,他自己付出的怕也不少,就是不知为何避之不谈。   分明李泉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谦逊的性子。   谢毓好歹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便没有多言,将纸展开了,眯着眼睛念道:“冬枣、苹果、香橙、杨桃、洋莓——确实都是宫中有的时令水果。”   她一顿,目光放在了最后一项上面,说道:“不过洋莓这东西一整个冬天都不知道能有几筐送过来,还是西域上贡的,您宫外一个平头百姓,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谢毓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泉,脸上像是小女儿家寻常的好奇,但或许是因为高度的差别,眼中莫名地显出了一股子犀利来。   李泉却是充耳不闻,权当自己耳边过了阵风,到窗前的麻袋里掏了把胡萝卜,往案台上一丢,回头对谢毓道:“好奇心害死猫听过没,丫头片子别打听太多,来干活了。”   谢毓暗自嘟了下嘴,没再多言,挽好袖子上前,按照李泉的吩咐,将胡萝卜洗干净了,然后切碎,剁成泥,用纱布滤出汁水。   做面果的面团本身跟普通的馒头没什么差别,重点在于“上色”和“塑形”,这两点让个外行来做,自然是掌握不好尺度的。塑形谢毓还能做个七七八八,但上色这一步,则是全要依仗李泉写在纸上的配方了。   李泉看着性子毛躁,真静下心来时也是十分细致的,端看他拿着个橙色的圆形面团,一手持着竹签,在上面一圈圈轻轻戳下来,竟然一点都不乱,戳完之后,浅浅的孔洞留在上面,仿佛真是凹凸不平的橘皮一般。   饶是谢毓再怎么不满李泉隐瞒的部分事情,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手手艺真是出神入化,恐怕已经沉淀了多年。   一般学徒都是十来岁开始打下手,靠着双眼睛从师父手里能学多少是多少,只有资质特别好的,才会被收成正式徒弟。   这么掰扯下来,李泉这面果儿,怕也已经练了四五十年了。   谢毓大气儿都不敢喘,待一个“橘子”做好了,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的确是能称得上一句“以假乱真”。   厨子之间的技艺相传,是不兴手把手教的。李泉这么演示一遍,已经尽了他的本分,接下来便都是谢毓的事情了。   谢毓拿着竹签在面团上小心翼翼地尝试,李泉却是事不关己般地倒了碗粗茶,边喝边看着谢毓的动作,说道:“你这傲气倒是和王金荣那家伙一脉相承的,不过同他还差一点——当年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   谢毓手上的动作一停,迷茫地看了李泉一眼。   她印象中,那位瘦小干瘪的老御厨,除了坐在一边盯着他们练基本功,便是在院子里浇花弄草,向来沉默寡言,怎么也和“傲气”这个词擦不上边。   李泉用嘴拨开了一片黏在碗口上的茶叶,低着头,眼中神色莫名:“那时候我和他都是刚来长安,在同一个酒楼里当厨子。”   “我和他年岁相当,少不了互相比较,现在想来也是年少意气,成天不是拌嘴就是比试。”   “我少能见到在面点上和我棋逢对手的,虽说输的时候不情愿,但也有遇到劲敌的快意——没想到后来,他一声不响地进了宫,去给皇帝老儿当厨子了。”   李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一位“宫中贵人”面前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只是把翘着的腿换了一只,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茶。   “他出宫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几乎没认出来。”   “不是因为皮相,而是因为他的骨头被磨平了。”   谢毓一皱眉,心道:“什么骨头?”   李泉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往她两眼之间一指,说道:“眉心间有傲骨,人皱多了眉,弯多了脊梁,那骨头也就平了。”   谢毓心说这什么歪理,抿了抿嘴,重新动起了手,轻声说道:“您有句话说错了。”   李泉笑了一下,大概是料到了她要反驳:“什么?”   谢毓灵巧地在面团上戳了一圈洞——她已经找到些技巧了:“您说师父他当年比我还傲。”   李泉愣了一下,微微瞪大了眼,良久才反应过来,忽地一笑:“你这丫头,真有些意思。”   谢毓甜甜地回了句“您谬赞”,将弄好的面团举起,问道:“您看这个怎么样?”   那面团,和李泉方才做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   谢毓用了足足五天,才将那几样面果学了个八/九成,剩下的便要靠她自己再琢磨了。   连续起早了好几天,一时间竟也调不回原来的作息时间,谢毓没等天亮就醒了,再睡已经睡不着,算算日子,今天戚槐应是排的早班,当即便打算去蹭口早膳。   小厨房虽好,到底还是比不上掌管整个后宫的尚食局那般应有尽有,且虽说谢毓自认甜点心做得好,但是其他的则是几乎一窍不通,想要打牙祭,还得去求人。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大清早的跑我这来的理由?”戚槐看着面前捧着一笼多出来的小笼包吃得津津有味的年轻姑娘,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谢毓和戚槐开始还有些说不上话,毕竟最初见面的时候立场很是尴尬,不过一个月下来,两人又都是好相与的性格,自然有了不错的交情。   ——如果忽视偶尔的争锋相对的话。   谢毓咽下去了嘴中一口鲜甜的汤汁,把筷子一搁,说道:“你这手艺可真是绝了——除了甜点心,其他东西定然是他人所不及的。”   戚槐被她气笑了,说道:“某些人之前连面果儿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好意思这样自夸?”   谢毓却是一点都不脸红,嘟着嘴道:“我这不是学好回来了嘛!”   戚槐将她吃空了的笼子往空地上一放,将谢毓往大门的方向赶道:“现在吃也吃完了,该走了吧?尚膳监那边还在等你的消息呢,赶紧去那边回了信儿,回来试试我研究的新点心。”   谢毓半真半假地抱怨"反正又没我做得好吃",抬头见戚槐两条细长的眉毛都飞起来了,不敢再贫嘴,朝她挥了挥手,往门外走出去了。   戚槐叹了口气,看了眼谢毓撰的面果的配方,无奈地笑了一笑。   她是有位分在身的女官,是能上和品级相符的妆的,和有些婴儿肥的谢毓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差不多年岁的人,连她自己都下意识地将谢毓当妹妹看,因而也不在意她偶尔的几句毒舌。   戚槐心道,也的确是我技不如人,不怪她这般傲气。   ……但总归还是不甘心的。   .   “她大概还是不甘心的。”谢毓心道。   那场比试之后,她们自己半玩半认真地比了几场,每次都以谢毓的胜利为结局,之后戚槐便会一言不发地坐很久,然后再改那失败了的方子。   谢毓觉得并不是方子的问题,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便一直耽搁下来了。   她本是远远地绕着大道走的,但一个走神,走偏了些,不知道走到了哪条宫道上,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声音时,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线条冷硬、带着一双上挑狐狸眼的脸。   是晋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码完就发啦,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时间更新。   顺便打滚求留言~ 第26章 面果(五)   谢毓脸白了一瞬,但还未等晋王察觉,就马上自行遮掩好了,低下头福身道:“奴婢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万安。”   晋王之前刚回京风尘仆仆的,身上是全套的甲胥,在太阳底下银光闪闪的,亮得晃人眼,给他多增添了一分杀伐果断的血气,往大街上一站,怕是能吓哭一堆小朋友。   现在换上了符合礼制的官服,玄色外袍上用金丝锈的四爪大蟒面目狰狞,但到底少了那分战场风沙的气息,看着柔和了不少。   晋王蹙着眉盯了她许久,才说道:“可是皇兄宫里的?起吧。”   谢毓牙疼似的咧了下嘴,心道:“敢情您刚没认出来啊。”   她直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靠着宫墙站好,准备等晋王过去再走。   不料他忽然就不动了。   不但没走,还让身边的宫人留了个缺出来,对她招手道:“你可是要去尚膳监?本王正巧同你顺路,便一道去吧。”   谢毓心道我跟您顺的劳什子路,就算真顺也不该跟您一块走,但到底不敢违抗上令,迈着小碎步不情不愿地填上了那个缺。   太子爷和晋王兄弟俩在“寡言少语”上这点倒是一模一样。   晋王似乎不习惯和姑娘说话,走了许久,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谢毓满以为能这么安安稳稳到地方了,却听晋王忽然开口道:“我看你长相不似北方女子——你可是来自江南?”   谢毓的脚步不自觉停了一下,撞上了他探究的视线,才敛下眼皮,说道:“是,奴婢是金陵人。”   晋王往前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眼神有点空,目光落在了天空中飘忽的一个点上。   他道:“金陵是什么样子的?”   谢毓的视线游移了一下,静了一会儿,才说道:   “金陵和这长安城不同,盛产亭台小榭,画舫歌姬,秦淮河边种了十里杨柳,夜里河上总有无数花灯。”   “春天的时候游人踏青,诗人爱写些诗作,偶尔也有些能流芳百世的,但大多不过是些哄哄歌姬的玩意儿,不过人家你情我愿的,就算是张废纸,也能看出花来。”   “秋天的时候有螃蟹,金陵的蟹极肥,蟹黄一戳能直接流出来,直接吃或者做包子都是极好的。”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略垂了头,本来紧绷的神色变得温和了许多,像是从江南美人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晋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转瞬即逝:“是个好地方。”   谢毓眨巴了下眼睛,呆呆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没想到这位将军王也会笑。   她绷紧的脊背放松了一点,脸颊上的酒窝显现了出来:“嗯,是个很好的地方。”   谢毓心道,这位殿下似乎也没传闻中的那么凶神恶煞,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一提到他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不过这些权位之争,本就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弄清楚的。   晋王没再跟她说什么,似乎的确只是顺路一般,将她送到了尚膳监。   尚膳监内向来没什么烟火气。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准确地说,是比起尚食局和各宫小厨房,这个皇帝专用的膳房常年都处于“怠工”状态,走进去的时候只有一股子凉意,一点香味儿都闻不到。   谢毓笑眯眯地和门口的几个小太监打了声招呼,将从尚食局顺来的一些糖果点心放下了,然后熟门熟路地往内间一钻,铺面而来一阵薄薄的白雾,里面两位大太监一站一坐。   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冯远永远在做吃食,段康平永远在喝茶。   这两位是真正的宫中老人了,皇帝登基的时候就已经在宫里,这么些年下来,宫里什么事情都知道个十之八九,也不可能让他们出宫,便只能在这个位置上“颐养天年”。   谢毓深知高处不胜寒,尚膳监内来来往往这么多大太监,多得是想要把他们拉下来的,怕是每天睡都睡不安稳。   段康平见她来了,将茶杯往旁边一搁,站起来,阴阳怪气道:"谢姑娘真是大忙人,上一次见您得是六天前了吧?亏冯远这家伙还天天提你一嘴儿,你怕是把我们这两个老家伙都忘到脑后咯!"   谢毓连忙向他作揖道:“奴婢哪里值得两位公公惦记——不过是因为奴婢见识短浅,从前没见过那面果儿,此次从无到有地去学,多费了些时间,还请段公公体谅则个。”   段康平嘴巴毒,常喜欢出其不意地刺下人,若是反应不如他的意,凭他的性子,不知道会给人穿什么小鞋。   饶是谢毓再有傲气,也不得不顺着他的毛撸。   段康平听罢,脸上的神色和缓了些,露出了个吝啬的笑来:“那可是万无一失了?延臣宴上若是出了差错,可不是打几十板子能解决的。”   “那是自然。”谢毓松了松筋骨,凑到冯远旁边,靠近了看他前面的一口大锅。   锅是纯白的砂锅,里面琥珀色的糖浆冒着小小的泡泡,看着火候快要到了。   谢毓没忍住,出声提醒道:“再不起锅,糖浆要苦了。”   “苦倒是不碍事,总归没人会专门吃这东西,颜色正便好了。”段康平用浸湿了的布垫着,将砂锅搬离灶火,坐到早已准备好的温水里,滚烫的锅底碰到相较来说微凉的水,发出了“滋”的一声响。   他从旁边摸出了个用厚油纸叠成的小碗,往谢毓手中一塞,问道:“你可会甩糖?”   谢毓攥着那油纸碗,茫然道:“那自然是会的——这可算是基本功之一。”   “那边甩个鸟巢给咱家看看。”   冯远长得又高又瘦,两条手臂上有结实的肌肉,看着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厨子。但即使这么一个人,遇到跟厨艺有关的事情,便跟疯了魔似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谢毓无法,只好从旁边拿了个大铁勺,沉下心,舀了勺糖浆。   甩糖要快,糖丝才能在空中“飞”起来,一圈一圈落下,缠绕在油纸碗上,一条条都细若蛛丝,难舍难分却又条条分明。   谢毓的手腕跟没有骨头似的,几乎能完整地转上一周不断,然后手腕一翻,糖丝便又跟了上去,一点都不留下坠下的糖珠,整个“鸟巢”慢慢成型,细细密密,很是精致。   甩到最后,手一停,往锅里面一甩,多余的糖浆便!被甩了回去,再用勺柄一敲,伸出来的糖丝被从开头敲断。再轻轻地将油纸去除,一个半椭圆形的空心球状便完成了。   糖丝是琥珀色的,在外面透进来的天光中流光溢彩。   段康平本来又拿了茶在喝,一时间竟也看呆了,手上的茶洒出来了一些都不自知。   冯远背着手看着,本来绷紧的脸柔和了不少,将那糖浆加了点水,重新放到火上,转头对谢毓道:“今岁延臣宴上的那道‘凤翔九天’,便由你来做吧。”   凤翔九天是之前冯远和段康平商议出的大菜,身子用各类菜雕成,而绚烂的尾羽则是由糖丝甩成。为了最震撼的效果,是要直接在宫宴上现甩的。   谢毓呆道:“之前不是定的冯公公么?”   段康平用帕子擦干了腿上的一小块茶水,抬头望着她,笑道:“他老啦。”   “宫宴上那么多达官贵人,谁要看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在上面装腔作势,倒是你这样手艺和容貌俱在的小姑娘,反倒正正好。”   “况且......”   况且冯远的位置不可能再提了,谢毓却是个没品级的宫女,还有很长的梯子能爬。   段康平没说清楚,谢毓却是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当即对着这位满眼都是算计的老狐狸徒增了一分夹杂着疑惑和惊诧的感激。   她沉默了一会儿,主动上前去给段康平续了一壶清茶,轻声说道:“公公知遇之恩,奴婢牢记于心。”   段康平吹了吹杯中的茶叶,上好的毛尖在澄黄的茶水中慢慢浮动。   他看了谢毓一眼,说道:“你要谢也不该全谢咱家。”   他拿着盖子,将茶叶拨到一边,抬眼看了她几秒。   段康平心道:“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真迟钝还是装傻充愣,那位爷都做成这样了,换别的姑娘,早就借着东风抢个位分,以后也是主子娘娘了。这位倒是跟没事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又道:“别看咱家了,咱家也不能跟你说明白,自己去想吧。”   谢毓愣愣的盯着他,并不是因为愣怔,而是因为惊讶。或许还有一点浮光掠影的惊喜。   她之前一次去尚膳监的时候,远远地瞧见了独自一人张令德,对方走得匆忙,她还以为是什么急事,也没出声叫住他。   现在想来,原来是为了这事。   谢毓低下头,假装在沉思,实际暗暗地翘起了嘴角,心道:“气也堵够了,想也想通了——”   “也该把太子爷的下午点心恢复了。”   于是宋衍在延臣宴前的最后三天,终于又吃到了他家小厨娘的好手艺。   三天转瞬即逝,永乐二十九年二月廿四,宫中大宴。 第27章 面果(六)   “果子可洗好了?”   谢毓用袖子边擦了把汗,搬着大蒸笼换了个灶台——先前那个灶台在膳房的正中间,是专门得正在做面点的厨子用的,她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需保着温,再不动的话容易挡着人家地方。   旁边打杂的小太监见她脱不开手,机灵地说道:“谢姑娘您忙,奴才给您问问去——您小心些,可扶稳了。”   谢毓朝他笑了一下,抽出空给他塞了个银锞子。那小太监喜滋滋地收了,灵活地绕过了几个伴着菜往门口走去的太监,很快不见了影子。   今日尚膳监内四百五十个太监都凑在这里面了,偌大的膳房里竟然有种“熙熙攘攘”的感觉。   谢毓将蒸笼放稳了,用蒲扇将火扇大,又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火,然后才直起腰,松缓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她好久没这么忙过了,况且小厨房和尚膳监的规格到底有很大差别,饶是已经经历了不少,也未免有些紧张。   她翘首看了一圈,过了好一会儿,先前的小太监才绕了回来,手中托着一盘果子,往蒸笼旁边空着的地方一放,说道:“头盘都摆好了,您就按着这个放,再过一刻牵头就要来拿第一轮的菜了,您稍微快点儿。”   谢毓“嗳”了声,原地打了个转,拿了两块湿透了的纱布垫着手,掀开了蒸笼的盖子。   为了保持面果儿不变形,要用高温蒸熟,因而铁锅里是满满的滚烫的水,一掀开来,雾气一冲,差点没让谢毓打个踉跄。   恰巧路过的槐连忙扶了她一下,左手小心地稳住了拿着的一盘胡饼,撇着嘴说道:“多大的人了,怎么站都站不稳的?”   “我这不是忙坏了嘛......”谢毓夹了个蒸笼边上的苹果形状的面果,放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果皮绿色中带着点黄,棕黑的苹果梗从面团中间伸出来,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和真苹果几乎一模一样。   戚槐新奇地看了那苹果几眼,顺手从一摞胡饼的最上面拿了一个,掰成两半,一半塞到了谢毓手里:“你都做了一天了,也不知道休息会——先吃点东西吧,我多撒了几把白芝麻的,香得很呢。”   谢毓将饼接了过来。还温热的胡饼香气扑鼻,一口咬下去,香松酥脆,洋葱和芝麻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加上盐巴和几味香料,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一起吞进去。   谢毓将那半个饼吃了个一干二净,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渣子,用帕子擦干净了嘴上的油,心满意足地说道:“不愧是你的手艺,到底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这时候你倒不吝啬夸赞了,分明之前吃了我新做的点心,还一脸不满意的。”   戚槐佯装愤怒地挑起了眉毛,啐了谢毓一口,说道:“我还有个蟹黄毕罗要做,不跟你多说了,一会儿到前面去可别太紧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肯定是第一个笑话你的。”   谢毓笑着应了一声,知道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也没往心里去,拿了个冰裂纹大盘,将面果摆好了,放到一边,对那小太监道:“麻烦公公去送给门前的姐姐了。”   宫宴第一轮,按照一向的惯例,都是上干果、果子、酱菜和面点。   穿着同色宫装的低位宫娥早已侍立在尚膳监外,中间还要经过几轮换手,每一次换手都会高上一级,最后经由御前宫人的手,试过毒,才能到达官贵人们跟前。   分明已是寒冬,尚膳监里却是忙得热火朝天,谢毓像个陀螺似的滴溜溜地转,又帮人给道点心调完味道,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段康平背着手,正在一脸严肃地四处巡视,远远地看见她这气喘吁吁的样子,头发都被汗水粘在了脸上,不由皱了下眉头,走过来说道:“你先回去东宫吧,一会儿贵妃娘娘会派女官过去,你先沐浴,动作快一些,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轮到你上场了。”   谢毓愣愣地应了一声,心中虽然疑惑,但到底也没问那女官究竟是做什么的,轻轻福了个身,便转身往东宫走回去了。   华灯初上,远远地便能听到一片喧嚣之声。   延臣宴除了近年来多有建树的有功之臣,所有上了玉碟的王公贵族与臣子的命妇也都悉数在场。男人和女眷虽说不在一桌,但也相隔不远,总归都在大明宫内,于是通往大明宫的宫道上,便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步撵行走的声音、请安声、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少见的热闹。   谢毓紧赶慢赶地走回了小厨房,白芷见她这个点回来,一点惊讶地说道:“怎么了?不是说今天要宫宴散了才回来么?”   “段公公让我回来沐浴,大概是有什么规矩。”谢毓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言简意赅地道,“有烧好的热水吗?”   白芷点了下头:“正好烧了一大锅,本来是用来下面的,你既然着急,便先回去吧,我一会给你送过去。”   谢毓点了下头,回房将浴桶搬出来,放好冷水,待白芷来了,将水调温,快速地洗了个澡。   湿漉漉头发刚绞干水分,还没来得及用炭火烤干,那位女官就到了。   女官年纪不小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油光光的髻子,眼角向上挑,嘴角向下弯,看着有股子莫名的威严气。   她向谢毓行了个礼,说道:“我姓魏,姑娘称我一声‘魏嬷嬷’就是了。”   谢毓的手还放在用来擦头发的毛巾上,闻言连忙福身道:“奴婢见过嬷嬷。”   “姑娘先坐下吧。”魏嬷嬷从旁边搬了个小凳过来,拍了拍,说道,“姑娘先将头发散开便是,我先给你上妆。”   谢毓一呆,歪着头问道:“可奴婢是无品级的宫人,按理来说是不能上妆的——”   魏嬷嬷仔细地打量了穿着中衣的谢毓几眼,见她眼神澄澈,看着的确是个懂规矩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一下。   她的声音略微轻柔了一些:“这是皇上的意思。到底御前伺候的宫人都算是皇宫的脸面,你要是素面朝天地上去,像什么样子。”   她心道,况且过了今天,只要不出差错,这位姑娘肯定就能上妆了。   谢毓“哦”了一声,讷讷地坐了下来。魏嬷嬷将炭火搬近了,用牛角梳把谢毓的头发通开,然后抹上了一层桂花油。   面上涂上雪白的米粉,两颊扫上薄薄的腮红,眉毛用螺子黛晕开,画出又细又长的两条青黑。   额上点花畑,唇上点口脂,待头发干了,高高的束起来,扎成飞天髻,然后装点一套红珊瑚的头面。   衣服也是魏嬷嬷带来的,是一套鹅黄的百褶如意月裙。魏嬷嬷帮谢毓换上了,又将两个牌子挂在了腰上,离远了看了一眼,满意地拍了下手。   谢毓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这么一装点,实在是杏面桃腮,人比花娇。   魏嬷嬷笑道:“姑娘天生丽质,也无需多加装点,这般半妆美人的样子是正正好。”   谢毓抿了抿嘴,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鬓角,略带羞怯地笑了一下。   .   从东宫到大明宫,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谢毓一路上神思飘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似乎一会儿就到了。   似乎是哪位长公主刚从步撵上下来,谢毓老远地听见了通报,那位长公主宫装上的金丝蝴蝶从谢毓面前一晃而过,很是耀眼,让她的眼睛一时间有点发直。   太子爷不喜欢铺张,过的日子虽然不算“两袖清风”,但也很是节俭,因而谢毓真没见识过这么奢华的场面,以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还以为是穷书生凭空乱想,没想到这种用金子银子堆出来的日子是真的存在的。   谢毓低着头,跟着魏嬷嬷,在宫门外站定了,旁边一位宫女儿见状,便将一个托盘递到了她手中,上面放着一个硬毛的刷子。   谢毓深呼吸了一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她在余光中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五彩琉璃灯下,王公贵族们交头接耳,女眷都穿着极尽奢华的服饰,头上的钗子和流苏闪闪发亮。   远远地,在主位上,皇帝一左一右坐了皇后和贵妃,后面是所有三品以上的嫔妃,旁边有跟了一串公主皇子。   离皇帝最近的,是太子和晋王。   谢毓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凤翔九天一品”,心跳的轰鸣声中,报膳太监的声音都没有那么尖锐了。   太子爷今天穿了宫装,明黄色的官服衬得他的面色红润了些许。他本在和皇帝说些什么,听到这一道菜,若有所感地回过了头,正巧撞上了谢毓的目光。   谢毓愣了一下,心道:“他这样子居然也挺好看。”   “那他以后如果穿着龙袍,应该也很好看。”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谢毓在魏嬷嬷的指导声中将托盘举过头,跟在一串宫女后面,踏进了大明宫的门槛。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下接档文文案,三百六十五度打滚式求收藏!】   栗秋被系统送回高二前的暑假,她一手好牌被打烂的开端。   十七岁的栗秋,富有、漂亮,但是名声稀烂,在别人口中,是个“靠钱进好班”、“换男朋友像换衣服”的□□。   重活一世,栗秋靠着能暂停时间的系统,强势翻盘:   你说我成绩不好,是实验班之耻?   ——那我每天刷几百道题,直接逆袭成年级第二。   白莲花造谣我被开劳斯莱斯的金主包养?   ——对不起,那是我亲爸。顺便,你造谣我的证据已经提交给教导主任,跟你的保送say bye bye吧。   正当栗秋赚遍众人眼球,洗去一身黑点时,一直任劳任怨的系统忽然提出了要求:   【宿主之前得到的多余时间都来自于贷款,而还款方式则是——】   【跟人类“季迟”成为恋人。】   季迟,就是那个永远的年级第一,栗秋上辈子的烂桃花,这辈子的宿敌。   栗秋:“……你鲨了我吧。” 第28章 面果(七)   一群穿蓝色宫装的御前宫人中间混了个鹅黄色的谢毓,就像一排鸡蛋里混了个猕猴桃。   十足显眼。   谢毓在中间走着,只觉得周遭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好奇的、窥视的、高高在上的、暗含深意的,像是七月的烈阳,让她的皮肤都有点烧红。   “之前朕还没仔细看。”皇帝眯着眼睛,盯着谢毓的脸看了几秒,凑到贵妃耳边道,“这丫头上了妆,倒是跟爱妃年轻时候有三四分像。”   珍贵妃含羞带怯地笑了一下,眼角晕出的一点胭脂盖住了不甚明显的鱼尾纹。那点浅红落在她瓷白的皮肤上,像是雪上的腊梅,清丽而妖媚。   她说道:“万岁爷的眼睛真是尖——谢毓这丫头虽说只是臣妾远亲,但臣妾却是一见如故,比亲侄女还喜欢。先前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万岁爷这么一点,倒是让臣妾恍然大悟了。”   珍贵妃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瞟了眼宋衍。   自从谢毓进来,太子爷就有点不对劲儿。他手里本来拿着的半盏酒都同在了半空,记不起去喝,只顾得上看着谢毓。   谢毓平日里喜欢江南那边小家碧玉的衣装,又一直素面朝天,在宫中时更是连个口脂都不涂,现在这一打扮,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   但是不可否认,真的是非常好看。   宋衍的手指不由地在杯子上勾了勾,心道,若是她化上大妆,穿上凤冠霞帔,怕是就如同洗去尘土的明珠,挡不住的耀眼。   谢毓却是不知道宋衍心里的小九九。   到底已经上了几轮菜,那些达官贵人看了经过的宫娥们几眼,也便将注意力转回身边的人身上了。   这种宴会向来是社交的极好机会。   大梁民风开放,男女并不需要怎么避嫌,因而除了官场上的交道,年轻些的郎君和小娘子们也会远远地眉目传情,若是看对眼了,说不定也是一段佳缘。   谢毓前面的两个宫女儿将那半道“凤翔九天”放到了长桌上,向皇帝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便退着往旁边下去了。   谢毓垂着头,待后面的人也都将菜上全了,便福了个身,单手持着硬毛刷子,站在桌旁。   凤凰是用红萝卜雕的,上面撒了些金箔,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满是富贵气。   旁边的糖浆下面有个小小的火炉,糖刚融化的时候送过来,等到现在,颜色和火候是正正好。   谢毓朝着上面福了个身,见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便将刷子沉到了糖浆之中。   糖浆不能挂太多,这样会在半路滴下去;但若是只有一点点,糖丝便会在半路断开,后面也无法弥补,因而力道和幅度都是要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不可有一丝大意。   谢毓沉了下心,将袖子轻轻挽起。上面戴着的玉镯和刷子的木柄一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毓的手一顿,下一秒,直接高高扬起——刷子在萝卜雕的尾部停了一下,然后快速地向下一甩——   鹅黄色的大袖飞舞间,糖丝黏住尾部,然后长长地延伸出去,末端微微向上翘起。   谢毓手不停,一簇簇糖丝接连不断地被甩了上去,每一簇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层层叠叠,杂而不乱。   糖丝金黄,旁边宫人及时点上了大红宫灯。蒙着红色轻纱的等投下了影影绰绰的光,将那凤凰尾羽照得一片金红,仿佛真有凤凰涅槃,尾羽慢慢生出,正要向着九天之上翱翔而去。   谢毓的眼神极为专注,仿佛没有感受到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交谈,也没有感受到整个大明宫内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最后一下甩完,糖浆正好用光。   谢毓将刷子往空了的锅中一沉,朝上面着遥遥一拜。   周遭一片寂静。这道菜本来就是表演性质的,谢毓做起这些事来时的得心应手,就如同最好的歌姬弹曲子般惹人注目。   谢毓直起身,正想捧着锅退下,却听见上首忽然传来几声大笑。   那是个高鼻深目、身着短衣的胡人,头发编成几个鞭子,上面穿着宝石雕的珠子。   大约便是所谓的“契丹使者”了。   那使者拍了几下手,转头对皇帝道:“大梁皇帝陛下,先前小王还妄言大梁的食物也不过如此,看来是小王见识短浅了。”   他一挑眉,笑容放肆:“没想到大梁还有这等精妙手艺——”   “——还有和这等姿色的美人。”   他说汉话的腔调有些奇怪,鼻音很重,但是胜在发得清楚,勉强也能听出其中意思。   谢毓手中动作一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说话的地方,便站在原地,低眉顺目地站着,手中稳稳地举着那挂了糖浆的锅子。   “王子说笑了。”旁边留着八字须发的官员——看品级大约是鸿胪寺卿——打破了这一片静谧,“我大梁地大物博,自然是有无数能工巧匠。”   “至于美人,下官看来,方才的那些歌姬舞女,个个也都是姿色上佳,这不过是一个厨娘,实在当不起王子如此大赞。”   鸿胪寺卿说罢,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珍贵妃一眼。   ——官员也都是人,人总是爱八卦的,这位珍贵妃能以一己之力,力压出身胡家的皇后这么些年,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民间话本里,她一向是“红颜祸水”、“狐媚子化身”般的存在,官员们虽说不至于全信那些个神鬼之事,页面不得多想一些,于是就有了“珍贵妃痛恨别人在皇帝面前夸其他女子相貌的”的传闻。   虽说不知道这传闻跟胡皇后又有几分干系,但总之已经成了整个朝廷的默认事实了。   况且今天在场的还有许多命妇闺女,若是真当着她们的面夸一个平民出身的厨娘,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鸿胪寺卿以为自己这步走得虽然不算是□□无缝,但也并不算差,没想到却是刚好戳到了上面那几位的心肝子。   谢毓跟珍贵妃有三四分像,说她长得平平无奇,往严重点讲,便是在暗讽珍贵妃不好看。   况且谢毓还是宋衍心尖尖上的人,尽管不知者无罪,但总归还是让人心里头不舒服的。   况且她这种说法,竟然是将她比作歌姬舞女一流给人作乐的玩意儿了,饶是谢毓再怎么心大,也觉得有点不堪入耳。   宋衍皱了下眉,正想开口,旁边那契丹王子却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撂,语气不虞:“高大人,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小王少年时也曾在大梁游历过,大梁能工巧匠虽多,但是‘巧’成这样的倒也少见。”   “况且你们汉人有俗话云‘美人在骨不在皮’,那些庸脂俗粉长得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位姑娘虽说不是什么倾城之色,但在小王眼里,却是那些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好上不少。”   大梁和契丹先前一度也曾和睦相处过,因而契丹王子的话也的确属实。   鸿胪寺卿的面色有些难看,但也不好拂了这位“贵客”的意思,只好讷讷称是。   宋衍的脸色却也没好多少。   ——有人夸谢毓固然是好是,但这是个男子,而且岁数汉人的审美不同,但打眼看来,长的也算俊俏。   珍贵妃在一旁见他眉心越皱越深,微微挑了下嘴角,喝了口杯中的果酒,转头轻声对皇帝说道:“万岁爷,臣妾听契丹王子说得不错,这厨娘的确是少见的好手艺,但因为一直在衍儿的宫里,倒是连个品级都不曾有,也不怪会被人小瞧了去。”   说罢,还用眼角刮了鸿胪寺卿一眼。   鸿胪寺卿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啊眼神中却是满满的轻蔑意思,当即冷汗直掉,两股战战,简直想回到几分钟前,给那个大言不惭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胡皇后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皇帝和贵妃不将她当个人看,在这种场合说小话,竟然也不避讳些。   她不爱喝酒,只押了口清茶,试图按下心中的火气。   胡皇后心道:“就快好了,等宋越坐到那位置上——”   那她便是唯一的母后皇太后,姓谢的贱人不过一个贵太妃,想怎么处置都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珍贵妃和胡皇后斗了这么几十年,她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意思来,这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讥讽地弯了弯眼睛,转头又是巧笑倩兮:“皇上圣明,那便这么办吧。”   谢毓本来正在极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半大,却听上首李仁忽然宣道:“东宫膳厨谢毓——”   谢毓一愣,忙福身道:“奴婢在。”   “该女兰质蕙心,技巧精熟,虽是女子之身,技艺却万里挑一,圣上惜才,特封为东宫女官,与尚食局司膳同级,享尚食同等俸禄,钦此——”   东宫女官......是个什么职位?   谢毓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却正巧撞进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宋衍见她看过来,做了个口型:“还不谢恩?”   谢毓叹了口气,心道,你们父子俩可真是会玩,居然还能当场编个女官职位出来。   她将锅子放好,跪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奴婢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饼干们吼,我是萌萌的存稿箱w   蠢作者恰逢期末,忙得团团转,有时候连假都来不及请,我替她给你们说句抱歉QAQ   最近高三以外的学生党都要忙起来了呀,期末要加油哦!! 第29章 甜笋金雀汤(一)   延臣宴过去,便是年节。   宫灯都无需撤下去,只要换了蜡烛,加了灯油,蒙上大红的宫纱,便又能用到年初八结束。   宫里的人都是惯会来事的,见谢毓显然是得了上头那几位的脸,尽管已经忙得脚不着地,尚服局那边还是紧赶慢赶地将谢毓的正七品宫装做了出来,加急送到了她手上。   谢毓有些新奇地摆弄着那套宝蓝色的齐胸襦裙,对着铜镜在身上比划了几下。   虽说颜色并不是很得她心意,但这一穿出去便能先是出她是个高位女官,在小宫女口里还能讨句“姑姑”,倒也是很威风的事情。   谢毓在那之后也真算是出了名,但因为她名字里那个“谢”字,倒也没招来太多麻烦。   ——大家都是聪明人,点一点就能明白大概了,也无需多说什么。   谢毓将襦裙换上了,顺便化了个淡妆。正七品的宫女是能戴点翠的蝴蝶钗子的,她娘给她的那套头面终于排上了用场,谢毓跟那道新玩意的小孩子似的,喜滋滋地用钗子将头发挽起来,然后才去小厨房上工。   长安的深秋总是有厚厚的雪铺在地上,松松软软的一层,让人忍不住想去踩上几脚。   谢毓看了一圈,见左右无人,便偷偷地从地上拾起了一捧雪,放在手心里团成团,然后往远处的一棵寒梅的树干上一丢。   茎叶上的雪簌簌落下,露出了白色的梅花。   她伸长手,试图去够一朵梅花。   谢毓今天穿了镶了珠子的绣鞋,因怕沾湿了,所以不想踏到花坛厚厚的雪里。她生得又是小小一只,在那连蹦带跳的,也没碰着梅花的半片花瓣。   宋衍本来只是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小姑娘上蹿下跳的,又傻又可爱。   他不由地舒展了下眉眼,笑着开口道:“怎么刚升了职,就学会躲懒了?”   谢毓差点没跌上一跤,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奴婢一向是这个点去小厨房的,倒是殿下,今天不上朝么?”   “后天就是小年夜了,百官也是要过年的。”宋衍走上前去,摘了朵开得正好的腊梅,插在了谢毓的发髻上。   他退后,看了一眼,说道:“不怎么好看。”   谢毓:“......”   谢毓:“殿下,奴婢是姑娘,您懂么,姑娘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好看的。”   宋衍见她气鼓鼓地样子,失笑道:“腊梅太素净了,等春天,东宫里的桃花开了,本宫移一株到你院子里去。”   谢毓一愣,转过头,见宋衍眼光柔和,平日里一直绷紧的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却很是认真,看着不像是在说玩笑话。   谢毓:“殿下,这怕是不怎么合适......”   宋衍却是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本宫早膳没用多少,有点想喝甜笋金雀汤了。”   “可否为本宫做一碗来?”   .   谢毓怀疑,太子爷恐怕不知道“君子远庖厨”这几个字怎么写。   她叹了口气,将手中去了皮的冬笋往砧板上一搁,转头对宋衍道:“殿下,您看张公公脸色都快跟宫里头画师砚台里的水一个颜色了,您好歹体谅体谅他老人家吧?”   宋衍本在好奇地把玩那只笋。冬笋极嫩,谢毓刀工又好,于是入手光滑,如上好的美玉,平滑润泽。   他闻言,看了张令德一眼,对方脸上的确是五味杂陈,一副想劝不敢劝的样子。   “你别管他。”宋衍把笋放了回去,说道,“他也没那么重规矩,不过是做个样子,你当没看到就是。”   ......可是张公公的眼神可是这么说的。   谢毓假装没有察觉张令德眼中的哀怨,单手按着笋,将它切成了薄薄的圆片,然后一片一片码放在竹筛上。笋片微黄,味道清香,在北风下吹上几小时,便能成为干瘪的细丝。   宋衍这命令下得突然,谢毓没提前准备,这时切完了笋,便也只能作在一边,托着腮帮子发呆。   她沉默了一会儿,实在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于是开始没话找话:“殿下,奴婢的弟弟开春要上京念书了。”   “他打小就是念书的料子,只是奴婢想着他到底才十二岁,孤身来这人生地不熟的长安,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   谢毓说着说着,倒是真心实意地担心了起来。   谢琉脑子好使,但正是因为脑子太好使了,打小就有点思虑过重,跟同龄人也玩不到一起,让家里人操足了心。   谢毓拨弄着一块笋皮,将它慢慢捻碎了,手上沾了点若有似无的汁水。   “你以前倒是没跟我说过家里人的事。”   宋衍扬了扬下巴,问道:“本宫倒是一直好奇,你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来你这样的姑娘?”   谢毓心道:“什么叫‘我这样的姑娘’”,嘴上却是回得飞快:   “奴婢家......也没什么特别的。”   “奴婢的爹是个秀才,因后来屡试不中,便死了做官的心,安心在江南给谢家旁支的孩子作教书先生。”   “娘是江南富商的独女,当年嫁给我爹的时候据说有嫁妆百里,因而我家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温饱不愁,比一般老百姓要好上许多。”   “家中就奴婢和奴婢弟弟两个孩子,奴婢小时候就不是那种宜室宜家的乖巧姑娘,家法用的棍子都打折了几根。”   “后来奴婢说想做厨子,更是闹翻了天,差点没把祠堂的青石板跪穿。”   谢毓顿了一下,扶了下头上那朵梅花。   宋衍不知怎么地,忽然笑了一下。   谢毓自己大概不知道,但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姑娘心里头大概还是很在意家里的。   正当年节,怕是还有点想家。   宋衍叹道:“这般日子倒也挺好。”   谢毓疑惑地回头看他,却见他突然又正了神色,说道:“今岁的宫宴,照理来说是要有个大宫女作陪的,往年本宫都不爱带人,今年既然你在,便跟本宫一块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贫民窟女孩惨就惨在吃什么都得自己做。   虽然很热,不过松饼真好吃呀~   热腾腾地加一点黄油和蜂蜜,再撒一点糖粉~   甜食什么的最棒了ww   p.s.今晚还有一更,啥时候码完啥时候发。所以说榜单是个好东西,它给你们送来了双更ww 第30章 糖蒸酥酪   “……太子爷,可是奴婢并不是‘大宫女’......甚至连宫女都算不上了。”   谢毓沉默了良久,半是震惊半是奇怪,最后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话倒也没错。   宫女和女官从根本上到底还算是两回事。   比方说——皇帝老儿如果看上了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就算是皇后宫里的,也能招呼都不用打一声就直接上,上完了看心情,是不是要给个最低的位分,若是心情不好,也就丢那里了,那宫女后面不论如何也碍不着皇帝的眼。   但有正经品级的女官不一样,这里面不乏有低位官员的嫡女,高位女官甚至比很多宫妃都要得脸。   如果女官成了后妃,位分定然是要提一提的,这一提就常会提出个五六品的嫔妃来。   所以很多家世不高又想进后宫的便会走这条路,毕竟那些世家嫡女刚进宫,顶多也就是个正四品贵人,若是不得宠,也大有在这个位分上耗上半辈子的。   “本宫知道。”宋衍失笑,深深的双眼皮弯起了个无奈的弧度,“女官也可以,以前没有是因为根本没有过东宫女官这个职位,总不能随便从六局挑个人带过去吧?”   谢毓“喔”了一声,心道,那个职位原来真是当场胡诌出来的。   ……她之前还真就猜对了。   怪不得回去后戚槐看她的眼神那么诡异,她做低位女官的时候,大约是学过宫里头的职务分布的。   自然也就知道“东宫女官”是个莫须有的玩意儿。   谢毓垂了下眼睛,说道:“那从前年宴,您就一个人坐那儿?”   她那宋衍看不到的眼神里满是同情。   年宴和延臣宴不同,王公贵族和有资格赴宴的臣子都会带着家眷和家中嫡女,若是太子爷真的就一个人,看上去倒真的是非常心酸。   宋衍笑道:“你当张令德不是人?”   他将白狐皮披风拢紧了些,脸被鸦黑的发衬得苍白:“况且云氏也是要带着的。”   ……喔,对,云氏。   谢毓都快把这位存在感极低的东宫侍妾给忘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位太子爷也是有正正经经有名分的女人的。   ——其中一个还找过她麻烦呢。   谢毓心里一阵难受,又想到春天还有次大选,到时候说不定又会来人——   她立马就不怎么高兴了。   于是本来想给宋衍往手炉里添些炭火的想法被她塞了回去。   谢毓嘟着嘴,尖着嗓子道:“这到底不合规矩,殿下不如提个粗使丫鬟得了,反正您是太子爷,多这么一个伺候的也算不得什么。”   她最近也会在宋衍面前使小脾气了。   开始还不怎么敢,后来发现宋衍对她的底线非常之低,她便逐渐得寸进尺了。   ——谁还不是家里娇养出来的小姐,有人宠着哄着,自然会想使使小女儿性子。   宋衍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挺窃喜的。   毕竟这说明谢毓逐渐对他放下防备心了。   就像是一只藏在窝里的兔子,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只耳朵,谨慎地听着周围的声音。   宋衍拿银签字翻了翻手炉里的炭,将手炉往谢毓的方向移了点:“你也暖和一下,今天风大,别受了凉。”   没等谢毓说什么,他又道:“本宫不喜欢有女人近身伺候。”   谢毓歪了下头,眼神懵懂,问道:“为什么?”   “你这么好奇,是想近身伺候本宫么?”   宋衍的目光一时间变得有些深。   “——如果是你的话,到也不是不能忍受。”   谢毓被他这话弄得愣怔许久,才忽然反应过来,脸上飞红。   她倏地站起来,拿起竹筛,磕磕巴巴地道:“这个晒好了,奴婢先去做甜汤了,殿下不如先回正殿吧?”   “你还没回答本宫。”   谢毓慌忙地抬头,却见宋衍神情狭昵。   ——那是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谢毓喃喃:“太子爷……奴婢………”   “好了,不逗你。”   宋衍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发:“去做吧,本宫就在门口上看着。”   见她还要阻拦的样子,便用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她的唇瓣。   “怎么,嫌本宫碍事?”   谢毓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说道:“……奴婢不敢。”   .   谢毓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了灶台旁边。   她恍恍惚惚地将笋片拿下,用清水拍了拍脸,才冷静下来。   宋衍还就真像他说的一样,搬着凳子坐在了门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看的她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谢毓叹了口气,只当他不存在,从角落里将石磨拖了出来。   晒干的笋片磨成粉,用秸秆扫到碗中,温水调开。   取一个砂锅,加半锅水,几大快冰糖,煮至冰糖融化。   然后将笋汁倒入,小火满煮。   微黄的笋汁融化在锅中,弥漫出冬笋特有的鲜甜气味,让人口舌生津。   泡开的银耳用手掰成大朵丢入,加红枣与一小把枸杞,待甜汤稍稍粘稠了,撒一把金黄的金雀花。   金雀花瓣小而细长,在澄清的汤汁里慢慢地上下翻滚,花叶的清香慢慢渗透进甘甜之中。   盖上盖子小火慢炖,待甜汤浓稠,闭火,取一只青瓷小碗,将倒入八分满的汤汁。   谢毓平时明明是跳脱的性子,但在膳房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地方,身上的人间味儿反而都被冲走了,一举一动都飘飘的,像是九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宋衍以前没看过她做点心,今天见识了,几乎要移不开眼。   他心道,她怕不是就是上天专门派下来收我的。   宋衍眼巴巴地看着谢毓朝着他走过来,接过那碗甜汤,品了一口。   甜笋金雀汤入口清甜,汤汁中有笋的鲜味儿,一口下去,浑身熨帖。   也怪不得这道汤别名“肉不换”。   宋衍慢慢地将那碗汤喝光了,抬头看着谢毓的眼睛,问道:“你家可是有一棵金雀?”   谢毓一愣。   金雀花树干蜿蜒,形态柔美,确实是园林植株的上选。   ——但在江南,这玩意可不多见。   但是谢毓家里恰巧有一株。   她虽说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实回答道:“是有一棵,就是长得一般,矮矮小小的,我爹每年都说要把它砍了。”   ......那就没错了。   宋衍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庆幸。   当年那个小小一个的姑娘,竟然出落成了这样的美人儿。   只不过她大概是小孩子忘性大,竟然一直没反应过来。   从来不心急的宋衍心想,她怎么不快点想起来呢?   .   谢毓也不知道太子爷最近发了什么神经。   自从上次给他做了碗甜汤之后,各种赏赐以两天一打的频率往她房里送,她和白芷讨论了好些天,也没想出什么缘由。   好在最近过年,大家都忙得很,也没空来八卦,不然也够谢毓头疼很久的。   