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案风月》 作者:关尔小禾   文案:   君瑶阴差阳错成为侯爷的未婚妻。   从此开始了破关斩将的查案之路,   一场又一场波云诡谲的血腥谜案,   一桩接一桩惊心动魄的夺命杀局。   她在外是破解谜案的小官吏,   在内她与他一同共看风月……   双面女郎与专情侯爷的破案风月故事。   君瑶阴差阳错成为侯爷未婚妻。   侯爷问她:你可愿与我为妻?   君瑶摇头:不愿。   她愿为一无名小卒,   愿为一柄搅弄风云的利剑,   破关斩将,与他共看这京华风月。   在官场,她是善于查案的官卒。   在侯府,她是侯爷的未婚妻。   她一生的故事,都是与他有关的风月。   一句话简介:侯爷未婚妻的双面探案记   内容标签: 悬疑推理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瑶,明长昱 ┃ 配角:青林等 ┃ 其它: ===================== 第1章 芙蓉临水   春来,蓉城锦绣成堆。芙蓉傍水而开,花影鱼游,水纹迤逦而去,殷红晕染,葳蕤如血。   拂晓未开,云影绰约。薄薄的青雾浮在水面,蓉城斑斓繁荣的倒影里,有一绝艳女子缓缓浮出水面。她青丝如墨,面若秋月,淡眉如黛,双眼紧闭,红唇轻启。这如朱的唇色极其艳丽,浸着幽冷的水色,似鬼魅血口。   欸乃声里有船缓缓靠近,船上的人好奇地探身近水,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这浮水而出的女子,竟是一具死尸!尸体双唇开合,口内的舌头被人生生割去,血腥恐怖,令人胆寒。   平静的水畔霎时哗然,无数看热闹的人云集而来,指指点点地围观议论着。兴奋与恐惧围绕在众人头上。   官府的人来得很快,派了一个捕头,两个捕快,他们划着船去打捞尸体。   捕快们依着捕头的吩咐,没立刻将尸体带上岸。岸上的人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稍有不慎,便会出现闪失。尸体的带着腥味,两个捕快连连作呕。捕头李枫实在看不过,就对他们道:“你们踩着跳板上岸将人群散开,我在这里看着尸体。”   一个捕快捂嘴瓮声瓮气地问:“小瑶子怎么还没来?”   李枫说道:“一得到消息就让人去叫了,快到了吧。”他双手习惯性地叉腰,环视四顾,见岸边不少人云集而来,便催促道:“快上岸,让人离远些。”   两个捕快立即放下跳板,忽而见岸边人群涌动处缓缓分开一道缝儿来——有一身着素色短打,青丝用缎带高绾,作男儿打扮的人挤开人群探出身来,纤细的身影倒映于水面,瘦竹似的。此人正是他们方才所说的小瑶子。   跳板正好放稳了,两个捕快踩着上了岸,分开围观的人群,顺道让小瑶子上船去。   踩着晃悠悠的跳板攀上船,小瑶子先稳住了身形,轻轻垂着眼,看向已然气绝的女尸。   这并不是第一具女尸。在此之前,蓉城内也发现了相似的女尸,不同的是,船上这具被割去舌头,而另一具被割去了双耳。小瑶子这一路赶来,在街头巷尾听到无数惶惶流言,人们心底恐惧难安,闹得满城风雨。   原本死个普通的人也不算大事,可那被割去双耳的人,是蓉城最有名的舞姬。她一死,多少公子青年心碎绝望,红颜枯死,于是纷纷写文作诗哀悼。有身份地位的,更无形间向衙门施压,让捕头李枫头疼不已。   被害而死的人,到底只是平民,蓉城的郡守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让李枫复杂查案。李枫只是一个捕头,手上的人不多,情急之下,他想到了小瑶子。   小瑶子本名叫做君瑶,自小就跟在李枫的恩师楚老身边,深得楚老真传,懂得刑狱断案。她虽断案不多,鲜少出面,但李枫的面子还是会给的。   两人简单寒暄之后,小瑶子——君瑶就半蹲下开始检查尸体。   片刻后,李枫问道:“如何?”   君瑶指着女尸雪白的面部,说:“口鼻有淤青,被人捂过。双眼眼白有血点,眼凸出,疑似窒息而死。”   李枫自然也见过不少尸体,疑惑问:“不是溺水?”   君瑶摇头:“人落水后会吸入水,口鼻里应该有细细的水沫,但她没有。”她再指向尸体的手脚,说道:“落水的人会挣扎,多少会抓住水里的水草,但她手上没有。”   她凝神一看,眉头微蹙,似在尸体指甲缝里有发现,立即拿了小刀,将她指缝里的细沙刮下来,用纸包好。   “这是什么?水里的沙子?”李枫问。   君瑶摸不准,迟疑地说:“不太像。”她举目而眺,河面晨雾渐散,周遭之景水墨般氤氲而开。君瑶说:“这条河流速较缓,水底有些淤泥而已,但沙子却不少见。”   她将纸内的沙子递给李枫看,说道:“何况水中的沙子就算多,也不会都挤到她的指甲里去。”   李枫觉得有理:“可能是她死前抓住了什么,这才是沙子留在了她指甲缝里。”   看完尸体,岸上的人已被分散而去。君瑶随李枫上了岸,往上游走了一段。   方才发现尸体之处,其实有不少人家,女子也喜欢在岸边浣衣,是以不是抛尸之处,尸体应是随水缓缓漂到那一处的。约莫走了两盏茶光景,两个捕快很快有了发现。   蓊郁的岸边,有一条小道,道上有两条细细的车辙印,一直蜿蜒到水边。水边的草扑倒,有拖痕,痕迹尽头,有一堆零散的沙子。   再无其他发现之后,李枫吩咐捕快将尸体带回义庄,他则带着君瑶去吃早饭。   所谓老地方,其实是一家茶坊。茶坊一面临街,隔着街道与清河相望,位置极佳。晓晨初开,茶坊内甚是热闹,楼下戏台已开,茶坊外说书人摆好了摊子,来喝茶的人也是形色各异,相谈甚欢。   君瑶与李枫点了几道当地的菜肴,吃过之后喝一盏茶歇息。   此处视野正好,可见江河之上有一艘画舫,那画舫轩阔壮丽,雕梁画栋。船身镌刻祥云江牙,仙鹤鸾凤穿梭其间,气势浩然。引得行人纷纷注目。   君瑶有些诧异,她半月前来此,并未见到这艘画舫,便问道:“这画舫好大的气派,是什么来头?”   李枫往那画舫上一瞥,又没甚兴趣地收回视线,说道:“这是唐郡守特意命人打造的。听闻连夜赶工,耗时近半年才完工。最近特意放到江上,只为迎接从京中来的贵人。”   茶坊内人多口杂,坐在旁桌的书生听了,连忙问:“是何京中贵人,能让郡守如此大张旗鼓地迎接?”   书生心思高远,难免感叹此举耗时耗力,太过奢靡。   李枫不欲谈论这些是非,谁知刚来的小二接话道:“听闻是圣上钦派的督察御史,身份非同一般。”   书生轻叹,举起酒杯自斟自饮说道:“为督查而来,何必如此劳民伤财?京中的人果然与众不同,为迎接他,竟生生造出这么一艘画舫来。”   李枫担心他祸从口出,转身为他斟酒,低声劝道:“既是皇上钦派,其中定然有道理。管他是皇族王侯,还是世家宗亲,都与我等无关,妄议恐招惹是非。”   书生扯起一丝笑,向李枫拱了拱手,表示谢过。但他终究放心不下,又举酒与李枫说道:“圣上的督察御史,可是为今日蓉城发生的案子而来?”   说起最近的案子,可不就是闹得满城惶惶舞姬被害一案吗?茶坊向来是三教九流消息流动之地,书生的话音刚落,临近的几桌就哗然闻讯交谈起来。   小二与人说得滔滔不绝,唯见君瑶不为所动,又见她生得清秀,眉眼英气,便随口说道:“这位姑娘早些去向那得道高人买张符纸吧,辟邪保命。”   君瑶正埋头喝着面汤,闻言从碗中抬起脸来,“滋溜”一下将面吸进嘴里,问道:“为何?”   小二面露惊恐,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最近蓉城不大太平,有厉鬼出没,专挑如你这般的女子下手,不仅要将你杀死,死后还会将你的耳朵、眼睛割走。”   他说得兴起,不少人专注地听着,越发使他滔滔不绝起来:“诸位可听说过有一种鬼,专杀女子,割掉女子身上的眼耳口鼻之类,然后拿回去化炼。”   君瑶听他说得越发离谱了,不由失笑。   小二见她不信,为她斟了一杯茶,唏嘘一声,说:“这位姑娘,您别不信,这可是当真就发生在眼前的怪事。两日前的夜里,月黑风高,阴森可怖,偌大的蓉城竟死寂无声,街道黑压压一片,鬼气森森,连狗都不叫了。雅香园的舞姬从郡守府献舞而出,路过长宁街。正当她的车夫驾车穿街而过时,突然间电闪雷鸣,一道青光从天而降,鬼火似的蹿了下来,顷刻之间就将舞姬团团困住了。那鬼火蔓延不停,随风扩张,竟将邻近的一间铺子烧着了。”   这小二每日迎接南来北往的人,想来应对自如见多识广,口才也十分了得。说得抑扬顿挫,引得不少人侧目静听。   当即就有人说道:“不对,我怎么听闻舞姬的尸体是在铺子里发现的?”   小二兴奋地睁大双眼,利索地倒茶擦桌子,一边说道:“这就是离奇之处了!那舞姬好好地乘坐马车赶路,何以跑到火光漫天的铺子里去了?当然是……当然是被厉鬼捉进去的。厉鬼杀了她,吸了她的人气,便割去了她的双耳。”   小二哀叹一声:“可怜这位知香舞姬,国色天香一般的人,竟这样惨死,死后连尸体都不全,可惜了啊。”   其余人与他一样惋惜痛心。这位知香舞姬,不仅容貌惊人,且才学出众。尤其是她的舞姿,更不知倾倒了多少人。为之一曲红绡,钿头银篦,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她曾是达观者的春归梦中人,更是无数男子的心头好。   她的死,的确使得这案件变得曲折起来。   君瑶思索着案情的前后联系,小二忽然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放在她身前:“姑娘,这是高人画的符纸,我卖三文钱给你,你留着防身辟邪吧。”   君瑶不信鬼神,在她心里,这几起案子定是人为。而所谓的厉鬼割取双耳舌头之类,也是凶手捣鬼而已。正欲拒绝小二,李枫二话不说拿出三文钱将符咒买下了。   他将符纸递给君瑶:“留着吧,权当是线索。”   君瑶心念一动,看向小二:“这符纸你从哪儿买的?”   小二得了三文钱,心里有些喜悦,便指着茶坊外的一个小摊,说道:“就是那位得道高人。自知香舞姬被害后,他就在那儿摆摊卖符纸了。姑娘,他的符纸起初只卖两文钱,现如今要卖三十文了。我方才三文钱卖给你,你绝对不吃亏的。”   君瑶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正执笔画着符,口中念念有词。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不见,又见面了。   本故事纯属编造,本人逻辑不好。所以bug多多,不喜慎入哈。喜欢的小可爱就看个高兴,谢谢! 第2章 义庄看尸   蓉城街头宝马香车,行人如织。隔着些距离,君瑶竖耳倾听着那道人念叨的话。可惜那道人故作玄虚,声音忽高忽低,手中摇铃叮叮作响,她实在没听具体。   李枫用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七”,说道:“厉鬼出山,夺人三魂,取人七魄,化为怨气,七日还魂……七血合一,早登极乐……”   这声音,和着道人嘶哑阴森的嗓音,伴着刺耳钻心的铃声,阴沉诡异,令人发憷。   君瑶盯着桌上的“七”字,一时想不透到底是何深意。与此同时,无数疑惑也随之涌入心头:知香舞姬之死,与今早在河中发现的女尸可有联系?长宁街的大火,是天灾还是人为?为何凶手在杀人之后要割走尸体的舌头和耳朵?……   这桩桩件件,如此诡异,竟也没让郡守大人重视起来。   似是看透君瑶心底的疑惑,李枫说道:“圣上派人来此督查,郡守大人自然不愿节外生枝。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他起初吩咐过,这几起案子,绝对不能让上头的人知晓。”   君瑶不解:“为何?”   李枫说道:“少一事,少一麻烦。”他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要尽快查办,京城的人一下来,就难了。”   君瑶心头一凜,问:“若查不了怎么办?”   李枫双手一摊:“那便算了。”他见君瑶眉头一蹙,似要与他争辩,便安抚道:“只是暂时不查,待京中人一走,我们再做定夺。”   君瑶面色稍霁。她与李枫相熟,有他相助能偶尔得个案子查查,在她的认知里,无论查案何等艰难,他也从未放弃过。只可惜,蓉城太小,没有更广阔的天地,李枫也无心科举,否则他会有似锦的前途,一展他的心志与抱负。   清风入窗,须臾间便将桌上的水渍吹干,君瑶看向窗外,此时江色正好,水声琮琮,岸边来往行商,茶盐米布,络绎不绝,非但不扰江天之景,却别添风致。   雾霭繆繆,飘向那艘轩丽的画舫。君瑶眉目一定,好像见到那画舫中有人。画舫重楼,那人一身雪衣,若天青江面一抹月色,姿态雍容懒散地倚在榻上,隔着竹帘,似在赏景。   如此美人美景,君瑶不由多看了一会儿。她洞悉敏锐,而画舫之上那人,似乎比她更甚,这弹指间,就好似注意到有人观看,目光便如利箭般,遥遥向君瑶凝睇而来。   君瑶察觉到那似是而非的目光,便若无其事地欣赏江景,将视线投向别处。   这一瞧,倒发现新奇。   江面上船舸如此热闹,偏那画舫周围安静开阔。百姓的船,都自然而然地避开,不去接近那京中贵人所乘的船舫,好似有所忌惮。   吃过早饭,君瑶与李枫离开茶坊,前往衙门停尸房。两人策马缓缓而行,行人有意识地回避,倒是能趁机多交流几句。   君瑶骑术一般,拉了马缰靠近李枫,低声道:“如今我对这案子也不算太熟,你与我详细说一说。”   她清早来得匆忙,只见了那具从河中捞出的女尸,此后又无机会与李枫单独相谈,对整个案情一知半解。李枫见四周行人嘈杂,也无人会注意他们谈论了什么,便低声与她细说起来。   这案子说来也十分简单,如今细想起来,还真有些棘手。几日前,李枫与几个衙役处理了两具流民尸体,这些尸体瘦骨嶙峋,浑身污脏不堪,不管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引人注意,顶多让人停在义庄,若无人认领,便扔到乱葬岗埋了了事。可偏偏其中一具女尸有些怪异——她被挖去了双眼。   但一具流民的尸体,谁会特意详查?李枫也没太过在意。   之后,雅香园舞姬知香死于长宁街商铺的一起火大中,死后被割去双耳。今日一早,从清河中捞出一具女尸,尸体被割去舌头。   这三起前后不一,看似毫无关系的案子,似乎暗中联系着。   君瑶蹙眉沉吟着,问道:“这三个人,死于何时?”   李枫说道:“我无法精确,只能推测她们都死于夜间。”   果真有些棘手。蓉城虽比不得京城森严,却也是有宵禁的。凶手若在夜间行凶杀人,如何避开巡逻的武侯?   君瑶暂时不得其解,只好提议李枫说道:“不妨去查一查舞姬知香与那河中女尸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会有线索。”   李枫说道:“已经让人去了。”   约莫两刻钟光景后,两人到了衙门。李枫让人将马牵走后,带着君瑶往停尸房走。舞姬知香的尸体,便陈放在此中,衙门中的老仵作也查看过尸体,可惜男女有别,舞姬知香又与蓉城的公子关系匪浅,公子们不忍让她的尸体受人亵渎,是以她的尸体未曾深入查看过。   君瑶入了停尸房,方一开门,一股阴冷刺鼻的恶臭便扑面而来。她蒙上浸过黄莲水的面巾,入房查看尸体。   舞姬知香,艳冠群芳,令蓉城无数公子折腰的美人,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草席上,她玉面鹅颈,腰肢柔软,脚踝如雪,青丝凌乱的散开着,虽死亦风情无限,连乌黑的碳灰与破烂的衣裳,也无法掩盖她的美。   若不细看,眼前这一幕,当真是一幅美人娇卧图,然而透过如墨青丝往下看,变得发现她双脸两侧,血淋淋两个血洞,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就这样无瑕娇花一样的人,活活被人杀死,割去双耳,惨不忍睹。   君瑶开始验尸,李枫出门回避。验尸所需的工具都是现成的,君瑶褪去知香的衣裳,将其全身上下仔细看了遍,没发现致命伤与可疑痕迹。最为显眼的伤处,是尸体脖子上的勒痕,许是勒得太过,脖颈咽喉都塌陷下去。双眼充血,有血点,这是窒息的特征。   除此之外,君瑶还在尸体浓密的发间发现一处肿块,疑似被人重击所致。   最为可疑的,是知香的右手,紧紧地拽着,殷红的蔻丹深深陷入掌心内。尸体已经僵硬,君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知香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尸体掌心内,卡着一小片玉石残骸,只有指甲大小,并不完整,看不出形状,也不知是从何物之上扒下的。雪白的指尖,殷红的蔻丹,色泽鲜活,因此那指甲里的污渍也有些刺眼。   君瑶将玉石残片收好,将指甲里的污渍刮下来,发现是沙子。与从河中捞出的尸体指甲里的沙子相似。   查看完尸体之后,君瑶出了停尸房。   李枫此刻已查处清河女尸的身份,他对君瑶说道:“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名叫阿浣,昨夜宵禁前去为家中病重的老娘抓药,谁知一夜没回。方才她的家人已经来看过尸体,确认了身份。”   君瑶颔首,说道:“方才我看过知香的尸体了,与老仵作的判断没有太大出入。她是被人用绳索勒住脖颈窒息而死,死前被人重击过头部。她的指甲内,与阿浣一样,有少许的沙子。手里拽着玉片。”   目前看来,阿浣与知香的死十分相似,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阿浣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还未婚配,从来不去风月场所,与舞姬知香素不相识,她们之间毫无联系。”李枫说道。   太平盛世,蓉城繁华,人们安居乐业,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案子了?李枫与君瑶都有些一筹莫展。   君瑶想了想,说道:“舞姬知香不会单独外出,她死之前和谁在一起?”   李枫说道:“她先是去了郡守府中献舞,由郡守府中的长史送出门。之后与车夫一同回雅香园,在她进入长宁街火海之前,是和车夫在一起。”   君瑶侧首,问道:“长宁街失火,是偶然还是人为?”   李枫摇头:“近几年蓉城的房屋楼宇越修越密集,一旦失火,火势便会很快蔓延。舞姬知香路过长宁街时,临近大多商铺都已经关门,所以失火时没及时发现,火势蔓延后又来不及扑灭。直到潜火队的人来救火,才控制住火势。”   君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的车夫呢?”   李枫说道:“在牢中,因他是最后见到知香的人,还未洗脱嫌疑,所以长史大人吩咐,暂且将他关押起来。”   于是君瑶与李枫一同下了牢中,见到了这位车夫。   身为下人,车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如今他被困于牢中,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难免心惊胆战,惶惶不安,又无处伸冤,便成日缩在角落里。   突入起来的强光刺得他眯起眼,待看清来人后,他立刻踉跄着走到门边,拉住李枫的衣角说道:“官爷,小的冤枉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知香娘子如何被害,当真与我无关!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年幼的弟妹需抚养,求官爷放小的出去吧!”   李枫也不叫人将牢房打开,只轻轻地将车夫推开,严声说道:“若想早点出去,就将那夜的情况细说一遍,若有隐瞒,与凶手同罪!” 第3章 火中取栗   车夫哪里经得住李枫恐吓,连忙抓住干草抱紧自己,老老实实地交代当晚的情况。   两日前的傍晚,郡守府佐官长史大人请舞姬知香前往府中伴舞,戌时左右,舞姬知香才从府中出来,车夫驾车带她离开。   那时已经快宵禁了,街上没什么人,四处冷冷清清的。路过长宁街时,知香突然叫车夫停车,说是街旁有一家布匹成衣铺子,她要进去买几件京城时新的布料和衣裳。车夫照吩咐停好马车,他留在原地看着,知香与自己的侍女一同入了铺子。   可意外陡生,这家铺子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顷刻间就化作火海,烧了一片。夜里风势难测,火光四蹿,车夫自己也被困在街道上,进退不得。   火光很快惊动了附近的人,也惊动了潜火队,救火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街道霎时一片混乱,火光人影,叫声不觉。   好在当时铺子里的人不多了,烧毁的大半是里头的布匹衣服。火势很快控制下来,知香的侍女也从火场内逃出来,可惜一直昏迷着,还没清醒。   众人清查房屋时,才发现舞姬知香的尸体。她被困在火中没能逃出来,已经死了,两只耳朵也不翼而飞。   车夫讲完,君瑶又详细地问了些问题,便与李枫一同离开牢房。   “舞姬知香不是死于火烧。大约在火势蔓延之前,她就已经遇害了。”君瑶说道,“她的口鼻之中,只有少量的烟尘,可她若是被烟熏死,凶手何以要勒住她的脖子,甚至重击她的头部?”   她看了看天色,沉吟片刻,轻叹道:“为今之计,你只得去查一查当晚出现在成衣铺子里的人了。”   李枫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我知晓。”   君瑶再次陷入沉思。当晚长宁街上的情况想来十分混乱,人也十分复杂,谁还记得谁出现在那里过?李枫即便想查,恐怕也难以有较快的进展。何况那家成衣铺子被大火烧毁大半,许多痕迹在救火时被毁掉,就算重返现场去查,也很难查出头绪。   “待知香的小侍女醒了后,再去查问她看看。”君瑶说道。   就在此时,远山黛影里,传来悠悠钟声。君瑶蹙眉对李枫说道:“我得回去了。”   李枫道好,亲自送她去津口。君瑶并不住在蓉城城内,而是居于蓉城外的一处偏院宅院,来往乘船最方便。李枫替她雇好船,亲自上船替她交代好船夫。   临走前,他又感叹道:“若是师父在,这案子于他来说,应当是不在话下。”   他所说的师父,是收养君瑶的楚老。   多年前,君瑶被隐瞒身份,秘密收养时,楚老年事已高,身体已经不好了。那时他再无高远的抱负期望,只希望将毕生所学传承下去,于是他收了李枫为徒,顺道交了一星半点给君瑶。两年前,楚老病重,卧床不起,连说话也不太利落了,君瑶每日去侍疾,也只是自顾自说些闲言,楚老静静地听着。可惜老人家久病卧床,终究还是丢下君瑶仙去了。   “这话若让他老人家听见,怕是会后悔收你为徒了。”君瑶调侃道。   李枫傻愣愣地笑了笑,转身跳上岸,与她告别。   君瑶立在船板上,向他挥手作别。   江河汤汤,远山淡影,河畔水光摇映,潋滟清湛。   须臾后,孤舟远去,君瑶的身影已消失在李枫的视线中。   船顺风而下,江水平荡而去,片刻间暮色青纱里,便浮现出一座“遗世桃源”。这“桃源”是离蓉城最近的小镇,因山水清秀,便名曰“水清”。镇中黛瓦白墙,院落稀疏有致,阡陌交通,和谐融洽。   君瑶弃船上岸,穿走几条青石小巷,便回到楚老居处——“楚宅”。水清镇没有大户人家,楚宅也不过是一户两进的院落。   幼时,君瑶辞别父亲、兄长,与母亲一同生活。约□□年前,母亲病重,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楚老。母亲生怕她不会安心跟随楚老离开,去世前告诉她一个秘密——楚老与母亲,实则为父女关系。   楚老本是朝中推官,后得罪京中权贵,含恨避世,远离天家皇城,在蓉城做了一介小官,只求安稳度日。他本为一双儿女定下门当户对的姻缘,可惜女儿年轻时叛逆,不听他的安排离家逃婚,嫁给了君瑶的父亲。   楚老一气之下,将君瑶之母逐出家门,断了父女关系。   往昔的恩怨,在母亲即将去世之后化为乌有,楚老到底顾念骨肉亲情,收养了君瑶。但在楚家生活多年,却只有三人知道君瑶的真实身份。一人自然是楚老,再者便是楚老的儿子即君瑶的舅父,第三人便是君瑶自己。   其间原因,与君瑶的父兄有关。彼时她年纪不大,只知晓父亲与兄长被断了重罪,被判流放。流放途中,父亲病重而去,兄长至今下落不明。   君瑶与母亲属于罪臣女眷,贬为奴籍。是以,君瑶以家奴的身份,被收养于楚宅之中。   因有血缘,楚老与舅父对她较为亲近体贴。舅父有功名在身,子承父业也做了个小小推官。他体弱多病,近两年渐渐力不从心,偶尔会让君瑶帮衬半分。   冷清的小镇,人们关门较早。天色尚早,楚宅的门便已关闭。君瑶拐入偏院,攀住墙垣,翻身入了庭院。楚宅内只有两三个下人,近夜之后各处收拾妥当便各自休息,君瑶这一路快速入了自己的偏房,畅通无阻,无人察觉。   君瑶简单洗漱一番,沾了床便睡。奈何腹中唱起空城计,无法入眠,君瑶便点了一盏小灯,前去厨房寻吃的。   夜色如墨,偏院灯火幽暗,君瑶极其适应这样的光线,黑暗中也走得平稳。刚拐过墙角,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清低喝:“小幺,你做什么?”   君瑶闻言停下,见身后阴影处站着一和蔼妇人,此人是楚府的老人——卫姑姑。   卫姑姑约莫三十五六岁,因着楚老对君瑶极好,她待君瑶也一向可亲。   到底是长辈,君瑶眼珠子一转,说道:“我饿了,出来寻些吃的。”   卫姑姑研判地盯着她:“老太爷以前不是吩咐过你,不许再碰那些案子,你为何不听?”   君瑶一愣,拎着油灯退后两步:“老太爷已经仙去,又怎么会知道?”   “可老爷会知道的。”卫姑姑口中的老爷,就是君瑶的舅父。   “蓉城内的案子已传得甚嚣尘上,你又一天不在,难道不是去查案?”卫姑姑说道。   君瑶讪讪地笑了笑,拉住卫姑姑的衣袖晃了晃,“卫姑姑,不要告诉老爷,让他安心将养身体。”   卫姑姑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地叮嘱几句。又径自转身去了厨房,从锅里端出两碗尚温热的饭菜给她。   “吃吧,吃完早些睡觉。”   君瑶大快朵颐,将脸从碗里抬起来,对卫姑姑弯眼一笑。这是她惯常用的伎俩,对付年长的人,十有八九是奏效的。   果然卫姑姑不再生气,拎着灯盏离开了。   夜深人静,墙外传来更鼓,君瑶回了房,逐渐困顿,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三更天,君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睁眼,见月上中天,满庭皎然,一时恍然如梦。透过窗棂瞧着青云霁月,不知那月光,是否能照在远苦极寒之地的兄长窗前。   更不知,此去经年,兄长是否如初,是否还活着。   敲门声喋喋不休,君瑶终于起床,趿着鞋开门。   门外的卫姑姑站在月色里,她面色微沉,轻声道:“小幺,换上衣服去前厅,楚夫人正等着你。”   君瑶双眸微凝,楚家夫人,也就是舅父的妻子,平日多使唤君瑶做些杂物,关系不太亲近,夜半三更唤她去前厅,不知所为何事?   卫姑姑似乎看出君瑶心事,走近一步,轻声说道:“你且去换上衣裳,我会为你讲明白。”   君瑶倒是泰然,她从来不怕楚夫人为难她,如今舅父体弱多病,断案之时,有时还得靠君瑶。就算楚夫人不太喜君瑶,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一路穿庭过院,卫姑姑也三言两语说了原委:“郡守府出了命案,着人来请老爷去查。”   只言片语,君瑶心下豁然明了。   她停下脚步,仰头迎向月色。   素光清冷,皎皎清辉,摇映着月下少女,照出少女眉眼,虽带着稚气,却英气隽秀,风姿清卓。尤其那双乌沉的眸子,浸着秋水,清澈明湛,似深夜明月。   “很好,”君瑶轻笑,“夫人好心机啊,真不愧是楚家主母。”   她轻抚陈旧的栏杆,朱漆被她指尖抓得扑簌簌掉落。   郡守府命案,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寻常案件,郡守府岂会找上楚家?于理来讲楚家不能接。一担接下,便可能卷入纷争麻烦之中。   故而,无非两种结果。   其一,命案告破,但也因此得了知晓了郡守府内的案情隐秘。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郡守府的人岂能不会忌惮楚家?   其二,命案无法告破。身为推官世家,楚家无法查案,郡守府又会如何对待楚家人?   是以,以如今楚家这般的区区小族,如何去撼动郡守府?   但,郡守府亲自派人来请,便知此案非同小可,哪能推脱?   如果这案子简单,楚夫人岂会让君瑶抢功?几番权衡思量之下,楚夫人定会想到君瑶,故而顺势将君瑶推出去。   一来,君瑶若是能将此案破了,那便是有功,功在楚家。若是因查案得罪郡守府,那也可将罪责全部推给君瑶。君瑶不过一外姓女子,还是奴籍,就算就地杀了,也能找一番说辞脱罪。   二来,若是君瑶破不了案,也自然与楚家毫无关系。   妙,真是妙!   卫姑姑拿出手绢,将君瑶指甲中的旧漆擦净,“听闻圣上所派的人正在蓉城,郡守府的案子,非同小可,想必已惊动了京中的人,所以郡守大人才如此急切。”她压低声音,“小幺,想想办法,把这事推了吧。”   如何推得掉?   君瑶早有所料,楚夫人会来叫她,定然已想好所有说辞。郡守府的人,只怕也在候着她,若是不去,楚家能推得干干净净,而她只会担上罪名。   她轻笑着,眼神却不含情绪,“姑姑,你让我想想。”   卫姑姑惊怔,见少女神色决然,欲言又止。   敛了神色之后,君瑶赶赴前厅。   厅内灯火如昼,一锦衣妇人,端坐于厅内右上位,她姿态贵雅,云鬓高耸,笑容娴静,端得一副好姿态。   在她对面,应是郡守府的人,神色有些不耐。   君瑶在门外静默一瞬,便掀起帘子,上前向那妇人行礼,举止乖巧得体,“见过夫人。”   楚夫人放下茶盏,连忙起身将她虚虚扶起,“小幺不必多礼,深夜打搅,你可睡好了?”   “奴婢睡得很好。”君瑶淡笑,垂眉低首。   楚夫人牵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有件要事,需得你去查办。”她引着君瑶见了郡守府的人,“这位是郡守府的唐管家,承蒙郡守大人抬爱,知道你有断案之才,我便推举了你。郡守大人如此器重,你可千万别推辞,定要好好破案。待你归来后,我定当设宴迎接你。”   君瑶微微蹙眉,讶然道:“郡守府?竟是郡守府的大人?”她受宠若惊,以手抚膺,“小女不才,何德何能担当起郡守大人抬爱?这案子……怕是不敢接。”   楚夫人握紧她的手,暗自用力,温和地说道:“既是郡守府的人亲自来请,你便担得起这才德!”   “说起才德,哪能和夫人比?”君瑶谦虚。   楚夫人脸色有些僵滞,默了一瞬,不再和君瑶说话。而是将君瑶往郡守府管家身前一推,说道:“唐管家,她平日乖巧懂事,老爷说她有断案之才,此番去郡守府,定不会令人失望。”   唐管家立即起身,“多谢夫人,大人还在府中等候,请姑娘即刻随我回府吧。”   楚夫人自然道好,临走前,她向唐管家欠身行礼,“我还有要事,需要和她单独说,请唐管家稍等片刻。”   唐管家到楚家求人,当然不会为难,和和气气地说:“夫人请便。”说罢,便出了门。   厅内,只剩君瑶与楚夫人两人,一时寂静,燃烧的烛火“荜拨”跳动,火光与暗影悄然摇曳。   “小幺,”楚夫人依旧大方温和,“此番辛苦你去郡守府了,希望你能体谅。老太爷走得早,楚家少了个能撑腰的,老爷又病重,对府内大小事务也无力无心打理。我一人撑起这个家,着实不容易啊。”   君瑶目光懵懂,“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懂。”她也噙着笑,笑意深,却有些直白。   楚夫人敛衽,环视四周,“你看看着楚府,明面上,曾是京中贵族,看起来风光,可说到底,是个空架子。所以我们,根本就得罪不起郡守府。你明白吗?”   君瑶侧首,有些畏惧:“夫人,我也得罪不起啊。”   楚夫人咬牙,恼怒君瑶装傻,油盐不进。她眉眼沉沉,缓声道:“所以,你要多为楚家考虑,为老太爷考虑。八年前,若非他将你接回来,若非我们收养你,你早就颠沛丧命。”她端着脊梁,似站在云端,“你要知恩图报,不要对不起老太爷,更不要连累楚家。若你还有半分良知,你就该知道,此时是你报答楚家的时候!”   君瑶笑意浅淡,双眸流眄,光彩逼人,无声地看着楚夫人。   楚夫人不再多言,“时辰不早,早点随唐管家去郡守府吧。”   她轻抚衣袂,转身施施然离开。   君瑶笑意敛尽,转而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以后若没有特殊情况,每天两更(至少一更) 第4章 水中杀机   月上中天,透了藏蓝色天幕,光色青白,映得夜色一片幽然。   君瑶抬首,看着那一轮圆月,流云拂过,将月亮晕得毛茸茸的,庭院里掩上阴影,唯有零星几盏风中烛火照着亮。   唐管家已在外等候,见她出了门,即刻上前,态度也算平和:“姑娘,瞧着是你我便放心了。虽说楚大人也能查案,毕竟是男子,验尸多不方便。”   君瑶听出几分端倪,“贵府之中,有女子被害吗?”   唐管家额头冒出薄汗,抬手擦了擦,四下环视,并不回答君瑶的问题,“请姑娘随在下回府吧,郡守大人可还在候着呢。”   君瑶隐隐推测,郡守府或是死了什么要紧的女人,否则唐管家也不会特意强调男子验尸不方便。   因水清至蓉城有运河相连,官道倒是少有人走,故而水路更便捷。唐管家早已安排好船舫,两人策马到达运河岸,便上了船。   船不大,船身平稳,有三间船舱,虽说狭窄,但器物俱全。掌船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容貌普通,但身强体壮,颇有力气,竹篙轻轻一撑,船便划开水面,逶迤而去。   晚来风急,行船并不好走,速度比白日里缓上许多。云开雾散,皓然月色,将江天映染得毫无纤尘,水面素光潋滟,月色如星,舟其水中,似步入画卷。   君瑶迎风立在船头,听桨声水声,听风过汤汤,听着听着,浓烈的困意便袭上心头,眼皮沉涩得睁不开。   唐管家吩咐着船娘划快些,又担忧君瑶精神不济延误查案,便对君瑶说道:“姑娘,船舱内有休息软榻,你不妨入内小憩片刻,待到岸之后,在下叫醒你。”   “如此甚好!”君瑶毫不客气,立即进了船舱。   船身随水摇曳,甚是催眠,君瑶叼着一根在岸边摘嫩芦苇,片刻就昏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光景,四周渐渐安静,只听闻清幽的琴声,飘渺扶风而来。   君瑶似睡非睡,突然间骤觉船猛地一晃,险些将她掀下榻。她睁眼,看向船窗外。   外间的景色,已然大变,辽阔山水,变作勾栏屋舍,无尽霓色灯影,排闼摇映而来,四周之景,瑰丽繁荣,显然已到了蓉城之中。   星垂平野,江山船舫扁舟已然停歇,唯有那艘轩然画舫,重楼飞檐,喧嚣如昼。   惺忪间,船身再次猛烈摇晃,她惊坐而起,倦意也瞬时烟消云散,船底发出撞击声,或许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但这船停在离画舫不远的水中央,岂会有碍物?   她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有痛苦的呜咽声,还有双腿踢蹬挣扎声。声音从甲板上传来!   君瑶袖中的匕首立即滑落于手心,轻捷无声出船舱。灯光水影,影在甲板上,清晰地映出两道交缠相斗的人影。一人被压在地,双手捂住咽喉,另一人手握绳索,绕在那人脖子上,狠狠一勒!   君瑶目光警惕查看,见船地上躺着唐管家,他双眼怒瞪,舌头外翻,痛苦万分。   怒从心生,君瑶握紧匕首,兔起鹘落,轻身直奔那纠缠的两人而去。   勒人脖颈的人,正是那淳朴憨实的船娘,此时她浑身绷紧,双臂如弓,咬牙咧嘴,十分狰狞。被困住的唐管家也不是软弱的主儿,受缚之下竟突然暴起,双手突然后伸,抱住船娘的头,翻滚将船娘扑倒在地。   就在顷刻间,君瑶身影已至,她手中寒光一闪,秋水般一抹而过,身姿轻快如云,一跃而上。   月色中,血色一溅!君瑶的匕首划破船娘双手。船娘闷哼一声,放开绳索,惊骇不已地回头看向君瑶。   风自水上起,荡起水痕,吹得少女衣袖猎猎飞舞。她身姿如山,眼神睥睨,双眸之中惊怒交织浓烈。她手握染血匕首,举手投足间,杀意凌然。   船娘骇然,匍匐着起身,急忙将被勒晕的唐管家随手一扔,踉跄一步便要跳水而逃。   君瑶顺手抄起那根勒人的绳索,狠狠一抽,便将船娘绊倒。随即将船娘双手反剪,绑住!船娘想叫,君瑶立刻将她的嘴捂住。   一切不过几弹指光景,船身摇晃,水色潋滟,月光似霰,安静柔美。仿若方才的杀机,根本不存在。   君瑶走到船娘身前,俯身亮出匕首,横于她的颈脉上,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   船娘浑身轻颤,却有几分硬气,咬牙不答。   君瑶勾唇一笑,又问:“你想杀我?”   船娘躲闪着她的注视。   匕首在君瑶手中轻轻一递,抬起船娘的脸。   君瑶问:“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船娘拼死咬牙,唇角紧抿,喉中发出嘶哑的气息。   君瑶盯了船娘片刻,收了匕首,淡月轻洒,照进她隐着寒气的眸子。   船娘往后缩了缩,听闻她轻然问道:“当真不说?”   话音一落,船娘的身体已腾空而起,在水面抛起一道弧线,“噗通”一声,坠入水中。   船娘大惊,立刻凫水。所幸她自小在水边生长,水性极好,就算被缚了双手,也能靠双腿踩水。然而她还未有所准备,身体猛地一歪,险些仰头沉入水中。   君瑶倚于船舷,临水而欹,手中一线入水,绑着船娘,一手竹篙轻垂,似近水独钓。江上之风,穿柳照月而来,烟水之上,那少女宛若于山川夜色中,随轻舟欸乃。   而她手中,却只一线凌然杀机!   或是觉得冷,君瑶起身,移了几步,拿起船娘温的酒,慢慢地小酌暖身。酒是绿酒,微浊,有些苦涩。   浊酒过半,船娘似是敌不过透骨寒冷,终于开口:“姑娘难道想杀了我?就不怕惹上官司?”   君瑶侧首,目光垂向江中,有些惊恐地抚着胸口:“我何时杀了你?你分明是,自己不慎落水溺亡的啊。”   “你!”船娘悚然,怒而噤声。   片刻后,她筋疲力竭,浑身几乎冻得僵硬,只哀求地看着君瑶。   君瑶慢慢喝了一口酒,说:“如实招来,我就让你上船。”   船娘脸色青白,眼中挣扎不已,却依旧咬牙硬撑。   君瑶一时不确定船娘幕后的人是谁。她才入蓉城,还未上岸,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左右,不过是两类人,一类是仇人,一类是想将杀她的人。但不管如何,君瑶必须知道原因。   沉吟思索间,那船娘已拼命地游到了船边,君瑶眉头微微一蹙,竹篙轻轻一拨,将她拨远了些。   船娘走投无路,求生本能让她开了口:“我说!”   君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可知我是谁?”   船娘僵直艰困地摇头,哽咽地说道:“我……我不知。”   君瑶微微眯眼,“是谁让你来杀我?”   “是……”船娘惶恐不安,低声说:“是郡守府……唐家的人。”   君瑶凛然握紧绳索,“郡守府的什么人?”   船娘摇头:“我不知,那人只是拿着唐府的腰牌来找我,却未告知其他细节。”   君瑶咬牙沉吟。   她拉紧绳子,将船娘从水中提上来。正欲转身将她带下去,随即她的动作蓦地一僵!   身后船舷,若丹青在水上随意勾画的一笔,水中一轮淡月,皎然素净。长河浩淼,皓月拢烟,星辰流光。   有人立于船舷之上,似山岚云间,屹立清健的松。 第5章 泛舟同游   君瑶紧紧地盯着船板上的男人,手中匕首紧握,高度警惕。   她从头到尾,注意力都在船娘身上,始终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人。甚至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看了多久。   心绪几转,下意识将他当做了敌人,或许和船娘是一伙的。   船舫轻小,微风便可吹得摇摆,而那人立于船舷边上,身形竟丝毫未偏斜。   他常服浅淡宽大,闲逸轻垂,轻柔款带随风飘举,勾云裁月,衣裳暗纹随月华流转,不胜清贵。   此刻这桨声灯影,绮丽风月,也因他黯然失色。   君瑶抬眸,戒备地注视着他,他竟冲她缓缓一笑。   那人眉宇流转,似凝天地清辉。   君瑶呆了呆,霎时心弦一动,又暗道几声美人骷髅美人骷髅,以免自己中了他的美人计!   快速将纷乱的心绪抚平,君瑶思索着如何将这人赶下船。对面,那船舷边上的男人缓缓开口了。   “姑娘,你惊扰了我的鱼。”   君瑶即将挥出的匕首蓦地一顿。她抬头看天,漆黑,低头看水,也是漆黑。   所以夜深露重的,水寒江冷的,他钓什么鱼?分明有诈!   她乌黑明湛的眸在光影中流眄,微微紧绷的身体轻捷纤细,长风吹拂,她青丝与衣袂飘举,看起来如同躲在晦暗中,随时发起攻击的小兽。   船舷上的男人眼眸微沉,淡淡道:“姑娘,在下钓的是美人鱼。”   君瑶一怔,却见那男人似立于雪松之上,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她心头警钟一响,无声地往后退了退。这运河之畔,勾栏瓦舍,软红数里,谁知他不是夜里出来寻花问柳的登徒子?   男人兴致淡淡,目光在她身上微凝,忽而倾身而来,云一般跃近,“姑娘,你要如何赔偿?”   君瑶躲闪不及,连连退后,眼看即将被逼至船沿,她手中绳索一拉,提起船娘上船,又用力一推!   “美人鱼!赔你!”   身强体壮的船娘被笨拙地推出,浸湿她衣裳的江水漫天泼洒。   男人翻身避过,半空中抬腿,轻轻巧巧地在船娘身上一踢,那船娘便轰然栽落。   船身猛晃,君瑶失去平衡,矮身攀住船舷。江水琮琮,随船荡开层层涟漪。船这一晃,竟是朝岸边移了过去。她回头,不安地看着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   他站在船中央,轻轻抚了抚银色暗纹的衣袖,眉头微微一蹙,讶然轻声说道:“姑娘好狠的心计!害人不成,竟想杀人灭口,灭口不成,便要嫁祸,甚至沉尸!”   君瑶一口气如鲠在喉,到底是谁有心计?她起身,压抑心头的隐怒,轻声道:“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会杀人沉尸?船娘不是还活着吗?倒是你,宵禁之时出现于此,行迹实在可疑!”   “形迹可疑?”男人似有些困惑不解,“姑娘,在下与你夜里泛舟同游,何来可疑?”   君瑶结舌,神思恍惚间,男人不知何时已走到身前。她惊然抬头,目光微微一滞。月夜灯火绰约,方才隔着距离,男人容颜身姿,若雾里容光。而此刻他近在眼前,漫不经心地举动,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时让人想起雪里远山,月下青树,山中之人……   君瑶呼吸滞了滞,满腹的辩解,统统化为无形。   她惊怔微悸,却还有几分清醒,暗暗将匕首逼近对方的腰腹,“你……你想干什么?”   男人目光轻垂,轻轻挥袖,一阵清风微拂,气息淡雅,似酒如兰。君瑶暗暗出手的匕首恰好就要被拂过,慌忙之下,她赶紧收入袖中。   男人的动作如影而至,伸手便朝她腰上一揽,“如我所说,和姑娘泛舟。”   君瑶伸手一推,转身避开。阴暗里,她脸色瞬间一冷,偏偏她嘴角笑意更浓,如一朵带刺的花。电光火石间,她扬手抓起竹篙,赫赫生风凌空朝男人劈下去。   然而挥到半空,竹篙生生停下,另一端,堪堪被男人截住。他握住竹竿,轻轻一拉,君瑶微微踉跄,便朝他怀中扑过去。所幸她未放手,撑住身形,立刻后退几步。   “姑娘这是何意?”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如炬。   “如你所说,泛舟同游!”君瑶咬牙切齿,“请公子用竹篙撑船!”   男人笑意吟吟,轻轻将翠竹篙握于手中,“然也!在下正有此意!”他随手将竹篙扔在船上,姿态散漫闲适而行,行动时,船随之摇晃,君瑶站立不稳,而他却如履平地。   “姑娘,这船太大,我一个人撑不动,”他漆黑的眼眸,锐利地落在她脸上,轻笑道:“不如我们一起撑吧。”   无耻!君瑶腹诽,同时身形一颤,顺势往船板上一滚,从他身前躲开。她心头一片怒火,似火山熔岩隐隐迸发。   这船不大,船娘都能撑,他怎么就撑不动?何况他举手投足虽闲散漫逸,但与他交手后,便知他可在信手间四两拨千斤,身手应当不凡,如何撑不动一艘船!   君瑶深知自己也就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应付不了他。   君瑶顺着船身倾斜,滚到另一边船舷,弹指间,男人便已出现在她身前。   月光里,他衣袂轻举,似一团软云,又似山巅流岚,刚劲而优雅。他伸脚一拦,便挡住君瑶继续翻滚的动作。   “姑娘,船太晃,想来你站不稳,”他俯身伸手,抓住君瑶的胳膊,“不如……我抱着你。”   “不用!”君瑶翻身而起,她下意识挣脱他的钳制,却发现无济于事。   男人宽大的衣袖一挥,如席卷般,将君瑶裹住,再稍稍一拉,君瑶便倒在他怀中。   身体相贴,他袖中淡淡的香气氤氲而来,似木非木,晕着酒香,甘醇迷人。君瑶瞬间失去理智,只觉那衣袖、胸膛、气息,将她浑身的怒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悸动与紧张。   男人抬脚踏住竹篙一点,那竹篙便如有了意识,自主落在他手里。   他将竹篙横于两人身前,下颌似有似无都贴在她耳畔,气息酥痒如羽,“姑娘,这样便可一起撑船了。”   从未接触过男人身体的君瑶,直觉他温暖的体温令人酥软。   她也曾帮父亲查过案,也能识人,深知这男人虽语言轻浮戏谑,可气度却高华深蕴,没有半分狎昵与邪猥。   但他莫名出现,谁知他是否心怀鬼胎,揣着什么阴谋诡计?   何况可今晚的一切都太过诡异,或许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君瑶很惜命,不想再和他耗费。   霎时,灵台清明。她抬抬脚去绊他的腿,男人当然不会让她得逞,可君瑶趁机挥出匕首,锋利的刀刃似清霜划过,“嘶啦”一声,割断男人的衣袖!   男人脸色一沉,却又轻轻拂袖,“原来姑娘喜欢这衣服,若早说,在下可尽数脱下相送。”   君瑶将那半截衣袖一扔,疾步往船舱中冲刺!   未料船侧突然“砰”一声,荡起层层波浪。这船随水飘荡,竟不知不觉移到岸边,撞到石阶上。   船身猛地震颤,君瑶脚步变缓,步履微晃,突然间有人伸手,将她搂住。   “姑娘,不是要泛舟同游吗?”男人轻声问。   君瑶正欲说话,忽而听闻远处有杂沓的脚步声靠近。她神色一凛,轻声道:“你姓甚名谁?我为何与你同游?”   男人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却只是微微蹙眉,低头细细看着君瑶,手指轻扣她的手腕,轻声道:“我姓甚名谁,你早晚会知道。”   他目光静若沉渊,语音意味深长,君瑶却无心细品。   虽说本朝宵禁已不如从前严格,就算夜晚外出,也不至于被巡逻的武侯带回去打一顿,但也难免会有人存心刁难,想从中压榨点儿油水。   君瑶不想横生枝节,此刻最好入船舱睡觉。   但似乎已经晚了,巡城的武侯已快靠近岸边,察觉到这艘摇晃剧烈的船,便称职地前来查看。   君瑶任由男人牵着手,神色自若。若是出了事,他也难以撇清。   感受到君瑶轻慢的目光,男人微微挑眉,只是稍稍收紧手指,指腹按在她脉搏上。   “姑娘,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回房共度良宵。”他声音软绵悠长,带着笑意。   君瑶一怔,没好气地抬眸瞪他。他眼含流光,眸色明湛,既有戏谑,又似有真诚。   “嗯?要不要?”他语调轻扬,像软绵的钩子,撩在人心尖上。   此刻还有心情贫嘴!君瑶眼刀朝他一抛,中气十足地说:“要!”   那“要”字说得斩钉截铁字正腔圆,男人忽而一笑,眉眼舒展开怀,灼灼如华。   然而他却又遗憾地轻叹:“可惜今晚时机不对,不过……”他环住君瑶肩膀,稍稍用力,带着她往船舱走,一边说定道:“姑娘也不必遗憾,今后定会有机会。”   君瑶险些将匕首往他脸上招呼,但好歹入了船舱。   “好了,”男人放开君瑶,轻轻将她推到榻上,说道:“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岸上,十几个武侯已经到达,眼见着就呼喝着上船来:“船上什么人?宵禁期间竟敢蹿走?”   君瑶不敢出声,也防着这男人耍花样。而男人脸色却难得冷静,轻轻放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到船板上。   他并未露面,只让侍卫去应对武侯,片刻后,武侯果然散去,神色有些仓皇。   君瑶好奇,欲出门查看情况,被一名侍卫拦住。   原来他不止带了一个侍卫。那些侍卫恭肃沉稳,似影子般,静默地守在门外。   船板上,那人临风而立。   他身后的侍卫看向昏迷的船娘,恭声问:“候……主子,这妇人怎么办?”   男人冷声说:“处理干净。”   月色阑珊,风停,水静,江心月色无声而白。   借着月色,远远地看着那男人,青玉簪,衣袂轻垂,纹理婉转,堪比月色清贵,腰间躞蹀,配着白玉,那玉佩通体温润,雕镂婉转轻灵,其间芝兰青云,镂刻一个“昱”字。   碎银交织,他似立于皑皑雪峰,既是丹青国手,也难描绘其姿容。   她无法听清男人所言,更无法分辨此人是敌是友,左右不过萍水相逢,还是不牵扯为好。   须臾光景后,那男人转身入舱,刚进门,便蓦地一声冷笑。   船舱内哪儿还有君瑶的人影?   船窗外的水,凌乱的荡漾着,侍卫俯身查看,说:“侯爷,那姑娘只怕入水了。要不要属下将她带上来?”   男人盯着水面,轻声道:“暂且随她去吧。”   深夜人静,江月银白。   君瑶潜在水中,江水深寒漆黑,掩了绰约身影。   许久后,她才重回船上,那男人已然离开。幸而昏迷的唐管家无恙,依旧在船上等着。   随即她撑起竹篙,将船划到僻静的地方。   蓉城深水,摇映月下少女,孑然一身,撑船远去。 第6章 案情初现   唐管家被船娘勒晕,在他醒来之前,君瑶为避免节外生枝,没有立即入郡守府。   天明时,唐管家竟还未苏醒,脖子上那勒痕也越发触目惊心,君瑶无奈,只得为他请了大夫。大夫开了药,君瑶从唐管家钱袋里掏出钱付了诊金和药费,再用船上的锅煎了药,给唐管家灌下去。   服了药后,唐管家便醒了,他似心有余悸,捂住淤青的脖子,满脸惊骇。待看清身旁的君瑶后,他劫后余生,沉默良久。   好歹是郡守府的管家,在那样的深府宅院中浸润多年,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情绪平复很快。   修整好后,唐管家踉跄着起身,沙哑着嗓子,艰困地说道:“姑娘,此番已耽误良久,请随我速速回郡守府。”   君瑶也未多言,撑船停靠,上了岸。   方上水边缓冲的石阶,便见两个穿着相同的小厮迎了过来。   “唐管家!”一位小厮见唐管家脖子上有伤,惊了惊,又安抚关切。   唐管家摆摆手,“快牵马,回府!”   “正是,”小厮神色仓皇,“老爷已经派人来看好几趟了,只怕这会儿还在府内候着呢。”   当下便不敢再耽误,即刻策马往郡守府而去。   郡守府外,街道宽阔,榆柳掩映。   等候在门房的人,见唐管家回府,利落地迎上来牵马。入了门,又见一长袍男子,步履沉重地走过来。   唐管家行礼,“表少爷。”   长袍男子面色憔悴,似有哀色,但不掩他玉冠般的好容颜。他那双青白相间的眼,沉肃地盯着君瑶,问:“这位是?”   唐管家恭敬地回:“这位是老爷请来的,是楚老手底下的人。”   长袍男子向君瑶颔首,似想说什么,却又噤了声,他轻声一叹,“如此也好,表妹的尸身,不宜让男子触碰,有你自然更妥当。”   君瑶静默地立于门旁角落,默不作声,规矩乖顺,不惹人注意。   “罢了,”长袍男子对唐管家说道,“你带她去见姨丈吧。”   唐管家遂告了辞,带君瑶入府。   君瑶紧随而上。刚才这两人一番对言,她已猜测出,郡守府中死亡的人,恐怕是郡守府嫡出小姐。也难怪郡守大人会如此紧张急切。   只是此案,怕是当真棘手。这样的门第,表面看似光鲜,又怎会没有腌臜之事?这些隐秘,恐怕是不想示人的。查嫡出小姐被害,无论牵连到谁,都难免搅动郡守府,着实难办。   何况,听闻圣上钦派的督察御史也在郡守府内,若此案没能掩盖住,惊动了京城来的人,只怕会更加麻烦。   君瑶眉心微蹙,手心浸了汗。   这郡守府从外看,与平常官邸无异,进入内里,方知别有一番风致乾坤。   正值烟雨时节,草木欣荣,郡守府内锦绣成堆。   君瑶一路低头不语,紧跟着门房,穿过垂花门,进入海棠倾斜的抄手游廊,再入雅致精巧庭院,通过半月门,停在一处后院。   院中几座屋宇错落,四处挂满了白布灵幡,隐约有悲戚哭泣声,撕扯着传来,气氛很是惨淡哀沉。   唐管家带着君瑶上了偏房台阶,低声恭敬地对门内说道:“老爷,人带来了。”   门内的人立刻说道:“带进来。”   当即有小厮将门打开,唐管家示意君瑶赶紧进去,对门内行礼之后,便如蒙大赦般转身离去。   君瑶进入屋内,目光快速扫过座在正中央的男人。他的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面色凝愁,眉头紧锁,悲痛万状。一身素淡直裰,倒是衬出几分儒雅书生之气。   这位,应该便蓉城郡守唐仕雍。   君瑶神色自若地行礼跪拜:“民女拜见郡守大人。”   唐仕雍看她一眼,“你就是会验尸查案的人?”   君瑶蹙眉垂首:“民女并不精通,只略懂看尸,不谙验尸。”   唐仕雍面色有些不满,沉着脸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她身前,“看尸也好,验尸也罢,你务必好好察验,否则……”   他话未说完,却让君瑶听出分明的威胁之意。   这些身在高位者,自然是看不上她这样的贫贱之人。   君瑶面色平静,回答道:“民女定竭尽所能。”   唐仕雍揉了揉脸,脸色沉肃地说:“跟本官来吧。”   君瑶起身,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房,隔了两间厢房,便是后院正堂。堂内传来起伏的哭泣声,嘤嘤哀戚,听起来非常伤心。   进入正堂之后,便见到一群男女。   为首的是两个女人,一人体态丰腴,身软娇韵,看似三十来岁左右,相貌端庄,此刻哭得双眼红肿,脸色惨白。另一人身体纤柔,蜂腰窄肩,看起来年纪少长,可梨花带雨,风韵犹存。   一群人正认真投入地哭泣着,谁也没注意到门口的情况。唐仕雍看了小厮一眼,那小厮立即入堂,对那体态丰腴些的女人说道:“夫人,老爷来了。”   唐仕雍正妻唐夫人闻言,立刻由丫鬟扶着起身,一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叠声地说道:“老爷,老爷,你可要为我的茉儿做主啊,她年纪尚小,可怜就这么去了……”   唐仕雍眼底掠过一丝疲惫和不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说道:“你是唐府主母,不能失了分寸。”又回头看了看君瑶,说道:“女仵作已经找来了,这就为茉儿验尸,我定会让人查明真凶。”   唐夫人立刻收了悲痛,堪堪敛容正色。   唐仕雍这才对君瑶说道:“你可以去验尸了。”   君瑶进入正堂,堂内只是简单地布置过,还未设置灵堂,连棺材都没有。按理说,出了命案,需报官府,官府查清之前,不能将尸体入葬。唐仕雍是为一方父母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因此没有立刻为唐茉安排丧礼。   唐茉的尸体,放置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床上铺着冰块,难得天气已经回暖,冰块还没融化,应该是时刻准备着新的。   尸体盖着白布,看不清模样。   君瑶回头,对唐仕雍说道:“郡守大人,请让一干人等暂且离开,方便民女查看尸体。”   堂内正悲哀哭泣的人微微一静,面面相觑,一时没人理会离开。   唐仕雍蹙眉,正欲说话,被唐夫人截断:“为何要所有人离开?”   君瑶说道:“民女查看尸身,自然要验看死者身体,人多只怕不便。”   唐夫人脸色一白,抓着唐仕雍的手臂摇晃:“老爷,真是这样?”   “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唐仕雍眼光一扫,对众人说道:“都暂且离开吧。”   众人立即起身,只听得衣袂摩挲脚步窸窣之声,片刻后,正堂内的人就散了干净。   唐夫人脸色青白,死死地盯着散去的众人,许久不语。   唐仕雍沉声问:“你为何不走?”   唐夫人抚着胸口,面带悲痛与不舍,慢慢出了门。   唐仕雍不欲与她多言,吩咐君瑶入内。   就在此时,一位小厮匆忙跑进,恭身到唐仕雍身前,低声说道:“大人,青竹苑的那位贵公子前来吊唁。”   唐仕雍脸色一沉,对小厮说道:“你就说,小女灵堂未设,还未开丧礼,请他改日再来。”   话音未落,就听闻有人说道:“令爱遭此不幸,我深感悲痛,怎么能不来吊唁?” 第7章 唐府查案   君瑶微微怔愣,觉得这声音清润耳熟,便循声看去。   月拱门框住一方春景,有人拾阶而来,他步履平缓,象牙白常服轻垂,自上而下,衣袂之上浅银色暗纹迤逦流转,腰间收束月色夔纹躞蹀,其上毫无配饰。乌黑的发不过玉簪束起,初看时温润,再看时,眉目清朗而俊利。   这惨淡哀凝的暮春,来人似画中一景,明丽风流。   不知不觉,君瑶已经呆滞了。   这男人,不正是那晚莫明出现在她船上的人?他怎会在郡守府中?   她心绪微微一乱,即刻悄无声息地退至角落中,与几位小厮站在一起。   此间,唐仕雍连忙迎了上去,在男人靠近正堂台阶前,俯身叩拜:“下官拜见侯爷。”   自这位侯爷入蓉城之后,他简直将他当神佛般供着。侯门世家,国之重臣,世代柱国,轻易开罪不起。上一代老侯爷曾金戈铁马,打下半壁江山,为免功高震主,主动辞去爵位,退出朝野去做闲云野鹤。但侯爵世袭,老侯爷避世了,侯爵之位就落在了小侯爷明长昱身上。   明长昱,这位小侯爷,身份尊贵,也是战功赫赫,有掌兵之权,又身兼大理寺卿之职,让人敬畏。   这几日,这尊佛一直隐居在府中的青竹苑,对蓉城的政事与郡守府之事,都未曾插手。唐仕雍本以为,这位侯爷不过是以朝廷观风使的名义游历各州郡而已。如今府内突发凶案,只怕……   明长昱在他身前停下,虚虚地扶了扶,低声道:“郡守大人客气,我是前来吊唁,何必行礼?”   唐仕雍不起身,依旧跪地,态度诚恳,“侯爷宽厚,下官铭感五内。只是……小女遭人残害,事发突然,府内还未曾将灵堂设好,下官怕唐突了侯爷。”   明长昱面色凝肃,有些惋惜,“怎么会唐突了呢?”他朝正堂内看了看,抬步便上了台阶,“令爱死于凶案,在真相查明之前,也不好大设灵堂拜谒。郡守大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万万不可太过悲伤,节哀。”   “多谢侯爷!”唐仕雍猛地起身,再次走到明长昱身前,恭身行礼,“侯爷,您不能再上前了,小女……小女的尸身还未收殓……只怕……”   明长昱这才停下脚步,“既是这样……的确不方便吊唁。”   唐仕雍暗暗松了口气。   却又听明长昱说道:“但,若是不亲自吊唁,传出去只怕有人会说我定远侯不近人情。”   “定远侯”三字,掷地有声地落入君瑶耳中,她心间一震,脊背不由绷直了几分。   心绪几转间,明长昱已从她身边走过,停在正堂门前,对唐仕雍说道:“我既已来了,便不能不亲自吊唁。不如郡守大人,在令爱遗体前立上屏风,我隔着屏风吊唁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不容回绝,随即轻挥衣袖,对身旁的侍卫一招,说道:“将屏风带上来。”   片刻间,就有侍卫将屏风抬了上来,干净利落地立好。   既无棺椁,尸身未殓,除了府中女眷,的确不好靠近。但显而易见,明长昱早有所准备,无论唐仕雍如何回绝,他都是要吊唁的。   气氛忽而沉滞了,所有人都敛声屏气。   只见明长昱的几名侍卫,安屏风,抬桌案,放香炉,陈香烛,上火盆,置纸钱……当真做足了要吊唁的架势。   一切备置妥当后,明长昱上香,烧了纸钱,做完一套虔诚吊唁的模样。   唐仕雍紧赶着,和唐夫人一同上前叩谢:“下官多谢侯爷,若小女在天有灵,定会瞑目了。”   明长昱蹙眉,“唐郡守此言差矣,令爱惨遭杀害,如今真凶还在逍遥法外,又怎会瞑目?”   唐仕雍似有些惶恐,“是,下官已安排了人手,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茉儿是我唯一的嫡出女儿,我怎会让她死的不明不白?侯爷放心,下官定会查明真相,捉拿凶手!”   明长昱轻轻颔首,“既是已着手调查,怎么没看见调查的人?”   唐仕雍连忙看向一旁的君瑶。   君瑶身旁的小厮,立刻将她轻轻推出去,她有些猝不及防,好在反应机敏,立即躬身行礼。   “这便是下官安排的仵作,正打算为茉儿验看尸身。”唐仕雍说道。   “女人?”明长昱垂下目光,深黑静渊般的眼眸,轻轻地落在君瑶身上。   君瑶又微微俯下身体,似有些惊慌地躲开他的注视。她这一番动作合情合理,又有哪个身份低微的人,见到这么大的人物,不会紧张?   然而她却敏锐地察觉,他的目光明锐犀利,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扫视逡巡。   “是,女仵作,”唐仕雍回道。   明长昱微微勾唇,“郡守府竟有女仵作?”   唐仕雍恭敬地说道:“郡守府内,只有一个男仵作,不便为小女验看,那些略懂岐黄的稳婆,又不慎专业,所以找了这个女仵作。”   明长昱深深地看着君瑶:“她会验尸?”   “自然是会的,”唐仕雍点点头,“若是不会,本官定会治她的罪,不会轻饶!”   “如此,”明长昱眯了眯眼,“是否真有本事,看过才会知道。”他走到君瑶身前,沉声道:“你既会验尸,不如现在就验吧。本侯就隔着屏风等。”   君瑶只想快些离开明长昱的视线,却没想这一波三折,事情似乎变得更复杂了。   唐仕雍适时开口:“侯爷,仵作下流,怎能让您亲自等候?不如您暂且回青竹苑休息,待有结果之后,下官亲自向您汇述情况。”   “何必麻烦?”明长昱不为所动,命侍卫在堂前屋檐下放置好桌椅,“验尸不会耗费太长时间,你我何不在此候着?等她检验出结果,自然立刻知晓。”   明长昱的侍卫个个行动快捷迅速,片刻间,就安置好了桌椅。   唐仕雍暗自咬牙,有苦难言,只好让人去备茶,还恭维地笑道:“正是,侯爷说得对极。”   说罢,便对君瑶说道:“还不起身?去为小姐验尸!”   君瑶旋即抱着自备的木箱,转身入了屏风内。   一旁沉默的唐夫人,立即对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即跟随君瑶走了进来。   君瑶当然不会理会,她正好缺一个助手。   熹熹日光,经屏风掩得稍微昏暗,唐茉被白布掩盖的尸体,便掩在这抹光影里。冰块融化,飘起淡淡白烟,有些凉意。   君瑶微微定神,透过屏风罅隙,往门外看了看。明长昱与唐仕雍等人端然而坐,偶尔交流一两句,没有进来观看的意思。她这才稍许放心,开始查看尸体。她将验尸单递给丫鬟,问:“会写字吧?”   丫鬟倨傲的抬了抬下巴:“当然会!”   “那就好,”君瑶再将笔也递给她,“我检查尸身,你来帮我记录。”   丫鬟脸色一沉,“夫人让我来,是监视你的,不是帮你写字的。”   君瑶抿唇轻笑,“不写也罢,”忽而话音一转,“那就只好由我,亲自将尸单交与侯爷了。”   丫鬟闻言怔了怔,立即将尸单和笔抓紧,低声道:“就凭你,也想接近侯爷?这尸单自然是我来写,待会儿我自会亲手交给侯爷!”   君瑶挑眉,她求之不得。明长昱一进门,这丫鬟的目光就不自觉往他身上黏,君瑶可看得很清楚。以明长昱对局势的掌控,说不定他会要求查看尸单,诱使这丫鬟去送,正中君瑶下怀。   定了定神,她揭开掩盖尸体的白布,露出唐茉的身躯。   丫鬟低呼一声,惊慌地看向君瑶,一时又惊怔,僵住。这女子,虽说长相平平,可那双眼睛,却似秋水,冷冽得很。丫鬟生怕出错,不敢再出声。   君瑶忍不住皱眉,继续查看尸体。   唐茉的身躯,已经被人打理过了,衣裳干净整洁,发鬓整齐,没有半点痕迹,只怕无法从她衣裳上得到太多线索。   君瑶察验唐茉双耳,的确已被割去,只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洞,切口也并不整齐。   细看唐茉的特点,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不足,娇小纤细。面容、肤色、指甲的颜色也都正常。君瑶用银针探入唐茉口鼻之中,银针未变色。初断,唐茉并非死于中毒。   君瑶一边思索,一边斟酌着措词,吩咐丫鬟记录,继而继续检验尸体。   唐茉的尸体已经完全僵硬,只有细小部位的僵硬程度有所缓解。接下来,她毫不犹豫地褪下唐茉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检查。   即使已身为尸骨,君瑶也不可不赞叹,唐茉这副身体,的确是令人惊艳的。纤秾合宜,玲珑娇媚,这样美的女子,又是这样的出身,定然是一方盛名美人,可惜了。   她这一举动,却让丫鬟瞠目结舌。   “你……你,”丫鬟红了眼眶,“你这是在羞辱小姐的尸身……你怎可,让她裸身于人……”   “你没裸过?”君瑶眉眼一抬,直直地盯着丫鬟。   那丫鬟脸色瞬间红白青黑交加,羞愤难言。   君瑶神色淡淡,“既然你也赤身裸体过,那还羞什么怕什么?”她目光往丫鬟身上一扫,丫鬟立即抱住身体,微微后退,似怕被她的目光非礼似的。   “放心,”君瑶轻笑,“你裸身的样子,不如这位小姐,我尚对她不感兴趣,自然也不会对你有兴趣。”   “你……你……”原本在她身前故作矜持傲然的丫鬟,被噎得哑口无言,双眼瞬间嗪了泪。   有了君瑶一番“豪言”,即使她再做出“惊人之举”,那丫鬟也不敢再多言。   唐茉的致命伤在胸口。那是一处极小却极深的伤,伤及心脏。身体其余部位,也有不少利器擦破的细小伤痕。伤痕略奇异,不是划伤,也不是刺伤,却介于划伤与刺伤之间。似是被尖锐物体刺中后,再蹭划而过,伤痕形状头粗尾细。有些伤痕,甚至在尾部分了叉。   稍稍沉吟后,君瑶将尸体翻了个身,露出背部。   唐茉背部的肌肤,已出现大量的青红紫色斑纹,看来她死后,便长期保持平躺姿势。   除了瘢痕之外,君瑶发现尸体背部有淤血,许是撞击或摔倒所致。   尸体查看完毕后,君瑶为唐茉穿好衣裳,与丫鬟一同出了正堂。 第8章 唐府有鬼   深深庭院,即使有灵幡白布,也不掩秀丽景致。   明长昱倚栏而坐,衣袖逶迤,坐姿闲肆,俏丽的丫鬟为他斟茶,他只捧着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骨瓷,却不饮。   听闻堂内的脚步声,屋檐下的人纷纷看过来,几双眼睛,眸色各异,却都是目色沉沉。   身处高位的明长昱未发话,其余人即便再心急,也都按捺沉默着。   君瑶上前欠身行礼,还未敛衽欠身,便听明长昱问道:“如何?”   君瑶恭恭敬敬地垂首,沉着嗓子说道:“民女已初步检验完尸体,已将结果写于尸单之上。”   “初步?”明长昱眸色渐深,气息也蓦地有些压迫。   君瑶说道:“唐小姐的身体,已经被清洗整理过,部分痕迹已消失了,从尸身上能查出的暂且有限。”   明长昱目光凝在她身上,信手抚着茶盏,“如此说来,我还需留你继续验尸?”   君瑶一怔,暗中蹙了蹙眉。   她想过,即使今日察验了尸体,有了验尸结果,在真相大白之前,唐仕雍也不会轻易让她离开。但是她没料到,竟会是明长昱开口留她。   不知他会有怎样的计谋,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情急间,她斟酌着说道:“郡守府人才济济,只要有人再查看现场和唐小姐当时所穿的衣物,定还能发现线索。”   明长昱无声而笑,将茶盏放下,对君瑶说:“将尸单给我看看。”   君瑶立刻看向一旁的丫鬟,那丫鬟抿了抿唇,脸色泛红,既羞涩又雀跃地捧出尸单,恭恭敬敬地向明长昱走去。   “我说的是,让你亲自交给我。”明长昱的声音陡然一沉。   君瑶和那丫鬟都愣住。   “你这丫头不知礼数!还不下去!”唐仕雍对那丫鬟一斥。   丫鬟浑身一颤,连忙转身,将尸单交到君瑶手里,仓皇地退开了。   那轻薄的验尸单,沉甸甸地放到君瑶手中,君瑶只得上前,将尸单交给明长昱。   她双手轻举,尸单呈在明长昱身前,轻垂着眼,清晰地看见他腰间的玉佩,压着象牙色的青云锦纹。   君子云上,清卓不已。   难怪小丫鬟们趋之若鹜。   忽而间,君瑶感觉指尖一暖,她僵了僵,惊觉他拿验尸单时,指尖轻轻从她手心抚过。   君瑶疑惑地抬头,蒙上水雾的眼,沉静地看向明长昱。   一瞬间,看进他深如星辰瀚海般的眼底,有笑意,有探究和审视。   饶是冷静如此,也会在他的眼神逼视下不攻自破。   君瑶并未收回手,依旧平稳地拖着尸单。   这一触一眼,极其快速,几乎让人难以察觉。明长昱拿走验尸单,径自沉默查看起来。   一旁的唐仕雍似按捺不住,侧身问君瑶:“验尸结果到底如何?”   君瑶趁机退后,转向唐仕雍,说道:“唐小姐大约是在昨晚戌时遇害。”   唐仕雍沉沉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明长昱轻笑:“郡守府嫡女遇害这样的大事,全府皆知,只需稍加打探,便能知晓大概的时间。”   君瑶颔首,轻声道:“的确如侯爷所说,民女在来唐府之前,向唐管家打听过大致情况,再结合尸身的特点,可粗略推测唐茉小姐遇害的时间。”   她逆光,站在熹熹光影中,阴影掩了她方才的迟疑。   明长昱静静地看着她,轻缓一笑:“看你年纪尚小,却不想当真有几分能耐。”   君瑶快速看他一眼:“侯爷谬赞。”   明长昱若有所思:“死因为何?”   君瑶说道:“唐小姐的致命伤在胸口之上,伤及心脏。创口窄而深,深处尖细,浅表较宽,创角都很尖锐。初步推断,凶器是宽约一寸,长约五寸的利器。除胸口上的致命伤之外,唐小姐的颈部、脸部、还有手背上,皆有此类创口。且有的创口形状奇特,头部深宽、尾部尖浅,有几处甚至分了两个岔。”   “什么样的利器,能造成这样的伤?”唐仕雍冷声问。   “是剪刀。”君瑶回道。   明长昱看向唐仕雍:“唐郡守,难道现场并没有凶器?”   唐仕雍摇头:“并没有。”顿了顿,又说道:“下官也询问过当时在现场的人,并没有人发现有凶器。”   一时沉默,风过庭院,灵幡窸窣作响,在地上投出峭楞的暗影。   君瑶已将情况阐述完毕,便安分地站在一旁。   突然间,唐夫人踉跄着起身,上前抓住唐仕雍的衣袖,颤声说道:“老爷……难道,难道真如府内传言那般……茉儿是被厉鬼所害?”   唐仕雍蹙眉:“世上怎会有鬼?不过是无知传言罢了!”   “可是!”唐夫人脸色惨白,浑身也在轻轻颤抖,“茉儿的死,与坊间舞姬的死颇为相像,可怜的茉儿,竟被割去了耳朵……”   君瑶心神一凜。唐茉被人割去耳朵,当真与舞姬之死有联系,还是凶手故意模仿作案,混淆视听?   唐夫人继续说道:“妾身听闻,有人亲眼看见茉儿死前,有厉鬼出没,府内上上下下,都传开了。”   假借鬼神之力,制造恐慌与神秘,希望以此逃脱罪责的案子,君瑶也曾听闻过。因此,她并不信什么鬼神杀人索命之说。   明长昱挑眉,面带关切:“果真如此,看来此案真是离奇啊。”   他轻轻似凝眉沉思,接着问:“唐郡守,你对厉鬼之说,了解多少?”   唐仕雍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沉沉一叹后,说道:“昨晚,下官本已准备入睡,仓皇间得知茉儿遇害的消息,当即便请了大夫,为茉儿诊治。可茉儿还是不治身亡。下官当即询问后院的人,谁知后院有人说亲眼看见茉儿遇害的现场有鬼,下官着实不信,让人去看过,根本就没有发现什么鬼的踪影。流言难堵,今日一早,这厉鬼杀人的传言,便在府中上下传开了。”   唐夫人悲痛交加,有些语无伦次:“若一两人如此说便罢了,可后院那么多人,众说纷纭。且茉儿遇害时,那么多人去救,去救她的人,都看见了鬼。而且……”   “而且什么?”明长昱问。   唐夫人抚着胸口,似惊惧不安,片刻后,却紧抿着唇,沉默不语了。   看来这其中,或许还另有隐情。   明长昱轻声一叹:“唐郡守,唐夫人,请节哀。”他凝眉正色,声音低缓哀沉,“唐小姐妙龄韶华,突然遭此劫难,的确让人悲痛。如今真凶尚未查明,案情还未昭雪,唐小姐冤魂还未瞑目,我作为大理寺卿,绝对不能坐视不理,更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此案便由本侯着手查办,郡守大人以为如何?”   唐郡守脸色微微一僵,连忙拱手行礼,“这,恐怕……”   他就知道,明长昱根本就不如前两日表现那般无所事事。他身为督察御史,就算不插手蓉城的大小事务,也会稍加干涉的。如此,他才有机会,借机深入查探郡守府的情况。   朝堂局势千变万化,怕就怕,一旦被发现什么把柄,处处掣肘不说,说不定还落得个全府倾覆的下场。   唐仕雍的额头上起了汗。   “恐怕什么?”明长昱轻笑着,笑意雍容明丽,“难道唐郡守,怕本侯,无法查清真相?”   唐仕雍连忙俯身跪地,“下官绝非此意!只是下官……下官府内家事,怎么敢劳烦侯爷?”   “不劳烦不劳烦,”明长昱起身,轻轻抬手,便要将唐仕雍扶起来。   唐仕雍惶恐,自己撑持着起身,“侯爷,此案发生在郡守府内,查明案情真相,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不敢假手于人。”   明长昱脸色一沉,眉眼冷冽凌然,他轻哼一声,“怎么,郡守大人,是觉得本侯掌管的大理寺,比不上你的郡守府?”   在朝之人皆知,这几年的大理寺,已犹如空壳,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即使敢背后议论,却不敢当着明长昱的面妄加说评。   唐仕雍内心叫苦不迭,用手擦汗,说道:“下官绝无此意!只是下官身为朝廷命官,不敢懈怠。有案不查,只怕遭人非遗。何况下官犬子略通断案……”   “哦?”明长昱侧首,“听闻令郎曾随大理寺丞学习过,算得上他的门生。”   随口一句,似利箭般刺入君瑶耳中,她眉眼一凜,又快速隐去。   唐仕雍连连颔首:“对,如此可让犬子……”   明长昱轻笑:“郡守大人,案情发生在你的府邸,你难道不懂避嫌?”   唐仕雍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确知道令郎才华过人,但是,他如今在外办理事务,只怕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明长昱很是遗憾地说道。   唐仕雍一时失言,抿紧唇角,哑声道:“既如此,下官一切听从侯爷安排。只是,”他俯身行礼,毕恭毕敬,“郡守府有位长史,是个难得的人才,希望他能助侯爷一臂之力。”   “长史?”明长昱若有所思,“他是你府中幕僚之首?”   唐仕雍回道:“正是。”   “他可居住在郡守府?”   “是,”唐仕雍说。   “如此,怕是更不妥了。”明长昱将茶盏放在桌上,“唐小姐死于府中,这郡守府上上下下的人,只怕都有嫌疑!让一个嫌疑人查案,合适吗?”   唐仕雍狠狠闭眼,彻底放弃,哑声道:“侯爷所言正是,是下官一时糊涂了。”   明长昱抬眼,无声凝向君瑶,缓缓开口:“不过,经你一提醒,我倒觉得,查案的确还需要人手。”   唐仕雍欲言又止。   君瑶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中,冷眼旁观,权当看戏。却不想,听见明长昱轻轻然说道:“就她吧。”   风静,树止,君瑶蓦地察觉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向她落在她身上。   她僵硬地抬头,见明长昱正深深地看着她。   君瑶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9章 留住唐府   晴明的天,好像忽而就阴冷了。   君瑶身旁的几个小厮丫鬟,都自动散开,这便让她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她避开明长昱的注视,一时间心底七上八下。   唐府的人暗中让船娘来杀她,大半是为杀人灭口。她在这唐府多留一时,就多一分危险。更何况,她也不愿与这位侯爷有什么牵扯。   她快速平复心绪,欠身说道:“民女才疏学浅,些许懂得皮毛,恐怕会让侯爷失望。”   唐仕雍也是惊疑不定,他痛失爱女,自己不能查案便算了,连自己请来查案的人,也被明长昱夺走了。   他恳切地对明长昱说道:“侯爷,这只怕不合适……”   “有何不适?”明长昱不以为然,他目光在院中微微一扫,轻笑:“难道令郎便合适?郡守府长史就合适?”一番反问,让人来不及辩驳,他又接而说道:“此时此刻,只有她不是郡守府内的人,只有她没有杀人嫌疑,我认为,她再合适不过。”   他施施然起身,走到了唐仕雍身前,青树般修长挺拔的身躯,挡住了大半的光,微微垂眸,俯视着唐仕雍,循循劝解说道:“郡守大人,千万别再犹豫,以免贻误案情,你说呢?”   唐仕雍无语凝噎,须臾后,恳切地说道:“下官,多谢侯爷!”   “郡守大人客气,”明长昱笑意吟吟,“我定会查明真相,捉拿真凶。还请郡守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那是自然,”唐仕雍淡淡地回道,依旧毕恭毕敬。他默然片刻,又道:“郡守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为方便侯爷在府中行走,下官让府内管家为侯爷差遣可好?”他捉摸着明长昱的脸色,见他并未反对,又道:“侯爷与这位姑娘,到底对唐府不熟,不如下官再让地方刑部司主事协查,侯爷看如何?”   这既是退了一步,明长昱当然也不再强硬,“如此,就暂依郡守大人所言。”   小小波折之后,由明长昱审查郡守府嫡女被害一案,已成定局。   片刻静默,各人腹中已打过不少官司。   明长昱已重新入座,微凉的茶已由侍卫换过,他泰然敛衽,“此案应立刻着手调查,刻不容缓。如今全府上下,被厉鬼索命一说闹得人心惶惶,不知唐郡守,有何见解?”   唐仕雍一怔,“不过谣言,断不可信。”   明长昱唇角浮过玩味,“众目睽睽,言之凿凿,如何解释?”他修长的眉眼在众人身上一扫,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那位,小娘子……”明长昱目光轻然看向君瑶,见她眉心微蹙,沉吟思索的模样,问道:“你以为如何?当真有鬼?”   小娘子?君瑶微微恶寒,她上前行礼,说道:“世上本无鬼,鬼由心生罢了。凶手用鬼来制造恐慌,本就是想扰乱人心,以此逃脱罪责。”   唐夫人迟疑着,轻声问:“我女儿当真不是被厉鬼所害?”   君瑶颔首,朗声说道:“若真是厉鬼,直接以术法夺魂就好,怎么还会使用凶器?民女也听说过不少坊间传奇,从未听闻,厉鬼用剪刀杀人的说法。”   唐夫人闻言,既恨且悲,她起身面向明长昱行礼:“侯爷,小女死得冤枉,请侯爷一定要为小女做主!”   明长昱眉头微蹙,“那是自然。”他看向唐仕雍,正色道:“唐郡守,案发时可是昨晚戌时?可是在后院?”   “是。”唐仕雍说道。   明长昱点点头,“如此,那便请唐郡守立刻做如下安排:第一,从此刻起,不得任何人随意进出郡守府,尤其是后院的人,若要出入,必须经过盘查。第二,即刻查问府内所有人,先筛查出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第三,让人看守案发地点,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破坏。”   唐仕雍神色一凜。他从前只以为,这位年轻的定远侯,不过是因祖上荫蔽谋得高位而已,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京城之中风云诡谲,仅仅承袭先祖荣光,如何能长久?   他立即应下,安排人手去办。   待一切安置妥当后,明长昱起身,说道:“此处是唐小姐的安身之地,在此久留,只怕打扰她的亡灵,既然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那就先各自散去吧。”   侍卫闻言,干净利落地将屏风、桌椅等物撤走,快速将正堂恢复原样。其余一干人等,也纷纷欠身告退。   所有人都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唯有君瑶,站在庭院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唐仕雍自然是有眼力的,当即询问明长昱:“这位姑娘,下官会为她安排住处,方便查案。”   君瑶暗暗松了口气。突然又听闻明长昱说道:“不用了,她是协助我查案,自然就不该和我住得太远,就让她住青竹苑吧。其余的事情,自由我的人办好,不必劳烦郡守大人了。”   唐仕雍斜眼觑了觑君瑶,不再多言。   一行人离开此院,君瑶怔了怔,也立即跟上。   郡守府说大不大,却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道路曲折,曲径通幽,短短的一段距离,迂回几趟,便多耗费些时间。明长昱所居住的青竹苑,是郡守府新开出来的院子,专用于接待贵客,平时无人居住。院内外植上竹簧,颇有雅致,院落在与精巧,并不宽敞,但屋舍错落,青竹掩映,别有一番风致。   君瑶默默地跟上,入院之后,觉得这院子果然别具一格,与别的院落不同,以竹林做围墙,可见设计者巧妙的心思。   “明昭,”明长昱叫来侍卫,“给她安排房间。”   君瑶这才知道,原来他的随身侍卫叫明昭。   明昭领着她进了靠西的一间屋子,临走前吩咐人为她准备了吃食和衣物,说道:“侯爷说了,让您收拾妥当后,便着手查案。”   君瑶应下,关好门。离开客栈之后,已过了一两个时辰,肚子自然饿了。桌上的饭菜看起来可口,君瑶先饱餐一顿,再去看明昭准备的衣服。   这衣服样式,与郡守府内的丫鬟所穿不同,不甚名贵,也不繁琐,应是在外面买的。粗看小大,倒还合身。她心安理得地换上衣裳,休息片刻后,出门往明长昱所住之处而去。   清风拂过,轻垂于房屋四面的竹席微微摆动,明昭见君瑶到了,便掀开帘子,说道:“侯爷在里面,姑娘可直接进去。”   隔着罅隙,君瑶看见明长昱的身影,他席地半躺在榻上,正在小憩。   听闻动静,他睁开眼,坐起身来,说道:“进来吧。”   君瑶这才进去,欠身行礼。   明长昱默然片刻,才说:“免礼。”他随手指了指桌案上一本册子,说:“拿过去看看。”   君瑶敛衽上前,拿起册子,粗粗看了几页,知晓这是郡守府内一应人等的名录。所记之详细,一看便能理清府内上下的关系。   “你既要协助查案,就要了解这府内所有人的情况。”明长昱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我虽说要亲自查案,但案发毕竟是在内院,于我有所不便,所以,这案子需得由你主查。”   君瑶捏紧册子,抬眸与他平视。她虽从未涉入过官场,但也多少了解过其中的复杂。明长昱插手郡守府内的事,虽说合情合理,但其中必定有所牵连。   斟酌须臾后,她问道:“敢问侯爷,案子完结后,民女是否能离开?”   明长昱微微眯眼,“哦?你想离开?去何处呢?”   君瑶从容应答:“民女自然是回家去。”   明长昱忽而倾身,离她近了几分。清澈明净的光,筛了竹色,清影横斜,影中少女似青竹白玉。   他勾唇轻笑,“是我思虑不周,只是……”他目光落于她耳上,“只是若你协助本侯破案有功,可向本侯提出条件,本侯重诺,定帮你实现。”   君瑶赔笑,“谢侯爷,民女才疏学浅,若是不能破案,只求侯爷莫要怪罪。若侥幸破了案……就请侯爷交付酬金,民女便心满意足。”   什么条件诺言,贵人们抛出承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君瑶不信他人,只信自己。君瑶也不想依仗他人,但求凭己之力,得偿所愿。   “如此也好,”明长昱指了指一旁的软榻,说:“坐吧。”   君瑶入座后,问道:“此案该如何查起,还请侯爷明示。”   “你只管放手查便是,”明长昱说道。   君瑶若有所思,“那就……从厉鬼着手。”   “为何?”明长昱问道。   君瑶正色道:“唐茉小姐之死,与知香舞姬之死相似,都被冠以厉鬼流言,都被割去五官之一。我欲破解厉鬼之说,或能查出端倪。”   明长昱不动神色,只轻轻颔首。 第10章 红叶芍药   如今的郡守府,阖府上下,都笼罩在厉鬼索命的恐慌中,随便寻个人问问,那人便能将案发当晚出现厉鬼的情况,说得有模有样,仿佛亲眼所见,如此,一传十传百,流言四起,似乎无所查寻。   “厉鬼既是出现在案发现场,便是由那里流传开的。”君瑶平静地说道。   明长昱微微颔首,“不错,唐茉死后,到达案发现场的那些人,或许是流言的源头。也只有他们,才能描绘当时的情况。”   “他们?”君瑶侧首,略有疑惑,“当时到达案发现场的,不止一人?”   明长昱起身,“看来,你需要先查清案发的始末。”   那是自然,君瑶快速理清线索,也起身说道:“我要见见后院中的管事。”   “何须你去见她?”明长昱唤明昭入内,吩咐几句,明昭便着人去寻内院管事了。   内院管事,自然是管理内院的下人,身份比普通小厮丫鬟高一些,对内院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一盏茶光景过后,管事便被明昭带了过来。   管事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不敢入内,只隔着帘子,恭敬地俯身跪拜。   君瑶走到帘后,沉声问道:“昨夜唐小姐遇害时,你可去了现场?”   管事嬷嬷身形微微一僵,俯身回答:“奴婢听闻呼救尖叫声,便立刻赶了过去。”   “你可见到厉鬼了?”君瑶问。   “没有,”管事嬷嬷摇头,“奴婢去得晚了些,只看见一行人将小姐从假山中救出来,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君瑶沉吟,“你可知谁最先看到厉鬼?”   管事嬷嬷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不能欺瞒,”君瑶见她犹豫,便知她肯定有所顾忌,所以厉声道:“你若不说实话,便是有意包庇,可当凶手同伙论处。”   管事嬷嬷微微一颤,“奴婢……奴婢听闻,是大小姐先看见的,大小姐被吓得不轻,从假山那里回去之后,便一病不起了。”她惶恐地抬眼,又快速垂下去,“底下人都说,她……她也被厉鬼缠上了。”   三言两语,并不能完全了解案情的始末,但君瑶也分析出一二。   这位大小姐,是唐仕雍妾室所生的庶女,名唤唐菀。唐茉于假山之中被害,案发时,唐菀应是在附近,最先看见了厉鬼。因为受到惊吓,就一病不起。   “当时看见厉鬼的,只有大小姐一人,还是有其他人?”君瑶再问。   管事嬷嬷思索着,“有好几个,除了大小姐之外,还有大小姐身边的丫鬟,以及当时在附近掌灯的小厮。”   看来流言的源头,或许便是大小姐唐菀,和当时较早出现在现场附近的丫鬟小厮了。   君瑶再靠近竹帘一步,伸手掀开,大片青光疏影逶迤而来。   站在帘外的明昭微微一惊,连忙朝帘内看了看,见明长昱神色自若,并未出言,便没有反对。   管事嬷嬷却不敢随意乱看,赶紧将头埋下去。   君瑶微微俯身,正是问道:“唐茉小姐,为人如何?”   下人怎么敢妄自评论主人?管事嬷嬷闻言,脸色一白,只含糊地回答:“小姐……小姐自然是大家闺秀,行为得体,修养极好。”   果然,君瑶不过淡笑,“小姐的贴身丫鬟是谁?”   管事嬷嬷说道:“是红叶。”   “她现在人在何处?”君瑶问道。   “小姐遇害后,她便被夫人关起来了。”   君瑶沉思片刻,放下竹帘,“辛苦嬷嬷了,今日便先问这些,往后还要劳烦你。”   嬷嬷惶恐,行礼退身到院中,没得到吩咐,也不敢擅自离去。   君瑶反身回到明长昱身前,正欲行礼,明长昱眸色微沉,抬了抬手,说:“以后不必拘礼,有何想法?”   欠身欠了一半,君瑶僵了僵,便依言放松,不再拘谨。她微微抿唇,思索道:“大小姐唐菀或是关键人物,但她疾病不起,一时片刻怕是见不到她。我想去见见红叶。”   红叶是死者唐茉的贴身丫鬟,唐茉死前,红叶应跟随在她身边,她应该知晓案情始末。   “红叶应当是与唐茉住在一个院中,可先去看红叶,顺便查看唐茉的住处,或许会有所收获。”君瑶说道。   天色尚早,经受了整日光沐的花草,在雅致光影里,渐渐焕出色彩。   在离开青竹苑之前,明长昱给了君瑶一幅郡守府详细构图,只让她记了片刻,就烧毁了。   一时半会儿,君瑶哪里记得全,她微恼,却也无可奈何。   “可记住了?”明长昱淡淡地问。   君瑶回忆着,须臾间,方才清晰完整的图,就在脑海中模糊了大半。她蹙眉:“为何不给我留存,案子结了之后,我自会销毁的。”   “哦?”明长昱似笑非笑,“你留待何用?做信物?”   君瑶哑口无言,平静地避开他的注视。恍惚间,似回到昨晚,星河鹭起,画舫随波。他那时的眉眼,也似此时这般温和深邃。   她转念使劲儿记住大致的构图,便往唐茉的院落而去。   唐郡守安排唐管家为明长昱在查案期间差遣,自然要让他派上用场。   此刻明长昱便安排了唐管家带路,倒也没耗费多少时间。唐茉所居的院落,与其母唐夫人只一墙之隔,处于后院正中央,院中假山亭台、名贵草木、考究装潢,足以见其在府中的地位。   由管家“协助”着,倒也不必避讳太多,两人入了院子,唐管家便招来一个洒扫的丫鬟,问道:“红叶那丫头呢?还关着吗?关在哪儿?”   那洒扫丫鬟低着头,说道:“夫人,夫人刚刚把人带走了。”   “带去做什么?”君瑶问。   丫鬟带着哭腔:“夫人要打死红叶!”说罢,她“咚”地一声跪地磕头,“求求这位公子和小姐,救救红叶吧!红叶真的会被夫人打死的!”   君瑶和明长昱立即出了庭院,转而入了唐夫人的院子。   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哭泣和哀求。进入院落后,就看见几个小厮,抄着梃杖,押着一个小丫鬟,拎鸡仔似的,便把她扔到地上,摁住了,扬起梃杖便狠狠地打。   这几杖打下去,别说这丫头了,身强力壮的男人一时也受不了。   小丫鬟红叶拼命地求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位高贵的妇人唐夫人,立在台阶上,横眉怒目,抬手一指:“给我打,打到她说为止!”   两杖下去,那丫鬟便要昏过去了。君瑶不由蹙眉,抬头看了看明长昱。   此刻树影清斜,青树般的人,不急不缓地让人去通报。   唐夫人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了,见到明长昱,立即敛衽上前行礼,“侯爷竟来了,快让人备茶点……”   “不必了,”明长昱斜眼看向地上的红叶,“本侯来查案,要带走这丫鬟。”   唐夫人一怔,反应过来后,赶紧让人住手,她指着趴在地上的红叶,说道:“侯爷……要她何用?这丫头护主不力,使主子被害,妾身关了她一个晚上,想让她交代点什么,谁知道她尽胡言乱语,不如打死算了!”   明长昱神色微冷,“是吗?所以,郡守夫人就动用私行?”   唐夫人身形微微一颤,憔悴的脸色霎时一白,“我……我可不敢胡乱动用私行,这丫头不过是个奴籍!我身为主人,便能随意处置了她。”   的确,身为奴籍,便终身为奴,可随意任人处置,甚至是生死也由不得自主。   君瑶不由暗哂,眯了眯眼。   似是无人察觉她的情绪,明长昱淡漠地看她一眼,便冷声说道:“郡守夫人,这丫鬟,我要了。”   “什么?”唐夫人不可思议,“侯爷的意思是……”   明长昱凉凉地笑了笑,“她是案情的重要线索,难道郡守府人想杀人灭口?”   唐夫人眼眶一红,抬手扶着胸口,“这……这从何说起啊?妾身也不过是……吓唬吓唬她,想让她老实交代茉儿被害的经过而已。”   “原来如此,”明长昱笑了笑,“那么,本侯带她走,也是为了查案,可否?”   “自然可以。”唐夫人连连点头,立刻吩咐人把红叶扶起来,“还不把她扶回去,好好养伤。”   两个执杖的小厮立刻扔了梃杖,将红叶扶起来,朝隔壁的院落中而去。   君瑶不欲久留,跟随着重新回到唐茉的院中。   见小厮将红叶扶到屋内躺好之后,君瑶才坐在榻边,方才那位洒扫的丫鬟哭着跑进来,拿了药来为红叶涂上,再哀求人去请大夫。   君瑶为红叶检查了伤口,幸而她和明长昱到的及时,红叶也没挨两下,伤口不严重,估计是被吓晕了。   洒扫小丫鬟请的大夫来了,给红叶开了几服药。小丫鬟要去煎药,君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回答:“奴婢叫芍药。”   “你和红叶关系好吗?”君瑶问。   芍药点点头,“好,奴婢和她曾跟着一个爹……呃,就是卖我们的人,后来就被一起卖进郡守府了。”   君瑶笑了笑,“真好,难得你们患难时还不忘彼此。”   芍药傻傻地笑了笑,出门煎药去了。 第11章 夜半厉鬼   院中传来药香,君瑶等了片刻,红叶就醒了。   刚睁开眼睛,有些迷蒙,待看见君瑶之后,骇得立刻缩到床角,瑟瑟地喊:“别打我,别打我!”   看来是被吓得不轻,君瑶任她喊了会儿,静待她安静些后,才说道:“没有人打你了。”   小丫鬟红叶这才放下手,圆脸上一双杏眼紧张地瞧着君瑶。她四处看了看,认出自己的房间和床,才稍稍安心。   君瑶伸手为她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轻声问:“夫人为何打你?”   红叶呆了呆,嗫嚅着,没出声。   君瑶只好先让她放下戒心,“你若是如实回答,自然不会有人怪罪你,也没人会打你。”   恰在此时,芍药端着药汤进来,将药放好后,对红叶说道:“方才是这位姑娘救了你呢。”   她安心宽抚了几句,也知君瑶要问话,便出了门。   红叶心有余悸,可到底劫后余生,对君瑶生出感激,掀了被子,便要下榻磕头。君瑶说道:“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侯爷,你若要感激,待会儿去给他磕头吧。”   红叶下榻的动作僵住,呆呆地看着君瑶,不知所措。   “我且问你,夫人为何关着你,甚至还要打你?”君瑶问道。   红色露出惊惧之色,小声说道:“夫人说,小姐遇险时,奴婢未保护好小姐,才致小姐被人所害,所以奴婢该死。夫人还让奴婢如实交代杀害小姐的凶手,可奴婢当真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不知道谁是凶手,夫人就要打我……”   君瑶蹙眉,“唐小姐被害时,你和她在一起?”   红叶抿抿唇,点点头,怔了怔,又摇头。   君瑶推测,这其中或许还有另外的曲折。她若有所思,说道:“你将唐小姐被害前后的情况,如实说一遍。”   红叶点点头,一字一顿又缓慢地讲述着昨晚的经过。   彼时天已全黑,唐府上下安静祥和,院中灯盏昏暗,映照清风暗影,不见人影。   唐茉尚未入睡,她坐在镜前,簪花描眉,佩环扑香,又换上衣裳,戴上香囊,对镜端详片刻。   红叶一如前几夜一般,在门口候着,瞧着四周的动静,见四下无人,就轻声对唐茉说道:“小姐,现在院中没人了。”   唐茉披上黑色斗篷,让红叶在前方探路,悄无声息地出了庭院。   郡守府庭院错落有致,道路曲折雅静,这一路小心谨慎,没让人看见。   前年,府中新修了一片假山,临湖,山峦奇秀。可假山乃新建,又遇多雨天气,部分山石松动,夫人便下令,在假山修缮之前,不得随意进入。到了晚上,白天里秀丽的假山,在夜里似鬼影峭楞,荒草如晃动的鬼爪,山中又无灯盏,黑漆漆一片,根本没人会进去。   可唐茉偏偏要走假山里的道路,她命红叶走在前面:“去看看有没有人。”   红叶害怕,心头发憷。她本想说,大晚上的,根本不会有人走进来,可奈何不能违拗小姐,便壮着胆子往里走。   她不是第一晚入假山,倒也没那么怕了,凭着记忆往前走,入了几座假山内,正要转回通知唐茉没人,忽而看见半空中,什么东西飘着,发出幽幽萤火,看模样是个人。   那人阴森森一张脸,狰狞凄惨,轻飘飘影子般浮在半空中,一双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   可人哪儿会飘在半空,甚至还发光的?   红叶吓个半死,惊叫声都卡在喉咙里,脑筋未转过弯,脚却先转了,撒腿就跑。可刚迈开脚,就被绊倒。   她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发软,爬不起来,不知怎么的,脑袋一痛,就昏死过去,人事不省了。   待她清醒过来,人已经被关在黑屋子里,五花大绑。   夫人将她一巴掌打醒,便厉声让她交代:“说,是不是你害了小姐?”   红叶惊蒙,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又挨了好几巴掌。   等夫人打累了,红叶才迟钝地猜测,在她昏过去之后,唐茉死了。   如此说来,红叶在唐茉遇害之前,便被打昏,而她并未目睹唐茉被害的过程。   红叶艰困地交代完,一时余悸未消,惊惧地看着君瑶:“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真的看见鬼了,奴婢不是不救小姐,奴婢真的是晕过去了。”   说着,她将发丝拨开,给君瑶看后脑的伤。   那发丝因血而纠结,血糊糊地肿了一个包,是被重击所致。   君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问道:“你既看清了鬼,那鬼到底什么模样?”   红叶脸色煞白,双眼通红,似是害怕,便挨近了些,“女鬼,会飞,没有脚,飘在假山上,长头发,绿眼睛……”忽而她浑身一哆嗦,立刻抓紧了君瑶的手,“但是……但是当时太黑了,奴婢被人打晕过去,没怎么看清……似乎,有些眼熟。”   她心有余悸,手心冰凉,慌忙抓住君瑶的手。   君瑶反握住红叶的手,“你既觉得那鬼很眼熟,难道是你见过?”   “奴婢也没怎么看清。”红叶低着头,躲闪着君瑶敏锐的目光。   “你但说无妨,”君瑶安抚她。   红叶似想到什么,打了个寒噤,她小声说:“那鬼……长得有点像……前不久才死去的雪茹。”   “雪茹?”君瑶蹙眉。   红叶有些迟疑,又似乎确定了般,点点头,“就是雪茹,她一定是有冤屈,所以魂魄不肯散去,回来复仇了……”   君瑶赶紧问:“雪茹是什么人?”   红叶有些惊错,“雪茹曾是……慧姨娘的丫鬟,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没了。奴婢听说,她是病死了。”   君瑶挑眉,“她既是病死的,你为何说她有冤,为何又说她是回来复仇?”   红叶惊觉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忙不迭摇头:“奴婢也是猜的……”   姨娘的丫头,无端的死去,接而貌似她长相的“鬼”,又出现在假山中。难道,雪茹的死,与唐茉有关?如此一来,唐茉被厉鬼索命的流言,似乎就能解释通了。   沉吟片刻,她问红叶:“唐茉为何要在晚上去假山?”   红叶木讷地摇头:“奴婢不知,这几晚,小姐都要去的。”   君瑶缓缓闭上眼睛,她有种预感,这起案子,或许会触及到郡守府不愿为人知的秘密,无论结果如何,牵扯到什么人,都有损郡守府的名声,于唐仕雍仕途不利,也难怪唐仕雍一开始,并不愿他人插手。   凉风习习,吹入窗棂,君瑶看出窗外,嫡出小姐的院子,景致甚好。   明长昱独坐在树下,姿态散漫。青树如亭,光自枝叶间筛下,似蜿蜒浩瀚的星辰,落于他月白的常服上,如印了银白暗纹。   他似察觉君瑶的注视,微微抬眸凝过来,君瑶立即出了门,来到他身前,裣衽行礼。   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虽说他不似世家子弟般规矩讲究,但也算雍容清雅,故而这蹙眉的动作,也颇为好看。   “免礼,”他起身,又问道:“如何?”   君瑶直起身,轻轻一叹:“奴婢怕查下去,会牵连到郡守府的隐秘之事。”   明长昱不以为意,“你只管去查,案情不分大小,既然查了,便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便是君瑶所希望的。她微微颔首,“案情有些复杂,还需再加求证。”   四下无人,她上前一步,轻声道:“我记得,唐郡守有一位姨娘。”   明长昱淡淡挑眉,“你也见过她。她曾与唐夫人一同,为唐茉哭丧。”   君瑶仔细一想,便想了起来。当时她随唐仕雍入后院正堂时,唐夫人身旁有个年纪稍长,但身姿曼妙,哭得梨花带雨、风韵犹存的妇人,想来那妇人便是慧姨娘了。   明长昱也适时为她解惑,说:“这位慧姨娘,自幼服侍唐仕雍,在唐仕雍十五岁时,她便被老夫人安排入了房,不过多久,便生下长子唐延。后来唐夫人入了门,可唐夫人只生了唐茉,在子嗣上的功劳,不及慧姨娘。慧姨娘凭着唐延,地位几乎能与唐夫人抗衡。”   看来这郡守府的情况,明长昱早已了如指掌。   明长昱眸色微深,平淡地说道:“这唐延,也算有几分才华,还入得前任大理寺卿的眼,便在其门下学习过几个月。听闻,当年在大理寺卿门下的还有一位状元,才学能力,都在唐延之上,更是深受前大理寺卿青睐,只可惜那位状元,最因与人勾结谋乱被流放了,当真是辜负了大理寺卿的栽培。”   君瑶藏于袖中的手也不由握紧。她僵着脸,只淡淡说:“是吗?”   记忆深处,似被利刃劈开,让她强行面对苍凉寥寂的过往。   明长昱冷冷说道:“前大理寺卿偶尔提及,还深感遗憾。”   君瑶抿唇:“若真为人师,便会相信学生为人。”   轻软一句话,似被风撕碎。   君瑶敛神,思及唐延,这个豪门庶子,他是否与此案有关系?这起案子,到底能牵扯出郡守府,多少不为人知的人心,与秘事? 第12章 佳人有约   正值深春,百花弥散而来的气息,让君瑶感觉滞闷。   她收敛心神,继续说道:“看来,唐夫人在郡守府的日子,并不太如意。”   明长昱眸色微浅,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你难道不知,半年前唐夫人产下一子,是为唐家嫡子。”   君瑶一怔,“唐夫人生了个儿子?”   “子嗣是大事,唐夫人拼了命,也要生下儿子。”明长昱说道。   君瑶有些唏嘘,唐夫人三十一岁,这等年龄产子,的确凶险。可为巩固地位,凶险又何妨。可怜她地位方才稳固,便痛失爱女。   偏房传来关门声,芍药立在不远处,犹疑着朝这边张望。   君瑶转身问她:“红叶好些了?”   芍药这才规矩地走近,欠身行礼:“喝了药,精神好些了。”   君瑶点点头,看向明长昱:“侯爷,民女要去唐茉遇害的地方看看。”   明长昱明了,目光扫向芍药,“让红叶带路。”   红叶是个老实乖巧的丫头,即便刚挨了打,也规矩地忍着痛,走在前方带路。从唐茉的院子,通往新建的假山,这一路小桥流水、亭台水榭,蜿蜒而来,不过一盏茶光景。   假山果然临水而建,绮秀玲珑的山石,于如镜水面,铺开一幅水墨画卷。山园中小径迂回,俨然成趣,此时水上烟光笼罩,风景如画。唐仕雍照明长昱所言,安排了人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入。见来人是明长昱,几个守卫才恭敬地让开。   “这山园湖水,堪比京中任意世家宅院之景。”明长昱立于红翠相偎的小径,漫漫然感叹道。   君瑶无心赏景,看向脸色发白的红叶,问:“昨晚,你和唐小姐,便从这里入假山的?”   红叶点点头,“是。”   君瑶让她走在前面,“带路,就照你们这几晚的路线走。”   红叶抬眼,向假山中央看了看。此时烟光凝紫,假山中飞鸟盘桓,似有几分阴冷。可到底有君瑶明长昱相随,她便壮起了胆子。   虽说假山中道路曲折,但也颇有规律。且这山石果真考究精致,错落奇巧,层峦聚散,置身其中,可观江南小山重叠,可感烟雨笼罩,山水掩重楼。   山光水色虽不错,可真如红叶所说,还未修缮,园子里都生出了杂草。   “就是这里。”红叶忽而停下,“奴婢就是在这里被打晕的。”   君瑶蹙眉,此处应当是唐茉遇害的地方。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有大片血泊状的血迹,还有血脚印。看脚印花纹,大小不一,但纹理一致,应该是府内的人来救唐茉时,不慎踩到血留下的。   她漠然片刻,轻声自语:“从进入到此处,耗费多久?”   “二百四十弹指。”明长昱轻声道,声音浅沉。   君瑶微愕,侧首看向他。她虽有意识计时,但也只能估算大概,却没想他竟可说得如此精准。转念敛神,此人心机难测,心智奇高,估算个时间于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二百四十弹指……”君瑶自然信他,“也就小片刻的光景。”   明长昱微笑,眉目舒展,信口道:“这里就是厉鬼出没的地方啊。”   话音一落,君瑶明显察觉红叶浑身一抖,小脸白了白。   君瑶问:“厉鬼在什么位置出现的?”   红叶似哭非哭,觉得这两人怕是故意合起伙来吓她。但她哪儿能计较呢?她抬手指着身前的假山,说:“就这处假山上。那女鬼,当时……就飘在上面。”   君瑶绕着这座假山走了一圈,发觉这座山的位置当真很巧。若不走到此处,便有山石遮挡,无法看见“女鬼”。走到此处,发现前方女鬼了,难免因惊吓而心神大乱,被凶手伺机杀害。   看来,这个女鬼的位置,是经人精心算计过的。   君瑶在血迹前停住,问红叶:“入假山时,可带灯盏了?”   红叶点头:“带了,假山中没灯,奴婢要为小姐掌灯的。”   “你到达此处时,只看见了鬼,没发现其他什么吗?”君瑶问。   “没有。”红叶摇头。   也对,那厉鬼如此显眼,又令人惊恐,谁还会有心思去察觉其他的异常?   明长昱站在小径边缘,说道:“这里山石掩映,要藏个人,是在太容易了,何况是夜晚。”   君瑶走近,见他垂眸看着身前的草。   假山园中杂草片片,盖住了土地,但长得还算平整,明长昱身前的草,似有些杂乱,像是被压倒过。   “从痕迹上看,似是有人曾蹲在此处藏身,伺机等候唐茉。”君瑶说道。她蹲下身细看,谨慎地拨开周围的草,又在一旁发现一处压倒的痕迹。与上一处不同,这处被压倒的痕迹略轻,草并未连根压断。   假山重重,遮蔽了光线,君瑶伸手去推明长昱的腿,“请侯爷让让。”   明长昱眉尖轻挑,微微退后一步。   君瑶将一缕草拔起,站直身,说:“这几根草上,沾了糊状物。”   红叶既好奇又畏惧地在一旁看着,闻言仔细看了看,说:“会不会是鸟粪?”   明长昱退后一步,依旧看着君瑶,“何物?”   草叶上的糊状物,黄白相间,细腻黏稠,不像是鸟粪,倒像是呕吐物……   君瑶从袖中拿了纸,将这缕草包好。   两人所在的位置,正是其中一女鬼出现的假山。君瑶站在假山下,仰头观察。假山高而精巧,凹凸有致,造型奇特。君瑶的目光一一扫上去,最终落在一处凸出的石块上。   那微微凸起的石块上,挂着一缕丝线,极细,黑色,若不细看,难以发现。   她正欲抬手去取,明长昱已从她身后举手,轻而易举地便将那根丝线摘了下来。   “这是普通的锦线。”他说道。   君瑶自然认得,这种锦线,用于打络子,穿荷包,绑玉佩,普通人家也很常见。她将丝线也收好,又在假山上,发现一块黑布,似被人无意间挂在山石上扯碎,黑布质地不薄不厚,摸着有些粗糙。   一番搜查之下,暂无其他发现。   君瑶将搜查到的东西收好,还算满意,至少这一趟,并非空手而归,凶手在此处,留下如此多的痕迹,哪一处,都是可贵的线索。   “好了,天色已晚,回吧。”她说着,转身便往回走。   明长昱忽而按住她的肩膀,微微扬了扬下巴,“不必回去,往前走,出了这假山,穿过游廊,便是青竹苑。”   君瑶不由僵了僵。她自幼接触的男人,唯有兄长和父亲。从未有人如明长昱这般,不拘礼节,随意触碰她的身体。她蹙眉,瞥了眼落在她肩上的手,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掌心温度熨帖。   她侧身,便躲开他,犹自惊疑:“是吗?这假山的路,可通往青竹苑?”她不去看他,反而看向红叶。   红叶懵懂地眨眨眼,“好像是呢。”   君瑶心念一闪,“那么……唐茉这几晚,从这条路出假山了吗?”   红叶颔首:“出去了,只是,她每每都只让奴婢在路尽头的游廊上等,奴婢也不知她做什么去了。”   君瑶正色,认真思考,眼角余光飘向明长昱,“那么……她这样偷偷摸摸的,是去做什么呢?或者……她是否要去见什么人呢?”   明长昱轻笑,笑意凉薄,偏偏眉眼流眄,沁人心骨,“是啊,见谁呢?做什么呢?”   君瑶正色,提醒他:“这条路,可是通往青竹苑呢。”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明长昱似笑非笑,“昨晚,我与一女子相会,那女子真真是个妙人,邀我与她泛舟同游,月下赏景,甚至还邀我入舱同枕……”他眉宇间,神采流光,眼中似收了斑斓星辰,话语轻绵,似吟吟耳语,唯有她能听见。   君瑶心旌摇曳,咬牙抿唇。   他犹自含笑,“那女子当真深得我心,还想特意割下我一片衣袖留念。”他轻叹,“可她性格真是乖张呢,明明喜欢我,却故意拒绝,最后还跳水……躲开了。”   君瑶也笑,唇角扯得有些僵硬。   “是吗?”她干声问。   “是啊,”他煞有介事,“她可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鱼呢。”   君瑶脊梁微僵,脸颊发烫。明明这人笑得春风醉人,可她却觉得别有深意。他说这些,到底何意?难道是在提醒她,他并未与唐茉私下相见过?还是在警示她?   君瑶暗自发苦,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他与她在船上相遇的时间,跟唐茉被害的时间不吻合!   眼前忽而微微一暗,君瑶蓦地抬眸,倏然发现明长昱抬手快速掠过她的耳畔,她一时怔愣,听闻他说道:“昨夜我与佳人有约,怎会留意唐茉?”   君瑶退后一步,面不改色,伸手推开他僭越的手。   山明水清,他眉眼舒展,从容松开她的发丝,捻下一截枯草。   想来方才搜查时,枯草挂在了头发上。君瑶蹙了蹙眉,刻板地说道:“多谢侯爷。”   明长昱将那截枯草卷在指尖,静默地睇着她。   君瑶转身,避开他的注视。见一旁的红叶小兽般歪着脑袋,好奇懵懂地看着。   “红叶,带路吧,让我看看,你家小姐……”她顿了顿,清了清嗓,说道:“看看你家小姐,出了这假山,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红叶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带路。   君瑶沉默着,一路如芒在背,而让她心神不宁的人,却优哉游哉,似信步闲庭,穿花拂柳,欣赏这水畔山色的美景,时而还点评一番。   不多时,出了假山,上了游廊,青竹苑遥遥在望。   君瑶本意再多问几句,但唯恐明长昱又会说出惊人之言,便打消了这念头。   下了游廊,沿着翠竹围墙走上几步,便到了青竹苑门前。   红叶识趣地行礼告辞,明长昱随手招了个侍卫送她回去。   入了苑内,君瑶立刻回了房,关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萌萌,晚安! 第13章 夜半相会   月如钩,照清影。   明长昱入了书房,房内灼灼灯盏,摇映窗纱竹影。   小桌上早已备好晚膳,江南特有的精致可口,秀色可餐。明长昱席地而坐,方拿起筷子,抬眸看了看守在门口的明昭,问道:“那边的饭菜送了吗?”   明昭恭敬地说:“送了。”   明长昱静了静,又问:“胃口如何?”   “看起来,胃口很好,”明昭眉峰微挑,“吃了两大碗呢。”   这一桌温水膳,似乎也美味了些,明长昱用过饭,命人将饭菜撤走,换上茶点。   明昭适时上前,轻声道:“主子让安排入刑部的官职,属下已经准备妥当了。只是,一时还未定好合适的人,主子看……安排谁比较好?”   明长昱净了手,用软巾擦干,“不急,可再等候两日。”   “是,”明昭颔首,转身出门。   刚掀起竹帘,便见君瑶静立在外,也不知候了多久。他微微错身,让君瑶入内后,放下竹帘,走远了几步看守着。   君瑶饭后,便被人带了过来。站在竹帘外,似听到明长昱和明昭谈话,便未入内。   入内后,她在门口立了片刻,放松后,走入书房,上前离明长昱几步之遥的地方,裣衽行礼。   明长昱自斟了茶,说:“免礼。”又指了指对面,“坐。”   君瑶入座,略微思索着,不动声色。   忽而一只手,端着茶,递到她眼前。月影浅光里,淡淡的茶水氤氲旖旎,也映出她眼底不期然的彷徨。   她连忙伸手端住,“多谢侯爷。”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明长昱深深乜着她,腹诽她饮茶如饮牛,竟丝毫不去品他煮茶的手艺。她可知在京城内,想要与他同饮,且得他亲自煮茶的人,可从城北排到城南?   君瑶放下茶盏,直截了当地问:“不知侯爷让民女来,所为何事?”   明长昱定了定,才问:“你可知,我为何来蓉城?”   君瑶摇头,“民女不知。”虽说她已在茶肆酒坊中听闻过各种传言,但几番思量后,还是选择慎言。   夜色清幽,烛火灼灼,这冷暗交织的色泽,在室内流转。明长昱依旧斟茶,茶水琮琮,注入青白色杯盏中,他修长的手指轻捏杯盏,似捻出一抹月色。   虽说与他有了短暂的相处,可君瑶依旧下意识与他保持着距离。此刻在灯火摇映下,与他相近相对,让她一时有些难以适从。她抬眸平时,暗暗打量他的面容。乌黑深邃的眉眼,似墨玉生辉,眉微微上挑,眉峰如墨色丹青,遒劲一笔。峻挺的鼻梁,之下是轻抿似笑的唇。笑若春风,却浸着点点冰雪。   月色烛光,映于他浅白色锦衣之上,勾勒出极简流云暗纹,线条温和,色泽温润。   这般气度风华,真如水中月,高山雪,疏冷且超然。   是否大多数上位者,也如他一般。面带笑,可心却冷。   明长昱果然一笑,“我离京城许久了,以督察御史身份南下视察。”他微微停顿,目光直视而来,“顺道来看望一个故人。”   君瑶恭敬聆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可是我事务繁忙,还没抽出空闲去看她,”明长昱淡淡地说道,静了静,忽而又轻叹,“昨夜,我本打算趁空闲乘舟去见她,可惜……”   君瑶心头百转千回,也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说起这个。   “所以,我昨夜并未在郡守府,”明长昱目光如炬,漫漫然凝睇着她,“也没见过唐茉。”   君瑶缓缓点头,“嗯,原来如此。”   “你应该知道,侯门特殊,想要巴结附庸之人不在少数。但真要与权贵结交,又非易事。可有一种方法,最为简单。”明长昱冷笑,“那便是联姻。”   君瑶了然。若能用一个女人就能换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我初到蓉城时,并未让人公开我的身份,只让紧要的几个人知晓。其中就有唐郡守,唐郡守似有意将女儿唐茉交付与我,甚至还委婉地提出,可将唐茉嫁给我。”明长昱语气冷淡,“我明家的门,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进的。”   君瑶若有所思,捏紧杯盏。   明长昱无声看着她,在她又想喝茶时,将她的杯盏拿走。   君瑶放下手,沉默。   明长昱忽而微微倾身,不期然靠近她,君瑶微微蹙眉,听见他说道:“你猜,唐茉会甘心吗?”   君瑶侧身,稍稍远离他,平静地说:“不会。”   他铺垫那么多,当然就是想引出唐茉。   “你说对了。”明长昱坐直身,也不斟茶了,反而把玩着她的杯盏,说道:“她应是得了唐郡守暗示,时常偷偷到青竹苑外,企图与我邂逅,意图对我不轨。”   他眉心微蹙,轻声问她:“你说,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可怕?”   君瑶扯起唇角笑了笑,“可怕吗?”她嗓子有些干涩,哑声道:“若是你直接拒绝她,她知难而退,便不会再坚持。”   明长昱颔首,“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一次也没去见过她。每每她来,都被明昭他们拦在门外。”   君瑶平淡地说:“如此,那唐小姐还真是对侯爷您,一往情深。”   明长昱一声嗤笑,放下杯盏,反问:“一往情深?当真比戏文里唱的还煽情。”   “戏文之中的故事,虽是戏说,但也源自现实。”君瑶随口回道。   “这么说你相信了?”明长昱睨着她。   君瑶愣了愣,不置可否,她并非唐茉,也不是唐郡守,这些人私心里的算盘,她没兴致猜测。   以明长昱的身份和姿容,得女人喜欢攀附,或许是常事。唐茉对他一见倾心,想借机与他生出情分也并非不可。   “我到蓉城,不过数日,与唐茉,也不过一面之缘。”明长昱说道,“而且……我来郡守府自有其他目的,郡守府也不如你看到的那般简单,所以我谁都不信。”   君瑶说:“若她与唐郡守一样,只是看中了你的身份呢?”   总之,唐茉深夜入假山的真相,或许并非如表面所查到的那般简单。虽说假山尽头,便是明长昱的青竹苑,可这附近,也有其他的偏院,唐茉或许,只是路过此处呢?   君瑶一时理不清头绪,凝神沉默。   “不早了,”明长昱起身,似欲离开,“你早些歇息,明天再查吧。”   君瑶起身行礼,目送他离去之后,才回自己房中。   次日,天朗气清,君瑶用过早膳,照常去见明长昱。   “今日我有事外出,怕是很晚才回来,”他已用过早膳,正在净手,擦干水后,换了便于行动的常服。   明昭捧上躞蹀,明长昱熟练地配于腰间。   君瑶对明长昱了解甚少,只知他出身于武将世家,故而功勋不少,能战沙场,身手也应不错。然而他的躞蹀上,却不配任何武器,只有一枚玉佩,似是家传的。   穿戴完毕后,明长昱说道:“我初掌大理寺,京中之人,都等着看我笑话。所以,此番这郡守府的案子,对大理寺与我,都很重要。”   开盘第一局,犹如战场第一次交锋,胜了,自然军心大振,负了,便军心动摇,或会兵败如山。   君瑶蹙眉,“若是我不能破了此案呢?”   明长昱轻笑,“你破不了,还有本侯。”   自然,他能掌管大理寺,岂会没有半点傍身才学。   他缓缓靠近,沉声道:“本侯知你所忧,你身系楚家,又恐郡守府会杀你灭口。这案子既是本侯让你查办的,那胆敢动你的人,还得顾忌侯府。”   君瑶双眼一亮,明湛如水地看着他。   不似以往般蒙上秋雾迷离,而似世间最纯湛光华的凝缩。   她敛衽,诚心朝他一拜,“多谢侯爷。”   后顾之忧稍解,君瑶对明长昱生出几分感激,待他走后,便与刑部司主事前往唐菀的院子。   虽说唐菀因受到厉鬼惊吓而昏迷,可她毕竟是案发时离得最近,也最先知晓的人。君瑶若想尽量还原案发过程,便只能去询问她。   唐菀的院子,贵在精巧雅致,花木错落,流水依依。   主事是男人,不便入后院,只在外等候着。   进入院中,便闻到一股药香。院落屋宇也小巧玲珑,四周纱帘轻垂,两旁门柱镌刻对联,字体娟秀。   入了正厅,厅内陈设屏风,屏风之上,淡漠勾勒着雪中梅,题词与门柱对联字迹一致,墙中央,挂着一幅字画,落款一个“菀”字。   看来,这唐菀虽是庶女,但颇有才学。这院中陈设并不华丽,可雅意韵长。可见主人费了一番心思。   小丫鬟送上茶点,恭敬地说道:“我家小姐刚服了药,更衣后便过来,请姑娘稍等。”   “无妨,”君瑶微笑,“你家小姐,真是书画双绝。”   小丫鬟展颜,“那是自然,我家小姐,可是有名的才女!若非庶出……”   “阿瑾!”一道柔软无力的女声传来,“不得胡言。”   循声看去,见一芳龄少女由慧姨娘搀扶着,摇摇地走进来。她身量纤瘦,面色苍白,似有不足,但别有一股风流。   阿瑾小丫鬟立即行礼:“小姐。”说罢,便将人扶着入了座。   “这位便是侯爷身边的姑娘?”唐菀气息微弱,请君瑶入座,说道:“姑娘来,可是为了……我唐茉妹妹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案子简单些,凶手很单纯。 第14章 唐茉唐菀   唐菀有些无力地倚在座中,病态娇柔,让人瞧了不由怜惜。   君瑶觉得碟中的茶点更可怜,她拿起一块看了看,说道:“听闻,唐茉小姐出事时,你正好在假山外。”   唐菀用手绢轻轻掩唇,“是的,我晚膳吃多了不消化,难以入眠,便让阿瑾陪我出去走走。我觉得假山附近的山水风光不错,便不自觉走了过去。”   阿瑾立即接着说道:“正是,小姐身体虚弱,饭后都会散步的。那晚小姐不听慧姨娘劝,多吃了几块鸡翅和藕片,到了晚上便睡不着。还是慧姨娘让奴婢陪着小姐去散步消食的。”   慧姨娘赶紧说道:“正是,我怀菀儿时,可受了些苦,没养好身体,所以菀儿自幼便多病。她平时忌口很多,不能吃美食,那晚一时来了胃口,便没顾忌多吃了些。我怕她难受生病,便让阿瑾带她去散步。我这也是为她好。”   君瑶思索着,问:“大小姐去假山的路途中,可见到唐茉小姐了?”   “并未,”唐菀摇头,“当时天已全黑,光线不好,何况春来草木生长,遮遮掩掩的,很难视物。我的确没看见什么人。”她转而去问阿瑾,“阿瑾,你说呢?你看见唐茉妹妹了吗?”   “没有,”阿瑾摇头,“奴婢当时只顾着为小姐掌灯,还要为她驱赶夜里的蚊虫,没有注意到其他人。”   几人对话,似是毫无破绽。   君瑶问道:“夜晚光线昏暗,你是如何知道唐茉小姐遇害的?”   唐菀捏紧手绢,“我走到假山附近,听见假山内传来惨叫声。我所站的位置高,能俯瞰假山,当时便发现……”她脸色一白,用手抚住胸口,说道:“看见,假山里有鬼……”   她双眼微红,浸了水汽,“我当时听见唐茉妹妹惨叫,本想进去看看的。可是……我看见鬼之后,就被吓住了,便惊厥过去。”   君瑶回忆假山附近的地形。假山临湖,地势的确相对较低,四周的位置高些,若立于假山外,或许能看清假山内的情况。   既是如此,为何唐茉没看清?   顷刻间,她做了推测,是否在唐茉入假山之前,厉鬼并未出现。待她入假山后,凶手才布置了厉鬼迷阵?   君瑶快速收敛心神,继续问:“唐菀小姐昏厥过后呢?发生了什么?”   唐菀摇头,又看向阿瑾,“阿瑾,当时你在,你可知发生了什么?”   阿瑾心有余悸,低声道:“奴婢当时看见鬼,也吓坏了,小姐又昏过去,奴婢就尖叫着喊人。当时在附近掌灯的小厮也跑了过来,看见鬼,都不敢进假山。后来不知怎么的,惊动了护卫,还有周围值夜的丫鬟小厮婆子们,待护卫就去假山里了,不明所以的小厮丫鬟们也进去看热闹。奴婢顾不得其他,带着小姐回来,请了大夫来为小姐看病……”   她只记得混乱中,假山附近瞬间一片哗然,平日里幽静的地方,陷入混沌嘈杂,不少人得了或得了命令,或自己好奇,都纷纷从各方涌了进去。   君瑶若有所思,抓住敏感关键,“从看到厉鬼,到惊动人进假山,大约多长时间?”   阿瑾转动眼珠想了想,“很快,不到不到半盏茶时间吧。”   也就是说,比君瑶与明长昱进入假山还快。   君瑶蹙眉,“有人假山营救后,厉鬼还在吗?”   “听说是不在了,”阿瑾也很讶异,“奴婢听其他院子的丫头们说过,厉鬼出现的时间很短,护卫们进去时,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二小姐躺在血泊里,耳朵……耳朵都被割掉了。”   时间这么短,凶手如何快速逃脱?   君瑶不及思索,又斟酌着问道:“不知唐大小姐,对唐茉小姐被害一事,有何看法?”   唐菀轻垂眼眸,默了一瞬,轻声道:“能有什么看法?都是自家姐妹,她被害,我自当伤心。”   “是呢,”慧姨娘插话进来,“莞儿心软善良,平日里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得知唐茉小姐被害后,她食不下咽,还让人去佛寺求经祈福。”   君瑶淡笑,抿了抿唇,直白地问:“唐菀小姐觉得可疑吗?比如,是否知晓唐茉小姐接触过什么人或事?”   “抱歉,我并不知晓。”唐菀摇头,“或许,姑娘可去问问唐茉妹妹的贴身丫鬟,她们更清楚。”   话音刚落,阿瑾便轻哼一声,“小姐,你这么护着她做什么?二小姐平时那么欺负人……”   “阿瑾!”唐菀声音凌厉,“你胡说什么?”   君瑶看向阿瑾,“阿瑾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阿瑾堵了嘟嘴,说道:“二小姐仗着自己是嫡出的,总是明里暗里给我们难看,甚至还骂过小姐和姨娘,还不允许公子娶妻……”她生了埋怨,一口气接着说道:“红叶,还有芍药,哪个不是经常被二小姐责罚苛待?要奴婢说,这府内,憎恨二小姐的人,其实多得是……”   慧姨娘脸色阴沉,“阿瑾,你出去!”   阿瑾微微一怔,噘着嘴出了门。   慧姨娘转而轻笑,“小丫头不懂事,君姑娘千万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君瑶不置可否,轻声问道:“我听闻,案发当晚出现的厉鬼,与伺候过慧姨娘的丫鬟雪茹极其相似。不知慧姨娘,可否将雪茹的事情告诉我。”   慧姨娘抬手拂了拂鬓角发丝,叹声道:“雪茹的确是我的贴身丫鬟,因她言行无状,得罪了二小姐,大小姐便将她关了几日,谁知她突然病重,没挨过就去世了。我体恤她跟随我多年,为她安排了后事,妥当地葬了。”   “不知她如何得罪了唐茉小姐?”君瑶问。   “此事还得怨我,”慧姨娘面有愧色,“那日我突然想吃荸荠,雪茹便去湖里为我采摘。她弄了一身泥水,遇见唐茉小姐,不小心将泥水甩到唐茉小姐身上,所以……”   君瑶抿着唇,忽而想起幼时自己也爱吃荸荠。荸荠成熟时,兄长下水挖采,母亲淘洗干净,削掉皮,漆黑粗糙的荸荠,便焕然如雪珠般。   她记得,那时的水,很凉。   兄长也总爱笑她是贪吃小猪。   “荸荠啊?”她神色淡淡,“我也爱吃。”   慧姨娘轻笑,“可巧,我生于江南,从小吃着荸荠长大,若姑娘喜欢,今后我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君瑶面色如常,“我自小在田间野惯了,偶尔也会自己挖荸荠吃。”   “……是吗?”慧姨娘唇角轻轻下沉,忽而又勾起笑来,“姑娘真是天真可人。”   君瑶一笑,眉眼弯弯,乖巧无害的模样,她又问:“雪茹可还有家人,或者有什么亲近的人?”   “没有,”慧姨娘回忆一瞬,确定地说道:“她自幼便是孤儿,被人牙子卖来卖去的,哪儿知道自己是否有家人?我前些日子,见她年龄大了,想与她婚配,可她拒绝了,说是宁愿老死,也不嫁男人。想来是幼时被人牙子折磨,已经畏惧了。”   “如此,”君瑶明了,她默然片刻,又道:“冒昧问姨娘一句,唐茉小姐遇害时,你在哪里?”   慧姨娘说:“我已入睡。”   “可有人证明?”君瑶问。   慧姨娘迟疑地点头,“没有,当时房里就我一个,丫鬟们都歇息了。”   暂且将心头的疑惑问完,君瑶便告辞离开。   正要出院时,阿瑾匆忙忙从屋内跑出来,低声询问另一个洒扫丫鬟:“我记得姨娘有颗夜明珠,刚才我整理时没看见,你瞧见没?”   “没有,”洒扫丫鬟说。   阿瑾也没再多问,转身又入了房。   君瑶也出了院子,朝唐茉所居的地方而去。   如今案发过程,基本查探清楚,接而便是查看唐茉身边的人。   凶手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定然是对唐茉非常熟悉。   自君瑶说过,红叶是重要人证后,郡守府的人也没再为难她。她依旧住在唐茉的院子里,守着自己那间简陋偏僻的屋子。   红叶蹲在屋檐下洗衣裳,一件件华服锦衣,她洗得很仔细   红叶能天天与锦衣华服打交道,可自己却从未穿过一件名贵的衣裳。她只是一个乐观简单的奴仆,无父无母,自幼便被卖到大户人家,一生命数,全系在主人身上。   见到君瑶,红叶非常高兴,暂时放下手里的活,浸湿的手在衣摆上蹭了蹭,便走向君瑶,“姑娘!你怎么来了?”   君瑶环顾一圈,没见到芍药,问:“芍药呢?”   红叶说:“院子里的人都被夫人唤去为小姐守灵了。”她有些失望,又道:“夫人嫌我不吉利,又护主不利,不让我去。”   “不去也好,”君瑶轻声说,“守灵其实很累。”   两人闲聊几句,君瑶问起了案子:“你贴身伺候唐小姐,可发现过什么异常?”   “异常?”红叶不解。   “唐小姐平日里,可曾与什么人结过仇?”君瑶问得浅显了些。   红叶皱着眉头,“有很多,小姐曾经骂过很多人,还私下诅咒那些人去死。”   “哦?都有谁?”   红叶立即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过去:“有我,有芍药,有阿全、阿福、张忠、唐管家、雪茹、慧姨娘、唐菀大小姐、厨房的厨娘、护卫胡振、大少爷唐延、表少爷,门房、乳娘……”   她一口气,滔滔不绝不带喘气地说了一长串名字,君瑶扶额,叫停。   “你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红叶非常骄傲,下巴微微一抬,说:“主子说过的话,奴婢都要记得很清楚,这样才能不做错事被罚。”   君瑶忽而有些同情她,“那你可记得,你主子骂谁骂得最厉害?”   红叶不假思索,说:“慧姨娘和大小姐。”   “都骂了什么?”君瑶问。   红叶立刻挺起脊梁,脸色变得阴沉怨毒,手指也狠狠地扣在一起,一掌拍在一旁的柱子上:“贱人,不得好死!小蹄子竟敢跟我比?不过一个姨娘生的,庶出的就是庶出的,再有才华又怎样?贱人,总有一天,我让你死在我手里!”   她豁然起身,对着柱子一阵拳打脚踢:“还有唐延,一个庶子!竟敢妄想做唐家继承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身败名裂!”   果真是跟随唐茉多年,模仿唐茉七分入髓,真有表演天赋。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 第15章 京城楚家   君瑶不由失笑,理了理方才红叶所说的那些人,沉吟道:“都是府内的人?”   红叶点点头,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什么:“还有一个府外的。”   “是谁?”君瑶问。   红叶说:“是乳娘家的表妹,小姐轻轻地骂了她。”   府外之人?乳娘?   君瑶:“是谁的乳娘?”   “是小少爷的乳娘,”红叶眼神暗下去,低沉地说:“小少爷一出生,就安排了三个乳娘,其中一个是芸娘,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可惜她才入府不久,家里就出事了,所以不做乳娘了,回了自己家。可是小少爷吃惯了芸娘的奶,其他人的奶一律不吃,竟要活活饿着。小姐心疼小少爷,亲自连夜到芸娘家去请芸娘回来。但不知怎的,小姐便和芸娘的表妹吵了几句,最终芸娘还是回府喂养小少爷了。如今小少爷肯吃芸娘的奶,平日里睡得也很香,不哭闹了。”   君瑶微微凝眉,“你家小姐为何与芸娘的表妹争吵?”   红叶侧首,“我当时站在门外,没听清楚。好像……好像……”她眉头紧锁,“我没听清,小姐好像骂的是芸娘……不是那位表妹。”   君瑶也未再深究,人的记忆有限,何况还未听清的事。   再整理思绪,询问了红叶方才说的人,管家小厮之类,都曾与唐茉有过冲突,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况唐茉是嫡出小姐,府中的下人,虽然对她心怀芥蒂,但表面上还是恭敬的。只要寻个机会,排除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便可缩小嫌疑范围。   还有一事,君瑶需了解清楚,她问道:“你家小姐,与雅香园的知香舞姬,可有来往?”   “雅香园的舞姬?”红叶双眼如星一闪,露出浓烈的仰慕,“我只跟着小姐,在筵席上见过她们跳舞,她们的舞姿,当真像神仙一样……”她脸颊泛红,又回过神来,说:“我也不知,欣赏过几次舞姬跳舞,算不算有来往。”   唐茉与其中一位舞姬一样,都在死后被人割去耳朵,这其中到底有何关联?君瑶与李捕头分别后,便无法了解舞姬被害的案子,若能与他再见,多加了解,或许便能获悉更多线索。   接连问了许多线索,君瑶有些疲累,且将到午时,她早已饥肠辘辘。   告别了红叶,她拖着疲倦的步子,回了青竹苑。   厨房那边,已经派人送了午饭,君瑶一口气吃下两大碗,吃过后坐在桌边发呆。她轻捧着碗,寻思着厨房的人真实在,送的饭刚好两大碗的分量,菜也做得精致。   午饭过后犯困,君瑶又上了榻,倒头便睡。   青竹苑宁谧,午后阳光如洗,筛了竹影,婆娑低吟,君瑶听得催眠,懒懒地沉睡不起。   吃了就睡,难怪兄长说她是贪吃小猪。   君瑶坠入梦里,梦中兄长端着雪白的荸荠,一颗颗香甜清爽,凑到她鼻尖,戏谑地问:“小猪,小猪,吃了就睡的小猪,起来吃荸荠啦!”   君瑶推开他:“我不是!”   这么喊着,她竟然把自己吵醒了。   她恍惚着,见窗外竹影微移,光纹斑斓,才知自己沉睡良久。   她躺在软榻上,回忆梦里的情形,可无奈,兄长的音容笑貌,竟已非常模糊,依稀如隔着浓雾。   片刻后,她强行收敛神思,整理案情。   当前,这起案子所获的线索,依旧非常模糊,甚至疑点重重。   其一,凶手是如何让厉鬼出现的?且时间能把握得如此恰当,偏巧在唐茉入假山后出现,在唐茉必经路上,使唐茉和红叶受惊失措。   第二,凶手能逐一突破,先打昏红叶,再杀害唐茉,必然对唐茉的行踪与习惯了如指掌。   其三,凶手杀人后,如何在短时间内让厉鬼消失,同时还能避开进入假山搜救的人?   唐茉被害时,唐菀如此巧合地出现在假山外,有确切证据证明,唐茉并非她动手所杀,除非这其中,还有另外的隐情。   其次,慧姨娘没有不在场证明?因是妾室,遭正妻与嫡女嫉恨排挤,又因儿子唐延才能出众,极可能成为唐府继承人,故而想除去正室,为儿子铺路。因此也有对唐茉动手的理由。   况且,君瑶与她对话时,发现她所言漏洞百出,且雪茹之死,也疑点重重。   再次,此案与唐府内部无关,或许与舞姬之死有关系。   除舞姬外,还有阿浣被割去了舌头……   案情远比想象得复杂,君瑶神思微滞,头大如钟。   “想什么?”低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君瑶侧首,见明长昱不知何时入了门,她立即下软榻,行了礼。   明长昱随意往榻上一坐,示意她也坐下来,忽而问:“听闻你午睡时做梦了?”   君瑶微怔,他如何知晓?   明长昱淡淡地说:“我的侍卫,听见你梦里说自己不是小猪。”   君瑶眉头一皱,好歹维持面色不变,她说:“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在他几步之遥的榻上入座,怕他深究,便将话题引致案子上,“侯爷可知晓蓉城厉鬼一案?”   “如此满城风雨,自然有所耳闻,”明长昱说道,“知香舞姬,听闻国色天香,被人残害的确可惜。”   他口吻淡漠,丝毫没有可惜之意。   君瑶自然不去探究他此时的情绪,只说道:“唐茉与知香舞姬一样,被割去了耳朵。”   明长昱微微眯眼,明锐的眸,深邃莫测,“完全一样吗?”   君瑶不得暗叹他心思的确细敏,便说:“不一样,舞姬的耳朵是被贴着耳根割掉的,伤口平整利落。而唐茉,耳根处还有残留,伤口参差,不像是被利刃割去,而是被剪刀剪去。”她缓了缓,继续道:“何况,已经有被害人被割去耳朵,为何还要再割去唐茉的耳朵?”   明长昱了然,轻声道:“若你认为杀害舞姬的人与唐茉有关,那长宁街失火当夜,必定有郡守府的人在那儿出现过。”   君瑶点头,“只是,失火引起混乱,就算郡守府的人去过那里,也怕没人注意到。”   “只需一一排查当夜不在府内的人,便可排除。再者,能与唐茉有密切关系的,或能对唐茉了如指掌的,也就那么几个,范围可进一步缩小。”明长昱蹙眉,“只是,若舞姬之死,与唐茉毫无关联,只怕这样查,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不尽然,”君瑶说,“至少可以将府内的人,都排查一遍了。”   明长昱:“虽说繁琐,但我有的是人手,最迟明晚,会将结果交于你。”   这样的效率,已是很快了,君瑶暗自长吁一口气。   “我听闻,知香舞姬被害当夜,是从郡守府出去的。”君瑶若有所思。   若杀害她们的凶手,与知香舞姬相识,那也是知道舞姬的行踪的,左右最可疑的,一是郡守府的人,二便是雅香园的人。如此说来,郡守府内的人,嫌疑更大了。   “当朝官员,请舞姬入府,虽非昌举,却也未反对。”明长昱轻哂。   君瑶在心中暗算,寻常府内办一次宴饮,请几名舞姬、歌姬、伶人等,需耗费多少银两。   郡守府与知香舞姬走得较近,可见宴请之事未少办过。   君瑶忽而想到什么,“请问侯爷,几时到的蓉城?”   明长昱说:“三天前。”   三日前,便是君瑶入城查舞姬案子那日。   “蓉城的人,虽知会有京中之人来,却不知是我来。若知晓了,便不会办宴请舞姬,也不会耗费巨资,修建画舫了。”明长昱神色微凝,眼神微冷。   君瑶通过舅父对郡守府有一定了解。往年,朝廷也会派京中之人来蓉,自然也会视察政绩,查看各地情况,可大多时候,都留在府中,与地方官员交流探讨。   如此作风保持多年,一时也改不了。只是没想到,今年来的是人明长昱。   “说起来,来这几日,尚未仔细视察过蓉城民风。”明长昱沉静地看着她,眼底忽而有了笑意,“你在蓉城生活了几年?”   君瑶愣了愣,险些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说道:“我并未住在城内,而是随外公住在县城。”   明长昱蹙眉,“为何不与父母住?”   君瑶说:“我父母去世得早。”   明长昱漠然,又轻声问:“可有姊妹兄弟?”   君瑶依旧平淡,说:“没有。”   明长昱轻轻摩挲着衣角,锦服之上,暗纹如水婉转,“你所居住的楚家,曾经的当家人可是楚老?”   想知晓她的背景,对于明长昱来说,只是小事而已,她默然点头。   “楚老……”他唇角微微上扬,“楚家,也曾算是京中名门。还与我侯府,有莫大的关联呢。”   君瑶心底微微一震,轻垂眼眸,“我幼时入楚家时,楚家已经不在京城了。”   明长昱沉吟,“楚府一家离京时,我大约也不在京城之中。”   君瑶不置可否,又听他喃喃自语,“既来了,是否得去拜会一下楚老?顺便,叙叙旧。”   外公年级很大,而明长昱不过二十出头,两人年纪差别如此之大,怎么会有“旧”可叙?   君瑶一时不解,心想当是京城旧事,已成往事罢了。她轻声道:“楚老已经去世了。”   明长昱愣了愣,缄默不语。 第16章 走马观花   竹影婆娑,暗香幽浮,静谧处,听得远处传来哀戚的哭泣,伴着空沉诵经声,不忍卒听。   不久后,声音渐渺,青竹苑重归宁谧。   明长昱面色平静,目光看向天际,似看出了郡守府外。   “你既在蓉城生活多年,那便带我去领略游览一番如何?”他对君瑶说道。   商量的语气,却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他从来如此,行止之间,自带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尊贵。   君瑶也想趁机出府会会李捕头,自然应下。   明长昱心情甚好,“那好,就今夜吧,我听闻蓉城的夜色,别有特色。”   “今晚?”君瑶蹙眉,“今晚只怕不行?”   “为何?”明长昱的声音微微一沉。   君瑶便将对案发过程的推测告与他,审慎地说道:“今晚我想在去一次假山,将我心中的想法细细推演一番。”   明长昱神色稍霁,“如此,也无大碍,你待暮色初降时去查看,我等着你就是。”   他已经这般体谅了,君瑶也没再回绝的道理。   明长昱起身,叫了明昭前来,说:“你安排下去,让衙门那些人好好查查长宁街失火当晚的人,你顺便查查唐茉死时,先后接近过假山的人。”   明昭应下后,便利落地离开。   两人已交流许久,时间也不算早,明长昱起身离开,君瑶见他离去后,在榻上歇息片刻,又翻出从假山处带回的物证,仔细查看。   物证是静止的,需得查明相关线索后,才能让其开口说话。   君瑶摸着那张粗糙的黑布,指尖轻轻摩挲,便搓下细碎的粉末。粉末细腻,颜色略深,黏在黑布表面,不易发觉。君瑶将粉末置于光明处看,一时无法分辨是何粉末。她将黑布上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抖落在纸包中,谨慎收好。   其次便是细绳,与草叶上的疑似“呕吐物”,这些事物,到底与凶案有什么样的联系?   其中种种,只怕得再去一次现场,才能明了。   暮色渐至,君瑶用过晚饭后,便往假山而去。   夜来风凉,自湖水之上吹来的风尤甚,风穿过错落假山,变为起伏的低鸣,君瑶走在峭楞阴森的假山间,心底有些发憷。   她将灯盏往身侧递了递,想为跟来的明长昱照明,明长昱脚步略微一停,说道:“本侯夜视极好,不需灯盏。”   君瑶迟疑一瞬,便将灯盏照到自己身前。   缓缓穿越重山,眼前漫然开朗,清风徐徐,水面泛起粼粼波纹,倒影远处重楼飞阁,俨然似一幅海市蜃楼。   明长昱轻叹:“此情此景,到像你我相逢那晚,临水泛舟,变为秉烛夜游。”   君瑶不由捏紧灯盏,尽量一瞬平复悸然心绪,垂眉说道:“我们是来查现场的,不是夜游的。”   明长昱轻笑,“本侯说是,自然就是。夜游与查案,并不冲突。”   君瑶难免腹诽,这阴森森的假山,还出过厉鬼,闹出人命,府中的人都退避三舍,不敢靠近,谁还有心思在此处来秉烛夜游?   片刻间,便到达湖边。   君瑶估算着,若是对此路熟悉,以最快的行动从唐茉死亡处置此,需多长时间?   明长昱立于小径尽头,湖水微弱的粼光,依稀映于他柔软的衣袂之上,似蜿蜒流转的星光。   “二十弹指左右,”他说道。   君瑶赞许,轻轻颔首,又问:“若是从此处,穿过假山花园,而不走小径离开,需多久?”   明长昱触目所及,正欲回答,忽而又反问:“你说呢?”   君瑶回忆假山地形,说道:“差不多,需要五六十弹指。”她凝神沉吟,喃喃道:“太长了,在人多眼杂,且地形复杂的情况下,根本无法顺利逃离现场。”   她缓缓走向水边,将灯盏照过水线,暂且没有发现疑点。   “不会躲在水中,”明长昱猜出他的想法,“唐茉被害后,唐郡守让人地毯式搜查了整座假山,搜查时间较长,躲进水中,并没有短时间内逃离的时机。除非凶手能长时间闭气,还能受得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且出水后,衣服快速干掉,不让人起疑。”   君瑶一时难得其解,蹲在水面,瞪着水边摇曳的水草。   三月春暖,水面上已然飘起了零星浮萍,朵朵聚在一起,黏在水草茎叶上。暗然粼粼水纹间,似有光亮闪烁,依稀照亮半株水草。   “这水草会发光?”君瑶诧异,探入水中,摘下一截带着光斑的草,“这只是一株普通的荇草,怎么会发光?”   明长昱也俯下身来,用手绢轻轻裹住那株荇草,光斑便黏在手绢上,发出荧荧光亮。   “荧光石,”明长昱挑眉,“成色上好,质地上佳,就算进贡也不为过。”   “荧光石?”君瑶惊疑,又寻了几株会发光的草,用手绢擦拭,再谨慎收好。   她起身,盯着幽暗不见底的水,轻声道:“侯爷,可让人入水搜查了,只是暂且别惊动人。”   明长昱淡笑,两人又在附近搜查了一番,暂且没有可疑发现,明长昱便让人继续查探,接而带着君瑶离开。   蓉城夜色之下,华灯初上,百业正兴,重楼玉宇,流彩丹阁,霓色染亮半边天幕。   明长昱换了身常服,坐于竹簧婆娑处,淡然君子,清健矜贵。   君瑶也换了男装,锦衣胡服,利落飒爽,自灯火阑珊处而来,灯火照影,俨然一俊俏小郎君。   明长昱微微挑眉,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番,轻声道:“很是合身。”   两人低调地出郡守府,拐过青石后巷,明昭已备好两匹马候着。   既是扮作男人,骑马自当妥当些,蓉城夜色街景,喧嚣繁华,策马行于灯火迤逦的街上,恰如走马观花。   蓉城,这座水陆要塞之城,夜来才露出本来面目。   波斯的皮毛、大食的羊肉、西域的美酒、南洋的珍奇,应有尽有,让人应接不暇。   灯火交织的店铺,于街道排闼而开,酒肆、茶坊、勾栏、商铺,鳞次栉比,浩如星海。   叫卖声、交谈声、说笑声、喝彩声、说书吟唱声,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不绝于耳。   一路策马缓行,路过长宁街,君瑶放缓马速。   虽遭遇火灾,却丝毫不影响其鼎沸繁盛,夜色中,店铺前灯箱明亮,鲜花点缀,屋宇鳞次,咿呀吟唱与高扬吆喝此起彼伏,茶香花香与各色小食香,令人垂涎三尺。   君瑶靠近被火焚过的店铺,店铺里外焦黑一片,损失惨重。可铺内大部分被烧过器具,皆被清点出去,数名匠人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修葺装潢,几名小厮将未被焚毁的物品,放置店前,低价出售。   君瑶下马,蹲下身查看那些在火中幸存的物品,皆是布匹丝绸锦帛之类,正因如此,当晚的火情才十分凶险。   “这位郎君,咱们店铺的布匹、成衣皆低价出售,物美实惠,买一些吧。”看守物品的小厮说道。   君瑶鲜少购买布匹,自身衣物,也是从镇子上专做衣裳的妇人手中买的。她随意查看布匹,随口问:“难道这些都是火中幸存所剩布匹。”   小厮脸色微郁,“是啊,掌柜的刚进了一批新货,还是京城中时新的料子,可惜了。”   君瑶见他并未忌讳,便挑了一块可做襦裙的布,问:“我听闻,当夜是因长宁街天降青蓝鬼火,才致店铺失火,可是真的?”   小厮立即摇头,“什么鬼火?以讹传讹罢了,怕是有同行想污了咱店的名声。”他急于解释,说道:“那日潜火队的人已来查看过,失火原因,乃烛台翻倒所致,当时深夜,店里的人都各自熟睡,没及时发现,才致大火失控罢了。”   “当夜你们店的人,也救火了吗?”   “那是当然!”小厮立即说道,“我们可把好些布匹从火中救出来了。”   君瑶又露出好奇的神色,“那你可知那舞姬……”   “那绝对与咱店无关!”小厮肯定地说道,“那时我们都快关门了,谁知知香姑娘会忽然上门?何况是她自己被火困住没能逃走,与我们店铺有多大关系?”   这两日,衙门的人来查问过数次,进进出出,以致于周边的人总猜想舞姬的死与店铺失火有关。   这其中,当真是巧合吗?   看来,具体原因,还需问问李捕头,或者潜火队的人。   君瑶问完,便与明长昱一同离开。   “我已让人查过,知香是这家店的常客。她每次上门采购时,店里的人会为她安排雅间等候。”明长昱说道。   街面宽阔,行人如织,两人不便骑马,便牵了马缰步行。   君瑶喜欢马,明长昱的马自然是良驹,她不由亲近几分,这匹通身枣红的马匹,也温顺亲和得可爱,紧紧地跟着她。她摸着马头,说道:“可我看过李枫的案情卷宗,知香等候的房间火情并不严重,若是快速逃离,还是有机会的。怪就怪在,她的尸体,是在离火源较近的偏房里,若救火的人控制火势不及时,她的尸体也会被焚毁了。”   明长昱缓步向前走,轻声道:“有两种可能,其一,知香在死前被人带到偏房;其二,在死后被带到偏房。当时在店铺里的人,有店铺小厮杂役,有潜火队,还有邻里相帮的。人很杂,查起来不易。”   君瑶喃喃问:“雅香园的人呢?”   明长昱说道:“雅香园的人也需得查,我已让人去了,不久后就能得到结果。”   君瑶颔首,避开拥挤的行人,忽而闻到一股香味,香油伴着炒花生,以及秘制酱料混合的滋味,瞬间勾起她腹内馋虫。   抬首看了眼灯箱,是一家生意兴隆,店面精巧的面馆,且是她每次来蓉城时,必会来吃一顿的地方。   这家面馆,是一对老夫妇所开,丈夫制面,妻子煮面调味,别是温馨。   君瑶双眼一亮,怀念着久违的滋味。   明长昱将马栓到街边,说:“蓉城特色面食?进去看看。”   君瑶当即欣然进了店,店面人多,只剩一张小桌,君瑶便入座。明长昱站了片刻,立即有侍卫递上绢布,擦了桌椅,又垫上棉纱,方才入座。   君瑶垂着眉,眼角余光瞥见老板娘行动快速却面含犹豫地走了过来,向君瑶问好后,用干净的抹布擦桌面。   老板娘见明长昱华服锦衣,气度不凡,既不敢怠慢,又怕有所得罪,只轻声问:“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君瑶抽了筷子,本想递一双与明长昱,想想又算了,她熟练地说:“一碗面,不加任何作料,一碟酸菜,要有黄瓜、豇豆和萝卜,要咸淡适度,口感脆爽。再来一碗粉丝汤。”   老板娘疏落地应好,又迟疑地看向明长昱。   还未开口,明长昱便淡淡说道:“与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萌萌们。这两天太忙了,一个星期没码字了。 第17章 云泥之别   这小店,才是可见百态的一隅。   君瑶说:“这是蓉城特色面食,虽说做面食的店铺很多,可我最喜欢这家。口味最地道。”   明长昱似听非听,目光越过她,看向门外街边。   熙攘行人中,穿过一行穿着统一、行动严整的人。当先一人对其余人说了几句后,便一同进了店来。恰好有人吃完,几人待老板娘收拾好桌椅,便一一入座。   君瑶也应声看去,觉得当先那人有些眼熟。   当先那人并未入座,而是转身向君瑶这桌走来,看清他的面容,君瑶这才认出,他是郡守府的表少爷,杨少邻。   杨少邻在桌前几步远停下,向明长昱行了礼,却不好在大庭之下称呼他。   明长昱一笑,笑意未及眼底,“杨厢主,可是巡夜休息?”   厢主,便是本朝分管所辖城坊地区烟火盗贼等事的官员,品级并不高。   杨少邻恭敬回答:“是,手底下几位弟兄刚换班。”   “如此,”明长昱依旧含笑,却是惜字如金,“请便。”   杨少邻态度恭谨,却不卑不亢,听出明长昱有逐人的意思,便也不多留,行礼后转身便走。   君瑶目光所及,忽而看到他躞蹀,眼神一凛,脱口而出说道:“杨厢主,请留步!”   杨少邻停步,转身疑惑地看着君瑶,“不知……公子所谓何事?”   说到底,杨少邻也是郡守府的人,且还是管理潜火队的厢主,冥冥之中,似乎与舞姬以及唐茉,都有关联。   君瑶未及斟酌措辞,便只好说道:“呃,我就是想请杨厢主吃碗面。”   隐约里,觉得气氛微微一凝,君瑶给明长昱使了个眼色,便推开侧旁凳子,说:“坐啊,请坐。”   杨少邻却看向明长昱,见他点头后,方才入座。   不久后,老板娘上了三碗面,皆是白面,未曾加任何作料。这店中可遵循客人喜好,让客人自己调制作料。   君瑶有一套自己的独家秘方,自觉调制的酱料美味无比,也喜欢和别人分享,并且喜欢看到别人惊叹的样子。若是李捕头在,李捕头会吃上三碗。   她快速调好酱料,香郁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自然分了一些给明长昱,又听杨少邻赞叹:“这酱料真是独特。”   君瑶心头一喜,当即要亲自为他拌面。还未动作,却见明长昱压住她的手,沉声笑道:“杨厢主自有喜好的口味,你何必亲自为他调制?”   君瑶顿了顿。   杨少邻也愣了,谨慎地端着自己的白味面条,对君瑶说道:“我自己调便可。”   君瑶有些失落,也未坚持。   三人便开始用餐,君瑶一边吃面,一边思索着。”   半碗面下肚之后,君瑶杨少邻:“不知长宁街,可是由杨厢主管辖?”   杨少邻停筷,平静地点头,“是。”   “长宁街布匹店失火当夜,救火的人只有潜火队吗?”君瑶斟酌着问。   杨少邻略微思索,道:“大部分是潜火队的,本朝有律令,火情由潜火队的人控制,不得劳烦百姓。但是……当晚潜火队的人到之前,便有人在救火了。”   明长昱问:“知香舞姬的尸体,是如何被发现的呢?”   杨少邻说道:“火扑灭之后,潜火队的人排查房间时,发现了她的尸体。”   君瑶蹙着眉,碍于店内人多口杂,并未多问,却也借此看清杨少邻腰间所佩的腰牌。   腰牌之上,所镂图纹,似鸟非鸟,似鱼非鱼,形状奇特,有些眼熟。   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杨少邻与其他潜火队的人也吃过,便一一离去。   君瑶与明长昱的碗,也见了底。   碟子里还剩些酸黄瓜酸萝卜,君瑶小心用纸包好,打算带走。闲时吃点零食,也是惬意。   明长昱随君瑶出了店,牵着马走入人群中。   “可有发现?”明长昱侧首看着她,问道。   她来郡守府也不过三两日,何曾与杨少邻相熟到请客吃面的地步,除非她有所疑心,发现端倪。   明暗交织的光,从她如羽般睫毛上掠过,她问道:“侯爷可看到了他们的腰牌?可知那上面是什么图纹?”   明长昱说道:“那是螭吻,龙所生九子之一,擅长吞火,吐水,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它可防火、辟邪。故而潜火队的腰牌上,所镂图纹也是此神兽,用作防火之效。”   君瑶抿唇沉吟,“除了潜火队有这样的图纹腰牌外,这图纹可会出现在其他地方?”   “也有可能,”明长昱说道,“只是螭吻主用于防火,大多与火相伴。”   君瑶点点头,“若是宵禁时外出,能否避开巡逻的武侯还有潜火队的耳目?”   “世事无绝对,虽说蓉城宵禁防卫森严,却无法保证没有漏洞。”明长昱倒是有几分耐心,继续说道:“京城也好,蓉城也好,每个坊,每条巷,都会有武侯连夜巡守。至于潜火队,则三百步设一军巡铺,铺兵五人。想要出坊活动,除非带着手令,否则被发现就会有麻烦。”   君瑶心头百转千回,这是似是而非的线索,当真可与案情有关?   沉吟思索后,她走近一步,低声说道:知香舞姬手里的那枚玉碎,形状与那腰牌上的镶玉相似。”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似怕被人听了去,便离得近了些,流转摇曳的灯火,映于她明湛的眸中,再跃进他眼底。   触目所及,似纯净夜幕,漫天星辰。   明长昱轻轻“嗯”了一声,便无言语,静静地睇她一瞬。   君瑶只当他在应自己,便未多想,转而继续往前走,“如果凶手真出自潜火队,或可比对。”   明长昱也难得随她思绪,轻声道:“此事简单,潜火队的人所佩戴的腰牌都有记录,只需察验谁的腰牌有损,再拿碎玉比对就好。”   君瑶心底一喜,说道:“我有一位朋友,他也深谙刑狱之道,比对痕迹纹理,也颇有经验。若是将此线索告知他,或可有其他进展。”   “你说的可是捕头李枫?”明长昱淡淡的,“就算要比对,也需有可疑物证才行。此事我会让人去办。”   权衡之下,当然是侯爷手底下的人办事方便得力些,可君瑶心念着李枫,私认为这是他出头的机会,便说道:“李枫是蓉城人,又最早接触知香舞姬的案子,侯爷不妨让他出些绵薄之力。”   她的小心思不用猜,全写在脸上。明长昱眯了眯眼,欣然应下:“如此也好。”   时辰尚早,君瑶沿街散步,融入绮丽绚烂的蓉城夜景中。   明长昱行于她身侧,脸色略微疏淡。他本想体察这蓉城风情,本想与她同游夜景,可惜她满心的案情,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   “此案了结后,你打算如何?”他不知为何,便随口问了。   君瑶听得有些模糊,怔忪一瞬,反应过来后,不明他话中深意。   如何?还能如何?   自然是从此别过,江湖不见。   他是霁月朱门中的人,而她只是一介寻常女子,云泥之别,从此别后,怕是永无相见之时。   她微微勾唇,轻笑:“自然是回家。”   “回家?”明长昱声音略沉,“寄人篱下,何以为家?”   君瑶心头一沉,这人说话不是让她不知所措,便是让她无话可说。   幼时不谙世事,外公对自己好,便当外公是亲人,便把外公家当自己家。如今年长,看会了脸色,便知晓,外公家,除了外公是真心疼爱她,其余人都当她是外姓人。   如今外公年已经去世,已经无法庇护她,她似乎也不便在楚家久留。   她从来不求谁的庇佑,她自有打算。可惜……还需要一个契机。   “君瑶自有去处,不劳侯爷操心。”她不喜不怒地说道。   与这丫头相处久了,明长昱也识得她有几分脾气。她虽会怒、会悲、会羞愤、还会腹诽,但大多时候,都是隐忍的。就连对他的疏远,也是克制的。   “倒是合我心性,”他轻笑,语调轻,尾音上扬,忽而话音又一转,“我与楚家有几分渊源,你若是……”他声音一顿,又暗哂:“罢了。”   以她的心性,可会在乎侯门的这点渊源?只怕会避而远之。   君瑶只当没听见,牵着马继续走。她是真喜欢这匹马,马缰拉得不紧,怕把马拉疼了,一路上时不时关爱一番,摸摸马鬃。   明长昱自然也能发觉,便说:“这匹马,是我府上的战马所出,尚且年幼,还好驯服。若你破案有功,便将此马赠与你。”   君瑶心头一喜,明眸映于灯影,明亮如星。她倒是大方利落,立刻道谢,让马认主了。忽而她面色微凝,沉声道:“它跟着我太屈才了,不如暂借吧,侯爷你离开时,将它带走。”   明长昱颔首:“如此也好。”   他稍有悔意,不该出言将马送给她。既是终有一别,又何必让她徒生留恋?   欣喜之余,君瑶想着为马取个名字,她摸了摸马鬃,说道:“我看你浑身枣红似锦,皮毛润泽发亮,四肢矫健,身形流畅,眼神清澈,便叫你枣泥糕吧!”   明长昱唇角一抽,冷冷道:“它叫赤电骢。”   君瑶嗤然,捧腹轻笑,“侯爷,你知道赤电骢用蓉城话来念,听起来像‘吃点葱’吗?”   不是枣泥糕,就是吃点葱,脑子里除了案子,就是吃食。   明长昱无奈,既然借给她了,就暂且随她罢了。   君瑶若有所思,觉着枣泥糕有点拗口,又改名为“小枣”。   她牵着小枣,到了衙门外。   衙门外悬着两盏灯笼,守卫还在,门内依稀可见灯火。这样看来,李捕头李枫或许还在里头。 第18章 口头婚约   李枫这几日为舞姬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回家,睡在衙门,夜晚得到线索,也会星夜奔出,赶赴查案。   君瑶带着明长昱熟门熟路地进了门,李枫已收拾妥当,在正厅与她相见。   乍见君瑶身后还有个男人,气度不凡,举止清贵,李枫有些诧异。   君瑶神色自若地说道:“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可信。”   李枫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弋一瞬,便对明长昱说:“请坐。”   明长昱入座,有衙役上了茶点。   茶盏粗糙、茶水苦涩,却非常提神,李枫喝下半杯,便问君瑶:“你为何在蓉城?这么晚了,不回水清镇?”   君瑶抿唇,“一言难尽。”她简明扼要地将这两日的事说了一遍,“郡守府嫡女唐茉死后,与其中一位舞姬一样,被割去耳朵,我就想来你这看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李枫眉头一皱,脸色苦了起来,“我在蓉城办了好多年案子了,就没见过这么邪门的。杀人也就算了,还割掉五官。若这凶手能杀害郡守府的小姐,只怕不那么好查。”   君瑶问:“你可查过长宁街失火时出现的那些人?”   李枫摇头,“查是查了,但当时人多混杂,一一排查下来,也难以推断出线索。”   君瑶抽了一旁的笔,沾了墨,铺上纸,快速回忆着,慢慢绘出杨少邻腰牌之上的螭吻图纹。   她将墨吹干,把画递给李捕头,“你可还记得这图纹?”   李枫看了一眼,说道:“这图纹,与知香手中的碎玉相似。我与潜火队的人打过不少交到,也见过他们的腰牌,等级不同腰牌上的纹理也不同。只是我从前没认真留意过。”李捕头浓眉紧拧,“既然是关键的线索,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   君瑶默了一瞬,轻声道:“不管唐茉的死,与知香舞姬的死是否有关联,但好歹这螭吻图纹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她已将心头疑虑问完,见李枫只顾着喝茶,便问道:“你吃晚饭没?正好我逛街,不如一起去吃点面,那家夫妻……”   “你不是刚吃过吗?”明长昱清冽的声音打断她。   君瑶一怔,愣然无语。   李枫一挥手,说道:“不必了,对面那家馄饨店我吃惯了,价格也便宜公道,等会儿吃了就回去了。”   他熟稔地拍了拍君瑶的肩头,“螭吻图纹一事,还得多谢你。改日去真武山,再为你求一道符。”   君瑶失笑。   明长昱起身,闻言稍稍停下,“真武山?可是道教之地?”   君瑶说:“是,可惜本朝重佛,真武山并不著名。只是蓉城人信道,寻常人家有空的话,一月也总会去几次。”   她本以为,明长昱会再追问,然而没有。他只是凝神沉吟,便转身离去。   君瑶紧随而上,策马与他一同离开。   蓉城山水环绕,真武山只是一座小山,山上有几座道观。   明长昱策然马上,问:“真武山的道家,属于什么派别?”   君瑶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最近一次上去,还是三年前,只是跟着楚夫人走个过场罢了。”   “你不信道?”他微微挑眉。   君瑶拉着马缰,轻轻策马,“这或与我家传统有关。父亲和兄长都善刑狱推案,都知凡事重在人为,所以不信鬼神。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家人拜过任何鬼神。只是来蓉城后,发觉楚夫人信道,她时常上山求符,遇事还会请道人来家中做法。大事出行之类,还会让道人看期,摆家具也会看风水。”她突然想到什么,“人死后办丧事,也可请道人做法超度。”   “楚夫人是蓉城人?”明长昱问。   君瑶颔首:“从小就在蓉城,只随楚家到京城住过一段时间,离开京城后,便一直居住在此。”   两人策马进入热闹的街道,君瑶依旧安静地坐在马背上。   她只听见清脆的马蹄声,脑海中思索着明长昱的话。他这几问,难道与案情有关?亦或者,这案情,与道教有关?   这几番辗转,时辰已不早,喧嚣沸腾渐渐散去,如昼般的夜色,也缓缓暗下。街道慢慢冷清,勾栏画舫曲终人散,商铺茶坊,也次第关闭。   宵禁开始,巡逻的武侯与潜火队趁着夜色值守,须臾间,整齐的队伍和严整的脚步声杂沓而来。   君瑶与明长昱策马缓慢,又有心在外多留,此时两人立于马上,沿着喧嚣已尽的街道信步慢走,马蹄跫音,踏在如纱淡淡月色下。   “这几日来蓉城,当真精彩,尤其是入夜之后。”明长昱忽而策马靠近。   君瑶侧首,目光微凝在他身上。他侯门一家,以战为名,自小便骑术精湛,端坐于马上,身形端然沉稳,夜风吹起衣袂,猎猎飘举,平添硬朗。   君瑶迟疑:“蓉城的夜晚,比京城如何?”她加紧马腹,离他远了些,说道:“我听闻,京城之繁盛,堪比蓉城十倍。想来入夜后,即使是宵禁,也禁不住夜色繁荣。”   “京城的夜晚没有你,而这蓉城的夜晚有你。”他似笑非笑,“何况,京城虽恢宏壮阔,入夜后却是黑暗重重。”   君瑶闻言蹙眉,待他说完后,眉头又深几分。   “想来,京城的宵禁比蓉城严苛许多吧。”她随口回答。   两人交谈之声轻细,仅两人可耳闻。静夜似能勾人心绪,可将暗藏于深处的情绪与隐秘,慢慢倾倒出来。   “你可知,我为何来蓉城?”他轻声问。   君瑶说:“圣上钦派观风使。”   明长昱轻哂,“此其一,圣上执政不久,派遣督察御史使了解各地情况也是必然。只是,我来蓉城,还为一件私事。”   君瑶暗暗乜他一眼,心想他的私事与自己何干呢?   正欲说话囫囵过去,却听他说道:“我与你说过,侯府与楚家有几分渊源。”   君瑶点点头。   “这渊源,可大可小,可忽略,也可重视。”他背着月色,深邃的眼底清辉不进,他停下马,与她对视。   君瑶不解,也连忙拉了缰绳。她心底思索着,什么渊源,是可大可小的?楚家曾为京中名族,与侯府有几分攀联也应正常,而听明长昱话中的意思,似乎另有深意。   明长昱微微倾身,身形掠影之鸿,他轻笑道:“侯门,曾与楚家,有一门口头婚约。”   君瑶怔住,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口头婚约,当真可大可小。侯门贵府,皇室宗亲,想要攀附的贵女不计其数,又怎会在意如今已落魄的楚家?   君瑶沉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言不问。   他直身,重新端坐于马背上,信口问:“你觉得,这门婚约如何?”   君瑶想到楚夫人的女儿楚玥,若真允了这门婚约,楚玥岂不是要嫁与明长昱?   君瑶摸不准明长昱的意思,便中庸地说道:“侯爷贵胄,任谁嫁与你,都是三生有幸。”   明长昱对于她的奉承并不领情,他轻哼一声,策马便走。   马在青石街道上踏足小跑,马蹄阵阵,片刻间就引来武侯的警惕。君瑶担心落单,被武侯误解自己犯禁,便加紧马腹,快速跑到明长昱身后。   这片刻间,一行武侯便严阵迅速地围了过来。   当先一人拦住明长昱,厉声问:“什么人?可有手令?为何深夜在此?”   明长昱没什么耐心和他说道,直接亮出令牌。   为首的武侯提高灯笼,探过来照亮看清楚了,脸色惶恐地退回去行礼,连带着围在一旁的武侯也纷纷跪下。   “免礼,”明长昱淡淡地说道,见众人都起身后,他下马,对为首的武侯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找你。”   那武侯脸色微微一白,拱手行礼,“但听侯爷吩咐。”   “先让其余人继续巡夜吧。”明长昱说。   为首的武侯立即吩咐其余人继续巡夜,待街道安静之后,明长昱问道:“长宁街失火当夜,周边几条街道的情况如何?”   武侯恭敬而肯定地说道:“卑职亲自带人巡夜看守,那一晚,无人出坊,街上除了有手令的郡守府车夫之外,没有其他人犯夜。”   他微微咬牙,又笃定地说道:“卑职所言句句属实,卑职所安排的巡夜武侯,在几条街口分散巡逻,若有人通过,一定会被发现。”   “如此,”明长昱也不再询问,翻身上了马。   那武侯躬身退开,为他让路。   君瑶也策马跟上。夜间无人,道路宽阔,猎猎之风拂面,令人精神振奋。   两盏茶光景后,两人便回了郡守府。   进入青竹苑,明长昱立即唤了明昭。   “查一查郡守府的矿业,尤其是这些年新接手的旷。”他脱下外衣,披上宽松常服,解下躞蹀,摘下腰间佩玉,继续道:“顺道将其他产业也查一查。”   “这事儿简单,”明昭立即应了,“侯爷可是要看郡守府产业的账目和人事往来?”   “都要,”明长昱慢慢地斟了茶。   明昭狐疑:“侯爷可是为了查案?”   “我只是好奇,”明长昱喝茶,轻声道:“郡守府的人,到底站在哪一边。”   明昭眼珠子转了转,从袖中拿出手札,“侯爷,这是长宁街失火当夜的调查卷宗,要去给君姑娘看吗?”   明长昱说:“时辰不早了,明天再给她吧。”   明昭似笑非笑,唇轻轻一弯,又说道:“假山湖畔水里的东西都捞起来了,”未等明长昱开口,他便勾唇一笑,“我懂,时辰不早了,明日再给君姑娘看。”他拖着一团布包,“侯爷,这里面可有凶器,你当真……”   “给我,”明长昱手一伸,将布包拿走,慢慢打开。   “侯爷,我还是想不明白,就这几样东西,怎么会弄出个厉鬼来,”明昭愁着脸,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你只能做我的跟班侍卫,君瑶能和我一同查案。”明长昱信手将布包裹好,扔给明昭,“收好……”顿了顿,又拿了回来,“放我这儿。”   明昭恭敬地应是,心头却嘀咕着,又交代几句,退下了。 第19章 真相初现   君瑶回了青竹苑自己房中,今日与明长昱夜游蓉城,倒是颇有收获。   线索总要一一理清,真相总在迷宫尽头。她已不似第一日入郡守府那般焦躁,起伏不定的心绪,也在无形中抚平。   入睡前,她照例查看从假山中带回的事物,一切都被她妥善地置于奁中,谨慎锁好。青竹苑防范外松内紧,十分森严,就算有人打这些物证的主意,也只能望而却步。   先前的黑布与绳索,她已查看过,暂无发现,唯有新从湖水荇草中得到的发光粉,她记得明长昱说过粉末是荧光石粉,天然泛出荧光。   数盏明亮如昼的灯火交相辉映,薄薄的一星粉末荧光幽暗,君瑶干脆将所有灯火熄灭,在完全黑暗中观察荧光。   这种粉末的质地果真上乘,堪比夜明清辉,明澈幽蓝的光,照亮小小的一隅,似星夜里忽闪的萤火。   荧光漫散,依稀间,君瑶觉着有淡淡的光,从奁中泛出,微弱似风中即将飘散的香味。她心头一惊一喜,立即拉开箱奁,将那团黯淡的光抓在手里。   这光,竟是从现场那块黑布之上泛出的。光芒微弱,似风中残烛,快被夜色吞没。   她凑近了看,指尖触感粗粝,有比锦帛稍粗的粉末黏在指上。   凌乱的思绪有一片豁然开朗,她心念一闪,抓住黑布猛地起身就往明长昱房间走。竹木铺就的游廊,落脚成声,与垂与两侧竹木相撞之声相应,轻灵琮琮。   君瑶心想,难怪明长昱不去别业居住,而选择入住这青竹苑,一时一景,果真妙不可言。   她的脚步声毫无规律,还未走进,便被人听到。明昭守在明长昱门口,寻思着谁的脚步这样大声,如此没有教养,扰了侯爷休息怎么办?若是让他抓到,他非教训一顿不可。   循声看去,见竹影婆娑,清辉姗姗里,一清俊少女,疾步靠近。认出来人后,他立即上前,说道:“君姑娘,侯爷已经睡下了,明日再来吧。”   君瑶举着手中泛着荧光的黑布,说道:“我有重要发现,要告诉侯爷!”   明昭从来恪尽职守,没得明长昱吩咐,谁也不让进,何况明长昱真的歇下了,谁敢去叫醒他,无异于在虎身上拔须。他心头打了个寒噤,忽而想起在西北边疆战场时,有敌军细作趁明长昱熟睡潜入军帐,却不料睡梦中的明长昱顷刻就醒,提剑将细作斩杀,次日便将细作人头悬挂于军账外示警。   此后世人便知,明长昱即使是梦中也是清醒的警觉的,故而任何人轻易不敢靠近,也不敢叨扰。   因为明长昱起床气很重,谁扰他清梦,谁便会倒霉。   “我都说了,侯爷已经睡下了,”明昭伸手,将君瑶往外推,“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君瑶被轻轻推开,也见房门紧闭,灯火全黑。冷风一吹,将她发现线索的欣喜吹散,她拿着泛光的黑布,忽而冷静了。   “如此,我便明日再来。”   明昭正要送她,身后房内的灯盏却亮了,光透过窗格,与院内清辉交织。   “明昭,让她进来。”门内传来低沉清冽的声音。   明昭轻声一叹,脚步一顿,腹诽道:“方才说时辰晚了,不去打扰。对方却不解风情,丝毫不顾时辰早晚,而主子却不恼……当真对人对事,两套标准。”   他恭敬地请了君瑶入内,恭敬地关上了门。   房内暗香轻沉,明长昱站在灯前,正将玲珑琉璃盏罩于灯盏之上。   霎时琉璃素辉,似月色洒了满屋,光影流转。   君瑶缓缓走近,才看清他穿着寝衣,柔如水的绸缎,贴于他健硕身躯之上,只是一晃眼,便已令人充满无数遐想和绮思。玉色光转,虽他动作流转蜿蜒。他转身间,君瑶立即垂首低眉,侧身避于纱幔之后。   只是那惊鸿一瞥,已让她震撼难抑。霎那间,她似收尽这世间绝对风华旖旎,万千清贵卓绝,皆融于他灯火下的一睇。   美人骷髅,一切都是美人骷髅。   君瑶避在纱幔后,默念几声。   “姑娘真是好雅兴,如此……半夜三更孤身一人来找我,让我不想歪都难。”   半晌后,明长昱轻沉的声音,从几步之遥外传来。   君瑶腹诽,暗骂,明知是我来,还故意穿寝衣,太不讲究了。难道侯门贵府,行止间就这样随意?他不怕被看,她还怕张针眼。   “怎么站在帘后?”他踏着竹木素光款步而来,声音也渐渐靠近。   君瑶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去,目光虽看着前方,眼神却游离着。   “侯爷,我有发现,”她将那块撕碎的黑布递出去,“这块布上面,似乎是被人涂了荧光石粉。”   手心微微一沉,指尖微微一暖,明长昱不知何时靠近,似触非触地裹着她的手,将碎布拿走。   “若这荧光石粉与黑布都是凶手留在现场的,那这或许是他制造厉鬼所用。”君瑶若有所思,“只是荧光石粉难得,价值堪比夜明珠,凶手是如何得到的?”   深及细想:“若能查出荧光石粉的来源,或可查出凶手,再不然至少也能缩小范围。”   “荧光石粉虽难得,却并不是特别少见。”明长昱缓步走向书案,倚榻坐下,从案底拿出一团布包,对君瑶说道:“过来看看。”   布包上浸着水,君瑶大概猜到几分,对他相对而坐后,拆开后,果然如她所想。   “这是从湖水里捞出来的,沉的位置,恰好就在你发现荧光石粉的水底,”明长昱略微嫌弃地乜了一眼,“看来,凶手行动快速,杀人之后,撤了‘厉鬼’,将凶器等物,用布包好,裹着石头,沉入水中。”   君瑶轻轻捻了捻浸过水的黑布,微微蹙眉:“侯爷可有手绢?”   明长昱从案下屉中拿出手绢,“你一女子,怎么不随身携带手绢?”   君瑶不以为意,只专注地用手绢擦拭浸湿的黑布。这手绢触手软滑,刺绣精美,到她手中,却成了抹布。   “这黑布之上,似乎也沾了大量的荧光石粉。我推测,凶手将粉末涂于黑布之上,杀害唐茉后,将其撤掉,扔进水中。经过水浸泡,粉末脱离黑布,渐渐浮出水面,经湖水细浪缓冲,沾到了岸边荇草之上。”君瑶说道。   她擦下不少荧光石粉,用手绢包好,随后起身,将那黑布展开。   黑布狭长,有半人高,灯光下细看,也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布匹,即使能察觉布匹上沾有异物,也不过是混沌模糊一片,无法看清形状。   她拎着黑布,对明长昱说道:“侯爷,不如将灯盏灭了看看。”   灯火熄灭,房内漆黑一片。屋宇内外,一片悄然寂静,连守在门外的侍卫身影,也忽而静止了。   君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布匹,见荧荧之光,从其上幽幽泛出,突然轻声一笑。   “原来如此,”她抬眸,隔着咫尺之遥,看向明长昱,眼底流眄,不喜却含情。   “果然鬼神之说,不过是玩弄人心的计量。”明长昱借着幽幽荧光,在暗夜里看着她,“这计量,也只是大街天桥底下手艺人的技巧罢了,改天带你去瞧瞧。”   君瑶收好布匹,荧光渐渐变弱,“我从未见过此等技巧。”   “京城之中,有不少西域来的人,”明长昱重新点亮灯盏,灯火熠熠如昼,“他们自称会西域幻术,在街头巷尾表演,堪称京城一绝,曾引无数人追捧,不少西域人,更因幻术名噪一时,还曾入宫在圣上面前表演过。可在我看来,什么幻术,什么魔法,不过是骗人眼睛的障眼法而已。”   君瑶听闻,有些神往,“京城之内,竟有这样的神奇之术了?幻术?当真是魔幻?”   他鲜少见她露出女儿神态,此刻瞧她似慕食的猫儿一样,露出渴盼之色,心底不由微微一动。   “障眼法罢了,就如你方才所见,未知真相前,以为是厉鬼,得知真相后,知晓其也不过如此。”他淡笑道。   君瑶神思,“可世间未知之事甚多,也不尽然都是如此。”   她倒是会与他绕弯了,明长昱不置可否,“蓉城较之京城,也有特色。西域人也不少,若是能找到,请到府中表演一二,也是可以的。”   君瑶有些期待:“什么时候请进来?”   明长昱温柔安抚地说:“适当的时候,最好能艳惊全府。”   君瑶一时也无心去探究,转而继续研究被包住沉水的凶器——剪刀。   “凶手杀人,通常会用自己习惯的武器,”她微微蹙眉,用手比量剪刀的大小,“从剪刀利刃的长短和宽度来看,与唐茉身上的伤口吻合,这上头还沾着血,应该就是杀害唐茉的凶器。”   她默然沉吟,无数线索在心中盘恒,案发的过程也在心头设想了无数次。   “凶手杀了人,处理了杀人工具之后,是如何从假山中逃走而不被发现的?”她轻声一叹,“当时无数好奇的、被惊动的人,纷纷从各个角落涌向假山……若时机不对的话,凶手会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话音戛然而止,神色既怔愣,又似豁然,心头忽而一个闪念,快到她来不及捕捉。   “一粒沙,藏于沙中,才会消失。”明长昱注视着她,轻声道:“那人,在杀人之后变成一粒沙了。”   君瑶心头一震!   她海中里构建着当晚紧迫的情景。   谁才是那粒沙?   小厮?护卫?丫鬟?唐菀?还是藏在暗中,未露出本来面目的人?   灯花忽而一闪,琉璃清辉轻轻摇曳。   君瑶就当这是好预兆。突然又见琉璃盏中烛火矮了一截,这才知晓已入深夜。   夜风扶苏,拂动檐下竹木风铎,清朗作响。   君瑶旋即起身,“时辰不早,我得睡觉了。”   明长昱似笑非笑,“扰了我的好梦,此刻想走就走?”   君瑶微微顿住,“扰了侯爷好梦,的确是我不对,我赔罪。”她郑重其事地欠身行礼。   她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泰然平静,身形闲肆雍雅,便决定不再久留,转身出门。   “蓉城的夜晚,果真很美,不是吗?”他忽而开口,轻声道。   君瑶蹙眉,平静大方地说:“是。”   “如此,”明长昱起身,朝寝室而去,“早些睡吧。” 第20章 三位乳娘   君瑶回房后,倒头入睡,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用早膳时后便前往明长昱居所。她换了衣裳,准备出门,穿庭而过时,见明昭从廊下走来,与她相遇时,突然停下来,一脸好奇兴奋地拉住她。   “君姑娘,”他似压抑着喜悦,眉飞色舞地问她:“昨夜你与侯爷在房中,为何熄了灯呐?”   君瑶眉心一蹙,她便知道,深夜从明长昱房间出来,绝对不会没有半点动静。瞧瞧这院内的人,一个个恭敬端肃的,心底指不定和明昭一样,正在讨论她。   她勾唇笑着,眉眼弯弯,“明侍卫,你若是好奇,可以去问你家侯爷啊。”   明昭一愕,“那不行,侯爷从来不让我们打探他的私事。”   “那就不对了,”君瑶无奈的轻叹,一副为难的样子,“你打听我,不也就间接打听了你侯爷吗?”   明昭不想她油盐不进,干笑着道:“君姑娘,那不一样,你是你,侯爷是侯爷,虽说是同一事,可性质不一样。”   君瑶面色微微僵了僵,也不过浅淡一笑,“我只是暂且协助侯爷办案而已,所作所为,也只是为了查案。”   明昭深深地看她一眼,那神色既复杂,也透着了然。   “我还要继续查案,告辞。”君瑶与他擦身而过,继续往前,也不回头。   时维三月,满院芝兰,暖风馥郁。君瑶沿着花草掩映的游廊往前走,片刻后,便到了明长昱房外。   竹帘轻掩,半晌后由人撩开,君瑶入了房,在踏上坐了会儿。这青竹苑不枉一个“竹”字,竹帘纱窗,青竹清影,别有一番雅致。   明长昱正在见蓉城的官员,隔着镂花纱窗,隐约能听见三言两语。数名当官的,就蓉城无数事项一一汇禀着,冗长沉闷,聒噪无聊,君瑶听得沉闷,昏昏欲睡。   听得蓉城矿业时,不知谁提高了声调,惊得君瑶清醒。   “因在肖家镇发现矿产,采矿需要,着附近居民搬迁,这事儿郡守大人亲自上书,是皇上亲批下的。”其中一位官员将一份奏报递上去,“这些都是近几年矿产的账目,请侯爷过目。”   明长昱略略翻阅几篇,“这几年,往京中进的矿石,便有出自这肖家镇的。”   “是,”那官员附和,“肖家镇出采的矿石非常纯正,质地上佳,若是多加提炼,所得更是不少。”   “嗯,”明长昱勾唇,“如此大的开采量,进了京中,部分买卖盈润,几番加减,还有剩余。这剩余的都去哪儿了?”   那官员额头上冒出冷汗,抬袖擦了擦,“那都是些边角料,低价处理了。”   明长昱不深究,他不过是随口一问,立个威信。免得这些蓉城官员,真当他只是来“观风”的。   这些账目,自然都是经过润饰的,明面上根本不会看出任何问题。   “这蓉城内,有几家可经营矿石的?”明长昱合上账目,问道。   那人思索着,嗫嚅着没答上来。   明长昱将几本册子留下,冷笑着说:“本侯自己看吧。”   他示意几人离开,那几个官员也恭敬而匆忙地离去,出了书房,神色之间如蒙大赦,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君瑶这才转出了门,进了书房。   “你来得正好,”他扔下账目册子,从案下翻出一叠卷宗,“明昭从衙门理出的长宁街失火的卷宗,其中有案发过程所有人的行动资料,我没来得及看,你自己看吧。”   君瑶无心与他多言,态度恭谨地拿了卷宗,寻了处临窗明亮的地方查看。   开了卷宗,才知当夜在现场的人如此繁杂。她先捡了潜火队的部分,卷宗内理出了潜火队所有名字,并记录当夜谁在长宁街附近值守、救火,且理出他们的人事关系。   潜火队的人,也算得上是朝廷豢养的兵,是兵籍,家中关系记录十分详细,君瑶一一比对,看得头晕眼花,直至腰酸背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为自己斟了盏茶,慢慢地饮着,须臾光景,半盏茶便喝完了。她放下卷宗,掀起窗帘看景。   “你可去看看一个叫芸娘的人。”   君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头见明长昱翻看着她扔下的卷宗,连忙扶着桌案起身,问:“为何?”   “我记得你说过,唐茉曾与芸娘的表妹发生过争执,”他看了眼,便放下了卷宗,说道:“一个郡守府嫡女,与一个乳娘的表妹有接触,本就不寻常,不是吗?”   自然,乳娘身份低微,她的表妹也是普通平民,如唐茉这般自视高贵的嫡女,怎么会与她有接触?   “这卷宗名单虽说相对详尽,却仍有遗漏之处,何况大部分资料未及时更新,也只能做个参考。”明长昱指了指桌案上的卷宗,说道。   君瑶点点头。这卷宗是潜火队半年前所记录,其中有人半途离开或改了行,也未可知。   她翻开长宁街失火当晚的部分,说道:“失火当夜的情况,也未见异常。”   卷宗内记录着失火当晚潜火队的人是否与舞姬有所接触,但一行行看下去,所记录的大同小异,潜火队的人,皆言急于救火,未曾注意到雅香园舞姬,有匆匆见过的,也只是瞧见了马车而已。   看来此案迷雾重重,拨云见月还需时日。   “舞姬之死,与唐茉之死,虽有些许相似,但除非找到必要的关联之处,否则便不能证实两案为同一人所为。”君瑶重新整理思绪,微微蹙眉后,说道:“我想先查清唐茉的案子,舞姬的案子,仍由李捕头着手。”   昨夜夜游蓉城,发现螭吻玉片,相信李捕头可顺着这线索,继续往下查。   用过午饭后,君瑶便离开青竹苑,前往郡守府后院。   唐茉丧礼要举办七日,这七日间,来吊唁之人不计其数,明长昱也会抽空前往。唐夫人痛失爱女,虽悲痛难当,但好歹膝下还有一个新出生的嫡子。失去唐茉后,她对嫡子照看更加上心,一来缓解悲痛,二来是将嫡子看做了唯一的希望。   新出生不久的嫡子小少爷,尚在襁褓,有几位乳娘细心照料着,半刻不得马虎。   君瑶来到乳娘居所,只见到了其中一位名唤素馨的。   素馨生得丰腴,面色红润,体态柔软,身上带着淡淡奶香,胸前衣襟微微被奶水浸湿。君瑶入门时,她正在小厨房准备乳娘的吃食,神色严谨,半点不敢马虎的模样。   见唐管家带着君瑶和明长昱安排的主事进来,她脸色一白,险些掉了碗。   唐管家三两言语交代清楚,对素馨说:“问什么只管回答便是,不得欺瞒。”   素馨连忙应是,放下碗,木讷讷地也不动。   君瑶温和一笑,说道:“只是寻常问话而已,不必紧张。”她随意找个位置坐下,神色自若地瞧着桌上几道精致的饭菜。   “还未到用餐时间,为何还需准备这么多食物?”她随口问道。   素馨见她态度温和,便放松下来,说道:“这些是寻常催奶的药膳,少吃多餐,能保证奶水充足有营养。”   “小少爷共有几位乳娘?”君瑶问。   素馨回答:“三位,除了奴婢之外,还有芸娘和阿柳。可小少爷喜欢吃芸娘的奶,大多时候,都是由芸娘喂着。”   君瑶有些好奇,“为何小少爷会喜欢芸娘喂奶?”   素馨轻笑,“姑娘年轻,没生过孩子吧?小孩出生头几天其实最会认人,谁喂他第一口奶,他就认准了那奶水的味道。夫人是早产生子,那是奴婢和阿柳未进府,府中只有芸娘一个,小少爷头两个月的奶,都是芸娘喂的。我和阿柳,也只是帮衬着芸娘,在她忙的时候给小少爷喂喂奶。说来芸娘也当真用心,每晚会带小少爷出去散步消食呢。”   “这么说,芸娘在府中的时日,已经很久了?”君瑶问。   “正是呢,”素馨说。   君瑶继续追问:“那你可知,芸娘与唐茉小姐关系如何?”   “唐茉小姐?”素馨露出惶恐,声音也僵硬起来,“唐茉小姐……与芸娘会有什么关系?”   君瑶蹙了蹙眉,“奴婢听闻,芸娘曾离开过,后来是唐茉小姐将她请回来的。”   素馨欲言又止,迟疑半晌才谨慎地说道:“对啊,奴婢也听芸娘说过。小少爷一个月时,芸娘女儿生了病,她便辞了乳娘,回家照顾女儿。可小少爷如何能离开芸娘,唐茉小姐心疼弟弟,当天晚上便把芸娘请了回来。可怜的小少爷,饿了一天,快到二更才喝到芸娘的奶。”   君瑶微微沉默,“唐茉小姐亲自去请的?”   “是啊,”素馨颔首,“连夜冒雨亲自去请,还带了好些人去,还出了高价,”素馨不由提高了声量,有些欣羡,“这样的高价,可供寻常人家安稳的过完下半辈子了,你说,芸娘能不心动吗?当晚就收拾东西,回了郡守府。”   “芸娘有一位表妹,你可知道?”君瑶问。   “表妹?”素馨有些茫然,摇摇头说道:“从未听她提及过……”她想了想,“芸娘进郡守府这么久,她家里人很少来看望,她也很少回家。不像奴婢和阿柳,得空跟夫人说一声,也能回家看看的。”   “她一次都没回过?”君瑶问。   素馨想了想,“回过,她被小姐请回的第二日早上,匆忙地回了一趟,之后很快回了府,再也没回去过。”   恰在此时,有人端着几小碗食物进来,素馨连忙起身,揭开盖子查看。   君瑶趁机看了一眼,那几个碗中盛着糊状食物,熬得黏稠细软,看样子像是羹。   素馨查看后,当着人的面用银针探了,说:“没问题,等放凉了后,我自会喂小少爷喝下。”   君瑶想到什么,说:“小少爷可以吃这样的羹了?”   “是,”素馨再三检查,盖好盖子,说道:“小少爷身体壮些了,虽可以吃羹,但偶尔还会吐,所以吃得少。”   君瑶定了定,“吃下之后会马上吐吗?”   素馨摇头,“也不是,幼儿脾胃弱些,食道短,有时受到颠簸,或者有其他不适,也会呕吐的。”   她往榻上坐,突然受到惊吓似的,一下子站起身,脸色惨白,浑身僵硬。   “怎么了?”君瑶关切。   素馨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没什么,奴婢还以为有老鼠呢。”她抖了抖床榻,没见到老鼠,松了口气,“前几日,这房里有老鼠,好大一只呢。还好奴婢投了老鼠药,老鼠这才没来过。”   君瑶安抚几句,又问:“唐小姐被害当晚,芸娘在哪儿?”   素馨摇头,“奴婢不知。”   君瑶:“阿柳呢?”   素馨依旧摇头:“奴婢也不知,当夜奴婢睡得早……”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案子很简单 第21章 再生波折   君瑶并未等芸娘回来便离开了。   凌乱无章的线索,似浓雾被风吹开一片,前景渐明朗。君瑶在心中整理思绪,那些有嫌疑的人,一一从脑海中浮过。   回了青竹苑,君瑶将主事整理好的卷宗收好,交给明长昱。   “案情依旧没有进展?”他见她神色间,似松快又似凝重,问道。   君瑶喝了口茶,才说:“有新的发现,只是……”她沉吟,“我至今不解,荧光石粉到底从何而来。”   “唐家有人负责一处矿产,那矿中有不少荧光石。”明长昱淡淡地说道。   “果然还是与唐府的人有关!”君瑶微微惊叹,“看来唐茉之死,当真牵连着唐府的人。”   明长昱反而一笑,“这桩谜案,不管有何牵扯,都会成为唐府的污点。唐家把持蓉城多年,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此番正好借这机会整治整治,要么剪掉唐家这片羽翼,要么就将其控于掌中。”   君瑶对此毫无兴趣,她回味着茶茗的余香,说道:“只要不牵连到我就好。”   明长昱深深睇她一眼,“你倒是会趋利避害。”   “这是人之本能,”君瑶浅笑,“侯爷,我还想多活几年,最好活到老死。”   明长昱失笑:“好志向!”   君瑶听不出他到底是在揶揄还是夸赞,不过一笑置之。   恰在此时,明昭恭敬地在外请进,得了允许后,才掀了竹帘进来。他从袖中捧出一本书,交与明长昱,“侯爷,这是你让我找的书。”   “那道人呢?”明长昱问。   明昭答:“我让人看着呢,这道人,这几日趁着蓉城之内发生命案,到处散布流言,引得人心惶惶,他倒是赚得盆满钵满,到处高价卖符纸。”   君瑶恍然:“道人?可是叫什么张道长?”   明昭反问:“怎么?君姑娘难道怕厉鬼,向那道人买过符纸?”   君瑶似笑非笑,“倒是没买过,不过听闻那符纸很灵,明昭侍卫或可买几张,打听事情或得神道保佑,方便些。”   明昭脸色一沉,直起身瞪着君瑶,正要说话,明长昱冷声道:“明昭,不得无礼。”   话音一落,明昭如斗败的公鸡,双肩耷拉下去,“是,侯爷。”   明长昱将他找来的书递给君瑶,说:“有时间好好研究研究。”又对明昭说道:“你退下吧。”   明昭一步一挪地离去之后,君瑶拿着书翻阅几页,才知书的内容,是关于道教术法之类,应该是从张道人处所得。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告诉你,”明长昱噙着几分笑意,将一份卷宗交与君瑶手中。   卷宗他已经看过,关键内容已用红色勾描出来。   君瑶看后,心头一时百转回肠,“如此,舞姬死亡一案,似乎能与唐茉一案联系上了。”   “看起来非常像巧合不是吗?”明长昱沉声道。   君瑶沉吟着,缓缓说道:“一切巧合,不过是人心所为。”   明长昱看她一眼,目光颇有深意,“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查?”   君瑶凝眉,稍稍思索,“休息会儿,再出府看看。”   她收好书,回了房间,正准备翻阅书好好查看,却不料被人打断。   “君姑娘,不好了!”   君瑶听出这是唐管家的声音,放下书开了门。   唐管家一脸苦涩,仓皇失措,身形踉跄差点跪下去,“君姑娘,我们小少爷被人下毒了,还请您和侯爷过去看看吧!”   君瑶脸色一白,下意识看向明长昱的房间。蜿蜒的游廊上,竹木风铎随风摇曳,琮琮作响,明长昱款步而来,脚步生风,却走得沉稳。   “走吧,”他对君瑶说道。   郡守府后院,气氛本就愁云惨淡,此刻越发令人沉郁。唐茉灵堂内白幡凄凄,香火哀沉,原本有无数人吊唁哀哭,僧人道人诵唱,而如今却冷冷清清,众人纷纷奔往唐夫人院落观望。   还未入院,便听到唐夫人撕心裂肺的哀哭声。   唐仕雍见明长昱到了,立即将唐夫人劝停了,连忙上前行礼。   明长昱远远地便叫免礼,紧接着问:“令公子如何?”   唐仕雍脸色惨败,肩也垂了,腰也弯了,一夕间似老了许多,可他毕竟是郡守府当家人,依旧维持着风范,气息沉稳地说道:“已让大夫救治了,好在勉强保住一命。”   明长昱对身后的挥了挥手,其中一位长者走了出来,对明长昱稍稍行礼。   “这位是侯府的周大夫,医术高明,经验丰富,若郡守大人需要,可让他为令公子看看。”   唐郡守求之不得,再拜后,立即引路,说:“请侯爷与大夫随下官去见见犬子。”   君瑶随之入了内室,看见小床上,睡着一个襁褓婴儿,脸色死白,唇色发青,气息微弱,看样子真是中了毒。   周大夫为婴儿把了脉,脸色凝重,沉思一瞬,又检查婴儿的口腔、手指,继而摘下婴儿戴的虎帽。   “如何?”唐仕雍忧心忡忡地问道。   周大夫说:“禀侯爷、郡守大人,唐小公子的确是中毒之症。”   明长昱问:“所中何毒?”   周大夫沉沉一叹,“只怕……是□□之毒。”   “□□……”唐夫人瞬间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唐仕雍赶紧扶住她,又急切又克制地问:“敢问大夫,小儿可有性命之忧?”   “好在发现救治及时,暂且保住了性命,可若要将体内余毒清除,只怕很难。”周大夫执笔写下药方,和郡守府的人一同去抓药。   君瑶瞧着命在旦夕的婴孩,觉得心底发寒。   先是唐茉,再是这襁褓婴儿,这两起事件最直接的关系,便是受害者皆为唐府嫡出。若非她先前所推测出了差错?转念一想,一切尚未有结论,真相还掩在重重冰山之下。   唐郡守在此刻请明长昱和她来,不就是想查明一个真相吗?看来唐郡守也想透,这此番种种,已不仅关乎唐府一族的朝堂清誉,更关乎子孙存亡了,他如何能不急?   既是中毒,便与所食之物有关,君瑶率先看向站在床边惶恐不安的三位乳娘,她看向素馨,问:“小少爷中毒前,吃过什么?”   三位乳娘浑身一软,陆续跪地,素馨求救地看着君瑶,急忙说道:“小少爷只吃过哺食,奴婢一一查验过了,无毒啊!”她侧身抓住瘦弱的乳娘,连声问:“芸娘,你说是不是?你和我亲自用银针验过,还亲自尝了试口感和温度。”   芸娘一脸惊骇,不敢抬头,将身体缩在一起,哀声道:“是,奴婢们照顾小少爷不敢怠慢,所食之物,奴婢们都每次会亲自察验品尝,以保证万无一失。奴婢也不知,为何奴婢没事,而小少爷却中毒了……请大人明鉴!”   三位乳娘齐齐磕头:“请大人明鉴……”   “□□之毒发作很快,今日除你们之外,没其他人接近过小少爷吗?”君瑶继续问。   三位乳娘面面相觑,缄默许久后,芸娘先作答,气若游丝地说道:“除了奴婢们之外,就只有夫人……还有……”   “还有谁?”   芸娘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夫人的贴身丫鬟……”   话音一落,唐夫人的贴身丫鬟立即跪了出来,“老爷,奴婢时时刻刻与夫人在一起,一言一行夫人再清楚不过,奴婢绝对不会伤害小少爷。何况奴婢随夫人多年,奴婢一切荣辱皆系于夫人和小少爷身上,奴婢有何目的伤害小少爷啊?”   气氛一时凝固,君瑶细细思索,也不再追问。   明长昱适时开口:“当务之急,先救治小少爷,待周大夫开了良方再说罢。”   唐仕雍无力地谢道:“下官多谢侯爷体恤。”   不久后,周大夫捡了药带回来,吩咐人立即煎好与小少爷饮下。   他谨慎地看了明长昱一眼,低声道:“侯爷,在下有事要禀。”他三缄其口,话中另有深意。   明长昱何等精明细致,立即让唐仕雍备了隔音之所,其余人等不得进入。   君瑶走在后头,关好门后,听周大夫压低声音说道:“侯爷,经在下查看,小少爷之毒,并非急症,而是慢性中毒。”   “慢性中毒?”明长昱嗓音略沉。   “是,”周大夫面色凝重,“老夫行医多年,起初也略有怀疑。但细想之后,便认定不会有错。”   “这么说,有人长期对小少爷下毒,而且每次下毒的量很少,难以发觉,且不会立刻发作,待毒性慢慢积累,天长日久,就会毒发身亡。”君瑶谨慎地推测。   周大夫颔首,“不错。”   君瑶缓缓沉住气,有些沉闷。她接手的案子较少,却从未见过会婴孩下手的。   “能长期下毒,且不被发现的,最可能是亲近的人。”她轻声说道。   显然,唐仕雍也能想到这个可能,他还算能沉住气,斟询地看向明长昱,“侯爷,下官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啊。”   明长昱与君瑶对视一眼,君瑶沉吟着,说道:“换掉小少爷身边的所有人。”   凶手能长期接近被害者,且下毒狠辣,要置其余死地,如今最保险的方式,便是换掉嫡子身边的亲近之人,或可保证不再被下毒。   唐仕雍恍然大悟,当即提起精神去安排。 第22章 醉人芙蓉   推开门,灼灼阳光倾落而下,刺得君瑶有些睁不开眼。   方才的惊乱嘈杂已消沉散去,院内只剩零星几个慌乱收拾的下人。三位乳娘,也被人看守着,收拾妥当后搬离到别处。   君瑶目光眯了眯,瞥了一眼,正好瞧见素馨惶恐不安地看过来,触及她的目光,又匆忙地移开。   “素馨,”君瑶喊了一声,疾步上去,走到苏醒身前,说道:“你可否留下片刻,我和你说说话。”   素馨抓紧包裹,艰涩地点点头。   周围人来人往,交流不便,君瑶将素馨引到僻静之处,随意倚了石凳坐下。   此处树木掩映,花树招摇,落红满地,临路的花瓣,被践踏得凌乱入泥。素馨默不作声地低着头,脚尖避开一朵初才凋零的花,忽而红了眼眶,泪水潸然而下。   君瑶愕然,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待她自己平静。   “姑娘,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素馨擦了眼泪,有些哽咽地道:“奴婢家中尚有儿女,本想着奶水充足,来伺候夫人少爷赚些银两贴补家用,也好让儿女过得好些,谁知竟遇到这样的事。”   君瑶轻声安慰:“你也不必担忧,真相明了后,自然会证明你的清白。”   素馨依旧摇头,很是哀伤,“就算如此,奴婢这差事也算毁了。伺候小少爷,却发生这样的事,夫人不怪罪已是万幸,哪儿还有别的希求?”   君瑶捡起石桌上的一朵花,轻轻拽在手心,忽略心头涩然滋味,问道:“你怕老鼠?”   素馨茫茫然点头,“是,奴婢从小就怕。”   君瑶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你何时买的老鼠药?”   素馨静了一瞬,迟疑地说道:“奴婢记不清了,大约……半月前吧。”   “你将老鼠药全部投放了?”君瑶缓缓地问。   “是,”素馨并不迟疑,“奴婢买的不多,一时全部投放了。”   “你可还记得投放的位置?”君瑶目光审慎。   素馨回忆着:“也就是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门缝后、床底、柜子后、墙角。”   君瑶面色不变,“可是全都投放在你自己屋内?”   素馨面色发白,“是啊,奴婢一想到老鼠,心里怕得紧,想一次将它们全部毒死。”   君瑶幽幽说道:“我也不喜欢老鼠,投药后,总会偷偷去查看,观察老鼠是否啃食过。”   “对的,”素馨眨了眨红润的双眼,“奴婢也看了,不过几天,投放的老鼠药就渐渐少了,应是被老鼠啃食或吃掉了吧。”   后院内隐约有嘈杂声传来,君瑶循声看去,见一群人横怒着进了乳娘的房间,接而就是一阵翻箱倒柜。   素馨身形一晃,紧紧地拽着包裹,看向君瑶,露出求救的眼神,“姑娘,那些是夫人的人,夫人会不会怪罪?”   君瑶安抚地笑了笑,“你还记得老鼠药在哪儿买的吗?”   素馨说:“药铺里。”细想了想,说了个药铺名字,“回春堂。”   君瑶若有所思,“是谁发现房内有老鼠的?”   素馨说:“是阿柳,阿柳无意间向奴婢提到过。”   这边话恰好问完,那行人已将乳娘房间搜查完毕。见那为首丫鬟的面色,便知是没有任何发现。阿柳和芸娘紧紧地拥在一起,退到墙角一动不动,紧张又阴怒地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是无可奈何。   待人走后,素馨才急忙跑过去,和阿柳、芸娘两人一言不发地收拾残破的东西。   君瑶沉默地靠近,随手帮忙捡了几件衣裳。   阿柳轻叹:“小少爷好歹也吃过奴婢的奶水,奴婢们看着长大的,奴婢们也是当自己孩子用心抚养的,如今小少爷出了事儿,夫人和老爷,不但要搜查,还要看押我们……”   芸娘阴沉着脸,扯了扯唇,干燥的皮肤泛起细纹,“夫人是朝廷命妇,少爷小姐是官家嫡子嫡女,你我不过是奴婢,身份低贱,照顾好嫡子,是理所当然,照顾不好,就是罪该万死。”   素馨和阿柳同时静默,也知她们身份与官家的天壤之别,故而不再做声。   君瑶将衣服叠好,递给芸娘,轻声道:“于母亲而言,子女无嫡庶之分,也无身份之分。”   芸娘愣了愣,不发一言,沉默地接了衣裳。   君瑶无意间蹭到她的手,敏锐的洞悉力,让她一眼便记住了那双手的特征。   那并不是养尊处优的手,指尖有针眼,掌心有薄茧,指甲轻微泛黑,骨节略大,是一双长期劳作的手。   君瑶站起身,看向楚夫人所居的正堂,天蓝明湛,阳光清朗,明长昱正与人从屋内出来,目光无意间,似从她身上游弋而过。   君瑶此刻,只想尽快结束此案,远离这深庭郡守府,远离这波谲诡异的地方。   她不做停留,疾步上前,跟到明长昱身后。她思索着案情,并未听清他与别人说了什么,直至旁人离去,他才停下来。   君瑶未曾留意,一头磕在他后背上。她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抬手挡住额头,也避开他的视线。   “撞疼了?”他轻声问。   “并未,”君瑶摇头,放下手时,意识到手心里还拽着那朵从高处掉落的花。   “这是醉芙蓉,乃蓉城一绝,”明长昱注视着她的手心,雪白柔软,凝滞如玉,轻捻着娇粉,似雪山捧出锦霞。   君瑶将花随手一扔,“我并未注意。”   他缓缓到:“此花也名弄色,一日白,二日鹅黄,三日浅红,四日深红,五日颜色最盛,红极而紫时凋零。”   君瑶轻笑:“如此,竟在最绚丽夺目时凋零,可见泰极否至。”她抬眸,见一丛烟霞飞锦醉芙蓉,喃喃自语:“我方才,还在感叹唯有永立于高处,才不会被践踏入泥,如今想来,也不尽于此。花无百日,人亦如此,站于高处,并非永久,生于尘埃,也并非会长久掩尘。”   明长昱眸色深邃,浓密睫羽轻轻一颤。   他目光翦翦,轻声问:“你想如何?站在高处,还是掩于尘埃?”   君瑶却茫然了,她踟蹰着,半晌后轻声道:“我也只是可怜那三位乳娘,因身份低微,便受屈辱。”   “嗯?”明长昱不拆穿她,也不深究,转身继续往前走,“你对□□中毒一事,作何见解?”   君瑶声音微微凝滞,“凶手已浮水而出了,不是吗?”   明长昱似闲庭信步,行止间悠然自怡,“可能结案?”   君瑶蹙眉,“只怕不能,我虽然已推测出凶手是谁,但还缺少证据,也不明动机。况且,唐茉的死与舞姬的死是否还有联系,依旧未完全查明,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有时审问,也是一种好办法,”明长昱提醒道。   “若是需要审问,我会告知侯爷,”君瑶说道,她心头其实一直牵挂着一件事,犹豫片刻,方才问:“侯爷可还记得,我乘船入蓉城那晚,欲意杀害我的船娘?”   “自然记得,”明长昱脸色微沉,冷声道:“她本是重要人证,可似乎被人捏住了把柄,当晚被我带走后,便中了毒,抢救过来了,只是尚未苏醒。”   君瑶心头发寒,“指使船娘的人,或许便是幕后人之一吧。”   “说起来,那晚也算我救了你,帮你解了武侯查验之围,你倒是还欠我人情。”明长昱似笑非笑。   君瑶怔愣:“所以,我这不是但凭侯爷吩咐,来查此案了吗?”   “这如何够?”明长昱轻笑,“你当本侯的人情,如此轻薄好还?”   君瑶乜他一眼,决然沉默,否则定会跳入他挖好的坑内。她略微思索,转了话题:“我会出府一趟,但愿能尽快完结此案。”   片刻光景,便回了青竹苑,明昭当即迎出来,说道:“侯爷,漕运总督已候了片刻了。”   “好,我换了衣裳便过去。”明长昱说罢,便径直回了房。   君瑶去马棚牵了小枣,亲自喂了些水和草料,配上马鞍,骑着出了门。   如今,这谜案,桩桩件件,似乎终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模糊的前因后果相连。   舞姬之死,被割五官,厉鬼流言,人心惶惶。   唐茉之死,丢失耳朵,厉鬼出没,唐府之中人心叵测。   如今□□中毒,唐府嫡子被害,真相渐渐清晰。   只是这牵连案情因果的线,还需进一步查实,如此方可证据确凿。   她一路策马缓行,到了衙门,正巧李枫刚从潜火队那边回来,下了马便对李捕头说:“李枫,有新线索,需你一同前往。”   李捕头遇上舞姬被害一案,当真一筹莫展。   他昼夜不休地调查走访,却发现此案非仇杀、非情杀,也非为财……   总之,凶手如同凭空出现的人,突然间就把舞姬给杀了,甚至可能还杀了唐茉。   如今听得有新线索,他比君瑶更兴奋,立即打马回头,交代几句,便同君瑶一起离了衙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只有一更。因为第一卷写得不好,且修改过许多次,难免有漏洞,所以更慢一些,好歹留半天修改的时间。这一案,快结束了。 第23章 周郎芸娘   晴空湛蓝,蓉城繁荣城坊星罗棋布,行人交织,没于车水马龙中。街道两旁榆柳随风而盛,投下斑驳树荫。   君瑶沿着树荫往南走,越往南,道路越窄,街道行人渐少,房屋之间间隔也紧密了些。   “我记得第一个疑似被害的流民,便是在南边的坊中发现的,对吗?”君瑶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扇风。   李枫走得脚步生风,神色急切,却将就着君瑶的速度,说道:“对,南边不如北边好,北边住着高官贵府,南边大多是贫民,一些从外地流窜来的流民,也常会往这边躲。”   君瑶在蓉城生活多年,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南城拥挤,房屋布局复杂,无法如北城那般规划整齐宽敞,坊与坊之间,也用土墙隔开,经年久月吹风雨打,有的土墙也变矮或坍塌了。所以流民或夜间出坊的人,就算被武侯发现,也可以快速翻墙逃走。   穿过几条还算整洁干净的街道,到了一处院前。   院中榆柳掩映,柔枝嫩叶拂墙而出,从外看,也可见硕大的柳树盖了大半个院子。   见院门紧闭着,李枫立即上前敲门。君瑶上前拦住他,说:“先打听打听再说。”   李枫知她心思细腻,便作罢。   恰好街边有一家卖胡饼的,此时那做饼的男人,正用木锤捶面,砰砰作响,一旁的妇人将和好的馅儿包入面团中,十指如兰一一捏过,再轻轻一压,面团就成了饼状。   店外支着棚子,棚内有桌椅,君瑶和李枫入座,那和面的妇人立即净了手前来招呼。   两人要了几个店家特色的胡饼,外加羊肉汤和小菜,便当午饭吃了。   “这胡饼做得地道,”李枫一口咬下半个饼,“我先前入京办事时,吃过京中胡人做的饼,这胡饼倒是更合我口味。”   妇人听得眉开眼笑,“客官若是喜欢,以后可要常来,我和郎君卖胡饼有些年头了,这南边坊中的邻里,每日都会来这儿吃我们的饼。”   君瑶假意好奇,“是吗?我今日是来看望芸娘的,不知她是否喜欢这饼,若是喜欢,便给她带些过去。”   “芸娘?”妇人觑了眼对面的院门,脸色有些古怪,“可是对面院子里的周祯周郎的娘子芸娘?”   “就是啊,”君瑶诚恳地点头,“她来吃过你家的饼吗?最喜欢什么口味的?”   妇人有些遗憾悲伤:“客官,您来得不巧,怕是见不到芸娘了。”   “为何?”君瑶不解。   妇人轻叹,“芸娘贪恋高门富贵,抛夫弃女,早在不久前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瑶故作惊讶,“抛夫弃女?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妇人隐约露出鄙夷之色,轻声道:“我也没想到啊。”她指着那院子,说:“你看看,这院子在南边,是不是算好的了?可惜芸娘不知足,生下女儿后,便自请入贵府做乳娘,这一去的确也赚了不少钱。为了赚钱,心狠地连女儿重病也不管,眼巴巴地就和郡守府的千金小姐走了。”   “想来是他们家有困难,芸娘才入府做事,贴补家用吧。”李枫蹙着眉说道。   “哪里有什么困难?芸娘的丈夫周郎可是做官差的呀!”妇人轻哼一声,“要我说,这女人狠心起来,比男人更甚。芸娘走的时候,周郎追出去苦苦求她留下,她却扔下几锭银子,头也不回。还说什么去贵府做事,比在家受穷要好,银子就当留给他的补偿费……客官您说戳不戳心?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话?”   李枫面色更沉,“这芸娘,当真如此心狠,没再回来过?”   “她走后大约不久,倒是回来了,可已彻底伤了周郎的心,周郎将她关在门外,根本不让她进门,芸娘或许也是自知覆水难收,便决然和离,就这么走了。”妇人低声道。她往李枫碗里加了一勺汤,又说:“不过这些,我也是听左邻右舍说的,那晚我急忙准备羊肉,没空出来瞧,只是隔着雨,看了个大概。”   君瑶咬着饼,就着羊肉汤吃完,忽而觉得汤和饼都有些燥,搅得她心腹内郁郁不安。   好容易吃完,结账后两人到了院门前敲门。好一会儿,才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   来开门的,是一位美貌妙龄少女,君瑶推测,应是芸娘的表妹。   “请问,你们找谁?”女子柔怯地问。   李枫不喜绕来绕去,直接亮出腰牌,“衙门办案,有些话要问你。”   女子惊得浑身发软,扶着墙将门打开,请君瑶与李枫入内。   这便是芸娘居住的院落,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矮矮的围墙,蜿蜒着盛放的凌霄,院边一株高大的垂柳,碧绦如瀑,屋前种着榆树,树下放着藤椅与摇篮,摇篮内放着婴儿戏耍的玩具,憨态可爱。   院中房屋布局简单,中央一间正房,两边各一间小耳房,耳房外辟出厨房,窗下堆放着木柴,码放整齐有序。令一耳房前,整齐地摆放着水车,唧筒,以及浆洗干净的如囊、水袋。   也未等那妙龄女子引路,君瑶与李枫便入了正房,房内虽干净明亮,却隐约有股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君瑶蹙了蹙眉,在一方陈旧的八仙桌前坐下,李枫四处巡看,那女子便将烧开的水,冲了茶端上来。   君瑶道了谢,示意那女子坐到对面,面色亲和地问:“你是芸娘的表妹?你叫什么?”   女子垂眸,似有些羞怯,轻声道:“我叫碧云,芸娘是我表嫂。”   原来是周祯的表妹。   “你表哥与表嫂,这几日都未回家吗?”君瑶问。   碧云蹙了蹙眉,轻轻摇头说道:“表哥每到傍晚才回,休息一会儿,便去潜火队了。表嫂……”她脸色陡变,“不提那女人也罢。”   “为何?”君瑶装作不解,“我听闻,周祯与芸娘夫妻恩爱,还有个女儿。”   碧云怒道:“恩爱什么?表哥才不会喜欢她那样的女人!”她温柔干净的面容露微微扭皱着,“她为了郡守府的钱财,抛下表哥和女儿,许久不曾回来看一次。女儿要喝奶,还是表哥去恳求西边的胡人给了羊奶喂着。可怜我侄女,半月前因时常饥饿得了重病,芸娘也不过是匆匆回来看了半天,连大夫也舍不得请,假惺惺地照顾孩子,也不知做给谁看!”   她说话语气稍显尖锐激烈,君瑶觉得不可全信,“到底芸娘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若非表哥去郡守府恳求她,告知她女儿快饿死了,她会舍得回来吗?”碧云咬着牙,冷笑,“她在郡守府,当了嫡子的乳娘,就是半个主子了,还舍得回这个穷地方?亏我表哥待她那么好!”   君瑶默然片刻,问:“她是何时离开的?”   碧云不假思索:“下午就走了。”   “下午?”君瑶似回忆着,“那日下午下雨了吗?”   碧云也思索了一瞬,才说:“没有吧,我也记不清了。”   君瑶起身,从身侧榻上拿了婴儿玩耍的布偶,左右环视:“为何不见芸娘的女儿?”   碧云脸色煞白,眼神颇为古怪,连低头喝茶,轻声道:“表哥带她出去看病了……”   “如此,”君瑶淡淡道,“既是看病,不知送到哪里去医治了?”   碧云与她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低声说:“我也不知,表哥他……”她双眼泛红,苦笑着,双唇嗫嚅,终究没发出声音。   不知从何处吹拂来的风,有些阴凉,激得君瑶打了个寒噤。   君瑶四处打量,起身围着房间走了走,问:“这里有地窖吗?”   碧云点点头,“有的,放了些冰块,还有蔬菜水果什么的。”   “这个时节了还有冰块,也是难得。”君瑶若无其事地道。   碧云勉强露出笑容,“表哥冬日里去运河里捞的,藏在地窖里,他说到了夏天,可用来降暑。”   君瑶走出门,立于屋檐下,见院中榆柳掩映,光斑姗姗,似星辰斗转。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曾经的芸娘和她的丈夫周祯。   如今他们都不在此处,再雅致清晰的精致,也显得空旷寂寥。   树鸣婆娑里,君瑶见树下放着针线篓,不由上前查看。篓子里放着未缝好的衣服,针脚细密,裁剪宽大,应是男人的衣服。她随手一翻捡,竟发现衣内还绣着并蒂莲。   碧云疾步上前,将衣服叠好,轻笑道:“这衣服还未做好,我先收起来。”   天色渐暮,城外青山如黛,压着天幕。   君瑶与李枫辞了碧云,离开院子,走了一段距离后,她才问:“李枫,这几日你都在查潜火队吗?”   李枫颔首,“是,也查了周祯。”   “他……如何?”君瑶问。   李枫说:“没什么古怪,按时到达,按时离开。恪尽职守,一整晚都不睡觉,救火时也最积极。”   君瑶蹙眉,“碧云说,他带着女儿出去看病,有这事吗?”   李枫紧紧地抿唇,下颌紧绷:“我找到他问话时,他似乎说……女儿在家,等着他回去照顾。”   君瑶背脊微凉,寒意蹿进血液,打了个寒颤。   “所以,要么碧云在撒谎,要么就是周祯在撒谎。”她吐出一口浊气,“待有机会,或许可见见这位周郎。” 第24章 画人画骨   君瑶回了郡守府,闭上房门,再次翻阅明长昱给她的书。   这本道教术法,满纸鬼神法术,在她看来,着实荒谬,但据说,这书曾是某道人所写,相继欺骗过不少信道之人,谋得不少财物。   那道人,虽已被官府抓捕斩杀,可他的书,却未完全剿尽。一些曾信赖过那道人,或追随他学习书法的人,还保留着这书。   接连被害的女子,被割去的五官,似乎得到了答案。   房门被人扣响,君瑶合上书,起身开门。   明长昱站在碧影轻纱里,门一开,便径自走进来,“听闻你一回来,便把自己关了起来,如何?”   君瑶行礼后,将案上的书交与明长昱,“侯爷,你早就怀疑他了,对吗?”   指尖纤细,捏着泛黄的书页,明长昱没接,淡淡地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可符合作案条件的人,屈指可数。”她敛衽,在他身前端然跪坐,“第一,他是潜火队的人,第二,他夜间出坊不会被怀疑,第三,他或与郡守府有关,第四,他信道,且迷信邪术。”她将书轻轻放下,“你找到张道人,想来也知晓为何凶手要割掉女人的五官了吧?”   “不错,”明长昱端详着她的五官,说道:“眼、耳、舌、鼻、眉……下一个,便是鼻或眉了吧?如此,才能让收聚人的魂魄,施行法术。”   “至于唐茉为何被割掉耳朵,纯碎是凶手模仿坊间杀人者的手法,混淆视听迷惑人心而已。”君瑶轻哂,“只是谁也没想到,如此巧合。”   明长昱难得见她哂笑,漠然蹙了蹙眉。   “此案依旧有许多疑点,”她眉心微凝,指尖轻轻扣着衣袖,“唐茉频繁穿过假山去青竹苑,是真的为见你,还是以你为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见其他人?而这郡守府内,有什么人是值得她冒险相见的?”   明长昱轻倚软榻,面色丝毫不改,轻声道:“雪茹的死,或可有蹊跷之处。”   君瑶颔首,“那假山本就没什么人进出,为何那么巧,慧姨娘的丫鬟雪茹刚好就冲撞了唐茉,而唐茉为何仅仅因此而置雪茹于死地?”她眨眨眼,若有所思,“而慧姨娘所言漏洞明显,她或许对唐茉去假山相约见人一事早有怀疑……”静了静,又轻叹:“慧姨娘和唐菀只怕不肯承认。”   “无妨,”明长昱比她轻松许多,“真相面前,还有何秘密可言?所以你只需继续查案就好。”   君瑶定了定神,说道:“如此,静待时机吧。”   顷刻间,关于案情的点点滴滴,乱而有序地涌入脑海中,这谜案,一点点抽丝剥茧查下来,所询之人,所集之证据,她已了然于心。   暮鼓声声,唤回倦飞归鸟,竹林间疏影摇曳。   明昭捧着一方木盒轻手轻脚进了门,凑近明长昱,双手奉上,轻声道:“侯爷,这是您要的东西。”   木盒置于桌案上,明长昱伸手掀开。天光渐暗,院内灯火未明,黯淡光影里,木盒中泛出荧荧之光,似万千萤火齐聚。   明长昱将木盒轻轻推向君瑶,“这是荧光石粉,肖家镇中采出的最好一批萤石矿。”   “这荧光石粉,便是这样来的?”君瑶不由暗叹。官府虽许民间开采矿石,但所需程序与关节极其复杂,若没有得力的后台门槛,根本无权采办。这起案子事关石矿,以君瑶一人之力,是无法触及查办的。   明昭略微得意,唇角一勾,说道:“那是,我可是层层盘查,没漏掉半个人,才将近期大量采办荧光石的人查出来。”   “可让人鉴定过了?”明长昱淡淡地问。   明昭乖巧垂首,“已让蓉城最好的玉石行家鉴查过,的确是同一种荧光石粉,产自同一批矿。”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君瑶将木盒关上,深切地看了明长昱一眼,又急忙看向明昭,“你家主子笔墨如何?”   明昭轻抬下巴,“我家侯爷的笔墨可是千金难求,你说呢?”   君瑶笑意吟吟,双眼黑白分明,似星辰流眄,“如此,便请侯爷高抬贵手,画一幅画。”   明长昱愣了愣,也笑:“那要看画什么,也要看本侯的心情。”   君瑶正色道:“请侯爷画一个人。”   “若是画你,本侯兴致尚佳,”他轻倚软榻,衣袂宽松迤逦,暗纹若月华流泻,“不如,就画君瑶撑船夜游图如何?”   老是提这事有意思?君瑶腹诽,却展颜笑着,她抿唇咬牙,“甚好。”   明长昱斜斜睇她一眼,又听她说:“侯爷如此雅兴,君瑶也当礼尚往来,画一幅回赠才是。”   她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珠转了转,“不若,画一幅威风凛凛、气壮山河、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面若秋月的俊男图如何?”   明长昱但笑不语。   明昭不以为然,“你会画画?”   “不会,”君瑶坦然自若,直接回道:“我自幼不曾读书,也不通文墨。”   “那还说回赠侯爷画?”明昭嗤之以鼻。   君瑶一笑,红唇齿白明眸善睐,“我虽不会画人,但会画我家将军。哦,将军就是我幼时养的黄狗,长得威风凛凛、气壮山河、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面若秋月,是方圆十几里最俊的狗,它的风姿令无数少女折腰,几个镇子里的小狗,大多都是它的儿孙!”   明昭浊气梗喉,嗫嚅着嘴想说什么,又怕君瑶再语出惊人,便气愤地噤声。   明长昱面色平静,不辨喜怒,他只淡笑:“侯府中有番邦进贡的犬和猞猁,你若喜欢,便可去看看。”   君瑶不置可否,“侯爷若不愿劳累,也可请画师来画。”   明昭立即附和:“我这就去请!”   “不必,”明长昱出言拦截,“明昭,去被水研磨,另外备些鱼鳔胶来,不必黏稠,如淡墨般细腻便好。”   明昭虽脸上摆着不情愿,但却殷勤地将事情办好了。   明长昱起身,纸笔铺开,端坐于案前,君瑶自然为他打下手,研磨、添水、掌灯、一应动作配合无间,无需提醒,只见对方一个眼神动作,便妥当备好。   明长昱执笔,笔触行云流水,不够三两笔,便勾出神态气韵。   “不必细致,似是而非最好。”君瑶说。   片刻光景,寥寥几笔,便勾画完成。须臾后,笔迹干涸,君瑶将画收好,放入木轴中。   “郡守府的案子,终于可以了结了。”她神色略微放松,忽而又眉心轻蹙,“只是舞姬的案子,尚缺少证据。”   明长昱用温水净了手,仔细擦干,说道:“获得证据的办法有多种,既能自己搜查,也可让凶手告知。”他招明昭入内,吩咐道:“你去请郡守府表少爷杨少邻厢主前来。”   不过片刻,杨少邻便入了青竹苑,此刻天色渐晚,杨少邻已换上值夜的衣裳,入前后,行了礼。   明长昱态度平和,道:“杨厢主,太守府的火情隐患排查,是在多久前?”   杨少邻只当他要盘问潜火队一应事务,便如实作答:“回侯爷,大约半年前。”   “半年前?”明长昱若有所思,“时间相隔不算短了,不若今夜你趁机让人再排查一遍。”他口吻平淡,却不容置疑,继续道:“我听闻你队中有一姓周的,老实勤恳,不如带上他一起罢。”   杨少邻不疑有他,当即应下了。   君瑶心下大定,她本以为,查抓舞姬案的凶手,或许会费一番周折,没想到,明长昱竟想到这样不动声的办法。   她敛衽起身,恭敬地行了礼,“侯爷,此案真相已明,我这就回房写卷宗,稍后陈交。”   明长昱伸手轻轻一拦,“此案牵连郡守府利害,就凭你一番卷宗陈词,只怕远远不足信。何况,若是有人在其中动手脚,层层掩盖下去,还有何真相可言?”   君瑶微微一愣,重新入座,“那……侯爷的意思是?”   明长昱轻笑,“自然是安排下去,待人到场,当庭陈述案情。”   君瑶赞许地点头,“如此甚好,明明白白,众目睽睽,不怕有人动手脚。”   “此案既是你主查,便由你审述罢。”明长昱说道。   君瑶一惊,“我如何审?如何述?”她侧首,“难道不该由侯爷亲审?”   “我会监审。”他淡淡道。   君瑶明了,也知再推卸也无意。届时,她只需当中将真相解开说明,便可功成身退。   此番入郡守府,险些九死一生,险些如蝼蚁任人宰割,待结束后,她便可远离这处纷争。   庭外暮鼓再次响起,倦飞的归鸟落于青竹之上,张扬的翅膀轻轻蜷缩,惬意的引颈相交,缱绻温柔。   待满庭灯火初上,偌大的庭院进入夜色,明长昱才与君瑶一同起身,前往正堂。   “蓉城内专职刑狱的几个官员已到了,正在正堂等候。”明昭说道。   明长昱换了深色常服,夜色下端重威严,沉稳锐利。   君瑶目光淡淡从他身上扫过,又快速轻垂,沉默地走到他身侧。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真相大白了! 第25章 说案解案   灯火迤逦,穿过镂空灯盏,印于曲径,斑驳阑珊。   君瑶与明长昱前往正堂而去,方到达正院,便与杨少邻迎面碰上。   杨少邻见状,立即阔步上前,目光微微瞟了眼身后的男人,恭敬地行礼。   他身后的男人面貌端庄,身着潜火队衣裳,也紧随着行礼。   “免礼,”明长昱说道。   杨少邻与身后的男人起身,静默退至道旁,未见明长昱说话,也不敢擅自行动。   明长昱随口问道:“杨厢主带人来查郡守府防火情况?”   “是,”杨少邻颔首,又看了眼身后的男人,说道:“他是下官队中的铺兵,平日里表现不错,老实勤恳,几次扑火有功。”   身后的男人闻言,立即拱手行礼,将头埋下去。   “你叫什么?”明长昱轻声问。   那男人也没抬头,似惶恐敬仰地回答:“小的名叫周祯。”   明长昱神色淡淡,静立于前,身姿岿然不动,行动时连躞蹀之上的玉石,也未曾发出声响,自蕴着威厉。   “郡守府情况如何?”他问。   周祯抬眼看了看,反应过来这是问自己,连忙回道:“一切安好。”   “既如此,便是都已查过了,”明长昱看向杨少邻,说道:“郡守府内的人,此刻都在正厅,你也该去看看。”   杨少邻脸色一变,目光讶然:“难道是……表妹的案子……”   “是,”明长昱眯了眯眼,“真凶即将揭晓,难道杨厢主不想知道?”   杨少邻紧紧握拳,说道:“自当要知道,否则表妹,岂非死不瞑目?”他眼尾轻颤,“一想到表妹如今尸骨未寒,我就……”他一时激动,又觉失态,连忙噤声。   “节哀,”明长昱轻声道。   “多谢侯爷,”杨少邻镇定下来,“既是查出真相,下官当然要去看看。”   他转身欲对周祯说话,还未开口,便被明长昱截断。   “为防止真凶逃走,全府上下已然禁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周祯便随你一同去正厅,待案情结束之后,再行离开也可。”   杨少邻愕然,心想周祯乃外人,留在府内只怕不妥。   可转念一想,明长昱安排周祯入府,又强调必须带他路过此处,此刻又让他一同前往,只怕是特意的安排,因此便默然不做声。   一行人沿着迂回的抄手游廊往前走,路经一处拐角,忽而见几个衙役押着几个女人拐了过来。   迎面遇上,衙役们连忙上前行礼。三个女人此时委顿无力地伏倒在地,奄奄一息,似凋零的花。   明长昱免了礼,让带着人继续走。   君瑶微微落后,趁机看向周祯。不知是否为光线暗淡的原因,此刻周祯脸色青黑,震惊悲痛地看着前方。君瑶不动声色靠近他一些,说道:“方才的三个女人,是伺候郡守大人嫡子的乳娘。”   周祯一震,收回视线,有些急惶地问:“她们为何被押解呢?犯了什么错?”   “我也不清楚。”君瑶状似疑惑,压低声音说道:“听闻,是毒害了小少爷,要被带去正堂审问。”   周祯浑身僵了僵,唇轻轻颤了颤,继续往前走。   君瑶研判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那几个乳娘,看似老实可信的模样,实在想不到,竟会如此歹毒心肠。”   周祯脸色一白,握紧了拳头,咬牙道:“越是楚楚可怜的女人,越可能歹毒无情!若她真的下毒残害他人,当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眼看正厅在望,灯火一片通明,君瑶不再说话,加快脚步,跟上明长昱。   郡守府正堂,平日里本是用于办公之地。此刻堂内,乌泱泱坐满了人,各怀心思,面色不同。   如今蓉城之内,也只有明长昱这位钦派的观风使位分最尊,上首的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他的。   其下便是唐仕雍,他本是一方郡守父母官,原就有审查地方案情的资格,何况事关郡守府。几夕之间,他竟老了许多,原本油亮的头发,变得暗淡枯槁,浑身无力委顿地倚在扶手上,时不时喝着浓茶提审。   见明长昱带着人到了,他与众人起身行礼。   再此之下,是地方刑狱官员,负责旁录,但此案关系顶头上司唐郡守,且主审是贵胄侯爷,这几人也避之不及,只当此番来是旁听的,实则明长昱也为让他们参与案中,只当个案情记录员罢了,自然落得清闲。恭恭敬敬行礼后,便入座认真地翻阅研究卷宗。   与此案相关的人,也一一到来。   唐夫人神色悲痛,满是血丝的眼睛一一扫过,似要揪出真凶,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她身旁的丫鬟轻轻为她抚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唐夫人目光看向对面,唐菀与慧姨娘安静地相携入座,两人面色平静,端然静坐着,似这嘈杂纷纷的正堂,与她们毫无关系。   乳娘芸娘与素馨、阿柳也被带上堂,被衙役押着跪于地面,经受关押折磨的三人,面色苍白如纸,浑身瘫软无力,被人一推,软柿子般落在地上。芸娘跪地后,趴在地上,浑身轻颤着,险些晕厥过去,素馨与阿柳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红叶与芍药两个丫鬟,也站在正堂角落里,见到君瑶,不敢高声说话,只能眨眨眼笑笑,以示宽慰。   明长昱入座后,杨少邻与周祯寻了处不起眼的位置站着。   君瑶随明长昱上前,站在他身侧,目光在堂内一扫,忽而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也曾协助外公和舅父查过案子,却从未亲自于人对簿公堂,何况这案子,上及高官显贵,下及平民百姓,看似一案,实则牵连很广,一时间,她还真有些恍惚。   她心绪烦乱,目光游弋,不期然见到守在门外的李枫。   李枫见她站在明长昱身侧,有些诧异,却是很快平静下来,恪尽职守地在门外候着。   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众人纷纷翘首看向座首明长昱,唐仕雍起身,沉重地问:“侯爷,漏液让郡守府上下来此,可是为小女被害一案?”   明长昱轻轻点头:“正是,此案重重关节谜底,已一一查实,只需真凶交代清楚,便可结案了?”   唐仕雍脸色不虞,却依旧隐忍:“既已知真凶,为何不直接抓捕?”他面色平静,实则内心惶恐。此番,除了自己外出的儿子唐延,郡守府上下基本集齐,只怕会有所牵连。   “郡守爱女被害,本侯也深感悲痛,我执掌大理寺,当然要查清所有环节。”明长昱凌然正色,“因令爱之死,牵连到其他人,所以将所有人等全部集聚与此,有任何疑问,当面核实盘问,才会让案情水落石出。”   唐仕雍讶然,环视一圈,忍不住问道:“真凶可在这正堂之中?”   “唐郡守稍安勿躁,”明长昱目光凌厉如炬,“待一一审问后,便会知晓。”   “如何不急?”唐夫人掩着唇轻声哭泣,“妾身的女儿和儿子,都被歹人所害,如今只想将凶手挫骨扬灰!”   慧姨娘疑惑,轻声怯懦地说:“难道,真不是厉鬼所为?”   众人面面相觑,只因府中不少人亲眼见过厉鬼,乃至厉鬼之说至今让人深信不疑。   明长昱暗哂,“厉鬼不过是扰乱人心的障眼法而已,京中街头巷尾的杂耍艺人也会的手段。”他看向君瑶,轻轻点头。   君瑶稍稍上前,说道:“众人皆知,大约半月前,蓉城内厉鬼出没,杀了两名女子,闹得人心惶惶。侯爷已着人查实,厉鬼之说,不过是坊间以讹传讹罢了。而郡守府中,却有人利用厉鬼谣言,模仿凶手作案,还伪装厉鬼,扰乱人心。”   “伪装厉鬼?”唐仕雍惊愕不已,“厉鬼如何伪装?难不成会什么法术?”   “这的确需要些技巧,”君瑶淡淡说道,稍稍迟疑,与明长昱交换眼神后,她看向唐仕雍,说道:“侯爷英明睿智,已将厉鬼之说破解,若想知晓其中关窍,还请郡守大人允许熄灯。”   唐仕雍斟询地看向明长昱,见他并不反对,便立刻吩咐人熄灭灯火。   一盏盏灯,次第熄灭之后,整个正堂陷入一片黑暗,伸手在不见五指,却可听闻时轻时重的呼吸声与窸窣声,众人一时有些不适,纷纷些许惊慌地瞪大眼,充满好奇紧张。   “啊!有鬼!”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尖叫,接而整个正堂如一过沸腾的油,瞬间嗡然炸开,哗然一片,尖叫声与惊呼声此起披伏,甚至有人仓皇逃窜。   有人扑倒在地,瞪大眼睛看着幽浮在半空的人影,浑身泛着冰冷荧光,幽蓝瘆人,如鬼魅般,在空中飘着。   这不是鬼是什么?   仓皇哗然中,黑暗里亮起一簇火光,照亮座首一隅。   “各位,这厉鬼,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君瑶高声说道,声音透彻清亮,盖过惊惶的叫声。   唐仕雍离君瑶较近,此时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画,同时大声道:“掌灯!掌灯!”   几盏琉璃灯很快被重新点亮,正堂明亮如白昼,将堂内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方才受到惊吓的人面如死灰,甚至有人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慧姨娘直接打翻了杯盏,一旁的杨少邻将她扶起。   待平静过后,众人再看向君瑶。她笔直如青树,手中举着一块黑布,而那黑布之上空空如也。   唐仕雍深吸一口气,问:“方才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厉鬼,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什么画像?”唐夫人浑身发颤,“方才的人,分明是我的茉儿,是她回来了,她变成厉鬼了?要她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第26章 疑点如云   “住口!”唐仕雍对唐夫人厉声低吼。   一时间,正堂内噤若寒蝉。   君瑶拿着黑布走向光线较暗之处,“请大家仔细看这块布。”   缓过神来的众人闻言纷纷看过去,果然发现那块布上有蹊跷。   红叶惊道:“会发光!”   “不错,”君瑶趁机将布平整地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这便是人们亲眼所见的厉鬼。不过就是一幅画在黑布上,会发光的人像罢了。”   唐仕雍面色铁青,直言问:“你是说,茉儿被害时,他人看到的厉鬼,不过是一幅会发光的画?”   “正是,”君瑶颔首,“此画当真别出心裁,用心精巧。凶手特意选择黑色布料,便是因为黑色会与黑暗融为一体,届时人眼所见,只有发光的画像,因此就会看到漂浮于空中幽蓝的人像,何况那人像与死去的丫鬟雪茹十分相似,所以众人就会下意识认定是雪茹所化的厉鬼。”   唐夫人强忍悲戚,颤声问:“凶手为何要这样做?”   君瑶蹙眉,沉思着说道:“我想,凶手想借机扰乱唐茉小姐心神,并引起恐慌,让人不敢立刻靠近,以此赢得下手的时机与清理现场和逃脱的时间。”   她缓了一瞬,继续说道:“唐茉小姐去假山当夜,让丫鬟红叶走在前方探路,红叶看见厉鬼,惊慌之下被人打晕,人事不省。接而唐茉小姐入了假山看见厉鬼,也在惊乱之下,猝不及防被躲在暗处的凶手杀害。唐茉小姐受伤惨叫,在假山附近巡逻值夜的人定然会快速前去查看。可惜,他们   看到了鬼,便有所迟疑,待叫了护卫和其他看热闹的人到之后,凶手已清理了现场,将黑布和凶器等物扔进水中,逃之夭夭了。凶手还特意割掉了唐茉小姐的耳朵,更是应了蓉城厉鬼索命的谣言,让更多人相信,厉鬼是真实存在的。”   唐仕雍到底是为官多年,很快便想通其中可疑之处:“如此说来,凶手当真十分熟悉茉儿的行踪和习惯。”   “是,凶手能知道唐茉小姐夜晚会去假山,知晓她会让红叶走在前方探路,以此逐个击破,只杀唐茉小姐,自然是对唐茉小姐非常了解。”   唐夫人闻言豁然起身,一掌拍在案几上,“除了红叶几个亲近的丫鬟,还能有谁?”她抬手指向红叶,“你还说不是你害了茉儿!”   红叶与芍药浑身猛地一颤,立刻跪下磕头,红叶连声道:“夫人明鉴,大人明鉴,奴婢真的没有害小姐,奴婢真的没有,奴婢当时自己也被打晕了啊。”   “谁知这是不是你脱罪的借口?”唐夫人全身颤抖,用手抚着胸口,“我看就该将这两个贱婢打死!   君瑶脸色微微一沉,厉声说道:“若想熟悉一个人,可利用各种方法,并非只有时时亲近之人才可办到。”   唐夫人顿然沉默,透顶绝望。而红叶和芍药则面含感激地看着她。   “所以依你所言,便是郡守府上下的人,都有嫌疑?”唐郡守声音冷沉,脸色如霜。   君瑶说道:“是。”顿了顿,又说道:“虽然可疑之人很多,但能成功杀人的人却很少。”   唐仕雍冷漠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君瑶不以为意,回首看了眼明长昱。   他端坐着,面色平静,眼底似隐着笑意,藏得极深,深不可见。   她愣了愣,才继续说道:“首先,那画像之所以会发光,是因为用荧光石粉为墨的缘故。其次,能顺利从现场逃脱,且被人看见还不被怀疑的人,为数不多。”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微微异样。君瑶目光平静,观察着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   “唐郡守想来很清楚荧光石粉的来源吧。”明长昱适时开口,打破须臾的沉寂。   唐仕雍呼吸一滞,依旧勉强维持着镇定,说道:“近几年蓉城的矿石开采,的确是本郡守负责,可也有不少矿石流入市场,能得到荧光石粉的人,也不止是唐家的人。”   明长昱轻笑着,“采买矿石可不比采买一般物品,但凡买卖,都会有严格的记录。何况,凶手所用的荧光石,正是前些日子开采出的最好的一批,质地上佳,荧光粼粼。而且完成这么一幅画作,所需石粉不在少数。本侯推测,如此大量购买这么上好荧光石粉的人,卖家定然还记得购买之   人吧。”   唐仕雍豁然起身,厉眼扫着堂内的人,沉声问:“是谁?谁买了荧光石?”   众人默然,面面相觑。   明长昱别有深意地说道:“唐郡守,凶手定然知晓荧光石粉是从何而来的,且继续说案吧。”他看向君瑶,示意她继续。   君瑶缓缓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凶手得知惊动他人之后,匆忙清理现场,慌乱之中,扯下布匹,将画布与凶器沉入水中之后,再想逃出假山,已然不易。那时已有不少人从各处涌进假山,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假山外的各处张望,凶手若是堂而皇之出去,或会被发现。”   “可是当晚我便命人进行了搜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唐仕雍说道。   “是,”君瑶淡淡地,“所以凶手逃脱了。”   “这实在匪夷所思,”唐仕雍依旧不信,“要在短时间内离开假山,几乎不可能。而护卫重重排查,假山外又有人张望看热闹,为何还是让人逃走了?”   君瑶看向唐菀的丫鬟阿瑾,问:“阿瑾,你可记得当晚进入假山或在外张望的都有什么人?”   阿瑾一怔,连忙回道:“有……有小厮、丫鬟、护卫、还有几个婆子。”   君瑶勾唇一笑,“所以,凶手完全可以装成自己是前去看热闹的人,在杀人之后,混入人群之中,若无其事地离开。”   “不可能!”唐仕雍立刻否定,“凶手杀害茉儿,身上怎么会不沾着血迹?”   “假山内没有灯盏,光线昏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何况假山旁就是湖,双手沾了血洗一洗就好。若是衣裳沾了血迹,自然不妥。可如果凶手穿着黑色的衣服呢?”君瑶眯了眯眼,“凶手能以此方法杀人,就会想到这些,即便黑色的衣服不能完全掩盖血迹,难道就不会准备一件干净的外套,在杀人之后穿在外面,以此掩住血迹?”   唐仕雍蓦地怔住,恍然无措,他似难以置信,良久后才涩然问道:“你是说,凶手就在当时前往假山的人群之中?”   君瑶颔首。   “一定是唐菀!”唐夫人唰地起身,跄踉着向唐菀跑了几步,及时被丫鬟拦下。她跌回座位上,悲愤地指着唐菀,呵斥道:“茉儿被害,为何你如此巧合出现在假山外,为何又是你如此巧合地最先发现厉鬼?什么听见惨叫,什么看见厉鬼,不过是你自导自演的戏罢了。”   唐菀抓紧案几一角,娇柔地挺直了脊背,“夫人,当时我听到且看到了,昏迷之后,丫鬟便将我送走,我如何有时间杀人?”   唐夫人悲愤满腔,认定了唐菀有嫌疑,不依不饶地说道:“就算不是你所杀,也一定有你捣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嫉妒茉儿是嫡女,你甚至怕我儿威胁唐延在府中的地位,所以急于除掉他们,对不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唐菀委屈不已,轻垂睫羽,双眼含泪,不再言语。   唐夫人正欲说话,却被唐仕雍怒视制止。   “唐菀小姐出现在假山外,的确让人觉得可疑,”君瑶一句话打破这几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她蹙眉轻声道:“只是,唐菀小姐晕倒被送走,有不少人证。何况从惨叫到发现厉鬼,再到晕倒,时间如此短暂,她确实无法杀人。”   唐菀和慧姨娘同时松了口气。   “凶手到底是谁?”唐仕雍隐约有些不耐。   霎那间,所有目光聚于君瑶一人身上。君瑶勉强使心绪平静如水,而此刻却起伏难平。她垂眸,看向跪伏在地的三位乳娘,终究还是涩然问道:“素馨,你可知那晚,芸娘在何处?”   素馨浑身一颤,戚恍地抬头看着她,嗫嚅着唇,没发出声音。   一旁的芸娘背脊佝偻地跪着,双手撑地,头埋得很低,如一只瘫软的虾米。   “素馨,你曾说过,芸娘每晚都会带着小少爷散步消食,可对?”君瑶追问。   素馨恍然间似明白了什么,无助又挣扎地说:“奴婢……奴婢真的不知……”   君瑶暗喟,看向芸娘,“芸娘,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芸娘缓缓抬头,面色冷静,轻声道:“奴婢带着小少爷散步消食。”   “可有人证?”君瑶追问。   芸娘摇头,“没有。”   君瑶看向明长昱,说道:“侯爷让人逐一排查过当晚出现在假山周围的人,其中有护卫称,看到过芸娘抱着小少爷离开。但那人只当她是路过或看热闹的,没在意她。”   明昭立即配合地将护卫带进来。   护卫说道:“我当时随人冲进假山,也见过几个张望的人,其中一人就是芸娘,”他指着跪地的芸娘,说道:“她当时抱着小少爷,和其他人走在一起,似乎也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便没太注意。”   “那又如何?”芸娘跪直身体,无力地说道:“奴婢也只是听闻出现了厉鬼,刚好就在附近散步,好奇过去看了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27章 水落石出   芸娘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渗出淡淡薄汗。   君瑶蹙了蹙眉,眼底隐了几分怜悯,“这么说,你没有进过假山?”   芸娘抬头看她,点点头说道:“是,奴婢从未进去过!”   君瑶微微俯身,再次问:“从未吗?”   “从未!”芸娘一字一顿道。   君瑶直起身,目光越过人群,看见了站在人后的周祯,他直愣愣地看着芸娘,眼神复杂,似震惊,似迷惘,又似哀痛。   君瑶抿了抿唇,转身面向明长昱,从案几之上的盒中拿出一袋纸包,慢慢展开,说:“这是我在厉鬼出现的假山旁发现的呕吐物,虽已干燥,但依旧可以辨别。”   她将已烘干的一团呕吐物放到素馨和阿柳身前,问:“你们可认得这是何物?”   素馨与阿柳看了看,又对视一眼,阿柳忙说:“这应是婴儿的辅食,有米粉、蛋羹、豆粉。”   “你如何认得?”君瑶问。   阿柳说:“小少爷的辅食,是奴婢亲自准备的,有时小少爷会呕吐,奴婢也会亲自打理干净,故而认得。”   唐仕雍面色铁青,隐忍着怒火,既怒且恨地看着芸娘,“你既然没去过假山,为何假山中会有我儿呕吐的辅食?”   芸娘双唇颤抖,辩解道:“即便有呕吐物,如何证明就是奴婢带着小少爷进去的?又如何证明呕吐物是小少爷吐出的辅食?”   阿柳闻言,骇然变色,“芸娘,你是何意?难道小少爷是我和素馨带进去的不成?”她跪直身体,又重重磕头,说道:“老爷,夫人,奴婢与素馨,从不带小少爷散步消食,何况……何况那两日奴婢和素馨都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哪儿都没去啊。夫人,您也可以为奴婢作证啊!”   唐夫人怨毒地看着芸娘,“不错,我儿认生,与芸娘最熟,所以只让芸娘抱着散步消食!其他人抱不了那么久的。”   芸娘哑口无言,无望地闭了闭眼。   她盯着那呕吐物,突然想到什么,尖声道:“这呕吐物里会不会有毒?”   说罢,她立即请求君瑶验毒。   她将烘干的呕吐物倒入干净的茶盏中,冲以热水,搅拌均匀,又探入银针,不久后,取出银针,银针不变色。   君瑶并不意外,她定了定神,缓缓说道:“日前,小少爷中□□之毒,却无法查明是如何被下毒的。小少爷尚在襁褓,能吃的东西有限,不过是奶水,辅加些婴儿辅食。但辅食都会在食用前察验,乳娘也会亲自品尝,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在辅食中下毒。那么,唯一可能有毒的,就是奶水。”   唐仕雍不解:“如何在奶水中下毒啊?”   “婴儿直接吮吸母乳,自然不好下毒。可……若乳娘本身的奶水,就含有毒呢?”君瑶心中隐痛,直视芸娘,声音冷厉:“芸娘,你是否每天服用少量□□,以致自己慢性中毒?”   芸娘跌倒在地,浑身轻轻抽搐着,“奴婢,没有!”   “有没有让周大夫一查便知!”君瑶立即让周大夫上前为芸娘诊脉。   芸娘挣扎着起身,推拒着不肯让周大夫接近。唐仕雍当即示意护卫上前,将她死死压住。   周大夫为芸娘把脉,仔细检查她的手指,片刻后,脸色凝重地说道:“她的确中了毒,且中毒较深。”   君瑶深深地看了芸娘一眼,问:“乳娘中毒,可否会影响奶水?”   “自然是会的,”周大夫颔首,“母体之中的毒,会化于奶水之中,长期吃有毒的奶水,也会中毒。”   君瑶凝视着芸娘,一字一顿说:“芸娘,你可有话说?”   芸娘轻声冷笑,“就算奴婢中毒了又如何?毒难道不是别人下的?”   她就像一尾被逼上岸暴晒的鱼,忍着濒死挣扎着。   君瑶默然看着她,审视着芸娘,“你所说的毒?可是素馨投的老鼠药?”她缓了缓,继续道:“老鼠药是用砒.霜制成,谁给你投了老鼠药呢?”   阿柳与素馨面面相觑,仓皇不已地磕头。   阿柳连声道:“老爷夫人明鉴,奴婢和素馨没有下毒!”她倏然想到什么,指着芸娘大喊:“是她!是她天天晚上说有老鼠!这才让素馨害怕,买了老鼠药的。奴婢亲眼看见素馨将鼠药投到地上角落里,根本没有对任何人下毒啊!”   “什么老鼠?”唐夫人怒吼,“郡守府天天有人打扫,除虫除蚁,还有专人灭鼠捕鼠,怎么会有老鼠?分明一派胡言!”   “是芸娘说有老鼠的,”阿柳哭泣着说道。   君瑶立即说道:“芸娘故意散步房中有老鼠之言,便是要诱使生性怕鼠的素馨买老鼠药。如此一来,就算小少爷中了□□之毒,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何况她自己也中了毒,谁会相信有人会长期自己服毒呢?”   芸娘扯了扯唇角,无声笑了,泪水也霎时潸然而下。   正堂内灯火通明,却依旧有暗影摇曳着,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下一刻,唐夫人终于暴起,歇斯底里地扑向芸娘,怒吼着:“你为什么要杀我女儿,毒我儿子?为什么?”   “郡守夫人!”君瑶就站在芸娘身旁,险些被唐夫人撞倒。   明长昱起身,疾步上前,一把将唐夫人推开,脸色暗沉。   唐仕雍见状,立即吩咐人将唐夫人控制住,“还不赶快将夫人带下去休息!”   丫鬟和护卫得令,依言立即将悲伤失控的唐夫人带走。   震惊与哗然过后,正堂再次陷入清寂,气氛无比压抑。   君瑶暗暗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快速重理思绪。   “可还好?”明长昱问。   她愣了愣,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说:“没事。”   唐仕雍此时已站在正堂中央,阴冷地盯着芸娘,厉声道:“来人,此罪妇杀人下毒,罪证确凿,立刻将她押进大牢!”   凌厉之声一下,郡守府内的人立即上前要将芸娘带下去。君瑶蓦地一惊,见一旁的周祯已然冲出来,立刻高喊:“大人饶命!”   只是她人微言轻,郡守府上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唐郡守,你未免太过心急。”明长昱朝明昭使了个眼色,侯府的几名护卫便将冲进的人逼散。   这一方小小正堂,似骤雨冲击的小池,备受曲折,起伏不断。   明长昱面向唐仕雍,清隽的面容带着笑意,他款步上前,微微俯视着,温和地说道:“唐郡守,此罪妇谋人性命不假,可案情还未结束,你怎可将她带走?”   唐仕雍微微一退,忙拱手行礼,“侯爷,下官愚钝……”   “此案由大理寺主审,案情如何由本侯定夺。唐郡守莫不是忘了,你在本案中,只是一名受害者家属,难道唐郡守想越俎代庖,代大理寺之职,或者是想替本侯审案?”明长昱不紧不缓地说。   唐仕雍再退,行礼的手微微颤抖,“下官不敢。”   明长昱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样子,诧然道:“难道郡守大人,是怕此案牵扯到郡守府之人,故而想要就此了案,以免危及自身?”   唐仕雍脸色一黑,腰身弯下去,悔恨惶恐地道:“侯爷,下官愚钝!下官只是深受丧女之痛,小儿又尚病危,一时悲愤过度,失了分寸体统,还望侯爷宽宥。”   明长昱轻笑,抬手虚虚一扶,“唐郡守拳拳爱女之心,我自然能理解。”不待对方有其他回应,他立刻对明昭说道:“明昭,好好护着唐郡守,以免他悲伤过去,伤了身体。”   明昭立刻尽职尽责地将唐仕雍扶上座位,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芸娘终究没被人带走,她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眼尾余光似看到身旁的人,连忙匍匐着远离些。   她身旁,是方才第一时间冲出的周祯,他默然看着芸娘,脸色扭曲复杂,终究震惊迷茫,呆怔地立着。   君瑶依稀感觉到有人注视,微微抬眸,迎上明长昱的眼神。   她心下安定,理清思绪后,说道:“唐茉被害的案子,如今看来虽然简单,却依旧还有其他牵连。”   “到底有何牵连,你倒是说说看,”唐仕雍冷声道。   君瑶直视他一眼,轻轻一笑。   灯盏琉璃,光影剔透,这一笑,目光纯澈明湛,坚定不畏。   “桩桩件件,都可从蓉城厉鬼的出现开始说起。”君瑶蹙了蹙眉,神思追远,“自蓉城内最有名的舞姬被杀害,且被人割耳挖舌之后,厉鬼出没杀人的流言,便越演越烈。而就是如此巧合,唐茉被害后,也被人割去了耳朵。”   唐仕雍浑身僵直,脸色僵硬,说道:“难道这罪妇不仅杀害了茉儿,还杀害了舞姬?”   “不止舞姬,还有一名叫做阿浣的女子与和一个流民,或者还有其他被害却未被发现的人。”君瑶清晰地说道。   话音一落,正堂内议论纷纷,从旁听证的官员也不禁感叹:“真没想到,这妇人看似美貌良善,却不想是如此歹毒阴险的女人!”   君瑶不予理会,俯身直视芸娘,轻声问:“芸娘,割去唐茉耳朵,到底是你本意所为,还是故意模仿他人作案?” 第28章 案中之案   芸娘瑟缩着,脸色十分难看,身形枯槁,一缕游魂似的。她咬牙:“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瑶不置可否,直起身,说道:“起初,我也曾有所怀疑,唐茉之死,到底与舞姬被害有无关联。可仔细一想,便可知其中关键。一来,知香舞姬与唐茉没有什么深交往来;二来,凶手杀害舞姬与唐茉的手法,其实有很大区别;三来,舞姬被害当晚,你也不可能出郡守府。所以,这看似关联两起案子,其实毫无关系。若真要说有关系的话……”她顿了顿,眉心紧蹙,面色不忍,轻声说:“那便是,杀害舞姬的凶手,芸娘你或许认识。”   芸娘面不改色,似乎无论君瑶说了什么话,她都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唐仕雍已无心关心舞姬被害一案了,倒是曾与舞姬交好的长史问了句:“杀害两名舞姬的人,到底是谁?”   君瑶微微沉默,走向门边,看了李枫一眼。   李枫已然明了,当即让人去将舞姬被害一案的卷宗与物证全部取出,交与君瑶。   君瑶从装着物证的盒子中,拿出一块碎玉,示以众人,说道:“知香舞姬死后,手中还拽着一块碎玉,想来杨厢主对这块玉碎很是熟悉。”   这碎玉并不名贵,但样式独特。   她看向杨少邻,目光明锐,朗声说道:“杨厢主,请问你可识得这碎玉的样式?”   众人纷纷看向杨少邻,一时愕然。   杨少邻走近,查看她手中的画,反复看过后,脸色微妙诧异,“这是……螭吻。”   “是,”君瑶说,“你再看仔细些,是否觉得眼熟?”   杨少邻惊疑不定,盯着那幅图纹看了许久,才沉缓地说道:“这是潜火队腰牌上的玉石图纹。”   “不错,”君瑶平展那幅画,“螭吻图纹,用于防火辟邪,蓉城之内,只有潜火队的腰牌上用了此图纹。且每一块腰牌,实则都会有所不同,以便区别身份。”   杨少邻面色沉重地点头:“曾经潜火队每一个人的腰牌都是一样的,可后来潜火队救火,多人身陷火场,被烈火焚身,面目全非后无法识别身份,所以才改了腰牌。潜火队的腰牌,看似相同,实则有细微的差别。如此,才能以防潜火队的人遇难之后无法辨认。”   君瑶将那碎玉交到他手中,问道:“杨厢主能辨认这图纹是谁腰牌上的吗?”   杨少邻迟疑着,“在下试试。”   他走到灯下,借着明亮的灯火仔细查看。   厉鬼于夜间行动,杀害舞姬的传闻已让蓉城满城风雨。相较于唐茉一案,厉鬼流言更让人心惶难安,于是有人急切地问道:“这图纹既是螭吻,杀害舞姬的凶手,岂非是潜火队的人?”   君瑶斟酌着,暗自看了眼周祯,缓缓道:“是,独特的螭吻图纹是其一;其二,本朝律令,若有火灾,需由潜火队救火,平民百姓不能参与,所以当晚救火的人,除了长宁街失火店铺的人,便是潜火队的人。其三,在舞姬被害之前,有一位流民在死后被人挖去了双眼。一名叫做阿浣的女子,也被割去舌头,尸体被扔进河中。”   “竟不止杀了一人?”唐仕雍沉默许久后,哑着嗓子开口,他疲惫无力地看向明长昱,说道:“每年这月份,都是圣上派观风御史前来蓉城的日子,蓉城上下丝毫不敢怠慢,生怕意外发生。故而宵禁十分严格,还特意加了人手,别说夜间在外行走,就算坊间平民有急事出门,也需要接受严格盘查。流民……”他顿了顿,观察着明长昱的脸色,缓声道:“流民在夜间,自然也妥当安置了,谁会发现他们,还敢杀害?”   在座之人,一时不敢出言。   明长昱噙着笑,微微挑眉反问:“所以呢?”   唐仕雍哑然,结舌不语。流民出现甚至被害,本就是蓉城官员上下失职,如今宵禁期间舞姬被害,唐仕雍也难逃问责。他厉眼看向另外两名刑官,两名刑官却是埋首不语,眼神躲闪。   “所以,武侯与潜火队的人夜间外出,是不会被盘问的。何况,他们也比较熟悉流民夜晚的活动。”君瑶说。   一名刑官立即附和:“如此说来,凶手当真是潜火队的人?”   众人看向杨少邻,他依旧拿着那碎玉,呆怔地站在灯下,目光颤抖闪烁,不知是震惊,还是哀伤。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君瑶。   君瑶眉眼微沉,无声看向芸娘与周祯。   漫长的光景里,他们二人始终沉默死寂,静静地跪伏在灯下阴影里,似与这正堂千般隔绝。   夜风拂窗而进,渗着凉意,有些刺骨,窗外树木婆娑,如诉低吟,风吹过芸娘的衣角,周祯目光闪烁,终究冷漠地移开。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须臾顷刻,似耗尽了他所有心力,那双本黑亮的眼,如今一片死灰,毫无光泽。   君瑶移开眼,不忍去看,强自镇静地问杨少邻:“杨厢主,可辨认出来了?”   杨少邻抿着唇,终究沉声道:“这图纹,是周祯腰牌上的。”   众人狐疑,唐仕雍厉声问:“这周祯是谁?立刻将他抓捕归案!”   君瑶似听见一声哀弱的惊呼,转身看向芸娘。方才还满面死灰的她,此时僵直地昂起了头,满眼绝望悲痛地看着周祯。   君瑶闭了闭眼,冷声说道:“不用找了,周祯就在堂上。”她直视着周祯,问:“你可有话说?”   众人的目光,利刃般落在周祯身上,他紧闭着唇,又嗫嚅着,缓缓开口,声音似被风撕扯过,沙哑顿涩,“就算舞姬手里有我腰牌上的碎玉又如何?我救火时发现了她,曾想将她救出,可她惊慌失措,在大火中与我走散了,也许是那时她无意间抓下了腰牌上的碎玉。”   君瑶摇头:“周祯,知香舞姬的侍女都能逃出大火,她如何不能自己逃出去?何况,她与阿浣的指甲里,都有沙子。这种沙子,是潜火队扑火所用。若说知香在慌乱中抓到了沙子,那阿浣呢?她被抛尸的河畔,也有一堆潜火队专用的灭火细沙,沙堆旁有车辙印,与你所用的灭火车车辙印相吻合。你如何解释?”   周祯僵挺的脊背微微一颤,委顿下去,脊背变得有些佝偻。   一步步接近真相,君瑶也越发笃定,她缓缓地说道:“你入成衣店灭火时,发现还未逃出的知香舞姬,便趁机将她杀死,割去双耳,扔进火中,毁灭证据。而阿浣,则是在宵禁时外出为家人买药,她很不幸遇见了你。你身着潜火队的衣服,深得她的信任,趁她不备将她杀死,然后将她的尸体装入灭火用的车厢里。随后,你借着去河边打水的时机,将她的尸体抛入河中。也正因如此,车上的灭火沙子,也被带出,落在河边。”   周祯木然看着她,依旧不肯承认,木然摇头说道:“我与舞姬以及流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她们?”   众人也不解,面面相觑,狐疑不定。   君瑶心微微沉了沉,终于还是轻声开口说:“你是为了你的女儿,对吗?”   周祯依旧呆怔如木,只眼尾微微抽搐,他扯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沉顿地说道:“这简直荒谬,杀人如何能救命?”   “周祯,你作为蓉城人,必然信道吧?”君瑶一字一顿地说,“蓉城曾经出了个道人,专向坊间传播道教术法邪说,以此骗财,你和你父亲,都曾去听过他说道。衙役在你家中搜出许多道教的册子和法器,如今都在这里,你要看吗?”   周祯有些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君瑶平静地说道,“你唯一的爱女重病,却药石无医。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却无法接受她已然离世的事实。你这么多天,都没有安葬你女儿,为什么?”   周祯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击溃,他猛然怒视着君瑶,像一头蛰伏的困兽。   “你家地窖里,放了许多冰块,是为了保存你女儿的尸身吧?”君瑶的声音有些飘忽。   “我女儿她尚在襁褓,不足五个月,你不要再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尸身!”周祯凝固的脸色终于崩溃,“她重病夭折,与舞姬被害有什么关系?”   琉璃灯光,投下重重暗影。众人无声地看着周祯,眼神复杂,或同情、或疑惑、或冷漠……   “依我看,不必再审问了!”唐仕雍脸色尤其冷酷,“押入大牢,严刑拷问,不怕他吐不出真话来!”   他起身看向明长昱,见他并无反对,便要招人前来将周祯带走。   “不是他!”就在此时,芸娘奋力艰苦地开了口,她急迫地直起身,哀切地看向君瑶,快速说道:“杀害舞姬和流民的人是我,跟他没有关系。”她跪伏着走向君瑶,“他的腰牌是我偷的,那流民夜晚躲在南城坊里,我见过几次。”   “芸娘,”君瑶打断她,了当地问:“舞姬与其侍女相伴而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同时制服她们?流民躲在南城坊里,你夜出杀她,难道不会被武侯发现?”   芸娘蓦地定住,若一尊腐朽的木雕,黯淡枯槁,只有那双眼噙着泪,无尽悲望。   众人困惑不已,唐仕雍怔了怔,抬手扶额,头疼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妇人是想替人顶罪?失心疯了不成?”   君瑶不再去看芸娘,平缓地说道:“她是周祯的妻子,他们两人,十分恩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啦,中秋快乐!   在第一章 留言的读者“11”“39622199 ”带着读者后台截图来我微博私信,送你们口红! 第29章 人之魂魄   冷寂的夜,灯盏孤鸣。   正堂内,众人看着芸娘与周祯,顿时哗然唏嘘。   毒杀郡守府嫡女嫡子的人,与杀害舞姬的人,竟是一对夫妻,这的确让人意外。这案情,千丝万缕,层层剥茧而来,既拨云见月,却又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瞧着君瑶所说的恩爱夫妻,却无法在他们身上发现半分深情。周祯自入门起,便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中,任凭他人如何盘问芸娘,他始终一言不发,冷漠以对。   而芸娘,似乎在进门时,就注意到了周祯,却也同样相见不识。   难道这桩桩件件,都是这对夫妻勾结谋算好的?   众人内心发凉,看向这两人的神色也越发厌恶。   唐仕雍勃然怒道:“真没想到,他们竟是夫妻。这几起案子,说不定是他们早就谋划好了的。”   芸娘撑持着疲累的身体,面向唐仕雍,决然说道:“没有事先谋划,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周祯根本不知情。”   “若这一切,真的是你所为,那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杀害了知香舞姬,如何知道她的行踪?又是在何处发现流民的,又如何将阿浣的尸体运到河边?”君瑶眉头紧蹙,直视她逼问道:“你又为何要杀害与你无冤无仇的人,甚至还割去她们的五官呢?”   “因为……”芸娘急切地想要回答,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杀害流民与舞姬的凶手根本不是你,你又如何知晓?”君瑶厉声道,“芸娘,一人之罪一人承担,即便你替人顶罪,也根本无法挽回了。”   芸娘如遭雷击,突然地张着嘴,面色死白,浑身颤然瘫倒下去。   一旁的周祯见状,立即将她扶住,他目光失焦,不知看向何处,只冷笑道:“你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当初若非你无情无义地抛下重病的女儿,她又怎会惨死?我所做一切,是尽父亲之责,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芸娘摇头,“不,我没有抛下女儿。”   “你没有?”周祯不信,“女儿重病,你舍不得回来探望,她快死了,你匆忙地回来看了一会儿,甚至没带她去看大夫,也没喂她一口奶。你贪恋郡守府的尊荣,要攀高枝做嫡少爷的乳娘,这些我不怪你,我只怪你心狠……抛下女儿,死活不管,我苦苦求你,你也不回头……”   他语气十分冷静,却隐忍着怨恨。   芸娘抓住他的手,慢慢坐起身,哽咽道:“我也是不得已,我得知女儿重病,便匆忙赶了回来。可是等你去抓药的时候,唐茉到了,她要我回府,继续做嫡少爷的乳娘,我真的没有同意……”   那天,周祯冒雨出了门为女儿请大夫抓药,天黑了也未回来。她孤苦地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煎熬地等着。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唐家的车辇。   唐茉由人撑着伞,被人搀扶着进了门,嫌恶地看了屋子一眼,似入了腌臜之地,她眼神睨着,说道:“芸娘,我弟弟吃惯了你的奶水,你现在就回府继续做他的乳娘。”   芸娘舍不得病中的女儿,跪地苦苦哀求,唐茉却不屑一顾。   “我弟弟是唐府嫡子,身份贵重,你女儿不过是一条贱命,哪里比得上我弟弟?”唐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若现在跟我回府,重重有赏,若是不肯回,我让你们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她横眉怒目,继续威胁:“你家还有老父吧?听说他年迈了,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死了。还有你丈夫,是潜火队的人吗?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他在蓉城无法立足!我听闻他母亲非常不喜欢你,若是得知你害了她儿子,你还如何在周家生活?”   那一刻,芸娘只觉自己如同一只蝼蚁,唐茉可在举手之间,让她无法安生。可蝼蚁尚且护子爱子,她的女儿柔弱得如同一根枯萎的蒲草,气息微弱得似濒死的幼猫,脸瘦弱发皱,唇已变成乌青色,她如何能离开?   她疼惜又无奈地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拍着安抚,想到自己为贴补家用去了郡守府,而忽略了女儿,便心如刀绞,更是愧疚如海,一时犹豫踟蹰,不愿开口同唐茉离开。   却不想唐茉命人将她女儿夺走,甚至以此为要挟。   “芸娘,看在你这些日子衷心的份儿上,我不治你擅自离开的罪,你现在回府,喂饱了我弟弟,你可以再回来。”唐茉不耐地说道,“我没有什么耐心,不然,你女儿的生死,我可不管。”   芸娘看到一丝希望,连忙哀求道:“小姐,我女儿病重,可否让我带她一起,也好方便照顾。”   唐茉怒声叱喝:“不可能!你女儿病得这么重,万一病气过给我弟弟怎么办?何况你女儿只是贱民,我弟弟是嫡子,尊卑不同?我如何能委屈我弟弟与贱民同享乳母?”   她颐指气使,直接让人将芸娘押走,“你最好现在就跟本小姐回府,若是我弟弟有半分差池,我一定饶不了你!”   芸娘无法抵抗,只能任人押着自己离开。她恋恋不舍,心痛万分地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又看向窗外的雨幕重重,渴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或许老天听到了她的祈求,马车离开不久,周祯便追上来了。   他冒着滂沱大雨,一步一步蹒跚地追着,喊着,可马车在唐茉的催促下,始终不停。芸娘攀住车窗,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抛向周祯,希望他可以拿去,给女儿请更好的大夫。她甚至还憧憬着,明日早些回来,女儿的病或许会好了,或许他们一家三口,又会如往常一样,男人外出养家,女人相夫教子,女儿在襁褓中牙牙学语。   可天不遂人愿,她喂养伺候好郡守府的嫡子,次日抽空,匆匆回到家时,家门却紧闭着。她用力拍门,呼喊着丈夫的名字,喊哑了嗓子,只等到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丈夫——一个怨恨她、唾弃她、恨不得将她凌迟的丈夫。   他站在门边,嘲讽地向她作揖:“恭喜嫡少爷乳母!从此高攀豪门,再不用与我过清苦的日子了!”   “周郎,你这是做什么?”芸娘不明所以,迫切地想入门看看女儿。   周祯一把将她推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你继续去做嫡少爷的乳母啊!女儿的死活你何曾放在心上?”他双眼泛红,高大的男人泪水瞬间决堤,“你滚!你再也别回来看我们父女!”   “你这是何意?”芸娘旨意要进去,用力推着即将关闭的大门。   “表嫂!”门内,碧云突然走了出来,双眼含泪地哭着说:“你别回来了,你女儿,在你走后就死了……”   死了?   芸娘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立着,尤其不肯相信。片刻后她跌跪在地上,行尸走肉般,空洞地抬头看着周祯。   她从来不敢相信,她那雨雪般,娇嫩如花的女儿,她怀胎十月,忍受剧痛生下来的女儿,就这么死了。   她甚至看不清周祯的眼神。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她时是深情的,看着女儿时,是欣喜温柔的。   而此刻周祯冷冷地看着她,递给她纸笔,“芸娘,你与我三年却无子,母亲本就不满,如今你虽生了孩子,却依旧使周家无后,此是不孝。你生女却不顾女儿病重,为求钱财抛弃她离去,不配为母……”他哽咽,终究沉声道:“我不休你,你自己写下和离书,回郡守府去吧。”   芸娘也未曾料到,自己竟如此平静地写好了和离书,一字一句,颤着手写完,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她起身离去,背对着曾经美满生活过的家,背离了人生和未来的憧憬希望,一步一步回了郡守府。   从她离开那一刻起,她便知晓,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她女儿的命,需要人偿还,她承受的不公,需要一个公道。而她深爱的丈夫,在她报仇之后,定然会重新振作,他今后或许会再娶一个妻子,生儿育女,不用再与她一起蹉跎,承受公婆的压力,也会忘却她这么一个不堪的女人,忘却丧女之痛。   周祯紧紧将芸娘搂在怀中,几乎泣不成声:“芸娘……”他错怪了芸娘,却不知如何开口挽回曾经伤人锥心的话语。   君瑶心头似压着巨石,沉闷着有些喘不过气。她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发涩:“你错怪了芸娘,是你的表妹碧云告诉你,芸娘贪恋郡守府的荣华富贵,心甘情愿地随唐茉离开了?”   周祯悔恨交加,他那时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痛恨埋怨全天下所有人,连带着芸娘一起恨!   他恨芸娘离开,也恨自己连女儿也无能挽留。女儿咽气后,他抱着她冰冷幼小的身体,笨拙地轻轻晃着,似那样就能让她睡得安稳些。他学着芸娘温柔的样子,轻声道:“睡吧,乖乖地睡,睡醒了阿娘就回来了。阿爹和阿娘会陪着你,看着你长大,为你梳头,为你缝衣裳,还教你女红,将最好的给你……阿爹和阿娘,还要为你找一位夫婿……”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又将女儿安置在摇篮里,不肯埋葬。   直至七天过后,碧云用草席裹了女儿,要带去埋了,他才醒过神来。   他不许任何人触碰他的女儿,更不许任何人带走女儿。   碧云却告诉他,七天了,人死灯灭,头七都过了,再不埋葬,死后的魂魄都会灰飞烟灭。   他再一次惊醒,他记得有位道长说过,人死后,头七还魂,还魂后必须入棺埋葬,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如此心爱的女儿,怎能在死后是这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啦!留言发红包吧,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30章 凶手认罪   夜渐渐阴凉,正堂内雅雀无声,琉璃灯盏清光摇曳。   众人悄无声息地看着跪在地上相拥的男女,面色既哀戚,又复杂。   君瑶暗暗深吸一口气,睫羽不由轻轻颤了颤,垂眸看着周祯,轻声道:“所以,你怕女儿魂魄不齐,就杀女人,割取五官做法,为她聚齐魂魄后再下葬?”   “……是,”周祯毫无生气地说。   众人惊愕,扼腕叹息,低沉的议论声萦绕在君瑶耳边。   唐仕雍问:“为何要割取五官才能聚齐魂魄?”   周祯已无心说话,君瑶定了定神,干涩地说道:“道教中,灵魂有三魂和七魄。人死之后,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所以人死七日后,要及时埋葬,否则无法还魂。无法还魂,则魂魄不齐。若魂魄已不齐,便可取七魄之血。所谓七魄,就是人血,第一是眼睛的血,第二是耳朵的血,第三是舌头,其次是鼻子、心脏、肺、腑……周祯割取女人五官,便是取五官之血,为她女儿做法,聚齐魂魄,以免魂飞魄散,无法超生。”   众人惊愕难掩,竟不知世上会有这样毒邪的书法。   君瑶无法解释这种术法的合理性,她喃喃自语道:“或许,这是周祯丧女之后,缓解悲痛聊以慰藉的痴想罢了。”   “痴想?”周祯却讥笑起来,“我为救女儿,竟成了痴想?”他直勾勾地看向唐仕雍,沉声反问:“你儿女的性命,便是高贵不已,我女儿的性命,便如此轻贱吗?同为父母,我或许给不了她名门尊荣,给不了她富贵,可她在我心里,比你的儿女更珍贵!你的儿子,凭什么就为了一口母乳,就可随意不顾我女儿的性命?为什么我女儿就不能喝自己母亲的乳水?为何你的儿子喝就是天经地义,就是尊荣,而我的女儿喝,就是低贱……”   唐仕雍满身怒火,豁然起身指着怒吼:“本官不想与你这刁民做口舌之争!本官的女儿疼爱弟弟有何错?你女儿自己病重死了,凭什么就怪罪到本官儿女身上?”他一瞬间苍老下去,鬓发似被清白的光照得如雪,“本官的女儿,也是本官捧在手心疼爱长大的!”他呼吸急促,粗声沉滞,“何况,我儿何辜,你这毒妇为何要毒害他?”   芸娘死死地咬着牙,冷毒的字从牙缝中一一咬出:“我就是要让你和你那位夫人也尝尝,什么叫做离丧之痛!”   “你!死到临头还敢猖狂!”唐仕雍浑身颤栗,尚且残存着几分理智,他向明长昱躬身,哽咽道:“侯爷,此案已了,还请侯爷依律定罪!”   明长昱微微蹙眉,面色还算从容平静,他翻了翻卷宗,轻声道:“此案尚有疑点,还需继续审问。”   唐仕雍面色由白转青,满腔的怒火怨憎,都化作虚无,只眼角微微颤抖,迟疑地躬身应下。   就在此时,芸娘突然呕出一口血来,君瑶大惊,立刻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急忙让周大夫为她诊治。   芸娘已服用□□多日,只怕中毒已深,可她不能这么就早出事,否则还有辛密,便永远都无法解开。   趁着周大夫为芸娘施针,君瑶赶紧问道:“芸娘,荧光石粉到底是谁给你的?”   芸娘双眼迷离,似半分清醒,半分弥留。   君瑶知她中□□之毒,只怕随时可能毒发,便轻声道:“芸娘,说出实情,侯爷或可网开一面。”她目光虔诚,已有所指。   芸娘死寂无神的眼睛忽而轻轻一颤,用力拉住君瑶的说,说道:“唐……唐菀!”   众人大惊,慧姨娘陡然变色。   “这两人一人毒杀郡守府嫡子嫡女,一人杀害舞姬和流民割去五官,羞辱尸身。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就算吐出什么话来,还能信吗?”慧姨娘用手绢捂着鼻,半分哀伤半分凉薄地说道,“不如先葬了那女子罢,看着……也怪可怜的。”   “何必着急?”君瑶起身,直视着慧姨娘,目光游弋,又看了眼唐菀,说道:“即便人死,可证据还在。大量购买荧光石粉的人,也可查。”   唐菀缓缓坐直身,眼中泪点盈盈,双手却是死死地抓紧扶手。   “唐菀小姐,”君瑶看着她,冷声道:“侯爷查到,负责肖家镇矿采的二掌柜,是慧姨娘的表亲,他曾大量收入荧光石。而这些荧光石,他并没有卖掉。”   唐菀坦然与她对视,眼神微含冷厉,“那又如何?”   君瑶宛然一笑,“不如何,侯爷着人将这位慧姨娘表亲带来了,就在外候着,不知唐菀小姐快要见见?”   唐菀从容的神色蓦地僵滞,回神后立即看向唐仕雍。   然而君瑶没给她更多的时机,继续说道:“荧光石价格昂贵,芸娘如何能买得起?又如何能将石打磨成上好的细腻粉末?”   唐菀拽紧十指,不再去看唐仕雍。她垂下眼帘,内心酸楚自嘲。她被人逼问,作为父亲的唐仕雍,竟这样袖手旁观?说到底,她只是庶出的女儿,再身负才华,再出众卓绝,也不过是女子,比不得嫡女,更比不上嫡子。   她咬牙,轻声道:“即便我给过芸娘石粉又如何?那不过是我可怜同情她,打赏她的而已。”   “出手便是荧光石粉,唐菀小姐当真阔绰。”君瑶淡淡看她一眼,继续道:“芸娘并不是唐茉的贴身仆从,为何能如此熟悉唐茉的行踪?”   一直沉默的杨少邻突然开口:“除非有人指点!”   君瑶颔首,“芸娘用荧光石粉绘制了神似雪茹的厉鬼。只因雪茹是冲撞了唐茉,受惩紧闭之后而亡。可慧姨娘曾说,雪茹是为你去采摘荸荠,不慎冲撞了唐茉,才被迁怒怪罪。”   慧姨娘一惊,抿唇不语。   “雪茹在半月事前去世,而半月前,正值初春,并不是荸荠成熟的季节,湖中根本没有荸荠。”君瑶研判地注视着慧姨娘,缓缓说道。   “我本就不清楚荸荠何时成熟,那日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让雪茹去采摘而已,”慧姨娘沉稳冷静地说着,“雪茹是个贴心的姑娘,念及我想吃荸荠,便去湖边帮我看看,有何不妥?”   