东宫里到底没那么多事情要做,谢毓便又被戚槐抓了壮丁,去帮忙炸甜面食。   宫中需求大,那些糖三角啦麻花啦之类,都是几十斤几十斤的做,每次油就要用掉几大桶,因为油用得久,温度掌控难,手艺到家的女官就那么几个,每次都恨不得能长个三头六臂出来。   “之后还有一大堆事情,年宴要比赏赐的延臣宴盛大上许多,整个尚膳监都不够用,后面还有祭祖,再后面要打年糕,到腊八还要烧够分给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粥。”   戚槐忙里偷闲地吃了个麻花,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被叫走了,徒留谢毓对着一锅子热油。   她才做了几十个麻团,手都酸了,但见连邹尚食都不敢休息,便还是硬撑着,又炸了一轮油饼。   好在这时候油太热了,要凉一凉,她才终于匀出了一点时间。   谢毓找了个角落做下,问一个小宫女讨了碗牛乳。   那小宫女之前没见过她,但大约是听过她的传闻,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想接近又不敢的样子,让谢毓不由失笑。   牛乳倒在小锅中,加白糖,小火满熬,熬一炷香,用竹签挑去上层奶皮,关火,倒入米酒,上锅蒸一刻钟。   拿出来放凉,便是一碗洁白润泽的糖蒸酥酪。   谢毓取了个小勺,舀了一口。   糖蒸酥酪入口即化,味道极为香浓,分明做法简单至极,倒是让人回味无穷。   谢毓品了品,回头问那小宫女道:“这牛乳是哪里的牛产的,倒是比一般的浓上很多。”   小宫女说道:“姑姑您不知道,先前那契丹王子来大梁的时候,带来了百来头牛羊。”   “要我说,那吸管放牧的人养出来的牛羊真是跟我们这边的不一样,那奶牛身上的膘有这么厚——”   她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嘴上还不停:“奴婢是长安人,从小也喝得起几口牛乳,却是从来没尝过那么香的。”   “听说那牛羊吃的是最肥沃的草,过得比人还舒服。”   这小宫女十一二岁的样子,大概是刚入宫,对什么都有股子新鲜劲。谢毓看着她讨喜,便将一半的糖蒸酥酪留给她吃。   小宫女喜滋滋地接过了,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随即惊喜地瞪大了眼:   “姑姑做的酥酪可真好吃!”   她眼睛亮亮的,一边吃还一边不忘了说话:“之前他们还跟我说要小心点姑姑,说您这种定然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奴婢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是他们在说瞎话。”   谢毓有些无奈。   这小宫女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嘴巴也没个把门,也不知道是怎么好好留到现在的。   大约也是因为皇帝老了,下面的宫妃没力气闹了,才能让这么个孩子好好地在倾轧的宫廷里活着。   “采珠,活儿干完了?”   小宫女神色一僵,连忙抹嘴道:“戚典膳。”   戚槐道:“看你这样子,定然是没做完的——看在谢女官的份上,这次先饶了你,还不快去做事?”   采珠松了口气,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拿着碗往别处去了。   戚槐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叹气道:“这孩子是我手底下的,脑子里缺了根弦,也不知道她家多心大,将这么个姑娘送进宫里,也不怕命都没了。”   谢毓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白芷,也叹了口气:“说不定也是没办法。”   戚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说什么,自己也拿了碗牛乳喝:“听说你过两天要跟着太子爷去年宴?”   “你消息倒是灵通。”   戚槐擦了擦嘴上的白痕:“算不上,只是有尚宫局的姐妹,之前跟我提了一嘴——年宴的女眷都是要登记造册的。”   “倒是你,提前做好准备没?”   谢毓“?”   戚槐见她看着真不知道,无奈道:“这次你一直是跟在太子爷后头的,少不得要接触到那些命妇贵女。”   “不说别的,几位公主总要给大哥祝酒吧?太子爷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没人挡酒,就只能你或者东宫里的娘娘上。”   谢毓:“......没人跟我说过啊?”   戚槐:“那你可要赶紧了,据说胡皇后身下的那位淮阳公主就是个极为骄纵的,若是摸不清楚她的脾气,怕是要出事。”   谢毓脸上一白,将做了一半的面团往戚槐手上一推,说道:“我先走了,你跟我给邹尚食告个罪,说我风寒什么的都行。”   “知道了,你小心点,走这么急也不怕摔跤。”   摔跤倒是不至于。   但是今日谢毓头上缀的珍珠有一个松了,一个不小心,从发髻掉了下去。   谢毓蹲下去捡,发现那珠子滚到了一双玄色的马靴旁边。   谢毓直起身,一抬头,正撞上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那眼睛在阳光下有点透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汉人的眼。   她连忙福身。   “奴婢见过耶律王子,王子安康。” 第31章 炸鲜奶   已知——   这位姓耶律,不知道到底叫什么的契丹王子曾经当着太子爷的面夸过谢毓是个“美人”。   还夸了两次。   谢毓用膝盖想都知道,跟他多扯上什么关系,可能下次民间传说里就会有“东宫里的女官莫名其妙被浸猪笼”的怪志杂谈了。   已知——   这位姓耶律,不知道到底叫什么的契丹王子曾经当着太子爷的面夸过谢毓是个“美人”。   还夸了两次。   谢毓用膝盖想都知道,跟他多扯上什么关系,可能下次民间传说里就会有“东宫里的女官莫名其妙被浸猪笼”的怪志杂谈了。   她暗自打了个寒蝉,强笑着抬起头,说道:“王子可是想用些点心?正巧尚食局手艺最好的戚典膳空着,您要用什么,我知会她一声,让她赶紧做来。”   她声音不小,就是为了让戚槐听见。   戚槐也不是爱惹事的,甚至颇有点“少管闲事,明哲保身”的意思,现在见谢毓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个坑,当即瞪圆了一双本来细长的眼睛,硬是把凤眼给瞪得像两颗杏子。   谢毓假装没看到那双眼睛喷涌而出的控诉,用“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眼神怼了回去。   她的意思很清楚,我不闲,我很忙,尚食局的活计干我屁事,你们自己应付这尊大佛。   ——随即便一转身,要往外间走。   耶律亿看到一片宝蓝的裙角在她身边打了个转,然后轻飘飘地拂过门槛,正要远去,鬼使神差地就开了口,叫住了谢毓。   天知道在这之前他真的只是纯洁地想来打个牙祭,尝尝所谓“天朝上国”的珍馔佳肴。   毕竟谁还没个口腹之欲呢?   但显然,比起口腹之欲,大多数男人可能更喜欢“风流”一事。   耶律亿自认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况且眼且这人能一口气解决两种欲求,实在是少见的佳人。   于是他露出了个自认为最英俊的微笑,说道:“谢女官留步。”   谢毓的步子一僵,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想“留步”的样子。但这人到底是使节,还是契丹的王子,连太子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女官了。   谢毓咬牙切齿了一瞬,在回过身来的时候完美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入宫以来她不知不觉已经把这项绝技练得炉火纯青——甜蜜地笑道:“王子还有何吩咐?”   耶律亿笑出了一口白牙,英挺的鼻梁在脸上打下了一片薄薄的影子:“小王自从那次宴会之后便对女官的手艺念念不忘,向来能做出那般糖塑的人,做起点心来不可能不好。听闻最近尚食局忙于准备年节的吃食,小王便不打搅你刚才说的那位女官了——”   “便由谢女冠直接为小王做一道简单的点心,可好?”   谢毓:“...................”   .............................并不好。   如果本姑娘因为准备不足,到时候惹那位公主殿下不高兴了,你来替我被她扇巴掌哦?   谢毓偷偷地翻了个白眼,没去看笑得一脸看门狗样子的耶律亿,重新走了回去。   “所以王子您要吃什么?先说好了,超过一个半时辰的不做,奴婢还急着回去做东宫那边的点心,如果太子爷怪罪下来......”   “不会的。”耶律亿打断了她的话,“小王不说瞎话,确实是道简单到家的点心。”   谢毓疑惑地皱了皱眉,不耐烦道:“是什么?”   耶律亿假装没发现她身上已经懒得掩饰了的怨气,说道:“炸鲜奶。”   .   新鲜牛乳放在小锅中加热,倒入白糖和淀粉,搅拌至块状,然后找个方形的碗抹了油,将牛乳块倒进去,放到室外音量的地方降温。   长安的河已经开始结冰,几乎没一会儿,那牛乳就没了热气。   ——炸鲜奶,的的确确是最基本的点心,随便从尚食局里抓个最低等的宫女来都能做个差不离的东西出来,也不知道这位王子怎么就非要盯着谢毓了。   谢毓见碗里还留了点牛乳,江南人那“牛乳是金贵玩意”的思想又开始作祟,偷偷地瞟了四周一眼,还是捏着鼻子将它喝下去了。   牛乳香归香,腥味却也是不少的。   谢毓偷偷地呸了一口,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要自己给自己找嘴受,将那碗重重一搁,很是不虞地站到了戚槐旁边,帮忙做撒子。   耶律亿像只大狗一样在她旁边转来转去,头上戴着的金玉偶尔碰撞,本来该是很好听的声音,但在这时的谢毓耳中,却无异于夏季蚊蝇的嗡叫,徒惹人心烦。   谢毓“啪”地将面团摔倒案板上,吓了戚槐一跳。   戚槐抚着胸口道:“你吃错什么东西了?刚在开始就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恨不得爆炸。”   谢毓回了个僵硬的笑——嘴角硬拉起来的那种——往耶律亿的反方向移了点:“每个月该有几天的,同为姑娘家的,劳烦你体谅一下。”   戚槐脸上空白了一瞬,随即“喔——”了一声,也不知道哪里冒出的胆子,回头瞪了耶律亿一眼。   ......那眼神,跟在看使用九十岁劳工的贪官似的,把耶律亿看得寒毛四起。   他扭过头,为了掩饰尴尬般轻轻咳嗽应了一声,随即好奇地看着那面团,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撒子,是天津那边的一种点心。”谢毓用力揉了下面团,说道,“炸出来又香又脆,当地百姓好像是喜欢做早膳用的。”   “我知道。”耶律亿沉默了一会儿,“天津十几年前是契丹的国土,这玩意我小时候吃得都快吐了。”   ......那个时候,契丹还是能和大梁有一较之力的大国。   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沦落道在打仗就要民不聊生的地步了。可笑的是,他那个父王和大哥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还想着要把识趣地领土拿回来。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想要和宋衍合作。   如果晋王坐上龙椅,保不齐哪天契丹就灭国了。   耶律亿地声音很小。谢毓没怎么听清楚,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编制觉得是他又冒了什么神经,在那自言自语。   耶律亿接下来没再说话,安分地看着谢毓做完了全程,直到最后一锅撒子出锅,他才突然活过来了一样,有活蹦乱跳地从谢毓手里抢了一盘撒子,折了一段放入口中。   ......的确酥脆香甜,是熟悉的好味道。   耶律亿脸上一直带着的灿烂道有点假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他深深地看了谢毓一眼,在对方觉察出什么来之前,就又将名为“笑容”的面具戴了回去。   耶律亿说道:“小王眼见着那牛乳该好了,谢女官是不是该往下做了?”   谢毓白了他一眼,心道吃死你得了,不情不愿地将已经冻硬的牛乳块拿了回来,从左边切成长条,然后分开来码放好。   鸡蛋打散,加淀粉搅匀,牛乳裹上鸡蛋,再在面粉里裹一圈,然后下油锅炸。   油滋滋地响,浓稠的牛乳慢慢融化,却被外皮包裹在内,无法流出,于是便凝成了甜蜜馥郁的一团。捞出来控油,码放在浅色的瓷盆上,金黄油亮的一堆,看上去极为令人食指大动。   耶律亿接过一双银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嘴中。   咬开酥脆的外皮,内馅缓缓流出,牛乳的香味浓郁,温热地充盈在嘴中。   虽说是制作方法简单的点心,但滋味却真的不错。   耶律亿坐在尚食局的小间中,在谢毓无可奈何的目光中将那盘炸鲜奶吃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满足地放下了筷子,敛去了眼中的笑意,定定地看着谢毓。   谢毓有点毛骨悚然——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也不像是在看一个姑娘,反而像是在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一件没有生命的,只能被人利用的物体。   谢毓舔了舔嘴唇,发现唇脂已经在喝牛乳的时候被蹭光了,现在唇皮有些干燥,一部分已经干裂了。   一舔,便是一舌尖腥甜的血味。   谢毓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见眼前那人忽然开口道:“你以为宋衍会没考虑到淮阳的事情?”   他这时候的口吻,全然不像是一个要靠着大梁苟延残喘的国家的没有继承权的王子,反倒像是和太子同等地位的一位准君王。   谢毓似乎才恍然想起,当年的契丹,也一度将大梁打得似乎再起不能过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犬一时是高兴了,却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天老虎咬回来......   啧。   她喃喃:“您的意思是?”   耶律亿忽然又笑了一声。   这次听着倒是挺真情实感的,只不过里面饱含着讥讽和自嘲。   “实在是我和宋衍口味对不上,至少我没看出来你比其他女人好出多少——至少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多到有点可笑。”   他直起身来,银筷中的一支掉了下去,发出了“锵”的一声响。   “......总之,淮阳是不会有空来找你的麻烦的。”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从谢毓耳畔掠过。   “宋衍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的人,你是走了几辈子的大运,才能被他看上。” 第32章 樱桃酒   “阿毓?”   【我没看出来你比其他女人好出多少】   “我说,阿毓!”   【至少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谢毓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角干得可怕。   她怀疑自己的眼中都是血丝——那可是真怪吓人的。   她呆呆地转过头去,看了不停叫她的白芷一眼,僵硬地笑了一笑:“怎么了?”   “我才该问你怎么了。”白芷把手中的抹布往旁边灶台上一搁,叹气道,“从尚食局回来之就跟救失了魂一样,若不是知道宫中一向禁鬼神之术,我都要以为你被什么人下咒了。”   她喘了口气,又道:“你那个西米,再不出锅可要烧干了。”   谢毓“嗳”了一声,把手中攥着的牛轧糖往白芷嘴中一塞。   白芷一脸迷茫地嚼了几下:“你之前不是说做得少了,还不肯给我,怎么今天这么大方的?”   “没什么。”谢毓的脸被氤氲的白雾弄得有些模糊,“只是突然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碰牛乳了而已。”   ——一尝到牛乳的味道,她就不自觉得想起耶律亿那直戳她痛处的几句话。   从前在家中看到话本,常有贫民女孩被王公贵族看上的故事,她便觉得奇怪。   出身寻常百姓家的小娘子,一没有倾城之貌,二没有万贯家财,三没有惊人才情,那王公贵族是几只眼,才会看得上她?   谢毓也过了会相信“人间有真爱”的年纪了。况且她本就不是什么固守深闺、不经世事的姑娘,在尘世里打拼这么久,眼界比一般男子还要开阔不少。   她抿了抿嘴,将心中的万般杂念暂且撇开,将锅中煮得透明的西米捞出,过一遍凉水,加上白糖拌好,然后放在一边。   银耳早已泡了水,现在已经膨胀成了原来的两倍大,圆圆胖胖的一个,看着十分可爱。   谢毓割了片姜,将姜汁抹在手上,然后拿了个圆圆的大芋头,去皮,切成细末。   洗净手,马蹄同样去皮切末。两样材料过水,和掰开的银耳一道倒入烧开的热水中。   西米倒入锅中,待得银耳出胶,锅中变成了浓稠的一团,便加上红枣、枸杞和一勺子糖桂花,并一块澄黄晶莹的冰糖。   冰糖慢慢融化,甜味慢慢渗透到每一块材料中,清甜的气味从锅中弥散出来,沾染到谢毓本未曾熏香的袖子上。   谢毓寻了个琉璃盅,将这“八宝西米羹”装了八成满进去,用下方垫炭火的食盒装了,交了个正殿那边的小太监先送过去。   天气已经很凉,从小厨房道正殿这一点点的距离,已经足够让汤羹冷下去了。好在宫里面有专人制造的炭火食盒,只是提的时候也要专门学过的来提,不然容易烫着自己。   谢毓向来是让人先行一步,自己再跟过去的。   她正要走,后面讲堂吃完了的白芷却出声叫住了她,说道:“先前谁让我跟你说一句,你之前做的那个樱桃酒大约是要到日子了——我看你最近忙得团团转,怕是想不起来。”   谢毓还真给忘了。   她虽说酒量不好,但也贪一口甜甜的果酒,喜欢用当季的果子酿酒喝。   那樱桃酒便是之前躲着宋衍的时候弄出来的。   洗净的樱桃去核,和白糖一起放在罐子中,岛上白酒,封好放上一段时间,变成了酸甜的樱桃酒。   谢毓今天总算遇到件好事,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凝重了,笑道:“那给我装一小瓶吧,我一会儿便不回来了,直接回房休息休息。”   白芷快手快脚地将酒和小杯子用个布袋装了,给谢毓提着,到底还是不放心,在她耳边叮嘱道:“有什么事情跟太子爷说便是了,我看他总归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毓愣了一下,布袋里的器皿互相撞击,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叮当”的一声。   “......我知道了。”她说。   .   去正殿的路上,谢毓恰巧撞见了之前派过去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看见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说道:“女官,太子爷说是在藏书阁那边议事,您看......?”   谢毓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状况,便展出了个笑来,说道:“那你跟我一起过去吧。太子爷中途会让人出来拿点心的,我在外头候着便是了。”   小太监“嗻”了声,跟着谢毓,绕过几株开得正好的寒梅,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有三层,太子爷议事喜欢在二层上,这时候一层的小榻都是空着的,谢毓便坐下了,拨了拨食盒里的炭火,免得一会儿失了温度。   太子爷在的地方,总是温暖如春的。   阁楼下大约是烧了地龙,谢毓绣鞋上的一点雪水都被很快烤干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   她呆呆地看了几眼绣鞋上的水纹样,突然觉得有点口渴。   往周围看了一圈,也没什么茶叶之类——就算有也没什么用,这里头唯一一个炭炉大概就在太子爷身边,她想煮茶也找不着器皿。   先前还不觉得,这么想了一转,倒是觉得喉咙口像有火烧一样,整个口腔都一片干涩。   谢毓摸了摸布袋。用来装酒的瓷瓶还透着股子凉意。果酒不比其他,用来解渴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谢毓心道:“我就喝一点点......大概没事儿吧?”   樱桃酒是深红的颜色,入口清甜甘冽,咂摸一下,整个肺腑都变得暖洋洋地,很是舒服。   ——果酒虽然好喝,但后劲也很足。   谢毓今天也是事情太多,忘了自己那酒量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没有,一不小心就贪了杯,等反应过来,大半瓶酒都尽了她的肚子。   到后面,就觉得有一股子烈火在喉头烧开,随即便是止不住的困意。   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一片黑,连自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顺手从旁边摸了个软垫,便躺了上去。   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   “殿下,您也知道,晋王如果不登上大位,等待他的就只有一条路。”   “就算您能容忍,那些‘从龙之臣’也是忍不得他手里有这么大一块馅饼的。”   柳泽懒洋洋地坐在一张藤编的摇椅上,看着全身放松,嘴里的话却很是刺人。   宋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是他肯主动将虎符交还呢?”   话中的意思,却是不想真的和晋王闹得你死我活的。   柳泽一愣,随即扬起了个堪称“妖气”的笑容。他本就男生女相,这么一笑,倒是更显锋芒。   他轻声说道:“虎符能还,‘人心’可是还不了的。”   “殿下,您心里明白着呢。”   宋衍深深地皱了下眉头,手上的朱笔划出了长长的一笔,几乎要将那张薄薄的纸划破。   绯色的墨汁落到了地上,砸出血般的一点。   “本宫去取个私印。”   他说罢,便掷了笔,起身往楼梯去了。   柳泽看着他暗含怒气的背影,暗叹了一声。   宋衍能是个用人不疑的好君王,但在他真正成为君王之前,路上的这些荆棘,还是得一个不留地铲除掉的。   .   宋衍也知道他这话天真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大步跨下,衣袍划出了呼呼的风声。   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宋衍看了下日头,心道:“谢毓那家伙,今天又不来了?”   ——于是周围的气温又低了几度。   外头守着的小太监本来正在躲懒,试图蹭一点里头的暖意,见他这个样子,连忙缩了回去。   但也不免发出一点动静。宋衍一回头,小太监是没看到,却见一楼正中的榻上,软软地趴着一个小姑娘。   ——头上的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一头青丝散开,铺在软垫上,将她半张白皙的脸都遮住了。   她长长的睫毛打下了浅浅的影子,映在睡得发红的脸上,少见地有种温柔倦怠的感觉。   宋衍脸上的凝重忽然就散开了。   ——谢毓鼻子灵,所以不爱熏香,但身上却总有股好闻的甜味儿。   宋衍之前跟她说,她还不信。   今天不知是做了什么,那股甜味儿越发浓重。   像是块可口的糕点。   宋衍看着旁边还开着的酒瓶,心中有了成熟,无奈地笑了下,坐在她旁边,轻柔地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   谢毓大约是察觉了什么,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   垂在一边的手恰巧落在了宋衍的手上,乍一看,像是要和他交握似的。   宋衍偷偷看了下她的脸,见她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将手张开,把谢毓的手包裹在了里面。   软软的,小小的。   宋衍以前不知道,只是和姑娘家拉个手,便能这样心跳加速,仿佛整个身体只能感受到和她相触的部分一般——   他想,真的好软。   于是又不由的去打量她的脸。谢毓今天用了亮晶晶的唇脂,颜色很淡,看上去像是什么水果一样,特别好吃的样子。   宋衍心想,姑娘家的唇该是什么味道的?   .............不知道。   那尝一下不就知道了?   ——可是她又不一定喜欢我。   宋衍鬼使神差的就俯身,慢慢靠近了谢毓——   ——不喜欢也没关系。   ——她是我的,东宫女官。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霸道太子爱上我》。   谢毓:(惊恐脸)他他他他他趁我睡着搞什么东西呢?   宋衍:咳。 第33章 樱桃酒(二)   谢毓做了个梦。   梦中是一片浓稠的夜空,没有一丝光亮,像是蜂蜜一般,将人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空隙。   她试图想要喘过气来,却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像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拂过她的鼻尖。   那温暖的气息在她脸上游走,拂过额头和耳迹,锁骨、酒窝和下颔。   然后,忽然的,眼前出现了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谢毓心想,星星原来是有温度和气味的。   像是淡淡的药味加一些浅浅的茶香,有一点点苦,但是并不难闻,反倒是让她有种亲切的感觉,仿佛是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一样。   谢毓心道:“难不成我还是月宫里什么仙女儿的转世不成?”   ——于是在梦里把自己给逗笑了。   笑得甜津津的,把醒着的某些心怀不轨的人逗得更加“心怀不轨”。   她感觉到,那颗温暖的星星停滞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地在她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随即离开。   “大胆星星,竟敢嫌弃本仙女儿?”   谢毓皱了皱眉,试图去触及那颗星星——   她猛地睁开了眼,就看见宋衍在旁边定定地看着他,唇角笑容温柔,也不知道这么看了多久。   谢毓一脸疑惑,呆呆地问道:“太子爷?”   “本宫在这儿。”   宋衍小心翼翼地拨去了她脸上的一缕青丝,免得一不小心被她自己压着了,没忍住,又偷偷捏了下她的脸。   跟想象中一样,又软又滑,像是上好的凝脂豆腐,似乎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留下个深深的印子。   也不知道她在民间野了这么久,怎么也没被风沙吹成个黑脸姑娘。   谢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伸出手,摸了摸被他捏过的地方。   她看着像是喝懵了,睡了一觉起来也没清醒多少,眼中都带着一丝迷茫,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盼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对宋衍说道:“奴婢送来的点心,您吃了吗?”   宋衍:“......本宫还没来得及用。”   眼神中有点难以察觉的心虚。   谢毓却是全然没有察觉,“嗖”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急匆匆地打开了食盒,气鼓鼓地说道:“今天这个不能久放的呀,时间久了西米就得泡烂了——”   她掀开琉璃盅,“哎呀”了一声:“你看,都糊成一团了。”   谢毓回过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她嘟着嘴道:“都怪你。”   谢毓平时哪里会有这么娇气的表现,这时候一撒娇,差点没把宋衍的心都萌化了。   他笑道:“你做的泡烂了又如何,总归是好吃的。”   “.......您就净会说好话哄我。”谢毓脸上红了红,举手将挂在耳上的青丝放了下来,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羹汤。   她将碗往宋衍旁边的小几上一放,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先舀了一口,放到了嘴中。   本来西米该是粒粒分明的,软糯又有嚼劲,但是现在泡得涨了,便只剩下了软糯。好在马蹄不会被泡烂,吃上去虽说比刚做好的浓稠了点,但是也还算得上口感丰富。   谢毓将碗一推,说道:“喏,吃吧。”   ——完全没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之类。   宋衍接过来,喝了一口。   ........糖该是正正好的,他却觉得甜过头了,每一口似乎都带着谢毓身上的甜丝丝的味道。   谢毓歪着头看宋衍一口一口将甜汤喝完了,忽然开口说道:“有人说我不配被你这么护着。”   她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眼睛里一片澄澈,只是干巴巴地陈述自己听到的东西。   “还说什么我走了几辈子的大运——我呸!”   她将绣鞋一蹬,站到踏上,居高临下地叉腰道:“老娘上辈子可是在嫦娥手底下干活的——仙女!仙女懂不懂!”   “我星星都摘下来玩过!如果不是犯了错被贬下凡来,哪里有你等凡人的好事!”   宋衍本来还在想,这小姑娘怎么别人说什么她都信的。天真的好像随便什么人都能将她拐了去。   现在反倒是失笑了,将她抱了起来,往榻上平着一放。   谢毓小小的一只,被他像是摆弄玩偶似的放好了,顺便还弄顺了被她自己搞得乱糟糟的头发。   “好好好,仙女大人,你坐稳了,别摔下来。”   宋衍看着谢毓像个小孩子般饶有兴致地晃着自己的腿,觉得自己说不定从某种意义上是个禽.兽。   “那仙女大人您怎么想?”   谢毓:“......我也不知道呀。”   她是真的不知道。之前就已经纠结了老老久了,现在被酒精一冲,更加想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口有什么话要冲出来,但是又被最后一丝防线挡住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谢毓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喜欢。   一开始是害怕的,毕竟她是个初来乍到的民女,他则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是宫里的贵人——还是掌握着她的生杀之权的那种。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衍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从看一个手艺好的厨子的眼神,变为了看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虽说她平日里跟“娇滴滴”这个词压根儿挂不上钩,但耐不住太子爷要这么想。   ......那可是太子爷啊,多少京城贵女的梦中情人。   甭管这做的是春梦还是富贵梦,总归宋衍绝对是“想嫁夫婿排位”的榜首——如果真有这个榜的话。   谢毓自认为自己的品味还没有到超脱世俗的地步,那自然是会动心的。   “本仙女又没动过凡心咯,还不是你老在我跟前晃,还说点不明不白的话。”   她转过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像只受惊的鹿:“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宋衍:“....................”   宋衍启唇,想回答什么,却被谢毓用根手指挡住了。   谢毓道:“......你别说话。”   “宋衍,我好害怕你喜欢我——因为我什么都没法为你做。”   她申请中那种稚拙突然消失了。醉酒的人总是一秒一个样子,她现在似乎清醒了几分,又似乎更糊涂了。   宋衍想跟她说,爱情这玩意不是一换一的,又不是做生意,一分价钱一分货。   ......但到底没有开得了口。   他总觉得,他再说一个字,眼前的小姑娘就要哭了。   宋衍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你怎么这么犟呢?”   “好多人这么说过。”   “我爹,我娘,我弟弟,我师父,我遇到过的很多很多人......”   谢毓沉默了一会,说道:“别人都说姑娘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生靠着男人就能顺风顺水地过去了。”   “但是我不甘心。”   宋衍愣了一下。   他看到谢毓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里面像是有燃烧的焰火,或是奔腾不息的岩浆。   “那便慢慢来。”宋衍站起身,将倒在一边的酒杯收拾好,放在布袋里,“本宫不急。”   他周围知道谢毓的人都曾经“斗胆”问过他,这姑娘到底哪里好了。   他原来还答不上来,只能用“情之一字,说不清楚”含混过去。   现在想来,便是这种软糯外表下烈焰般的心,让他心生欢喜,逐渐沉迷。   宋衍轻手轻脚地将谢毓的一头秀发绾好了,然后将布袋挂回她手上,俯下身子给她穿上绣鞋。   “本宫送你回去。”他道,“还有,下次本宫不在的时候,别喝这么多了。”   这般可爱的样子若是给别人看见了,他怕是会想滥用职权杀个人。   .   谢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天还没亮,烛火快熄灭了,晃晃悠悠的,在窗上打下了个不成形的影子。   谢毓心道:“我之前不是在藏书阁么?”   ...............说起来,她之前干了什么来着?   昨日的记忆慢慢浮现,谢毓“嘶”了一声,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将自己整个儿埋进了被子里,心想,这脸可丢大了。   于是白芷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堆,一动不动。   她惊道:“阿毓,你是要把自己憋死不成?”   冲上去便将那被褥掀开了。   谢毓团在里面,也不知是闷的还是怎么的,浑身跟虾子一般通红。   谢毓闷闷地道:“干什么?这大清早的,喊魂都没这么勤快的。”   白芷哭笑不得:“还问我干什么——太子爷没跟你说么?宫宴上你不用穿女官服,太子爷便让尚服局做了套冬衣来,让你穿去。”   “尚服局的女官已经将家伙什拿来了,你去看看吧。”   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补充:“你不知道那衣服做的有多好看,说是用了最好的绣娘,熬了好些天才赶出来的。”   谢毓心道好看也好看不过延臣宴上贵妃娘娘那件宫装,于是没什么兴致地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然后,差点被那件远超出她规格的娟纱金丝木槿长裙闪瞎了两只狗眼。   作者有话要说:  求留言呀 第34章 青精饭   “看在玉皇大帝的份上。”谢毓嘟嘴抱怨着,一边用手挽着自己的头发,好让白芷能将长裙的系带一条条系好,“这裙子穿起来怎么这么麻烦?”   “听说过‘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没?跟那是一个道理。”   白芷让她转过来,轻柔地将领子理好了,然后将云纹绉纱褙子给她套上,用沾了发油的梳子通了通她长长的头发。   谢毓有些别扭地拉了拉身下的裙子,以免压出褶皱来——天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往自己身上套过,现在就像是刚得了金山的贫民似的,浑身不自在。   白芷打量着和衣服一道送来的几件首饰,看着镜中谢毓的眼睛,问道:   “你看是戴这个珊瑚蝙蝠簪子,还是那个鎏金穿花步摇的好?”   谢毓接过来看了看,见这两个头面的型式颜色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迷茫道:“这难道不是一套的吗?”   白芷将她的头发绾了,恨铁不成钢道:“你眼睛怕不是瞎了?珊瑚和宝石的颜色差别那么大,亏你能说出这种话来。”   谢毓平时顶多是自己画个唇脂,上个薄粉什么的,对衣服首饰向来不怎么在意,跟其他恨不得天天钻研这些个玩意儿的姑娘家全然不一样,因而在这方面就显得木讷了些。   好在白芷还算是个有正常审美的姑娘。   白芷皱着眉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得凑个吉祥如意的兆头,于是挑了蝙蝠的那支,配上同样雕了蝙蝠纹样的璎珞和红翡翠滴珠坠子,看上去很是喜庆。   大过年的,赴宴的闺女大多都会穿上和“红”搭边的颜色,谢毓这副打扮也不算是很显眼。   白芷又将妆粉给她化上了,捧着她的脑袋左看右看,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咬了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先前太子爷的那些赏赐,你放哪了?”   谢毓:“之前忙,没来得及多看,就都堆在柜里了。”   白芷也不知道该不该先骂她几句暴殄天物,快步将其中一个小匣子拿了出来,打开上面的扣子。   里面是一整盒颜色各异的绒花。   她松了口气,转身一边将绒花一支支拿出来,一边说道:“从前我还没来东宫的时候听过,主子爷们赏赐女眷的时候总会带上一盒绒花,看来果真不假。”   绒花是宫里头的贡品,在民间很少见,谢毓好奇地拿了一支墨绿的起来,放在手中把玩。蚕丝织就得绒花又软又薄,颜色柔和,很是精致,也怪不得讨许多年轻贵女喜欢。   白芷挑了支浅红的,斜斜地插在了谢毓的发髻上,让叶子部分自然地挂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这就好了。”   “你可别把我肩上的火拍灭了。”   传说人头上、肩上各有一把火,若是熄了一盏,便少了精气神;若是全熄了,怕就命不久矣。   谢毓虽说不全信,但在她那喜爱求神拜佛的亲娘的影响下,还是有些在意的。   她顿了顿,又道:“太子爷的人过来没?”   “说是云昭训那边还要点时间。”   白芷撇了撇嘴,却也没多说什么。   云昭训比起之前来找茬的沈氏而言,实在是好过头了,她也没法违心说出什么坏话来。   “那便先等着吧。”谢毓想了想,又道,“尚食局那边应该有做好的青精饭,你给我去取一小碗来,我先垫垫肚子——一会儿能不能在宴会上吃到一口东西还难说。”   白芷笑她当了女官之后倒是会使唤人了,却也没真的往心里去。   到底谢毓本来身份就跟她不同,也没什么好嫉妒的。   便快马加鞭地往尚食局去了。   谢毓没想到,自己这随便一说,之后居然一语成谶。   .   青精饭拿回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冒着轻飘飘的雾气。   江南人习惯将其称为乌米饭,因为味道清香,作为原料的青精叶也满山都是,所以在百姓中也流传甚广,偶尔做一锅,加上猪油和白糖,便是少有的大餐。   谢毓注意着别弄脏了嘴唇周围已经上好了妆的皮肤,小口小口地将这加了几大勺白糖的甜饭吃完了,然后用茶水漱干净口,由着白芷给她补了个唇脂。   胃里填得差不多了,似乎整个人都安稳了下来。   因而张令德来叫她的时候,谢毓少见的一丝紧张感觉都不曾有,极为冷静地走了出去。   太子爷和云昭训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宋衍一向是不会对没对自己利益造成任何影响的人——比如云昭训——做出什么不符合礼仪的事情的。因而谢毓注意到,云昭训身上的泥金云纹裳裙也没比她自己的朴素上多少,首饰也都是最时兴的款式。   只是这里面多少是出于不想把谢毓暴露太过的考虑,就不得而知了。   云昭训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见到谢毓身上的打扮,脸色就一阵发白。   她脸上的笑有点勉强,但也能看得出来是在极力保证仪态了——说实话,谢毓还挺佩服她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镇定,而不是像个泼妇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   云昭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宋衍,柔声道:“殿下,嫔妾位分也算不得多高,若是坐步撵,怕冲撞了太极宫里的娘娘们,嫔妾想着,不若就这么走过去吧。”   她轻轻咬了下唇,偷眼看了下宋衍的脸色,才肯定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若是她自己一个坐步撵,把谢氏撂外边了,这位主子爷嘴上不说,总归还是会觉得她不懂事的。   见宋衍点了头,整队人望宫门走去了,她才低下头,偷偷地露出了一抹苦笑。   .......按照自己的品级做事,反倒会成了“不懂事”的那个了。   倒也挺可笑的。   谢毓因为云昭训在旁边,也尴尬得没法跟宋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地就到了乾清宫。   和上次的延臣宴不同,这次年宴的规模肉眼可见的盛大,光是歌女和戏班子就有数百人,又加上宴上伺候的宫人,赴宴的达官贵人,更是不知凡几。   宫灯所在之处,便有喧哗之声,远远地就有锣鼓铿锵,或是小调婉转。   谢毓以为延臣宴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盛会了,现在才知自己见识短浅。   ——怪不得都说皇宫是凡间仙宫,这般奢华热闹的景色,也就此处独一份了。   臣子的女眷是在皇后宫里设宴的,因而今天是贵妃陪在皇帝身边,谢毓远远地看着,觉得珍贵妃似乎又明艳了不少。   中和韶乐作毕,群臣叩首之后,才能入座。   太子爷的位置照例在很靠近皇帝的地方,谢毓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待他坐下,在一旁立好。   ——她和云昭训都还没资格坐下。太子爷身边的座儿,只有正妃和两个侧妃能落屁股。   皇帝向来懒得弄那些繁文缛节,没再让人三跪九叩,早早地便升座开宴了。   一轮歌舞之后,赴宴者便不用留在座上。下面的群臣早已互相攀谈起来。谢毓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便看见眼前立了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准确地说,不是在她,而是立在宋衍眼前的。   那女子比谢毓高了一个半头,高额头高鼻梁,身上穿着正红色的鸾鸟金丝拖尾裙,头上缀着满满当当的头面,看上去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她朝太子懒懒地一福身,举起手中空荡荡的酒杯,笑道:“这大好日子,皇兄可要赏我个面子,多喝几杯才行。”   谢毓眯着眼睛打量了那女子一眼,觉得这位公主的封号不该叫“淮阳”。   ——“鼻子朝天”公主,怕是更适合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烧了QAQ所以只有这个短小君   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呀,最近气温变化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35章 白醪酒   谢毓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冲上去说什么。   她转过头跟云昭训偷偷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和自己同样的意思:少管贵人闲事,别嫌自己命长。   太子爷虽说身子不好,但不过是一两杯白醪酒,到底也不至于让他真就怎么样了。倒是她们,如果不经思索就挡了这位公主的道,怕是会被狠狠地报复。   毕竟淮阳现在还不敢和太子爷翻脸,但收拾一个没上玉碟的妾侍,或是一个小小女官,还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谢毓心道,好在淮阳是头一个上来的,如果是宋衍已经喝高了的情况下,她真是不想拦也得拦了。   淮阳见宋衍一时没有作声,很是自来熟地上手便拿起面前桌子上的镂花酒壶,在宋衍的小圈足云纹红玉杯里满上了一杯,随后将那杯酒捧起来,递到宋衍面前。   酒是好酒,毕竟是皇宫里一年一度拿出来的好东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仙露琼浆。颜色雪白,味道清香,后劲并不是很大,很适合这种宴会上引用。   但举着酒的人却没什么好意,眼尾上挑的一双凤眼中,刺人的高傲和尖锐几乎要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   淮阳的手臂上戴着镶了南海珍珠的臂钏,更显得她手臂圆润有力,看上去更是悍勇。   谢毓心道,这位公主也不知道吃了什么,长得和她称得上清减的爹娘全然不同,若是男子,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孔武有力”。   “皇妹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这个‘脸’,自然还是会赏给皇妹的。”   宋衍居高临下的看了淮阳一眼,忽然凉凉地翘了下嘴角——他很少这样全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显然,跟这种已经对他撕破脸皮的人,也没必要做什么伪装。   毕竟双方都心知肚明对方和自己相看两厌,再装腔作势,也全然是无济于事,不可能让他们实际关系好上一星半点。   他从淮阳手里接过了那杯酒,没等淮阳和他碰杯,便直接递到了谢毓手中。   宋衍用眼角瞥着淮阳,看着她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便满意地转过头,对谢毓说道:“谢氏,愣着做甚?”   谢毓:“?”   ……这难不成是要让她喝么?这么突然的?   旁边云昭训原来已经耐不住想要笑出声来了,见谢毓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连忙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对谢毓使了个眼色。   谢毓定定的看着她,云昭训装作咳嗽的样子,用帕子捂着半边嘴,做了个“验毒”的口型。   .........................太子爷这步走得可真是好。   谢毓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在面前桌上取了支银筷子,按照从前看过的方法,往酒里竖直地一插。   筷子自然是不会变黑的,毕竟淮阳傲归傲,并不蠢,也知道如果宋衍在这时候出了问题,用脚趾头想都是她干的好事,皇帝还没死,这种情况下连胡皇后都保不住她。   但是这羞辱的意思,却是全然传达到位了。   谢毓朝着宋衍一福身,压低声音道:“殿下,酒里没放东西。”   ——说是压低声音,但淮阳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脸当即涨得通红,猛地转过头,忿狠地刮了谢毓一眼,眼神跟淬了毒一样,把谢毓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激起来了。   谢毓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按理来说,淮阳要恨也不该来恨她,毕竟她只是个听人命令办事的。   但是这位公主的想法显然和常人不一样。   淮阳心道:“我没法当众和宋衍翻脸,还不能作弄他身边这个宫女么?”   于是当即便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手中的杯子砸了下去。   白色的酒液在谢毓的裙子上溅起了一大滩。娟纱细而薄,根本挡不住水侵蚀的速度,很快谢毓的腿很快就感受到了那股子凉意。   淮阳用帕子挡着嘴,“哎呀”了一声,装模作样道:“本宫也真是不小心。”   随即转过头,对她身边站着的大宫女道:“香椿,你带这位......谢女官,去外头换件衣裳吧,这寒冬腊月的,可别冻病了。”   宴会上常会有这样的事情,甚至有些高位嫔妃到中途会按照心情去换一套颜色不同的宫装回来,因而乾清宫附近总会有一两个小宫殿被设置为更衣室。   按理来说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但谢毓不知怎么的,就不怎么想挪动脚步。   毕竟眼前这位公主眼中的恶意□□裸的,实在是让她难往好地方想。   宋衍动了动唇,本想说让自己的人跟过去看着,但是旁边已经慢慢围了好些个来祝酒的官员,在这时候发难于淮阳,简直就是将谢毓明晃晃地立成了靶子。   现在朝廷上的人还没有将“谢毓”和他本身联系在一起,之前将她封为东宫女官,大多数人也只是以为那是皇帝偏爱于东宫的表现,但若是知道了谢毓是“宋衍”这个人放在心上的——   他几乎不敢往下面想。   谢毓迷茫地往宋衍那边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他玉质冠冕的后端。   不知什么时候,歌姬似乎换了一批,大殿里奏起了来自西域的曲调,听着十分的喜庆。   谢毓苦笑了一下,讽刺地心想:“这可真他娘的应景,好像全世界都跟我作对似的。”   那叫香椿的大宫女已经像好姐妹一样来挽她的手了。谢毓偷偷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扯开,向淮阳公主拜道:“那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大约是因为所有宫人和朝臣女眷都在殿内的缘故,外面的宫道上很是冷清。   宫灯映出了红艳艳的光,照在周围,似乎连空气都变成了大红色。   谢毓伸出手,捧起了一片凉丝丝的雪花。   雪下得不算很大,但是风很是凌冽,吹到被酒沾湿的那一块裙摆,让她觉得自己的腿都要冻掉了。   香椿在前面领着路。谢毓尽量保持警惕,但也不知道淮阳能有什么方法对付她——毕竟她还不是太子爷的人,出了什么事,不过是她自己的过错,怎么也抹黑不到太子爷脑袋上去。   香椿自从出殿之后便没有跟她再说一句话,看她的眼神也是冷冷的。   谢毓朝自己的掌心哈了一口气,到底没忍住,轻声开口:“香椿姐姐,还没到么?”   香椿没回答,等又转过了一个拐角,才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忽然回过头,充满恶意地对谢毓一笑,说道:“到地方啦。”   谢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周围一片荒凉,怎么也不像是——   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香椿脸上的笑已经消失不见。