君瑶沉默良久,暗道这慧姨娘果然机敏应变。她正欲开口,正堂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   唐夫人怒气冲冲破门而入,厉声道:“就是不妥!唐菀好端端的为何要送荧光石粉给芸娘?雪茹为何无缘无故冲撞了茉儿?我看这一切都是你们母女的阴谋!”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俯身跪下,泣声道:“侯爷,老爷,定是唐茉勾结芸娘,合谋杀害了茉儿!”她俯身磕头,“请侯爷做主,千万别放过唐菀母女!”   慧姨娘娇声啜泣,也跪了下来,“冤枉……”   “那你如何解释唐茉送芸娘荧光石粉,又如何解释雪茹冲撞茉儿?”唐夫人难得清醒,厉声道:“定是唐茉与芸娘勾结,而你派遣雪茹跟踪茉儿,掌握了她的行踪,故而才给了芸娘痛下杀手的机会!”   慧姨娘一咬牙,昂首直视唐仕雍:“老爷,雪茹因冲撞被惩罚而死,绝非妾身让她去跟踪。而是……”她吞吞吐吐,十分为难的样子。   “说!”唐仕雍狠狠闭眼,“不许隐瞒!”   慧姨娘看了看杨少邻,下定决心般,说道:“雪茹是撞见了……唐茉小姐与表少爷在假山相会,才被唐茉小姐忌惮……”   “一派胡言!”唐夫人根本不信!   然而是否是胡言,此刻已无法深思探究了,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杨少邻身上。   杨少邻浑身一颤,双眼通红,直直地跪在唐仕雍身前,一言不发。   唐仕雍简直就要昏过去,他险些翻白眼。他喘了几口气,扶着座位坐下,用手扶额,久久难以平静。   君瑶无声看向明长昱,他眉目端肃,沉默地合上卷宗。深色华服,似无边的夜色,讳莫难测。   “芸娘!”周祯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   君瑶心头一沉,豁然转身看过去。   芸娘浑身扭曲抽搐,殷红的血顺着唇汩汩而出,口中发出模糊难辨的声音,双手空空地将手伸向周祯,沉默半晌,倒在了周祯怀中。   周祯呜咽一声,死死地咬着牙,将头埋在她肩上。   庭院深深,万籁俱寂,穿过庭院草木的风,就像吹在人的心里,呼啦啦将心吹漏了。   案情至此,可做了结?可深陷其中的人呢?   明长昱默然扫视正堂,打破诡异的压抑,说道:“周祯,你杀害流民、舞姬,割取尸体五官,罪证确凿,可认罪?”   周祯紧紧抱着芸娘的尸身,沉默片刻,沙哑地说:“认罪。”   明长昱目光微沉,看了看他怀中的芸娘,说道:“罪妇芸娘,杀害唐茉、毒害幼子,按律当斩。既已自裁,可令家人敛收尸体,将其掩埋。”   周祯双眼一颤,似枯死的草木风中做垂死挣扎,艰困地抬眼看向明长昱,哽声道:“罪民,谢侯爷……”   “至于唐菀与慧姨娘,”明长昱将一叠卷宗放置手边,“唐菀与芸娘勾结,物证、人证皆在,无可辩驳,按律当鞭笞,贬为庶人。慧姨娘行为不端,由家主处置。”   唐仕雍垂头拱手,缓慢地说:“下官,多谢侯爷。”   君瑶缓缓从芸娘身旁起身,忽而被琉璃清光眯了眼。她转而看向深深庭院,院外草木相映,天际一轮淡月,晕在毛茸茸的云里。   她无声放松紧绷的脊梁和肩膀,蓦然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身归何处。 第31章 萍水相逢   是夜,郡守府安静无声。月没在云里,无风无息,草木沉寂,灯火清冷。   君瑶回了青竹苑,躺下后睡得无知无觉。这郡守府的变幻,黑暗中的潮涌,都与她毫无关系。   许是放下了担子,这一觉睡得很长。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   郡守府的案子已了,君瑶也该离开。离去之前,好歹也应向明长昱辞别。她穿了游廊,朝明长昱居所而去。   昨夜他一身深色衣服,气势峻然,而此刻他身着常服,坐在廊下翻阅卷宗,气息倒是温和近人。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说道:“来看看这卷宗。”   君瑶走到他身前,快速看了卷宗,神色平淡:“这是唐菀的口供?”   “唐菀已是万念俱灰,我命人连夜审问,她自然一一交代了。”明长昱指着卷宗字迹一行,说道:“暗杀你的船娘,便是唐菀安排的。”   君瑶稍稍蹙眉,也没太讶异,只是淡淡道:“她倒是有些手段。”   “官宦之家,不比寻常人家,”明长昱冷冷地说。   君瑶不置可否。   风卷过,吹拂案上书页,君瑶无意间扫过,认出其中几本奏折。粗略一看,似乎是弹劾唐仕雍的本子。   明长昱随手将本子合上,用镇纸压住,说道:“身在高位,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郡守府嫡女被害,其中纠葛原委,只怕早已流传出去。有心人,自然坐不住了。”   君瑶神色平静,只作沉默。   可自古以来,官场便是如此。沉浮不定,荣辱难测。唐郡守嫡女折辱百姓、仗势欺人,最终致使民怨,造成惨案,害人害己的消息,只怕已不胫而走,或已上达天听了。   她无声思索着,该如何向明长昱辞别,踌躇半晌后,直接了当地说:“侯爷,此案已了,民女也该离去了。”   她微垂着眸,只觉得似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才听他说:“也是。”他让人收捡了卷宗,又看了看明昭,明昭立即捧出一个锦囊,看起来挺沉。   明长昱将锦囊递给君瑶,说道:“这是你的酬金。”   君瑶也不推辞,沉甸甸的锦囊有些铬手,看来分量不少。她有些欣喜,暗中掩饰着,可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十分清爽。   “家住水清?”他起身,问道。   君瑶丝毫也不意外,能让她查案,只怕早已对她了如指掌。   她颔首,说:“是。”   明长昱说道:“正好我要离府办事,顺路送你一程。”   未至正午,天朗气清,不久光景后,君瑶便与明长昱乘坐马车离开郡守府。   街头正值喧嚣,人声鼎沸,马车穿梭于如织行人中,款款向河畔而去。   君瑶跪坐于车内,明长昱坐在离她咫尺之处,凝神查阅卷宗。   这城内的百姓都很有眼力,一看车架便知车内之人身份非富即贵,故而小心地避开,一路上畅通无阻。   车帘随风而起,君瑶瞥见一家点心铺子,连忙说道:“侯爷,就送我到这里便好。”   明长昱抬眼,扔下卷宗,说道:“无妨,你下车去买就好。”   话音一落,车夫便将马车停靠在路边,君瑶立刻跳下车,进了店铺。   铺子里萦绕着甜香味,刚出的点心带着热气。君瑶挑选了几种甜而不腻,且易消化的茶点。让小二包好,结账时才知道这点心还真不便宜。   好在君瑶有锦囊,她叫小二稍后,回马车上取了锦囊,打开后才知里面装的是金闪闪的金子。   她愣住,乜了明长昱一眼。   金子可不能作为钱物直接交付,需要兑换。   “怎么?”明长昱见她蹙眉,目光发直又为难的盯着锦囊,心下便明了。   于是明昭利索地进店付了钱,将点心交给君瑶。   君瑶回了车内,分出一半点心,放在小案上的白玉盘中,“侯爷,这家店铺是蓉城有名的铺子,这些点心,就当给你尝尝鲜。”   明长昱唇角轻扬,随手拿了一块放嘴里,眉眼带笑,神色却还不错。   君瑶收好锦囊,正欲放下车帘,动作却微微一顿。   目光所及,人群之中,有一对男女,两人都戴着维帽,进了对面一家首饰铺。那男人一身锦衣,行动颇有些拘谨,左右环顾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店。身侧紧随的少女满面欣喜雀跃,入了门后,双眼一亮,飞蝶似的,蹿到首饰货架中。   君瑶眯了眯眼,看向那锦衣男子,他似有些身份,入店后,小二便引了凳子,还上了茶点,好生伺候着。   “在看谁?”明长昱循着她的眼神看去,见到一锦衣纨绔。   君瑶面不改色,说道:“侯爷英明,难道不知这对男女的身份?”   那女子,正是楚夫人之女,君瑶的表妹楚玥。朝夕相处近十载,楚玥与君瑶的关系并不见好,在楚玥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寄居在楚家的下人而已。   只是,若按明长昱所说,楚玥或许是两家前辈定过口头婚约的未婚妻。虽不见得侯府会将这婚约放在心上,但好歹男方是堂堂侯爷,如若舅母舅父知晓此事,会如何?不过这些年,她从未听楚家任何人提起过这门口头婚约,难道……她无声看了眼明长昱——难道这门口头婚约,只有她的外祖父楚老一人知晓,舅父和舅母都不知情?   明长昱将车帘放下,轻笑道:“难道我该知晓?”他兴味甚好,又吃了一块点心,轻声道:“还是你心里泛酸?”   君瑶蹙眉,正欲说话,一块软糯可口的茉莉酥塞到她嘴边。   “这茉莉酥倒是不酸。”明长昱不咸不淡地说道。   君瑶猝不及防,只得吞了下去,仓促间,似察觉到他的指尖从唇边拂过,心头微微一跳,只做不知。   马车辚辚而去,很快到达河畔。   河畔之上,繁华如旧,那艘轩丽的画舫停泊在河中。君瑶下了马车,与明长昱辞别后,登上一艘小船,船上人满,片刻后就顺风而去。   雾笼春水,君瑶坐在船边,回首看向芙蓉岸边的明长昱。他静默而立,注目远望,不知看向何处。船渐行渐远,君瑶才恍然收回视线,慢慢地卸下一身紧张与疲惫,倚在船舷上。船上的人谈笑嘈杂,江面流水淙淙,都无法入她的耳。一霎那间,她脑海中快速闪现发生于郡守府的点点滴滴,那些画面,如水纹般从眼前荡过,终究又如水纹般逐渐消散。   她不期然再回头,船已行远,远离了锦绣的蓉城,也远离了萍水相逢的明长昱。   回到楚家,已近黄昏。院子里冷冷清清,一路行致正院,就与楚夫人身边的丫头碰了面。这丫头见到她,整个身体微微一僵,愣了半晌后,惊恐地转身而去。不过片刻后,楚夫人就匆匆出现在君瑶身前。   她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君瑶,须臾后才扯出笑来:“小幺,郡守府的案子如何了?”   君瑶侧身,说道:“一切顺利。”   楚夫人面上一喜,又接着蹙眉:“一切顺利的意思,就是案子破了?可会牵连楚家?”   君瑶说道:“楚夫人放心,我既能保全回来,就不会牵连楚家。”   楚夫人讪讪地轻笑:“如此就好,你的功劳我自不会忘记。”顿了顿,又道:“这两日老爷卧病在床,不宜见风见光,你也不要太过叨扰他。”   君瑶不置可否。她去郡守府破案之事,楚夫人定然没有告诉舅父,否则舅父大约是会反对的。   “既如此,我为老爷抄写佛经祈福就好,不会打扰他休息养病。”   楚夫人点点头:“你也算有心了,不忘我楚家收留你一场。”   君瑶目光一滞,勾起唇笑道:“是,多谢楚夫人。”   楚夫人笑了笑:“罢了,你也算小立一功,且去忙吧。”   君瑶一刻也不愿多留,速速离开。楚家的一草一木她极为熟悉,可自外祖父去世后,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或许于楚家来说,她本就是一个外人,自她入楚家那一日起,她就不该熟悉这里的一切,她自知,这里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楚老的院落。楚老去世后,这里还保持着原有的样子,卫姑姑每隔几天就会来打扫。君瑶不由踏入院中,正见卫姑姑正在擦家具。发现君瑶入门,卫姑姑放下手中的东西,欣喜地说:“姑娘终于回来了。”   君瑶寻了个屋檐下的石阶坐下。她刚到楚家时,也经常这般坐在楚老的屋子前,似等食的小猫一般等着楚老开门。她只是一个小丫头,在楚老的院中做事,有楚老护着,过得也轻松自在。   此时她拍了拍身边的石阶,让卫姑姑一起坐下,说道:“卫姑姑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卫姑姑把石阶擦干净,说:“你是楚老亲自教的,他将毕生之学教给你大半,你又聪明,如何不能顺利回来?”   君瑶心底一热。   卫姑姑抬手比了个高度,说道:“你这么高时,楚夫人让你去给楚老送饭,正好撞见了楚老破命案,看了死人也不怕,也许正因如此,楚老才会教你这些。”   而今看来,君瑶当真得好好感谢外祖父!本朝风起虽然开放,女子也可抛头露面做事,可真正以才学能力自主的女人却很少。若她能离开楚家,凭自己的能耐,或许能有另外的天地。或许,还能和被流放的兄长重逢。   她压低声音问:“卫姑姑,我当年入楚家时,是不是签了契约?”   但凡入大户人家做事,都会签契约的。但君瑶入府时,一切都是由楚老办理的,她不知细节。如果当年为掩人耳目,楚老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是应当签了契约的。只是不知契约的时限是多长,在谁的手中。   卫姑姑惊怔,目光忽而变得深沉:“姑娘,你……”   君瑶抿唇:“我记得卫姑姑是在我到楚家之后才入府的吧?”   卫姑姑点点头:“是啊,姑娘只比我先一个月入楚家。”   君瑶问:“姑姑想过……离开楚家吗?”   卫姑姑愣了愣:“我孤身一人,在蓉城没什么认识的亲人,离开楚家也不知要去哪里。若真要离开,或许也是找下一个楚家继续做活吧。”   君瑶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卫姑姑沉默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第32章 李代桃僵   帮卫姑姑打扫了楚老的院子,君瑶便要回自己的偏院小房休息。她住的房间位置偏,路也狭窄荫蔽些。君瑶正准备穿过月洞门,忽而听见一阵稀疏的声响与凌乱的脚步声。   声响来自一丛晃动的草丛,那草丛连接着围墙,围墙外就是街道。君瑶眯了眯眼,心想着是不是有外人越墙而入,正准备喊人,就见有人鬼鬼祟祟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这人竟是她起初在蓉城内看见的楚玥。楚玥是舅父与楚夫人唯一的女儿,与她年纪相仿,或许有些血缘,卫姑姑还说过她与楚玥长相有四五分相似。君瑶盯着草丛,正好与楚玥视线相碰。   楚玥狼狈仓皇地起身,扶着快要从头上掉落的帷帽,不悦地瞪着君瑶:“你怎么在这里?”她分明打听清楚了,君瑶已经离开好几天了,怎么在这时候回来了?   君瑶淡淡地说:“我正好路过。”   楚玥的脸色极其怪异,她始终躲闪着君瑶的目光,整个人畏缩着似在逃避。她被楚夫人溺爱着长大,任性大胆,更加不喜受楚老喜爱的君瑶。若换做平时,君瑶见她还这般淡然,她早就不高兴地刁难了,哪儿会像现在这样躲闪回避?   楚玥手忙脚乱地理好衣裳,咬了咬牙,威胁道:“你不准告诉我娘!否则我就将你卖出府去!”见君瑶不为所动,又说道:“我娘早些时候跟我说,她看中了清水镇一家员外的管家,正打算将你许配过去。这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你今日要是将我出府的事告诉别人,我不但让你嫁不成,还让你变成乞丐,你信不信!”   君瑶皱眉,上前一步。   谁知楚玥竟如受惊的鸟一般快速退开,还不断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手指上沾染了什么脏物。   君瑶太熟悉楚玥的模样,她在许多罪犯脸上见到过——做贼心虚!是什么原因,让楚玥心虚成这样?   “小姐,你怎么了?”君瑶问。   楚玥不假思索地说道:“没什么!”   君瑶侧首,目光如炬,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见对方衣裳褶皱,面色白中泛红,脖子上有几块瘢痕……君瑶心中一惊,眯了眯眼。   楚玥似注意到她的注视,悚然大骇,连忙用衣襟遮住脖子。   到底是有几分血缘的表妹,而楚老临走前,也遗憾没将楚玥教好。因着这层缘故,君瑶多问了句:“今日和你一起逛街的男人是谁?”   楚玥惊骇不已,脸色变得死白:“什么……什么男人,你别胡说八道!”   君瑶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只能说道:“小姐,若那男人真的爱重你,就不会这样对你。”   楚玥红了脸,捏紧帷帽边缘,吞吞吐吐地说:“你别胡吣,你……你一个未出阁的人,怎么还敢说这些,羞不羞?”   君瑶虽没出阁,也没成婚,甚至没有见过男女欢好,但她见过几个案子,该懂的都懂。   她还想说什么,楚玥已经大怒呵斥道:“闭嘴!你马上给我住口!”她一刻也不想和君瑶在一起,拔脚就跑,跑了几步,又不忘回头威胁道:“你如果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让你死!”   君瑶本以为这一回也是随口的威胁,可她当真看到楚玥眼底冒出的杀意狠毒之后,心头不由泛起恶寒。她无心去管楚玥的事,径自回了自己的偏房。   或许是楚夫人体恤她没给楚家惹麻烦,这日剩余的时间,都没让人来打扰她,也没安排她做事。晚饭时,她从厨房端了两碟子小菜回屋子里吃,期间楚夫人特意让人送了一碗燕窝粥。君瑶闻着燕窝煮得香甜,本想吃一口,刚拿起勺子,忽而想起卫姑姑喜欢这吃食,便特意留下,给了卫姑姑。   卫姑姑哪里舍得将她的好东西吃下,强势将粥分为两碗,一人一半。两人相对而坐,用完饭碗,再拾掇半晌就各自回了房休息。   本以为经历侯府命案,再回归楚家,至少会好好放松休息一场,可君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睡。窗外有淡淡的月光,为窗棂染上一层淡然流银,春日里微微寒凉,君瑶有些发冷,好在桌上尚有一壶热茶。她起床喝了茶暖了胃,复又钻回被子里,这才浑浑噩噩地入睡。   睡到不知何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拼命推自己,耳边还有焦急的呼唤声。她拼命睁开双眼,却发现眼皮极重,四肢身体也十分疲软。须臾之后,有人将一杯冷水狠狠泼在她脸上,她才幽然惊醒。   朦胧的月光里,昏暗的床前,站着卫姑姑。她急切地抓起君瑶,胡乱为她披好衣裳,快速地说道:“姑娘,赶快离开吧,官兵来了!”   君瑶心头一震,蓦然间仿佛回到幼时,娘亲抱着自己,看着院子里的仆人四处逃散,口中仓皇的喊着:“快逃,官兵来了!”   她清醒大半,卫姑姑将她拖下床,双脚沾地时,她双膝一软,陡然跌倒在地。   她额头冒着冷汗,抓住卫姑姑的手低声道:“卫姑姑,我不太动不了。”   “天杀的!”卫姑姑愤恨地咬牙。她早就发现君瑶的问题了,君瑶睡眠一向都很浅,轻易是能叫醒的,而她方才差点没将她叫醒。她将君瑶扶起,一边往门外走,说道:“你今晚吃的饭有问题,大约是被下了蒙汗药。”   君瑶深吸几口气,看向桌案的盒子,说道:“将银针拿过来。”   楚老不仅会断案破案,也略通针灸之术,君瑶学了个皮毛,平时小病小痛倒是用得着。卫姑姑将银针交到她手中,她立即取针,扎入几个自己熟悉的穴位,以求得几分清醒。   针见了血,君瑶意识清楚了几分,让人扶着也能站立。她立即对卫姑姑说道:“这就走!”   卫姑姑暂时松了一口气,立即带着她出了门,穿过荫蔽的小道,避开院中的人,往后院偏门而去。借着这短暂的时间,卫姑姑为她说明了今晚的情况:“楚玥小姐好像杀了人,夫人已经将她送走了。方才官兵来了,将楚家重重围住,老爷在外应对官兵,而我竟发现夫人想暗中让你顶替楚玥小姐顶罪。”   君瑶意识混沌,拂开柳叶,慢慢地穿过小径,问道:“就算有人来抓我,也是蓉城的李枫,我何必逃?”   李枫定然会相信她,还会为她证明清白。   卫姑姑说道:“官兵不是蓉城的人,而是蓉县的人。楚玥小姐杀害的人,是临近蓉县大族吴嫡女。那吴家人虽居在蓉县,可当家人是在京中当过官的,一心要抓住凶手。此事恐怕惊动不少人。”   蓉县是本州郡最大的县城,与蓉城相邻,许多蓉城官员致仕之后,都会居住在那里,有的人甚至是京城之中告老还乡的。那吴家便是如此,君瑶实在没想到,楚玥竟会卷入这样的命案中。   她双腿实在没有力气,卫姑姑带着她走得艰难。此刻她也顾不得追究其中的具体原委,只想快速离开这里,以免成为楚玥的替罪羊。   眼看偏门在望,君瑶忽然停住脚步,对卫姑姑说道:“翻墙出去。”   卫姑姑不疑有他,立即带着君瑶前往围墙便。谁知还没靠近,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不过片刻,有火光伴着几道人影席卷而来。   追来的正是楚夫人。她压低声音,阴森而急切地说道:“将她们给我抓起来!”   两个婆子和一个小厮立刻将卫姑姑按住,堵住她的嘴,用绳子绑住,拖到了一旁的路边。君瑶跌倒在地,眼睁睁靠着楚夫人缓缓走近。   今晚的月光很是惨淡,印着摇曳的火光,衬得楚夫人的身影似狰狞的鬼影。   楚夫人向贴身的婆子示意:“给她换衣裳!”   君瑶身着胡服,怎样看都不像楚家的小姐。楚夫人嫌恶地盯着她,目光幽幽闪烁着,低声道:“你别怪我,你吃楚家的,用楚家的,老太爷还这样精心教导你,这是你该为楚家做的!”   君瑶的心瞬间寒到了冰山之底,她强自撑着身体,说道:“你以为官兵会上当受骗?他们迟早会知道我不是楚玥!”   “这并不重要!”楚夫人双眼赤红,“你从未和蓉县的官兵打过交道,他们一时不会知道你的身份。只要我说你是,你就是!”   说话间,楚夫人的贴身婆子已上前为君瑶换上楚玥的衣裳,连发髻拆下重新梳过。君瑶坐在地上,半倚着路边的一棵柳树,微微一哂:“楚玥与吴家的入赘女婿私通,楚玥因嫉妒,与那入赘女婿合谋杀害了吴家千金,想借此与那吴家入赘女婿长久在一起?可笑!”   话音刚落,楚夫人扬起一巴掌,给了君瑶一记耳光。   “住口!”她胸口剧烈起伏,惊愕恐惧地盯着君瑶,恨不得立刻就将她杀死。她实在没料到,君瑶竟能将楚玥害人之事猜中小半,一时间,她有些慌了。   君瑶反问:“夫人,楚家的恩情我会报答,但绝对不会是这样的方式,若你不想让我将真相说出去,最好立刻让我离开楚家!”   “你做梦!”楚夫人惊怒不已,她那双厉眼瞪到极致,近乎失去理智。   君瑶知道,楚夫人此刻的想法只怕疯狂而恐怖。她后背薄汗涔涔,耳畔传来楚夫人阴森的威胁:“只怕你没有机会说出口!” 第33章 芙蓉葳蕤   楚家偏院,位置的确偏僻,此刻连月光也没了,只剩一星幽暗的火光。若楚夫人当真想对君瑶做些什么,君瑶定然没有还手之力。   就在此时,楚夫人身边的人急匆匆跑来,低声说道:“夫人,老爷来了。”   楚夫人脸色惊骇,仓皇地看了眼君瑶,本打算让人将她带下去,转念间,却打消了这样的想法。楚家老爷楚彦本拖着病体在前方与蓉县官兵周旋,可官兵拿人,也不愿拖延得太久。楚彦也算有官职在身,对方给他一定的脸面,只让他亲自将女儿带出去盘问一番,若当真清白,蓉县官兵也不会冤枉人。   君瑶的舅父楚彦,根本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杀人,至始至终,他一直坚信女儿从未出过门,力证女儿清白。但蓉县的官兵逐渐失去耐心,眼见要亲自搜查楚家上下,楚彦才慌了神,连忙让管家应付着,自己先到女儿房中查看。   谁知这一查,却发现女儿的房中早已没人,而楚夫人也不知去了何处。他情急之间,见楚夫人身边的人鬼鬼祟祟,一怒之下抓住了盘问,才知楚夫人竟在这偏院之中。   偏院离正院有些距离,不熟的人一时找不到此处,楚彦心惊胆战,唯恐女儿让官兵捉走,也唯恐楚夫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好不容易摆脱搜查的官兵到了此处,竟发现楚夫人威胁君瑶这一幕。   “混账!”楚彦拖着虚浮的步子,气喘吁吁地将楚夫人推开,既意外又愤怒地质问楚夫人:“你到底在做什么?”   楚夫人面色苍白,浑身发颤,却又强硬地说道:“老爷,你别管,这是救女儿的唯一办法!”   楚彦险些晕死过去,扶住胸口缓了一瞬才失声问道:“玥儿当真杀了人?”   楚夫人瞬间泪如雨下:“老爷,你要怪要打都随意,可是玥儿是我的命根子啊,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楚彦口中瞬间浸满血腥,他挡在君瑶身前,因病而单薄枯瘦的身躯颤抖摇晃着:“玥儿在哪儿?”   楚夫人冷声道:“我早已将她送走了!如今官兵来拿人,若是交不出人,楚家一个都逃不了!老爷,你身为楚家家主,难道当真愿意看着楚家家破人亡?”   她压低声音,却近乎声嘶力竭。今日女儿从外面偷偷逃回来,被她抓个正着,她趁着女儿换衣时破门而入,竟发现女儿已经失了身。不仅失了身,还与那吴家的入赘女婿一起毒杀了吴家的千金。那吴家女婿是个混账,骗得她女儿为非作歹,骗得她女儿毁了一辈子,甚至还骗得她女儿一生都只能躲躲藏藏,做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   楚夫人如何能接受?她如何会让女儿落得这般下场?   她和楚玥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场。楚夫人慢慢冷静下来,知道毒杀吴小姐一事非同小可,吴家的人定然不会放过凶手,官兵和吴家人很快就会查过来。那吴家女婿很难说准不会出卖楚玥,于是楚夫人心生一条毒计!   楚玥和君瑶长相相似,蓉县那边的人对她们二人不熟,她先将女儿送走,以君瑶顶替楚玥,或许能暂时躲过一劫。   楚彦也是会断案的人,楚夫人心头的计划怎么会瞒得过他?在转瞬之间,他就想通了一切。   他悲愤地说道:“蓉县那般的人的确不认识玥儿和君瑶,可若是他们让吴家女婿与君瑶对峙呢?若是吴家那入赘女婿一口咬定人是玥儿杀的呢?”   “不会的!”楚夫人现在满脑子都是女儿的出路,丝毫没想到一切后果,她急切地说道:“我打听过了,吴家女婿已经被吴家人打得半死不活了,只怕撑不了几日就要死。他怎么会认罪?若他不想死,就铁定不会承认与玥儿的……”   楚彦一口血浸出嘴角,他现在只恨不得羞愤得去死。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他说道:“你这计划根本撑不了多久,吴家人不会那么傻。”他本想回头看一眼君瑶,脖子和脊背却生生僵住,最终只哀声说道:“君瑶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不会任你操控。”   君瑶缓缓抬起眼眸,看了眼楚彦。自她来楚家起,她就知道这个人是她的舅父,可她从来没叫过。她依稀记得第一日到楚家时,她与一个同岁的丫鬟住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趁着夜里没人,舅父偷偷来看过她,还给她带了梨膏糖。   那时君瑶面黄枯瘦,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楚彦拍着她的肩膀,温言问:“喜欢吃糖吗?我记得你娘幼时挺喜欢的。”   而后几年中,他一直在沉默中关心着她,在她娘的祭日里,陪她说一小会儿话,送她一些小玩意儿,甚至默许她、帮助她在楚老身边学习读书。   因为他与楚老的照顾,君瑶在这冰冷陌生的楚家里,慢慢地成长着,犹如一株本不起眼的幼草,坚韧沉默地招摇生长,在不知不觉间,已亭亭玉立,清华灼然。   君瑶深知,她与楚家的一切联系,将在今日彻底决断!   楚彦依旧强撑着站在君瑶身前,犹如君瑶身前最后一道坚实的屏障,他对着楚夫人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楚夫人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老爷,难道你当真要让玥儿去死?若是这样,先让我去死好了!我已经备好了毒药,也不想活了!这个楚家反正是败在你手里了!你不救自己的女儿,不救楚家,反而来保她一个下人?”   她突然双膝跪地,拜倒在楚彦身前,声泪俱下道:“老爷,她本就是一个祸害,难道你愿让她毁了整个楚家?”   楚彦浑身一震!   “老爷,到底谁才是你的至亲?是玥儿还是一个下人!”楚夫人一声声逼问,“她不过是一个外人,楚家养她这么些年,已经仁至义尽!让她替玥儿顶罪,就当她是还了楚家的恩情又如何!”   一声声锤心泣泪的话,如利箭似的刺到楚彦心上!   楚夫人跪地上前,拉住楚彦的衣袖:“老爷,再不做决定,官兵就要查过来了!是一个下人重要,还是楚家重要?难道你当真要看着楚家家破人亡?”   楚彦心头大震,单薄瘦弱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最偏爱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最在乎的还是楚家的延续存亡。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君瑶一眼,甚至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   他本就知自己生性懦弱,否则就不会任由楚家败落至这一方偏远之地中,否则也不会令父亲失望,否则也不会连楚夫人都拿捏不住。   他始终犹豫不决,楚夫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她起身,对着婆子使了个眼色,楚彦本就在病中,身体虚弱毫无反抗之力,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他带走控制住,也并非不能。   君瑶虽身处暗中,却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扶住枯槁刺手的树干,半撑起身体,对楚彦说道:“老爷,今夜就当是君瑶与楚家的一次诀别。”   楚彦与楚夫人同时惊住,却是一人震惊,一人惊疑。   随着君瑶话音落下,楚彦也终于转过身来,他艰难地扶着膝盖蹲下身,半旧的长衫落于干净的地面,视线与君瑶平视着。   “夫人,我有话要单独与她说,请你带人走远些吧。”他用恳求地语气对楚夫人说道。   楚夫人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何必支开我们?”   楚彦略动了怒,一拳捶在地面上:“你只管放心,你与其在这边守着,不如去应对那些个官差。”   官差的确已经向着偏院来了,楚夫人唯恐再生出乱子不肯离去。   楚彦厉声道:“你若不走开,我……我——”话未说完,竟是喷出一口血来。   楚夫人惊叫一声,想上前为楚彦擦血,却被楚彦一把推开。   楚彦随意用袖子擦了血迹,低声道:“就算你要我答应,你也需给我时间与她告别。”   楚夫人瞬间大喜过望,生怕惹怒楚彦让他改了主意,立刻带着婆子离远了些,顺便去应付那一行前来拿人的蓉县官差。   君瑶被楚彦轻轻扶稳坐正,她听见楚彦哽咽颤抖的声音:“小幺,是舅父无能,舅父也是无可奈何……你要怪要恨,都随你。”   君瑶的心就像被扔在了油锅里,复尔又被丢进了冰雪中。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楚彦,一时之间竟有些木讷。   片刻后,她才低声说:“老爷,我这一走,只怕会一去不回。”   楚彦的脸色惨白如鬼,深陷的眼窝里,一双赤红的眼睛颤抖着水光。他哽咽道:“当年,你来楚家时,尚是稚龄。君家因结党谋逆,与乱贼勾结、贪污受贿而满门获罪,君家父子被流放,家中女眷与仆人都贬为贱籍。是我和你外祖父,冒险奔走,才将你和你母亲带回来。这些年,楚家一直不敢冒头,也不敢与京中有任何联系,只能屈居于这蓉城小镇,不复曾经的荣光,想来你也知道是何原因。”   君瑶如何不懂他话中的深意,她不过一笑。但最让她震惊的,却是君家竟是被冠上乱党谋逆之罪而家破人亡的!   楚彦避开她的目光:“若非今日落得这般境地,楚家绝对不会放弃你。”他陡然拉住君瑶的手,赌誓一般说道:“若是你能平安回来,我让玥儿给你磕头谢罪,我一定万分感谢你,用余生所能来报答你!”   君瑶只是缓缓抬头,发现自己倚靠的,是一株醉芙蓉。晚来芙蓉花眠,花朵却依旧葳蕤夺目,傲然的色彩刺破黑暗,花瓣娇弱却顽强。   她抿唇,尤为平静地说:“老爷,楚家对我的恩情,我至今没能偿报,今日我为楚玥戴罪,就当是偿了这些年的恩情,从此之后,我不会再与楚家有任何关联。今日我走出楚家大门,你就当我从未入过楚家!”   楚彦呼吸一滞,浑身一颤跌坐在地上。 第34章 芙蓉破晓   楚彦很爱惜自己的衣物,也注重儒雅的形象,犹如此时般狼狈地跌坐于地,君瑶还从未有过。   君瑶并没有扶他,她的眼神既冷清,也茫然。她还未想好,离开楚家后该何去何从,也不知今夜被蓉县的官兵带走,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   楚夫人已经对她动了杀心,在将她交出去之后,或许还会赶尽杀绝,而她现在却半分也奈何不了。   须臾之后,她缓缓看向被人控制的卫姑姑,放缓了语气,对楚彦说道:“老爷,你心知肚明,我这一趟离去,只怕凶多吉少。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你能答应。”   楚彦虚软无力地瘫坐着,闻言双眼闪出一丝亮光,连忙问:“什么心愿?”   君瑶说道:“卫姑姑是外祖父身边的人,她对楚家也最是忠心耿耿。我离开后,或许楚夫人不会放过她,我希望你能帮帮她,别为难她。”   楚彦不假思索地点头:“你且放心。”   突然间,从不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与呵斥——蓉县的官兵已经到了。   君瑶捏了捏藏在袖中的几枚银针,脑海之中闪过千丝万缕的念头。她死死地盯着和官兵一起走近,一边痛苦哀伤的楚夫人,又听见楚彦哀求般对她说:“小幺,这些年你从没叫过我舅父,是不是一直在怨我?”   君瑶无声地收回视线,看着逆光的楚彦。她缓缓垂下眸,终究没有回答他。   她其实叫过。她在心里无数次呢喃过“舅父”二字,在他给自己温暖时,在他给自己慰藉时,在他包容自己,对她温柔而笑时……   她来不及思索复杂纠缠的情绪,蓉县的官兵已经走近了。为首的人将她一把拎起来,拿出绳索要将她捆住。   楚彦仓促地起身,向为首的官兵行礼:“官爷,小女体弱,又抱病在身,还望多多包涵……”   那官兵见君瑶浑身无力,脸色惨白果然一副病弱的模样,又思及楚彦也是有功名官职在身,没有太为难君瑶。   楚彦连忙从袖中掏出一袋银两,快速塞到官兵的手中:“官爷,在下也曾是知县身边的推官,熟知刑律,小女的案子的确有蹊跷,在下相信清者自清,真相总有大白之日。届时还请官爷多多关照。”   为首的官兵收了银子,向楚彦拱手还礼:“楚先生且放心,在下也是听从上面的吩咐办事……”   “玥儿,我可怜的玥儿……”楚夫人悲惨的哭声恰在此时响起。她一把将君瑶抱在怀中,低声哭泣,似与君瑶难舍难分。   官兵任由楚夫人哭了片刻,便要带着君瑶离开。   君瑶迈着缓慢地脚步,一步一步踏出楚家的大门。楚家大门前,两盏灯笼照亮了离去的路,将她的身影逐渐拉长,直至完全消失,终于归于黑暗。   蓉县的官兵将她押上板车,破旧的板车缓慢沉重地向前走去。君瑶终究还是回头看了眼楚家的方向。浓墨笼罩的黑夜中,楚家的轮廓已混沌模糊,唯有那偏院里高大繁茂的醉芙蓉葳蕤的花朵在暗夜里招摇盛放着。   蓉县与水清镇相距不太远,但夜里赶路总是缓慢。行至半途,夜雨欲来,冷风大作,细密无声的春雨说来就来,润物无声密集的洒落而下。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行走越发困难,唯一一个火把也彻底熄灭。   君瑶记得前方有一座破旧的驿站,但那驿站不在宽阔的官道上,驿卒很少。她偶尔出城办案时,曾在那驿站中借宿过。果不其然,这些个官兵也打算在驿站中避了雨再走。   敲了半晌门之后,驿站内才走出一个年迈的驿长,简单地安排了两间房,就熄了灯离开了。   君瑶被关在一间漆黑的柴房内,房外守着几个看守她的人。君瑶缩在黑暗里,动了动手脚,明显感觉手指已经开始听使唤,双腿也能站稳些了。她从袖中拿出针,摸索着给自己下针。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五感越发清晰,身体也不再疲软。   外面已不再下雨,几个看守她的官兵也没什么防备地睡熟了,不时发出起伏的鼾声。   君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入睡。她趴在窗户边,透过缝隙观察这驿站的情况。这间柴房虽小,可小的便利在于很好看守。若这些人发现雨停了,再继续赶路,她或许就会错过离开的时机。   她重新挨着柴草堆蜷缩起来,思索了许久没想出完全的办法。突然间察觉门缝内有光芒在闪烁,她眯了眯眼,循着看出去,竟发现隔壁大堂不知何时起了火!   火势快速蔓延,冒出烟雾,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声仓皇惊恐的叫喊声:“走水了!”   君瑶透过窗户缝隙,看见驿长带着两个驿卒飞快冲出来,拎着水桶去救火。看守她的官兵也被惊醒,看见快速蔓延的火势也瞬间绷紧了神经。   驿长见状,连声恳请官兵帮忙救火:“那正堂里存放的是往蓉城周转的粮食,你们若见了还不救,只怕也会被怪罪!”   官兵这才迅速加入救火的队伍中。君瑶趁着门前没人,试着将门推开,却发现无济于事。这驿站的门虽破旧,或许可使用蛮力撞开,但难免会引起人注意。   君瑶在屋中观察着情势,那正堂里燃起的火轻易不好扑灭,浓浓的黑烟已蔓延至了半个驿站。她被呛得呼吸困难,双眼刺痛难以视物,如果再不出去,不等官兵把她带回蓉县为楚玥顶罪而死,也会被窒息而死。   她眯着眼一边咳嗽着,摸到了门边,正准备踹门,意外地,门竟从外面被打开了。她一时分不清状况,也不知来的是何人,下意识迈着虚浮的步子躲闪,却被人一把拉住,快速往外走。   正欲说话,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姑娘!”卫姑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君瑶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她努力瞪大双眼,却只能隔着缭绕的烟雾,依稀能看清卫姑姑的模样。   卫姑姑趁乱将她带出驿站,在火光冲天与纷乱的救火声里,她们二人绕到驿站之后。卫姑姑快速将一个锦囊塞到君瑶的衣襟里,对她说道:“姑娘,趁着现在赶紧离开蓉城吧,别再回来了!”   她指了指停在一边树林里的马车,说道:“那辆马车会将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不由分说地,她将君瑶推过去,塞进了马车里。   君瑶浑身疲软,从头到尾都只能任由卫姑姑操控着。她被卫姑姑推得一个趔趄,跌倒在马车内,坚硬的木板撞在头部,她混沌的思绪也似被劈开半分清明。   她扶着车壁坐稳,急切地看向卫姑姑,在驿站冲天的火光里,卫姑姑仿佛一夕之间,从一株不起眼的小丘,变身为伟岸的山岭。她的眼底隐约有君瑶看不透的秘密,君瑶恍然问道:“姑姑不随我一起走吗?”   她满心困惑,不知该从何说起。卫姑姑如何离开的楚家,如何追到驿站之中?驿站为何会突然失火,为何卫姑姑又如此巧合地在此刻将她带出来,还安排了一辆马车。   马车后的车辕上还坐着一个戴着帷帽的车夫,君瑶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会将自己带往何处。   卫姑姑垂下眸,隐下眼中浸润的泪光,低声道:“姑娘,你记住,你已经葬身火海,蓉城不再会有君瑶了。”   她紧紧地拉住君瑶的手,再次厉声道:“姑娘,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说罢,她扬起马鞭,打在马背上,这匹黑马似训练有素,没发出一声嘶鸣,却是撒开四蹄,拉扯马车飞快地奔驰,片刻就消没于暗夜之中。   突然猛冲力量让君瑶后仰倒在马车内,她立即起身,扑到车窗外回头张望,却无法透过刺眼的火光与浓密的黑暗看见卫姑姑的身影。   拉扯的清冷的风灌进她的双眼,无声的泪水与浸润的春雨一同落下,消没于暗夜之中。   君瑶回身,攀住马车门沿,盯着车夫陌生的背影,嘶吼道:“停车,我要回去!”   她的心头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摧枯拉朽般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心头的执念告诉自己,若不能及时回去,卫姑姑……她此生都无法再见到卫姑姑!   楚家于她的恩情,她今日为楚玥顶了死罪,从此与楚家一刀两断。而卫姑姑呢?若她不回头,今生今世,她再也没有偿还报答的机会。这些年,她寄居于楚家,虽有外祖父暗中教育庇护,可楚家于她而言始终不是安稳的归宿。可她万分庆幸,在那样无助孤苦的年岁里,尚且还有卫姑姑相伴。卫姑姑本只是一个照顾外祖父的下人,何以要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   风猎猎,马萧萧。   君瑶用尽力气推开车门,扑向策马的车夫,还未有所行动,车夫已起身入了车内,闪身将她推回去。   “姑娘,你体内余毒未清,不是我的对手。”车夫冷硬地说道。   君瑶靠着车壁,阴森森地打量他:“你是谁?卫姑姑为什么认识你?”   车夫不作回答,生怕她再生出事端,只好用绳索将她的双手双脚束缚住。君瑶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她使出浑身解数,在车厢内跌跌撞撞踢踹捶打,车夫都对此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君瑶泪如雨下,终于失去所有力量,疲惫不堪又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车内。恍惚间,她看见车窗外飘动的雨丝,还有后退而去的春夜芙蓉,依稀里产生了错觉,仿佛这是一条诀别之路,如阴间的奈何桥,一旦过桥,桥那边的过往,就如再也无法拼凑回忆的往事,一去不返了。   君瑶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起身看向窗外——道旁芙蓉湿软轻红,似清墨中一抹红云。夜来风雨急,吹落葳蕤,铺了满地落红。   粼粼的马车,在葳蕤途中迤逦奔驰而去。 第35章 同船之人   马车带着君瑶一路斩破夜色,最终在通往蓉城的河畔停下。   江上暮霭淡淡,青天一色。或远或近、高低起伏的山川,都在雾色里变得绰约模糊。   靠岸的船舫里亮起灯火,似江枫渔火,在水中摇曳。船上之人见车马靠近,立即上岸迎接。   车帘被人掀开,沁人的风吹进来,君瑶勉强睁开眼,由两名侍女将她扶下车,送入船舱。这两名侍女倒也本分,虽知君瑶状况不对,却也没多问,尽心地在旁守着。车夫变作撑船的船夫,他划开船棹,推开江水,船只轻盈地离去。   君瑶精神紧绷,高度警惕着,船外风声鹤唳,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让她惶恐忐忑。片刻之后,有轻柔缓慢地脚步声靠近,君瑶额头冒出冷汗,双眼紧紧地盯着舱门,即便如此,在门帘被掀开的那一霎,她依旧无法看清站在门外的人。   江水里泛着幽冷的光,映在门外之人身上,他的身影高大修长,却不是君瑶所熟悉的。   “君姑娘,身体可好?”那人手中似端了一碗药,苦涩的药味飘入舱内。   君瑶的身体随着船身轻轻摇晃,她屏住呼吸,迟缓地认出这人竟是明长昱身边的明昭。这一霎那,千头万绪惊涛骇浪般向她袭来。楚家断情绝义的一幕,卫姑姑返身离去的一幕……这一幕幕,好像利剑刺入她脑海中。   她半伏在矮榻上,泪水一颗颗坠落,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做了千百种设想和推测,都想不通为何卫姑姑会与明长昱有关系。也想不通为何卫姑姑将她从驿站带出来后,来接她的人会是明长昱安排的。   除非这一切都是巧合,可这世间,哪儿有如此难以揣测的巧合?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无声地盯着明昭,哽声问:“为什么?”   明昭眯了眯眼,将药放在她手边,还未放稳,君瑶抬手掀翻,玉瓷碗坠落在地,洒了满船的药汤。君瑶再次质问:“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驿站?为什么车夫不阻拦卫姑姑?”   明昭不知所措,转身出去从车夫那边得知事情经过,才明白君瑶悲痛大怒的原因。他回到舱门边,斟酌着用词,对君瑶说道:“侯爷发现了郡守府一案中的新线索,本是让我来接你回去共商案情。达到楚家之后,我也才知楚家发生了变故。你说的卫姑姑,是从楚家中逃出来的,我向她道明来意,她立刻向我求救,希望我能将你从蓉县官兵手中救出来。我是侯爷的人,我此行只为带你去侯爷身边,其余之事我不便插手。至于卫姑姑要做什么,我并不知晓,也不会干涉。”   君瑶痛心地埋下脸,双手捂住耳朵,丝毫听不进任何话语。   明昭是明长昱的人,他做事谨慎利落,每走一步都是权衡慎重,从不多事为明长昱徒添麻烦。明长昱身为侯门贵子,位高权重,可越是如此,就越要看清形势利弊,什么事该干涉,什么事该插手,都需万般筹谋权衡,否则稍有不慎,就又会无妄之灾,重则血流成河。   即便他知道卫姑姑想做什么,他也冷眼旁观,没有明长昱的吩咐,不会横加干涉。   明昭命侍女重新熬了汤药来,依旧放在君瑶手边。君瑶已疲累至极,却丝毫不敢入睡。她私心里还渴望着,也许卫姑姑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也许今后还会有重逢的时机。   她方才悲怒太过,失去方寸,突然间想到这一点,混沌的思维瞬间茅塞顿开。她立即端起药汤一饮而尽,不知是汤药的作用,还是她太过疲累,恍恍惚惚地就着矮榻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即使在睡梦中,君瑶也渴望着醒过来。她明知今夜发生的一切已成为事实,却朦胧地幻想着都是一场梦。   待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耳边没有船桨声,也没有流水声,四周安安静静,入眼的是轻垂床幔,幔外瑞脑轻烟,光影婉然。   她记得睡着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明昭,想来这房间就是他安排的。她动了动,依旧没什么力气,但身体灵活了许多,于是撑着床下地。只略微发出些动静,门外就有人轻轻扣门问道:“姑娘醒了吗?”   君瑶怔了怔,很不习惯,没有作答,而是扶着墙慢慢走到门边,开了门。   门外站着昨晚扶她上船的两个侍女,开门的瞬间,清冷的风伴着柳絮扑面而来,琮琮水声伴着起伏的喧嚣,悠缓入耳。桨声水影里,船舫如织,两岸屋舍排闼,勾栏中弦音如缕。   两位侍女低声问了话,君瑶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一艘船上,不是一般的船,而是郡守府为明长昱准备的画舫。侍女将她扶回房内,为她准备了清水和换洗的衣物。君瑶本不太想动,但两位侍女尽心尽责,将她收拾得妥当。   “姑娘,侯爷说你若是饿了,可以去正厅用饭。”侍女对她说道。   君瑶点点头:“好。”   她方才看了这画舫的情况,画舫停在水中,远离河畔,若想上岸,还需让明长昱吩咐下去。她沿着临江游廊慢慢往正厅走,看着两岸排闼而开的雕梁画栋,听着飘渺的声乐笑谈,一时有些唏嘘。   本以为自唐府一别,她与明长昱就再无相逢之时,却没想到竟与他这般再见了。只是他依旧是位高权重的侯爷,而她却成了一缕漂泊的飘蓬。   转入正厅,见明长昱已经坐在了桌案前,案上已摆好了饭菜。他青丝未束,一身松软长袍,神态翩然闲肆,在君瑶来之前,正握着一卷书,君瑶走到门口,他便将书收入袖中,直直地看向她。   一日不见,她似乎变了模样。虽依旧是如青竹玉立,依旧清秀耐看,却似被霜打过,少了灵动快意。   明长昱的眼眸狠狠一缩,暗中握紧袖中的书卷,向她走了几步,下意识想扶一扶,她却自己走了进来,坐到了桌案边,看见碗筷,木讷地端起来,无声地开始吃饭。   明长昱返身与她同坐,拿起碗筷,与她一同用饭。江心清风徐来,吹动竹帘,不闻人声,只听见碗筷偶尔碰撞的声响。明长昱默默抬眼看着她,见她面色虽苍白,但双眼却依旧神采明然,便知她虽深受打击,却不是轻易颓丧落败的人。   他鲜少与女子有深交,对女人的大部分了解,来自军营里那些将士的言语。军营里的男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各种各样的女人,谈及时不拘小节,有荤话粗糙的,有痴情缠绵的,有挑逗撩拨的……明长昱混迹在这些人中,无师自通地学了许多应对女人的招数。   这世间的男人,包括他曾经的军营中的男人,都认为女子柔弱,好似柔软细嫩的藤蔓,不高大伟岸,无大树或山壁依靠,便只能低伏于地面,受不得风吹日晒,稍有摧磨便会香消玉殒。   但在明长昱的认知中并非如此。他此生最敬爱的女人是母亲,最疼爱的人是幼妹。母亲贵为长公主,巾帼须眉,当为女杰,胸襟才气不输当朝任何一个男子。幼妹明长霖幼时体弱,宫内的高僧预言她活不过成年,父亲为她改名,扮作男儿送入军营,当做男人历练培养,而今她熟知战术兵法,身手不在他之下。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多了一位女子,他无声地审视着她,蓦然间,似发觉了一抹色彩,这色彩悄然熔铸在他眼中,任是无情也异常动人。   明长昱呼吸一滞,难掩眼底砰然悸动的神色。来不及收回隐藏,君瑶已放下碗筷,直直地看向他。   “侯爷,请让我下船。”她说道。   明长昱不动声色地敛了所有心绪,轻声道:“你既上了船,你我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不让你下,岂能由你随意离开?   君瑶如何能洞悉他未说出口的话,只不解地蹙眉,她心中又挂念着卫姑姑,没有心思去体味他话中的深意,只当他又想找自己破案,便说道:“卫姑姑生死不明,侯爷若想让我查案,必须先让我下船去打听了卫姑姑的消息。”   明长昱面色微凝,沉眸说道:“昨夜蓉城九里外的驿站失火,驿站中的驿卒和路过避雨的官兵都幸存躲过祝融之灾,唯有一名被关押在柴房的女嫌犯,没能逃出火灾。”   君瑶脸色一白:“可……可有找到尸体?”   明长昱略微沉默,才说道:“没有。”   君瑶陡然松了一口气,却依旧质疑地看着他。   明长昱说道:“那行蓉县的官兵看守嫌犯不利,竟让嫌犯葬身火灾之中,为了逃避责任,他们回到蓉县之后,自然以女嫌犯被烧死交差。若当真告诉蓉县吴家没有发现尸体,岂非是让嫌犯逃走办事不利?”   君瑶双眼噙着泪,拽紧十指,高悬的心总算稍缓落下。但仅凭明长昱所言,她仍旧无法完全放心,明长昱看出她的心思,问道:“你打算如何?”   君瑶不解:“什么?”   明长昱眉眼凝沉,冷声道:“楚家如此待你,妄图让你代楚玥顶死,你就甘心?”   君瑶说:“我不甘心。可这也是我与楚家的恩怨,经此一夜,我与楚家就算两清了。”   明长昱挑眉:“楚玥若真是杀害吴小姐的凶手,你还当真让她逍遥法外?”   君瑶面色青白,微微嗫嚅着唇,沉吟道:“真相始终是真相,她能逃过一时,却无法逃过一世。就算她能暂时脱罪,也只能如阴沟里的老鼠,永远只能躲藏在黑暗里。”   明长昱研判地看着她:“楚家的人以为你葬身火海,只怕少了一桩心病。”   君瑶捏紧温暖的茶杯,缓慢僵硬地放在唇边呷了一口。明长昱所言不错,楚夫人的确少了一桩心病,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怕君瑶说出真相了。   明长昱的眸色意味深长。他深切无声地凝睇着坐在他对面的君瑶,在她强行掩饰目光里,捕捉到一霎复杂的情绪——悲痛、不甘、愤怒、矛盾、犹豫、恨意……   即便她再痛恨楚家,痛恨楚彦与楚夫人将她推入火坑,可楚家依旧有她难以割舍之处。那里毕竟有庇护她长大的外祖父,有给过她温柔的舅父,在她与母亲走投无路,家破人亡时,给了她生机,让她避开劫难活了下来。否则她或许会如许多被流放之人的家眷一样,当真入了贱籍,身死在外面。   所以君瑶才说——一笔勾销。   昨夜的大火,是一场涅槃;昨夜离去的路,是开满葳蕤芙蓉的奈何桥。她不愿再回头,唯有无畏地走下去。   明长昱担忧地看着她,轻叹道:“你无家可归了,要怎么办呢?”   君瑶摸了摸袖中的钱袋,说道:“无妨,我有很多钱,这还得多谢侯爷赏的金子。”   明长昱怔住,扯了扯嘴角,干涩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昱:我媳妇儿果然来了。(*^▽^*)   萌萌们,今晚只有一更,晚安! 第36章 陈年旧案   君瑶拽紧袖中的钱袋,又一次沉默下来。这钱袋是卫姑姑临走前塞给她的,那时候上边还尚有卫姑姑的气息和体温,而如今,只剩下满手的冷硬。   清晨方至,晨雾未散,暖阳晕着淡红,为江心披一层淡纱,宛如新娘出嫁的红装。犹记前不久,卫姑姑还催促君瑶赶紧绣一身嫁衣,否则到了出嫁之时,没有嫁装可穿。   君瑶不喜女红,针线都不会拿,让卫姑姑连连叹气。   她克制着心底的情绪,忽而想到什么,凝向明长昱,低声道:“侯爷不是说,侯府与楚家有口头婚约,若楚玥出事,你的未婚妻岂不……”   话音未落,他一记冷眼抛来,君瑶立即噤声。楚玥杀人一案的原委想来明长昱已经清清楚楚了,未婚妻和有妇之夫有私情之事,岂是能随便提的?   果然,明长昱冰冷地说道:“既然是口头婚约,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更何况,母亲与我说,当年与楚家约定时,只有楚老知道。楚老只当这是侯门的一句玩笑,并没认真。”   原来如此,只怕这口头婚约,连外祖父自己都忘了,又如何会告诉楚夫人与舅父?   明长昱说道:“楚老清高自尊,但凡楚家没落之时,他将这口头婚约一提,也不一定使楚家落得这般田地。”   君瑶心头一凜。她自小就知道,君家满门获罪,男人流放,女眷充入贱籍,却不明白获罪的原因。昨夜从舅父楚彦口中,才知事情真相。   只不过,君家结党谋逆,她实在不信!君家虽不是豪门贵族,可世代书香,满门忠良。君家人丁不旺,算下来,也只有父亲、兄长、母亲与自己四人,其余旁支更是根源简单,世代居于乡里,又怎么会与逆党有关系?   难道楚家败落,也是受君家牵连?   君瑶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这其中必定有冤屈!父亲母亲尸骨已寒,九泉之下恐难以瞑目,而兄长因此被流放,生死未卜。既然她已脱离楚家,未来的路,就该寻找一个真相,为兄长脱罪,与他团聚。   沉吟间,明长昱若有所思,说道:“说到底,楚家不仅欠你一个公道,还欠我一个未婚妻。”   君瑶缓缓回神:“侯爷身份尊贵,想要娶妻有何难?”   “自然是难,”明长昱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缓缓道:“若当真能娶那些豪门贵女,我何必到蓉城来寻楚家?”   侯门的牵连最是复杂,一旦入了京城世家之中的愿,娶了世家之女,那侯府必然会受掣肘。太后这两年紧盯着明家,始终都在寻找时机给明长昱赐婚,明长昱与长公主商议,以早有婚约在身推脱,可太后不信,扬言要亲自见到他的未婚妻才肯罢休。   皇帝派遣他来蓉城查郡守府的底细是其一,京中的人还知道,他是为了带回那位传说与侯门早有婚约的未婚妻。若是带不回去,如何向皇帝与太后交代?   明长昱凝睇着轻雾晨光里的君瑶,心念微微一动,沉吟道:“你也算是楚家的人。”   君瑶心事重重,未能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她听到了岸边传来悠扬的吆喝声,茶肆里的谈笑声。若是此时下船去打听卫姑姑的事,想来会有收获。   谁知明长昱不给她机会,他吩咐明昭带来一堆书册,说道:“这些书,是从唐延房中搜查出来的。”   君瑶不明所以。郡守唐府一案已经结束了,真凶也伏法,为何明长昱还要搜查唐延的房间?难道明长昱查唐府一案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找出真凶?   她看了几本书,也不过是一些讲验尸刑狱的,唐延是前任大理寺卿的门生,有这些书也很正常。   越是看下去,她心中越是沉闷。她的兄长,也曾是大理寺的官员,父亲也曾官至大理寺少卿……难道唐延与她的父兄有关联?   思及至此,她加快速度翻阅书籍,却没有收获。若父兄当真以谋逆结党获罪,想来任何书信都不会被留下。   就在此时,明长昱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卷,递给君瑶:“这本书,似是唐延的珍藏,内容倒是有趣,主讲刑狱之道。但更有趣的是写这本书的人。”   君瑶困惑地翻阅,手指不由开始颤抖。明长昱单独给她的这本册子,与其他的书册不同。书中的字是拓印的,但其中的内容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她父亲亲手写的书册,其中归纳记录了历朝历代的破案心得与方法,更有他个人的经验。外祖父虽不喜父亲为人狂傲自大,却对他的能耐赞赏有加。自君家满门获罪之后,父亲的论著文章尽数被毁,只有母亲还偷藏着一本父亲的手札,与她手中这本一模一样。   君瑶险些按捺不住掩藏的激动,她暗自缓了缓,才艰难地问:“唐延怎么会有这本书?”   明长昱温和的看着她,语气却难得阴沉:“写此书的人,早年间因勾结逆党获罪,连带着他所有的论著都被销毁。若我没记错,当年他勾结逆党之事,是有人揭发的。而揭发他的人之一,就有唐郡守唐仕雍,他的儿子唐延也在检举一案中立了功。至于为何唐延会有这书册,具体就不知了,想来他在检举之时,依着原书将内容拓了下来。”   君瑶捏紧册子,指尖泛白,胸间酸涩无声翻涌着。她真没想到,揭发君家的人,竟是郡守唐仕雍。只是她依旧不明白,为何明长昱要让她知晓这些,难道他早就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她再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恐慌,只得低头翻阅书册掩饰过去。   “当年的案子已然尘封,因涉及谋逆之事,并未昭告天下,是以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内情。”明长昱淡淡地说道。   君瑶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担心自己言多有失,便乖巧而沉默。   明长昱的目光敏锐地落在她手上,温言道:“你若是喜欢这书,便送给你。”   君瑶有些惊讶,蓦地抬眸看向他。水光交织摇曳,衬得她眼底光点流转,她睫羽轻颤,唇角微微上扬,既满足又欣喜,也不故作推辞,立刻将书收入袖中,说道:“多谢侯爷。”   明长昱见她如此爽快,便说道:“这可是查案所需,你也不怕将来少了这份物证?”   君瑶也算识时务,笑道:“以侯爷之能,再寻到或造出一本一模一样的有何难?”   “倒也是,”明长昱笑了笑。   君瑶欣然抿唇,眉眼里终于浮出潋滟的笑意。   明长昱眸心微微一荡,将她的笑意尽收眼底。云开雾散,彩彻区明,她难得流露的笑意,若流光疏影里的瑰色。   君瑶快速翻阅了书册,珍重地收入袖中,书页翻动间,忽而见一封泛黄的书信从中掉落出来。她俯身将信捡起,信上无姓名,无日期,只有角落里一抹淡淡的火漆压痕。   “这信想来被盖了火漆,盖时用力了些,留了压痕。”明长昱也借此看清了信上的痕迹。   他执笔,将信上压痕的纹理大致绘了出来。   即便图纹清晰,字也认得,可君瑶并不清楚这图纹代表的含义。   “刑部?”明长昱冷笑,将纸收入箱中,一并放好。   君瑶愕然,也依稀想透其中关窍,压低声说道:“唐延与刑部有往来?”   大理寺与刑部,同属刑狱司法部门,即便有往来也不足为奇,可为何唐延要遮遮掩掩,一封书信也做得如此隐秘,既无人名,也无日期,还曾用火漆密封过……   明长昱毫不犹豫地将信拆开,忽而无声一哂。   君瑶急切凑上前查看,信中的内容,竟是与刑部商议如何搜取大理寺少卿君桓结党谋逆的罪证,其中不下数十条,条理分明,每一条都足以置君家满门抄斩。   罪证一:与逆党来往书信,罪证二:构陷朝廷忠良,祸乱朝纲,罪证三: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罪证四:私藏前朝逆党信物……   只要有这封信,就能怀疑当年君家或有可能是被人设计陷害……可为何唐延还留这封信?   难道当年,出头揭发君家的人,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真正的幕后人还藏于暗中?那这幕后之人是谁?难道出自刑部?   君瑶心跳如雷,默不作声地离明长昱远了一些,生怕他听出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怨怒。   明长昱将书阖上,把那封信也收好,说道:“当年的案子,的确是刑部主审的,难道……”他话语未尽。   君瑶沉默地低头,将书册慢慢收入袖囊中,一层一层严实地包裹好。   但她依旧没忍住,困惑地问:“为什么不是大理寺主审?”   “大理寺需避嫌,”明长昱说道,“而且,当年的大理寺也好,与如今的大理寺也好,都无法与刑部相抗衡。大理寺的官员深受排挤,多出身寒门,刑部官员则多出自世家门阀,实力有所悬殊。京中有三法司,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这三司虽各司其职,可职责大多交叠不明,所以大理寺能接的案子,刑部一样可以接。是以以当年大理寺的实力,不能与刑部相争。   这些年,由赵家把持刑部,手段强硬,重大刑案,根本落不到大理寺手上。奇案大理寺被逼无奈,也只能空坐其职,无可奈何。久而久之,众人只知刑部,不知大理寺,朝中官员,也与刑部盘根错节,而大理寺,俨然如一处冷衙门,无人问津。”   看来,这几年大理寺的人,当真是在夹缝中生存,极为艰难。   以明长昱侯门贵胄,世袭高权的身份,即便步入官场,靠世代功勋也可生存下去,为何他还要执掌大理寺?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晚安哈。 第37章 陌上君子   刑部经手全国刑狱,能经到刑部的案子,必然是大案要案,通常会牵连甚广。可大案重案,也不单单只是刑部说了算,还受到大理寺和都察院的牵制。   可如今,从明长昱口中得知,大理寺似乎多年不能牵制刑部。这其中原因,必然与朝中局势有关。   明长昱关好箱子,上了锁,放置妥当后,说道:“本朝开朝以来,朝中官员要职,多由世家贵族把持,而寒门子弟,想入得四品之上,根本无望。且不管科举还是举荐,对寒门子弟也颇为严格。寒门子弟入朝为官,通常被排挤边缘,想要生存很是艰辛。如今朝中各部,都由贵族世家执掌,唯有刑部,曾出了几位寒门官员。”   君瑶心头微微一蹙,说道:“阶层贵贱之分,只怕难以消除……”   “阶层贵贱,本就已根深蒂固,世人狭隘,要改变这种固有观念,自然很难。”明长昱眉眼轻垂,眼神深邃辽远,轻声道:“所以大理寺才长久处于这样的尴尬境地。”   君瑶抬眸,注视着他,“侯爷执掌大理寺,难道是想从大理寺开始,改变朝中的局势?”   她的眼眸似浸着水,明湛睿智,似乎还有几分仰慕与钦佩。   明长昱浓隽的眉微微一挑,不过淡淡一笑。   这一笑,似阳春白雪,似雪里红梅……君瑶内心一荡,连忙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朝中局势,似瀚海沉浮,岂能轻易撼改?君瑶私心里,此刻的确对明长昱充满敬意与钦佩。   只是,她比不上他胸怀的丘壑,此刻只想查明袖中的拓本,查明唐延背后的牵扯。若能获知线索,是否能早日让父母瞑目,早日与兄长团聚?   日头已高,江面的雾气散尽,画舫外的喧闹声清晰入耳。君瑶打算趁着最热闹的时候上岸打听卫姑姑的消息。   明长昱让人为她备了一套男装:“穿这套出去方便些。”   君瑶颔首:“谢谢侯爷。”昨夜驿站失火,楚家人都认为她葬身火海。她既暂时没有拆穿楚家的意图,就需掩饰自己的身份。蓉城之中有她熟悉的人,若认了出来,反而不好解释。何况,卫姑姑在离开之前,抓住她的手叮嘱她——蓉城再没有君瑶了。至少再见到卫姑姑之前,她需得暂时伪装。   明长昱看了看天色,说道:“早些回来,不要在外闲逛太久。”   君瑶点点头:“好。”   见她爽快地应下,明长昱才让人将画舫靠岸,放下跳板让她下了船。君瑶身量纤小,身着合身的男装,俨然如清俊活泼的少年,就算惹人注意,也不会被人怀疑。   明长昱放心地目送她上岸,直到她的身影消没与人群街角,才转身入正厅。   明昭正妥当地整理着放置于桌案上的书册,向明长昱行礼后,低声问道:“侯爷,为什么不将真相告诉君姑娘?”   明长昱微微睨着他:“什么真相?”   明昭欲言又止。   画舫已经离岸,四周空无一人,明昭才轻声道:“卫姑姑其实已经葬身火海,她甘愿为君姑娘而死。”   昨夜君瑶上了画舫之后,明长昱便让人查清了一切,那驿站柴房里,的确发现了尸体。他本想将真相告诉君瑶,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换了说法。   须臾后,他才说:“她以后会知道真相的。”   以她的聪慧,以她的理智,如今相信他所言,只是因为还抱着微弱的期待,等时间足够,悲伤渐渐被抚平,她就会明白一切。   明昭古怪地看了明长昱一眼,又问:“那……楚玥的案子?”   明长昱面色一冷,眸心掠过隐怒,轻嘲道:“这案子不需要我插手,只需在恰当的时候让真相大白就好。”   君瑶如此不甘,一则不愿成为楚玥的替罪羊,二则定然也是不希望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她想办却一时难下决定去办的事,由他办好,岂不更简单?   君瑶离开画舫后,入了一家茶肆。这茶肆坐落在最热闹的街道边,往昔她与卫姑姑一起进城买东西时,多与卫姑姑分开采办,不管多晚,她们都会相约在这家茶肆等候。   茶肆依旧热闹,生意红火,君瑶还打听到了昨夜城外驿站失火之事。对于此事的说法,与明长昱大致相同,但市井流言到底难辨真假。她依旧无法推测卫姑姑是否出事,只能默默等待着。   这一等,便是两三个时辰,她终究没能等到卫姑姑。眼见天色将变,暖阳化作阴云,春雨欲来。君瑶的心也再一阵阵下沉。   她沉默地孤坐着,临窗看着往来的行人,见不远处的车马行集了十几名少女,个个年轻貌美。少女们乖巧安静地排队站着,任人在头上别好草标。君瑶瞧着其中几名少女的穿着与模样有几分眼熟,辨认清楚了,心头微微一惊。   郡守府的惨案,牵连的不仅仅有唐家人,还有唐家那些奴仆。唐茉一死,身为她贴身丫鬟的红叶,自然也没了依靠。若是唐家人将她逐出府,多半是叫给质人转卖。   这一群少女,其中就有红叶和其他几个唐家的丫鬟。   君瑶本以为,唐家的案子,或许可就此了结,可这其中必然还牵连着其他的秘密。她此刻只怕也难以接触到唐家人了,若是能从这些丫鬟们身上探知几分疑点,也聊胜于无。   于是她离开茶坊,朝车马行而去。   穿过拥挤的街道,花了些时间,到到车马行旁边时,好几个少女已被人买走了,剩下的少女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渴求。   可惜君瑶并不打算带走她们,正准备离开,突然从旁走出一个精瘦的男人,利索活络地笑着:“这位公子,小的是这些丫头的质人,您可要买个丫头?”他伸出枯树般的手指指了指,说道:“这些丫头,都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不但模样好看,还十分勤快。若是您不舍得她们干活,买回去做小妾也行的。”   君瑶不由皱眉,微微退开一步,说:“不买。”   质人殷勤不减:“公子,这些丫头可俊呢,小的价钱也实惠。您若是嫌贵,不如你先说个价,咱们再商量商量。”   君瑶轻轻眯眼,“我刚才看上一个叫做红叶的丫头,可惜她好像不在这里了。”   质人一拍手:“你说红叶!就是从郡守府出来的那个?”   “正是,”君瑶挑眉。   质人眉飞色舞:“这可巧了,红叶可是最受欢迎的。刚才有位公子要买,可惜没带够钱。此刻红叶在换衣裳,若是公子您喜欢她,就先交钱,我再带她来见你,如何?”   君瑶不由失笑,即便她在孤陋寡闻,可也从李枫口中听闻过几种诈骗的故事。   这质人,多半是假冒的,不可信。   质人见她不语,又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模样,伸出两个指头,说道:“这样吧,二百文钱,如何?”   “公子可是要找红叶?”忽然有人在君瑶身后问,声音清润好听。   君瑶一愣,回头。   青天沐雨,忽然变得明霁。春色容光里,冠玉之人立于芙蓉之下,花色清柔,筛得疏影摇曳。   这纷杂的街头,似因此人的出现,忽而春和景明。他似丹青淡淡一笔,不甚显眼,却自有一股内敛气质,温柔而平静。   “公子,”这人见她不做回答,轻轻上前一步,再轻声问:“你可要找红叶?”   君瑶回神,轻轻点头,“是。”   这人目光微凝,看向她身后质人,说道:“此人并非质人,也没有红叶的卖身契约。他不过是冒充质人骗钱而已。”   君瑶自然早已识破这种骗人的伎俩。蓉城内有不少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最善冒充他人身份,骗财讹钱。   那质人被拆穿,竟是怒了,高声道:“你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说我是假质人?”   君瑶面色一冷,厉声道:“若你是真的,便将红叶的卖身契约拿来看看。”   质人低吼:“什么契约,那丫头不过一个奴籍,哪需要什么契约?”   话音未落,一张契约便出现在他眼前。   “抱歉,”男人温柔而清和的声音响起,“在下已买了红叶,立了契约了。”   那质人再次被拆穿,当场愣住,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真质人匆忙走过来,赶紧钻进人群溜走了。   君瑶回首,见那男子静立于人群之中,锦衣素然,不染纤尘。   她微微颔首,说道:“多谢公子提醒。”   男人摇头,正欲说话,突然掩唇咳嗽。   君瑶这才仔细看清,这男人一身病态,身体也有些虚弱。   几声咳嗽,令他气喘吁吁,君瑶一时不忍,便从袖中拿了手绢,递给他。   男人轻轻看她一眼,迟疑着拿走手绢。他手指修长干净,君瑶甚至担心自己的手绢让他指尖染上尘埃。   “多谢,”男人微微含笑,轻轻捏着手绢,有些局促地说:“在下会将手绢洗干净,再亲自相还。”   “一方手绢而已,”君瑶不以为意,“你随便处理了就好。”   男人轻笑,将手绢收入袖中,随即又将那张契约递过来,“这是红叶的契约。”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们,这就是男二(应该是吧) 第38章 冰糖炖梨   风和,春明,一树芙蓉,鲜明清丽。   君瑶轻轻垂眸,并未去接他递过来的契约。   “多谢,”君瑶轻轻摇头,将他的手推回去。   他有些迟疑,似明白什么,轻声道:“公子别误会,在下并不是将红叶送给你。你可按契约上的价格付钱,也算我成人之美。”   他口吻温和,带着些试探和谨慎,眼中也噙着几分笑,亲和而细腻。   君瑶欲言又止,蓦地觉得这般温柔的男人,说什么都不太好拒绝。何况,此时需要红叶,有关唐家的事,还得向她探问一二。她看清了契约上的价钱,拿了钱要给他,突然从身侧伸出一只手,将契约夺了过去。   君瑶惊怔,不解地看着男人,再看了看突然出现在他身侧的人,从形态举止看,后者应是一个随从。   随从捧着契约,不顾主子微怒的目光,朝君瑶深深一鞠,说道:“这位公子见谅,我家先生染了疾病,需要人照顾。请公子体恤。若公子需要侍女,可重新再选,何必与我家先生抢?”   君瑶哑然,淡淡笑了笑。又朝两人身后的马车看去,果然见红叶牵着马,乖巧地站着。一时离开唐家,跟随了新主人,她似乎有些不习惯,低着头不敢乱看。只是偶尔好奇,朝主人看一眼,这一眼,便见到了君瑶。   许是君瑶换了男装,红叶一时没认出她来。   “不得无礼!”男人低声叱责,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急乱的咳嗽。他面色苍白,却依旧得体地维持着清润姿态,歉然地看着君瑶。   这样撕扯沙哑的咳嗽声,不由让君瑶念起卫姑姑。幼时她体弱咳嗽,卫姑姑不日不夜为她寻找止咳的方法。一时间,她觉得这男人的咳嗽声,针刺般扎进耳中。   “蜂蜜炖梨,清蒸河鲈可缓解咳疾,”君瑶目光在街边游弋,忽然向街角一处走去。   男人见状,款步跟上。   街面熙熙攘攘,行人如云,君瑶谨慎地穿过人群,难免被行走匆忙地人撞到。她已然习惯,浑不在意,正欲继续前行,身旁的人悄无声息地伸手,为她挡住拥挤的行人。   君瑶抬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谢。   风从白墙青瓦红芙蓉的街边吹过,依稀有些醉人。   他离得不远不近,气息浅浅,是淡淡的药味。极干净、极醇厚,似雪里红梅,在冬日里漫出暗香。   片刻光景,两人走到街角,砖瓦青石铺就的尽头,有一处小摊,摊子上摆着梨。梨并不新鲜,泛黑,有斑点,是去年冬日冻在地窖中保存许久的。   卖的是一位姑娘,见来人十分欣喜,抬眼看到君瑶身后的男人,又红了脸低下头,似觉得自己和摊子上的梨,都自惭形秽了。   这些梨虽然存放的时日久了,看起来不新鲜,但品相尚可。   君瑶问了价格,慢慢地挑选。   男人见状,也不问,只淡淡一笑,俯身与她一同挑拣。他挑得比她还认真,甚至仔细擦去了表皮的污点。   选好后,君瑶用纸包好,递给他,说道:“送给你,当做你替我解围的谢礼。拿回去和冰糖一起炖了,加上蜂蜜吃,可以缓解咳嗽。”   男人踌躇,轻叹道:“才见面就送梨……”   君瑶挑眉。她与这人不过萍水相逢而已,难不成他还忌讳这些?她不以为然,依旧把梨放在他手中。   “如此,”男人依旧淡淡的笑着,眼底笑意浩瀚清和,“多谢。”   风拂动流云,掩了明丽的光影。   君瑶抬首,见城外山峦之上云层聚散,也不知具体过了多少光景。   她越过人群,看了眼小心翼翼地站在马匹旁的红叶,说道:“红叶也算是个本分的姑娘,若她衷心勤恳,请你善待她。”   “自然,”男人轻轻点头。   君瑶也不久留,转身便疾步离去。她似乎听见男人在身后问了句什么,可她走得匆忙,人群嘈杂熙攘,根本无法听清。待她走到宽敞的地方,已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了。   她沿着斑驳的白墙,慢慢循着方向行走。墙内秋千欢笑,送出如缕如丝的芙蓉清香。君瑶稍稍停下脚步,俯身捡起一朵放入袖中。   这蓉城葳蕤,不知何时再见了。   她必须快速走遍蓉城,以便去寻卫姑姑,是以君瑶租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走了大半日后,见天似要下雨,又买了伞。   眼见行云聚散,雨淅沥而来,天色也不早了,君瑶记起明长昱的话,立即上马,前往运河之畔。   雨,将山水墨染,一派烟渺,寥寂无穷。岸上行人匆忙奔走避雨,江上船只,也俨然冷清,似跃然栖于水墨之中。隔着重重雨幕,君瑶看不清画舫的位置,雨伞也渐渐遮不住风雨,更气人的是身下的马竟开始闹脾气,踢踏着腿,不肯再往前走了。   她无声一叹,心想这市井的马,果然比不上明长昱所驯养的战马。若是与明长昱分别,骑上这马匹赶路,何年何月才能到达?不管如何,与明长昱相识相逢一场,两人之间说到底还有些浅薄情分,就算要辞别,也需和他说一声。   何况她下船时,答应了他要回去的。   雨势渐盛,君瑶准备先随便找个地方避雨,忽而听见雨声中,传来一道男声。   “公子,到船上避雨吧。”   这声音,清润低沉,似风里的细雨,温和如丝,甚至有几分熟悉。   君瑶一愣,回首循声看向河畔。河畔之上,扁舟如叶,其中一艘稍宽敞些,有人锦衣如月,撑着伞立于船头,为他撑伞的人,是红叶。   君瑶迟疑一瞬,轻声道:“好巧,只是我急着回去,便不打扰了。”说罢,她拍了拍马腹,转身要走。   奈何这马淋了雨,懒散得不肯给她面子。   船上的人见她要走,连忙想出声挽留她,却不想气息不稳,猛地咳嗽起来。   他身旁的红叶殷切地看向君瑶,说道:“公……公子,请你留下吧。”她有些急切,“你不留下,我们就上不了岸了。”   那人用手绢掩了唇,停住咳嗽,无奈地笑了笑。   君瑶不解,为何不能上岸?   红叶咬着唇,羞愧地说:“奴婢刚才想划船,可不小心把船桨掉水里了……”她望着君瑶,说道:“公子,你能递一根长一些的竹篙过来吗?”   君瑶失笑,好在这附近船只多,岸边留着不少备用的竹篙,她捡了一根长的,恰好能递到船上。   红叶连忙接过去,撑住了,将船靠近。   船一靠近,君瑶便看清了船上的情况,船舷上支着几支鱼竿,船内的仆从正守着正旺的炉火,炉火上熬着热汤。仆从也无心他顾,揭开锅盖,面色忧郁地看向那男人,“先生,这冰糖炖梨,只怕不是那么好炖的。”   红叶听闻,一转身看见熬糊了的冰糖梨汤,“就这么几个梨,别糟蹋了。”   说着,她跳上岸,拉住君瑶往船上带,笑吟吟道:“公子,你不是会炖梨吗?帮帮我家主子吧。”   这丫头,看来是习惯新生活了。   君瑶上了船,入了船舱。炉火烘烤着,船舱内比较暖和,无风无雨。   仆从将锅洗干净,君瑶切好梨,放入清水中,小火慢炖,待水开后,加入冰糖。   她动作简利,三两下便做好了。   “其实,公子可以将梨交给客栈中会做的人。”她说道。   “出来泛舟之前,的确让客栈的人炖了一碗。可在下不过是蓉城的一位过客,早晚会离开。与其每次假借他人之手,不如自己学会。”那人苦笑,“只可惜,我和他们两个,厨艺都不太好。冰糖炖梨,也只是看起来简单而已。”   不过小片刻,锅中的水再次沸腾,君瑶身手去揭锅盖,却不想被人拦住。   那人笑了笑,用手绢盖住锅盖,隔了热气,将盖子揭开。   “这汤看起来正好,”他说道。   君瑶怔了怔,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一旁的仆从拿了碗和盅,将梨汤盛好。   那人轻轻抿了一口,说道:“比客栈的人炖得好。”   君瑶自然知道这人不过是奉承之言罢了。蓉城人好吃,她自幼也吃惯了各种美食,自然知道炖梨的滋味清淡寡味,换几个花样炖出来,也差不了多少。   就在此时,鱼竿晃动,有鱼上钩了。   “好肥的河鲈!”仆从将鱼捞起来,轻叹道。   “正好,一并炖了吧。”那人说道。   仆从立即照做。   不过片刻,这小船之上再起炊烟。君瑶静静地看着仆从处理河鲈,去鳞,去骨,刀刀流利,如庖丁解牛,剔骨完成后,切成薄片,鱼肉薄如蝉翼。   好俊的刀工。   见她心不在焉,似随时想要离开的模样,那人给她盛了一碗汤,说道:“在下李青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君瑶欲言又止,思索一瞬,说道:“我姓楚。”   李青林也不在意,轻轻颔首。   显然,那仆从做鱼要熟练些,清蒸半刻种,鱼将熟了。他解开锅盖,让君瑶看了看。   君瑶说道:“不错,就是这样做的。”   李青林轻咳几声,“我听客栈小二说,若是能加入蕺菜,效果或许还好些。是吗?”   “是,”君瑶见雨势小了些,极目看向岸边,说道:“这种蕺菜长在水边,或许河畔会有。”   说罢,她起身撑伞上了岸,沿着临水的草丛找了片刻,果然找到几株蕺菜,连根拔起,洗净泥土,交给李青林。   “蕺菜闻着有些腥味,可是确有止咳之效,若吃不惯就少放些。”她说道。   李青林闻了闻,眉头紧蹙,却还是将蕺菜交给仆从,吩咐放入蒸鱼之中。   君瑶也不再上船,歉然说道:“雨已经停了,我该回去了,告辞。”   “且慢,”李青林忽然叫住她。   君瑶见他从袖中拿出契约,说道:“我即将离开蓉城,红叶跟着我多有不便,不如还是让她随你吧。”   红叶惊怔,不安地看着君瑶,见君瑶不为所动,又看向李青林,双眼有些泛红。   君瑶只踟蹰半瞬,便接了契约,将银钱付给李青林。   她本就想接近红叶,且红叶只怕也认出她来了,若是因此而让李青林对她产生误会恐怕不好。   既然李青林要离开蓉城了,只怕将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即便如此,少一分麻烦总是好的。   江上雾霭辽阔,将李青林的身影笼罩得绰约隐约。   红叶向李青林欠身行礼,道了别后,随君瑶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晚只有一更!晚安! 第39章 当面求娶   雨停后,红叶主动牵马,一开始还很拘谨小心,后见君瑶随和,脚步便轻快了许多。她生性活泼,只是在唐府时怕行差踏错,便一直收敛着。如今离了唐府,跟了君瑶便没那么多顾虑了。   在君瑶几番打听下,她交代这些天的情况,“老爷和夫人病了,打发小姐的身边人,若不是李公子出现,奴婢可能会被卖去秦楼楚馆……”   君瑶轻轻蹙眉,“你在唐家多年,对唐延可熟悉?”   红叶摇头:“唐延公子是云端一般的人,不是我这样的下人可接近的。”她上下打量君瑶,脸有些泛红,“不过,唐公子和您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呢。”   君瑶见她眼神清澈,神色自若,不像是说谎,不由有些失落。看来红叶并不知晓郡守府的情况。虽没能查问出线索,好歹算是帮了红叶一回。君瑶琢磨着,时候该在蓉城找一户好的人家,将她安顿了。   两盏茶光景,两人便到了画舫,还未上船,就见一行车马从不远处靠近。片刻后,车马在君瑶身前停下,车帘被掀开,明长昱起身下了车。   他脸色微微沉冷,目光轻轻往她身上一扫,又带出几分兴味。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他缓步走到她身前,眉眼噙着笑,慵懒地问:“还知道回来?”   君瑶不由退后,想回答,却有些词穷,总觉得无论如何回答,都有些不合适。只是私心里好奇,明长昱是如何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明长昱也不想与她计较,带着人上了船舫。   君瑶也跟了过去,红叶却没她那么自由,被人带下去,另行安排。   画舫重楼,屋檐之下风铎琮琮。   君瑶跟在明长昱身侧,轻声问:“侯爷,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明长昱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少女身形修长挺拔,男装利落简约,衬得身姿如迎风青树,眉宇英气,气息如竹。   诚然,她这副模样的确很难分辨雌雄,可明长昱是战场上滚打过的人,自然有一套识人方法,否则行军作战时,任何人都能易容改装蒙混他的眼睛了。   他端详着她的耳朵,轮廓玲珑,耳垂柔软细小,没有耳洞痕迹,想来多年不不曾戴过耳饰。耳垂有一小点黑痣,似玉上微瑕,在渐渐泛红的耳垂上,若隐若现。   君瑶侧身,继续往前走。   明长昱神色自若,轻声道:“一个人,无论如何改装,耳朵的轮廓,总是难以改变的。何况,许多人改装易容,也总会忽略耳朵。”   “原来如此,”君瑶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   “一个人的神态,举止习惯,也是难以改变的。”明长昱说道。   君瑶沉吟着点点头,又思索着如何向明长昱开口说自己要离开蓉城的事。   两人一同入了小厅,喝了茶消解疲惫,明长昱才说道:“蓉城事了,唐仕雍也上了自罪书,请求辞去官职,告老还乡。看来该回京了。”   “回京?”君瑶抿着茶。   明长昱轻轻捻起杯盏,清澈的茶水涟漪,如叶脉舒展。他若有所思,正色看向君瑶,说:“不如你随我一同入京。”   他口吻平淡,虽有征询她的意味,却很笃定,不容得反对。   君瑶愣了愣,还未回答,便听他说道:“方才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唐延死了。”   霎时间,所有情绪消弭于无形,君瑶心底震惊不已,却面不改色:“怎么死的?”   明长昱说:“死因尚且不明,可他死得太巧。”   蓉城唐府惨案方才尘埃落定,唐府长子唐延便突然死亡,君瑶不信这其中没有半分蹊跷。   唐延身份特殊,还关联着君瑶心系的家族旧案,关联着她兄长的线索与去向,如今唐延一死,仅有的线索,便这样断了。   “侯爷打算继续查吗?”她斟酌着问。   明长昱浅淡一笑,“自然要查的,不过如今唐延死在京城,就算想查也鞭长莫及。”   君瑶思索道:“蓉城至京中,最快需要多久?若是现在就赶回京城,以大理寺的名义调查唐延之死,可还来得及?”   “若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最快需四天。”明长昱起身,款步走出房间,凭栏而立。   风起平野,细雨潇潇,河面静泊的船只,随风飘聚。   一时间,这江山景色,似星辰起落。   明长昱目光所及,风起云涌,他细细推算,轻声道:“接下来几日,风从东南而来,若乘船北上,便是顺风而行。”   君瑶不知他如何演算出风行方向的,不过若真能乘船顺风而行,自然会快很多。虽说本朝官道纵横发达,可即便快马加鞭,也经不住长期奔波,人马需要休息停靠,固然会耽误时间。可乘船不同,运河开阔,水流平缓,乘船可星夜北上,不需长时间停靠休息,昼夜风雨都可前进。   君瑶问:“乘船需几天?”   “最快两天,最慢三天。”   君瑶捏紧栏杆,“侯爷,我可否随你入京?”她心中急切,话语未及思考,稍静时,又觉不妥,可已无法解释。   她私心里怀疑明长昱早已查清她的过往,可若真如此,他为何还毫无防备地将她留在身边?难道不怕她也是勾结逆党的乱贼?   她有些心虚地看了明长昱一眼,却见对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他沉思着轻捻着指尖,挑眉道:“你为何随我入京?可是想查唐延死亡的案子?”   君瑶心绪起落,只在这一霎那间,她似乎就用尽了所有的巧思。须臾后,她说道:“我愿为侯爷出绵薄之力。”   明长昱轻笑:“你认为我身边缺人?”   君瑶双眼一酸,涩然垂眸。   “大理寺虽形如冷衙门,可我侯门之中有舍人无数,这些人皆是衷心贤能、深谋远虑之辈,且浸润朝堂多年,你可有过人之处与他们相比?”明长昱笑意吟吟地反问,见君瑶一时间羞红了脸,又道:“你谋虑不深,身手也弱,尚且不及明昭十一,我为何要留你?”   君瑶的脸由红转白,苍白的唇和漆黑的睫羽轻轻颤抖着。她抬眸盯着明长昱,尚且撑持着最后一分倔强,冷声问道:“既如此,侯爷为何要将我从驿站带回来?”   明长昱愣了愣,心中却是没丝毫愤怒,欣然而笑道:“既如此,倒是有一个身份很适合你。”   君瑶双眼一亮:“请侯爷明示。”   明长昱入定般深切地凝睇着她,慎重且认真地问:“你可愿做我的未婚妻?”   窗外细雨潺潺,君瑶恍然间认为明长昱的一字一言,似那凌乱的雨丝,让她摸不透看不清。她脑海里有瞬间混沌惊疑,转瞬之间清醒过来。   以明长昱这般身份,自然不会是对她动情动心,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有所求。是以她默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见他眼底轻柔的光一闪而逝。   明长昱凝视她,面色微冷:“你不愿?”   君瑶结舌,愕然蹙眉,沉吟片刻后,她说道:“侯爷,我并不是楚玥。”   明长昱泰然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他转身入房,示意君瑶进门。   君瑶进门后,将门掩上。   她心绪微乱,好在思维尚且清晰。她静默地跟在明长昱身后,轻声说:“侯爷需要我做什么?”   明长昱脚步一顿,回首看着她,眼神如锥,冷而利,“你还算聪颖,若是常人如此,只怕会乱了方寸。”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说道:“你可知,想要将两种势力或家族联系在一起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   君瑶不假思索:“联姻。”   明长昱颔首,“不错。”他默然片刻,轻描淡写道:“太后与皇上有意为侯府赐婚,不管最终侯府与谁联姻,都会受制于人。与其等待皇家断决,不如彻底绝了圣上与太后赐婚的念头。”   君瑶侧首,稍有不解。她久居蓉城,对京中的情况不甚了解,但从明长昱话语中,似能推测出,太后与皇上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而侯府,明显不想卷入太后与皇上的权衡之中。   她凝眉,“即便如此,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明长昱眉宇舒展,“所以,你若是现在就与我成婚,那就能断绝不少麻烦了。”   君瑶怔愣,轻轻咬牙:“侯爷,难道太后与皇上不会查实我的身份吗?”   明长昱敛色,正色道:“我自会安排。”他安抚地看着她,缓声道:“这你且放心,你若愿意,定能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   这简短话清晰有力,似一句质朴的誓言。   屋内一时寂静,君瑶心头百转千回。几起几落后,终究缓缓平静。   “你且回房休息,两个时辰后,我们便北上入京。”明长昱说道。   君瑶回房,睡得并不安稳,风雨不歇,雨声淅沥凌乱,她反复思索着明长昱的话,心下虽然已作出决定,可依旧有些踌躇。   如若她真的以侯府未婚妻的身份入京,那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境遇?   若是能查出唐延死因,或者其他线索,又该如何查询兄长的旧案,如何与兄长团聚?   沉睡中,梦境似破碎的水面,虚幻摇曳,难以平静。   再次醒来时,天已黑透,依稀能听见柔软雨声中,传来勾栏红舍的欢笑丝竹声。君瑶听到敲门声,起身穿好衣裳,开了门,见明长昱站在门前。   “醒了?”他手持一盏宫灯,灯盏别致精巧,光线流转晦暗。   他递上一件蓑衣,君瑶立即披上,又见平静宽阔的水面,一艘小船停在画舫旁,若不细看,不易发觉,就算看到,也只会当做普通的渔船。   “若想从唐延身上查到线索,就需尽快入京。有人既然已下手了,必然会在我回京之前将案子处理好。”明长昱转身下了甲板,带着她上了小船,继续说道:“我会让明昭继续乘画舫入京,你和我乘另外的船舫。”   君瑶明了,也不曾多问。   趁夜雨掩罩,明长昱只带着两三名亲信侍卫,小船悄无声息地离开,行驶出城之后,便转了轻快的官船。   官船比不得豪华的画舫,结构简单轻巧,风帆扬起,一去几里。   君瑶坐在船尾房间的窗前,拿出袖中那朵萎靡的芙蓉。   “怎么了?”明长昱问。   君瑶用纸将芙蓉花包好,说道:“没什么,只是睡不着。”   明长昱轻轻蹙眉,默然凝睇着她,半晌后他上前将窗户掩上,如墨风雨霎时隔绝在外。   “床已经铺好了,若真睡不着,本侯不介意亲自让你入睡。”他似笑非笑。   君瑶立即起身走向床榻。   一切打点妥当后,明长昱才离开回房。   轻舟千里,再见时,入眼已换了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结束。   写文真是用爱发电的一件事。 第40章 金粉浮城   清晨,第一缕光拂过,在巍峨城墙上镀上金芒,气象万千。   城墙蜿蜒横亘,拱出一座恢宏之城,里坊如棋,车马川流。北城之中,皇城宫墙次第而开,堆积出数朝数代繁荣瑰丽。   这便是王都,京城。   宫阙重楼拔地而起,数朝金粉浓墨藻饰,庄延肃穆,又令人神往。   君瑶与明长昱一行人,未立即入城,而是暂住在城外的一座别苑。明长昱所言非虚,在离开蓉城后第三日,船只到达京城。只是君瑶已筋疲力竭,疲累得连腿都不想再迈,进入别苑后,等明长昱安排好房间,她立刻倒头睡觉,睡得浑然没有知觉。   这一觉醒来,起身出房,才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她刚到别苑时,这里只有几个洒扫的下人,虽规矩恭敬,可还算活络。而此刻,她发觉苑中多出不少人来,个个行为端然雅致,敛声屏气。   君瑶凭着记忆,沿着游廊往前院而去,恰好一位侍女娉婷地走来,向她行礼,“姑娘,侯爷吩咐了,请您到前院用饭。”   君瑶轻轻颔首,说道:“我方才入门时,并未见过你。”   侍女轻轻垂眸,“回姑娘,奴婢是侯府的人,得知侯爷回京,夫人便带着奴婢前来迎接。”   君瑶脚步一顿,“夫人?”她有些诧异,难道是明长昱的娘亲?   侍女说:“正是夫人,夫人与侯爷分别多日,甚是思念,所以带着仪仗前来接侯爷回府。”   君瑶脑海有些混沌,“仪仗……”她蹙眉思索,什么身份的人,出门是需要带仪仗的?   “侯府夫人,是凤仪长公主。”侍女轻声道。   君瑶再次惊愕,不由放缓脚步。她倚在栏杆上,消化着侍女的话,低声道:“如此说来,你家侯爷还是皇亲?”   侍女微微一笑,眼中含着钦羡与敬佩,却谨慎端庄,未多置一词。   君瑶腹诽,看来自己对明长昱的了解太少了。   侍女见她怔愣不语,也为多言,耐心地在旁候着。   片刻后,君瑶回神,随侍女前往前院。这一路走过,君瑶心里有些忐忑,进了前厅后,远远看见明长昱的身影,不由得安心些。或许是远离故土,举目陌生,明长昱是她唯一熟悉的人,才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只是这感觉,如水痕般,片刻便平静下来。   为她带路的侍女在门外站定,敛衽行礼后,得到回话,示意君瑶入内后,就恭敬地离开了。   厅内,除明长昱外,还有长公主。得知君瑶候在门外,两人停下交谈。毕竟是母子,单独相处时,行止随意亲和些,明长昱径自起身出了门,上下打量君瑶,随即将她带入内。   一进门,君瑶便察觉到一道高而凌的眼神,她快速抬眸看向上方的长公主,有些惊讶。她推测,长公主至少四十岁了,可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眸光容丽,顾盼潋滟,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与明长昱形同姐弟。她本随意倚着,见君瑶上前后,才端然坐好。她通身锦绣,华贵端重,行动间环佩轻吟,珠翠流光。   “母亲,”明长昱淡淡笑了笑,“儿子不负所托,将她带回来了。”   长公主肃然不动,微微看向君瑶,平静的眼眸似深渊,藏住霎那间流露的复杂情绪,她唇角轻轻一扬,轻声道:“不错。”   简短至极的交代,似一次短促的交锋。君瑶上前行礼,长公主并未多言,轻轻抬起保养极好的手,轻声道:“免礼。”   明长昱适时上前,扶住长公主,“母亲,快到正午了,先用饭吧,您大老远过来,若是怠慢了,回去父亲可要责罚了。”   长公主正色严肃的表情稍稍一松,露出几分笑意,竟含着几分女儿态。她抿唇轻笑,说道:“也好,让人备好午膳,用过之后,一同回侯府。”   明长昱乖巧地让人去准备,又示意君瑶入座。   长公主目光再次落在君瑶身上,正欲说话,明长昱无意间打断,问道:“圣上和太后近来如何?”   这话可大可小,有心人听了去只怕会有麻烦,长公主见他并未避开君瑶,不由蹙眉,只是道:“还好,皇上恐怕以为你还在蓉城,你需尽快入宫述职才好。”她微微停了停,黛眉微挑,“至于太后……还是老样子。”   明长昱颔首,“母亲一来,京城的人,只怕都知晓我回来了。”   母子两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片刻后,侍女们端着饭菜上来,敛声屏气地布好碗筷,珍馐佳肴次第摆开。君瑶心绪不定,认出桌上的菜色之后,微微愕然。   “我特意让人备了蓉城菜色,”长公主微笑着,笑容可亲,“你既要入侯府,便自在些。长昱定下的事,没人会轻易反驳。若你心在侯府,侯府自会护着你。”   这一番话,有威有恩,君瑶琢磨出几分滋味,说道:“多谢长公主。”   午膳过后,稍事休憩,便安排回侯府。   长公主仪仗果然盛大,迤逦蜿蜒,惹得不少人注目。这一路进了城,京华盛况迎面而来,让君瑶目不暇接,直觉触目皆是世家金粉,入眼全是繁盛百态。她坐在宽大的马车内,听着耳畔喧闹鼎沸,看着满街冠盖车马,有些恍然。   车马款款,一路向北,两旁建筑风格从绮丽变为庄严,皇城巍峨在望时,仪仗队停在轩阔的侯府门外。   侯府内的人纷纷迎了出来,簇拥着将长公主与明长昱接进府。明长昱让人为君瑶安排了住处,便回房洗漱,急着去见老侯爷。   侯府占地不大,建筑布局却有些不同,风格也与周围王公府邸有些差异。前后数进院落,前方威严大气,屋宇朗阔古朴,气息厚重。越往内,布局越是精巧雅致,曲水小桥,楼阁飞檐,花草雅和,景色明朗。穿过曲径游廊,便是两座单独院落,隔着些距离。   为君瑶带路的侍女说:“侯爷为姑娘安排了漱玉阁,离侯爷居所不远。”   君瑶吃住向来不讲究,道了谢,倒让这侍女有些无措。入了院,方才察觉这漱玉阁巧妙。所有房间的窗棂上,都以青纱装饰,似江南少女,曼丽明净。   侍女带她入了寝室,推开门,君瑶闻到湿润的暖气。穿过屏风,才知晓侍女为她备了热水。   “侯爷吩咐过了,姑娘可先沐浴休息,一切事宜,待明日再论。”   君瑶有些不适应,手一挥,请她出去,“多谢。”   沐浴过后,换了衣裳,君瑶便坐在窗前冥想入定。   黄昏时,房门被人敲响,君瑶起身开门,明长昱便自然而然地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声清爽常服,并未束发,只用丝带挽着,姿态舒适。环视房间一眼,便递上一件衣裳,说:“换上,随我出去一趟。”   君瑶认出是侯府下人的衣裳,问:“去哪儿?”   “刑部。”明长昱说道。   君瑶心下了然,“唐延的尸体在刑部吗?”   明长昱颔首,“大理寺正还是晚了一步。不过无妨,即便如此,我也是可以过问刑部的案件的。”   君瑶换了衣裳,成了明长昱的小厮。   未及宵禁,街道之上依旧繁华,两人策马前往刑部,只通传了一声,刑部的人也不敢怠慢,恭敬地请明长昱入内。   接见的人,是一位留着山羊须的男人,面白如玉,清瘦儒雅,只是上了年纪,面色倦容,眼角与唇角刻着皱纹。他上前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明长昱说道:“吴侍郎免礼。”   在此之前,君瑶便向明长昱了解了刑部的情况。如今执管刑部的,是赵柏文赵尚书。其下还有两个侍郎,其中一个,便是此刻站在明长昱身前的吴岱吴侍郎。   据说吴侍郎为人,不太受刑部的人待见。   君瑶曾问过明长昱:“为何?难道是吴侍郎有什么问题?”   明长昱不过一笑,说道:“有时候,他人觉得你有问题,你或许就真的有问题了。”   君瑶不解,却也不去深究。官场之内的事,从来复杂难测,她如今关切的,只有唐延死亡的真相。   吴侍郎吴岱在前引路,前往停放唐延尸体的房间。唐延是蓉城郡守唐仕雍的庶子,科举之后,还未正式授予官职,可他受大理寺正的青睐,做了大理寺正的门生,成为佐官,在其府中做了主簿,偶尔兼职文书。   吴岱一边走,一边说道:“唐延的尸体是在他房中发现的。当时已天亮了,他却还未出门,和他同住一个院子的人,便去叫他。喊了半晌没人应,怕出事,就强行打开了门,这才发觉唐延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君瑶思索着,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蹙眉:“这么说,唐延的尸体,是被锁在房内的?”   吴岱愁容满面,苦涩地说:“是啊,既是门窗紧闭,且完好无损,歹人又是如何入门,如何在杀害他之后逃离呢呢?下官实在不解。”   说话间,已到达停尸房外。   正值暖春,天气渐暖,正午时着春衫偶尔也会觉得炎热。唐延的尸体在此停放四天了,停尸房虽然阴凉,却不能更好地防止尸体腐烂,所以房门一推开,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   君瑶早有准备,屏住呼吸,否则定会作呕。   吴岱一时没忍住,干呕一声,连忙挥手让人备好浸过黄莲水的面巾,先递给明长昱,再自己戴好。   君瑶虽然只是一个小厮,可也是堂堂侯爷的小厮,也有面巾。她蒙好面,堵住口鼻,与明长昱一同入房。 第41章 谜团不断   为防止恶臭袭人,刑部小吏先将门关上。   吴岱暗中打量着明长昱,心道这侯爷怕是养尊处优,来查案也做做样子罢了。   君瑶准备好了,率先推门进去。   明长昱虽未作迟疑,却也戴好了面巾,正欲入门,吴岱却说道:“侯爷不妨在外等候,停尸房污秽,阴气又重,这样腌臜之地,若冒犯了侯爷,下官……”   他欲言又止。   君瑶脚步微微一顿,陡然蹙眉。吴侍郎是什么意思?都将人带到门口了,临头了却说不让人进了。明长昱出身侯府,靠的是战功,沙场上什么尸体恶臭没见过,怎么会在乎停尸房?   “无妨,”明长昱说着,便入了房。   吴岱有些意外,却也不敢再阻止,只好一同进门。   房门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将灭未灭,照得影影幢幢。唐延的尸身,便躺在一张木床上,床上铺着竹席,尸身盖着白布。   君瑶提着灯靠近,揭开白布,触目时有些惊讶。唐延的面目似乎受到重击,已经血肉模糊了,连皮带骨,被砸得坑洼不平,鼻梁扭曲凹陷,眼珠破裂爆出……简直面目全非!   君瑶将灯盏拿近些,那些泛白的皮肉更加清楚。   “仵作验过,唐延是被人砸死的。”吴岱适时哑声说道。   君瑶蹙眉,“致命伤在哪儿?”   吴岱虚虚指着尸体脑后,“在后脑,有个大坑。”他让两个人将尸体背面朝上。   君瑶果然发现脑后的血洞,骨头深深凹陷,发丝被血黏腻着,隐约可见黏稠的白色糊状,红白之间,隐约有些黑斑,君瑶用竹棍挑起,用纸包好,细细辨认,说道:“这是泥土,还带着青苔。”   她心念一动,又解开发丝,在期间慢慢摸索,找出几块细小的石砾,“有人用石块砸他,人骨坚硬,石头也被砸碎,石砾残留在了他发丝中。”   吴岱沉默一瞬,深深看了她一眼。   君瑶又检查了衣物,再无其他发现,这才与明长昱一同离开。   吴岱转身,吩咐人准备黄莲水来清洗,在此间,明长昱低声在君瑶耳畔说道:“很可疑,不是吗?”   君瑶点头。唐延的死,本身就令人起疑,何况吴岱描述的案情经过破绽百出。只是如今也不过管中窥豹,无法下定论。   几人用黄莲水净手之后,重回大厅。   还未入座,便见案几上摆上了茶点,茶香馥郁,点心精致。   明长昱端起茶盏,看向君瑶,君瑶立即为他斟茶。   “谁备的茶点?”吴岱进门,脸色微沉,冷声问道。   一旁的官员立即走出,却是对明长昱笑道:“侯爷,这茶点是下官准备的,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这官员品级不高,看衣冠一时无法得知官职,他的话音未落,吴岱便厉声打断:“你一个小小的书令史,如何能这么快备好这些上好茶点?”   书令史脸色僵住,眼含不悦,却飞快隐约,只说道:“这是下官阿娘为下官准备,下官舍不得吃一直留着。总不能怠慢了侯爷。”   明长昱不过一笑,抿了抿茶水,便随手一放,“你倒是有心。”   听不出喜怒的话,让人难以捉摸,书令史只好赔笑,“侯爷喜欢就好。”   吴岱冷哼一声,似有些鄙夷,对明长昱的态度,也似淡了几分。他瞥一眼书令史,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书令史瞟了眼明长昱,行礼后急忙离开,转身时广袖拂出冷风,背影直挺挺的。   君瑶隐约猜出,为何这位吴侍郎不受人待见了。偏偏明长昱还火上浇油,泰然说道:“吴侍郎,这茶点不错,可要品尝?”   “侯爷,这茶乃是雨前龙井,点心是千层百合酥,都很名贵,非是有钱就能买的。”吴岱拱手,“下官消受不起。”   明长昱也不勉强,他并不喜龙井,抿了半口后,就不再品尝,反倒是问起了案子。   “这案子,是吴侍郎负责?”   吴岱说:“此案关乎大理寺,下官绵薄之力,如何承担?除下官外,还有大理寺正与周侍郎调查。”   若此案不牵涉大理寺,只怕大理寺的人,也不会这么快插手吧?   “只是,”吴岱话音一转,“死者唐延,乃是大理寺正的门生,理应避嫌才是。”   明长昱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停,放下杯盏,说道:“此案关乎大理寺,本侯身兼大理寺卿,便不能坐视不管。大理寺正的确需要避嫌,可本侯不是回京了吗?”   吴岱愣了愣,虽心底怀疑明长昱断案之能,却也没宣之于口。   君瑶腹诽,这吴侍郎实在耿直,怀疑的神色就摆在脸上,让人想看不透也难。他没见过明长昱在查案时的模样,若是见过,必定对他深信不疑,否则皇上又如何会将大理寺交给他?   如今刑狱之事,刑部一家独大,明长昱入主大理寺,也许是权衡刑狱力量的时机。   “本侯入京晚了几天,需要多了解案情。”明长昱说道,“不知吴侍郎可将卷宗整理好了?”   吴岱欲言又止,一脸为难,但终究还是将卷宗交给了明长昱。   明长昱看完后,将卷宗归还,沉吟道:“唐延的小厮重九失踪了?”   “是,”吴岱也百思不得其解,“下官询问过了,唐延死亡当晚,有人曾见过重九与他一同回去,可不知为何,重九偏偏就消失了。下官斗胆猜测,重九的嫌疑很大,他或许在杀人之后,畏罪潜逃了。”   明长昱说道:“唐延死亡时间在午夜,重九杀人后,如何躲开宵禁潜逃?”   吴岱结舌,沉默不语。   从只言片语中,君瑶大致了解了案情经过。   唐延在死前,与好友聚会,酒后同小厮回府,午夜惨死于卧房之中。次日清晨,与他共事的大理寺正佐官李晋回来,见他房门紧闭,便上前叫人。许久之后也无人应门,就让人撞开了门。   这一撞进去,就发现唐延已气绝,尸体直挺挺地趴在桌案旁。而与唐延一同回来的小厮重九,却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人影。   “蓉城郡守府的案子,可传入京中了?”明长昱问道。   吴岱疑惑,“下官知晓一二。即便唐府嫡女被害,唐郡守有辞官隐退之意,又与唐延之死何关呢?”   说到底,唐仕雍辞官离开,算是急流勇退。郡守府一案之后,唐仕雍被人弹劾成了筛子。何况蓉城郡守的位子,有不少党羽之人觊觎,若不在此时隐退,只怕会牵连更广。   可唐仕雍到底会留一手,希望有朝一日,留在京中的儿子能重振唐家。   谁成想,唐延在这个时候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跷。   君瑶第一时间想到了唐延私藏的拓本与那些同刑部来往的密信,不知此案,是否与此有关。这偌大又复杂的刑部,到底谁才是那个藏在唐延背后的人?   明长昱又问了些细节,便与君瑶一起离开。   京城入夜后,便是一派绮丽灯海,万家灯火点缀,犹如星驰摇曳,华锦星河。虽是快到宵禁,街面上依旧行人如织,人来人往。   明长昱与君瑶策马回府,夜色掩护下,在不少骑马的人中,虽气质出众,也不甚惹人注目。   “京城真热闹啊,”君瑶随口感叹。   明长昱策马与她并行,“比起蓉城如何?”   君瑶说:“蓉城不比京城,没有这般恢宏的气象。”   “入夜之后,都是一样的。”明长昱口吻深沉,意味不明。   君瑶若有所思,“再繁华的夜,总有归于沉寂的一刻。若唐延真的是午夜时遇害,为何府中的人没有听到动静?”   这也是明长昱困惑的地方,他说道:“大理寺正的府上的确冷清,没几个人。但当晚情形如何,需调查后才知道。”   “我仔细看过唐延的伤,伤口表面血迹很少,面目甚至没有血液流出,只是皮肉溃烂而已。”她拉紧马缰,压低了声音。   明长昱眯了眯眼,“许是在死后被人砸烂了脸。”   君瑶颔首,“很有可能,所以我以下推测。一,唐延被人控制,不能呼救或发出惨叫。二,唐延在死后被人砸了头和脸。”   街上人来人往,行人也下意识避开骑马的人,君瑶压低声音,嘈杂环境中有些模糊,故而明长昱离得近了些。   “唐延既是在回府后才被害,大理寺正府上的人,便有很大的嫌疑。”君瑶蹙眉,沉吟着道。   明长昱点点头,“看来明日,需要抽空到大理寺正府上走一趟。”   君瑶不由握紧马缰,眼底情绪一闪而过。若她没有记错,明长昱曾暗示过她,大理寺正曾是兄长的师长。   这桩桩件件,似隐在黑暗中的线,悄无声息地关联着,却让人抓不住线头,剪不断、理不清。   回侯府之后,君瑶入了漱玉阁,明长昱则接到宫中消息,皇上已得知他回府,命他次日上朝述职。   “明日下朝后,随我一道去大理寺,”明长昱说道,“还是扮作小厮。”   君瑶接受,放松下来,又笑道:“小厮比未婚妻轻松些。”   明长昱眉目微沉,“君瑶有所不知,未婚妻扮作小厮常伴身旁,说到底是一种情趣,说不定今后会成为美谈。”   君瑶眉眼弯弯,“侯爷,当真要让我做未婚妻吗?”   她虽笑着,口吻也风轻云淡,可明长昱听得出,她话音中有几分迷惘,又似几分笃定。   他不由伸手轻揽住她的肩,伴着她往庭院灯火掩映处而去,“你已经是了。”   君瑶浅淡一笑,沉默片刻,轻轻避开他,与他道别后,入了房。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新的一案啦! 第42章 渐成默契   次日,明长昱入朝,回府时已快午时。   侯府这半日,也未曾安静,前院来了不少人,不少女眷得到消息,想来打探侯府未婚妻的虚实,都被长公主拦在了前院。   直到如今,侯府也从未对外宣扬过未婚妻的事,可京城里的秘密,只要不掩藏,就会渐渐流传。侯府越是三缄其口,他人便越是觉得确有其事。一时间,京城内怕是多了不少伤心失望的少女。   用过午饭,君瑶为方便随明长昱出入,扮作了侯府的幕僚,到明长昱院外候着。明长昱换好常服,出门便看见了她。见她已换好衣裳,淡淡笑了笑。   恰在此时,有人通报大理寺正入了侯府求见,在前院候着。   两人同往前院,君瑶规矩地跟在明长昱身后。   此时大理寺正到来,定是因为唐延的案子。君瑶花了些精力,粗略了解过大理寺正许奕山。此人寒门出身,颇有断案之才。只是生不逢时,年轻时,缕缕遭世族排挤打压,多次被贬,又因几次查破悬案擢升,仕途也算是坎坷。年近五十,才任职大理寺卿,又因得力门生卷入悬案被牵连,降职为大理寺正。   大理寺近些年式微,官员多出寒门,有权却多被掣肘,无法施展。故而朝中不少人在背地里嘲讽许奕山,入了大理寺这样的冷衙门,多半等于养老了。   新皇登基后,欲意重振大理寺,也安排过朝中要员兼任大理寺卿,效果却不甚明显,几番波折后,才选定明长昱。   到达前院后,君瑶终于见到了许奕山。他身着一身布衣,包裹着有些嶙峋的身躯,显得整个人矮小,却精干。   许奕山见到明长昱,连忙上前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明长昱已让人安排了车马,直接吩咐人前往许奕山府上。   君瑶虚虚扶着明长昱上了车,正犹豫是否也跟上去,便听见他说道:“你也上来。”   她侧首,只怕于理不合,毕竟她现在只是假幕僚。   明长昱撩着车帘,说道:“路途稍有些远,你难道不上车伺候?”   身份尊贵的侯爷,出入怎可无人照顾?君瑶心安理得地上了车,倚在门边跪坐。车厢与外界隔绝,她安然放松了些。   马车前进,渐渐远离这片高楼府邸之地,前行往南。片刻后,车外的房屋已有些稀疏,风格颇为民居,与北边官邸不能相比。   见她脸上略带疑惑,明长昱说道:“本朝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府邸,其余官员若是有钱可自己买房,钱财不够,只有租房。”   君瑶举一反三:“如此说来,唐延也是租房?”   “不错,”明长昱颔首,“大理寺正既是唐延的师长,也是他的房东。”   朝廷还未正式授予唐延官职,他便在许奕山门下做佐官。租住在许奕山家中,的确更方便些。   京城房价时高时低,但大多时候,许多人还是买不起房的。尤其是平民,想要在京城买房,只怕要花上几辈子。而且朝廷对平民住房还有规模限制,若是僭越,极有可能被判为“谋反”,故而大多数人还是靠租房生活。   两盏茶光景后,车马终于停在大理寺正家门前。   正门偏小,门上方木匾镌刻着“许府”二字,笔力劲瘦,入木三分。宅院是三进的院落,占地较小。一进前院相对宽敞,是许奕山及妻儿居住的地方。二进院子,有东西两厢房,朝东为唐延住处,朝西为李晋住处。后院最小,是几个下人居住的地方。   许奕山虽是朝廷官员,可官从五品,俸禄还比不上京城之中的富豪商人。能有这么一处宅子,也算不错了。至于那几个下人,都是他妻子从娘家带来的,还算衷心。   许奕山直接带着明长昱与君瑶到了二进院子,说道:“唐延的房间,下官已让人封住了,未破案之前,谁也不能擅自进入。”   远远地便听见洒扫之声,许是知道家中又来了朝中官员,院内的下人们都远远的避开了,不敢靠近。其中一个仆人,本在院中打扫,见人来了,行礼后匆忙带着扫帚离开。她犹疑一瞬,看向许奕山,问道:“许大人,您院中有多少人?”   许奕山闻言看向她,精瘦干瘪的脸上,那双眼却跟外矍铄有神。他蹙眉,欲言又止。   明长昱说道:“他是我新得的人,人还算机灵。”   许奕山见他未反对,便回道:“下官家中人丁不旺,除妻儿之外,便只有四个下人。两个杂役,一个丫鬟,一个嬷嬷。都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跟从下官多年了。”   君瑶皱眉,“听闻唐延自己有个侍从,叫重九。”   “重九是唐延从蓉城带来的,与我家没有签契约。不算的我府上的人。”许奕山说道。   君瑶环视二进的两处厢房,又问:“唐延死时,府上的人都在吗?”   许奕山再次打量她,虽有质疑,却也没恼怒,平和地说道:“除了李晋,其他人都在。”   三进的小院子,每处院落有游廊,布局错落,花草相映。若是唐延遇害,或许会有声响,难道院子里的人,都没有听见?   “没有,”许奕山回答得很肯定,他回忆着说道:“当晚院子里的人都睡着了,的确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动静……”他忽而又有些犹豫,斟酌地说道:“后院中的杂役半夜时起夜,似乎听到什么动静,路过唐延屋后时问了一句,当时唐延还回答他没事。”   “当时是几时?”君瑶问。   许奕山摇头,“杂役小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哪里还记得是几时?”   说话间,明长昱已将这方院落观察完毕,“这东西厢房的布局,倒是很相似。”   “回侯爷,确然如此。”许奕山指着东西厢房,说道:“不仅外观相似,连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只是李晋和唐延生活习性不同,布置上有些差别罢了。”   “当晚李晋不在,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唐延尸体的人?”明长昱问道。   许奕山谨慎地说道:“李晋当晚留在了友人家中饮酒,多喝了几杯便没回来。直到天明时,才姗姗回府。因想着要及时去大理寺办公,就要叫上唐延一道。谁知唐延的房间门窗紧闭,叫人也不应,他就让人撞开门进去查看。进门后,就看见唐延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他继续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补充道:“撞开门的小方胆子小,被吓坏了,慌忙跑出去叫人……”他眉头紧锁,轻叹道:“下官查案多年,自然也懂得验尸的门道。得知唐延出事了,先查看了他的尸身。那时尸体已经冰冷僵硬,少说也死了两三个时辰了。”   “确定门窗都是紧闭吗?”君瑶疑惑地问。   许奕山神色有些凝重,“不敢完全确定。门被撞开之前,下官并不在。但之后下官查看了房间,并未发现门窗有破损的情况。”   君瑶和明长昱都没急着进入唐延的房间,而是沿着游廊走了一圈。许府的确相对简陋,前后只有进出的门,围墙不高,装饰着简单的黛瓦。   就这样的院子,若是贼人想出入,岂不是轻而易举?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明长昱沉声问:“许大人,唐延是你的门生,你平常可有何发现?”   许奕山脸色有些沉郁,有些低落地说道:“侯爷,不瞒您说,若非下官曾欠了唐郡守人情,下官或许不会收唐延为门生。”   “为何?”明长昱追问。   许奕山有些难堪,叹气道:“唐延的确有些才华,可于刑狱断案之道,却有些平庸。好在他还算好学,又曾向下官表示愿意留在大理寺,下官这才勉强留着他。”他摇摇头,继续说道:“唐延虽平庸了些,可行为也无差错。出事那些天,也没见有何反常之处。”   “比起李晋,他如何?”明长昱状似随口一问。   许奕山露出欣慰之色,“李晋也算是个可塑之才,若下官倾力相授,而他又肯上进,多积累些经验的话,或许会有一番作为。”   明长昱不置可否。李晋与唐延一样,同为科举及第才入京的。只是中了科举,过了应试,也不一定会立刻有官做。朝廷开设科举,虽为不少寒门子弟提供了进入仕途的门道,但是在此之后,如何发展,可就错综复杂了。难不成一及第就给高官做?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官位已饱和,就算有空缺,也不会率先给毫无经验的寒门子弟,若是运气不错,能回乡从芝麻县令做起,也算不错了。   所以许奕山认为李晋或将有一番作为,其实有些理想化。许奕山他本人,也不奋斗了几十年,才任职大理寺卿吗?可惜板凳还没坐热,就被贬了下来。   明长昱曾经以为,与其耗费十几年寒窗苦读,也不如征战沙场,建立军功来得痛快。毕竟十载寒窗也不一定能科举及第,而军功却是实打实的。   他无意间将此想法透露给老侯爷,老侯爷哂笑:“无知小儿!”   年少狂热,明长昱当真就征战沙场去了。果然建立功勋,还继承了侯爵位。   君瑶腹诽,十载寒窗,比不上祖宗基业啊!   又徘徊查看了片刻,君瑶与明长昱进入唐延房间。   占地面积小的院落,房间格局自然也小。唐延所住东厢只有内外两间,外间用做书房办公,里间便是寝室。书房相对宽敞,临窗之处陈设案几,案几上摆列笔墨纸砚以及几套书,都是上品,品相不凡。书案前一方矮榻,榻上铺着软垫,垫上针绣鲤鱼江牙,针脚细密。书案旁角落,是一鼎香炉,炉中香灰细腻,香味轻郁。书案内有抽屉,屉中放着从蓉城而来的家书,并无不妥。   与寝室相隔的墙面,立着书架,架子上没有珍奇贵重之物,倒是放满了书籍。   君瑶随手翻阅几本,又放回去,回头低声对明长昱说道:“这些藏书倒是丰富,有的还是绝版。”   明长昱目光往书架上一扫,“嗯,回头让人带回去,好好查阅。”   在外间暂时没有发现线索,许奕山带着两人入了寝室。寝室较窄,人一多便有些周转不开,他便站在门口,指着床边的柜子,说道:“尸体就在柜子旁发现的。”   君瑶看向柜子,果然看见了柜子前的地面上的血迹,血迹已发黑干涸,有些恶臭,从形状上看十分凌乱,不成规则,倒像是被多次擦蹭过。   她蹲下身,放低视线,从下往上看,在柜子上也发现少量血迹。   她问:“尸体是怎么陈放的?”   许奕山怔了怔,未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连忙唤了杂役小方来。小方不敢懈怠,行礼后用力回忆,半晌才说道:“尸体仰面躺着,头朝床的方向,脚朝门的方向。”   君瑶起身,下意识看了眼柜子上的血迹,忽而顿了顿。明长昱与她一样,同样看到了柜子上的异常。   柜子的门锁着,门上镶嵌着铁环,铁环上绑着一条极细的黑线。柜子颜色暗沉,若光线再差点,只怕很难发现那条细线。   “这房间没有动过吧?”明长昱问。   许奕山笃定地说:“没有,唐延的尸体被刑部的人带走之后,下官就下令封锁。外门都上了锁,绝对不会有人来。”   柜门上镶嵌铁环,是为了更方便拉开柜子。铁环设计也精巧,雕刻着如意祥云。可为什么还要在铁环上绑细绳?   君瑶靠近观察细绳的绑法,死结。这样细如发丝的绳子,绑了死结,是无法解开的。   暂时不得其解,君瑶看向明长昱,说道:“侯爷可带了钥匙?”   这时候,两人就像有了默契般,明长昱从躞蹀上摘下针筒,递给她。   君瑶瞧着他那双修长匀称的手,既欣赏又叹服。他身着常服,青衣轻拓,身段风雅,分明是风流公子的打扮,却因腰间躞蹀而平添英气清朗。躞蹀上佩着玉,螭龙纹银香囊,还带着七事。七事是武官随身佩戴的,有佩刀、刀子、砺石、契芯真、噦厥、针筒、火石。   身为身份贵重的侯爷,七事不但实用,还精巧雅致,单说针筒,针身乃上乘白玉,针尖嵌以金刚石,价值千金。   君瑶拿着针筒,往所住柜门的铜锁上一捅,开了,真是方便。   她顺手将针筒还给明长昱,拉开柜子,却是蓦地怔住。   原本以为这柜子中或许会放着贵重之物,却不想其中只放着几件衣物,以及男人常用的玉簪饰品,也算名贵。除此外便是几幅名画,还有些印章……   君瑶与明长昱端详片刻,再一次形成默契,让人将柜中之物全部带回调查。   将柜中物品全部清出整理,君瑶关上柜门。手拂过,清晰地感觉柜面凹凸不平。   “这似乎,是撞击的痕迹,”她指尖顺着漆面抚摸,“痕迹还很新。”   从痕迹形态看,撞击的力道是从上而下的,颜色痕迹较淡,不易发觉。   “地板上也有撞击的痕迹。”明长昱说道。   木质地板,半新不旧,但很是干净,几乎没有明显的灰尘。明长昱让人备了一盏灯,点亮后微微俯下身,灯光立即照亮柜子一侧晦暗一角,果然显出清晰的木板破裂痕迹。   地板不知被什么东西砸过,向下凹着,凹陷周围裂开道道裂纹,破碎不堪。   “地板凹陷破碎,周围却没有木屑,看来这里被人清理过了。”君瑶轻声一叹,又查看整间卧室的情况,却没再有其他发现。 第43章 一墙芙蓉   明长昱将灯盏放置一旁,琉璃灯盏浸着房外透来的光,摇曳闪烁。   好半晌光景过后,才将房间检查完毕。   刚出房,许奕山谨慎地将门锁好,炯亮的眼睛往君瑶身上扫了扫,又看向明长昱,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他。   “你既也如此清楚,不知对案情有何看法?”明长昱随口问道。   许奕山皱眉:“侯爷,唐延是下官门生,应要避嫌,所掌握的线索有限。”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只是目前来看,着实奇怪。房间中有砸痕与撞击的痕迹,却没有其他痕迹,一时也难以断定唐延是否在生前与人搏斗过。”   “以你之见,那砸痕从何而来?”明长昱追问。   许奕山似想到什么,双眼一亮立即说道:“小方从唐延房门前路过时,好像曾听到有重物落地之声,那砸痕是否是重物落地造成的?”他突然又噤声,蓦地摇头,又说:“不对,那时唐延还活着。小方听见声响,还朝房门问了话,唐延还回他了。”   君瑶轻轻咬唇,说道:“人听到的声音或许有偏差,何况小方当时并没进门去查看。”   明长昱当即明白她话中的含义,说道:“不妨让小方过来,问问话。”   片刻后,杂役小方便诚惶诚恐地跪在明长昱身前,头也不敢抬。   “侯爷问你话,你只管如实回答便是。”许奕山提醒道。   小方立即倒豆子般交代了。   “你听到的声音是怎样的?”君瑶思索着问。   小方谨慎回忆,想了一会儿才说:“听声音,那东西应该有些分量……而且,我好像还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   君瑶心头一凜,“确定吗?”   “不……不确定。”小方脸色泛白,埋下头去,“小的当时在门外,听见声音后问了一句,唐公子也回声了。小的觉得应该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所以就没多问,离开了。”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又逼着自己仔细回忆,终究还是想了起来,又说道:“在重物落地之前,小的好像还听到了开柜子的声音。”他这回比较笃定,抬起头说:“这门窗不太隔音,柜子开关的声音小的绝对不会听错的。”   柜子门开后,便有重物落地之声。君瑶下意识推测,或是柜子中放了什么重物,柜门打开时便掉落出来。   辞别了许府,君瑶与明长昱乘车慢慢离开,缓缓穿越悠长的街道。   京城繁华绮丽,每条街巷各有风情,与蓉城千陌万象一样,有形形色色的百态。   春和景明,繁花正盛。   马车辚辚路过一处白墙宅院,一树绚烂如盖的芙蓉横斜越墙而出,碧绿如云般的枝桠,托着一朵朵一簇簇花朵,在墙头迎风招展,花似浸了春日和煦的风,有的娇艳,有的如火,有的似玉,有的如锦……   风过,微微掀起车帘,君瑶将墙头芙蓉且开且落,一时看入了迷。   霎时恍惚,犹如时空交错,让人误以为还在蓉城,满城的芙蓉葳蕤招展,浓淡相宜,绚丽馥郁。   君瑶轻笑:“想不到这时候芙蓉花还开着。”   马车不由得放缓,明长昱也看向墙头,眉眼染上柔和,“京城的春,比蓉城来得晚些。这时候芙蓉花盛开,也是自然。”   “蓉城的芙蓉花,都凋谢了吧?”君瑶不由记起往昔,幼时庭院便有一株芙蓉,花开时,母亲会佩戴于发间,乌黑的头发,鲜美的花,极为好看。   只是花开花落,母亲的头发也很快染了雪色,不久后便离她而去了。   她善于隐藏感情,这份遥远的追忆伤感,并没被人察觉。明长昱静默地凝视她片刻,说道:“你院中倒是少一株花树,我让花匠种芙蓉可好?”   君瑶收回目光,怔了怔,才听清他刚才说了什么,她微微抿唇,轻声道:“随便。”   明长昱脸色一沉,又舒展眉头一笑,“既如此,那就种上好了。等花开的时候,我就天天赏花。”   反正芙蓉花期也不长,君瑶腹诽。   “吧嗒”一声,一朵坠落的花掉在马车上。君瑶正欲捡起来看看,明长昱却先一步将花拂落。   “他人墙内的花,哪儿有自家的花好看?”他笑意吟吟。   不过一朵花而已,君瑶再次腹诽。   花墙短,街巷长,片刻光景就远离那白墙花树,君瑶收回心思,随手理了理放在马车中的物证,思绪也快速整理着。   “唐延这案子,很是古怪。”她沉沉开口,自顾自地说:“首先,唐延死前,到底有没有和凶手搏斗过?”   她未及开口,明长昱便接着说道:“现场除了两处撞击痕迹,并没有其他发现。若他与人搏斗过,定会碰到屋内的摆设,也会发出动静。”   君瑶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是,可现场的东西完好,也没有重力挪动过的迹象。许府狭小,院墙相连,也不隔音,案发时的动静,不可能听不见。”她用手撑着下巴,看向他,“你还记得吗?还未入院时,便能听见院内扫帚扫地的声音,连这个声音都能听见,案发时若是发出动静,也理应听得见才是。”   明长昱颔首:“所以,有可能唐延死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   “唐延是个强壮的男人,想要制服他不让他出声,会费些力气。”君瑶说。   明长昱唇角露出冷笑:“还有一种可能,他在死之前,被人下了药。这种方法最简单,也比较常见。”   君瑶似想到什么,蓦地静下来,双眸异常明湛通透:“唐延头脸部的伤痕,都没有大量的血迹。一个活人受伤,会流很多血的,伤口会血肉模糊,血凝固后,伤口还会结痂……”   两人一来一往,已知晓对方言语和心思,明长昱沉声道:“你是说,唐延是在死后被砸烂头和脸的?”   “是,”君瑶思绪翩飞,“若是唐延在此之前就死了,那他没有发出动静,或许就能解释通了。”   “仵作验尸,说他的致命伤在脑后。”明长昱提醒她。   君瑶私以为,仵作对唐延的检验,是不够全面彻底的。唐延脑后的伤的确严重,但是否致命,却不可断定。何况,明长昱还说了,唐延或许还中了毒。   似猜出了她的想法,明长昱轻声道:“仵作也验过,并未中毒迹象。”   君瑶若有所思:“我记得仵作的验尸单上记着唐延似有失禁之象。一个人被砸,是不太可能失禁的。”她抬眸看着他,问道:“京城的仵作验尸验毒,是从何种方法?”   “左不过常见的几种,一是凭经验看,二是用银试毒,三是用糯米混合鸡蛋,塞入死者口喉中再拿出,若是发出恶臭,便说明死者中了毒。”   君瑶微微摇头,“这些方法的确是仵作常用的,大部分时候是很见效,但有时难免遗漏。”她用试探的眼光看着他,“其实我有更好的验毒方法。”   她目光纯澈,可明长昱却隐隐觉得不那么简单,“什么方法?”   她眨眨眼,说出两个字:“剖尸。”   他静默,片刻后轻声道:“你可知本朝律令,任何人不得毁坏他人尸体,否则严重的会被鞭笞流放。”   “所以这就要侯爷从中安排了。”君瑶一笑,红润的唇,皓白的牙,“既然毁尸有罪,就别让他人知晓好了。我们偷偷的剖。”   明长昱眉心轻轻一跳,终究不过一笑。若毁尸有罪,他在战场上时,已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了。敌军的尸体,即便倒地不起,尸骸残缺,他和手下的人,也会挨着再补一刀。   何况,她说“我们”,两个字轻软动听,十分悦耳。   车内有些安静,他见她又一副沉思的模样,一时有些疑惑,问:“难道你不敢剖尸?”   君瑶似乎有些犹豫,她只见过李枫和县城的仵作解剖尸体,却没真正尝试过。但为获取证据,她愿意尝试,故而说道:“请侯爷为我准备解剖的刀具。”   “这个你无须担心,”明长昱淡笑,“我会让人备好。”   君瑶颔首,“另外还需碗和勺子。”   明长昱不解:“为何还需碗勺?”   君瑶欲言又止,只说:“剖尸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明长昱也不追问,看了看天色,黄昏已将至未至。   车马稳稳前行,很快到达侯府门前。负责掌灯的小厮,正踩在高凳上,举着蜡烛去点门前两盏精致的宫灯,远远地瞧见明长昱的车马,连忙下地行礼。   房门吩咐人将车马安顿好,明长昱回头对他说道:“去准备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待会儿还要出去。”   门房恭身应答。   两人入了院,明长昱带着君瑶入了他的近雪阁,方入门,就见饭菜已摆好了。   明长昱屏退左右,和君瑶一同坐下,尝了尝菜色,问:“侯府的东西可还合你口味?”   “很好,”君瑶说。   她吃饭向来认真,端着碗细细地尝,几乎没空与他说话。   看她吃饭,似乎能增食欲,明长昱也多吃了些。   这半晌,有人将备好的刀具送了过来。刀具由木箱装着,寒光锋利,形状各异,刀刃与刀柄可以拆卸。   “这是我军中的军医特制的刀,解剖尸体应当没问题。”明长昱说道。   有了这些刀具,君瑶就更有把握剖尸。   天将暗未暗时,她与明长昱一同出府,前往刑部。 第44章 深夜看尸   刑部还是老样子,比上一次来时热闹些。不少官员仍在加点办公,明长昱与君瑶没惊动他人,由胥吏引着入了停尸房。   将胥吏支开,君瑶忍住恶臭,开始剖尸。   死亡了三五天的尸体,已经不复僵硬,反而浑身软如烂泥,受伤的皮肉中渗出尸水,黏稠糜烂。刑部的停尸房并不完全与外隔绝,君瑶甚至能看见尸体裸露的伤口处,有细小的蛆虫蠕动着。   她头皮发麻,险些作呕。   这尸体简直不忍目睹,她背过身去,快速唤气,匆忙间看了明长昱一眼。他站在门边,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神色自若,仿佛失去了嗅觉似的。   许是开着门,通着风,君瑶唤气间,似嗅到一丝隐隐的香味,这气息清凉醒神,将弥漫整个房间的恶臭驱散不少。君瑶这才发现明长昱手中提着银香囊,银质如皎月,轻轻晃动,缕缕香烟缭绕而出,冲淡恶劣的臭味。   险些被熏晕的她神色清醒不少,感激地看向明长昱。   “你还真会忍,”他手持宫灯走来,解下一枚香囊递给她,“难道不知尸体放置久了会臭吗?”   君瑶将香囊系在腰上,又含了一片薄荷叶,蒙上浸过黄莲水的布,说道:“知道,只是很少亲自剖尸。”   就算见过剖尸,仵作也不过熏上白术之类的普通药材而已,哪儿会准备如此精致?   明长昱嫌恶地看了尸体一眼,把玩着一枚香囊,轻声道:“这尸体成这般模样,还能验出什么?”   皮肉腐烂,甚至遭虫蚁啃食,还能查出什么痕迹来?   君瑶将灯盏移近,照亮尸体的胸腹部,“尸体外部腐烂,内部却可能还留有痕迹。我会打开他的肚子查看。”   明长昱欲言又止,眼见着她解开尸体身上的衣物,露出胸腹来,紧接着握住一柄薄而锋利的刀,看准了位置,谨慎缓慢地划下去。   松软的皮肉涨得似松软的皮球,一刀下去,慢慢瘪下去,腹内瞬间冲出一阵臭气,君瑶与明长昱同时退后,最终忍无可忍,先退到门边,待臭味淡些后再进去。   “真想不到,堂堂蓉城郡守的儿子,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君瑶捧着香囊,轻轻的嗅着。   明长昱轻哂:“凡事都有因果,谁知他落得这般境地,不是咎由自取呢?”   君瑶看他一眼,轻轻蹙眉。案情进展至今,除了几位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在主查之外,朝中的其他官员似乎并不甚在意。毕竟唐延此人,也不过京城瀚海中的一蝼蚁。   明长昱插手此案,是想从此下手与刑部抗衡,还是因为他已知此案牵连着更多更深的隐秘?   她不确定唐延身上是否藏着其他秘密,却十分肯定,他与兄长的案子定然有关。唐延背后还有人,或许还有更大的势力,那是她如今无法触碰查证的。   若想查清兄长的下落,就必须从唐延下手,层层深入,或许还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思及至此,她又打起精神,理了理思绪,便拎着灯盏与香囊入了停尸房。   明长昱默然一瞬,蹙着眉跟进去。   尸体的腹部的气体已散去,君瑶又执起刀,手起刀落间,肋骨之处往下,切开一道口子,再用铁杆将肋骨与皮肉撑开些,露出完整的肠胃。   就算中毒后肠胃的颜色或许会发生变化,可有些腐烂的骨肉也难以辨别原本的色泽了。君瑶小心翼翼地检查肝肾等内脏,没看出有何异常,对她而言,这些脏器与动物的脏器没有太大区别,她无心太过精细地验尸,只想从尸体中发现线索。   她切开肠胃,即便光线昏暗,看不清胃中半消化的食物,也十分令人恶心。   “看来他死前,曾吃过不少好东西,”君瑶说道。   明长昱不去看尸体,目光灼灼地瞧着她晕着柔光的脸,轻声问:“吃过什么?”   “要仔细查看后才知道。”她从箱中拿出碗和勺子,掀开胃,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将胃中的东西舀出,盛在碗中。   渐渐地,就盛满一碗,大致能辨认出有肉与青菜,颜色好些的,甚至能认出是羊肉还是牛肉。   明长昱在短时间内,真心不想吃肉了。   胃里的东西被挖空之后,君瑶拎着灯靠近,照亮胃的内部。胃内部似乎比外部更加溃烂些,甚至渗着血。她又切下一段肠,肠内也是同样的状况。   “唐延的肠胃都有些溃烂,肠子里的东西更是稀烂如水,也难怪仵作说他生前有失禁的迹象。”君瑶检查完肠子,又将其放回唐延的腹内。   “什么原因可致肠胃溃烂?”明长昱问道。   君瑶忙碌着,从木箱中拿出银针,探入装着半糜状食物的碗中,分神回应:“可能严重疾病,或者是中毒。”   明长昱蹙眉,“唐延身体强健,并不像有疾病的样子。”   “的确,”君瑶也不由皱着眉,“肠胃溃烂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正常地吃喝行动?看来是中毒的可能性更大。”想了想,又说道:“还是要查查唐延生前的行踪,若他真的有了疾病,应该会留有医案才对。”   明长昱自然也能想到这点,点了点头。   银针验毒需等待半晌,两人再次出了停尸房。   君瑶始终端着碗,借着光仔细分辨唐延所吃的食物,将能看出形状的一一分拣出来。   “看来他死之前,或许参加了宴席。”君瑶轻声道。她迎上明长昱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我闻到了淡淡的酒香味。虽然胃中的东西也有些腐臭了,可这酒香味还算醇厚,有些香甜,似清酒,又带着果香。”   “果酒?”明长昱眼神敏锐,“什么果香?”   君瑶忍着不适,谨慎辨别,“我闻不出来。”