她一个箭步上来,似乎用了全身力气,将谢毓往旁边一推——   谢毓在倒下去的前一秒,看到自己身旁,有一片不大的湖。   她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想,对啊,怎么会没想到呢——   如果她淹死了,可不是对宋衍最大的报复么。   谢毓作为一个水乡出来的姑娘,并不是不会浮水。   但是北方的水,真的太冷了。   她感觉到自己撞破了厚厚的冰层,细细的冰渣子划破了她的手,有淡淡的血味弥散出来。   头发和钗饰因沾了水变得沉重,那朵绒花从她旁边掉了下去,谢毓试图捞了一下,却只有捞到一场空。   谢毓心想,我都快死了,还在乎一朵绒花干什么呢?   ......................可那是太子爷送的绒花,只有这么一朵浅红色的。   她可喜欢这个颜色了。   谢毓觉得,自己大概是流泪了。因为脸上有一片和湖水不同的温热的液体,慢慢溢散开来。   在水中哭泣,便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了。   谢毓感觉到自己在颤抖,身体中的空气开始慢慢消耗。她开始挣扎,用尽一切力气想浮上水面。   终于,在最后一口气吐出去的时候,她在一片浮冰中探出了头。   香椿像是看戏一样,在离池子几步远的地方,挑着嘴角看她。   “真狼狈。”她说道,“也不知道你主子爷看了你这副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谢毓:“……”   她一时也愣住了。或许是寒冷侵蚀了她的思维,她竟然一本正经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而不是冲上去把这个狗仗人势的女官拉下水什么的。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勾心斗角的性子,虽然一直知道宫中那些腌臜玩意,也清楚淮阳对太子的恶意,包括她迁怒于自己的种种刁难。   但尽管如此,她也是未曾想过,公主竟当真是鼻子朝天,连这样跌份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看着自己那身娟纱金丝木槿的长裙落在水里,轻若无物的纱料沾了水,湿哒哒地贴着,云纹绉纱的褙子漂浮在水中,彻底不能穿了。   “唉。”谢毓皱了下眉头:“好端端的衣服。”   水池上那宫女倨傲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叫好了,果然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太子这点小恩小惠就算好,那你见了我家主子每日的吃穿用度,怕是该话都说不出了。”   谢毓回忆了一下淮阳到底穿了些什么,想了半天,也只有她盛气凌人的模样,端庄奢华的正红托尾长裙,裙上的金丝鸾鸟栩栩如生,的确是贵气逼人。   可要她想那裙子落进水里的样子,谢毓似乎又不觉得如何了。   ——那又不是宋衍送的。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心疼这身衣服,而是心疼送衣服那人。   宋衍……还在等我换好衣裳回去吧。   谢毓想着便越发气恼起来,一边是寒意刺骨,一边是愤怒至极,她颤抖着抬头瞪着香椿,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以她一贯的性子,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自然不该惧怕区区一个公主宫里头的奴婢。   她想骂那女官狗仗人势,骂淮阳公主小肚鸡肠。   可话到嘴边,却被她又吞了回去。   她早已不是谢家爹娘宠爱的小丫头谢毓,不是心直口快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厨娘,她是东宫女官谢毓,是太子爷带来赴宴的。   她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太子的颜面。   看着水中谢毓捏紧拳头随即放开,香椿嗤笑一声,说道:“女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说,太子爷看到你这狼狈样子,是会心疼,还是会大跌眼镜,从此收回一切恩宠——”   谢毓咬了咬牙。   一片黑暗中,只有大雪映出的月色,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她觉得更冷了。   香椿脸上讥笑更甚,像是还想说什么,却被原处宫道上传来的脚步声堵住了嘴。   谢毓在一片朦胧中,往那个方向看去——   她看到了宋衍,周围是温暖的灯光。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留言,没有动力QAQ   我的天使们都在哪里呀 第36章 红糖姜茶   谢毓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喉咙疼得跟刀割一般,发不出声音来。   那香椿脸上的惊恐已经快飞出脸去了。   但她好歹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宫女,且到底记得自己后面还有个淮阳公主撑腰,便强装镇定地跟宋衍行了礼,见谢毓愣愣的样子,还硬是扯了个笑出来,当即开始编瞎话:“奴婢也是头一次往那个殿去,不小心就迷了路,女官她大概是冻着了,腿脚不大灵便,这不,一不小心就绊进太清池里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宋衍阴翳的目光中,被掐住了脖子般地哽住了。   宋衍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想来都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温文尔雅地近乎有点好欺负。   因而香椿——或者说淮阳,才会这么嚣张地作弄他的人。   香椿被宋衍盯着,一动也不敢动,汗水从她的后颈慢慢渗出来。   她心道:“如果让人知道太子爷背地里是这个样子的,谁还敢做什么和他背道而驰的事情?”   然而后悔已经晚了。   宋衍看着她,嘴角弯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   他轻声开口,声音如蛇吐信子般柔滑而冰冷:“既然连路都带不好,那便也用不着这双腿了。”   “张令德,赏四十大杖。”   香椿的脸一瞬间变得比谢毓还要惨白。她试图挣脱听令上来押她的宫人,凄厉地叫道:“你不能这样!奴婢是公主殿下的人——你是要跟殿下,跟皇后娘娘翻脸么?”   “本宫倒是不知道,本宫和皇后之前什么时候有‘脸’了。”宋衍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像绕过什么腐臭的垃圾一般嫌恶地绕过她,走到了谢毓身边,“我们的关系一时半会不会变得更好或者更差——懂么?无论你是否少了一双腿。”   她心里明白宋衍的话一个字不错。太子派和晋王派的关系已经僵持了许久,除非有什么特别大的引子将这□□星子点燃,不然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如果仅仅是动一个东宫下人,或许太子爷为了两方面子,会由着淮阳保下她。   ——但她现在碰了不该碰的人。   香椿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谢毓身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她从来不知道长安的冬天是这么冷,仿佛每一丝骨髓都被冻住了一般。   宋衍拂去了挂在她长长眼睫上的一点冰棱,从张令德手中接过一件白羊绒的袍子,披在了谢毓身上。   谢毓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宋衍一眼,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的额角滑了下去。   她的嘴唇紫的发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呼出来的气比周围的空气还冷,若不是还在微微颤抖,怕是要让人以为她是个死人。   宋衍试图去安抚地触碰一下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发抖。   ——天知道他听到“谢毓落水”的消息时,有多慌张。   宋衍自然不会放心淮阳的人单独和谢毓出去,于是派了人偷偷跟在后面,本以为那宫女顶多不过是嘴皮子上呈呈威风,没想到她真的就来了个大的,是想把谢毓往死里整。   这寒冬腊月的,如果香椿就当做没看到,把谢毓一个人撂在这,就算她能从水里爬出来,也不一定能活上多久。   若不是后面跟着的人见情况不对,快马加鞭地回来搬了救兵,可能等他发现的时候,人都僵了。   宋衍想到这,整个胸腔都跟少了一块似的,隐隐地发疼。   谢毓见他神色莫测,有些惴惴地说道:“太子爷?”   “本宫一直在。”宋衍对着她柔和了神色,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来,“阿毓,别怕。”   ..............他叫我阿毓。   这是谢毓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谢毓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张黑漆云母石架子床上,像是后妃宫里头的样式。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头疼得厉害。   谢毓猛地皱了下眉,眼前一阵发黑,差点要从床上栽下去。   正当她心想“糟了”的时候,一直带着淡淡苦味的手扶住了她。   ——这苦味还有点怪眼熟的。   没等谢毓多想,宋衍便开口说道:“你再不醒过来,本宫就该走了。”   谢毓等眼前的星星散尽了,才看见他腿上摊着的一本游记,和放在旁边的整整一壶热茶——一点都不像是他所说的“赶着走”的样子。   谢毓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道:“您这还怪我了。”   “不怪你。”宋衍将放在旁边的另一个壶拖了过来,拿了个小碗,往里面倒了整整一碗黑红的液体,递到谢毓手中,“刚让母妃的人煮的姜茶。长乐宫和乾清宫靠得近,本宫直接将你带过来了。”   谢毓接过来,慢慢地喝了一口。   宋衍知道她喜甜,因而专门让人在姜茶多加了红糖。谢毓自然尝出了这不同寻常的糖量,整个人都温暖熨帖了起来,感觉之前的头疼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谢毓偷偷地从碗的上沿看着宋衍,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一跳,直觉他有什么话要说。   果不其然,待她将姜茶喝完了,宋衍便开口道:“今天不好行刑,本宫让人将香椿押去慎刑司了,待年过了,便将四十大板补上。”   谢毓徒劳的张了张口,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是该笑着说大快人心,还是......   “奴婢......奴婢是自己不小心滑倒的,不干那宫女的事儿。”   谢毓鬼使神差般地开了口:“奴婢不知道您跟她说了什么——那时候奴婢被冻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奴婢觉得,您犯不着为了奴婢跟公主殿下起了嫌隙——”   她说得很急,但很笃定,好像她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一般。   宋衍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的手很冷,让谢毓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你摸摸看自己的脸,像是不委屈的样子吗?”   谢毓愣愣地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整张脸。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呢。亲身体验到生命从自己的身体中流逝的感觉......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但是奴婢本来就不能为您做什么——不说做什么了,还老是要拖您的后腿。”   她轻声地说着,没给宋衍留一个打岔的间隙,“贵妃娘娘寻奴婢来可不是为了做这个的。您如果出了什么事,奴婢一家四条命加起来都抵不上。”   宋衍沉默了一会儿。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摸了摸谢毓的头。   谢毓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声地哭泣了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留下,她想到了这么些天以来的所有委屈、恐惧和不甘,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委屈于自己总是无辜被针对。   ——恐惧于射向宋衍的那万支箭,是否会分出一些转加于她身上。   ——不甘于......她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心思,甚至将它强压下去,假装其从未存在过。   宋衍心想,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于是上前,轻轻地将她糊在脸上的青丝撇到了一边,说道:“别哭了。”   声音是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温柔。   然而谢毓哭得更厉害了,几乎止都止不住,还不停打着哭嗝。   宋衍无奈地掏出帕子,给她拭去了泪水,说道:“本宫的事情,用不着你个小姑娘费心。”   “你只要每天好好地在东宫里待着,给本宫做一道点心,然后笑嘻嘻地送过来,就够了。”   谢毓迷茫地看了她一眼,看上去并不怎么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宋衍的神情看着很认真,不带一丝调笑:“本宫这么些年,一向泡在药罐子里,你来了之后,才尝到了一丝甜味。”   “至少对本宫来说,你没什么别的要做的了。”   谢毓擦了擦眼泪,猛地洗了下鼻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话。大概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从小泡在药罐子里,舌头都苦了,哪里尝得出点心的味道?”   她惊诧地睁大了眼,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但那思绪却依然而过,很快便抓不住了。   宋衍见她好不容易停住了,满意地将帕子塞到她手里,说道:“擦擦脸,像只花猫似的。”   随即站起来,披上了放在一旁的袍子:“本宫说要走也不是唬你的,既然你醒得早,本宫便先去了。”   谢毓呆呆地“喔”了一声,看着宋衍即将转身而去,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搁充血,冲上去就抱住了他。   宋衍能感觉到小姑娘的鼻尖抵在他的脊梁骨上,大概是撞得狠了,她还发出了一声轻轻地痛呼。   宋衍好笑道:“舍不得本宫走。”   谢毓:“.......”   她顿了好久,才说道:“......唔。”   “但是本宫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宋衍转过来,微微俯身,和她对视,“等本宫回来,好不好?”   谢毓瓮声道:“什么事情呀?”   “你很快就会知道。”   宋衍在踏出长乐宫的那一刻,神情变得如今夜的大雪般冰冷。   ——淮阳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懦弱,也不圣母。   只是她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谈个恋爱还要战战兢兢的。 第37章 红糖姜茶(二)   宋衍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带进了外面鹅毛般的大雪。   宫门口的小太监连忙帮手将他外袍上的雪扫去,然后赶着雪化开前用小簸箕清理干净,免得让贵人们滑了脚。   他之前走得急,几乎是从一群围绕着他的大臣中闯出去的,因而再回来的时候,便显眼得很,几乎整个宴席上的人都在看他。   宋衍佯装不知,径自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没解下外袍,便坐了下去。   大约是因为外面的天气太冷,宋衍的脸被冻得苍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更是青紫,看上去便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倒是跟众人的印象全然相符。方才敬酒时那个还算康健的太子,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珍贵妃蹙着眉看着下面群臣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用眼角瞟了皇帝一眼,从他微微绷紧的唇角中读出了一丝愠怒。   珍贵妃微微一笑,转过头温和地对宋衍说道:“出去透气也不知道跟你父皇告声退,看把他担心的,还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   只要珍贵妃想,她就能将她那张娇艳如带刺玫瑰般的面庞,转变成一张柔和的、属于母亲的脸。   至少皇帝很吃她这一套。   宋衍抬起他那双和珍贵妃九分像的眼睛,朝皇帝笑了笑,说道:“是儿臣考虑不周了。儿臣大约是多贪了几杯好酒,方才突然有些不适,想着不能殿前失仪,要倒是让父皇看了笑话。”   皇帝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   他随后朝着西边看了一眼,说道:“先前太子出去的时候耶律王子和朕说,有什么事情要禀,朕先前担心太子,倒是没来得及听,现在既然太子已经回来,便禀来吧。”   耶律亿今天打扮得很隆重。契丹虽然没有大梁那么辽阔的领土,却也坐拥几条矿脉,盛产各色宝石。耶律亿今天戴的抹额上镶嵌了一块鸡蛋大的红宝石,旁边用金丝固定住,还点缀了一圈米粒大的钻石,看上去十足的富贵。   他朝着皇帝行了个礼,眼里亮堂堂的,像是草原上的狼。   耶律亿道:“大梁愿与契丹停战结盟,契丹自然欣然接受。只是大梁现在前线兵线未撤,虽知道这是□□上国一向作风,契丹也是无法全然接受的。”   话中言语,却是直接将自己代表国家了。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这人全然不按套路出牌,一时间愣住了,好久才缓过来,抬手让歌女止住音乐。   本来热闹欢快的乐声突兀地停了下来,没有及时刹住的弓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响声。   本在小声议论的朝臣忽然也都静了下来,偌大的乾清宫,一时间竟然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耶律亿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凝滞,脸上笑容更深:“小王出行前,父王将契丹王室的圣物交给小王,只为能在大梁寻着现在的大王子妃,未来的契丹王后。”   “荒唐!”最先坐不住的竟然是胡相——胡皇后的父亲,这位须发斑白的老臣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议和前分明你契丹处于劣势,若是大梁军队乘胜追击,你现在还是不是‘王子’还说不准呢!”   “竟敢提出‘和亲’这样的要求,本官看你们本就不是诚心议和!”   “既然相爷这么说.......”   耶律亿直直地看着他,嘴角虽还上扬,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为何先前大梁军队不‘乘胜追击’,反倒给了小王这般嚣张的机会?”   胡相噎住了。   ——自然是因为不能再打了。   议和之前,前线的军粮已经供给不上,且日子已经接近深冬,战士们的衣服和靴子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若是将契丹打下来了,以大梁现在的国力,也完全无法将那块辽阔的草原收用,反倒会让本就不充盈的国库更加空虚。   胡相略微移开了视线。他到底也是在朝堂中爬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方才是一下子慌了神,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句话之中除了多少错漏。   他顿时冷汗直冒,正想开口,却被皇帝直接截住了话头。   “大梁本就想和契丹结好,只是之前边境常有小摩擦,现在这种境况,朕自然也是喜闻乐见。”皇帝将耶律亿的问题含混了过去,随即说出了一句让在场众人都神情一震的话,“至于和亲,也不是不可以。”   “朕即日便可拟旨在长安贵女中择一兰质蕙心者,嫁去契丹。”   按理来说,和亲一般都是公主的事儿,但偶尔也有将寻常女子封为公主嫁去他国的做法,只是不怎么多见,且有些诚意不足。   耶律亿嘴角的笑容忽然消隐不见了。他似乎谦逊地低下了头,遮掩住了眼中的一丝讥诮。   他道:“皇帝陛下恐怕没听说过契丹圣物——那是我族流传了近四百年的一只青铜鼎,平时都由大巫看守,这次是它第一次离开我族。”   “契丹出了这么大的诚意,仅仅一个‘贵族小姐’,可承受得起?”   皇帝沉默了一会。   他自然知道耶律亿是什么意思。   皇帝闭了闭眼,假装没看见胡相不可置信的眼神,开口道:“朕子女稀少,及笄的女儿只有淮阳一个。”   “淮阳是朕唯一一个嫡出的子女,朕会给她十里红妆,而契丹必得签下先前朕所拟的条款。”   “契丹二王子,你可还有异议?”   耶律亿掩去了唇角一抹笑,跪下去,行了个极其标准的三跪九叩之礼。   他三呼万岁的声音在淮阳公主的耳中显得异常刺耳,她眼前一阵发黑,惶恐和愤怒冲上心头。   “不会的......不会的......父皇那么疼我......”   她惊慌地向着她敬爱的父皇看去,却见他眼中一片冰冷,甚至有些嫌恶和快意。   像是终于甩掉了一个讨厌的包袱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讲个美妙的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只鸽子,它每天快乐地将自己产的粮分给人类小朋友们,虽然产粮的过程很累,但是看到小朋友们满足的笑容,它总是很开心。   但是某一天,鸽子发现,认识的小朋友没有来找它玩耍,也没有新的小朋友出现。   鸽子很寂寞,很悲伤。于是这天它只产了一点点粮(......)   那么怎样让可怜的鸽子小姐快乐起来以得到更多粮呢? 第38章 四君子汤   淮阳公主有个和她的性格全然不相符的名字——宋婉。   这是皇帝亲自给她取的名字。在皇帝眼中,这便是他期望的女儿的性格——温婉小意,像是柔水一般。   很小的时候,淮阳却是就像皇帝希望的一样,不怎么爱说话,见了人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看上去怯怯的,有软又可爱。   但是皇后觉得这样的女儿会丢了皇家的脸面——更会让人觉得她教女不当,丢了胡家的脸面。   于是,她一遍一遍地在淮阳耳边重复:你是大梁唯一的嫡公主,就应该任性妄为。   皇后成功让淮阳变得骄纵,也成功让她脱离了皇帝的喜好。   每当看到淮阳那张盛气凌人的脸,皇帝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胡皇后,以及胡皇后背后妄想掣肘他的胡家。   于是不知不觉得,他对这个女儿失去了耐性,只是碍于皇后,无法发作罢了。   淮阳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今年已经十七,原来以为自己这么大还未招驸马是因为皇帝宠爱她,想在身边多留几年,但现在看来,不过是皇帝不像让她驸马的家族成为胡家的助力罢了。   淮阳低下了头,一向鼻子朝天的她,居然有种少见的颓丧。   她苦笑了一下,心道,果然皇帝心里,怕是只有太子才算是他的儿子。   皇帝的视线冷冷地打在了她的脸上:“淮阳,还不谢恩?”   淮阳手中的酒杯落到了她自己的裙子上。她张口,想让香椿给她擦,却想起香椿还没回来。   她像是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   .   白芷大早上的就被谢毓拉了起来,正打着哈欠配她去药房抓药。谢毓不愧是干了这么些年的活儿,昨夜一碗姜汤下去,又好好地睡了几个时辰,竟然一点风寒都没染上,天还没亮,就很有精神地准备给太子爷熬一碗养胃的汤。   “听说淮阳公主因为殿前失仪,被皇上禁足了。”   白芷幸灾乐祸地跟谢毓将她睡着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大戏:“你不知道,胡皇后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夜,也没让陛下回心转意。”   “胡相回去就称病了,怕是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点卯。”   她一顿,话头一转,问道:   "阿毓,你说皇上为什么这么偏爱太子爷啊?"   她斜了白芷一眼,说道:“原来是谁跟我说别多讲贵人的事情的,真不怕隔墙有耳么?”   “又不是说坏话咯。”白芷撇嘴,眨巴着眼睛看着谢毓,“不过照你的意思,是真的知道什么呀?”   谢毓:“......不过是有些猜想罢了。”   她目视着前方,没看白芷,沉吟着说道:“我觉得,皇上不是本来就偏爱太子,而是因为‘厌恶胡皇后的子女’,所以显得对太子极其好了。”   \"什么意思?\"   白芷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谢毓转过头,眼神锐利地和她对视了一眼。白芷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脚步一蹲,忽然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吸气声。   “......那可真是够糟糕的。”她说道。   谢毓叹了口气,说道:“功高震主可不仅仅限于武将,大部分时候,妄想对天子指手画脚的文臣,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白芷抿了抿嘴,脸上有点迷茫和紧张:“可是阿毓,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以前那些小宫女,都不过是提出些因为皇上宠爱贵妃娘娘而爱屋及乌的猜测,倒是从没见过你这样眼界大的,跟那些男子也没什么差了。”   “我每次出去学厨,都是瞒着父母的,自然不会有多少盘缠。”   她开始说起以前给人帮工时候听来的闲话,在路边小茶馆里读书人的高谈阔论,江湖剑客的风流意气,神态和平时不同,显得非常肆意开怀。   谢毓自从入宫以来,就给自己束上了层层枷锁,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显出一点真性情来。   温柔知礼的东宫女官,和路边一个开朗的小丫头。   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是她了。   “地方到了。”白芷一路上只是轻轻地应声,这时候才开口提醒。   谢毓朝她轻轻的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   白芷注意到,谢毓今天挂在腰上的禁步一步一摇,每一次晃动的幅度几乎一模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毓已经不会像刚入宫时那般和她随心所欲地笑闹了。   她开始像那些宫里头高位的女官一样,给自己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   或许假以时日,那层面具就会和她的脸粘连在一起,成了她的一部分,取不下,分不开。   谢毓没多久就出来了,手中提着四个挤在一起的油纸包。   ——人参,茯苓,白术,甘草,都是一级的货色。   谢毓细细地将杂质清理干净了,取了个干净的麻布袋子,将前三者放入袋中。   蜂蜜入锅,炒至褐色,盛出待用。甘草炒香,入蜂蜜,直至甘草金黄,放凉后一道入袋。   砂锅中炖煮的菌菇汤已经开了两开,味道极鲜,香得让人想打喷嚏。麻布袋子扎紧,放入锅中,直到入味,便是一道鲜香甜美的“四君子汤”。   谢毓将汤用文火温着,叫白芷看着点火,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回去补个觉,你一会儿让送早膳的一起送到太子爷那去吧。”   白芷奇怪道:“你不自己送去么?”   谢毓的脸皮忽然浮上了一丝薄红。   “......今天就先不了。”   毕竟昨天太子爷离开前,她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抱住了他。   谢毓本来脸皮就薄,到现在也没怎么缓过来。   “‘今天’先不了?”白芷怀疑地看着她,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去?”   谢毓没有回答她。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外面被出生的太阳晒化的积雪,嘴角微微上扬。   “年过了,大概便快要开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写不长QAQ明天尽量撸个肥的   话说大家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呀?   比如阿毓学厨的故事/阿毓小时候的趣事之类的(只要不涉及主线就可以)   如果有好主意的话请在评论区提出来ww被选中的孩子有红包奖励嗷! 第39章 红枣核桃胡麻饼   谢毓的那句话好像是什么预兆似的,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   年节没过多久,就到了三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雪都化干净了,枯败的枝叶上也多了一抹新绿。   宫里头的小宫女都换上了春装,谢毓新一季的女官服也快马加鞭地做来了,还是蓝色的,不过比起冬装薄了许多,且多了一些符合季节的蝶纹,看着很有少女情调。   淮阳出嫁的日子定在了秋天,阖宫上下仿佛不知到胡皇后为此摔碎了多少瓶瓶罐罐似的,在皇帝和贵妃的授意下,故意表现出了一股子喜气洋洋来。   谢毓自那之后再没见到过这位公主,不过据说,她似乎已经认命了,每天除了去给皇后请安,就是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宫里抄佛经。   “你说她要是早这样,皇上说不定还不舍得将她嫁去那蛮夷之地呢。”   以上所有杂七杂八的消息都来自于在六局都有一窝小姐妹的交友达人戚槐戚司膳。她今天休沐,便约了大部分时间都很闲的谢毓出来,吃点心讲八卦。   戚槐的房间跟她这个人给人的印象一模一样——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上很干净,没什么首饰脂粉,倒是有一个挺大的匣子卡在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了谢毓好奇的目光,戚槐也跟着转过了头去,随即恍然道:“那是我先前专门叫人打的,能上两层锁,里面放了我入宫以来的所有月奉——除非将这台子整个搬走,否则任贼人多神通广大,也动不了它丝毫。”   ——这就是戚槐,一个做事干练的财迷姑娘。   谢毓轻笑了一声,从身边的小碟子里拿了块点心,掰开来吃了一半,品了品,问道:“是红枣核桃胡麻饼?”   戚槐点了点头,有点紧张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谢毓又将剩下的一般仔仔细细地嚼了几十下,才道:“成是还成,但是这香味有些不足,又略微有点发粘。”   “——你用的糠胡麻?”   戚槐一翻白眼,说道:“想要油胡麻也得找得着才是——这点我就不计较了,那‘略有点发粘’又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炒得有些过。这天气蜂蜜都结成块了,后面炒的时候不好掌握火候,倒也不能怪你。”   红枣核桃芝麻饼是用碾碎的红枣、腰果和核桃和芝麻一起入铜锅炒香,然后加蜂蜜炒成团,擀平切块烤干而成的,若是炒的时候时间没掌握好,便很容易过火,以至于不够松脆。   戚槐叹了口气,泄愤般地狠狠咬碎了手中的点心,用湿帕子擦干净了手,泡了杯茶,边喝边说道:“好了,今天叫你来可不是说点心的——今年皇上南巡的事儿,你听说过没?”   “太子爷先前提过一嘴。”谢毓从戚槐的盒子里翻出了一块茉莉香片,自个儿续上了茶,从白雾里看着她,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么?”   戚槐“………”   “你这人就是该聪明的时候犯傻,该傻的时候偏偏又抖机灵。”   戚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不是金陵人么?南巡可是要在金陵呆上几个月的,你若是跟着太子爷下江南,途中抽空去见下家里人,自然也是不难的。”   谢毓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没缓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歪头,满脑袋的疑惑。   戚槐一愣,眼中带了丝不可置信:“你不知道太子爷要一起去?”   谢毓惊讶道:“没人跟我说过呀——不是,皇上和太子爷都走了,什么人留下来监国?”   她似乎想到了某个不大妙的可能性,顿时整张脸变得有些苍白。   戚槐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说道:“你在想什么呢?晋王也是要一道去的。到时候皇上会直接在金陵行宫住下来,所有的折子也直接送到金陵去,除了路上那十天,剩下时间基本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况且淮阳公主出嫁前南巡队伍得回来,加起来也不过是四五个月功夫罢了。”   听上去是挺有道理的,但谢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根本不像是南巡,反而像是要将政治中心转移一般。   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关键的点,抬头盯着戚槐说道:“此次南巡,会带朝中臣子么?”   戚槐:“你在说什么?南巡不一向是微服私访嘛,怎么可能会一大串人马出去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谢毓锐利的目光中消失不见了。   戚槐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颤意:“......................那么胡相也不会去。”   戚槐原来是商家子女,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做事,比寻常规格女子的见识还是广一些的。   谢毓重重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待嘴中感受到淡淡腥甜,才平静下来。   “四五个月。”她重复之前戚槐报出的数字,“足够斩断胡家的爪牙了。”   永乐帝是个平庸的皇帝。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一点能力都没有。他作为一个非嫡非长的先帝庶子,能坐上这龙椅,除了胡家的帮持,自己肯定也是有几分手段的。   也不知道这份手段最终使会胡家头上时,他们会有何想法。   戚槐一时间都没扶住自己手中的茶。滚烫的茶水洒了几滴在她手上,顿时红了一小片,她却状似未觉,死死地盯着谢毓:“你怎么敢——跟我说这些?”   谢毓忽然甜蜜地笑了一下。   她将香片放下,又拿了块饼吃。   “这宫里本来应该只有四个人知道这次南巡太子也要去。皇上、贵妃娘娘、太子爷和我。”   “我是从太子爷那听说的——皇上自然不会多费这分心思,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谢毓现在已经不能用“小姑娘”来形容了。繁复的女官服让她多增了一分不符合年龄的严肃。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戚槐,声音甜蜜而柔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有什么不敢说?”   戚槐:“.......”   这个精明的姑娘忽然发出了一串夸张的大笑。她擦着眼角渗出的泪水,说道:“贵妃娘娘和我都小看你了,谢毓。当初那个有点傻的姑娘,居然还学会披上狐狸皮了——”   她忽然一顿,瞪圆了眼,说道:“还是说,其实你一直是只披着兔皮的狐狸?”   谢毓没有回答。   她只是露出了一个假笑,说道:“毕竟,宫里头是能养蛊的。”   戚槐的手艺虽然比不上谢毓,但也是顶尖水准了,因而在戚槐不可置信的眼神下,谢毓没脸没皮地连盆子顺走了那盘胡麻饼,还顺便拿了两块香片。   跟强盗过境似的,可把戚槐心疼坏了。   谢毓一边吃一边思索自己有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她早就得知了消息,且太子爷当即就告诉她让她一起去。她自然乐于回家看看父母,且若是赶巧,还能让弟弟见太子一面——在未来皇帝面前留个印象,若是过后有幸考个进士,殿试的时候便是一大加分项。   就像戚槐说的那样,谢毓确实变了。   或许是曾经在生死关头走过一朝,她开始渴望让自己强大起来。   ——毕竟“死”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春季和夏季的衣服已经收拾在了箱子里,金银细软也都准备好了。白芷会作为她的丫头一起过去——虽说事实上她的位分还不能拥有自己的丫头,但既然太子爷首肯了,且白芷看着也对谢毓曾经提过的江南很感兴趣,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便是受宠的好处。   让谢毓惊讶的是,云昭训居然没准备去。在正式消息下来的当天,她就恰巧“病了”,于是本来的名单中便划去了她的名字。这位本来存在感就不高的东宫妾侍在年宴后更加深居简出,简直要把“明哲保身”四个大字贴脸上,若不是宫里不让,大概还想出个家什么的。   谢毓心想,大概是香椿死在慎刑司的消息把她吓到了。   作为东宫后院的掌事之人,这点消息还是瞒不住她的——似乎就是从那之后,云昭训的奴婢都开始绕着谢毓走,就怕冲撞了她。   ——搞得谢毓反思了许久,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长得凶神恶煞了。   三月中旬,太子爷真跟他之前所说的一样,在谢毓院里栽了一颗桃花树。   好大的一颗,枝叶繁茂,像是整个东宫的春天都在这儿了似的。   谢毓某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窗外多了这么大一玩意,差点以为是桃花树成了精——后来才知道,太子爷是想给她个惊喜,连夜让花匠种好了。她睡得熟,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桃花开的第三天,谢毓便迫不及待地拿花瓣酿了酒,在小院里埋了整整一排。   桃花开的第六天,夜里雨疏风骤,花谢得差不多了,叶子倒是更加碧绿,怕是夏天能结不少桃子,谢毓还遗憾了许久,自己怕是赶不回来吃桃。   桃花谢得第二天,晴空万里。   正适宜出行。 第40章 桔红糕   谢毓感觉自己刚闭上眼,就被白芷给叫醒了。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月明星稀的,现在又是晚春,天亮的早,算起来可能刚过寅时不久。   谢毓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坐起来,由着白芷把冰凉的湿帕子招呼到她脸上,等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得起的?”   “太子爷那边都准备起来了,你还敢赖在被窝里不成?”白芷有些好笑,将帕子甩回底部有金线牡丹的盆子里,将床前的衣服往她身上一丢,“快换上吧,寅时末要到承天门前候着的,若是再磨蹭,可连口早膳都吃不上了。”   谢毓迷茫地应了一声,平着直觉将衣服穿上了,随便找了个素一点的银簪子绾好了头发,和其实也没比她精神多少的白芷晃到了小厨房,找了点昨天剩下的饼子,就着一点点茶水勉强填饱了肚子。   两人都不敢喝太多水——毕竟乘马车到广通渠,大约要花上大半天时间,这路上可是没什么时间好如厕的。   正如白芷说的,正殿也是灯火通明。和她这好打发的普通女官不同,太子爷出行一次,几乎就跟寻常人家搬家似的,光是行李杂物就得要两辆四匹马拉的马车。   谢毓早知道今天这行程定然无聊,提早做了一整袋的桔红糕,见还要等,便先行将自己的行了让人也搬来了,然后和白芷一道坐在外间,一边吃桔红糕一边说些闲话。   桔红糕是蜜金桔碾碎成酱,加白糖、糯米粉和红曲粉,上锅蒸熟之后,撒上炒熟的糯米粉,切成小段而成的点心,又小又精致的一个个,吃得时候不会糊了唇上的胭脂,很讨姑娘家家喜欢。   况且因为是糯米做的,又能填肚子,倒是一举两得。   桔红糕还剩大半的时候,太子爷终于从内间出来了。   谢毓连忙吞下嘴中的点心,朝太子爷行了个礼。她现在除非是有生人在场,否则所谓的行礼也不过是轻轻地弯下膝盖,脆生生地请个安,倒是一点看不出多少“尊卑之分”了。   宋衍向她温和的笑了一下,说到:“你们倒是起的早。”   “殿下说笑了。”谢毓将装了橘红高的袋子用麻绳扎了起来,提在手中,说道:“奴婢们怎敢让殿下久等。”   “张令德,将她们的行李和本宫的放在一块儿吧,省的到时候还要去队伍后面取。”宋衍淡淡开口。   张令德得了令,便让旁边是立着的小太监将谢毓的行李和太子的行李一道放到了准备好的小轿子上。   谢毓张了张口,本想说这不符合规矩,但想想自己所做的不符合规矩的事情也够多了,于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次谢毓还是没有能够坐上轿子,虽然宋衍不想让她迷迷糊糊地还要走这么长一段路,但为防在胡皇后面前露出什么可乘之机,最终宋衍还是依了谢毓,让她自己走。   到了承天门前,才略略晨光熹微。门前除了值夜的侍卫,没有任何人,大概实际的出行时间还要晚一点,太子爷却是早早地起了,就为了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   谢毓心道,看来太子爷的宠爱也不全都是靠对比得来的,他为了讨好皇帝,大约也不止一次费尽心思去做类似能让皇帝高兴一下的事情。   大概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才姗姗来迟。晋王说是直接在长安城门口等了——他住在宫外的王府,现下还是宵禁时间,入宫确实是不大容易。   皇帝此次一个低位嫔妃都没有带,身边除了李仁和几个谢毓不大认识的太监,便只有胡皇后和珍贵妃。胡皇后这几个月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现在和珍贵妃站一起,跟生生差了一代似的,十足令人唏嘘。   谢毓开始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胡皇后也跟他们一起去,转念一想大是皇帝怕胡皇后独自留在宫中会跟胡相里应外合搞出什么事情来。   她心道,这位皇帝对自己的正妻,也是够狠的。   不过谢毓到底也是贵妃一派的人,自然不会对胡皇后产生什么同情的心理,不幸灾乐祸已经算是好的了。   马车早就已经等在宫门口。上了马车之后,宫门便大开,车队慢悠悠地途径三道宫门,到了皇城的大道上。   皇帝和两位娘娘的马车遥遥的缀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串他们宫里的宫人,因而太子和他们其实离得很远,也没了什么顾忌,便让谢毓直接坐到他的车上去。   谢毓开始还有些紧张,但后来发觉马车的空间极大,便放松了下来。   太子的马车虽然比不上皇帝的奢华,到底也比寻常人家的马车大了几圈,里面设了一张榻,一个茶几,甚至还有煮茶用的风炉和放点心的矮柜子。   旁边还放着些消遣用的游记话本之类,整个跟一个小茶室一般,倒是半点都不让人觉得旅途无聊了。   谢毓却是无心去欣赏马车中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各种装饰——天知道她已经快困死了。昨天满打满算,她也就睡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在路上走着,她都觉得眼皮子要打架。   现在又正式晚春,俗话说,“春日多好眠”,马车里又是暖呼呼的,外面带着花香的风吹进来,让人充满了倦意。   谢毓本来坐在茶几旁边,但不知怎么的就趴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谢毓平时并不是心大的人,但大概是太子爷正人君子的形象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她一点都没有产生什么警惕心理,睡得十分熟。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就正对着一张俊脸。   谢毓差点没失礼地倒抽一口凉气——但下一秒,她发现眼前的人大概不是有意的——   他睡得很熟。   谢毓想起来,太子其实也没比她们晚起多少,况且跟她铁打的身子不同,太子爷可是非常的病弱,现在应该累坏了才是。   她轻轻地坐了起来,盯着宋衍的脸。宋衍睡着的时候,显得非常人畜无害,那双和贵妃一模一样的眼睛此时闭着,睫毛比小姑娘还长,在他比寻常男子白上一个度的脸上打下了一小片薄薄的影子。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谢毓将自己的那大半袋桔红糕又摸了过来,打开来,一粒一粒地掰开了吃。   吃了几颗,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个声音:“在吃什么?”   “殿下醒了?”谢毓转过身去,见宋衍不像是要起身的样子,便没上去服饰,只是回答道,“回殿下,是桔红糕。”   宋衍挑了挑眉,神情似乎有点疑惑。谢毓恍然,笑道:“这是民间的点心,殿下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且一般只有小孩子和姑娘家家的喜欢把这作为零嘴儿,殿下既然是男子,从前大约也不会有厨子将这东西做了来。”   宋衍看上去还有点半梦半醒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只是盯着谢毓那沾了几点熟糯米粉的青葱手指,说道:“的确是不曾吃过。”   谢毓:"那殿下要不要尝几颗?"   宋衍点了点头。谢毓将袋子放到他手边,宋衍却没有伸手去拿,反倒是盯着她的手——   然后,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说道:“你喂我吧。”   谢毓一愣,然后“腾”地红了脸。   这桔红糕又不是汤羹一类的,能用勺子,这么小的点心,若是用喂的,肯定会碰到他的唇的!   他他他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   如果面前的不是太子爷,谢毓简直想喊一句“耍流氓”。   ——可惜,事实就是,做出这样要求的,是平时一向正、人、君、子的太子爷。   谢毓瘪了瘪嘴,认命地拿了个桔红糕,递到太子唇边。   宋衍微微偏过头,盯着她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   谢毓的手指很好看。细而且尝,骨节不突出,白润如玉一般,修剪整齐的指甲粉嫩嫩的,和深橘色的桔红糕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谢毓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自己的指尖扫过。她浑身一颤,差点没当即打个激灵。 第41章 桔红糕(二)【双更】   马车里的气氛刹时暧昧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谢毓的脸一下子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她慌张的往后挪了一步,身边布袋子里的桔红糕滚了出来,撒了一地。   太子爷像是终于睡醒了,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孟浪行为,一时间冠玉般的脸上浮上了一丝霞红。   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些什么,但一时道自己刚才真的是非常得像个登徒子,到底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   正当车内的空气尴尬得快要凝结住的时候,外面突然传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像是马蹄重重敲击青石板,然后便是呐喊和城门大开的声音。   谢毓想了想,猛然意识到,大概是晋王的队伍跟上来了。   她掀开帘子看了看,果不其然,远远地看到了晋王那匹毛色油亮的马。   谢毓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晋王。她松了一口气,回头对太子说道:“要出长安城了。”   太子绷着脸点了点头。谢毓深呼吸了几口,防止自己又莫名其妙的脸红,随即跟太子告了一声罪,往后退了几步,坐在茶几旁边,假装无事发生般拿了本游记,看了起来。   游记讲的是北国的事情,谢毓从小长在江南,对于大都等地还是不甚了解,本来只是为了掩饰尴尬,但翻了几页,竟然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就快到了地方。   太子在那之后又睡了一会,大概也是补够了觉,看上去面色好了许多。   谢毓想,不愧是整个大梁最富有的统治阶级,舟马劳顿之类的东西,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像这样大半天的车路,如果是普通人家,光是颠簸就够受的,不要说还能在上面养精蓄锐了一番。   广通渠就在长安城远郊外不远出,所以也不需在驿站停留多久,谢毓感觉,几乎是刚下马车,就到了上船的时间。   谢毓从江南来时候,坐的是娘家人认识的人家中的商船,虽然在平民百姓看来已经算是不错,但比起眼前的船队来说,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皇帝和两位娘娘自然还是一艘船,而太子这边自有另外一艘船,船上挂着龙旗,上面有九龙戏珠的图案,整艘船也算的上是雕栏画栋,里面的陈设看上去自然也是费了心思的,虽说路上要花上十多天,但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适。   谢毓上次来时还是秋天,而现在已是晚春,即使水路已经走过一遍,也十分欣喜,在船上的大多时间都呆在窗边看两岸的风景,和来迎接南巡队伍的官员百姓。   永乐帝勉强还算是个比较勤勉节俭的皇帝,没有让途径的官员太过铺张,一路上来述职的官员也有不少,都是成了小舟靠近官船队,然后登船拜见皇帝。   因为皇帝在,所以就算是地方官员各怀心思,到底也没人敢当面笼络太子和晋王——毕竟皇帝身体还康健着,这么心急,就算皇帝多心大,恐怕也是留不住一条小命的。   路上偶尔会有官员请皇帝下船去歇一歇脚,为了行程,大部分时间皇帝会婉拒,但是偶尔也有答应的时候。   到那时,当地的官员便恨不得敲锣打鼓,好庆祝一番。   最近的一次停留是在淮城。这是一个中原地区的小城,算不上多富庶,但是是大梁的交通枢纽之一,且大部分信件都会在这个地方通过。   谢毓在船上坐了这么些天,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酥了,好不容易才上了踏踏实实的土地,当时快乐的几乎要跳起来。   还是因为太子爷就在旁边,才按捺住了自己欢欣的心情,没有表现的太过于小家子气。   先是由当地的官员来接风,接下来便是在驿站入住。   住的当然是当地最好的官方驿站,如果不是此次行程,谢雨都不知道民间居然也有此等金碧辉煌的地方。   “你跟那些宫女住在一起吗?”宋衍看谢毓跟他告退之后便要往楼下走,奇怪地叫住了她。   谢毓一愣,揣摩了一下他的言下之意,说到:“殿下,奴婢虽然是女官,但总归还是个伺候人的,自然不可能跟主子住在一道,下面的房间也算是干净整洁,奴婢跟白芷住一间房,也算不得委屈。”   宋衍看上去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谢毓总觉得宋衍看她的眼神,是觉得她受了委屈的。   谢毓心道,还好他没让我换地方住。   谢毓还真没怎么觉得委屈,或者说,她对现在这个安排其实非常满意。   谢毓一路上就盼着什么时候能有点在陆地上的空闲时间,好让她干些自己的事情。   她从前学厨的时候,认识了许多江湖朋友。   其中快意恩仇的剑客有之,擅长奇门异术的方式也有之,谢雨先前便想着,让他们帮自己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太子的病。   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但总归还是毛病,那便总归有能治的方法。   谢毓知道很多民间的能人都是不愿意入宫的,就像之前的李泉老头儿就是其中的一人,虽然宫中的太医技艺也不错,但太过于匠气,有时候还真的比不上民间神医。   夜里当地官员安排了接风宴,皇帝和太子自然是要去赴宴的。   两位娘娘说是一路辛苦,早早的都歇下了。   其他的小宫女儿们除了要去主子跟前守夜的,大多都有活儿干,谢毓这个品级高的女官反而闲了下来。   ——这正合她意。   她将这些天观察到的太子爷的一系列症状都写到了信里,只说是自己的一个旧友的病症,然后交给了驿站的信使。   她到底是宫中贵人,驿站的人自然是会好好对待的,加急件没几天就能送到。   收件人是谢毓一个跟行脚帮有些关系的朋友。她既然是走的水路,那么不管到哪里,回信都能被送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也不用费心去想收信的地址。   现在太子爷就是她唯一的倚仗,谢毓这么惜命的人,自然不会想让这个倚仗出现什么问题,恨不得他活上百年才好。   ——况且她对太子爷又有些别样的心思。   寄完信,谢毓便早早歇息了。在船上的几天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精气神儿,现在显出了种少见的萎靡不振过,连点心都不想吃了。   况且虽说是和太子爷在同一艘船上,但是大部分时间,太子都要到皇帝那边去和他一同见地方上的官员,所以实际上能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   这两天反而是谢毓近期和太子单独相处时间最少的日子。说实话,她还有点怪寂寞的。   好在淮城虽说是中原地区的城市,但其实离江南已经不远了。   南巡队伍在淮城呆了两天,第三天一早,船队便再次出发了。   淮城是途中最后一个停留的地方,之后又行了三天,便到了金陵地界。 第42章 桂花糕【倒v结束】   金陵知州的府上来了贵客。   老百姓不大清楚其中详细,只知道是京里来的人。但稍微对官场有点了解的人自然能把这事跟皇帝南巡的消息联系在一起。   这贵客,自然就是永乐帝一行。   谢毓看着这屋子,都能看出金陵知州的难处。要让皇帝住的舒心,自然是不能太过穷酸的,但是若是真按照能做得最好的去坐了,便容易被怀疑在这个肥差上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动作。   不过显然金陵知州是个聪明的,眼前的陈设的确算不上穷酸,但和宫里头还是差了一截,不过角落处又能体现出别样心思,让人看了心里熨帖。   ——怪不得都在传闻这位知州未来官途一片大好,能在地方做满了年份,回去怕是要连升几级。   谢毓依旧是和白芷一间房,不过这次大约是太子爷提前打点过了,她们俩的房间是和其他宫女分开的,且比别人的大上很多。   谢毓刚将行李放下,外面就有个小太监来报,说是贵妃娘娘有请。   谢毓愣了一下,将手中拿着的茶碗放下了,问道:“娘娘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说着将荷包里的碎银子拿了一点出来,顺手往那小太监手里一塞。   小太监却是没接,只说“奴才也不大清楚,女官过去便知道了”,让她快点儿收拾。   谢毓便有些紧张,嘱咐白芷将东西都拿出来归好,便跟在小太监后面,到了贵妃住的院子里。   珍贵妃正在堂屋里喝茶。旁边的小几上放了几盘江南特产的点心,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子甜香味儿。   谢毓上前请了安。珍贵妃笑着回了,赐完座,又让人给谢毓看了茶,才说道:“知州夫人送了几盘点心来,本宫倒是不常吃江南的点心,边想着你既是江南人,又擅做点心,自然是对这些有些了解的。”   谢毓打量了几眼那几盘点心,笑道:“那您可是问对人了。”   她略喘了口气,说道:“这道海棠糕是花生做的,形状像极了海棠,味道香浓;桂花糕则清淡些,是用琼脂凝的,入口即化,很是怡人。”   “还有这道梅花糕——外皮香脆,里面软糯,加了豆沙或是猪肉之类,趁热吃上一口,是极为香甜的。”   珍贵妃点了点头,捻起了块桂花糕来吃。谢毓暗自记下了,恐怕珍贵妃更喜欢淡口一些的,不爱油腻的东西。   她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待珍贵妃慢慢地将点心都吃完了,才问道:“娘娘这会儿喊奴婢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她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珍贵妃真的是只是想问下点心的名字。这些点心金陵遍地都是,随便拉个人就能问清楚,哪里用得着专门请她来。   珍贵妃看了她一眼,用茶清了口,缓缓地说道:“先前年宴上那事,本宫一直没有找过你。”   谢毓心中一咯噔,猛地抬起头,试图去分辨她脸上有几分怒色,却见珍贵妃还是面带三分笑,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到底有多少真实情感。   于是谢毓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当即从椅子上下来,跪了下去:“奴婢知错。”   ——不管有没有错,总之先认了再说,这是宫里头下人的一套生存方法。   珍贵妃道:“本宫有说你错了吗?”   谢毓疑惑地抬头,却见她脸上笑容更甚。   珍贵妃:“你脑子不差,应该知道的为什么本宫会让你入宫。”   谢毓踌躇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回话,却听珍贵妃继续道:   “本宫母家向来多男儿,这代尤甚,竟然只有一个嫡女,年纪已经大了,早已嫁了人。”   “向来后宫前朝的关系千丝万缕,不论如何,衍儿后宫里一定要有个谢氏女。”   谢毓抿了抿嘴,说道:“所以选上了奴婢?”   “是。”珍贵妃将茶杯放下,神色终于正了起来,“就算你不愿,本宫也是要让衍儿收了你的。”   “本宫看衍儿对你像是也上了心——这样更好。”   “若是我谢家能出个皇后,胡家的位置,便可以让一让了。”   所以,其实对谢家来说,随便哪个宗族里的姑娘都行。   并不一定要是谢毓。   谢毓感觉自己突然就不会呼吸了似的,想倒吸一口凉气,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攥着拳头,低着头坐在那里。   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弓弦一样,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掉。   她没有试图问“若是她不同意会如何”之类早已知道回答的愚蠢问题,只是平淡地、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奴婢晓得了。”   珍贵妃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好看,像是有无数海棠在盛开。   她说:“你也用不着太担心。你家里人本宫一直让人看顾着,待你弟弟进了京,本宫也会派人给他打点一番。”   “谢毓,你运气很好。”   谢毓不明显地苦笑了一下,看了眼外面的院子。   院里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暖风裹着泥土的味道吹进来,本来应该是温暖而舒适的,这时候却让她浑身发寒。   谢毓心道,我运气不好。   如果运气好,她就不必像现在一样如履薄冰,日日担心自己和家人的小命,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表现。   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温婉地道:“娘娘说的是。”   不论如何,贵妃还是要讨好的。   珍贵妃大约也没别的什么事情好跟她说了,留她用了几块点心,边说自己乏了。   谢毓忙有眼色地告退。   站起来的时候,挂在腰的荷包摇了一下,正巧在贵妃眼前晃过。   贵妃盯着那荷包看了几眼,忽然开口说道:“本宫选上你,也不仅是因为你姓谢。”   谢毓疑惑地回头,但贵妃却并不准备详细解释的样子,只是懒懒地靠在软垫上,闭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轻轻地说道:“所以本宫才说你运气很好。”   ——毕竟别的谢家姑娘,可没有太子亲自送出的、她宫里绣娘花了小半月才绣出来的双面刺绣云锦荷包。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定胜糕(一)   金雀花的香气清淡,一丝丝地慢慢钻入鼻腔。阳光渐暖,从窗外洒进姑娘的闺房里,妆台上的铜镜闪出柔和的光。   姑娘被外面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吵醒了。她皱起了眉头,隔着窗户斥责了一句淘气的幼弟,梳洗干净走出房,长长的辫子在身后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谢琉,怎么还不去学堂念书?”姑娘逮住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半大少年,轻轻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当心一会被阿爹骂。”   说出口的,是江南人特有的吴侬软语,像是春风拂面般软和甜腻。   少年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说了句“阿姊你怎么比娘还烦”,在姑娘挑高眉头,作势要打上去之前,便灵活地跑走了。   青黑色的袍子穿在他精瘦的身子上,竟也有了他们爹爹年轻时的几分书生意气。   母亲从姑娘身后走出来,无奈地看了少年的背影一眼,转过头,对姑娘说道:“再过两月你就要进宫,倒是等不到看你弟弟进京上学了。”   姑娘将手轻轻覆在母亲的手上,轻声说道:“琉儿脑子好,以后定是能有出息的——只是我从前还答应过要做定胜糕给他送行,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食言了。”   母亲的手略微颤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些什么——   “......................”   谢毓迷茫地睁开了眼。   方才的梦境在她醒来的一瞬间就忘得七七八八了。或许是因为太子爷答应的陪她回家的日子将近,她这两天一直会做些类似的梦。   距离他们到金陵,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现在已是初夏,江南多雨,屋里头总有种湿意。白芷这种北方人有点适应不来,谢毓却是如鱼得水,在皇帝一行出去体察民情的时候,她能在院子里捧着话本,坐上几个时辰。   昨天夜里大概是刚下过一场雨。虽说地上的积水已经被晒得七七八八,但天气还不是很热,正适合出行。   太子早早地便在外面等着了。   他换上了一身素白长衫,配上他苍白的脸色,倒是很像是个常年不见太阳的读书人。   谢毓踮起脚看了他几眼,边理自己的行囊边说道:“言公子这身衣裳倒是合身得很——是苏州那边的手艺?”   在外出行,不便直接叫太子,宋衍便化了个名,取“衍”的同音字“言”作为姓氏。   旁边已经停了个青帐的两匹马拉的车,是普通富足点的人家都能用得起的,十分不打眼。   宋衍展开了个扇子,轻轻扇了几下,说道:“先前父皇兴致上来,去成衣铺转了一圈,因为都是给年轻公子做的衣服,便给本......我和二弟都买了一套。”   “——二公子穿这种衣服可不怎么合适。”   谢毓想象了下晋王那般英武的人穿件书生长衫,便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不过没想到长安和江南时兴的衣服全然不同——好在近两天铺子里开始卖长安时兴的花样了,不然我还得去再做两套衣服。”   江南离京城远,时兴的花样传过来要一段时间,因而待天气热得能换上薄衫时,谢毓身上的裙子竟成了最新潮的花样。   她穿着常服的时候,只是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倒是一点没有什么女官气势了。   宋衍用扇子点了点她的头,说道:“你也不像是会对这些东西上心的人,怎么这回倒是这般在意?”   谢毓嘟了下嘴,说道:“我也是个姑娘家——好不容易能回家一趟,自然是要打扮得光鲜亮丽些,不然徒让爹娘担心。”   宋衍:“有我在旁边,还不够‘光鲜亮丽’么?”   谢毓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轻轻地“嗳”了一声。   太子爷已经跟皇上在金陵城内转了大半个月,今天好不容易得了一天休沐,还要陪她坐上半天的马车,谢毓心里头还是有点隐隐地愧疚的。   不过太子爷本身确是全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将扇子收起来,吩咐护卫远远缀在后面,别太过引人注目,便拉着谢毓上车了。   马车在金陵街坊间的青石小道上疾驰,激起滚滚尘土,前方不远便是城门。   谢毓挑开车帘看了几眼,外面的景象跟去岁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现在物是人非,她竟也生出些近乡情怯的心思来。   宋衍见她呆呆地看着外面,有些好笑地问道:“可是变化大到你认不出来了?”   谢毓摇了摇头:“不过一年光景,倒也还不至于,只是奴婢在长安待久了,看到江南的小桥流水,有点如在梦中罢了。”   宋衍微微一笑,绕过她的脑袋,将帘子用麻布绳子系了起来,说道:“既然好久没回来了,便多看看吧。”   ——毕竟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回来几次。   不过宋衍没有说后面的那句话——尽管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现在这般情景,静默地看着便很好了,不该说些毁气氛的话语伤谢毓的心。   马车很快便出了金陵城,到了近郊。   谢氏分家的庄子和谢毓家在同一个方向,但并不在一起。   谢毓父亲说是做西席先生,其实不过是在学堂里挂个名,偶尔去一两天提点一下将要参加童试的应考学子,算是尽了那几分同族情分。   ——毕竟让这么一位隐世大儒去给还未有功名的少年人教书,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过浪费了。   ——没错,谢毓的父亲谢仲并不是她一直挂在口上的“酸腐书生”,而是一位诗词大家,所作的随便一首诗作,都会被口口传颂。   谢仲志不在做官,不然以他的才华,状元郎的位置也是手到擒来,哪里可能三十多了还是个小小秀才。   虽然谢毓总是说他是个酸腐书生,但谢仲在文人墨客间的名气,的确是不可小看的。   在郊外的泥土路上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到地方了。   谢毓远远地看着家中巨大的藏书楼,以前最不喜欢的地方,现在竟然也让她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谢毓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里头一股子酸涩。   马车缓缓停下。谢毓踏在小墩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踏到熟悉的土地上的一刻,谢毓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到家了。   宋衍看着眼前虽说不算很富贵,但是十分雅致的宅子,赞叹道:“这就是你家?”   谢毓有些微微地哽咽。   “是。”她努力地弯了弯眼睛,“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地方......”   “但这里是我的家。”   谢毓遥遥地看着那紧闭的朱门,有些怯怯。   宋衍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温和地说道:“去吧。”   上了些年纪的门房本来还在打着盹躲懒——这个季节很少有人来拜访谢仲,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无所事事的。   今天却是个例外。   他忽然被一声镯子敲击木头桌面的的声音惊醒。抬起头,他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谢毓看着这张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轻声说道:“庄叔,我回来了。”   门房:“大姑娘!”   他又惊又喜,忙喊了声在一旁做事的婆娘:“快去叫老爷和太太,大姑娘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超开心!评论的小饼干有红包随即掉落哦!今天的阿寒能收到多多的评论吗   ————分割线————   推荐基友的文《当朝太子是个妻奴》   【惊!让重生女翻车,大反派团灭,夫君宠上天,竟然全靠一张嘴!】   京城里人人都说,当朝太子爷是斯文败类之典型,衣冠禽兽之绝品。   凡是和他对着干的人,转眼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而且手段俐落,断不会留下证据给人诟病。   御史扶额:是个狠人。   自从他娶了个甜美軟糯的妻子,朝臣们纷纷开始脑补家暴场景。   太子妃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万一经不住打骂可怎么是好!?   结果谁想得到,那个恶霸太子却对人家小姑娘言听计从,唯唯诺诺。   仍然没拿捏住把柄的言官愁了: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废话少说,太子妃还在家等我。 第44章 定胜糕(二)   最先出来的,是谢毓的母亲。   三十多的妇人风韵犹存,良好的教养让她不能不顾礼仪地跑动,但头上摆动着的金步摇还是显露出了她内心的激动。   谢母抱住了谢毓,眼角有泪光闪烁:“囡囡,你瘦了。”   谢毓有些僵硬地回抱住了她,眉眼都变得柔和了许多:“怎么会,我在宫里吃好喝好的,家里带过去的衣服都嫌紧了。”   “吃好喝好有什么用,那么多烦心事儿......”   谢母嘟囔着,目光忽然扫到了旁边的宋衍,神情一僵,小声在谢毓耳边说道:“这位是......”   谢毓将散出来的一小绺头发挂到耳朵后面,笑着说道:“就是您想的那位。”   谢母连忙放开谢毓,拜道:“民妇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宋衍没等她跪下去,就虚虚扶住了她,说道:“夫人免礼。我今日不过是陪阿毓回来娘家看看,不毕管官民之分,您将我当做寻常后生来看便是了。”   谢母被宋衍对谢毓的称呼吓了一跳,在他们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露出了个不知道是忧是喜的笑容来,说道:“老爷他今天去学堂那边了,你们先进来坐吧。”   院子里,金雀花开得正好。   谢毓不由地盯着那黄色的花瓣多看了几眼,直到谢母奇怪地叫了声“阿毓”,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去。   谢母都没顾得上叫丫鬟,亲自瞻前顾后的给宋衍和谢毓看茶叫点心,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   谢毓哭笑不得:“点心又不能当饭吃——况且这些哪里比得过我做的,拿上来也不好给太子爷用呀。”   谢母啐了她一口,气道:“你这丫头老这么傲气,也不怕殿下看了笑话。”   “殿下才不会——”谢毓穿透看了宋衍一眼,却见他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谢毓:“......”   她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没再说话。   谢母却是觉得眼前的年轻男子眼中满是柔情——她心中咯噔了一下,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好是坏。女儿被这样的贵人喜爱,对很多妇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谢母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自己一双儿女平安喜乐更为重要的了。   谢母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可要让琉儿早些回来?他本还要几个时辰才能下学。”   “用不着,琉儿现在读书要紧。”谢毓似乎很庆幸母亲岔开了话题,忙不迭地应声。   她顿了一下,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般说道:“正巧我这次回来,便把欠他的定胜糕做了吧——虽说早了点,但总归再过大半月他就要走了。”   谢母点了点头,对站在身后的丫鬟说道:“定春,去让厨子们将厨房收拾出来给大姑娘用。”   丫鬟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谢毓又喝完了一杯茶,厨房那边说收拾的差不多了。谢毓本想自己一人过去,但谢母太久不见女儿,不愿这么一会儿就和她分开,最终成了三个人都站在了小厨房里——谢母和宋衍接着喝茶,看谢毓干活儿。   家里的厨房自然比不上东宫的宽敞整齐,但该有的东西也都有,特别是做江南点心的家伙什,更是一应俱全。   定胜糕原来是百姓为鼓舞军士所制作的随军糕点,只是后来意义逐渐改变,才成了祝愿学子高中的点心。   泡开的红小豆煮烂,研磨后加糖炒干成豆沙,放凉备用。   粳米粉和糯米粉按比例混合,加入红曲粉和一小勺桂花蜜,用小木勺搅拌均匀。之后加入凉水,用双手揉搓成均匀的絮状。   模子里先铺上一层粉,然后放入一团豆沙,用粉类盖住糕点,轻轻按压使之贴合——这里的力道很是讲究,若是力气太大,则整个糕会变成硬邦邦的一块,吃起来不松软,甚至有点崩牙;若是力气太小,则不能很好地沾在一起,模子一道过来,粉就会“扑簌簌”地撒一地。   谢毓细致地铺好了粉类,将模子放入煮沸的蒸锅中蒸小半个时辰。出来便是红艳艳、香喷喷的一块块,顶上模子印出了“定胜”二字,看着极为喜庆。   谢毓将糕点放在锅里温着,往门外一看,日头已经有点偏西了。   “你爹她们该是快回来了。”谢母已经喝完了大半壶茶,见谢毓终于停下了手,忙说道,“既然做好了,便去接他们一下吧——厨房还要留着做晚膳的。”   谢母顿了一下,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在家里吃吧?”   谢毓笑了一下,酒窝里漾着罪人的光:“嗳,在家吃。”   ——其中那个“家”字,被她重重地,清晰地念了出来。   谢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上前拍掉了谢毓肩膀上沾到的一点白面,一边走一边小声埋怨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粗心大意的。   脸上却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只能看得出来高兴。   谢毓也只是笑,连声应着,时不时还要插几句话,说些在宫里面的事情。   谢母听着,却是微微皱了皱眉。   ——谢毓的话里,真是三句离不得太子爷。因而偶尔说到兴头上,还会回过头去,跟宋衍说上两句。   于是不知不觉得,便成了谢毓和宋衍走在一起了。   今天的风很大。金雀花呗吹得落了下来,有一些落在了谢毓的头发上。   她甩了甩头,细小的花瓣却卡在头发丝当中,甩不下来。   宋衍见她蹙着眉不大高兴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将最顶上的几片花瓣逐个摘了下来。   脸上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倦怠。   谢毓轻声跟他倒了谢,回头,却见自己的母亲脸上的神情很是奇怪。   她疑惑地喊了声“娘?”,谢母却只是遥遥头,勉强地笑着说道:“快些走吧,算算时辰怕是已经到了门边上。”   谢毓本还想在问,单元出走来的两个几乎一般高的身影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让她一时无暇去追究什么。   谢仲手里捧着卷书,正在和谢琉说着什么。远远地看到了妻子,正想露出一个风流倜傥的笑,余光中忽然又闯进了一张白生生的俏脸。   谢仲心道,谢毓这丫头,以前有这般强的气势么?   “老头子回来啦?”谢毓露出了个有点痞气的笑,对着父亲不着五六地拜了一下,“您这回请不着家法,怕不是得要手痒一阵子?”   谢仲牙酸般地咧着嘴,朝她摆了摆手:“你这顽劣的丫头,恨不得一直别回来才好,我一见到你就头疼——”   “怎么说话的?”谢母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转头对谢毓安抚地笑道,“你也知道你爹这点臭老九脾气,别往心里去——”   按照以前谢毓的作风,她该转头“哼”一声,大步走开,甚至还要砸扇门。   然而这次,她只是温和地笑着,说道:“女儿知道。”   随即扭过头,大约是十岁以后第一次谦和乖巧地看着谢仲,轻声说道:“爹,我回来了。”   ......原来宫里头,是真的能把块臭石头给泡软的。   谢仲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只觉得有一阵酸楚慢慢溢出来。   他的女儿,叛逆的、不听话的女儿,如今也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成长了。   谢毓却是没再管自己老爹在想些什么,上前有些惊奇地打量着弟弟。   她记得,自己走前,谢琉还比她要矮上小半个头。   现在确实比她高出许多了,她要看他,还得仰起脑袋。   谢琉笑得很是含蓄。他这个年纪,说亲的都有不少,自然不可能像儿时般和姐姐笑闹。   谢毓和谢琉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每次回来,谢琉都会有很大变化。   ——但没有一次比这次大。   谢毓一时间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愣了许久,才抬起头,说道:“琉儿也长大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正在路上!码完就发! 第45章 定胜糕(三)   谢毓远远地看到,寻常人家的茅屋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因为之前谢毓占用了厨房,所以晚膳开始做的时间就有些晚,虽说已经到了饭点,但还要一会儿才能做好。   谢毓于是笑嘻嘻地和父母说了会体己话。   宋衍在一旁听着,发现她大多是报喜不报忧——像沈奉仪、淮阳之类的,都不曾出现在她口中——仿佛她在宫里头一直是一帆风顺,什么坏事都不曾遇见一样。   谢毓一回到家中,倒是仿佛将宫里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事都忘记了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重新成了了刚进宫时宋衍看她的样子——像只蹦蹦跳跳的黄鹂鸟儿,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有着冲天的傲气。   他几乎每天都和谢毓在一起,因而未曾觉察,谢毓身上的那些棱角,不知何时开始就被磨得平平整整的了。   宋衍不由地有些动容。他一直试图保护谢毓,但谢毓这丫头,向来就不是那种菟丝花般的性子——比起“被保护”,她更喜欢自己改变,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   宋衍以前问过谢毓,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她那般性子,以前听谢毓解释,还不甚清楚,现在打眼见了,才觉得这个形象在眼前生动起来。   一身文人清高、像是石头般冷硬的父亲,和慈祥柔和,像是流水般的母亲。   才能养出个外柔内刚的谢毓。   谢毓和父母说话的时候,真是三句话离不开撒娇。但是跟弟弟说话的时候确实很有一种长姊的感觉,看上去十足稳重。   ——然而只有宋衍知道,现在她的样子,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约其中的七八成,都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不要过于担心而装出来的样子。   宋衍看着不由地有些心酸,想插上一句话,却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质疑谢毓自己的决定,于是最终没有开口。   他沉默了许久,却是被谢仲叫住了。   谢仲规规矩矩地跟他请了安,说道:“曾听闻太子太傅是前年故去的高相,草民向来仰慕高相之大才,只是未有机会拜见。现在有幸和殿下见面,可否与殿下讨教一二?”   宋衍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谢毓之前都不知道,太子爷居然真的这么有才气。不管是对当今策论,还是诗词歌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地。   而且嘴角一直挂着抹温和的笑,看着十分有书卷气,也更为俊秀了。   谢毓有些微微地面红。   这边谢仲倒是跟宋衍一见如故。   或许是宋衍身上那洗得有些发皱的,看上去不知为何很有种读书人的感觉的长袍给了他某种共鸣,谢仲当即将宋妍拉到了他的藏书阁中,说要给他看几篇新作的诗。   ——宋衍求之不得。   说实话,珍贵妃会找上谢毓的原因,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谢仲在文人墨客中的名声。   自古皇帝都想要一个在史书上的好名声。这名声,大部分都来自于文人——无论是民间的还是在朝中的。文人一杆子笔,看着没什么大用,但到了关键时候,却是比刀枪还要尖锐地。   从某种角度来说,民间的文人说的话,有时候,甚至比居庙堂之高的文人更有一些权威。   谢毓斜了相谈甚欢的两人一眼,呸了一声,说道:“阿爹莫不是以为太子殿下跟那些来找他的文人一样不成?不过是做了几首酸诗,有什么好看的?”   “阿姊,话可不能这么说”谢琉“噗嗤”地笑了一声,说到,“太子殿下自幼被大儒教养长大,对诗词歌赋都很好的品鉴能力,自然跟阿姊这样连字都写不到好的人不同——”   谢毓挑起了眉毛,在少年精瘦的背上拍了一下,将他拍的一个踉跄:“好呀,你小子一年不见倒是长本事了,竟然敢嘲笑姐姐了!”   “我好歹也是被阿爹压着,琴棋书画说不得精通,到底也都会一点,哪里是你说的那般粗鄙样子!”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我可不敢惹你这个母老虎。”   谢琉连连讨饶,笑得两个眼睛都弯了起来,少年刚长开的眉眼竟然也笑出了股子风流倜傥的味道。   ——和他们爹爹年轻时的样子,真是像了个十成十。   谢毓于是转头,对谢母调笑着说:“你看谢琉这家伙这张面皮,以后肯定会惹得不少无知姑娘伤心。”   她又转头看着谢琉,品鉴似的看了他几眼,随即说道:\"你若是考上前三甲,怕是整个长安城的贵女都要为你夜不能寐了。\"   谢琉思索了一下,开口道:“这倒不必。我觉得像阿爹阿娘这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比起妻妾成群,要更好一些——”   “毕竟一个人的心哪有这么大,能装得下那么多人?”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倒是脸大,真觉得自己长得有多好了。”   谢毓脸上神色不变,心思却飘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她想起了太子爷。   现在东宫中便已经有一个云昭训在。本来今年春天是要大选的,宫里头至少要来三四个人,只是因为要南巡,所以暂且耽搁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归这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就算太子爷自己不愿,也是不得不接受的。   ——毕竟这宫里头做主的还是皇帝,皇帝想让自己的儿子多里两个女人,那儿子就算不愿意,那也得装作甘之如饴。   ——况且太子爷还不一定不愿意。   谢毓一向不怎么相信男人的劣根性。她爹爹这样的是凤毛麟角,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尽享齐人之福的。   谢毓一时间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缓缓地喝着茶,长长的睫毛敛了下去,有些呆呆地看着前方。   谢母和谢琉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一股子担忧来。   谢母轻轻地拍了拍谢毓的手,说道:“阿毓,娘有些话要跟你说......”   话音未落,谢母身边的大丫便来报,说是晚膳已经备好了。   谢毓站起来,说道:“有什么话等用完膳再说吧。”   谢母迟疑着点了点头,说道:“琉儿,你去请你爹和太子爷过来用膳。”   谢琉应了,转身往藏书阁走了过去。   谢毓帮着阿娘去盯着上菜。   家中的厨房,会做的都是江南菜。谢家人口味又比较淡,于是基本都是淮帮菜,看着清汤寡水的,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   太子爷肯定是要人在旁边布菜的,但是今天因为是陪谢毓过来,所以连张令德都没有带。   谢毓便主动接过来这个服侍的位置,拿着一副银筷子,夹去松鼠桂鱼中的几根小小的鱼刺,放到太子眼前的盘中。   ——看着动作倒是非常的熟练   谢母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毕竟谢毓也是她娇养到这么大的——虽说之前一直在外面学厨,但吃的穿的都不曾短着,也不曾会做着服侍人的活计。   现在一朝入了宫,倒是什么都会了。   她掩住了眼中的神色,笑着说:“厨子们听到说大姑娘回来了,都激动的很,说是要好好的为大姑娘做一桌菜——阿毓这招倒是厉害,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讨厨子喜欢。”   谢毓:“我说怎么今天尽是些麻烦的。不过是很少见我这种会厨的姑娘罢了,也不是什么难想的事情。”   她说着,又用勺子挖了个清炖蟹粉狮子头用筷子将他加成四份,放到太子爷面前。   然后轻声说道:“殿下要不要配些饭来吃?”   ——长安人比起饭,还是更习惯胡饼这一类的面食,但是淮阳菜清淡,且江南人一向习惯吃稻米,这些菜还是配饭来的好。   太子爷在吃食这一类上从来不会违背谢毓的想法,于是轻轻的点了头。   谢毓便从木盆中盛了一小碗饭,放到宋衍面前。饭是拿竹子做的器具蒸出来的,味道极为香甜,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子竹子的香味。   蟹粉鲜香,加上狮子头外面劲道的面经和鲜咸的肉,里面马蹄脆口弹牙,一口下去,肉汁能直接从牙齿缝里溢出来。   一个狮子头,便能下半碗饭。   谢毓见太子爷也不排斥淡口的菜,松了口气,自己顾不上吃,不停地给他布菜。   看上去还挺乐意这么做的。   因而一顿饭过去倒是宾客尽欢。   用完膳,拿茶漱了口,然后上了府里头能拿出来的最好的茶。   所有人都有点沉默。谢毓抬了抬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色渐晚,马车夫已经候在外面了。宵禁时间不剩多久,他们要在城门关上之前赶回去。   谢毓强装出了个笑容,对定春说:“定春,吩咐你做的事做好了吗?”   定春连忙“哎”了一声,从门口站着的小丫鬟手中接过了一个木盒,放到了谢毓手中。   谢毓接过来,往谢琉眼前一放。   谢琉将那盒子打开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这八块精致的定胜糕。   “阿姊答应你的。”谢毓温和地笑了一下,“出发前记着带上当干粮,在国子监要好好学,谢家还等着你光宗耀祖呢。”   谢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抱了一下谢玉说:“阿姊,我会争气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谢毓说道。   她回抱了一下谢琉,发现自己只能将头放在他肩膀上了。   谢毓放开了谢琉,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宋衍,说道:“殿下,时间差不多了。”   宋衍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恐怕今天走不了了。”   谢毓疑惑地歪了下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外面忽然一声惊雷。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仿佛就是下一刻,门外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三更,今天的更新在路上=w= 第46章 定胜糕(四)   雨这么大,自然是不好走了。   不说路上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光是被雨拖慢的行程,也绝对不能让他们成功在城门关闭前回到金陵城内。   太子爷这次是微服私访,出来时用的通关路帖也是借用寻常商贾的名号,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特权。   与其到时候在城外随便找个客栈留宿,还不如直接在谢家住下了。   谢母看上去整个人都明媚了,恨不得当即插三炷香拜拜龙王的样子。   不过谢毓脸上却是有点愁样子。好在那之后没再打雷,只是偶尔有点闪电,她的脸色才好了一点。   太子爷被谢母安排去了客房。客房就在谢毓院子旁边,中间隔了一小片竹林,隐隐绰绰的,看不大真切,只能看到微弱的灯光。   谢毓换上了家中的寻常衣服,将头发散下来,懒懒地倚靠在了床上,看着母亲用一块犀角梳给自己慢慢地通着头发。   谢母有些心疼地握了下那捧青丝,说道:“不过一年,连头发都掉了不少了。”   谢毓忍俊不禁地道:“哪里这么夸张,我自小就是个‘黄毛丫头’,本来就没有娘你这样的满头秀发的。”   谢母叹了口气,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家的家训么?”   谢毓愣了一下,说道:“‘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①’那句?怎么了?”   谢母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谢毓想了一下,说道:“老祖宗是希望后代都读书明理,之后的富贵功名则全靠造化,无需强求。”   “老祖宗的确是这个意思。”谢母放下梳子,从旁边的被子里倒出了一杯茶,放到谢毓手中,“但你爹那人,将它擅自曲解了。”   谢毓:“?”   谢母:“你爹说,‘若是代代都富贵了,总有一天会碍着上头那位的眼,自然就不可能再富贵下去。那还不如每代人都在秀才位置上安安稳稳坐着,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总归比寻常老百姓要好些’。”   谢母说罢,紧紧地盯着谢毓,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谢毓看着在茶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却是嗤笑了一声:“那个老头,净是些歪理。”   “是歪理,但也有对的地方。”谢母没有和她争辩,语气和婉地说道,“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多的是在这‘险’里头丧了命的——”   “娘。”谢毓打断了她的话,抬起了头,看着谢母的双眼,“您究竟要说什么?”   谢母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攥着,生生的疼。   她这女儿从小就聪明,主意也大,从前她不管,是她觉得还没必要,她总能护着女儿的,但如今这事,却是不得不管了。   谢母深深地呼了口气,说道:“谢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对太子爷动了心?”   谢毓的手猛地一颤,茶水略微泼出来了些许。她微微地弯起了嘴角,说道:“为什么您这么觉得?”   脸上却是一派镇定。   “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谢母用帕子给她擦去了泼出来的茶,说道,“你用不着装——从小哪次惹祸不是娘护着你,你这点小心思,可瞒不住娘。”   谢毓:“.............”   她沉默了许久,呆呆的看着茶,一动不动。   谢母耐心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谢毓才沙哑地说道:“如果是,那又怎样?”   “阿毓,你入宫前,我跟你说过‘天家无情’。”   谢毓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谢母截住了话头。   谢母:“没错,现在太子爷却是是心悦你的——那未来呢?先不说你当上太子正妃的几率有多小,就算这事成了,以后为了子嗣,自然会有女人源源不断地进到东宫里去。”   “更不要说等太子爷登上大位之后了。三宫六院,后宫三千,你以为都是开玩笑的么?”   谢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很,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逃避般地慢慢喝着茶,嘴角的笑容如黄连般苦涩。   谢毓心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贵妃娘娘派人来的时候,娘就很愁。”谢母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说道,“你这丫头心眼好,人家对你施恩,你恨不得涌泉相报——太子爷那般龙章凤姿的人物,若是一对你怎么样好,你怕是就要傻傻地陷进去了。”   谢毓还在喝茶。实际上,里面的茶水早已被她喝光了,只剩下几片苦涩的茶叶。   .................她果然还是更加喜欢茉莉香片。   她终于放下了茶杯,将它轻轻地往桌子上一搁,说道:“但我就算是不动心,总归也是要嫁给殿下的——”   “你不动心,就不会被伤害。”谢母说着,又给她续了一杯茶,“以我们家和贵妃娘娘的关系,以后你至少吃穿不愁,性命无虞。”   “娘现在也就这点指望了。”   谢母轻柔地抚了抚谢毓的头,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你晚上把娘说的话再想想——正巧现在红菱从庄子上回来了,我一会叫她见你一面。”   红菱是谢毓从前的贴身丫头,谢毓走后,嫁给了谢氏庄子上的一个管事。今天因为谢毓回来,谢母便叫人连夜去请了来。   红菱长了张讨喜的圆圆脸,见到谢毓,脸上先带了三分笑:“姑娘一年不见,倒是出落得更好看了。”   谢毓却是皱起了眉,打量了她几眼,说道:“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瘦,那庄子上的人对你不好了?”   红菱脸白了白,脸上笑容却不变:“哪能呢——不过是最近苦夏,吃得少了,所以才瘦了些。”   谢毓不信。红菱跟了她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所谓的“苦夏”毛病。   红菱被谢毓锐利的视线盯得有些瑟缩,偷偷地缩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谢毓眼尖,当即上前拉住她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撩——   谢毓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几乎没有半点好肉。   “怎么回事!”她怒道,“你别跟我编谎话,我是在这边待不了多久,但我娘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自然会叫她彻查到底。”   红菱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几乎算是半个姊妹了,如今好不容易嫁了人,竟然如此受欺负,不说她,谢母也不会容忍的。   “奴婢只是不想让姑娘和夫人担心。”红菱没忍住,落下了一串泪来,“那谢氏分家也是有嫡姑娘的,说是嫉妒只有姑娘你入了宫,奴婢家里那个又最是会讨好主子,既然姑娘不在,就将气都撒在了奴婢身上。”   谢毓气得几乎站不住,一口将茶喝尽,骂道:“你怎么不回来跟娘说?”   说罢又觉得这话说得蠢了。红菱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面团捏的一个人,打破了牙往肚里吞的,受了委屈肯定是自己受着,怎么可能回来告状。   ......况且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进宫儿引起的。   谢毓平缓了下胸口的郁结,轻声细气地对红菱说:“你去跟娘说一声,今天先在家里住着——后面怎么办我再想想,总归不能让你会那个狼窝去了。”   红菱打了个哭嗝,好不容易挤出了个笑来,朝她福了福身,向外头走去了。   谢毓只觉得满心都是烦恼事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睡不着,朦朦胧胧间,只觉得雨下得更大了。   正当她快要入眠的时候,外面忽然一声惊雷。   谢毓惊恐地睁大了眼,向窗外看去。雷声之后,是不断的闪光。   她面色惨白地坐了起来,穿上外衣,颤颤巍巍地将能找到的所有蜡烛都点了起来。   闪电是看不清楚了,但雷声还是不绝于耳。谢毓坐在床上,将耳朵捂得死紧,却还是不能阻止山崩地裂般的声音闯入耳中。   很小的时候,谢毓是不怕雷声的。因为母亲总是会在外面打雷闪电的时候,抱着她入睡。   后来,她一个人出去学厨,小小的姑娘,晚上住在和其他徒弟相隔甚远的废弃院子里,电闪雷鸣的时候,外头阴风阵阵,摇动的树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每次只能捂着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出来,然后这么睁着眼睛捱到天亮。   ——那之后,她就再也受不了打雷了。   一声巨大的惊雷响过,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尖叫了出来。   “..................阿毓?”外间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我看到你这边亮着灯——我能进来吗?”   谢毓点了点头,又想起外面的人看不见,便出声道:“进来吧。”   宋衍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姑娘披头散发的,紧紧地抱着被子,脸上的害怕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有些心疼地走上前去,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谢毓却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宋衍穿的大概是谢仲新做的衣服,有点短,袖子外都露出了一截手臂。   他僵硬了一下,随即抱住了谢毓,柔声问道:“怎么了?”   