见他没继续追问,君瑶接着分拣,从一滩烂肉中挑出一块没咬烂也没消化的东西,“这像是水果,只是我没见过。”   她特意用纸擦了擦,好让明长昱看。   果然明长昱不负期望,看了眼就说:“这像是西域进贡的奈。”   进贡之物,民间少有,君瑶自然不曾见过。她压下心头的惊疑,又分检出一块紫红色果肉。   明长昱说:“这是番石榴,也是西域进贡。”他的声音已然沉郁下去。   进贡,自然是他国或地方进献皇室的。君瑶万万没料到,唐延之死,或许还牵连到皇室内廷。   她心绪起伏难平,强自冷静后,沉着而平淡地说:“进贡之物自然珍贵,不知是哪位皇室贵人,能同时有奈和番石榴?”   即便她没见过番石榴与奈,可知道这两种果物的珍稀。进贡之物,一般先献于皇帝,再由皇帝安排,赏赐给他人。进贡之物本就不多,能得到赏赐的,自然少之又少的,身份定然相当富贵。   明长昱抿唇无声轻笑,“除了皇上与太后之外,同时得到这两种西域进贡果物的,有淳王,永宁公主,还有一位……”他直视她,缓缓说道:“便是凤仪长公主。”   君瑶怔了怔,又反应极快地说道:“即便有这两种进贡果物,也不能立即确定有杀人嫌疑,除非查出确切的证据。何况,唐延是死于自己家中,他曾吃过谁给的东西,还未查清楚。”   明长昱脸色稍霁。   君瑶轻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用小刀拨了拨灯芯,幽幽烛火瞬间明亮起来。借着这灯火,她将碗中的东西分拣完毕,再次发现端倪。她用夹子夹起一小块树皮状的东西,“这是什么?不像是食物,看起来也不好吃。”   “像是某种植物,或许是草药,先留着,让懂的人鉴别就好。”明长昱说。   君瑶应下,拿出碗中的银针。用纸擦拭干净后,放在灯火前查看。   “银针没有变色,”君瑶并不意外,“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唐延非中毒而死,能用银针查出的毒本就有限。”   她收好银针,问道:“这里应该有不少老鼠吧?”   验毒最好的办法,就是服毒。可总不能真让人服毒试探,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只老鼠来试。明长昱不置可否,只出门吩咐几句,不久后吏役就抓来一只干瘦的老鼠。看来这刑部油水不多,连老鼠都又饥又瘦。君瑶与明长昱盯着吱吱乱叫的老鼠,又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她试探着伸手去抓。   总不能让身份超然谪仙似的侯爷抓吧?有煞风景。   她没什么经验,但知道方法。揪住老鼠颈后皮,拎起来,另一只手去掰开嘴。正想让明长昱喂点带毒的烂肉进去,那老鼠头一歪,险些咬到她的手指。   明长昱眼疾手快,将她的手拉开。   “咬到了?”他问。   “没有,”君瑶不动声色地想将手移开。   他勾住她的手指,借着灯火检查是她否受伤。   此情此景,君瑶只作沉默。   “以后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好。”他盯着她略带着几分薄茧的指尖,确认没被咬,才放开她。   君瑶故作惊讶:“难道侯爷会抓老鼠?”   “我不会,”明长昱促狭轻笑,“我可以让老鼠自己吃东西。”说着,方才的吏役又折身回来,还带着一只半旧的木箱。   吏役没得吩咐,不敢上前,只将木箱放好,便恭身离开。   君瑶恍然大悟,利落地将老鼠与碗放进箱中。   受惊的老鼠很快安静下来,开始在箱中游走,小片刻后,就趴在碗边吃东西。待它吃得差不多之后,君瑶拿走碗,静静等待。   半盏茶之后,老鼠突然倒地,浑身抽搐,上吐下泻。虽然没死,却已是中毒之状。   “看来胃中的食物果然有毒。”君瑶有些欣喜,又忍不住蹙眉,“只是不知道毒物是什么。”   千丝万缕,也不急于片刻。肠胃中的内容查看完毕,君瑶又拎着灯盏入了房。未免遗漏,她再次检查了尸体,特意谨慎地查看了尸体的手指与手臂,若唐延身前与人搏斗,或许会留下伤痕与淤痕。   尸体表面已腐烂,能查出的痕迹已不多。但她发现唐延的左手食指骨节有些歪曲,像手指从中断开了一样。   为免得被人发觉尸体被解剖过,君瑶拆下铁杆,将腹部的皮肉简单粗陋的缝合好,如果尸体继续腐烂,又有衣服遮蔽,或许就不会被人察觉。   君瑶很认真地为唐延穿上衣服,理好褶皱,为他扣上革带。这条革带应是他穿戴的,用上好鹿皮制成,其上描着银丝,是蓉城特有的样式。   扣上革带时,有些不顺畅,君瑶摸索着,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   “侯爷,再上乘的皮质革带或躞蹀,用久了也会在搭扣处留下印记,是不是?”她抬眸询问地看向明长昱。   “是,”明长昱不假思索。   “一般而言,搭扣的位置,与腰的粗细有关。腰粗的话,搭扣处离革带头部较远,反之则近些。”君瑶指着唐延身上的革带,“这革带上,有两处压痕,一处较深较旧,一处稍浅。而我为他扣上的位置,正好是较浅的一处。”   琉璃灯盏“荜拨”一声,灯花摇曳,映着明长昱深邃暗沉的眼眸。   君瑶心底一跳,脊梁发冷发直,她心念一动,立即比量了尸体所穿衣物的尺寸。   “侯爷,唐延这身衣服,好像并不合身。”她喃喃呓语,声音有些发颤。   革带搭扣位置不吻合,衣物不合身,头脸被砸烂无法辨认……   君瑶结舌难言,只好无声地与明长昱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45章 谁在吃醋   一灯如豆,室内落针可闻。   怀疑的苗头一旦冒出,就会见风生长。君瑶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尸体,许久难以平静下来。   如果这具尸体不是唐延,那真正的唐延在何处?这具尸体又是谁?从一开始就失踪的唐延随从重九,是否与此案有关?   两人暂且压下滔天疑虑,离开停尸房。在那污臭的地方呆久了,身上好像也染了臭味。刑部的胥吏不敢怠慢,打了浸过黄莲的水来为明长昱净手。   稍稍清理之后,又重新焚了香囊,喝下辟邪汤药,免得吸入污浊气体生病。   明长昱说:“唐仕雍或许就这两日入京。”   身为父母,唐仕雍或许最熟悉自己的儿子,若他能辨认出尸体是否是唐延最好。   “除此之外,侯爷可还有其他办法查出这具尸体的身份?”君瑶担心事情有变。   明长昱颔首,“有。京城之中的人,都会在户部登记造册。这人已死了四五天了,说不定会有人寻他,寻不到就可能报官。如果循着这线索去查,或许会有发现。”   事不宜迟,需尽快去办。   “另外,还需查一查五日前,这人去了谁哪里,与哪些人相处过。”君瑶沉吟着说道。   明长昱已回京两日,这些细节,自然早就查过。只不过事关皇室,查办起来就会掣肘,若非圣上亲自下令,否则朝廷官员没有任何人都不好查办皇家的人。   无论谁出头,都会不讨好。事已至此,难道就不查了吗?自然是要查的,只是由谁去向皇帝开口?   思索间,两人准备离开刑部,却见一人风风火火地从衙门外走进来。见到明长昱,来人立即行礼:“下官吴岱,拜见侯爷。”   明长昱看着他,唇角噙笑,“吴侍郎,你来得正好。方才我又去了停尸房,发现尸体有些异常。”   吴岱脸色骇然,抬脚就要往停尸房冲,还未行动就被明长昱拦住。   “侯爷,下官这就去查看尸体,您为何阻拦?”吴岱有些不悦。   不怪吴岱对大理寺存着偏见。这几年,大案小案大多是刑部查办的,大理寺也就捡点边角料的案子来查,久而久之,他也免不了认为大理寺的人尸位素餐,庸懦无能。而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不过是仗着祖宗基业,家族功勋,才在朝中得此高位而已。提刀上阵或可,刑狱破案,只怕是虚无缥缈的事。   “尸体并无变化,只是我命人重新查看了尸体,”明长昱面不改色,“我怀疑仵作验尸时,忽略了一些细节,与其去看尸体,不如询问仵作。”   吴岱虽说怀疑,却不好违背,只好叫来仵作。   仵作不好当,因为地位低贱,更没人愿意选择这一行当。刑部的仵作宋伯,经验也算是老道,见识过不少尸体,为人还算正派,虽上了年纪,可目光有神。进入正堂后,他下跪行礼:“草民拜见侯爷,拜见吴侍郎。”   吴岱捧着茶,看了眼明长昱。   明长昱叫人免了礼,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你验尸多年,少有出错。”   仵作宋伯微微一颤,“草民不敢妄言,可草民验尸,一靠祖传技艺,二靠经验,三靠正义良心,不敢轻易出错。”   这仵作倒是担得起刑狱之责,让君瑶有些钦佩。   明长昱将验尸单递给宋伯,“这验尸单是你所写,指明致命伤在唐延后脑,可否?”   “是,”宋伯点点头。   “后脑的伤势严重,当真就能致命吗?”明长昱紧接着问。   宋伯一惊,急忙解释:“唐公子后脑的伤极深,足以致命。”   “即便如此,就能认定他是因后脑的伤而死吗?”明长昱咄咄相问。   以常理判断,脑袋上有这么重的伤,是可以致命的。但宋伯的验尸单写得不够详尽明确,只说明那伤口致命,却未说明那伤是造成唐延死亡的原因。明长昱抓住这点,将宋伯问得哑口无言。   好半晌之后,宋伯才迟缓地说道:“草民不敢疏漏,查看过整具尸体,未见其他重伤,也没查出有中毒迹象。”   “所以,你就因此私心以为,唐延死于脑后的重击之伤?”明长昱蹙眉,“本侯虽不谙验尸之道,却也在战场上见过无数尸体,看过无数伤口,也知道死后伤与生前伤的区别。”   话音一落,宋伯呆怔一瞬,接而想到什么,豁然抬头看着他。   “本侯问你,”明长昱继续追问,“你可是到现场查看尸体的?”   “是,”宋伯回答。   明长昱问:“现场的血迹如何?”   宋伯脸色惨白:“血迹不多……”此时他犹如醍醐灌顶,立刻叩首说道:“草民恳求侯爷,让草民重查尸体!”   这正中明长昱下怀,他回头看向君瑶,君瑶走上前,对宋伯说道:“请随我来。”   宋伯踉跄又匆忙地起身,紧随着君瑶一同下了停尸房。   这回他倒是验得仔细,反反复复将头和脸的伤口看了很多遍,终究是惊疑不定的回了正堂。   “如何?”明长昱问。   宋伯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行礼道:“侯爷果然明察秋毫。”   吴岱听得一知半解,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侯爷,尸体到底有何异常?”   “本侯怀疑,唐延头脸部的重伤,并非生前造成,而是死后被重击所致。”明长昱轻轻扣着案上的验尸单,“方才宋伯也去看过了,也认同了我的看法。”   吴岱放下茶盏,坐直了身,讶然问:“当真?”他见明长昱与君瑶皆是一派笃定神色,更觉得不可思议,“若他并非被重击头部而死,又是为何致死的?”   “好端端的人,莫名其妙死了,自然不会没有原因。”明长昱神色自若,反而向他抛出一个问题:“吴侍郎查了这么多天,难道不清楚唐延死前所接触的人、所做过的事?”   吴岱突然沉默,握拳抓紧扶手:“下官自然查过,可唐延死在自己家中。他死前接触的人,又未查出与他有何冤仇……”   “杀人于无形的方式多种多样,杀一个人或许也不需要理由。”明长昱噙着笑,缓缓地说:“吴侍郎,你认为呢?”   吴岱不禁抬眼,直直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世族公子。他俊朗清逸,漫然慵懒,可有时好像暗藏锋芒,凌厉睿智。   吴岱在宦海沉浮多年,人际关系虽不好,但是也懂识人,会办事。否则也不会安然混到现在。   他心头一时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半分神色:“侯爷所言正是。”   “那吴侍郎接下来打算如何办?”明长昱轻描淡写地问。   吴岱沉默一瞬,才说:“想必侯爷也知道了,唐延生前去过永宁公主府上。所以势必会查到公主。”   “公主乃太后所出,只怕不太好查,”明长昱为难地说道。   这番话,立即让吴岱有些不屑,他轻哼一声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下官也没说公主有罪,只是需她配合调查而已。”他似下定决心,朗声道:“下官明日就上书皇上,相信皇上圣裁,定会明断。”   明长昱挑眉,“吴侍郎高义,令人佩服。”忽而话音一落,“只是,公主与刑部尚书也有些亲缘,就怕到时吴侍郎……”   他话语未尽,吴岱却是心知肚明,他说道:“刑部尚书与公主有亲缘就该避嫌,下官会在奏折中向皇上说明的。”   这一场交锋,明长昱在风轻云淡间就“奸计”得逞。君瑶有些同情地看着吴岱,心想着有他去做出头鸟,这案子或许会顺畅许多。   刑部尚书赵柏文执掌刑部,又与赵太后出自同族,若他从中插手,的确不太好办。吴岱上书让他避嫌,虽不能肯定奏效,却能让他有所顾忌掣肘,自然极好。   事情已了,君瑶与明长昱趁着宵禁之前离开刑部。   华灯初上,大街小巷亮如灯海,万家灯火迤逦如星,让人不忍走马观花。   君瑶上马车坐好后,突生疲惫,她靠着车壁,隐着不安,轻声问:“侯爷,若那具尸体真不是唐延,那真正的唐延去哪儿了?还活着吗?”   明长昱放下车帘,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倚着软枕,轻声道:“我会让人暗中排查。若他没死,不外乎是藏在京城之中,另一种是偷偷出城。过关出入城,都需过所路引,怕是没那么容易。想来他会在京中躲避一段时日,待风浪小些后,才会出现。”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已经死了。”君瑶不太乐观的补充,“凶手弄一具假尸体,是想伪造证据混淆视听而已。”   “不急,这般抽丝剥茧,总会有线索的。”明长昱安抚道,“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君瑶点点头,定了定神,轻声问:“永宁公主是先皇的嫡女吗?”   明长昱蹙眉,“是,也是先皇唯一的嫡出女儿。”他冷声哂笑,“也是太后想要赐婚于我的对象。”   轻嘲的话音一落,君瑶不由看向明长昱,不知怎的,她顺口就问了句:“皇上和太后都同意为你和永宁公主赐婚吗?”   他眉眼一眯,微微倾身靠近她,沉声缓缓地问:“君瑶,你吃醋了吗?” 第46章 朝堂交锋   灯影交织,摇映一派瑰丽夜色。   君瑶呼吸间,尽是明长昱清淡如木的气息。她不禁后仰避开,移开眼看向别处,轻声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明长昱有些失落,轻声喟叹,“真可惜,”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待你真正吃醋之时,我会告诉你的。”   君瑶肩头轻轻一沉,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熨帖着,撞在她心尖上。   马车在刑部衙门街角拐了弯,车身微偏,君瑶自然而然与他拉开距离。车外有些喧闹,人群熙攘,车夫也放缓了车速。   才前进几步,车突然停下了,车夫技术老练,驾车缓缓而行。   车内的气氛,似有些不同,君瑶趁机掀开车帘,见不少人围着刑部衙门外的告示墙,一边看着告示,一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嘈杂声里,传来交谈声,有人讨论着告示上的内容,君瑶听了三两句,得知告示墙上贴着刑部招揽胥吏的消息。   街边有家面馆,香味弥散着飘进来,君瑶看向明长昱,说道:“侯爷,不如吃碗面再回去吧。”   这辆马车是让门房特意准备的,并不起眼,人群虽然在避让,却有些散漫。若乘坐侯爷车架,只怕早已通行了。   来不及回应,君瑶已经下了车,径直在面馆的桌前坐下。面馆生意很好,片刻间几张小桌就坐满了。君瑶正想回头去看明长昱,几名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与她同桌坐下了。   君瑶此时是男子打扮,几名书生自顾自谈天论地,让人准备吃食,也不理会她。   明长昱眉头紧锁,迅速下了车,走到君瑶身边,与她并肩坐下。   君瑶坐在长凳中央,未料到他会突然坐下来,位置便稍显拥挤,于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分座于桌三面的书生,不由得看过来,面上露出疑惑,似对身份有些悬殊的男人同席而坐的情况感到惊异。   这的确有些不合常理,君瑶犹豫着起身,却被明长昱轻轻按住腰,他低声笑道:“为我叫碗面。”   君瑶硬着头皮,叫了一碗素面,一碗银鱼鸡丝面。   享用美食,总少不了谈资,对面几名书生已聊了起来。   一名书生道:“刑部年年招揽胥吏,这一次好像最为苛刻。”   身旁年长的老者喝着汤,分神回应,往告示墙处看了看,“严苛是严苛了些,不过也是好事。毕竟这些年刑部办案无数,若随便招一个不懂事的胥吏,岂不白费银子?”   “那告示上写着,需得懂刑狱、会破案、且身手过得去的人才能入刑部。若真有这样的贤才,何不直接做刑官,做胥吏岂不委屈?”书生说道。   老者放下碗,捋了捋胡须,有些沉重的感叹:“你如何知晓,如今朝堂之上,权势滔天的都是豪门世族,寒门子弟想要入朝为官,就需经过科举。有人寒窗十余载,也不见得能高中,就算高中,若没有祖宗功勋庇荫,也只能做个芝麻官。如此一来,朝中真正有些贤才的能有几人?倒是仗着祖宗功勋身在高位的人比较多。胥吏虽没有官级,有时倒是比真正的官管用。只是俸禄少,身份低而已。”   书生面色有些失落沉重,“如此说来,寒门子弟想一展抱负,当真困难。”他有些迷惘,苦闷了一瞬,闷头大口吃面。   另一书生打趣:“不如你去做胥吏好了。”   “我又不会断案。胥吏没有没品没级,说到底永远只是一个‘吏’!”口吻里带着些鄙夷。   “倒也不是,”老者似乎想到什么,倒了杯茶慢慢的呷着,“老夫记得,先皇曾破格提拔过一个胥吏为官。”顿了顿,迎上两位书生好奇的目光,说道:“只是那胥吏毕竟寒门出身,很快就被世族门阀排挤,如今已杳无音讯了。”   两位书生失落不已,不再多问。   君瑶吃完素面,付钱之后,与明长昱一同离开。   车夫果然在前方街道人少的地方候着,两人上车,缓缓地回了侯府。   方进侯府大门,门房便迎了出来,同时恭敬地说道:“侯爷,明昭回府了。”   明长昱不过点了点头,以示知晓,便与君瑶一同去了漱玉阁。漱玉阁内亮起了灯火,几名侍女掌着灯,带路走在前头。   “你在蓉城时,买了唐府的丫头,如今可安要安排在你院中?”明长昱问道。   君瑶这才恍然记起红叶,那个被唐府抛弃,年方十二三的姑娘,同时也想起那日与先她一步买下这丫头的男人。   烟波远去,扁舟已淡,那男人病态风流的儒雅模样,还镌刻在她记忆中。   她那日不过想顺手买了红叶,以求查出更多有关唐延与兄长的线索,如今唐延已死,也不见得红叶这样一个小丫鬟能知道什么。   见她犹豫,明长昱便对一年长的侍女说道:“随便将那丫头安置了吧。”   君瑶反应过来,也未多言。红叶与她也不过萍水相逢,如今能让她在侯府安身,也算她自己的造化。   已入夜,明长昱本想在漱玉阁多坐会儿,却有大理寺的人深夜求见,他只好离去。   这一夜,君瑶睡得极不安稳,睡梦断断续续,让她几次惊醒。她梦见在雪地里奔走,风雪怒号中,戴着枷锁的人,背影几位沉重,步履蹒跚,走几步倒下了。   她急着追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跑近了发现那戴着枷锁的人居然已经远离了,连身影也被风雪淹没。   惊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踢下了床,窗半开着,风带着月色,将漱玉阁染得素辉皎皎。她捡起被子,关好窗,重新回到床上,挨到天亮。   次日一早,君瑶早起,向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心情似比往常好了些,留她一道用了早膳。   几道茶点过后,长公主命人上了水果,将一颗青色的果子递给君瑶,说道:“这是皇上让人送来的番石榴,你尝尝看如何。”   侍女上前,用小刀将番石榴切好,青色的果皮,却包裹着紫红色鲜艳的果肉,软绵可口。   君瑶谢过,思索着长公主方才的措辞。皇上给人东西,一般用“赏”或“赐”,而长公主却说“送”,似有些随意。   “对了,”长公主面上噙着几分少女娇软的笑意,“不知长昱与你讲过没有,我与老侯爷膝下还有一女。前些日子,她因犯了错事,被她父亲扔到军营里历练,希望她回来后能收敛些。”她掩唇轻笑,“只是我告诉你,她是侯府里出了名的难管,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别当真就好。”   君瑶闲来也听漱玉阁的侍女为她介绍过,长公主与老侯爷除了明长昱这个长子外,还有一个孩女儿,叫作明长霖。听闻她自幼身体弱,险些活不下来,后来叫一位高僧看过,传授了教养的法子,这孩子才健康长大。   “长霖这孩子在军中历练,与别的女孩子不同,”长公主一脸宠爱,“想来你与她会相处得很好。”   君瑶但笑不语,只装作认真聆听。   临近下朝时刻,宫中终于传来消息。今日早朝之上,吴岱慷慨上了奏折,慷慨陈词,一番雄论,说明唐延之死,或与永宁公主有关,请皇上下旨命公主配合刑部调查。   朝堂之上,霎时涌起暗潮。文武百官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从如今朝堂形式上看,大部分人更加看吴岱不顺眼了。事关皇家,尤其永宁公主还是先皇嫡公主,当今皇帝名义上的亲妹妹,太后的亲女儿,聪明的人都知道先将事情压下来,寻个完全的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唐延死得可怜,但他也不过一介蝼蚁,值得上让公主卷入案情?此案可大可小,大可略过公主,待查明真相,给唐家点安抚就罢了。   更何况公主背后是太后,太后背后有赵家,赵家是当朝几大世族门阀之一,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岂敢得罪?而且太后族兄赵柏文是刑部尚书,就算要查,哪儿能轮得到吴岱说话?   岂知这话一出,吴岱更是嚣张了,直接谏言,赵柏文与太后、公主的关系微妙,为案情公平清白,理当避嫌!   明里暗里攀附赵家的人立刻为赵柏文辩解,却不料几个寒门出身的官员冒出来反对,博古论今旁征博引,说得十分精彩,让赵柏文失去了话语权,更不好再提出审案,否则就有包庇的嫌疑。   皇帝十分头疼,揉着眉心问文武百官:“众爱卿,此案该如何是好啊?”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此时,御史大人突然站出来,向皇帝推介了一个人——明长昱。   御史大人当庭陈述推介的理由:明长昱身兼大理寺卿,有执管刑狱之权。其次,明长昱身上也流着皇家的血脉,身份不同,调查皇家案件,不算逾越。且明长昱与太后公主关系并不亲密,查起案来也方便,相较之下,会比刑部尚书更公正得体。再者,明长昱南下出使蓉城考察吏治时,在短时间内查破了唐郡守嫡女被害一案,有断案之才。   事已至此,即便明知彻查或许会使宫内宫外风起云涌,众人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了。只是私心里越发憎恨吴岱了,甚至将他咒骂得体无完肤!   此事很快传到太后宫中,太后惊怒,立即召永宁公主入宫。 第47章 宫闱密事   下朝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散去,只是各自脸色不太好看。   吴岱心头的石头落下,步伐特别轻快,他踏着昭阳铺就的宫阶,朝明长昱走过去。有路过官员瞧见,匆匆忙忙与他擦肩而过。   在众人看来,查公主与太后是一件麻烦事,更不遑此案或许还关系着更多重量级人物。吴岱不识好歹,将此案摆到明面上来,是他自己拎不清轻重,而明长昱则是被形式所迫,不得不接下这桩案子,众人只好观望了。   吴岱向明长昱行礼:“侯爷,今后还望你多担待了。”   “好说,”明长昱迎着从东而起的太阳,浑身笼罩在金光之中,笑意淡淡。   一旁路过的淳王乜了吴岱一眼,停下脚步,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明长昱,沉声道:“此案棘手,多加小心。”   明长昱行礼:“多谢舅舅提醒。”   其实御史大人眼光是十分毒辣的。此案交给谁都不妥,唯有明长昱最合适。若给刑部的人,难免会因为刑部尚书的关系而不会追究、彻查公主。其他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太后与赵家,不会擅自接下此案。   而明长昱身份特殊,不管怎么查,都不会丢了性命。若查出真相,他自是风光无限,重振大理寺名声。若查不出真相,若断了糊涂案,长公主与皇上自然会有理由为他撇清。   淳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需要本王帮忙,尽管开口。”   明长昱淡笑,“舅舅,既然此案复杂,还是不牵上你最好。”   淳王不置可否,摆了摆手,直接转身离去了。   片刻后,殿门外就只剩明长昱与吴岱,吴岱依旧精神抖擞,正想和明长昱说上几句,殿内突然走出一个官宦,恭恭敬敬地对明长昱行礼说道:“侯爷,皇上请您到殿后相聚。”   明长昱前往殿后,年轻的帝王已换下了朝服,已完全不是上朝时稳重深沉的模样,而是露出亲切爽朗的笑容。见明长昱要行礼,他虚虚地抬手,笑道:“这里只有朕和你,就不用拘礼麻烦了。”   皇宫之中,一言一行自然要谨慎万分,明长昱依旧行了礼才起身,未及开口,皇帝便问:“姑母可好?”   “她很好,”明长昱回答,又说道:“过些时日长霖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有他作伴,她心情会更好。”   皇帝露出些许失落的神色,“自朕登基之后,便只能在重大节庆或场合才能见到姑母,想起来,还当真寂寞。”   明长昱视左右无人,从袖中拿出一包糕点,递给皇帝,说道:“这是母亲亲手做的,只有两块。”   皇帝十分欣喜,打开纸包一口一个,将糕点吃了。   先皇没有子嗣,却有一个嫡亲的兄弟誉王。誉王身体孱弱,久病缠身,再加上誉王妃难产而死,备受打击之下郁郁而终了,夫妻两留下一个病弱的幼儿,无人抚养。先皇怜惜胞弟幼子,将其子接到行宫照顾抚养。可行宫不是皇城,即便有皇权加持,照看幼子的宫人们也会懈怠苛刻。   一年入夏,长公主与老侯爷带着明长昱到行宫避暑,碰见宫人虐待誉王幼子。可怜自幼失去双亲且病弱的男童,能健康长大已是不易,身为皇室血统的人,竟受奴婢欺辱。长公主动了怒,将誉王幼子身边的宫人全部处置,并将幼子接到侯府照看。   这一照顾,便是好几年。直至誉王幼子八岁,先皇病危,无子继承帝位,情急之下,不少官员强势上书,请求将誉王之子过继给先皇。皇室中血统与先皇最近的,且继位后不用担心宗室乱权的,也只有誉王之子。一番波折之后,誉王的儿子离开侯府,入宫称帝。   彼时,年幼的帝王尚不知自己与亲近的姑母一家已有了距离,日日思念姑母。而后渐渐长大,学会适应皇位,得知宫中人心冷暖诡谲,便迟钝地察觉在侯府的日子,已经久远去了。   只是幼年时的温暖与恩情,皇帝始终不能忘怀,对长公主的感情,也比较亲厚。   “姑母的手艺还是一样好,”皇帝吃完,沉吟回味片刻,又恢复了帝王的深沉稳重,对明长昱说道:“太后召见,你随朕一同去。”   太后此时要见皇帝与明长昱,只怕是为了永宁公主之事。   得知女儿被牵连进一起命案之中,太后急火攻心,立刻将女儿召入宫中。听永宁公主说了原委之后,又等着皇帝下朝,将皇帝与明长昱也叫到自己宫来,力证女儿清白。   明长昱与皇帝入了太后宫中,各自行礼,太后端庄笑着,亲切而温和地让皇帝与明长昱入座。   太后如今三十几岁,依旧风华韵致,微微丰腴,肤如凝脂,眼角细纹用粉露滋养着,不见年岁感。她通身贵气高雅,头戴翠云珍珠牡丹冠,耳著白玉祥云玎珰,身穿孔雀纹衣衫,容貌极美。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顾盼流眄,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孤傲,既雍容也明丽。   伏在她身旁的少女,便是永宁公主。世人皆知,永宁公主已嫁过人,可惜好景不长,成婚不到一月驸马就抱病而亡。太后与皇上不忍见永宁公主孤苦,一直寻死着再为她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因入宫见母亲,永宁公主穿戴也极为隆重,锦绣华服,红衣如火,身形窈窕。她眉眼气质与太后极为相似,只是气韵到底因年岁而不同。太后贵如牡丹,雍容华贵,而永宁公主,则似初初绽放的芍药,娇妍鲜嫩,目光流转间,露出些许傲色,形容风流。   见皇帝与明长昱入内,永宁公主起身,向皇帝行礼,又向明长昱见礼。   “永宁,到母后这儿来。”太后这时开口,将永宁公主半搂入怀中,指着桌上早已安排好的饭菜,说道:“哀家特意让人备了膳食,皇帝与侯爷一道入座用膳吧。”   即便有事与人说道,也需委婉一些。一顿饭吃得不知是何滋味,终究吃完之后,太后也切入正题。   “听闻今日朝堂之上,有人指证永宁与唐延之死有关,皇帝如何看?”太后问道。   皇帝斟酌着说道:“此案需彻查,方可证明永宁清白。何况,如今也只是希望永宁配合查案而已,并非说她有杀人嫌疑。”   太后脸色稍霁,只是依旧不悦:“即便如此,朝堂上下,也免不了流言蜚语了。”   “清者自清,”皇帝沉稳地说道,“若是永宁清白,就大胆地让人查。朕自会为她主持公道。”   太后双眼一眯:“皇帝,永宁是皇家的人,如今她被查,皇家的颜面何存?”   “那太后以为该如何?难道让朕撤回旨意?”皇帝脸色沉了沉。   眼见气氛有些紧张,太后缓了缓,轻声道:“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再怎么说,永宁是你的妹妹,你难道看着她受委屈?”   明长昱起身,说道:“太后容禀,此案已交由微臣主查。公主或许难免会受委屈,只是与清白比起来,委屈又如何呢?难道太后想让公主背负杀人的嫌疑?”   太后抿唇,隐忍着怒火,正欲开口,一旁的永宁公主豁然起身,厉声道:“母后,不必说了,女儿就是无辜的!”她双眼微红,倔强地盯着明长昱,“查,自然是要查!我还会配合所有的人调查!我敢对天起誓,唐延的死,与我无半分关系!”   她越是如此,太后便越是心疼,暗中给皇帝使眼色加压。   皇帝低头喝汤,眉头微蹙。   永宁公主咬牙,大声说道:“侯爷,待你查到我时,一定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就是要让他们都清楚,我行端坐正,清清白白!”   太后哑口无言,差点犯了头风。   “既如此,那朕就放心了。”皇帝伸手,带着永宁公主坐下,“好了,先坐下。待会儿你将事情始末与长昱好好说说。”   圣旨已下,永宁公主自己也要求彻查,即便太后有意见,也只能暂且不表。   几人没有在太后宫中久留,皇帝以处理政事为由与明长昱一同离开,永宁公主也急忙与太后告别,紧跟出来。   “侯爷,案情可紧迫,需要现在就去我府上查办吗?”永宁公主疾步上前,正色问道。   明长昱走在前头,未放缓脚步,只是说道:“此案关系重大,我会安排大理寺与刑部的人一同调查。”   永宁公主脸色一沉,有了怒意:“我虽不管朝堂之事,但唐延的案情也多少听了些。他是死在自己家中,又为何为牵连到我?”   先帝在位那些年,后宫由当今太后把持,永宁公主也过得肆意自在。可毕竟身处深宫,就算没有心计,也不至于愚钝无知。   明长昱不过冷淡一笑:“事关案情机密,不便告知公主。”   永宁公主也不在意,只是稍显委屈地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举办什么吟诗宴了。”   但凡京中达官贵族,总会举办些文雅风流的宴席,名头千奇百怪,以此来结交新贵或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永宁虽为公主,却也深受影响,隔三差五便宴请京中有学之士,到府上吟诗聚会。   忆起此事,永宁公主有些不悦,只简单地叙述一遍。那日与往常并无不同,那些想结交攀附她的人,纷纷带着礼物入了公主府。宴会上,有学之士,青年才子们纷纷展露才学,吟诗斟酒,高谈阔论,甚至写了十数首夸赞她的诗词。   酒过三巡,大多都有些醉了,永宁公主便让人熬了醒酒汤,准备了皇上赏赐的西域进贡水果,一一分赏下去。最终她也微醺困乏,由侍女搀扶着回房休息,其他人便各自散了。   “宴饮之时,唐延可有异常?”明长昱若有所思着,问道。   永宁公主摇头:“我可没特别注意他。”   明长昱又问:“那日参加宴席的都有哪些人?”   永宁公主:“我记不得了,但是管家那里肯定有名单。待你到我府上查的时候,我自会交给你。”   这案子错综复杂,永宁公主在其中的作用未可知。刑部躺着的尸体,很有可能不是唐延,那就可能是与唐延一同赴公主府的人。如此一来,需要调查的范围便小了很多。   这深宫高墙重重,宫门次第而去。穿过宫道大殿,芳草缤纷的花园,前方便是皇帝理政之处,永宁公主不便再前往,直接告辞离去了。 第48章 天道轮回   离开皇宫,明长昱回了侯府。刚换下朝服,便听明昭禀告,大理寺少卿求见。   皇帝的圣旨下达很快,明长昱接旨之后,就安排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展开排查。   春尾渐去,天气回暖,用过午饭的君瑶终于等到明长昱下朝,诸多事宜仍在有条不紊地布置之中,两人也不急着去永宁公主府上,而是坐在树下,晒着太阳吃着茶点小憩。   君瑶已大致了解事情先后,不由皱了皱眉头。她早就知晓此案或牵连皇室,却没想到会牵连永宁公自身主。毕竟太后曾想将永宁公主嫁入侯府,壮大的势力。虽然如今侯府有了“未婚妻”,却难知太后是否打消了联姻赐婚的念头。   君瑶不由拧紧眉头:“唐延的死,当真与永宁公主无关?”   明长昱默然一瞬,说道:“真相尚未查清,也不好妄下结论。”   君瑶思索着,轻声道:“这案子,怪就怪在那尸体很有可能不是唐延,也尚不确定他的死因。如果他只接触过公主府的人,那公主的确很难撇清关系。”   明长昱说道:“已让人调查过了,唐延死前,的确只到过公主府。而这具尸体,便未可知了。”   君瑶若有所思:“侯爷,还没有唐延的消息吗?”   明长昱冷冷地摇头:“没有。”   在唐延房中发现的死尸,极有可能不是唐延,而真正的唐延又不知所踪。君瑶这两日,做梦都在思索这个案子。她整理思绪,说道:“如果尸体当真不是唐延,就需要解开许多疑问。比如真正的唐延在哪儿?是死是活?是谁将死尸伪装成唐延,并成功放入唐延房中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唐延故意设计的,那能避开许府众人的视线,成功将尸体运进唐延房间的,必然是十分熟悉许府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唐延设计,唐延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长昱修长玉如的手指,轻轻地敲着白石桌面,反问:“你认为哪种更有可能?”   君瑶摇头,双眼依旧明亮清湛:“不管是哪种可能,接下来都要先查清两件事情:一是死尸的真正身份,二是许府之中,是否有人有杀害唐延的动机。”   “我这就让人去查,”明长昱颔首,说道。   恰在此时,刑部那边传来消息,唐仕雍与唐延母亲已入京,此时正在侯府外候着。虽然唐仕雍遭到弹劾,已自请卸下官职不问政事了,但是毕竟为官多年,有些门道。稍加打听,就知道此案是明长昱主查。   世间就是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明长昱刚刚破了唐仕雍女儿被害案,如今又要亲审他儿子被害的案子。真不知是怎样一种孽缘。   为尽快确认死尸的身份,君瑶也想见唐仕雍一面。只是不好已真实面目相见,就又装成幕僚,跟随明长昱出了门。   几日不见,唐仕雍就眼见着苍老了。他被唐夫人搀扶站着,干瘦的身躯甚至挂不住衣裳,头发胡乱束着,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旁的慧姨娘更是悲不自胜,泪湿眼眶。三人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若非衣着讲究,只怕形同城外来的流民。   一见到明长昱,唐仕雍等人便下跪行礼。   “侯爷,草民方才去了刑部,只是如今草民很是艰难,也见不到我儿。”唐仕雍的肩膀轻轻颤抖着,“还请侯爷垂怜,让草民见儿子遗体一面,也好让我们为他收尸……早日入土为安。”   悲痛难忍的慧姨娘匍匐着上前,重重磕头说道:“侯爷,一定是有人要加害我儿子,求您查明真相……”话未说完,便被一旁的侍女截住了。   慧姨娘曾参与谋害唐家嫡女,是戴罪之身,在侯爷面前说话,只怕惹人反感。唐仕雍能带她一同入京,也不过是看在她是唐延生母的份儿上。   所以说,天道轮回。她暗害他人子女,如今也轮到自己儿子了。   明长昱立在门前石阶上,往下走了两步,面色亲和态度平易,说道:“如今案情未结,唐先生只怕暂且无法带走令郎的尸身。但是见一面还是可以的。”   唐仕雍涕流满面,感动不已。   随后明长昱安排唐家人入住,待用过饭休息好后,便前往刑部。   天气回暖,尸体保存越发不易,辨认尸体便不能拖延。唐夫人身体较弱,还未入刑部,便体力不支。到底是唐仕雍与慧姨娘一同进了停尸房,看见尸体悲痛难忍的痛苦一场。慧姨娘直接哭晕了过去。   未免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明长昱着人将两人拉了出去。   慧姨娘神魂聚散,不可接受现实,嘶哑地哭着:“那不是我儿子,肯定不是!那人连脸都看不清,怎么会是我的延儿?”   君瑶很上道地为几人斟了茶,疑惑地说道:“尸体已经那样了,又如何能辨认呢?”   慧姨娘哭声一顿,发疯般起身,险些将君瑶手中滚烫的茶掀翻:“我儿子我最熟悉不过,如何不知?”   君瑶急忙后退避开:“既如此,你可有什么辨认之法?比如唐公子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印记,手指有没有弯曲之类的?”   慧姨娘双眼瞪大,突然高声道:“有!我儿子耳后有颗很小痦子,从娘胎里带来的!扒开头发就能看见。”   那尸体头和脸都被砸烂了,哪里还能看出什么痦子?君瑶试探着问:“其他呢?比如手上?”   慧姨娘绝望地摇头:“没有了。”   做娘的,怎么会不知儿子的手指是严重弯曲的?   看来,那具尸体,大有可能不是唐延了。   送走唐仕雍等人后,君瑶与明长昱一同离开。   “如此看来,需要前往永宁公主府上了。”君瑶说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永宁公主不愿将前往赴宴者的名名单交给他人调查,明长昱也能寻到线索。不久后,大理寺的人便前来回禀,当日随唐延一同赴公主府的,还有李晋。   唐延虽是庶出,却也出身官宦之家,李晋则是寒门子弟,科举之后就做了许奕山的佐官,与唐延身份相同。   在去公主府之前,明长昱与君瑶一同见了李晋。   天色尚早,明长昱还需去大理寺办公,顺便将留在大理寺做文书的李晋叫到了办公处。朝廷并没有正式授予他官职,他没穿官服,一身直衣袂轻垂,儒雅从容。头发也绾得一丝不苟,只戴了玉簪。   虽是最普通的装饰,却显得气宇不凡,品味不俗。   他在离明长昱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缓慢不迫地行礼,动作谦和,声音润朗。   京城之中,也不乏像他这样的人,只是许奕山对他评价颇高,可见他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明长昱料想他已知道自己的来意,也就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李晋,听闻你近些日子,会去永宁公主府吟诗?”   李晋谦和有礼,说道:“承蒙公主抬爱。只是在下才疏学浅,不过去公主府上混吃混喝罢了。”   明长昱面色淡淡:“唐延被害之前,与你一样,都去过公主府。为何当晚他回了住处,你却没有?”   李晋平静地回答道:“当日在公主府上时,在下贪杯有些醉了,就和几位好友多留了一会儿。之后离开,又去了柳公子府上品诗,便留宿在柳府上。”   他所说的,与明长昱所查到的情况基本吻合。   “你和唐延谁先离开公主府?”明长昱问。   李晋皱眉回忆了一会儿:“当晚在下喝得有些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他比我先离开。”   明长昱无声端详着他:“唐延离开时,有什么异常吗?”   李晋静默片刻,无奈地摇头,“在下实在记不太清楚,而且他离开时,在下也未多留意。”   明长昱轻轻点头,也没再多问,只让李晋好好留在刑部,有事可随时询问。   李晋离开后,躲在屏风后的君瑶才出来。   “你认为如何?”明长昱看向她,问道。   君瑶将李晋所说的话反复的咀嚼了几遍,微微蹙眉说道:“好像没有什么问题。若他真的没有回过许府,就没有作案的时间……”   “可是那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并不准确。”明长昱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他并非死于重击伤,而是极有可能死于中毒。那么下毒的人,很有可能在公主府宴饮时动手。”   直到此刻,案情似乎也没有太多进展。君瑶轻叹一声,瘫倒在椅子上,“那就去公主府上,查一查那日所吃的所有饮食。而且还要查食物的来源,送食的人,送餐的过程。”   单单是公主府,便有数百口人,能与公主府厨房接触的人只怕不在少。   她微微眯着眼,如一只困懒的猫,有些疲惫。本想就这样眯一会儿,却不想明昭在此刻禀报入内。   “侯爷,永宁公主派人过来问,您何时过去查?她好做准备。”   明长昱皱眉,看了君瑶一眼,淡淡道:“刑部的人过来了?”   明昭回道:“吴侍郎带着卷宗来了,此刻就在正堂。”   君瑶也起身了,来了精神,说道:“走吧。” 第49章 金玉满府   永宁公主府,位于靠近皇城的北方,很是尊贵。   君瑶随明长昱一同到达公主府外,发现大理寺少卿与吴岱已经等在门口了。明长昱的车马停下之后,敬候在门房的宦官殷切地迎了出来。   “侯爷,公主早已备好晚宴,请您与各位大人前去吃了晚饭再查。”宦官轻声哀求。   明长昱看看天色,说道:“现在吃晚饭,恐怕有些早。”   宦官恭敬地垂首,“是呢,公主担心侯爷查案劳累,早早地就让厨房准备了。”   明长昱不置可否,与君瑶等人入了府。   公主府虽比不上侯府规模,却也是白玉为阶金银装饰的地方。一路走进,满眼奢贵迷离。金丝楠木柱子描金鎏银,游廊悬梁之上镌刻着百花飞鸟,婢女身着的绫罗锦绣,无一不展露着皇家对这位公主的盛宠。   先皇在世时,便极为宠爱永宁,甚至超过了当今的皇上。是以公主尚未出宫,先皇便特为她建造了这座公主府,极尽雅贵。   这一路穿花拂柳,似走了许久。公主的贴身宦官恭敬地在侧前方引路,眼见着就要到达公主平时宴饮讲学之处。   “侯爷,各位大人,请先入席,公主稍后便来。”宦官停在门口,恭身示意明长昱等人入内。   这正院便是公主与唐延等人曾聚会的地方,布置落错雅静。堂上有致地放着小桌,桌上用银器盛着菜肴,玉瓷装着酒酿,看起来并不奢靡浪费,却用了一番心思。   君瑶蹙眉,暗暗看了眼明长昱。   明长昱面色如常,轻笑道:“公主倒是有心。”   话音刚落,一旁脸色有些不快的吴岱便上前说道:“侯爷,下官是来查案的,公主却在查案前准备了筵席,传出去怕是不妥。若让有心之人利用,少不得会议论纷纷。”他拱手,诚恳十足,“还是让公主撤了酒菜,先说案子的事吧。”   宦官急忙解释:“大人,公主并非设宴,只是体恤侯爷查案辛苦而已。”   吴岱轻哼一声,“尚未查案,公主却先请我们到了此处,难道是不想让我等详查?”   宦官脸色一白,瞠目结舌,思索片刻后,连忙对一旁的人招手,附耳说了几句让那人去了,又赔笑道:“这是奴婢办事不力,请侯爷与大人恕罪。”   吴岱是坚决不肯入内的,宦官便在廊下寻了处休息的亭子,安排人上了茶点。   明长昱随口问:“你是公主身边的宦官?”   那宦官颔首,“是,奴婢姓罗,从小就跟在公主身边伺候了。”   明长昱端详他片刻,又看向一旁稍微沉默的侍女。那侍女与这宦官年纪相当,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警惕戒备。   侍女微微一怔,急忙出身敛衽行礼,“奴婢春梅,也是公主身边伺候的人。”   “你平时在公主身边,都做些什么事情?”明长昱随意地问。   春梅乖巧地垂首,回答道:“奴婢负责公主的衣食起居,公主的衣裳首饰、穿戴鞋袜,早晚吃食,奴婢都需照料得妥妥当当。”   明长昱笑容亲和:“公主昨日吃了什么?”   春梅不假思索,回道:“公主早膳用的是金丝玉锦粥,玲珑蟹黄包、虾皮春卷、鸡汤干丝,清蒸滑蛋。午膳用了烤鹿肉、清蒸羊排、芦花鸡、还有香菇炒嫩笋,葱拌豆腐,玫瑰玉露汤,百合银鱼……”   她一口气报了三十几道菜名,说话清楚流利。   明长昱淡笑,夸赞道:“你做事倒是妥当,难怪公主器重你。”   春梅喜笑颜开,“奴婢伺候公主,自然不敢怠慢。”   明长昱端起细润骨瓷的茶盏,又漫漫然问:“你可还记得公主最近一次请人到府上讲学,是什么时候?”   春梅立刻说道:“是六日前。”   “赴宴的有哪些人?”明长昱问。   春梅这回犯难了,她怯怯地摇头,“奴婢,虽记得他们,可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和身份……”   “嗯,”明长昱也不动声色,“那总记得那日宴饮的菜品吧?”   春梅又报了一堆菜名,甚至连各种菜肴上的次序都记得清清楚楚。   明长昱自然又是一番赞赏,和煦地说:“看来当日定是宾主尽欢。”他放下茶盏,又问:“你可记得,他们都是何时离开的?”   春梅略一思索,说道:“大约戌时吧,那是天都快黑了。”   一旁静听的吴岱有些困惑,“所有人离开时,都没有异常吗?”   “异常?”春梅有些紧张,不明所以地摇头,“他们离开时都好好的,公主还夸赞他们诗写得不错。其中一位为公主吟了一首诗,公主还特意奖赏了他两个元宝,他还很高兴呢。”   吴岱还想问什么,恰在此时忽而环佩琮琮之声,循声看去,见永宁公主一身盛装,被侍女簇拥着,迤逦款款地走来。   “侯爷,是永宁思虑不周,我这就让人将那些东西撤了。”永宁公主端然而立,肃色对官宦吩咐几句,官宦立刻带着人,三两下便将正堂内的东西全部撤走。   她微微侧身,并未直面明长昱,目光斜视,似闪躲,却又不是。   明长昱等人起身,不过客套寒暄几句。   “公主,唐延死亡一案尚未查明,公主言行需谨慎才是。如此方可早日自证清白。”大理寺少卿语重心长地说道。   永宁公主深深看他一眼,但笑不语。又转身看向明长昱:“既然如此,那就请侯爷自便了。事关本宫清誉,还请侯爷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本宫可不想平白担了污名。”   君瑶垂首安静地站在明长昱身后,细细听着公主说话。永宁公主自幼得宠,做事说话有些张扬,有时甚至可说任性。她对明长昱所言,带着几分淡漠,实则也带着几分不明显的警告。   吴岱脸色当即沉下来,也不好多言。   明长昱面不改色,转身对吴岱与大理寺少卿吩咐几句,便辞别公主,让春梅引路,前往厨房。   春梅不敢怠慢,到达厨房后,叫了厨房管事的人来。管事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名叫李若,曾是宫中膳食坊的,因得公主喜爱,才与公主一同出了宫,如今已嫁人了,只是依旧在府上做事。   李若正在摆弄处理刚才公主让撤回的菜品,见春梅来了,便放下手里的事物,只让其他下人继续忙碌。   春梅向她说明了明长昱的身份,并交代了来意,李若立即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在宫中生活过,做事说话十分规矩,当即向明长昱行了大礼,说道:“侯爷,奴婢只负责厨房的事情,与公主吟诗的那些公子半分关系都没有。”   君瑶在厨房内走了半圈,将一应食材打量过去。这厨房规整得井然有序,下人们做事也有条不紊,可见李若打理厨房,确实有些方法手段的。公主府的吃食极为讲究,置物架上时新的珍味琳琅满目。君瑶打开几个放置香料的袋子看了看,回头看向李若,问道:“上一次公主办吟诗宴的菜单,你可还记得?”   李若不敢隐瞒,连忙点头,“记得!”   君瑶问:“所有菜色的做法和配料,你都了然于心吗?”   身为掌管厨房的人,没有些能耐,是压不住下头的人的。李若不仅会打理事物,更是会做不少珍馐,但凡她掌控内出锅的菜,没有她不会的。有时底下的人耍滑,偷偷少放些作料,她一闻就能知道。所以她十分有把握地回答:“奴婢自然对那些菜品一清二楚!”   君瑶立即说道:“你将当日所有菜品的食材全部都备一份,我需要检查。”   李若一怔,脸色黯然。她已猜到这起命案或许与她负责的食物有关,虽然心头忐忑不安,却也不敢怠慢,立刻照办。   数不清的食材一一备好,摆在案板上。君瑶看过后,轻声问:“可有一种类似树皮的食材?”   李若迟疑着,指着其中一小包食材,说道:“这是桂皮。是奴婢让人准备的,冬季的时候,让人特意去山里割了上好的山桂树皮,阴干后保存着,既可做香料,也有食疗的效果。”又指向另一包,说道:“这是紫荆树皮,可入药膳,有清热活血,消肿止痛的功效。”   这两种树皮与君瑶在那尸体腹中发现的树皮区别很大,难道问题不在公主府的食物之中?   迟疑片刻,她将放在袖中的纸包拿出,将包在里面的树皮给李若看:“你可见过这种树皮?”   李若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块端详片刻,摇头说道:“奴婢从未见过。”   君瑶将树皮重新收好,“当日的菜肴,都是从厨房送过去的?”   李若又紧张起来,“是。”   “公主身份尊贵,入口的食物定会经过严格检查对吗?”君瑶继续问。   李若颔首:“那是自然,这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从奴婢负责的厨房出去的食物,全部都会用银针验过。为防意外,在送公主品尝之前,一应菜色都会由专人品尝过。而且奴婢还会让人将菜色留样,给奴婢们养的猫儿狗儿吃。”她微微咬唇,虔诚又信誓旦旦地说道:“奴婢敢保证,那日的食物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听闻公主还赏赐了西域进贡的番石榴与奈?”   “是,”李若谨慎地回答,“那是皇上赏赐的东西,在入府之前,就已经过严格盘查,万不会出错的。”   君瑶刨根问底:“即便如此,从厨房到公主讲学的前院,也有一段距离,难保这其中不会有意外。”   李若抬头,稍稍扬起下巴,微微提高声量,说道:“那是不可能的!菜肴出了厨房,送到前院之后,负责送菜的人还会再一次验毒,根本不会出现纰漏的。”   永宁公主出身皇室,即便出宫了,也保留着在宫内的一套规矩,对入口之物的检查,其严格程度不亚于帝后。   难道那人的死,当真与公主府无关?   在这片刻,有几个小厮端着砂锅回来,悄无声息地摆在屋檐下,应该是怕惊扰到明长昱,放好之后就匆忙离开。砂锅滚烫,还冒着热气,有人被烫到,疼得浑身一哆嗦,还未出声,就被领头的人瞪了一眼。   “砂锅要滚烫地上桌吗?”君瑶疑惑。   从上菜到撤回,也有一段时间了,其余的菜都有些凉,唯有这砂锅,竟还能烫伤人。   李若解释道:“砂锅就是要烫才好。为锁住锅内的滋味,保证里面的食物酥软入味,砂锅是不许凉的。砂锅端上桌之后,因为里面的汤汁是滚烫的,所以还可在内放入青菜烫数,公主最喜欢往里面烫豌豆苗。”   “这么说,砂锅端上桌之后,其实还可以往里面放东西?”君瑶心念一动。   李若十指紧紧地绞着,低声地说:“是。” 第50章 盘根错节   离开厨房后,明长昱与吴岱等人相会。   吴岱与大理寺少卿已经将当日赴宴的人查清,赴宴的大约有七八人,有贵族门阀子弟,也有如李晋这样的寒门才子。   当务之急,是查这些人当中,谁曾私底下与唐延有过交集,且需查清躺在刑部中的尸体,到底是什么身份。   知晓赴宴人身份之后,明长昱便已开始排查,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离开公主府时,天色渐晚,白日的喧嚣染上黄昏的慵懒,君瑶又坐上明长昱的马车,懒懒地靠在车壁上。   马车缓缓南行,君瑶听着车外鼎沸之声,慵顿的头脑渐渐清醒。   “尸体胃中的树皮,不是出自公主府。”君瑶缓缓睁开眼,又思索了片刻,说道:“至少没有出现在公主府的餐桌上,或许是有人趁人不备,在宴席之上下了毒。可若那具尸体并不是唐延,而是另有其人,那毒从何来就不得而知了。”   她沉吟片刻,说道:“我需要再验一次毒,最好能查出是何种毒。”   在刑部剖尸验毒时,银针并未变黑,试毒的老鼠备受折磨两个时辰后才死,无法证实毒物的来源,无从得知是哪种毒。   明长昱似懂了她的心思,问道:“你想再喂一次老鼠?”   君瑶点头:“公主府中的食物没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树皮。若老鼠吃了树皮而死,就证明树皮的确有毒。”   这个方法未尝不可,明长昱淡笑,“用老鼠试倒是可以,不过这次你要自己抓,侯府可没有老鼠。”   君瑶愣住,轻哼一声,说道:“侯爷让我下车吧,侯府没有老鼠,大街小巷里肯定有不少。”   明长昱失笑:“下车到不必了,即便侯府没老鼠,你若是要,没有也会有。”   马车转弯,车身微倾,他顺势向前伸手扶住她。   君瑶瞧着他眼尾的笑意,心轻轻颤着,迷离而沉溺。她转而看向车外,待车平稳后,悄无声息地端坐好。   回到侯府,用过晚膳、熟悉修整后,已快入夜。   漱玉阁亮起灯火,稀疏的星光印在天幕上,缀着泛着灯火的飞檐。   君瑶躺在榻上消食,脑海中整理着案情,一旁的侍女掀起帘子进门,问道:“姑娘,可要盖上毯子?虽说天气暖些了,可入夜还是凉。”   “不用,”君瑶分出神应声后,又陷入沉思。   侍女只好退出。   “这么躺着,是想让我亲自为你盖毯子?”   正想得入神,倏然听到明长昱的声音。   君瑶惊坐而起,心想如果慢上片刻,明长昱恐怕真会亲自给她盖毯子。   就算不问,她也猜准了明长昱的来意。可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好无声凝着他。或许是刚醒来,她双眼懵懂又柔软,让人觉得亲近。   他走到榻前坐下,轻笑道:“若是母亲见到你现在的样子,定然会很高兴。”   君瑶回神,有些不解:“为什么?”   明长昱靠近,故作神秘轻声道:“你刚才看我的样子,像是情根深种,若是如此,母亲肯定欣慰,只怕恨不得我们快点成亲,好尽早抱孙子。”   君瑶沉默,心头既惊且涩。她平淡一笑:“侯爷对情根深种怕是有什么误解。”她从榻上起身,往门外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难道明长昱并没有准备老鼠试毒?   明长昱伸手将她按回榻上坐好,正视着她:“我自己就对某人一往情深,怎么会误解?”   他口吻淡然,却又一次让君瑶失神。她默然不语,倏然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晚,月色下的船,他说的那些话,也像现在这样难辨真假。   “侯爷这时候来,可是有事?”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难道案情有线索了?”   “除了案子,就不能来看你了?”明长昱脸色有些难看。   君瑶煞有介事地点头:“倒是有,我以为你是来送老鼠的。”   明长昱唇角轻扬:“侯府没有老鼠。”   君瑶盯着他,一下子看进他似笑非笑的眼底,欲言又止。她本想说:“你不是说,只要我想要,就可以有吗?”好在这话出口之前,她及时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明长昱挖好的一个坑。   “既然如此,我可以换一种方式试毒。”君瑶浑不在意的样子。   “怎么试?”明长昱问。   君瑶挑眉:“就算没有老鼠,用其他动物也行。再不然,我亲自去抓,或者去西市买。”   明长昱蹙眉:“一只老鼠而已,你当侯府没有?”他脸色不太好看,“我已经备好了。”   “在哪儿?”君瑶问。   明长昱摩挲着袖口,本想开出一个条件,转念一想又作罢。他出门对侍女吩咐几句,不久后明昭就拎着一只笼子进了门。   “侯爷,这是我去西市买的老鼠,懂戏法的人专门训过,会算数,懂人话。”明昭兴奋而殷勤地将笼子打开,他并不知明长昱找老鼠的用意,只当时用来给君瑶玩耍的。他兴致勃勃地做了个手势,笼子里的老鼠人立起来转了两圈。   “主子,看到没?”明昭双眼发亮!   明长昱与君瑶无语对视。   明昭继续指挥老鼠,这期间君瑶将树皮交给侍女用水熬了,半盏茶之后,侍女端着水回来。   君瑶将水递给明昭,说:“这老鼠听话,会吃你喂的水吗?”   “当然会!”明昭自信,指挥着老鼠喝水。   从尸体胃中取出的树皮量少,可侍女熬得浓,毒性应该不太弱。   明昭对着老鼠似乎有些兴趣,给它喝了水之后,又指挥着它表演了几次戏法。君瑶与明长昱坐在榻上,静静地等待着毒发。   大约一刻钟之后,府外传来绰约模糊的更鼓声,月亮随着鼓声遥遥挂在漱玉阁的枝头。   笼子里的老鼠终于毒发了,倒地抽搐,上吐下泻,须臾之后死了。   明昭大惊,骇然失色,惊讶地看向君瑶,瞬间明白过来,面色一时有些精彩。   君瑶豁然起身,看着老鼠的尸体缓缓笑了:“这树皮有毒!”她快速思索着,入神地说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趁着吟诗宴饮时,在死者食物之中下了毒,二是死者离开公主府之后,去了其他地方,被人下了毒。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出死者的身份,查明他离开公主府之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她双眼明亮,湛若星辰。明长昱缓声说道:“老鼠服毒之后,半个时辰左右便死亡。虽然不知人服毒后几时发作,但在公主府下毒其实相对冒险。”   君瑶怔了怔,明长昱的推测有道理。如果下毒之人没控制好药量,人服下之后很快死亡,岂不是当即暴露了?   她沉思着,说道:“如此,先查明死者身份吧。”   明长昱看向明昭,明昭哀怨地将老鼠收殓了,说道:“当日赴宴的人之中,只有一位至今没有消息。就是周家的大公子,周齐越。”   明长昱面色蓦地沉冷,“可靠吗?”   明昭迟疑着摇头:“其实这位周大公子经常不回家,平时也难见到他人影,所以属下也不能完全确定……”   虽不能笃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能让周家的人前去刑部认尸吗?”君瑶问。   明长昱坐回榻上,眉头微蹙,轻哂道:“周家与赵家颇有几分渊源,周齐越之父娶的是赵家三房嫡女,这三房的嫡女,算起来是太后的远亲。所以,算远了,周齐越也是太后的侄子。”他轻嘲,“此案到底是与牵连到了太后。”   君瑶还真没想到,不过一个小小的唐延被害案,却深入牵连到了深宫之中的权贵之人,或许还与京城其他世家盘根错节地关联着。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问:“太后会插手此案吗?”   明长昱说道:“这案子既到了大理寺这里,就不会让他人插手。太后虽贵为太后,也是后宫的人,无法干政。至于太后族兄赵尚书,自然更是要避嫌的。”   君瑶轻轻点头。   明昭见两人都不再说话,便接着说道:“属下还查到,当日有一同赴宴的人,看到周公子与隋家公子发生了争吵。”   君瑶当即有些头痛。京城之中的世家门阀到底有多少,赵家、周家还不够,如今又多了隋家。   “隋程?”明长昱皱眉。   “是。”明昭颔首。   明长昱看向疑惑的君瑶,说道:“隋程是隋家这一代的独苗。他祖父是大司空,在刑部给他谋了个职位。”   竟是刑部的人?   “隋程这人,能在刑部全靠家族庇荫,此人没什么刑狱之才。不过有几分可趣。”明长昱淡淡评价。   君瑶沉吟着:“那就从这位隋公子查起吧。”   “也好。”明长昱起身,听着模糊的更鼓声,“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明长昱与明昭离开之后,君瑶才躺床上。   月上枝头,月影随风,在窗棂上轻描淡写。君瑶伸手触向淡淡的月色,忽而心头一阵无力。   此案迷雾重重,更是越查越艰难。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兄长案情的线索。   只怕,最终的真相,也如这枝头的月色,可看见依稀的光,却只是遥不可及罢了……   辗转一夜,终究还是浅眠睡去。 第51章 翩翩公子   昭阳从逶迤的地平线上升起,巍峨宫城镀上金芒,轩阔而壮丽。   下朝之后,明长昱便前往漱玉阁。他换下朝服,穿了一件青白直,虽是简单,却清俊挺拔。他这一路穿花拂柳,如走在画中。   君瑶一夜辗转,并未安睡,晨起之后思维有些迟钝,她靠着榻边小憩,睁眼便见明长昱一副清朗的姿态,便觉神清气爽,混沌驱散了不少。   明长昱走到她身前,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问道:“没睡好?”   君瑶打起精神,“还好。”   明长昱见桌上摆着一盏浓茶,只皱了皱眉,静默不语。   君瑶瞥他一眼,“可以去大司空府上了吗?”   “走吧,”明长昱说道。   唐延一案关节复杂,任何一环君瑶都不想错过。明长昱走出门后,她转身端起桌上的浓茶一饮而尽,又赶紧追上去。   此次去大司空府,明长昱只带了君瑶,看似随意,实则颇有顾虑。大司空之位,仅次于三公,又是三朝元老,曾随先祖皇帝出征,功不可没。想要查探大司空府上的人,也并非不可,只是不宜张扬,以免让大司空难看。   大司空已年近古稀,膝下有三女一子,儿子是幺子,世人成为隋四公子,满腹才学,卓然不凡,备受重视,大司空对其寄予厚望。只可惜天妒英才,十八年前,隋四公子受朝廷委派前往南方治理疫情,经他一番整治后,疫情得到控制,染上疫病的人也得到救治,百姓对隋四公子感恩戴德,万分称颂。就在疫情即将结束时,隋四公子却不幸染上疫病,不治身亡。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隋程。   痛失爱子的大司空悲痛过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隋程身上。他呕心沥血,竭尽所能,将隋程当做第二个隋四公子培养,希望他能有其父一般的才华与作为。   或许是大司空年老,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尽管隋家将一切最好的培养都用在了隋程身上,隋程依旧资质平平,只勉强在刑部混了个虚衔。京城之中有人暗嘲,除了长相,隋程没有继承他父亲丝毫优点。   “隋四公子的事迹我也曾听说过,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隋四公子那般的豪杰人物。”君瑶轻声感叹。   明长昱也只是漠然说道:“大司空也尽力了,更何况隋程有三个疼爱他的姑姑,还有一个视他如命的祖母。”   君瑶可以想见那般景象。只怕大司空对隋程的教导,都被隋程的祖母和姑姑们破坏了。   “好在隋程只是受溺爱荒废了才学而已,品性不至于败坏。”明长昱说道,“否则他也无法入刑部。”   君瑶颔首。身在官场,不仅看中地位才能,还看中名声清誉。若隋程当真品性败坏,名声只怕也不好,当然不能顺利做官。   说话间,马车已在大司空府门前停下。   门房有些诧异,看清来人后,一边吩咐人去通传,一边恭敬地上前迎接。   一行人入了府,穿过碧玉屏风,明长昱问引路的门房:“大司空可在?”   门房回道:“在的,这会儿怕是在小少爷房中,奴婢已派人去通传了。”他领着人往前厅后,“侯爷请随奴婢到前厅,老爷很快就来。”   明长昱款步往内走,恬然地欣赏着府内的景色,又亲和问道:“听闻这几日隋公子没去刑部。”   君瑶睫羽轻轻一颤,眉头轻挑。隋程没去刑部的事,明长昱早已查清了,他此时明知故问,不过是表示关切而已。   门房态度越发恭敬,谨慎地回答:“前几日少爷受了伤,回府后就一直歇着。”   君瑶与明长昱无声对视一眼,明长昱蹙眉:“受伤?隋公子怎么如此不小心?”   门房将头埋得很低,回避着明长昱的眼神,恭声道:“奴婢也不清楚,不敢妄言。”   明长昱也不再问,片刻后就到了前厅。还未入内,便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鹤发老人走了过来。老人身板瘦削,却不枯槁无力,周正的衣裳穿得一丝不苟,背脊笔直,行走稳健。远远地,似看见了明长昱,他加快了脚步。   走近后,君瑶快速端详了他一眼,正巧老人看过来,那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让人难以忽视。不用推测,见这阵仗与气势,就知道这人正是大司空隋穆。   大司空隋穆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是明长昱亲自来查。在此之前,他早就了解过事情经过,当即气得给了隋程家法。若不是隋程的祖母与姑姑们拦着,他只怕会亲自把隋程交出去。   既是了解了经过,自然就懂得分寸。隋程再不争气,好歹是他自己的亲孙子,他哪里不疼?如果他此时偏袒,只怕对隋家、对隋程都没好处。若是将隋程交出去,刑部或大理寺,以及其他朝廷之人,还会觉得他隋家清者自清,作风正派。   大司空隋穆让人备了茶点,先与明长昱入座。寒暄几句后,十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隋程惹出这样的麻烦,也是我管教不善的原因。侯爷只管细查,不必偏袒,当真他错了,就让他自己承担,也算给他一个教训,否则他永远只知道无所事事,逗猫玩狗。”   明长昱礼节性颔首:“有大司空这话,我就放心了。”事关案情,他并不多置一词。   大司空隋穆沉默片刻,又十分慎重地说道:“侯爷宽仁。若隋程与此案无关,还请侯爷看在他积极配合的情况下,让他今早回刑部。”他哀声一叹,似下了重大决心,起身走到明长昱身前。   明长昱也放下茶盏起身,眼神有些疑惑凝重。   大司空隋穆郑重其事,似放低了身份,缓声道:“侯爷,我隋穆年迈,膝下也只有这一个孙子。只可惜他不成才,老朽也是无可奈何。若他能洗清嫌疑,还望侯爷能让他稍作协查,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明长昱有些诧异,真没想到隋穆会有这番言语。为了能让隋程得到锻炼,他已经无形中在恳求明长昱了,真是可怜他一番苦心。   明长昱正色,说道:“隋公子是刑部的人,当然可以协查,只是能不能查,查到什么地步,就看他自己了。”   意思就是,想要隋程参与此案可以,但明长昱绝对不提供任何方便。   大司空隋穆也懂得分寸,不再多言。他对身后的人吩咐几句,又请明长昱赏脸留下用晚饭,这才带着一行人去见隋程。   到达隋程居所,迎出来的却是两位妇人。一位年纪与大司空相当,另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虽是一身贵气,却形容消瘦,举止拘束。   双方见礼后,大司空隋穆沉了脸,对年长的妇人道:“程儿呢?让他出来见见侯爷。”   老妇人微微敛衽委身,满是心疼地说道:“老爷,程儿刚喝了药睡下,不如改天再见……”   “荒谬!”大司空隋穆顿时窝火,转身看向一旁年轻的妇人,厉声道:“慈母多败儿!程儿如今不事生产,不学无术,都是被你们娇惯的!如此下去,他如何能挑起隋家的担子?”   更何况明长昱都亲自来了,哪怕是皇家之人,也要给他五分颜面,他隋家岂有拒绝不见的道理?   那年纪稍轻的妇人正是隋程的母亲,听了大司空隋穆的话,顿时委屈得泪眼模糊,只敢偷偷瞥老妇人一眼,不敢做声。   大司空隋穆忍无可忍,直接让人将两个妇人带下去,又让人去将隋程带出来。   老妇人也不敢违拗,却是态度十分强硬地对隋程的仆从低声交代几句,带着隋程母亲离去。   见房内一切妥当,大司空隋穆也缓声道:“事关案情,老朽不便听了。一切但凭侯爷安排便是。”   隋穆离开后不久,偏房内传来窸窣谨慎的脚步声,紧接着四个仆从就抬着一方软榻进了门。仆从们个个敛声屏气,低眉垂首,谨慎稳当地将软榻轻轻地放好,匆忙行礼之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君瑶疑惑地看了眼明长昱,又诧异地盯着软榻。   榻上躺着一个人,周身裹盖着丝绸软被,身形修长,舒而侧卧,被子上方只露出一头柔软黑亮的长发,墨般铺在素锦彩织的软枕上。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丝绸软被却虽他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架势,难道是睡着了?   君瑶正踟蹰不解,明长昱却是一声轻哂,软榻上的人浑身一僵,呼吸也停滞了。   “看来隋公子睡得正香,那就不打扰了,”明长昱眸色微深,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君瑶,轻声道。   他的眼神,分明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地暗示,君瑶没做声,眼瞧着榻上的人依旧不动。   “既然如此,就请大理寺的人,将隋公子抬到大理寺,待他睡醒之后再查问吧。”明长昱说道。   话音一落,榻上的人微微掀开被角,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动了。   明长昱与君瑶干脆坐了下来。   君瑶也来了几分兴致,目不转睛地盯着软榻,只盯得踏上的人如芒在背。   看来隋程果真是被隋家的女眷娇宠坏了,他能躺在软榻上出来见明长昱,只怕也是刚才那老妇人的吩咐。老妇人身为隋程的祖母,心疼他刚刚受了家法,不忍心他下床,也不忍心让他接受明长昱的盘问。   也难怪大司空一提到隋程,就满心的忧愁和无奈。   难不成真的让隋程一直躺着?君瑶询问地看着明长昱,明长昱将门外的仆从叫进来,说道:“听闻年前隋程收了一只猞猁,还养着吧?”   仆从恭敬地说道:“回侯爷,养着呢,小少爷将那猞猁养得很好,膘肥体壮。”   明长昱颔首,“我听人提起过,那猞猁有名字,叫狸奴?”   “是,”仆从回答。   明长昱十分淡定地说道:“方才大司空请我留下用饭,我正想尝尝猞猁的滋味。不如你去告诉大司空,今晚就将狸奴烤了吧。”   “这……”仆从骇然失色,惊恐地看着明长昱,又看了眼躺在床上、浑身一颤的隋程。   要治人就治人软肋,隋程爱猫成痴,不仅在府上养了猫,还特意买了猞猁,让人专门训练。一听明长昱要吃他的狸奴,差点跳起来。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蹿出一抹影子,那影子毛茸茸,轻快地跑到榻边,“喵”一声跳到榻上,直接坐在了隋程的脸上。   隋程终于忍无可忍,伸出手,将猫抱入怀中,慢慢地掀开被子。   丝滑的被子,衬得那手指细软白皙,掀下一点软被后,露出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好奇又不安地四处看了眼,瞟了眼明长昱,睫羽轻轻一颤。   榻上的人迟疑着,娇娇弱弱地起身了。他轻拂披肩黑发,娇俏的眉眼流眄天真,红唇白齿欲言又抿。   君瑶看得一怔!本以为榻上躺着的,应该是一位翩翩少年,却不想是一位娇美的少女。   “侯爷,你要是吃了我的狸奴,我就昭告全京城,明天就娶长霖入门!”   榻上的美人嗔怒地开口,声音却实实在在的是沉朗的男声。   明长昱闻言失笑:“长霖一直把你当做好姐妹。”   隋程大怒:“那是小时候的事,她女大当嫁,我男大当婚!”   隋程生来有两件憾事。一件是无法达到祖父的期望,永远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另一件,便是男生女相,总被别人暗地里取笑为女人。   每每想到这两件事,他总恨不得下去问问他父亲,为什么要把他生成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见! 第52章 俊俏郎君   美人发怒,也不过色厉内荏。反而越发灵动鲜活。   君瑶隐忍着笑意,垂眸不语,侧身避在明长昱身后。   明长昱沉声道:“本侯还以为你受了家法不能下床,没想到你活蹦乱跳的。难道刚才都是故意装的?想逃避罪责?”   隋程一听,气焰矮了三分,一时间如塌了毛的猫,委屈地看着明长昱:“我刚才是怕爷爷在,才装病不起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大司空对你施行家法?”明长昱问道。   隋程面色复杂,将猫搂在怀里,嗫嚅着说道:“我也没做什么,爷爷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我。”   这对爷孙之间的芥蒂隔阂,明长昱并不感兴趣。他眸色沉沉,正色直视隋程:“你与唐延等人在公主府吟诗宴饮,之后唐延就死了,大司空只怕觉得你与这案子脱不了干系。”   隋程清秀的眉几乎倒竖起来:“唐延死了与我何干?我平日跟他一点交集都没有。不过就是在公主府和他见过一两面而已!”   “那日你出公主府后,没和他一同离开吗?”明长昱随口一问。   隋程不悦地说:“没有。”他皱了皱眉,眼珠子转了转:“那日唐延走得挺急,还险些撞到我了。”   唐延走得很急?   君瑶敏锐地记下这一句,垂眸安静地继续听下去。   “唐延是独自离开的吗?”明长昱问。   隋程挠着猫的下巴,怀里的猫舒服地发出“咕噜”声,他点点头道:“是啊,行色匆匆的。”   君瑶抿唇,稍稍陷入沉思。   唐延几时离开公主府?离开之后几时回了住处?这期间,是否见过什么人?   如果那具死在唐延房中的尸体,当真是周齐越的话,又怎么解释得通?   事发当天,没有任何人见到唐延离开过,也没有人见到周齐越去过许府。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当中,一定有一个相当熟悉许府的人,在出入作案时,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   这个人要么是唐延自己,要么是另有其人。   她收敛心神,继续静听明长昱问话。   “你离开公主府时,除了唐延,还遇到了谁?”明长昱审视着隋程。   隋程避开他的注视,低着头抚摸猫,支吾道:“没谁。”   “既然没遇到人,为何大司空还要惩罚你?”明长昱追问。   “那是爷爷听信底下的人胡言乱语,误会我了!”隋程的脸泛红,眼眶红润,又娇又羞,让人可怜。   偏偏明长昱不管他如何回避,当场拆穿他:“你分明先与周齐越争吵过,接着又和几位好友,去了平康坊秋都知家里。”   隋程的脸霎时一片绯红,指尖紧张无措地揪下几根猫毛。他怀中的猫惨叫一声,跳下地蹿走了。   他支支吾吾,眼珠子盈盈乱转,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就是和周齐越吵了几句。”   明长昱眯了眯眼:“你为什么要和他吵?”   隋程愤然说道:“他问我借钱,我不借,他就和我吵起来了。”说完瞥了明长昱一眼,见他阴沉沉地看着自己,以为他不信,立刻加重语气说道:“真的,他真的向我借钱,而且跟大爷似的,狮子大开口,要借五万两。”   五万两,对普通人来说,当真是天文数字了。   本朝铜钱流通较广,黄金白银少见。普通人家忙碌一年,能用到银子的时候也很少,单用钱币就能满足日常开销了。   周齐越好歹出身官宦之家,再穷也穷不到哪儿去,就算缺钱,也可以在家中账房支取,为何要问他人借钱?   “你可知他借钱来做什么?”明长昱问道。   隋程不屑地摇头:“我都不愿意借给他,还管他借钱去干什么用?”   隋程是不愿承认,自己也是个穷人的。他虽不缺钱,却也无法一下子凑出五万两出来。   “所以,你们不欢而散之后,你就和李晋等人去了秋都知那里?”明长昱睨着他。   隋程有些无措,急忙解释:“我也是被他们玩弄了。我本不想去的,可我不去,他们就嘲笑我不是个男人,你说我能忍吗?”他最受不得被人嘲笑像个女人,哪儿还能不去?   起初,他单纯的以为,都知就是宫中那些弹琴作舞的侍女,谁知到了平康坊后,才明白都知是时下最红的极品女子。那秋都知,当真宛若大家闺秀,周身绫罗环佩,妆容美艳,侍婢簇拥,不仅会弹琴跳舞,还会吟诗作赋,才学见识颇高,比他认识的闺中女子有趣多了。他一时兴起,被几个好友怂恿着,与秋都知行酒令,最后竟醉了。   等醒来时,天都亮了。他不敢久留,急匆匆回了府。   谁知过两日之后,祖父得知此事,气得动了家法。他被打得嗷嗷叫,终于等来了祖母和母亲,装病在家躺了几日,又不料方才又得知自己与命案扯上了关系。   隋程心里苦,暗暗叹息,沉默了一会儿。   古往今来,才子佳人便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好噱头。京城之中,不少青年,明里暗里都有那么一两个红颜知己,并以此为荣。近几年,京城内出了几个有名的都知,名声在外,让不少子弟学子竞相追捧。这些人接近都知,无非为个名声。大多入京混迹的人,都是想出人头地的。想要出人头地,就需要得到人的赏识,可得到赏识何其艰难?若是有了名气,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才华,岂不事半功倍?就比如参加科举前,不少学子花心思让自己的名声或文章为人所知、为人所赞,等到科举之时,考官已听过自己的名气了,自然会青眼相加。   攀上都知,借着都知的名气小红一把,也是一个捷径。   所以京中人,大多以结实都知为荣。更何况,都知个个貌美如花,才学甚至不比学子差,还是心思玲珑巧解花语的女子,所以哪怕一曲红绡,哪怕一掷千金,也有人趋之若鹜,竞相追逐,以求成为她们的蓝颜知己。   只可惜,这些沽名钓誉的伎俩,还是有人不以为然的。比如明长昱与大司空。   明长昱家学渊源,从来不必与都知交往。而大司空自视清高,不屑与都知这等女人为伍,更不喜与这种女人有关的人。所以得知隋程在秋都知家中睡了一晚后,愤怒得险些吐血,打他一顿,也算是轻的!   隋程也自知上不得台面,生怕别人误会,怕丢了自家的脸面,沉默半晌后,急忙辩解:“侯爷,我发誓,我只是喝酒吟诗,其他什么都没做。秋都知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清白女子。”   明长昱乜他一眼,冷声继续问道:“与你一同去秋都知家的还有哪些人?”   隋程立即将那几人的名字说出来。   明长昱蹙眉,“李晋?”微微沉吟,低声问:“他一整晚都不曾离开过?”   隋程点头,又摇头:“我起初睡醒时,见他还在秋都知院中,但半夜喝醉后,就不知道了。”   明长昱:“你们喝醉之后,谁为你们安排的住处?”   隋程说:“秋都知,还有她的婢女。”   君瑶细细地听着,脑海中已将前后查到的线索整理出来。层层分析之下,她有些惊讶,如此细查几天,似乎还未查到关键之处。   此案牵涉的人十分复杂,怕就怕这已是暗潮不平的表现之下,还隐藏着更危险的漩涡。   隋程在明长昱的循循细问之下,一一交代清楚之后,大司空也派人过来相请。   上一瞬还精神抖擞的隋程,下一瞬立刻倒在了软榻上,作出一副美人虚弱的病态。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装病到底,绝不起身。   来请的人,是大司空的亲信,恭恭敬敬地请了明长昱之后,平静地对躺在榻上的隋程说道:“少爷,方才您的猫跑出府了,老爷交代了,不许任何人去寻。”   “什么?”隋程惊坐而起,顿时捶胸顿足,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他急忙起身想要出府去找猫,伤心着急地说道:“我的狸奴,我的玳瑁儿、大黄、雪球……是哪只跑出去了?快给我去找!”   大司空亲信一脸冷漠:“是大黄。”   “哎呀!”隋程伤心,“大黄平时吃得最多,跑出去了还不饿死?你们这些人怎么连只猫都看不住?”   他着急忙慌地要去找猫,谁知大司空亲信直接对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架着他跟在明长昱身后走了。   大司空亲自请明长昱留饭,君瑶被人请到偏房候着。隋府的待人之道十分周全,也给她安排了饭食。她吃过之后,就在廊下等着。   不过片刻,廊下就路过好几个找猫的人,看来隋程虽被叫去陪明长昱了,私底下却安排了人帮他找大黄。   两个小丫鬟找了一会儿,凑到树底下乘凉,一转眼看见君瑶,立刻机灵地行礼问好。   “两位姐姐好,”君瑶是个模样俊俏的小郎君,笑起来让小丫鬟喜欢。   两个丫鬟对着她笑。   君瑶见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心中纠结的思绪也松快了些,便问:“隋公子要找猫,你们找到了吗?”   圆脸小丫鬟脆生生地说:“那只最肥胖的黄猫,只怕跑出府了。不过它贪吃,放点儿吃的在路上,指不定就循着味儿找回来了。”   “就是,”另一丫鬟点头,“何况公子特意叫了刑部的胥吏来找,找得更快。”   找一只猫,还要劳动刑部的胥吏?君瑶心头也是钦佩的。   说到胥吏,两个丫鬟眉飞色舞。   圆脸丫鬟说:“你看到刚才那个胥吏了吗?长得可俊。”说着眼睛往院外一瞟,顿时发亮,连忙拉扯着同伴去看,“快看,他刚刚出院子了!”   君瑶也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惊疑一瞬后,迈步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黄、狸奴、玳瑁儿,三花儿、雪球儿……   围观猫奴隋程。   与案件有关的人,都依次出现了。 第53章 岁月静好   隋府安排她等候休息的地方,本就离前院正门不远,君瑶追出去之后,便见那胥吏追着一只黄猫,从偏远出了府。   隋府外很是清静,平民百姓路过时,尽量远远避开,以免和贵府的人冲撞了。君瑶追出去后,没见着什么人,四处逡巡一周,发现一只肥软的黄猫瑟缩在街角,惊恐不安地呜咽着。   她谨慎地靠近,试探地叫了两声“大黄。”   或许是隋程平日养得好,这猫记得自己的名字,慢慢地安静下来,见她走近了,也不躲避。   君瑶不敢抱它,问路过的人借了只箩筐,将猫罩住,刚罩好,身后便有人说道:“这是隋府的猫,不能捉走!”   君瑶闻声回头,看清这人的模样后,低低地喊了声:“李枫。”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穿着刑部半旧的胥吏服,身材笔挺高大,正是与她相识多年的蓉城衙门捕头,李枫。   君瑶没想到,他竟来了京城,还在刑部做了胥吏,而且还在帮隋程找猫。   李枫当场愣住,瞪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君瑶,似不敢相信,一瞬后他悲喜交加地将君瑶抱住,来来回回将她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了几遍才哽咽道:“我就知道那具尸体不是你……”   他的消息比谁都来得快,楚家以君瑶冒充楚玥之事很快东窗事发,楚玥被押入牢,楚彦也一病不起,楚夫人走投无路,四下攀走关系。这些李枫都不关心,他第一时间去查看了那具死在驿站火场里的尸体。那尸体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他依旧难以相信那尸体是君瑶。   失去挚友,失去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他顿时心灰意冷。蓉城再好,他终究也将会是孤身一人,哪怕破案无数,查案立功,也不过是一个捕头。   他想起师父楚老对他说过的话,男儿志不在小,蓉城于他而言,终究只是浅滩,京城才是鱼龙潜跃之地。所以他想来京城看看,看一看楚老曾经一展抱负的地方,就当报答了楚老的一片栽培之恩。入京之后,刑部招收胥吏,他立即去了,因表现不错,被隋程收下了。   君瑶呆怔着,耳中刺入“尸体”二字,泪水已浸满眼眶。离开蓉城已有几日,她借着查案让自己一刻不停,不愿去深思卫姑姑已去世的可能。如今亲耳听见李枫所言,心竟不如前几日那般仓皇无措,悲痛在她心里撕开一道清醒的裂口。她强迫自己去想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去理清所有的疑惑。   哪怕她顶替楚玥,卫姑姑也可设法拆穿楚夫人的诡计,又何必顶替她而死?卫姑姑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警示着君瑶,这一切都并非如此简单。卫姑姑恐怕还知晓关于她和君家的秘密,她为君瑶而死,是为了抹除君瑶的所有痕迹。   君瑶神魂游离,艰涩地抬头看着李枫,哑声问:“那具尸体,如何处理的?”   李枫见她面色悲怆,谨慎地说道:“我与几个衙役将尸体挪到乱葬岗埋了。”   李枫做事,君瑶还算放心。既是他亲自埋的,就不会是草草掩埋了事的。她抬袖胡乱抹了眼泪,说道:“可还能找到坟茔?”   “能,”李枫说,“我立了一个简陋的石碑。”   君瑶脚步略微虚浮,李枫生怕她会倒下,便说道:“找个地方坐坐。”   君瑶随他去了附近一家茶肆,春暖日溶,她的手指与脊背始终冰凉。温热的茶水入腹之后,她才恍然有了知觉,泪水大颗大颗无声地落下。   李枫知道她定然经历了一番摧磨历练,而今的她,已然与之前在蓉城时大不相同,至于是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若换做以前,她就算哭,也是痛快地发泄一场。而此时她的哭泣,就仿佛无声碾磨的刀刃。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等君瑶自行调节好。   君瑶将茶水一饮而尽,压住心头的痛闷,深吸一口气之后,沉沉地问:“你在刑部做胥吏?”   “一为谋生,二为闯荡一番,”李枫轻笑,“若你还在蓉城,我大约会遵循师父的意愿陪着你照顾你,可你不知生死,我留下蓉城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他静了静,又说:“刑部还算不错,隋公子对胥吏也很宽厚。如果没他,我恐怕也不能顺利入刑部。”   他如刑部当天正好有民来报官,请求官府派人寻找自己走失的孩子。刑部的人,是不会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的,纷纷寻了理由回绝了。隋程见那妇人哭得可怜,又无人帮她,一时也差使不动其他人,无奈只能让李枫想办法。李枫经验多,寻人不在话下,不到半天就找到了孩子。   这也算是隋程入刑部以来第一个成功查明的案子,心下大喜,立刻留住了李枫。   于是李枫就成了刑部的胥吏,由隋程亲自负责。   君瑶若有所思:“隋公子什么时候回刑部?”   李枫说:“明日吧。大司空不想让他成日呆在家里。”   君瑶颔首:“我去刑部能见到你吗?”   李枫点头:“应该可以,隋公子事务悠闲,没什么机会外出。”   君瑶起身,付了茶钱,说道:“那我明日一早去刑部找你。到时候你要多多帮我说好话。”   这话十分耳熟,当年君瑶学了一身的本事,想入县衙帮衬时,也是这么对李枫说的。他下意识想拒绝,但君瑶已然快速离去。   君瑶先一步回到隋府,正院大厅有几个侍女端着几乎未动过的菜肴出了门,一旁候着的人又赶紧将洗漱的茶水递进去。看来她回来得刚好,明长昱已经用完饭了。   大司空让隋程亲自送明长昱出府,隋程乖顺地应了,规规矩矩地陪送着。   “侯爷,唐延和周齐越当真和我没关系。”隋程在大门前停下,想了想又说道:“他们在公主府吟诗,都想极力讨好永宁公主,我不过就是凑热闹而已。”   “讨好永宁公主?”明长昱疑惑。   隋程立刻证实自己的话:“周齐越特意为永宁公主写了一首诗,将她夸得好比天女下凡。公主高兴,随意打赏了他几锭金子。”   他有些轻蔑地说道:“周齐越好歹是中过举的人,才学与我一般卓越,却一点身为才子的骨气都没有。竟用学问才赋来讨好一个女人。”他轻哂,“难怪这他现在也不去参加科考了,而是去从商,越发庸俗了。”   嘴上说着别人,眼底却颇有些得意,好像自己当真比周齐越优秀许多似的。   “唐延如何讨好永宁公主?”明长昱问。   隋程说道:“他为公主跳了一支舞。公主还拿出了腰鼓,让人为他伴奏。”   这到底是一场吟诗宴,还是一场贵族纨绔的聚会?   见明长昱不语,隋程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们一定是为了公主争风吃醋,心生嫉妒互相残杀了。”   君瑶无语,忽而心头一个闪念,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不置可否,只对隋程说:“我知道了。”他转身出门。   隋程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拉住明长昱的衣袖,小声地问:“听说长霖要回来了啊?”   明长昱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大约还些时日。”   隋程喜笑颜开,“太好了,端午时,我约她去划龙舟。”   明长昱摇头:“隋程,收起你对长霖的心思。”   “为什么啊?”隋程失落,既羞涩又委屈地嗫嚅着说:“我跟长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她都快及笄了,京城之中的姑娘家,这时候都相亲了。”   明长昱有些头疼,又不想与他说太多,转身离去。   君瑶与明长昱一同上了马车。   “有什么看法?”明长昱问。   君瑶轻叹:“有两点发现,第一,李晋有不在场证明。第二,周齐越的行为好像有些奇怪。”   起初,她私心里认为李晋有很大的嫌疑。因为能够对许府十分熟悉,且成功避开许府的人,除了许奕山夫妇和那些杂役,就只有李晋。可事实证明,李晋当晚与隋程醉宿秋都知家中,并没有回过许府。许府的人也可证明,李晋是在第二天早上回府的,而且他第一个发现唐延房中的尸体。   虽然周齐越行为奇怪,可目前为止,还未开始调查周齐越,一时也无法下定论。   明长昱说道:“周齐越是周家长子,颇受重视,名下还有些薄产,不该这么缺钱才是。”   君瑶点头,“对,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了得到公主的赏银,他都不惜放下身份,作诗讨好了。甚至还开口向隋公子借钱。”   她靠在窗前,喃喃自语:“既然他受家族重视,为何失踪了这么多天,周家的人都没有反应呢?起码该派人找一找吧。”   明长昱见她委顿的模样,将车内的软枕递过去,“若是累了,就躺会儿。”   君瑶立刻坐直,“哪儿就累了呢?比不上侯爷您日理万机。”   明长昱淡笑:“日理万机,还能有你作陪,倒也不错。”   三言两语,总能让君瑶险些失神。她困倦之意顿然烟消云散,抿唇干笑道:“的确不错,如果没有侯爷,我可能还在闺阁之中消磨时光。”   明长昱眉目清朗,朗声说道:“如此更好,你既是我未婚妻,又能与我查案,当真是内外兼修。”   君瑶简直无话可说了,她抿紧唇角,不再说话。   黄昏过后,侯府内亮起灯火。   君瑶让人备了一杯清酒,慢慢温着,小杯小杯地抿着。   与前几日一样,明长昱与长公主、老侯爷用过晚饭之后,都会到漱玉阁小坐片刻,未进屋,就闻到清淡而醇厚的酒香,带着几分暖意,令人迷醉。   君瑶坐在灯下,慢慢地小酌,温酒的水,泛着朦胧水雾,将灯下的人晕出醉意,宛然有了几分娇态,让他不由微微悸动。   桌上有清酒,还有几下酒菜,看起来津津有味。   “侯爷来了,”君瑶起身,将一旁的空酒杯斟满,“正好,我让人将你送的酒拿出来了。”   她或许是有些醉,双靥微红,但眼神却清亮明湛。   明长昱坐下,与她对饮。   漱玉阁暖风微微,灯火迤逦,酒香沉醉,屋内灯火之下,这一对人碧影交错,虽无声,却柔情温馨。   “岁月静好,”明长昱饮下温酒,眉眼染了暖意,“但愿永远如此。”   君瑶垂下眼,静静地看着杯中的清酒,泛起涟漪,一杯下腹,又掩住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明长昱见她喝得急,将将她的酒杯拿走,又把几叠菜推到她眼前。   清淡的酒,不醉人,两人对着窗棂外的月色,有一杯没一句的聊着。   “我让人寻了一株木芙蓉树苗,等天气再暖些,就能移植到这院中。”他说道。   君瑶吃着脆皮花生,“能种活吗?”   明长昱笃定地说:“只要精心养护,肯定能活。到明年,就能开花了。”   木芙蓉,一日三变,瑰丽绚烂,花开时,漱玉阁定是花如瀚海繁星。   “听说木芙蓉花可做菜,你会吗?”明长昱问。   君瑶点点头,“会,很简单的。”   “那就好,”他舒展眉眼,“到时候一定要尝尝你的手艺,就当做我为你种花的回报。”   君瑶将手上的花生皮拍掉,淡眉轻挑,爽利一笑:“等树真的开花了再说吧。”   明长昱半倚着榻,轻捻着杯盏,玉骨生香,眉眼深邃:“树开花不难,你这棵铁树什么时候能开花?”   蓦然回头,他正深深地凝睇着她,目光直白得让她难以避忌。   她心头一热,不知是被他的眼神灼热的,还是被酒暖的。   一时寂静无声,他忽然倾身靠近,伸手过来为她斟酒。这样暧昧亲近的距离,险些让她心惊动魄。她微微退开,将酒杯举起,轻声道:“侯爷,酒有凉了。喝多了对脾胃不好。”   明长昱沉默地放下手,让侍女将酒撤了。   “我让人给你煮些醒酒的。”他说道。接着琉璃明如雪的光,他仔细端详着君瑶,她双眼纯澈,此时却似有千言万语。他默了默,轻捏着温热的酒盏,问:“你有话说?”   君瑶将温热的酒一饮而尽,清酒壮胆,与他相视,说道:“侯爷,我若想入刑部……”   明长昱面色一冷,眼底微不可见地掠过一丝慌乱,说道:“此事从长再议。”   君瑶欲言又止,正想说什么,侍女已端着醒酒汤进入了门。   明长昱将醒酒汤放在她跟前,说道:“喝了汤早些休息。”他目光微凝,静静地盯着她,直到她乖巧地喝下去,面色才稍稍缓和。   清风微凉,吹送着庭院的暗香。他披上外衣,吩咐她早些休息,才出门离去。   夜色里,灯火阑珊,君瑶无声目送他离开,心下起伏难定。她在回来之前打听清楚,明日是刑部招收胥吏的最后时限,若再不去,恐怕会错失机会……   她心不在焉地收了酒盏,躺在床上陷入沉思。   明长昱则回了自己的院子,方入门,便唤了明昭进来。   明昭见他脸色不好,斟酌着如实交代:“她似乎见了那个蓉城的捕头,李枫。”   明长昱缓缓握紧双手,浑身微微绷紧后,又缓缓放松。   明昭迟疑地看着他,轻声问:“侯爷,若君姑娘真要去刑部……”   “随她吧,”明长昱冷淡地说,“与其将她留在身边,不如让她走出舒适的囚笼。说不定于她来说,还更安全些。”   明昭不明所以,却知他心意已定,便不再追问。   竹簧悠然,一轮明月依竹而起,明长昱落寞地笑了:“当真是只小野猫,养不熟。” 第54章 义庄收尸   次日,君瑶起身时,侯府的人早已开始忙碌。   她习惯事情自理,明长昱为她安排的侍女不会入她的卧室,穿好衣裳之后,干净利落地洗漱好再出门。   “姑娘昨夜没睡好?”侍女轻声问。   君瑶摇摇头。   昨夜明长昱离开之后,她就借着酒意睡了。可梦里睡得不安稳,总想起他离去时的眼神和背影。   她看向窗外,漱玉阁景致正好,风和日丽,昨夜的愁绪与阑珊灯火,似一场梦,再不复当时光景。   快速收敛心神,她换了件普通的衣裳,侍女见状,问道:“姑娘要出门?”   君瑶点点头。   侍女不会阻拦她,却会照明长昱吩咐,一路跟随着她。   这个侍女叫红砚,平日对她很恭敬,却对明长昱十分敬畏。在侯府时,红砚规矩谨慎,出了侯府,就稍微活络些,甚至帮君瑶挑了几串糖葫芦。   逛了几条街,人群渐渐变得拥挤,红砚走在君瑶身侧,竟是没让她被人群碰到半分。君瑶这才恍然了解,红砚是有身手的。   走累之后,君瑶带着红砚进了一家拂翠楼。   拂翠楼生意兴隆,君瑶随意看了眼,就知道来这里的人身份复杂。一楼大多是普通人,二楼和三楼则是多是富贵之人。   红砚直接让小二为她安排了二楼的雅间。这正合君瑶的心思,两人满意地上了楼,随意叫了几道小菜。   两人选的位置极好,凭栏可看清一楼的戏台,戏台上的说唱声也清晰可闻。君瑶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转身对一旁的红砚说道:“对面有一家卖胡饼的,你帮我买上来。”   红砚有些放心不下,依旧照吩咐下楼去买。   待她出了楼,君瑶叫来小二,让他带自己进了雅间,在里面换上男装之后,从侧门离开了。   她掩住心底的酸涩,一路疾走到了刑部。   刑部的大门,进进出出也有几次了,此时看着,却格外森严肃穆些。守门的衙役面色沉沉,门前的石狮子狰狞静卧,让人生畏。   君瑶一上前就被拦下了,交代自己来谋胥吏之职,还得了李枫引荐之后,衙役才带着她去见李枫。   刑部的衙役也是十分精明的,知道李枫受隋程重视,就有意想带着君瑶去接近。   李枫也惦记着君瑶说过会来刑部找他,等了半日,却不见人影。直到一个衙役进来,指着跟进来的少年说道:“李大哥,这人说是你引荐来做胥吏的,是否由你带着他去见隋大人?”   李枫诧异地看向衙役身旁的人,愣了几瞬,才认定君瑶昨日的话并非一句戏言。他惊疑不定,接着心头一沉,便想将君瑶带出刑部。却不料君瑶上前一步,行礼说道:“李大哥,在下才智虽平庸,可也略懂些刑狱之事。还望你开恩,赏口饭吃。让在下在隋大人面前露个脸。”   李枫脸色阴沉,咬了咬牙,沉默不语,须臾后,才定然说道:“小幺,这不是蓉城,刑部不是说进就能进,哪怕只是一个胥吏。一旦涉入京城官场,你想全身未退十分困难。我不会助你进刑部,你最好现在就走,别让我差使人将你赶出去!”   君瑶倔强地抬头:“你若想将我赶出去,现在就可以叫人!但你记住,从此之后你我就形同陌路了!”   “你?”李枫震惊,“你为什么非要进刑部不可?”   君瑶双眼泛红,却不会告诉李枫事实。她铁了心,自己退到一旁苦站着,不与李枫争辩。   李枫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知道她的脾气又硬又倔,若是硬来,她只会越发反抗,这时候只怕不能强行让她出去,得委婉地实行缓兵之计,待她自己知难而退。他见她额间被晒出了汗,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对她说道:“隋大人事务繁忙,这会儿怕是没空见你,你去那边等着吧。”   君瑶当真照吩咐,规矩地在角落里等着。李枫瞥她一眼,眼底尽是无奈,不由一叹,转身进了办公房。   刑部的人各司其职,忙碌得进进出出,没人注意到她。日头渐盛,阳光晒得人晃眼,君瑶紧盯着办公房门,终于发现隋程出来了。   隋程十分郁闷,气得跺脚。刑部人手不够,他才几天没来,大多数衙役和胥吏都被别人带去办案了,他却没几个人可使唤。   偏偏上头的人给他小鞋穿,让他去义庄收敛尸体。义庄的尸体,谁愿意碰?但凡与死人沾边的,都被人忌讳。就连刑部的衙役和胥吏,也暗地里出钱找流民或乞丐帮忙收敛。上头的人只管办事结果,对这些过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所以他现在要去义庄收尸,居然找不到人!那些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同僚,见状都找借口溜了。简直可恶!   他在门前转悠几圈,眼皮一抬,看见了君瑶。他抬手一指,问道:“你是谁?”   君瑶立刻回答:“大人,我是看了外面的告示来的,想在刑部做胥吏,谋个生路。”   入刑部有那么简单吗?否则就不会连一个小小的胥吏都要招那么久了。隋程挑剔地看了她一眼,觉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他此刻心头尽是去义庄收尸的烦恼,也难得深究。他心头暗想,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哪儿能入刑部。不如暂且让他跟着去义庄,先把尸体收了,然后再随便给点钱打发了。就说刑部不需要他这样的也就是了。   心头计谋一敲定,他一拍手,指着墙角的板车,说道:“正好,看见那车了吗?拉着跟本官一起去义庄。”顿了顿,又回头加了句:“这是在考验你!你若是过不了这关,别想进刑部!”   果然,话音一落,君瑶立刻去拉车了,动作利落,只是太瘦,拉着车十分吃力。   隋程暂且满意了,又叫上李枫和一个衙役,人数勉强够了,这才往义庄去。   义庄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多出一些尸体。有人认领的就让人领走,没人认领的,让仵作看了,登记在册,再让人拉到乱葬岗焚烧掩埋了。   也不知义庄的尸体多久没处理了,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冲天恶臭,险些让人将隔夜饭都吐出来。好在义庄的仵作有所准备,给了蒙住口鼻的布巾,还有手套,君瑶与李枫等人,这才入内。   隋程则躲到一旁,将马上的布包取下来,包内竟装着那只肥胖的大黄。他将脸埋进大黄柔软的毛内,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将恶心压下去。   他在空气清晰的地方玩猫,君瑶和李枫则开始一声不吭地收尸。   李枫本有一肚子话想对君瑶说,可在浓烈恶臭的弥漫之下,稍微一张口都会呕吐,只好作罢。   阴暗的房内,尸体如一块块烂肉般,一一排过去,长长短短,男女不一,有的用草席裹了,有的直接裸露在外,腐烂的躯体之上,蠕动着黄白的蛆虫。   将几具尸体抬上木板车,再盖上草席,就这样拉着往乱葬岗去了。   君瑶走得步履蹒跚,一路推得手臂酸软双腿发痛,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乱葬岗。   隋程策马跟来,将马拴在树上,把大黄装进布包里,说道:“挖个坑,把尸体放进去,再焚烧了。不能完全烧的,就地埋了。”   君瑶与李枫带着锄头进了乱葬岗。乱葬岗内阴气沉沉,树木森然不见天日。冷风吹过,枝头黑影攒动,传来低声的“呱……呱……”之声。   君瑶悚然,抬头一看,见几只乌鸦站在树上,直勾勾地盯着。   这种鸟专门出现在死人的地方,十分不吉利。   越往林中走,雾气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待稍微看清眼前之景后,顿时汗毛倒竖!   满地横七竖八,到处躺着死人和人的躯体残肢,白骨与烂肉随地可见,数只野狗贪婪而疯狂地争夺啃食着尸体。   看到有人突然靠近,几只野狗齐刷刷看过来,双眼冒着绿光,龇牙咧嘴,发出恐吓之声,作势要扑咬。   李枫与另一个衙役忙点上几支火把,接连扔出去,将狗吓跑。   山岗悄然无声,满地的尸骸如钻出地面的鬼影,君瑶不由打了个寒噤。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挖坑。”隋程捂着口鼻,站在下风口,刚说完,就扶着树蹲下去干呕。   君瑶与李枫环视四周地面,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空地挖坑。刑部底下的人做事马虎,尸体掩埋得草率,甚至不掩埋也不焚烧,就地扔了了事。否则乱葬岗也不是如今这番情景。   有片地儿尸体较少,也比较新鲜,君瑶与李枫、衙役联手将尸体挪开,分成两处放好。   隋程上好的红枣捂住鼻孔,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把尸体分成两堆?”   埋头苦干的衙役也不明白,他只是听君瑶意见而已。   君瑶强忍恶臭,勉强分出气息来,简短地说:“在下将男女分开了。”   隋程捂住嘴,好奇地问:“有些尸体都烂了,怎么分别的?”   君瑶腹诽,难道要她在这恶臭之地与他解释男女之别吗?所以她故意卖了个关子,隐晦神秘地说:“在下自有方法。”   隋程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目光在两堆尸体上探究片刻,又嫌恶不已地移开。   花了好片刻功夫,才收拾出空地,君瑶与李枫将最后一具男尸放到最边上,举起锄头开始挖坑。   挖出可填埋的坑之后,几人将从义庄带来的尸体一具一具放入坑中,正要扔柴草准备焚烧时,隋程的目光落在一具婴儿尸体上。   他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立即出声制止。接着从腰间的包袱中掏出纸钱,垫着脚蹲到坑边,将纸钱点燃,小声念叨几句,“这些人也死得可怜,烧点儿钱,让他们带着上路吧。”   君瑶与李枫也扔了几张纸钱进去。   纸钱烧尽,隋程如同了了一桩心事,慢慢地起身,挥挥手说:“烧吧。”   李枫将火扔进坑中,星星火焰,缓缓蔓延焚烧起来。   隋程盯着尸坑,双手合十念佛,突然全身一僵!他指着尸坑中一具尸体,疑惑不已地说:“那具尸体,我像是在哪儿见过。”   他眼珠子转悠着,明显苦恼于想不起来:“我就是在哪儿见过!对了!”他猛地一拍手,“在公主府的吟诗宴上!”   君瑶闻言一惊,心头的疑问险些脱口而出!   参加过公主府吟诗宴的人,至今有三人行踪、生死不明——唐延,重九,周齐越。   那么尸坑之中的尸体,到底是谁? 第55章 尸体动了   眼见着烈火燎燎,就要烧到那具尸体,隋程顿时急了,着急忙慌地叫喊着让李枫灭火。   君瑶早已眼疾手快地将泥土推下去扑火,所幸火势刚刚蔓延,并不凶猛,三两下就控制住了,那具让隋程怀疑的尸体,也没被火殃及。   李枫趁势将尸体拖了出来,放到一旁干净的地面上。   隋程立刻凑近了去看尸体的脸,奈何尸体一脸污脏,根本看不清面目。他从袖中掏出手绢,随意擦拭了,再仔细看尸体身上的衣物,半晌之后,终于确定道:“我记得他,他是唐延的侍从,叫重九。”   君瑶蹲下身,捡起隋程扔掉的手绢,将尸体的脸擦干净。   若照重九失踪的时间来算,这尸体也死亡了五六天了,脸部不仅污脏,而且腐烂流出尸水,就算要验看尸体,从尸体表面,也无法看出什么线索来了。   隋程草草地看完,便起身避到一边,拿出新鲜枣子堵住鼻孔,讷讷地说道:“大理寺和刑部找了这么几天都没找到的人,就这样被我找到了,我回去之后,一定要邀功才是!”   他反身抱住大黄,轻声感叹道:“可见破案有时靠的不是才干,而是运气!”   运气不错的隋程看了看天色,说道:“也不算早了,尽快处理了,带着重九的尸体回刑部要紧。”   于是继续焚烧掩埋尸体。熊熊烈火蔓延了整个尸坑,渐渐将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肉体吞噬。火势减小后,将沙土埋进去,填了尸坑,这才算结束。   用于拖拉尸体的木板车,返回时只需带回重九的尸体。君瑶与李枫小心翼翼地将尸身放在木板车上,隋程诡异地盯着,突然惊呼一声。   “尸体在动!”他吓得一脸刷白,手指着尸身,退后几步。   死去数天的人,身体早已发烂发臭,怎么还会动?君瑶看了眼惊悚不已的隋程,又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尸体……   隋程避到一旁,见其他人一脸质疑,就壮着胆子上前,凑近了尸体,看真切之后,笃定地说:“头,头在动!”   尸体的头歪斜着,没有动静。君瑶凑近了,果然发现头发之下,似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她一瞬间头皮发麻。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轻轻拨开蠕动的头发,一团黄白蠕动的蛆虫翻涌出来,一条条掉下去,蠕动翻滚。   她起身正欲解释,隋程却猛地蹲下身,一阵干呕。   “尸体没动,只是头发下的蛆虫在动而已。”君瑶说道。   天气已经回暖,尸体腐烂长出蛆虫也很正常。   隋程呕得气喘吁吁,不悦地说道:“头发底下怎么那么多蛆虫……”   君瑶心念一动。人死之后,腐烂的过程就会立刻开始,蚊蝇也会在第一时间前来产卵。通常情况下,它们会将卵产在口鼻耳,或伤口暴露的湿润之处……   头发内蛆虫较多,难道是头部有伤口?   君瑶立即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尸体的头发,轻轻地扫开成团密密麻麻的蛆虫。她发现头皮上的皮肉已被啃食光了,不少蛆虫已深入头脑,钻入了脑内。   人的头骨十分坚硬,就算蛆虫成群,也不能啃食坏人骨,钻入尸体的脑内,除非头骨碎了。   李枫经验丰富,看了眼暴露在外的头骨,说道:“是重击伤。”   君瑶沉默,暗暗思索着案情的千丝万缕。唐延房中发现的身体,头和脸也受到重击,且很可能是死后遭受的,真正的死因是中毒。   眼前这具重九的尸体,真正的死因为何?   她没有带银针,只能照仵作验毒的普通方法,查看尸体指甲、口、鼻的颜色。   李枫看出她的意图,用布包裹着手,掰开尸体的嘴,忍住恶臭查看。   “口内发黑,指甲也带着黑色。”李枫说道,“若是有银针就好了。”   隋程压住胸腹内的酸恶,说道:“别看了,回刑部让仵作检查就好。”他一刻也不想与尸体多接触了,疲惫无力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回去之后,立刻让人去通知大理寺,就说重九的尸体被我找到了。”静了静,吐出一口气,说道:“一定要强调是我克服了重重困难才找到的。”   他有气无力地上了马,娇美人病西子趴在马背上,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开。   尸体拉回刑部,隋程率先抱着大黄去沐浴,洗去浑身的尸臭。   君瑶浑身酸软,尸臭味若有似无地钻入鼻息。忙碌时可以忽略,闲下来时,恶臭的气息伴着复杂的心绪涌上来。   李枫放好锄头铲子,走到她身前,残存着燠热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阴暗的影子拢着君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多年前的画面,那个幼小的女孩儿,蜷缩在雪地里,面色木讷,双眼却格外清亮。就如蓉城外高山上的白雪。   隐忍了一整天的话和惊怒,都化作沉默。   “你也去洗洗。”他说。   君瑶站直身,跟他去了离刑部几条街的一处小院,这处院落是隶属于刑部的,条件简陋,平日以低廉的价格租给胥吏或其他人。   君瑶简单地清洗干净,勉强除了身上的臭味。她惦记着重九的尸体,想要匆忙离开,李枫却拦住了她。   “君瑶,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李枫担忧地看着她。   君瑶不想多谈,早在与明长昱一同入京时,她就打定主意进入刑部。即便没有李枫,她也会另想他法。她隐隐预感,前途或许会步步艰难,步步危机。她尚未真正进入这京城之中的棋局,就已知晓这局势深渊,深不可测。破解棋局与迷宫的方法,便是深入棋局,步入迷宫,唯有如此,才能有破局的那天。   她走出这一步,义无反顾,不想连累他人,更不愿轻易相信他人。   李枫此人,与她关系特殊,是伴着她成长的友人,也是与她同师的兄长。   她既不想连累他,也不想轻易信任他。   “有什么可瞒的?”君瑶抬眸微笑,眼底一片坦然,“不过就是想在刑部混口饭吃而已。”   李枫显然不信,眼底隐着担忧,正想盘问到底,院外传来敲门声。   刑部的衙役在门外催促:“李大哥,隋大人将大理寺的人请来了,让你赶紧过去回话。”   君瑶一瞬无措,又垂眸掩住慌乱。她缓缓长吁,面色平静地理了理稍显褶皱的衣裳,说道:“大理寺来人了,我们回去吧。”   她迈步就走,李枫只能跟上。 第56章 侯爷生气   即便明长昱接手唐延被害一案,他也不需事事躬亲。大理寺之内也有不少能人志士,明长昱只需运筹帷幄,也可掌握案情。   不过是发现了一具尸体,只需让人察验了,将结果汇奏上去即可。   君瑶不知明长昱是否会亲自到刑部,也不知他若是知晓自己决意进入刑部,会有怎样的反映,她只是还没做好与他解释的准备。   还未进入刑部正堂,她就见一人端坐于正位,深蓝色锦衣似云,飘渺而触不可及。   听闻声响,他缓缓抬眸,深黑的眼睛往君瑶身上一落,君瑶当即如芒在背,垂眸避开他的注视。   即使她无法彻底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却也能隐隐察觉到他惯常隐匿的冷厉与薄怒。   漫漫然的一个眼神,足以让她心如针刺。   她轻轻咬唇,垂首进入正堂,跟李枫一同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上头的人漫不经心,只闲散地翻阅着仵作刚呈上来的验尸单,许久后,才看向有些不耐的隋程,说道:“你倒是会找人,将我的人纳进了刑部。”   隋程诧异:“你的人?”他回头看了君瑶一眼,顿时露出笑来,“难怪我觉得他眼熟啊,原来是你的人,如此再好不过了!从今之后,我就多了一个得力助手,再也不会有人说我断不了案了!”   明长昱轻哂:“既是我的人,我也可随时让他回来。”   隋程顿时大骇:“不行不行!侯爷,不妨将你的人借我几天,至少让我先查了唐延的案子。”   明长昱远远地睨了君瑶一眼,轻哂:“非刑部之人,不得擅自接触案情。”   君瑶镇定地拘着礼,一言不发。   隋程却是急了,“他们都是刑部的人!当然可以听我命令查案。”他生怕自己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却不被明长昱认可,又急忙说:“此二人颇通刑狱,若侯爷不信,尽可盘问。”   明长昱沉默,半晌后才说:“免礼。”   君瑶与李枫这才起身。   隋程暗暗松了口气,腹诽着为何是明长昱亲自来?若来的是大理寺少卿,或大理寺正,他也好应付一些。   一时陷入沉默,明长昱看向李枫。   他自然是记得这个人,在蓉城查郡守府嫡女被害一案时,这人还出过不少力。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如何能证明乱葬岗的尸体就是重九?”明长昱看向隋程。   隋程坐直,正色道:“唐延此人我接触过几次,他身边总会带着仆从重九。因为重九是蓉城人,说话总是有特殊的口音,我就印象深了些。而且,到永宁公主府赴宴那日,重九时刻跟在唐延身边,甚至趁唐延不注意,偷吃唐延桌上的东西。”   他“啧啧”两声,继续道:“唐延本有洁癖,他人吃过的东西就不会碰了,但当时我与他隔得还是有些远,就没出言告诉他。而且唐延他自己看见了也没说什么,我也就不好多事了。”   “即使如此,也不能证明那具腐烂得认不出面目的尸体就是重九。”明长昱淡淡地说。   隋程语塞,面色不虞。他咬牙,总觉得明长昱是在故意刁难他。   君瑶迟疑着,低声问隋程:“隋大人,除了重九那身衣服,还有什么特点能确保尸体就是重九?”   隋程欲言又止,有些丧气地看了她一眼。   沉默片刻后,隋程突然抬头,双眼明亮,大声说道:“我想到了,重九的门牙上箍了一圈黄金!”   他皱着眉头,正色道:“他偷吃唐延桌上的菜时,菜叶卡在门牙里,我看见了。”他还有些嫌恶,瘪了瘪嘴。   李枫掰开尸体的嘴时,尸体的唇遮掩着牙齿,君瑶与他都未注意到门牙上是否有黄金。重九一个小小的仆役,能在牙齿上箍黄金,想来也会引人注意,如此,只需再确认查实即好。   君瑶再次沉吟,习惯性看向明长昱。许是两人共处查案,她竟有了这样的习惯。   他依旧端坐着,衣袂翩然,背脊笔挺,面色漠然,带着疏离与冷远。   她无声垂下眼帘,睫羽轻颤着。   “重九在公主府吟诗宴上偷吃?”明长昱冷冷地问。   隋程说:“我离得近,亲眼看见在每道菜端上唐延的桌之前,重九都会偷偷吃一点。他以为没人看见,其实我全看见了。”   每一道菜都会先偷吃一点?   隋程见明长昱再次沉默,有些不满,起身说道:“侯爷,那重九躲在唐延身后,非是我一人看见了,我的贴身小厮也瞧见了的。”他瘪嘴,“只是为了各自颜面,不太好张扬制止而已。”   他那时的确是想调侃几句的,亏得懂事的小厮拦住了他。   线索到此处,似乎如冰水凝结,无法畅流了。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何死在唐延房中的人不是唐延?为何唐延的仆从重九也死了?   “重九死于中毒?”明长昱看了眼验尸单,淡淡地问。   “啊?”隋程其实根本没去看仵作的验尸单,有些诧异。   君瑶面上镇定,心底也充满疑惑,她抬眼看向明长昱,说道:“请问侯爷,仵作可验出是何种毒物?”   明长昱默然睇着她,似乎不想回答,或是不想与她说话。   君瑶移开目光,避开他的审视。   隋程懒散地坐下,有些心不在焉。眼珠子漫无目的地转了转,突然坐直,看向明长昱,问道:“难道是永宁公主府的吃食有问题?”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永宁公主这条线上。   君瑶亲自剖了唐延房中发现的尸体,那尸体肠胃溃烂,下泄便水,与重九的尸身情况有所差异。若他们二人都是因公主府吃食中毒而亡,为何中毒的症状不相同?   迄今为止,在君瑶所见的案件中,在没有比这个案子更复杂,更凌乱的了。   而且这案件背后,还有更危险的暗潮。牵连着藏在刑部的秘密,永宁公主与太后的利益,赵尚书赵柏文在刑部的权势,还有大理寺威名重振……   而这一切暗潮的中心,是如立云端的明长昱。   君瑶有些眩晕,腹中唱起空城计。奔波整日,身体也吃不消了,还好肚子没响,否则肯定闹出笑话。   明长昱起身,也没直接回答隋程,而是对他说道:“今日辛苦了,便这样吧。”   隋程也兴致缺缺,起身拱手行礼:“也好,那就恭送侯爷了。”顿了顿,又加了句:“侯爷,重九的尸体可是我找到的,我爷爷要是问起来……”   “我会如实告知的。”明长昱淡淡的。他面色整肃,径直往外走,路过君瑶身侧时,却稍稍停下。   君瑶一怔,恭正地行礼。   “隋程,你倒是找了个能手。”他轻笑。   隋程云里雾里,也听不出他口吻的喜怒,只好说道:“那是,这几年我负责揽进的胥吏,哪个不是贤才?”   明长昱似笑非笑,盯着君瑶,说:“既是贤才,不如随本侯回大理寺。”   君瑶心头一跳,恭声说道:“承蒙侯爷抬爱,在下才疏学浅……”   “不管如何,你都不随本侯了?”明长昱打断她。   君瑶欲言又止,终究沉默着。她脑中一片迷离,迎上他沉黑的眼眸,然后微微垂首,敛衽行礼。   明长昱脸色冷沉,他睨着她,却又不想多看一眼。   “如此……”他蹙眉,略显落寞,径直离去。   君瑶僵直地站着,片刻后才转身,看向他离去的方向。   椽椽飞檐拉下日色,庭院深而空旷,大门外行人过往,早已没了她所熟悉的身影。   隋程伸了个懒腰,又将大黄抱在怀中,灌下一口热茶,滋润了口舌,才对君瑶说道:“你当真想留在刑部做胥吏?”   君瑶愣了愣,迟缓地点点头。   隋程喟叹:“如此也好,你便是今年刑部最后一个胥吏了。”又对李枫说道:“你来给她安排安排吧。”   隋程走后,李枫带着君瑶回杂院。   到底是刑部管辖范围,官家之地,即便有不少行人,也不太热闹。走了几条街,远远地就看见杂院大门了。   那扇门紧闭着,半旧的朱漆有些古老,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院中传来说笑声。   李枫脚步一停:“你当真要住这里?不然我再帮你找一处。”   君瑶脚步不停:“我看刑部的杂院也不错,在这里住着也算方便。”   李枫没料到她突然加快脚步,眼瞧着就要推门而进了,他立刻拉住门环,侧身挡在她身前,说道:“这院中住着刑部的几个胥吏,他们应该回来了,我先进去打声招呼。”   一墙之隔,院内或粗犷或肆意的声音清晰传来,还伴着潺潺水声。   君瑶自以为然,她本就后来居住,当然需要先打声招呼。于是对李枫点点头。   李枫松了口气,转身准备推开门,谁知道“哐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李兄!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大咧咧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话音刚落,门内的嘈杂说笑之声戛然而止。   君瑶呆在门口,眼睁睁的看着杂院里,几个男人赤身裸体的浇水洗澡,甚至追赶着嬉戏打闹。   门打开那一瞬间,君瑶感觉白花花健硕的身躯一晃,开门的男人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裹上布巾,转身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好不容易带回家的未婚妻去别处混了,好气。 第57章 同居之时   光天化日的,君瑶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门被重新关上了,李枫脸色漆黑,尴尬又愤怒,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你当真不另外找地方住?”   这院子里住的都是男人,糙的粗的都有,哪怕平日在外讲究些的,回到屋子里一样的德性。大白天遛鸟也不算稀奇,更稀奇的他不好意思说。   君瑶郑重地思考起来,不过须臾后,院门再次打开了。   开门的人一身直,腰佩青玉,透着一股儒雅温和。   方才惊鸿一瞥,君瑶似乎看见他站在树下,用浸了水的毛巾擦洗手臂。此时他掩在袖中的臂膀,实则结实有力,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他看着李枫,面带疑惑。   李枫冷声道:“这是新入刑部的胥吏……”他语塞,看了眼君瑶。   入了刑部,改了身份,自然不能再用真名。君瑶自行向开门的男子见礼,“在下楚遥。”   君这一姓在京城之中不甚多见,容易引人注意,君瑶便临时改做母姓。   “楚兄,”开门的男子走下台阶,回礼说道:“在下章台。”   街面上到底人来人往,交流不便,章台客气地将君瑶请入内。   这院中有四五间住房,院内的人也早已整理妥当,或平淡或羞涩地站出来,向君瑶问好。   最先为君瑶开门的是年纪最小的少年,腼腆尴尬地站在台阶上,木讷地笑了笑。   “这院中住了四人,东边角还有一间房,我带你去看看。”李枫说道。   院中的几人如蒙大赦,连忙热情地让李枫带君瑶去看房,接着又做鸟兽散,纷纷回屋。   一进一出院落,东方一处偏房,屋虽小,好在清静。临窗有一排木槿花,花旁是一条干涸的沟渠。屋内没有打扫,堆着些零星的杂物,家具倒是齐全,应是刑部为了方便出租准备的。   李枫将杂物挪到一旁,环视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屋子,问道:“你不带些东西进来?”   他暗自觉得君瑶入住此处未免太过仓促了。但凡搬进新屋,无论如何匆忙,多少都会带些日常所需之物。可君瑶孑然一身前来,连件换洗的衣物都不曾准备。   她先前不知咋何处做工,身上的衣物看似普通并不华贵,可衣料却是簇新素锦。有如此体面,东家想来也是有些身份的。   君瑶算计着身上携带的银钱,说道:“明日得空之后再置办。”   李枫轻叹:“罢了,我那儿有些没用过的,暂且借你。”   “多谢。”君瑶说道。   今日之事,对李枫来说,是有些意外,但君瑶却十分坦然。天色渐晚,连倦鸟也飞回,君瑶着手收拾屋子,将睡觉的地方整理出来。   月渐明,如钩,凭窗而来,照着一方屋宇泛起银色。   君瑶将被褥铺好,分神看了看月色,才觉天色已暗。   李枫将灯盏点上,随口说道:“京城与蓉城大不相同,只有这月亮倒是一样的。”   “不一样,”君瑶浅笑着摇头,“蓉城可以看见四五个月亮。”   李枫失笑。   蓉城的月色,是一难得奇景。运河蜿蜒而去,月上中天时,在连绵山间迂回的清河,不同的河段可同时倒映出天上月色。临城而眺,就可看见五月同辉的景象。   天地一色,万物素清,方觉人之渺小,时空无穷。   此时京城天幕的月,不如蓉城。   月下小院,有人拿着锅铲,气清声沛地喊:“人呢?过来帮我打下手!”   声音从厨房传来。   君瑶看了看李枫,李枫耸耸肩,轻咳一声,说道:“是柳镶,他擅长做饭,负责我们的饭食。”   人家都为整个院的人煮饭了,打打下手是应该的。可柳镶对着空院子喊了几声,也没人理会。   “不来帮忙没得吃!”柳镶郁郁不欢,恶声恶气地威胁。   李枫干笑,“我待会儿随便吃点干粮就行。”他见君瑶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想离开,说道:“我回屋睡觉了。”   他当真穿院而过,对柳镶视而不见。   “呵,”柳镶嗤笑一声,“瞧瞧你们这些男人的德性!”   不知谁推开窗喊了句:“君子远庖厨!”   柳镶握紧锅铲叉腰:“臭男人还敢说自己是君子?”   君瑶就算捂住耳朵,也很难听不清楚。她暗暗打量柳镶,他穿着一身暗红常服,身量颀长,面似冠玉,自带风流英朗。可听他方才的话,宛若没把自己当个男人。   柳镶神思敏锐,立即察觉到君瑶偷窥,丹凤眼立刻斜睨过来,“那位新来的,过来打下手!”   君瑶正饥肠辘辘,寻思着去厨房还能顺便先吃东西垫肚子,况且这也是与其他胥吏熟悉的好机会。   庭院中没有灯火,她趁月穿庭,心绪暗暗回转。   进了厨房,锅灶正冒着热气,就算没有灯火,灶内的柴火也映得十分亮堂。灶台上摆着食材,看分量应准备了四五份。   柳镶款款入了门,散漫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略带质疑:“你是新来的胥吏?”   眼前映着火光的少年,双眸明湛坚韧,站如青树,几分傲然,几分英气。可身量纤细,有些娇弱。柳镶在刑部做了几年胥吏,从来没见过这样隽秀且风韵的。   “是,”君瑶坦然回答,“在下承蒙隋大人欣赏,侥幸入了刑部。”   柳镶挑眉,似有些不以为意,又问:“几岁了?”   君瑶回答:“十六。”   “倒是与金小珣同龄。”柳镶走进来,揭开锅盖,用锅铲搅了搅。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垂涎三尺。   “金小珣就是给你开门的。”柳镶幸灾乐祸地笑,眉眼弯了弯,“我早就告诉他数次了,即使在院子里也要穿衣服,哪天被人看了,就要以身相许。”   君瑶抿唇,沉默不语,脸被热气与火光晕出淡淡血色。   柳镶起伏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说道:“这院子里都是男人,没什么讲究。做胥吏的,干的糙活,和死人活人打交道,回来一身臭汗,谁还想穿衣服?”   他盖上锅盖,继续说:“你习惯就好了,说不定哪天你也跟他们一样了。”   君瑶无声一笑,问:“我怎么打下手?”   柳镶用下颌指了指案上的鱼,说:“把鱼处理了,取肉去骨。”   案上的是两条黄鱼,平常的做法不过清蒸煮汤,这柳镶倒挺讲究,需取肉去骨。   君瑶迟疑须臾,拿起菜刀去鳞、脏腑,洗净。刀顺着鱼背而入,紧贴细密的鱼骨,流水般往尾部滑动,游刃有余,最后抽出鱼骨,信手把鱼肉放入碗内。   “有几分能耐,刀法不错,向哪位大厨学的?”柳镶难掩眼底惊赞。   君瑶说:“自己练的。”   柳镶挑眉,“得空了也教教我。”   君瑶颔首:“好,等刑部入了新鲜的尸体,我教你。”   柳镶惊怔,好一会儿失笑,也不与她接话,专心致志地做饭。   君瑶为他控制着火候,看了半晌,得知他做的这道菜是假蟹。黄鱼蒸熟,捣烂,再拌入捣碎的咸蛋。再将油烧热,放入黄鱼碎煎好,再用鸡汤浇滚,配上香菇、葱、姜汁,酒。   虽不是蟹肉,但厨房内弥漫着蟹香。闻着味也能下三碗米饭。   三菜一汤上了桌。方才紧闭房门,不肯出来打下手的男人,纷纷循着香味入了座。   柳镶也入了座,正想挤兑几句,章台拿出一壶酒,给众人斟满了。   男人之间话不用多,连吃饭也稍显单调,几人对着月色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才打开话匣子。   柳镶伸手捻了捻君瑶的衣袖,轻哂道:“你这公子哥,身着华服,还来当胥吏,当真怪异。”   话音一落,其余几人纷纷看着她,面带疑惑,目光审视。   柳镶叼着鸡翅说道:“我虽只是一小小的胥吏,却也见过几个案子,几件衣服还是能认的。”   君瑶面不改色,平静地说道:“我起初在一贵门府邸做事,衣服是别人赏的。”   柳镶适可而止,不再追问。   章台为君瑶斟了酒,轻笑道:“鄙名章台,已过而立之年,是刑部周侍郎所辖胥吏。”   柳镶也说道:“在下柳镶,大多时候随听赵尚书差遣。”   看来这里的人虽同时刑部胥吏,却听从不同人的差遣。但大多时候,刑部的胥吏堪比衙役,谁来差遣也无所谓。而刑部之中,主管胥吏事务的,就是隋程。   轮到金小珣,他腆然红了脸,也不敢与君瑶对视,轻声道:“我叫金小珣,祖上做过刑官,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所以就来做胥吏了。”   柳镶说道:“别看他小,可过目不忘。要我说,他这记性去考功名也不为过了。”   金小珣黯然一笑,“虽说可过目不忘,但能记的时间并不长。”他唇轻抿着,抿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何况我家穷,没闲钱去考取功名了。”   考个功名谈何容易,不少学子耗费十余载光阴,不事生产,全凭家里出钱支持学业。就算考中,也不一定立刻有官做,如此算来,或许不怎么划算。   这几人已相处一段时日,对彼此也有些许了解,唯有君瑶,依旧是陌生的谜底。   金小珣看了看君瑶,问:“楚兄,你为什么来做胥吏?”   君瑶回答:“为了谋口饭吃。”默然片刻,又轻声道:“也为寻一个真相。”   众人静默,一时似茫然,又似恍然大悟。   月色皎皎,君瑶星眸明亮逼人,迎着清辉素色,眼底隐着坚韧。   作者有话要说: 君瑶刑部副本开启! 第58章 惹上麻烦   君瑶进入刑部,宛如水滴落入瀚海,丝毫没有掀起涟漪。胥吏所需处理的事务很是琐碎繁杂,又没个定数,但由于跟随的人是隋程,竟比留在明长昱身边时更轻松些。   大司空隋穆希望借唐延一案锻炼隋程,并希望他慢慢成长,将来足以成为隋家的顶梁柱。可事与愿违,隋程此人做事总是三分热度,自从带回重九的尸体后,他便再没发现其他线索。探索的热忱骤然下降,隋程更是没心思去关注案情。成日里抱着大黄玩弄,甚至爱上了逗耍刑部养的黑狗。   君瑶整理好卷宗,将重九验尸单置于桌面,看了眼怀中抱着大黄,瘫软地坐在榻上的隋程,突然有些无助和愤懑。   隋程慵懒地摸着猫毛,许是太过用力,大黄起身蹿到桌上,在验尸单上留下两个爪印。   应该是明长昱还记得大司空的嘱托,对隋程无所事事的样子看不过去,终于让人来为他指点了一二。隋程恍然大悟,立即对君瑶说道:“对了,重九的牙齿箍着黄金呢!”   君瑶扫了眼验尸单,将大黄赶下桌,说道:“是啊。”她依旧有些疑惑,斟询地看着他。   隋程直身坐好,煞有介事地说:“那具尸体其实是不是重九还未下定论,所以应该去查一查,确定重九真的在牙上箍了黄金。”   他越说越笃然,当即起身就往外走,一边让君瑶准备马匹,前往唐延居处查询。   君瑶心底狐疑,重九的尸体已被发现两三日了,以明长昱的办事之能,只怕早就确定其身份了,何必再让隋程跑一趟?难道是看隋程太闲,给他找点儿事做?   正值中午,街景一派春色融融。临近午饭时间,街巷边支起的摊贩、楼阁店面的生意热闹起来,还没出门,就闻到或浓郁或清淡的食物香。   隋程的脚步有些迟疑,偏在此时有几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簇拥欢笑着过来,热情疏落地与隋程勾肩搭背。   这些京城公子,自□□好,关系非比寻常。此番结伴前来,当然是要和隋程一起去吃饭的,说是在某阁已订好了云云。   君瑶听得一知半解,三言两语下来,也明白几分。原来这些贵公子们结了一个社,专门交流养宠物的心得,甚至会将爱宠一并带去观赏比较。   隋程一听,哪里还放得下?当即就要带着大黄一同前往。回头又看到君瑶,缓过来知道自己方才是要去查案的。纠结思索之下,立刻做出决定,对君瑶说道:“你前去查那尸体的真实身份。我……我还有要事。待你查完之后,将结果禀告给我就好。”   君瑶咬牙,十分头疼:“大人,在下只是一胥吏,只怕……”   隋程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的令牌,再写了一封手令,交与君瑶,说道:“有了刑部的令,你自然就可以查了。”   说罢,他便带着大黄,有说有笑地随好友离开了。   君瑶默然无语,转念一想多少都能接触案子,便策马前往许府。   许府依旧如往常般僻静,许奕山正在刑部当值,并未在府中。君瑶没能见到他,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平静。   平日里与重九交好的,是许府的杂役小方。   问及重九的牙是否箍了黄金时,小方十分肯定:“箍了,就在两颗门牙上。”他有些嗤之以鼻,“听闻是唐公子亲自给的黄金,重九总爱在我们面前炫耀。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嘴里有金子。”   看来那尸体,十有八九就是重九了。   君瑶略微思索,说:“重九平日为人如何?可与他人结怨?”   小方摇头:“这就不知了,他平日里除了随唐公子出门,大部分时候都呆在院里。”   君瑶点点头:“唐延死的那晚,你觉得有什么古怪吗?”   “古怪?”小方疑惑,片刻后才迟疑地说:“我确认唐公子房里的动静没问题后,就回屋睡觉。但是等了许久,都没见重九回屋睡觉。”他有些茫然,又改了口,不太确定地说:“或许重九当晚就没回屋。”   “你和重九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君瑶问。   小方点头,说:“平时重九伺候好唐公子就回来睡了,鼾声震天。可那晚,我没有听到他的鼾声。”   案发时唐延房中的细节再一次浮现在君瑶脑海中,她问:“重九是和唐延一同回府的,对吗?”   “是,我肯定,”小方说道,“他们回来时,我正好看见了。平日里,唐大人是不会让外人进他房间的。就连重九,也只是进去一小会儿就出来。可那晚……重九进去之后,很久都没出来。”   君瑶脑中一个闪念——如果重九入房后没再出来,难道是死在房中了?   若是如此,唐延是否知晓?   可细想之下,又有许多费解之处。此刻能确定的,是重九乃中毒身亡。但他如何中的毒、何时中毒、何时毒发,都是未解的谜团。且他与疑似周齐越的尸体一样,头部都遭遇过重击……   难不成凶手当真是唐延?   一时片刻,也无法查清其中的端倪,君瑶决心再一次查看唐延的房间。   只是案发现场的房间被封锁着,钥匙居然在许奕山手里,当下也开不了门了。君瑶只好离开,回刑部找隋程交差。   一路上,她整理着案情线索,寻找着遗漏的地方。   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刑部。入了隋程办公之处,才知道他并没有回来。   独自在房中呆了一会儿,见柳镶刚办完差事步履生风地进门,疲累地坐在榻上缓神。   君瑶眼角余光瞟着,竟依稀觉得柳镶身姿轻软,有几分风流。   注意到她的目光,柳镶坐直身,问道:“隋大人呢?”   