谢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宋衍便没有再问,只是收紧了手臂,将谢毓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谢毓默默地流了会泪,才闷闷地道:“殿下,我娘说,你以后反正是要有三宫六院的,我说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怕是要粉身碎骨。”   她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惶惑地看着宋衍:“我会吗?”   宋衍看了她许久。谢毓的眼睛像是森林中鹿的眼睛,澄澈透明,里面的心思一望皆知。   他不禁想,如果这双眼睛会像这样看着别人的话......   宋衍神色一黯,说道:“不会。”   谢毓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她不知道宋衍说得究竟是“她不会动不该有的心思”,还是“不会粉身碎骨”。   她沉默了许久,说道:“我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就因为我进了宫,嫁去谢氏分家那边后便遭人欺负——”   “......我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   宋衍眯着眼睛,慢慢地抚着她的额发,极为轻声地说道:“.............”   谢毓没听清,疑惑地抬头——   宋衍却是就着这个姿势,轻柔地在她唇角吻了一下。   宋衍:“本宫说,你想要的,本宫都会帮你得到。”   谢毓注意到,他将“我”换回了“本宫”——这个强势而矜贵的自称。   “不管是想护着什么人,还是金银财宝,还是......本宫的宠爱。”   谢毓的脸刹那间变得绯红。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宋衍堵住了嘴。   这次不再是一触即离。直到谢毓红透了脸,气都喘不过来了,宋衍才移开,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阿毓,你还不懂么?”   “——我心悦你。”   这次,则是平等的,只属于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示爱。   谢毓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脸上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涸了。   她苦笑了一下,跟突然多长了两个胆子似的,站起来,说道:“然后呢?将奴婢收入后院,随便封个什么位分——之后就像云昭训一样,等哪天东宫里来了个讨人喜欢的新人,就等着失宠,然后老死在后院里面——”   宋衍看着她眼角挂着泪,却还气势汹汹的样子,忽然笑了一声。   ............谢毓忽然就像被戳破了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只是满脸恼意地扭过头去,盯着墙角。   “我怎么舍得。”   宋衍又低低地笑了许久,才说道:“你不必马上回应我。”   “若是你不愿意,到时候我自然会和母妃说,你还是做你的东宫女官。”   谢毓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道:“真的?”   ...............当然是假的,宋衍怎么可能让她等到出宫的年纪,然后去嫁给别的男人。   但这时候,他却装得一副大尾巴狼的样子,满脸真情实意:“真的。”   谢毓怀疑地看了他许久,似乎被说服了——然后,自己又不确定了起来。   她沉默了许久。   她想起了太子爷对她的好——给她打牌子,为她挣来女官之位,事事都顺着她。   而且——她抬起头,看着宋衍——太子爷笑起来,多好看啊。   谢毓忽然又抱住了宋衍,将自己的脸埋在他怀里,说道:“那若是我愿意呢?”   宋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那本宫会用八抬大轿,凤冠霞帔,以皇后之名,迎你进宫。”   谢毓拉着宋衍袖子的手忽然紧了紧。她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最后终于抬起了头,在宋衍抿紧的薄唇上扫了一下。   她说:“那我等着。”   宋衍温和地在她额角亲了亲,转身熄灭了一般的火烛,说道:“夜深了,先睡吧。”   谢毓抿了抿嘴,看了眼外面,纠结了一下,小声说道:“......在打雷。”   “那本宫等你睡着了再走。”宋衍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谢毓旁边,帮她掖好了被子,拉着她的一只手。   他说:“你睡吧。”   谢毓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可能是因为今晚太累了,也可能是宋衍在旁边真的给了她一众安心的感觉,她没过多久,就轻而易举地睡熟了。   宋衍温柔地将被她压住的几缕头发拿开,将凳子搬回原处,倒了杯茶在旁边防止谢毓半夜醒来口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雨已经小了很多。   宋衍正要回客房,一转身,却看见雨中站了个撑着伞的人。   那人提着的灯照亮了自己的脸——是谢母。   谢母极其复杂地看了眼谢毓的院子,又看了眼宋衍,开口道:“阿毓从小爱逞强。我们全家人都知道她怕雷声,但她从来不肯让我陪着她。”   她深呼了一口气,语气暗含波澜:“阿毓这辈子在我身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知有没有十年。我有很多对不起她的地方——”   “所以我一直希望,至少她的丈夫是个不会对不起她的人。”   她顿住了。   宋衍没有笑。他少见地、极其严肃地说道:“我永远不会对不起她。”   作者有话要说:  ①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曾国藩   ————分割线————   愁多了真的会秃头。阿寒最近头发就一把一把地掉QAQ   谢母很清醒,说的也都是实话。   但是太子爷不清醒,弱水三千只想取阿毓这一瓢呀!   【终于!在一起了!呀!开不开心快不快乐想不想夸夸我!】 第47章 定胜糕(五)   谢毓很久没有在惊雷的夜里,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她一直睡到地上的雨水都被烈阳晒干,阳光从油纸糊的床外洒进来,亮堂堂的,晃到了人的眼。   谢毓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谢母正在吹熄烛台上的火烛。   她揉了揉朦胧的眼,看着火苗熄灭后漂出的一小丝渺渺的白烟,说道:“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末了。你在宫里也这么睡的?”谢母将挑灯芯的签子放到一边,笑着说。   谢毓下了床,用放在旁边的铜盆里的水洗脸,含含混混地说道:“那怎么可能。”   “大约是在家里比较安心,所以睡得熟罢了。”   谢母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在谢毓转过头来的时候,又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用盐漱好口就过来,娘给你梳头。”   谢毓“嗳”了一声,拿细毛刷子沾了盐巴漱口,然后坐到妆台前,将带回来的一套素银头面递给了谢母,说道:“娘,用这个。”   “这可是好东西。”谢母惊奇地将头面中的两支对称的钗子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用极细的银丝绕成的繁复的花瓣,中间镶嵌着细小的亮晶晶的宝石,看上去极为精致,“可是太子爷赏你的?”   谢毓红着脸点了点头,从镜子里偷偷看了一眼谢母,见她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眼神,略微松了一口气,说道:“红菱现在在哪儿?”   谢母将发油抹在谢毓的一头青丝上,说道:“让她住在丫鬟们的院子里了,你走后空出了个贴身丫鬟的位置,那个房间还空着,打扫打扫便能住人。”   她迟疑了一下,随即又说道:“虽说昨夜雨大,但是她回去也不费事,怎么忽然想起让她留下来了?”   说到这个,谢毓满腔怒火又起来了,忿忿不平地道:“娘你是不知道,庄子那边的人是怎么待她的——她手臂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背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从小到大都不舍得罚她一下,他们怎么敢——”   说道最后,猛地一个大喘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谢母越听面色越差,见状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脸上是难得的冷厉:“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是一个比寻常百姓富裕点的分家,倒是本是大得很。现在这情况,我们家跟宫里头的裙带关系都比他们密切得多,谢松那头儿做了几年县令回来,倒是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   大梁不像前朝般重农轻商,江南一些皇商在京官面前也是有几分面子的,因而谢母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之嫡女,自然有自己的一分气势和傲气在,向来看不起旁边庄子上那说是谢氏分家,其实祖上三代就跟谢氏断了联系的“破落户”。   况且其实往前推个七八代,谢仲这一支的老祖宗才是实实切切的大官,只是现在的主家出了个珍贵妃,才让大家都暂且忘记了这个事实罢了。   谢毓看母亲这样子,心里倒是松快了很多,还有闲心露出一个笑去安慰母亲:“娘,您也别气坏了身子,总之我们先去找红菱,看看她自己怎么想的。若是她想走,谅那边也不敢跟我们撕破脸皮。”   ——毕竟她还在宫中,若是真有什么,跟主子吹吹耳旁风,也够他们吃一壶的。   谢母点了头,给谢毓绾了个双丫髻,又让她换上一件鹅黄的襦裙。   双丫髻这玩意一般都是小姑娘扎的,配上谢毓这张娇嫩可爱的脸,倒是非常适合,青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红菱正在和以前的姐妹说些家常话,见谢毓和谢母来了,连忙上前请安:“奴婢见过夫人,见过大姑娘。”   谢毓心疼地想搀她,却想起她手上的青青紫紫,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缩回了。   还是谢母的话让她解除了尴尬:“红菱,你这丫头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老实跟我说,想不想回家里来?”   .........家里。   红菱心道,原来夫人是真真切切把她当做家里人的。   她看了谢母一眼,咬了咬嘴唇,本来有些起皮的嘴直接被她咬出了淡淡的血丝。   红菱犹豫了许久才,纠结地说道:“夫人对奴婢的恩情,奴婢一生也不敢忘——若不是您,奴婢早就被人牙子卖去青楼了——只是这是奴婢自己的事情,是在不好劳烦夫人......”   谢母深呼吸了一口气,温和地说道:“没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况且这事情不仅是你,也是我们谢家的脸面问题,可不能这么善罢甘休了。”   红菱有些挣扎的抬了下头,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手臂,张了张口,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谢毓:“红菱,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娘和姑娘我都在这呢。”   红菱:“..........”   她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红菱随即像是难以启齿地使劲咬了下牙,良久,才咬牙切齿的说道:“奴婢怀上了那个畜生的种。”   她猛地盯住谢母和谢毓,眼睛因为愤怒和悲伤变得通红:“刚三个月大,那畜生不知道——是奴婢之前去药房抓药的时候突然头晕,大夫给诊断出来的。”   谢毓徒劳地张了下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本来红菱只是独身一人,和离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然而现在多了一个孩子,事情就复杂了。   谢毓迷茫地抬起头,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   ——红菱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可怜的短小君 第48章 定胜糕(六)   虽说这事情膈应得很,但总归早膳是不能不吃的。   因为谢毓本就起得晚了,中间又耽搁了一会儿,因而他们几个过去的时候,谢仲和宋衍已经在主屋坐定了。   桌子上摆着的早膳虽然不同于东宫内那般豪奢,动不动就好几十道,但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江南独有的精致秀气,清清淡淡的,在早上胃口不好的时候,看了竟也能生出点食欲,   谢宇家里不算是很大户的人家,没什么丫鬟布菜的规矩,都是自己取爱吃的。   谢毓先是小声地给宋衍介绍了一番,然后给他夹了几道合他口味的,然后才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白粥——天知道她在长安那边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天天啃这个饼那个馍的,干得要死不说,还不暖胃,都快忘记喝粥是什么感觉了。   粥很浓稠,插根筷子都倒不了。一口下去,米香瞬间充斥在口腔之中,米已经烂透了,不用怎么咀嚼就能吞下去,嘴里还留有一股余香。   再配上几个蟹黄小笼包子和加了许多葱花的花卷儿——若不是已经有点撑了,谢毓简直不想放下筷子。   谢母见她终于吃得差不多了,便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殿下,阿毓和民妇一会儿要去谢氏庄子那边一趟——你们不急着走吧?”   宋衍愣了一下。   他本来打算是今天一早就出发的,不过既然谢母这么说了,又想着在城里面的皇帝因为前些时间舟车劳顿,身体有些吃不消,说要休整几天,他早点晚点回去其实也没什么影响,便说道:“晚些走不碍事。不过你们这时候去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不傻,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做完谢毓提到的那件事,顿了一下,说道:“我的马车就在外面,比寻常人家的要平稳些,若是不介意,就坐那辆去吧。”   谢母本来想推辞,但余光瞟见谢毓有些意动的神色,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民妇就谢过殿下了。”   .   谢毓本来只是想着太子爷的马车虽然长得很低调,但总归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跑起来是真的又快又稳,但没想到太子爷借着这个,硬要跟她们一起去。   她嘟着嘴扯了宋衍的袖子一下,不满地说道:“都是女人家的琐事,你跟去做什么呀?”   谢母看着女儿这种少见的真心实意地娇憨样子,牙疼似的转过了身去,跟红菱一样,假装对马车内的陈设充满了兴趣,盯着里面看个没完。   宋衍见谢母和红菱都背对着这边,笑着弯下身,在谢毓额头上偷偷地亲了一下,说道:“昨天晚上我怎么跟你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   ——【本宫说,你想要的,本宫都会帮你得到】   ——【不管是想护着什么人,还是金银财宝,还是......本宫的宠爱】   谢毓想了一会,猛地红了脸,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伸出手摸了一下被他亲过的位置,本来还想佯装愤怒,却终究没有绷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宋衍看她这样子,便知道她态度松动了,于是温和地对谢母说:“谢夫人,时辰也不早了,差不多便出发吧。”   谢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耳根子软的谢毓一眼,看见她那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的神色,暗叹了一口气,将大致路线跟车夫说了一遍,跟在谢毓后面上了车。   虽说是这辆表面上是寻常马车,但几乎也是百姓能用得起的最高规格了,坐下四个人也十分宽裕。且不知这马车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机关,坐在里面,居然一点都感受不到泥土道上的颠簸。   庄子和谢家离得不远,大约一炷半香的时间便到了。   太子爷虽说巴巴地跟了过来,但到底也知道自己这身份不好随意出面,便说自己先留在车里等着,若是谢毓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出来叫他。   谢毓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娘和我都不是什么吃素的性子,不至于被他们欺负了去。”   宋衍心道,若不是你娘在这,本宫还真像将你之前动不动哭鼻子的事情拿出来讲讲。   谢毓终究是只披了盔甲的兔子,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冷硬执拗,内里还是软和胆怯的。   宋衍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心里的小九九从来不存在似的,说道:“不被欺负还不够,他们惹了你,你就要欺负回去。”   “不要怕后果——有我在呢。”   谢毓呆呆地点了点头,感觉一路上的焦躁和惶恐都不见了。   她随即展颜笑道:“嗯,一定要欺负回去。”   那边谢母不知道自己女儿正在被大尾巴狼往歪路上引,按礼仪递上了拜帖,那边门房去通报了现在谢氏分家后院的一把手谢王氏老太太,不一会儿就回来回了话,说老太太已经在里头等了。   恐怕谢王氏对这事情也有所耳闻,不然也不会派手底下的大丫鬟来门口接她们。   ——谢毓曾经也见过那老太太几面,虽说不是什么恶人,但总有些斤斤计较,对于这种气势上压人一头更是看重得很。   现在肯这样做,怕是有些心虚了。   那叫秋菊的丫头笑盈盈地迎上来,亲热地搀住了谢母,说道:“我们老太太先前还叨唠着说要请您来喝茶,没想到您自己就来了,老太太现在可是高兴得很,连姑娘们的请安都免了,就等着您去呢。”   秋菊这丫头确实会说话,谢母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说道:“我想着长久也没来了,不知道老太太身子可还康健?”   “好得很呢,今天早膳还用了一整碗白粥。”秋菊一扭头,像是刚看到红菱似的,瞪大了眼睛说道,“这不是马三家的么,今儿个怎么没去做活?”   谢毓忽然笑了一声,说道:“我也长久没回来了,红菱从前伺候我这么久,到底也有几分情分在,便多留了她一晚上叙旧——秋菊姑娘可是有什么意见?”   她话里连讽带刺的,让秋菊一时间脸色有点不好,不过她马上又将笑面皮子贴了回去,说道:“奴婢刚才还没反应过来——原想着大姑娘明明在宫里头做人上人了,怎么会有闲过来?”   谢毓翻了个白眼,很不礼貌地冷哼了一声。秋菊的话表面听不出毛病,实际上暗含锋芒——都知道她是进宫做奴婢的,哪来的什么“人上人”?   况且免了姑娘们的请安,看上去是盼着谢母过去,其实不过是不想让她们当面对峙上罢了。   谢母的本来还想维持着表面功夫,这么一来也有点不大高兴了,将手从秋菊的臂弯里抽出来,冷冷地道:“带路吧。”   秋菊暗恨了一会儿,没再跟谢毓母女俩说话,径自往前面走去。   这分家其实原来不过是个寻常地主,只有老太爷一个人做过几年县令,还被罢官回来了。子孙也没啥有出息的,不过是靠着土地的收成度日,所以庭院远比不上谢毓家里。   谢毓看了几眼便没什么兴致了,百无聊赖地走着。倒是红菱看上去很是紧张,抓着帕子的手上青筋突出。   谢毓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道:“别怕。”   红菱点了点头,微微松开了帕子——   秋菊远远地看见一边有几个人影,她眯了眯眼,正想出声,好巧不巧地,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娇喝:   “等那贱婢以后怀上孩子就好了——我还不信有哪个女人不要孩子傍身的,等我将那贱婢的儿子抓在手里,自然可以威胁她去污蔑谢毓。”   那声音属于一个年轻姑娘,听着年纪不大,却满含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恶意:“她不是想做娘娘嘛,到时候宫里人知道她‘和人私通过’,我看她还怎么做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鬼梦!”   谢毓:“....................”   她一时间都气笑了,还有闲心去欣赏一下秋菊脸上瞬间的惨白。   她闲闲地打了个哈欠,正想嘲讽一句这些姑娘的天真,却见旁边红菱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这个一直懦弱的姑娘,此时双眼通红,像一头暴怒的母狮。   她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不许......有人在我面前伤害大姑娘。”   正在说话的两个分家姑娘跟谢毓一般年纪,现在见红菱忽然冲了过来,后面还站着谢母和谢毓,心里头一阵慌乱,知道事情要糟。   刚才说话的、看上去强势一点的那个高个子姑娘后退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色厉内荏地说道:“你做什么?”   大约是因为真的有些害怕,她的手不自觉地对着红菱挥舞了一下。   在谢毓的角度,她看的清清楚楚,其实她没有碰到红菱。   ......但也只有她看到了。   因为下一秒,红菱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角度非常好,整个小腹都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大片的血开始从她身下溢出来,透过轻薄的夏服,流了一地。   一片此起彼伏尖叫声中,谢毓恍惚看到,红菱转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好,我是存稿箱君=w=   今天为什么能这么早见到我?——那当然是因为,作者她在码双更啦!   蠢作者说,看到好多新的小天使支持正版,她感动坏了,想想自己个码字佬没啥能做的,就尽量多掉落点章节叭   【以后每次九点之前看到更新,有很大概率有双更掉落!】   ————分割线————   作者的话:之前看到评论区有小饼干问我红菱这个角色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我想,大概是个契机吧。   让谢毓从“被保护”成长为“保护别人”的契机。   又,红菱是真.忠犬嗷,为了阿毓命都不要的那种。 第49章 定胜糕(七)   “这事儿不可能这么算了。”   谢母已经懒得和分家这边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她连上的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只是目光锐利地盯着谢王氏:“老太太,我叫你一声‘老太太’,是看在我们祖宗好歹是一家的份上,可不是因为什么......”她少见地刻薄地冷笑了一声,“你们家的所谓‘面子’。”   谢毓坐在旁边喝着茶,冷眼看着坐在旁边抖抖索索,像鹌鹑似的两个分家姑娘。   她们感受到了谢毓的视线,惊恐地瞟了她一看,随即目光在触及她腰上的系带时,更加慌张地缩了回去。   ——她们还记得,刚才谢毓直接走上来,用了全身力气,打了那个高个姑娘一巴掌。   谢毓的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那姑娘现在脸上还红肿的一片,火辣辣的疼的很,却一点不敢造次,连点凉水都没敢要。   因为刚才谢毓打了人之后,没理会她们不可置信的眼神,直接将一直随身带着的牌子往她们眼前一亮。   谢毓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两个姑娘总归还是识字的,那牌子上东宫女官四个撒金粉的朱砂大字简直闪瞎了她们的眼。   高个姑娘张了张口,不大有底气地说道:“不过是一块腰牌罢了,你一个奴婢,难道还想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成?”   谢毓高高地挑起了眉毛,说道:“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这么蠢。”   没等高个姑娘恼羞成怒地反驳,她继续说道:“先帝爷曾经下令规定,正七品及以的上女官的一些权利和朝廷命官等同。”   “区区不才在下我,正巧是正七品。”   “若是女官的规制你还不大了解,那污蔑朝廷命官,你可知道是什么罪?”   高个姑娘:“......”   她再不懂律法,也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罪过。   谢毓冷笑了一声,直接一指高个姑娘身后跟着的一个丫头,说道:“你,现在就去请大夫——别想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若是红菱出了什么事,我要你家姑娘偿命!”   谢毓一个冬天来,似乎更长开了些,本来远远的大眼睛变得长了些,眼窝又深,加上长长的上挑的眉毛,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显得非常能震慑人。   那丫头忙不迭地去了。   谢毓直接一把抱起红菱——红菱在这里怕是饭都吃不大好,瘦的皮包骨头,人又不高,轻的几乎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她心中怒火更甚,恶狠狠地对那两个姑娘道:“带路!”   两个姑娘现在连个屁都不敢多放,听她发话,连忙走到前面,看都不敢看谢毓一眼。   红菱脸色极差,已经疼昏过去了。   谢母跟在后面担忧地看了谢毓一眼。别人没注意到,但谢毓总归是她的女儿,她不可能不知道她其实一直在微微发抖。   但是谢毓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眼神狠厉地抱住红菱,挺直了腰杆向前走去。   身上的气势,仿佛一瞬间成长了多年似的。   .   老太太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自己的两个孙女居然能给她惹那么大的祸。   她一看到满身鲜血的红菱,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没厥过去。好不容易被身旁嬷嬷扶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缓了很久才喘顺了气。   “春兰,你将马三家的带去厢房,先好好照料着。”她缓了一口气,对身边看上去也有些年纪的嬷嬷说道,然后转过头看着秋菊,“秋菊,给客人上茶。”   ——却是看都没有看那两个不成器的孙女们一眼。   秋菊快手快脚地泡了茶来。谢毓没有看她一眼,径自将茶碗接过了,拂去表面的茶沫,慢慢地喝了一口。   喝久了宫里头的好茶叶,这种带着些涩味的茶早已不能满足她的舌头。她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脸上却是半点没表现出来。   老太太从前也是举人女儿,对宫里头的事情还是略有耳闻的,现在见谢毓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喝茶,心里不知为何地就有些发怵。   这丫头以前野得很,她还一直看不上,今天一瞧,却是换了个人似的,倒是跟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大官的太太有些像了。   她咳嗽了一声,说道:“石娘(谢母娘家姓石),你说这事情......传出去大家面子都不好看,我两个孙女年纪不大,还不懂事,我叫她们给你们赔罪了,至于马三家的,到底现在也算是我们家的人......”   她的声音在谢毓的目光中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了。   谢毓没想到这老太太当真没脸没皮,妄想就这样轻轻放下了,还想将红菱留下来。   她冷哼了一声。虽然怒极,但她自然不会像个泼妇般大吵大闹——那样只会丢了她自己的面子。   谢毓只是摆出了在宫中时一副样子。腰背挺直,脸上的笑容假的恰到好处,眉眼中的冷厉暗藏锋芒。   到底是在宫中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了,谢老太太和淮阳公主,甚至之前那个沈奉仪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的。   ——况且谢毓身边还一直有个太子爷在。   宋衍到底身份摆在那儿,就算是温和地笑着地时候,身上的贵气与高傲也是遮盖不住的。   谢毓不由地去想,若是太子爷在这儿,他会怎么做?   ——于是谢王氏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前不久在她眼里还是个黄毛丫头的姑娘,身上忽然带了种让她心神震颤的、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   谢毓轻柔地说:“红菱我是要带走的。至于这两位......”   她瞟了两个姑娘一眼:“光是道歉,那自然还是是不够的。”   .   宋衍本马车里在一边看着几道关于江南水利的折子,一边等他们出来,不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他皱了下眉,撩开了帘子。   庄子的门口似乎有什么人在驾马,嘶鸣声伴随着一个姑娘颤颤巍巍的尖锐声音:“她真的会杀了容姑娘的!容姑娘也是倒霉,怎么说坏话还被那边谢家的姑娘听见了——”   谢容身边的丫头正在催车夫快点上路,急的汗都出来了。她和谢容一朝俱损,若是谢容出了什么事,她这小命也肯定保不住。   她拿出帕子擦了下汗,刚想说什么,眼前的光就被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挡住了。   那丫头愣了一下,盯着宋衍看了几眼,深呼吸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笑来,问道:“公子可有什么事情?”   宋衍没有回答。他皱着眉,眼中是难得一见的阴翳,让人看了不由地心惊胆战。   他掏出了一个牌子,在那丫头眼前晃了晃,说道:“把你刚才提到的事情仔细地说一遍。”   那丫头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她并不识字,但只要是大梁的百姓,都不会不知道那牌子上的纹样代表着什么。   ............皇家。   作者有话要说:   谢毓:我,霸道总裁,冲冠一怒为红颜!   宋衍:喵喵喵?怎么本宫两章不在这边就橘里橘气起来了?   ————分割线————   之前躺床上摸鱼,不小心手机砸脸,疼到爆炸   于是我很不快乐地睡了一会儿,就。。。睡过头了。   起来的时候外面打雷,超级响,好可怕QAQ虽然我没童年阴影但是谁还不是个仙女呢那雷声响的直接把我从床上吓得跳起来【和谐】   不过好歹给我肝出来双更了(虽然短了一点点),给小饼干们双手奉上!! 第50章 定胜糕(八)   宋衍其实很少会生气。   大约是和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所有人都希望他做一个明君,而一个明君,不仅不能喜形于色,甚至连愤怒的情感,都是最好不要有的。   从前宋衍一直讲这点贯彻得非常完美,直到遇到了谢毓。   这个让他不由自主地将七情六欲都摆在脸上,让他想捧在手里疼宠的姑娘。   “............”   宋衍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分家的主院。   谢安已经远远地过来迎着了,见到太子爷,忙不迭地跪下,三呼千岁。   宋衍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平平地说了句“请起。”,连个虚虚扶一下的动作都懒得做一下。   看上去对眼前的人毫无耐心。   谢安满头都是冷汗。天知道他听家丁来报今天发生的事时,有多么惶恐,恨不得当即去打那两个不懂事的丫头一巴掌。   后院里的人不知道,他可是听到一些传闻过的,据说皇帝和太子爷都对那位谢姑娘十分赏识,现在虽然还只是个女官,但未来只要不出意外,那肯定会有大造化。   ......在宫里头,女人的造化,无非便是做娘娘了。   而且听那点捕风捉影的意思,这位谢姑娘的品级,大约会高得难以想象。   谢安想到这,呼吸越发急促,连汗都来不及擦,上前讨好地笑道:“殿下,外面站着晒,不然您来里面坐着?”   宋衍的确不能在这种大太阳下久站。虽然气,但他不会傻到用自己身体开玩笑,于是点了头。   谢安的屋子很符合一个读过书但没什么大才的形象,角落处放着一盘棋,书架上有些书,旁边多宝阁上放这些不是特别贵的瓶子和摆件。   宋衍手里捧了杯茶,也不喝,只是静静地盯着里面的茶叶梗出神。   过了许久,直到谢安耐不住,喊了一声“殿下”,他才开口说道:“你可还记得从前的‘大谢氏’和‘小谢氏’?”   谢安愣了一下,虽说心中疑惑,但还是答道:\"草民幼时似乎听闻过一些,大约是祖上分成了两支,我们这支被称作‘大谢氏’,而谢仲他们家被称作‘小谢氏’。\"   宋衍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   他说道:“你错了。从前,谢仲那一支才是‘大谢氏’。”   在谢安有些震惊的眼神中,他继续说道:“说‘从前’不大准确——他们现在还是大谢氏,只是因为小谢氏近年来人比较多,还出了一个贵妃,而大谢氏这边人口凋零,才不怎么这样叫了。”   “但是,谢毓她的的确确是从前那位谢相,也是金陵谢氏的嫡支后代。”   金陵谢氏在开国前就存在了,是最老牌的世家,只是后来分崩离析,现在很多人多不知道罢了。   谢安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原来也不能理解为何被选上的是谢毓,而不是他家中的女孩子,但现在却是没有一丝奇怪了。   就算已经破落了,但硬要说起来,谢毓其实勉强还能算是个“世家贵女”。   ——那他两个孙女的做法,便显得更为愚蠢了。   谢安苦笑了一声,说道:“殿下,我那两个孙女不懂事,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是......”   他低下头,本来保养的不错的脸忽然像是老了十岁:“求您留她们一命。”   宋衍盖上了茶盖,瓷器碰撞,发出“锵”的一声。   “第一,那个红菱的卖身契给我。”   “第二,在万事终了之前,本宫希望你的两个孙女能‘一心向佛’。”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QAQ今天特别忙我十一点才终于坐在了电脑前疯狂码字。结果也就......出来这么点。   听说断更会让小天使抛弃作者,呜呜呜不要呀大家不要走!【尔康手】   明天!补偿双更!好不好!   ————分割线————   可能有些东西说得不大清楚,蠢作者在这里再解释一下嗷!   以前大谢氏一直是谢毓这一支,小谢氏才是贵妃那一支,只是近年来小谢氏起来了,所以不大以大小相称。   又,小谢氏的分家,也就是庄子上那户,其实就是个普通地主,家里三代就出了个县令,现在罢官回来了。   所以阿毓其实是传说中的......落魄贵族? 第51章 定胜糕(九)   特别好的大夫都在金陵城内,但是红菱已经见了红,身体又不是很好,显然拖不起那一两个时辰的,于是谢容的丫头便从最近的医馆请了个大夫来。   虽然只是个城外医馆的大夫,但不过是看个小产,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那大夫看上去已经过了花甲之年,须发全都已经花白,背微微佝偻着,被丫头领着进了厢房。   谢毓有些坐立难安,想过去看一看,但眼见着那两个小谢氏分家的姑娘在她面前都能挤眉弄眼地打眼色,她和谢母一走,不知道会不会又弄出什么鬼点子来,便还是留下来镇着场子。   她斜斜地看了那两个姑娘一眼,忽然对着谢王氏笑了一下,说道:“老太太,您考虑得如何了?”   谢王氏一噎。她见谢毓那么久没说话,还以为她想想,还是就这么算了——毕竟这么小一个姑娘,谅她也没有多狠辣的心肠。   没想到谢毓和她想象的不同,是个跟石头般硬的硬茬。   谢王氏说道:“我想着,这两个丫头今天确实过分——我自然会罚她们半年的月钱,再禁足上一个月。”   谢毓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王氏,没管那两个已经脸色不善的姑娘,轻飘飘的说道:“老太太,我方才没说,不代表我就不介意了——我可是陛下亲封的七品女官,而你身上可是没有浩命的,按律法,你该自称一句‘民妇’才是。”   没等谢王氏说什么,她便继续道:“你这两个孙女,可不仅仅是想害我的婚事——你也知道,若是她们真做成了,我会怎么样。”   谢王氏当然知道。像谢毓这样的身份若是进宫前跟人私通,珍贵妃定然不会放过她,若是严重点,那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看着谢毓,不怎么明显地撇了撇嘴。她在这金陵城外居安一隅,坐井观天久了,竟也觉得自己是什么厉害人物了,现在眼见谢毓这副样子,心里不大爽快,语气不是很好地说道:“那你还想怎样?”   谢毓看上去很是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这个小的,算是从犯,轻轻罚过也就是了,至于这个大的——”   她甜蜜地朝谢容笑了笑:“容姐姐,我记得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吧?”   那“容姐姐”三个字,被她这么甜腻腻的叫出来,像是暗含了致命的毒,   谢容的嘴唇颤了颤。   她是家中长女,很是得宠,父母不舍得她早嫁,才留到了现在。   不过再留她就要变成老姑娘了,听爹娘的意思,已经准备开始议亲。   “你想干什么?”她惊慌地道,谢毓不会无缘无故问她的年龄,事实上,她已经猜出对方想做什么了——   “三年。”谢毓说道,“三年内,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她都不能和人订亲。”   她看上去很是愉快地吃了一块放在旁边的小点心,随即被那里面几乎要溢出来的油腥味冲得皱了皱鼻子,不动声色地用帕子遮着嘴掩饰过去了:“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毕竟——”   “如果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她,也不是不能做到。”   整间房内一片静谧。   连谢母都有些震惊地看着她——之前谢毓还在家的时候,她还看不出来,但在宫里呆了那么久之后,谢毓的心确实是硬了不少了。   甚至还学会了些红丽人独有的手段。   谢容又急又怕,“腾”地站了起来,没敢去核谢毓对峙,只是扑到谢王氏旁边,眼泪簌簌留下:“祖母,您不能让她这么做——三年后就是二十岁,那还怎么嫁的出去啊?”   谢王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心道还不是你自己作的,不过谢容到底是她的长孙女,心里还是有些偏向的,正想开口偏帮——   “你祖母当然能这么做。”   谢王氏震惊地盯着门口。平日里喜欢怡花弄草,和和气气的谢安,此时满面通红地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谢容面前,死死地看着她。   谢容有些害怕地叫了声“祖父”,话音未落,就被谢安打了个巴掌。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说道:“祖父,连您也帮着那个贱人?”   “小小年纪的嘴里就不干不净!”谢安扭了扭头,直接让小厮将她压在了地上,说道,“还不跟女官道歉?”   谢容震惊地看着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唇闭得死紧,良久也没有发出一个声来。   倒是她那个庶妹,终于理解了状况似的,怨恨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重重地跪倒地上,朝着谢毓用力地磕了几个头:“女官恕罪,我,不是,民女绝没有要害女官的意思.民女不过是个庶女,这事本就牵扯不到我——是容姐姐她妒忌您进了宫去,硬是拉着民女说这些......”   狗咬狗,一嘴毛。   谢毓没有去管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是点了点头,微笑着看着谢安:“老太爷倒是个明白人。”   谢安朝她拱了拱手,说道:“女官大驾,草民迟迎了。”   他一点没有将谢毓当做原来那个小丫头的意思,正经八百地对她说道:“草民孙女顽劣,竟然犯下如此打错,向女官道歉也无甚大用,罚是不能轻的。”   他扭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谢容:“容丫头,今日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去旁边明月庵带发修行三年,议亲的事情,便不要想了。”   “至于凝丫头。”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禁足三月,将《女则》抄上百遍,我亲自检查。”   谢容身子一晃,瘫软了下去。她怎么也没料到是如此结局。   谢凝这个惩罚则要好上许多,她松了一口气,跪得更加笔直,且偷偷地朝谢容的反方向移动了些许。   ——她这个嫡姐,大概就要废在这儿了。   谢安见谢毓没有继续发难的意思,脸上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些,正想说什么,外面那大夫正巧走了进来。   大夫见这里面一片狼藉,两个姑娘一个跪一个瘫,暗道了声大户人家真是事多,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说道:“孩子没保住。”   谢毓早有准备——那个出血量,能保住才怪了——她眉毛皱都没皱一下,说道:“大人怎么样?”   大夫环顾一圈,见周围人都看着她,便知道这才是说得上话的,便凑近了她说道:“那姑娘之前也不知道怎么的,身上都是伤,身体虚的很。好在底子好,我开着了几副补药,小月子做好,还养的回来。”   谢毓点了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把金瓜子,塞给了那大夫。   大夫眯着眼定睛一瞧,看到了那宫里头独有的纹饰,眼底一颤,连忙跪下来,说道“有眼不识泰山”,要将瓜子推回去。   谢毓笑道:“给你你就收着吧,回去熔了,照样是可以用的。”   这把瓜子熔了,重量可不小。   大夫感恩戴德的谢过了,看着谢毓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个菩萨似的。   .   这边厢房里,气氛却很是紧张。   红菱刚将淤血排尽,现下脸色惨白,靠咬着块参片才略有了一丝血色。   ——那参片,便来自于习惯性随身带药的宋衍。   宋衍冷漠地看着红菱,像是看块案板上的肉似的,眼睛里没什么感情,倒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红菱不敢看他,只是颤声道:“殿下,姑娘她......没受欺负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听到关于谢毓的事,宋衍身上那种慑人的气势立马回消减许多。   他点了点头,说道:“有本宫在,还没人能欺负的了她。”   红菱松了口气,看向宋衍手中拿着的那张有点发黄的纸,面上露出一丝了然:“那是奴婢的卖身契?”   “是。”   像红菱这种不是贴身奴婢的卖身契都是一并放的,谢安派了小厮去,没多久就取来了。   谢毓家里待人和善,不出所料,签的是活契。   ——也就是说,只要钱够了,不管主家愿不愿意,奴婢便可以自己赎身,成为寻常良民。   宋衍紧紧盯着红菱的表情,说道:“阿毓现在孤身在宫中,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打水梳妆都要自己干。”   红菱眼中刹时显露出了一丝心疼。谢毓虽然老是全大梁乱跑,一个人也能将自己照料的很好,但在红菱眼中,到底还是那个娇滴滴的、要伺候的姑娘。   宋衍看上去对红菱的反应很是满意。他说道:“你若是愿意,本宫可以让你进宫去伺候阿毓——总归你是从小伺候她长大的,本宫随便找来的人,自然不会有你合适。”   红菱没有半分迟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地说道:“奴婢自然愿意!”   宋衍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将那张卖身契展开,轻轻地撕成了四片,在红菱不解的眼神中,投入了煮着药的炭炉。   火焰舔舐着老旧的纸张,很快的,就只留下了飞灰。   宋衍重新拿出了另一张纸——很新鲜,上面的墨迹刚刚干涸。   宋衍:“这是大梁律法能容许的最严格的死契。若是奴婢有半分失责,主子连问都无需问一句,便可以直接打杀。”   他讲那张纸递给了红菱。   红菱认得几个字,将那死契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毫不犹豫地咬破了指尖,在上面印下了一个印子。   宋衍将那张纸接过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有父母亲人?”   红菱虚弱地笑了一下,说道:“若是有,您会怎么样?”   “以防万一,自然会施些手段。”   宋衍倒是诚实。   “若不是奴婢,您这话可是要遭人恨的。”红菱笑意更甚。   “不过您放心——奴婢一直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人能拿来威胁奴婢——除了姑娘。”   “奴婢这条命,都是姑娘给的。奴婢负谁,都不会负她。”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终于调整了作息,大清早就起来写文了=w=   说好的那个二更因为蠢作者一不小心睡了过去延时了,不过它迟到不代表没有(拍飞 第52章 又见荷花酥   “......等红菱小月子坐完了,本宫会派人去将她送到长安,等合适的时机,走母妃的路子进宫。”   青石小巷中,车轱辘吱嘎吱嘎响。   红菱暂且还不能走动,便留在了小谢氏分家坐小月子。谢王氏到底也不是什么傻子,听谢安跟她分析了一通利弊,只有无尽的后怕,哪里还敢造次,恨不得把红菱当个菩萨供着。   走之前,谢母主持着让红菱的男人将和离书写了,从今以后红菱和小谢氏便半毛钱关系没有,随时可以离开。   谢毓忙了一上午,精神又一直紧绷着,这时候已经很是疲乏了,闻言只是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点头,然后闭着眼,顺势就倒在了宋衍的肩膀上。   宋衍稍微坐得歪了些,让她好靠得舒服点。   谢毓不自禁地玩起了嘴角,半睁开眼,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发丝,懒洋洋地说道:“殿下,过两天南浔队伍可是要改驾扬州了?”   宋衍温柔地理了理她的头发,说道:“本宫记得,本宫还没有跟你说过接下来的行程——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南一共也就这么几个城。”谢毓笑了笑,“金陵是古都,一向是最繁华的地方,皇上自然不可能不来;而扬州盐商云集,不知道有多少大小官儿捞得盆满体满,国库本就不大充盈,若是再让他们狼狈为奸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儿。”   “……........”   马车慢慢地停下,轮子擦到地上,发出“吱嘎”一声响。   前面车夫敲了下车板,喊道:“公子,到地方了!”   谢毓看着宋衍有些惊讶的神色,忍俊不禁道:“殿下,不是每个女子都是深居闺阁之中,全然不晓得世间万物的。”   她到底也是识过字,念过书,走遍半个大梁的人,若还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那便真是愚蠢至极了。   宋衍闻言,弯了眼角,长长的眼睫掩住了里面风流气,反倒显出了一股子深情来:“本宫只是没想到,本宫的阿毓有这么聪慧。”   谢毓被他火热的眼神烫得一颤,伸手冰了冰通红的耳垂,嗫嚅道:“谁是你的呀......”   宋衍看着她微微开合的小嘴,眼中颜色渐深,用一只手捧住她的头,覆了上去。   谢毓开始只觉得羞怯,但没过多久,对方的气息便侵占了她的全部精神,让她无暇他顾,只能笨拙的回应,然后感受着空气从唇间被慢慢夺走,最终喘不过气来。   分开时,舌尖上似乎还留有宋衍身上特有的那种常年被药材浸出的苦味。   宋衍看着谢毓跟刚熟的水蜜桃一般诱人的脸,还想再亲,但外面车夫见里面长久没动静,已经下车想来查看了,他才无奈作罢。   *****   事实证明,谢毓想得没错,南巡的下一站就是扬州。甚至去扬州的日子,比她猜想的还要早一点。   前段时间,皇帝大约是已经将在金陵要看的东西都看遍了,要做的事也做完了,这次休整过后,没有耽搁一天,就直接启程。   扬州和金陵的距离算不上远,陆路转水路,中间只停了一个客栈,便到了地方。   扬州虽说富庶,但官府还是由朝廷修建的,扬州知府的宅子和金陵知府的自然是比不得,塞不下一个南巡队伍。   皇帝便干脆买了个五进的宅子,总归他们人算不上很多,护卫在前院凑合着睡也就是了,中间的院子给皇帝、两位娘娘和太子爷,奴才们住在最后面,算起来,住的还算是松快。   到扬州的当天已经入了夜,谢毓倒头就睡了,整个宅子里也一直是安安静静,仿佛没人知道皇帝住在这里似的。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谢毓刚一踏进院子,便一下子非常直观地感觉到了在扬州这地方,不管官商,都是一群富得流油的家伙。   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争着往宅子里送——谢毓拎着点心去太子屋里的时候,便跟抬着一棵半人高珊瑚的两个小太监擦肩而过。   定睛一看,那珊瑚竟然是用大块红宝石打的,晶莹剔透的,边边角角上还镶嵌着金丝,在阳光下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   “殿下——”谢毓坐在宋衍旁边,将点心一盘盘拿出来,心思还全在外面,“奴婢刚才看到这么大一棵红宝石珊瑚!”   她一脸震惊地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奴婢看着像是往皇上那边送的,这都大半天过去了,那边不知道堆了多少好东西——”   谢毓的一双大眼睛此时亮晶晶的,十足的财迷样子。   宋衍喝着茶,见状笑了一下,放下茶杯,往角落里指了一指。   谢毓顺着他的手指往角落里一瞧,随即声音很大地“嘶”了一声——那边的地上铺了一块布,上面堆着大堆大堆的上好缎子,几个青花大壶,几柄玉如意,甚至还有个打开的木盒子,里面盛了两丸硕大的黑珍珠。   “扬州人真有钱。”谢毓一脸长见识了的表情,“——奴婢在宫里头都少见那么好的东西,那个珍珠,怕是皇后娘娘见了都觉得稀罕。”   宋衍笑了一下,说道:“送些死物倒是没什么,就怕他们被铜钱塞满了脑子,送点不该送的东西来......”   还没等谢毓想明白那“不该送的东西”是什么,皇帝那头就传来了一阵子靡靡之音。   听着像是丝竹弹奏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扬州特有的小调。   谢毓:“.................”   是哦。能和宝物并称的,自然还要有美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跟要扭断脖子似的,猛地转头看向宋衍。   宋衍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本宫跟张令德说一路上舟马劳顿,身体有些不适,让他挡着了。”   谢毓满意地笑了笑,想着得给眼前人一点甜头,便捻起一块山楂糕,送到宋衍嘴边。   宋衍就着她的手吃了,随后说道:“你去看看那里面可有喜欢的,本宫也不缺这些东西,看上了便算赏你的。”   谢毓眼睛一亮,甜滋滋地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蹲到那堆东西旁边开始挑拣。   像青花壶、黑珍珠这种特别显眼的,她也不敢要,最终挑了两匹花色喜欢的布料,还有一小块成色剔透的玉,想着回去打个镯子,若是还有边角料,能再添对耳坠。   谢毓心满意足地抚摸着柔滑的料子,说道:“也就江南有这等好绸缎了——在宫里头,这样好的料子都是只有三品以上的娘娘才能分到几匹,连尚服局的女官想穿都难弄到剩下的料子。”   这些都是戚槐告诉她的。谢毓自己也有几件上好的缎子做的的衣服,戚槐先前见了,眼里的羡慕几乎要慢溢出来。   据戚槐说,她在尚服局的小姐妹攒了一整年,也只攒出了能做几条抹额的料子,还不是一个花色的,最终想做绸缎衣服的梦想还是不了了之了。   宋衍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绸缎竟然是这么精贵的东西,便笑道:“你以后若是想,自然是能要多少有多少的。”   谢毓弯了弯嘴角,正想说什么,在外面守着的张令德忽然一脸难色地进来,对宋衍道:“殿下,外面有个跟那群歌女一起来的花娘,说是想见殿下一面。”   谢毓高高地挑起了眉毛,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宋衍。   宋衍被她看得脸上浮起一丝薄红,转过头看着张令德,语气不大好地说道:“本宫说过今天不见外人——你人还没老,耳朵就不好了?”   “奴才的殿下哎。”张令德赔笑道,“正巧女官也在这,这事情就好办了——那花娘本就是说想见女官,所以才来寻了太子爷。”   “找我?”谢毓疑惑,“我不记得我认识什么花娘......”   ……......不对,要说认识,还真有一个。   张令德看了眼门外,说道:“那花娘说,您看了她做的点心就知道了。”   “那点心在哪儿?”   张令德将一个看着很是质朴的红漆食盒呈了上来,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盘荷花酥。   谢毓拿了一个起来,放入口中——   酥皮的甜味清淡,馅儿的味道却是甜蜜浓稠、柔韧弹牙,两者结合在一起,甜而不腻,香气逼人。   是跟她自己做的荷花酥如出一辙的味道,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要更胜一筹。   谢毓用帕子擦干净手,站了起来,朝太子爷行了个礼:“那花娘恐怕的确是奴婢的故人,容奴婢去同她小叙片刻,殿下先用着点心——翡翠玉糕别用太多,那东西凉,吃多了坏肚子。”   “本宫又不是那贪嘴的稚童了。”宋衍失笑,随即迟疑地说道,“门外的花娘,可是你曾经提过的柳泽的旧情人,教过你做荷花酥的那个......”   “......本宫记得,是叫桃夭?”   谢毓将一缕头发拨到而后,脸上是遇故人重逢的惊喜与紧张:“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六点回到家,想着睡半小时写文精神点   醒过来都三点了。   【现在这章是蠢作者像只疯狗一样从床上窜起来写的】   【写完了快乐地去做早饭,今天吃番茄面叭】 第53章 又见荷花酥(二)   桃夭长了张看不大出准确年龄的脸。   谢毓上次见她已经是快五年前了,但桃夭跟完全没有变似的,五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白芷出去帮忙扫洒了,屋里就坐了桃夭和谢毓两人。   桃夭喝了口茶,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这宫里头的茶,果真跟民间的不同,就是要香许多。”   谢毓“啊”了一声,不自在地绞了绞帕子,说道:“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我有自己的办法,”桃夭先是神秘地笑了一下,随即正了神色,解释道,“万花楼是扬州第一楼,那些官老爷之类的想献美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万花楼找些花魁歌姬之类。”   谢毓又“啊”了一声,随即觉察到自己这反应可真是有点呆,脸上浮现了一丝薄红:“你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又不是趋炎附势之人,这次可是有什么事情?”   她曾经在扬州待过一段时间,姑娘家家的,在客栈里住着反倒不安全,便在桃夭的院子里借住了。   桃夭的身份在谢毓眼里一直很是扑朔迷离。说是瘦马,但一不出阁,二不赎身,就这么在万花楼后面住着,偶尔看心情接个客,但万花楼里的大部分姑娘看她,又很是尊敬的样子。   不过她不喜欢刨根究底,经友人介绍借住过去后,也就学个点心扯扯家常之类,桃夭也喜欢她这性子,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桃夭点了点头,说:“听说柳郎到东宫做了幕僚了?”   谢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柳泽,说道:“你说庐江先生?确实是,只是我许久未曾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殿下向来惜才,想来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谢毓有些奇怪桃夭怎么会认识柳泽,不过一想到柳泽从前那些风流韵事,便心中了然了,恐怕这位也是那万千桃花中的一朵。   桃夭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了些,轻声说了句:“那就好。”   谢毓挑了挑眉,调笑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把心系在一个男人身上。”   “你不也是。”桃夭斜了她一眼,“当年的谢毓野得像塞外的马,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心甘情愿地被人栓住。”   谢毓有些恍惚。   宫外的日子对她来说,不知何时已经陌生得像虚幻的泡影了。仿佛跟宋衍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实可见的。   她笑了一下,说:“好了,说正事——我不信你会为了问句话专门来一趟。”   桃夭见她严肃了起来,便也正经地坐直了,说道:“你托王五问的那件事,有着落了。”   谢毓激动地站了起来。   王五,就是她之前送信去的那个行脚帮朋友。   桃夭的脸色却说不上很好:“你那个朋友,情况怕是不好。”   谢毓:“?”   “我之前用专门渠道问过了——前两天一个老郎中找上门来,说这种症状他见过,不大好弄。”   谢毓深深地抽了口气,说道:“有多难治?”   桃夭说:“不是难不难治的问题。那根本就不是病——”   “是毒。” 第54章 又见荷花酥(三)   谢毓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那,还有救么?”   “不好说。”桃夭道,“那老郎中跟我说,中了这种毒的人按理来说是活不到及冠年纪的——太子爷今年已经过了双十了吧?”   谢毓苦笑了一下,说:“你猜到了。”   桃夭说:“知道你入宫的人大概心里都有点数——不过好在这样的人不多。”   谢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讨要的情报灵通到有点不可思议了,很多别人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比如柳泽的动向,她似乎都一清二楚。   谢毓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问道:“那为何太子爷能撑到现在?”   桃夭说:“大概是用什么药压着了。所以现在那毒究竟侵蚀了多少也不好说,若是已经进了骨子里,那便是药石难医,等着进棺材吧。”   桃夭的话说得不好听,但很现实。   谢毓用力地闭了下眼睛,轻轻揉捏着眉心的位置:“听你的意思,那老郎中能解这毒?”   桃夭没说话。但谢毓知道她这就是默认了。   谢毓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将他带过来,不管能不能治,总之先看看再说。”   桃夭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样子,谈了口气,说道:“那老郎中本就抱着这心思,不然也不会给我详说。但是若是太子爷那边不肯......”首.发.资.源.关.注.公.众.号:【A.n.g.e.l.推.文】。   “他不会。”谢毓微微眯着眼,看着外面的天光,“殿下比我们更清楚自己的身子。”   “若是那老郎中说的没错,他本该没多少日子能活了。”   谢毓想得没错。   她一和宋衍提这件事情,对方就答应了。显然这么些年来贵妃娘娘已经找遍了全大梁各地的神医,到现在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一线希望,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谢毓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宋衍答应得越果断,就越是说明,他情况是真的不怎么好。   第二天一早,桃夭就将那位“老郎中”带来了。   虽然桃夭嘴上口口声声说是老郎中,但其实这位姓陈的大夫看上去一点都不老,如果忽略掉花白的头发,光看他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和红润的面色,可能会以为这不过是个中年人。   光是打眼一瞧,谢毓就觉得这大夫有几分靠谱。   宋衍没让她出去,她也不会自己赶自己走,就在一旁看着。   旁边凉着茶,但谢毓全然顾不上去喝,还是桃夭给她倒了一杯。   谢毓脸上看着冷静,其实心里早就慌得不行了,满脑子都是若是太子爷这毒解不了了可怎么办。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焦虑,抬头看着陈大夫的动作。   他把脉的动作很慢,且全然不像别的大夫一般望问关切,全程和宋衍没说一句话,只是凝神观察着脉象。   谢毓见他脸色越来越凝重,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口喝了口已经放凉了的茶,然后用帕子擦去了额上汗珠。   陈大夫放下了手,皱着眉开口道:“殿下这毒,可是生来就有的?”   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从前有个江湖郎中看过,说是一开始这毒是下给母妃的,只是不知怎的,全被本宫吸去了,大人倒是没什么事情,只是本宫生来就体弱,且开始还好,年岁越大,这毒的毒性就越烈,长此以来......”   他缓了口气,吐出两个字:“必死。”   陈大夫叹了口气,说道:“这毒并不是什么见血封喉之物,用处也体现在这个‘长久’上,是前朝妇人爱用的毒物,现在其实已经不常见了。”   宋衍一愣。   陈大夫又道:“前朝女人地位地下,一旦嫁人,不可能和离,若是实在忍受不了,便会偷偷下此毒,一日两日还看不出来,如果不是善毒之人,把脉也只以为是身体虚弱,长久便慢慢耗空了身子,几年之内就会暴毙而亡。”   谢毓扭过头,发现桃夭不知为何,惊诧地瞪大了眼。   她的轻声呢喃和陈大夫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只有谢毓听了个大概。   “——那毒,被叫做‘美人恩’。”   “——怎么会是美人恩?” 第55章 又见荷花酥(四)   桃夭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一扭头,看见谢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的意味不可谓不复杂。   桃夭:“……”   她尴尬地笑了笑,刚想打哈哈把这话题含混过去,正巧那边张令德开始哭天抢地,阉人尖利的声音十足刺耳,谢毓像是没了追究的兴致,将注意力放回了宋衍身上。   宋衍抬了抬手,让张令德闭嘴。   虽说他已经习惯了张令德偶尔夸张的表现,但此时也有些不大耐烦。   宋衍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陈大夫,说道:“这毒有解法么?”   不知道是不是谢毓的错觉,她总觉得陈大夫听到这句话,不着痕迹地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毓微微皱起眉——她觉得那目光的落点不在她身上。   她偷眼看了下桃夭,却见对方神色也不算很好,眉头微蹙,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事情。   陈大夫收回了视线,说道:“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要用的药材难寻且金贵——不过既然是太子殿下,自然是不会缺这些东西的。”   谢毓的眼睛微微亮了亮。无论如何,能解毒就好了。剩下的事情都可以之后再考虑,等太子爷身子好起来,总归做事要比现在容易很多。   陈大夫又道:“只是这药煎起来麻烦,放药材的顺序也繁琐,且疗程不短,草民见这位姑娘(他转身朝谢毓拜了拜)大约是在殿下身边贴身伺候的,不如等草民将方子开了,把煎药的方法教给姑娘,这样待殿下回了长安,也好继续用药。”   宋衍点了点头,似乎没什么意见,回头一瞧,却见谢毓皱着眉头,便对谢毓说道:“阿毓可有什么问题?”   谢毓回过神来,说道:“奴婢自然乐意。”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一双晶亮的眸子却直直地盯着陈大夫:“只是殿下千金之躯,可不是开玩笑的。奴婢听大夫的意思,似乎是不肯和奴婢们一道回长安,若是到时候毒性复发,想找人偿命都找不到——”   她有些刻薄地笑了下,随着年龄增长而长开了的脸上,深深的双眼皮划出了一条冷淡的弧线:“殿下用人不疑,但奴婢可不敢偏听偏信。”   陈大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一笑。   宋衍显然也不是真的不怀疑他,只是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某些话是不会自己说出口的,自然有人——比如谢毓——来代劳。   他本来不想说到这一层,但眼前似乎也没别的方法了。   陈大夫朝着宋衍拱了拱手,问道:“殿下先前,可是由太医院的林医正看的?”   宋衍挑了挑眉。这在宫里面不是什么秘密,但宫外的人是不应该知道的。   陈大夫看出了宋衍眼中的意思,说道:“林德润从前和我师出同门,在进宫后,他也曾经试图联系过我,只是因为一些原因......”   他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宋衍已经想起来了。   之前林德润曾经跟他说过,他有个善于用毒的师弟,看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既然是出自陈真人手下,那医术定然是有保证的。况且听林德润的意思,他们师兄弟其实关系不错,那现在林德润在长安,这陈大夫其实也有所顾忌,定然不会干什么不该干的事。   宋衍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不必再说了。阿毓,你跟他去吧。”   谢毓看上去还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但宋衍只是温和地说道:“本宫跟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   虽然宋衍这么说,但谢毓脸上的戒备一点都没少。   陈大夫要求和谢毓、桃夭二人商量,虽然心中奇怪,宋衍还是答应了。   此时三人站在门外,呈对峙之势。   陈大夫也看出来了谢毓的警惕,他叹了口气,说道:“谢姑娘,你大可以不必这么担心——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种毒的全部解法。”   谢毓心里头本来已经放下了一半的石头又高高地吊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但是我并没有说不能解。”陈大夫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神色,随即严肃地看向了桃夭,“桃夭姑娘,这就要拜托你了。”   谢毓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桃夭的神色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谢毓,她却是是知道些什么的。   谢毓张了张口,哑声说道:“………桃夭?”   桃夭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看向谢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你要听么?”   谢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于是桃夭缓缓地开口——   ——那是发生在前朝的事情。   前朝的第三任皇帝,是个暴戾的君主,妄想将所有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   于是流传了几个朝代的簪缨世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先被杀鸡儆猴的,是金陵柳氏,一个扎根在金陵近千年的古老家族。   那一夜,火光照亮了整个金陵城,被诬陷贪墨万万两银子的柳氏,九族男丁被抄斩,女子被充作军妓,送往西北大营。   只有柳氏大房的嫡长女逃了出来,连夜走水路到了扬州,隐藏在万花楼中。   “这‘美人恩’,就是那位青黛姑娘炼制出来的,她靠这个,杀死了暴君,最终将自己的夫君,也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承平侯傅钧扶上了摄政王的位置,而自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妃。”   谢毓听得目瞪口呆。   那位柳青黛,实在是位传奇女子。在前朝女子低位低下的背景下,她能有这般作为,实属难得。   不过这故事里也有些漏洞——谢毓抓住了其中一个最大的怪异之处,奇怪地问道:“万花楼可是青楼,在万花楼中,学的顶多不过是伺候人的功夫,那位青黛姑娘是怎么学会制毒的?”   桃夭正想开口,在一旁侧耳听着的陈大夫却突然插话道:“你不知道?”   谢毓:“?”   桃夭叹了口气,说道:“你没真正入过江湖,自然不知道这句话——‘扬州城下万花楼,一半卖人命,一半卖皮肉’。”   她的眉眼忽然凌厉了起来,身上也带了一种先前未曾出现过的气势:“万花楼里除了歌女妓子,还有一等一的女刺客。”   谢毓:“............”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是恍然大悟,还是惊吓感慨。   之前还不懂为何桃夭身上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现在却都迎刃而解了——大概,桃夭便是个一等一的刺客。   谢毓最终只是木愣愣地“哦”了一声,将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主题:“所以,你知道这毒怎么解?”   “是。”桃夭没有隐瞒,“其实大部分药材陈大夫也该是知道的,只是有一味药引,只有万花楼内门之人才能获知。”   陈大夫也肯定道:“确实,我试过许多常见的药引,都没成功。”   “——因为那药引并不常见。”桃夭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毓:“每一次煎药,都要加三滴处子血,一日两次,一共要喝上三四个月。”   看着不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定决心,每天往自己手上割几刀的。   谢毓却是松了口气,眉眼都轻快了不少:“我当是什么——不过是几滴血,我身上应有尽有。”   她一点没有勉强的意思,甚至桃夭觉得,若是要她一半的血,这姑娘也是甘之如饴的。   桃夭苦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悠远:“你可知道这毒为什么叫美人恩?”   谢毓说:“难道不是因为那句‘最难消受美人恩’的诗词?”   桃夭说:“那是其一,而最初,其实还有另一个典故。”   “——这毒大部分时候都是妇人下给负心汉的,但若是那负心汉真能找到一人,为他心甘情愿献药,便能解毒。”   谢毓讷然。   都说最毒妇人心,女人确实能有最狠辣的心肠,但也能有最浓烈的、飞蛾扑火般的爱意。   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又想到了什么般,突然说道:“你就这么将万花楼的背后生意告诉我,没事吗?”   ——她跟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桃夭这般谨慎的人气,按理不该说出真相才是。   桃夭没有说话。   她似乎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道:“按理来说,我们是只收钱办事的。”   “唯一一次破例,是青黛姑娘那次——据说整个楼的姑娘都出动了,那天,整个长安城的青石板缝隙里都留着皇党的血,之后光是收尸,就用了小半个月。”   谢毓听懂了她的暗示,但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她轻声说道:“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第二次破例?”   桃夭远远地看了眼北方的天空,外面蝉鸣声声。   她轻飘飘地说道:“山河快要破碎的时候。”   “比如——分明国库空虚,但有些人还要开战,整个边关民不聊生,打下的城池也没人治理的时候——”   她没有说完。   但言下之意很明显——   谢毓微微地弯起了嘴角,接话道:   “看来这第二次破例,就要到来了。” 第56章 又见荷花酥(五))   两个月后。   正是盛夏。河道窄小的时候,在船上都能隐约听见两岸蝉鸣声声。若是日头好,毒辣辣的阳光一打下来,整个江南便如同在蒸笼里一般,直接让本就体虚的老皇帝将南巡进程腰斩了。   好在原计划已经实现了大半,皇帝也没准备多留,当即清了河道,收拾收拾家当,带着刚收用的几个美人,准备回京。   说到美人,谢毓没想到皇帝也是个奔五的人了,身体又不算很强壮,在这方面的精力还这么好,之前万花楼里来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收用成了枕边人。   ——还顺带捎上了一个扮作丫鬟的桃夭。   谢毓只觉得牙疼。桃夭没瞒着她,几个姑娘都是做“人命生意”的那一挂儿,做起任务来无所不用至极,现在不过是委屈一下伺候个老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谢毓也有奇怪的事儿:“这些姑娘按理也不是清倌了,怎么……”   她挤眉弄眼地暗示了一下,意思是怎么搞来“落红”的。   “哎呀,我们有自己的办法啦,”桃夭卖了个关子,才说道,“随便下个药让皇帝老儿以为跟我们的姑娘睡过就好了,至于落红,取人血容易露馅,鸡血可不是应有尽有么?”   谢毓暗自惊叹。这两个月她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万花楼里头的新鲜玩意儿,但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神奇之物。   “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桃夭一拍脑袋,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布包,在谢毓面前展了开来——里面放了几根银钗子,一根尖锐的银签,还有几个瓶瓶罐罐。   她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之后可能要不太平了,我将暂居后宫之中,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给你些暗器和毒药防身。”   “切记。”桃夭盯着谢毓的眼睛,“该下狠手的时候,不能心软。”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这里面的大部分,谢毓都用不上。   比如她正拿着用来拨炭火的银签子。   这签子原来的用法自然不是这样,但谢毓自认没有凶残到能用这玩意去戳人家脑壳的地步,在原来的拔火钳找不到的情况下,便暂且拿它代替了。   官船行得很平稳,且外面很安静,因而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谢毓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大概是白芷过来了。   “阿毓,陈皮晒好了,要拿油纸包起来么?”   果不其然,再下一刻,白芷就从半敞着的门外探进了一个头来。   现在已经航行了五六天,已是到了黄河以北的位置。   南方的夏天要比长安热上许多,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北地,整船的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地表情来。   除了谢毓。   ——气温不够,晒药材的时间也要增长,差点就没赶得上这次煎药。   谢毓看见白芷,擦了擦汗,露出个笑来:“直接拿进来吧,我正好要用。”   白芷点了点头,将脑袋缩了回去,没过一会,抱着个巨大的竹筛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那我就放在这里了?”   她瞪了许久,谢毓还蹲在小炭炉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竹筛找了个空地放下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最近怎么回事,一直神思不属的——之前做点心的时候还切到了手,这可不像你。”   谢毓面无表情:“别把我肩上的两把火给拍灭了。”   白芷:“......”   白芷:“是谁说不信这些的?”   谢毓捧着脸叹了口气,用小蒲扇将火扇旺了点,从竹筛里拣了几片陈皮,放到紫砂药壶中,盖紧盖子,才擦了擦汗,说道:“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神仙都拜一遍,就希望这药真有用——最近太子爷除了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也没看出和往常有什么区别了——”   “你莫不是煎药煎傻了?”白芷瞪着眼睛看了她几眼,见她不像是开玩笑,不可思议地说道,“往常这个天气,太子爷少说也要穿件薄纱袍子——今天可是只穿了件胡服短打就出来了,你还说没有区别?”   谢毓迷茫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啊——”了一声,露出了个如释重负地笑:“那就好。你不是还有是要做么我这边没什么要帮忙得了,你先去忙你那边吧。”   白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奈何手上活确实多,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谢毓笑着对她挥了挥手,直到白芷的背影消失,才放下了上扬的嘴角。   她又谈了口气,解开了那所谓“不小心切到的伤口”上缠着的绷带——她故意夸大了伤势,而且中途还假装撞到造成了二次伤害,才勉强瞒到了今天。   谢毓拿起临行前桃夭送给她的簪子——据说是专门打来当暗器用的,头尖利得很——咬着唇,往伤口上一戳。   鲜红的血立刻溢了出来。谢毓“嘶”了一声,赶紧将血挤了三滴进去。   她下手很准,伤口只是小小一道口子,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谢毓将绷带缠了回去,等壶里又沸了两沸,便将药汁倒出,拿纱布滤过了,然后装到加了盖的小碗中。   太子正在船外侧喝茶。他今天穿了套玄色胡服,边角有金线绣的云纹,配上他比起以往红润了许多的脸色,看上去更是玉树临风。   “殿下,药煎好了。”谢毓温和地笑了笑,将小碗中的药拿出来,用勺子轻轻搅着,等到凉的差不多了,再递到宋衍手中。   宋衍接过去,拿勺子舀着喝完了,才皱了下眉头,说道:“这药怎么有点腥?”   谢毓心里一咯噔,但面上不显,笑道:“怎么会?药是奴婢亲手煎出来的,药方里也没鱼腥草之类的东西……”   宋衍不置可否,没有再关心这事儿,将目光放在了谢毓手臂缠着的绷带上:“怎么还没好透?”   谢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伤,不大自在地抚了下手臂,说道:“这不是之前又撞到了,扯破了伤口,沐浴的时候碰到了水,又有些炎症。”   她秀眉微微蹙起,抱怨的时候嘟着嘴,很让人心疼。   宋衍拉起了她的手,像是要透过绷带看到里面的东西似的看了好一会,手上炙热的温度让谢毓心中一跳。   她移开了视线,说道:“这次这么赶着回去,是因为淮阳殿下的婚期将近了吧?”   宋衍本以为谢毓说起淮阳的时候,会带些恨意,再不济至少也要有些小心眼的不满和快意——毕竟对方曾经给她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   不料谢毓说起这事情来,却是平平淡淡的,甚至嘴上还没忘了尊称。   宋衍说:“你倒是没怎么幸灾乐祸?”   谢毓听出了他玩笑话中的狎昵,笑了下,说道:“没什么好幸灾乐祸的。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连个喜欢的人都不曾有过,就要被当做个物件一般被送到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谢毓虽然跟淮阳算是“仇家”般的关系,但到底不算是什么血海深仇,这时候也不忍心再去落井下石什么了。   “本宫准备好好送她一程的。”宋衍稍稍温和了神色,“本来还担心你不大乐意,但现在看来,阿毓到底还是深明大义的。”   “殿下谬赞。”谢毓敛了下神色。   大概是因为之前全大梁地野,每天早起晚归受苦受累地学厨,谢毓体格上长得不算好,在同龄南方姑娘中也算娇小的。   但从宫中到江南,一直清闲度日,吃好睡好,谢毓身量都拔高了些许,又“女大十八变”,眉眼舒展了许多,现在一双眼睛微微下垂,倒是有种冷淡的美感。   白芷之前说,总觉得谢毓身上的气质跟宋衍越来越像了。   谢毓恍然发觉,她似乎的确是在不自觉地模仿宋衍——模仿他的步伐和说话方式,模仿他的一颦一笑,甚至是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个眼神。   宋衍不是傻的,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没有点破。谢毓这丫头,有些时候还是脸皮很薄的。   谢毓温和地说道:“那殿下可要下下血本给淮阳殿下添妆了——到底也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情。”   宋衍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说道:“那倒是不好说。”   谢毓愣了一下,咂摸了一下其中的意思,深深地皱起了眉。   *****   刚回到东宫时,所有人都是风尘仆仆、舟马劳顿的,身子不好的甚至会大病上一场。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病员”里,居然没有病秧子太子爷的名字。   胡相看着还能好好来上朝的宋衍,冒着精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神情莫测地跟旁边的心腹手下说了几句话。   宋衍远远地看到了这边的动静,只是冷笑了一声,转过了头,假装什么都未曾看见。   谢毓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朝中倾轧的。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太后娘娘不知道为何,突然派人请她去“喝茶”。   沈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因而做事一向低调,常年待在佛堂,几乎是半个出家人,谢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了这尊大佛的眼。   就算她身上顶着个女官名分,说到底也是个奴婢,太后娘娘这般作为,倒是叫人看不懂了。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谢毓也未曾多想,想着念佛之人大约喜欢素净,便挑了件月白色纱裙换上了,连着几块刚做好的翡翠玉糕,由太后的大宫女引去了佛堂。 第57章 佛手酥   太后常年呆的佛堂很是偏僻,大概是一是为了安静,二也是为了避人。   皇帝、后妃,还有那些没流着她半滴血的皇子皇孙,大概对太后来说,都是些碍眼的家伙。   佛堂坐落在宫城的角落里,十分僻静,周边没什么人,却莫名显出了这佛堂的端肃来。   谢毓不由地放轻了脚步,在踏过门槛的时候还偷偷双手合十拜了几下,默念一声“菩萨得罪”。   ——她来的急,并未沐浴焚香,甚至早膳的时候还用了荤物,硬要说的话,对菩萨还是有些不敬的。   大宫女不知何时悄悄地退下去了。   谢毓提着裙摆,往里面走了几步。   佛堂不算很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该有的东西都有。且其中器物大多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看上去不打眼,实际上价值连城。   正中央摆着座金身的观音菩萨,双眼微阖,面容慈祥。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小童也是憨态可掬,栩栩如生,不愧是宫里头的匠人做出来的东西,比民间的菩萨像要精致许多。   谢毓开始被金灿灿的菩萨像抓住了眼球,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发现像前的蒲团上跪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大约就是太后娘娘。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但保养的还算不错,脸上红润光泽,看着比实际要年轻许多。   旁边还有一人。并非是宫女之类。那人正捧着卷经书,仔细地抄写着,高而圆润的额头上有几滴明显的汗珠。   为什么淮阳公主会在这里?   谢毓暗自咽了口口水,强装镇定地福身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淮阳殿下。”   太后并没有马上回话,而是继续诵读着手中的经书。倒是淮阳放下了笔,转过身朝谢毓露出了一个算得上和善的微笑——至少之前谢毓一直不知道,原来这位盛气凌人的殿下,笑起来竟是有些腼腆的。   谢毓和她的目光碰撞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了视线。   据说淮阳公主从前并不是那么娇蛮任性,只是慈母多败儿,才作弄成了现在的结果。   淮阳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谢毓虽说对她的观感很复杂,但到底还是不自觉地少了些愤懑和怨恨。   太后娘娘不愧是好好活到这个位置的人,耐性足得很,仔仔细细地将一卷经念完了,才回过身,说道:“起吧。”   谢毓应了一声,站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   “皇祖母,您再拖拉,太阳都要落山了!”淮阳看似娇憨地拉了下太后的袖子,但其实眼神和动作都很有分寸,半点不讨人厌烦。   太后笑了一下,眼角皱起了淡淡的纹路:“哀家听说你的点心在宫里头出了名的好,还受过皇帝褒奖?”   谢毓:“奴婢不敢。”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居然能大到穿到这位老佛爷耳中的地步。   不过既然淮阳在这,是谁在其中作梗,便也一目了然了。   谢毓脸上不显,心里头却已经是风声鹤唳的,就怕淮阳对她自己怀恨在心,借着老佛爷的势头做出什么事来。   她这边担心着,那边然后却像是对她这个人全然不感兴趣似的,只是摆了摆手,将经书翻了一页,然后扶正了插在面前香炉中的几炷香,背对着她说道:“先前淮阳同我说,你的点心的确是不错,也无需谦虚。”   谢毓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回什么,咬了下嘴唇,还是先憋出了个“是”来。   太后:“既然这样,便给哀家去做盘点心事实看把,哀家清修以来向来是清粥小菜,倒是许久没吃过从前那些点心了。”   谢毓看不见太后的表情,但她忽然觉得,绝对是算不上愉快的。   太后沈氏,曾育有先帝第五字,然早夭,无奈将先帝长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养在了膝下。   宫中曾有传闻说,皇上的生母就是被这位年轻时手腕毒辣的太后活生生药死的。   也难怪现在皇上只是做做表面样子。   “奴婢领命。”谢毓福身,“只是奴婢须得回去尚食局,才能做点心,可否请太后娘娘略微等上一两个时辰——”   “无妨。”太后看上去有些疲惫,“哀家是时候去歇息了,淮阳,你跟这丫头一道过去吧,别吵着哀家清静。”   话说得不留情面,但谢毓能看出来,老佛爷看向淮阳的眼神全然不失亲近。   也不知为什么,独独对这一个孙女慈眉善目了。   淮阳笑嘻嘻地“嗳”了一声,上来状若亲近地挽住了谢毓的手。   谢毓整个人都僵硬了,满脑子都想着要把手抽出来,但又不好在太后面前失礼,只能就这么僵直的告退了,一直到了门外太后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才猛地将手臂抽出。   她警惕而冷淡地看着淮阳公主,说道:“殿下有何贵干?”   淮阳顿了一下,像是在心底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本宫一个月后就要出嫁了。”   “奴婢晓得。”   “那个耶律二王子,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淮阳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掣肘似的,气定神闲地说道,“他野心很大,契丹的王位到底会落在谁屁股底下还不得而知。”   “所以为了不让本宫的身份造成麻烦,本宫大概活不大长。”   谢毓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些事情谢毓自己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跟她无关,因而也没有多想,只是偶尔感慨两句罢了。   没想到淮阳自己反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谢毓想了想,说:“殿下的意思是......”   “本宫还没活够。”   她一双丹凤眼紧紧地看着谢毓,食客注意着谢毓的神态,说道:“为了活下去,本宫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要站到宋衍这边。”   谢毓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但是淮阳注意到她本来有些耸起的肩膀不知道何时放松了。   “这个您该跟太子爷说,奴婢可管不了事儿。”谢毓停顿了许久,说道。   “本宫知道。”淮阳说,“只是这一别也不知道要多久,虽说身在塞外,本宫也有要担心的人。”   谢毓:“......您指皇后娘娘?”   淮阳无奈地笑了笑:“母后不会甘心被珍母妃的。若是到了最坏的地步别的我也不求了,只希望你能答应我——”   “求太子爷,留她一命。”   谢毓不知道怎么地,忽然发散地想道,淮阳这一辈子叫过宋衍几次“太子爷”?   恐怕是没有几次的。   她谈了口气,迟疑了许久,又开口道:“那晋王殿下呢?”   淮阳:“......”   她今天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被秋天凉爽的风吹起发梢,打眼看上去,英姿飒爽。   她爽快地笑了一下。   “本宫管他死活。” 第58章 佛手酥(二)   这个点儿的尚食局正是最忙的时候,谢毓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蒸汽腾腾的,菜碰到油“呲”地一声,散发出一股鲜香。   戚槐不知道去哪了,好在有小宫女看谢毓面熟,又穿着大宫女的宫服,便给她腾了个灶台出来。   谢毓没看到戚槐,还挺松了口气的。   也没什么,就是解释起来麻烦——毕竟南巡前她跟淮阳还是死敌关系,现在倒是两厢和谐地一起过来了,怎么看怎么奇怪。   谢毓从旁边的麻布袋子里将白面挖了些出来,回头问淮阳:“老佛爷可有什么爱好的吃食?”   淮阳想了想,说:“本宫不大确定,不过,佛手酥——你会做么?”   “能做甜口的,跟潮汕那边的不大一样。”谢毓说,“可以么?”   淮阳像是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但最终还是说道:“可以,你做吧。”   谢毓便挽了袖子,问人要来绸带将袖口扎住了,束紧了头发,然后把刚在挖的白面均匀摊到案台上,在正中间中间挖出个三只手宽的孔来。   在中间的孔中放鸡蛋和糖,上手搅拌,微微温热的蛋液慢慢地把糖化开。   待白糖全部融化在蛋液中了,便慢慢加油和水,用薄板将白面堆到中间,像是炒菜搬切拌几下,然后用力揉捏。   白面被水和油粘连在一起,在菜籽油的清香中,变成了光滑软韧、微微发黄的一团。   谢毓将面团丢到木盆中盖上湿润的纱布,然后用白面和宽油放在一起搅拌,做成油酥。   大锅中倒入白面,用大火快速翻炒,直到面香味被炒出来。   同时将黑芝麻和花生粒捣碎,和炒好的面粉拌在一起,加水和糖,再加一点盐巴提味,接着揉成湿润的馅料团。   等面团稍稍变软,便切成小济子,包上一小块油酥,卷为花型,用擀面杖擀开,包上馅料,擀成牛舌状。   用刀在前段切四刀,将五条面卷起,便成了个惟妙惟肖的佛手。   谢毓的手一直没有停过,一拉,一推,一卷,就跟台精确的仪器似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精准的线上,不差毫厘。   淮阳在旁边“嚯”了一声,惊叹道:“你这手艺,可真是了不得。”   谢毓朝她笑了笑,手上不停,将个蛋黄打碎了,拿细毛刷子刷在“佛手”的手背上,撒上芝麻,然后放入加好炭火的吊炉中烘烤。   初秋还有点余热,这么一会儿,她已经出了点薄汗。   “你学了多久?”淮阳靠在案台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谢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云淡风轻地说:“八年。”   淮阳哼道:“你这样的,就算在家里躺着都能嫁个好夫婿,干什么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谢毓将袖子上的系带解开,说:“小时候跟人约好的,一时冲动就学了,也不知怎么的就坚持了这么多年。”   “是个傻的。”淮阳不知是感慨还是讥讽地说道,顿了一下,忽然又一惊,“你说八年?”   谢毓:“?”   淮阳按耐下好事者看热闹的激动,问道:“那个跟你做约定的人,年岁几何,长什么样?”   “奴婢不大记得了。”谢毓说,“大约是个半大少年,似乎不大爱出门,也不知道叫什么。”   淮阳:“……”   淮阳深呼吸了一口气,说:“你可知道,八年前太子爷曾经到江南去养过一年病?”   “这事情别人还真不一定清楚。”淮阳转念一想,又说道,“本宫还是某次无意间听到的,贵妃那边瞒得很紧,太子爷少年时一直深居简出,母后都是太子爷回宫后才得到的消息。”   她没说当时胡皇后有多懊悔没趁机下手,但谢毓也无暇来注意这些了,她脑子里就像是烟火爆开,炸得到处都是。   如果那个少年是太子爷……   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贵妃娘娘会找上她、为什么太子爷会对她另眼相看。   “被惊呆了?”淮阳见谢毓愣愣的样子,噗嗤一笑,“宋衍这人还真是个狐狸,本宫猜他早就知道了,还瞒着你,要叫你自己发现。”   谢毓嘟嘴道:“他怎么能这样?”   亏她还一直战战兢兢的、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引起太子爷注意,连喜欢都是小心翼翼的。   但是。   她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原来他们这么久之前就认识。原来他们的缘分已经持续了八年。   吊炉里冒出了芝麻和花生的香气。谢毓美滋滋地打开了吊炉盖子,将佛手酥拿出来,道:“奴婢谢过公主殿下了。”   淮阳本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以为谢毓会去跟太子爷闹腾——她虽说现在要跟宋衍合作,但也不介意偶尔给他添个无伤大雅的小堵,以报过去之仇——却没想到这人反而更开心了。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不懂这些满心情情爱爱的人。   “真是傻子。”   她想。   *   佛手酥送过去的时候,太后还没午休完。   太后的大宫女让谢毓先退下了,淮阳便一边抄经,一边等太后起来。   整整抄了半个时辰,太后才有了动静,又梳妆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人影。   “淮阳见过皇祖母。”淮阳忙起身搀住太后,将她带到椅子上,然后给她倒茶。   太后看了眼旁边的食盒,说:“这就是那个丫头做的?”   “是。”淮阳说,“皇祖母不然用一块?淮阳看着,倒是十分香甜的样子。”   太后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淮阳便很主动地打开食盒,捧了块酥饼出来。   虽说已经冷了,但香味并没有流失,盖子打开的瞬间,鲜甜的香味就逸散开来,让人精神一震。   太后看着有了些兴致,拿帕子衬着手,接过点心。   “是佛手酥?”她神情有些复杂,“你这丫头,倒是机灵。”   “淮阳不过是觉得皇祖母一心礼佛,这点心比较符合时宜罢了。”淮阳眨了眨眼睛。   太后没说什么,只是捧着点心,咬了一口。   刹那间,坚果的香味伴融化在了口中。酥皮香脆,内馅软糯,满口的甜味。   “没加五香。”太后愣了一下,说,“这也是你教的?”   说罢她自己也摇了摇头,说:“当哀家没说吧。”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她早夭的孩儿。   ——“母后,这是什么点心呀,真好看!”   ——“母后,为什么要加五香,儿臣想吃只加白糖的……”   ——“那等胥儿病好了,母后给胥儿做了吃,好不好?”   然而,她的儿子终究没吃上不加五香的佛手酥。   太后闭了下眼,掩饰住自己微红的眼角。   “你不必再来了。”太后打开了经书,说道。   淮阳一惊,想问为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朝着太后一拜,平静地说道:“那淮阳便告退了。”   淮阳最后看了太后一眼,随即转身,向外面走去。   快走到门外的时候,她听到了太后少见的,明显苍老的声音:   “沈家,会站太子的队。”   “你放心出嫁吧。” 第59章 当年   “怎么了,今天这么早过来?”   宋衍回正殿的时候,就看到谢毓趴在榻上,在对着梁柱的一角发呆。   她忽然一下听到宋衍的声音,跟受惊的兔子似的,整个人都炸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红了脸,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面前的男人。   宋衍一挑眉,坐到她旁边,握住谢毓的一只手,说:“干了什么亏心事了?”   “……才没有。”谢毓嘟囔道,随即突然有了底气似的,坐起来挺直腰板道,“殿下有没有什么瞒着奴婢的?”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头半是怀疑半是激动,亮晶晶的,像是有光照在里面,然后被两倍地发射出来。   宋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没。”   “骗人。”谢毓板着脸说,随即笑了出来,单刀直入,“奴婢都知道啦——关键词,‘八年前’。”   “你怎么知道的?”   宋衍看上去惊讶地真情实感。   “……奴婢又不傻。”   谢毓撑着脑袋,斜斜地看着宋衍,眼里头促狭的意味浓重至极。   “若不是淮阳殿下告诉奴婢——”她嘟嘴道,“说不定要被您瞒一辈子呢。”   “本宫不是那个意思。”   宋衍将她抱在了怀里,笑了一下,说:“怎么会瞒你一辈子呢,说实话,本宫巴不得你马上记起来。”   “只是这事情由本宫自己来说终归不好,于是只能等你自己发现了。”   