君瑶叹口气:“他应该还在和友人们一起吃饭。”   柳镶默了一瞬,道:“他今天怕是不会回来了。”   君瑶疑惑:“为什么?”   柳镶说道:“若我没猜错,来找隋大人的,都是他平日交好的京中公子。这些公子整日玩乐,花样繁多,逗猫遛狗不在话下。所以他们就结了社,逢年过节或心情好时,社中就举行比赛,选出最优秀的爱宠。”他细长的眉眼微挑,笑道:“只怕隋大人,早就带着他养的狸奴比赛去了。”   果真是富贵温柔乡之中的公子,养猫养狗都能玩出这些花样来。   柳镶见她不以为意,又说道:“比猫狗哪儿能体现出公子们的风雅尊贵呢?他们可是有赌注的,去年的赢家是侯府千金,她赢下了赵、周、隋三家公子的别院和酒楼。所以这三位公子岂能错失这次机会?他们必然会一决雌雄,将输掉的赢回来。”   侯府千金,难道是明长昱的胞妹明长霖?   君瑶见柳镶颇有兴致,便故作好奇,问道:“侯府千金养的什么宠物?”   柳镶说道:“一只白虎,听闻特意请了高深的驯兽师驯服,十分聪明顺服。会钻火圈、跳舞、算数,还会听人话。就算什么都不会,光是白虎的气势和珍稀,赢面也很大了。”   这位侯府千金果然与众不同,竟驯养了老虎。   柳镶又说道:“侯府千金十分喜爱白虎,甚至使唤白虎恐吓追咬公主。此事让老侯爷惊怒,一气之下将白虎放归皇家园林,侯府千金这才收敛了,只怕以后不敢再结社参赛了。”   他颇有些惋惜。   方聊得有些许滋味,突然有人进门,厉声问:“隋大人呢?”   君瑶一惊,抬头见吴岱满脸阴沉地站在门口,立即起身。   吴岱环视一圈,眉头紧蹙着,冷声道:“当值时间竟不见人影,太不像话了!本官真该让大司空来看看。”   柳镶连忙见礼,油滑地笑了笑:“吴大人,奴婢正要去处理杂务……”   吴岱冷哼一声,眼不见为净地挥挥手,柳镶立刻脚步生风地离开了。   君瑶也正欲找个由头离开,却听吴岱说道:“你还不去将隋大人找回来?”   这正合君瑶心意,她本想借隋程的便利快速破案,不想耽搁,闻言便出了刑部,前去寻找隋程。   京城富庶之地,酒楼宾馆众多,颇有名气,且有背景的,当属摘星楼,这里便是京中子弟风雅作乐常来的场所。   隋程等十几个富贵公子们所结的社,叫做“白鹿社”。以此为名,并非是有人养了白鹿,乃是因为一句名诗“且放白鹿青崖间”。公子们以此给社命名,是想体现自身风流雅致,不慕污浊世俗之意。   社名倒是颇有来头讲究,但当真担得起这“青崖白鹿”清名,便值得议论了。   君瑶到达摘星楼时,隋程等人包下的二楼雅间觥筹交错,管弦呕哑。身着锦绣丝帛的公子们正对酒当歌,吟唱陶醉。隔着门,也能听见雅间内的言笑晏晏之声。   君瑶一时被阻在门外,说明来意之后,看门的小厮说道:“方才见隋大人如厕去了,你不如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如此也好,也省得她进门去,免不了要应对一番。她倚门站着,听见公子们将自家养的宠物夸赞了一番,甚至放出豪言,待比赛之时,定会拔得头筹云云。   正沉醉欣喜,突然见一小厮急匆匆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到了门口却戛然停下脚步,惶恐不安地望着门,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片刻后,他终究是一咬牙,谨慎地推开门,挪着步子走到屋内,俯身对一位绿衫锦衣公子说了几句。   那绿衣公子勃然变色,带着身边的杯盏叮当落地。   对面腰间配扇的公子惊愕,问道:“孟广兄,发生了何事?”   绿衫锦衣的孟涵怒声道:“隋程杀了雪奴!” 第59章 雪奴之死   雅间内气氛骤变,丝竹笑声瞬间凝结,继而一片哗然。   君瑶有些惊疑,一时按捺着,先看清事情的形势。雅间内的公子们面色各异,或愤然或惊讶,或漠然或幸灾乐祸……须臾间人声起伏,议论纷纷。   转瞬之后,有人看向腰间配扇的公子,说道:“齐云兄,此次社会你是主持的,不如由你出面解决此事?”   白鹿社的相关大事,都会由众人选出主办人来。这次选出的人,便是周家的二公子,周齐云。   君瑶闻言微微蹙眉,下意识看向他。   这人生得面皮如雪,五官细小,倒是穿得清雅儒意,像个儒生。君瑶注意到他,只因他的名字,与周齐越只一字之差。   周齐云转了转手中的扇子,看向孟涵,问道:“孟兄觉得呢?”   孟涵握紧拳头,只犹豫了一瞬,便说道:“好,我自然信得过周兄。”   周齐云轻叹,扇子在手中轻轻一拍,说道:“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还望不要伤了和气才好。”   然而孟涵并未将这话听进去多少,反而压抑着怒意,说:“是不是误会,需要查问清楚才好。若是事情没有个满意的结果,我宁愿退出白鹿社!”   众人一愕,周齐云也无声轻咳,委婉地说道:“在下知道孟兄方才押了雪奴胜,此番雪奴出事,孟兄定然最关切。”他又看向孟涵身旁的男人,“只是雪奴毕竟是李直兄带来的,不知李兄的想法如何?”   李直本就与孟涵交好,私心里当然偏向孟涵。   周齐云了然,转而看向方才进门的小厮,问:“隋程兄如今在何处?”   那小厮面色苍白,忐忑地说:“在宜春阁中,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发现雪奴出问题后,就请他暂且留下了。”   周齐云颔首:“好,便去宜春阁看看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向宜春阁。   宜春阁离筵席的雅间并不远,沿着走廊拐个弯便到了。   君瑶悄悄走在队伍末尾,见一行人挤进了阁中,也随之进去,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   公子们锦衣如云,一个个都看向站在阁中的隋程。   隋程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个个目光如炬,都落在他身上,他顿时退后几步,色厉内荏地低吼:“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孟涵箭步上前,既怒且悲,沉声问:“你为何要杀了雪奴?”   隋程气急败坏,连声道:“你血口喷人,雪奴不是我杀的,我一进门就发现它快死了!”   “空口白牙,谁会信你的鬼话?”孟涵不依不饶,“你分明就是怕我和李直赢,所以就下手将雪奴毒死!”   君瑶闻言挑眉,目光越过人墙,看往隋程的方向。   她方才已将房间观察了一番。这宜春阁十分宽敞,屋内腾出大片空地,用来陈放大大小小十数个笼子,笼子内关着各种兽类。这些兽物大都受过驯化,常与人接触,就算屋子内挤满了人,也都乖顺地或卧或立着,没闹出多少动静。   隋程僵如木般立在一个铁笼前,笼门已经打开,笼子内有一只雪白的貂,那貂通体如雪,没有一丝杂毛,养的肥美灵巧。只可惜现在它趴在笼子里,浑身抽搐发抖,口吐鲜血,已经快奄奄一息了。   眼下的情况,君瑶已了解一二,只怕这雪白的貂,就是孟涵所说的雪奴了。   本以为隋程惹上人命官司,此刻发现死的是一只貂,君瑶心头悬起的石头轻轻落下。   白鹿社经常举办比赛,选出最珍奇最稀罕的宠物,为此公子们可谓不惜下血本,赢了得个好名声,甚至赢享千金,押注赢了的,也可得到不少钱财。如今死了一只貂,这场比试势必不能顺利进行了。   隋程口口声声喊冤,一时百口莫辩,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孟涵,说道:“凭什么说这貂会赢?我的狸奴才是最好的!”   孟涵嗤笑:“你的猞猁若是会赢,为何年年都输?你明明是怕雪奴赢了你的猞猁,所以痛下杀手!”   隋程羞愤难当,当即面红耳赤,一个字说不出来。   说罢,他不管隋程如何辩解,提开嗓子,高声道:“诸位,白鹿社向来秉持高雅公正,比赛也不过是聊以为乐而已,真正的乐,是养物之乐。可如今有的人,却枉顾白鹿社的清誉,做出这等……”   未说的话不言而喻,众人瞬时议论纷纷。   隋程无可奈何,从头到尾只能喊冤,苍白的语言完全不能平息被扇起的怒火。   孟涵义正言辞,继续说道:“今日押注雪奴的人不在少数,如今雪奴死了,押注它的人岂非要赔本?”他痛心疾首,端然质问道:“隋公子,你当真糊涂至此?”   隋程简直要吐血了,他一脸菜色,抓起笼子里已经咽气的雪貂,一叠声说道:“我进来时它就死了,你们爱信不信!”   孟涵正要问话,周齐云恰时抬手,鼎沸起伏的人声渐渐稀疏。   周齐云朗声问道:“隋兄,你如何证明你进门时,雪奴就被害了?”   隋程愣住,下一瞬看向方才的小厮,抬手一指,说道:“他,他可以为我作证!”   众人纷纷看向那小厮,这小厮便是将雪奴死讯告知孟涵的人,名唤阿东,他嗫嚅着,低头不敢去看隋程,小声地说:“隋……隋公子,小的进门晚了些,只看到你打开了笼子,雪奴那时就倒下了,浑身抽搐,口吐鲜血……”   隋程急得跺脚:“你眼瞎啊,你为什么不早点进来!?”   小厮阿东哑口无言。   周齐云喟叹,又不急不缓地问:“在比试之前,大家就有约定,将养宠安置在宜春阁内,养主不能擅自进入房间,不知为何隋兄要入房来?”   “我……”隋程气息很沉,压抑着委屈和愤懑,他本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不想周齐云一问,却让他有些无措了,许久后,他才说道:“我听到房里有动静,就进门来查看。”   “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孟涵冷声说道。   公子们将信将疑,但风向已转,怀疑隋程的到底较多。押注了雪奴的人,不管雪奴将胜或将败,此刻都纷纷觉得自己亏本了,想要隋程给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隋程如同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公鸡,愤怒地竖起浑身的羽毛。   孟涵与李直对视一眼,打着商量的语气与隋程说道:“雪貂可是价值千金,再加上李兄养了它这么多年,花费无数,何况如今诸位仁兄都下了注,雪貂一死就打了水漂。如此算来,隋兄只怕要赔偿。”   隋程愣住,咬牙说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周齐云轻叹,周旋道:“孟兄,这事尚未定论,就此断定,只怕有失妥当。”   “对!”隋程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他瞋目怒视孟涵,“白鹿社又不是你说了算,凭什么你让赔我就赔!”   孟涵眯了眯眼,“雪奴被你害死,你难道想抵赖?”   “眼见就一定为实?”隋程找回半分理智。   好在他并非孤立无援的,在社中混了些日子,也有几个朋友,而且这几个朋友也明里暗里支持他,如今见局势有所回转,连忙应声说道:“正是,真相未明,就说是隋兄所为,万一冤枉了人,白鹿社照样声名狼藉。”   另一友人也附和:“隋兄的为人我们信得过,何况隋兄是刑部的人,查明真相不过弹指之间的事。孟兄何必急?等隋兄查清真相再说也不迟。”   此话一出,不少人沉默。   周齐云颔首:“此话有理,不如就让隋兄自证清白如何?”   隋程险些呕出一口血。他是刑部的人不错,可这虚职是祖父为他谋求的,他入职以来,没破过一个案子,更不会查案,如何自证清白?   与其让他查明真相,不如祈求雪貂活过来且开口说话,告知众人真相。   显然孟涵与李直知道隋程的斤两,闻言不过一笑,倒是调侃着说:“好啊,那就请隋兄查案吧,若是查出真相,证明了清白,孟某必定鞠躬道歉,且将押注全部送给你!”   隋程瞧着他轻蔑的嘴脸,恨不得脱下鞋拍他几耳光!   他眼珠子盯着孟涵,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我进来时,貂还没死,说明对他下手的人还没走远,而且这人必定与这次比试息息相关。”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孟涵,一字一顿说道:“所以,凶手肯定就在我们当中!”   他扬起下颌,偏头一哼!他算是明白了,有人就是要陷害他,既然如此那就随便泼脏水,拖人下水,要倒霉一起倒霉!   孟涵脸色微微一滞,扯起嘴一哂。   其余人却不淡定了,再次陷入哗然。   隋程干脆往一旁的榻上一坐,翘起腿来,“所以,在我查清真相前,谁都不准离开!”   孟涵冷冷道:“这么说,隋兄是想让我们待在这里一辈子?”他嗤笑,“真凶就是你,凶手自己查自己,未免可笑吧?”   隋程豁然起身,“不是我干的!”   周齐云挡在他身前,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隋兄查明真相吧。”   隋程略微踉跄,“我……查案岂是一时片刻能查清的?”   他目光仓皇游弋,忽而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似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缓缓走出,静立于人群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国庆节快乐,也祝祖国繁荣富强! 第60章 当场查案   若是今日出了命案,君瑶应不会置身之外。可今日的案情,关键并不在查出真凶,而是要为隋程化解麻烦。君瑶本不想出头,可事到如今,她与隋程都是一条船上的,何况隋程发现了她,她已然不能回避。   隋程本想推诿破案时间较长,可暂缓再查,却突然看见了君瑶,心头冒出一丝希望。他话音一转,说道:“若是我能自证清白,孟兄当真能鞠躬道歉,并送上所有赌注?”   孟涵眯了眯眼,只做沉默。   隋程只当他是默认了,便说道:“这事情说来复杂,我一人查怕会耗费些时间,拖久了也怕各位久等,为快速查清真相,如何查,自当由我说了算。”   周齐云端着一副公正的模样,轻轻地点头,“事关隋兄清白,隋兄能自证,自然是最好。”   人群中有人质问:“若是他弄虚作假如何是好?”   周齐云亲和笑了笑:“既如此,就由在下与李直兄看着,如何?”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孟涵不再多言,其余人也没反对。   隋程的心一直悬着,事态稍微平稳后,立马走向君瑶,将她带出来。   齐刷刷数十道目光看过来,君瑶正欲开口,隋程率先打断她:“他是刑部的人,懂得断案,又与此事无关,我需要他从旁协助。”   众人面露质疑,面色各异地看向君瑶。有人担忧,有人不屑,有人袖手而观。   孟涵见她不过是一胥吏,且年纪尚轻,并不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就请隋兄快快查证吧,”孟涵说道,“说不定查明真相,今日的比试还可继续。”   此话无形间给了隋程巨大的压力,他有些无措,到底在刑部几年,耳濡目染也些经验,转身对周齐云说道:“请他们先去宴厅吧。”   孟涵冷声问:“为什么?”   隋程说道:“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我怎么查?”   此话引得追随孟涵的人不满,有人趁机说道:“难道隋兄是想将我们都支走?”   隋程险些又要跳脚,君瑶往前略微一站,干净利落地行礼,说道:“各位公子见谅,请各位公子转移,也是为了诸位公子着想。这屋内必然还留有凶手的痕迹。人多难免有所疏忽,若是哪位公子不小心沾染了或破坏了线索,只怕百口莫辩了。”   话音一落,当真有人谨慎起来,拘谨着生怕有所触碰。   周齐云顺势说道:“如此,就请各位转移到宴厅。”   一时间宜春阁内仿佛锦云飘聚,华服公子们带着随从,相互簇拥着,纷纷往屋外走。   隋程恨恨地盯着孟涵,生怕此间出什么意外,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将所有人送回宴厅,他吩咐摘星楼的小二几句,很快小二就拿了锁来,隋程站在门边,说道:“在查清真相前,你们谁都不准离开,若是有人擅自行动,就是心头有鬼!”   说罢,也不管众人激怒,将门一关,就要上锁。   周齐云伸手阻拦:“隋兄,此举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隋程先前遭受羞辱,此刻就想找机会出口恶气。   凡事不宜做得太过,隋程所言已经让人有所顾忌,上锁只会让人不满。这些公子们,自小养尊处优,何曾有过这样的遭遇。   君瑶安抚隋程,给他顺毛:“隋大人,何必急于这一时?等你查明真相,他人自然会对你刮目相看,何须一把锁?”   隋程一听,果然舒畅了些,恨恨地把锁收了。   周齐云无奈喟叹,好在修养得体,依旧从容,他与李直随君瑶、隋程回到宜春阁,暂且只作旁观。   君瑶与隋程对视一眼,便明白他眼底的深意。   她走到雪貂的笼前,未先查看尸体,而是先看笼子。   笼子门有锁,锁完好,没有撬动的痕迹。笼子细细的铁杆上,挂着零星几缕雪白的毛。   “我进来时,笼子就是开的,”隋程老实地交代道,顺便将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   白鹿社的比试,历来都在这摘星楼。公子们带的养物大大小小,品类众多,不好一次性带到比试场地,便先放置在宜春阁,由专门的人也就是阿东看管着。   这些养宠金贵无比,任谁也舍不得离开视线,平日里公子们都安排专门的人饲养照看着。可未免人多手杂,养物被人暗中动手脚,就规定在比试前半刻种里,相关人等不得再进入宜春阁。只待正式比试之时,再由养主将养物一一带出。   隋程觉得自己的狸奴胜券在握,便在宴饮时多喝了几杯,其中内急,便去如厕。他路过宜春阁,见阿东老实地守候着,也没多管。如厕回来后,再次路过宜春阁,突然听见屋内传来动静,甚至还听见狸奴发出嘶嘶恐吓声。   他大惊,抬脚就要夺门而入,却被阿东拦下。隋程最了解狸奴的叫声,一听就知狸奴或许遇到了危险,推开阿东破门而入,横冲直撞进去,却见狸奴焦躁不安地在笼子里打转,身上也没见什么伤痕,只是尾巴上掉了一撮毛。   他也知道擅自进来不妥,转身正欲离开,却突然听见养物的惨叫声,循声一看,发现一只雪貂倒地抽搐,口吐鲜血。他下意识走近查看,伸手摸了摸,就在这时阿东进来了。   隋程郁闷不已,内心里捶胸顿足,“我冤枉啊,阿东进门来就指认我杀了雪貂,我有那么傻吗?即便要杀,也不会被人当场发现吧?”   君瑶心里早已有推断,她见隋程躞蹀之上镶嵌着银扣,便示意他摘下来。   隋程嘀嘀咕咕地,顺从地摘下银扣,见君瑶将银扣塞进雪貂嘴里,怔愣着问:“雪貂是中了毒?”   君瑶不置可否,继续在房中查看,半盏茶的光景后,将银扣从雪貂口中取出。   果不其然,银扣发黑,雪貂应是被人灌下了□□一类的剧毒。   隋程咬牙,看向周齐云和李直,说道:“你们看见了吧,是中毒死的,现在去搜身,谁身上有毒物,谁就是杀雪貂的人!”   “只怕搜不到,”君瑶说道。   “为什么?”隋程不解。   “从雪貂被毒到现在,也有两刻钟光景了,这段时间内,毒物早就被转移或丢弃了。”君瑶说道。   隋程大失所望,悻悻地跟在君瑶身后。   周齐云与李直也是头一回见刑部的人查案,也有些兴致,趣味悠然地看着。   房间内查看完毕后,君瑶走到窗前。   宜春阁位于二楼,临窗之外,是摘星楼庭院,院内芳草缤纷,恬然雅致。窗下是如毛毯般的绿茵,柔草滋长,碧茵之上繁花点点,鹅黄紫红,簇拥热闹,恰如繁星一般,微风拂过,泛起花浪。   君瑶目测高度,再探身窗外,一寸寸地细看。这二楼不高,墙柱横直,稍微有些身手的人,也可攀附着上下自如。   “去楼下看看,”君瑶说道。   曲径通幽,连绵的草木直达宜春阁窗下。   君瑶站在草坪之外,微微俯身慢慢检查,发现一串脚印。这脚印一直延伸到宜春阁窗下。   她心下已经有了结果,对隋程说道:“你去准备一叠干净的纸,让每位公子和他们的随从踩一下。最好两只脚都要。”   隋程见她在草坪里看了半天,也明白过来了,当即精神抖擞地让小二去准备纸。   回到二楼,君瑶见到了看门的阿东。   阿东其实是周齐云带来的小厮,负责看管宜春阁,比试开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见君瑶等人询问自己,他蓦地紧张起来,双手轻轻搓着,说道:“小的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过。”   “也没听到屋内的动静吗?”君瑶问。   阿东愣了愣,求助地看向周齐云,却见对方无动于衷,只好低声说道:“听……听见了,可是公子说过,没有得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能擅自入房。”   “你听到了什么动静?”君瑶继续问。   阿东迟疑:“就……就是养物的叫声,挠笼子的声音。”   “胡说!”隋程立刻打断他,“还有铁笼子被撞的声音!”   阿东哽咽:“是啊,可养物也会撞笼子,小的也就没太注意。”   君瑶目不转睛审视着他,又问:“你说你没有离开过,有和证据能证明?”   阿东不假思索地说道:“传菜的人能为我证明!公子们叫的菜,每隔片刻就有人送上来,他们都会路过宜春阁门口。而且,每次他们走过时,我都会闻到菜香。我还记得那些菜名。”   君瑶正准备找一个传菜的人上来问问,却又听阿东说:“那些菜我都还记得,顺序都不会错。”   君瑶双眼一眯:“有哪些菜?”   阿东立刻说道:“蟹粉煨豆腐、江瑶生、樱桃粳米羹、羊肉火烧、酱醋香螺、蟹黄兜子、五柳鲈鱼、西湖白莲鸭、蒸鹿尾、佛心春笋、碳烤嫩兔、清炒江南茼蒿、水煮空心菜、三鲜汤……”   君瑶听他口若悬河般报出菜名,竟有些饿了。   待阿东说完之后,她询问隋程:“可有这些菜?”   隋程有些不耐,讷讷地说:“我只记得离我近的江瑶生和五柳鲈鱼几道,其他的没注意。”   再看了眼周齐云,他亦皱紧眉头,说道:“这些菜色,是提前让摘星楼准备的,只是菜品繁多,公子们又各自预定了自己喜欢的口味,周某也记不全。”   君瑶心下稍定,不再追问。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第61章 当场破案   其实雪貂之死,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意外”,想要破解并不困难,难就难在如何让背后的人当场承认,否则单凭一面之词,总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隋程见君瑶竟陷入沉默,心底陡生不安。他上低声问:“阿楚啊,你能行吗?我的名誉清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啊。”   君瑶盯着墙上横斜婆娑的竹影,短暂地疏离头绪,片刻后方才说道:“去宴厅吧。”   “这是水落石出了?”隋程试探着问。   他内心忐忑,不如君瑶那般沉静。君瑶毕竟新入刑部,尚未查破过案子,他对君瑶的能力也不了解。只是如今能否自证清白,全仰赖在君瑶身上,他心头又少不得一番感激。   他心道,若这小子真的证明了自己清白,他一定重用他,让他成为刑部最出色的胥吏!   一行人重新回到宴厅,厅内的人已等得百无聊赖,渐渐失去耐心,此刻见隋程回来,才又维持好表面的得体修养。   议论交谈之声缓缓消减,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孟涵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游弋一圈,问道:“周兄,可查出来了?”   周齐云沉吟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婉转地说道:“众位,今日的差错,说到底都是周某的疏忽,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周某都难辞其咎,还望各位见谅。”   君瑶早已看出,这众多公子之中,周齐云的名声和威望最高,他一番自咎之词,非但没有遭到他人的怨怪,反而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和安慰。   有人说道:“事出突然,怎能全怪周兄,依在下拙见,还是查明真相吧。”   众人立即应声附和。   周齐云趁机对隋程说道:“隋兄,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隋程深吸一口气,挥手让小二将准备好的纸带上来,一一分发给房内的所有人,连周齐云与李直也有两张。   孟涵嗤笑:“隋程,难道你想用这些纸来收买我们?”   隋程此时可稍微冷静了,决心不把他的嘲讽放在眼里,而是说道:“既然在场的各位都有嫌疑,那就还各位配合一下,在纸上踩一脚。”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没一个先动的。   还是周齐云将纸放置地面,站上去踩了一脚,随后将纸张交给君瑶。众人这才有些松动,一一照做了。隋程睁大眼睛,一个个盯牢了,生怕有人浑水摸鱼。   君瑶开始查看带着脚印的纸,最终将一张留下,并走一随从身前。   她留下的脚印,便是这随从踩的。这随从生得高大健壮,皮肤略黑,铜皮铁骨,双眼似铁,见君瑶走近,一时没有回避。直到她停下,他才惶恐地垂下头。   众人好奇地看着君瑶与那随从,只听君瑶说道:“可否伸出手来?”   随从僵直地垂着手臂,略松的衣袖盖着手掌。他僵站着不动,君瑶也浑不在意,目光往他衣袖和衣襟上一扫,又蹲下身,查看他的鞋底。   她一言不发,反而让人惊疑,须臾后,她起身问:“请问你是哪位公子的随从?”   随从抬眼,往人群中瞥了眼,没说话。   隋程当即说道:“他是周齐云带来的。”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周齐云,周齐云有些窘迫,缓声沉静地说道:“此人乃是在下特意为这场比试选出的驯兽师。只因担心比试过程之中出现意外,若是有身手不凡的驯兽师在场,也可及时化解。”   隋程满心的怀疑,立刻追问:“这么说他不是你府上的?”   周齐云颔首:“他是在下花了价钱,从西市之中寻得的。”他握紧折扇,问道:“难道他……有问题?”   即便还没有查出所以然来,这驯兽师也让人怀疑了。君瑶虽已然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却不敢保证能以此将真正的幕后人查出来。她自然不信一个新入白鹿社的驯兽随从,胆敢杀了贵公子的养物,搬弄出这样的争端来。   君瑶沉思一瞬,对周齐云点点头,“他就是给雪貂下毒的人!”   众人怔住,继而又“嗡”然一声,惊议起来。   隋程面色几变,随即大笑一声:“我就说,雪貂不是我杀死的!”一想到方才被人误会,他满肚子怒意,上前抓住驯兽师的衣襟,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死雪貂!”   这短暂的几瞬,君瑶已看清关键几人的脸色。孟涵面色微沉,眼睑轻轻颤抖着。反观雪貂的主人李直,倒是稍显平静。   人群中有人感叹,那雪貂是上乘物种,皮毛如雪,眼如曜石,又得李直精心护养,每日一杯鸡心血,上好鸡脯肉,再加十年龄的蛇胆;为保持雪貂皮毛雪白如玉,更不远千里运来温泉水清洗,加以人参汁、珍珠粉、蛇油涂抹;还寻了京中有名驯兽师训导,聪慧如三岁孩童,如此就这般被毒死了,当真可惜!   于是众人又怀着与隋程一样的疑惑:为什么这驯兽师要杀那只雪貂?   惊疑之际,孟涵突然开口了:“不过一小小胥吏,空口白牙,凭什么说雪貂是他杀的?”   那驯兽师也渐渐反应过来,略微惊慌地跪地,“隋大人,小人真不知您为何怀疑小的……您就是给小的十万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做那样的事啊。”   君瑶见隋程无言以对,只淡淡睨了驯兽师一眼,转而看向周齐云,问:“周公子,宜春阁之中的笼子,都是公子们自己准备的吗?”   “那是自然,”周齐云颔首,“各位兄台的养物,自然只有他们最了解,自己准备笼子,最是妥当方便。”   君瑶问:“锁住笼子的锁,也是各自准备的?”   周齐云再次点头,“是。”   君瑶默了默,看向李直,沉声问:“请问李公子,您的钥匙可还在身上?”   李直怔了怔,在袖中摸索一阵,随即拿出钥匙来,说道:“还在。”   君瑶不置可否,转瞬之间,脑海里已掠过几个闪念。   有人在质问驯兽师是否撬了锁,君瑶趁着空档,出声打断。   “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只需如实回答。”   驯兽师匍匐在地上,闻言抬起头来。   君瑶靠近他,问:“隋大人离开宴厅如厕时,你可在宴厅内?”   驯兽师抿唇,僵硬地摇头:“没有。”   君瑶追问:“那你在何处?可有人作证?”   驯兽师目光游弋,终究是垂下头,说道:“我就在走廊上,可没有人作证。”   君瑶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暗哂,说道:“不如我来为你作证,你或许真的经过了走廊,可你下楼了,还去了宜春阁窗下的草坪上。”   驯兽师浑身静止,干涩地说:“小的一直在走廊尽头,没下过楼。”   “你既没下过楼,为何鞋底会染上草汁,为何还带着踩碎的野花花瓣?”君瑶迅速转到他身后,按住他的腿,从一旁的桌上拿下一支筷子,将他鞋底的泥和花瓣刮下来。   她将踩碎的花瓣放在纸上,说道:“你鞋底有鸭跖草花瓣、点地梅。整个摘星楼的庭院之中,也只有宜春阁下的草坪才会有这些野花。你别说这些花是从别处带来的,若是从处而来,花瓣还会如此新鲜?”   驯兽师面色一白,依旧继续辩解:“就算如此,又怎能证明是小的杀了雪貂?”   君瑶仿佛就在等他问这一句,闻言笑得越发和煦,“白鹿社不是有约定吗,在比试之前,所有养物安置在宜春阁内,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你自然也是无法接触雪貂的,可对?”   驯兽师蹙眉:“对。”   君瑶厉声问:“你既没机会接触雪貂,为何衣袖和衣襟上,会沾着雪貂的毛呢?”   驯兽师一惊,下意识低头去看衣襟和衣袖,隋程却是先一步抓住他的袖子,凑近一看,果然发现几缕雪白的毛,立刻朗声说道:“果然有雪貂的毛!”   驯兽师手指轻颤着,双眼不知往何处瞟了眼,继续咬牙否认:“这不过是普通猫狗的毛罢了!”   “在场的诸位公子,都是养物的行家,定然分得清猫狗的毛和雪貂的毛。”君瑶往在场众人脸上贴金,“这雪白的毛,是否是雪貂身上的,一比对不就知晓了?”   白鹿社的养物能手自是不少,隋程随便指了个聪明又懂行的人去比对,不过半晌之后,那人就回来了。   驯兽师袖口上的毛,的确是雪貂的毛无疑。   君瑶趁热打铁,说道:“你必定是趁人不备,进入宜春阁,想要毒死雪貂。你给雪貂灌毒时,雪貂定会挣扎,所以才将毛蹭到你衣服上。这番动静好巧不巧,被路过的隋大人听见,隋大人关心之切,进屋查看,而你那时已跳窗逃走,于阿东进门,就认定隋大人杀了雪貂。”   她这般推测,已将案情还原了□□分。众人当真没料到,这相貌平平的胥吏,也有这般洞悉之力,明辨之才,连雪貂毛发与鞋底的花瓣这样的蛛丝马迹都不曾疏漏。   当真人不可貌相!   见驯兽师已默然无语,君瑶不给他缓气的机会,继续说:“你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好,恰好就在隋大人如厕之时,恰好隋大人路过宜春阁门外,就听见狸奴惨叫……你隔着门,如何恰当的把握这些时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看阅兵式了吗?哭了吗?感动吗?   哈哈,祖国万岁! 第62章 案情破解   这事诚如隋程所想,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这驯兽师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在君瑶看来,这一环一环,虽简单明了,却是有复杂的牵连。   驯兽师闻言面如死灰,依旧嘴硬:“不过是凑巧罢了。”   “世间哪儿有那么多凑巧之事?”君瑶并不认可,她垂眸审视着,“隋大人如厕返回路过宜春阁时,不仅听到了可疑的动静,还听到了狸奴的惨叫。这声惨叫,只怕是故意弄出来,引隋大人入房的吧?”   驯兽师面色灰暗,委顿地跪伏在地,似放弃挣扎的笼中兽,瞬息之后,他才嗫嚅地说:“什么惨叫?不过就是那猞猁野性难驯乱叫而已。”   君瑶从容地从袖中拿出一包纸,打开来,纸包内放着一撮毛,毛根处染着淡淡血迹,“这是猞猁的毛,上面还沾着血。”   话音刚落,隋程飞快地挤到她身前,怒目看了眼猞猁毛,顿时咬牙说道:“这的确是狸奴的毛,而且是尾巴上的!”那猞猁是他亲自精心养大的,对其了如指掌,此时他又心疼又愤怒,脑子转得飞快,对驯兽师怒声说道:“一定是你生生拔掉了狸奴尾巴上的毛,才引得它惨叫!”   他一步跨至驯兽师身前,厉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然是为了引你入房。”君瑶缓缓说道,声音清朗明亮,“你在门外听见可疑的动静,未必会入房查看。可若是听到了狸奴的惨叫呢?”   隋程不假思索:“当然要立刻入房去看狸奴!狸奴可以不赢,但是狸奴是我亲自养大的,与我的幼子无异!”   这话让在场的人不以为然,养物不过图个乐趣消遣,如隋程这样爱惜的,到底没几个。   孟涵鄙夷地勾唇,嗤笑道:“这些不过都是你的推测罢了。就算那驯兽师真的杀了雪貂,但隔着门,他如何得知隋程从门外经过了?又如何把握时机弄出声响让他听见呢?”   君瑶微微挑眉,平淡地看他一眼,依稀噙着几分疏淡的笑意,说道:“所以,这驯兽师必定是有人配合的,给了他暗示。”   孟涵唇角扯起的笑轻轻抽搐,问道:“谁配合他?”   君瑶反问:“隋大人经过宜春阁时,谁和他说了话,谁就给了驯兽师暗示。”   厅内稍稍寂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落在隋程身上。隋程双眼如炬,缓缓抬眸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看守宜春阁的阿东,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呆住,脸色煞白,而后急切哀求地说道:“小的没有!小的只是个给宜春阁看门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而且小的一直在门口没有离开过……”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人进入了宜春阁?”君瑶厉声反问。   阿东僵硬地连点几下头:“小的不知道,小的真没看见……”   君瑶冷笑:“能进入宜春阁的办法只有两种,要么从门进去,要门翻窗。可宜春阁窗下的草坪上,只有一串离开的脚印,根本没有通向窗内的脚印,难道驯兽师是飞进去的不成?”   阿东“咚”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磕在地上:“小的真不知道……”   他这番弯腰低头的模样,倒是看起来十分可怜,孟涵轻哼:“你何必栽赃给一个下人?难道想无中生有?”   君瑶面不改色,对他的话不予理会,继续对阿东说道:“你先前为了证明自己寸步不离,特意说了宴厅传的菜,还记住了顺序。”   “是!”阿东双眼一亮,“小的真的尽职尽责,不敢有任何懈怠。”   君瑶冷笑:“你岂不知你此举画蛇添足?寻常的人哪儿会特意去记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你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阿东浑身一僵:“小的对那些菜品十分熟悉,所以就记得准些。”   “哦?”君瑶不急不慢,悠然地拆穿他的谎言,她看向周齐云,平静地问:“请问周公子,记忆如何?”   周齐云愣了愣,似没想到君瑶这么一个胥吏会向自己发问,但见他态度平和,便也没在意,回答道:“不敢夸大,但自是不错。寻常文章看几次,也能记忆。”   “若是菜名呢?”君瑶问。   周齐云说:“菜名这样简单的,当然看一眼就记得差不多了。”   君瑶于是问:“那敢问周公子,可还记得宴会之时,所上的菜肴的名字还有顺序?”   周齐云当即愣了愣,随即轻笑摇头:“周某不才,当时并未留心菜肴……”   君瑶轻轻点头,继而沉默地盯着阿东。她这一番迂回的问话,目的再明显不过。阿东能明白,其他人如何不能理解?   “阿东为了证明自己,故意死记硬背下菜的顺序。殊不知这才是他最大的疏漏。平常人谁会在意从身前快速走过的人手中拿着什么呢?何况还是那么多道菜的顺序?”君瑶说道。   她直视着阿东,沉渊般的眼睛盯得阿东的防线溃不成军。他自知再也无可辩驳,目光求救地抬起来,却又如遭雷击似的,飞快地低下去。   君瑶稍稍沉默,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看了眼在场的人。   这场意外,不过是这些纨绔公子之间的玩闹较量,谁会在意一个阿东的命运?   她脑中突然掠过一丝闪念,不知是仁慈还是心软。就在此时,孟涵突然开口:“还不将这驯兽师和下人押到官府去!竟然敢做出这样可恶的事!”   君瑶当即收回神思,厉声说道:“这两人当然是咎由自取,可他们不过区区下人,谁给他们胆子得罪隋大人?”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这两人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可在场的人身份特殊,甚至与世家官场都有或大或小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背后的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各家之间维持好的关系。若因此闹的不快,反而不好应对。   竟然如此,还不如如孟涵所言,将驯兽师与阿东处理了,事情便到此为止。   君瑶快语一句,已隐约惹得在场的人不满。其实在公子们眼里,君瑶与阿东无异,不过也是一介无名布衣罢了。   就算在场的公子们为顾全大局牺牲阿东和驯兽师,可隋程不会,他岂会白白咽下这口恶气?   眼见着孟涵要让人去报官,隋程当即阻止:“我也不信他们胆敢栽赃陷害我。要报官也行,但要让他们说出背后指使的人。”   众位公子眼观鼻鼻观心,皆是稍作沉默。   周齐云劝解道:“隋兄,不如先将这两人交与京兆府,相信京兆府会查出来的。”   隋程哼了一声:“都已经查到这个地步了,何必再交给京兆府?不嫌麻烦吗?”他拉了拉君瑶的衣袖,低声说:“继续说啊。”   君瑶分明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得意,或许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不会掩藏心思的人。   君瑶笑了笑,缓缓说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驯兽师,问道:“你是怎么打开笼子的锁的?”   驯兽师低垂的眼睛丝毫不动,仅用僵直的声音说道:“用铁丝撬开的。”   君瑶勾唇:“笼子上的锁十分精巧繁琐,想要撬开,一定痕迹都不留可真厉害。”   驯兽师眼皮一颤,欲言又止。   他不知自己遇到了一个会开锁的君瑶。事已至此,他已无心再辩解,只嗫嚅了唇,没说话。   “雪貂笼子用的锁,结构精巧,想要撬开,最快的办法就是破坏锁芯。可那把锁的锁芯却是完好的,锁的外观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君瑶目光笃定,无声地越过人群,落在一人身上。   众人追寻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看的人,正是雪貂的主人——李直。   李直同样无声地盯着君瑶,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钥匙,一如方才一样,沉默着。   隋程既怒且疑:“难道是李直……把钥匙给了驯兽师?”   离真相只差最后一步,事到临头,即便李直再辩解,也无法摆脱嫌疑。他的确把钥匙给了驯兽师,可起初也想过要让驯兽师将钥匙丢弃。   但临到最后,他犹豫着,还是暗中将钥匙要回来了。他本想让人觉得锁是被撬开的,与他完全无关,可这一念之差,却成了关键证据。   宴厅内压抑沉默,如一潭死水。   李直始终沉默,不否认,也不承认,众人也突然之间达成了默契,不再追问。   隋程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陡然间变得咄咄逼人,正想开口追问,却听孟涵讥讽反问道:“李直杀自己的雪貂?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隋程一时语塞,咬牙切齿地说:“当然是栽赃给我,讹诈我的钱财!谁不知李直和你是一伙的,说不定李直就是受你指使的!”   隋程勃然大怒,若是他浑身有毛,只怕全炸了。他浑身微微战栗,连袖子都撩起来了。   君瑶生怕他一拳挥过去,顺势按住他的手,看着周齐云,问道:“周公子,以你之见,那只雪貂的赢面大吗?”   周齐云蹙眉,欲言又止。   隋程冷哼一声,“上次比试,我的狸奴只输给长霖,那只雪貂不过废物一只,根本没什么赢面!” 第63章 偶遇重逢   君瑶静若亭立,缓声说道:“若是如此,那李公子与孟公子便有动机了。”   她话音一出,其余人自然安静下来。金芒透过窗棂丝丝穿进来,将她映得不太真实。   有人心想,这初来乍到的眼生胥吏,不过是想攀附隋家,可却不知隋程也只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已。   隋程比他人更关心真相,急忙问:“什么动机?”   君瑶说道:“李公子自知雪貂赢面不大,或许还会亏损。所以故意自己杀了雪貂陷害他人。一来,可以让隋公子失去夺冠的机会,也可不用输掉赌注,顺便敲诈隋公子一笔钱财。”   隋程此时突然反应过来,目光逼人地问周齐云:“白鹿社是否有规定,若用非常手段残害他人养物,需以百倍赔偿?”   周齐云僵滞地点头,“的确有此规定。”   隋程冷笑:“这么说来,若是我当真杀害了雪貂,还得赔李直百倍于雪貂的价钱?”   一只上乘的雪貂便价值不菲,若要赔偿,当真会让隋程浑身肉痛。   此时隋程当真感觉肉痛不已,他愤恨的声音如从牙缝中蹦出来似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这就入宫面圣,让皇上做主!”   众人一惊,嗡的一声一片哗然。   孟涵浑身一颤,同样怒声说道:“你以为皇上会管这些事?”   隋程豁然转身,作势要冲出门,“我不管,若是皇上不管,我就告到大理寺!”   原本白鹿社的聚会只是附庸风雅的公子们消遣的方式,可若真的闹到朝廷之上,必然就会被人指摘一番。那些虎视眈眈已就的对手,肯定不会放弃抓住各家把柄的机会。   就算此事最后去了刑部,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功勋赫赫的侯爷明长昱,他的心思难以捉摸,谁敢去触犯呢?   这里的公子们身份有高有低,能面见皇上的去,却只有少数几个。把这种事情闹大,公子们是做不出来的,但他们相信隋程敢做。   原本风雅淡然的公子们一个个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把隋程拦住。   李直伪装的平淡也在此时打破,他气息微颤,说道:“隋兄……想要如何?”   隋程大声说:“我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直的确想栽赃给隋程讹诈一笔,他本以为,以隋程和这些人的能耐,就算知道事情可疑,也无法查出真相来,恨就恨那个突然出现的胥吏,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门第不算太高,自视清高,却不敢当真得罪权贵。犹豫之后,沉重地说:“请隋兄息怒,李直只是一时糊涂,愿赔礼道歉。”   有了台阶下,众人也立刻圆场,“李兄也知错了,隋兄先消消气……”   隋程满肚子憋屈,冷声道:“可笑,被冤枉的又不是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周齐云,周齐云轻轻按住隋程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若是让皇上知晓,大司空只怕也会知晓了。”   果然,大司空是隋程的软肋,他闻言僵了僵,露出惶恐。   他内心挣扎了很久,终究气不过,昂起下巴说道:“先前所说的?只要我能自证清白,就向我鞠躬道歉,且将赌注全部给我!”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想向孟涵。   孟涵脸色铁青,备受压力之下,内心也煎熬挣扎着,片刻之后,终究走到隋程跟前,快速的躬身,甚至斟了酒,说道:“隋兄,孟某鲁莽,多有得罪,自罚三杯谢罪。”   三杯酒一饮而尽后,他调转杯口,以示诚意。   “仅仅这样?”隋程挑眉,眼底有鄙夷也有嘲讽,“看来诚意不够。”   孟涵黑了脸,眼底皮肤抽搐着,说道:“孟某愿将全部赌注送给隋兄,还望隋兄笑纳。”   “好说好说。”隋程心不在焉地回答,“只是我的狸奴,也因此受到了惊吓。”   孟涵忍着怒意,还未开口,那边李直就说道:“在下愿提供隋兄养物三年的吃食。”   隋程眼珠子一转,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如此也好,”接而他义正言辞地对周齐云说道:“这次比试是你负责的,出了这样的问题,你也需担责。”   周齐云连连应和,“周某自然要秉公处理,并自请三年内不再参与比试,同时也认为,该取消李直与孟涵二人三年内的参赛资格。”   话音刚落,其余人连连说好。   隋程端了半晌的架子,矜持了好一阵子,内心终于暗自满足后,才宽宏大量地不再计较了。   一场肆意聚会,便这样不欢而散了,公子们纷纷远离这是非之地,宴厅很快落得一片冷清。   君瑶见隋程安置好猞猁狸奴之后,便催促他立刻赶回刑部。   本已耽搁许久,即便匆忙赶回也是迟了,隋程不慌不忙地踱着步,走在人潮如云的街头。   君瑶怀着心事,避开人群靠近隋程,问道:“方才那周公子,可是京城周家的人?”   隋程正算计着如何安排狸奴未来三年的吃食,闻言愣了愣,狐疑看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君瑶应答如流:“毕竟入了刑部,多了解些也好。”   毕竟君瑶为他解决了一场危机,隋程欣然为她解惑,说道:“他的确是周家的人。周家也不是什么世族门阀,不过依附着与赵太后有几分亲缘关系,在京城混个门面而已。”他皱眉思索,“周齐云的父亲,好像在礼部做官,官阶不过五品。”   哪怕只是五品官级,也是皇城的官,比地方上那些高官好一些。但京中权贵如云,五品官级,的确不过尔尔。至少在隋家这般世族大家看来,是不足为道的。   三言两语之间,君瑶心中已转了几道弯。她继续状似随意地与隋程闲聊,问:“我听闻周家还有位公子,好像叫周齐……”   “周齐越?”隋程接了她的话,“他是周齐云的长兄。”   君瑶问:“他们关系可好?”   隋程摇头:“也就那样吧。”他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   君瑶正欲再问,突然间街头悠悠然传来粼粼车马声,街上行人纷纷回避。循声一看,立刻认出那马车是侯府的。   车辕上的车夫远远地看了过来,君瑶恍若被冻住,一时停下脚步,有些无措。   自与明长昱分别之后,便再也相见,也没想过再见是何情形。眼前的阳光随人影晃动,视线有些迷离。   马蹄声靠近,一匹骏马停在两人身前。   君瑶站在隋程身后,垂着眼帘,没抬头。   “明昭,”隋程的声音传入耳中。   君瑶眼角余光里,侯府的马车款款拐过了长街尽头。   阳光渐渐淡去,隐匿在城墙边缘。君瑶收回目光,眼神微空。   “随公子,”明昭下了马,向隋程见了礼,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您这是去办案?”   隋程语塞,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对啊,刚刚查完一个案子。”   明昭笑道:“可是雪貂被害案?”   隋程面色一僵,诧异不已。   连君瑶也惊了一瞬,蓦地抬头瞥了眼明昭。摘星楼雪貂被杀一事,过去不到两盏茶光景,明昭就已得到消息,细想这其中的关节,君瑶忽而不寒而栗。   隋程压着嘴角:“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昭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在下心想,当时人多,难免有人将此时宣扬出去。而且……”他故意放缓了语调,说:“大司空已经知道了。”   隋程大骇,连忙左顾右盼,生怕大司空会突然出现将他绑起来。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要离开,明昭却拦在他身前:“隋公子,我家侯爷还想请你入府商讨案情。”   隋程左右躲闪,“你让我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明昭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司空迟早会找到你的。”   隋程身形一僵,似下定了决心,须臾之后,说道:“能躲几天就是几天。”   君瑶无语,欣然一哂。   明昭轻叹:“既如此,在下也不好耽搁公子,只是侯爷那边……”   隋程瞬间回头,狼一样盯着君瑶,然后一把将她推出去:“这是新来的胥吏,肯定能让侯爷满意,让他去见侯爷!”   君瑶怀疑隋程自幼就练就一番躲避大司空的本领,话音一落,就脚底生风,若游鱼入海,混入熙攘的人群之中。   明昭绾了绾马缰,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既如此,请阁下虽我去一趟侯府吧。”   忽而间,夕阳好像也有了重量,压在君瑶肩头,叫她步履沉重,僵直地站在原地。   “难道阁下不认识去侯府的路?”明昭淡淡一笑,扬了扬轻短的马鞭,故作不解地揶揄道:“奇怪,京城之中人人皆知侯府,有的人在侯府之中住了这么些时日,竟全忘了?”   君瑶眼角余光瞧见他身后还有侍从牵着马,猝不及防夺下他手中的马鞭,拉紧马缰踩上马镫,翻身一跃,便骑在了马上。   轻盈利落的动作让明昭始料未及,还未出声,君瑶便驰骋马匹而去了。他立刻上了侍从备好的马,策马追上去。 第64章 月下芙蓉   再次进入侯府,眼前的景致添了春光,融融景明。雕梁古朴的屋檐下,南飞的青燕啄泥筑巢,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进入侯府的君瑶。   几日不见,侯府虽是依旧,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穿过前院之后,明昭就不再为她带路了,府中的人好像也得到了吩咐,并没阻拦她。君瑶立于游廊尽头,犹豫片刻,朝明长昱所居的近雪阁走。   近雪阁四周都是清朗花木,门窗是古朴的竹木窗,晓来晨光熹微,夜静花木姗姗,月色映窗。   君瑶畅通无阻地入了庭院,在亭台水榭各处找了片刻,没见到人。   问过伺候明长昱起居的侍人之后,才知明长昱在漱玉阁。   君瑶的心忽而微微动荡,如初雪消融的水面,霎时泛起涟漪。但同时内心也有些沉重,泛起的涟漪似受阻塞,凝结而悸动。   她呆怔地站了会儿,压下内心的异样,慢慢往漱玉阁走。   耳畔传来青燕声,轻灵的身影穿过轻舒花木。黄昏霭霭,落日像轻薄的绯纱,也像柔软的轻歌,暗暗撩动着平静的心。   通往漱玉阁的路不远,君瑶走得仔细而慎重,脑海中也是百转回肠。   自失去曾经的庇护到达京城之后,漱玉阁便成了君瑶临时落脚的地方。那里的一砖一瓦,并不华丽旖旎,也不故作温馨安静,却处处透着安适的气氛,让君瑶既想亲近,又想远离。   越是靠近,君瑶的脚步就越踌躇。她终究慢慢进了门,却蓦地停下脚步。   原本花草滋长的空地,此时被开辟出几块,挖出几个坑,坑旁放着几株树苗,树苗用柔软的布包裹着,根部带着湿润的泥,植株树叶稀少,枝干却青润鲜活,枝桠间,依稀还有几朵花苞。   明长昱一身深色常服,简约而干练,连宽大的袖口也绾了起来,用束带捆着。他蹲在坑旁,为刚栽好的树苗浇水。   漱玉阁数盏凤翅八角琉璃宫灯光辉如素,纯净的柔光流泻在他身上,摇映着他安静轻舒的眉眼。   君瑶起伏不定的心,缓缓地归于原位。她借着月色似的清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素光流转,他犹如山岚雪色,那样高远,让人触不可及。   听见她的脚步声,明长昱也未曾回头。将最后一抔土掩在树根下,他汲了水洗手。   君瑶缓缓上前,捡起一旁托盘上的软巾递给他。不知不觉,两人只相隔咫尺。他静立不动,目光微沉地落在她身上,须臾后才接过软巾。   温润的指尖不经意在她手心轻轻一撩,君瑶垂下眼,不动声色。   明长昱捏住那方软巾,低头看着那株枝桠伶仃又鲜活的树苗,问:“可认得这树?”   君瑶在蓉城多年,怎么会不认得?   回暖的天气滋养着春明万物,君瑶心想,这几株木芙蓉树苗,不久之后也会亭亭如盖,繁盛葳蕤。   “这是我让人从蓉城寻来的木芙蓉,每一株都来自你熟知的地方,泥土也是从蓉城挖来的。怕树苗中途受损,小心护养着,不敢加急护送,用宽大车马安置着,星夜平稳送到京城。”明长昱声音沉沉,甚至还有些暗哑,“你来得正好,帮我种几株。”   几株普通的芙蓉瞬间变得珍贵起来,君瑶蹙眉:“侯爷,我怕种不好。”   明长昱欣赏着枝桠里嫩绿的花苞,凝睇着她,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树最难养活吗?”   他眼神迫人,直透人心,君瑶一时难以回避,思索着回答:“树苗?”   他轻声一笑,笑意中透着轻嘲与疲倦:“不,半道移植的树最难养活。就像半路收养的野猫,养得再好,终究还是野性难驯。”   轻飘飘的话,宛如尖锐的刺,虽轻,痛感却尖锐。   君瑶陡然语塞,气息和话语都凝在了舌尖,无法言语。   他的话暗藏针锋,让她无言以对。   橘生淮北则为枳,蓉城的芙蓉到了京城,或许会开花繁茂,只怕也难有蓉城那般生机焕然的景象。   君瑶抿唇:“野猫难养,就让它野着,自生自灭就好了。”   素白的琉璃灯光摇映,如雪似霰流转着,在柔辉之下,她略显苍白的脸与漆黑的双眸,衬出清冷的执着和坚韧。   明长昱情不自禁睇着这双夺目的眼睛,恰似被她眼底的光辉所慑。   他突然想起蓉城的芙蓉,在挨过凌虐的寒冬之后,绽放出雪白的花,那样柔软,那样坚韧,让人想护着,却担忧爱护过度,反而折辱了枝头肆意的气节。   他缓缓压抑着悸动,露出熟稔的笑,说道:“既然已经野了,为何还要回来?难道想继续做未婚妻?”   轻描淡写的话,瞬间拉回君瑶的神智,她心底的弦微微绷紧,最终抿唇说道:“若侯爷需要,我可以继续为你做未婚妻。”   明长昱内心一喜,忽而又沉下心,眸色如水。   君瑶抬眸与他对视,说道:“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可以是刑部的胥吏,若侯爷需要,我也可以是你的未婚妻。”   明长昱静默了,他俯视着她,随即轻笑:“原来你打得是这个主意。”他紧捏着袖口,银色暗纹在他指尖轻轻凹陷,他压抑着声音说:“为什么是刑部?刑部是在赵家的掌控之中,连我也不能完全掌控。你此举,无异于入了虎穴。”   君瑶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话只悄然在她心头滑过。她面色从容坚毅,说道:“君瑶本就孑然一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之所以是刑部……”她舌尖有些凝滞,终于还是说道:“侯爷你是知道的。”   明长昱缓缓地闭上眼,既沉重又苦涩。当初是他故意用唐延留下的信件吸引了君瑶,当初只想让她成为一枚可随时启用的棋子,也只想让她随着入京,从她身上寻找一条隐匿多年的线索,同时也让她以自己为羽翼,给她安全的庇护,以不负故人所托。   他却着实没想到,她会决然离他而去,摆脱他的庇护和控制。   隐怒暗生,他凑近她几分,在她耳畔沉声道:“你以为你能去刑部查出什么?”   君瑶抬头,倔强地说:“侯爷至今,不也所获甚少?”   “你……”明长昱第一次被人惹怒,却无可奈何。他虽不在刑部,却深知刑部的情况,她若能进刑部查出所以然,他明长昱何必去振兴大理寺?   君瑶敛衽,慎重地行礼:“君瑶感激侯爷照顾,若侯爷需要,君瑶在所不辞。”   明长昱说:“你也不过一介胥吏,能为我做什么?”   君瑶蹙眉,似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世事难料,变幻莫测,即使她做出完善的计划,事情也不会随她的计划发展。   她想到达兄长曾站过的地方,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想与兄长团聚。   甚至想衣锦前往边陲,去寻找失散多年的血亲,与他们一同回归田园,远离危机重重的纷争。   可她无法预知,为此要努力多久。   心底蓦地生气一股无力与荒凉。   所以她留了一个心眼儿,既希望自己能留在刑部,也希望自己还是明长昱的未婚妻。   她低下头,下意识伸手捻着东西,柔软的嫩叶捻在指尖,还未用力,便被明长昱轻轻握住了。   握在手心的手柔弱无骨,明长昱险些失语,好一霎才勉强回了几分神智,轻声说:“这可是千里迢迢从蓉城送来的芙蓉,你要辣手摧花吗?”   君瑶连忙将手抽出来,往指尖一看,自己果然将他刚种下的那棵树上的叶子扒了。   她茫然地把叶子放回枝头,眼见着叶子飘零零坠落到地上。   他轻叹一声:“野猫再难驯,终究也是吃过侯府的饭,姑且再养养看。”   君瑶喜涩交加,不禁露出几分笑意,俏丽清姿,让交织的灯火月影也蓦然失色。   “小野猫,要吃点夜食吗?”明长昱舒朗一笑,竟像纯澈的少年,星眸皓齿,清朗得若春色景明。   君瑶呼吸微乱,说道:“我不是。”不是小野猫。   明长昱眼尾轻扫,笑吟吟说道:“不是野猫,是美人鱼,还是一棵铁树!”   一语让她忆起初见时,那晚月色千里,素光如雪,他就屹立于船舷,登徒子般对她说:“姑娘,你惊扰了我的鱼。”   野猫和美人鱼相差甚远,真难理解他的标准。   “野猫适应力强,不像树苗,移植换地就变得脆弱。”明长昱心情稍缓,继续栽种芙蓉树。   君瑶迟疑一瞬,为他扶着树苗。   明长昱深深看她一眼,熟练灵巧地埋土、夯平,浇水。   几株芙蓉树,在两人的合作下,清灵地立在了漱玉阁庭院之中,掩映着疏影清浅,格外灵动。   君瑶脑海中闪电般浮过幼时的记忆。   彼时寒雪纷飞,通往南国的冰雪掩盖。   被流放的兄长最后一次回头,目光空沉的看着她,摸摸她的头,说:“小幺,别送了。往后……兄长回来看你。”   她抱住兄长的腿,懵懂地问:“兄长何时回来?”   离别的路,道阻且长,沿途的杨柳早已枯萎。唯有一株芙蓉,带着几分凌寒的生机。   兄长随手折下一枝,插在路旁,虔诚且不舍地看着她,说:“等芙蓉树长大,我就回来了。”   此后她与母亲辗转到达蓉城,改头换面,以下人的身份委身舅父家。   蓉城,花团锦簇,晓看红湿,芙蓉满城。   兄长却再也没有回来……   风声清影,衬得格外寂静。   明长昱默然站在她身前,看着她落满月色的眼,眸光如水轻颤,流露着隐忍难掩的情绪。   不过弹指一瞬,她便收敛所有情绪,漆黑的眉眼平淡地看着他,轻声问:“芙蓉树会长大吗?”   “会的,”他无比温柔笃信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些。么么哒! 第65章 燕归有时   此刻,君瑶难以忽略心中滋长而出的悸动,她满怀期待地给芙蓉树浇了水,垂下睫羽盯着他轻垂的衣摆,缓缓平复心境之后,才若无其事地与他一同入了房。   桌上已摆好热菜饭食,颇具一番滋味。烟火气息让人神思回归,君瑶这才想起此行的任务。她便提及了在摘星楼所发生的事。   “他们不过是借着结社的雅致,来谋取钱财利益而已。”明长昱喝着淡淡的果酒,轻声说道。   君瑶吃了几口填肚子的胡饼,说道:“周齐云与周齐越,是同族的兄弟?”   “比同族的血缘更亲些,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明长昱盛了两碗粥,一碗递给她,示意她胡饼用粥泡软了更好吃,复尔继续说道:“周家依仗与京中世家有些亲缘关系,这几年慢慢在京中立了足。如今当家人是周平,周平的原配妻子生下周齐越不久后,便去世了。两年后,又续了弦,周齐云便是第二任妻子所生。”   君瑶暗叹,即便不是世族大家,家庭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周齐越与周齐云关系如何呢?”君瑶问。   “兄友弟恭,”明长昱简单地概括,又说道:“周平一心想让两个儿子入仕,所以对他们抱着巨大期望。周齐越最先展露才华,六年前连中两元,可是在家中风光了一把。周平本以为,他可以连中三元,以此光耀门楣,甚至改变周家在京城之中尴尬的地位。谁知之后周齐越最后一考落榜,便消了入仕的念头,偷偷瞒着周平去从了商。商人地位卑贱,最让人看不起,周平得知后怒火难消,恨周齐越不成器,多次阻扰他的生意,甚至威胁要与其断绝父子关系。周齐越十分倔强,固执己见,所以越发让周平失望。就在三年前,周齐云也中了两元。今年再考一次,能再中的话,就能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如此相比,周平自然更重视周齐云一些,他与周齐越父子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深。”   所谓三元,便是解元、会元、状元。能连中三元的人,堪称古往今来的传奇,地位名声自然非同凡响。   如果周齐云能连中三元,那他在周家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周齐越在周家的处境可想而知,父亲对他失望之极,继母自然也不会过于真心关怀,失踪几天也没被察觉,似乎在情理之中。   可君瑶依旧怀疑:“周齐越如此年纪,想来成亲了吧?”   明长昱颔首:“五年前,他娶了俞洲阮家的女儿。”   君瑶蹙眉:“他的妻子,难道不知道他失踪多日了?”   只怕这其中另有蹊跷。   “这几日,我让人留意着周家人和唐仕雍几人的动静,并没有异常。”明长昱说道,“倒是唐仕雍,去了几次刑部,要求带回那具尸体下葬。”   君瑶一边喝粥,一边思索着,一碗粥下肚果腹之后,才缓缓说:“不如让周家人去刑部认尸?”   “尸体已不好辨认,”明长昱换了茶盏,手中把玩着青碧色茶杯,说道:“先如今还无法确定那具尸体是谁杀害,让人去辨认了,或许还会打草惊蛇。”   君瑶了然。   凶手千方百计将尸体伪装成唐延,正是想掩盖他的真实身份。若凶手躲在暗处,察觉有人怀疑尸体的真实性,真凶恐怕会设法脱罪或逃离。   君瑶陷入沉思。   清淡的茶香悠悠袭来,她微微低头,见明长昱将茶水递到眼前。   碧玉的杯盏里,泛着清澈的涟漪,映着房内交织的灯火,还有他们二人相依而坐的身影。   她赶紧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明长昱已习惯见到她如此喝法,也不置可否。   君瑶放下茶盏,沉吟着说:“如果能去周家探探虚实就好了。”   明长昱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斟酌着说:“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   君瑶双眼一亮,“什么机会?”   “周家要办赏花宴。”明长昱漫不经心道,见君瑶疑惑,又说:“赏花只是一个名头,真正的意图,是为周齐云相看一些门当户对的闺秀,说白了,是一场相亲宴。但这种相亲宴只是相看而已,并不做定,万一谁都没看上也会难堪。所以一般还会请交好或同龄的少爷公子,若最后相看不成,也可退一步说这并非相亲宴,而是寻常宴会,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周家与京城中的世家大族相比十分普通,能借此攀上权贵,或结上好的姻缘十分重要。周齐云中了两元,或许会连中三元,也的确大有前途。但这样的身份,放在侯府这样的世家眼底,依旧不过尔尔。   所以即便周家递了请柬过来,明长昱也不一定会去。若是去了,那如周家这般的家族,风向只怕会变了。   君瑶心念一动,“难道……”她欲言又止。   或是两人心思灵犀聪慧,只需只言片语,就能明白对方所想。明长昱欣然一笑,说:“你的确可以以侯府未婚妻的身份入周府,可是……”他颇有些遗憾,轻叹道:“只可惜,不过一个小小的周家宴会,还不值得侯府未婚妻出面。”   听他话语中的深意,难道是有意让她在重要场合出面?   君瑶不及细想,又问:“那周府的事情,由大理寺这边着手查吗?”   “隋程只怕也被邀请了,你随他去。”明长昱说。   君瑶迟疑:“我是刑部胥吏,隋大人怕是不方便带着我。”   “他会带着你的。”明长昱淡淡说道。   暮色与灯火渐渐融合,梁间的青燕在院中盘旋几圈,落回新筑的窝里,窝中有几只小燕嗷嗷待哺。   天色已晚,君瑶起身理了理衣裳,向明长昱辞别。   明长昱深深看她一眼:“果真是野猫,吃饱了就要走。”   他也没让人相送,亲自取了一盏普通灯盏,让她拎着离开了。   夜里的灯火,是为归来的人点亮的,而她手里的灯火,却是映照着她离去。   明长昱站在廊下,琉璃灯盏青白朦胧的光,流泻于他轻垂的衣袂,衬得虚幻绰约。   梁间的青燕叽喳几声,他循声看了眼,一旁候着的明昭上前,低声道:“这燕子夜间也吵,不如让人把燕子窝摘了?”   “不用,”明长昱也不去看那梁间青燕,只低声道:“燕子也有归来的时候。” 第66章 百花争妍   君瑶回了杂院,其余人已歇下了。她将灯盏熄灭,放到床边不起眼的角落里。   正准备洗漱入睡,门便被敲响了。   开门后,见李枫站在门外,关切又询问地看着她。   “今日隋大人失踪了许久,你也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发生了什么?”李枫轻声问。   君瑶又将摘星楼的事简单讲了遍,露出疲累的神色。   李枫轻叹:“我烧了水保着温,给你弄点儿来。”   李枫是常年在玩奔走惯了的,时刻准备热水是他的习惯,君瑶本想用冷水将就,知道有热水,也就没拒绝。   待他将热水端过来后,东侧偏方的门突然开了。   章台立在门口,朝君瑶这边看了看,低声道:“李兄,已经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李枫心道自己打扰了他休息,歉然地应声后,匆忙回了房。   章台却在门口站了会儿,低声对君瑶说道:“若是有需要帮助的,也可告诉章某,不要客气。”   “隔壁的,要客套白天再说。”章台隔壁房间传来柳镶不耐的声音。   君瑶向章台点点头,这才关门回房。   躺上床后,院落彻底清静下来。君瑶脑中浮现明长昱的模样,他的话音,心忽而如窗外的风,久久难以平静。   他和她走的每一步,都如落棋。从蓉城相见开始,到此时此刻,他已将她带入棋局,而她却想要走出自己的一条道。   今夜方才明白,都是殊途同归。   只是她依旧难以明白,明长昱为何要诱使她入京,且进入这场未知的谜团之中。难道他除了要稳固侯府与大理寺的权势之外,还有另外的意图?   于她而言,他依旧带着太多的神秘,让人难以捉摸。   她进入侯府,未尝不若橘生淮北……   辗转许久,她终究是沉沉入睡了。   周家的赏花宴,恰好定在隔日之后。这个时间于君瑶而言,不晚也不早。   隋程果然在赴宴之前前来找她,让她一同进入周府。至于原因,他有些苦涩地说:“爷爷不让我参加这个劳什子赏花宴,但我说是为了查案才来的。带上你不证实我所言非虚吗?”   君瑶诧异:“大司空没因你参与比试赌注责罚你吗?”   隋程没心没肺一笑:“侯爷为我说了情,还顺道跟我提起带你去周家赏花,我爷爷看在他的面子上,还能罚我吗?”   原来明长昱以这种方式让隋程带她去周家。只是不知明长昱会不会去周家。   君瑶提着两大包礼物,走在隋程身侧,正午的太阳有些辣,道旁长出的野草也无精打采的。   她思索一瞬,随口又说:“这天也渐热了,还有哪些花可赏?”   “多着呢,”隋程也是个话痨,欣然与君瑶说道:“现在是暮春,有许多晚开的花可欣赏。而且周府有位会侍弄花草的人,哪怕冬日里开的花,也能在夏日种出来。”   “这么神奇?”君瑶装作好奇的模样,“什么人若是没了他,这次赏花宴怕是没有名头了吧?”   隋程说道:“也许可以这么说。”   “难道周家请了精巧的花匠?”君瑶问。   “不是花匠,而是周齐越的妻子,阮氏。”隋程说。   君瑶回忆着,明长昱似乎也提到过这个阮氏,她本名阮芷兰,因会侍弄花草,在一些闺秀圈中,也有些名气。还特意学京中公子们,结了一个寻芳社。   君瑶心念一动,心头闪过一个想法,又暗暗隐下去。正走着,腿忽而被什么轻轻一撞,她低头就看见隋程的猞猁大摇大摆地走在她前头,慵懒又威风的模样让街上的人频频回头。   隋程心情大好,从袖中摸出肉干来,喂到猞猁口中。   “大人,你去赏花宴,也需要带着狸奴吗?”君瑶轻叹。   隋程收好肉干,说道:“我听闻孟涵与李直也会来,当然要带上狸奴,气一气他们解恨。”   不久光景后,便到达周府门前。宽阔的前门空地上,已停了不少车马,规格都不大,可见此次来的人身份并不贵重,大多是与周齐云地位相当的人。   周府门庭并不气派,府邸也不轩阔,但远远一看,便见名花芳草相得益彰,也不失雅致。   入府后,穿过垂花廊,香风阵阵,暖香袭人。满庭花蕊团簇,色彩缤纷。早春时的杜鹃、石竹、迎春、含笑,如霞似锦,梅兰交相,如烟似霭…缤纷之色点缀装饰,如山水皎皎,不觉眼花缭乱,却是沁人心脾。   可见此次周府当真花了一番心思。   更具风致的,是花园之侧,特意建起了临水回廊,曲水亭台。一池春水暖气逼人,潋滟水纹空濛清澈。正值暮春,池中竟开满莲花,碧叶妆成,莲荷轻举,堪称奇景。   亭台四周垂着纱幔,层层叠叠,既遮挡冷风,也不妨碍赏景。亭台对岸,临水横出一座平台,台上宫灯结彩,熠熠生辉。想来夜间时分,宴饮正欢,台上戏曲生生,婉转入云。   这番巧妙的心思,果然既满足了周齐云与公子结交的心思,也满足了窥视京中千金闺秀的欲望。   隋程身份自是不凡,一入院,周齐云便亲自迎了出来,热情却不卑微地将他迎到贵宾席上,顺道让人将狸奴也带去好好照顾着。   不久后,宾客们纷纷到来,整座周府的人都拿出精神来迎客。一时你来我往,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既是赏花宴,来了自然先赏花弄草,甚至吟诗作对。隋程内里不是风雅的人,也没心思观赏花草,正百无聊赖之际,忽然从帷幕里走出一位佳人,那佳人似迷了路,茫然片刻,看见隋程双眼一亮,立刻上前行礼问道:“这位姐姐,请问临水亭如何走?”   隋程心头一怒,冲人道:“小爷我不知道!”   粗犷的男声将佳人吓了一跳,那佳人双眼一红,便知自己将男子认错成女人,羞愤地退身,匆忙离开了。   隋程再次被人认作女人,捶胸顿足满腹郁结。一抬眼又见孟涵与李直坐在不远处,交头接耳的模样,像是在嘲讽自己,怒火又暗暗升起。   他踱着步子走上前,冷哼一声,说道:“孟兄,李兄,在下这几日在家好等,等着你送赌注还有狸奴的伙食来呢。”   孟涵与李直脸色一变,一个铁青一个惨白。   孟涵起身正欲发作,李直按住他肩膀,起身和气地对隋程说道:“隋兄,请恕在下一时无法拿出巨款来作赔,不过周齐越……”   话没说完,宴厅里主位上的人突然齐齐起身。   主位之上的中年男子,自然是周齐云的父亲周平,他一脸惶恐与惊喜,几乎忘形地起身迎了出去,不久后,就簇拥着一人,谄媚又尊敬地将那人请到主位之上。   那人周身风华,气度非凡,看架势便知身份贵重。   君瑶远远看了一眼,灯火花影里,那人的模样也穿越人影往这边一看。她愣住,原来来人是明长昱,难怪周平那样惶恐紧张。   再环顾四周,宾客们也被方才的情况吸引,只是大多面带好奇,似没有认出明长昱。看来明长昱此番前来,并没有惊动他人,何况这里的人,大多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大约是察觉到宴厅的动静,曲水亭的闺秀们矜持又好奇地朝这边张望,隔着灯火浅红的蝉翼纱,少女们若娇花般,展现着自己娇妍的模样。更有大胆的,偷偷撩起纱幔,探出一双眼睛,静静地观赏着厅内灯下的花。   君瑶的目光不期然落在一位女子身上。那女子发髻轻绾,云鬓柔软,是贵妇人常梳的发式。她穿着云纹华服锦衣,周身从容华贵堆砌,容颜极美。她娉婷走至纱幔前,伸手轻轻将帷帘合上。一举一动之间,眼神顾盼。   曲水亭内的少女,个个皆是盛装出席,娇美得如纯净的花朵。即便再美,却也没有方才那年轻妇人的神采气韵。只是短暂惊鸿,君瑶已记住了那位妇人。并非因那妇人姣好的容颜,而是她自内而外透出的冷意和哀寂。其他少女之美,于妇人之美,相形之下则如初出的桃李芍药之于即将败落枯萎的残花。   君瑶暗暗感叹。此时能出现在少女筵席之中,且为她们安排的人,或许就是周齐越的妻子,阮芷兰了。   她心里正思索着,隋程冷不丁凑过来,揶揄地说:“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告诉我,我帮你问问,能不能让你入赘过去。”   君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说:“大人……”   话音未落,又见曲水亭一阵骚动。阮芷兰突然起身,仪态万千地迎了出去,闺秀们也纷纷紧随而出,拘谨又紧张地叩拜。   君瑶目不转睛,但见周身尊贵的女子被人簇拥着,款款入了曲水亭。再次相形之下,这番连阮芷兰也黯然失色了。君瑶正觉得那尊贵的女子有些眼熟,就听隋程在耳边惊疑道:“永宁公主?她怎么也来了?”   经他一提醒,君瑶这才忆起。这位公主,也是赵太后属意赐婚于明长昱的人。   心里五味暗生,君瑶微微咬唇。皇家世族之间的婚姻,都暗藏着无法筹谋的力量。这位永宁公主,或许是一枚有力的棋子,也或许只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 第67章 百花筵席   本是一次小小的赏花宴,意在为周齐云拉拢关系,择觅良缘,却不想来了明长昱与永宁公主两位人物,周平既紧张忐忑,又欣喜若狂,心里揣着千万个小心,谨慎地伺候招待着。   整座周府的人越发紧张,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周平更是临时吩咐厨房,将原本的部分菜色改掉,换了周府能拿得出的最好菜品。好在赏花宴总算紧张有序地开始了。   临水台上,丝竹管弦如仙乐飘起,席间公子们觥筹交错,一觞一咏,言笑甚欢。   明长昱噙着几分亲和的笑意,周平等人也渐渐放松,一边敬酒,一边思索着话题想与侯爷亲近。只是心头到底敬畏又惶恐,依旧拘束着。   隋程多喝了几杯酒,起身看向明长昱,说:“侯爷,这周府的花当真一绝,看得我眼花缭乱的。”   明长昱端着酒,只浅浅地一品,说道:“你恐怕是醉了。”   隋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没醉。只是这周围的花实在太多了。”   明长昱默然一瞬,目光越过他,看向站在隋程身后的君瑶。只须臾之间,他便说道:“周通事果真风雅,府上的花确然别致,不知这么些花,是如何栽培出来的。”   周平见明长昱终于与自己说话,哪里肯放过机会,连忙整理语言,恭敬地说:“下官不才,也略微懂得古人佩玉秋兰的雅致,故而才办了此次赏花宴。”   明长昱淡笑:“这么说,这些花草,都是周通事栽培的?”   周平不过想借此博得明长昱好感,哪知明长昱会这样问。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又听明长昱说道:“周通事当真闲适淡泊,身在朝廷,还有心思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周平如遭雷击,惶恐地起身请罪,说道:“是下官没说清楚,这些花草是下官特请花匠培育的。”   “哦?”明长昱露出几分兴致,“我来之前,听闻周家阮氏也很会培育花草,还以为此次赏花宴,也有她的功劳。”   周平垂首:“阮氏不过一闺中女子,哪儿能懂这些?”   众人稍稍一静。   周平身旁的周齐云起身,从容诚恳地解释道:“兄嫂是名门闺秀,嫁入周家之后,也深识大体,父亲母亲哪里舍得让她做这些杂事?今日赏花宴的名花,皆是府上花匠所培养的。”   周平也自知失言,连忙附和:“正是如此。”   明长昱不喜不怒,淡淡说道:“正巧侯府新得了一些树,也不知种的好不好。不如请那花匠前来,让他传授我些种花的经验,我也好附庸风雅一回。”   侯爷发话,周平自然立即照做,当下就将花匠召了上来。   花匠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客厅中央,背微微佝偻着,紧骨铜皮,虽上了年纪,但步伐稳健,精神饱满。从穿着和周身细节便可看出,是常年劳作的人。   来之前,已听了人的吩咐,跪拜下去,自报姓名:“小的花匠曾,拜见侯爷。”   花匠不过一个下人,无人在意他的姓名,只因花匠做得好,人人就将他花匠曾了。   明长昱说道:“起身回话。”   花匠曾起身,细小的双眼依旧轻垂着,不敢四处张望。   “听你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明长昱随口问。   花匠曾行礼颔首:“小的是俞洲人。”   “俞洲?”明长昱倒是关心起来了,“你既是俞洲人,为何来京城?”   其余人敛声屏气,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匠曾,生怕他说错一个字。周平更是不安,本以为明长昱不过问问花草之事,却不想反而关心起这老花匠的身世来了。虽满心狐疑,却不敢随意打断。   花匠曾精细的眼睛盯着地面。这样的神态,似是恭敬,但以君瑶的角度看,却隐隐觉得,他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回侯爷,小的本是少夫人府上的,后少夫人嫁过来,小的就随她一同来了。”花匠曾顿了顿,又加了句:“小的,算是少夫人的嫁妆之一。”   “少夫人?”明长昱疑惑,“难道是……”   周齐云起身回答:“回侯爷,正是在下兄嫂阮氏。”   大户人家嫁人,带一两个下人到婆家也不是罕事。   明长昱若有所思:“听闻周家少夫人也深谙花草培育之道,不知比你手艺如何?”   花匠曾稍稍犹豫,斟酌了才说道:“小的早年间就入少夫人府上做事了,少夫人那时年幼,也聪慧,老夫人想让她认识花草,便让小的教了少夫人一些皮毛而已……少夫人才学非凡,这些年研究,自然要高过小的了。”   席间众人暗自祈祷着明长昱不再提问,却不想明长昱似来了兴致,继续追问道:“看来阮老夫人很信任你。”   花匠曾似有些动容,轻声道:“早年受过老夫人恩惠,小的一直不敢忘恩。”   筵席气氛渐冷,明长昱随意问了些种植花草的问题,便让花匠曾离开了。   外间公子们依旧欢声笑语,甚至做了几首诗,呈进来与明长昱品鉴。明长昱随便评了几句,忽而话题一转,看向周平,说道:“说起作诗,令郎周齐越也是诗文好手。听闻当年会试之前,他曾以一首诗赋闻名,让当时的考官颇为青睐。”   周平面色既欣慰,又有些失落,轻声道:“不过区区诗赋,哪里比得上京中才子们?侯爷谬赞了。”   “是不是谬赞,要亲自看了才知道。”明长昱目光在筵席间游弋,眉头轻轻一蹙,诧异道:“为何没见到令郎?”   周平与周齐云脸色齐齐一僵,无声相视一眼。   紧接着,周平便解释道:“齐越这几日身体不适,染了风寒,怕惊扰了侯爷,故而没让他出来见客,还望侯爷见谅。”   明长昱遗憾地叹了叹:“如此,便先让令郎好生歇息吧。”还没等周平缓口气,又说道:“我侯府之中,有位医术颇高的大夫,不如现在请了来,让他为令郎诊治诊治如何?说不定令郎的风寒,很快就好了呢?”   周平瞠目结舌,起身道谢:“多谢侯爷,只是……”   “兄长区区小疾,怎么能劳烦侯爷?”周齐云也起身,诚恳地说道:“兄长已经用了药,想来很快就会有起色。”   “也好,”明长昱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这对父子,“只是遗憾,不能瞧见令郎作诗的风采了。”   周平有些窘迫,扯起嘴皮谦虚地笑了笑。   这赏花宴无比的冗长,要从午时一直到夜晚。   君瑶百无聊赖,正巧有侍女来请她到偏房用饭,便借机离开大厅。尽管筵席是为公子们举办的,但公子们带来的随从仆人,也是要吃喝的。   出了大厅,路过曲水亭,君瑶见一位侍女匆匆忙忙将阮芷兰从亭中请了出来。   两人似有意避开他人,借着一丛花木说话。   侍女轻声道:“少夫人,老爷请您立刻去找大公子,方才席上的贵客问起他了呢。”   阮芷兰说:“他大半月不回家,我又怎知他去哪儿了?”   侍女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夫人,还是找找吧,免得老爷怪罪。”   阮芷兰疲累地叹口气:“我知道了。”   君瑶放缓脚步,慢慢从花木经过,听得一知半解。   春光韶华、欢谑作乐,大半日的光景,便这样流逝了。   暮色渐阖,周府内花灯交映,曲水落花,景致玲珑隽秀。众人推杯换盏,已消磨半日,兴致也渐渐消散。但筵席还未结束,临水台的灯光亮起,幽浮于水面,清荷缓举,暗香沁人,宛若一处水上行宫。   台上戏曲歌舞次第亮开,但见彩裙翩跹、倩影穿梭。婉转之乐让人陶醉沉静。   下人们在水边摆开桌椅,离曲水亭只有咫尺,公子们在水边入座,与曲水亭的闺秀千金只相近。一时花香沉醉,脂粉馥郁,夜色里氤氲着绮丽旖旎。   戏台上的表演,也是花了心思。据说特意请了京中有名的班子,西域的歌舞、民间杂耍、坊间幻术一一上演,气氛优雅,又不失热闹。   夜彻底暗沉,戏曲也应景而婉转清丽,乐声如风,缓缓拂过水面,将水中一轮淡月抚弄出粼粼水纹。   君瑶难得沉醉,安静地听着乐曲,忽而感觉身旁的隋程拉了拉自己的衣袖。   “看,莲花水面是什么?”隋程问道。   月下飞霰,摇曳着清荷的水面斑驳阑珊,倒映着白莲的月色里,有淡淡素光,随风而上,缓悠悠从水面飞起,如烟尘般,飘散而开。   起初只有零星几点,似天际黯淡的星子,随即越来越多,若仲夏深夜的萤火,似繁星银河,飞舞着飘出水池,飘到曲水亭之畔。   这奇幻的景象如梦如醉,惊得娴静的千金闺秀既惊且喜,好奇地临水观望,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娇软的笑语比琮琮乐声更加动人。   千金闺秀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暗中观赏着,虽然好奇,到底注意言行。   窃窃私语之中,永宁公主忽而起身,指着水面的荧荧之火,问道:“这是萤火虫吗?怎会从水面飞出来?”   永宁公主的侍女疑惑道:“难道是周通事故弄玄虚,让人变出的幻术?”   周平也被这景象骇住,为安抚人心,连忙说道:“诸位莫慌,这……这是让幻术师变出的幻术,大家……大家莫慌。”   小姐们终于压不住好奇喜悦,纷纷拿出手绢扇子扑,那幽蓝的荧光轻巧灵动,轻飘飘就逃走了。   漫天萤火繁星密集,终于引得一片哗然,众人竞相追逐,却不料这萤火十分邪祟,不仅轻灵,还追逐人影。   众人惊喜异常,霎时如痴如醉,沉静在这所谓“幻术”的假象中。   若这当真是幻术,为何周平如此惊慌?   君瑶伸手抓下一个,那幽蓝火色悄然熄灭。正欲再抓下一只观察,手腕忽而被人轻轻握住。   青蓝色流萤映入对方的眼眸,君瑶看清他的眉眼,一时愣住:“侯爷,这些是什么?”   明长昱轻轻按住她的肩膀,面色冷峻如霜。他早年随军,见过尸骸遍野,见过白骨荒草,见过无数孤坟野塚,更见过皑皑白骨尸横遍野的荒原里,那些从尸骨身上飘出的粼粼之光!   这诡异的景象,只怕不是所谓的坊间“幻术”,而是鬼火! 第68章 水中鬼尸   曲水亭里流光溢彩,萤火漫天。一时锦衣翩飞,彩裙迤逦。众人追逐扑赶着绚丽流光的萤火,欢声笑语伴着丝竹之声,好不热闹欢快。   殊不知,这瑰丽奇幻的景象之后,掩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君瑶背脊发凉,顺着明长昱冷厉的目光看向水面。方才飘然而起的星星之火,已在水面燃成一团蓝色烈焰,鬼影似的从水底钻出来,照得白莲皓月泛出诡异的蓝光,十分瘆人。   周平已手足无措,无法解释自己府上出现的诡异迹象,连忙颤巍巍走到明长昱身前,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明长昱冷声问:“这池子里埋着什么?”   周平满头冷汗:“侯爷,这池子里种的都是些普通的莲花,再无别的了!”   “暮春时节,莲花就开得这样旺盛,真是一番奇景。”明长昱寒声如铁。   周平惊慌地避开几串流萤,哑着嗓子说:“这莲花是前几日才种下的,花匠曾为催花早开,连日里用温水护着,甚至从别处挖了沃土填在池中。如此才会有莲花早开的景色啊。”   他身后跟随而来的周齐云已满面惨白,明长昱见他稍微冷静,问道:“周公子,可认得这样的奇景?”   周齐云浑身一颤,还未开口说话,却听一声兽类仰天长啸,紧接着“噗通”一声,有重物落入水中。   君瑶循声看去,见幽蓝诡异的水光里,一只巨大的猫拨开层层水花,兴奋异常地朝着水中萤火燃烧之处游过去。   那大猫正是隋程养的猞猁——狸奴!   狸奴钻入莲花之中,伸出爪子往萤火水面一阵乱刨,顷刻之间,幽蓝鬼火便四处消散,飞快熄灭。不久后,狸奴从水底拖出一漆黑的重物,水底光线黑暗,无法看清那重物的模样。但狸奴十分亢奋,张嘴咬得死紧,凫水往岸边游,很快将那满是淤泥的东西拖到岸上。   流萤渐飞渐远,众人的注意也转移到狸奴身上,诧异骇然地凑近来看。   千金闺秀们一走进,便闻到一股恶臭,未及反应,便转身蹲下一阵呕吐。   君瑶将仍在撕扯的狸奴拉开,从桌上抄了一盏灯,就着灯火观察狸奴从水中拖出的尸体。   不错,这具淤泥满身,上下腐烂肿胀的重物,是一具尸体,不辨男女,也无法辨识身份。因为尸身肿胀腐烂,皮肉稀软如烂泥,腹部被狸奴撕咬抓扯过,露出黄白相间的内脏。恶臭充斥着整座周府,堵滞了所有人的呼吸。   尖叫声,呕吐声,哭泣声此起彼伏,甚至有好几个千金闺秀,当场被吓晕过去。   周平已经失去方寸,一时间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险些跌倒在地。   如此混乱下去,也不是办法。明长昱主持大局,指命周齐云安排周府一切,先安抚诸位公子和闺秀,并妥当将这些人送回各自府上。再命人将尸体包裹好,陈放到宽敞明亮的地方等待察验。再聚集周府上下所有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行动,等候查问。最后,去刑部通知仵作,前来验尸。   耗费了近半个时辰时间,周府上下才从极致的惊恐之中缓缓平静下来。   视听极乐的筵席,转瞬变成命案现场,实在令人唏嘘。周家所有人集聚在筵席厅上,显然心有余悸。   周平满脸苦相,垂头坐着,无措而沉默。周齐云站在他身侧,神色还算镇定,犹自低声地吩咐着管家办事。坐于周平下侧的,是其妻刘氏,刘氏身侧侍坐的,是阮芷兰。   隋程因是刑部的人,一时也无法即刻离开。让君瑶疑惑的是永宁公主,她竟也没立刻离开。   “永宁公主,快过宵禁,在下还是安排人送您回府。”周齐云恭敬上前,对永宁公主说道。   永宁公主眉头微蹙,用手压了压有些苍白的脸,说:“不必,本宫……本宫与侯爷顺路。”   明长昱眉头一蹙,说:“突发命案,只怕会耽搁许久。请公主自行回府吧。”   永宁公主面色微微一僵,又说道:“本宫身体不适,稍作休息之后自会离开。”   明长昱不置可否,只缓声道:“请公主自便。”   永宁公主咬了咬唇,又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审视,静静地看着他。   明长昱神色微凝,看向静立于灯下的君瑶。似察觉到他的注视,她默契地上前,将一方湿软的碎布递给他看,“这是狸奴从尸体身上撕扯下来的衣料。我方才简单清洗了一下,大约可看清了。”   明长昱看了碎布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君瑶说道:“这衣料,似乎与周府下人所穿的衣料相似。奴婢方才也查看过那尸体身上的衣服样式,也确有许多相同之处。”   周齐云闻言,连忙吩咐管家上前辨认,周管家辨识之后,颤声说:“这的确是府上下人所穿的衣物。”   君瑶问:“最近府上可有什么人失踪?”   周管家犹豫片刻,才勉强说道:“大公子身边的小厮许久未曾回府了。”他恭敬地看了眼明长昱,低声道:“不过奴婢推测,他可能与大公子在外面,或许还没回府。”   明长昱眯了眯眼:“你作为管家,应把府内上下人等全部查清楚。”   周管家惶恐,连忙应声去查。   阖府上下的人,都已经聚集起来了,查人也不过一时片刻的事情。半盏茶之后,周管家再次回来,行礼说道:“回侯爷,周府上下所有人等都在院中,只有……”他瞥了眼侧前方的周平,声音不由得低下去,说:“只有大公子的随从不在。”   如此说来,那从莲花池之中捞出来的尸体,大有可能就是周齐越的随从了。   周齐越如今生死不明,而他随从的尸体,竟被藏在莲花池之中。这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扑朔迷离。   明长昱似笑非笑,“既如此,不如请大公子出来说清楚。”他看向周平,“周通事,你意下如何?”   周平面色灰暗,“犬子患了风寒……”   “不过是风寒,难道就不能出来说一两句了?”明长昱面色一沉。   案情追查到此处,越发难以推进。君瑶沉默着,脑海中迅速整理思路,再次将所有线索串联。   唐延与周齐越等人赴公主府讲学,吟诗宴结束之后,各自离开。然后这两人便从此失踪,生死不知。   其后,唐延的房中发现不明尸体,而那尸体大有可能并非唐延。若大胆推测,那尸体会不会是与唐延一样消失的周齐越?   而且那尸体相当古怪,头脸被人砸烂,头部遭受致命重击。但导致他死亡的,却是一种含有毒性的树皮。   其后唐延随从重九的尸体在乱葬岗被发现,死因为中毒,却与那被砸烂的尸体所中之毒完全不同。   如今,重重谜团尚未解开,又添新的谜团。周齐越随从的尸体,被藏在周家莲花池之中,死因不明。   君瑶思索着,既然周齐越的随从死于周家,那是否证明周齐越在离开公主府后回过周家?   若事实真如推测那般,为何他的尸体会出现在唐延房中?是他主动去唐延家中,还是他死后被搬移到那处的?   如果周齐越回来过,为何周家的人会不知他的状况?   周平父子无法让周齐越出面,明长昱只好让人亲自去寻。   “大公子身体不适,也情有可原,可这死者是他身边的人,自然只有他最清楚。”明长昱似乎要退让一步,果然就体贴地说:“不如让我的人亲自去寻大公子,也免得大公子身心劳苦。”   说罢,便立即吩咐人前往周齐越所居的院落。周平眼看事情再也无法掩藏,只好委身拘礼,哀切地说道:“侯爷,请侯爷恕罪。我那竖子顽劣不成器,其实他根本就不在府中,因为担忧侯爷怪罪,下官才谎称他卧病……”   周齐云也同时请罪,诚恳地解释道:“请侯爷宽恕,父亲担忧兄长不能面见侯爷,失了礼数,故而才出此下策。如今兄长当真不在府中,若是侯爷不信,现在就可让人去查看。”   明长昱将信将疑:“你们为何如此惊慌,难道他出了使,你们故意为他拖延时间?”   周齐云立刻指天发誓:“周某愿以性命前程发誓,兄长当真不在府中。不仅今日不在,就连这大半月,他都不曾回来过!”   君瑶本在思考周齐越如何回周府的问题,忽而听到这一句,蓦地一惊,立即问:“若是他大半月不曾回来,为何他随从的尸体会在莲花池中?”   周齐云厉眼将她一扫:“我又如何得知?”   君瑶盯着他晕着怒意的双眼,说道:“那你如何解释莲花池中的尸体?”   周齐云冷眼看着她,冷声道:“说不定是他自己失足落水呢!”   “失足落水这么多天,尸体都已经泡成了那副肿胀不堪的模样,为何没有浮出水面?”君瑶也朗声反问,声音清澈有力,“尸体在水中的情况侯爷等人也看到了,是被隋大人的猞猁从池子淤泥中刨出来的。所以大有可能是有人将尸体埋在了淤泥里。”   周齐云阴冷鄙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不过一胥吏,有何资格说话?”   明长昱目光骤然一冷。   君瑶愣了一瞬,突然听到隋程拍案而起:“周兄,他是刑部的人,怎么就没有资格说话?”   君瑶可是他一手带过来的,本就想借着她的才智破几个案子,且他心里早已把君瑶当成自己人,哪里容得别人看轻?   周齐云强压下心头怒意,讪然一笑,说:“隋兄见谅,我见他不识礼数,侯爷都未曾让他开口,他竟胡言乱语,是以才提醒他,注意身份。”   “本侯并未觉得她有何不妥,刑部的人问案,如何不识礼数?”明长昱漫然缓声反问。   周齐云一愕,唇角抽搐,说:“请侯爷恕在下鲁莽。”   明长昱默然一瞬,才说:“无妨。” 第69章 查检周府   宴终人散,庭院内只余下不尽的惶恐与死寂。   君瑶的目光越过明暗交错的院落,看向晦暗的池塘。水面浑浊,花和叶凌乱扑倒,早已失去月下清莲的意境与恬静。隋程的猞猁狸奴,被拴上链子,此时正伏在一堆火炉旁,梳舔着自己的毛。以狸奴下水挖尸体的位置推测,这方池塘并不算太深,尸体掩埋的位置,正好位于池子中央,不易被人发现。   而这些天,能轻易接近水池,又不被怀疑发现的人,是谁呢?   经历一番波折后,在场的人已强自平静下来。   君瑶稍稍走上前,面对明长昱敛衽行礼,说道:“侯爷,在下推测,尸体是被人埋在水池中央的淤泥中的。”   明长昱颔首,淡淡看了眼周齐云,说:“若是失足落水,尸体很可能会很快被发现,且不会陷得太深。”   “水池中的淤泥,或许是为种植莲花准备的。”君瑶说道,“只是不知是什么莲花,能在五月中旬开放。”   周齐云闻言,连忙让人摘了一只含苞待放的莲花。   莲花娇嫩鹅黄,宛若豆蔻少女,楚楚怜人,可见养花之人,当真精心养护。   “侯爷,此莲花名为玉华,的确是六月所开之花。但花匠曾本就有过人的养花本领,能让莲花早半月开放,也不是难事。”周齐云解释道。   “如此说来,这些时日,都是由花匠曾打理池中的莲花?”明长昱问。   周齐云面色黯然,点点头说道:“是。”   若尸体一直被掩埋在淤泥中,花匠曾长久打理水池,却始终未曾发现尸体,难免可疑。   花匠曾再次被唤进来,愁眉苦涩地说道:“侯爷,奴婢的确一直照看水池中的莲花,可当真未曾发现什么尸体。”   “尸体就埋在一丛莲花之下,你将莲花种下时,难道不曾发觉异样?”君瑶将信将疑。   花匠曾哀叹:“这些莲花,是为赏花宴准备。早种早开的花,花期寿命根本不长,也就这一两日过后,莲花必然枯萎坏死。所以奴婢并未深种,只待莲花枯死后,方便将池子清理干净些。若是种深了,打理起来就费力了。”   他沉重地看了眼水池,说道:“若侯爷不信,可亲自去查看那些莲花,看看花叶是否只是略浮于水面,根须没有完全扎入泥中。”   明长昱立即让人去查,片刻后,明昭带着半身泥水回来,证实花匠曾所言非虚。   君瑶眉头一蹙,心头千万思绪快速回转,她疑惑地盯着花匠曾,问:“既然这些莲花不需淤泥扎根,为何你还特意寻了这些淤泥来?”   花匠曾回答得十分从容,说道:“奴婢本想着,待这些盛开的莲花清理完后,好种上其他顺应季节的莲花。所以才准备了淤泥。”   君瑶默然须臾,微微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唇。   恰在此时,有人来报刑部的仵作到了,周家的人立即带仵作前去验尸。   气氛冷寂而紧张,期间周平特意让人重新备了茶水。暖融融的茶水香茶,让人心情稍微宽愉。   君瑶站在隋程身后,捧着一盏隋程塞到手心的茶,思索整理着案情线索。   “阿楚,你说巧不巧?”隋程压低声音,凑近了说:“重九的尸体和池子里的尸体,都是我发现的。看来查案,果真要靠运气。”   君瑶默然不语。池子里的尸体,虽不是隋程亲自发现,但也有狸奴的功劳,可谓撞了几分好运。   隋程从袖中摸出一块鱼干,扔到狸奴身前,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笑道:“你比大黄靠谱!今后查案都得带上你了!”他解开狸奴的链子,说道:“去,好好在院子里逛逛,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线索,找到就奖励你吃三天肉干。”   也不知狸奴是否听懂了,链子解开后,它便蹿进了周家庭院深处。   君瑶思索着,这场赏花宴,也着实有些离奇。只怕此刻这命案已闹得满城沸腾,流言四散了。   这场赏花宴,并不是偶然。那么是否会有人利用赏花宴的便利杀人藏尸?   比如,水中的淤泥,本就是为藏尸准备的。   如此一来,有嫌疑的人,就不止花匠曾一人。安排这场赏花宴的人,或许都有嫌疑。   她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游弋着,一一扫过周家的人。   周平、周平之妻、周齐云、阮芷兰、花匠曾……   凶手到底是谁?他们与唐延的案子,又有什么联系?   她有满腹的疑问,却因碍于身份,暂时不能询问出口,只能等仵作察验完毕之后,再另寻时机。   如此处处受身份限制,让她心头升起强烈的失落感。她想要接触的真相,或许在更高更深处,以胥吏的身份,如何能接触到?   不久后,仵作查看完毕,前来汇报,并将验尸单交于明长昱。   尸体被泡了几日,浑身皮肤溃烂肿胀,能查到的痕迹少之又少,连死亡的时间,也无法准确判断。   仵作也只能说个模棱两可:“奴婢无法判断死亡原因,但能大概推测,此人是在六七日之前死亡的。”   这死亡时间与周齐越死亡的时间,大致吻合。   “另外,奴婢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宋伯谨慎地拿出一个纸包,也不敢交给明长昱,只解释道:“尸体的腹部被撕扯剖开,胃中的东西溢了出来,奴婢用银针验过,未曾发现毒物,但可以查看他死前吃过什么。”   他已经将胃中的东西一一清理干净了,君瑶隔了几步之遥的距离,突然发现疑点。   若她没看错,其中一个纸包着的,是类似于树皮的东西,与唐延房中那尸体胃中发现的树皮十分相似。   若两种树皮为同一物,就可推测这小厮也是死于中毒。而且剧毒树皮,大有可能出自周家!   仵作交代完毕后,便收拾好工具便自行离开。   君瑶将微凉的茶盏放到桌面,趁机低声道:“这赏花宴,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她声音极轻,却能让隋程听见,隋程微微沉吟,愣了愣才问:“是啊,这赏花宴是谁的主意?”   他本是随口一提,也没有问案的意图,但周家人毕竟惶恐,周平听闻,下意识回答:“是我的意思。”他缓了缓,又说道:“我办宴,本……本是想庆祝齐云连中两元。可赏花的主意,是儿媳阮氏出的。”   就算周平想要为儿子拉拢关系,也不能张扬出来,得换个名头。赏花宴高雅脱俗,且京中不少人家举办过类似的宴会,借此名义聚会也妥当些。   儿媳阮氏擅长侍弄花草,赏花宴交给她打理,也正合适。   众人齐刷刷看向阮芷兰,阮芷兰娉婷地站着,姿态淡雅若兰,灯下看着,更有一番清冷哀怜的风致。她微微敛衽,说道:“妾身的确负责宴会的花草。”   面对美人,君瑶也不由柔了三分,轻声问:“水池中的莲花,也是你吩咐种的?”   阮芷兰红唇轻启:“花草一类,大部分由下人安排好,我只需审查即可。”   “这么说,池中的莲花,是花匠曾的主意?”   “是,”阮芷兰颔首,动作姿态沉稳优雅,鬓间步摇轻轻晃动,不失仪态。   君瑶目光微凝,敏锐地看着她:“大公子这么久不曾回来,夫人难道不知他的去向吗?”   阮芷兰面色一白,神色又转而无奈凄苦:“实不相瞒,这些年,他都是少有回来。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不回,也是常有的事。”   她眼底隐有泪光,似欲继续说点什么,却听到身旁的周平之妻刘氏咳嗽一声,顿时噤声。   君瑶挑眉,看了眼刘氏,不置可否,继续问:“他这些时日,都没回来过吗?”   “没有,”阮芷兰摇头。   “他经常不回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君瑶问。   阮芷兰沉缓一叹:“大约是他连中两元之后吧。”   据说周齐越连中两元之后,突然就去从商不再科考,被家中冷漠,少有回来,似乎也有理由。   君瑶心念一动:“夫人可知,这些时日,周府内都进了哪些花草?”   阮芷兰说:“查一查账目就知道了。”   这时间,大理寺和刑部底下的人,已经将周府查看了一遍。   君瑶暂时没了可问的,明长昱忽而起身,说道:“可否去周齐越房中看看?”   周平连忙起身带路。   周家占地不大,拐几道游廊,也就到了周齐越的住处。周齐越鲜少回来,这住处都是阮芷兰照看居住着。   首先查看的,是书房。书房内干净整洁,书本倚叠如山,字画迤逦繁多。书桌上还陈置着翻阅过的书本,一方早已干涸的砚台。   看模样,周齐越的确很少入书房了。房间内,甚至隐约可闻到书本霉潮的气息。   明长昱随意翻开一本,漫然说道:“听闻令郎结了社,常去永宁公主府,不知周通事可清楚?”   周平愧疚地说:“下官……自是知道的。也劝阻过,但他不学无术,我也没有办法。”   永宁公主一直静默的跟随着,闻言不满地皱眉:“为何到公主府来就是不学无术?这些人,包括周齐越,不过就是想借着本宫的关系飞黄腾达而已。”   她蓦地想到什么,问周平:“你到底有多苛待这个儿子,平日里不给他花销吗?他那日作了好几首诗,本宫给他赏钱,可把他高兴坏了。”   周平额头冒出冷汗:“下官当然是给了例银的。虽说不多,但只要不挥霍就绰绰有余。”   永宁公主轻笑:“本宫猜想这例银发放你也不会管。万一你的填房妻子克扣大儿子的钱呢?你如何知晓?”   “这……”周平十分尴尬,“下官定会查证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啦! 第70章 风光难再   君瑶认为,永宁公主的猜想有几分道理。她记得隋程说过,周齐越在离开公主府时,曾问他借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隋程拒绝后,周齐越与他起了争执。   如果周家给的例银,完全够周齐越花销,为何他还缺钱?难道是生意上出了问题?这其中的原因,是否与他的死有关?   书房稍微有些拥挤,君瑶大致查看完之后,便出了门。   天幕淡月笼云,星光寥落,凉风从水面袭来,带着花香与淤泥杂糅的气息,沉浊着,让人呼吸有些不畅。树木婆娑,灯影朦胧,有人静静地站在廊下,梁下宫灯随风旋转,映出些许斑驳暗沉。   君瑶认出灯下的人是阮芷兰。   她缓缓走上前,还未行礼,阮芷兰便轻轻抬手,浅笑道:“不必多礼。”   人多眼杂,君瑶依旧行了礼,说:“夫人为何不入书房?”她本想说,此处风大,吹得人面冷,不太舒服。   哪知阮芷兰冷清一笑,淡淡说:“他从来不喜我入他的书房。”这个“他”当然是指周齐越。   君瑶特意与她拉开些距离,就着黯淡的光打量着阮芷兰,轻声问:“夫人可知,周大公子平日里都喜欢去什么地方,和什么交往?”   阮芷兰轻哂:“听闻他最近去了几次公主府。至于交往的人,或许就是那些公子朋友们。”   一个妻子提及丈夫时,该是什么情绪?   君瑶依稀觉得,阮芷兰平静的表情下,藏着浅浅的哀冷。   眼前这位美貌风情的女子,也是杀害周齐越的嫌疑人之一,若是如此,她杀人的原因是什么?   这深宅之中,谁才能最了解阮芷兰身上的秘密?   君瑶蓦地发现有些古怪,阮芷兰身为周家少夫人,却没有带贴身的侍女或嬷嬷。   思及至此,她随意关心道:“夜里凉,夫人怎么不让侍女为您添些衣服?”   阮芷兰轻抚着泛着冷淡光泽的锦纹衣袖,说道:“也没觉着冷,多谢关心。”   再问下去,难免显得刻意。君瑶也不再多言,见隋程牵着狸奴在院中散步,便走了过去。   隋程见她走近,淡淡一哼,将狸奴的链子交给她,目光同时往檐下一扫,说:“你为何总是黏着阮氏?难道你真的看中了她的美貌?”   君瑶满心沉郁复杂,瞬间被他三言两语冲淡了。   她瞧着隋程唇红皓齿的模样,不由说:“她的美貌与大人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   隋程一愣,气得跺脚,撩起袖子要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君瑶趁机带着狸奴往树下走了半步,退开了些,低声问:“大人与周齐越,还算相熟吧?”   隋程说:“还可以吧。他连中两元那些年,京中的人都想办法与他交好。”   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冷落倍加,难免会让周齐越心头感到无尽的落差与悲愤。   君瑶问:“周齐越为人如何?”   隋程思索着:“当然是有些恃才傲物,我若是有两元的头衔傍身,我会比他更神气。”   “要怎么神气?”君瑶忽而觉得询问隋程是个错误,她有些心累。   隋程摸了摸狸奴的头,薅了薅它柔顺的皮毛,说道:“让人给我写无数赞赏的诗,天天在茶坊酒楼里传唱。”   君瑶唇角微微一抿,眼角余光瞥着廊下的阮芷兰,稍许压低了声音,问:“周齐越与阮氏的感情如何呢?”   “很好,”隋程回答得不假思索,为了表达自己所言真实,他继续说:“可以说如胶似漆,十分恩爱。”   “何以见得?”君瑶问。   隋程倚着一棵树,随手从地上捡起几粒红色的豆子,仔细看了看,用纸包裹好,说:“阮氏是俞洲人,娘家远离京城。为不让她舟车劳顿,周齐越带着迎亲队伍,亲自到俞洲,吹吹打打好几天,八抬大轿把她抬进京城的。抬阮氏嫁妆的队伍,入京后拐几条街都看不到尽头。”   君瑶轻叹:“十里红妆相迎,的确很让人欣羡了。”   “这还不算,”隋程颇有些鄙夷,“刚新婚那两年,周齐越可是什么都想着阮氏。记得上国子学那会儿,有段时日我总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臭得整个学堂的人几乎作呕,连午饭都吃不下去。大家不堪忍受,开始搜查臭味的来源,结果发现臭味是从周齐越身上散出来的。”   他眉头紧皱,满脸纠结,似乎还能闻到那臭味一样。   “你猜周齐越身上为什么那么臭?”他作势用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他居然在身上藏了臭豆腐!他自己都十分厌恶吃臭豆腐,一闻都会呕吐的,竟在身上放那玩意儿。只因为他的妻子阮氏爱吃,他就特意拐到破烂巷子里买了两块。为了不让臭豆腐冷掉失去原本的滋味,竟然还藏在衣服里,用体温温着。你可不知道,为了那两块豆腐,他浑身上下臭了三天!学堂里的人个个嫌弃他,他却乐得像个傻子。甚至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我,阮氏吃了臭豆腐之后十分开心,他决定今后每隔一天都买一块臭豆腐。那几日,学堂臭得像茅坑,连国子监祭酒都被臭出病了,连续告假好几日。”   君瑶遥遥看着立于淡冷色宫灯下的阮芷兰,实在无法将她气质若兰的模样与臭豆腐联系起来。   “俞洲人爱吃臭豆腐吧。”她说道。   隋程无法理解地点点头:“听说臭豆腐是俞洲一绝。周齐越还嫌弃京城的臭豆腐做得不地道,后来还特意请了一位俞洲的人来做臭豆腐,也不知怎么的,那做臭豆腐的人没做两年就走了。”   君瑶喟然轻叹,又问:“这一两年,周齐越与阮氏感情如何?”   隋程说:“早过了新婚燕尔,哪儿还有那么如胶似漆?更何况阮氏无子,周齐越总是无法再考中,两人心头都有了埋怨吧。”   “埋怨?”君瑶敏锐地眯了眯眼。   隋程愣了愣,方才嘴快,他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见君瑶犀利地看着自己,便说道:“有几次他喝醉了酒,说阮氏嫌弃他越来越没用,连个状元都考不上,嫌弃他人穷没周转的银子。别人家的女人穿金戴银出面风光,而他什么都给不了。”   夜色越发深沉,君瑶凝神看着灯光明亮的书房,思索着是否该让周家人去刑部认一认尸体?或许这样突然的变故,会有新的发现。   就在此时,手中的链子突然被绷紧。狸奴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两只前爪不断地扑刨着地面的泥土,挣脱的力量险些扯得君瑶一个趔趄。   “发现什么好东西了?”隋程怕狸奴作乱,破坏了人家院子里的花草,赶紧接过链子,想要狸奴带走。   狸奴是个听话的养物,见主人反对,悻悻地耷拉着耳朵,依依不舍地离开。   或许是光线明暗不同,照得地面颜色深浅不太均匀,君瑶瞥了眼刚才狸奴挖刨过的地方,忽然愣住。   那处泥土的确要比旁边的新一些,软一些,似被松过,好像又被夯紧了。   “官爷。”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君瑶回头,见原本站在廊下的阮芷兰已不见了,而花匠曾却从花园小径中慢慢走来。   “官爷,这片土刚被松过,您可否换个地儿,免得泥土脏了您的鞋。”花匠曾说道。   君瑶往后退了几步,离那松软的地儿远了些。   她蹙了蹙眉,说:“这里原本应该种了树,为何没了?”   花匠曾有些诧异:“官爷如何看出来这里曾种了树?”   君瑶说道:“泥土被松的范围,还有地面树木根系的残留。”她指了指泥土周围的一圈,说:“这里还围过篱笆,想来这棵树应该很珍贵。”   花匠曾轻叹:“小的的确从俞洲移植了一棵树过来,可惜它没能挨过寒冬,在初春的时候就渐渐有了枯萎的趋势。二公子连中两元,是一件喜事,府中树木枯萎十分不详,所以奴婢就将这快要枯死的树挖走了。”   君瑶颔首:“你是俞洲人,跟随夫人很多年了吧?”   花匠曾有些感慨,但终究垂手规矩地站着,说:“有些年头了。”   他人到中年,但模样显老,昏暗里衬着,显得憔悴干瘦。   “你还有家人吗?”君瑶问。   花匠曾嗫嚅着,说:“有一个儿子。”   “他在俞洲?”   花匠曾摇头:“他……他也在京城。”   君瑶随意说道:“这样挺好,父子在一起也有照应。”   花匠曾无声一笑,唇边眼角的皱纹颤了颤。他往君瑶脚边看了看,撇开了话题,说:“奴婢还要去检查其他花园,官爷您请自便吧。”   说罢,他转身便走。出了几步,似乎不放心什么,转身回头看了看。   君瑶待他他离开后,走到一旁的草地,蹭了蹭鞋底的泥。   回到书房门口,明长昱也带着走从房内出来。   君瑶与他对视一眼,便知道书房之中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边刑部的人检查了周齐越侍从的房间,也暂无发现。   这场极乐的赏花宴,便以如此惨淡的方式收场了。满庭芬芳,姹紫嫣红开遍,也不过为了他人短暂一时的享乐而已。   明长昱交代好后续之事,对君瑶说道:“走吧。”   君瑶默了默,跟在众人身后,离开了周府。 第71章 月上柳梢   出了周府,几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空气里氲着潮热,马车里有些闷浊,一行人弃了马车,都骑上了马。   将近宵禁,街上行人依旧往来穿梭,摊贩们忙着收拾行囊,吆喝着将所剩无几的东西卖出去。几人路过一家胡饼店,浓郁的酱香瞬间钻入胃中,搅得人馋虫大动。   隋程拉紧马缰,摸了摸唱着空城计的肚子,埋怨道:“那池子里的尸体太扫兴了,害得我没吃多少东西。”   明长昱端坐于马上,动作比其他人娴熟随意许多,他指了指侧前方的胡饼店,说道:“那有一家胡饼店,还有芝麻蝌蚪面糊。你可以去尝尝。”   隋程眼睛一亮,拉紧马缰,顺便问:“你们谁要吃?我请客。”   明长昱调整马缰,往身侧稍稍一让,说:“多谢,羊肉青菜就好。”   永宁公主始终沉默地跟随着,听闻隋程要离开,立即跟上去,与他奔往胡饼店。那胡饼店本要关门打烊,谁知来了两位贵客,只点最好的饼,不在乎给钱多少。老板立刻重新和面,烧起炉子,现做现卖。   见这两碍眼的人都去吃喝之后,明长昱不动声色地策马靠近,扬鞭轻轻一挥,两匹马奔驰起来,片刻后就拐出几条街,将隋程与永宁公主甩开了。   灯入柳梢头,风起夜色,肆意马背,君瑶拉紧马缰,心生快意畅然。   到底是街头,不能策马,两人放缓马速慢走。   暮春的夜景,也滋长着生机。街道两旁杨柳依依,掩映着万家灯火,倒映在潺潺水渠里,泛起细柔的水纹。   君瑶轻轻撩开眼前的嫩柳,明长昱忽而伸手拉住她的马缰,她身下的马匹乖觉地往他那边靠近。   星空垂柳下,翩然策马的男人,随意一个动作,都十分快意利落。   君瑶避开簌簌柳条,欣然策马小跑几步,在前方停下候着他。   明长昱失笑。走近后,见她敛色沉稳的模样,便知道她有话要说。   “尸体的胃中,也有那种树皮。”君瑶轻声说道。   明长昱也早有注意:“若树皮与周齐越胃中发现的树皮一样,至少说明他们两人的死有很大的联系。最直接的,便是两人可能死于同一人之手。”   君瑶轻轻咬唇,若有所思地说:“起初我以为,周齐越并没有回过周家,如今看来,事实或许更复杂些。”   无数的谜团在心头盘桓,就像纷繁纠缠的柳条,被风吹得越来越乱。   “周齐云与阮芷兰,都声称自己并不知道周齐越的行踪,且十分笃定周齐越并没有回过周府。”君瑶抿了抿干燥的唇,疑惑的眼光看向明长昱,“侯爷,你认为他们的话,可信吗?”   明长昱蹙眉:“我无法判断他们的话是否可信。若想知道更多,便要顺着查下去。”   君瑶点点头。这起案子,围绕唐延和周齐越,衍生出无数谜团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周齐越模糊的模样,继而又试图勾勒出更多的可能。   “周齐越这人身上本就带着疑团。其一便是他斗转直下的境遇。”君瑶微微蹙眉思考,沉思的模样专注而认真,“其二,就是他突然变得急需钱财,甚至不惜舍弃尊严,去讨好公主,舔着脸向隋程借。”   明长昱轻哂,淡漠的笑意中带着嘲讽:“周齐越连中两元,曾受不少人追捧。那些盲目看好他的人,把他捧得很高,他自然就会看轻别人,为人很是桀骜骄慢。只怕突然从高处跌下来,会让骨子里就骄傲自大的他,难以接受。”   君瑶稍稍沉默,随即说道:“还有一个谜团便是唐延。如果他还活着,他是否参与了这起案子?如果他已经死了,又是被谁杀害的?他与周齐越的案子,又有什么联系?”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干瘪的木头,从内到外都是木的,思维十分迟钝滞瑟。   半晌后,她才轻声一叹,理了些线索出来,说:“周家人或许是一个突破口,若是能查明周齐越死亡的真相,唐延身上的谜团,或许就会顺应而解。”   明长昱策马走在她身侧,闻言轻轻点头。   君瑶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后来又去许府查问过。杂役小方说,重九习惯将唐延安置照顾妥当后,就回杂役们睡的房间休息,可是那一晚,重九一整晚都没有回房睡觉。”   明长昱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君瑶缓缓地说:“我怀疑,重九之所以没回房,是遇到了不测。”   如此一想,当晚在唐延房中发生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重九被毒害,唐延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周齐越的尸体如今依旧生死不知,那刑部的尸体,也不是到底是不是周齐越……   “赏花宴的意外,或许是解开谜团的一环。”明长昱说。   这自然毋庸置疑。自怀疑唐延房中的尸体并非唐延而是周齐越之后,与周齐越相关的人事,就成了破案的关键。   君瑶与他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点头:“是。不如就先从周齐越侍从的死查起。”   新生的嫩叶在暗夜里尤为温柔,她的面容在灯火明净的光中,显得清透明丽。这京城偌大纷繁的夜色,只为了平添她眉宇中的英气与明净。   他习惯做事专注,也习惯专注听她徐徐娓娓地分析案情。见她蹙着眉,有些沉默,他下意识问:“你有何想法?”   君瑶有些恍惚,他方才凝睇的眼神似专注,也似灼热,这让她不由有些失神。只待他出声询问,她才催促自己,敛神平静下来。   几乎只有迟疑了一瞬,她便清晰地说:“周家人当中,有几人是值得怀疑的。其一是周齐云,他近些年的风头逐渐胜过周齐越,可身份依旧不是嫡长子。若周齐越没了,最大的受益人便是他。其二,是花匠曾。目前来看,他虽然没有动机,却是最有可能掩埋周齐越随从尸体的人。莲花池平日里只有他接触得最多且最熟悉,若他想将尸体藏在池子的淤泥中,是最容易的。其三,我还怀疑阮芷兰。”   说到此处,她微微蹙眉,似有些犹豫。   “你怀疑阮芷兰与周齐越之间有问题?”明长昱洞悉了什么。   君瑶微微点头:“我从隋大人处得知,周齐越与阮氏曾经感情不错。可从今夜的情况看,哪怕周齐越十天半月不回,阮氏也不怎么关心。”   明长昱蹙眉:“仅凭这些,无法确认阮芷兰就有嫌疑。她与周齐越的过往,我也了解一二,我会派人去俞洲打听。”   她轻轻垂眸,说:“除此之外,还请侯爷查一查,唐延和周家是否有什么联系。”   “好,”明长昱不假思索地答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相或许已不如起初猜测的那般简单。   得知唐延死讯时,他推测过唐延之死或许与朝中势力变动有关,也或许是唐延身后的人想要杀人灭口。可如今周家被牵扯进来,要么说明他推测得不准,要么就是有人利用周家的事,设计了这场命案,来掩盖唐延死亡的秘密。   可如若唐延并没有死呢?这一切又该作何解释?   所以君瑶的想法是可取的,调查唐延与周家的联系,或许能顺势找到暗藏的原因。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明长昱问。   君瑶说:“先查一查花匠曾吧。”   明长昱轻笑:“嗯,不错,柿子要挑软的捏。”   的确,所有嫌疑人当中,花匠曾是最容易查的。君瑶也正是看中了这点。   她暗暗乜了他一眼,咬牙道:“花匠曾要查,其他人也要先派人看着才行,以免在查案过程中,他们暗中做什么手脚。”   “说得有理,明日你来大理寺一趟,可了解花匠曾的具体情况。”明长昱见她隐忍着不悦,微细的表情灵动可爱,不由笑意更深。   “隋程是个不靠谱的,你可想换一个上司?”他轻声问。   君瑶愣了愣,只能无奈轻叹。当初选择靠隋程入刑部,有巧合也有筹谋。而如今她还未完全在刑部站稳脚跟,突然要换上头的人,难免引人注意。隋程虽然不靠谱,但胜在刑部的人大多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此反倒更安稳些。   见她不语,明长昱说:“不如到大理寺来?”   她再次怔了怔,说:“多谢侯爷好意,隋大人是个体恤下属的好人。”   明长昱轻哼一声:“既如此,你想靠他接触案子,怕会有些曲折。”   以隋程懒散的个性,让他查案还不如让他养猫。   君瑶眨了眨眼,还未说话,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快速靠近。   循声看去,见隋程骑着马,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拿着胡饼,满脸笑容地跑过来。   君瑶还未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个胡饼。   这胡饼外皮焦脆,热烫十足,内里包着多汁鲜嫩的肉馅,香味伴着热气腾腾地往外冒,勾得人垂涎三尺。   君瑶早已饥肠辘辘,立刻大大咬了一口,脆皮包裹着嫩软入味的羊肉,咬一口十分满足。   “我就买个饼的功夫,你们就走这么远了。”隋程也给了明长昱一个胡饼,埋怨地看着他。   “公主呢?”君瑶问。   隋程咬着饼,含糊不清地说:“回府了。”   他本想邀请公主一起来吃胡饼,月下柳林,一□□好的人吃着美食,定然十分自在,永宁公主面色不冷不淡,给了他一个冷脸调转马头轻哼一声:“我懒得奉陪周旋!”   明长昱略微嫌弃地将胡饼用油纸包起来,看着隋程说:“大司空今日在朝中问我你近日的表现。”   隋程浑身一僵,“你……你说我坏话了?”他艰涩地咽下一口饼,说:“侯爷,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是当官查案的料,我这辈子,只想好好养猫,我知道自己不济,大不了一辈子和猫一起过了。”   明长昱欲言又止,气结片刻后,才说:“自己不会,善于用人也很好。”   隋程恍然大悟:“是,阿楚就很好,今后的案子就靠他了。”他拍了拍君瑶的肩膀,说道:“阿楚,这案子我交给你,全力去查吧,若是查明真相,我上书圣上,让他提拔你。”   “多谢大人,”君瑶嘴角微微一扬。   “不谢。”隋程很豁朗,“我是很重视人才的。明日我就给你一份手书和令信。”   这么一来,解决了君瑶当前的阻碍。今后查案,至少可以搬出隋程来,也更名正言顺了。 第72章 赏花赏人   翌日清晨,隋程果然给了君瑶手书和令信,自然有了查案的名头。   唐延一案,因牵连到皇家血脉永宁公主,已完全交由明长昱负责,周家的案子与唐延一案错综关联着,自然也归了大理寺。   金芒笼着晨雾,蔚蓝色天空,映衬着气势恢宏的京城。不过片刻光景,雾散云开,气象变幻,犹如京城内里涌流的暗潮。   君瑶去刑部点了个卯,便不紧不慢地前往大理寺。   时辰尚早,北方的宫墙还染着金色,与京城琳琅鳞次的屋舍交相辉映着,磅礴与繁荣并存,威严与民风交融。君瑶估摸着时刻,此刻明长昱大约还在早朝,便寻了一处店子吃早饭。   这店子外人潮络绎不绝,店内人声鼎沸,食客谈笑风生,生意也颇为兴隆。君瑶来了兴致,听了些七七八八的流言笑语,只当暂做消遣,也未放在心里。   京城的风味与蓉城颇不相同,习惯之后,倒也吃得津津有味。消磨了片刻时光,预计明长昱快下朝,君瑶便往大理寺走。   到大理寺后,与门口守卫通传一声,君瑶便入了华堂。   明长昱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清爽直,简雅如清透儒生。听闻脚步声,他稍稍起身,对她招手:“来,过来看看。”   君瑶绕过桌案,只见他身前已理出几份卷宗,有唐延的脚色,也有从户部调出的花匠曾的资料。   唐延虽未正式授予官职,可也在前大理寺卿许奕山手下做事,归大理寺管理,自然是有脚色的。这脚色,便是官吏的履历,脚色之中,需得写明官吏个人的家庭情况,以及社会关系和立场,是查看官吏档案的重要凭证。   君瑶凑在桌案前,翻阅着厚厚一叠资料,大致看了几页,暂且没看出端倪来。   明长昱自浩繁的书页中,抽出其中几份,递给她,说道:“唐延曾接过一起科举官员受贿的案子。”   “嗯?”君瑶抬眸,思索道:“这案子是唐延接的?”   “是,”明长昱面色微冷,“这案子,起初是递给刑部的,后来才转了大理寺。”   这简单几句,便牵扯出大理寺与刑部过往的悬殊来。近些年,大理寺式微,人与权皆不如刑部,朝中的重案、要案,都会先往刑部,若刑部不愿接手,或案情可大可小,才交由大理寺。   本朝尤为重视科考,负责科考的官员也是德高望重之辈,若是被人检举受贿,只怕引起不小轰动。可这事刑部没管,交给了大理寺……君瑶推测,当初这事,只怕被压了下来,或者这事并没有太严重。   明长昱指点着略微泛黄的纸页,说:“当时受贿的,只是负责运送考卷的官吏,官职并不大。且他刚收到贿银,就被人发现了,行贿的人,还来不及从他那里得到好处。”   君瑶道:“还真是发现得及时啊。”她凝眉,又低声道:“行贿受贿之事,自然要做得隐蔽,为何会这么容易被发现?难道是运气不好?”   明长昱笑了笑,意味暗潮,说道:“行贿之人,是周齐越,而检举的人,是周齐云。”   君瑶愣住,恍然思索,又觉得合情合理。   “当年这事颇有些曲折,这起案子,也被周家人托了各种关系压下来了,周齐越没被问罪,可他也不知检举他的人是自己的兄弟。”明长昱悠然自在,斟了一杯清茶慢慢饮着。   君瑶若有所思,暗暗想通其中的关节,试探着问:“所以……能将此案大而化小的人,是当时负责此案的唐延?”   “不错,”明长昱颔首,“他若是从中斡旋,改了证据与证词,自然就能让涉案之人逃脱。”   细想之下,这小小的一起受贿案,当真可理出不少线索来。   周齐越担心考不上,于是想出行贿的计策,却不料计策未行,却被兄弟暗中检举。虽这事最终没有闹大,但周齐越在周家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   而唐延为何会帮助周齐越脱罪?唐延的死,难道与这起几年前的旧案有关?   君瑶再将案情卷宗查案几遍,但这案子本就作了假,这卷宗自然是粉饰过的,仅能当做参考。   她用手托着下巴,思索着问:“当年受贿的官吏还能找到吗?”   明长昱与她对视,说:“很可惜,这官吏最后被流放了,若要找到他,得去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就算找到了,也不知猴年马月了。案子可拖不了那么久。   君瑶失落,流眄的眼眸微微一暗。   他的心微微一蹙,一时恍然也被她黯然的眼眸所染。她的情绪一闪而逝,水痕般难以捕捉。她这些时日,褪去少女柔软芳华,裙裳换成了胥吏常穿的衣袄,不大合身,却恰巧能够出她稚嫩的英气。她那双眼睛,灵动时流转如水,沉静时如云下山岚。他人见了那副容颜,知觉平淡无奇,可看了她那双眼,顿生神采。   乍一看,当真是一个乳臭未干、青涩稚嫩的少年。   他轻蹙的心悄然舒展,唇角不知不觉地上扬。   君瑶低头看着卷宗,翻开花匠曾的那份。   花匠曾是与阮芷兰一同入的京城,粗略计算也近七八个年头了。   “阮芷兰嫁给周齐越时,也才十六岁,”君瑶说。   “才十六?”明长昱微微挑眉,“你今年多大?”   君瑶诧异,不明所以但依旧如实回答:“十七。”   他凝眸正色,说:“你看,她婚配时比你还小一岁。若是你老实留在侯府,你也该嫁人了。”   君瑶似笑非笑:“侯爷,我现在可是以男子的身份在和你说话。”   明长昱笑意吟吟:“那又如何?以你所言,若你现在是以女子的身份,就可嫁给我了?”   君瑶心底泛起层层涟漪,似被风吹皱了,难以自抑。她垂着眸子,睫羽覆着,在眼底晕出淡淡阴翳。   宁默间,忽而听他清然一笑:“罢了,反正你是我未婚妻,男女的身份又如何呢?”   君瑶抬眼飞快地瞪他,耳朵和脸颊隐隐泛红,她避开明长昱灼热的眼神,快速撇开了这个话题:“花匠曾还开了一家花坊?”   明长昱噙着笑,心情似乎不错,说道:“曾家花坊,在西市还颇有名气。据说花坊之中不但卖花,还能为京中有需求的人培植花种。上至极北,下至南番,左至西域,右达东阳,各地的奇珍异草,都可让曾家花坊培植。”   “这么说来,曾家花坊进花的路子很广?”君瑶问。   “还行,”明长昱点头。   君瑶喃喃地说:“那些在尸体胃中发现的树皮,至今还没人能辨认出来。不知道曾家花坊那些人脉,是否能知道。”   “或可一试。”明长昱说。   君瑶蹙眉,说:“那些树皮比较细碎好吞咽,且被消化过,但愿能查出来吧。”   她继续翻阅卷宗,发现花匠曾的资料比唐延简略得多,只登记了籍贯、出生年份、家庭情况,人际关系,有何经营等。   “花匠曾不是官吏,他的资料是从户部调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明长昱说。   君瑶抿唇,她记得花匠曾说过自己曾受过阮芷兰母亲的恩惠,这一渊源,只怕要去询问他本人才清楚了。   几份卷宗已看完,她谨慎地整理好,整齐地放在一旁。   华堂的窗明净透亮,窗外是一株榆树,暮春的光泽嫩绿鲜活,光筛过,在屋内投下碧绿倩影。   明长昱瞧着那生机勃勃的树,说道:“天气回暖,午间太阳盛,我担心新种下的几株芙蓉挨不过炎热。”   君瑶有些懵懂,不知该说什么好。   明长昱说道:“不如去曾家花坊,问一问芙蓉花的培植技巧。”   君瑶已知他的意图,顺应道:“是,天南地北的花卉都能让花匠曾养活,何况只是木芙蓉。”   是以,明长昱果真准备好一株普通的芙蓉,让君瑶用泥土随意包裹了根部,用一方粗青瓷盛好,捧着往曾家花坊而去。   西市,京城内最热闹的市坊。   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各色行人摩肩接踵,挥袖如云。人声鼎沸中,琳琅的商铺次第而开,胡琴声里胡姬起舞,吆喝声里商人交易,谈笑声中笙歌四起。   君瑶置身西市之中,恍若穿行各地,南北口音交杂起伏,骆驼与马匹同行。两旁商铺,有江南的婉转,也有中原的特色,更有塞外西域异域风情。   君瑶险些迷失,花钱买了一块蓉城风味的鸡腿,津津有味地啃着,走在明长昱身后。   有人哪怕身在人群之中,也是引人瞩目的。一路下来,好不容易走了几步,便有几名孩童举着花束跑过来,围着明长昱花言巧语地让他买花。   孩童天真的脸,只衬得那些缤纷的花可怜无比。可惜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只怕是无法入明长昱的眼。   就在她以为明长昱不会理睬这些孩童时,他蓦地回头,问:“你喜欢什么花?”   那些孩童十分有眼色,立即往君瑶身边凑。   君瑶举着一根鸡腿,被围得水泄不通,心底认为明长昱是故意的。她递给他一记眼神,随手选了一朵。   明长昱点点头,给了一锭银子,孩童们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手中捧着一盆花,还举着鸡腿,君瑶再没多余的手去拿那朵花。明长昱好心将那朵鹅黄色的花拿走,细细端详着,又抬手将花别在她耳间。   君瑶浑身一僵,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伸手便要摘下来。   “别摘,”他轻笑着,笑意剔透明净,似初晴的云岚,蓦然让纷繁失色。   君瑶不解,疑惑地问:“为何?”   他睇着她,说:“方便我赏花。”   君瑶皱眉,将花摘下来捏在手中,“侯爷若要赏花就自己拿着,戴在我身上岂不费神?”   明长昱也不恼,笑意更深。   人来人往,缓缓化作虚无的画景。   他眉宇似海,深而宽广,凝着她。须臾后,才暗自收回,说:“走吧。” 第73章 破败花坊   曾家花坊,在熙攘热闹的西市之中小有名气,君瑶与明长昱走了片刻,便到了花坊前。   花坊门庭临街,位置极佳,门前立着灯箱,其上书写着醒目的“曾家花坊”四个字,灯箱旁立着两台竹木架子,这架子应是用来放置花卉盆栽的,此刻却空空如也。   君瑶往店内看了看,只见店门半掩着,店内光线昏暗,半掩的门上,还挂着“打烊”的牌子。   临近正午,恰是一天最热闹悠闲的时候,曾家花坊竟关门打烊了?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随即上前敲门。敲了几下,不见人开门,倒是隔壁商铺的胡商听声走了出来。   “两位可是找曾老板?”胡商长得一脸和气,许是常常应对客人,满脸热情的笑意。   君瑶也下意识笑了笑,“正是。”   胡商精明的眼珠子在她与明长昱身上一转,说道:“可不巧了,曾老板刚刚离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小人先为他看着花坊。”   君瑶露出失落的表情,她捧着花盆,说道:“真是可惜,前些日子在曾老板这里买了一盆花,养得不好快枯萎了,还想让他帮我瞧瞧。”   胡商出了他自己的店铺,到花坊门前,说道:“若是客官您不介意,就到小人店中坐坐吧,曾老板待会儿还会回来的。”   君瑶有些犹豫:“还是在曾老板店中等吧,免得错过了。”   胡商浓眉的眉头顿时一皱,说道:“曾老板的店被人砸了,店子里乱得很,怕是不方便啊。”   “被砸了?”君瑶惊诧,“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竟会在天子脚下动手?报官了吗?”   胡商脸色一沉,叹息道:“这事说来也挺气人,可曾老板是不会报官的。”他似怕君瑶不信,推开半掩的门,说:“您看看,好好的店子都被砸成什么样了?这些名贵的花,可都是曾老板的命啊。”   花坊内果然一片狼藉,满地被砸碎的花盆花瓶碎片,各种植株花朵七零八落,泥石更是落得满屋,简直无处落脚。整间店铺被砸得不成样子,君瑶甚至还发现了血迹。想来被砸时,店内发生了冲突,有人受伤。   君瑶虽不喜赏花弄草,但也认得些名贵的花种。那些被踩碎砸烂的花中,有甚是难得的洛阳琼花、羽状复叶的绿菊,花中君子墨兰……   地上泥土的质地与颜色也不尽相同,可见花匠曾为养花这些花草,耗费了不少心血。   胡商指着地上的琼花,说道:“那株琼花,是花匠曾新得的,好不容易开了花,前些日子刚巧被一大户人家小姐看上,约好就明日上门来取了,可惜了。”   君瑶也露出同情与惋惜的表情,她轻声道:“这些泥土和花茎还很新鲜,应该是不久前被砸的。若是花匠曾及时回来,将花重新栽种,还是可以抢救的。”   既然花匠曾极为爱惜那几株名贵的花,他就不会离开太久。   “不错不错,”胡商点点头,“所以客官还是到别人店子里坐坐吧。”   君瑶与明长昱这才进了胡商的店子。这胡商的生意倒是做得挺广,他的店子里天南地北的东西都有,皮货、珠宝、屏风、药材……大都是从塞外西域倒淘来的。   胡商招待好其他客人,便拿着几张皮货和珠宝向明长昱与君瑶走来。   这两种难得的好东西,君瑶都没什么兴趣,明长昱面色平淡的瞧了眼那张雪白的银狐皮毛,直接让包好了,给了胡商不少银钱。胡商顿时喜笑颜开,立马上了好茶招待,甚至拿出店里的其他存货,让明长昱好好挑选。   “你这里货到是丰富,听闻曾老板的花,也是天南地北的珍品。”君瑶赞叹道。   她见胡商依旧笑得热情,又惋惜地说:“真不知谁这样放肆,竟敢砸别人的店子,待曾老板回来了,我必要为他张罗张罗,让他去报官,讨个公道。”   胡商将一只波斯来的手镯放在桌上,说:“花匠曾恐怕不会报官的。因为砸他店子的人,不是歹人,而是他的儿子曾登发。”   君瑶惊疑:“我也知道曾老板有个儿子。他们父子可是有了矛盾?为何会闹成这样?”   胡商啐了口,压低声音道:“这个样子也不是一两次了。人人常说养儿防老,可曾老板简直养了个水蛭!不,简直比水蛭还不如,就是个吸血鬼!”   君瑶关心地问:“这么说,曾老板的儿子十分不孝啊?”   “岂止不孝?”胡商两撇浓眉几乎拧到一块儿,抬手指了指隔壁花坊,“客官,哪个当儿子的会把爹的店砸成这样?”说起来,胡商十分的感慨,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曾登发那小子竟变成这个样子!”   他斟了一杯茶,自斟自饮地,开始絮絮地讲述起来。   几年前,花匠曾在他店子隔壁开了家花坊,因手艺好,且有些门道和人脉,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不少高门贵户,都想请花匠曾到府上做活。可花匠曾其实是周府少夫人阮氏的仆从,因夫人开恩宽容,才让他开了花坊营生。花匠曾是个忠诚爱主的,即使有了自己的花坊,也依旧兢兢业业地在周府做活。   花匠曾有个儿子,是家里的独苗。花匠曾早年穷困潦倒,娶了青梅竹马,可惜太穷,妻子得了病没钱医治,年纪轻轻的就去了,留下一个懵懂年幼的儿子。