确实,当初宋衍什么都没付出,谢毓却是傻傻地学了八年点心,说起来,还是宋衍欠了谢毓的。   ——虽说这话有道理,但谢毓并不愿意多想,只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撒个娇,便佯装生气,转过头去不理人。   宋衍戳她一下,她就轻轻“哼”一声。   ——跟打开了什么奇妙机关的人偶一样。   宋衍便抱住了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谢毓身上,脑袋枕着她的肩膀。   “别生气了,好不好?”   微暖的气息刮过谢毓的耳朵,因为已经有段时间不用药,宋衍身上苦味不再,只有淡淡的清茶的味道。   谢毓想表现得无动于衷,但最终还是红透了耳根。   她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宋衍:“若是你再不理本宫,本宫也要跟你兴师问罪了。”   谢毓:“奴婢可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儿。”   “这可说不定。”宋衍凑得更近了,让谢毓整个人都红成了只煮熟的大虾,“比如——”   “你这丫头,是不是把过去关于本宫的事都忘了?”   谢毓:“……”   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别说,还真是。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在得知真相的时候,这么激动了。   “那不是我那个时候还小嘛……”谢毓瞬间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小声地辩解道,“七八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东西。”   等一下。   她眨了眨眼,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谢毓倒吸了一口凉气,从怀中掏出那个灰色的荷包,惊道:“那这个荷包,莫不是也是殿下送给奴婢的?”   宋衍叹了口气,指着荷包上的纹路说:“这种云纹,只有母妃原来的绣娘能绣出来。”   谢毓呆呆地看着那个荷包,情不自禁地说道:“那这个,岂不是就算是定情信物了?”   “给七八岁的小孩子定情信物,听着可真变./态。”宋衍温柔地笑了一笑,“不过,如果你高兴的话,全然可以这么想——”   “我们的缘分来自于很久以前。从八年前的那天开始,月老的红线就已经系在我们的小手指上了。”   “阿毓,”宋衍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暗含深情,“本宫无数次感谢母妃将本宫送到那个庄子上养病,这样,本宫才遇见了你。”   “你还记得当初,你跟本宫说了什么吗?”   谢毓本想摇头,但她惊奇地发现,似乎是因为一切都被点破,她过去的记忆在慢慢复苏。   虽然还是支离破碎,但也能串成一个小故事了。   刚刷了新漆的院落里,金雀花盛放。   半大少年来主人的藏书阁借书,在藏书阁前,碰到了正在和侍女踢毽子的小丫头。   小丫头鼻子灵,远远地闻到了少年身上的药味,却也没有嫌弃,缠着少年一起玩耍。   渐渐地,小丫头习惯了和少年呆在一起,少年也习惯了看书的时候,旁边有个呼呼大睡的小丫头。   少年一般不在做客时喝药,除了有一次,临时加了一济,便借了主人家的药炉煎药。   怕苦的小丫头躲得远远地,直到少年将药全部喝完了,才慢悠悠地蹭过来,瞪着双大眼睛问:“这个是不是很苦呀?”   少年点头。   小丫头又问:“那你要不要吃点点心?甜滋滋的,就不苦了。”   少年摇头。   小丫头:“不喜欢吃点心?”   摇头。   小丫头:“点心做得不好吃,吃腻了?”   点头。   “这好办,”小丫头一拍爪子,“等我长大了点,我就去学做点心,做给你吃。”   “如果我学成了,你能不能说一句——”   谢毓恍惚地看着宋衍,说道:“我说,你能不能说一句,不苦了。”   她的眼睛有点酸涩,又觉得自己多愁善感的样子丢人,便扑到了宋衍怀里,轻轻地问:“那你还觉得苦吗?”   宋衍紧紧抱住了她。   “不苦了。”   “有你在,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苦了。” 第60章 大结局(一)   谢毓精疲力尽地靠在宫墙的角落里,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眼前因为跑得太猛而一阵阵发黑。   钟灵刀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几乎在她布满厚茧子的掌心里勒出一条深深的纹路。   刀刃上,还残留着一点点鲜红的血。   谢毓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跪坐下去,只是靠着坚韧的意志力勉强坚持着。   不愿处,忽然传来了兵士的声音——中年壮汉惊喜地跟同伴叫道:“这边好像还有个人!”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要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状况,还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九月初十,淮阳公主出嫁。   皇帝给足了淮阳面子,足足给了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最前面一抬业已出了皇城,最末一抬甚至都没有出淮阳的宫殿。   看上去极尽奢华,足足的□□大国气派。   一路上都安排了乐师吹拉弹唱,都是喜庆的乐曲,还有小内侍朝着路两边撒金锞子——就算是先前不知道宫里头还有这么一位公主的百姓,此时也跟过了年一样高兴,恨不得淮阳多出嫁几次,好让他们多捡几个金锞子。   淮阳头上盖着大红盖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子里。旁边耶律王子已经上了马,正侧着头跟出来送行的太子爷说着什么。   谢毓虽说能出宫,但此时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只能瞧见太子爷似乎看了淮阳一眼,然后后者略微点了下头。   不知道是答应了什么,或者说,是确认了什么。   谢毓没有想到,那大概就是之后被称为“七日之乱”的宫变的最开始的预兆。   *   淮阳出嫁后的第二天,契丹最后一批上供送到,其中有一匹“灵狮”,据说有一身洁白如雪的皮毛,是极为少见的神物。   皇帝便带着晋王和太子去看个新奇。   这几天晋王比之前得宠得多。大约是因为□□的礼部尚书最近被贬谪,胡相一派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连带着晋王也得了不少青眼,因而这种在皇家算得上“温馨”的活动,也被叫上了。   没想到,那头灵狮忽然发狂,用来关它的笼子又不够结实,站在最前方的皇帝被它抓伤了腹部,昏迷不醒。   据说说不是晋王当场斩杀了那野兽,怕是其他人也得遭殃。   ......   “你信这话吗?”   珍贵妃将一盏清茶捧起。素白的纤纤玉指在上面敲了两下,然后,在谢毓惊讶的眼神中,她将那茶水直接往前一泼。   镶了金边的地砖上,茶水像是被撒了片片金子,在不多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娘娘指哪句?”谢毓垂着眼帘,吹散了些茶沫,慢慢地饮了一口,说道,“是‘灵狮忽然发狂’,还是‘晋王斩狮救人’?”   “你倒是聪明。”   珍贵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道:“本宫两句都不信。”   “依本宫看,大约是宋越那猢狲用了什么法子,让狮子发狂——最大可能是用的药,他砍杀狮子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自保。”   谢毓说:“但奴婢不明白,晋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是太子殿下,若是皇上有任何不测,对他有害无利。”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珍贵妃用眼神制止了要上来收拾的大宫女,说道:\"晋王,还有胡相,都不是傻子。\"   “他们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最坏的可能性就是——”   珍贵妃顿住了,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反而转向谢毓,说道:“你可知道本宫这次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珍贵妃一般并不会专门找谢毓说事,谢毓入宫以来,甚至都没怎么好好跟这位娘娘说过几次话。   谢毓摇了摇头,说:“奴婢不知。”   珍贵妃无奈地谈了口气,说道:“衍儿的事情,一直以来都多谢你上心了。”   她看了眼眼前的少女。年轻得女孩眼神澄澈,里面的意思一看便知——惊讶,疑惑,和一点点欢喜。   很讨人喜欢的眼神,跟她这种从小学着将自己掩盖起来的“大家闺秀”一点都不一样。   珍贵妃伸手,握住了谢毓的手腕,温和地说:“伤口好全了?”   谢毓下意识地说了句“是”,随即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悚然一惊。   “本宫没什么其他意思。”珍贵妃收回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谢毓足以到,就算是珍贵妃这般美人,脸上也有了些淡淡的细纹了。   “你放心,衍儿不知道此事。”珍贵妃说,“东宫里有本宫的人,不过是本宫让人将你熬好的药渣去拿给大夫看了下罢了。”   “每天两次血,亏你舍得。”   谢毓不大自在地将头发撩起,正想说些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珍贵妃猛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外面,脸上少见地有些慌乱。   “怎么回事?”   外面的小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因为慌乱,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娘娘,晋王、晋王反了!”   谢毓深深地闭了下眼,手中的茶水洒出了一点。   她极力镇定下来,声音暗哑地说道:“太子爷在哪儿?”   小宫女一愣。   珍贵妃也猛地反应过来,厉声道:“快说!”   小宫女结结巴巴开口:“太、太子爷大概是在养心殿,给陛下侍疾——”   没等谢毓缓过一口气,小宫女地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胡相和晋王殿下也在那儿。” 第61章 大结局(二)   长安外城某户的赵家小儿,是一条街上的孩子王。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赵家小儿前几天又给家里捡了好几个金稞子,现在正揣着满口袋娘给的的盐花生,在路边踢蹴鞠。   若是动作幅度大了点,还会有几个花生倾出,旁边的其他孩子便争抢着捡去吃,赵家小儿也不在意,反倒倨傲地笑喊着:“做什么跟那街头黄狗似的捡地上的,若是嘴馋,我给你们就是了,总归我家里头还有许多——”   话音未落。   忽然远处风沙扬起。马蹄声渐近,掀起的风让赵家小儿跌了个跟头。   马上是穿着全套铠甲的兵士。他眼神冰冷,刀尖上闪着暗光,刀面上红红白白的一片。   赵家小儿颤颤巍巍地“扑通”坐在了地上,还未待他嚎啕大哭,从家里奔出来的娘亲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回了屋里去。   赵家小儿懵懂地看着脸色惨败的娘亲,问:“娘,外头那军爷急急忙忙的,是要干什么去?”   娘亲死死地抱住了他,嘴唇颤抖:“那是晋王爷的兵……外头,要打仗了。”   *   “奴婢入宫不过两年,到现在,倒是什么都见识到了。”   珍贵妃的手到底没那么长,还伸不到前朝去,现在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宫内羽林军分成了三派,其中虽说胡相的人并不占大头,但已有人和宫外北府军里应外合,大开宫门,让北府军进来了千人。   谢毓看了眼神情有些颓丧的珍贵妃,又看了眼宫门外守着的两个兵士。   方才小宫女进来报了外面状况后,没过多久,宫门就破了,她们也失去了外面的消息。   不过多久,就有羽林军闯入,将长乐宫的宫人全绑了,将谢毓和珍贵妃二人软禁于正殿。   “不过胡相的人未免也太过松懈——虽说我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不过仅仅派两人将我们软禁,怕是太瞧不起人。”   那两人显然也没有把谢毓这两个弱女子当回事,甚至还有闲工夫插科打诨。   谢毓伸手,捻了捻插在发髻上的簪子。   “谢毓,”珍贵妃轻声道,“现在怎么办?”   谢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有狠厉的光闪过。   她说:“等。”   ——等什么?   ——等天黑。   随着天色慢慢变暗,那两个兵士越发放松,又有些不耐烦。   其中高些的那个回头看了一眼谢毓两人,对矮个子说道:“老子瞧这样子,前头晋王爷说不准都已经将储君召书弄到手了,我们还要在这傻站着,看着这两个娘们不成?”   另一个矮个子闻言,“啐”了一口,说:“俺们村那个刘壮,现在在养心殿那边看守,若是事成了,说是能连升两级——俺们这种,能加半两月俸都算好的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沉默了下来,似乎心里头都有了些成算。   过了好,一会儿,高个子才打破了沉默,说:“你盯着这边,我去小解。”   矮个子目送着他离开,目光中有些怀疑,频频向高个子离开的方向看着,嘴里嘀嘀咕咕的,似乎在猜测高个子是不是真的到前头去了。   因而,他也没有听到后方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当他察觉到不对时,一切都晚了。   宽阔的刀刃正对着他的脖子劈下,划出了破风声,就像是在砍一头牲畜般狠厉。   矮个子眼神惊恐地倒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砰”地一声巨响。   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后面,谢毓喘着粗气,举起的钟灵刀上还淌着鲜血。   “娘娘,快走。”谢毓压低声音,朝后方喊道,“长乐宫这种地方,应该有地道之类的吧?”   珍贵妃点了点头,绕开了淌出来的血,说道:“后面寝宫有一条,是用来防刺客和走水的,只有皇上和本宫知道位置,一直通到宫外。”   “那您先去躲起来,那个高个子大概快回来了。”   珍贵妃愣了愣,说道:“那你怎么办?”   谢毓:“奴婢回去趟东宫。”   珍贵妃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为何她随身带着刀,比如她为何要回去东宫,比如她难道不怕死。   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提起裙摆,朝里间走了进去。   平时还算热闹的太极宫里,现在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大部分兵士都在养心殿和宫门处,因而宫内竟然见不到许多人。   长乐宫离养心殿很近,这也同时代表了,它离东宫很远。   谢毓将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两个牌子——都留在了长乐宫,此时她看着,就是个普通的七品女官。   晋王只会杀太子的人,不会杀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宫女儿。   一路上谢毓也遇见过几个和她一样靠着墙边往各个方向走的宫人,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慌张。   她压着脑袋,快步往前走,尽量绕开所有带着兵器的人。   可惜,事与愿违。   宫里头还是有些兵士在巡视的。他们不一定会随意杀人,但谢毓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对她这张脸有印象。   谢毓在落入他们视线前就躲在了角落里,但还是被他们察觉了位置。   她精疲力尽地靠在宫墙的角落里,钟灵刀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几乎在她布满厚茧子的掌心里勒出一条深深的纹路。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兵士的声音——中年壮汉惊喜地跟同伴叫道:“这边好像有个人——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是太子那边的?”   谢毓惊惶地瞪大了眼睛,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角落下。   那边的兵士看不清楚这边的具体情况,也不敢贸然靠近,便张开了弓,将箭架了上去。   拉弓,射箭。   谢毓的余光中,一支利箭朝着她,破风而来——   然后,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冲过来,将她撞开,接着在她面前缓缓倒下。   “半夏?”她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半夏捂着胸口,那箭直直地穿透了她的后心。   她艰难地笑了一下,说:“女官救过奴婢一命,现在,奴婢来偿命了。”   “女官,快走吧。”   谢毓眼角一酸,在兵士追过来前,绕过这个角落,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之后的一路上,她都运气很好地没在撞见人。很快便到了东宫附近。   东宫安静得有些诡异。   按理来说,虽说太子爷人不在这,但以防万一,至少也得派几十人驻守。   但此时,里面仿佛空无一人。   谢毓在宫门外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屏着气,往里面走了一步——   “谁!”上方忽然降下来一个人影,将刀抵在谢毓脖间。   谢毓不知为何,反倒松了口气。   她眼睛酸涩,几乎有泪流出:   “……桃夭。”   *   “东宫驻守的兵士全已杀光,只是养心殿那边驻守兵士众多,就算是我们也不敢擅自接近。”   东宫边角的小厅里,柳泽正在煮茶,旁边桃夭摊着个地图,在给谢毓讲目前的状况。   旁边围坐着的一溜莺莺燕燕,都是扮作皇帝后宫的女刺客。   谢毓揉了揉眉心,说:“贵妃娘娘暂且无事,现在应该已经逃出宫外,太子爷大概也没有其他掣肘了。”   “好在我最近一直将刀带在身上——自从皇上受伤,我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谢毓顿了顿,又说道:“庐江先生,太子爷现在情况如何?”   柳泽拿了茶过来,摇了摇头,说:“不容乐观。”   “晋王北府军四千人,加上羽林军叛军一千人,而太子爷这边不过羽林军一千人罢了。”   谢毓:“剩下一千羽林军呢?”   柳泽:“那些只听命于皇帝,两位皇子谁也不站,除了保皇上不死,让晋王暂且无法登基,其他派不上什么用处。”   谢毓咬了下舌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记得,宫外还有五千禁军?”   “禁军听从沈统领命令,沈统领是中立派,不参与党争。”   “‘沈’统领?”谢毓的眼睛亮了亮,“是太后那个沈家么?”   柳泽奇怪地说:“……是?”   谢毓忽然笑了出来。   “那就没问题了。”   淮阳在走之前,曾经提醒过她一句。虽说没有明说,但是谢毓到底聪明,转念一想,就知道了淮阳公主突然日日去找太后的真正用意。   柳泽:“可是除非现在能有人去说服太后——现在太后恐怕在晋王党手里,根本无法接近——”   谢毓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你听说过‘未雨绸缪’吗?”   她站了起来,轻轻拍掉了肩上的灰尘:“太子爷能赢。桃夭——”   她看着桃夭,神情坚毅:“可否想办法送我去太极殿?”   桃夭奇怪道:“为何不是养心殿?”   柳泽深深地看了谢毓一眼。他猜到了什么,但也不得不佩服谢毓的勇气。   现在太子爷还不知道贵妃无事,而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到刚才为止还跟贵妃在一起的谢毓。   去太极殿,很危险,但是必须的一步。   “因为,”他一口喝光了最后的茶水,看着桃夭,接话道,“最后的战场,一定是在龙椅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在线征集番外主题,被选中的有红包奖励嗷! 第62章 大结局(三)   “……本宫记得父皇虽说并不偏宠你,但向来待你不薄,从小本宫有的东西,你也不会缺。”   “若是叫他知道养出了你这匹白眼狼,怕是要万般后悔了。”   宋衍坐在龙床一侧,温和地看着皇帝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淬了冰一般冷。   晋王像是想说什么,但是跟宋衍的目光对视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倒是胡相讥笑道:“宋衍,你是一国储君,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那未来龙椅的位置,不就单单给了你吗?”   宋衍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看小丑作怪似的,眼神没有半分分到胡相身上。   宋衍说:“那你们是想来抢?”   胡相被他这眼神看得一个寒颤,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诏书:“待陛下薨了,便可以废储重立。你放心,晋王爷仁慈,不至于杀你,顶多封个郡公,封地选得偏‘一点’罢了。”   “倒是想得周全。”宋衍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的手很冷,但依然留有一丝丝余温。   那手上有深深的沟壑。宋衍想起来,自己还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双手,教自己君子六艺、教自己读书写字,教自己如何做个储君。   他摩挲这那双手,一双平时亮堂的桃花眼中光鲜暗淡,像是有什么请于要奔涌而出,最终还是被他暗了下去。   在这一片难耐的沉默中,那一丝余温也逐渐消失了。   宋衍愣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皇帝,然后狠狠地闭了下眼,站了起来,大步逼近了胡相。   胡相警惕地握住了防身的佩剑,往后退了一步。   宋衍耻笑道:“不是要废储么?现在父皇已去,怎么不动了?”   胡相讶异地看了眼龙床,皇帝旁边,晋王正握着他的脉搏。   随即,晋王对着胡相点了点头。   胡相放松了一些,召了两个亲兵进来押住宋衍,脸上的皱纹都因笑意而弯起。   “走罢,去太极殿。”   ********   今夜,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   ——特别是对于大梁的满朝文臣而言。   大部分文臣都是被从府里硬拉出来的,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站在了正殿中,左右对视一圈,就发现少了些人。   是激进派的□□。   发生了什么自然都心知肚明,于是更不敢说话,只能像一群落汤鹌鹑般缩着头,惊恐地靠目光传递信息。   好不容易不再有人来了,守着的兵士又在殿外,才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轻轻交换消息。   “……沈家那边,还没动静?”一向中立的户部尚书董贞朝旁边的兵部尚书问了一句。   兵部尚书佟瑞是晋王的人,此时满脸通红,眼中暗含激动,听闻此言,却是有些不屑:“沈青阳那老匹夫,晋王爷之前去寻他,竟然敢闭门不见——依本官看,他这禁军统领怕是也不想做了。”   董贞摸了摸胡子,眼珠子一转,像是在评估目前的形式,随即又问道:“老佛爷也没什么指示?”   “老佛爷前天出宫修佛去了,行程瞒得紧,怕是被沈家护了下来。”佟瑞暗恨,“沈家一向喜欢明哲保身,两边都不沾,滑头。”   同样“滑头”的董贞只是笑了笑,便往一边转过去了。   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这是谋反。   那几个□□已成了前车之鉴。   向来,皇权都不是嘴皮子说说就能夺来的。   要坐上那最尊贵的位置,就要让青石板的缝隙里都渗出鲜血,让反对者的舌头都被利刃斩下。   ……   正殿的门轰然打开。   半夜时分,外面只有几盏宫灯亮着,被风一刮,闪闪烁烁,宛若鬼火。   宋衍这人,就算是被两个兵士押着,也一点都不损其君子如玉的气质,甚至因为这种不大妙的状况,更多了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错觉。   胡相看了眼正殿里的人,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骇然地后退了一步。   他清了清嗓子,打开了那诏书,念道:“太子宋衍,仁义蔑闻..............................不足担太子之位,现废为郡公。朕次子宋越,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现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随即挥手让几个翰林上来,辨认上面字迹,和下面的玉玺印记。   其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者看了半天,才迟疑地说:“......臣瞧着,的确是皇上的字迹。”   “放屁!”旁边一位□□官员怒道,“皇上现在生死未知,哪来的闲工夫写什么诏书。况且谁人不知胡相你这老匹夫最擅长模仿字迹——”   胡相却是笑了笑,说道:“不管是真是假,总归诏书在这了,现在皇上已薨,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如还是赶快收拾收拾,让晋王爷......不,是太子殿下登基才是。”   群臣一惊,随即一片窃窃私语。现在皇上确认已去的话,情况却是都不一样了。   若是沈家真的保持中立,那整个长安的兵力基本就算是全都在晋王手中,就算是直接杀了太子,将□□官员封口,也不会有人敢提出异议。   毕竟人,就只有一个脑袋。   谁都惜命。   “胡相。”一片沉默中,宋衍忽然笑着开口,“你很笃定。”   “本宫倒是不知道,谁给了你这样笃定的资本。”   胡相被他话中的重量震得心神一颤,但想想对方此时不可能再有什么资本,便讥讽地开口:“.........................”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外面的马蹄声掩盖住了。   在正殿外守着的兵士惊慌地跑了进来,大声喊道:“报————相爷!沈、沈统领打进来了!!”   “沈青阳是你的人?”   胡相脸上肌肉抽搐,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衍。后者笑意不变,仿佛是在茶室中何人闲谈一般,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况且就算沈青阳不是我的人,你们也不会有胜算。”   话音未落。   外面又有惊呼声传来:“是都尉府——这群鹰犬怎么会在这儿?”   胡相猛地一扭头,死死地看着外方,随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大笑道:“皇上他还真是溺爱你——居然连鹰犬都交给你了。”   “你还敢说,你有的东西...............晋王爷也都有?”   宋衍没有去问他怎么又把宋越称为晋王了,只是状似谦虚地说了一句:“惭愧。”   胡相看了他很久,像是要透过这个温文尔雅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装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最终眼睛血红,嘶哑地道:“......就算如此,若是你死了,便也只有晋王能登基了。”   他看向两个兵士:“杀了他!”   那两个兵士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一秒,旁边忽然一条刀光闪过。   血液喷出——但是不同于胡相的设想——那是两个兵士的血。   出手的人,是晋王。   宋衍轻柔地说道:“相爷,你可知道,你做错的最大的一点是什么?”   胡相脚软地瘫坐到了地上,手指颤抖,指着晋王,面容青紫,随即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仗着自己身份,只把晋王和淮阳当做的小辈——却忘记了,他们怎么说,也都是你的主子。”   “主子想要什么,可不是你能掣肘的。”   晋王沉默地收剑,站到了宋衍身后。   “沈家的兵,是淮阳要来的——因为她想活下去。”   “而晋王,从最初开始,就对皇位不感兴趣。”   “胡相,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你一个人在那里自我兴奋罢了。”   胡相愣了许久。   外面冲杀陷阵的声音渐进,且能听出,是禁军和都尉府占了上风。   他一败涂地。   胡相呆呆地看了眼殿外。天已经不那么黑了。再过一会儿,怕是就有日光照过来。   ——但是他的天,恐怕要永远地暗下去了。   胡相惨笑了几声,咳出来的血糊在嘴唇上,衬着他铁青的面色,像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缓缓开口:“殿下,本官活了这一辈子,求的不过是胡家能一直鼎盛,在老夫百年之后,族里头也能有新血脉,最终养成前朝柳家那种簪缨世家。”   “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宋衍说:“前朝的柳家,最终也是全族被灭的下场。你胡家,也兴旺得够久了。”   胡相一愣,随即整个人都颓丧了下去:“.................或许吧。”   “但是.................”他忽然抬头,狠毒地盯着宋衍,“本官败了,你也别想好过。”   他脸上笑容更甚:“你的人应该现在才去找贵妃和那个女官的吧?可惜了——”   “本官早已嘱咐人,若是看情况有变,无需下令,直接斩杀二女。”   “就算你坐上皇位又如何?不过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罢了。”   宋衍气定神闲地神情终于变了,他的手不明显地颤抖着。胡相看出了他的慌乱,还想再刺几句——   “可惜,”大殿后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相爷,您居然连这最后一步也算错了,奴婢都不忍心来看您这惨样。”   在一众朝臣眼里——   那从后方走过来的少女,一身宫服满是血污,手上还提着把答道,上面滴着血。   素白的脸上有几滴血,眼睛通红,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谢毓看到完完整整的宋衍,身体一个打晃,差点没倒下去。   她不敢放下刀,只是侧着身子扑到了宋衍怀中,哽咽道:“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擦去了眼角一点泪水,清了清嗓子,说:“贵妃娘娘也无事,现在应该已经逃到了宫外——您这边情况如何?”   宋衍:“就快好了。”   晋王说:“臣弟早已下令让北府军适可而止——至于羽林卫,是胡相的人,臣弟也无法牵制。”   “不过千人罢了,很快便能处理完。”宋衍揉了揉谢毓的脑袋,温柔地说,“等三个月之后,阿毓就是大梁的新皇后了。”   “高兴吗?”   谢毓摇了摇头:“皇上......尸骨未寒,说这个也有些早了。”   她抬头,看着宋衍:“皇上生前对殿下很好,殿下就不难过么?”   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因为人生老病死,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本宫也早已有准备了。”   “就像这天,刚才还黑得如墨一般,现在敲着,竟然是快要亮了。”   谢毓扭头,看了一会儿殿外的天空,忽然笑了。   宋衍又道:“你可会觉得本宫冷心冷肺?”   “不。”   谢毓环视了一眼周围。群臣向来是很有政治敏感度的,现在见大势已定,大多都围绕在□□周围。   ——这既是权势的力量了。   “奴婢入宫前,曾也觉得这宫里头可怕。觉得东宫就是那吃人的猛兽,怕是入了宫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但是,进了宫,奴婢遇见了您。”   “您说的对。”   少女眉眼温柔,看着外面初升的朝阳。   金色的阳光刺破了晨光熹微,一点点、一点点地突破了厚厚的云层,然后忽然闪烁了起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红霞中一点点日光,幻化成了不同的色彩,闪烁着,最终全部融合在了一起。   金红的太阳慢慢升上天空。   “您看,这太阳真的是会升起来的。”   宋衍温和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抱住了她,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在她白皙的额角印下一吻。   他说:“是啊,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正文就这么完结啦! 第63章 番外(一)关于谢毓出嫁的那些事   “你听说了吗?太后娘娘母族认回了一脉旁系,说是原来‘大谢氏’的嫡支, 现在正在摆流水宴, 请长安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去喝酒呢!”   茶楼酒馆,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正是初春, 上京赶考的学子大多衣着朴素,此时见了长安繁华,每每露出副艳羡好奇的样子。   旁边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也不对这些“乡下人”露出什么鄙夷神色, 毕竟世人皆知新帝爱用寒门学子,也爱偏才怪才——现在的相爷,庐江先生柳泽就是其中一个鲜明例子。   现在看着这些人连杯好茶都买不起,说不定过两年, 就成了朝廷栋梁, 一挥手,能直接盘下十几个像这样的茶铺子。   其中一个看着干干瘪瘪,活像“酸腐书生”这个词成精的中年举人皱起了稀疏的眉, 不满道:“这谢家可否太过嚣张?先帝不过仙逝几月,那长安戒严,全大梁钟鼓齐鸣三万下的哀肃境况还仿佛就在眼前,怎么现在就喜气洋洋地开始摆酒席了?难道,他们想做第二个胡家不成?”   旁边围着的一圈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谁人不知现在胡家是树倒猢狲散,胡相重病, 卸去了相位,胡氏虽说还有“母后皇太后”这一个名头挂在脑门上,但也形同虚设, 据说已经被太后娘娘暗地里软禁起来,现在除了还留着条命,其他已经一无所有。   晋王因为最终悔悟,功过相抵,新帝仁慈,仅仅是扣了几年俸禄,便允了其回到大都戍边。   现在的长安,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谢家隐隐有成为朝中新的霸主的趋势——虽然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但自然是不会有人想这个举人一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   旁边一人“啪”地放下了茶杯,说道:“这位老弟,你可不要乱说。你可知谢家此举,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中年举人:“怎么说?”   那人偷偷摸摸地像旁边看了一圈,随后凑近了中年学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那大谢氏的嫡长女,据说现在在宫里头当女官,很得太后娘娘和皇上青眼,若是不出意外,便是‘那个’了!”   他朝着皇宫偏西的方向拜了拜,斜睥了中年举人一眼。   那举人本来还愣了一下,似乎是想问“那个”是什么,但一看说话这人的表情,便忽然反应过来:“你说,皇后娘娘?”   *****   俗话说,春日多好眠。   谢毓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直到听到了外头的嘈杂声音,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房里睡着了。   她打了个哈欠,朝厢房喊到:“红菱,怎么不叫我起来?”   红菱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手里端着盆水:“奴婢见姑娘睡得香,便不舍得惊醒姑娘了——左右现在姑娘没什么事情要做,清闲得紧,这时候躲个懒也不碍事。”   “话是这么说——嫁衣不要我绣的么?”谢毓接过沾湿了的帕子,细细地擦干净了脸,然后坐下,任着红菱给她上层薄妆。   红菱忍俊不禁道:“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三脚猫绣工,若是真全让你绣,怕不是要闹笑话。”   “太子爷早已寻了苏州最好的绣娘,这两天工期将近,大约再过几天就能送过来了——姑娘你呀,只要在边角稍微绣上几针,便好了。”   谢毓白她一眼,说“你这蹄子竟然嘲笑我了”,但也没掩饰脸上笑意。   到底是姑娘家家的,遇到婚姻大事,就算是谢毓这样惯常冷静的人,也不免在想到此事时,两颊绯红。   况且不同于前朝那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掀下盖头前一秒都不知道夫君长什么样子,谢毓的良人,是由她自己挑选的,因而这时候,几乎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头跟吃了蜜似的甜。   外头白芷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谢毓出宫前,宋衍将她拨给了谢毓。虽说谢毓是女官,但现在并不是单纯为妃,而是嫁给皇帝做正妻,自然所有步骤都得按规矩来。   于是过完年就住到了谢家客院里,待谢家将他们家一支认回来了,便按照族里排行,算是嫡二姑娘。   谢毓看了眼白芷,奇怪道:“怎么了?这么着急?”   白芷气喘吁吁地说道:“皇上送纳采礼来了!”   谢毓呆了一下,随即“啊”了一声,问道:“有什么呀?”   “嗨,不就是那些固定的家伙什,”白芷说,“文马四匹,甲胄十副,缎子二百匹,布二百匹——”   她看着谢毓愣怔又有些不满地神色,“扑出”一笑:“当然还不只这些——比起先帝那时候,又加了银盆两个,玉如意一副。”   谢毓这才露了笑颜色,说:“皇上多心了,就算只按规矩来,我又不会多说什么。”   “姑娘你也要看看,你这话说出来有几个人信。”红菱将最后一丝发油抹道谢毓细碎的头发上,将其固定在发髻中间,笑道,“你这就叫做‘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毓没反驳,只是满意地笑着,说:“纳采不过略给薄礼,我倒是关心,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白芷笑道:“那哪里是一时半会的事情——这时候,大约单子才恰恰拟好,要等相关的官爷和太后娘娘、皇上商议和增减晚了,才能交代下去。”   “不过呀,依奴婢看,照皇上对姑娘的在意程度,自然少不了好东西的。”   现在白芷和谢毓算是身份有别,便跟着红菱叫谢毓姑娘。   红菱点了点头,又说道:“况且太太那边肯定还会有许多添妆,母舅家到底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据说还搜罗来了那极其罕见的西洋镜——人照在里面,就跟别人眼里看到的一样,一清二楚。”   谢毓想了一转,也没能想象出来那西洋镜到底是什么个样子。   不过。   她想,等出嫁那天就知道了。   *****   转眼已是初秋。   谢毓的嫁妆终于制备完全了。光宫里头就给了一百六十八抬,谢家又添了几十台上去。而且,出乎谢毓预料的,淮阳公主竟然也托耶律二王子送了些金银珠宝过来。   不,现在不能说是耶律二王子了,而是——契丹王。   耶律亿果真跟宋衍预料的一样,是个心思极为深沉的人,在大梁平定内乱之后不久,就借着之前白狮害人的由头,让大梁出兵,攻打契丹,自己从中牟利,暗中刺杀了前契丹王和大王子,坐上了王位。   现在大量和契丹是对极好的表面兄弟,至少乍一看,和睦得仿若一家。   谢毓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利益交换——晋王间接杀了先帝,这是既定事实,但是宋衍因为朝中实在无兵可用,不得不安且放下这仇恨。   现在多了契丹王这一将燃未燃的□□桶,恐怕晋王在下一个将星横空出世前,都无法离开边关了。   但这些都不是她能考虑的事情。   事实上,她也无暇考虑。   自从前些日子嫁妆抬入宫中后,她就真正得开始忙起来了。   忙着跟宫里太后娘娘指来的教习嬷嬷学规矩——虽说以前做工女的时候已经学过一轮,但现在可是做皇后,自然有很多新增的。   比如行走方法,说话方式,甚至是,那个方面的。   天知道谢毓这个黄花大姑娘看到那两个嬷嬷一本正经地拿着两个欢喜佛笔画的时候,有多么窘迫——   这暂且不谈。   再说起抬嫁妆——那真是难得一见的盛况,况且也是在秋天,老百姓一咂摸,就觉得,你这皇后在做皇后之前也是个臣女,这一出嫁,嫁妆居然比去年嫡公主的还要盛大许多——不说别的,去年往地上撒的是金锞子,今年可是金花生,个头就不一样,简直没让眼睛尖又手快的人笑咧了嘴。   于是心里头暗暗就有了数,这位谢皇后,恐怕的确是一等一的得宠。   况且听听,人家姓谢,跟太后娘娘是一根出的,进了宫肯定是跟太后娘娘一个鼻子出气,还不会像寻常女儿出嫁,常要受恶婆婆的委屈,是在令人艳羡。   自然也有那些相送女儿去走谢毓老路的,毕竟做宫女又不要什么家世,只要是良家女子,又没什么大毛病的,都可以进宫。   但是如此一看——好嘛,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家碧玉,而是一等一的世家嫡女。而同等级的家族则不可能做出这等将家中嫡女送去伺候人的丢脸事情。   况且现在宫中有两个谢氏,就算是老老实实按流程进的宫——虽然到现在皇帝也没有露出要选妃的意思——也不一定能翻出什么水花来,便早早地歇了这个心思。   倒是有人盯上了谢毓的弟弟谢琉的主意——谢琉年岁也不小了,况且近些日子在国子监的表现十分出众,据茶博士言,若是不出意外,二十五岁之前就能考上进士了。   二十五岁的进士,那是什么概念?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也不过是二十一岁,三十岁以前就能考上进士的寥寥无几,谢琉就算没有谢毓这一关系,也是许多非簪缨世家眼里的香饽饽。   现在又有个就要做皇后的姐姐,以后只要谢皇后得宠,他靠着裙带关系,只要中了进士,一定就会官运亨达,可谓前途无量。   于是就连些在整个长安都数得上名字的大家族也起了心思,说亲的媒人差点没踏破谢仲在长安新置办的宅子的门槛,搞得谢琉千等万等,好不容易能和家里人团聚了,却因为这等情况不敢回家,每天在国子监里啃着干馍馍温书,可谓惨绝人寰。   好歹等到了谢毓出嫁前那天早上,谢家闭门谢客,谢琉才终于敢回家来。   谢毓本来被早早叫醒了,正是懵乎乎的时候,红菱一笔划,她一动,待到谢琉满脸无奈地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说完了(“姐,你是不知道,我现在每天能收到少说两个帕子,三封信——都是同窗替家里姊妹转交的,我顾及同窗情谊,又不好给他们脸色看,还得好言好语收下了——”),才忽然反应过来,开始“嘎嘎嘎”地笑。   “姑娘别动,头发要乱了!白芷姐姐,你把姑娘的头按着!”红菱正手忙脚乱地给谢毓的头发抹上发油,一边看着摆在旁边的凤冠,一边对坐在一旁的谢母感慨,“太太您说,这上头的珠子宝石要多少银两呀?奴婢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夜明珠。”   “自然是不会少的。”谢母本来还微笑着,但此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眶有些微微湿润:“阿毓,娘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你是个扎双丫髻的小丫头,小小的一只,跟在娘后面蹦蹦跳跳地要点心吃。”   “没想到一转眼,女儿就要出嫁了。”   谢毓鼻头一酸:“娘......”   “好了!大喜的日子,别丧着脸!”谢母转过头,偷偷用帕子按了下眼角,回头训斥道,“你呀,今天就得开开心心的,这样才能起个好头,以后一辈子,都顺顺遂遂,平安喜乐。”   谢毓深呼吸了一口气,哽咽道:“是,女儿一定开开心心的。”   外面天色渐亮,有嬷嬷来报,是全福太太到了。   这全福太太,是个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侯夫人,长得极为和善,笑眯眯地上来拜了一下,拿着红线道:“那我就给姑娘净面了?”   红线绞干净了谢毓脸上的绒毛,微微刺痛,但也让她更有了些实感。   ——确实是要出嫁了啊。   随即上妆,厚厚的百分,鲜红的唇脂,不一定清丽,但具显雍容。   谢毓端坐着的时候,少了少女的幼稚与青涩,多了一分万人之上的傲气。   在谢毓看不见的地方,谢母的脸颊上,终于一串泪珠留下。   她拿着梳子,轻柔地划过女儿乌黑光亮的发丝: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   “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①   谢母和红菱一起,将凤冠放到盘好的发髻上,然后盖上龙凤合纹的大红盖头。   “我姑娘,要出嫁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百度。全文没有确切版本。 第64章 番外(二)关于谢毓出嫁的那些事之二   谢毓所用的所用凤舆,并非是与百姓一样的红色喜轿, 而是帝王专用的明黄色轿子。   从前只远远见过几眼这个轿子, 现在竟然真有机会能坐在里面了,谢毓还真有点紧张, 刚从凳子上站起来,手心就开始冒汗。   外头热闹得很,小谢氏本家的人, 满朝文武,乃至寻常百姓,将这三进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轿子就停在门外,旁边有乐师吹拉弹唱, 还有宫人在撒铜钱和大红色的花瓣。   谢毓眼前一片大红, 什么都看不见。   姑娘出嫁,是要由家里兄弟背上轿子的。   谢琉的背,劲瘦却宽阔, 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给人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安全感。   他走得很稳。   一步,又一步。   谢毓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一下一下的,震得她心口发疼。   似乎从远处传来了了爹娘叫她“阿毓”的声音,但又马上消失了。   终于, 谢琉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回头,在谢毓耳边轻轻地说:“阿姐, 在宫里要好好的。”   谢毓眼眶微红,“嗯”了一声,说:“会好好的。”   谢毓在谢琉的搀扶下上了轿子,刚坐稳,旁边一个嬷嬷就掀开了轿子,往她手里塞了一柄金质双喜“如意”和一只苹果。   嬷嬷小声提醒道:“姑娘,路上要拿稳,可别掉了,这两件物什象征‘平安如意’,是个好兆头。”   谢毓轻轻地点了点头。凤冠上垂下的璎珞和珠宝撞击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外面的喧哗声从她耳畔滑过,随即是轿夫的呼喊:   “抬轿————”   *****   到了太极殿门外,才算到了皇帝之“家”,寻常姑娘家在夫家门前做的事情,便是在这里完成。   谢毓被宫人搀扶着下轿,随即将手中的如意和苹果交给旁边低头立着的内侍,然后接过一只金宝瓶,跨过火盆。   火盆前方,放了个软垫。   跟在后面的红菱和白芷拖起嫁衣长长的裙摆,让谢毓安稳地跪下。   “谢氏听旨——”   张令德尖利的声音远远传来。   “咨尔谢氏、乃承安侯谢安(太后兄长)之内侄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钦此——”①   随即钟鼓齐鸣。   谢毓站起来,向着殿内慢慢走去。   光线暗下来的一瞬,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搀住了她的。   谢毓忽然感到有些安心。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之时,她便真的是这大梁唯一的皇后了。   *****   “娘娘,不然您先用点东西?皇上还要过些时候才能过来。”   拨给谢毓的宫女都被她屏退在外了,现在整个寝宫里头,只有她和白芷、红菱三人。   谢毓到底不敢偷偷掀了盖头,只是现在既然没有外人,她也便坐得放松了一些,从方才的正经危坐,转变成了现在的微微依靠在床柱上的坐姿。   谢毓听罢,点头道:“那便拿些好入口的点心罢,最好别太干——我记得之前看到那面有些桔红糕?”   红菱便“嗳”了一声,正要去拿,却被收拾好杂物的白芷拦住了。   红菱奇怪道:“白芷姐姐,怎么了吗?”   白芷看了眼谢毓,有看了眼红菱,只在他们眼里看到一模一样的茫然,便无奈地叹气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将之前叫习嬷嬷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皇家成婚,哪里能跟寻常百姓一样,闹过洞房之后便可以圆房了。一会儿,皇上和娘娘还要祭拜的,这每每祭拜一次,就要用些饭食,再喝点小酒,以求不至于饿着肚子远方,而且还能助兴。若是现在先用了吃食,一会儿反而会太撑,得不偿失了。”   谢毓懵道:“我之前看那话本儿,可没有这个桥段......”   若不是身份有别,白芷都想上去敲她暴栗:“写话本的穷酸书生懂什么,他说不定活一辈子连皇上的脸都不能看见呢。”   “还有,”白芷又道,“先前不是跟你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么,要自称‘本宫’。到底也是做皇后的人了,怎么一点尊卑一时都没有的。”   谢毓挑眉,佯装愤怒道:“你话是这么说,自己还不是没大没小,竟然还给本宫说教,真是好生大胆——”   白芷一脸复杂:“......”   谢毓:“?”   白芷:“娘娘,下回咱们还是别看话本子了成不成?你这口气都被带到十万八千里外了,普通皇后并不会这么说话的。”   谢毓嘟了嘟嘴,正想说从前胡皇后就是这么讲话的,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是真的就学了胡皇后的样子,那岂不是要糟,于是暗道“好险”,决定等明天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压箱底去。   正待这时,外面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了。   白芷和红菱连忙从偏门出去了。   谢毓脸皮子博,不肯让她们在侧房等着伺候,但她们也不敢走远了,便只能凑合着在东厢房休息。   宋衍还穿着大红婚服,上面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又因为他肤色白皙,被红色一衬,便更是好看。   谢毓眼前朦朦胧胧的,只能在烛光里头隐约分辨出一个高瘦的人影,但也忍不住红了脸,微微低了头。   外面尚宫局女官进来,跪在旁边,高高举着托盘,里面呈了个二指长的竹板。   宋衍拿起竹板,轻轻地挑开了盖头。   明晃晃的烛光下,少女肤色白皙,睫毛纤长,微微抬起的眼睛里,像是有光在闪烁。   谢毓本以为这自己会很紧张,但是大约是因为和宋衍太熟了,况且之前就已经互通新沂,并不像是寻常夫妻那边到这时候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于是在看到宋衍的时候,心里头那一点点忐忑不安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谢毓忍不住晚了眼睛,说道:“殿下,说是还要祭拜?”   宋衍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冠玉般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怎么,阿毓等不及了?”   谢毓:我不是我没有!   她皱眉道:“殿下就喜欢拿臣妾开玩笑。”   之前被提点过了,这时候她自称起“臣妾”,倒是一点都没有迟疑。反倒是宋衍,一下子愣怔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想笑又不好笑得太过似的,最终只是轻轻伸出手,摸了摸谢毓的脑袋,说道:“看到床边那个台子了么,上面摆着几样好放几天的粮食,就跟民间夫妻‘以后同吃一锅饭’一个意思。”   “朕与阿毓或许不能入民间夫妻一般,时时刻刻在一起,但是朕对你的心意,却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谢毓微微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一直以来,都很惶恐,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虽说宋衍之心意不似作伪,但是因为身份之差,她总是觉得自己的位置如同置于根基不稳的高楼之上,一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是高门闺女,是入了玉碟,正正经经的皇后娘娘——况且宋衍的后宫,除了她意外不过是一个常年不出宫门的云贵人。那位分,还是宋衍体谅她到底是东宫老人了,看在过往掌管东宫中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面子上封的。   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了。   谢毓将自己的手伸到宋衍张开的手掌中,站了起来。   祭天地,祭神灵,祭先祖。   然后,才是合巹礼。   温好的酒,被盛在精致的白玉小壶中。   ——酒并不是很烈,但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却很是醉人。   红烛的光映照在澄清的酒液里,明明晃晃的一片。   酒液入口,甜蜜而辛辣。   随即春宵帐暖,一夜绵长。 第65章 番外(三)关于孩子们的那些事   【01:关于皇后的肚子】   据说,皇后娘娘的肚子是有神灵保佑的。   这皇后娘娘, 是谢氏嫡女, 真正的大家闺秀。   据说她因为跟太后娘娘关系亲近,所以自小就跟当今皇上青梅竹马, 感情甚笃,于是皇上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皇后娘娘娶回家。   不过就算感情很深, 做皇帝嘛,总归是要三宫六院的——不说别的,新帝刚登基,难道不要笼络朝臣么?   稍微有点势力的大臣都暗搓搓打着算盘, 那些品级高的, 都觉得自己家闺女进宫是妥妥的事,靠自己的关系封个高点的位分,以后吹吹枕头风, 自己说不定还能往上升升,以后良性循环,岂不是美滋滋。   没想到,新皇登基三年,好歹到了能选秀的年份,却一直没有消息。大臣们都急了, 难不成为了个皇后,真就不选妃了?   于是,某天早朝, 一个言官就站了出来,谏言让皇帝大选。   当时皇帝的脸色十分不好,几乎算得上是黑脸,但是自古文官都是不能惹的存在,不然以后怕不是得留个暴君的名号,于是再怎么生气,皇帝也只能表示“知道了,会考虑”。   然而这一考虑,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第二次,大臣们学乖了,直接找了个皇帝不能含糊过去的理由:皇后无子。   说起来,皇帝和皇后分明浓情蜜意,但不知为何,两年过去了,皇后的肚子也不见动静,若不是找太医看过,都要以为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这里有,找得的确是好。中宫无子,怎么办?那自然是得选妃,以后就算皇帝偏心,要将那孩子夺过去给皇后养,那总归贵女都进宫了,况且再好的感情,每天面对面的也要慢慢消磨了,说不定皇帝一看到新鲜美人,对皇后的感情就淡了呢。   当时,全朝廷都觉得,这次皇帝是不想选秀也要选秀了。站出来谏言的几个大臣更是得意,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功劳,以后若是哪家的贵女成了宫里头娘娘,还得给他们送礼才是。   没想到。   当天晚上,皇后娘娘用膳的时候就突然反胃,皇帝急匆匆请了太医来看——这一看,好嘛,竟然是喜脉!   于是阖宫欢庆,皇帝当即给皇后赏赐了几箱金银珠宝,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大傻子。   第二天,本来的译者的朝臣都像是鹌鹑似的,连头都不敢冒。然而新帝记仇,当即将昨天谏言的大臣连降三级——理由也很有理——皇后听到这消息,觉得自己不够贤惠,一急,便动了胎气,这四舍五入,可是谋害皇嗣!   这理由可是不偏不倚刚刚好。皇后并非是因为不想新人入宫而生气,并未犯七出之条,而不想选秀的,其实是皇帝——谁敢说皇帝的不是?   于是朝臣只能打破牙齿往肚里吞,回到家,都不约而同地诅咒皇后这一胎是个闺女。   然而,又没有合他们的意。   十月过去,皇后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皇帝当即将其册封为太子,取名宋瑜。   太子健健康康地长大,比同年龄的其他孩子都要壮实许多,而且一看就聪慧,别的孩子都爱傻笑流口水的年纪,他倒是神台清明,还喜欢听人给他念书,一看未来就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于是,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又有朝臣不肯吸取之前的教训,上前谏言选秀,并且还想出了新的理由:只有一个皇嗣,以后若是有什么问题,大梁岂不是要完?   这次被推出来说话的,显然是个炮灰,说完这话,居然还往旁边柱子上装,是要血谏。   当然,死是没死成,不过被皇帝找了个由头关牢里去了,以后就算能出来,官运也已经全毁。   正当皇帝苦思冥想这次怎么把这事情避过取得时候,不出三天,皇后又被诊出了喜脉。   又八月过去,不慎早产,好在孩子没受什么影响,是个比他哥哥瘦一点的小子。   朝臣:“.......................”   ——这皇后娘娘,怕不是故意和他们作对?   于是后来各种理由频出,不能专宠,污蔑外戚作乱......总归,就是想让皇帝选秀。   然而。   每次一闹得大了,皇后娘娘就会非常精准地怀上。   第三胎还是小子,第四胎是个闺女。   谢毓看着嗷嗷待哺的闺女,终于发怒:“皇上,您能不能让他们闭嘴,臣妾不想再生了!”   宋衍也很苦恼。没隔一年就多出个孩子,照顾起来手忙脚乱,他都很少有时间和皇后亲近了。   第二天,早朝上,皇帝将几个蹦跶得最欢的朝臣的闺女都指了出去,对方的人品都是好的,但普遍身份不算很高,那些贵女都算是低嫁。   再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提起“选秀”二字了。   于是,风平浪静。   【02:关于宋毓的牙齿健康】   宋瑜一度觉得,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父皇不让他吃太多母后做的点心。   母后做的点心多好吃啊!比起尚食局,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就一个戚尚食能稍微比肩。   比起点心,蛀牙算得了什么?   然而,无论他怎么辩解哀求,父皇都巍然不动,就算母后给他求情了,也半点用没有。   母后只能很抱歉地看着他,说:“瑜儿,你也知道你父皇的,一言九鼎的人,母后这也是没办法——不然,以后母后给你多做几样,每样咱们少吃点,好不好?”   宋衍按住了她,不满道:“你就喜欢惯着他。瑜儿以后可是要做储君的人,怎么能连这么一点点基本的自制力都没有?”   谢毓斜他一眼,说:“你做储君的时候也不见得怎么少吃点心了。”   随即将八岁的儿子抱到怀里,说:“父皇也是为你好,若是甜食吃多了,以后牙口不好,还要发胖。”   宋瑜虽说随着年纪渐长,觉得这样和母后亲近很是尴尬,但是余光看到父皇略微发黑的脸色,忽然就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越发腻人了些。   长久没跟儿子亲近的谢毓受宠若惊,根本顾不上管宋衍的脸色,母子两个腻腻歪歪,直接让宋衍的脸黑成了锅底。   “宋瑜,”宋衍忽然开口,“今天功课翻倍。”   宋瑜对待功课的态度一直很认真,从来不会瞎做,这么一听,今天要多加两个时辰的工作量,当即苦了脸。   谢毓皱眉道:“你干什么?”   宋衍凑了上去,将儿子赶走,咬着谢毓耳朵道:“生了瑾儿后一直忙不过来,我们多久没有.......过了?”   谢毓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但因为意志不坚定,反而像是欲拒还迎。   之后,自然是水乳交融,一响贪欢。   【关于宋瑞的奇妙爱好】   刚生二皇子宋瑞和三皇子宋玑的时候,谢毓总担心会有像是以前晋王和宋衍相争的事情发生。   现在宋玑还是个小豆丁,看不大出来,但是宋瑞却是让她完全放下了心。   无他,宋瑞这孩子,自小就不爱那些四书五经,反而喜欢吟诗作画,和漂亮的小宫女。   谢毓想了半天,总觉得这设定有点眼熟,后来某一天,和桃夭在一起的时候,她忽然恍然大悟:“这不是你家柳大人吗?”   桃夭挑眉:“柳泽现在可是有好好处理政事,而且从来不出去乱搞——你可别冤枉他。”   谢毓一琢磨,还真是。自从柳泽做了丞相,那跟之前一比简直是脱胎换骨,简直两个人。而且前几年,柳泽为桃夭的父亲翻案,将充作军妓的李家女眷接回,让桃夭恢复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并且于次年正式迎娶她过门。   谢毓说:“不管怎样,我也放下了点心了。况且瑞儿和瑜儿关系也亲近,将来应该不至于会兄弟阋墙。”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一片嘈杂。   谢毓笑吟吟地看过去:“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时候瑜儿还未下下学,这大约就是瑞儿无误了。”   宋瑞今年刚刚六岁,虽说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但是他的心思并不在寻常孩子年的书——比如《三字经》之类——上面,反而更喜欢各朝大家之诗词,和各种色彩鲜艳的图画。   教皇子的大儒对二皇子的评价可谓非常糟糕了,毕竟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不是正统,闲暇时间玩玩可以,你要把它作为毕生研究之物,那你就是玩物丧志了。   宋瑞走起路来的时候气势很足,身上蟒袍被风吹得鼓起,上面的四爪大蟒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面容狰狞。   况且他无论走到哪,后面总是缀了一大串美貌小宫女——谢毓总怀疑全太极宫长得标志的宫女都被他搜罗过去了。毕竟现在全后宫也没几个人,需要此后的人少了,宫女的量自然也减少了,都不知道哪里挖出来的这么多美人。   而且那些小宫女跟他跟得还很开心,一点都没有要跳槽,或是借着这个机会爬龙床一心思——当然,后者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曾经有人试图这么干过,结果皇帝震怒,直接将人杖毙了。在那之后,寻常宫人走路都要绕着皇帝在的地方走。   宋瑞戴那些小宫女是真的好,宁愿自己买不了最好的颜料,也要多多赏赐身边的人。而且这小子从小就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是,一张嘴跟涂了蜜似的,就算是跟他差了十岁的宫人,有时候都会被他撩到。   宋瑞风风火火地进来,跨过门槛,扑到皇后怀里:“母后,儿臣看中本珍本,是前朝被称为‘吴白菜’的那位大家画的白菜,好不容易才和卖家商讨好了......”   谢毓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又让伴读给你干这事?人家好歹也是柳相的嫡长子,以后要继承家业光宗耀祖的,现在每天净是给你跑腿了,若是耽误了学习,你母后可担待不起。”   “不会的,阿珲他又不像我,榆木脑袋读不进书——他可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跟相爷一模一样地好,我们都叫他小相爷呢!”   旁边桃夭闻言,插话道:“你可别这么夸他——那小子的性子跟柳泽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在还肯念书,不过若是多夸,就要得意忘形,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宋瑞笑道:“舒姨,这话我就在这里说——您可别对阿珲太严厉了,他这么一心进学,就是为了能得到您的褒奖——若是您哪天说他了,他嘴上不说,其实要消沉好几天。”   桃夭原名叫李舒。被赎身后,就舍了花名了。不过偶尔谢毓没反应过来,还会不小心叫她桃夭。好在她本人也不在意,说是这对她并不是什么耻辱的过去,甚至,她很感谢这做花娘的一段日子。   桃夭一愣,随即笑了:“好,既然二皇子这么说了,臣妇下次就多夸夸他——不过若是他要翘狐狸尾巴了,你可要压住他。”   宋瑞一本正经地点头:“您放心,有我在,阿珲未来肯定能考上状元,然后接柳相的班!”   “你这孩子。”谢毓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觉得手感不错,于是又揉了揉,“就会说好话。至于那珍本,你想买,那买了就是——”   “可是儿臣这个月月俸不够了。”宋瑞瘪嘴,“之前春华姐姐过生辰,儿臣拿月俸给她买了生辰礼,这不就不剩多少了......况且那珍本本就不便宜,就算月俸全在,怕也是不够用。”   谢毓无奈地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要学着存些银两,现在可知道没钱可用的难受了?”   宋瑞腻着谢毓,说道:“那可不是因为儿臣知道母后宠着儿臣嘛!”   “你看这小子,”谢毓转过头,对桃夭说道,“就会耍滑头。”   她随即让站在一旁的红菱去拿些银票来,想了想,对宋瑞说:“你让你的‘姐姐’们下去一会儿,母后有话要跟你说。”   宋瑞还是很听谢毓的画的,闻言也没有多问,便屏退了下人,说:“母后要说什么?”   谢毓将他抱起来,认真地说道:“瑞儿,你觉得你太子哥哥怎么样?”   宋瑞自然聪慧,听到这话,心里便知道了母后是想说什么了,便说道:“太子哥哥又喜欢念书,待人接物又是出了名的‘君子端方’,况且还肯给儿臣银两去买颜料——”   “以后定然能是个好储君。”   谢毓顿了一下,又说:“那如果以后没人给你银两买喜欢的东西了,一会不会为了这个,跟你太子哥哥起了嫌隙?”   “怎么会,母后你在想什么呀?”宋瑞奇怪地看着她,“这帮我是情分,不帮我是本分,儿臣可是又将这些都一笔笔记着的,等以后儿臣封了王,有封地了,会把现在欠的银两都还回去。”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母后您难道是怕我垂涎太子哥哥的储君位置?”   他失笑:“谁要当那劳什子储君啊,母后您不知道,太傅看得最严的就是太子哥哥,恨不得每走一步每抬下手都要拿着尺子量。况且若是做了储君,又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以后还不能耽于美色,不能娶太多好看的姐姐——儿臣每天都在谢谢太子哥哥,还好他将那储君位置揽了过去。”   谢毓和桃夭对视一眼,总算放下了心。   她说:“记得给你太子哥哥和弟妹也买点东西过去——母后多给你点银票,好不好?”   宋瑞猛点头。   于是,第二天——   太傅看着满学堂飘香的点心,罚了罪魁祸首宋瑞七天的抄书。   宋瑜默默吃着点心,看了眼满脸痛苦的二弟,心想,等下学偷偷帮他抄一半好了。   【关于宋玑的死要钱和宋瑾习武】   又过了四年,太子十二,已经开始初初涉、政。宋瑞十岁,已经能熟练作诗,在宫外有了“柳相第二”的名气。   这两个大孩子已经不需皇帝和皇后担心。倒是两个小的,叫皇后几乎愁掉了头发。   首先是八岁的宋玑,这孩子小时候比其他三个都要胖些,明明谢毓和宋衍都是比较清瘦的身材,他自己却跟个球似的,手上脸上都是肉。   因为长得讨喜,周岁宴上又抓了个铜钱,所以谢毓总是暗暗叫他财神爷。   没想到,这一叫就叫出了事——   宋玑刚进学的某一天,太傅来找皇帝告状,说宋玑这人帮人抄书,每次收些碎银,竟然在学堂里形成了自己的小生意圈。   皇帝将这事情当笑话跟皇后说了,皇后也就听听过去了,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跟宋瑞有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不同,宋玑每月的月俸都会被他存下来,这么几年下来,已经有了不少的数量。   然后,某一天的生辰,皇后问他要什么礼物,他想了想,要了皇后嫁妆里的一个铺子。   ...............等谢毓想起来去查看一下那个铺子的时候,它已经完全转型,成了大梁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凭借着深不可测的背景和总是先长安京中潮流一步的眼光,获得了闺女们的青睐,甚至还在繁华的城市开了分店。   谢毓:“................”   宋玑这家伙,仿佛,却是是个数一数二的商人。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宋玑也逐渐清瘦下去,越发玉树临风。   随着年岁增长的,还有他死要钱的性格,据说国库里两成,都来自于他名下铺子的税收。   这暂且不提。   最让谢毓操心的还是幺女宋瑾。   不知道宋瑾出生的时候搭错了哪根筋,这姑娘,一不爱读书写字,二不爱琴棋书画,反而喜欢习武。   小小的姑娘,习武?   谢毓一开始死都不同意,但是某天谢母进宫看她,一句话就让她无话可说:“你小时候不也这样,说啥都不听,非要去学厨。”   于是,没办法,只能请了师傅,教她。   本来以为宋瑾不过是小孩子心性,三两天就会腻烦,毕竟习武又苦又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帅气。   不过,可能宋瑾在这方面已传到了谢毓的性格,这小丫头,居然真的一直坚持了下来。   【关于后来】   谢毓:“臣妾想,以后一个储君,一个诗人,一个商人,还有一个女将军。”   “.............除了瑜儿,其他哪里像是皇家出来的。”   宋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过得好,不就是最好的了。”   谢毓一想,便也释然。   的确,儿孙自有儿孙福。 第66章 番外(四)关于桃夭和柳泽的那些事   我是桃夭。   在那一天前,我没有奢望过, 自己居然能和他重逢。   *****   我对我短暂童年的唯一印象, 是那个黑白的影壁,和那个惊才艳艳的少年。   影壁旁边有棵桔子树, 结的橘子皮薄味甜,若是有客人在秋天上门,家里的小厮都会打一些下来, 用牛皮纸袋子装着,作为伴手礼。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   那年,我七岁,刚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纪, 但也不需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家里头家风也不算是很严, 于是只要我高兴,就能在整个宅子里玩耍。   我记得那时候,我正在和婢女踢毽子, 毽子飞起来,挂到了树上。   婢女不比我大几岁,我们两个都是小矮个子,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要么全体自,要么去找身高一些的小厮, 总归都麻烦的紧。   我瘪了瘪嘴,有点想哭,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喂”。   我抬起头, 看到树上坐了个人,左手还拿着橘子皮,而右手,则举着我的毽子。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到他的脸上,留下几个大小不一的光斑,他冲着我笑,长长的凤眼眯起来,明明是小小的少年,却已经能窥见日后的风流。   他从树上跳下来,把毽子丢给我,说:“你就是这家的嫡小姐,叫李......什么?”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说:“对呀,我叫李舒,你叫什么呀?”   他笑着说:“我叫柳泽。”   我举起毽子,问他:“那,柳泽哥哥,你会踢毽子吗?”   他背着手,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他瘦弱的身躯里,有种我看不大懂的、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气。   柳泽说:“我在等我父亲,若是让他看到我做这样不符合身份的事情,回家怕是要吃家法。”   我瘪了瘪嘴,说:“什么不符合身份,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几岁,在那里打什么官腔?”   柳泽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不喜欢那个词?”   我有点被他预期中的认真吓到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什么?什么词?”   “官腔。”他说。   柳泽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他表情认真地时候,眼睛其实很大,而且睫毛很长——比寻常小姑娘还要长。   我在后面跌宕起伏的人生里,都一直铭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句话对我而言,仿佛是一个预言,或者,一个诅咒。   柳泽说:“我不会做官。”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会知道的——做官,不是什么好事。”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   我甚至很生气——因为我为我的父亲骄傲。他是个好官,两袖清风,一心为民,政绩斐然。   于是我拿着毽子,跑开了。   但是不可否认,我对他依然是好奇的——或许也是因为外面一直有关于他的传闻,据说他自小就是神童,七岁就能作诗,且不属于琢磨此道一辈子的大家,现在已经进学,说不定以后会超过那个二十一岁成为进士的学子。   我甚至听到有丫头在窃窃私语,说,不知道有哪个姑娘这么幸运,日后能嫁给这位。   虽然他现在不过是个少年人,但显然前途不可限量,况且他出身名门世家,就算一无所成,也多的是想对他投怀送抱的姑娘。   我拨弄着毽子,心想,那个人不像是会把心放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人。   我看人很准。   ******   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   我再有清晰的记忆时,已经是在万花楼中。负责带我的妈妈说,我全家的女人都被充作军女支了,只有我,被送了出来,虽说还是逃不开做女支子的命运,但是,总归比在大西北吃沙子的好。   我记得当时我哭得很惨,不停得叫娘。没有叫爹,或许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爹已经不在了。   我想,就像柳泽说得一样,做官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逐渐认清了现实。我一个孤女,在外无亲无故,想要活下去,只能依托万花楼。   好在万花楼不仅仅是个青楼,它还有更为神秘的一面。   刚开始学那些技艺的日子很苦,苦到我逐渐忘记了过去。   某一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爹娘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了。   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还记得柳泽的脸。   而且一清二楚。   *****   我没想到我会和他重逢。   那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桃夭这个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绚丽到和我堪称清淡的面容完全不相称的名字。   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刺客,但是万花楼的刺客,是靠美色杀人的,所以并不能跟花娘的身份分开。   到了该出阁的的年龄,还是得要出阁。   我出阁的日子,是在一个晚春。   万花楼是扬州第一大青楼,很有钱,所以给姑娘出阁用的房间也极尽奢华。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抠着床单。   门“吱呀”地开了,外面大堂的喧嚣一瞬间涌入,然后又一瞬间消失。   我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想,今天弹琴的大约是青妗姐姐————只有她会在那个地方多拨一个音。   “姑娘看着神思不属,是在想什么?”   我听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声音,仿佛悠悠清泉。   很好听,是最和我心意的那种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脸。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双凤眼里洋溢着熟悉的笑意,眼角的风流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冲到眼角的酸涩感觉,声音颤抖地说道:“奴家在想,今天是个好日子。”   柳泽说:“你们出阁,不本来就要选个吉时的吗?”   “是呀,”我弯起了眼睛,“不过,今天能碰到郎君,真是太好了。”   他显然没有信,以为我只是在说些好话讨他欢心。   我也没怎么觉得受伤——甚至,我根本不希望他认出我来。   四品官员家的嫡姑娘李舒,和万花楼的二等瘦马桃夭,不能是一个人。   不过——   能碰到他,真的是太好了。   ******   我的师傅,是万花楼一等一的刺客。   因而我作为她的关门弟子,在万花楼也有些薄面。在柳泽离开之后,我就不曾到前面去接待,而是得了个院子,平日里教教人,偶尔出去接些工作。   我手艺好,动作敏捷,就算不靠脸蛋,也能很好地做完工作。   黑猫白猫,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正因为如此,也没有人来说我这样不对,我反倒是越发受尊敬了,甚至慢慢地也有了些跟随的人。   柳泽说,他会在扬州呆半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我偶尔不经意的问起他的过去,他若是喝了些小酒,趁着醉意,也会一一回答。   某个夏季的下午,芭蕉倦怠。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我——过去的我的名字。   柳泽一边喝酒,一边说:“你听说过李勤么?”   我心神俱震,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说道:“奴家不知——可是郎君的故人?”   “不算......”他顿了顿,“是一个长辈,从前跟父亲交好,只是前几年,被人构陷,全家抄斩了。”   我张了张口,胸口一阵压抑,说不出话来。   柳泽说:“我还记得他家一个小姑娘,长得很讨人喜欢,说话也伶俐,只是脾气大,大约是我做了什么事让她不喜欢了,打了次照面之后,她就一直绕着我走。”   “若是她能好好长大,怕是年纪也跟你差不多。”   他放下了酒瓶,往床上一靠,睡着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就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躺在他身边,想了很久。   旁边做好的荷花酥散发出淡淡的豆沙香气。那是我娘交给我的方子,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荷花酥。   我喃喃自语:“.......................娘。”   他醒来的时候,我终于想完了,轻轻开口道:“郎君有如此大才,断不可沉溺在温柔乡里。”   他这人,生性风流,爱好诗书歌舞,但也有惊世之大才,全看他想要怎么用。   我顿了顿,又说:“十年前,我爹还在做官儿,上面要把赈灾的银两拿去充军饷,他不肯,于是被诬陷了罪名,全家被发落。”   柳泽没有说话   “柳郎君。”我坐起来,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皱着眉,“我等了十年了,还是没等到有人来肃清这朝廷。”   “大梁已经够大了,百姓也都死够了,收来的土地都还没来得及分给农民,干什么还要打仗呢?”   他这时候酒醒了,大约也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我知道的,他酒品不算好,一杯下肚,就晕晕乎乎。   所以我放心的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很明白。   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是李舒。   ******   但他还是知道了。   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后来到,那个叫谢毓的,脑子一根筋,满脑袋里都是点心点心点心的小姑娘都开了窍,一下子跟太子爷好上了。   南巡的时候,我跟着楼里被选去进献给皇帝的姑娘,到了长安。   我们正式见面的时候,是宫乱的那一天。   我看到他的时候,刚杀了一个侍卫,手上满满是溅出来的鲜血。   柳泽看着我,眉眼里有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温柔。   他轻轻地说:“桃夭。”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外面的侍卫都处理掉了,现在怎么办?”   柳泽说:“殿下那边有自己的兵力,无需担心。我倒是有点不放心谢姑娘和贵妃娘娘那边——若是她们出了什么事情,太子爷就算能成功镇压下叛军,心里头肯定也好受不了。”   我摇了摇头,说:“阿毓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可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我打断了他,说道:“你曾经也以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若是过两个时辰她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再去就她。至于现在,先相信她,好不好?”   柳泽沉默了,默默移开了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我说过,我看人很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谢毓就带着满身的血污来到了东宫。虽然看着吓人,不过令人震惊的,她毫发无伤。   之后很快地,宫乱就被平息了下去。二十七天后,太子登基,成了新帝。   我开玩笑般地对柳泽说:“以后你就要鸡犬升天了,肯定有数不清的大家闺秀争着抢着要嫁给你,至于我这个黄脸婆——你就当看在过往情分上,给我口饭吃就好了。”   说罢,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心渐渐凉了下去。   他看着我,神情很复杂,复杂到让我有些看不懂。   我默默地想,他这样的人,心是不会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不会有人是特殊的那一个——包括我。   我看人很准。   过了许久,柳泽才开口道:“你曾经跟我说,想让我去做官——因为你父亲的事情,想让人来肃清这个朝廷,是不是?”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明白,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皇上答应我,待一切尘埃落定,相爷的位置就会是我的。我会去肃清朝廷,平反冤情——”   “四品放在日程表第一位的,就是你父亲的那庄案子。”   “——扬州刺史李勤贪污案,陈年的老案子了,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等翻案了,你家女眷也能都从西北接回来——我查过了,你娘还活着。你不是说过,还想吃她做的桃花酥么?”   “所以,等翻案了,就嫁给我吧。好不好,李舒?”   我呆呆地看着他,随即泪如雨下,抽噎着说:“好。”   我看人并不是那么准。   我看人原来并不是那么准的——这是我这跌宕起伏的小半辈子,所知道的,最好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港下突然爆更的原因。   我去旅游,正好是周四,一下飞机第一时间看榜单:2W。   当时我整个人就地铁老爷爷了。   一会还有最后一章,希望我上能写完。   阿门。 第67章 番外(五)关于淮阳的那些事儿   我叫宋婉。   是个一点都不金尊玉贵的公主。   ******   我知道我从生出来开始就不讨任何人喜欢。   父皇更喜欢珍贵妃生的大皇子,而母后, 虽然她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但是我知道,她很不满意我的性别。   当然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就算父皇再怎么偏宠大哥,也得立嫡子为储君。   可惜, 我不是。   于是大哥成了储君,我又因为性格不讨母后喜欢,越发显得毫无存在感,甚至连身边的宫女都敢暗暗地对我不敬。   母后忙着跟贵妃争宠——为了生一个儿子, 没空来搭理我这个在她看来只是个累赘的女儿。我身边的大宫女开始只是偷偷可口一些我份例里的吃食, 后来愈发大胆,连我的衣服和首饰也敢拿去自己用。   我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跟谁去说。就算是跟母后说了, 她也只会凉凉地看我一眼,然后将袖子从我手里抽出来,叫我“自己处置”。   我哪里知道怎么处置?最终也不过是更加被欺负得很,若是在冬天,甚至会将我的炭换成劣质的,一夜下来, 眼睛都会被熏红。   我不敢在别人面前哭,只能在深夜里,等所有人都睡着了, 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暗暗地流泪。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十年。   **********   转机是在第十年的某一天。   我在母后宫里头看书,看着看着在屏风后面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觉母后在和她的心腹大宫女说话。   母后说:“你说婉儿这丫头?性子和样貌怎么一点都不像我?长得干巴巴地,跟条豆芽菜似的,又软弱得很,打几棍子都不吱一声,哪里像是我胡氏女生的女儿?”   母后一直喜欢把自己的出身挂在嘴上。胡家、胡家、胡家,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难道没有察觉到,每当她提起胡家的时候,父皇都会暗暗皱眉的么?   ....................当然了。我在想什么呢。   胡氏女都心比天高,从小接受的教育,就让她们自觉高人一等。   这样的女人,其实适不适合做皇后的,我想。   心腹丫头说:“娘娘不必担心,不是有句老话说,女大十八变么?况且奴婢看着,公主的样貌跟娘娘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现在没有张开,人又小,自然显不出来。等过几年,就好了。”   母后说:“样貌算不得什么,主要是他的性子——我胡氏女都是大家闺秀,你看她,小气巴巴的,一点都不大方,以后出去,简直是要丢我的脸。”   她顿了顿,又说:“还好老二的那个下贱出身的娘最近死了。过两天本宫去跟皇上求一求——这女人啊,还是要有个儿子傍身才是.............”   后面的话,我都听不清楚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我有点想尖叫,但是等到张开了嘴,才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了。   我捂着嘴,一边哭一边从边门溜走了——母后兴致勃勃地在畅想有个儿子的未来——她想得很好,那个未来里,有一个储君儿子,她是未来的太后,胡家继续兴盛,成为了簪缨世家。   但是那个未来里,没有我。   我是不被需要的。   **********   我知道母妃想要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她需要有胡氏女的所有特质:高傲,不可一世..........令人讨厌。   我一直害怕自己变成那样,但是没如果不变成那样,我可能都不会有未来。   所以我回到寝宫,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擦干眼泪,然后将能砸的所有东西都砸到了伤害过我的几个宫女身上。   小孩子力气不大,她们其实没有受什么伤,但是当时她们看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一样。   我盯着她们,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我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了。   ——因为我在笑。   我连夜跑回母后那边,跟她告状。我的演技很好,尽管之前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语气说话,但我几乎是完美地扮演除了一个娇蛮任性的形象。   我看到母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惊喜。   我赌对了。   之后的日子比之前好了很多。以前的大宫女全都被杖毙,换了一批新人。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敲打她们,然后找了里面最符合我未来人设的宫女——香椿,作为我的大宫女。   她愚蠢、刁蛮,但是听话。   ——这就够了。   我用了几年时间,让阖宫上下都穿满了我任性而不讲理的名声。尽管我知道父皇不喜欢这样,但是——谁在乎呢?   反正没有人会喜欢我。   既然世人以恶意待我,我就以恶意回报。   **********   我羡慕宋衍。   他有宠爱他的父母,有储君的位置,还有爱的人。   那个姑娘,叫谢毓,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宫女儿。   我其实不讨厌她,但是或许是习惯了用身上的刺对待任何人,也或许是因为对宋衍的嫉妒,我下意识地作弄了她一下。   其实在那杯酒泼出去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于是我让香椿带她去换衣服。   ——我怎么忘了呢,香椿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并不意外会遭到宋衍的报复。他能在储君位置上坐那么久,可不仅仅是因为珍贵妃受宠。   但是我没想到,母后和外公真的没想要保我。   ——不要跟我说他们努力过了,我不是蠢货。如果他们真的尽力——那应该是母后自请将晋王送给别人养,然后外公称病罢官。   如果他们这么做了,就说明他们是真的对宋衍没有威胁了,父皇也不至于和他们撕破脸。   不要说我任性。   我、应、该、是、母、后、唯、一、的、孩、子。   **********   我不想死。   我才十八——连半辈子都没活到。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去了契丹,我肯定会死。   因为耶律亿不会放任我这样身份的人做他竞争对手的妻子。   所以...........我打算最后任性一次。   我打算跟宋衍合作。   至于晋王?胡相?母后?   看在生养之恩上,我不会让母后死。   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想管了。   ——毕竟,没有谁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   我嫁到了契丹。   一路上,我没有带任何一个以前伺候我的宫女。我想,既然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大梁了,那我就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不留一丝拖累。   走到接近边关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群山匪。   我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尽管我从表面上看着凶悍而泼辣,但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还保持着十岁前的样子。   我宋婉,是个软弱而胆小的人。   终于,外面安静了下去。我想要掀开帘子看看情况,却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了敲马车的门——还算有理买,并不像是山匪的样子。   于是我颤抖地说道:“怎么了?”   外面的人掀开帘子,朝我笑出了一口大白牙,用带着点口音的汉话跟我说:“大梁公主娘娘,外头的人都给我们杀光了嘞——还在他们寨子里翻出了几只新鲜的野猪,你要不要来吃一点?刚烤出来的,香得狠嘞!”   他长得很粗犷,但也不失英俊,是那种浓眉大眼的长相。   阳光透过帘子和门中间的一点缝隙照到他小麦色的脸上,上我一时有些呆愣,随即神思不属地说道:“.................好。”   明明以前我不怎么吃红肉的——因为怕胖。   结果那一天,我吃了个肚圆,满嘴都油光光的。   *************   后来我知道了,他比我大几岁,是契丹最年轻的将军,还没娶妻。   最后一句,是耶律亿跟我说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也不知道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是什么个意思。   或者说,我其实知道,但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因为宋婉是个胆小的人。   **************   契丹其实很美——并不是大众意义上那种美,只是,对于我这种从小循规蹈矩,从来没有出过宫的人来说,它的一切都富有魅力。   长得能到人膝盖的肥沃的草,成群成群的牛羊,热情的百姓。   她们开始叫我大梁公主娘娘,后来都叫我王后。   我换上了胡服,将头发束高——很快我的皮肤就被吹得像他们的女人一样黑里透红。大梁一向以皮肤白皙为美,但是我觉得,这并不算难看。   又过了三个月,据说大梁那边乱了。   我每天只能得到一点点只言片语的消息——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我才从耶律亿口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晋王发动宫变,但其实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胡相,结果晋王最后站在了太子那边。胡相大败,太子即日就要登基,胡家的衰落,是可以预见的、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耶律亿说:“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顿了一下,看着他说:“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因为胡家女——不,胡家人都有一样的特质。   高傲、自以为是................而且愚蠢。   ****************   至于为什么我能跟耶律亿这样不受打扰地对话?   那自然是因为,契丹也乱了。   契丹王和大皇子都被杀,这里又不像大梁,还有乱七八糟麻烦事情,昨天契丹王的脑袋被砍下,今天耶律亿就是新的契丹王。   将军是他夺位的大功臣。   耶律亿说:“石抹禄也到了年纪了,我准备过些日子给他指婚。”   石抹禄是那位将军的名字。   我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看似不在意,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天,他将刚刚考好的野猪肉递给我时闪亮的眼睛。   那是跟大梁人完全不同的眼睛。银灰色的,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光,里头清澈见底,不像大梁人,深不可测,里头满是算计。   我喝了口奶茶,“呸”了一声,说:“怎么是咸的?”   “因为我只喝咸的奶茶,”耶律亿说,“你知道吗?按理来说,大哥死了,你是要嫁给我的。”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说道:“你们这什么破烂习俗?”   他喝了口酒,忽然哈哈大笑:“你不愿意?”   “当然了——”我瞪着他,“我早就受够了像你这种满脑袋弯弯绕绕的人了,再嫁给你,我还不如到草原上去被狼咬死!”   他忽然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我:“那还有一个办法。”   我警惕地看着他,说道:“什么?”   耶律亿重新满上了一杯酒,一口闷掉:“契丹习俗,哥哥死了,留下来的妻子要么嫁给弟弟,要么——”   他顿了顿,说道:“赏赐给功臣。”   “真是巧了啊,先前我跟石抹禄喝酒,那傻小子还跟我倾诉——说他居然看上了大梁公主娘娘!他说你长得又好看,性格又讨人喜欢——像他以前养的兔子似的,一戳一蹦跶,软乎乎得特别可爱。”   耶律亿咧着嘴,看着我:“你说,大梁出了名泼辣的淮阳公主,怎么在他眼里,就是个软兔子呢?”   我呆住了。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他那双眼睛——清澈透亮。   从来没有人能看破我的伪装——尽管我一直盼望着有这样的人出现。   耶律亿说:“你说,那我把你嫁给他怎么样?兔子公主?”   我已经无暇去管他对我的称呼了。   ——因为我从十岁开始的八年来,第一次嚎啕大哭。   我从出生开始就不受人喜欢。   .......................终于有人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完结啦!!!   谢谢小天使们的陪伴,新人新文,很多地方处理得都不算很好,一路上还好有大家的鼓励,让我坚持了下来。   下一本会努力做到更好!希望小天使们点一下作收和预收呀!啾咪!   最后放一下下本预收:《我靠烂桃花成学霸[系统]》   【文案】   如果重获大把时光,你会做什么?   栗秋唯一没想到的是,她会和季迟谈恋爱。   *****   栗秋被系统送回高二前的暑假,她一手好牌被打烂的开端。   十七岁的栗秋,富有、漂亮,但是名声稀烂,在别人口中,是个“靠钱进好班”、“换男朋友像换衣服”的绿茶。   重活一世,栗秋靠着能暂停时间的系统,强势翻盘:   你说我成绩不好,是实验班之耻?   ——那我每天刷几百道题,直接逆袭成年级第二。   白莲花造谣我被开劳斯莱斯的金主包养?   ——对不起,那是我亲爸。顺便,你造谣我的证据已经提交给教导主任,跟你的保送say bye bye吧。   正当栗秋赚遍众人眼球,洗去一身黑点时,一直任劳任怨的系统忽然提出了要求:   【宿主之前得到的多余时间都来自于贷款,而还款方式则是——】   【跟人类“季迟”成为恋人。】   季迟,就是那个永远的年级第一,栗秋上辈子的烂桃花,这辈子的宿敌。   栗秋:“……你鲨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