花匠曾过得艰难穷苦,直到遇见阮芷兰的母亲,阮母可怜体恤,看他有些手艺,便收留了他父子,从此在阮家一干便是十几年。   有了阮家帮持,儿子也长大了,随他一同到了京城。因从小耳濡目染,也学得一身侍弄花草的本事。花匠曾看到了曾家祖传手艺的未来,恨不得将一身的本事全部传授给儿子。并让放手让他尝试打理花坊,自己好专心留在周府做花匠。   “听说入京前曾登发这小子还算上道,虽懒惰散漫,却也学了几分手艺。曾老板心疼他年幼丧母,事事依着他,宠惯着他,想待他长大些,再认真教导他。可曾登发越大就越发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根本不听曾老板教导。入京后结识了新朋友,更是变本加厉。这几年他性情愈发暴躁乖戾,还不知道为什么欠了一屁股债。有几次曾老板发现花坊账目不对,一查之下才得知自己儿子竟悄悄把辛苦培育出的名贵花草给卖了,拿去填补债坑。”   胡商说得有些气愤,捏紧了拳头咬牙说:“本以为这只是曾老板的家务事啊,谁知道会影响到邻里邻居的?有几次几个要债的带着人手,气势汹汹地来要债,跟要人命似的。若不是曾老板拿钱了了,只怕一发不可收拾。那几天弄得人心惶惶的,街上的人都不敢来我们店里。本以为曾老板几乎倾尽家产帮儿子还了钱就算了,哪知道那臭小子又欠了债。这次欠的还是个无底洞!就算把抵押好几个花坊都还不清。曾老板怒极了动手打了儿子几次,那小畜生竟发了狂,敢还手了。小畜生力气大,哪次不是把曾老板打得鼻青脸肿的?打完之后让人搬走花坊的东西,全部贱卖换钱!”   君瑶听得心惊,哑然不知该说什么。   明长昱说道:“不孝父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按本朝律令,轻则杖责,重则流放收监。”   “律法的确会惩罚不孝之人,可为人父母,哪里愿意揭发自己的儿子?”胡商苦涩又无奈地摇头,“更何况曾老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他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哪里舍得?”   他轻叹,说:“有一次,那要债的人来,把曾登发打成重伤,曾老板竟下跪磕头求要债的手下留情,直磕得头破血流,甚至去哀求周府的人帮忙,要债的人才罢休呢。曾登发重伤发了烧,曾老板不顾宵禁,大半夜背着他去敲大夫的门,低声下气地恳求大夫给儿子医治。曾登发养伤时,曾老板衣不解带地伺候照顾着。本以为曾登发总可以良心发现吧?谁知道伤养好之后,照样对曾老板动手。一次打得狠了,曾老板险些没命,曾登发却是拿了钱跑了,几天几夜没回来。若不是周府的少夫人让人来看,及时为曾老板请大夫,曾老板现在只怕早……”   人能有多善,就能有多恶。   曾家父子的事情,果真令人唏嘘。   “花匠曾的儿子,简直就是他前世欠下的债。所以这辈子就管他要债来了。”胡商十分同情地说。   君瑶看着隔壁萧条的花坊门面,“这一次,也是因为要钱,曾登发才打了父亲还砸了店吗?”   “肯定是啊!”胡商点头,“每每见到曾登发来,小人的心就悬起来了,生怕他又闹事。这回他闹得挺狠,小人隔了墙听得有些模糊,似乎是埋怨钱没给够。曾老板被打伤后,让花坊的小学徒搀扶着去看大夫了。简直作孽。”   胡商感慨万千地说完,恰巧有客人入门,便起身招呼去了。   君瑶的眉头轻轻蹙着,轻声说:“曾登发与周齐越,倒像是都欠了别人巨债。”   这隐约的难以察觉的相似,或许不是巧合。   明长昱与她对视一眼,轻轻一哂,“看来需要查查这其中的缘由。” 第74章 花坊花匠   暮春里暖风袭人,带着微醉般的倦意。阳光穿过红墙青瓦,洒在花坊前,晒得几株花草无精打采。   正午时,胡商店中的人少了,收拾好货品,胡商慵懒下来,耷拉着眼往隔壁花坊一看,双眼顿时一亮,“曾老板回来了。”   君瑶循声看去,果然见一十几岁年轻的男子,扶着花匠曾进了花坊的门。胡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进了花坊嘘寒问暖一番。   待胡商关系完之后,君瑶与明长昱方才入店。   花匠曾经营了花坊好几年,比起周边的老店,这店子的布局显得簇新规整。店中除了摆放花草用的架子外,还有用于接待客人的桌椅。   此时花匠曾便颓然坐在木椅上,脸没在阴影里,双眼黯然,全身僵直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木雕。他头上裹着染血的纱布,浸着血与药水,衣襟与衣袖上染着斑斑血迹,还裹着泥土灰尘,看起来十分狼狈。   君瑶与明长昱进了门,他甚至没有抬头。倒是忙碌着收拾打扫的小学徒,恭敬又谨慎地上前接待:“客官可是来买东西的?小店今日打烊了,请改日再来吧。”   君瑶看了眼几乎被阴暗遮蔽的花匠曾,说道:“我们是来找曾老板的,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二。”   花匠曾这才抬起头来,那双黯然垂朽的眼睛,忽而缓缓有了神采,透着冷意。他恭敬地起身,颤巍巍地行礼:“草民见过侯爷,见过官爷。”   他一边疲累地腾出些干净的地方,一边吩咐小学徒去准备茶水。   “不必麻烦,”明长昱神色淡淡,无心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花匠曾却不敢怠慢,哪怕带着伤,也与小学徒一同利落地将桌椅收拾齐整,请明长昱入座。   茶水也端了上来,飘着繆繆白烟,茗香清淡。   明长昱环视满地的狼藉,随口问:“这些花草瓷器,你不先整理抢救吗?”   花匠曾浑浊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地面,向明长昱道了谢,三两句就吩咐学徒重新将花草拿到花坊后的小院重新栽种。   小学徒离开后,明长昱递给君瑶一个眼神。   君瑶心领神会,斟酌了一瞬,问:“曾老板,你可认识大理寺少丞的佐官唐延?”   花匠曾稀疏的眉头微微一颤,布着血丝的眼睛露出疑惑:“奴婢只听说过这位大人,却不认识。”   “他前不久遇害,你知道这事吗?”君瑶审视着他。   花匠曾迟疑地点点头:“奴婢听二公子说过,但小人怎敢多过问这些事情,所以并不是很清楚。”   花坊因打烊,门窗都关闭着,光线十分暗淡。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君瑶看不清花匠曾模糊的表情。她继续问:“唐延遇害当日,与周府大公子周齐越一起赴宴,自那日之后,周齐越便没有回过周府?”   “是,不过大公子常常如此,也没什么奇怪的。”花匠曾稍稍垂首。   “连特意为二公子办的赏花宴,他也不回来参加?”君瑶表示疑惑。   花匠曾欲言又止,弯下腰有些惶恐地说:“奴婢只是周府的一个下人,不敢揣测主子的心思,也不敢过问主子们的去向。”   君瑶稍微沉默了,一时间也察觉不到什么破绽。   见她默然,明长昱沉声问:“周齐越的侍从既然与他一同外出,为何他的尸体,会被埋藏在莲花池的淤泥中?”   花匠曾欲言又止:“奴婢也不知情,但奴婢的确没见到他回来过。”   经明长昱暗中提醒,君瑶换了询问的思路,说道:“唐延死亡那晚,你在什么地方?”   花匠曾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那晚奴婢一直留在周府。为准备赏花宴,奴婢负责府内上上下下的花卉,从白天忙到晚上,不敢有任何懈怠。尤其是到了晚上,雾气重,又寒冷,奴婢怕新种上的花草被冻坏,所以始终在忙碌着。当晚奴婢还特意在偏院里开了个暖房,点了炉火,将喜暖的花草搬进去,之后便每隔一段时间到院中看看。赏花宴前几晚,奴婢都是这样度过的。”   “夜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君瑶问。   “没有,”花匠曾摇头。   “你打理莲花池,也没发现异样?没有察觉有人下过水?埋过尸体?”   花匠曾斩钉截铁地否认:“奴婢绝对没有!就算莲花池是由奴婢打理,可能够接近池子的人也不止奴婢一人。”他蓦地想起什么,连忙说道:“在莲花放进池子之前,有人在上面搭戏台子,尸体说不定是那时埋进去的。”   搭建戏台比栽种莲花更费时些,可从戏台竣工的时间看,与侍从死亡的大致时间不符。君瑶先排除了搭建戏台时埋藏尸体的可能。   君瑶不置可否,又问:“你在阮家也有些年头了吧?”   花匠曾似没料到她会问起阮家,有些意外,只谨慎地回答:“大约有十五年了吧。”   “看来,阮家于你们父子,当真有莫大的恩德。”君瑶淡淡地说。   花匠曾满脸纵横的细纹似舒展了些,他缓缓地说:“是,若非老夫人收留,奴婢与儿子早就饿死街头。”   君瑶问:“你为何没留在俞洲,反而随阮氏到了周府?”   花匠曾沉声说:“小姐出嫁前,阮老夫人已病重,她不放心小姐入京,便想着奴婢对阮家也算衷心,若随小姐入了京,好歹能照看一二。其次奴婢也是有私心的,小姐的父亲宠爱妾室,阮老夫人活着尚且不能得到他的尊敬袒护,何况她死后?奴婢是老夫人收留的人,若是老夫人一走,奴婢就会失去倚仗,处境肯定大不如前。所以奴婢深思熟虑之后,便与小姐一同到了京城。”   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君瑶轻轻蹙眉,轻声问:“听闻阮氏嫁给周齐越,也是一桩美谈。他们应该很恩爱吧。”   花匠曾脸色一沉,冷声道:“少年夫妻,情深意浓是自然的。只是再浓再深的感情,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所以周齐越也就不经常回家了吗?”君瑶说。   花匠曾陡然皱紧眉头:“他不回府还好些,也省得小姐受罪!”   起初他还规矩地叫阮芷兰为夫人,现在只称“小姐”了。可见在他心底,对周家的看法并不好。   君瑶露出疑惑:“为何?”   花匠曾冷哼一声,略微鄙夷地说:“自从大公子落榜从商不顺之后,便开始怨天尤人。看书看得不好,会责怪小姐没有为他安排妥当。没考好,又会怨怪小姐没有为他打点,从商不顺差钱用,又埋怨小姐不给他钱周转。甚至疑心小姐看不起他,怀疑小姐与他人有私情。他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动不动就会冲小姐发火,说话更是伤人,甚至会对小姐动手……”   花匠曾狠狠地闭眼,唇角微微抽搐着,“小姐……小姐也曾经有孕,可因与大公子争吵之后,心绪激动急怒攻心就小产了。小姐痛失孩子,大公子不但没关心一句,还好几天没回来。小姐在周府,更是受尽了气,看尽了各种眼色。”   阮芷兰在周府的状况可想而知。与周齐越感情冷淡,与继母关系尴尬,嫁入多年不曾有子,自然也会被周平看轻……   如此说来,周齐越不回府,或许还能让阮芷兰有片刻的安宁。   君瑶仔细思索着,凝神审视着他,又问:“周齐越可向你家小姐要过钱?”   花匠曾十分惊讶:“官爷是如何知道的?”他有些意外,立刻又愤怒起来,“大公子曾经……”他顿了顿,说:“奴婢听说,大公子曾想要钱贿赂人,就开口问小姐要过一笔不小的钱。这些年,小姐也贴了不少嫁妆进去,林林总总的,也算不清了。这次赏花宴,小姐也贴补了不少呢。”他沉沉一叹,“若非老夫人为小姐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小姐在周府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   据明长昱所查,这两年周齐越做生意亏空了不少,但也不至于亏成无底洞。   她看了眼花匠曾头上的伤,说道:“听闻你的儿子曾登发,近来手头也紧得很。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花匠曾脸色一白,原本有些光芒的眼睛瞬间暗浊起来,他抬手蹭了蹭脸上干涸的血,无奈地说:“奴婢教子无方,没让他学好,反而学会赌博借贷……他欠了别人不少钱,却还想着靠赌来还债,谁知越赌债台越高。奴婢劝阻过,可是没办法。”   “他这样对你,你可以向官府……”   “万万不可!”花匠曾瞬间老泪纵横,双膝跪地重重向明长昱磕头,“侯爷,奴婢老了,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虽不成器,可好歹是奴婢的血脉,是曾家唯一的种啊。更何况奴婢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怎么舍得他进官府挨官司受罪?”   “他若是再打你?”君瑶皱眉。   “他下手也不重,何况奴婢就这把老骨头了,本就说不定哪天就入土了。他到底是奴婢的儿子,就算一时冲动失手,但他心里头肯定清楚奴婢是他父亲的!”花匠曾惶恐万分,又连连磕头,“请侯爷开恩,不要怪罪他,他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懂事的。”   明长昱冷淡地睨着他,不置一词。   花匠曾蜷缩着枯瘦的身体,跪伏在地。他额上纱布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因他用力磕头,血再次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晕开。   君瑶心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突然到清脆的破碎声传来,她循声看去,问:“花坊的后院也种着花木吗?”   “是,”花匠曾垂首回答,“许是小学徒不慎打破了花瓶。”   君瑶说:“侯爷种了一株芙蓉,看起来有些枯萎了,不如去后院选一株新的?”   明长昱问:“后院中可有芙蓉?”   花匠曾回答:“有的。”   明长昱:“正好,你起身带路吧。”   花匠曾抬头看了明长昱一眼,见他面色平静,这才颤巍巍地起身。 第75章 草木繁盛   花坊后院别有洞天。面积虽小,却种植摆放时新花卉,院内花团锦簇,暖香宜人。   花匠曾恭敬地在前头带路,穿过几台花架,瞧见正在打扫的小学徒。   小学徒打碎了花盆,正惶恐不安,拿着扫帚清理,抬头看见君瑶等人进了门,面色一白,连忙行礼。   花匠曾只吩咐他打扫干净,便熟门熟路地继续往前走几步,在几株芙蓉花之前停了下来。   此时已将过芙蓉花期,即便有花盛开,风采姿色也大不如从前。可这花坊中的芙蓉,却是娇艳清嫩,花若柔云,叶若碧玉,可怜动人。   “侯爷,这是奴婢坊中最后几株芙蓉了。”花匠曾亲自选了一株,端着花盆递给明长昱。   “这是何种芙蓉?”明长昱淡淡看了眼。   花匠曾说:“这是地芙蓉,也是醉酒芙蓉,是京城中最受喜爱的花种之一。若是照看得好,花可开七日不败。”   “若是移植呢?”明长昱问。   花匠曾说:“若是移植,也需看土壤雨水和冷暖。这种生于江南的芙蓉,到京城之后,也不过作为盆栽观赏。”   明长昱兴致不高,回首凝着君瑶手中的芙蓉,示意花匠曾上前,问:“你看看这株芙蓉,可是生了疾病?”   花匠曾闻言,放下手中花盆,上前查看君瑶手中的芙蓉,谨慎观察片刻后,说:“这是木芙蓉,也可在京城养活。这株许是刚入新土,有些不适。奴婢可为侯爷备些肥料,待芙蓉适应之后,再铺少许于土面即可。”   君瑶立即道:“那就劳烦曾老板,为侯爷取些肥料来。”   花匠曾连忙应是:“奴婢需谨慎调配,还请侯爷稍后。”   得了应允后,花匠曾才离开。   君瑶环视这重重花架,一时没有发现端倪。花架上的花,多为时下京城常见的花卉,虽也名贵,却不是太过珍稀。扫视一遍,见小学徒将地上的泥土清理了,团在一起扔到一片空地上。   花坊之中处处养花,唯有那片空地,看起来有些突兀。   君瑶上前,将手中的花盆递出去,对小学徒说:“这些泥能送我吗?正好给侯爷养些花。”   小学徒郑重地摇头:“官爷,不是小的小气,只是这些泥土是种植观音杉的,不宜种植芙蓉。”   “观音杉?”君瑶状似好奇,“既是种观音杉的,为何空着?”   小学徒说:“观音杉难得,花坊之中统共两株,一株卖了,另一株……另一株不知为何不见了。”   “不见了?”君瑶疑惑。   “是啊,”小学徒十分惋惜,“就是突然不见的……这观音杉,本是长在深山老林里,难得一见,十分珍贵,通常有市无价。若是在家中种上一株观音杉,还可驱蚊虫呢。”   君瑶若有所思:“观音杉既如此珍贵,为何丢失之后,没有报官呢?”   小学徒怔住,嗫嚅着:“小的也不知。”他挠挠头,又往店内瞧了瞧,压低嗓子说:“许是……被师傅的公子拿去卖了也未可知。”说完,他便埋头认真清理,不再与君瑶交谈了。   君瑶仔细思索,转身见明长昱立于花影横斜之间,卓尔清贵,如青树临风。   两人目光交汇,似是心照不宣。君瑶慢慢走回去,轻声问:“侯爷见过观音杉吗?”   明长昱蹙眉:“不曾见过活株,但见过观音杉制的家具。”   活株观音杉已价值不菲,竟没想到有人还用观音杉木做家具。君瑶无声轻叹,这便是世家与平民的差距吗?   “若没记错,几年前清点国库时,在其中清出一副百花朝春屏风,是前朝的古物。”明长昱说道。   “前朝的?”君瑶若有所思,“那也有百年了吧?”   “观音杉木防腐防虫,所以那副屏风如今还是完好无缺的。只是雕镂绘制的白花春景不复往昔了而已。”   如果说来,观音杉的确名贵。曾登发欠债无数,将观音杉拿去卖了也有可能。   半盏茶光景后,花匠曾便带着一包肥料出来,恭恭敬敬地交到君瑶手上。   出了花坊,君瑶与明长昱未曾在西市久留,两人回了大理寺。   “侯爷,若是有人买了观音杉,可否能查到?”君瑶问。   明长昱微微一笑:“自然能。能出价购买此物的人,自然非富即贵,我会让大理寺的人去查。”   君瑶将那盆芙蓉放置在桌案上,奔走了半晌,这花枝干依旧笔挺柔韧,只是叶子有些发软,看似没有精神。明长昱往盆中倒了些薄薄的肥料,又洒了些水。   清澈的水珠挂在叶子上,浸出碧绿之色,鲜活而明丽。隐约映着君瑶的身影,有些虚幻,有些飘渺。   “这株芙蓉,你带回去养着。”明长昱说。   君瑶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养。”   雪地里那株被兄长随手插下的芙蓉,恐怕已枯萎了吧?她有些黯然,移开眼不再看这株芙蓉。   明长昱静静看着她,她侧着脸,背影清瘦。他缓缓伸手,正欲抚上她的肩膀,忽而有人在外行礼。   “侯爷,许奕山求见。”   明长昱放下手,君瑶转身,看他一眼,随后回避。   许奕山这才入了华堂,行礼道:“侯爷,今日唐仕雍来了大理寺,请求到府上收拾唐延遗物。”   唐仕雍辞官致,如今的身份难免尴尬。可到底在蜀郡为官多年,多少有些门道。唐延已去世十来日,尸身依旧停在刑部不能收殓入葬,于情于理已不太说得过去。而案子未结,他也只能隐忍不发。如今请求整理儿子遗物,若是再不许,只怕会让人认为大理寺不通人情。   许奕山正色道:“侯爷,唐仕雍虽已离开朝堂,可在朝中依旧有势力和人脉。下官听闻,他已请求好友上书圣上,请求圣上开恩,准许他收敛儿子尸身回蓉城安葬。”   明长昱蹙眉:“如此,便许了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桌案,又说:“只是事关命案,需让人跟随着。”   许奕山颔首:“下官明白。”   许奕山离开之后,君瑶便自请前往许府。大理寺事务繁杂,明长昱同意之后,便留在大理寺内,与大理寺少卿等人处理公务。   与君瑶一同前往的许府的,除了许奕山之外,还有其门生李晋。   到达许府之后,唐延住所的门被许奕山打开,唐仕雍与慧姨娘这才入门。今日未曾有人入内,房间一如既往。干涸的血迹已泛黑,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味。   慧姨娘一入门,便悲痛哭泣,一一翻看着房中所剩寥寥无几的事物。   唐仕雍则与其家奴一道,在门外设了火盆,点上香火,烧起纸钱,甚至请了几位道人,在房门外作法。   气氛有些哀沉凝重,君瑶有些不适,缓缓吁了一口气后,进了唐延的房间。   慧姨娘压抑着哭泣之后,便强打起精神来,将唐延所留的衣物、书籍等物一一装进箱奁之中。君瑶站在窗前不起眼处,审视着她的一言一行。今日不见,慧姨娘已完全失去往日风采,似在一夕之间苍老十岁,如同一个病态的老妪。她哭哑嗓子之后,便无声地在房中走动,僵硬木讷地拾掇着,像一个幽魂。   若是她知道那具躺在刑部的尸体并非唐延,会作何感想?   亦或者,唐仕雍与慧姨娘是幕后的知情者,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给他人看的一场戏罢了。   君瑶一时理不出头绪,只得继续看着。   忽而什么东西撞到房梁,薄薄的一层灰飘飘然落下,细密的灰尘钻进鼻息,有人呛人。   君瑶掩住口鼻,见慧姨娘正在收唐延的床帐,床帐用几根木竿支撑,不太好收。需将木竿从床帐内抽出来,抽出时将木竿往后立起,木竿稍长,稍稍不慎,便敲到房梁上。   君瑶见房梁上掉下灰来,往上一瞥,正欲躲开,却蓦地怔住!   房梁之上光线昏暗,但君瑶似乎瞧见一根梁上有一道狭长的凹痕。那凹痕较新,颜色较浅,细看之下就能从色泽暗沉的木梁中辨认出来。   君瑶心中一个闪念,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处。脑海中浮现出早已熟悉于心的案发现场情况。   那有凹痕的房梁,正对着下方的柜子……   君瑶心头一震,立刻走到柜子前,那柜子上的砸痕与细绳尚在,尸体卧倒的地方,她也记得分毫不差。   观察推测片刻后,她不动声色地走到门边,环视着这座院落。   初来调查时,许奕山曾为她介绍过,这院中的房间布局结构,是一模一样的。   如此一来,凶手会否利用这一特点,布下一个障眼的迷局?   门前燃烧的纸钱窜起火苗,青烟寥寥升起,将眼前的视线晕得朦胧模糊。   有道人影,在飘繆的烟雾中,缓缓地靠近。   “楚公子,”来人客气得体地称呼她,他身着一袭普通的直,衣衫因多洗清洗而发白,可这份朴素,却衬得他气质越发脱尘儒雅。   君瑶向他行礼,“李公子。”   李晋淡淡一笑,“你便是隋兄新招的胥吏?听他说,你是他招进的最聪明的人。”   君瑶谨慎说道:“是隋大人谬赞。”   李晋依旧笑着,温和地说:“若是谬赞,为何你能快速查出杀害雪貂的人?且还能得他信任来查案?”   君瑶谦虚一笑,私心里却想不透为何李晋突然找她说话。 第76章 有了线索   风吹起簌簌灰烬,将李晋笼在绰约之中,他面容清秀,轮廓温和,目光不喜不怒,却隐约掩着悲伤。   唐仕雍为唐延设了牌位,沉重地放置于桌案上,李晋缓缓走下台阶,执起香点燃,为唐延上了香。君瑶见状,也照做,随后回到房门前。   “广匀兄的尸身,还在刑部之中吧?”李晋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   君瑶也知广匀是唐延的字,李晋与他共事多年,称呼其字也并无不妥。她淡淡回答:“是。”   李晋轻捻着半旧的衣袖,压得指尖有些泛白,他低沉地说:“在真相大白前,广匀兄都不能入土为安了。”   君瑶欲言又止,须臾之后,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节哀。”   李晋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只蹙眉说:“当日第一个发现广匀兄尸体的人是我,自那之后,我便时不时想起他的死状,记忆优新。”   君瑶本以为他会缅怀伤感一番,却没想到他话音稍稍一转,低声在她身侧说道:“回忆的次数多了,我便总觉得广匀兄的尸体,似乎有些异常。”   “什么异常?”君瑶心头一凜。   似有意避开唐仕雍与慧姨娘,李晋走到了院子中央。君瑶没有迟疑,紧随而去。   许奕山也算仁厚,好歹唐延算是他的门生,允许唐仕雍请道人在院中作法。此时道人念诵之声窸窣起伏,恰好可将李晋刻意压低的声音掩盖住。   “听闻广匀兄死亡当晚,并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凶手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将他杀害,可为何要将他的头脸砸烂?”李晋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在下身在大理寺,也有几分断案经验。我推测,凶手是不想让人看清尸体的脸。”   说到此处,他缄默地凝视着君瑶,目光深邃而锐利。   君瑶侧首,露出疑惑惊愕的表情,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面上的平静,掩藏了她内心之中百转千回的心绪,此刻她心底波澜乍起,起伏难定。   李晋所言何意?难道是暗示她那尸身并不是唐延?亦或者,还有其他目的?   她面露疑惑,似是不信,李晋却依旧沉着笃定,他说道:“入室杀人本就有风险,凶手本可以在得手之后离开,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那尸身虽穿着广匀兄的衣裳,可他真的是广匀兄吗?”   君瑶看了看跪伏在蒲团上的唐仕雍,说道:“是与不是又如何?尸体已然腐烂,谁又能辨认得出呢?谁能证明那尸体到底是谁呢?”   李晋默了一瞬,才说:“我与广匀兄同事多年,曾见过他露出脚掌。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小脚趾指甲分为两瓣,有些畸形。”   脚趾分为两瓣,俗称跰趾。虽不是个别人的特征,却也能成为判断人身份的证据之一。   虽然早已确定那具尸体并非唐延,却依旧回忆了尸体脚掌的特征。   那具尸体,除了左手食指骨节有些歪曲外,并无其他明显特点。   胼趾这样隐私而不起眼的特征,不是亲近之人,且不注意观察的话,当真难以发现。   李晋为何要告知她这些?   君瑶向他行礼,道:“多谢李公子,在下这便将此线索告知侯爷。”   李晋诚恳地颔首:“我也是突然想起这一点,希望能对案情有所帮助,早日真相大白,也可早让广匀兄安心。”   暮色将至,待唐仕雍与慧姨娘收拾好离开,李晋也回了自己房中,君瑶趁机回了唐延房中。她搬了凳子,爬上柜子,攀到房梁之上,查看拿到颜色稍浅的凹痕。   梁上不好清理,多年灰尘堆积,已铺了厚厚一层。可靠近柜子上方的一段房梁,灰尘却极少,甚至有凌乱不规则的摩擦痕迹。木质房梁上,甚至多出一道几寸宽的凹槽,凹槽略微倾斜,低末端又稍高,有刮痕,凹槽之下,正是离书柜一尺之遥的位置。   君瑶仔细端详,推测这房梁的凹槽等痕迹,应该某种简单的机括,可她一时无法推断到底有何作用。   快速查看完毕后,为不惹人起疑,她将房中陈设归于原位,快速离开。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罩在千家万落上方,万家灯火影影幢幢,将这小院外的道路照得斑驳晦暗。   深巷之中传来几声狗吠,似从幽幽深井里透出的冷风,饶是君瑶胆大,也不由有些发憷。   正准备拔腿跑回杂院,拐角处一辆马车款款驶了过来。   驾车之人她并不认识,马车的规模也甚是普通,瞧不出所以然。君瑶还未停下脚步,马车就停在了她身前。   驾车的人稍稍揭开车帘,对她说道:“楚公子,侯爷请您上车。”   透过车帘缝隙,君瑶看清常服一角,暗纹流转如月,车内之人气宇熟悉。她心下安定,便上了车。   车内点着一盏琉璃灯,灯光如淡月,摇映出一派清辉。   明长昱端坐于车内,轻轻阖着眼,听闻她上了车,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   大理寺百废待兴,还需要他审理唐延的案子,即便长出三头六臂,也会让人劳神劳心。君瑶见他眼底隐约有些倦色,便坐在一旁,不准备打扰他。   车马辚辚,朝着刑部的方向而去。   路径喧哗之地,街头市井的喧哗之声此起彼伏,明长昱睁开眼,看向君瑶。   “如何?”他问道。   君瑶有些意外:“侯爷如何知道我有所发现?”   明长昱淡笑:“你藏不住事。”   君瑶自诩遇事冷静,从不将喜怒表露于外,却不想明长昱能一眼看出她的情绪。   “你比唐仕雍晚半盏茶离开,若非是在现场有了发现,为何逗留?”他似笑非笑说道。   君瑶只能承认,将在许府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一遍。   又问:“侯爷可有纸笔?”   明长昱拉开镶嵌在车壁角落的抽屉,从中取出纸笔,递给她。君瑶沾了墨,思索片刻,开始下笔,将房梁之上的凹槽与几处凹痕如实绘制了出来。   “这是我在唐延屋子的房梁上发现的。”她将绘好的图给明长昱看。   明长昱端详片刻,说道:“这似乎是某种机括。但设计制作得简陋粗糙,一时看不出作何用的。”   君瑶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连你也不知道吗?”   她满眼期待,素净的眼底是少女特有的清澈纯洁,期望与失落似清水明净,毫无遮掩。琉璃灯盏的清光,如水如雾莹润流转,映入她眼底,映出她眼角眉梢难有的清媚。   明长昱心驰神荡,情不自禁地勾唇,将图纸展开,说:“你看。”   君瑶凑近几分,认真观察,依旧看不出所以然。   明长昱看了眼两人映在车壁上依偎的身影,不动声色说:“在军中时,我曾学过机括。若照着图纸还原机括,或作出更完整的来,或许就能破解这机括的用处。”   君瑶欣然抬头,一时不查冷不丁撞到明长昱的下巴。   这一撞,声音清脆响亮,她分明听见自己头骨作响,以及明长昱牙齿相撞之声。   她抱头抬眼,忍痛歉然地看着他,“侯爷……”   “没事吧?”他拨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穿过柔软发丝,触及到温软如玉的肌肤,手指竟僵了僵。   君瑶避开他,自己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说:“没事。”   抬眼间,见他下颌之下一块紫青,便知自己刚才撞得有些狠。   他再次拉开抽屉,拿出一盒药膏,用勺子挖了些,按住她的头,轻轻给她抹上。   君瑶犹如入定,一动不动。只觉得他的手指在发间轻轻摩挲,既舒服又敏感,让她不知所措。   半晌后,他收了手,将药膏递给她。   难道要将药膏送给她?   “给我上药。”他将药膏放在她手心。   君瑶愣了愣,终究将药膏涂在了他下颌上。她忽而觉得明长昱就像一只猫,摸一摸下颌,便轻轻地眯眼。   涂好药,她盖好药膏,放回抽屉里。   明长昱蹙眉:“就这样?”   君瑶歉然地看他一眼:“是不是撞狠了?不如让侯府的大夫看看?”免得撞坏了脑子。   明长昱轻叹,轻轻垂首,仔细缓慢地将她绘制的图纸叠好,收入袖中。   君瑶收敛心神,心思再次回到案情中,喃喃说道:“李晋为何会突然告知我尸体有异常?”   明长昱有些无奈,轻声道:“他本就是嫌疑人之一,自然有目的。”   君瑶目光一亮,蓦地一个闪念,轻声说道:“看来,唐延的案子,当真牵连复杂。”   明长昱颔首,又说道:“大理寺已查过进来京中到花坊购置过花卉的人,并无人买过观音杉。”   马车缓缓停在离杂院两条街之外的地方,君瑶与明长昱辞别。   “这起案子,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淡笑着说。   “是,我已经有些眉目了。”她眉宇轻蹙,又舒展开来,眼眸中凝结的疑虑,如雪微微消释。   月半之夜,亮起灯火的道路铺着似染了微霞,向那处隐约传出谈笑声的院落延伸。   君瑶掀起车帘,跳下马车,回头问:“去俞洲调查的人回来了吗?”   “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就会有消息。”   君瑶沉思一瞬,随即与他告别,转身小跑着进了院门。   明长昱也未曾久留,旋即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知道凶手是谁了吗?猜中有奖哈! 第77章 孔雀之死   次日,晨光如旖旎而去的水,荡漾着流泻过京城错落起伏的屋舍。   君瑶照旧先去刑部点卯,同时将查案情况告知隋程。在隋程办公处门外候了约半个时辰后,隋程才姗姗来迟。   隋程一向喜爱带着爱宠大黄,时常抱于怀中,慵懒地给它顺毛。今日他却怀中空空,倒是手里拎着一只精致华美的鸟笼。笼中铺着一团柔软的棉布,一只色彩斑斓的鸟,正蜷缩在其中酣然沉睡。   隋程悠闲自在地用木棍拨了拨鸟羽,鸟儿昂起头,发出清越的鸣啼。   当真是一只不错的鸟,鸟羽纷披如彩穗,鸣声清脆如珠玉。   一抬头,便见到君瑶,隋程立刻欣然将鸟笼拎起来,让她欣赏笼中鸟。   “这是南洋进贡的鹦鹉,长得好看,又会学人语。怎样?”他兴致勃勃地问,恰如一个炫耀糖果的孩童。   君瑶看了眼,说道:“的确很好看。”   得了夸赞,隋程神色松快地进了屋,将鸟笼放在桌案上,随后让侍从摆上新鲜的茶点与菜肴,热情地对君瑶说:“来,过来一起吃。这些都是我府上的特色,只因今早起得晚走得急,来不及在府中用早膳,我祖母就让人带着到刑部来。”   侍从刚摆上的菜肴,都是可口的珍馐,甚至还是热的,隋家老夫人对隋程的宠溺之心可见一斑。   君瑶也不过分客气,谢过之后选了一碗三丝素面,就着两张面饼一起吃。   隋程见她吃得香甜,忙将其他的小菜推到她身前请她品尝。   一旁的侍从担忧地说:“公子,您好歹也吃点儿。”   隋程漫不经心地说:“本公子没胃口。”说罢,又拿起筷子挑选了时新的蔬菜,喂给笼中的鹦鹉吃。   那只刚睡醒的鹦鹉想来是与人相处惯了,有人喂便张开嘴将食物吃下去。隋程玩心大发,喂了好一会儿,才给它吃鸟食。   玩弄够了,他才慢吞吞他端起碗喝粥,一边喝着,一边埋怨火候不够,阿胶煮得不够浓稠。   君瑶吃完素面,将空碗往桌上一放,目光扫过笼子,见笼中的鹦鹉一动不动躺着,银灰色眼皮紧闭着,没什么动静。   隋程见状,又拿出鸟食逗玩,连唤了几声,鹦鹉依旧没任何反应。他略微狐疑,打开笼子用手一戳,顿时脸色大变。连忙将鹦鹉捉出来瞧,鹦鹉俨然已经断气了,喙尖上还沾着血迹。   “怎么死了?”隋程惊骇,抓着鹦鹉用力摇晃,“今儿一早还让养鸟的看过,不是好好的吗?”   侍从比他更加惶恐,失声道:“是不是中毒了?”   君瑶心头一凜,这是鹦鹉刚才吃了隋程喂的蔬菜和鸟食。   隋程豁然起身,退后几步,指着桌上的菜肴,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菜里有毒吗?”   君瑶不由分说,拿了银针一一实验,银针并没有变色。   隋程见状,陡然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这鹦鹉是从永宁公主那儿要来的,因为它这两天看起来病恹恹的,永宁公主就不想要它了。我觉得扔了它任它自生自灭很可怜,便要过来自己养着。没想到……”   他摸了摸鹦鹉彩色的羽毛,那羽毛还甚是光泽艳丽。   “这好歹这是一条命,而且这鹦鹉很是难得。”他的声音萎靡微弱,神色十分悲伤不舍。   君瑶默了一瞬,安慰道:“鹦鹉也会生老病死,它遇到你也算幸运。不如……把它埋了吧。”   隋程背脊僵了僵,垂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鹦鹉,哀沉沉说道:“就这么埋了挺可惜的。我见它羽毛艳丽、羽穗光泽,肯定难得的珍品。不如趁它没死透彻,羽毛没失去光泽之前,把毛拔下来吧。”   君瑶结舌,平白生出的惋惜烟消云散,她问:“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隋程哀伤地把鹦鹉的尸体放在桌上,指着说:“你看,这样鲜艳的羽毛,若是做成丝线,绣成衣物,该有多好看!正巧我祖母缺一件裘衣,不如我把毛拔下来,让人制成线,给她老人家绣在裘衣的云肩上。”   君瑶默默地看了眼鹦鹉,说:“也好,它也算没白死,好歹留了个念想。”   说罢,隋程立即让人将鹦鹉尸体带走,送到懂行的匠人处拔毛。   用过早餐后,君瑶便将这两日所查的线索,挑拣着说了一遍。隋程听得茫然不解,只说道:“查出凶手时告诉我一声就好。”   “好,”君瑶轻轻一笑。   估摸着下朝时分,君瑶打算去一趟大理寺。正欲离开,突然见一身着宦官衣裳的人急急忙忙地进了刑部,躬身到隋程耳边说了什么。   隋程面色为难,“既如此,不如让擅长养鸟的人看看?”   小宦官一脸苦相:“公子,公主吩咐了,一定要请您去府上看看,否则奴婢可交不了差。”   隋程依旧坐着不动,眼珠子转了转:“可我不会查案,也不会验尸,怎么帮她?你还不如去找吴岱吴侍郎。”   小宦官面色苍白,哀求着说:“公主吩咐了,这事暂且不让别人知道,否则让太后和皇上知晓,少不得又多了麻烦。”   他见隋程依旧犹豫,连忙跪下:“隋公子,奴婢求您了,否则奴婢可真要被公主责罚了,您可怜可怜奴婢吧。”   君瑶听得一知半解,正欲离开,便被隋程叫住了。   “你陪我去公主府一趟。”隋程对她说。   君瑶蹙眉,正想拒绝,隋程连忙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就是公主府养的两只孔雀死了,那两只孔雀,是皇上送给太后,太后又赏给公主的,所以算得上是御赐。如今两只御赐的孔雀莫名死了,公主只怕很担忧……”   他挠挠头,也说不清楚何为重点,只拉住君瑶,说道:“你非陪我去一趟不可,否则我若是当真拒绝了公主,可就没面子了。”   若死了两只普通的鸟,随意处理了就好。可偏偏死的是御赐的孔雀,若皇上和太后问起来,唯恐不好交代。   君瑶与隋程入了公主府,永宁公主亲自带着两人前往后院。   几日不见,永宁公主风姿依旧,周身华服环佩,衣袂迤逦飘举,俏丽美艳。只是气色略微黯淡,虽略施粉黛,却依旧掩不住她眼底的担忧与不安。   她款款走在前方,缓缓说道:“此事原本也想让赵尚书来看看的,可我担心他会告诉太后。若是太后知晓了,少不得会担心忧虑,所以便想先自己查清楚,我再入宫说明情况。”   赵尚书便是刑部尚书赵柏文,与赵太后出自同族,自然与公主有些亲缘。公主率先想到他,也无可厚非。   隋程慢吞吞地走着:“可……可我或许也查不清楚……”   永宁公主轻笑:“你曾经不是养过不少鸟类吗?去看看又如何?若是真的查不出,就告诉太后孔雀是病死的就好了。”   她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心底却隐着忐忑。   公主府最近很不太平,先是牵连进唐延死亡一案,她如今还没洗脱嫌疑,朝廷上下不少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盯着,公主府可经不起风波与变故了。何况,她最担忧的是这些变故背后有人操控算计。   如今御赐的孔雀莫名死亡,这事情也可大可小。为求个安心,还是查清楚原由是好。   “在你来之前,我已让养鸟的人察验过。”永宁公主隐着怒火,“他指天誓日地告诉我孔雀绝对没有患任何疾病,可他也说不清孔雀死亡的原因……”   公主府不算富丽堂皇,却也奢靡华贵,穿走大半刻光景后,才到底后院之中。   两只孔雀的尸体,便陈放在院中,尸身看起来已经僵硬,但羽毛艳丽,碧绿如玉,纷披逶迤,华丽不可方物。   负责照看两只孔雀的宦官一脸垂死之色,静默地跪在一旁,身体瑟瑟发抖。   隋程蹲下身,看了眼孔雀的尸体,又求助地看向君瑶。   君瑶问:“请问公主,这两只孔雀是什么时候死的?”   永宁公主睨着那照顾孔雀的宦官,宦官立刻颤声回答:“是……是今日早上。”   “没有任何异常吗?”君瑶问。   那宦官惊慌迟疑地看了眼永宁公主,一咬牙说道:“这……两只孔雀前两日便有些没精神,奴婢本想给它们配了药吃下去就会好……谁……谁成想今日一早就……”   “两日前便出了问题?”君瑶皱眉。   宦官浑身一颤,肩膀瑟缩抖得更加厉害。   “你是不是给它吃错了东西?”隋程灵光一闪,“我曾经就因为喂错了东西,结果让小花吃死了。”   宦官仓皇地摇头:“没有没有!奴婢先前就养过孔雀,绝对不会喂错食物。除非……除非别的人投喂了它们,或者它们自己捡了东西来吃。”他苦着脸,额头冷汗岑涔,“喂养过程都严格记录下来了,大人可以查看。”   他将一本喂养册子交给隋程,隋程看了几眼,又递给君瑶。   册子上详细记录着两只孔雀每日的状况,吃了什么,在何处活动,十分享尽。   两只孔雀的确是在两天前出了问题,偶尔会有呕吐腹泻症状,且粪便之中隐隐有血迹。   平日里,孔雀便在后院中散养,能进入后院的人,都有机会接触。   隋程低声问君瑶:“你有何办法?”他丝毫没有头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轻叹说:“那只鹦鹉,也与这两只孔雀一样。”   君瑶敏锐地蹙眉,“鹦鹉也呕吐腹泻?”   难道是禽类之间传染的疾病?   可环视一圈,发现这院中还有其他禽类,水中游泳的天鹅,廊下鸟笼中上蹿下跳的金丝雀……若真是疾病,为何这些鸟类没有问题。   永宁公主愁眉轻蹙,问:“可有什么办法查证?”   隋程与君瑶对视一眼,君瑶看向永宁公主,慎重地说:“在下想剖开孔雀的胃查看,还请公主应允。”   霎时四周微微一静,诧然不语。   孔雀是御赐之物,需得好好照看供养,岂能剖尸毁坏?   隋程也犹豫不定,正思索着组织君瑶,却没想永宁公主缓缓开口:“好,本宫允许。”   侍女与官宦还想劝阻,永宁公主说道:“若当真有人借此在公主府滋事,岂能不查清楚?我会去向太后与皇兄解释的。”   因为她是唯一嫡出的公主,孔雀再珍贵,又如何比得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请看文的小可爱们收藏一下吧,谢谢啦!不知不觉已经20多万字了,不容易呀。   感谢投雷的小可爱,破费了。 第78章 线索环绕   公主府的厨房中,有擅长杀鸡鸭等禽类的人,得到吩咐之后,立即赶了过来,惊惶不安地将其中一只孔雀的胃打开了。   照顾孔雀的宦官上前查看胃中的食物。今早他刚喂过,孔雀胃中的麦子、豆饼鱼干等物还未消化。片刻之后,他终于发现不妥。   他哆嗦着手,从一堆黏糊中挑出几片嫩叶,说道:“这……这种叶子,奴婢未曾喂过。”   君瑶凑上前查看,无法辨认叶子的品种。   隋程面色一变,失声道:“观音杉!”   君瑶豁然抬头,目光凝聚锐利地凝视隋程。   永宁公主愕然不解,“这院中中新种了一株观音杉,这两日天暖了,刚发了新芽,难道这两只孔雀不慎啄食了?”   君瑶心跳微微加快,内心惊疑,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她问道:“请问公主,这观音杉是从何而来的?”   永宁公主说道:“是孟涵送的。”   孟涵?君瑶问:“是何时送的?”   永宁公主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只含糊说:“大约是吟诗宴前几日吧。原本那宴会并没他的份儿,可他送了一株价值不菲的观音杉来,我一时高兴便收了。”   所以,孟涵也就出现在了公主府的吟诗宴上。   君瑶环视这蓊郁缤纷的花园,试图找到那株观音杉,“公主,那株观音杉在哪儿?”   永宁公主抬手一指。   君瑶顺势看过去——花影婆娑的草木间,有一株笔直的树,大约与人齐高,枝桠细小,向外扩散,其上嫩叶点点,似碧玉的繁星。   她走近查看,发现树枝低矮处,新冒出的嫩叶斑驳破碎,似被虫子啃食过。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新生的叶子,应是被两只散养的院中的孔雀啄食了。   这几日萦回在心头的疑惑,终于可以得到证实,她起身对永宁公主说道:“公主,冒犯了,在下要取一些树皮。”   永宁公主问:“可是这树有问题?”   在结果得到证实之前,君瑶不会妄下结论,她说道:“尚需要证实。”   得到应允之后,君瑶用短匕首割下几片树皮,谨慎地放入袖囊中。   “公主,吟诗宴当日,宴会中的人可有谁来过此处?”君瑶问。   永宁公主虽有些恃宠而骄,却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事。吟诗宴本就是用作消遣,只让那些人在前院即可,断然不会让人进入后院之中。   所以她十分笃定地说:“没有人来过。”   君瑶又问:“这株树被送来时,可有破损?比如被割掉树皮?”   永宁公主说:“这我就不知了。我当时只匆匆看了一眼,觉着这树也算名贵,尚可入眼,便交与管家打理了。”   吟诗宴当日的情况,君瑶已是了然于心。公主府对吃食的检测极为严格,下毒之人决然不可能会在菜品端进宴厅之前下手,唯有在宴会之中。   所以,在周齐越腹中发现的树皮,也有可能出自公主府。   “难道这两只孔雀的死,与吟诗宴有关?”永宁公主幽幽地问。   君瑶摘下一片观音杉树叶,说:“孔雀也许是误食了观音杉的嫩叶才死的。”   永宁公主半信半疑:“观音杉虽说少见,但宫中也曾有过。我却不知观音杉竟有毒。”   “这也是在下的猜测。”君瑶轻轻捏着那枚嫩叶,“公主可想办法证实一下。”   在寻常人的认知里,观音杉罕见珍贵,且生长不易,数十年才长成半大的树木。能得一株,也定然交与能工巧匠,制成奢华的器物,谁会浪费这样的珍稀拿去下毒?   “我来试我来试!”隋程几步上前,跃跃欲试,让人寻了瓷碗与喂养孔雀的蟋蟀虫蚁来。摘下观音树叶,碾成汁水兑入水中,再将虫蚁扔水里。   几只肥嫩的幼虫一入水便挣扎蠕动,半盏茶左右光景后,沉入水底不动了。   “这是当真中毒死了?”隋程晃了晃瓷碗,又沉思地说:“难道是淹死了?”   这些虫蚁的确不是生于水中,也可能是被淹死的。如此,倒不能完全证实观音杉有毒。   “公主,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在下若查出真相,便立即告知公主。”君瑶说道。   她有信心能查出真相,却不能在此时全然揭开谜底,一来担心打草惊蛇,二来担心事情生变。所以思量之后,还是认为暂缓揭开真相为好。   御赐的孔雀莫名死亡,本就十分忌讳不详。在真相大白之前,当然需要暂时隐瞒。   永宁公主面色略有不虞,却也只能压下不悦,说道:“好吧。”她睨着君瑶,倨慢地拂了拂衣袖,眼尾轻轻一挑,说:“不过你可别让本宫等太久。”   君瑶拱手行礼:“是。”   此事暂且缓下后,君瑶与隋程一同离开公主府。   自出了公主府那扇朱红奢靡的大门起,君瑶就在脑海中整理思路,重新将案情梳理一遍,试图将这桩桩件件联系到一起。   线索如丝如麻,却始终无法得出结果,关键还在于缺乏证据。   若刑部的那具尸体是周齐越,他就是这桩桩谜团之中,是最初的死者。   唐延生死不明,不知在此案中起到什么作用。若他死了,杀他的人是谁?若他没死,周齐越的尸体又为何会在他的房中?   君瑶曾大胆假设过,可这个假设有多大可能性呢?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她内心的设想。   日光明晃晃的,照得眼前一片模糊。行人如水熙攘穿行,两旁杨柳杏花热闹沉醉,起伏的喧闹与市井的鼎沸,都成为被她过滤之下的虚幻之景。   “你在想什么?”隋程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甚至用鹦鹉毛扫她的脸。   君瑶侧首避开,快速收敛心思,问:“大人,你能找到孟涵孟公子吧?”   “能是能,可我不想见他。”隋程心底依旧有些气闷,虽说君瑶已帮他出了口恶气,可一提到孟涵,他难以完全忽视心头的郁结。   “我们现在必须见到他。”君瑶说道,见他神色一变,立刻解释道:“他可能与唐延之死以及公主府孔雀死亡的案子有关。”   隋程讷然一瞬,又眯了眯眼,眼底藏着促狭:“此话当真?”   “比真金还真。”君瑶说。   “好,”隋程摩拳擦掌,“找到他还不容易?不过到时你我可要好好审审他,出了那口恶气,顺便再催催债,让他赶紧把赔偿费给我,也赶紧把狸奴三年的伙食备好!”   孟家,算不得小门小户,在京城众多望族之中,勉强算中等。其家族之中,在朝中为官之人不多,后辈子孙少有成就,唯有嫡亲的几个靠父辈荫庇,得了还算凑合的官职。但京中子弟花钱如流水,单靠例银是不够的,故而还会承袭家中的产业,私底下做些营生。   孟涵是孟家混迹较差的人,既没考取功名,父辈的产业也大多没落到他手上。   隋程带着君瑶找上孟家时,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府。好茶好水的伺候着,负责接待的中年男子是孟涵二伯,担忧孟涵在外闯了什么祸事,旁敲侧引地询问,隋程也早听了君瑶意见,只说来找孟涵喝茶下棋,便囫囵过去。   中年男子这才放心让人去请孟涵。   两人喝了两盏茶之后,孟涵才姗姗来迟。   隋程假惺惺地与孟涵寒暄问好,入座后眼珠子一转,话音一转,说道:“孟兄,这几日你与李直兄可忙?说好的赔偿我的赌注与狸奴三年的吃食备好了吗?”   孟涵毕竟理亏,有把柄捏在人手里头,也只能假惺惺赔笑:“隋兄放心,在下已在准备了,手里头几个店子盘出去,立刻兑现承诺。”   “那就好那就好。”隋程欣悦地扬着唇,“我最近也艰难啊,再穷下去,就要去问侯爷借钱了。”   孟涵刚端起茶,闻言又忍耐着放回去:“隋兄今日登门,就为了这事?”   “此其一,”隋程好整以暇,“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   孟涵客气:“愿闻其详。”   隋程优哉游哉,研判地审视着他:“孟兄,真是看不出来,你最近好像手头紧……”   他暗地里有些洋洋自得,话一出口就收不住,君瑶站在他侧后方,及时轻咳一声,截断他的话。   “呃,这个,”隋程话音一顿,接着说:“看不出你手头紧,出手倒是挺大方。为讨好永宁公主,你竟送了她一株观音杉。”   这事其实不太光彩,孟涵闻言有些坐立难安,强自掩盖面上的尴尬,他说道:“那又如何?平日里给公主送礼的人少吗?一棵树算什么?”   “一棵树算什么?”隋程故作夸张,“你可知观音杉极其难得,皇宫里也没几株?即便从深山中获得,要栽培起来也极其困难,你如何得到观音杉的?”   孟涵僵硬地说:“我自然有我的门道。”   隋程见他嘴硬,险些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幸好反应及时,将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君瑶稍稍上前,拱拱手说道:“孟公子,此事关系到一桩案件,还请据实告知。”   孟涵从进门起就没看过君瑶一眼,他闻言才慢悠悠地乜过去,眼神里带着嘲讽,“你威胁我?”   他还记者摘星楼里的仇,君瑶心知肚明。她心头虽有些委屈,但面上依旧恭敬从容,只抿着唇轻声道:“不敢,我与隋大人,也是听凭侯爷办差。何况事关唐延唐公子死因,不敢怠慢。”   孟涵早听闻隋程得了明长昱方便,也参与了唐延一案。   他千想万想,也不认为自己与唐延之死有任何联系,只冷声说:“唐延死在他自己家中,跟我有何关系?何况我与他没什么往来。”   君瑶见他松口,趁机问:“那孟公子的观音杉从何得来呢?”   孟涵不情不愿地说:“曾登发送的。”   君瑶稍稍一惊:“曾登发?”   孟涵有些不耐:“就是西市曾家花坊老板的儿子,他这些年欠了我不少的债,拿不出钱,就用这株观音杉来抵。我正好想去永宁公主跟前露露脸,就顺手将观音杉献给公主了。”   兜兜转转,竟又绕回去了。   摘星楼一事过去之后,君瑶就些许了解过孟涵此人。这人未曾入仕,自己经营些无关痛痒的产业,有典当行、赌坊,也对外放贷收利。他手底下有些三教九流的人,明里暗里为他打理经营。   曾登发好赌,欠下钱财后,又向孟涵手底下的人借贷,如此循环往复,欠债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多无法收场。花匠曾经营花坊,大半的盈利都填了曾登发的债坑。   隋程本想借机为难孟涵,冷声说:“空口白牙,你有何证据说观音杉是别人送的?”   孟涵瞥了他一眼,手一挥将自己的侍从叫进来,低声耳语几句,又对隋程说道:“我做事向来稳妥,但凡经手的都会留下凭证。这几年曾登发所欠的,所借的,所还的,都有字据为证,每份字据还按了手印。”   说罢,那侍从也将厚厚一叠字据拿了上来,孟涵下巴一扬,直接让侍从将字据呈给隋程。   这些字据,从下到上由旧变新,最早的可追溯到曾登发刚入京时。林林总总算下来,百十来张,数额不小。   君瑶咋舌,愕然问:“曾登发入京不久,如何找上孟公子您的?”   孟涵不愿透露太多,只含糊道:“自然是手下人源广。曾登发一开始,也是由他的好友介绍来的。”   君瑶还想多问,孟涵却三缄其口,不愿再多谈了。   离了孟府,隋程犹自有些不痛快,“难道孟涵就没其他把柄了?”   君瑶若有所思,说道:“暂时没有,若大人有空,就请多留意曾登发这人。”顿了顿,“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曾登发此人,隐隐约约能与不少线索联系起来。   隋程拍了拍胸脯,“没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两更,明天见! 第79章 重回原点   从孟府离开后,君瑶辞别隋程,前往侯府。   寒春已尽,草木葱茏,侯府的亭台曲廊,映衬着春和景明,越发轩阔。漱玉阁的景致丝毫未改,唯有前两日种下的木芙蓉,已卓然亭立,滋长舒展着枝叶,在鸟语啁啾中越发嫩绿。   漱玉阁沐于长风光色之中,疏浅的光,似潋滟的水纹,横斜清逸地落下,在廊下印出光影似的重帘。   明长昱静立在廊下,青瓦雕栏,光拂玉阶,他穿着浅白色常服,广袖临风轻垂,正抬手拨弄着廊檐。君瑶尚未靠近,他已敏锐地察觉了,目光顺应地看向她。沐着浅淡光帘,她依稀觉得他眼底有一瞬焦灼,却又快速消弭,染上暖意。   “过来看,”他下了石阶,带着她走到廊下。   君瑶抬头,但见朱漆宝蓝雕镂的廊檐下,有一个鸟巢,巢中隐约有惺忪嫩幼的鸟叫声。明长昱抬手轻轻在巢上一敲,三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长大了嘴嗷嗷待哺。   这几只刚出壳的小燕子憨态可掬,君瑶见了喜欢,双眼不由一亮。   “这是今早刚出壳的雏鸟。”明长昱垂眸看着她,见她明湛的眼眸中水光点点,心头不由柔软几分。   君瑶垫着脚抬手,勉强能摸到鸟巢底部,笑道:“这便是所谓的王谢堂前燕?”   明长昱皱皱眉:“堂前燕也好,阁中燕也罢,都比你会选。”   君瑶黯然,退开几步,沉吟一瞬才说:“我今日去了公主府,还去了孟府。”   明长昱早有耳闻,走入亭中入座:“我也有新线索,可要听?”   君瑶也进入亭中,明长昱身前石案上摆放着卷宗与资料,君瑶眼尖,一眼便发觉那封来自俞洲的信件。信件尚封着火漆,君瑶只得先查看其余两份。   巧了,其中一份也是字据,来自典当行,立字据的人,竟是周齐越。   “可还记得周齐越行贿一事?”明长昱淡淡地问。   君瑶颔首:“记得。”   “周齐越行贿的数额巨大,大大超过他所能承担的财力。所以我让人查了他当时的钱财来源,查探出了他当时在典当行典押东西的字据。”明长昱抽出几张,指点着其上记录的典当物品,说:“这些器物,大多是来自俞洲阮家给阮芷兰备的嫁妆。”   俞洲阮家颇有些财力,阮芷兰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也相当的丰厚,甚至有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首饰器皿。   从字据来看,这几年周齐越典当的次数较多,珍稀之物如水土般挥霍出去,有的甚至是贱当、死当。   “周齐越为什么要典当这么多东西?”君瑶十分不解。   明长昱示意她看下方的几页,说道:“还债。”   君瑶查看了其他字据,有些愕然:“这些字据,与我在孟涵那里看到的字据很相似。”   “这的确是孟涵所持有的字据,不过这些都已过期作废,我让人设法找出来的。”明长昱轻轻一哂,“周齐越这几年,屡次科考不中,生意又做不好,便想用旁门左道,他或许是还以为自己无法中试的原因是当年行贿未成功,所以就想一试再试。”   君瑶喟然,“他疯魔了不成?”   “人一旦有了歪念执念,想让他疯魔中邪还不容易吗?”明长昱说。   君瑶沉吟,回忆着那起行贿案的大致始末,心头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迟疑着问:“周齐越也曾算是有几分骨气的人,怎么会染上这样的恶习?难道……”   “不错,”明长昱赞许地看着她,“想让一个人进入圈套,最基本的就是先要了解这个人。更何况,最想让周齐越沦落到这种境地的人,还会有谁呢?”   君瑶不假思索:“周齐云?”   周齐云也是周家嫡子,却因不是长子,矮了周齐越一截。若周齐越当真连中三元,不管是在周家,还是在朝堂,都很难再有周齐云的位置。   君瑶眉头微蹙,默然思索着,说道:“所以,周齐越行贿、借贷、欠下巨债,大有可能是他的兄弟周齐云暗中设计,这些都是周齐云的陷阱?”   明长昱颔首:“当年与周齐越交好的人都在京城,还能查探出一些线索。而且,设计周齐越欠下巨债的人,正是在周家做花匠的下人,曾登发。”   君瑶心神激荡,这些线头,终于开始连在一起了。   转念一想,君瑶又有些困惑,“周齐云想要夺嫡,的确有杀害周齐越的动机。可事到如今,周齐越的地位已然一落千丈,他还有必要赶尽杀绝吗?”   “家族中嫡子的位置超然,一旦定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得更改的。”明长昱看向亭外,蔚蓝天空里,掠出燕影,两只成年的青燕轻灵地飞过,双双回到巢中喂食雏鸟。他收回目光,看着君瑶,缓声道:“像周家这种家族,嫡子的变更,会牵扯到家族的根本,甚至还需向朝廷上书才行。更何况周齐越是嫡长子,是周平原配所生的儿子,一旦废弃他的嫡长子之位,周平不但会沾染上麻烦,甚至还会被人非议无情无义,不顾念原配妻子的夫妻恩情。”   君瑶远离京城世族,对世家这些门阀规矩不慎了解。听闻明长昱所言之后,沉声道:“这么说,周齐越一死,受益最大的人就是周齐云?”   周齐云已经连中两元,其名声与地位俨然已超过其兄周齐越。周齐越一死,那么周家嫡长子的位置,自然就是周齐云的。   明长昱不置可否。   君瑶眨眨眼,又问:“这两兄弟之间的计较,他们的父亲周平知道吗?”   明长昱凝眉:“应该知晓,周平作为一家之长,岂会不了解家中的人腹内的心思?何况当年周齐越行贿一案,也需要靠周平奔走打通关系,才能让周齐越脱罪。只是家宅之中的明争暗斗,只要不伤及家族根本,他或许就投鼠忌器。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更何况,周齐云此人做事比周齐越更精明隐晦,就算周平有所怀疑,他查不到证据,或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查证据也有可能。他不捅破不拆穿,都是为了维持周府之内的表面和平与风光。”   君瑶撑着脸,捻起桌上的葡萄干放嘴里。   “世族都这样?”君瑶感叹,不禁想起自己的兄长。   经年流逝,有关兄长的记忆却越发清晰。在她的印象中,兄长极为疼爱她,家人之间也十分亲厚亲爱,哪里会如唐家和周家这般,血亲之间都有这么多的算计。   明长昱默然片刻,说道:“我有一个姊妹,比我小几岁。先前在西北军营中历练,几日前来信,说是动身回京了。你见了她,或许会很喜欢。”   几日前才动身,从西北赶回京城,少说也要大半月吧?   君瑶无意过多关切侯府的事,心思又回到案情上。她翻开第二份卷宗,发现这是一本草木杂记。   “这是从国子监藏书馆中找到的书,其中一页记录着一种生长于西南密林的树木。”明长昱说了页码。   君瑶立即翻阅,将书摊开。   微微泛黄的书被收藏得很好,虽看起来有些年份,却没有受潮,字迹尚且清晰,还弥留着淡淡的墨香。   其中一页上,记录着一种名曰红豆杉的树木,此树生长于西南深山,极为罕见,极难移植栽培,可驱蚊虫,散发清香,香味清新淡雅,有清神爽气之效。但此种树木全株有毒,从根到叶都有毒性,毒性最强的是树皮与果实。   这书中记载,曾有人闯入深山,误食红豆杉果实,不到半个时辰,便呕吐腹泻,面色苍白,其后抽搐昏迷,很快就不治身亡。   君瑶贴近了看着树上绘制的红豆杉图样,心下已经确定,说:“周齐越与其侍从,就是吃下红豆杉树皮中毒而死的吧?”   “是,西南当地的人,习惯将此树叫做红豆杉,但它还有别名,叫做观音衫。”   君瑶从袖囊中拿出从公主府带出的树皮,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我从公主府带出来的。”顿了顿,又说:“周齐越曾在公主府宴饮,在宴饮之上中毒并非没有可能。但这事错综复杂,与此案有关,且有或者有过观音杉的人不止一个。”   她沉吟着,说道:“花匠曾在后院中种植过观音杉,所以他与曾登发都能有这种毒树。阮芷兰也懂得培植草木,或许也知道观音杉的毒性,何况花匠曾对她忠心耿耿,她因此得到观音杉也不难。而且,相较于他人,阮芷兰下毒更容易。至于周齐云……”她欲言又止。   若是从下毒方式来看,周齐云的嫌疑反而较小。   天朗气清,微风吹拂而过,书页习习而动。君瑶用手按住,忽而一愣。   这本草木杂记记录的内容有些杂,但也齐全。君瑶继续往下读,书上描绘,红豆杉的果实,形似红豆。   她突然想起什么,脑海中浮现出隋程、狸奴……   “想到了什么?”明长昱睇着她,洞悉着她微妙丝毫的情绪变化。   君瑶有些困惑,木讷轻声地说:“我好像见过红豆杉的果子。”她既兴奋又疲惫,揉了揉自己的脸,轻声道:“等我确认之后再说吧。”   明长昱只是点点头,轻声道:“好。”   君瑶将草木杂记收好,正欲告辞离去,却又听明长昱说:“这两日,我又查看过唐延房中的遗物,发现疑点。”   他将大理寺查案所用的记录册子递给君瑶,其上记录着案发现场的情况,现场所有的一应物品,全部记录在册,甚至还绘制了大致的草图。   君瑶一一浏览,案发现场的情况她自然也是了然于心,可除了之后所见的房梁之上的凹痕,再也没发现其他疑点。   明长昱提示她:“你看现场的唐延的衣物之类,可少了什么?”   君瑶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少了鞋!”   是了,现场一切如唐延居住时一样,生活痕迹十分明显,生活所需的用品都有,甚至比常人更精细些。可其他物品都比较齐全,为何却不见一双鞋?   难道唐延只有脚上穿着的鞋,没有多余的鞋子吗?   “难道,唐延的鞋子被人带走了?”君瑶十分费解,“可为什么要带走唐延的鞋?”   “原因就在于,唐延的尸体是假的。”明长昱沉声道。   君瑶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明长昱问:“你逛过西市,可注意过西市的成衣店?”   君瑶点头:“当然注意过,西市有很多家。”   “哪怕是在京城,成衣店也多过鞋店。人们习惯自己做鞋,或自己选好材料到鞋店中定制,所以每一双鞋,都会极其合脚。”明长昱淡淡地说,“周齐越的鞋,想来也是让府中的针线丫头自制,或去鞋店定制的吧。”   君瑶一点就透,说:“所以,周齐越可以勉强穿上唐延的衣物,却穿不上唐延的鞋,所以有人干脆将唐延房中的鞋全部带走,以免被发现?”   “因此,刑部那尸体脚上的那双鞋,很有可能并不是唐延的。”明长昱说道。   君瑶有些振奋:“不如将鞋样画下来,拿到京城的鞋店中进行比对。”   “已经让人去办了,”明长昱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说罢,他拆开那封从俞洲送来的信件,信封中单薄的纸页,写着密密地字,明长昱一目十行看完,将信递给翘首偷窥的君瑶,说道:“你可还记得唐仕雍的正妻?”   蓉城唐家的案子,君瑶印象极深。唐仕雍的妻子,是唐家一案中受害人唐茉的母亲——唐夫人。   明长昱轻轻地往信纸上一指,说道:“唐夫人,是阮芷兰的姑母。”   君瑶心头一凜,捏紧信纸往后看。   短短的一纸书信,掩藏着多年前的一场往事。   看完后,君瑶沉默良久,她将书信叠好,放回信封之中。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明长昱问。   君瑶心里有些乱,她思索着,说:“今日去见孟涵时,他似乎隐瞒了什么事情。现在已有了线索,我想再见他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完毕,明天见! 第80章 大胆推测   时辰尚早,明长昱当即安排人去请孟涵,约在摘星楼会见。   到达摘星楼时,孟涵已在厢房中等候了片刻。他在府中时,得知有人相邀,本不想理睬,但来人亮出身份,竟是侯府的人,他也不能回绝耽搁,只好先到摘星楼中安排。   他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看向一楼,生怕错过什么。半盏茶光景之后,终于见今日来请他的侍卫陪同着两人上了楼,一人身着半旧的刑部胥吏服,正是拆穿他构陷隋程计谋的君瑶,另一男人如青树风姿,卓尔不群,定是明府侯爷,明长昱。   早些年,他对明长昱不曾有太深的印象,直至明长昱带着赫赫战功回京,承袭侯门爵位,他才开始注意此人。只是两人身份终究甚是悬殊,他不过一普通世族中的纨绔子,而明长昱,才真正是煊赫世族、皇亲贵胄、时代功勋之后,其家族手握重兵,是国之支柱,当真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他曾听祖辈谈及,老侯爷手中,有先帝御赐的“铁券”,任何家族轻易不敢得罪。何况明长昱还有一位了不得的母亲——长公主。这位女中豪杰,可是将当今天子扶上皇位的人之一。   饶是平日见多识广,孟涵也有些慌乱。   待明长昱走近之后,他连忙拱手行礼,明长昱却是抬手制止,随即冷厉的目光轻轻一扫,对身后的人说道:“换一间房。”   明昭立即让人安排,片刻后换了一间极为隐秘的房间。   明长昱向来喜怒难行于色,对着他人,始终带着几分笑意,这样浅淡的笑,时而让人如沐春风,时而让人不寒而栗,但看所见之人是谁。   “侯爷,”孟涵觉得自己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僵,“不知侯爷让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明长昱清淡地说,“只是对你送给公主的观音杉有些兴趣,特意向你请教一二。”   孟涵的心就像落井的水桶,七上八下,他有些踟蹰,皱眉道:“那观音杉是曾家花坊老板的儿子曾登发所赠,在下只是借花献佛而已。”   他心头叫苦不已。先前他将观音杉献于永宁公主时,再三诚恳表示自己是花重金千方百计得来的,永宁公主还因此在宴饮时多与他交流了几句,他还因此窃喜。可经过此事,只怕不久后就会有人知道他的观音杉是如何而来的,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明长昱似因此想起什么,说道:“曾登发的父亲在周府做花匠,他与周齐越同时欠了你巨款,真是凑巧。”   孟涵额上冒出冷汗,辩解的话滑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在下放贷的利息是高了些,可周兄与曾登发都是自愿的,还有字据为证。”   明长昱不置可否:“那日你与隋程等人离开公主府之后,唐延与周齐越一人死亡,一人下落不明,莫非和你有关?”他审视着孟涵,故作沉吟地推测,“难道是你逼债逼得太紧,周齐越故意玩失踪,躲债去了?”   “绝不可能!”孟涵斩钉截铁地否认,“在下做营生,靠的是信义,周兄手头短缺,我借给他一些钱财帮帮他,本就是看在我与他自小相识的份儿上,又怎么会催债逼债?”   明长昱沉默不语,漆黑俊利的眼眸注视着孟涵。   孟涵如芒在背,眼珠子颤了颤,又松口说:“离开公主府时,我……我曾与周兄交流过。周兄说他会回府拿些钱财来先还上,可不知为何,他入府之后就没再出来。”   君瑶闻言,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她有些难以自抑,问道:“孟公子难道是看着他入府的?为何知道他没再出过府?”   孟涵沉了脸,说道:“那日我送周兄回府,周兄怕……怕惊动周伯父,故而走了后门。我亲眼看着他走后门入了府,便让人在后门与前门候着,一旦他出来,就立刻让他还……”他顿了顿,噤声片刻,才又说:“可惜那日我手底下的人回来说,直到临近宵禁,周兄也没有出府。所以我猜测,他或许就是躲在家里,呃,就是在家里休息,怎么会出去躲债呢?”   若孟涵所说的话是真,那可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在此之前,君瑶一直推测周齐越回过周府,可一直没有证据。而此刻,孟涵和他手底下的人,就是人证。   但她还是有些不解:“为何周齐越不走正门,偏偏走后门,还怕让人看见?孟公子所言当真属实?”   “绝对属实,”孟涵握紧了拳头,“周兄的父亲本就看他不痛快,见着人先不分青红皂白说教一顿,周兄自然怕遇见他。他还怕走正门遇见周齐云……”   一个是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个是与自己明争暗斗的兄弟,哪一个周齐越都不想碰见。   何况他回府是问阮芷兰要钱的,这样不光彩的事,当然不想让父亲与兄弟知道。   君瑶推测,周齐越应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要到钱财之后好还孟涵的债。谁知他回府之后,就遇害了,当然不可能再出府。   但周府的人都声称并未见周齐越回去,到底是谁在说谎?   一时,室内沉默下来,落针可闻。   君瑶与明长昱各有所思,孟涵心里却是忐忑难安。   半晌之后,明长昱唇角浮起几分笑,手指轻轻地扣着桌面,问:“孟公子,周齐越是如何找上你借贷的?”   孟涵面色稍稍一白,唇也颤了颤,才艰涩迟钝地说:“起初,是曾登发介绍他认识我手下那些人。”   “后来呢?”明长昱追问。   “后来……周兄借贷的钱数交大,我手下那些人不敢擅自做主,便向我汇禀。我也是个知分寸的人,不想坏了与周兄之间的关系,所以并未借钱给他。”孟涵咬咬牙,看向明长昱,压低声音,说:“后来有人前来劝我,说是有利可图,我就应下了。”   他轻颤的眼眸透出些寒意与讥诮:“此人是谁,只怕我不说,侯爷也知道吧。”   明长昱也没再追问,只笑道:“多谢孟公子协助大理寺与刑部破案。”   孟涵依旧没有松懈,又顾左右而言他闲扯了几句,见明长昱不再多问之后,方找理由离去。   明长昱让人撤下茶点,重新上了菜色,与君瑶相对而坐。   “看来,周家的人还是嫌疑最大的。”君瑶说道,她轻声一叹,“可惜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就算去周府查案,也无法查到案发时的痕迹了。”   “总会有迹可循,”明长昱若有所思,“已经离真相更进一步了,不是吗?”   君瑶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即便知道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她依旧难以释怀。   不管唐延是生是死,有关兄长的线索,终究是断了。那些掩藏了多年的秘密,可能已被销毁,暂且无法查寻了。   明长昱看她一眼,说道:“照孟涵所言,周齐越直到宵禁也未出府,那么他的尸体便可能是在宵禁之时被带出周府,再送往唐延房中的。”   “那是如何避开宵禁的?”君瑶问,“京城的宵禁,那么容易避开吗?”   “也不需完全避开,”明长昱抬眼,举目眺望着京城飞檐钩心的楼舍和墙垣,说道:“若是遇到婚丧事宜以及重病求医,在宵禁期间,也是可以放行的。”   君瑶只当京城的宵禁十分森然,没成想还是与蓉城一样的,倒是可为人提供些方便。   明长昱收回目光,让人备了马车,说道:“我会让人去查当晚夜间出行之人的记录。”   两人相谈期间,明昭进出几次,汇禀这些时日朝中的事物。君瑶粗略听了几句,这才体会到明长昱手头的事情实在繁忙,除去大理寺的差事,他还监管军中的事宜。   君瑶自觉没去打扰,而是拿起碗筷一一品尝。摘星楼的菜色不以奢贵为主,而是融合各地特色滋味。明长昱命人准备的,大多是蓉、俞两地的菜。   蓉城与俞洲毗邻,风土人情颇为相似,唐、阮两家能京城往来,也不足奇怪。   一边思索着,一边夹起一块羊肉,羊肉膻腥味重,肉汤中炖了不少香料。一不留神,君瑶将一块辛香味十足的树皮放入口中,嚼了两下,赶紧吐出来。   她有些入神地瞧着那块树皮,因染上调色,模样与羊肉相似,还真不容易分辨。   如此一想,便突然想到周齐越与其侍从腹中的树皮。树皮自然不好下咽,故而让人切得十分细碎,容易与其他食物混着吃下。可凶手是如何让周齐越与其侍从两人,都吃下混着毒树皮的食物的?   明长昱与明昭交代完,一侧首就见君瑶似乎入定,出神地看着桌上的一块香料。   窗棂明净,一树海棠临窗而来,将清白如水的光晕成锦色,她呆呆的,不知已染上一身红妆,一双眼睛眸子大而黑,十分专注,眼尾睫羽微翘,勾得她眉眼修长,清俊英气。   默然片刻后,君瑶才缓缓抬眼,说道:“我在想,杀害周齐越的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到底是几个人?”   明长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头有些痒。眼前的人既是美人,又如翩翩少年,连声音也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风流。   君瑶暗暗乜他一眼,他按捺着执起筷子,轻轻把玩着,说:“不妨说来听听。”   君瑶眉宇轻蹙,说:“首先,凶手需要让周齐越与其侍从,都吃下带有毒性树皮的食物。周齐越主仆,要么是被逼迫,要么就是自愿的。若是被迫,凶手可能不止一人,若是自愿,那么凶手与他们主仆二人关系匪浅,很可能……他们二人在吃下去时,并不知道有毒。”   窗外的海棠,明艳生姿的摇曳着,拂下斑驳红晕,映在她的脸上。   他无声地聆听着,目光偶尔落在她的唇上,那唇红齿白,比海棠柔软娇红几分。   君瑶思绪如飞,毫无知觉,依旧正色地说:“凶手还能顺利通过宵禁,将周齐越的尸体放入唐延房中,且不惊动唐延所寄居的许府。所以……”她快速倒满一杯水,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周、唐、许。   “凶手与周家、唐延、许府,都有或明或暗的联系。”她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侯爷,你怎么看?”   明长昱有些心神不属,默了默,才接了她的话,继续说:“凶手还能将周齐越侍从的尸体,藏入周府莲花池的淤泥里。”   君瑶有些困惑:“而且凶手还知道观音杉的毒性。”她眼尾轻轻一扬,凝睇向他,喃喃自问:“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同时完成这些事情?”   又或者,凶手根本不是一个人,而且还不止是周府的人。   她脑海中一一闪现曾经怀疑过的人,这些人之中,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抱歉 第81章 来日方长   从摘星楼出来之后,君瑶与明长昱乘坐马车,沿着榆柳成荫的宽阔街道前行。   离开时,君瑶让小二打包了蓉城特有的火边牛肉干,分成几份一一包好。   明长昱本靠着车壁假寐,见她郑重其事地包裹牛肉,便问:“买这么多牛肉干做什么?”   君瑶说:“给杂院的同僚准备的。今后会与他们相处一段时日,招待他们一些牛肉是应该的。”   明长昱蹙眉:“这么多吃食,为什么只准备牛肉?”   君瑶愣了愣,解释道:“李枫大哥爱吃牛肉干。我也不知该为其他人准备什么,只好都送牛肉干了。”   明长昱深深看她一眼,指尖轻轻地在膝上跳跃:“本侯也与你相识有些时日了,为何你不想着为我准备牛肉干?”   君瑶包裹着牛肉的手一顿,飞快瞟他一眼,果然发现他脸色有些难看,心头油然升起一丝歉然。   “你又欠了我一次,”明长昱眯了眯眼,正视她清晰地说:“你该好好想想,该如何补偿我。”   话音落下的煞那间,君瑶觉得他有些像大尾巴狼。她端直地跽坐好,说道:“不如我努力查案,争取为侯爷多分担一些?”   明长昱哂笑:“你已身在刑部,除非调任到大理寺,否则你所做的一切,都归于刑部。”   君瑶又多了一分歉疚,正思索着,马车稳稳地停下了。她撩起车帘一角,往街边一看,车窗正对三福典当行正门。   在出摘星楼时,大理寺的人来报,看见阮芷兰进入了典当行。   以明长昱的身份,出入典当行有些不合理,故而只能君瑶孤身进去。   这家典当行装潢讲究,待客也十分客气,君瑶入门后,见大堂内只有零星几人前来典当的,几个负责典当的行家上了茶,正口若悬河地与前来典当的人交谈。   这家典当行也算是孟涵的产业之一,开在东市。东市内商贾如云,店铺鳞次,所贩卖之物大多十分昂贵,远古名家的字画、先朝皇室的珍宝,上等的首饰帛缕,统统价格不菲。能来东市购物的人,非富即贵。   与西市的市井烟火相比,东市则是充满了富贵的奢靡绮丽。   方入内,就有人迎了出来,这人圆脸肥满,身材短胖,周身上下写满了“招财”两字,就像隋程养的那只肥圆的大黄。   “客官,您是典当,还是买东西?”短胖的人问。   君瑶不露声色,摸了摸袖中的两枚玉石。这是在下车之前,明长昱塞到她手里的。   “掌柜的在吗?”她问。   短胖的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绕着她转到身前,乐融融地说:“在下就是掌柜。”   君瑶点点头,短胖的掌柜安排出一处空位,请君瑶入座。君瑶左右环视,隐约看见了阮芷兰,她正隔着帷帘,在里间与人交谈。   君瑶这才入座,将袖中的两块玉石递给掌柜,说:“这是我祖传的两枚玉石,您给掌掌眼。”   掌柜立刻双手接住,短短的两截手指捏着玉石,上下左右远远近近地对着光打量,还仔细地摸了一圈,感受质地。   “客官,请您稍后,”掌柜的收起精明的眼神,看向君瑶时,又露出一副“招财”的模样,随即让人看茶,端上可口的点心。   君瑶喝了几口茶之后,有些百无聊赖,便起身在大堂内参观起来。   不经意间,她就走到了重帘之前,隔着缝隙,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话。   阮芷兰与负责典当的人交流了好一会儿,才由婢女搀扶着离开。君瑶这才重回位置上,掌柜的已经看好玉石,开出一个价来。   君瑶也不知这价格是否合适,但也十分不菲了。她照明长昱的指点,又拿出一张清单,问道:“掌柜这里可有这些东西?”   掌柜的拿去一看,颇有些为难,“这些物件儿,鄙店倒是有几样,只是不齐全。”   君瑶露出几分喜悦:“有几样也好,还请掌柜拿出来让我瞧一眼。”   掌柜双眼放出精光,揣好两枚玉石,起身迈着两条短腿进了仓库。不过小半刻光景之后,他就出来了,抬眼见到君瑶,双眼放光,喜形于色。   他手中端着一方锦盒,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厮,同样捧着锦盒。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君瑶身前,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道:“客官,真是太巧了,鄙店方才又入了几样,有几个是您那单子上有的物件儿。”   说罢,他吩咐小厮打开锦盒,热情地介绍道:“和田白玉镶金丝杏林春燕如意,汝窑宝瓶,还有一幅米芾真迹。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   君瑶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柄如意,单看如意之上镶嵌的景泰蓝掐丝杏林春燕图,便知这是绝对的珍品。她情不自禁地问:“这柄如意能值多少钱?”   掌柜不假思索地喊出一个高价,君瑶闻言立刻收了手,脸上却端着一副泰然若素。   她似思考了一会儿,又问:“这如意,贵店也是今日才入手的?”   “正是,”掌柜又一次将如意夸赞了一番,开始诱使君瑶购买,说道:“客官,您放心入手,这如意是死当,典当的人不会再买回了。”   “这么好的如意,竟舍得死当?”君瑶有些质疑,“掌柜,您确保我买了之后,不会有任何麻烦吧?”   掌柜面色一沉,敛容正色,笑成缝的眼睛终于睁开,直视着君瑶,信誓旦旦地说:“客官,鄙店在京城也有些年头了,若出了问题,您尽管来砸店。况且但凡我们经手的,都会留下字据。”   君瑶眸色沉沉地看着如意,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既如此,掌柜不妨将此如意的典当字据拿来瞧一瞧。我也好放心入手。”   掌柜略微犹豫一下,回头吩咐小厮去拿。   小厮也是有几分眼色的,将如意、宝瓶与字画的典当字据统统拿了出来,平平整整地递给君瑶查看。   “怎么不见典当之人的签字?”君瑶不解。   掌柜轻笑:“客官,鄙店为防字据造假,特意在暗处留了记号,您这么看是看不到的,但我们店的人就能看懂。”说罢,他指了一处黑黑绿绿的地方,比划了一番,为她讲解是如何查看典当之人的签名。   “这字据一式两份,错不了的。”掌柜说道。   君瑶长这么大,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心里头又兴奋、又纠结。她忍不住往店外看了看,停靠在路边的马车安然如初,也不知明长昱在里面做什么。   凝神须臾之后,她轻轻握起手指,轻飘飘地说:“全买了。”   话一说完,通身无比舒畅,原来挥金如土是这样淋漓的感觉,只可惜挥霍的是明长昱的钱。   掌柜短胖的身体瞬间拉直了,好不容易睁开的双眼又笑成了缝儿,脸也挤成了一团,转身利落地吩咐人将东西包起来,开了字据,让君瑶签字。   这过程有些短暂,君瑶来不及多多体会,将一叠银票交给掌柜之后,拎着东西出了门。   回到马车,她慎重无比地将锦盒放到明长昱身前,又递上字据。   “侯爷,这如意、宝瓶,还有字画,的确都是阮芷兰典当的,而且还是死当。她想做什么?”她缓了缓心绪,顿顿地说道。   明长昱随意掀起锦盒的盖子,拿出字画展开看了看,又轻轻放回去。   “阮芷兰不止在此处典当过,几日前也曾在令一家典当行典当过。”明长昱沉声说道。   “几日前?”君瑶端坐好,“具体哪一日?”   明长昱说:“唐延的尸体被发现那日。”   也就是命案发生的第二天。   君瑶心头蓦地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车夫得了明长昱吩咐,驾驶着马车离开。路过一处宽阔的街面,隔着老远,也听见了婉转清越的鸟鸣声。   君瑶本有些昏沉,忽而被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声唤醒。   明长昱此时吩咐车夫停车,掀起车帘下了车。君瑶迟钝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自然而然地入了街旁的店,后知后觉地下车跟上去。   这店铺,是一家专卖鸟兽的,奇珍禽类琳琅不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品类齐全。   君瑶进门就看见了一只与大黄长相一模一样的猫,心里寻思着隋程对她也算照顾,便买了一些猫食,打算送给隋程。   她逗了逗笼中的黄猫,才去找明长昱。   这店铺虽说整洁干净,可毕竟兽类杂乱,明长昱长身玉立,清贵养尊的模样,实在不像会来此地的人。他选了几袋上好的鸟食,店家便关切地问他养了什么鸟。   明长昱淡淡地说:“燕子。”   店家怔了怔。他这店子中,随便一只鸟雀,也比燕子要金贵一些。但他依旧很热情,向明长昱推介了一只鸟笼。鸟笼铁丝镀铜,镂空雕刻着青竹白兰,既美观实用,又十分风雅。   “我檐下的燕子,不需要鸟笼。”明长昱冷淡地拒绝。   店家惊诧:“公子,若是没有鸟笼,那燕子迟早会飞走的!”   “那又何妨?”明长昱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转身就带着君瑶离去。   “侯爷,”君瑶轻声说,“那店家所言不假,燕子到了冬天就会飞走了。”   “飞走了如何?”明长昱轻轻握了握她的肩膀,又克制地放手,说道:“若强行留住它,它只有死路一条。”   君瑶恍然大悟,看了眼他手中的鸟食,说道:“不过它们还会回来的。”   “是,”明长昱笑意加深,“它们已经入了侯府,哪里能轻易离开?”   “……”   君瑶总算明白他言中的深意,顿时哑然无语。   明长昱见她气闷的模样,不由失笑,轻轻撞了撞她的手臂,“说句好听的话。”   “为什么?”君瑶侧首。   “说句好听的,我就原谅你。”他目光灼灼地睇着她。   君瑶耳朵尖开始发烫,她快速退后几步。   眼见着她要撞到身后的马匹,明长昱伸手拉开她。   君瑶站稳了,攀上马车。她面上镇静,心里却如一池被风吹乱的水,涟漪层层起起伏伏,无法平静。   明长昱也随后上了车,端坐好注视着她,“罢了,来日方长。” 第82章 修筑校场   马车出了阡陌纵横的东市,钩心起伏的楼舍渐渐逶迤而去。悠悠沿着白石青瓦的道路前行。那匹拉扯的骏马脚步稳健,熟门熟路地昂首通往刑部的小院。   还未拐进去,马车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片刻后便停在马车一侧。   “侯爷,”马车外的明昭凑近车窗,低声说道:“校场出了些问题,工部侍郎请您过去。”   明长昱微不可见地蹙眉,看了君瑶一眼。   君瑶利落地拎起几包牛肉干,径自跳下了车:“多谢侯爷送我回来,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明长昱弃了马车,牵过明昭备好的马,翻身一跃骑于马上。   “案情虽复杂,但不必急于一时。”他轻柔地垂着目光看着她,说道:“今日回去且好好休息一番。”   君瑶应下,明长昱这才策马离开。   青石小巷,白墙黛瓦,一人一骑,踏入阳光铺满的街道,策然而去。   君瑶挺直的脊梁微不可见地放松,迈着小步进入小院。院中景明和煦,屋舍井然,相依而开。院里一槐一柳,在微风中招展摇曳,碧绿的丝绦映于京城蔚蓝的天际,如雪的槐花簌簌落下。   其余几人包括李枫都尚未回来,君瑶在院中小坐片刻,有意无意地将落了满地的槐花捡起来。不消一会儿,就捡了半个袖囊,再汲了水将槐花洗干净。   “你不知道槐树之下不能站人吗?”一道冷飘飘的声音落落下。   君瑶回头,见柳镶不知何时倚着门站着,蒲扇握在手中,四下挥着赶晚春的蚊子。   “为什么?”君瑶不解。   柳镶慢吞吞走过来,说道:“木鬼为槐,所以槐木下,大概有鬼。”   君瑶后脊微微一冷,“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她乜了柳镶一眼,“何况你在刑部做事,还信鬼神?”   柳镶撩了撩散落的发丝:“刑部也有好些个案子破不了,连上头的人都觉得是出了鬼,怎么不能信?”他眯了眯眼,将水盆里的槐花捞起来,放进石杵里,慢慢地捣起来,说道:“我倒是希望世上有鬼。如此一来,人心就有所敬畏。”   君瑶的心轻轻一阵,竟有些触动。   哪知柳镶一石杵捣下去,带着薄怒似的,咬牙说:“也好叫那些死了的人,变成厉鬼,有怨报怨。”   君瑶失笑,“如果人死之后都能变成鬼,还要你我做什么?”   柳镶不置可否,埋头捣碎槐花。   君瑶知道他颇通厨艺,这槐花捣碎了对她必有用处。她歇了片刻,身心轻松不少,听着单调的捣花声,也觉得有半分舒适。   偏偏这宁静很快被打破了——有人笑嚷着推开门,昂首阔步地踱了进来。   来人高声笑道:“李枫,这院子你住得可还习惯?”   君瑶循声看去,发现进门的人竟是隋程,他身后还跟着李枫与章台。   平日里,这小院中的人都是早出晚归,就算聚在了一起,也是各自回房蒙头睡觉,哪儿有这样相距谈笑的时候?   隋程甫一进门,乍一见到君瑶,更是欣喜。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你也在啊,我……我本想着去刑部找你呢有。”实际上在刑部挨了一阵子之后,他想出门吃饭,又发现没人可以陪伴。最终决定随李枫来这里看看,顺便赠一顿饭。   君瑶愣了愣,“为何?”   隋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和你一起查案啊。”   君瑶暗笑,若隋程都能主动查案,他还会来这小院吗?   柳镶捣好槐花,指挥着章台与李枫摆上桌椅,好生地招呼着:“隋大人,难得来一次,可惜小院物资匮乏,只能招待你吃槐花了。”   隋程丝毫不介意:“不妨不妨,柳镶的手艺我信得过,我就是听闻你在,特意来蹭吃蹭喝的。”顿了顿,瞟了君瑶一眼,对她说道:“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你。”   君瑶能住进这处小院,多少也沾了隋程的光。京城房屋紧俏,租金不低,能供应给官员杂役的更是少之又少。若没有隋程打点过,她也不会如此顺利的住进来。   所以她还是需要趁此机会表示感谢。   隋程这两日,过得百无聊赖,又煎熬无比。   他呆在刑部,茫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回到家中,又会被祖父说教一通。几个好友或忙也没空理他,白鹿社因除了意外,也暂时不会李枫来小院看看,顺便与君瑶谈谈案子,看看能否为自己找些事情做,也好让祖父知道,他也是个会做事的人。   不久之后,饭菜就摆开了。柳镶用槐花做了三道菜,一道冷淘,一道槐花饼,另一道鲜汤,汤面点缀着槐花,清香扑鼻。   隋程吃得津津有味,手中捧着槐花饼啃着,突然想到什么,可嚼了几口饼之后,又给忘了。   君瑶暗笑,三两口咬完槐花饼,问:“隋大人,可有曾登发的线索?”   隋程一个激灵,险些咬到舌头,缓了口气说道:“我就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个的。”他自顾自盛了汤,喝了一口顺气,说道:“我让人探听了曾登发这无赖,他这小子倒是有些能耐,竟跑到校场种树去了。”   君瑶有些惊疑,捏着一张饼思索了片刻,又看了看天色,不知能不能现在赶去校场。   李枫沉默地看着君瑶片刻,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隋程摇头,“校场正在赶工,现在去也可以。”   君瑶立刻认真地吃完饭,去房中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打算前往校场。   隋程也只能同去,早早地备了两匹马,问:“你知道校场怎么去?”   君瑶还没有完全熟悉京城,也不推辞,拉了隋程踢过来的马缰,踩上马镫,一跃上了马。她身形轻灵,动作流畅,隋程见状,心头暗自欣叹。   离暮色降临还有一个时辰,两人没有耽搁,一路打马前往校场。   这路上,君瑶听隋程大致讲述了校场的情况。   校场是供朝中武将兵卒比试练武之地,只是经年累月,校场已经陈旧了。近些日子,部分在外的将士将召回京,需得有修整练武之地,因此便需日夜赶工,将校场翻新修整。   而负责此番修整的人,正是有领军经验与战功的明长昱。   原本前几日,校场的修整一切顺利,可今日修整军营坊时,却发现营房有些倾斜,勘查之后才知营房的地基不知何时松软,西南角有下沉之象。   明长昱这才匆忙赶来。   巧的是,发现地基松软的人,正是几个负责栽种移植树木的杂役。   君瑶与隋程赶到校场时,明长昱与几个工部的人正在商议应对之策,几人在账外商议地如火如荼,莫衷一是。   “在下以为,地基松软,是因地下有水的缘故,可先排水。”   明长昱皱眉,却是悠然沉默,未开口。   果然就有人出言反对:“排水之后,地下中空,该如何?侯爷,在下认为应以填补为主,将地基填补夯实。”   一时间又七嘴八舌,政论不休。   许久后,众人见明长昱默然端坐,才发觉自己失态,纷纷禁了声。   明长昱这才慢慢展开营房结构图纸,说道:“营房所有的主梁,都未扎入地中?”   负责建房的人立即应声:“是,京城一应建筑,主梁皆是起支撑作用,都不会深入土中。”   “如此一来,房屋只是安放在地面而已。”明长昱目光收敛,凝神注目片刻,问:“营房总重多少?”   “这个……”官员结舌,连忙拿出纸笔进行计算。   满纸漆黑字迹,算了片刻后,官员额头泛起冷汗,却听明长昱淡淡地说:“总重两万零六十多斤。”   官员执笔的手一顿,说:“……是。”   明长昱就着灯光看着图纸,青衣端然的模样,如灯下的佛陀。   须臾后,他终于缓缓开口了,手指往校场地形图上一指,说:“既然营房原本的地基有了问题,那就将营房移到此处。”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一点。   房内顿时鸦雀无声,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将整座房屋移到别处,如何移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一个官员上前,出言反对:“侯爷,移动房屋之事,不过是纸上谈兵,刑部的人恐无法办到。”   明长昱冷眼将他一扫,说:“本侯在外行军时,移动过不少屋舍,若本侯的方法不可行,诸位也可凭自身本事。”   几个官员默然相视,到底为官多年,谨慎沉稳,得知明长昱早已移动过房屋之后,纷纷选择了赞许。   其中一年长的说:“在下年长,脑袋不灵活了,但凭侯爷吩咐吧。”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   明长昱立即吩咐明昭前去办理,明昭思索须臾,说道:“侯爷,您所选的那片地是练武休憩的林荫场,已种上树木,是否先让人将树木移开。”   明长昱颔首:“修建屋舍,工部侍郎经验丰富,你多多请教他,自去办理就好。”   明昭与几位官员这才离开营房。   一出门,见君瑶与隋程站在不远处。他正欲回头向明长昱禀报,刚转身却见明长昱已然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83章 校场问案   校场整修,四周杂乱不堪,尘埃满地。   明长昱清立于尘埃中央,青衫上染了斑驳泥水,长身而立下,衣衫之上的褶皱似月下涟漪,清静皎然,不染纤尘。   君瑶踩着松软的泥地,慢慢地向他走去。他目光沉静静地投来,君瑶与他对视一眼,默然中,是无言的心照不宣。   明长昱已知晓她前来的目的,目光为垂地看着她鞋上的泥土,说道:“不是说过,查案不急于一时吗?”   君瑶面色坦然,说:“既是侯爷的地盘,我查起来也方便。”   明长昱蹙眉,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化作笑意,“我正觉得寂寞,你来陪我正好。”他缓柔轻声道:“就算是弥补了初见时未曾携小美人夜游的遗憾。”   君瑶有些恍惚,抬眸间,看见天际金乌西沉,清辉素淡,衬着微云。而他眉眼温和,眼中似有星辰浮动,浩淼无垠。   “好,正巧我要去见曾登发,侯爷若是相陪,就当做是夜游了。”她故作平静,心底却如骇浪,忽起忽落,心跳轻轻地擂着胸膛。   明长昱注视她一瞬,失落一叹。   “侯爷,”隋程如猫一样,避开黏腻的泥土,慢吞吞地走过来,“侯爷,是我带他来找曾登发的。此人……”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自己并不知晓为何要查曾登发,脑子转了个弯,说道:“此人是刑部要查的对象。这两天他正好在校场种树。”   明长昱面色如常,只轻轻颔首。他让人叫来负责花草种植的工匠张,工匠张得知要找曾登发,顿时露出一丝懊恼,但面对明长昱,依旧恭敬无比地回答:“侯爷,曾登发方才说肚子饿,出校场吃饭去了。”   明长昱面色一沉,还未说话隋程先开了口:“还未到吃饭的时间,他急什么?”   工匠张将腰往下轻轻一弯,恭声道:“草民方才也是如此说他的,可曾登发实在有些懒散,又好吃懒做,声称种几棵树太简单,让人种名花时才叫他。”   “他竟然如此嚣张?”隋程眉毛倒竖,“这种人还留着做什么?在工部混饭吃吗?让他走人!”   工匠张无奈又惶恐地说:“大人有所不知,曾登发有周府的人为他撑腰,我们不敢得罪的。”   “我今天偏要让他知道厉害,”隋程撩了撩袖子,手一挥,说:“他在哪儿,带我去找!”言罢又看了明长昱一眼,煞有介事地说道:“侯爷,你该感谢我,若不是我来,你还不知道在你眼皮子底下有人偷奸耍滑。”   他一马当先,急匆匆跟着工匠张走了,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不紧不慢地跟上。   明长昱步履缓慢,见君瑶有些急切,便说道:“不急,就让他去做先锋,为我们打头阵。”   君瑶一开始有些不解,但不久后,她与明长昱到了工匠们平日休息吃饭的地方,见隋程身前押了两人,都被绳子捆住,便明白了明长昱的意思。   找人出力这样的事,让他人先去做,至于自己,悠闲地省些力气,也是不错的。   她走到跪伏的两人身前,有些不解,明明只找曾登发,隋程为何押了两个人。   隋程扯了一张小登坐着,伸手一指身前的两人,对君瑶说道:“你来得正好,你且猜猜,哪个是曾登发?”   跪伏在地的两人,左边之人一身布衣,裤脚微微绾起,衣裳之上沾着斑斑尘土。另一人衣着干净,手背上有不少新旧烫伤伤痕,指甲干净,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淤青。   君瑶目光微落,说道:“左边的人是曾登发。”   曾登发浑身一僵,将佝偻的腰再弯下去,讨好谄媚地笑:“官爷,您当真是火眼金睛,心细如发啊!”   隋程略微一怔,犹自不太相信,质疑道:“你胡乱猜的吧?”   君瑶却没有多费口舌的心情,只淡淡说:“就当是我猜的吧。”   她之所以能推测左边之人是曾登发,是因为他身上染着校场内特有的泥土,脚上也沾着校场上的泥,更因为他是花匠曾的儿子,面容相貌与花匠曾有六七分相似之处,君瑶自然能推断出来。   隋程心思简单,信了君瑶的话。   “怎么回事?”明长昱睨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冷声问道。   隋程说道:“我刚到时,就发现他们两人吵嘴斗殴,拉都拉不开,只好让人将他们撂倒,先捆起来。”   明长昱盯着曾登发身侧的人,冷声问:“你不是校场的工匠。”   那人浑身一颤,还未开口,声旁的曾登发突然直起身,咬牙切齿又惨兮兮地说:“大人,此人莫名其妙闯入校场,意图不轨,小人将他抓个先行,想让他赶紧离开,却不想这人蛮横无理,竟然出手将小人打了一顿。”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入校场,只是在外面……”那人脸色惨白灰败,急得半晌没抖搂出话来,好容易找回舌头,才僵硬地说:“青天大老爷,我只是来找曾登发要债的,可曾登发却想一味赖账,我情急之下才与他吵了几句。”他重重地磕头,颤声哀切地说道:“大人,是曾登发打了我,我不曾动过手啊。”   曾登发脸色一横,露出凶相。   他还未开口,就被隋程打断,隋程漫不经心说道:“没错,我来时刚好瞧见了,就是曾登发在打人。”他抬手指着曾登发的鼻子,不屑地说:“你这个欠人钱的还理直气壮的,哪儿来的自信?”   曾登发瞬间委顿下去,委屈不已,“大人,我也是逼不得已啊。我生活也十分艰难,不是不还,只是暂缓而已……”   隋程瞬间想到孟涵李直,这两人欠了他钱财的人,此时仿佛与曾登发一样的嘴脸。他心头窝火,按捺不住又想出言责骂。   明长昱在此时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隐隐带着威严,“无用之言不必再说,直接问案。”   在场之人霎时一静。   曾登发浑身顿时僵直,呆若一尊枯朽的木雕。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埋着脸的曾登发,问道:“你是西市曾家花坊老板的儿子?”   曾登发回答:“是。”   他始终埋着头,眼睛死盯着地面,君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与脸色,她看向明长昱,说:“给他们松绑,让他们起身说话吧。”   隋程眉头一沉,正欲出言反对,明长昱已让人给跪地的两人松了绑。   曾登发千恩万谢地起身,缩头缩尾地站在一边,眼珠子微不可见地提溜一圈,又垂下去。   君瑶直视他,说:“你父亲教你手艺,所以你也算是栽种花草的行家。”   “是,”曾登发规规矩矩地作答,“大人,若我不识花草本性,不懂栽种花草,也不敢到校场来啊。”   “如此,想来你也认识观音杉,且也十分了解这种树的特性了?”君瑶追问。   曾登发嘴角讨好的笑意顿时一滞,嗫嚅着低声说:“我爹前些日子种过这种树,可我只知道这树值钱,其余的并不了解。”   这曾登发倒是有些油滑,君瑶暂且没发现端倪。她默了默,问:“孟家孟涵公子,说你曾送给他一株观音杉。”   曾登发老实地回答:“是。”停了停,又有些尴尬地说:“我欠了孟公子钱,出于无奈才拿观音杉相抵的。”   “花坊内有两株观音杉,你可知道?”君瑶问。   “知道,”曾登发点头。   君瑶问:“你送走一棵,可知另一棵在哪儿?”   曾登发摇头:“这我可不知道,我听我爹说是被人偷了。”   君瑶蹙眉,又问:“周家大公子的贴身侍从死亡那晚,你在哪里。?”   曾登发豁然抬头,狠狠地惊骇了一瞬,又迅速低下头,说:“我,我就在周府,可我后来就走了。”   君瑶目光如炬,问:“你什么时候走的?”   曾登发说:“我记不清了,我那天和我爹在周府栽种花草,种了好一大片,都忙到天黑了,我爹心疼我,就早早让我走了。”   “胡说!”   曾登发话刚说完,站在他身旁的人突然开口。那人脸上带着伤,动作十分活络,连上前一步,向君瑶说道:“草民叫王玮,是摘星楼厨房里帮厨的,草民可证明曾登发刚才说的话都是屁……都是假话!”   曾登发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王玮似怕被人打断话,急忙继续说道:“那日下午,曾登发还跑到摘星楼来赊账,让俞洲的厨子做俞洲菜,还要用保温的瓷盅装着带走。我当时一时糊涂,被他软磨硬泡答应了。谁知道这么些天过去了,他不但不给钱,连当时装菜用的保温瓷盅也不还回来。我找他许久,他一直躲着。今日打听到他在这儿,特意跑来问他,谁知他不但不还,还出手伤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大人您看,我的脸都是被他打的。”   君瑶眯了眯眼,“曾登发在摘星楼呆了多久?”   王玮说:“半个多时辰,快到酉时才离开的。”   曾登发气得脸色青红交加:“不就一碗菜,不就一个瓷盅,你穷疯了要追我到这儿来?”   “你欠的是摘星楼的钱,拿的是摘星楼的瓷盅,我若是要不回来,老板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王玮险些撩起袖子,“你欠钱的还这么大爷?凭什么这么可恶!”   曾登发低声啐了口,又急忙谄媚地解释:“大人,我就去摘星楼一小会儿而已,回去之后就帮我爹种花草了。”   君瑶笑了笑,端着一副温和的模样:“你回了周府种花,便一直留在周府吗?”   曾登发含糊着说:“小的一直种花,没注意时辰……但也并没有一直留在周府,将前院种了一片之后就离开了。”   君瑶问:“你何时离开的?”   曾登发不假思索:“在宵禁之前。”他扯起干瘪的脸皮笑了笑,“大人,您也知道宵禁之后就不能出坊了。”   君瑶沉默了,她思索着前因后果。曾登发卷入此案的关键,是赠与孟涵的那株观音杉,赠送的缘由也说得过去。但他根本无法进入公主府毒害唐延,故而大可能与唐延一案无关。但他是否参与了周齐越一案呢?   这片刻之间,君瑶心中已是百转千回,疑虑同生。   寂静间,明长昱忽而开口,他冷厉的目光似针锋,直视曾登发:“你去摘星楼点俞洲菜做什么?难道平日里周府少了你吃穿不成?”   曾登发哑然,避开明长昱如锥的眼神,低声回答:“小的……小的是俞洲人,想念俞洲菜了。”   君瑶心念一转:“你想吃俞洲菜就在店里吃不好?为何还要带走?”而且还让摘星楼的人准备了便于携带且可保温的瓷盅。   曾登发低声道:“小的,小的怕他们当场问我要账……”   他身旁的王玮面色不虞,君瑶察觉便问他:“你们当真会当场问他要账吗?”   王玮连忙摇头:“不会,曾登发不是头一次赊账了。何况当场要账影响生意。”他思索着,十分笃定地说:“这也是曾登发头一次要从店里打包东西带走,以前都是吃了记账的。过不了几日,他老爹就会来还钱了。”   曾登发赶紧说:“大不了我在校场的活做完了拿了钱就立刻还你。”   王玮说:“好,这回可是几位大人亲耳听见的。不但要还钱,还要将摘星楼的瓷盅也还回来。”   曾登发眼珠子一耷拉,欲言又止。   “校场也不是混饭吃的地方,”明长昱淡淡开口,目光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工匠管事,说道:“好好清理清理,好吃懒做者,滥竽充数者一概剔除,明日我再让人来查。”   工匠管事神色一凜,立即应下。   曾登发面如死灰,惊惧之色难以掩饰,但终究泄了气,不敢再多说一句。 第84章 风雨之后   校场尘土霭霭,满地杂乱,询问过曾登发之后,明长昱便准备车马带着君瑶离开。   夕阳西斜,晚霞染红了京城辽阔的轮廓,金边勾勒,巍峨而壮丽。   君瑶循着金芒余晖,极力远眺,但见山川天幕里,几行归鸟振翅高飞,不消片刻,便消失于青云之端。   明长昱掀起车帘,回首看着她,日影重重,尚在归鸟的羽翼上落下光辉,却将她掩在婆娑阑珊里。   他往回走几步,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君瑶抬眸看着他,说道:“明天或许会下雨。”   这是市坊里通俗淳朴的经验,但看天际流云的形状,便可知晴雨。   她眼底一片澄澈,隐淡的情绪都掩在眼眸深处,明长昱却略微心一沉。   隋程牵着马走过来,说道:“明日休沐,我得回去好好休息,睡个觉、洗个澡。”他拍了拍马背,甚是遗憾地说:“这几日,也没好好揉揉大黄和狸奴,好想念他们。”   君瑶左右寻找自己的马,却发现那匹好吃懒做的东西,赖在明昭身边,讨好地向明昭要吃的。明昭跟随明长昱在沙场上吃过尘土的,惯会养马,随身带着马喜欢吃的豆子,君瑶的马一靠近,就挪不开腿了。   她突然有些想念明长昱借给她的小枣。   可惜京城人多眼杂,总不好让她一个胥吏,骑着那样好的战马。离开侯府之后,她也不好再问明长昱寻要什么。   这档口,隋程已翻身上马,丢了句:“那个,也不顺路,我就先走了。”   他一骑尘土飞快离开,君瑶只得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   正巧也需要同明长昱商议案情,她也没迟疑,上了明长昱的马车。   “你还会看天色。”明长昱从马车箱柜里端出茶盏,斟了两杯,茶水竟是滚烫的,散出袅袅白烟,能驱散暮色中的寒意。   他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杯,君瑶也自然而然接住,捧在手里,低头看着茶盏淡绿色的涟漪,层层细细的荡漾,似天际聚散不定的浮云。   “乡下人看天吃饭,总会观察天气。”君瑶将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有些烫,顺着咽喉滚下去,倒是利索痛快。   明长昱见她豪饮,不由蹙眉,只是下意识再为她斟了一盏。   眼前这人,无知无觉,有时像个木头,其实他知晓她心里如明镜似的。或许委身蓉城这些年,她习惯了隐忍掩藏,与人保持距离。   明长昱捏着茶盏,暗自盯着她,无声地念了几声倔骨头,又轻轻一笑。   君瑶却隐约从这笑声里听出了别的深意,她心尖一蹙,撇开话题,说:“明日下雨的话,还好查案吗?”   明长昱沉思着,问:“你可知前方是哪个坊?”   君瑶心道,总不会是平康坊。她掀起车帘,见飞檐斗拱在西斜的光辉中熠熠粼粼,一下子认出那苍木掩映的重重屋宇,是大慈恩寺。青山薄暮,夕阳西下,古木蓊郁,庙宇隐于京城最繁喧之地,反衬得古意盎然,禅意深深。   清风徐来,携带悠悠钟声,君瑶放下车帘,不明所以地看着明长昱。   “每月休沐,周家夫人就会带着儿女到大慈恩寺诵经祈福。”明长昱淡淡地说,“这或许是个机会。”   君瑶若有所思:“可是明日会下雨,他们还会去吗?”   明长昱淡笑:“正好,借周府的屋檐避避雨。”   君瑶了然。   “在唐延房梁上安置的机括,也快还原完毕了,”明长昱说道,“你这两日可到侯府来看看,或许就能破解唐延房中的谜底。”   君瑶心下略微振奋:“那机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明长昱讥讽暗笑:“掩人耳目的,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伎俩。”他放下茶盏,目光微凝,说道:“能在唐延房中安置机括,且不被察觉之人,能有谁?”   君瑶不由握紧十指:“许府的人?”她下意识咬住手指,喃喃说:“许府的房屋布局结构都一模一样,若居住在其中的人,想利用此便利在唐延房中安置机括,岂不是轻而易举?”   她心绪清晰起来,不紧不缓地说:“唐延房中的尸体被发现时,所有人都坚称他的房间是封闭的,门窗完好,其实若熟悉房屋的人,未必不能找到设置密室的办法,或者伪装出那房间是密室的假象。”   明长昱反问:“如此,依你之见,唐延是否还活着呢?”   君瑶怔住,她深深地凝着他,总觉得他眼里藏着深意,是她无法看破且触及的隐秘。   她深知自己查案的局限性。她只能站在案情当中,查看小小的一隅。而他却是站在形势之上,比她看得多,看得远,看得高。   唐延的案子,本就不是掺杂个人恩怨那么简单。若唐延一案另有隐情,她是否还能顺利查下去?   风掀起车帘,渗着丝丝凉风,让她皮肤上起了一层寒栗。   接下来一段路,两人都不再谈及案情,路过热闹的集市,他让人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饼,让她带回去吃。   君瑶也暂且抛开那些杂念,辞别他之后,回房吃饭,洗漱之后躺下睡觉。   次日,她睡到自然醒。   时辰已然不早,天却有些阴沉,方透出云层的晨光,不过片刻就被积云遮蔽,天幕里隐隐有几声闷雷,滚滚地落下来。   院里热闹得很,敲锣打鼓的,锻炼把式身手的,起火煮饭的……处处鲜活闹腾。   柳镶一伸手,塞给她一张热饼,让她就着蜜饯吃掉。还念叨着休沐人懒,不想做饭云云。   君瑶一口饼,一口蜜饯,再喝一口热饮子,肚子填了半饱,犹不是滋味,捉摸着出门再吃一点。她将热饮一口气喝完,打算收拾雨伞出门,便见章台走过来。   章台总是客客气气,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拱手说道:“侯府的车停在门口了,正候着你。”   君瑶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远远瞧见一辆马车,虽不是平日侯府规格的车马,但驾车人是明昭,熟人一看就知是侯府的。   上了车,明长昱果然斜斜倚着车壁,正看着书。   见君瑶上了车,他合上书本,上下打量她一眼,失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君瑶拍了拍衣袖上的饼屑,说道:“昨夜有雷声,侯爷听见了吗?”   “嗯,”明长昱颔首,“暮春的雷,雷声娇弱得很。”   君瑶有些得意:“看来我说的不错,今日会下雨。”她已然瞧见了马车内放置的蓑衣、雨伞,还有芒鞋。   “你看天色倒是准,可会看人脸色?”明长昱好整以暇,难得见她露出女儿得意之态,不由问。   君瑶注视着他,正色道:“若是贼眉鼠眼,我一定看得准。”   明长昱怔住:“眼前这么一个美人,你倒是看不见?”   君瑶说:“美人骷髅,脸色不太好。”   明长昱气结,闷声地喝茶。   他今日身着一袭长衫,广袖逶迤,利落清卓,婉转光晕里,柔软的褶皱似月华流转,长衫之上,暗纹简约,一派竹下君子模样,的确是美人。   君瑶自斟自饮,腹诽他下雨天穿这样,不怕被雨水打湿?   因是休沐,君瑶也没穿胥吏的衣服,而是着一身胡服,样式并不繁复,袖口狭窄,腰束躞蹀,行动十分方便。   车马在各坊中行了几圈,积氲了大半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下来。天地一片朦胧,雨雾缭绕,雨声琮琮。   街上的人纷纷奔走避雨,也有人撑着雨伞形色匆匆的赶路,街头巷尾的摊贩连忙收起桌椅凳子,商铺也支出遮蔽的油布棚,供来往的行人躲避。   马车在风雨里平稳前行,茶水氤氲里,周身也生出几分暖意。   估摸着时间,车马最终在周府大门前停下,任明昭如何策马,那马儿就是垂着脑袋,闹脾气似的,四蹄着地,就是不肯定走了。   君瑶思量着,明长昱手底下的马果然训练有素,叫走就走,叫停就停。   周府门前,有一堵高大的照壁,照壁之上雕刻合家团聚的图纹,雨水顺着瓦当落下,浸透照壁,将那精美厚重的图纹晕得模糊斑驳,形迹渐渐看不清了。   不过半盏茶光景,有粼粼车马之声靠近。接着便有人打了雨伞过来,客客气气地问:“马车内可是侯爷?”   明长昱掀起车帘,隔着雨水看出去,说道:“正是,当真不巧,本想去大慈恩寺看看,没成想半路下了雨,马也不听使唤了。”他大言不惭地问:“马车停在路中央,没挡着路吧?”   前来询问的人正是周齐云。他无声看着停在路正中的马车,依旧谦和地笑:“无妨,不如侯爷入寒舍避避雨?”   其实他心知肚明,明长昱此举,就是来找他的。   那具从水池内挖出来的尸体,让周府陷入命案中,周府本就不能打马虎眼推辞,何况今日明长昱亲自上门呢?   “多谢,”明长昱根本不打算客气,立刻要下车。   君瑶立刻撑起雨伞,高高地举在他头顶。   雨越发滂沱,下得肆意爽利,风夹杂着,一柄伞岂能遮得住?   好在明长昱走得不紧不慢,她也得半边遮风避雨之处,没沾湿丝毫衣角,便随着入了周府。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中午见! 第85章 扑朔迷离   几日前的赏花宴何等明媚,繁花争妍,缤纷葳蕤。而今冷雨萧索,花消人散,早已不复往日光景。   一行人入了客厅,女眷回避,周齐云让人上了热饮茶点陪坐着。   “今日陪家母去了大慈恩寺,得了些寺内的茶点,请侯爷品尝。”   茶点十分淡口,但有几分滋味,明长昱饮着茶水,然后说道:“这几日周府内可还好?”   周齐云面色一凜:“自赏花宴后,府内上下清理了一番。”   “说来奇怪,那水池中捞出的尸体,是周齐越周公子的贴身侍从,可周大公子今时今日都未曾现身,我着实有些担忧。”明长昱沉缓地说道。   周齐云感激地拱手行礼:“承蒙侯爷记挂,这几日我也忧心忡忡,生怕兄长出了什么意外。”他默了默,话音一转,说道:“父亲已让人出去寻了,相信兄长吉人天相,不过是出门散心,过几日就回来了。”   明长昱似笑非笑:“这几日我整理大理寺卷宗,查到一起陈年旧案,竟与令兄行贿之案有关。可惜这案子稀里糊涂,记录得不甚明了,那受贿的人也被流放了……”他老神在在,凝视着周齐云,语重心长地说:“我寻思着,这些案件相关的人,如今都不好查了,也不知当初检举周齐越的人,可否还能知晓一二,若是能提供些线索,我让人将这案子重新整理一番,免得案情有纰漏。”   周齐云面色惨淡泛白,却是依旧端着从容冷静,但说话的声色却变了。他说道:“此事,是我兄长一时糊涂,他……实则是行贿未遂,还望侯爷明察。”   明长昱面不改色:“他能有今日,也多亏你和周大人。”   周齐云有些坐立难安。   君瑶推测他此刻心里一定十分煎熬,既不敢正面回应明长昱,又担心明长昱已知晓一切,只怕恨不得立刻就离开。   明长昱话中暗藏深意,隐约有怀疑周齐云的意图。周齐云不由暗自握紧拳头,一字一顿说道:“不瞒侯爷,当初兄长这案子能平下来,也多亏了兄嫂从中斡旋。”   竟没想到他会将话题转向阮芷兰。   明长昱挑眉,露出几分疑惑。   周齐云解释说道:“只因当时接手兄长案件的人,是许大人的门生唐延。兄嫂与唐延似乎有几分交情,想办法去求了唐延,这才将一些证据……”他欲言又止,接而话音又是一转,“自那之后,兄长与兄嫂之间的关系,就不复从前那般了。”   明长昱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捻着袖口,房间内一时陷入寂静。   窗外雨声淅沥,雨打青瓦,又落在草木栏杆之上,滴滴答答一大片,声声入耳。   “竟是这样,”须臾之后,明长昱才缓缓开口,“你既如此了解这周府的事,那赏花宴前后的情况,想来也十分熟悉。”   周齐云结舌:“赏花宴是由母亲与兄嫂负责的……”   “说来令堂对你的确重视,”明长昱淡淡地说道,“也不知她对嫡长子有何看法。”   周齐云面色一白,反驳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可明长昱到底没说什么。他轻轻咬着牙根,目光阴沉沉,似天际暗沉滂沱的雨。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迟疑地说:“若是赏花宴前后有何不妥,我倒是想起一桩事来。”他看了明长昱一眼,顿声说道:“赏花宴虽是母亲与兄嫂负责主持打理的,可周府上上下下打点此事的人也不少。单单是院中的那些花,就有好几人打理栽种。大约在赏花宴前四五日,府内运了不少花草进来,我担心那些花草受不了夜幕的寒气,便出门查看。走到前院时,突然听到有人哭泣。那哭声十分凄惨悲伤,甚至有些愤恨,听得人毛骨悚然。那时跟随我一起的管家也险些吓着了,可我是读书人,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果然我循声去查看,发现有人蹲在花丛里哭得十分伤心。待走近了,发现那人居然是花匠曾。”   君瑶眉心一跳,继续听周齐云说道:“花匠曾蹲在一丛灌木背后,抱着一个瓷盅,也不知道在哭什么,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说。我见他哭得可怜,便想送他回去休息,花匠曾却出言婉拒了。”   君瑶心下一动:“他抱着瓷盅?”   “是,”周齐云点点头,“就是那种可以保温的瓷盅,但我估计那瓷盅里的菜汤盛出来有些时间了,都凉透了。那瓷盅里装的是俞洲菜,我念及花匠曾是看了家乡菜所以思乡了,还特意吩咐管家帮花匠曾拿到厨房热一热。”   君瑶继续问:“那瓷盅,是否是摘星楼的?”   周齐云怔住,然后摇头:“我并未认真查看。”   君瑶抿了抿唇,说道:“还请周公子让管家前来,在下有些疑问,想要与他确认。”   周齐云松了口气,连忙让婢女去叫来管家。   周府的管家来得很快,年近四十,留着山羊胡,十分精明,君瑶一问,他便立刻想起来了,利索地回答:“是了,就是摘星楼的瓷盅。奴婢当时还纳闷儿,花匠曾过得十分简朴,从来不肯大手花钱去外面买吃食,何况还是摘星楼的特色菜,这可得花不少钱。奴婢私心里估摸着,许是他儿子买的……”   这管家到底有些心眼儿,花匠曾的瓷盅,说不定还真是曾登发去摘星楼赊的那个。   “说来也奇怪得很,花匠曾一开始哭得凄惨,后来也不知为何,很是欢喜,还欣慰地夸赞曾登发终于懂事了,知道心疼他老子,特意从摘星楼买了俞洲菜来孝敬他。”管家说道,“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的,奴婢事物繁多,也没仔细过问。”   君瑶轻声一叹。   管家退下之后,明长昱与君瑶又小坐了片刻,直到雨势渐收。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雾蒙蒙一片,蕴着方出的阳光,染出一道霓虹,倒是为这黯然的庭院,添了几分色彩。   周齐云让人去查看后,得知花匠曾今日在府中侍弄花草,便前头引路,带着明长昱与君瑶前往。   骤雨初歇,四处浸着寒意,还未靠近水池,阵阵凉风便吹得人微微打了寒噤。青石板路上,雨水未干,踩上去浸湿鞋袜,两旁花草零落潦倒,统统被风雨侵袭。   那片曾花开半池,歌舞繆繆的水池中,有人撑着一叶扁舟,踽踽地划行着。   水池中倚天莲叶莲花早已不见,只剩下一团团枯枝败叶,破碎杂烂的浮在水面,纠结着如一滩滩烂泥。   花匠曾便乘着船,将那些烂泥般的枝叶,一一打捞到船上。   岸上有人喊了几声,花匠曾闻声看过来,连忙将船划拢靠岸。寒雨刺人的天,他单薄的衣服被雨浸湿,草帽与蓑衣无法遮蔽风雨,高高绾起的裤脚匆忙放下,干粗的脚背上还沾裹着泥浆与枯叶,似乎是怕冲撞了贵人,在船靠岸之前,他仔细地将芒鞋脱下,换了干净的布履。   水池上雾气缭散,花匠曾干瘦的一身,似一根枯槁易折的竹竿,晃悠悠地弃船上岸,又迈着细碎的步子,脱下蓑衣、摘了草帽,跑到明长昱等人身前行礼。   “花匠曾,方才雨下得这么大,你划船到池子里去做什么?”周齐云问。   花匠曾也不管周身的湿冷,哑声道:“奴婢也是雨停之后才来的。池子里的莲花全枯萎了,再不收就要腐烂发臭了。届时恐怕整片水池都会污染,故而才趁早来收。只是没想到水池里水雾重。”   周齐云蹙了蹙眉,也没多说什么:“侯爷与刑部的人有话问你,你上前来回话吧。”   花匠曾这才又靠近了些。   不过弹指一两日光景,于花匠曾而言,却似度过了十载。他佝偻了背,头发越发斑白,额头上的伤未痊愈,却是丑陋又狰狞。   君瑶还记得他跪拜在地,苦苦哀求明长昱轻饶儿子的模样,内心又不免暗自唏嘘。   “花老板,听闻几日前,你儿子曾在摘星楼买了俞洲菜,用瓷盅带了给你吃。”君瑶研判地盯着他,说道。   花匠曾浑身微微僵了僵,又露出笑容,脸皮眼角的皱纹纵横交错,干瘪牵扯着,笑道:“是啊,大人您看,养儿还是知道感恩的,虽说他平日混账,可还记得奴婢喜欢吃的俞洲菜。特意让人做了保着温给奴婢送来。”   君瑶心里有些酸苦:“是吗?可为何你却没吃,反而抱着瓷盅躲着哭泣呢?”   花匠曾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苦涩一笑,说道:“那小子难得想到奴婢,奴婢实在又悲又喜,又舍不得吃,所以喜极而泣,抱着瓷盅躲到花丛里哭。”说完,他重重一叹。   君瑶蹙眉,也不知他话里的真假,只继续说:“昨天我也遇到了曾登发,他被人纠缠着还钱,还控诉他没还摘星楼的瓷盅。既然是他给你准备的,那你就赶紧把瓷盅还回去吧。”   花匠曾佝偻着腰,点点头说:“好,奴婢这就把瓷盅还回去。”   君瑶眯了眯眼,半信半疑:“那瓷盅是摘星楼的,还印着摘星楼的招牌,你为何没有早些还回去?”   “是奴婢忙着给忘了,”花匠曾神色透着古怪,“那日用完之后,奴婢随手一放,也不知放哪儿了,还需找一找。”   君瑶越发狐疑。既是儿子难得的孝敬,花匠曾又如此感动,为何会将瓷盅随手放置?且不说他是否真心被儿子打动,那瓷盅是摘星楼的,他难道不知要及时归还?   “听闻周府管家见瓷盅里的菜都凉了,还带去厨房给你热过,”君瑶说道。   花匠曾点点头:“是,也许管家知道,奴婢待会儿就过去问问。”   太阳渐渐驱散水汽凉意,寒意岑涔的水面泛起点点金色水光。这般平静清澈的水池,谁曾想几日前挖出一具尸体。又谁成想,这样萧索之处,曾是丝竹箫笙,赏花行宴?   君瑶看向花匠曾,问道:“那日曾登发为你送了俞洲菜后,几时离开周府的?”   花匠曾神色又微微一暗,说道:“大约很晚了罢。似乎是过了宵禁,也没回去。”他思索着,急忙解释:“那日奴婢忙东忙西,实在没注意到他。”   过问花匠曾之后,周齐越领着路,与明长昱君瑶一同离开。   “侯爷,其实管家方才偷偷告诉我,花匠曾那夜到半夜也未离开。”周齐云轻声说道,“那夜前院多安排了几个护卫,有人看见曾登发推着装泥的车来往几次。”   “这可有蹊跷?”明长昱随口问。   周齐云说道:“曾登发好吃懒做,平日连扫帚倒了也不会扶的人,怎会勤快地帮他爹运送花泥?”   他快速看了明长昱一眼,像是观察了他的脸色,又说:“在下也认识曾登发有些年头了,他是如何秉性的人,在下难道会不知?平日里不问父亲要钱就不错,怎么会良心发现为父亲买俞洲菜?所谓无事献殷勤……”   这话语之间,明长昱却听出其他疑点。   “周府的护卫上下有多少人?”他问。   周齐云不假思索,清楚地说道:“统共五十二人。”   明长昱:“平日有几人看守后院?”   周齐云说道:“后院里多为女眷,只安排少数几名护卫看守着,也不能进入女眷休憩行走之地。女眷住处,自有婆子看守着。”   君瑶暗暗看了明长昱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没说话。   赏花宴那晚,刑部的人搜索过周齐越与其侍从的房间,但没有多少线索与思路,也没查出有价值的东西来。   此番既来了周府,君瑶想在亲自搜查一遍。   周齐云自然是毕恭毕敬地将她带到院外。周齐越的房间,是明长昱亲自带人搜查的,君瑶信得过明长昱的洞悉力,没想过先查周齐越的房间,而是进了其侍从忠平的卧室。   周齐越的侍从在府内也算有几分头面,可以单独居住一间房。房间有些简陋,但家具用品一应不缺,还有一些值钱的事物。君瑶左右检查一遍,暂且未发现可疑之处。   唯有床头的篓子里,装了些字纸和破碎玩意儿,君瑶翻出来检查,稀里哗啦倒出几片瓷器来。这瓷器看着颇有些眼熟,估摸着形状,君瑶将瓷片性凑好,俨然一个瓷盅,且底座上印着“摘星楼”三个字。   周齐云远远地站在门口,却也看见了,半疑半信地说道:“这是……摘星楼的瓷盅?不是曾登发给花匠曾装俞洲菜的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谁是凶手呢? 第86章 出现端倪   池塘柳絮,微风淡淡。   一路上穿花拂柳,踏着青石板路离开。君瑶再一次整理案情线索,明长昱与周齐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句也没能入她的耳。   从发现尸体被换,至今的线索似乎已渐渐清晰。可这些人,这桩桩件件,到底有什么根源和联系?   这片刻光景,她将案情理了一遍,几人就已到了阮芷兰的居处。   阮芷兰是女眷,居住在内院,若非特殊情况,外男不便进入内宅。好在有周齐云作赔,并唤了周平与主母及几位仆妇作陪,一行人最终入了周齐云平日接客的偏厅相见。   周平官运平平,却并不愚笨。自发现周齐越贴身侍从的尸体起,他便察觉蹊跷,对周齐越的安危更加担忧起来。他已着人各处搜寻过,依旧不见周齐越身影。而明长昱又几次查入周府,这其中的意图,已再明显不过了。   虽说周齐越这几年越发堕落,可到底是自己儿子,即便再扶不上墙,也是他的骨血,又怎会不关心?   事关案情,又关系周府上下清白,在场的人并不多,几位仆妇也隔着一道门,在外候着。   阮芷兰得了吩咐之后,姗姗来迟,衣着容颜并无不妥,只是憔悴了些。她今日穿得素净,脂粉淡扫轻抹,也掩不住眼下淡淡乌青,往日高绾的云鬓今日稍稍垂着,只用簪子簪了简单的发式。   阮芷兰出身俞洲世家,虽不显贵,却十分富足,单看她带入周府的嫁妆便可知一二。阮芷兰容貌极美,涵养极佳,当初十里红妆从俞洲嫁给周齐越,谁人不称赞这是一桩好姻缘?何况阮芷兰聪慧得体,也颇通诗书礼乐,就连君瑶,也依稀听过她的美名。   正如隋程所言,阮芷兰与周齐越新婚那些日子,也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只可惜,柔情蜜意也抵不过现实的摧磨,周齐越在挫败与失望堆积起来的怨气,难免影响夫妻感情。   君瑶暂时无法从阮芷兰的神色之中看出端倪,只觉得她依旧是大家闺秀,一举一动皆是仪态涵养。   阮芷兰款款地走近,步履轻盈,曲裾轻垂不动,敛衽行礼之后,方才入座。   周齐云与其生母对视一眼,周母端着温良贤淑的姿态,缓声道:“侯爷,有话不妨问吧,问清楚了,也好让周府的人早日清白。”   明长昱颔首,也不想拐弯抹角,递了个眼神与君瑶。   君瑶稍稍上前,说道:“夫人识得花草,不知可否认得观音杉?”   阮芷兰明眸轻扬,不喜不怒,说道:“自然认得。”   “那可否栽种过?”君瑶问。   阮芷兰摇头:“此树极其难得,又生长于西南密林,培植起来十分困难,自然不曾栽种过。”   她目光十分平静,甚至几次与君瑶对视。   君瑶困惑,稍稍蹙眉。在见阮芷兰之前,她组织了好几个问题,此时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她稍稍缓了缓,斟酌着问:“周大公子这么些天未曾回来,夫人可曾发觉他有什么异常?”   阮芷兰皱眉,又摇头:“并无异常。”   话音一落,周平愤然拍桌,“你作为妻子,竟无法察觉丈夫的情况?”   阮芷兰面色一白,轻轻扶着胸口:“父亲,大郎的情况您最清楚,这些年我也谨小慎微地服侍着他,他何曾对我满意过?”   周平哑然,又说:“这也是你不知本分,若你贤良淑德,大郎如何这么久也不回家?周家与大郎何曾亏待过你?即便是你这么些年无所出,大郎也不曾纳妾,你说呢?”   君瑶同情地看了阮芷兰一眼,周家的情况她也知晓一二,周齐越的确未曾纳妾,可房里也是有人的。   阮芷兰面色如纸,十指紧紧地绞着手绢,半晌才将眼底通红的血丝压下去,低声垂首道:“父亲说得是,我这就为大朗安排。”   气氛忽而变得有些尴尬,周平也察觉自身言语不妥,连忙向明长昱拱手道歉。   明长昱不置可否。   君瑶暗叹,阮芷兰在周府的情况,也可见一斑。她寻思了片刻,对阮芷兰说道:“平日里照顾周公子衣食起居的人,都有哪些?”   阮芷兰忙道:“有一个嬷嬷和三个婢女。前些日子,那嬷嬷身体不适回家养病了,三个婢女还在。”   君瑶点点头:“在下想见见这三位婢女。”   阮芷兰正欲让人去喊,君瑶却说道:“不妨,在下自己去便好。”   接下来也未曾问出什么端倪,周平父子本欲留明长昱吃饭,却被明长昱推辞。   出了偏厅,君瑶便去见了平日服侍周齐越的三个婢女。   三个婢女整齐地站在君瑶身前,恭敬地敛衽行礼。这三人皆是相貌普通,并无出彩之处,唯有年长的婢女,有几分姿色,却是看起来老实本分的。   君瑶得知了三人的名字,便问:“你们伺候周公子多久了?”   两位年轻的婢女面面相觑,犹豫着不出声。倒是年长些的婢女阿兰上前一步,敛衽行礼道:“回大人,奴婢伺候公子五年了。”   她暗暗瞥了君瑶一眼,眉眼轻颤,脸渐渐红了。   君瑶侧首,疑惑地看着她脸上的绯红,蹙着眉说:“这些日子,周大公子并未回过府吧?”   阿兰点点头,又抬眼看了君瑶,随即惊怔地摇头。   君瑶不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阿兰梗了半晌,才壮着胆子清晰地说:“公子这几年,与夫人以及老爷闹得不甚愉快,有时回来,也是偷偷从后院进,也愿让旁人知晓。”   “难道他每回偷偷回府,都不曾让人知道?”君瑶问。   阿兰说:“也并非如此,大公子回来会先去见夫人。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大公子的妻子,总要照顾他衣食起居。”   “大公子每次回来的时间长吗?”君瑶若有所思。   周齐越这几年不受周平待见,又不怎么与继母亲近,这是大多人都知晓的事。即便周齐越再不想与周平及周齐云碰见,也不可能回了府也丝毫消息也没有。   这些本是主子的私密,就算给阿兰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妄自发言。可来见君瑶之前,她得了周平的吩咐,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她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便说:“大公子留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还会与夫人争吵。”   她脸色微白,似惶恐忐忑,紧张地对君瑶说道:“有一次,奴婢为公子送水,听见公子问夫人要……要钱,夫人不肯,公子便斥责了夫人。甚至,甚至说……”   “说什么?”君瑶心下一凜。   阿兰抿了抿唇,咬牙道:“说夫人不守妇道,私会外男……”   君瑶倒也不怎么意外,周齐越欠下不少债款,或许不敢问家里要钱,只能向嫁妆丰厚的阮芷兰索要。嫁妆是一个出嫁女得以傍身的依靠,不会轻易挥霍。周齐越被拒绝之后,自然心怀不满与愤懑。   阿兰上前一步,似故意避开另外两位年轻的婢女,凑近君瑶,轻声道:“奴婢还听见,大公子埋怨夫人不识大体,说什么若非当年夫人阻拦,他就已经高中了,也不会被人检举之类的。”   君瑶默然,将因果仔细整理之后,又问:“大公子的衣物之类,也有你们整理吗?”   阿兰点点头:“是,奴婢不仅要为公子整理房间书本,还要为公子整理衣物,清洗干净后,还要晾干熏香。”   “可否公子的衣物拿出来与我看看吗?”君瑶郑重地说道,“只需他寻常穿的衣服就可。”   阿兰有些为难:“公子衣物很多,倒是有几件不再穿的,可拿出来给您瞧瞧。”   说罢,她便让婢女去取,君瑶又说道:“不妨将鞋也带过来。”   阿兰满心疑惑,却也不敢违背多问,乖巧地让人将衣物与鞋袜取了来。   君瑶多少懂得些针线缝制,仔细辨别了衣物的大小,再将鞋的大小与样式记好。   周齐越的鞋十分讲究,针线细密,鞋底软厚,鞋面也用的软缎,缎子上刺绣精巧。   君瑶问:“大公子的鞋,是由府中的人制的,还是去府外定制的?”   “府中就有针线婢女,”阿兰说道,“府外的人哪儿知道公子喜欢穿什么样的鞋?都是由人在外采买了面料,由针线婢女缝制的。”她指着鞋面上的刺绣,说道:“您看,这是针线婢女阿雯的绣活儿,用的苏绣。”   君瑶眯了眯眼:“这些时日,大公子可做了新鞋?”   “……不曾,”阿兰迟疑地摇头,“公子的每一双鞋,奴婢都认得。”   “大公子的鞋可丢失过?”君瑶锐利地看着她,问道。   阿兰稍稍一怔,凝着她敏锐的眼神,不由退后,低声道:“这……奴婢不知。”她挠挠头,“想来不会丢吧?公子的鞋也算不菲,若真丢了,只怕早就追问奴婢几个了。”   君瑶笑了笑,算是谢过阿兰的配合。却不想阿兰又惊怔着,抿着唇埋下头,似有些不好意思。   阿兰自小就在周府,阮芷兰嫁入周府后,便一直在这院中伺候,对阮芷兰院中的人自然熟悉,三言两语地便将情况说明清楚。这后院之中伺候的下人,分工十分细致。大到礼制财物,小到针线洒扫吃食,都由不同的人管。   君瑶认真听完,问道:“后院的厨房,到夜半也可以用吗?”   阿兰说:“倒也可以。厨房之中也有专门的管事,主子想什么直接吩咐就行。可各院中的人喜好不一,也不会样样吃食都让厨房做。”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偏房,“您瞧见没有?那院子里有一处小偏房,其实那偏房里是架了小炉子的,若主子想吃些简单的炖煮之食,可直接在自己院中做。”   君瑶心下一动:“你家夫人院中也有?”   “有啊,”阿兰点点头。   君瑶问:“这样的小炉子也是有人管的?”   阿兰说:“正是,看管小炉子的是奴婢的姐妹阿橘。”   “既有人专门看管,那若是他人用过炉子,阿橘也清楚吧?”君瑶追问到底。   阿兰面色微沉,似有不悦,嘟囔道:“当然清楚。前几日,阿橘还因此与人吵了嘴。”   “为何?”   阿兰凝着衣角,微微恼怒地说:“那日阿橘照例去看管小炉子,却非说烧炉的木炭少了,像是怀疑被底下的小丫鬟偷拿了,非要搜查,所以与人吵了几句。”   “连木炭少了也能看得出吗?”君瑶状似不信。   “如何看不出?每个院要领多少木炭都是有规定的,用完了可就没了,所以都省着用。阿橘管着小炉子和木炭,当然要控制每日木炭的使用数量,万一用多了用完了,公子和夫人要单独吃些东西怎么办?”阿橘说得清晰明了,又唉声叹气道:“可惜底下几个丫鬟都查过了,别说木炭,连木炭灰都没见到一星半点。”   君瑶故意迟疑着问:“难道真是阿橘记错了?”   “怎会?”阿兰维护自己的好姐妹,“奴婢敢保证,阿橘做事细心谨慎,从未出过差错。她还会将每次领取的木炭数和用量记录在册子上,您若是不信,大可让阿橘拿来过目。”   君瑶立即点头,“也好。”   阿兰利落灵巧地去了,不过片刻就把阿橘的册子带来了。小侍女记录的册子,简单明了并不复杂,君瑶查看下去,发觉木炭丢失的时间还真有些巧妙。   “你可知阿橘最后清点木炭是什么时候?”君瑶问。   阿兰:“入夜歇息前清点过,第二日一早再清点,就不对了。”   寒意渐散,日头缓缓升起,风起吹过斑驳婆娑。君瑶忽而忆起方才在偏厅的情形。她斟酌着,问道:“夫人平日在周府,过得好吗?”   阿兰静了静,轻轻一叹,说道:“说实话,只是表面看着风光而已。这周府,除了夫人从俞洲带来的人与她有几分亲近之外,其余人也不过是看公子的态度。公子……”她又是一叹,欲言又止。   君瑶不置可否:“平日这后院,都由婆子们看守吗?”   “是,”阿兰点点头,“护卫们也不会来,毕竟后院里居住的是府中女眷,即便是护卫也是外男,不便进入的。”   “夜里看守得严吗?”君瑶问。   “严啊,”阿兰白着脸回答,“若不严,进了贼人怎么办?”   “赏花宴前后几日也十分严吗?”君瑶眯了眯眼。   阿兰想了想,“那几日忙,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想来也是挺严的。”   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知道整座周府的全局?   君瑶也不再探问,只吩咐她不能将方才与她谈论的告诉任何人。阿兰惊恐地点点头,再三保证。 第87章 投怀送抱   出了周府,君瑶与明长昱乘坐马车离开。   这番打探,自然也是有不少收获的。明长昱从柜子中拿出纸笔,在小案上铺平,任由君瑶执笔涂鸦,整理思绪。   车身款款摇晃,君瑶的字迹也在洁白的纸上缓缓晕开。   潦草的书写完,浓墨不慎滴落,染开一大片。君瑶低头吹了吹,说道:“周府内的线索,除了那具掩埋在水池中的尸体外,如今又多了几样。”   她从袖囊中拿出纸来,纸中包裹着一撮泥土。这是她与阿兰交谈过之后,去院中挖的。   另外,还有从周齐越侍从房中得到的摘星楼瓷盅。   “这瓷盅,应是曾登发给花匠曾的,为何会出现在周齐越侍从的房中?”君瑶很是不解,“还有,阮芷兰身边,本有一个嬷嬷,可这几日都不在府中。”   明长昱将一份名册与地图放在桌案上,说道:“那位嬷嬷,是阮芷兰从俞洲带来的。可这嬷嬷这些日子,与周老夫人走得近。”   君瑶了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衷心于主子。   “我会让人去打探这个嬷嬷的情况。”明长昱说道。   君瑶点点头,倚着车壁,有些疲倦地将笔放下:“侯爷,我们这番举动,是不是打草惊蛇了?万一那些人按捺不住了怎么办?”   明长昱轻笑:“如此不是正好?按捺不住才会露出马脚。”   如今案情中所牵扯到的人,一个个都狡猾深沉,越是接近真相,便越是迷雾重重。   君瑶将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纸篓里,忽而听得车外喧嚣沸腾,掀起车帘往外一看,说道:“这是去哪儿?”   明长昱说道:“许府。”他眼眸深邃如渊,沉声道:“昨夜,我让人拿下了一个人。”   君瑶惊住:“谁?”   明长昱轻轻点着桌案上的名册,沉默凝重的看着她。   君瑶心头为凉,却飞快想到一人。她轻声道:“李晋?”   明长昱点头,“此人寒门出生,只是一个佐官,却突然间得到一笔丰厚的钱财和地产。”他语气平淡,不喜不怒,君瑶有些难以平静,若真如此,那此案牵连的人和事,当真很复杂。   也许,最糟糕的,便是查出了真凶,也不一定是最终的真相。   她脊梁发冷,僵硬地挺着,指尖无意识地扣着袖口。她双眼空蒙地看着他,问:“依侯爷之见,李晋是受人指使吗?”   “多半是,”明长昱沉声道,“可如论如何审问,他始终不肯松口。”   昨夜风雨如骤,李晋就跪在他身前,受了刑罚也咬牙不语。甚至一口咬定大理寺没有证据,态度无畏。   他无声一哂,笑意不及眼底。   君瑶说:“我想见见他。”   她此话说得丝毫没有犹豫,甚至努力压抑克制着。   “不行,”明长昱立刻否决,但见她眼神几乎一黯,略带了几分急切,又说道:“你不必去见他,待有结果后我再告诉你。”   君瑶有些不满,浓眉皱了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明长昱暗中将李晋扣下,未惊动他人,或许是另有筹谋计划。君瑶只叹自己还未深入京城这盘棋局之中,明长昱不让她过问也能理解。   一场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破云散雾的阳光直直落下来,带着灼热,晒得有些闷热。街头巷尾的鼎沸之声似滚滚热浪,将京城如棋盘的市坊染得如火如荼。   马车自北而南,穿越几座市坊,便到了许府。许府内外高大的榆柳垂下碧绿丝绦,在风里招摇着。   因是休沐,许奕山也在,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迎出来,恭敬地向明长昱行礼。   君瑶再一次打量这位曾任大理寺卿的中年男子,他大半生汲汲营营,渴盼在朝政之中大展身手,甚至大刀阔斧的整治刑狱,参与刑案,还招收了几位得意的门生,如今却落得官场失意,门生凋零的下场,真让人同情。   君瑶也曾听兄长说过他,她实在无法想象,兄长口中那位风骨铁铮的人,如今已成为半百的老人,甚至甘愿委身在京城一隅,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这一次,两人没再入唐延的住房,而是进了西厢房,李晋的房间。   这小院的每间房布局结构果然相同,李晋的房间陈设稍显简单,却是越发能将房间结构看得一清二楚。君瑶一入房门,便抬头观察房梁。梁上光线不足,房梁又高,一时看不清楚。   既是要来查探,事先自然做足了准备,明昭抬了梯子进屋,架在房梁上。   君瑶立即扶着踩上去,攀到了房梁边缘。她轻轻捻了捻指尖,没发现厚重的灰尘,横竖的两根主梁都比较干净,但其余稍远的房梁,却积了厚厚的灰尘。与唐延房中屋梁相同,这房梁上,也有几处明显的凹痕。   “如何?”明长昱问。   君瑶低头看他,将房梁的情况大致描述了一遍。   明长昱扶着梯子,说道:“既如此,下来吧。”   君瑶攀着梯子往下,即将落地时,发现不对。明长昱恰恰就站在木梯前,她方双脚落地,便不由得将自己送入了他怀中。   君瑶几乎浑身一僵,背脊轻轻地在他胸前一贴,温热而坚实的触感激得她浑身触电。她几乎下意识地重新攀住木梯往上爬,明长昱却先一步抓住梯子,往旁边一撤。   木梯歪了,若再往上攀,重心不稳肯定摔倒。   君瑶落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前方有歪斜的木梯阻挡,后方是明长昱宽厚的胸怀。   灼热的光,透过雕镂的窗棂,一束束照进来,每一束都带着热度,燠得她浑身发热,晕出薄薄的汗来。她被晃得有些眼花,金屑银光里,依稀看见两道身影缠绵交叠着,他静立的身影,已将她的影子拢住,不分彼此。   “侯爷,”她咬牙,伸手抓住身前的木梯,“梯子歪了。”   明长昱闻言,沉默地将木梯扶好,架在房梁上方。   君瑶趁机从他身侧钻了出去,如鱼儿躲过惊心动魄的海浪,心有余悸,但脸却慢慢发热。   “君瑶,”他的声音有些虚浮,略带沙哑。   她毫不避让地看着他,目光坦然。这飞快地惊鸿一瞥,她隐约察觉,他方才短暂的情绪起伏中,又对她不辞而别的愤怒,责怪,还有一种放她看不透猜不清的胶着。   他上前一步,就在这一霎那,门外的明昭突然敲了敲门,低声问:“侯爷,木梯歪了吗?可否需要我为您扶着?”   明长昱脚步一滞,所有情绪已一扫而空,只是平静地说道:“不用。”   君瑶轻咳一声,移开目光,眨了眨视线模糊的眼睛,说道:“房梁的情况,与唐延屋中是一样的。”   明长昱背光而立,如玉色润泽的光也落在君瑶睫羽上,随着她睫毛轻轻缠着,似初春被吹皱的水面,泛起细细的水痕。   他轻笑,问:“方才被吓着了?”   君瑶后脊又是一僵,快速看他一眼,又移开,说道:“没有。”   他勾唇,兴味地说:“我说的是梯子歪斜的那一瞬。”   君瑶这才回过味来,暗暗乜他一眼,眼眸流转,即使含怒,也带着几分嗔,说道:“没有。梯子歪斜的时候,我已经落地了。”   “嗯,”明长昱煞有介事地点头,“若有下次,我还会为你扶梯。”   君瑶欲言又止,还让他扶,岂不又落入他的罗网?   这个人从一见面开始,就会偶尔变得不正经。   君瑶不接他的话,转了话题,说道:“到底是什么机括,需要利用房梁?”   明长昱失笑:“不如你再爬一次,我将机括递上去给你看看。”   君瑶眯眼:“好啊,我爬上去之后,侯爷就好生在机括下站着,最好别动。”   “你这是想谋杀亲……”明长昱唇角一扬,险些说漏嘴,好在君瑶眼刀子锋利,刺得他通体爽快,让他及时改了口,说道:“谋杀……皇亲。”   君瑶觉得这屋内的光格外刺眼,尤其是那镀在明长昱广袖衣袂上的光晕,似清辉星辰。   她垂下眼,沉默片刻开始左右环视这间屋子。   寒门子弟在京中的生活看似比普通人更风光些,其实内里酸苦也只有自己知道。李晋与唐延同年进士,名次比唐延更靠前些,在官场上过得却还不如唐延。追根究底,还是门第高下的原因。   这屋内的一切都相对简单,柜中的书籍也新旧交陈,几件绣着青梅竹叶的长衫也洗得发白,唯有文房还算珍贵。   君瑶很是不解:“若李晋真的参与其中,他的动机是什么?”   她苦思不解,唐延与李晋并无冤仇,两人甚至同是许奕山的门生,按理说有些同门情谊才是。   明长昱轻哂:“杀人的理由太多了,只要真凶动手了,他们总会为自己找许多正当的理由。”   君瑶默然,须臾之后,才轻声道:“侯爷带我看看还原的机括吧。”   明长昱有些遗憾地扶着木梯,吩咐明昭进来将梯子撤走。   出了门,君瑶见许奕山站在院中,这院落被风雨侵袭过,草木七零八落,有些萧索。   光影暗斜,好像有千钧的重量,压在许奕山肩头。听闻脚步声,他迟钝的抬起干涩的眼皮看着明长昱,轻声一叹:“侯爷,老生的门生,都这样去了吗?”   明长昱同情地看着他,“许先生,往事已矣,节哀。”   许奕山无奈:“门生有罪,也是我没教好,此案了结之后,下官自请致仕,还望侯爷为下官多言几句。”   他一生所求,非名非利,耗了半生在仕途上,籍籍无名,心灰意冷之时,收留的门生也落得这般境地。还有何颜面?   明长昱不置可否,只说道:“许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忙了,又卡文,更晚了。抱歉小可爱们。 第88章 打草惊蛇   离了许府,君瑶随明长昱回了侯府。   这几趟来回奔走,已过了午时,侯府之中已用过午膳,明长昱回来,自然是重新摆开了。   午膳十分丰盛,口味并不浓重,烹饪以蒸煮为主。配着时令的蔬菜,还有水果。   君瑶从未客气过,明长昱让她用饭,她便专心吃饭。   几道菜中,有一盘清蒸鲈鱼,味道十分鲜美,鱼嫩汤白。君瑶多尝了几口,明长昱见她吃得香,也情不自禁吃了两口,浅尝之后,便不再动筷。   一旁的侍女红砚见了,连忙上前布菜,说道:“侯爷,这是夫人特意让人准备的鲈鱼,清热润肺,让您多吃些。”   君瑶一顿,不好意思再和明长昱争抢鱼肉,明长昱不以为意,轻笑道:“这鲈鱼倒是鲜美,这是有些腥味。”   “大约是放了蕺菜吧。”君瑶挑出几根蕺菜杆子,“这种菜本身带有腥味,京城也少见。”   明长昱将红砚等人支使走,将鱼肉上的蕺菜拨开,说道:“难怪,我身在京城,从未听过这种菜。”   君瑶初到蓉城时,也不习惯蓉城的口味,但久而久之,竟慢慢喜欢上,离开之后还会怀念。这蕺菜的腥味,勾起她对蓉城的回忆,同时让她想起离开蓉城时遇见的那个人。   那人一身病态,说个三两言语便气喘咳嗽,但他长相俊美清隽,气质如阳雪温和,让她印象颇深。   君瑶依稀记得他有些京城口音,本欲向明长昱询问,却又止住。   她与那李青林本是萍水相逢,如今又远离故土,李青林也不过是一个过客,天涯海角,难道还会有相逢之时?转念之后,她也就没问。   须臾间,她已吃下好几根蕺菜,明长昱暗自不语,用过午膳后,将君瑶带致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门窗雕镂古朴雅致,四周是清朗舒尔的花木,疏影横斜,摇映于透明的纱窗上。   想来书房是侯府重地,入门后穿过玄关,拐了几道高阔纱幕缂丝屏风,放才真正进入。   君瑶目不斜视,直至明长昱停下脚步,坐于榻上,她才稍稍打量四处。   那张楠木榻,只在手边放了一张玉枕,枕边陈着几本闲书。明长昱信手将玉枕与书挪开,指着一旁的木质机括装置,说道:“这是我让人照我绘制的图还原的机括装置,你可以来试试。”   君瑶惊奇不已,起初明长昱给她看过草图,那细致精巧的图纸,虽将机括的模样还原了大半,但总归没有实物直观。她迫不及待地上前,寻思着该如何摆弄。   机括按比例缩制,安置在两根木架上,木架出有几处凹痕,镶嵌之下,机括便安置稳当了。机括下方,垂着一根细线,君瑶轻轻一扯,丝线即断,与此同时“咚”一声闷响,一方沉沉的重物落下,将机括下方的木榻砸出凹痕。   君瑶头皮隐隐作痛,心想这重物若按比例还原扩大,这一下砸下来,定然把人的脑袋砸个窟窿!   她既欣喜又满腹疑惑:“如此说来,凶手应是在唐延的房梁上安装了这么一个机括,意图将唐延砸死。”她眉头紧蹙,“若被这机括所伤,不死也会重残,可如何保证唐延一定会动这机括,且被机括所伤呢?”   明长昱波澜不惊,说道:“虽说这机括可以置人于死地,但也会出现疏漏。我若是凶手,必然会有两手准备。”   君瑶苦思不解,只得将寻查到的线索再整理一遍,“唐延死亡当晚,杂役小方曾听到他房中有重物落地之声。难道那重物,便是这机括落地的声响?”她轻轻咬着下唇,兀自思索着,喃喃地说:“唐延房间的柜子前,的确有很深的砸痕。但小方在听到重物落地时,出声询问了情况,那时唐延还回了他话。”   明长昱摆弄着精巧的机括模型,淡淡说道:“所以,这其中或许出了什么意外,谁能保证这机括砸下来一定砸到唐延?”他深深地凝着她,说道:“据许府的人交代,唐延从来不让任何人入他的房间,哪怕是他的侍从重九,也在外间伺候,服侍妥当后就会离房。可那日,重九却在他房中逗留了许久,甚至没有回自己房间休息。”他探究地看着她,问道:“你可还记得,隋程说过唐延此人有洁癖,可在公主府那日,他明明看见重九偷吃他的东西,却不曾制止。”   君瑶恍然:“重九头上有重击致死的伤,而且他是中毒而死……”   “而且,他中的是毒性巨大的鹤顶红。”明长昱说道。   君瑶不寒而栗。有人想利用机括杀了唐延,却担心出意外击杀不成功,所以还下了毒……   “也许,唐延已知道自己身处危险,所以生了戒心,凡事都让重九先试一遍。”君瑶推测道。   “嗯,”明长昱从榻旁的屉中拿出一份卷宗,说道:“我让人仔细清理比对了唐延的遗物,除了少了鞋履外,还少了一套茶盏。”   如此一来,一些猜测就能说得通了。   案情最开始时,君瑶便推想,能于许府之中动手的人,必定对许府十分熟悉,且对唐延的生活习性与行踪了如指掌。而且,那机括安置得如此巧妙,对位置与时机的把握也要十分精准。想来,那人将机括安置在唐延房间之前,也曾实验过无数次。   而利用机括杀人,无外乎是制造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唐延房中的谜团,已解开一大半了。剩下的沉于水中的冰山,也将很快浮出水面。   君瑶在脑海中一次次地梳理着线索,勉强将案情大致还原出来,却依旧有许多细节无法对上。   她轻轻抿唇,说道:“重九中了毒,是何时被带出许府的?而唐延房中的尸体,又是如何从周府运过去的?”   明长昱从榻上起身,缓缓走到桌案前,“宵禁之时人眼较少,想要掩藏一具尸体,多得是办法。”他不悦地皱着眉,说:“深更半夜,坊丁总有疏漏的时候。”   他将桌案一角卷起的画轴打开,卷轴画面缓缓展露而出,君瑶一眼便认出那是京城地图。   京城市坊交错纵横,如星罗棋盘,一矗矗一座座里坊,大大小小楼阁街宇,跃然纸上,既细致又宏观。   明长昱执笔在图中一一勾画,圈出几座里坊,这几座里坊由北至南,清晰可观。   “周齐越回到周府时,已临近宵禁。他在周府遇害之后,被秘密送往许府,定然已过宵禁了。无论凶手用了何种办法瞒天过海,都要过坊门,要接受坊丁的盘问。周府在长兴坊,而许府在兰陵坊。凶手在夜间行走,还带着尸首,会选择最快的路线。所以,他大致会通过安仁坊、光福坊、永乐坊、靖善坊、靖安坊或安善坊。”   他执笔一挥,将长兴坊与兰陵房周边的几座里坊圈起来,“就算他要绕路,也不会饶太远,左不过这十几座里坊。故而我让人去盘查了这些里坊当夜的同行记录。”   君瑶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里坊,就有些眩晕,何况还要查找里坊的同行记录?   各个里坊的坊门都有坊丁看守,而一座里坊有好几处坊门呢!那凶手会带着尸体走哪出坊门呢?如此查找,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何况就算那人过坊门时登记了,又如何能从众多字迹中分辨出可疑的字迹来呢?   正苦恼中,明长昱抬手指着桌旁一摞半人高的册子,说道:“当晚的同行记录,就在这里面了。”   君瑶心里一哆嗦,捡了最上头的册子来看,这册子还只是永乐坊的通行记录,里面密密麻麻各种字迹都有,君瑶看了十来页,已是头晕眼花,看哪个字都像,又哪个都不像。   她自愧不如,继续翻着册子:“这怎么比对?更何况万一登记的人故意改变笔迹呢?”   “不是还有手印吗?”明长昱指了指册子内每一处名字下方的红印,“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夜间行走容易,想不留痕迹却也难。”   君瑶稍稍松了口气:“比对痕迹李枫擅长,侯爷可以让他来试试。”何况带着尸体行走的人还未定,如此广泛的比对,猴年马月能比对出来?   明长昱但笑不语,黑沉沉的眼眸静默地看着她。   君瑶与他对视一瞬,捏着册子继续往下查阅,一字字地认真检查。她查案至今,没想过放弃,即便资料多如瀚海,她也会查下去。   明长昱无言的凝视,既是审视,也隐有几分逼迫。她自然不敢懈怠,嘴上懒散着,查得却比谁都专注。   “我已比对过了,”明长昱将她手中的册子抽出来,信手放置桌案上。   君瑶微微诧异:“怎么比对出的?”   迎上她欣羡惊喜的目光,他十分受用,欣然说道:“先摘出几处坊门记录中笔迹相同的,再将其与所有牵扯入案之人的笔迹相比对。”   君瑶如同醍醐灌顶。这方法明长昱说得轻轻淡淡,看似简单,但却立见高下。他这样的方式和思路,化繁为简,打破惯有常规,若再寻个笔迹比对的高手,当真立竿见影。   就在方才,她捏着册子想了无数种方法,却统统比不上他的方式简单快捷。   她抬眸看着他,舒朗的清影无声摇曳,将他身影剪裁得挺括清朗,如此不染尘埃卓荦。他如此有力且缜密的思维,是如何造就的?是侯府年复一年的筚路蓝缕?还是沙场一次次的刀光剑影?亦或者朝堂一场场不见血腥的暗涌?   君瑶心绪难平,滋味杂陈,既蓦然间豁然开朗,又暗暗隐着欣赏与怜惜。   她垂着眼眸,睫羽轻颤,覆住眼底淡淡的情绪。   清澈的光,将她的面颊映得如软玉,明长昱心头微微触动,来不及深究她眼底覆住的情绪,她已然平静而坦然地抬眸,轻笑着说:“这人能被侯爷亲自查出,实乃他三生有幸。”   明长昱失笑,眉宇舒展温和,似明净的光照过云端,和煦而温柔。   须臾间,他稍稍敛了笑意,说道:“此案……快结束了。”   君瑶定了定神,有些恍惚:“快结束了吗?”   他轻笑:“隋程已负责去打草了,且看能惊出几条蛇。” 第89章 花坊藏尸   君瑶在书房中费了一番精神,出了书房后,身心蓦地松懈,困意便席卷上来。   她走在明长昱身后,暖风熏得她打了几个哈欠。低头又走了几步,明长昱忽而回转身来,说道:“回漱玉阁休息片刻?半个时辰后,我让人叫醒你。”   君瑶微微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困意去了大半。   还未开口拒绝,明长昱便说道:“去休息,醒来之后不定还有更费神费力的事,我还指望你快些破案。”   君瑶眼皮子打架,也顺着台阶就下了,爽快地让人领着去漱玉阁。   漱玉阁景致明朗温和,檐下燕巢里稚嫩的雏鸟啁啾鸣啼,稀疏的绒毛绵密了些,依旧憨态可掬。君瑶忍不住用手引逗,初生的鸟竟不怕,张着鹅黄的嘴轻轻啄她,懵懂的眼睛好奇地探望着。   曾拨给君瑶的婢女红砚,恭敬爽朗地笑道:“侯爷也喜欢这几只燕子,傍晚时还会让人查看老燕是否归巢了。”   君瑶收回手,默然片刻,进了屋中休憩。   和着婉转轻柔的鸟鸣,君瑶半梦半醒,醒来时,阳光澹澹,金芒如织,估摸着时间,睡了不过两刻钟。午休也不宜过长,醒神之后便起身,绕过帘子出门,便见明长昱半倚在楠木榻上。   他换了一身淡青色盘领衫,丝绸缎子平软无皱,泛着温和的光纹。平整的衣襟上,银丝软线绣着细密的银竹青石,气质清雅。   听闻房内的动静,他已起身端坐,放下手中的闲书,说道:“刑部胥吏李枫在外院候着,说是有新发现。”   君瑶随意理了理衣衫,“李枫?难道是隋大人让他来的?”   明长昱颔首:“隋程在曾家花坊,前去看看吧。”   君瑶与明长昱各自骑马,一路上不敢耽搁,前往西市。   隋程做事大多凭心情,没什么章法。明长昱暗中让他调查涉案的可疑之人,他一一查问,在孟涵、周齐云等人处毫无收获之后,午时牵着狸奴入了曾家花坊。   这几日曾家花坊生意不错,午后客人减少,花坊中只有花匠曾的小学徒看守着。隋程带着几个刑部胥吏,二话不说闯进店里,迅速地将每寸地皮都翻查一遍,翻检到一块花地时,土壤里冒出一阵腐臭。   隋程牵着的狸奴一阵兴奋,爪子刨着花泥,口中发出“呜呜”警惕之声。   有恶臭,本就不对,尤其是在刑部混了些年岁的李枫、柳镶等人,一闻就猜了个大概。   隋程捂着鼻子问:“这土里埋的什么,这么臭?”   小学徒也忍着恶臭与呕吐欲,瓮声而忐忑地说道:“是……是花肥吧。”   “花肥怎么会是这种气味?”隋程坚信自己的直觉与狸奴的非常表现,手一挥,对胥吏说道:“挖开来看看!”   于是几个胥吏扛着锄头铲子,将花地掘开,挖了几尺深,挖出一具身着锦衣的尸体来。   隋程死死地拧着鼻子,眯着眼往尸体身上瞟。那尸体已经腐烂不堪了,但衣着很是不错。头戴儒生唐巾,身着祥云纹交领衣,脚着镶边云头靴;腰间配着躞蹀,其上缀着一枚雕镂精致古朴的白玉。   乍一见那枚白玉,隋程大惊失色,张嘴呼吁,半个字没说出来,先蹲下吐了。一边吐,一边捂着嘴冲撞地跑出花坊外,冲着李枫说道:“快去侯府,让侯爷来看。”   对这样恶心的事,让侯爷也亲自体会体会,否则他不知自己为了查案有多么的辛苦!   不过两盏茶光景,君瑶与明长昱就到达曾家花坊。甫一下马,君瑶便直奔花坊后院。   后院里已经是恶臭与花香熏天扑面,滋味令人作呕,十分难忍。   柳镶等几个胥吏,用草席包裹尸体,叫了板车来运走。花匠曾的小学徒已吓得瘫倒在地,惊恐地呕吐之后,瑟缩在边上哭泣。   君瑶返回坊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埋头转身入后院,还未迈腿,明长昱伸手拦住她,递给她一个香包。   香包散着兰花与秋菊清香,霎时将恶臭冲淡不少。君瑶二话不说,拿了香包捂住口鼻。刚要走,又抬头看了看明长昱。   他一脸淡漠,薄唇轻抿着,英挺的鼻梁似屏着呼吸。   君瑶愣了愣,将香包推回去。明长昱不动声色地摇头,目光微微一凜。   这时候谁也不想说话,一说话那恶臭就钻进口中。转瞬间,眼神交汇流转,君瑶只深切又充满感激地看他一眼,当即捏着香包重新入了后院。   后院中只听闻小学徒惊恐的低泣声,其余人皆是屏着呼吸闭着嘴,噤若寒蝉。君瑶疾步走到尸体前,掀开草席,将尸体上下细看一边,眉头顿时蹙起来。   条件限制,也不能精细察验,只记住尸体外观后,便出了后院。确认闻不到恶臭之后,她才松开香包,但那丝丝腐臭已沾染在衣服上,呼吸间也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臭味。   明长昱向她走来,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明长昱却是再递了个香包给她。   “怕什么,我方才也进去了,你我现在算是臭味相投。”他目光柔凝,沉声说道。   君瑶将香包坠在腰间,露出笑容:“侯爷真是先见明智。”事先准备了香包,既能祛除几分恶臭,还能辟邪。   明长昱往她腰上瞥了眼,欣然道:“那是自然。”   隋程奄奄一息地捧着几朵刚摘下的鲜花,十分眼红地盯着明长昱,咬牙道:“侯爷,难道你看不见我吗?我也快被臭吐了,你为什么没给我准备香包?”   明长昱顺手从盆栽里摘下两朵茉莉,递给隋程。隋程气急败坏,将茉莉揉碎了塞进鼻孔,瓮声瓮气说道:“太过分了,这尸体好歹是我发现的!”   “你放心,结案时,我会将你的功劳上书汇总的。”明长昱十分诚恳地说道。   隋程哼哼两声,赶紧抱住狸奴,将头埋进它柔软的毛中,还未顺过气,便被明长昱领着领口拉起来。   “说说你查看的过程。”明长昱说道。   隋程娇软地伏在狸奴身上,简单地讲了一遍,又说道:“那尸体身上的衣服和腰间的玉佩我都认识,是周齐越穿戴的啊。难道那尸体是周齐越?”他既惊愕又哀叹,继续说道:“那日我与他一同离开公主府,本以为好歹还会再见的,却不想他竟死了。可又如何会被埋在这花坊里?”   君瑶回忆着那片被挖掘过的花地,说道:“前两日我与侯爷来时,那空地还未种花。”   所以,有没有可能,这尸体是新埋入花地中的?种上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她看了眼吓得人事不知的小学徒,他已经被几个胥吏盘问得词穷了,一问三不知。   “眼下还是将花匠曾寻来,押回来好好盘问。”明长昱说道。   发现尸体已有好几刻了,明长昱早已让人去寻花匠曾。衙役花了两个时辰打理好花坊之后,花匠曾才被人押过来。   刑部衙役是在周府找到他的,也没惊动多少人,与周齐云交代清楚后,周齐云当即让人将花匠曾扣了,并匆匆忙忙一道赶过来。   君瑶远远地看着花匠曾,他那张枯皮树般的脸上皱纹丝毫不动,满眼的疲倦木讷,似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晓得是早有预料还是当真不知情。   周齐云更是行色匆匆,阴沉着一张脸,似悲痛又似茫然,只迟钝地向明长昱与隋程见了礼。   衙役将花匠曾摁住,花匠曾跪在地上行礼,颤巍巍叩头:“奴婢见过侯爷,大人。”   隋程第一个忍不住,指着后院中的尸体问:“花匠曾,后院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花匠曾浑身猛地一颤,口舌打结般说道:“大……大人,奴婢不知什么尸体……”   “还装蒜!”隋程厉声喝道,“那后院里的尸体你看不见吗?就是从你院子里的土里挖出来的。”   花匠曾大惊失色:“奴婢实在不知什么尸体,那尸体……”   隋程微怒,揪着狸奴的毛:“那你说说,那尸体为什么会在你的花坊里?”   花匠曾只疲惫沉重的摇头,依旧否认。   君瑶适时开口询问:“曾老板,这花坊除了你和小学徒之外,还有是能出入后院?”   花匠曾默了默,沙哑着说:“没有其他人了。”   “既如此,那尸体不是你埋的,便是你的学徒埋的?”君瑶反问。   “大人明鉴!”那小学徒吓得面如纸色,但好歹还顾念着花匠曾对他的恩情,“那尸体当真与我们无关啊!小的素日与人无冤无仇,师父也是良善的人,平日待人和气亲好,绝对不会沾染这些肮脏的事情。”他哀求地看着君瑶,又看了眼明长昱,惶恐地低下头,说道:“定是有人趁人不备,故意栽赃陷害!”   “那好,你倒是说说,谁会陷害你?”隋程立即问。   小学徒紧张失措,急切地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红着眼,眼眶泛泪颤抖着。   “证据确凿,你们却不见棺材不落泪,我看非要大刑伺候!”隋程说道。   花匠曾哽咽垂首,佝偻着背脊说道:“大人,奴婢实在冤枉,那后院中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更不晓得尸体是什么身份,如何就与奴婢有关?即便它埋在我这后院中,当真就是我杀害我掩埋的吗?” 第90章 凶手认罪   曾家花坊当真事故多发,短短几日,官府的人也来了几次了。   周边的人即便好奇,却也不敢大胆的往里看,更不敢随意来窥探,平日里热闹的场地,此时门可罗雀。即便有人来,也望而却步,仓皇地逃离。   花匠曾言辞凄切,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君瑶蹙眉,低头看着他:“你当真认不出那尸体是谁?”   花匠曾这才抬头,瞪大了眼眶往尸体看去,他浑浊的眼睛怆然布着血丝,看了好一会儿,才艰困地回头,说道:“奴婢当真认不出……”   君瑶半信半疑,还未出言质问,隋程就压抑不住惊疑,说道:“你在周家做了这么多年花匠,又是阮氏带来的人,难道认不出尸体穿的那身衣服?”就算认不出衣服,也认不得那玉佩?”   花匠曾陡然一惊,满脸的皱纹瞬间一抖,神色古怪扭曲地再次看向那尸体,张口欲言,嗓子却似被堵住了般:“那……那尸体是……是大公子?”   他惊恐万状,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可能!”   且先不说那尸体到底是谁,如今能将尸体顺利掩埋在后院中的人,除了花匠曾和他的小学徒外,还会有谁?而此案牵连甚广,周家虽说不是贵族门第,可周平却是有朝廷命官,周齐越也是科举两元,有功名在身,就算要断案,也怕会惊动三法司。   君瑶无声看向明长昱,他一惯风轻云淡的模样,沉黑的眼眸隐着暗嘲,注意到君瑶的目光,立即回视。   明长昱看向周齐云,说道:“那尸体既疑似是周齐越,不妨请周二公子去看看。”   周齐云恍然抬头,向明长昱拱手之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靠近那具尸体。那尸体恶臭冲天,难为他竟面不改色,走近之后,稍稍躬身俯视,谨慎详细地打量完之后,悲怆地退后,满脸戚恍地说:“那玉佩,是我兄长生母留给他的,他从不离身。这身衣裳,也与兄长平日穿过的极为相似。”   他口吻悲痛,面带悲愁,煞那间似深受打击,十分动容。   明长昱也不管他是否做戏,说道:“这案子的确疑点重重,还是好好审清楚才好。”他睨着花匠曾,沉声道:“本侯也觉得那尸体很是可疑。这花坊是你的,难不成尸体是他自己埋进去的?”   他的声音陡然冷凝几分,似沙场出鞘见血的利剑:“本侯想要查明这花坊进进出出的人,还是有些办法的。花坊统共一个出口,要将尸体运入,只有走面街正门。寻常来做买卖的人,也不会带着掩饰尸体的物件儿来吧?更不可能进入后院。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尸体运入的人,除了你,就是你的小学徒。”他顿了顿,“当然,也许还有为你进货的商家,但那些商家与周齐越有何冤仇呢?与你素有往来的商家,左不过那些个,大理寺的人一一盘查,不出半天,就会有眉目。”   花匠曾紧绷的皱纹瞬间一颤,险些垮塌下去,他垂耷的眼皮跳动着,阴沉又酸楚地瞥向小学徒,终究又埋下了头。   “师父……”小学徒惊恐万分,似骇然想到什么,泪水瞬间滚下来。   明长昱三言两语,如明澈的光,让君瑶心间豁地朗然。   她对这花坊及周邻的情况也算了解,正如明长昱所言,除了正门绝无其他通道可走。若是外人将尸体运进来,又如何做到不惊动花匠曾与小学徒呢?而夜间时分花坊关闭,小学徒回家睡觉,除了花匠曾就没人能进。退一步讲,与花匠曾有来往,且熟悉花坊的那些花商,他们或可用装运花草的车将尸体带进来,就算他们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一一盘查下来,就会有端倪。   更何况,前两日她与明长昱来花坊查看时,那掩埋尸体的花地还是空着的,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因此推测,尸体就在这一两日被埋进来,而这两日进出花坊的人,稍稍一查,就能合盘查出。   到了这样的地步,花匠曾却是依旧沉默着,不肯松口。   明长昱嗤然轻笑,“哦,我还忘了一个人。”他慵懒地抚着袖口,轻轻然说道:“还有你的儿子,曾登发。”   花匠曾惊悚地抬头,额头干瘪的皱纹似千沟万壑,一瞬间同时扭曲了,他竭力说道:“不!不是我儿子!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此事?什么事?”明长昱似笑非笑,和煦含笑的眼底,森森的凉意让人不寒而栗。   自知失言,花匠曾颓然跪倒在地,无助地摇头,肩膀瑟瑟颤抖着。   明长昱端坐着,倚着扶手,默然沉吟着。   隋程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地看看明长昱,又看看君瑶,小声嘀咕着问:“什么意思?难道凶手不是花匠曾运进来的?是他儿子曾登发弄进来的?”   “不是,”花匠曾费劲了周身的力气,从口中挤出字来,“大人,此事奴婢真的不知情,与我们无关啊。”   他最后的防线在慢慢击溃,君瑶整理了思绪,适时开口说道:“不可能无关。”她气息匀称,吐字清晰明丽,“其实周齐越公子,与他的侍从是在同一晚去世的。周齐越公子的尸体被带出周府,而他侍从忠平的尸体,则被埋到了周府水池中的淤泥里。若不是赏花宴时,那尸体突然冒出磷火,只怕直至尸体腐烂成泥,也不会被人发现吧。”   花匠曾垂死挣扎,脑子还无比清晰,咬牙道:“周公子与忠平已数日不曾回过周府,又何谈尸体被运走一说?”   众人原本还有几分相信,闻言却又狐疑起来。   周齐云强忍着悲痛,沉重地说道:“他所言也有一定道理,兄长的确没有回过周府。”   君瑶反问:“既然周公子没有回过府,为何他的侍从会死在府内?”   她再次反问:“难道侍从可以不听从主人吩咐,擅自离开?”   周齐云微微一顿:“那自是不可能的。”   君瑶缓缓吸了一口气,淡淡的花香馥郁醒神:“其实周齐越公子离开公主府后,是回了周府的。”   周齐云与花匠曾同时一惊,只是两人惊讶的情况不同。   “有……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兄长回来过?”周齐云问。   君瑶说道:“孟涵公子亲口告诉我,他……他的人亲眼见到周齐越公子与其侍从自后门偏角里入了周府,直到宵禁,他们都没再出来。”   周齐云默然一瞬,才懊悔地开口:“原来如此,我竟没想到,那晚兄长回来过。”   不管他真正想法如何,但人前还是将兄友弟恭的戏做足了的。随后他怒视着花匠曾,“你定然也是知道我兄长回府了的,所以他才遭你毒手!”   花匠曾沙哑着嗓子辩解:“即便当晚大公子回了府,就能证明他的死与我有关吗?”   君瑶皱眉,既同情又沉冷地看着他,说道:“侍从忠平的尸体,被掩埋在水池的淤泥中。而他的尸体被打捞上岸时,隋大人的猞猁咬烂尸体的腹部,尸体腹腔内流出胃中的食物,其中掺杂着一种树皮。”   她直视着花匠曾,一字一字说道:“那是一种曾老板十分熟悉的树,名唤观音杉。”   花匠曾抿紧唇角,干瘪的唇挤出几道褶皱来:“就算……就算如此,又如我何干?”   “一来,那几日你在池中栽种莲花,最方便将尸体放进去掩埋。二来,你十分清楚观音杉的毒性,树皮毒性最强,人服食之后,必死无疑。”君瑶冷声说道。   花匠曾轻笑:“奴婢说了,奴婢当真不知情,栽种莲花时,也不曾发现什么尸体。”   君瑶眉头紧蹙,心里却有些焦急了,这花匠曾是他见过比较难缠的人了,狡辩油滑,就是不肯承认。她抿唇咬牙,缓缓说道:“那真是巧了,你负责打理的水池了发现了尸体,接着你的花坊中又发现尸体,你竟还辩解与自己无关?”   花匠曾哑口无言,只死气沉沉地盯着她。   细思之下,君瑶也觉得这事尤其蹊跷。水池中的尸体,是冒出磷火碰巧被发现,而花坊中的尸体,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被发现,且有明显新埋下的嫌疑。这一切,或明或暗地,都将线索引向了花匠曾。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安排设计?   她无声看着花匠曾,背脊梁微微发寒。   “为举办赏花宴,周府也用了不少心思。宴前几日,前院与水池都有不少人打理巡视。周齐越公子回府那晚,夜半时分有人看见曾登发推着装泥的车来往水池边。”君瑶回忆着,说道。   话音一落,花坊稍稍一静。   隋程最先开口,问道:“难道尸体是曾登发埋进水池淤泥里的?”他嗤之以鼻,“你们父子果然一丘之貉啊,一人负责杀,一人负责埋。”   周齐云也想起确有此事:“是有人看见曾登发推着装泥的车往水池的方向走。但他夜间打理花圃也不会有人怀疑。”   “我与小二为周府办事,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难道就因在夜间推着车打理花圃,就要被质疑?”   “还有一事也极为奇怪,”君瑶并不理会,继续说出疑点,“曾登发为你买了摘星楼的俞洲菜,装盛的瓷盅却出现在周齐越公子侍从的房间里。”   隋程立刻下了结论:“一定是将毒下在菜里了,让周齐越与他的侍从吃了,中毒而死!”   “冤枉啊,”花匠曾嘶声大喊,“冤枉啊……”   “你有什么冤枉?”君瑶厉声打断他,“证据统统指向你,你不认罪,还喊冤?”   隋程也被吵得头疼,揉了揉眉心怒声道:“直接把人押入牢中,大刑伺候!我就不信刑部的几百套刑罚下来,他还能咬紧牙不松口!”   君瑶与他一唱一和:“他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杀两人?还如何将一人埋入池中,还同时将一人送出府?”   隋程一点就透:“一定是父子合作!”他摩拳擦掌,“我这就让人把曾登发押进大牢,也不用问了,直接审吧,上大刑!”   花匠曾险些厥过去,悲戚万分地磕头求告。   君瑶看了看明长昱,他唇角一弯,噙着几分笑,轻轻点头。君瑶这才朗声对隋程说道:“好,让人审问曾登发吧。”   隋程一拍手,揉了揉狸奴毛茸茸的脑袋,立即让李枫等人去拿人。   “大人,奴婢认罪!”花匠曾几乎立刻跪直身,扯着嗓子喊出声来。 第91章 唐延之死   嘶哑刺耳的嗓子堵在心口,听着十分难受,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暗暗压下沉闷的气息。   明长昱冷眼睥睨着,神色漠然,他这副坦然模样,似已预知此刻的情形,又似风光霁月,于尸山血海之中也不行于色。   花匠曾突然认罪,着实让人有些意外。他干瘦如枯枝的身躯瑟缩着,面上褶皱撕扯交错,用尽一切力量喊出了声:“我认罪,人的确是我杀的!与我的儿子无关!”   隋程张了张嘴,静了半晌才惊疑地问:“你说什么?”   周齐云瞠目沉默地盯着花匠曾,不置一词。   花匠曾匍匐着跪到明长昱身前,喉中哽咽着,瞬间老泪纵横。   明长昱敛容压抑,凝肃地说:“你方才极力否认,此时又抢着认罪,本侯只当是谎言废话,不想再听。”   花匠曾绝望无措,无力地颓倒跪地,他目光游弋踟蹰着,最后落到君瑶身上,眼底微微一闪,立即说道:“这位官爷所怀疑的都没错,的确是我给公子和他的侍从忠平吃了有毒的粥,将他们毒死的。”   君瑶站了许久,膝盖有些发酸,一瞬间脑海中千头万绪,有些凌乱。她抿了抿唇,平静地说:“既如此,你交代一下过程,越详细越好。”   花匠曾似一尊木偶傀儡,彻底失去了鲜活,只木讷委顿地一字字地交代着:“那晚我在周府准备赏花宴,忙到很晚,夜半时还在院中打理,不曾离去。后来我二公子瞧见我抱着瓷盅哭,他可怜我,便让管家带我去厨房将瓷盅里的菜热一热填填肚子。那时已经很晚,厨房也没人了,管家将我带到厨房,让我自己开了火热好便可。我独自烧了小炉子,刚将瓷盅热好,就见大公子的侍从忠平鬼鬼祟祟地来了。他见着我方热好的菜,就要抢夺来去给大公子吃。   我气不过大公子平日对我与儿子苛刻,就趁忠平不备,将毒下到瓷盅里。我想着,他本是去给大公子吃的,大公子毒死就罢了,谁知道忠平许是偷吃,也死了。大公子平日偷偷回来,不敢让人知道。那晚他也没与夫人睡一起,而是自己呆在书房,我偷偷潜到书房,发现公子与忠平都死了,我本想将他们二人的尸体都藏在水池的淤泥里,那水池也深,尸体埋在里面,一天天腐烂了就不会被人发觉。可我没想到,我只将忠平的尸体埋好,想再埋公子的尸体时,却险些被人发现。我只好作罢,先将公子的尸体藏在运花泥的车里,等天一亮,就将尸体运到了花坊中埋下了。”   事情前后,似乎是交代清楚了。   君瑶暗自回味,问道:“你为何要毒害周齐越公子?”   花匠曾竟是怨毒地笑了笑,说道:“大公子这几年欠债无数,性情越来越古怪暴戾,他甚至将一切原因归咎给我儿子,埋怨我儿子让他沾染了借债的毛病。他甚至扬言,要将我儿子带出去发卖了还钱。”他猛地拽紧拳头,咬牙道:“我与儿子虽在周府做下人,可我和儿子却不是奴籍,他凭什么要发卖了我儿子?平日里,他若是出门借债欠债,都算到我儿子头上,债主逼债,他也让人到我花坊中来讨要……只因我们是下人,就如此好欺负,随意让他这么作践吗?”   君瑶审视着他,又问:“你在瓷盅里放了观音衫的树皮?”   花匠曾不假思索地说道:“是。”   君瑶眯了眯眼:“你事先并不知周齐越公子会回周府?也没料到他的侍从忠平会到厨房来问你要吃的?”   花匠曾依旧回答:“是。”   “如此说来,你当时是临时决定要下毒了?”君瑶敏锐地问。   花匠曾稍稍犹豫,说:“是。”   君瑶审判地注视着他:“你既是临时决定下毒,为何又刚好带着观音衫树皮呢?”   花匠曾浑身一僵,满是泪水的脸也凝固着,说道:“其实……其实我想杀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就随身带着树皮。”他看了君瑶一眼,又笃定地说:“观音衫树皮毒性很强,熬煮在水中,喝下必死。尤其是刚从树上刮下来的树皮最毒!”   “我记得侍从忠平府中的观音衫树皮十分细碎,是被切细的。你临时下毒,还来得及将树皮切细了?”君瑶依旧目光如锥的看着他。   花匠曾结舌,阴沉沉地看着君瑶,犹如一只困兽。   眼下众人沉默了,暗森森的影子交错在地上,将花匠曾瑟缩的身躯拢成一团。   许久之后,隋程才缓过劲儿来,狐疑地看着君瑶:“他……他真是凶手?”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懂破案,但人却不笨,细思这前因后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又困惑地说:“他不是想给自己的儿子顶罪吧?”   花匠曾耷拉的眼皮瞬间抬起来,往隋程身上一瞥。   “虽说他已认罪,但不少证据与证词还需要查证,”君瑶看向明长昱。   明长昱说道:“这些就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先将人押入牢中严加看守。”   守候在门外的明昭立即入了门,吩咐大理寺的人将花匠曾押走。   花团锦簇,如烟似锦,百花堆砌的秀丽早被一具腐尸煞了风景。   花匠曾被人押走,街坊邻里或远或近的围拥张望过来,在花坊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直到眼睁睁看着花匠曾不见人影后,众人才快速散去,花坊外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熙攘,鼎沸祥和。   隋程受不住尸体的臭气,带着狸奴去查找曾登发,方才还人多拥挤的店面,立即冷清下来。   周齐云看了眼青树端然的明长昱,犹豫了好片刻,才上前拱手行礼,沉重缓慢地说道:“侯爷,兄长遭此不幸……可否让在下将他的尸身带回去,让他入土为安?”   明长昱面色不改,依旧噙着淡漠,说道:“那尸体,当真是令兄吗?”   周齐云抿着唇,眉头拧成“川”字,默了片刻,才说:“尸体已面目全非,但那身上的玉佩,的的确确是兄长的。”   明长昱轻轻颔首:“令兄身上,可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左手轻轻扣着桌面,手指修长干净。   周齐云似想到什么,说道:“兄长的左手指骨断过,有些歪曲。”他指了指自己的左手食指,解释道:“兄长年幼时贪玩,从高处跌落摔断了手指。听说接骨没接好,指骨便歪了,光是看着也十分明显。”   君瑶忆起在唐延房中发现的那具尸体,左手食指指骨的确是歪斜的。而如今在花匠曾花坊中发现的尸体,手指腐烂肿胀,根本看不清楚,除非将腐烂的皮肉刮了,露出指骨来细看。   明长昱若有所思,带着几分不辨真假的悲悯,说道:“令兄才学过人,却遭此不幸,我也十分惋惜。可大理寺断案,自当求个真相。如今线索未明,真相不白,这尸体或许还要仵作来验看一番。待查看完毕后,自当让你带回去,好让令兄入土为安。”   周齐越的尸体,与唐延的尸体有所不同。   如今除了明长昱与君瑶外,无人知晓尸体的真相。唐延一案涉及公主、事关皇亲清白脸面,在真相大白前,尸体留在刑部查看无可厚非。而周齐越的尸体显然不能与事关皇家一案中的尸体相提并论。虽说那尸体十有八九是假的,但也需仔细查看,找出证据来才可。   周齐云当然是不会与明长昱辩驳的,先是将明长昱奉承夸张一般,诸如公正明断、睿智谨慎之类,然后十分深明大义地表明可将尸身留下,查明真相为兄长沉雪冤屈。   三言两语说完之后,他忍着哀痛,向明长昱行礼告辞,“兄长罹难,在下需得回府告知父母。”   明长昱应了,周齐云这才离开花坊。   花坊当真冷清下来,稀疏的光从门窗罅隙中钻进来,映得屋内暗影重重。那尸体躺在疏于打理的草木旁,几株蔫垂的花木在地上拉出黑影,鬼爪似的,萧索又阴冷。   明长昱看向君瑶,她目光沉思地看着那具尸体,她清瘦却笔挺的身板,身影轮廓干净利落。这让他想起空山雨后的新竹,柔韧且清美。她身上的胥吏服是圆领,贴身还穿着交领中衣,领口稍稍立起,遮住大半的脖子,那纤细的脖子就像糖渍过的雪藕,又软又嫩。   君瑶心里想着事,丝毫没有注意到明长昱的眼神。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尸体看起来是在三四天前去世的。天气炎热,腐烂得快些罢了。”   而周齐越是在君瑶与明长昱入京前就死了,也应有七八日了。   君瑶轻叹:“这尸体是从哪儿来的?”   明长昱从容不迫地移开目光,说道:“想要尸体也不难,乱葬岗便有。这京城之中,也有不少乞丐流民莫名死去的,也可趁人不备将尸体带走。再冒险一点,城外有新下葬的坟茔,挖开了将尸体偷出来也行。”   君瑶头皮发麻:“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涉及此案的,且可疑的人不在少数。本可以顺藤摸瓜查到真相了,突然出现的这具尸体,难道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明长昱面色忽而微微凝重起来,眼底是深切的沉思。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月色松石青竹纹溢出淡淡光泽,随后起身,身形拔高身影也将君瑶拢住。   “你认为,唐延若是活着,此时该在何处?”他口吻平淡,却似另有意味。   这个问题,君瑶也曾思考过多次,每一次的答案都十分沮丧,她眉头轻蹙,黯然道:“我一直有些不明白,若是唐延还活着,就说明他也许知晓有人要杀自己。那他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指控凶手,反而至今都不现身?”   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而她知道,明长昱或许了解得比她多。她明澈的眼眸坦然地看着他,十分虔诚,不含半分疑惑与猜忌。   “是啊,”明长昱眯了眯眼,眼底一片讳莫,“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唐延演的一出金蝉脱壳之计呢?”   君瑶一惊,稍稍震撼,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要逃?”   细思之下,她有些不安。难道唐延早预知自己会遭遇不测,故而借此机会脱身?那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单纯的命案,还是早已谋划好的诡计?   她不寒而栗,脑海一下有些空濛:“我们入京晚了些,唐延若真的还活着,只怕早已出了京城,如此一来想要寻找他,只怕如大海捞针了。”   明长昱:“你说的不错。”   君瑶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明长昱吩咐了几句,让人将花坊看起来,并将尸体带回大理寺,便带着君瑶离开。   出了花坊,阳光明净,空气和畅,顿时舒服不少。   君瑶牵着马,正欲将马交给明昭,却不料明长昱说道:“今日你且休息,刑部那边你不必去看着。”   “为什么?”君瑶不解。   “刑部牢狱那些腌臜东西,你还是不看为好。”明长昱说道,“你只管等审问的结果就好。如今案情已明了十之七八,审问的结果也只是提供些线索而已。”   君瑶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入v了大家还追吗?我还从来没敢在连载时入V。《青山为邻》写得没自信,也没入V……好彷徨哦。 第92章 公堂审案   周齐越被害死的消息飞快地传到周府,周平听闻儿子死讯,险些当场晕厥。周府上下的人也一时陷入慌乱,好一阵安抚之后,周平才缓过来。神智清醒些后,周平犹自不信,顷刻间悲痛悔恨交加,大儿子周齐越的种种齐齐涌上心头。   周齐越是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一朝为父,他心头当然是喜不自胜。周齐越刚落地那几个月,他心头喜爱非常,一有空便亲自照料,起初怀着对稚子的怜爱,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后来稚子渐渐大了,他便对其充满了希望,手把手亲自栽培,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传授,期盼儿子成为人中骄子。   周齐越启蒙后,果然显出超出他人的才智,年纪轻轻就连中两元,堪称儒生榜样,让周家门楣生辉,周平这个做父亲的也脸上有光,每每有人提及大儿子,他也是满心骄傲。即便周齐越后来荒唐放浪,做出不少有辱家门且败坏道德的事来,他也从不忍心过分责罚他,甚至想尽办法为他遮掩,只期盼儿子能浪子回头,他也好放心地将周家交给儿子。   可事与愿违,他没能等到儿子浪子回头的机会,却等来了儿子的死讯。   周家虽不算望族,但他周平也在朝为官,虽然不能随意面见圣上,却能奏书递上去。他按压住悲恸,写好奏书后,立即前往大理寺。   这案子是由定远侯明长昱所审,他无论如何,都要求侯爷为他儿子讨一个公道。   周平沉痛万状,几乎跪伏在明长昱身上,老泪纵横语焉不详地恳求,明长昱几言劝慰后,周平才平复下来,由周齐云搀扶着回了周府,等待结果。   “侯爷,”明昭给明长昱添了一杯茶,“刑部那边有结果了,曾登发招供了。”   他将签字画押的供词放到明长昱案前,供词只有单薄的两页,写着整齐的楷书,曾登发鸡爪般的签字落在最后头,名字上按了个不规则的指印。   明长昱快速看完,也不过浅淡一笑,便将供词收了,又对明昭说道:“你将供词抄录一份备用。”   明昭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放在桌边:“在下已经抄好了。”   他跟随明长昱多年,若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也不必留在侯府了。   明长昱面上波澜不惊,轻敲着桌面:“这事已经传出去了?”   明昭颔首:“如今朝堂上下,都等着大理寺的结果呢。”   不用明长昱去特意打探,就知晓朝堂中的人已准备好看热闹了。圣上登基后,于朝政上也颇有建树,却因种种利益关联,不能平衡朝中权势。世家门阀把控这大半朝政,圣上本想利用新起的寒门仕子来平衡,却不想困难重重。以致于多年过去了,由寒门出生的许奕山管理的大理寺成了冷衙门。   有人不理解,明长昱堂堂功勋侯爵,什么地方任职不好,偏偏选了大理寺这样的地方。所以唐延与周齐越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朝中之人也不乏许多隔岸观火的。   大理寺正堂蒙尘许久,明长昱虽让人翻新修葺,刷了朱漆焕然一新,但他还是觉得大理寺少了些活力。   这端方肃穆的刑狱之地,本是让人敬畏让人景仰的地方,也应是教人清白,公正无私的地方,也更是天下升平祥和的起点。也是明长昱手里的一柄藏锋的利刃。   明长昱摸了摸朱门新漆,对明昭说道:“让人安排下去,大理寺要审案。请刑部尚书、御史台前来观审。”   明昭得了吩咐,立即前去安排。   案情进展到此处,犹如平湖面上的水,无风也再也生不起波澜。   可君瑶觉得,明长昱似乎在等着一阵“风”,再将这案子掀起风浪,否则为何他会选择在此时审案?且审案的方式也让她费解。   她将案情卷宗一一规整,借着从窗棂外探进的月色思索良久,方才沉沉入睡。   翌日,晨钟交织着激昂的鼓声,将整座沉睡的京城唤醒。巍峨的城门次第而开,迎接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云开雾散,万丈金芒倾泻而下,照在大理寺森严轩阔的屋宇上,门前昂首迈步的石狮正襟危坐,平静地看着陆续进入大理寺的人。   君瑶在角门角落等了片刻,目光从人群中一一逡巡过,才认出其中身着官服的隋程。只见他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脚步生风的走来,衣裳之上斑斓绣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君瑶立即迎上去,隋程立即认出她,立刻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你来得正好,审案时你可要站在我身后啊。”   二人一同入了正堂。   冷清了好些年的大理寺,今日甚是热闹,除上首的位置依旧虚空,下方几乎座无虚席。   看来与案情相关的人,都已到齐了。   永宁公主昨日获知消息,今天一早就到了大理寺。她于下方首位落座,时不时朝门外观望,神色带着几分慵懒,也有些许不耐。自唐延去世后,她便一直没有摆脱嫌疑,深受流言困扰,今日案情真相大白,她也就落下一桩心事,当然希望早些开审。   周平与周齐云位置靠后,父子俩一人神色萎靡悲痛,一人脸色黯然沉肃,都是一言不发。阮芷兰一身素缟,虚弱如透明般无声地落座在父子俩身后的角落里,她始终垂着脸,恍惚地盯着素服衣袖,面容憔悴不堪。   与周氏父子相对的,是唐仕雍及其家眷。几日不见,唐仕雍依旧悲痛难以自抑,他睁着松垮的眼皮四处逡巡,似要找出堂上的凶手,既愤恨又无助。   除此之外,刑部与大理寺的相关官吏,在上首下方的位置落座,几人面色各异,各怀心思。   隋程一步步走过去,在前方停了停,拱手笑了笑说道:“吴侍郎,你也来啦?”   刑部侍郎吴岱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便去与其他人商量事宜。   隋程不以为意,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顺便唤了君瑶站在身侧。   日光越盛,大理寺上下集结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刑狱三位长官才一同出现。   明长昱身兼大理寺卿一职,身着赤罗衣,衣袂轻垂,沉稳如松,其上团纹金玉交错,华贵不凡,腰佩白玉革带,四色缂丝雕镂,环佩古朴,行止无声。   这是君瑶第一次见他身着官服,不由多看几眼,心下下意识比对,便觉周围之人于他而言,堪如萤火之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   恰在此时,明长昱端身站定,目光微微一扫,似从她身上而过,她这才垂下眼,模样十分谨慎规矩。   明长昱身侧,一人头发斑白,老态龙钟,正是为他进言提议他主审唐延一案的御史台。另一人则是刑部尚书赵柏文。   三人入座后,刑部尚书赵柏文理了理身前的卷宗,和煦地笑道:“侯爷果然才智不凡,这才几日,就将一桩悬案破了。”   明长昱不置可否,看了眼隋程。   果然,隋程听闻之后,接话道:“赵尚书,今日要审的案子可不是一桩,而是两桩。”   赵柏文愣了愣,神色不改地看了眼在座的人,说道:“是吗?那我可真是要大开眼界了。”   在座众人心思各异,大多只关心案情真相,此时也只把上方三位的话当是神仙交流罢了。   众人识趣地保持案情,明长昱给大理寺少卿递了个眼色,大理寺少卿这才执起惊堂木,轻轻一拍,厉声道:“带人犯!”   率先被带上来的,是花匠曾与曾登发父子。父子两人在牢房中带了一宿,浑身狼狈委顿。为避免两人串供,明长昱特意吩咐人将父子两分开关押,此刻被押上来,还是案发之后父子俩第一次碰面。   还未跪地,花匠曾便十足关切痛心地打量着曾登发,见他似乎没什么什么苦楚,紧绷的脸色稍微松了松。曾登发则从头至尾都没抬头,任由捕役半拖半押着,跪倒在地上。   大理寺少卿再次落下惊堂木,沉声问:“下跪何人?”   曾登发浑身一颤,却是开不了口,他身旁的花匠曾双手撑地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罪民花匠曾,拜见各位大人。”顿了顿,又迟疑道:“身旁这位,是罪民的儿子。”   大理寺少卿继续问:“你所犯何罪?”   花匠曾垂下头,低声道:“杀……杀人。”   大理寺少卿:“杀的什么人?”   花匠曾松垮的眼皮轻颤着:“周家大公子,还有他的贴身侍从忠平。”   话音落下之际,坐于远处的周平满脸愤恨颤栗,恨不得化身猛兽,将花匠曾撕碎。   大理寺少卿看向明长昱,见他坦然若初,便接着询问道:“你是如何杀人的?”   花匠曾艰涩缓慢地将作案过程交代了一遍,与昨日向明长昱吐露的没有半分区别。   大理寺少卿蓦地皱起眉头,满心的狐疑和不解,酝酿了几分怒意正要审问,却被明长昱截断——   “我这里有份口供,与你说的有些出入,”明长昱居高临下的看着花匠曾,沉声说道:“昨夜你儿子曾登发交代,他在将摘星楼瓷盅交给你前,就在里面下了毒,你如何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93章 恩怨父子   花匠曾骤然僵住,斜眼看了看身旁的曾登发,曾登发突然被人提及,一时间仓皇无措,将身体佝偻得越发厉害。   “我……我不曾注意到瓷盅里的情况。”花匠曾说道。   明长昱无声一笑,“你不曾注意,如何知道曾登发给你准备的是俞洲菜?难道你在瓷盅里下毒之时,也不曾看清瓷盅里的情况吗?”   花匠曾咬牙,沉默一瞬,说道:“侯爷所说的口供,当真是我儿子说的?”   明长昱讥讽地勾了勾唇,大理寺少卿却是怒声斥道:“大理寺公堂岂容你妄言?你儿子曾登发的口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在将瓷盅交给你之前,就在里面下了毒,而你将瓷盅拿去厨房加热,却没料到侍从忠平会来要吃的。他将瓷盅要去之后,给了周齐越,两人一人吃了一半,最终毒发身亡!”   他将口供轻轻一扬,厉声道:“白纸黑字,上面还有曾登发的签字画押以及手印,难道有假?”   花匠曾立刻红了眼,面如土色,却依旧垂死挣扎,说道:“谁……谁知你们是否对他用刑,将他屈打成招?”   官府公堂,一般人犯被押上来之后,大多被吓得肝胆俱失,鲜少有当堂质问的。堂上在座众人见此状况,各怀心思,脸色各异,愤怒有之,不屑有之,玩味十足的也有之……   君瑶始终悄无声息地站在隋程身后,目光暗中将曾登发上下打量一遍,根本没见到他身上有任何伤痕,连衣裳也是完整整齐的,一点被用刑的迹象都没有。   果不其然,隋程冷哼一声,说道:“什么用刑?对付曾登发这样的人还需用刑?可别脏了刑部的刑具。”他指着曾登发,轻蔑地说道:“这人在牢中关了半夜,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今日凌晨将他押出来审问,还没动刑,他自己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刑部是什么地方?里面关押着不少恶贯满盈的人犯,哪怕夜间也不断地用刑审问着,鬼哭狼嚎森森惨叫,将刑部弄得像人间地狱,但凡没点胆量的,如曾登发这般的,进去一遭就被吓得神魂聚散。所以曾登发在那样鬼气森森惨叫连连的地方待了一晚,精神底线早已崩溃,还未用刑就交代了。   更何况,明长昱吩咐过,在曾登发崩溃之后,向他出示罪证,铁证之下,曾登发就算否认,也无济于事。对他而言,否认不定还会遭更多的罪,若是主动承认,还能争取点好处。当人在面临生死威胁时,自然会选择自保,曾登发也一样,他交代好事情首尾后,便将主要罪行推给了自己的父亲花匠曾。   在座之人,对曾登发主动交代的行为嗤之以鼻,花匠曾却骇然大惊。   “即……即便如此……”花匠曾面带死色,说道:“我儿也只是一时糊涂。”   他悲伤欲绝的模样,若旁人看了或会生出怜悯,但明长昱不为所动,冷声道:“不管曾登发在瓷盅内加了何种有毒的草药,你深谙各种花草的习性和情况,难道辨认会辨认不出?”   花匠曾紧绷僵持的脸色终于露出慌乱,他沉默片刻,才吞吐地说:“我当时,的确没有认出。”   “你若没有认出?如何知道里面是俞洲菜?又为何会抱着瓷盅躲在周府前院的灌木中哭泣?”明长昱敏锐沉厉地反问。   这一问,直接将花匠曾所有的话堵住,他惊慌地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   人群中,周齐云突然起身,匆忙惊诧地说道:“难道瓷盅内的毒,根本就是曾登发下的?侍从忠平将瓷盅拿走,只是意外?”   话音一落,满堂一静,待众人渐渐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   周平惊怒又同情地看着花匠曾,说道:“曾登发将毒下在瓷盅里给你喝?难怪你当时哭得那般伤心绝望,你想必知道瓷盅里有毒了吧?”   众人心惊不已,对此等毒杀生父之事充满鄙夷与愤懑。   周平捏紧拳头,压住滔天的恨意,涩声问道:“难道我儿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被毒杀的?”他几乎要从凳子上瘫倒下去,勃然伸手指着曾登发,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何要给自己的生父下毒?”   曾登发浑身一抖,佝偻的背脊整个软下去,只半匍匐在地面,一个字没说出来。   不少人见曾登发被吓得吐不出一个字,便看向明长昱。   明长昱淡淡地说:“曾登发在外欠下不少债款,久而久之债台高筑,无法偿还。他给自己的父亲下毒,不过是想等父亲死后自己好继承父亲的家产,以此来抵还债务。”   在座众人又是一阵唏嘘,惊叹声夹杂着低声怒斥,此起彼伏。   大理寺少卿看向明长昱,恭敬地问道:“所以这案子的主犯是曾登发?”   “大人,”花匠曾突然直起身,双膝跪地往前两步,“下毒之事是意外,是我将毒交给侍从忠平的,与我儿无关,请大人明鉴!”   “即使曾登发的意图不是毒害周齐越与忠平,但他妄图毒害生父,如此不孝不敬,也是罪不可赦。”明长昱冷眼睨着,沉声道:“若曾登发全完无关,为何他要将侍从忠平的尸体藏入周府水池中?如果他真的无罪,为何要掩埋尸体销毁证据?”   花匠曾立刻说道:“侍从的尸体是我掩藏的,周大公子的尸体,也是我偷偷运到花坊埋下的,的确与我儿子无关啊。”   明长昱轻哂:“周府内的护卫亲眼看见案发当夜曾登发推着装花泥的车前往水池方向,曾登发平日里就好吃懒做,从不在周府帮忙做事,为何大半夜突然勤快了,帮着父亲运花泥?”   他无声看了眼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执起惊堂木轻轻一拍,斥声道:“罪证俱在,还有何可狡辩的?”他也不再与人犯多言,直接起身向明长昱等人行礼道:“请侯爷、赵尚书与御史台大人定罪。”   谁知就在此时,曾登发突然起身磕头,急切又语无伦次地嘶喊道:“大人,毒是我下的不错,可毕竟没有毒害成啊。”他的手颤抖着往后指着花匠曾,“是……是他把有毒的瓷盅给忠平的!是他……”   在座之人谁也没想到曾登发会临头将一切罪责推给花匠曾,顿时对他更加鄙弃轻蔑。   周平怒不可遏,愤然起身,向明长昱行礼,说道:“侯爷,这对父子一个下毒一个将毒递给我儿子,他们两人都是毒害我儿子的凶手!一个不能放过啊!”   明长昱沉沉看他一眼,说道:“我自有定夺。”他沉吟片刻,看向赵柏文,嗪着谦逊的笑,说道:“赵尚书在刑部多年,审理的案件无数,不知有何见解?”   赵柏文飞快斜了明长昱一眼,面上依旧是平和冷静,说道:“这是大理寺审理的案件,侯爷才华卓然,必然自有判断,老夫不敢越俎代庖。”   这两人端着一副谦和的笑意,坐下的大理寺卿却是腹诽:这么些年,刑部越俎代庖的事还少吗?   明长昱不置可否,不过一笑,便重新沉视下方,说道:“花匠曾与曾登发,一人企图为子顶罪,扰乱公堂,一人下毒企图杀害生父,却意外将他人杀死,如此种种,罪行确凿,判花匠曾□□二十年,曾登发流放。”   虽不是斩首死刑,但二十年□□和流放与死刑也无异了。曾登发当场瘫软下去,花匠曾绝望万分地磕头求饶,哀求着放过儿子,让他一人顶罪。   在大理寺与刑部为官多年的几人,什么样的状况没见过,对花匠曾的苦苦哀求不为所动,直至这父子俩被人押下去,苍老嘶哑的哀求声才消失。   君瑶望着花匠曾消失的方向,蹙眉沉思着,她眼底似笼着浓雾水汽,含着几分惋惜怜悯,又有浓厚的困惑。   她听见隋程的嗟叹声:“这样的儿子花匠曾还护着他做什么?那曾登发平日里也不孝敬他,动辄拳脚相加,甚至还要下毒杀他,自己犯了罪,还将罪名推卸到父亲身上……”他顿了顿,又狠狠地说:“我若是有这样的儿子,铁定狠狠打死!还为他顶罪,顶什么罪?”   案情方结束,大多人还未缓过来,静了须臾后,才听有人沉沉地道:“儿女有难,天下的父母大抵都会恨不得为儿女受难。”   隋程嘴角一扯,无法完全理解。他自小失去了父亲,身边的人,不是祖父那般严厉苛刻的,就是祖母姑姑那样溺爱的,在他心里,父亲的形象一向是模糊不清的。   君瑶循声悄然看过去,发现说话之人竟是始终沉默的唐仕雍。第一起案子,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一直无声旁观着。这第二起案子,审理的是唐延一案,只怕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第94章 双重暗杀   修整了半盏茶时间,周平告退离去,有关唐延的案子,这才开始审理。   这一次,被押解上来的人是李晋。   即便身陷囹圄,李晋也依旧维持着寒门儒生的气度,虽面上憔悴蜡黄,可步履沉稳,态度平静。   或是在大理寺做了几年的佐官,李晋深知大理寺的规矩,也不由人押着,便径自行礼,随后他飞快地看了眼明长昱,又无声垂下眼帘。   明长昱淡淡看他一眼,说道:“唐延的案子,是大理寺与刑部一同查的,这案子还需现场演示,不如就让刑部的人来审问。”   刑部在场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赵柏文四下一看,目光落到吴岱身上:“吴侍郎可否审问?”   吴岱愣了愣,推辞道:“此案是大理寺主审,由刑部的隋程辅助。”   赵柏文明了,看向隋程说道:“那就请隋贤侄来审一审了。”   隋程险些静坐而起,就算他参与了此案,也不见得会审,且不说他从头到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里知道案情的真相?推卸的话到了嘴边,却发现众人齐刷刷盯着他,他顿时如坐针毡,向明长昱投去求助的眼光。   明长昱老神在在,怡然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根本不理会他。隋程左顾右盼,急忙想求脱身的办法,突然间灵光一现,转头盯着君瑶。   他蓦地松口气,连忙说道:“此案的确由我查探的,但区区一个小案何须我亲自来审?我手底下的胥吏就可以了。”他努力看着明长昱,渴求对方能发现他眼底的诚恳,问道:“侯爷,可以吧?”   明长昱轻轻地放下茶盏,颔首道:“可以。”   他唇边嗪着笑,经茶水润过,笑意如春风拂柳。   君瑶心头微微一惊,眼前又有些眩晕,但她头脑还是清醒的。她暗自揣测,这到底是不是明长昱故意的?   隋程暗道自己机敏,长吁一口气后去扯君瑶的袖子。就算不抬头,君瑶也能感受到几道沉重而好奇的目光压在她身上,避无可避。她上前一步,走到正堂中央,垂手行礼道:“在下不才,愿替隋大人效劳。”   隋程自己解脱了,便为她打气,说道:“你只管审,出了差错我担着。”   君瑶欣慰一笑,又迅速敛色,说道:“唐延公子在家中被人所害,凶手并非他人,正是与他同僚多年的李晋。”   从李晋被押上来起,许奕山就一脸不可置信,听闻君瑶所言,更是质疑道:“李晋当晚并未回许府,他如何能杀人?”   李晋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他向来深信李晋的为人,不愿接受他是凶手的事实。   面对许奕山,君瑶有些不忍,她缓声道:“他虽没有回府,但早已在唐延房中布下杀人利器,如此一来,即便他不在场,也能杀人。”   许奕山冷声问:“什么杀人利器?”   君瑶还未开口,明长昱已经吩咐人将那副机括带了上来。   君瑶走到机关之前,说道:“这是侯爷根据唐延房中机括留下的痕迹复原的。在下为诸位大人演示一下,便可明白这机关如何杀人了。”   在座之人惊疑不定,没料到明长昱只看过现场的痕迹,就能将机关复原。   李晋看着那被复原的机关,脸色刹那间惨白,又生出难以名状的自惭。他本以为自己才学不错,之所以身居低位不过是因为自己寒门出身而已。他沉默地垂下眼,自嘲又不甘地一笑。   他也与在座之人一样,带着好奇去看那副机关。君瑶已将机关的情况介绍清楚,又说道:“这机关安置在唐延房中的屋梁上,正对着唐延床前的柜门,机关之上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黑绳,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黑绳一端绑在柜门上,唐延只要碰到黑绳或拉开柜门,绳子就会断开,房梁之上的重物就会立刻落下,而恰好唐延就会站在重物之下,被砸到之后,非死即残。”   永宁公主一直谨慎专注地听着,闻言不解地问:“若唐延没有站在机关之下呢?”   君瑶说道:“若我是凶手,我在布置机关时,一定会选择一处受害人必须站立的位置。李晋之所以选择柜门前,是因那柜子对唐延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我推测,唐延与李晋在公主府赴宴之时,李晋肯定使了什么计谋,使唐延回房之后定然会走向柜门或打开柜门,如此一来,他设置的机关,就一定有用了。”   永宁公主问:“他使的什么计谋?”   君瑶看向李晋,说道:“或许说的是,柜子中有什么东西失窃了,或柜子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发现了。”   李晋目露惊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许奕山依旧难以接受自己的门生做出这样残杀同门的事,他立刻质问君瑶道:“不过是一个机关,如何能证明就是出自李晋之手?”   君瑶正好要解释,便不假思索说道:“方才诸位大人也看见了,这样的机关需要精准度,若不能保证受害人站在一定范围内,是难以让机关伤到人的。所以在将机关安置到唐延房间之前,李晋就做出多次的尝试。唐延的房间,与李晋的房间格局结构相同,他利用自己房间的房梁做测试,才能保证将机关安置在正确的位置上。侯爷查看过李晋的房间,在他房间与唐延房间相同位置的房梁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安装机关用的凹痕。”   许奕山依旧难以置信:“若唐延……唐延没有触碰那根细线,也没有打开柜门呢?”   他几次试图为李晋辩解,已让唐仕雍非常不满,唐仕雍见君瑶依旧从容不迫,这才稍稍压住愤怒。   君瑶说道:“唐延房中少了一套饮水用的茶盏,而隋大人发现了唐延侍从重九的尸体,经仵作验尸,确认重九是中毒而亡。所以,李晋为了以防万一,其实做了两种准备,一是机关,二是下毒。”她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说道:“但是他没料到,一向不让他人进入房间的唐延,在那晚会让重九进房,也没想到重九会喝了茶盏中的水。”   许奕山悲痛交际,正欲说什么,唐仕雍愤然打断他:“许大人,李晋是你的门生,难道我的儿子唐延就不是了吗?我当初是抱着如此敬意将他送到你门下,可如今呢?他被人残害,你……你作为他的师长,你不为他讨个公道,却还想为凶手辩解!”   他一番话,说的凛然悲愤,直刺许奕山心头,许奕山如何不为唐延心痛哀伤?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最不想接受的,便是自己门下的门生互相残害。   他突然想到了好几年前的一起案子,他最得意的徒弟,也遭人迫害,以致家破人亡,而那徒弟也被流放疾苦之地,只怕永世也不能再见了。   今时今日,他看见这个名不见经传,被迫出头审案的胥吏,竟无端忆起那个苦命且时运不济的徒弟来。   唐仕雍见他无可反驳,便立刻恳求明长昱给李晋定罪。许奕山悲从中来,无可奈何地看着李晋,可终究铁证如山,再也无力回天了。   李晋无声上前一步,面向李晋,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这些年,多谢师父倾心栽培,大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许奕山豁然起身,一步上前伸手就是一记响耳:“说什么报不报恩?我竟没想到身边有你这样的狼子,竟敢杀害同僚!”   李晋被一掌打偏,须臾之后又端直跪好,以头磕地,只是浑身瑟缩颤抖,声音哽咽凝涩。   许奕山满心悲怆,俯下身咬牙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   李晋埋头佝偻着,说道:“我出身寒门,即便有一身才学,就算努力十几二十年,也比不上有家世的唐延。我若不杀了他,我在大理寺就永远被他压一头!”   许奕山脸上的褶皱根根冒起,怒道:“你胡说!你在我门下这么些年,你从来都不贪慕那些虚荣名利。”   李晋扯起一个讥讽的笑来:“师父,你原本也是大理少卿,可如今呢?你难道就没有不甘?”   许奕山顿时僵住,抬手颤抖地指着李晋,最终不过无声地摇摇头,颓顿地向上首的明长昱等人行了礼,一步步出了大理寺正堂。   堂上悄然无声,门外树荫里鸟啼啁啾,一声声似诉似泣。   “侯爷!”唐仕雍的声音打断这一瞬的寂静,他立在堂中央,言辞恳切激愤,指着李晋说道:“此人不顾同门之谊杀害我儿,请侯爷做主,为我儿支持公道……”   这短短几句,他几乎哽咽,十分令人动容。   明长昱垂眸看着李晋,并无斟酌,直接判决李晋问斩。   李晋闻言未动,仍旧半跪匍匐着。君瑶站于他身侧,隐约可见他的脸苍白如纸,唯有那掌印红肿如血。光照不到他埋藏的脸,但君瑶却明显看见他已满脸泪痕。   李晋被人带走后,这一场审问,才算结束。   御史台大人从容温和地笑了笑,说了几句左右不得罪的话,便告辞离去。   刑部尚书赵柏文含笑客气了几句也离了大理寺。   案情虽已审完,但没有结束,负责此案的人也一时无法抽身。其余涉案之人见状,也一一离去。   永宁公主坐了片刻,才姗姗起身,似想说什么,但见明长昱正与唐仕雍、周平交涉,也没上前叨扰,带着人回公主府了。   所有人散去之后,君瑶才从不起眼的角落中走出来。   明长昱一身官服,端沉如火,此时也卸去审案时的严肃凌然,慵懒随意地倚着,见君瑶无声地走进,便指了指方才隋程的位置,说道:“坐会儿。”   站了近两个时辰,君瑶的腿早已酸了,她依言坐下,还回味着方才的情形,“侯爷,没想到大理寺审案这么大的派头。”   明长昱轻笑:“大理寺,本就该如此。”   君瑶赞同,又道:“此案……还该如何进展呢?”   在审案之前,明长昱就与她暗中见了一面,对于此案如何审,审到什么结果,他早就与她一一讲过。她听闻之后,既震惊又忐忑,这案子果然如她所想那般,就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水的深处,还隐藏着巨大的暗流。   明长昱说道:“此案,或许牵涉到多年前的一桩旧案,甚至牵连到整个江山朝堂。今日如此审理,正是往这里水里撒网。接下来,只等鱼儿浮出水面便好。”   君瑶点点头。此案牵连深广,若再查下去,是否会查出兄长旧案的线索?若那些未知的谜团,当真关系到江山朝堂,那是否与兄长有关呢?   她托着下巴,无意识看着明长昱暗自沉吟着。   明长昱见她目光深切地凝着自己,双眼顿时焕然如星,“君瑶,你这样看着我,我有些难为情……”   君瑶一怔,瞪大眼看着他,见他唇角含笑,眉眼和煦,笑得比春花还耀眼,哪里有难为情的样子?她抿唇,低声道:“纵然侯爷有天人之姿,但天天看也会看腻的。”   明长昱挑眉:“岂会?我天天看你,怎么看不腻?”   君瑶觉着阳光如火,脸上如饮了酒般热辣,她浑身不自在,决定无论明长昱再说什么,都不接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早安!还有一更,晚上七点见! 第95章 愿者上钩   案子初初了结,周家与唐家便各自将儿子的尸体领了回去。周府早已准备好丧礼,灵堂也布置了出来,开始接待前来吊唁的人。唐家并非京城人,只是在京郊有一处院子,院子不大,也相对偏僻,只请了道人做了法事,便匆忙将尸体带回蓉城。这是古来就有的习惯,人不管丧于何处,总想要落叶归根,这也无可非议。   在唐家准备回容之际,周府的丧礼也办了起来。   时维三月,春和景明。院落相邻,黛瓦白墙之间,嫩绿的柳色迎风招摇。周府却满庭挂起了灵幡,一片素缟惨淡。高高低低的哭声,夹杂着僧人超度诵经声,一阵阵传向门外。   君瑶紧随在隋程身后,在小厮的引领下进了灵堂。这灵堂原本是平日里用于接待外客的地方,君瑶初来乍到时,这里犹是一派生机春景,而如今却是烟尘弥漫,袅袅香火与哭声交杂。   隋程与君瑶各自从下人处得了香火,给周齐越上了香之后,周家人鞠躬还礼。   嫡长子去世,周府的人上上下下都来帮衬着。周平与周齐云主持大局,虽悲伤疲惫,但依旧强自维持着从容。阮芷兰满身素色,哭得压抑无声,情难自禁,似周身都没了力气,需要身旁的小丫鬟搀扶着才能跪直身。   隋程上前与周齐云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周平感慨谢过,便让下人将他与君瑶带去休息用茶。君瑶刚准备出门,便见明长昱阔步走了进来。   明长昱上完香后,周家人自然是说了一番无比真诚的肺腑之言,毕竟杀害自家儿子的凶手,是由明长昱找出来的。   “请节哀,”明长昱说道。   周平亲自领着周家其余人行礼叩谢:“侯爷能来,真是……请侯爷到隔间休息饮茶。”又回头吩咐周齐云,让他亲自陪着明长昱。   周家虽非世家名门,但在京城的关系也算广泛,半个上午便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但凡前来吊唁的人,都留在府中休息用饭。   君瑶被安排在外院,位置虽不靠前,却正对着灵堂大门,一样看去就能看清灵堂内的情况。这样一桩匆忙仓促办起来的丧礼,自然是十分累人。一场下来,周家人已经见了疲态。   也不知若周家人知晓那棺材里的尸体,其实并非周齐越,又该是何种情形?   突然间,灵堂内传来几声呼喊,竟是阮芷兰因劳累忧心,当场晕了过去。周家人连忙吩咐了几个丫鬟,将阮芷兰扶回自己的院子,又让婆子出门去请大夫。   周府人手有限,为丧事顺利进行,从外面请了些人进来,自家府里的人本就捉襟见肘腾挪不开,此时出了意外,到有些手忙脚乱了。   阮芷兰由人搀扶着离开之后,君瑶看向正厅内,给坐于上首的明长昱递了个眼神,便悄然离了席。席间的人也不认识她,自然不会注意,周府的人也周转不开,也没有谁过问。   一路谨慎地尾随着阮芷兰到了后院,藏身在角落避开耳目,依稀听见阮芷兰有气无力地吩咐婆子道:“你去请大夫,留侍女照看就好。”   那婆子得了吩咐便离去了,阮芷兰又对其中一位侍女说道:“灵堂上事物繁多,若这院子里一个人都不去,怕公婆会责怪,你还是去看看吧。”   那侍女应是阮芷兰信得过的,也不疑有他,便依言离去了。   眼下院中就只剩阮芷兰与一个小侍女,阮芷兰脚步虚浮地由小侍女扶着,轻声道:“我要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人来,便说我身体不适睡下了。”   小侍女应下,扶着她入了房,并阖上了门窗。   君瑶在门外稍微隐秘的角落里等着,大约半盏茶时间过后,房门又开了。从房中走出的是那位侍女,她目不斜视,径自出了院,往斜道里一拐,便消失在曲径通幽之处。   君瑶盯着那侍女的背影看了一瞬,便追了上去。   那侍女对后院熟门熟路,走得很快,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后门。此刻周府的人,大多都在前院忙碌丧事,后门疏于看守,侍女顺顺利利地出了门,一路往南。   君瑶紧随出去,还没追上去,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停在了她身前。   车帘被掀开,车内的明长昱看了她一眼,君瑶毫不迟疑,立刻攀住车辕上了车。   还未坐稳,她便指着前方的侍女给车夫看,说道:“跟上去。”   侍女一路往南,离开了周府所居的街巷,在一处脚店旁雇了一辆由妇人驾的马车,继续往南快速前进。   那马车寻常样式,拉车的马也不强健,但妇人却似乎在侍女的催促下,将马缰甩得十分频繁,马车越跑越快。   京城的里坊,越是往南,街道就越是冷清,与城北繁荣相形见绌。君瑶不认得街道,但明长昱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再往南,就要出城了。”他说道。   出城之后,若是再紧跟着,就容易被发现。   君瑶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如将马车截下来,我们坐那辆马车,且看看那人到底要去哪里。”   明长昱舒展眉眼一笑:“真是与我所见略同。”   他立即吩咐车夫超越过去,有意无意地便挤过去,那侍女乘坐的马车眼见着就要被撞上,只好慌忙停下来。   赶车的妇人还以为是意外,连忙下车道歉,甚至好言相向,请求车夫将马车挪开些。   君瑶当即下车,趁妇人与车夫交涉之际,上前掀开了对方的马车。   马车内,侍女带着幂篱,看不清模样,但车帘被掀开的一瞬,她明显浑身僵住,险些从矮凳上摔下来。   “你……你……”侍女想要后退,却只能紧紧地贴着车壁,避无可避。   君瑶跳上车,上下打量对方,伸手掀开幂篱,露出侍女那张仓皇惊慌的脸,果然是阮芷兰假扮的。   “周少夫人,你这是要去哪儿?”君瑶轻声问。   阮芷兰很快恢复镇静,重新坐好,说道:“我身体不适,出门看大夫。”   君瑶:“离周府不远的街巷就有好几家药铺,也有许多大夫,夫人为何不辞劳远到城南来看大夫?”   阮芷兰冷着脸,说道:“这是我的私事,不好知会你一个外人。”   君瑶还想再问,不想明长昱突然上了车,伸手对着阮芷兰颈项一砍,阮芷兰连呼救都来不及,就瘫软地晕了过去。   “侯爷……这是?”君瑶不解。   明长昱说道:“你换上她的衣服,让驾车的妇人带你继续往南走。”   君瑶心头立刻明了,明长昱下车之后,她就将阮芷兰的衣服扒下来穿上。明长昱吩咐人将阮芷兰带回去看守,又上车与君瑶并排坐着。   车身狭窄,君瑶往一旁挪了挪:“侯爷也上车,会不会穿帮了?”   明长昱将车帘子阖上,说道:“等到了该到的地方,见了该见到的人,穿不穿帮又如何?”   他早已布下罗网,此番前去,就是收网的。   君瑶也不拘泥这些小节,将幂篱戴好。驾车的妇人被吓得不轻,明长昱安排的车夫递了几锭银子给她,她不收也得收了,老老实实地照安排驾车。   马车一路往南,经过盘查之后,出了城门。   即使出了京城,四周的庄园农舍,也不算贫寒,大多是城内富贵人家的庄子和田地。沿着官道继续往南,道路越是曲折颠簸,大半个时辰后,方才听到那妇人说了一句:“姑娘,到了。”   明长昱蹙了蹙眉,吩咐驾车的妇人离开,妇人千恩万谢,健步如飞地走了,很快不见了人影。   马车停靠住,君瑶稍稍掀起窗外往外看,此处地势较高,四周傍山,山林叠翠,草木菲菲,放眼看去,见不到一户人家,四野寂寂清冷,鸟声空鸣。   君瑶有些不安,连拉车的马也时不时抬腿踢嗒着。   明长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衣袖,她凝了凝神,似乎听见有马蹄声渐渐靠近。须臾之后,马蹄声就停在车前。   君瑶将车帘掀开一丝缝隙,见来人还未下马,便侧身跳下了车。有幂篱遮挡,骑马前来的男人一时也分辨不清她的容貌,她先上前行礼,恭敬轻声地喊了声:“姑父。”   前来与阮芷兰相约而来的男人,竟是阮芷兰姑母的丈夫,也就是唐仕雍。   唐仕雍平静地打量她一眼,关切地问:“你这一路来,没人发现吧?”   君瑶摇头:“姑父放心,没有。”又十分诚恳地说道:“我连赶车的人都支走了。”   唐仕雍微微笑了,脸上憔悴的皱纹突然一紧,竟有些狰狞:“那就好。”   话音一落,他立刻从袖中摸出一把寒光锃亮的匕首,挥手就朝君瑶刺过来。   这一刺,劲风凛冽,险些将她的幂篱掀掉。君瑶疾步后退,堪堪躲避。唐仕雍明显惊愕,没想到阮芷兰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能避开,一瞬间也来不及细想,只以为对方是侥幸避开,紧接着又挥袖而起,铁风阵阵,匕首直刺君瑶的心口! 第96章 骤然生变   君瑶也有些身手,可面对唐仕雍,竟有些应接不暇。她只好退后闪躲,正打算退到马车前,马车内的明长昱跃身而出,将君瑶往后揽住,明长昱顺手抄起马缰,广袖带起清风,马缰如铁鞭,顷刻间将唐仕雍手中的匕首打偏。   明长昱这一招灵巧快速,犹如飞鸿掠影,让唐仕雍措手不及,唐仕雍惊讶之余,看清明长昱的面容,霎时震骇难抑,转身就逃。他骑上马背,立刻扬鞭策马而走,带起阵阵烟尘,眼看就要消失在视野中。   君瑶心下焦急,就要自己驾车去追,明长昱却是轻声一笑,抬手一挥,煞那间数十道人影从四面八方围拥而出,一个个快速上前将策马逃走的唐仕雍堵截下来。   唐仕雍大惊失色,施展拳脚应对,想要突破重围,他身手不算高强,却能勉强算得上二流,与十几人交手之中,还能暂且博得上风。   只是他毕竟上了年纪,渐渐就露出疲态来,有些难以支应。   “侯爷。”   身后突然传来隋程的声音,他策马与明昭并行,优哉游哉地踱步过来,看了眼与人交手的唐仕雍,笑道:“我得到你的消息,就带着刑部的人过来了。”   君瑶定睛往唐仕雍的方向一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几个刑部的人,为首与唐仕雍交上手的,竟是李枫。   李枫擅长使刀,一套刀法打得如阵阵雪花,间不容发,在唐仕雍露出疲态之时,压阵一上,便将唐仕雍困住。其余人见状,立刻上前,铜墙铁阵般将唐仕雍牢牢守住!   对待一个犹如困兽的人,只需坐观其力气耗尽。唐仕雍便那落入罗网的困兽,拼死挣扎着,竟突杀出来,重开一道重围。君瑶心头一凜,担心唐仕雍就这样逃走,急切地看了明长昱一眼。很显然,明长昱手下的人,都是追随他出生入死的精锐,随便派遣出来,拿下唐仕雍根本不在话下。但为何如此关键之际,他却是通知了隋程?隋程所带的刑部的人,虽也身份不凡,但与明长昱的人相比,定然是相形见绌。   果然,纷乱的搏杀之中,李枫带领的人出现漏洞,唐仕雍夺路而逃,李枫带着人围追上前。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出现一骑人马,那人夺命般朝唐仕雍策马而来,看着架势,显然是来营救唐仕雍的!   唐仕雍捷足而走,眼看就要甩掉李枫等人的追捕,君瑶惊愕地看向明长昱,却见他依旧从容不迫,不由急惶道:“侯爷,唐仕雍要被人救走了!”   明长昱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目光如利箭般直直钉住策马而来的人,他扬手一挥,突然间从身后荫蔽处涌出十几名明长昱侍卫,各个身姿矫健训练有素,电光火石间犹如脱兔朝唐仕雍和那营救而来的人追捕而去!   君瑶的心再次掀起狂澜,她竟想不到明长昱还有这样的安排。   明长昱冷声一笑,对她说道:“这前来相救的人,正是唐仕雍之子唐延!你不是怀疑他还活着吗?如今他人就出现在你眼前了!证据确凿。”   君瑶激动不已,这下可将唐仕雍和唐延都抓住了,明长昱手中的长线果然放得好。   唐仕雍与唐延父子同时被困,父子俩同时陷入水深火热中,彼此牵挂着,都想先救对方。眼看唐延在明长昱侍卫的攻击下节节败退,身上已中了数刀,即将被擒。唐仕雍奋力一跃,竟不顾刀剑无眼,强撑着被杀的风险,冒着刀阵剑雨,疯狂地冲到了唐延身前,堪堪为唐延挡住了一剑!   唐延抱住唐仕雍,惊喊一声:“爹!”   唐仕雍将他挡在身后,愤怒地质问:“你回来做什么?”   唐延双眼赤红,目光越过侍卫和李枫等人,在四处逡巡张望着。   唐仕雍叱喝道:“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唐延既担忧又愧疚地看着他,牢牢地挥剑护着他:“我如果走了,你怎么办?芷兰怎么办?”   这父子两人,俨然已成为明长昱的俘虏,面对重重围困,便是插翅也难以逃脱。   唐延手握利剑,与唐仕雍背靠背,他眼中丝毫没有畏惧,唯有坚定与执念:“爹,我助你冲杀出去!”   唐仕雍似充耳不闻,他那双血腥满布的眼,直勾勾阴森森看向明长昱,那眼神仿佛带血的钩子,似要将明长昱的魂魄血淋淋的钩出来!他勾唇阴冷诡异地笑了笑,齿缝里蹦出沙哑的声音:“逃不掉的。”   唐延欲言又止,面色灰败。   唐仕雍阴鸷地问:“你都已经决定假死逃遁,为什么还要回来?眼看大业未成,你为何如此无能?太让我失望!”   不过片刻间,明长昱就带着君瑶到了包围之外。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竟在此刻发生了——唐仕雍陡然转身,扬起匕首,精准利落地挥向唐延的咽喉!   殷红刺眼的血从唐延颈部喷流而出,唐延只来得及诡异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了唐仕雍一眼,便轰然倒地了!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令人震惊,又让人毛骨悚然。   明长昱面如冰霜,杀意凌然地直视唐仕雍,似笑非笑道:“唐郡守,真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能耐。”   唐仕雍就如一匹凶相毕露的狼,他缓缓转身,怨毒地盯着明长昱,抬手就往自己的脖颈间抹去。   顷刻之间,明长昱已抽出刀精准地打落唐仕雍手上的匕首!他倾身而去,抓住唐仕雍的脖子,轻飘飘睨着对方:“如此一来,令郎的送葬,可是要假戏真做了。只是不知他下了黄泉后会如何,会不会死不瞑目呢?”   唐仕雍铁青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瞬间涌出怨恨与悲痛:“是你害死了我儿!我与你势不两立!”   明长昱一把将他推到在地,擦了擦手心,凌然道:“杀死唐延的人是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松下去陪他的。”   这一场风波在明长昱的安排下平息下来,他命人收拾了唐延的尸体,让人押解着唐仕雍回城。   唐延虽死,但唐仕雍却再不能求死,若是能从他身上得到有价值的线索,也不枉这一番周折。   君瑶无声闭眼,脑海里竟是唐延死时的狰狞模样——与兄长一案有关的人,就这样死了。她颓然站着,压抑着疲惫和失落。   直到明长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她抬眸看着他,见他眼底依旧平静,仿佛是一股宽厚而令人沉静的力量,无声地包裹了她。   是了,前路漫漫,如何能一蹴而就?她已与他一道而行,唯有同他走下去,才可达成所愿。所以眼前的曲折又算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与他一同上了马车,调转回城。   隋程难得碰到这样的事情,极力表现自己,也兴奋地跟随着明长昱。   大半天过去,周府内依旧香火缭绕,白幡交错,不管是府内的人,还是府外来吊唁的人,都哀沉着脸,既压抑又枯寂。这时候刚过正午,大部分人还未离去,灵堂内留下几个小辈看守着,周平与周齐云休息了片刻,就要去正厅去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周平在京城为官,儿子又连中两元,所以来的人也不算少,连吴岱与御史台也来了,此刻就在正厅内休息,周平不得不亲自前去以表感谢。   刚要入正厅,就听见有人来禀,定远侯明长昱要与他单独一会。周平虽疑惑不解,却也不得不去见,所以又打起精神,吩咐儿子去正厅,他则让人去请明长昱。   与正厅一墙之隔的花厅里,明长昱安静地坐着。抓捕唐仕雍虽说轻而易举,但这一路从京城郊外赶回来,也有些风尘仆仆。他早已让明昭为他掸去身上的尘土,此时正端着茶水慢慢饮着解渴。   因处于丧期,不能耽于口舌之乐,周府的茶水也不算太好,明长昱见君瑶灌下一盏之后,才勉强喝了一大口。   刚放下茶盏,周平便进来了。   明长昱也不拘繁杂的礼节,直接问道:“周大人,你难道没发觉你府上少了人?”   周平困惑,默了片刻,将府上的人一一暗数了一遍,说道:“侯爷,在下府中除了外出采买的,其余要紧的人,都在为着小儿的丧事忙碌,并没有少什么人……”说到此处,他蓦地一顿,突然想到什么,迟疑道:“难道……”   明长昱乜了他一眼,说道:“有件事巧得很,两个时辰前,我出周府时,见着一个侍女从周府后门离开了,我也并没在意。但那侍女很是古怪,竟自己雇了一辆车出了京城,到那荒山野岭的地方,与男子相会。”   周平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难看至极。他儿子没了,周府上下的人都该是伤心沉重的,即便不是,也该做做样子。可没想到有人竟寡廉鲜耻到这种地步,在丧事期间去私会!   他怒火暗生,却没在明长昱身前发作。唇也只是嗫嚅了几下,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他无地自容地看了眼明长昱,见对方面色冷沉,心头突然一怔。   明长昱堂堂一个侯爷,做什么去管别人府上的人私会的事?难道是想揭露人家的家丑不成?转念想来,又觉得不对,周平压住怒火,狐疑更深,这时候也顾不得脸面了,有些为难地问:“请问侯爷,那人此时在何处?”   明长昱说道:“在大理寺。”   周平心头一震:“不知她所犯何罪?”   明长昱眯了眯眼:“周大人,你难道就没怀疑过,她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出城吗?出城也就罢了,还要假扮成侍女。你甚至没有怀疑过,她与令郎的死多少有些关系吗?”   周平震惊不已:“可是……可是杀害我儿的人,不是曾登发与花匠曾吗?”   “那只是缓兵之计,为的就是引出这案子背后筹划之人。”明长昱淡淡地说道,“还有,灵堂内棺材中的尸体,或许也不是令郎。”   周平浑身一晃,险些一个趔趄,他堪堪站稳了,不可置信地撑大了沧桑松弛的眼睛,“那……那棺材中的尸体是谁?”震惊过后,又喜出望外,失声问道:“难道我儿没死?”   明长昱冷声道:“令郎的确已经被害,只是尸体尚未寻到而已。”   周平怪异的神色顿时凝住,下一瞬又灰败如死灰,他本就如一棵枯木,此刻却是像被折断似的,彻底枯朽了。   但是他依旧觉得事情蹊跷,难以相信:“侯爷,那尸体是花匠曾花坊里找到的,花匠曾也亲口承认了那就是我儿的尸体,为何……”   明长昱起身,低声道:“那棺材里的人并非令郎,那就没必要设灵堂里,先且让灵堂里的人去休息。”   “这样怕是会让人猜疑,有些……不妥。”周平颤声说道。   明长昱微微挑眉,十分关切地问:“难道周大人想为一个无名死尸办了丧事,还让周家人为他守灵送葬?”   “这当然不行!”周平立刻摇头,这一下心里也动摇了,让周家人为无名死尸守灵送丧,比揭穿死尸有假还严重。他向明长昱拱拱手,转身离去了。   君瑶见门阖上之后,才轻声问明长昱:“他去做什么了?”   “自然是被我说通了,去灵堂将那些人支开了。”   君瑶深信不疑,找了位置自己坐下,端起茶要喝,明长昱说道:“你那盏茶都凉了,喝我这盏。”   “凉的解渴,”君瑶也不管,将凉茶一饮而尽。   周平去了许久方才回来,明长昱与君瑶随之进了灵堂。灵堂内果然已空无一人,香火也一律暂熄,一口棺材陈设在堂中央,棺盖上盖着素裹。   尚未到下葬之时,棺材还未钉死,尚可以开棺,但此时已经没有必要了。   明长昱问周平:“我听周齐云说,周齐越年幼时摔断了手指,所以手指骨节扭曲错位,可有此事?”   “有,”周平说道,“因他是要考取功名的,身体之上有残缺总是不好,下官还想了许多办法,请了名医来为他医治,为他正骨,可惜都没见效果。他左手手指骨节扭曲十分明显,也不用手去摸,就能看见的。”   明长昱说:“在曾家花坊中发现这具尸体时,尸体就被认真查看过,根本没有任何手指骨节扭曲错位的痕迹。”   周平本就信了七。八分,此刻已是完全相信了,他拱手垂头地,怆然说道:“还请侯爷示下,下官该如何做,才能找出杀害我儿的真凶?”   明长昱淡淡说道:“既然丧礼也不急于办了,就将尸体抬到大理寺吧。”   周平苦不堪言,欲言又止。   明长昱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灵堂依旧留着,也不用对外面的人交代些什么,你只需将尸体偷偷带走。大理寺在今日之内就能破案,届时你再将周齐越的尸身带回,便可继续将这丧事办下去。”   这的确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周平一口答应,当即吩咐周齐云着人前来抬尸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是肥肥的。   入V通知:各位亲爱的读者,感谢你们喜欢君瑶和明长昱。本文将在10月24日(周四)入V,届时三更。   希望缘分不断,长长久久,继续与大家分享这个故事! 第97章 以子顶罪   大理寺,春光明媚,柳暗花明。   这注定是此案最后一审,公堂未开,正堂内却已经有了人。明长昱并未将此审公开,却依旧请了御史台与刑部尚书陪审。   阮芷兰被带上来时,裙裾轻垂,步态如莲,举止淡然平静,丝毫不见任何仓皇狼狈,依稀间,她似乎还是那位端庄高雅的年轻少妇。   与她一同被带上来的,还有花匠曾与曾登发父子,花匠曾看见阮芷兰,萧索干枯的脸色一变,还没让衙役押住,就跌跪在地上。曾登发则是一副濒死模样,行尸走肉般自行跪下。   大理寺少卿本应负责审案,可不过短短一天,案情就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他无法揣测明长昱的用意,对案情也是一头雾水,问过明长昱之后,只好将问案一事交给君瑶。   明长昱又道因案情复杂,涉案人较多,所有涉案人都暂且直称名讳。   君瑶未曾迟疑,目光率先落在阮芷兰身上,说道:“今日一早,守灵的周少夫人突然晕倒,侍女将她搀到房中休息,而周少夫人却趁此机会假扮侍女,从周府后门悄然离开,雇了一辆马车出城,与他人相会。”   阮芷兰慢慢看向她,轻声道:“我只是身体不适,雇了马车去看大夫,并不曾与任何人相会。难道大理寺断案,竟是要如此羞辱人不成?”   她语气清冷平淡,斯文动听,乍一听或许还真是无辜的。   可是君瑶怎么会任由她牵扯,她继续说道:“侯爷截住你的马车,让我佯装成你在车内的模样,一路到达你与那人相约的地方。谁知候在那里的人,竟以为马车内的人是你,不但没有与你寒暄,反倒举刀杀人!”   阮芷兰脸色大变,端然维持的从容冷静霎时露出破绽,她僵硬而快速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唐仕雍。只不过她反应极快,不过霎那之间,就已将视线移向君瑶,冷声道:“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君瑶不为所动,依旧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想问少夫人几个问题。”也不管阮芷兰是否会回答,她便问道:“你说你是出府看病,可为何要乔庄成侍女?为何还要特意避开他人?城北之中就有不少医馆,你为何舍近求远雇下马车前往城南。我问过为你赶车的妇人,是她告诉我你交代的地址,这说明你一开始,就不是出门看病,而是出城。”   阮芷兰薄唇紧抿,她身上依旧穿着周府侍女的衣饰,一时无法辩驳,只能沉默。   这样私下出城与人相会的事情,是十分难以启齿的,赵柏文等人也只是静坐旁观,不置一词。   隋程却是不明就里,按捺不住问道:“她为什么要出城?又是要与谁私会?”   君瑶也顾不得周家人愤恨难言的样子,说道:“因为少夫人想一走了之,或者也可说,少夫人是畏罪潜逃。”   隋程大吃一惊:“她……她为什么要畏罪潜逃?她犯了什么罪?”   君瑶说道:“杀夫。”   堂上顿时一静。   阮芷兰忽然冷声一笑:“昨日这正堂之上,侯爷还言之凿凿地说曾登发与花匠曾父子是杀害我亡夫的凶手,今日为何又说是我?难不成大理寺断案就如此轻率,想怎么断就怎么断?”   她已不如初来时那样清淡冷静,话语中充满了讽刺。   这样一番言论,的确能让大理寺受到非议,君瑶心急正欲解释,明长昱却在她之前缓缓开口了:“这案子错综复杂,凶手狡猾奸诈,我若不先虚晃一招,故意让花匠曾与曾登发如愿的认了罪,又如何能等到你原形毕露?”   他几乎淡漠的眼神不含喜怒,如锥直视阮芷兰,轻声道:“你自以为能脱罪,但法网在本侯手里,想怎么布置,何时布置,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众人心下腹诽,阮芷兰也不过是明长昱网中之物而已。   阮芷兰纤纤弱质,眼底隐约闪过几点泪光,却生生忍住,她薄唇抿得更紧,低声道:“就算……就算我出城与人相会又如何?就一定是畏罪潜逃吗?”   君瑶说道:“其一,我自然掌握了你杀人的罪证,其二,你在离开之前,将带入周府的嫁妆一一变卖换成了现银或银票,有逃离的意图。”   阮芷兰身形轻轻一晃,唇微微颤抖,“你说我的杀人罪证?可先前,花匠曾与曾登发就已认罪,而且罪证确凿,难不成那些罪证,都成了我杀人的罪证不成?”   “那些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帮助你脱罪的手段罢了。”君瑶说道。   这其中曲折,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其余之人也十分困惑。大理寺少卿亲自整理的案情卷宗,更是难以置信,他疑惑地说:“周齐越之死,乃是曾登发杀父不成,最终阴差阳错将有毒的菜给了周齐越的侍从造成的,此间种种合情合理,又有铁证为佐,曾登发与花匠曾自己也承认了……这如何解释?”   君瑶快速整理思路,一字字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这一切,都是花匠曾为了帮周少夫人掩盖罪行,设计出来混淆视听的。”她蹙眉沉吟,慢慢抛开杂念,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花匠曾是周少夫人从俞洲带来的,因周少夫人之母对花匠曾有恩,花匠曾一直对周少夫人忠心耿耿。所以,当周少夫人杀害丈夫之后,花匠曾就设法为她掩盖罪行。”   正堂之内,所有人凝神静气,将目光专注在君瑶身上。她声音虽不甚高昂,却字字有力,清晰如玉,朗朗天光映照而来,越发衬得她的人与声通透明澈。   “事情也有巧合,周夫人杀害丈夫那天,曾登发也意图杀害自己的父亲。花匠曾从儿子手中拿到瓷盅时,或许就知道菜里被下了毒了。”君瑶皱眉,看向花匠曾,说道:“花匠曾说,那瓷盅内下的是观音衫,阴差阳错被周齐越与其侍从吃下去。那侍从尸体里,的确也有观音衫的树皮。可是……”她话音一转,说道:“曾登发却亲口承认,瓷盅内的毒,并不是观音衫,而是断肠草。”   花匠曾惊恐地抬头,本想张口说话,却因嗓子干涩,没立刻发出声来。   君瑶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接着说道:“曾登发按了手印的口供尚在,口供内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在瓷盅内下了断肠草的毒。断肠草并不罕见,花匠曾定然一看就能认出。所以他伤心绝望,也没有将菜吃下去,只抱着瓷盅哭。当晚,周少夫人杀了丈夫之后,花匠曾为了帮她脱罪,就生出一计,将罪行全部栽赃给自己的儿子!”   在座之人皆是无比震惊。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看到了花匠曾护子的拳拳之心,就算花匠曾有罪,可为他这一番为父的用心,众人也觉得可怜。但君瑶的话一出,众人才惊觉这其中的曲折可怕。   君瑶沉沉地看着花匠曾,轻叹道:“你为了帮自己小姐脱罪,装作要为儿子顶罪,看似爱子心切,实则就是想让人越发怀疑曾登发,从而坐实了他杀人的罪证。”   曾登发浑身颤抖,如鸡仔般缩着身体,闻言惊恐万分地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又如见了鬼一般,恐惧地退开几步。   君瑶挺直身,娓尔平然说道:“其实那晚,侍从忠平并没有将他的瓷盅拿走,所谓侍从忠平来厨房,将花匠曾正在热的才拿走的说法,不过是花匠曾欺骗曾登发的而已。曾登发误以为周齐越与忠平是吃自己下了毒的菜才死的,所以才会毫不隐瞒地认罪。”   “所以……那些罪证,都是假的?”大理寺少卿震惊地问。   “是,”君瑶颔首,“据曾登发交代,花匠曾先劝说曾登发将周齐越与忠平的尸体运到水池中藏好,接着将周齐越的尸体运出府。而后,花匠曾将曾登发从摘星楼带回的瓷盅放到忠平房中。接着他又故意让前往花坊查看的人发现掩埋在那里的尸体,并自己认罪,做出为曾登发顶罪的模样。这一切,都是为了栽赃自己的儿子而已。”   她一口气说完,稍稍停下,堂内霎时安静极了。   隋程面色古怪,怔怔地说道:“花匠曾……竟为了一个外人,嫁祸自己的儿子?”   君瑶暗自轻叹,说道:“试问,一个常年不孝,让自己身处苦海,且还想毒杀自己的儿子,当真不会寒了做父亲的心吗?”   花匠曾或许曾经疼爱自己的儿子,无比宠溺娇惯,甚至为子可付出生命,乃至为他顶罪。可就在他得知儿子要毒杀自己时,是否已转变了想法,是否彻底对这份父子缘分绝望了?   而阮芷兰,虽说与花匠曾毫无血缘,但这些年来主仆二人相互扶持帮助相依为命,阮芷兰对花匠曾也是关心照顾,或许在花匠曾心里,阮芷兰也有一席重要之地。   事已至此,真相似乎一点点浮出水面。   众人看向阮芷兰,见她依旧平稳地站着,唇角含着冷冽的讥讽。她缓缓看向君瑶,眼神既死寂,又像是隐藏着无数的悲恨,缓缓说道:“这些大多不过都是你的推测,你有何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明天要三更,所以今天一更,缓缓。   李青林将要正式出现了哦。 第98章 指认真凶   君瑶还有些佩服阮芷兰,从初见到对方开始,她就隐隐觉得阮芷兰并非一般的女人。   面对阮芷兰讥讽的笑,君瑶只是轻轻蹙眉,说道:“曾家花坊中发现的尸体,并不是周齐越。”   阮芷兰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憔悴的面容瞬间毫无血色。   其余人震惊不已,大理寺少卿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尸体上还有周大公子随身携带的玉佩!”   君瑶说道:“周齐越公子左手有一手指指骨错位扭曲,但花坊之中的尸体的指骨却是完好笔直的。大理寺的人也验看过尸体了,凭此就可知尸体有假。”她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周平,说道:“周大人也可以作证。”   周平这才恍然从悲愤中清醒过来,沉声沙哑地说道:“我儿的手指骨头的确是错位扭曲的。”   “若尸体不是周兄,那……那尸体是谁?”隋程好奇地问。   “自然是花匠曾最清楚,”君瑶说道,“但京城内时有流民的尸体,也有新下葬的人,想要偷一具尸体回来,也不难。他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混淆视听,好让我们查不出事情的真相,并且嫁祸自己的儿子。”   大理寺卿暗自为君瑶担忧,问:“那周齐越的尸体在何处?若没有尸体,你要拿出什么证据呢?”   君瑶面向明长昱,拱手行礼说道:“侯爷,在下恳请抬一副棺椁上来。”   本朝大理寺自设立以来,也从没听过直接抬棺材上来作为证据的。御史台与赵柏文顿时皱眉,心头难免反对,但还是看向明长昱,说到底,他才是这起案子的主审人。   明长昱丝毫没有迟疑,镇定地点头应了:“准。”说罢就吩咐明昭带着人去抬棺材。   不消一会儿,几个健壮的衙役将宽大黑沉的棺椁抬上来,稳稳地陈放在一侧的空地上。   君瑶说道:“这副棺椁,是前蓉城郡守唐仕雍大人用来运送唐延尸身的,但是这棺材之中躺着的并不是唐延,而是周齐越。”   这一句话,犹如平湖之中落下一块巨石,掀起阵阵涟漪。   堂上众人纷纷变色,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如果诸位大人不信,可开棺验尸。”君瑶说道。   世人对开棺十分忌讳,不仅不吉利,而且棺材内的味道让人敬而远之。君瑶之所以要当众将棺材抬出来,不过是为了起到震慑之效,让在座的御史台与刑部尚书两位长官亲眼看着这棺材之中睡着的,是周齐越而非唐延。如此一来,就可断了凶手辩解作假的机会。   赵柏文脸色微沉,说道:“本朝设立大理寺和刑部以来,就没在公堂上开棺的先例。就算要开,也可在义庄或停尸房中。”   君瑶拱手行礼,说道:“大人,若私下里开棺验尸,就没有必要将棺材抬进来了。何况,如此一来才能得到更有利的证据。”   明长昱适时说道:“棺椁并未下葬,安置棺椁的人也是涉案人,且棺材之内有重要线索,的确有必要开棺眼看。”他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说道:“棺材离得远,待会儿开棺时,诸位大人屏住呼吸就好。”   他也不等赵柏文再发言,直接让人去撬开棺材。   衙役拿着铁锤叮叮当当敲松棺盖之上的铁钉后,缓缓的推开棺材。   趁恶臭还未散出,君瑶对周齐云说道:“周齐云公子,劳烦前来认一认,这尸体的手指,是否是扭曲错节的。”   自得知周齐越去世之后,周齐云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悲痛,甚至恳切希望找出凶手。所以即便恶臭难闻,他也露出凛然之情,也不捂住鼻子就靠近棺椁,毫不避讳地往里面看。   棺材内的尸身已经被换了丧服,平平整整地躺着,双手平放在身侧,借着明亮的光线,周齐云看清了尸体的模样。   许多天过去,尸体已不再肿胀,犹如退了气的球,溃烂又焉瘪,皮肉大部分腐烂,令人作呕。尸体手指上的皮肉也大多糜烂脱落了,仔细看就能看清指骨的情况。   硬着头皮生生看清楚之后,周齐云趁着回禀之际退开,走到正堂中央,向明长昱拱手说道:“侯爷,棺材内的尸体左手手指骨节扭曲错位,的确是兄长……”   明长昱皱了皱眉,尚未回答他,立刻挥手让人将棺材盖好。   正堂门窗全部洞开,清风徐徐,明长昱位置之后,还陈设着插着茶花与杜鹃的花瓶。待空气稍微清晰之后,他才点点头。   隋程位置靠窗,早已闻不到恶臭,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棺椁里躺的人不应是唐延吗?为什么会是周齐越?”   “因为打从一开始,在唐延房中发现的尸体,就不是唐延,而是周齐越。”   隋程脑中顿时一团浆糊,越发想不明白,其余人也处于震惊困惑之中。   大理寺少卿虽也难解其中谜团,但头脑还算清醒,他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迟疑地问:“你……你怎么知道唐延房中的人不是唐延?”这如何可能?   君瑶走向早已备好放在一旁的证据箱子,轻轻打开,从中拿出唐延房中的尸体所穿的衣物,说道:“发现尸体的人,之所以会将那尸体当做是唐延,一则是因为尸体是在唐延房中发现的,二则,是尸体身上穿着唐延的衣服。但那尸体面容俱毁,难以辨认,而李晋又未将尸体面部砸烂。如此,便是凶手故意将尸体面容毁掉,然后给他穿上唐延的衣服,以此误导他人,隐瞒尸体的真实身份。”   众人惊愕难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君瑶将箱中的鞋拿出来,有意无意地看向阮芷兰,阮芷兰面色平静,但眼底却露出惊慌无措之色。   “唐延与周齐越身形相当,唐延的衣服穿在周齐越身上,只是稍有不合身,若非细看很难发现。”君瑶慢慢说道,“只是,两人的脚的尺寸却相差很大。”   隋程听得入迷,闻言符合地点头:“就是就是,一个人只适合穿自己的鞋。但凡鞋大一些或小一些,都不舒服。”   君瑶本有些紧张,见隋程附和,有些紧绷的弦微微放松,轻轻抿唇说道:“周齐越的脚,比唐延的脚大许多,是穿不上唐延的鞋的。若硬是穿上,在验尸时一定会发现破绽。所以,凶手只好给周齐越穿上了他自己的鞋。”   “这么说来,那双鞋是周齐越的?”大理寺少卿问道。   “是,”君瑶点了点头,研判地审视着阮芷兰,说道:“若是不信,可将周府内专管针线做鞋的侍女来辨认,看看这双鞋,到底是不是周齐越的。”   她一一陈述到此处,在座之人都认定阮芷兰才是杀害周齐越的真凶。周平更是勃然大怒,险些冲出去质问阮芷兰,但刚有动作,就被周齐云拦住。   周平伸手指着阮芷兰,浑身微微颤抖着,厉声问:“平日里能轻易拿到越儿鞋子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周家待你不薄,你竟狠毒至此!”   阮芷兰双手十指死死的绞扣在一起:“周齐越房里难道没别人了吗?凭什么以此指认我?”   “若他人也可以随意收捡周齐越的鞋,自然很快就能发现鞋少了一双。可偏偏那几日,你不让周齐越房中的侍女整理他的衣物,侍女一时也难以发现不对。”君瑶眯了眯眼,“若是瞒得过一时,待花匠曾与曾登发为你顶了罪,你就可以远走高飞,谁还会在意周齐越是否少了一双鞋?谁还会去查你犯下的那些罪行?”   阮芷兰双眼霎时染上微红血色,抿唇不语。   君瑶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何况,周少夫人你也懂得草木习性,你也知道观音杉的树皮有剧毒。你想用这种办法毒害周齐越并不难。”   阮芷兰冰冷地看着她,眼底隐着瘆人的怨恨。   君瑶心里暗叹:“忠平与周齐越腹中发现的观音衫树皮,还算新鲜,且都是切碾得比较细小的,这样一来才好入腹。你为了杀周齐越,思虑准备了许久吧?”   阮芷兰狠狠地闭了闭眼,冷声一笑:“当晚,我的确没有见过周齐越……”   “当晚,孟涵公子亲眼看见周齐越从周家后门入了周府,入门之前,还对他说过要去找你要钱。”君瑶反问,“难道他偷偷回府,是为了休息睡觉,不是为了问你要钱吗?”她轻轻蹙眉,敏锐地注视着对方,说道:“据我所知,周齐越欠下巨款,无力偿还,若是回府,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问你要钱,甚至让你变卖嫁妆为他还债。”   阮芷兰突然变得愤恨,却只是拿那双盈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君瑶。   君瑶无动于衷,轻声道:“当晚,你用了院中的木炭,是为了做什么?为周齐越和他的侍从熬制一锅有毒的粥吗?”   阮芷兰蓦地发出一声嗤笑,笑声嘶哑阴森,如刀子刮出的刺耳之声。   眼见大势已去,真相呼之欲出,再做辩驳也无济于事。   笑声传到花匠曾耳里,他抬头看了眼阮芷兰,又看了眼身旁精神委顿的曾登发,突然发出哀沉的呜咽声。 第99章 宁为玉碎   君瑶历数陈述出的一件件证据,似不断压在阮芷兰身上的稻草,越发沉重,即将把她压垮。   堂上在座之人,难免唏嘘感叹。大理寺少卿沉默片刻后,看向君瑶问道:“那……那周齐越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唐延房中?”   “自然是有人趁着黑夜运过去的。”君瑶说道。   大理寺少卿立刻否认:“恐怕很难,夜间有宵禁,怎么会随意运着尸体走动?”   君瑶皱了皱眉,若她要解释,必然会要对京城夜间的防卫进行评论,不管评论是好是坏,在官场上都不太合适。她暗暗看了明长昱一眼,眼神清澈明湛。   在明长昱看来,君瑶此时投来的目光,既透着对他的信赖,又很是可爱,他不经意勾唇轻笑,说道:“京城防卫司底下那些坊丁和武侯,也不是个个都恪尽职守,有些个贪财偷懒之辈,收了人的钱财,就能随意放人出行。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在夜间时去看看。”   在座大多是官场混迹多年的,怎会不了解底下那些人?明长昱如此一说,其余人也并未反对,只是各怀心思罢了。   御史台却生了怒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即便只是底下那些人犯了小事也不能坐视不管。若当夜那些坊丁不给人放行,也不会有如今这些复杂的命案。”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置可否。   大理寺少卿适时开口,问道:“那又如何能证明有人在宵禁之间运送过唐延的尸体?”   君瑶拿出宵禁通行记录册子,说道:“宵禁期间通行,是必须签字记录的,何时开的坊门,出行的有哪些人,所为何事,是否带了车辆马匹等。从周府通往许府的几处里坊通行记录册中,发现了可疑的笔记,皆出于同一人之手。”   她将那几页记录翻开,递给大理寺少卿,说道:“或许少卿大人能识得此人的字迹。”   大理寺少卿翻了几页,反复看了几遍,又认准几个字认真端详,好片刻之后惊疑地起身走到明长昱身后,似在低声询问。   这几年,大理寺虽没有接过特大的案子,可大理寺少卿毕竟是深谙刑狱之道的,况且辨认字迹也不是难事。他心里有了确切答案后,沉声说道:“这字迹,是唐延的。”   这答案虽然令人震惊,但早有先前那些匪夷所思的谜底,如今再奇怪的结论在座之人也能平静接受了。   兜兜转转,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就如此牵连起来。隋程本涉案其中,也参与了调查,心里有困惑也懒得自己思考,而是问出来:“难道唐延那晚根本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周府吗?”   君瑶摇头:“不是,唐延回了许家,许家院子的杂役也亲眼看见了。”   昨日李晋被审的过程还历历在目,大理寺少卿层层剥茧,问道:“李晋在房中布置了机关,甚至还在水中下了毒,毒被唐延的侍从重九服下了,那机关也没伤到唐延吗?”   “的确如此,”君瑶稍稍停顿,思索着说道:“唐延是许大人十分看重的门生,在大理寺做了多年的佐官,应该是十分敏锐的。他或许早就察觉有人想暗中害他,所以事事十分谨慎,但凡吃喝都会让贴身侍从重九先代试。我记得隋大人说过,在公主府的宴饮上,重九偷吃了唐延的每一道菜,实则那不是偷吃,而是试吃。从公主府回到家中之时,唐延或许就让重九试喝了水,连开柜门也是先让重九去开。”   “所以,当晚被机关重伤的人,其实是重九,而不是唐延?”大理寺少卿内心不由惊叹。   君瑶颔首:“重九被砸成重伤之后,自然是活不了了。仵作也眼看过重九的尸体,除了中毒的迹象外,他的头部还有一处十分深重的砸伤,很是致命。”   “那为何重九的尸体会不在房中?”   “自然是被当场目睹的唐延带走了。”君瑶说道,“唐延当时必然知道有人想杀自己了,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还会再对他下毒手,所以想到了逃。他先将重九的尸体带出许府扔掉,再趁着宵禁之前,去了周府,见了阮芷兰。”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移到阮芷兰身上,唐延案情的谜底一一解开,似乎击溃了阮芷兰的防线,她浑身战栗,目不转睛地看着君瑶,若眼神能化作毒刺,只怕君瑶早已伤在她眼神之下。   “其实,前蓉城郡守,与周夫人还有些亲缘。”君瑶不以为意,蹙眉凝视着唐仕雍,“这位前郡守的夫人,是周夫人的姑母。侯爷曾派人到俞洲查探,发现周少夫人幼时常去蓉城唐府玩耍,甚至在唐府住过三四年。又听得唐府的老人说,周少夫人与唐延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唐延毕竟只是唐家庶子,唐夫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亲侄女与自己丈夫姨娘生的儿子成亲?所以,两人的感情就此断了。”   她轻描淡写地将一段情窦往事说完,甚至无法让人感会这其中的深切悲喜,而阮芷兰却瞬间泪盈眼眶,潸然而下。   “所以,当唐延走投无路时,就来找周少夫人了,对吗?”君瑶轻声问。   阮芷兰拼命摇头。   “一定是这样!”周齐云突然出声指控,“你们一定暗中私会过多次。”他极力克制着,压制着声音,说道:“否则……当年我兄长出事,你为何偏偏去找了唐延的关系?”他还怒视着跪在地上的花匠曾,质问道:“是不是你暗中帮他们见面?”   经此一提醒,也不难猜测,唐延想要进入周府,其实并不困难,阮芷兰有这些心腹帮她里应外合,也不是办不到,甚至做得次数多了之后,就越发顺手难漏破绽了。   “唐延找到你之后,发现周齐越死在你手上,所以才想出将尸体带回去冒充自己的办法?”君瑶趁势继续层层解开谜底,“他将周齐越的尸体放置在马车内藏好,一路打通看守坊门的坊丁,得以通行。还将周齐越尸体的脸砸烂,好让人认不出来。如此一来,他就能避开被害的危险,佯装自己已死,好桃之夭夭。而你,则有曾登发为你顶罪,待一切如你所想结束之后,你就好趁机逃离,与唐延一起远走高飞。”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阮芷兰惊怔绝望,嘶吼一声险些冲向君瑶,幸而被两名衙役扣住。   “我嫁入周家之后,与周齐越举案齐眉恩爱和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拼命挣扎推搡着,“我怎会害死他,什么冒充尸体,什么唐延,与我有什么关系?”   “或许你们曾经也是恩爱齐眉的吧,”君瑶轻声说道。   阮芷兰咬牙不语,被捕役狠狠压住跪在地上。   “何况,其实李晋早就知道尸体有问题了,”君瑶深深吸了口气,“李晋自己布置的机关,怎么会不知道机关伤人的特点?那机关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将人的脸砸得稀烂。而且,李晋还曾暗示过我,说是唐延的足趾是胼趾。我想,他以此暗示的目的,就是想让我查出尸体的真相,好掩盖他杀人一事。”   如果尸体根本不是唐延,那李晋就不是凶手,何况他还有不在场证明。只是他没想到,如此精心的布置,也能被人识破。   君瑶缓缓走到阮芷兰身前,不喜不怒地说道:“其实,就算一切如愿,你当真逃离京城,也不能与唐延远走高飞的。”   阮芷兰一言不发,通红的眼睛沉默地盯着她。   “因为,你是知道唐延未死的人,唐仕雍唯恐你将此事泄露出去,故而他一定会杀你灭口。”君瑶一字一顿道,她声音极轻,轻到只有她与阮芷兰两人可听见。   “小姐,是老奴无用……”花匠曾低着头,暗哑苍老地说了这一句。   事已至此,此案种种,也算尘埃落定。   阮芷兰强行压住哽咽,擦了泪水,突然直起身向明长昱叩首:“侯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周齐越,是我指使他筹划顶罪,也是我想出的用周齐越的尸体冒充唐延,花匠曾是被我逼迫,求侯爷网开一面,将他从轻发落。”   明长昱的目光将将从君瑶身上移开,静然如水地看着阮芷兰:“花匠曾虽未杀人,可所作所为如何能轻饶?”   阮芷兰悲痛愧疚地看了花匠曾一眼,恳切执着地说道:“他也不过,是为我讨一个公道罢了。”她双眼空洞无物,却悄然藏着莫大的不甘与悔恨,须臾后只是勾唇冷笑,“周齐越那般对我,让我生活在地狱之中,周府人人皆知,却视作不见,甚至与周齐越一样的心思,明里暗里恨不得我拿出所有嫁妆贴补。我遭受的苦楚和痛,有谁知道?周齐越的所作所为,就能轻易饶过吗?”   她仰头直视明长昱,渴盼固执地问:“侯爷,若天底有我这般遭遇的女子,敲响大理寺门前的鼓请求人来为我主持公道,将是如何?”   明长昱蹙眉,心底隐隐升起一股无奈与惊讶。   阮芷兰轻哂:“不过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女子受男人羞辱责骂,那必定是女子有错,谁会为那女子主持一个公道,将她带出苦海呢?我终究是不解恨罢了!”   君瑶蓦地心生不忍,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不易。若所嫁不淑,世间女子的下场是如何?或懦弱承受,或挺身反抗,可结果如何呢?   阮芷兰是凌霜而开的花,是不甘于怯懦受辱的女子,所以她杀夫自救,却落得玉瓦皆碎的下场。   “你这贱妇!”周平骤然起身冲出,一掌狠狠抽向阮芷兰,“毫无妇人本分,心肠狠毒如此,活该千刀万剐!”   “周通事,这是大理寺公堂!”明长昱沉声说道。   他口吻虽冷,却已带了怒意,周平丧子之痛,悲愤交加,一时难以自抑,一旁的周齐云立即上前,将他带下去。   阮芷兰被打倒在地,许久未曾起身。   案情水落石出,君瑶长吁一口气,却不曾感到轻松。   大理寺需参议罪行轻重断罪,明长昱正欲开口决断,却突然听见一声惊呼。   在一片混乱中,君瑶瞥见阮芷兰嘴角含笑,双眼空洞却渴盼地看向朗朗天际。阳光清澈,柳色如新,而她却不知何时摘下发间的钗子,狠狠地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血色如揉碎的花,喷溅渲染而来。阮芷兰忽而笑了,她似看到了什么,笑意若兰,婉然娇媚。   顷刻后,她倒卧在地,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100章 新绿初红   大理寺再开堂,审的是同一案,且案情之扑朔迷离,不得不让人好奇惊叹。几日之内,大理寺断案的过程,便演化为若干种版本,在坊间流传开来。曾经的冷衙门,如今为人津津乐道,甚至得了不少赞誉,一时间也出了些风头。   在外看来,此案风波已停,君瑶却知此案依旧藏着谜团,溯连甚广。   阮芷兰自裁后,花匠曾父子等人依律定刑,唐仕雍与李晋,则被关押在大牢内,等候进一步审问。   这两人一人一问三不知,另一人却是死活不肯多说一句。直至第二日清晨,狱卒开牢门再提唐仕雍,却惊然发觉,唐仕雍早已气绝。   如今唐仕雍或许是唯一一个可能知晓更深的谜团之人,他一死,有关陈年旧案的线索,便大都断了。   君瑶得迅之后,与明长昱一同赶往大牢,看见了唐仕雍的尸首。   狱卒得了明长昱吩咐,将唐仕雍关押在看守最森严的牢中,牢房犹如铜墙铁壁,更是与世隔绝。为免出意外,看守的人除刑部的人之外,还有明长昱安排的人。唐仕雍身上更是被搜查干净,墙面也包裹细碎的干草,防止他撞墙自杀。   如此缜密的安排,也没能阻止唐仕雍寻死。   置他于死地的,是一根干草编织的细绳。君瑶与仵作仔细查看过,细绳只手指粗细,由无数根细碎短小的干草编成,被切碎的干草不易编织,唐仕雍便在草上浇了尿液,将易碎易断的干草浸湿,稍微柔韧之后拧成细绳,缠绕在脖子上。也不知他哪儿来的一股韧性,便这样将自己活活缢死。   狱卒等人惶恐不安地看着明长昱。牢房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令人窒息压抑。明长昱负手而立,冷眼睨着唐仕雍的尸首,须臾之后才冷声开口:“拖出去处置了。”   狱卒如蒙大赦,手脚利落地将尸体拖走。   出了大牢,君瑶翻身上了马,正欲向明长昱辞别,明长昱却说道:“时辰尚早,且找个地方坐坐。”   君瑶有满腹疑问,便顺势应下。   明家产业颇多,除御赐的侯府之外,还有不少庄园别苑,京城内也有其他院子。明长昱带君瑶去了一处临近京郊的院子,院落虽小,却别有洞天。春意正浓,院内院外,皆是一派盎然舒朗。   两人在半亭内入座,此亭设计颇巧,门窗都可活动自由拆卸,明长昱让人撤了门窗,四周朗然明媚,入眼景明雅致。就算这院子不常年住人,却有下人随时打扫看守。   婢女上了一碟果饮后便退去,明长昱为君瑶斟了一盏,说道:“这院子别的不多,果树满山都是,这茶也是院子里摘下的果子酿的,你尝尝鲜。”   君瑶细细抿了一口,果饮滋味不浓,她口舌之中却尝不出更多的滋味。她无声轻叹,放下茶盏,说道:“唐仕雍死了,线索断了。”   明长昱无奈地乜她一眼,淡淡一笑道:“也不算全断。”   君瑶心神一定,微微抬眸:“还有什么线索?李晋吗?”她有些捉摸不透,轻声道:“李晋只是遭人胁迫利用,可他也不清楚幕后之人是谁。”   她忽而凝神默然,略微沉吟。   此案中,若将唐延的线索单独理出来查看,便可发觉端倪——有人想利用李晋杀了唐延,唐延却可能事先得知,所以机缘之下,金蝉脱壳了。他本可顺利离开,可惜因担忧父亲与阮芷兰半途折返,唐仕雍定然是担心他被捕,泄露关键机密,所以干脆狠心亲手弑杀了唐延。   细思之下,君瑶觉得这案情背后,只怕牵连着一股神秘而未知的力量。   明长昱无声地看着她,待她稍稍回神后,才说道:“唐仕雍是在刑部死的。”   君瑶愣了愣,微微侧首,所以呢?   明长昱轻轻挑眉:“唐仕雍的确很关键,但想从他口中得知什么却比较难。他能稳坐蓉城郡守之位多年,可见手段不凡;在唐府出命案,被百官弹劾时急流勇退选择致仕,可见他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唐延一案时,又能装出一副慈父丧子的悲痛模样,甘愿为儿子留守京城,又可见他攻于心计;能在危机关头,亲手杀死儿子,可见他冷血无情……他敢留下来,能留下来,便是早已算计好,哪怕被人抓住,哪怕真相败露,也绝不会露出破绽。”   君瑶捏紧茶盏:“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在他身上根本得不到任何线索。”   明长昱默然,拂袖斟了半盏茶,低沉地说:“他死在了刑部。”   君瑶皱眉,依旧难以理清。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大理寺主审,就算要关押唐仕雍,也应关押在大理寺才是。可明长昱却以大理寺牢房年久失修守卫不严为由,将他提到了刑部……   她不由轻声问:“你怀疑刑部的人?”   这半亭四面通透,一览无余,即便有人想偷听,也藏不住身。君瑶明知如此,却下意识将声音放轻。   明长昱也不隐瞒,直接颔首:“先前是。”他专注地凝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探究,“你不也怀疑刑部吗?”   这轻描淡写的一问,如针一样轻轻刺在君瑶心头。她僵了僵,微微沉默。   在蓉城时,她看见唐延那些带有刑部火漆的密信时,便怀疑了刑部。离开侯府,到刑部做胥吏,也是想从刑部查获关于兄长案子的线索。   可明长昱说“也”——难道他早已透彻她的内心?   细想之下,她由惊讶变为坦然。这一步步走来,她哪里脱离过明长昱的“算计”?何况唐延与刑部暗中往来的密信,岂是她能轻易看到的?   追溯深思,只怕明长昱去蓉城进入唐府,也并非偶然。说不定,他还知道她兄长的事情。   只是君瑶依旧无法明白,这暗中牵连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是朝堂之间的纷争,还是皇家之内的明争暗斗?   “我之所以怀疑刑部,是因为唐延与刑部有过暗中往来。”君瑶斟酌着说道,“唐仕雍死在刑部,侯爷是怀疑他的死与刑部脱不了关系?”   “那些缢死唐仕雍的干草,看似与刑部牢房中的干草区别不大,其实还是有差别的。”明长昱半倚在矮榻上,微微沉声说道:“为了万无一失,我将牢中的干草也处理过,全部用的细碎易朽,且不易点燃的干草。而唐仕雍所用的干草,是寻常人家拧绳常用。乍看之下没有区别,可牢中的干草是我亲自查看挑选的,我岂会分辨不出?”   君瑶抿唇:“那刑部可还能查出线索?”   明长昱摇头:“杀了唐仕雍,隐藏在刑部的人就露出了破绽,不会再坐以待毙。所以,接下来的刑部,也许再难有发现。”他担忧地凝视着她,温言道:“何况,唐延要揭发君家父子,与刑部往来也是正常。刑部也不是天衣无缝的铁桶,哪怕唐仕雍死于刑部,也不真正代表,他的死一定与刑部有关。”   君瑶紧捏着杯盏,盏中的水颤抖荡漾着,浸入她的掌心,滚烫着她,细微的灼热,让她忽略了失落,慢慢地找回理智。   “可到底是谁要置唐仕雍于死地呢?”她压抑着,喃喃自问:“唐家父子到底有什么秘密?”   风静树止,花木清朗,清水流转。   君瑶与明长昱同时静下来,她深切地看着他,却看不透他如墨眼底的情绪。   须臾后,他正色敛容,问了一个问题:“你可知当今圣上,是本朝几代帝王?”   君瑶怔了怔,说:“第三位吧。”   “不错,”明长昱轻轻点头,“前朝末帝虽是明君,却已然受不住千疮百孔的江山,任凭他呕心沥血、用尽手段,也无法将一个破败的山河修补起来。那时政治不济,民不聊生,各地纷纷起义,更有外敌入侵,如此之下,开国高祖才揭竿而起响应天下,夺了前朝君主的江山。”   君瑶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突然谈起本朝开国的历史。   说起来,她虽未经历乱世,可也知本朝的前两位君主,是百姓人人称赞的好帝王,先皇是一位开明的君主,励精图治,推陈出新,无论朝廷政治,还是民间乡野,都比前朝安稳了许多。   “可历代江山更替,新旧势力交换,都非一朝一夕的事。自高祖称帝以来,前朝余孽就从未停止过□□。起初集结雄兵,于北方割据对峙,都被一一镇压。后来大大小小的暴动不断,也不过尔尔,都很快被压下去。本来以为,前朝余孽就此销声匿迹,不会再掀起风浪,可谁也不曾想,前朝余党始终不甘心,起兵不成就暗中集结力量,成立秘密组织。这个组织在朝野慢慢壮大渗透,这十几年,竟蔓延到朝廷中来,在民间也有根基。”   明长昱娓娓而道,一字一句都在君瑶心底掀起惊澜。   以她的聪慧,不难推测出明长昱这番话里的玄机,他端详着她的神色,顺手为她将杯盏斟满。   君瑶的心绪,就如盏中的水,涟漪层叠起伏难定。她缓缓抬眼,问道:“难道唐仕雍父子,与前朝余党有关?”   明长昱颔首:“正是。”他眉心微微凝滞,端起杯盏又默然放下,说道:“前朝末代几个皇帝虽说荒唐无道,但最后一个皇帝却是仁义开明之君,少不得有人拥护。最后一个皇帝,秘密培养了一批暗卫。在皇帝死后,这批暗卫依旧忠诚地保守着对皇帝的承诺,暗中拥戴皇族的遗留血脉,很是隐秘地开始壮大发展,甚至渗入朝堂之内。我甚至怀疑,朝堂之内有官员与此暗卫组织秘密勾结。”   这样一个历经几代的组织,且不论它有多大规模,也不论它是否能渗透朝堂把持朝政,但与前朝余孽有关,就必会被当政者所灭。更何况,它的存在会威胁到江山社稷,关乎天下苍生的存亡与安宁。   “十年前,圣上登基,根基未稳就欲肃清朝中的余党分子,可惜那时他尚且年幼,手段稚嫩,能为他所用的人也不多,不但没能肃清朝中的人,反而折损了不少特意提拔的人才。”   他有些扼腕叹息:“那时我与父亲北上作战抗击外敌,京中没有能为圣上出力的人,再加上军中发现奸细,淳王叔的儿子也因此困陷敌军重围,是以圣上的肃清之举,反而打草惊蛇,让前朝余党得以逃脱,数年都杳无音讯无法搜查。否则,他们也不会有暗中纠结壮大的机会。”   君瑶面色泛白,双眼泛起水光,似冰霜秋水。她抿紧的唇微微一颤,欲言又止。   明长昱端坐如松,微微倾身靠近她,柔声道:“你如此聪明,应知九年前那场肃清案,与谁有关了吧?”   君瑶呼吸凝滞,胸中似撕棉扯絮般难受,她双手握紧杯盏,不顾盏中清水粼粼溢出,却依旧沉默着。   她这一路走来,虽说是明长昱暗中推着她往前走,可她身在迷局之中,从来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所以一时不知该不该将信任完全托付给明长昱。   眼边微微一暖,她恍然一怔,却是明长昱不知何时抬手,将她眼角泛起的水痕抹去。   她侧首避开,轻声问:“九年前,因肃清案折损的人有谁?”   明长昱轻握住她的肩膀,说道:“那场肃清案,实则如滴水入海,没有掀起波澜,仅仅几位低阶官员被牵连,其中一人,便是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的人,姓君。”   仅仅几位低阶官员被牵连?   可是君瑶一家,却因此家破人亡。男人全部流放,女眷也被贬为奴,若非君瑶外公念着旧情,暗中将君瑶母女带回蓉城,只怕君瑶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重重眨了眨眼,平静地问:“君家世代忠良,怎么会与前朝的人有关?圣上肃清前朝之人,难道不会深查?还是宁肯错杀,不肯放过?”   她语含悲愤,大逆不道,若让他人听见,恐怕有杀身之祸。明长昱怜惜地握住她的手,用手绢将她被茶水浸湿的掌心擦干,温言道:“案发时我不在京城,回来时案情已过去三五个月。当时负责审案的是刑部,据说是在君家府中搜出与前朝余党有关的物证。我那时曾设法调取查看刑部的卷宗,可没料刑部起了一场大火,将相关卷宗与物证全部烧毁了。”   君瑶暗自一哂,心头油然生出感激,好歹他是兄长遇难之时唯一挂念着的人。   “如此说来,大有可能是有人设计构陷了我父兄!”她缓缓舒了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压制心口撕裂窒息的疼痛,稍稍蹙眉思索后,又困惑道:“唐延是什么人?为何有人想要将他杀了?”   “就算唐延不是前朝的人,他也必定与前朝的人有牵连。”明长昱依旧揽着她的肩膀,隔着衣服感受着手心之中肩膀的细幼,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至于什么人想杀他,为何要杀他,再一一查下去,总会有结果。前朝的人既已慢慢浮出水面,就会再有动作,届时再顺蔓摸瓜,一网打尽。”   君瑶无声地撤开肩膀,情绪也平缓许多。兄长的案子也好,唐延的案子也罢,若真的与前朝有关,就不是一朝一夕能了结的事情,急于一时也无济于事。   这一个接一个的迷局,步步杀机的阴谋,总要一路走下去,总会有拨云见月之时。她略感欣慰,在布满血腥与杀意的路途中,不是孤身一人。她侧首看着身侧的明长昱,而他稍稍起身,眺望着满院青树芬芳,缓缓道:“今年秋天,或许收成不错。”   君瑶也起身,此处略高,可观赏半座京都,青云之下,能见周府,可观西市的曾家花坊,也能依稀看清云霭之下,萧索寥寂的许府。   还有那座巍峨壮阔,森严无边的皇宫。   天朗气清里的京城,气象恢宏,光芒温柔。   清风徐徐而过,带来袅袅竹笛残音,幕天新绿,已渐渐换了深碧嫣红。   京城的春,便如此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结束了   今日三更完毕!谢谢大家! 第101章 雨中杀机   春去夏来,朗朗花树已亭亭如盖,幕天烟雨笼罩了江南山水楼台。雨水穿林打叶,淅沥沥嘈嘈切切,水汽烟斜雾横,遮掩了迂回蜿蜒的道路。官道被氤氲在雨幕里,道旁红黄如星的花草折伏在地,被匆忙赶路的人踏进泥水里。   一行车马十余人,在雨中前行。骏马拉着车辇,车旁几骑人马,冒雨朝着十几里外的县城而行。   “隋大人,前方树倒了,车和马都过不去。”领头的人拉住马缰,缓缓停下马,回头对车内的人说道。   马车停下,隋程掀起车帘,气闷地往前看了眼。两三棵树歪歪斜斜地倒在路上,刚好挡住了官道,树木枝繁叶茂,沉重高大,若不挪开,车马当真过不去。   隋程擦了擦飘落在脸上的雨水,嫌闷地掸了掸锦衣,问领头人:“李枫,你得出个主意,雨下得这样大,再继续赶路,没到河安县,我们就先病倒了。”   与他同行的,除李枫外,都是刑部的衙役,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   隋程愣了愣,改口道:“我们几个大男人没问题,可阿楚身体弱,你看他的小身板,快被雨水压弯了。”   君瑶蹙眉,阴雨天气看不清天色,但道路已被堵,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她估算着行走的路程,策马靠近李枫,问道:“此处离长亭还有多远?”   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何况离县城不远了,总有亭子歇脚。   李枫举目四望,隐隐约约看见长亭的影子,便说道:“前方好像有长亭,不如先将车马停在此处,留下一人看守。其余人先过去歇歇脚,待雨停了将树挪开再行赶路。”   几人欣然答应,隋程立即带头,越过几棵挡路的树,进了前方长亭。   亭中无人,安置着几条石凳,用于遮风避雨的竹帘早已不知所踪,亭子四面透风。一路风尘仆仆,也顾不得许多,几个人随意一坐,还架起锅灶,生火煮些姜汤。   君瑶靠近火堆,往火堆里埋了几块山药。这是她离开京城前,明长昱给她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方便携带的食物与药材。   她与隋程要前往远离京城的一座县城——河安县。此行的目的,是奉朝廷之命,前往河安纠察官吏、监督当地户口、水利、粮仓与办学等事宜。说简单些,便是代替圣上考察河安县的状况。   为巩固地方管制,朝廷每年都会派一定官员前往地方查看。但天下之大,岂是每一处每一地都能随时查看的?何况朝中的官员也不够。但河安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它的位置不南不北,临江而建,气候也十分不稳定,旱灾与洪涝多发,百姓苦不堪言。先帝体恤下情,命朝中拨款,在河安修筑堤坝蓄水,并开通渠道疏通,终于解决了旱涝的问题。但堤坝与水渠却需年年维修,所以朝中几乎年年拨款。既然朝中拨了这么多钱,临近各郡府也时常支援,那么朝廷就应该去看看具体情况,总不能白白花了钱,没见到成效。   但下到地方州府的差事,其实有些吃力不讨好。地方的官员好接触还不错,若遇到地方官员糊弄算计,就完不成任务,不好交差了。   当然,为方便朝中官员巡查,圣上会授予御史之衔,可御史一职,其实才正七品,虽说有权,但地位指不定还没地方官员高,故而大多官员,除非不得已,是不愿接受此等差事的。   隋程的祖父大司空,认为隋程年轻缺少历练,便向圣上举荐了自己的孙子,再加上明长昱也在旁推举,隋程便成了此次南下的御史。自然,这样艰巨的任务,不能只派隋程一人,朝廷另安排了地方工部的人前往河安,只是不与隋程同路而已。   隋程百般不情愿,跑到祖母与几位姑姑处哭诉了几次,几位长辈抱着他心肝儿肺的疼着,隋程长得花似的,从小娇宠着,没被吹风日晒过,连出门都有人撑伞备衣,怕晒了热了凉了饿了,现在却要离开京城去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能让人放心?祖母与姑姑们几乎要哭断了肠。   大司空气得险些执行家法。但圣意难违,隋程毕竟不敢给家里惹祸,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发了。   原本七八天就能到达的地方,走走停停都走了近半月了。   眼看河安在望,却被大雨和几棵树阻了道。   亭外风雨如骤,亭内火光渐暖。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吃食当然也算不上好,但有柳镶在,简单的食物也化作美味。脆嫩的山药烤滚烫,丝丝冒着清香,风干的肉脯稍作加热,蘸些清汤也松软可口。一行人吃饱暖和后,雨也小了些。天色渐晚,离河安也不远了,几里外就有村庄的炊烟,一行人也不想留宿荒野,便起身前去挪开道路中的树,以便车马通行,继续赶路。   体力活不会劳动隋程,也暂时不需要君瑶,两人便留在亭内收拾餐具。   苍山四合,野径无声,云层连绵,唯余风雨声。这片悄寂,令人有些压抑。   君瑶就着雨水冲洗碗筷,朝不远处的道路看去。李枫正与几个随侍搬开树木,身影被风雨模糊得看不清楚。她正欲转身,突然间李枫等人的身影疯狂地冲了过来,拔剑声凌空而起。   紧接着传来几声惨叫,几个随侍被破空而来的几支利箭射中,应声倒地。   意外突发,来不及反应,隋程已经乱了手脚,几支飞箭擦着他的身体飞过,他躲闪不及,身上已经见了血。君瑶扔下碗,靠亭子外破败的竹帘蔽身,飞快将隋程扑倒。   刑部的衙役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就飞身赶来,以树、石作为屏障,从四方守住长亭,将密集而来的箭矢纷纷挡下。但埋伏在四周攻势丝毫不减,李枫等人很快现了颓势,不少随侍受伤倒地,不能再战。   “保护大人,撤离!”李枫挥剑起身,避开几支飞箭,跃身奔向官道中央,拼尽全力推开最后一棵树木,拉住两匹马重新回到亭外。   君瑶见状,从地上捡起长剑奔了出去,从李枫手中接过马缰。   不过短短须臾片刻,李枫就已受了伤,他腿部中箭,鲜血染红了裤腿。   “你和大人先走,我和柳镶章台断后!”李枫说道。   君瑶深深看他一眼,再回头看向柳镶,柳镶已经杀红了眼,拎着剑冲出重围,与君瑶错身时,低声说道:“河安再会!”   话音刚落,四周山野里,霎时冲出一群黑衣蒙面人,杀气腾腾地朝长亭而来。   匆忙间,李枫说:“若不放心,就看烟火信号。”说罢,便转身杀将出去。   此时章台已破开一个口子,君瑶深知不能再拖,立刻拉住隋程,让他上马,自己也飞身上马,扬鞭策马快速离去。   埋伏之人的箭矢也有用尽之时,趁着李枫等人交手占了上风的空档,君瑶顺手从树干中拔出几支箭矢抄在手中,同时捡了一把兵器。   隋程策着马缰,将马赶得飞快,忍不住怒道:“这时候了你还捡什么东西?”   君瑶一言不发,只回头看了眼依旧陷在厮杀中的李枫,山林苍茫,四野重重,嘶喊声与兵器交接声渐渐远去,刀光血影却依旧紧随而致。   身下的骏马一路疾驰,却甩不开身后追来的人。   南方多山,树林茂密,离了官道,山路便崎岖难行,纵使身下的马是千里良驹,也很难在枝桠纵横的密林中飞驰。河安在南,隋程便朝着南方一路狂奔,奈何他们如何策马,即便甩开一段路,身后的人也会紧追而来。   君瑶心惊胆战,雨水早将脸浸得苍白,但那双明澈的眼却越发凌厉。她早有预感,这批追来的人,只怕很清楚他们的行踪,只要一路往南,想逃脱他们的跟踪就不容易。   电光火石间,嗖嗖几支冷箭势如破竹射来,火辣辣地擦过君瑶肩膀,君瑶身形一歪,险些坠马。   隋程大惊失色,险些哭出声,连问君瑶该怎么办。   “前面那两人,一人清俊一人貌美,无论谁抓住他们,重赏!”身后的人大声呼喊着。   君瑶听得清楚,那行人是南方口音,但不知具体出处,她只能先记住,待脱险后再查。离开京城前,明长昱也曾暗示过她,让她小心行事,河安这个地方,看似祥和平静,却有可能是一潭深水,水下藏着暗涌。所以她建议隋程,这一路不露身份,改装成普通出行的旅人,甚至到了河安,也可不必立刻会见当地的官员,可先暗中让人查探。   谁成想到,竟有人知道了他们的行踪,甚至还想置他们于死地。   眼看就要被追上,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再次传来几声惨叫,君瑶回头,却见李枫与柳镶两人冲杀上来,截住了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暂时应接不暇,脚步一缓,君瑶与隋程赢了几分逃离的时机。   兔起鹘落之间,君瑶立刻策马接近隋程,说道:“改道,往东南走。”   若是一直往南,被追上的可能会很大,但那群黑衣人或许想不到他们会突然走东南的路。   东南方向,其实没有路,马匹车辆都不能走,但有一条河,一条流向河安的河。如果能顺利渡河就好了。 第102章 故人重逢   身后的黑衣人已经越来越远,只有一两个人还在追赶。   前方渐渐开阔,树木稍微稀疏,丛丛灌木连绵着,几乎没过腰身。借着天光,君瑶依稀看见一条泛着粼粼水光的河,在枝叶摇曳中若隐若现,宽阔浩荡,奔流而去。   “嗖”又是一支利箭破空射来,这一回直刺入君瑶的肩膀。君瑶侧身,惊觉一个黑衣人已然靠近,立刻翻身下马,躲入灌木丛中,再一拍马臀,浑身雨水的马低鸣一声,似懂得主人的意图,迈开疲劳的腿,继续往前奔跑。   她本以为隋程会继续往前,却不想他也中箭,直接跌落下来,电光火石之间,也学了君瑶,将马匹赶走,躲入灌木之中。   暮色悄然而至,冷雨幕天席地,密林中的一切,都被风雨模糊了轮廓。追来的人似乎也不确定君瑶与隋程是否中箭,也放缓了马蹄,在这片四周逡巡搜索着。   晦暗中,她听有人说道:“你继续往前追,我在这里看看,无论如何都要抓到人。”   那人得了吩咐,果然应声而去,这处只留了一个黑衣人。君瑶隐约记得,这留下的人,并不是那群黑衣人的头领,或许只是一名手下。   她屏住呼吸,忽而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传来窸窣声响,黑衣人闻声立刻靠近拔刀砍下去。就在此刻,君瑶飞身而出,扑倒他身上,随身携带的短匕首当即刺出,扎入对方腹部。   黑衣人惨叫一声,却仍有力气,一脚踹在君瑶胸口,君瑶避闪不及,滚出去老远,撞在树上。   煞那间,肩后的箭矢又深入半分,君瑶只觉天昏地暗,身体沉重得犹如散架,她觉得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但她何其不甘,何其惊惧。兄长远在流放之地,生死未知杳无音讯,她紧随明长昱的步伐,才将将踏出,任重道远,又怎么能甘心就此身死人手?她一咬牙,用力将肩上箭矢拔出,握于手上。警惕地盯住犹如阎罗般靠近的黑衣人,用力撑起身靠坐在树上,犹自挣扎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脚步踟蹰,说道:“劫匪。”   劫匪?不可能。劫匪怎么会有这样的身手,还能有这样整齐划一的武器,甚至步步紧逼,要置人于死地?   君瑶暗中握紧箭矢,说道:“既是劫匪,尽管要钱要物就是。你逼迫我们至此,就不怕惹上官司?”   向来劫匪也有自己的“道”,既要劫,就不会空手而归,被劫的人为保平安,也会散财免灾,劫匪也不会轻易要人性命,否则今后哪里还有人敢外出走道?若惊动官府,岂非不划算?   黑衣人明显被她问住,愣了一瞬,他懒得再与君瑶啰嗦,脸色一横,提刀凌空劈下来。   君瑶瞬间挺身而起,手中箭头染了寒光,凌冽如霜,稍稍避开黑衣人,直刺对方腿部。然而受伤,行动多少受了限制,她已听见隋程惊恐万分的大喊,当即眼前一黑,足下一跃腾身过去,就算拼着受伤,也要与黑衣人搏斗一番。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擦过一支利箭,她心如死灰,准备接受剧痛,呆了须臾,陡然听见一声痛呼,眼前的黑衣人轰然跪倒在地。   黑衣人骇然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君瑶身后,想再起身,却又被剑刺穿膝盖,顿时一个趔趄。   君瑶举起的匕首也立刻落下,刺在他另一条腿上,黑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君瑶立刻打了个呼哨,方才奔走开的两匹骏马哒哒的跑了回来,她拽下马缰,将黑衣人捆住,抓了一把泥,将他嘴也堵住。   隋程这才踉跄地跑过来,将她扶起,双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没说出口。他这辈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危险和折磨?就在黑衣人举刀相向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此时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紧紧地抓住君瑶,不敢放手。   君瑶深吸一口气,拔出黑衣人身上的箭矢。这支箭与那群黑衣人射出的箭不同,应该不是一伙人。而方才箭射来的方向,似乎是河边。   她朝河边看去,眼神迷离飘忽。   此时雨疏风若,无边林海悄然无声,淡淡青光清洒于河面,泛起柔和如月的水纹。水纹轻柔荡漾,载着河边一艘船,船上灯火如萤,闪烁着,缥缈着,越来越亮。   野径无人,舟渡河畔,清辉疏林里,有琴声伴着雨水穿林打叶而来。琴声低柔,清越空鸣,不过随手拨弦,不成曲调。   君瑶心跳如雷,脑海一片混沌,甚至分不清眼前之景是否为幻觉。   有风吹过,树梢头的冷雨扑簌簌落下,激得君瑶与隋程浑身一颤,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隋程低声问道:“那……是人还是鬼?”   除了河边那艘船之外,没有别人了。射伤黑衣人的箭,也应是船上的人射的,如此说来,船上的人也算是救了君瑶和隋程一命。   她本就想要渡河前往河安,犹豫半晌,扶着隋程朝河畔而去。   夏来水草丰盛,河畔花草如海,繁若星辰。河中还有远行的捕鱼的小舟,河畔也有三两处人家,家门口停泊着小船。   君瑶心里一喜,从隋程身上摸了几锭银子,想去问河畔人家借船。   离河畔越近,那船上的琴声便越清晰,君瑶打算道声谢便走,却不想船上下来一人,拦在了君瑶身前。   来人一身长衫直裾,儒雅挺拔,看似随从打扮,却不太像随从。   他向君瑶拱拱手,说道:“楚公子,我家公子请您上船。”   君瑶诧异,与隋程想看一眼,说道:“不知你家公子是何人?”   借着些微光,君瑶打量着眼前的人,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可此刻脑子不太清醒,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此人依旧恭敬说道:“我家公子说,蓉城一别多日,不成想还能遇到楚公子。公子方才钓了几尾鲈鱼,清蒸好加上蕺菜,可清热止咳。还请楚公子上船一聚。”   君瑶愣住,她想起此人是谁了。她离开蓉城时,曾与一人争抢过红叶这个丫头,后来那人将红叶转给了她,倒是得了他一个人情。   她本以为或许与他再也无法相见,却没想到能在河安再见他。   “楚公子,若是遇到麻烦,倒是可上船避险。”那人上下打量君瑶,“你与这位公子有伤在身,实在不宜再奔波了。”   隋程紧紧地抓住君瑶不放手,君瑶正欲扶稳她,却不想他身形一晃,直接前向栽倒,竟是晕过去了。   那人有些身手,眼疾手快地捞住隋程,往肩上一扛,转身就往船上走。   “楚公子别再犹豫,这位公子身体较弱,伤情需要立刻处理。”他谦逊恭敬地对君瑶说道。   君瑶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艰难地上了船。   疏风淡淡,细雨微斜,叠荡的河水承载着这艘船,船身不大,相比普通船只却尚算宽敞。船板上空无一人,船舷边架着几支鱼竿,一旁放置木桶,桶内已有两三尾肥美的鱼。   船内的琴声早已停歇,君瑶刚上船板,就有人掀开船舱门帘迎了出来。风雨相加里,这人逆着船内灯火,颀秀的身躯染着温软光晕,温润干净。他面色苍白,脚步略显虚浮,但气度却如松间月色,若清泉流水,让人生出几分疏凉的亲切感。   此人正是与君瑶有过一面之缘的李青林。   虽说相识,却算不上熟悉,君瑶担心隋程伤势,正欲上前谢礼。   “楚……楚兄,”李青林轻扶着门栏,掩唇咳嗽几声,“不必多礼。”他见君瑶浑身湿透,肩膀处还在流血,面色惶然一变,立刻对她说道:“快进来。”   事急从权,君瑶带着几分警惕入了船舱。   隋程被安置在床上,君瑶立即检查他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伤痕不少,但多是跌打损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大腿上的箭,虽说不深,也没伤到筋骨,但对隋程来说,也不算轻伤了。再加上淋了雨,受了惊吓,几番折腾下,还发起烧来。   原本这船上的人不多,除李青林之外,便是方才扛隋程上船的何三叔,何三叔有些身手,擅长骑射,方才射倒黑衣人的箭,便是他放的。此外还有一位侍女,跟随李青林多年,照顾其衣食起居。   李青林吩咐侍女准备干净的衣裳,为君瑶与隋程换上,又在舱中升起炉火为两人供暖。   “三叔懂些医理,可为楚兄与这位兄台治伤。”李青林声音清和,朗润如玉,又解释道:“我自小身体不好,平日总是三病两痛,多亏三叔照看治理。”   君瑶轻轻颔首,接过一瓶伤药,打开瓶盖闻了闻。这种伤药市面上很常见,普通人家也用得,何况瓶子里的药已用了大半,应该没有问题。   说话间,何三叔已将隋程腿上的箭拔了出来,说道:“伤得不深,不影响行走,好生料理三五日就没大碍了。”他又瞧着君瑶,蹙眉道:“倒是这位公子,伤得比他重些。”   说罢,他便要上前为君瑶看伤,君瑶退后一步,拱手道谢:“多谢,我的伤自己处理就好。”   “也好,”李青林也不勉强,他岂会看不出君瑶的警惕与疑虑,只清浅而笑,对何三叔说道:“此行带的伤药不多,你再去附近寻些回来。”   何三叔得了吩咐,撑伞下船离去了。   李青林出门吩咐侍女,将船推离岸边远些,如此就算那些黑衣人折返,也一时奈何不得。 第103章 江枫渔火   清风河面,只听得江风徐徐,流水琮琮声。四野山川村庄,早已在夜色之中散了轮廓。风雨间歇,云开月起,万里晴空如洗,月光皎皎落在水面,泛起银色水光。船上亮起灯火,似融入这清辉月色里的一抹暖阳,旖旎柔和。   君瑶处理好伤口,走到床边观察隋程的情况。隋程昏睡着,但还有些意识,眉头紧紧皱着,还低声喊着喝水。侍女早就备了温水在旁,君瑶给隋程喂了些,见他稍稍稳定之后,才出了门。   这小小的船舱外联着的,是一间稍大的屋子,李青林正半倚在榻上,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慢慢地喝下去。屋子里弥漫着暖意的药味,塌边的炉火里,还温着一罐药汤。李青林喝完后,将碗放在一旁,随手捡起铁棍拨了拨炉火中的碳,转而对侍女说道:“仔细看着火候,鱼不要煮得太老,要出锅时放些蕺菜,这样味道更鲜美些。”   侍女应声,俯身去挑拣蕺菜,这才发现君瑶站在门口,连忙欠身行礼。   李青林抬头,立即露出笑意,烛火与潋滟水光摇映着,半倚在榻上的清俊男子,倒是别有一番风流。他掀了腿上的毛毯正欲起身,君瑶客气地制止了,“还未谢过李兄救命之恩。”   李青林面色微微一沉,唇角轻抿着,轻声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君瑶感激地说:“我与朋友南下去河安,没成想路上遇到劫匪,还好遇到李兄,否则如今也不知是什么境遇。”   李青林微抿的唇角轻轻一压,依旧和煦地笑着:“我此番也是南下探亲的,只因这几日受了风寒,何三叔怕我车马劳顿,这才雇了船只走水路。中午时路过这里遇到风雨,行船多有不便,就停在此处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你。”   最后一句,语调轻柔。君瑶未曾注意,只当他在解释。她这一路小心谨慎,先遇到劫匪,又立刻遇见李青林,难免警惕了些。但李青林风光霁月,一派坦然温和,倒是衬得她小人之心。她有些羞愧,轻声道:“还是要多谢你。”   李青林再次一笑,指着小炉上煮的鱼,说道:“这是今日从河里钓起来的,还算肥美。这些日子,我一直照你所说的方法做鱼,多吃几次也不那么咳嗽了。”   鲈鱼能缓解咳嗽的说法,君瑶也是听取旁人经验的,或许对偶感风寒的咳嗽有效。但李青林的咳嗽,只怕不是风寒所致。   鲜美的鱼肉,香味浓郁,煮得奶白的汤轻轻沸腾着,白嫩的鱼肉软玉似的,看起来就很嫩滑。   君瑶忍住垂涎三尺的冲动,却无法忍住腹中发出的咕噜声。夜来安静,这咕噜声顿时如雷响亮。她尴尬地直愣愣地看了李青林一眼,李青林也是愣了愣,忽而轻声笑了。   他笑得很斯文,舒尔清朗,一旁的侍女暗暗偷看了几眼,眼底尽是欣赏与爱慕。灯下俊美的人轻笑,的确很养眼的。   君瑶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也泛起淡淡的红晕,心里难掩尴尬。她也只能干涩地笑了笑,却牵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收了声,轻轻抽了一口气。   李青林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怎么样?伤口有没有裂开?”   他眼底的关切不像作假,君瑶摇头,低声道:“没有。”   李青林君子做派,轻轻一碰便收了手,但他依旧很不放心,说道:“我此番要去河安,不如你同我一路,到河安后找个医馆,让大夫好好看看。”   这方圆十几里内,离得最近的也只有河安了。君瑶心里牵挂着李枫与柳镶等人,又觉得到了河安之后,只怕事情会更多更繁杂,她与李青林或许只是萍水相逢,就不要与他牵扯太多,以免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她说道:“我伤得不算严重,到了河安之后我会去找我的朋友的。”   李青林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也不勉强。他拿起清洗干净的蕺菜,询问君瑶:“现下将菜放入鱼汤里可好?”   “好,”君瑶点点头。   蕺菜根白叶绿,自带一种特殊的清香,寻常人是吃不惯的。下锅之后,那股带着甜腥的清香弥散开来,负责看火的侍女面色隐忍,似有些闻不惯。   李青林倒是面色如常。待蕺菜煮熟后,他亲自盛了一碗递给君瑶:“有些烫,小心鱼刺。”   君瑶也不客气,端着暖手,先喝了一口汤,腹中很快暖起来。她慢慢地吃,鱼肉的确很鲜嫩,雪白的肉浸了汤汁,晶莹软滑,入口细腻可口。   她与李青林慢慢地吃,也不推让,李青林吃得比她慢些,吃相温文,慢条斯理。   吃完一碗,君瑶还未放下碗,就有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那只手有些瘦,骨节分明,手背上皮肤有些透明,露出淡淡的血管。   是李青林,他稍稍倾身过来,端走她的碗,从滚烫的锅里捞出一块鱼肉,却没放到君瑶碗中,而是盛到小桌上的碟子里。他打开放置碗筷的木柜,拿出银质的小刀与夹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鱼肉里的刺一一挑出。   君瑶怔住,却没打断他。   他挑得很专注,仿佛那碟子里的不是鱼肉,而是一枚脆弱的古玉。   江水之上,水光涟涟,月色如霰,灯火摇曳氤氲,四野宛若不染纤尘。而他半倚在榻上,清秀温和的面容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干净醇和。屋子里氤氲着药香,在空气里缭绕,似从他身上绰约而出,熏得人有些迷离恍惚。   君瑶认真地看他挑出鱼刺,眼神平静从容。她眼里映着静谧的水光,干净清澈。   不久后,鱼刺挑拣干净,他用银块夹进碗里,递给君瑶。抬眼间,见君瑶眸色若深流静水,不由温尔一笑。   君瑶开始吃他挑过刺的鱼肉,他却很随意地从锅里捞出一块鱼,轻轻吹了吹,慢慢吃起来。   “为什么不给自己的鱼肉挑刺?”君瑶问。   她其实一直不动声色地查看着他的动作。他挑选鱼肉很讲究,为她选的是肉多刺少的。而他给自己捞的,却很随意。   他默了默,笑道:“抿着刺吃鱼肉,也是一种乐趣。”   君瑶眉心微蹙:“那你怎知我不喜欢这种乐趣?”   李青林说道:“你饿了许久,吃得急,挑了刺不容易被伤到。”   小桌上的灯火“荜拨”一声,爆起灯花。   见她沉默,李青林微含笑意,继续从汤中捞起鱼肉,耐心地挑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刺,让他摆得整整齐齐。他神色温和,让人不由想起冬日里的暖阳,初霁的晨曦。   君瑶不忍见他劳累,三两下把几块鱼肉吃了,拿着汤勺为他盛汤。   李青林吃得少,但胃口很好,两人相对而坐,对着雨后山林、江上微风、河畔草木,还有倒映于水面的灯火。   “还未请教楚兄姓名,”李青林忽然问。   “楚遥,”君瑶说道。   李青林淡淡地吟着她的名字,又轻缓地说:“既如此,我今后唤你阿楚,你唤我青林就好。”   君瑶干脆地点头:“好。”   李青林低头喝汤,轻垂的眉眼露出笑意。   许是鱼汤暖了身,李青林也不再咳嗽,他精神不错,吃完之后,让侍女收拾了杯盘,又重新架起炉子。   吃饱后,君瑶再次担心起李枫,分离前他说过以烟火为信,也不知他与柳镶等人身在何处,是否脱险。   风起云聚,月光被遮掩,船外被黑暗笼罩。   李青林往炉中扔了木炭,稍稍敛了笑意,轻声道:“我在河安有些门路,可帮你打听那些人的情况。”   君瑶愣了愣,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依旧淡然微笑,甚至含着几分坦诚,心头微动,便问:“青林是河安人?”   李青林摇头,缓缓说道:“不是。”顿了顿,他又说:“但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所以在河安也结识了些友人,若你需要,我可以为你打听。”   君瑶并未开口答应,而是说道:“我方才也问过,那黑衣人说自己是劫匪。”   “你可信?”李青林审视着她,“你身上带着箭矢和兵器,是那些黑衣人留下的吧?”   这人虽体弱,但心思却玲珑敏锐,君瑶轻声叹气,有些疲惫地道:“多谢,我现在也不能确定,若他日有需要,定会向你开口的。”   李青林轻轻捻着柔软的袖口,无奈地笑了笑:“也好。”他扶着小榻起身,说道:“你也累了,受了伤也需要修养,不如先去睡一觉。”   君瑶也正想回房看看隋程,便向李青林点点头,转身进入隋程的船舱。   刚推开门,就听见隋程有气无力的声音:“我一个躺在这里,你却跟别人有吃有喝的。”   因发热,他双颊泛红,眼底浸着泪水,加上委屈娇弱的声音,一时间还真想娇柔楚楚的姑娘。   君瑶见他神色虽然委顿,但还有精神,便放心了些,转身去问李青林要些吃食。   李青林早已吩咐了侍女端来新鲜的鱼汤,说道:“只能先委屈这位公子,暂且喝点清淡的鱼汤了。”   “他病着,本就应吃的清淡些,是你想得周到。”君瑶感激道。   隋程见着鱼汤,连忙撑起身昂首来看,颇像嗷嗷待哺的孩子。   君瑶慢慢喂给他,喝了一半,隋程突然低声道:“阿楚,不如我们回京吧,河安这个地方太危险了。”   就算他此行决定走马观花应付了事,可也不能这么快就回京,否则被人弹劾渎职办事不利如何是好?   “来,先喝汤吧,”君瑶说道。 第104章 河安之行   一碗清鲜的鱼汤下腹,隋程惶恐惊惧的心得到安抚,又拉着君瑶的手说了会儿话,便昏昏然躺下了。   君瑶心里有些酸楚,隋程受伤受惊之后,还能这样安然入睡,大约是有她在身边的缘故。他下意识相信她,让君瑶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他的信赖。   船轻轻摇曳着,屋内水影潋滟,十分安静。忽而间船身轻轻一晃,似是靠岸了。君瑶起身出门,恰巧李青林也站在门外。   “何三叔回来了。”他说道。   这附近虽说有几户人家,但人烟依旧稀少,且地势偏远,物资有限。何三叔冒雨外出找药,一时半刻也得不到齐全的药材。好在他熟悉医理,懂得草药,就在树林与河边摘了治伤的药材。药材已经让侍女清洗过,连根须都是洁净的。君瑶虽不精通药理,但寻常的药材也认得,知道何三叔带回的药材并没有问题。   “我让人将药煎好,你和那位公子多少喝一点。”李青林说道。   君瑶已经不好意思再假借人手给人添麻烦,就提议自己亲自煎药。李青林并未答应,语声轻缓地说道:“三叔将那黑衣人带了回来,你要见吗?”   君瑶有些惊愕,思索一瞬,点了点头。   那黑衣人被她绑在林中,又受了伤一时半刻逃脱不了。若是能将他抓捕关押起来,或审问出他幕后的主使者,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但君瑶与隋程受伤自身难保,就算她想到了这些关节,也有心无力。   让她意外的是,何三叔外出,竟然还将黑衣人带了回来。   船舱有两层,下层有一间逼仄昏暗的小舱,幽闭潮湿,那黑衣人就被关在里面。   李青林提着一盏灯火,带着君瑶下了扶梯,进入船舱内。何三叔紧随在身后,守在门外。   灯火将船舱照亮,黑衣人靠墙坐着,满身的狼狈落魄。他已被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脸上有几道伤痕,模样狰狞凶狠。   这人或许也是受人指使,不会透露些什么。就在他看清君瑶时,脸上露出惊讶与恐惧,但很快强行收敛掩饰住。   “无论你们问什么,我绝对不会说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君瑶默然,李青林也静然而立。他们无声地注视着黑衣人,这样的无声沉寂,反而让黑衣人心头越发没底。   “就算你不说,我也查出来的。”君瑶淡淡地说道。   黑衣人冷哼一声,甚是不屑。   李青林轻声一叹,回身对何三叔说道:“三叔,将药给他服下。”   在黑衣人惊悚的表情中,何三叔入门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口,将一粒药丸扔进他嘴里。黑衣人被捆绑住,即便想要呕吐,也吐不出来。   “你方才吃的是毒药,”李青林说道,“若你执意不肯回答,就只能等着毒发身亡了。”   黑衣人浑身一软,霎时满面死灰。   君瑶闻言看了李青林一眼。他身着月白直,肩上披着大氅,身形颀秀,行之容雅,即便做出恐吓的事说出威胁的话,依旧温和有礼。   既是逼问,就先不管手段。   黑衣人既怒又怕,胸口剧烈起伏着:“我们只是普通的劫匪,就是拦路抢劫些钱财,并没有谁指使。”   “无人指使,为何会事先砍断树木挡道?我们将车马停在路上,你们为何没看也没有搜查?反而一来就直接杀人?甚至对我穷追不舍?”君瑶厉声问道。   黑衣人被问得哑然,半晌后嗫嚅着说:“我什么时候砍了树?”   李青林依旧平缓,也轻柔地问:“你既是劫匪,那不妨说两句道上的话来听听。”   黑衣人欲言又止,眼神闪躲。   “劫匪也有门路,你是谁手下的?头领是谁?”   几番发问,黑衣人无法作答,他脸上渗出冷汗,惊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一般人是不会轻易做劫匪的,除非迫于无奈。”君瑶收了几分冷厉气势,带了些亲和笑意,说道:“其实迫于无奈也是没有办法,但何必做劫匪呢?我有更好的出路,可以让你进宫,说不定日后你会飞黄腾达,享尽荣华。”   黑衣人瑟缩着:“你休想利诱我!”   “这由不得你。”君瑶从身后抽出方才侍女用来杀鱼的刀,指向黑衣人,“我给你一刀,让你入宫当公公,天子跟前,机会比做劫匪要多。”   说着,她上前,挥起一刀划在黑衣人大腿根部。   黑衣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想躲也无法躲避,眼看着君瑶第二刀就要落下来,他终于泄了底气,连声喊道:“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头领是拿人钱财,□□。”   君瑶停了手,疑惑地蹙眉:“拿人钱财,□□?”   黑衣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颤声道:“你自己想想得罪了谁,说不定就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了。”劫后余生,他只求自保,继续说道:“我也只是拿钱办事,只为混口饭吃,想要杀你的人不是我……”   “你拿人钱财,总隐约知道与你们合作的人是谁呢?”君瑶细问。   黑衣人声若蚊呐,说道:“你不如自己想想,河安统共那么些人。”   他不过是听命办事的,本打算拿了钱就撤。起初他以为这差事很简单,抓住人交给领头的就是,谁知道竟栽倒在君瑶的坑里。   再细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君瑶这才起身,打算与李青林一同离开。   李青林静然提着灯火,神色有些呆讷,须臾之后,方才对君瑶笑了笑,与她一同离去。   “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人?”他问道。   君瑶沉吟着:“我想将他留下,不知你方便将他暂扣起来吗?”   “自是可以的,”李青林点点头。   他先上扶梯,将灯盏放于地面,向君瑶伸出手。   风有些凉,绰约月色在水面碎成星子,摇曳着银色涟漪,水光映在他身上,泛出淡淡光晕。   君瑶愣了愣,三步并作两步扶着扶手跨上去,动作敏捷,避开了他的手。   李青林神色自若地拎起灯盏,掩唇轻咳几声:“天黑路暗,你还有伤在身,应小心些。”   君瑶轻轻“嗯”了一声,闻到风里隐约飘着药味。   “药应该煎好了,”李青林转身往船内走。   果然,侍女已经煎好药,将药汤倒在碗里,见李青林入内,便起身行礼。   李青林和颜悦色,只问了些煎药火候等问题,便吩咐侍女自去安排。侍女离去后,他探了探药碗的温度,说道:“温度刚好,趁热喝了吧。”   君瑶端起药碗,慢慢地将一碗药汤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小桌上已经多了一碗清水,是李青林趁她喝药时倒好的。他也不用示意,君瑶喝了些润口。   “不用喝太多,以免淡了药性。”李青林提醒道。   君瑶放下碗,见药罐里还有药汤,说道:“我带房里温着,等我朋友醒了再给他喝。”   “也好,”李青林重新坐回小榻上,指了指她别在背后的杀鱼刀,“把刀放下吧。”   君瑶这才想起来,连忙把刀放在角落里,“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河安于你来说并不安全,你打算如何?”李青林将紧了紧肩上的大氅,“不如我为你安排一个安全的去处。”   “多谢你的好意,”君瑶拒绝了他,“我已为你添了许多麻烦,不好再叨扰。何况我还有朋友,他们与我暂时失散了,我会去找他们的。”   李青林将手靠近暖炉,把一旁温好的暖手袋拥如怀中:“那些人刺杀不成,也许还会有其他动作。”   “在河安县城之外,他们还好动手,但入了河安,即便他们在河安何等威望,也该收敛一些。”君瑶平静地说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说起河安望族,唯有一个赵家。赵家人能在河安有如此威望,是因为他们在京城有靠山。”李青林看向她,轻声问:“你可知京城赵家?”   君瑶默然,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京城的赵家,与河安赵家有些亲缘。他们本出自一家,河安赵家家主,与京城赵家家主是堂兄弟关系。他们两家相互依靠,联系紧密。”他平缓地说道,又深深看他一眼。   君瑶抿了抿唇:“原来如此。”   “你既被人盯上,就要万事小心。”他说道。   君瑶微微点头,客气地与他辞别后,回了暂且安顿的船舱里。她脑海渐渐有些混沌,思索着李青林的话,也不知他是好心提醒还是有心试探。   喂了隋程汤药之后,她再也撑不住疲惫,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外间船舱内,何三叔轻手轻脚地入内,见李青林还未入睡,正倚着小榻安静地休息。他不由蹙眉,上前捡起地上的杀鱼刀,说道:“这刀脏了,我拿去扔掉。”   李青林蹙眉,也未曾看那刀一眼,不置可否。   何三叔知他素来爱洁,也不再多问,径自将刀拿走打算扔掉,“夜深了,公子早些休息吧,以免伤了身体。”   李青林从榻上起身,缓缓走向自己的房间,忽而间,见一抹微光从遥远的天际划过,黑夜太深,那冉冉升起的光芒转瞬间就消失了。   “那应是信号烟火,从通往河安方向传来的。”何三叔斟酌着说道。   李青林掩唇轻咳,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吃下,也不曾再说什么,缓缓入了房。 第105章 进入河安   这一夜,君瑶倒是好眠,江风低吟流水琮琮,也没能打搅她。次日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小窗边沿晕了水汽,薄薄的白雾萦绕着船只飘散,初升的朝阳熹光和煦,映照河畔山水,一派盎然景明。   君瑶懵懂地睁眼,还未起身,已闻到淡淡的药香,她头脑有些混沌,呆了一瞬,昨日发生的种种才如潮水般涌进脑海。   她撑起身,轻轻推开窗看了看,发现四周景色已变,船只依旧停靠着,只不过不是昨日她上船的地方。江水辽阔,江雾澹澹,眺望而去,隐约可见远处起伏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座城郭。   她快速收拾起床,刚有动静,侍女便敲响门进来。她将一套干净的衣物放在床上,恭敬地问道:“公子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君瑶先看了眼睡在另一张床上的隋程,见他呼吸均匀,面色如常,才回答侍女:“已经好多了。”   侍女笑了笑:“这是我家公子特意吩咐给你准备的衣裳,公子看看是否合身。”   无论是否合身,君瑶都要领这份情,她谢过之后,换上衣服出门去见李青林。   此时烟波瀚渺,江天一色,江面柔和如镜,船只如叶,轻然飘在水面。李青林坐在船舷边,背对着君瑶,专注地凝视着江面。他手中握着一竿青竹,身旁正旺的火炉煮着清汤,甚是惬意恬淡。江风带着清晰的空气,伴着清汤的香味袭来,更胜他处风致。   君瑶不忍打扰,提着气轻身回房,却不料李青林已发现了她。   “阿楚,昨夜睡得可好?”他轻声问。   君瑶脚步顿了顿,便朝他走去。江南风景如画,风也暖人,即使江风习习,却并不凌冽。   李青林指了指身旁的竹椅,示意她坐下:“此处已临近河安县城了,何三叔入城采买东西去了,待准备妥当后,就能上岸了。”   君瑶遥望在雾中轮廓绰约的城郭,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但总归是要与李青林道别了。   “我让侍女煮了青菜小米粥,正温着。吃过之后,再喝些汤药吧。”李青林说道。   静候在一旁的侍女闻言,立即上前布置一番,摆出小案,端出米粥。吃食简单,但胜在景致。   君瑶也不客气,连喝了三碗,李青林心情愉悦,拿起汤勺要为她再盛,君瑶将碗放下,说道:“我饱了。”   李青林早已用完,吩咐侍女收拾了桌案,又上下打量君瑶,说道:“你的衣物染了血迹,还有破损,不宜再穿了。如今这身衣服可还合适?”   “合适,”君瑶微笑,“多谢青林兄。”   李青林默然,笑意深浅不明地看着她。他钓了半晌的鱼,吹了一阵风,可没有一条鱼上钩。也看出君瑶急切离开,便收了鱼竿,回了船舱内。   恰巧隋程也醒了,睡了一夜,也恢复了力气,能自己吃喝,由人扶着能走了。   李青林吩咐侍女将船划到岸边,因临近县城,这里的河岸平整开阔,有的地方还筑着石阶与小道。刚靠岸,何三叔就驾着一架马车停了下来。   李青林:“你与那位公子身上都有伤,还是坐马车入城方便些。马车也宽敞,再装一个人也无妨。”   君瑶心里既感激,又有些怅然。   “青林兄,此番得你救助,还这样叨扰你,来日我定会感谢的。”她说道。   李青林淡然一笑:“既如此,今后你帮我煮鱼吃吧。”   君瑶当他客气说笑,爽快地应下。她将隋程与那昏迷捆绑的黑衣人带上车,与李青林告别后,驾着马车入了城。道路迂回,草木掩映,等她再回头时,早已看不见河面上船只的影子。   旭日高升,笼罩一城的雾气很快消散,朦胧的县城,逐一清晰起来。君瑶也得以顺着街道,观看感受到了河安的风土人情。   此处自然是比不上京城与蓉城的,但从行人的穿着与形色之中,也可见此处的风貌。虽说不上富庶,但也很安定祥和。街面行人熙攘,叫卖声欢笑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大大小小的商铺脚店排面而开,很是热闹。若是与其他县城相比,河安也算是一个中等之县了。可见虽有旱涝之灾,但城内的生活发展不大受影响。   一路穿街走巷,询问了路人,才到达与李枫约定的地方。他们一行人都没到过河安,但并非对河安一无所知,为防止意外,在此之前就安排了客栈。   君瑶将车停下,认清了客栈的名字,便下了车。这间客栈生意兴隆,装潢也是大气美观。入门大厅里人来人往,店小二迎接着各处而来的客人。客栈共三楼,大厅内有通道,通往后院,后院之中有雅居,价格虽贵,但也有不少人出钱入住。   还未等店小二上前招呼,君瑶的肩膀就被人轻轻一拍。   一回头,发现是李枫,君瑶心底霎时一喜。自从被那群黑衣人追散之后,她的心始终悬着,生怕李枫等人出什么意外,没想到他竟比自己早到一步。   李枫已安排好了住房,现下带着君瑶去安顿。客栈有专门停放马车的地方,李枫也不假人手,亲自将马车停进去,然后与章台二人一起,将隋程与黑衣人一起安顿了。   客栈人多,南来北往各色各样的人络绎不绝,比君瑶一行人引人注目的也有,故而普通的君瑶等人,自然没人注意。   入住安顿好之后,君瑶与李枫才各自交代自身的情况。   昨日遇到黑衣人之后,李枫断后,见君瑶与隋程脱离视线之后,便杀出重回。得利于山林的掩护,且那群黑衣人不过人多势众,身手却不见得高明,李枫与章台得以脱险,只是与柳镶及几个侍卫走散了。   李枫详说了自己的情况,又道:“那些黑衣人,是受赵家指使。”他一路探着黑衣人退离的方向,与章台一路暗查了对方的大致底细,应该八九不离十。   章台面色闻言面色一沉:“赵家是河安的大户,赵家家主赵松文是湘州郡守,在河安的地位可见一斑。他的嫡子赵无非,几年前中了举,有了功名在身,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而且,赵家在京城还有倚仗,所以……”   他话未说完,却意味深长。   隋程怒火暗生,拍案怒道:“赵家是个什么大户?比得上我隋家吗?竟敢派人暗杀,待我回京之后,一定上奏参他们一本!”   赵家是豪门世家,隋家也是。但本朝世家豪门的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所以没什么可比性。如果赵家人当真在他们入城前就派人暗杀,只怕他们能否离开河安,也是一个未知数。   章台说道:“就算赵家人想置我们于死地,也不至于做得如此明显。而且,他们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几人稍稍一静,各有所思。   君瑶也有同样的困惑,轻声道:“说不定,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别看河安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但这其中的水,倒是很深。   隋程冷哼一声:“不管什么牛鬼蛇神,我定要他们现原形!”   君瑶欲说一说河安的官吏情况,却见李枫突然抬手,制止了她。就在此时,门口响起脚步声,接而有人敲响房门,恭敬热情地说道:“客官,小店已经备好了饭菜与热水,现在要送进来吗?”   君瑶离门最近,神色自若地去开门,让小二将饭菜布置好,并告诉他若无需要,不必来打扰。   小二离去之后,几人才开始吃饭。河安的菜色与各自习惯的当然不一样,只是这家客栈的菜品也不错。一路奔波劳碌之后,有热饭吃热汤喝,自然十分舒坦。几人认真地吃完之后,稍作安排,就各自回房休息。   过了正午,章台出了一趟门。一来,君瑶与隋程身上都带着伤,虽然吃了药,但到底不是对症开的,所以需要去医馆配;二来,他们在此逗留的时间会较长,短则几日,多则或许半月,若遇见其他事情,停留的时间会更长,所以住在客栈不是长久之计,需得另外安排住房。   章台年长,长相清秀,酷似儒生,比李枫或其他侍卫亲和些,去做这些事情比较妥当。   趁着空闲,君瑶下楼到大厅坐了坐。这里人多热闹,自然也是消息混杂的地方,若是幸运,或许能打听一两句。   君瑶随意捡了一个位置入座,小二立刻唤了茶博士来为她斟茶。   茶有些烫,她没有立刻品尝,状似随意地与茶博士闲聊几句:“我看贵店生意如此兴隆,接待的客人也不少吧?”   “确实啊,不说客人天南地北,但往各方做生意的商人也不少。”茶博士说道。   君瑶也不急着付钱,又道:“你是本地人吧?”   她态度温和亲近,茶博士也乐意与她多说几句,一边为她斟茶一边说道:“是呢,我自小在河安生活,是土生土长的河安人。”   君瑶带着几分兴致:“听闻河安早年间总是旱涝?”   茶博士说道:“是,可修筑了堤坝之后要好些了。旱涝那几年,县城里的人还好些,城外的人就遭殃了。”   “想来朝廷每年都会修筑堤坝的,这才让河安免于灾难。”君瑶略微感叹。   茶博士点点头,为她斟好茶,要去别的桌了。   君瑶这才慢慢地掏钱,趁机道:“其实我来河安,也是为了些小本生意,只是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儿也遇不见贵人。若我是想要找些人疏通疏通关系,不知该去哪里比较合适?”   茶博士成天迎来送往,见识过不少的人,怎么听不出君瑶话中的意思,又见她点的茶贵,就热心地说道:“公子不妨去出云苑看看,那里不仅是商贾巨富常去,连有些官员也会去的。”   君瑶默默记下出云苑的名字,又让茶博士上了几道特色点心,茶博士这才笑着离去。 第106章 鱼汤馄饨   君瑶几人在客栈住了一两日,便搬到了新租的院子里。   这院子的主人姓关,是个要参加科举的人,邻里的人常称呼他为关先生。关先生家中只有他与一个老母亲,他因要准备科考,沉溺于读书习文,而母亲年迈不能活动,家中也只有几口薄田,收入不高。好在父亲留下一个宅子,是个三进的院落,平日里他与母亲只在东边的房屋活动,就将西边的院子辟出来出租。可因为房屋处于偏僻之地,房租又开得高,许久没人来。恰好章台打听到,出了较高的价钱,便租下了。   院子很普通,好在布置别有意境。院中一棵参天古树,树下有半片土地,地里种了些青菜,时而还会有隔壁关先生养的鸡鸭过来啄食草虫,恬淡又闲适。   君瑶与隋程都是伤员,叫大夫来看过之后,叫两人静养。这几日也不宜立刻去打探河安的情况,君瑶几人便躲在院子里过起安适的日子来。   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五六日之后,君瑶与隋程便可稍稍放开活动,也能出门行走了。   不管他们如何避开河安的官场,但终究是要与这里的官吏打交道的。在此之前,隋程却提议先去看看县城内外的情况。这是他的祖父大司空给他的建议。   若想了解河安的情况,单查问河安的官员也可,但那些人拿到眼前的,必然是经过粉饰的,也许做不得真。但亲自去民间体察,或许能发现不同之处。原本以隋程的性格,是不大可能亲自吃苦去民间查看的,但偏偏赵家人让人暗杀他,害得他险些丧命,隋程又怎么能咽下这口恶气?他在君瑶面前立誓,必定要查出赵家背后的猫腻,否则难消他心头之恨。   君瑶自然是要陪他走一趟的。这日几人起了个大早,隋程装扮成外出游学的儒生,君瑶和李枫则扮成他的书童与侍从,三人出了城,前往堤坝所在的地方。   堤坝离县城有五六里,在堤坝修筑起来之前,这附近原本是一片小村庄。   南方梅雨已过,沿途花草缤纷,海棠重重。远远地,能看见河安县城外的河流,如一条柔软的银带,在广阔的平原大地中蜿蜒而去。一处河床较高之地,高高的筑起堤坝,堤坝旁也有行人穿梭往来。   走近了,才能看清这段河流的情况。河水湍急,深不见底,河床也比周围地势稍高出些许。修筑堤坝之后,可阻挡汛期汹涌的流水,也在也旱季蓄水,供附近农家与县城的人使用。   早年间,这里的确经常决堤,附近村庄也被淹没过几次,村民住户有的搬走,有的在洪水过后继续在这片土地生活,但着实艰辛。可若是一走了之,又舍不得家里的那几亩地。   河安位置特殊,地形平坦,土地肥沃,水陆交通方便,朝廷自然重视起来,每年都会准当地的官吏请奏拨款下来,以修缮维护堤坝等事宜。   君瑶与隋程登上堤坝,四处仔细看了看,没发觉问题。毕竟这等水利之事,不是他们的专长,当然瞧不出所以然来。   沿着提拔下去,正是通往县城的官道,官道上人来车往,道旁有人支起棚子,给过路的人卖些饮子凉茶,也提供热食面汤。这家过路小店生意倒是不错,三两张桌子都坐了人,只剩一张还有空位。   走走停停也累了,君瑶与隋程进了棚子,店家立即迎了出来,擦桌布置碗筷,动作十分利索。这店家是个年轻男人,其貌不扬,但身材结实。另还有一人为他打下手。   “客官,要些什么?”店家问。   隋程从袖中拿出丝绢,仔细地擦了碗筷,兴致缺缺地问:“有什么特色的?”   店家笑道:“一应果汁、果酒、凉茶,还有汤饼小面馄饨,您要什么?”说罢,指了指挂在一旁的竹制牌子,上头刻着吃食单子。   隋程说道:“来三碗鱼汤馄饨,一碟子时兴粿子,三碗凉茶。”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碗筷,又嘟囔道:“荒郊野外也就只能将就了。”   君瑶与李枫但笑不语。那店家却很活络,连忙去准备了。   太阳渐渐高起,有人将帘子放下,棚内阴凉了许多,只是也看不见棚外的景致与过往行人了。   许久之后,三碗馄饨才被端上来,君瑶尝试着吃了一口,顿时皱眉。她虽不挑食,可也吃得出这鱼煮得太老,新鲜的时蔬也在滚水中烫久了,既老又软,失去了鲜味。李枫与她是可以忍受的,但隋程却从来不勉强自己的舌头,只吃了一块,就将碗推到一边去了。   “姑娘可是不习惯河安的馄饨?”邻座的老者见状问道。   君瑶惊怔一瞬,还以为这老者看穿了她女儿身,谁知老者却盯着隋程,她才恍然。隋程男生女相,今日又穿着樱草色青竹团纹衣裳,外披浅色轻纱,再加他因受伤变得瘦削,就越发显得柔弱纤细,何况他那张精致美貌的脸,时常被人认作女人。   隋程反应过来,正欲发怒,转身见对方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硬生生将怒火压下去,但依旧十分毫不客气地说道:“鱼太老,馄饨煮得太烂,只有汤底还算不错。”   在灶台前忙碌的店家面色尴尬,连忙向隋程拱手,歉然说着既是没动筷,那一碗不收钱。   隋程轻哼一声:“本公子缺你一碗馄饨钱?”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   邻座老者得知他是男人,以为自己眼拙看错人惹他不快,连忙道歉,又道:“这馄饨皮,是河安特有的米面做成,公子吃不惯也正常。”他轻叹一声,盯着那馄饨,说道:“老朽只是可惜,毕竟米面得来辛苦,劳作一年还要上交一部分给朝廷。”   他口中上交给朝廷的米粮,应该是粮税。   君瑶带着些好奇,问道:“河安粮食产量不错,每年应上交的粮税也是按时交清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家中有三亩薄田,每亩地上交了五升大米。”老者说道。   君瑶又问了些赋税之类的问题,老者也都一一回答。   “几位不是本地人吧?”老者端着凉茶喝了一口,“我方才见你们是从堤坝上下来的,可是特意去看景?”   “可不是吗?”君瑶说道,“听闻河安的堤坝利及一方,风景也不错,我们就来看看。听闻官府每年都会让人修缮维护,可见这堤坝着实重要。”   老者笑道:“赵郡守可是个好官,修缮堤坝一事他能居首功。今年年初,这堤坝才修缮过。我原本也是住在这里的人,后来修筑堤坝要占些田地和房屋,只好搬走了。”   君瑶默了默,隋程忍不住开口问:“既让你们搬走,可给了赔偿钱财?”   “给了,”老者不假思索,说道:“每户给了两百贯钱,需要房屋的,也在城中安置了屋子。田地多的,也给了相应银钱,否则我们愿意搬走吗?”   两百贯钱,说多不多,但足够在这样的地方置办一套普通的房屋。   “这里原本有多少户人家?”隋程问。   老者说道:“二三十户吧,搬走之后我就与他们失去联系了。”   “你如今住在何处?”君瑶问。   老者道:“我搬去与我小儿子住了,他家在乡下,有些田产,收成也不错的。我今日一早摘了些菜到城里卖,这不很快卖完了。待歇息一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君瑶垂眼看了看放在他脚边的两个筐子,都是空的。   说话间,老者的吃食也端上来了,是一碗鱼鲜汤面,还有一杯米酒。吃完之后,他付了钱,挑着两个筐子离开了。   稍作歇息之后,君瑶与隋程也准备离开。隋程腿伤并未痊愈,回城时为他备了马车。待马车走远之后,隋程才懒懒地说道:“这下好了,我了解了些基本情况,先去县府的户房看看。若他们的账目有不对之处,可就被我揪住把柄了。”   “大人只问了那老者一人,难道他的话就能作为凭据?”君瑶问。   隋程本半眯着眼,闻言立刻清醒,不解地说道:“难道那老者说谎?”   君瑶迟疑地蹙眉:“也不见得,只是河安有千家万户,去每户征收粮食的人也不同,难保这其中会有什么差错。”   “可每年河安上交的税钱可是结清了的。”隋程说道。   君瑶轻笑:“为了应付朝廷,就算收缴的粮食或税钱不齐,地方官府也会想方设法凑齐的。”   隋程顿时觉得头大:“那我该如何是好?早知就多带两个算手来了。”   带着算手,也就能去户房算账查账,但能给你查的账算的账,自然是明面上可查可算的,那些个官吏难道傻吗?隋程是在河安城外吃了亏,一心想着逮着他们的把柄,这才好为自己报一箭之仇。   “不如大人先见见河安的知县严韬?”君瑶问,说着又想了想,“或者先见见县丞?”   “再说吧,”隋程有些泄气,心头也是一筹莫展,他用手捂住脸,哀怨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想着,自己来河安走走过场就罢了,谁知道现在突然想较真了?想做一个办事的官,真的挺难。   马车晃晃悠悠的,依旧回了关家的院子。   刚进院子,恰好见着关先生端着一盘冷淘站在门口,似乎在犹豫该不该上前敲门。   听到马车的动静,他回头一看,见君瑶几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即松了一口气,连忙将冷淘往君瑶跟前一递,说道:“几位好,这是在下母亲刚做的黄瓜冷淘,请诸位品尝。” 第107章 河安水深   关先生虽是个儒生,却没有酸儒的气息,只是不常与人打交道,有些腼腆拘束。他手里捧着冷淘,面如银丝,叶如碧玉,配着干花、黄瓜丝、芝麻碎、切碎的香茅草,淋上些许香油,色香味俱全。   隋程在外没吃饱,看见他手里的冷淘,霎时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端走,一边吩咐人准备碗筷。   君瑶趁机邀请关先生一同进屋吃,关先生连连婉拒,君瑶与李枫连拉带扯地,将人拽进屋了。   没有什么生疏是一顿饭化解不了的,吃了美味的冷淘之后,关先生放松了许多,为他们讲起河安的人文风情。关先生毕竟饱读诗书,说起话来文辞俱佳、娓娓而来,险些将河安几百年的历史细述一遍。   君瑶微微一笑,适时打断关先生:“听闻河安知县严大人是三年前来上任的?”   关先生心思简单,也不疑有他,点点头说道:“是呢,严大人也算得上好官,也肯为民办实事的。去年打一场大雨,险些淹没大片农田,严大人亲自前往淹没的田地查看,为帮农户抢救稻子,连县府里的衙役胥吏都被他派去了。严大人险些摔倒,闪了腰,听说阴雨天气还会酸痛。”   来河安之前,君瑶与隋程了解过河安官吏的情况,也知道关先生所说属实,“关先生如何知晓严大人的腰会酸痛呢?”   关先生一笑:“我与县府县丞有些交情。河安城内,有人结了一个社,社里平时会办些诗词文赋宴饮赛事,也会私底下品评时政。县丞是社里的名人,他才学出众,见识高远,只怕大多科举士子也比不上的。”   知县是一县的主官,县丞是知县的佐官,虽说也有品级,但比芝麻县官还小。一般来讲,本朝的县府是不设县丞的,但河安知县严韬上任之后,多次奏请安排县丞,知府赵松文也觉得河安县府事务繁多,需要县丞,所以应了。   如今的河安县丞,是与知县严韬同年科举的顾恒子,只可惜严韬高中一甲十三名,还入了殿试,而顾恒子却连二甲都没进,只考了个三甲十二名,虽说也能做官,但这也的名次,即使能当上无品小官,也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严韬与顾恒子是同乡,算得上是挚友,或许看在这一层面上,知县严韬才为好友顾恒子争取了这也一个机会。   关先生如此肯定顾恒子的才学,为何顾恒子在科举之中表现平平?   不过科举本就很复杂,大有才学出众却落榜的人在,顾恒子的经历也算不得什么。   “我也见过一些集社,不过都比不上关先生所说的社风雅,若有机会定要去观仰一番,也沾沾集社的才气。”君瑶笑道。   “就你?”隋程嗤然,“你平日里也不会吟诗写赋,只怕撰写文章还比不上我吧?”   君瑶无语,干笑道:“那你去好了。”   隋程瘪瘪嘴:“没兴趣,不过是一群附庸风雅之人罢了,倒不如窝在家逗弄猫狗。”   君瑶尬然,看了眼关先生。   关先生面色如常,依旧礼貌地笑着:“隋公子所言极是,我们的社就叫风雅社,入社之人真心求学者少,追名逐利附庸之人多。隋公子心直口快,倒是一针见血。”   他对君瑶说道:“平日里若有集社,都会在出云苑,若楚公子与隋公子有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   出云苑?君瑶心里一凜,“听闻出云苑是河安有名之地,去那儿的人身份都不一般。”   关先生默了默,轻声道:“出云苑的确与众不同,苑中有位燕姑娘,是河安的绝色,琴棋书画俱佳,温柔可人比花解语,容貌更是令人见之忘俗。”   隋程微微倾身:“可是女妓?”   “算是艺伎吧,”关先生缓缓说道,“燕姑娘清白如冰雪,怎会轻易委身他人?”   君瑶推测,这燕姑娘或许是出云苑用于招揽客人的噱头,保持她的清白身,也只是为了吸引更多有心人而已。世人都爱慕得不到的,所以燕姑娘越是矜持清贵,反而越是引得人向往不已。   “她不过是出云苑招揽生意的工具而已,”隋程眯了眯眼,“这出云苑,难道是烟花之地?”   “自然不是,”关先生摇头,“出云苑的人,或精通乐器音律,或乐声婉转如玉,或舞姿动人倾心,绝对不是那腌臜之地。”   既是官吏也可去的地方,当然不会是烟花柳巷之地。   隋程大笑:“关先生,你急什么?难道你怕我们误会?即便你心慕出云苑的燕姑娘又何妨?”   关先生面色一红:“隋公子慎言,我是读书人……”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被隋程说得心慌意乱的关先生再也不想多留。冷淘也吃完了,他端着空碗急匆匆告辞离去了。   隋程盯着关先生离开的方向,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半晌之后,他对章台说道:“你赶紧休书一封寄给侯爷,陈述清楚我们在河安所遇,最重要的是说清河安太复杂水太深了,我根本就应付不了!让他加派人手。”   章台问:“现在就写?”   “对,现在就写!”隋程斩钉截铁,“我都险些被暗杀了,难道深陷虎狼之地还坐以待毙吗?”   章台皱眉:“可是情况尚未查清楚,连河安的官吏也尚未见到……”   隋程豁然起身,径直走向桌案,“你不写我写!”   君瑶依旧坐着,突然轻声道:“其实,我们可以去找一个叫韩愫的人。”   “韩愫?”隋程疑惑,“这人是谁?难道比侯爷还厉害?”   君瑶说道:“此人是县府户房的人。”   明长昱提议让人南下河安,其实并非单为了视察。在两个多月前,大理寺辗转收到一封秘密呈文,信中陈述了县府各种账目的漏洞,因此明长昱怀疑河安官场之中,有人可能私吞税钱以及朝廷历年所拨的救灾筑堤钱。   韩愫并非官员,而是县府户房中的一个小吏,精通算学,不但对数字过目不忘,甚至可在顷刻之间算数目复杂巨大的算术。县府书库房中那些账目瀚如烟海,寻常人只怕用几年也难以算清,而韩愫却仅仅用了三个月,便将所有账目查算了几遍。发现其中端倪之后,他立刻将所有账目总结归纳,写出一篇有理有据的呈文。   谁知呈文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韩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继续往上递,依旧没有回音。最后,他只能自己上京,将呈文递给了大理寺的一个小小的佐官,于是呈文就递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公文庶务也多如牛毛,这样递上去的呈文不会第一时间被明长昱看到。韩愫等了几日,也没得到回音之后,便心灰意冷地离去了。   直到一日,大理寺少卿清理文案,发现一封压底的信与众不同,信封之上有“河安”二字,便将信拆开了。他看了半晌,虽没有看懂,但也知道这不归大理寺管,应移交给其他部门。但移交之前,他去请示了明长昱。明长昱也就看到了这封呈文。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所写的文章,若是换做被其他官员看到,肯定会不屑一顾,甚至直接将信扔进纸篓。但明长昱却将信看完了。呈文之中繁多的数目,巨大的数字,即使被韩愫整理归纳过,也不是一笔小账。当日他离开大理寺之后,立刻去了京城黄册库。   地方所造的账目档案,会备份上交京城黄册库,用作留份和查检。故而河安有的账目策,京城黄册库之中自然也有。想要证实韩肃呈文之中的信息是否真实,再清算一次账目即可。   韩愫三个月清算完毕的账目,明长昱用一个月清算了三分之二。其后他决定,上书圣上,建议派遣人前往河安,探一探究竟。而他需留在京城,继续清算剩余的账目,并防止京城之中的人动手脚。   于是才有隋程与君瑶南下河安一事。   清算账目查验税钱诸事,并不不在大理寺的职责范围内,所以明长昱不能借此机会离开京城。   但他告知君瑶,让她去找韩愫。但多半是找不到了——韩愫多次越级向上递交呈文都没有结果,他冒险入京往返路途迢迢,某些人不借着他离开河安之际杀人灭口才怪!   一旦确认韩愫死亡,明长昱就有理由南下河安来查这桩命案了。   这么多弯弯绕绕,隋程早就听晕了,他不管什么韩愫什么呈文,他当即放下笔,说道:“这就去县衙户房!”   “大人,”章台拦住他,“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就是,”君瑶也起身,对隋程说道:“若我们现在就去查韩愫是否死了,肯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隋程满心无奈。   君瑶缓了缓呼吸,平静地说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好了。”   “那该做什么?”隋程追问。   君瑶说道:“就随便应付视察就好,该看账看账,该看粮仓看粮仓,该查户口查户口,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隋程却冷笑:“我被授予御史之衔,不但可以纠察地方税收,还能纠察地方冤案!”   君瑶再次无语,“大人,就先装装样子吧。若我推测不错,我们若是现身,定然会有人为我们接风洗尘,到时候认清河安人际状况再说。”   “我赞同,”章台与李枫同时说道。   隋程冷静下来,也赞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韩愫有原型的。原型名叫帅嘉谟(马伯庸《显微镜下的大明》),但是这个案子里的韩愫,肯定不是帅嘉谟(一个明朝的历史人物)!不要带入哈。 第108章 出云苑中   出云苑之名,已深深印在君瑶心里,正好次日就有风雅社在此聚会,君瑶与隋程就要去看看。   风雅社的人,除了县丞顾恒子,还有赵家嫡子赵无非。君瑶是想暗中先与他们接触接触,便于了解情况。   一路穿街走巷,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地界,两旁楼宇勾心斗角,飞檐如云,出云苑屹立其中,楼阁色彩缤纷,雕梁画栋雅致精美。尚未进入,就已隐约听到飘渺不绝的丝竹歌舞声。抬眼间,也能依稀看见隔着纱帘的亭台阁楼上,有穿红着绿红袖添香的女子,或吟诗或浅唱,楚楚动人。   时下的男人,尤其是文人墨客,大多在外都会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当官做宰的,也会在家养些歌舞艺人,平日里自己欣赏,若是有聚会,就带出来歌舞助兴。故而在出云苑,常有客人来此,唤一两个才学俱佳的女子陪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出云苑一楼的位置普通,二楼有雅间,三楼是包厢,后院有雅居。来此之前,君瑶向关先生打听过,除一、二楼之外,其他的房间与位置是需要预定的,何况其中有些房居是被人长期包下的。权衡之下,君瑶与隋程上了二楼。   方一入座,便有人上前招呼。出云苑果然名不虚传,大厅里招待客人的小二,也都是既年轻又面相端正的少年或青年。光是长相好看也不够,身上还怀着一些绝技,若客人需要,就当场表演,赢得不少人的喝彩与掌声。若不想让人单独表演也行,大厅中央搭着一方台子,时不时有歌舞助兴,也会有说书戏曲,演出的大都是风月佳话,让人流连。   既有如此雅兴之地,需花费的银钱也不会少。好在君瑶身边的隋程是个散财童子,听了价钱之后随手一挥就是几锭银子,小二恭敬地收了,噙着笑意离去。   雅间是用青竹屏风隔开的,静坐时也能听到隔壁的琴声。   君瑶喝着香茶,轻声道:“不如叫位姑娘来,也让她为我弹弹琴?”   隋程乜了她一眼:“要叫你叫,若是让我祖父知道,我的一世清白都被毁了。”   君瑶笑道:“你想哪儿去了?这里的姑娘身怀艺技,都是清白身。何况,若我们没有听琴赏乐,未免也显得太独特了。”她朝三楼看了看,又道:“我们想要了解风雅社集社的情况,也需要人牵头啊。”   隋程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了:“你说的对。”   于是两人唤了小二进来,选了一位少女,不久后少女便抱着阮琴进来,看模样这少女也不过十三四岁,身形纤细柔软,面若银盘,双眼如水,一双弹琴的手生得极漂亮,十指纤长白皙若葱,让人见了心生羡慕。   少女盈盈欠身行礼:“小女若丹,见过两位公子。”   君瑶与隋程都做男人打扮,虽说隋程长得美,或比出云苑的头牌更美,但若丹是个聪明的姑娘,哪怕她知道隋程是女子,也不会揭穿客人。   总不能一上来就向人家打听事情。君瑶见她怀中的阮琴如月,遮掩了她半个身子,便说道:“先坐吧。”   若丹慢慢到席边坐下,她年纪虽小,也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场景,她抱好琴,手指请拨琴弦,三两声琴音若珠玉般滚落而出。她噙着笑,轻声问:“两位公子想听什么?”   君瑶说道:“弹你最擅长的吧。”   若丹颔首,微微低眉说道:“小女为两位公子弹一曲《春江流水》,请两位公子品评。”   说罢,她十指轻拨,婉转如兰,如流水琮琮的乐声自她指尖而出。一曲春江流水,琴音如珠落玉盘,缠绵时若细雨婆娑,高昂时若海浪澎湃,低柔时,似落花流水,豪迈时,若大江东去。时而如玉碎叮铃,时而如花间鸟鸣。   一曲终时,她指尖往琴心一拨,琴声戛然而止。   袅袅茶烟无声而上,君瑶这才缓了缓,轻轻拍手道:“姑娘好技艺。”   隋程从腰间摘下玉佩,放到若丹身前,说道:“你这琴技,也可与京城的善才相比了。”   “小女不敢。”若丹喜滋滋地将玉佩收好,谦虚道:“小女不过是炫技而已,若真论弹琴到化境的,我比不得苑中的姐姐们。”   君瑶轻笑:“我瞧你年岁不大,来出云苑的时间也不长吧?”   除了弹琴,陪客人谈心聊天也是可以的,若丹应答自如,说道:“我来的时间短,不过一年。”   “你家中没其他亲人了吗?”君瑶问。   若丹抿唇:“家中有父母和一个哥哥,去年哥哥要娶亲,家人就把我送到这里了。”   君瑶微微一默,转了话题:“听闻苑中有风雅社的人在此聚会,你可知晓?”   若丹颔首:“知道,他们在三楼呢。社中的人非富即贵。可惜我资历尚浅,入不得他们的眼。否则就是去看看也是好的。”   君瑶沉吟着,轻声道:“不瞒你说,我们此番来,是为了见风雅社中的一个贵人。只是苦于没人引荐,这……”   若丹明白了几分,轻声问:“公子可是要我为你们牵头?只可惜我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了公子。”   君瑶说道:“若你认识的人中有人可为我们引荐也行。”她顿了顿,试探着说:“听闻出云苑的燕姑娘深得不少人的喜爱,不知能否劳烦?”   “绮娘姐姐?”若丹咬咬唇,“她与赵公子关系不错,或许能帮到你们。”   君瑶连忙拱手:“还请姑娘为我们走一趟,若是能见赵公子一面,我们必然感谢。”   若丹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去问问绮娘姐姐。”   说罢,她放下阮琴,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不过两盏茶光景后,若丹又回来了,还牵着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子。这女子身着枫叶红衣裙,云鬓间只着一支银簪,身形婀娜如柳,行动间却自带矜持气度,果然很是貌美。若将一众出云苑的女子与她相比,其他的只怕都是俗物了。   若丹拉着她的手,对君瑶说道:“她就是绮娘。”   想让燕绮娘牵头搭线的人不在少数,她已见惯不怪了。她细细地打量着君瑶与隋程,见两人衣着昂贵,气度不凡,便上前行礼,说道:“绮娘人微言轻,只怕做不了主,若两位公子不介意,我可安排公子在席间末尾入座,可否?”   “那多谢绮娘了。”君瑶拱手回礼。   本来集社聚会,也不是关起门来的,社中的人都想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的风采与才学,何况能来这里的人都有些身份背景,所以偶尔有些人去观摩聚会也不足为怪。   燕绮娘是抽空从席间出来的,当即带着君瑶与隋程往三楼走。三楼的房间较少,但宽敞安静,的确适合大群人聚会。   君瑶与隋程跟随燕绮娘进入风雅社的房间时,社中的人相谈正欢。粗略一看,风雅社的人大约二三十个,年轻的大约十来岁,年长的人约莫有四十岁。不过才学,似乎稂莠不齐。   关先生所说不假,风雅社大约是附庸风雅者多,真才实学者少。不少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也不过是入社结识些权贵,为自己拓宽人脉赢些名声罢了。   燕绮娘指了两个末尾不起眼的位置让君瑶与隋程入座,其后便走向席间,与身边面若白玉的公子交谈起来。从席位上看,这位面若白玉的白脸公子位置靠前,没坐在主位,但身份也不简单了。他身上那件蜀锦双花银纹交领长衫,放在京城也很是难得的。再观察他与燕绮娘的关系,想来就是赵无非了。   果不其然,坐在君瑶与隋程身前的两人小声商量着要去给赵公子敬酒,等他们二人走到赵无非身前时,君瑶越发肯定了。   那两人也是儒生模样,在赵无非身前却带着几分讨好谨慎,隋程嗤之以鼻。待那两位儒生回座的时候,赵无非目光有意无意地追随而来,眼神有些轻蔑,但看到隋程后,目光直了直。   隋程眉头一皱,用手肘杵了杵君瑶:“他看到你了。”   君瑶头皮一麻:“他好像看的是你。”   隋程眉头皱得更紧,蓦地向赵无非瞪过去,白面赵无非却勾唇而笑,隋程顿时黑了脸。   “你看他那张小白脸,这种人生来就是一副奸相。”隋程沉冷地说道。   赵无非长得眼长唇薄,下颌清晰锋利,倒是看着英俊。不过正如隋程所说,这样的面向似乎透着些奸邪。   忽而传来琴音,燕绮娘与几位女子合奏了一曲,还翩翩跳了胡璇舞,气氛欢快起来,众人开始行酒令。在场的人纷纷开始高唱吟诗,恨不得将自己的才华全部展露出来。   君瑶与隋程是充数的,到自己时,随意说了一两句囫囵过去,没几人会在意两个才学平平的人。   一番吟诗诵月后,时间也悄然过去,集社的人也纷纷散去。   君瑶和隋程也只好准备离开,起身前,君瑶四处观察着,轻声问:“怎么没见到县丞顾恒子?”   “谁知道呢?”隋程兴致全无,恨不得脚底抹油立刻离开。眼看着前方的人都走了,隋程立刻起身就走。   谁知还没出门,突然有人出现在身前。   是赵无非,他举着酒杯,笑意吟吟地说道:“这两位我没见过,莫非是出云苑新来的小倌?”   轻佻之意显露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太累了…… 第109章 痛打纨绔   身怀艺伎的女子弹唱歌舞吟诗助兴,被视为风雅之举。若无女子,长相秀丽清美的男子扮作小倌也可。其实出云苑也有小倌,弹唱歌舞也甚是风雅,也颇受人欢迎。   隋程长得阴柔秀美,眼如桃花,眉如柳黛,唇红齿白,鼻梁秀挺,若换做女装,只怕比女人更美。只是他自小就常被人认作女人,所以有时故作粗犷,也喜欢穿时下最流行的男服,以免被人错认。但被人认错女人也就罢了,平白无故被人当做小倌羞辱,就不能忍受了!   隋程怒火暗生,峨眉倒竖,厉声道:“你没长眼是不是?小爷我高大英武,你哪只狗眼看见我像小倌?”   赵无非面色一沉,眼底飞快闪过冷意,却在转眼间化为乌有。他从来都是花街柳巷的常客,什么样的风流场面没见过,自认为对付隋程与君瑶还是绰绰有余。他反而是微微上前一步,眉头轻跳,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泼辣。你既不是小倌,那你是什么人?”他微微勾了勾唇,看向君瑶。   君瑶不期然迎上他有几分淫邪的笑意,快速移开眼,心里料想着这人嘴里铁定没什么好话。   果然,赵无非轻笑出声:“莫非?你们二人有龙阳之好,来此地寻快活的?”   真是内心污秽,说的话也污秽!   君瑶心头恶寒暗怒。通常世家门第,都非常重视儿女的教养,也会特别在意儿女在外的言行。在自小的世家教育中耳濡目染长大,这些高门子弟就算再无能,也不太会有品性败坏者。没想到赵家这样的世家,却能教养出赵无非这种纨绔。若是他长在京城,早就被人当做把柄,拿到朝堂上弹劾了。   隋程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顿时怒不可遏,撩起袖子就要揍人。君瑶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走到他身前将他挡在身后,对赵无非说道:“我们并非小倌,只是慕名而来旁听风雅社集会的人。请公子自重!我还有事,告辞。”说罢,她拽住隋程的衣服就要往外走。   赵无非双腿一迈又挡在她面前:“你们对风雅社感兴趣?可想入社?”他上下兴味地打量着君瑶,缓缓道:“不如你现在吟诗一首,若吟得好,我今后就许你入社,今日还让你离开如何?”   君瑶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无非对她与隋程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让她抓到一个把柄了,如果查一查赵无非,说不定能查出不少烂账来。到时候再去查他父亲赵松文或县衙里的人,就会容易些。   心下暂时平定,君瑶问:“那在下献丑,吟一首诗罢。”   她还未开口,赵无非就先开口说道:“眼下就有现成的,不如就吟一首十八摸吧。”   君瑶没有去过风月场地,但是有时也会不小心接触到风月的事。她小时候跟着兄长去一处酒楼玩耍,酒楼之中的一男一女正弹唱,唱的就是十八摸。那时她不懂,兄长也以为她年幼不会晓事,谁知她听了几遍,竟记得一两句,回家之后还兴致勃勃地哼出口。这一哼就被父亲听到了。父亲弄清原委后,杖责了兄长,并让他与君瑶一同关了禁闭。那时起,君瑶就知道坊间有种诗,叫做淫诗,是万万看不得说不得听不得的。   隋程自小在纨绔堆里长大,也偷偷见识过。这赵无非调戏他不成,又转而调戏君瑶,简直令人作呕!他虽不是位高权重,但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京城里有些人,巴结他讨好他还来不及,谁敢轻易得罪他?从出生到现在,他就没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过。   眼看着君瑶脸色气得煞白,隋程瞬间炸了。他猝不及防上前,飞起一脚直踹赵无非的裤裆。别看他平日里嬉笑随意的模样,可身手也不是丝毫不能看。他自小被大司空严厉教导,读书习文从不落下,强身健体的拳脚也从不敢忘。这一脚若真的踹中,只怕赵无非要断子绝孙。   危险来临时,人的反应极其快速。赵无非眼见着隋程突然上前,身体就立刻后退了。但他的速度快不过隋程,隋程带着天大的怒火,所有动作变得十分生猛。一脚没踢中,忍着腿伤疼痛就再踢一脚,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赵无非膝盖上,赵无非痛呼一声,瞬间勃然大怒。眼见着隋程再次殴打过来,他伸手掀起一个桌案推向隋程。   隋程到底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躲闪不及,桌上的汤汤水水浇了他一头。愣了一瞬,捡起地上的酒壶就往赵无非身上扔。   煞那间,君瑶只看见眼前碗筷杯盏四处乱飞,屋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脚下瞬间铺满一地碗碟的碎渣子。眼瞧着隋程与赵无非打得不可开交,她当然要先帮助隋程。所以她避开乱飞的杯盏,将打成一团的隋程与赵无非拉开。   赵无非被揍得平青脸肿,隋程也好不到哪儿去。隋程得了君瑶相助,占了些上风,抄起赵无非伸过来的拳头,往后狠狠一拧,只听“咔嚓”一声,伴随着赵无非一声惨绝人寰的衰叫,他的手臂脱臼了。   这时门訇然被人推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冲了进来,看见赵无非被人打趴在地,立刻就要冲上来。   君瑶眼疾手快,从地上捡起碎片横在赵无非脖子上:“都别过来,否则我就扎下去!”   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要紧的是要离开出云苑。   两个小厮果然不敢上前,只出言威胁道:“你可知道我家少爷是谁?你赶紧放了他,否则要了你们的小命,让你们全家死光!”   隋程气急败坏,闻言反倒笑了,慢吞吞问:“少爷?谁家少爷?”   小厮立刻说道:“我家少爷是河安赵家的嫡长子!你还不快快放人,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家?”隋程嗤笑,“区区一个河安赵家,不过只是赵家的二房而已,还敢跟老子叫板?”他一脚踩在赵无非背上,换来赵无非又一阵惨叫。   两个小厮也是有些见识的,虽说河安赵家最大,但他们身份低微,也不敢轻易得罪人。于是其中一人好声好气地问道:“不知公子是哪家的,在哪里高就,还请告知小的一声。”   隋程冷哼一声,用力将赵无非拖到屋子里面,君瑶将帷帘撕成条将他捆了。两人这才走出去。   两个小厮见状,也不敢轻易阻拦,只能先冲进屋子里去救赵无非。   出了房间,迎面便碰到一直候在外面的燕绮娘,她满脸焦虑忧心,乍见到君瑶与隋程一同出来,瞬间惊怔愣住。霎时之后,她才说道:“你们可知你们闯了大祸?那赵家公子一定会秋后算账的!”   何况这两人还是她带进去的,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了。   隋程目不斜视,依旧带着几分怒气,说道:“我还怕他不来找我呢!”   燕绮娘气得跺脚,盈盈一叹,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侧身入房去看赵无非了。   离开出云苑,君瑶与隋程立即唤了马车往回走。毕竟和人打了一架,拳脚功夫不到家的隋程也挨了打,浑身不是伤就是剩菜油腥渣滓,连衣袖都被扯破了。他向来有仇必报,此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捉摸着如何再让赵无非吃些苦头,连河安赵家也记恨上了。   回了关先生的院子,隋程谁也没见,直接回到自己房中,翻找出伤药来给自己涂上。他虽不喜被人将自己认作女人,但还是很爱惜自身容貌的。   章台与李枫这两日也没闲着,明里暗里打探河安官场的情况,同时关注着柳镶的消息。这两人心思也算敏锐的,隋程满脸的伤根本瞒不住,临到晚饭时,几人围桌而坐,章台便问起君瑶今日的情况。   君瑶便将在出云苑所遇讲了一遍,章台面色微暗,沉默了下来。   李枫蹙眉:“只怕赵无非不会善罢甘休。”   隋程龇牙咧嘴地喝汤,闻言放下碗说道:“不休就不休,他能怎样?”   章台捏着杯盏,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既然决定详查河安,那就怕他们不出任何事。既然出了事,就不怕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君瑶也如是想,看了眼隋程脸上的淤青,说道:“还是让大夫来看看吧。”   章台颔首:“已经让人去了。”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卷宗,说道:“这是县衙的六房的情况。”   县衙里除了知县外,还有吏房的人,这些人无官无品,却是县衙不可缺少的办事人。六房对应朝廷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明长昱让君瑶寻找的,就是户部的算手韩愫。这些生存在底层的吏员,虽名义上无权无级,可却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团体。比如某县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新上任的知县应吏治太严,不受县衙里六房胥吏的喜欢,于是六房胥吏联起手来,使用各种手段,将知县逼走了。这件事本是地方小事,这些早就如地方团体一样的胥吏只需遮遮掩掩,相互合作利用着,就能相安无事。奈何他们贪心不足,有人因收受贿赂不均闹了起来,最终将事情闹到了郡守府,那郡守也是个刚正不阿的,一层层严查下去,将蛇鼠一窝的胥吏团体击溃了。在此之后,这些胥吏便收敛不少。   据章台所查的,河安县的胥吏们,也是有些门道的。吏房的主官,与其他两房的几个胥吏是亲属关系,甚至有的胥吏,是直接用钱买来的。别看胥吏虽小,但依旧能捞到不少油水。   韩愫与大部分胥吏不同,他是由县令严韬亲自招考进入户房的。他入户房那年,严韬也刚到河安,所以两人之前并无交集。如此看来,韩愫也算得户房之中少有的一股清流了。   君瑶将卷宗看完,轻声问:“可见到韩愫了?”   章台摇头:“我让人在户房外蹲守了一天,并没有见到韩愫,也没有打探到他的消息。”   君瑶不由皱眉,突然听见院外一阵喧哗。   关先生急切又愤怒地声音传进来:“你们做什么?怎么无无缘无故私闯民宅?” 第110章 针锋相对   关先生拼命阻拦,依旧抵挡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蛮横无力。片刻后,杂沓的脚步声便进入院内,十几个精壮彪悍的男人,站在了小院之内,一眼看去,令人生畏。   关先生被人挤到一边,怒不可言。   君瑶立即起身出门,十几个男人立刻齐刷刷持刀而出,气势嚣张不已,似要借此威慑人。这十几个精壮男人,身材魁梧高大,身着统一青衣皂帽,真身衣帽君瑶与李枫再熟悉不过了。李枫做捕头时,更是时时穿这身衣服。想来这些人,就是县衙的衙役了。   就在此时,一锦衣华服的男人,由人搀扶着走近,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臂向君瑶与隋程一指,对捕头说道:“就是他们,是他们将我打伤的!”   捕头闻言,厉眼立刻横过来,厉声道:“将这些人全部带走!”   一声令下,十几人立刻就用围拥过来拿人,君瑶惊怒,没想到赵无非如此能耐,还能请得动县衙的人来抓人。这县衙的人,竟也是非不分,二话不说就就要所有人带走!   她率先上前一步,高声道:“且慢!”   她的声音清亮爽利,如秋日里一阵劲风似的,院子里任凭谁都能听见。但这些衙役却充耳不闻,嚣悍地就要上前来抓人。忽起忽落间,李枫与章台同时出手,将冲在前头的两人拦住,一推一搡,顷刻间就将人逼回去,甚至带倒几个紧跟而上的。眨眼之瞬,十几个看似强悍的男人,就倒了一大片,痛呼几声后,纷纷狼狈地站起来,却不敢再贸然上前了。   捕头也没想到会落得这样狼狈的下场,他生了几分退意,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露,所以厉声吼道:“你们竟敢拘捕,还打伤县衙的人,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君瑶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直直与他对视,问道:“你既是要抓捕我们,我也无话可说。但你无凭无据也罢了,连县衙盖有印章的逮捕令也没有,凭什么抓我们?”   捕头一愣,忍不住多看了君瑶一眼。眼前这人看似身材单薄,年纪尚幼,气度与士气却丝毫不输在场的任何人。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也个个从容端然,看起来不是好惹的。何况这些人还懂得县衙的办事流程和规矩,也许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但他平日在县衙生存,时不时还需巴结攀附赵无非,如今赵无非就在身前,他也不好立刻就带人退出去。   一番犹豫之后,气焰已经矮了三分,他认准了河安赵家独大,这些人就算再厉害,也不能与赵家抗衡,于是阴声道:“你们在出云苑打伤赵家公子,有人证有物证,如何就不能逮捕?至于逮捕令,事出突然自然是应该紧急处理,难道要等你们都畏罪潜逃了,再拿着逮捕令来拿人吗?”   君瑶阴沉沉看向赵无非,冷嘲道:“好一个颠倒黑白避重就轻!”她抬手指着赵无非,说道:“分明是此人寻衅生事,出言不逊在前,之后又参与殴打,将我的同伴打伤,你为何不抓他?”   捕头心里叫苦,挖了君瑶一眼:“是非曲直,等你到了衙门自然就明白了。与其在这里与我狡辩,不如束手就擒,我也好跟底下人打声招呼,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君瑶算是见识到了,这河安县从上到下,都是蛇鼠一窝。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吏也就罢了,连一个捕头都敢不顾王法,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拿人。河安县这些年,是如何应对朝廷御史的纠察的?   赵无非见迟迟不能将君瑶等人捉拿起来,恶气骤然爆发,低声吼道:“不必再与他们废话,直接捉起来,我看到了县衙的大牢里,他们还敢不敢这样放肆!”   君瑶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章台却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闻声细语地说道:“既如此,那便抓吧。”   君瑶一愣,不明所以。   隋程惊怒,咬牙问:“什么意思?”   章台一笑,目光微微一扫,说道:“他们既要抓人,那就抓好了。只是可别后悔。”   没有逮捕令,就将京城派来的御史一行人关入县衙大牢,随便怎样都是大罪。京城的人责问起来,县衙的人只怕难以收场。到时候他们的把柄,可就不止赵无非一人了。   思及至此,君瑶也不再多费口舌。隋程也转过弯来,嗤声轻笑:“就是,抓就抓,我这人可不是什么牢都去过的,到时候一新鲜,怕是你们请我出来,我也不会出来了。”   几人一唱一和,倒是将捕头和几个衙役唬住了。但这些人早就收了赵无非的好处,想要临阵退缩也难了。于是心下一狠,拿了绳索上前捆人。   君瑶几人毫不反抗地任由人捆住了,被几个衙役押解着正要出门,关先生的院门再一次被人撞开!   这次又鱼贯而入十几人,为首的两人一人身着暗红官服,一人一身青衫,带着身后一群人脚步生风地涌进来。   当先穿着官服的人扬手指向捕头,怒道:“来人,将这徇私枉法的混账东西给我拿下!”   立刻有人将捕头拿下,摁倒在地,其余衙役也纷纷被推开。   赵无非的脸色阴沉到极致,若不是手臂脱臼,他早就亲自阻止了。眼见情势斗转直下,他目光怨毒逼迫地看向当先穿官服的人,问道:“严知县,严大人,你这是几个意思?”   这身着官服的人,正是河安知县严韬。他早就知晓会有御史前来,也让人去留意过,只是县衙事务繁忙,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人向他汇报过御史到达河安的消息,他就只能静等。他今日本想出城查看堤坝的情况,谁知还未走到城门,就被县丞顾恒子拦下了。   顾恒子已知晓赵无非在出云苑的事,生怕他闹出事来,便让人留意着君瑶几人的动静。他为人机敏,心思通透,一下子就猜出这几天前住进关家院子的人大有可能是京城来的。那时赵无非已经带着衙役过来了,他一人只怕难以控制场面,就只好将知县严韬带过来。   一进门,就看见君瑶几人都被拿下捆住了,他的心瞬间颤了几颤。而且都这样了,赵无非还敢质问知县几个意思?他恨不得一切都没发生过才好。   于是顾恒子带着几分冷意,沉声对赵无非说道:“赵公子,这几位是受圣上之命南下河安的御史一行。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他上前走到赵无非身前,低声恭敬地说:“我劝你还是赶紧收手吧,尽快将大事化小!否者整个河安都会被你连累。”   赵无非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不可置信地眯了眯眼,颇有几分轻蔑地乜向君瑶等人,似信非信地说:“你说他们是他们就是?有什么凭证?”   这赵无非也并不是完全草包一个,还知道询问凭证。   偏偏隋程就故意不拿出来,冷声一哂:“就凭你,也配看天子亲笔所书的旨意?”   赵无非脸色铁青。当着县令与县丞的面,他也不再质疑隋程的身份,可手臂脱臼的疼痛和在出云苑受的屈辱,也让他难以释怀。   “赵公子,”县令严韬面色暗沉,语气里也含着薄怒,“就算你与御史有误会,也应遵照本朝律法行事,而不是私自伙同县衙捕头来拿人!”   赵无非反问:“这么说,严知县非要包庇这几个人了?”   严韬新官上任,这几年办了不少事,多少得罪了本地的世族乡绅。但他为官刚正,且也担心赵无非将事情闹大,便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事发时出云苑也有不少人,岂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就算赵公子非要一个公道,那也该与人对簿公堂才是,而不是枉顾王法,越权动用县衙的人!”   赵无非语塞,正欲开口,突然听严韬叱喝一声,说道:“来人,将这毫无纪律渎职擅专的捕头拖下去,杖责八十,永不录用。”   捕头闻言,瞬间面如死灰,被人押住时,他猛然转身抓住赵无非的衣袖,哀嚎着求救。赵无非无动于衷,任由人将他带走。不过片刻,捕头就被人拖到院外,十几杖棍子下去,就没了声响。其余捕快见状,纷纷默不作声,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严韬这才缓缓走到隋程身前,拱手行礼道:“下官失职,平日对县衙的人疏于管理,这才犯下如此大错,请御史大人责罚。”   说罢,他深深弯下腰去。   按理说,隋程的御史之衔,也不过七品,与严韬这知县同级。可即便是同级,身份也是不一样的。严韬这一弯腰,隋程觉得自己还是担得起的。   他也无心追究知县,只乜了赵无非一眼,说道:“这事是因赵无非一人而起,理应让他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无非冷声问:“你想要如何?”   话音一落,突然有人从门外匆忙进来,一边步履如风,一边厉声喝道:“无非,不得无礼!”   来人一身红袍,胸襟缀着方补,君瑶粗略看一眼,依稀辨认出这是一方郡守的服饰。看来此人就是赵无非的父亲,赵松文了。   赵无非见到自己父亲,双眼瞬间一亮!他堂堂郡守之子,被一介小小县令困住,心头憋屈至极,正欲向父亲求助,却不想赵松文几步到了他身前,扬手一挥就是一巴掌。   这一掌极其响亮,打得赵无非眼冒金星双耳发鸣,待他缓过来后,赵松文已经让人押着他跪在隋程身前了。   “小儿无状,怠慢了隋公子,养不教父之过,还请隋公子不要怪罪,让老夫代他受过吧。”赵松文言辞恳切地说道。   隋程与君瑶对视一眼,顿时觉得十分为难。   对方是一方郡守,人家亲自赔礼道歉,将身份放得极低,还能怎样?赵松文看似低身后退,实则以退为进,让隋程下不来台。   隋程暗自咬牙,背脊绷得僵直。   君瑶暗暗端详着赵松文,眉心微蹙。她记起临走前,明长昱交代她的话。   就算御史肩负皇命,但毕竟离京城山高水远,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无论如何,要先保全自身,哪怕虚与委蛇,也不让自己身陷险境。   赵家在河安的力量根深蒂固,凭他们几人,是无法轻易撼动的。与其与赵家站在对立面,不如就此亲近,维持表面融和。于是,她轻轻拉了拉隋程的衣袖,说道:“郡守大人言重了,其实都是一场误会。”   她很少应对这样的场面,一时语塞。   好在这时顾恒子缓缓开口了,轻声道:“不错,误会化解开了就好。那些从中挑唆搬弄之人,在下一定严厉惩罚,定不叫御史大人无辜蒙冤。”   几人顺着台阶走下来,隋程也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赵无非扶起来。   赵松文依旧端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歉然老成地说道:“御史大人远道而来,又因小儿产生了误会。在下改日定备上宴席,一来聊表歉意,二来为御史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御史大人赏光。”   隋程冷硬地说道:“不必了。”   赵松文接着说道:“还请大人赏光。届时河安上下都会前来。如此,也方便让大人了解河安情况。”   隋程不置可否,赵松文也不介意,左右环视这处院落,又道:“这院子未免简陋,不如我亲自安排,为御史大人换一住处?”   “不必。”隋程依旧拒绝,“我觉得这里很好。”   赵松文也不勉强:“那不如我派些人手过来,也好照顾大人起居安全。”   “更不必,”隋程心生不耐,“谁知道你是不是派人过来监视我?”   起初选择这处宅院时,就是看准这院子周围的环境简单,若周边可疑之人能轻易发觉。所以就算赵松文安排的住处再好,也不及这里来的舒适安心。   这一场风波,起起落落延续了近一个时辰,眼见着日光西斜,赵松文一行人也不好在此久留,就陆续离开。   浩浩荡荡一群人散去之后,关先生才长吁一口气,抚了抚额间的汗,扶着那棵老槐树站直,向君瑶等人行礼。   他本以为对方不过是普通的外地租客,谁成想竟是朝廷派遣的御史。他回过神之后,恍惚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君瑶拍了拍他的肩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关先生身形微微一晃。   “关先生受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关先生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   君瑶微笑:“眼下肚子也饿了,不妨请关先生送些黄瓜冷淘过来?”   “晚饭吃冷淘怕会受凉,不如吃些青菜瘦弱小米粥?”关先生自顾自张罗起来,“再来一盘肉丝炖粿子?”   “好,”君瑶听得饥肠辘辘,“那我们就不客气,再蹭关先生一顿。”   “不妨不妨,”关先生彻底放下芥蒂,回了自己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得有点晚。   明天我们这里全城停电,大约只能一更,抱歉哈! 第111章 惊鸿一瞥   关先生离去之后,君瑶便阖上门。   夏日里有些燠热,树影阑珊里,清脆的鸟啼忽远忽近。她站在窗前,静思了片刻,便拿出笔墨写信。   在河安城外遇到暗杀之后,她与李枫几人失散,各自于不同的时间进入县城,入住关家院子后,又十分小心谨慎,不曾泄露过身份与行踪,连与赵无非发生冲突,似乎也是意外。   赵无非能找到此处,必然是在他们离开后派人跟踪的缘故。而之后到来的知县、县丞与赵松文能找来,也说得通。可让君瑶疑心的,是知县等人竟知道隋程的身份。   这些人之中,谁才是那场暗杀的幕后之人?   她听从明长昱吩咐,如此小心谨慎,为何还泄露了身份和行踪?难道他们这一行人之中,有人对外泄露了消息?   不过片刻,她就将信写好,收入信封将信交给一个侍从。   这侍从不是刑部的人,而是明长昱安排过来的,他有与明长昱联系的途径。   这一晚,君瑶睡得不甚安稳,次日起得晚了些。   河安的清晨清爽明媚,远处山水似墨,近处街巷纵横,院前花红阶绿,白墙黛瓦。关先生正一手执书,一手捡着地上的落蕊,口中时不时低吟几句诗词。   见君瑶出了门,关先生便问好,又道:“县衙的人在外候了多时了。”   君瑶愣了愣,思索着这时也该去县衙看看了。知县严韬是个行事爽利的人,做事不喜欢拖拉,这不刚知晓隋程的身份,就请他去县衙查看。   隋程收拾一番,带着人去了县衙。   河安的县衙不大,但屋舍俨然,陈设整齐简单。知县严韬亲自领着隋程四处走了走,查看了衙门里办公之处,询问了各房办公的人,临近午时,才稍稍得了几盏茶的休息时间。   严韬命人上了茶点,茶水的滋味独特,涩中带甜。   严韬道:“这是河安种的茶树,清明时下官亲自去摘的,滋味不甚可口,但也别有风味。”   隋程应付着喝了几口,问:“户房在哪儿?”   严韬指着衙门东南处的屋子,说道:“那就是户房,户房的主管是贾伯中。”   说罢,将贾伯中的脚色递过来,隋程随手就交给君瑶。   贾伯中此人,君瑶也多少先了解过,毕竟他是韩愫的直接上司。每个县衙所需的胥吏有限,想要成为胥吏,也十分不容易。除了会识文断字外,还要有县衙各房所需的专业才学。户房管的是钱粮赋税,日常需要大量且繁复的计算,还要会做账。所以没有点本事的人,是进不来的。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贾伯中能进户房,是因为他祖父也曾是这户房的一把手。贾伯中从小耳濡目染,能计会算,再加上他祖父为他打点好的关系,自然而然就成了户房的主管。   其他的工房、吏房、兵房等,情况与户房差不多,房中的人,大多是本地人,且关系紧密,他们把持着具体的政务,有时甚比上头的官员更熟悉地方情况和事物,所以检查户房,其实与检查官场一样棘手。   知县严韬新到河安时,不仅要立刻熟悉地方政务,还要监管各房的情况,并在短时间内将各房把持于手中,以免他们出现欺上瞒下的情况,的确狠狠下了一番功夫。   他虽知道这些人有猫腻,但也不能全盘推翻,毕竟这些人的背后也是有地方势力的。   就如贾伯中,他贾家,其实就是赵家主母的表亲。   贾伯中很快被叫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数人,各自手中都捧着厚厚的账册。他行礼后说道:“大人,这些都是户房近三年的账目,小的让人整理抄录了,请大人过目。”   隋程示意他将账册放到一旁桌上,又转而对严韬道:“查看账目或许会耗费不少时间,若严大人还有事忙,也不用相陪的。”   严韬果然离开了,贾伯中单独留了下来。   隋程从京城带了几个算手,那些账册自然是要仔细查算的。几本账册翻阅下来,屋内的算盘声越发密集,清脆响亮。   君瑶见贾伯中游走在几个算手之间,神色冷静从容,就算遇到刁钻疑问,也是应对如流。这些账目,要么就是真的没有问题,要么就是明面上的账目。   “贾主管,”君瑶走上前,拱了拱手,“方才翻阅县衙人员脚色单子时,发现户房少了一个人,不知是何缘故。”   贾伯中面不改色,说道:“公子说的是韩愫?”   “正是,”君瑶面露疑惑,“不知他今日为何没出现?难道是告假了?”   贾伯中摇头苦笑:“此人真是可惜了,”他轻叹一声,“他是知县大人亲自招收入房的,是一个精于算术的天才,只可惜天公妒忌,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君瑶微微惊愕,“他不过二十出头,如何就去世了?”   贾伯中说道:“小的也不清楚,我也是道听途说。大约两月前,他突然告假,也没交代原因。户房杂事很多,我还想等他早些回来帮忙,谁想到他半月前突然死了。据说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人都泡涨了。县衙的捕快去把他捞起来,也是见了他随身携带的东西才认出来的。他在河安没什么亲人,大约尸体还放在义庄里吧。”   君瑶扼腕,“真是可惜。”   未免惹人起疑,君瑶也没再问。   过了午时,君瑶才与隋程一同离开县衙,贾伯中热情地相送。出县衙大门时,一行车马款款而来,蜿蜒迤逦着,占据了半条街。须臾后,车马缓缓从门前经过,为首的马车虽不高大轩阔,却是以锦为帘,以玉为坠,拉车的马匹也英俊非凡,不是名贵,但马身的气派很是贵气。   风微微吹起车帘,车中的人也在这时看出窗外,似笑非笑的眉眼在君瑶身上深深移过。   烈日灼灼,街边盛放的花,也似着了火,绚然夺目。君瑶恍然觉得自己眼花了,迷离怔愣间,似看到了明长昱。   她呆怔一瞬,眨了眨眼,心跳似风中的花一般乱颤。   难道是今日休息不好,产生错觉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马停在县衙偏门前,车上的仆从跳下车,抬下踏凳,伸手将车中的人扶下来。   车帘轻轻被人掀开,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片刻后,车中的人才走下车。   那人身着锦缎番服,身躯挺拔颀秀,一举一动雍雅闲肆,是她熟悉的模样。他下车后,由人簇拥着,目不斜视地入了县衙,也没多朝这边看一眼。   “阿楚?你怎么了?”隋程见她站在原地不动,转身回来扯她的袖子。   君瑶回神,指了指停在县衙门前的车马,说道:“这些马车看起来还挺气派,不知是河安的什么人物?”   隋程不解,转身询问地看着贾伯中。   贾伯中说道:“应该是外地来的商人,特意来县衙做登记的吧。”   本朝律法规定,不管任何人离开居住地去往他处,都需在到达后前往衙门登记,检查公验或过所。   君瑶满腹疑惑,不太想得明白。隋程被太阳晒得发困,连声催促她赶紧走,她才上了马车离开。   远离县衙后,隋程吩咐其余人先回去,他则与君瑶找了处地方吃东西。   河安人喜欢吃河鲜,沿街好几家都是河鲜馆子,为了尝个新鲜,隋程也拉着君瑶进去坐下。店家生意兴隆,上菜的速度不慢,一盏茶光景后,全鱼宴就摆了出来。   河鲜鱼生,清蒸鱼头,红烧鱼,香菇鱼汤,汤中撒着碧绿的蕺菜。   隋程从未见过蕺菜,率先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还未咀嚼,脸色就变成灰白,端着碗将蕺菜全部吐出。   “好腥的菜!”他忍住恶心,急忙灌下一杯水。   “这是蕺菜,又叫鱼腥草,”君瑶轻笑,“多吃几次就习惯了。”   隋程坚决不再吃第二口,转而去夹鱼生,软嫩清甜的口感瞬间冲淡鱼腥草的腥味,他忍不住说道:“鱼本身就腥,为什么还加鱼腥草?”   “这是一种风味,”君瑶有些心不在焉。   她此时心绪有些杂乱,一时想起在县衙门口惊鸿一瞥见到的明长昱,一时又想起与她萍水相逢的李青林,一时又想起可能还在义庄的韩愫尸体。   隋程与她说话,却见她夹着鱼头发愣,扯了扯她的衣袖,问:“你在想什么?”   君瑶愣神,放下筷子说道:“你看,这雪白的鱼肉,像不像被水泡涨的尸体?”   隋程好不容易将恶心感压下去,他丝毫没了吃鱼的胃口,阴沉沉说道:“你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想这个?”   君瑶说道:“贾伯中说,韩愫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尸体都被水泡涨了。”   隋程:“所以呢?”   “若那真的是韩愫的尸体,那么韩愫可能是在返回河安是才被害的。”君瑶说道。   隋程:“总之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得蹊跷,侯爷可以顺着这命案查下去了。”   君瑶沉吟着:“那就要先证明韩愫是死于非命,且要查出有嫌疑的人。”她心绪豁然开朗,拿起筷子大快朵颐,“等会儿我要去一趟义庄。”   义庄其实里县衙不远,大抵许多义庄都大同小异,所以君瑶进入时,也挺熟门熟路。   看守义庄的,是县衙上了年纪的吏员,被人唤作老高。他看守义庄多年,见过不少死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两位少年出现在义庄过。   他眯起眼,见这两人衣着不凡,猜测这两人或许是城中哪个富家的子弟。   “两位公子这是……”他拱拱手,问道。   君瑶说道:“老伯,我是来认尸的。”   “认尸?”老高连忙拿出登记的册子和笔墨,“来领谁的尸体?”   君瑶垂首看着册子上需要登记的内容,也没立刻动笔,说道:“韩愫。”   老高眼睛再次眯起,“韩愫,我记得此人,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当时送他来的是县衙的捕快。可是……他的尸体早就被人领走了。”   “被人领走了?”君瑶惊疑,贾伯中不是说,韩愫在河安并没有亲人吗,怎么会被人领走了?   她急忙问:“被人领走的?”   老高回忆了片刻,但近几日来的人不少,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便弯下腰,翻找柜子里的册子。他凭着记忆翻了许久,终于找到记录韩愫的那一页,指着对君瑶说道:“是,是被领走了,你看。”   君瑶将册子放到桌上摊平。这册子所记录的内容还算详尽,除了尸体进义庄的时间外,还附着仵作的验尸单。   这一页,页首书写着“溺水而亡者韩愫之尸”。   验尸人是钱文贵。   男尸,身长六尺二寸,年约二十,身着粗布天青色直,黑皮靴。尸身捞于水中,全身肿胀,面部难辨,手部皮肤发涨脱落,背脊股部有伤痕,无血。疑溺水而亡。腰部系挂包裹一个,内有书籍数本,银钱若干,衣物数件,银质长命锁一副,锁上镌刻“素心”二字。   君瑶皱眉,问:“钱文贵是谁?”   老高说道:“他是县衙的仵作,以前是做屠户的。”   君瑶再次蹙眉,她没见到尸体,也不知这仵作是如何验尸的,所以就无法判断韩愫真正的死因了。   若韩愫真的是溺水而亡,那他的肺中应有积水和气泡,口鼻中也会有水中杂物,但仵作的验尸单中,都没提到这些特点。   她再往下看,赫然发现领走尸体的人,竟然是燕绮娘!   燕绮娘?这河安有几个燕绮娘?难道是出云苑的那位?   她放下册子,问道:“老伯,你可还记得领走韩愫尸体的人长什么样子?”   老高说道:“我眼花,看不清长相。但我记得那是一位姑娘,大约十八九岁,身长五尺六寸吧,身段纤脓合度。声音珠圆玉润,让人听之难忘。”   十有八九就是燕绮娘。   领走尸体的时间,是在八日前。 第112章 细雨如酥   出了义庄,君瑶缓缓吐出一口气,呼吸稍微顺畅之后,才迈步往前走。   这一晃,大半日光景过去,天色也不早。天阴沉沉,空气有些滞闷,远处的风卷着云,似随时都会下一场大雨。   街头行人也是步履匆匆,不过片刻就散了大半。河安夏日多雨,当地的人都习以为常了,看天色与云的形状,就知道是否会下雨。   君瑶也只能加快脚步往回走。这一走,就走到人群密集处,人流拥挤推搡,不经意间就和隋程走散了。   她找不到隋程,心里发急,就在此时,天空滚过一阵闷雷,天地间瞬间闪过一道闪电,白森森犁过,将昏暗的世界照得惨白。   雨就在这时倾盆而下了,就算躲避也无济于事,君瑶瞬间就被淋成落汤鸡。身边的人叫喊着、奔跑着、推挤着四处奔走避雨,溅起一阵阵泥水。撑伞的人甚至顾不得躲闪,直接从君瑶身边擦过,伞骨刺得君瑶生疼。   君瑶躲开伞骨,被没躲开突然撞过来横冲直撞的小孩,她顿时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倒。   也不知怎么栽的,就扑倒了别人家的怀里,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她。   雨水清澈淅沥,浇润着满街槐柳,晕出新然碧玉色。大雨将满眼景致笼得模糊绰约,眼前一切都只剩依稀的轮廓。雨打屋檐,水穿林叶,淅沥沥清然玉润,静了浑浊嘈杂的喧嚣。   眼前的男子,一身锦色纱衣,也浸了雨色。雨雾濛濛里,他衣上富贵花描金暗纹华润柔和,衬得他那双手干净分明。而君瑶满身狼狈,衣襟上沾了泥水,指尖的泥悄然印于对方衣袖上,越发显出对方清爽温和。   她静然看着他的脸,水光交织里,那双带笑的眼宛若凝聚了万种斑斓,偏偏又明湛无比,专注无比,温柔无比。那样熟悉动人,就如君瑶初见他时,云销雨霁,明月东升,似天地间最柔和明素的一抹清辉,也如山岚流云之下,最高远挺拔的雪松。   奔走攒动的人群,与喧闹纷杂,都在此瞬成为背景。   君瑶抓住他的手,慢慢站稳,抬头看了眼撑在头顶的伞,水珠顺着伞骨滑下,连成一道道珠帘,将他们两人隔绝在一片无风无雨的世界里。   她被他揽住肩膀,避开穿梭往来的人群,慢慢往前走。风来雨斜,两人浑身早已被雨水沾湿,但似乎两人都忘了雨水的清寒,疾风的凌冽,也忘了这街头巷尾,无数人的双眼。   君瑶心绪空白,下意识跟随他的脚步,一路穿街走巷,到了街尾。   街尾有一辆马车,车身上铺满落花,车上方,是一墙红火的石榴花,雨下得越急,花蕊越发如火。   上了马车,君瑶才缓过神来,她刚坐下,就想开口说话,却不想下巴被人轻轻捏住,她的脸被轻轻一转,迎上那人略微嫌弃的眼神。   “怎么瘦了?”   他指腹在她下颌轻轻一揉。   君瑶立刻偏开脸,问道:“侯爷怎么来了?”   明长昱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无声轻叹:“下巴尖了,眼窝青了,身上的肉也少了。”   君瑶无语,默了一瞬,才道:“侯爷风采依旧。”   明长昱从暗格中拿出干净的手巾,抓住她的手细细地擦:“假惺惺的奉承倒是没变。”   君瑶自己抓过手巾擦水,夏日里淋了雨也不觉得冷,擦了之后用毛毯裹住,她才想起隋程。   “他身边有人,不必担心。”明长昱将门窗关紧。   马车沿着街道疾驰,片刻就到了一处院落前。这院子临近城中,闹中取静,既有几分奢贵,又带着些古韵,雨幕重重里,院落里白墙青瓦,亭台回廊,更显意境。   “这原本是一家富商的院子,我让人暂且盘下来了。”明长昱带着她入门。   这院落干净整洁,草木欣然,院中仆从也安分井然。君瑶一路走来,内心升起满心疑惑。盘下一座院落需要时间,何况还需打理,安排人手。难道明长昱在来河安之前,就早有准备?   入了房间,明长昱让人升起火炉取暖,又备了热水清洗,这才离开。   君瑶有些瑟瑟发抖,门窗关闭之后,她才脱下衣服入水。这些日子,她时常提心吊胆,连放松下来洗澡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一入水,她就泡了很久。   直到水有些凉了,才有人轻轻地敲门:“姑娘,奴婢为你加些热水。”   有人转过屏风进来,将热水倒入澡盆,君瑶整个身体没入水中,透过朦胧的水汽,认出这是明长昱身边伺候的婢女红砚。   红砚将一套衣裳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又轻声说道:“这水中混了药水,姑娘别泡得太久。”   虽说舍不得起身,但也不能沉溺太久。君瑶觉得浑身清爽之后,就去穿衣裳。   明长昱给她准备的,竟是一套樱草色襦裙,裙襟之上绣着素色兰草,简约干净。   穿好后,她出了门。   骤雨渐歇,窗外细雨如丝,竹柳潇潇,曲廊下流水潺潺,青莲待放,莲下游鱼戏水。   屋内清茶正沸,升起缭缭暖烟。   明长昱也无心去管茶水,正吩咐人摆布着饭菜。转身见到君瑶,他眼神微微一凝。   饭菜备好后,红砚将一瓶伤药递给他,明长昱眉头一蹙,在君瑶身侧坐下。   “肩上的伤如何了?”他问。   君瑶说道:“已经快好了。”   “那日有人救了你?”他语意微沉。   君瑶在信中与他提过,她沉吟回忆着说道:“那人叫李青林,大约二十来岁,长得好看,言谈行止不凡,但身体不太好,总爱咳嗽,也受不得凉,不能吹风。他身边有个仆人,有些身手,叫何三叔。”   明长昱将煮老的茶倒掉,换上新盏,“在蓉城时,你们也见过?”   “是。”君瑶颔首,“侯爷知道他是谁?”   明长昱不过一笑:“你若是再遇到他,离他远些就好。”   君瑶迟疑:“他毕竟救了我。”   “救命之恩,的确需要感谢,”明长昱给她盛汤,“不过他这人,怕是也不在乎别人的恩惠。如果真要谢,就让隋程去谢就是了。”   见君瑶又想追问,他直接将一只鹅掌塞到她嘴里:“吃菜。”   “我这次来河安,特意隐了身份,”明长昱转了话题,“河安曾有一贺姓巨商,曾与赵家有往来,因官商有别,且因这商人多年不入河安了,所以这贺姓富商多年不与赵家往来了。我这次,就借了富商这远亲的身份,来河安结交赵家。”   说是远亲,其实也隔了好几代,早出了五服,就算被问及也可推脱不熟。何况这富商常年在外奔走做生意,甚至会远赴叶城或龟兹,所以明长昱也不担心会被拆穿。   “侯爷是想乔装暗查?”君瑶问。   明长昱颔首:“一明一暗,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今日去县衙登记,也是想让赵家人相信他的身份。   “你见过赵无非了,觉得此人如何?”他又问。   赵无非给君瑶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好,她说不出个具体的形容词来,便说道:“此人或许是赵家和河安官场的弱点,若真要查,可先从他着手。”   明长昱心情不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所以我两日前刚到河安时,就去给赵无非递了帖子。赵无非此人贪财重利,想来就这两日,他会来见我了。”   明长昱分明是在给赵无非下套,君瑶也不多问。她轻叹一声,说道:“还有一事,我今日去了义庄,基本确认韩愫已经死了。”   这是似乎并不让人意外,明长昱凝神静听着。   “我认为,韩愫若真算出县衙的账目有问题,必然是秘而不宣的。除了与他亲近的人,或许不知道这个事情。他死在河安,可见他是一回来,就被人暗害了。”君瑶说道,“韩愫在河安没什么亲人,但他的尸体却被一个叫燕绮娘的人领走了。”   “燕绮娘?”明长昱问:“出云苑的歌舞艺伎?”   君瑶慢慢地咬着春饼,把嫩嫩的鹅肉裹进面皮里,说道:“若要查韩愫的命案,也许能先问问燕绮娘。但她既是做了歌舞艺伎,自然也可能是掩了真实身份的。还需要侯爷去查一查。”   风雨已停,浓云散去,暮色天际的流云,染了淡淡的霞光。光芒映照而下,雨后竹木晶莹剔透。   “听闻河安的花灯很有名,每年会有很多灯会,等案子结束后,我们一起去看看。”明长昱说道。   他话音很轻,君瑶不由看向他,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了:“好。”   他闻言一笑,笑意似初升的晨曦,将天地都映染亮了。   君瑶的心怦然轻颤着,他浅淡的一笑,就像一根弦,紧紧牵在她心里,萦绕不去。她慢慢饮下一杯淡酒,酒意还没上头,脸就有些发烫了,心里恍惚间有些迷醉。   她强然压下这份莫名的悸动,随意换了话题,说道:“赵松文过几日会设宴为御史接风洗尘,你会去吗?”   “会的,”他眼底噙着几分宠溺,“你明日去出云苑见燕绮娘,我也会去的。”   君瑶迟疑:“燕绮娘与赵无非相熟,若是她发现我们认识,说不定会透露给赵无非。”   明长昱说道:“无妨,我会去出云苑,若非必要,也不会与你见面说话。”   君瑶这才放心。   吃过晚饭,君瑶想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关家院子。   明长昱将红砚唤来,问道:“衣服熨干了吗?”   红砚将君瑶换下的衣服放在榻上,说道:“已经熨干了。”   君瑶谢过,将自己的衣服换上,又将明长昱硬塞过来的药瓶子收好。   “我让人暗中护送你回去。”他说道。   君瑶也没有推辞,离开后上了大街,如寻常出来散步的人一样走走停停,快要到家门了,才加快脚步回去。 第113章 洛神之舞   君瑶回到关家院子后,本以为要被隋程质问一番,谁知道刚进门,就见章台带着一个大夫匆忙走进来。   章台见到她,似陡然松了一口气:“你总算回来了,李枫方才出去找你了。”   隋程与君瑶失散后,在街上找了她许久,始终找不到之后,才跑回来瞧。他本以为君瑶会自己回来,谁知等了两个时辰,君瑶也不见踪影。这些日子,他也提心吊胆地过着,也算是与君瑶同生共死过了,生怕君瑶会出事。心急之下又想出门去寻,李枫拦下他,自己去了。   隋程淋了雨,又忧心焦急,再加才刚受过伤,所以就病了。   君瑶歉疚不已,忙跟着大夫进去看。屋内灯火明亮,暗影摇曳着,躺在床上的隋程病恹恹的,听见声响转头来看,乍一见君瑶,双眼立刻泛起泪花。   君瑶走近后,他脸色又一变,抓起软枕向她扔过来:“你去哪儿了?”   君瑶接住枕头,心道他还有力气,可见病得不重,她也不好说自己去见了明长昱,于是说道:“我与你走散之后,就被人挤到另一条街去了。本以为可以自己找回来,谁知竟迷路了。我也是打听了许久才找回来的。”   “你竟这样笨,还迷路。”隋程气消了不少,又躺了回去,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来让大夫诊脉。   大夫看过之后,开了几贴药,吩咐好生休息,便让章台送出去了。   君瑶亲自去给隋程煎药,以表歉意。亲眼见着他喝完药睡下之后,才回自己房间。   洗漱之后,她换下衣物,明长昱送她的药瓶从袖囊中掉出来。灯花轻跳,灯火蹦出绚丽明亮的花火,火光轻轻印染在药瓶上,将药瓶上的兰花纹理染得皎然润泽。   君瑶握着药瓶走到铜镜前。这面铜镜应是关家的老物件了,可保养得很好,镜面有些模糊,但光可鉴人。君瑶将灯盏推近些,褪下肩上的衣服,背对着镜子看肩上的伤。   箭痕不大,但结痂后有些狰狞。君瑶的肌肤其实如同龄少女般娇嫩白曦,那样的伤痕,就如白玉上的瑕疵,很是碍眼。君瑶皱了皱眉,抹了些药膏在上面,希望涂了药之后,不会留疤。   这一晚,她睡得比前几夜都安稳。自父兄去世后,她总有身若浮萍的漂泊感。即使住在舅父家,即使有外公疼爱,那也是寄人篱下,并不自在。她夜里入睡时,总爱梦见小时候,梦见父母与兄长还在的时候,梦到满城的芙蓉花开,也会梦到兄长戴着枷锁离开时,萧索茕然的背影。   这一晚,她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兄长离开时的寒冬,道路两旁草木凋零。她茫然四顾,突然发现一株木芙蓉,树叶亭亭如盖,花朵灿若繁星,在天地飞雪时,这株树竟凌霜而开了。   树下站着一人,浅素纱衣,亭然而立,隔着霏霏雨雪,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他出现时,天寒地冻也为之焕然一暖,心中熨帖而温柔。   君瑶次日醒来时,心里依旧是暖的,晨曦透过窗棂而来,带着飞舞飘繆的青雾。   隋程还病着,君瑶穿上衣服,先去他房中看了看。吃了汤药之后,隋程睡得很沉,乖巧的模样像个孩子,也难怪他都年近弱冠了,他祖母与姑姑还把他放心尖上疼爱。   将隋程叫起来,看着他喝了汤药之后,君瑶才去出云苑。   河安并没有京城那么多规矩,她策马沿着街道慢慢走,几刻钟光景后才到出云苑。出云苑依旧客来客往,但相比前几日人要少了许多。君瑶迈上楼梯,拐角时见到庭院被单独辟出来,上上下下的人都正忙碌着,似要布置宴席场地。   “公子,”还未上楼,就有人迎了下来。   此人正是君瑶初来时,为她与隋程奏了阮琴的若丹。   若丹今日并不忙碌,便在苑中随意走动,下楼时见到君瑶,心里忽然一喜。她轻快地迎上去,将君瑶带上楼,一边问道:“公子还是去二楼吗?可要听琴?”   君瑶轻声问道:“今日燕姑娘有空吗?”   若丹立即憋着嘴,“怎么公子只记得燕姐姐,难道若丹不好吗?”   君瑶笑着拱手:“若丹姑娘自然很好。只是那日走得匆忙,还没当面谢过燕姑娘。”   若丹怀中抱着琴,将她往二楼引,说道:“可不巧了,前日你走后,燕姐姐生了好大的气,说你害得她得罪了赵家公子,再也不想见你了呢。”她抬眸看了君瑶一眼,又往三楼轻轻一瞟,说道:“公子你看,燕姐姐今日特意设了酒菜,要与赵公子道歉呢。”   三楼雅间,有人临窗而坐,珠帘纱幕轻垂,将那人身影半遮半掩,却也掩不住那人朗然风骨的身姿。   君瑶顺着若丹所指看上去,恰好那人也掀开珠帘,目光轻轻垂下来,无声落在她身上。   若丹欣然拉住君瑶的衣袖,兴奋地低声道:“这位是赵公子的贵客,听说是位富商,还是与赵家有些渊源的,特意来与赵公子谈生意呢。”   这位临窗而望的富商公子,自然就是明长昱了。   君瑶只作不识,思索着在一旁候着,只等燕绮娘出来再说。她与若丹随意找了位置坐下,让人上了几盘果碟子,与若丹一同吃。   若丹平日里哪儿能和客人一同吃食饮酒?见君瑶将果碟子推给她,她立刻大快朵颐。吃到欢快时,双腿还不由自主地在桌下晃动。   君瑶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若丹,问道:“你是河安人?”   若丹点点头:“出云苑的人,大多是河安人。”   “燕绮娘也是?”君瑶问。   若丹迟疑,“我不知道,燕姐姐从未说过。不过听口音,她应该也是吧。”   君瑶:“你可知她是为何入的出云苑?”   若丹摇头:“我记不清楚了。”   “那她可有亲人来看过她?”君瑶问。   “没有,”若丹摇头,“我与几个小姐妹,平日里有空也会回家看看,给家里人送些银钱什么的,但燕姐姐好像从没回过家,也没有亲人来看过她。”   若是如此,燕绮娘为何会去义庄领韩愫的尸体?   君瑶听着三楼里传来的歌声,声音珠圆玉润,词调婉转如香,不由听入了神。   “这是燕姐姐的歌声,她还会跳洛神飞仙舞,名动河安,许多人挥洒千金,也不一定能见到她跳上一曲。”若丹向往地说道。说罢,她又有些惋然:“只可惜,三年前那一舞之后,燕姐姐再也没跳过。”   燕绮娘那曲洛神飞仙舞,到底有多惊艳绝伦,若丹未曾亲自见过。但燕绮娘的倾慕者无数,皆因那曲洛神舞。三年过去了,时常有人吟诗作赋,以精妙繁丽的辞藻赞美那曲歌舞,说起来令人如痴如醉,更令千百人梦寐发狂。   见君瑶半信半疑,若丹越发笃定地说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因为燕姐姐那支舞,河安不少人还相信燕姐姐就是洛神呢。以前我与燕姐姐去城外堤坝看景,路过的村民们都以为姐姐是洛神,纷纷跪下来拜她。”   “为何?”君瑶倒是觉得新奇。   若丹心驰神往,她缓缓说道:“三年前,河安连续大旱两月,郡守府和县衙在城外堤坝处设了祭台求雨,巫神娘娘们跳了两日两夜的舞,人们往河里投了无数的祭品,也没见天会下雨。跪在祭台处求雨的人十分愤怒,他们打骂巫神,怨恨郡守与知县,当场闹了起来,险些毁了求雨的祭台,惹怒天公。就在这时,燕姐姐扮作洛神,敲响祭台的鼓,鼓声像惊雷一样,震得所有的人安静下来。之后燕姐姐就在堤坝上翩翩起舞,舞姿犹如洛神下凡,不过片刻,上天就感知了她的舞蹈祈求,刮来一阵风,集齐天上的乌云,下了一场大雨,将河安救于水深火热之中。巫神带领众人向燕姐姐行礼,赞美燕姐姐是洛神仙女。燕姐姐一舞名动,得以入住出云苑。让河安无数男女老少追捧羡慕。”   若丹讲得简单,君瑶觉得十分玄妙,她既是新奇,又似信非信。   若丹见她不语,以为她不信,说道:“我方才说的,也是风雅社的公子们讲给我的的。而且,我这里还有本文集,文集里也这样写呢。”说罢,她从袖中拿出文集,递给君瑶看。   君瑶翻开这本文集,文集中的字迹出于同一人,笔迹整洁利落,笔锋有力,像男人的字迹。她默读了几页,这人对燕绮娘的爱慕与眷恋跃然纸上,情深意笃难以自抑。   君瑶心头微微一凜:“这文集你从哪里得来的?”   若丹说道:“我捡的。”   “捡的?”君瑶不信。   若丹抓住她的衣袖,解释道:“真是捡的。前几日我在小院走廊散步,见花圃里有这本诗集,就自己捡起来了。这几日我留意着,也没见人来寻过。”   “小院?”君瑶侧首,“那是你们平日居住的地方?”   “是,”若丹点点头,“小院在庭院之后,平日里除了我们和几个仆从,也没人会进去。”   “住在里面的都有哪些人?”君瑶追问。   “小院分为两个院子,东边是女孩儿住的,西边是男人住的。”若丹轻声道。   出云苑的男人,也就是在此凭歌舞曲艺谋生的小倌。   “花圃在哪个院子?”   若丹说:“在两个院子中间。”   也就是说,很难说清楚,这诗集到底是谁落下的了。君瑶顺手将诗集放入自己袖中,说道:“我很喜欢这本文集,可否它借我看两天,看完后就还你。”   若丹有些犹豫,“若是有人来找怎么办?”   君瑶心想,那岂不正好,也算是送上门的一条线索。她亲和地笑道:“若是有人来寻,我就立刻还给你,但在此之前,你千万别将此事告诉别人。”   若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好吧,不过公子,你要常来呀。” 第114章 美人绮娘   若丹与君瑶相谈甚欢,又为她揍了一曲。不过这次,不再《春江流水》,而是一曲《鹊桥仙》。   一曲罢了,君瑶为她鼓掌,若丹半抱着阮琴,轻轻遮住脸,一双眼灵动带笑。   “公子,你觉得我方才弹得怎样?”   君瑶一边听琴,一边整理着思路,也未曾用心欣赏若丹的琴技,她缓了缓才说道:“琴技绝佳,琴音动人。”   若丹宛然而笑,蓦地有了信心,低眉信手轻拨着琴弦。   二楼的歌乐声渐渐稀疏,此时有人轻敲了屏风,款步走进来,恭声对君瑶说道:“楚公子,赵公子请您到三楼一聚。”   君瑶有些意外,“赵公子?”   来人低顺着眼,说道:“赵公子说,您是出云苑的贵客,怎能明知您在此却不相邀的?赵公子请您赏光一聚,也好化解前日的误会。”   君瑶思索一瞬,便起身随此人上了楼。韩愫之死,如今没有多少线索。唯一与其有关的燕绮娘此时就与赵无非在一起,怎么不去?况且她与明长昱早晚会同时出现在赵无非身前,与其今后相见装作不识,倒不如赵无非亲自相邀而见来得自然。   入了三楼雅间时,歌舞已经收歇,明长昱与赵无非临窗相对而坐,燕绮娘与几位技艺则陪侍在身侧。   君瑶一入门,赵无非便起身,扯起嘴皮笑脸相迎:“楚公子,真是巧遇啊,请坐。”   赵无非前日被赵松文带走之后,回到府上就被狠狠痛斥一顿。他荒唐归荒唐,却没荒唐到底。赵松文怒斥着与他陈述利害,他即便心头不快,也拎清了些分寸。今日偶然见到君瑶,若不相邀,只怕回去又被父亲臭骂一顿。   他心头百般不愿,脸上的笑意也十分勉强,但依旧强行克制着,让人为君瑶添碗加筷。   君瑶见他那副明明恨得她牙痒却奈何她不得的模样,心里便忍不住暗笑。她目不斜视地入了座,侧面的明长昱冲她一笑,拱了拱手。   赵无非也不去看她,冷声道:“这位是贺公子,祖上是富商,与赵家有些渊源,也算是赵家的旧相识。”   君瑶面不改色,朝明长昱行礼,自我介绍道了,又说:“幸会幸会。”   三两句说完之后,几人倏然静了一瞬,沉默地干坐着。   明长昱打破尬然,让人斟了酒,举杯说道:“今日得见赵兄,又认识楚公子,实在不虚此行。”   君瑶立即举杯,与他轻轻一碰。赵无非也只能举杯饮酒,随声应和着。   三两盏清酒下去,气氛缓和了不少。燕绮娘与几位艺女,也是见惯了这种场景的,一人一句说笑下来,再僵硬的气氛也能变得其乐融融,欢声歌舞。   从此处看至庭院,可见有人忙碌着,燕绮娘为三人斟了酒,说道:“花灯是河安一绝,过几日赵公子会在苑中举办花灯宴,遍请河安名流,听闻也是为几位京城而来的大人接风洗尘,届时出云苑定然热闹无比。”   赵无非的脸色这才松缓了些,说道:“只怕御史大人不肯赏光,让我白忙一场。”   “赵兄且宽心,”明长昱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一定会来的。届时还请赵兄多多为我引荐。”   也不知明长昱给赵无非下了什么迷魂药,赵无非对他的态度既热情又亲切,回道:“那是一定的,贺兄有什么好生意,也别忘了我才是?”   “我在河安办事,还需赵兄为我打点。我一切仰仗赵兄,岂会忘记你的恩情?”明长昱应对从容。   赵无非听得浑身舒爽,笑得脸颊泛光。   君瑶心头腹诽,赵无非或许是喝多了。许是也注意到君瑶在场,接下来赵无非收敛了许多,耐着性子与君瑶说话,与她讲些河安风土人情等事。   君瑶正巧想多多了解,便问道:“听闻三年前,河安大旱两月,郡守府与县衙集合河安大户,在堤坝上搭建了祭台求雨,深得人心。”   赵无非有些得意:“那是,赵家在河安数一数二,平日里也行善积德,这是赵家的高贵门风。”他神色里露出几分骄傲,“说起赵家,河安谁不知晓?别说半个河安,就是大半个河安,也是赵……”   他的话突然一顿,声音戛然而止,看了看君瑶,转而说道:“那场大旱,若不是赵家开了自家粮仓救济,只怕会旱死更多人。不过堤坝修起来了,这两年即便是大旱,也不会缺水了。”   君瑶一边听着,一边暗中端详着燕绮娘。   燕绮娘吟吟含笑,行止优雅娇美,唇角轻抿,笑意清浅:“也多亏了朝廷修筑的堤坝,否则多少城外的人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燕姑娘也常去堤坝看景吗?”君瑶随口问道。   燕绮娘为她斟酒,吐气若兰地说道:“偶尔去看看。不过近日事多,许久不去了。”   赵无非似有些微醺,手指随乐点轻轻敲击着,见燕绮娘递了酒来,他轻身靠近,手指从杯底轻轻滑过托住酒杯,说道:“你若是要去,我陪你就是了。洛神的仙姿,怎能入那些凡夫俗子的眼?”   燕绮娘无声而笑,手指轻轻收回,递出去的酒杯稍稍倾斜,清酒顺势溢了出来。   “酒菜有些凉了,不若让人换些新的来?”燕绮娘起身,敛衽提群,作势要去唤人。   “不必了,”明长昱适时制止她,“酒菜已经尽兴,我与赵兄出去走走。”他看向后院,又道:“这院子的景色倒是不错。”   出云苑庭院深深,乃仿照江南园林而建,庭中有圆有林,有山有水,绣闼雕甍,树木婆娑,景色宜人。远远看去,亭台楼阁倚山而起,假山里云烟出岫,水榭中水光潋滟。   庭中开阔,已布置好筵席所用的桌椅,彩绸纷纷,琉璃灯火,热闹绮丽。这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似乎透着纸醉金迷。出云苑只是河安一家酒店,能有如此规模,一是因为其经营有道,二是因为,它背后的东家之一,正是河安赵家。   那也难怪赵家会将接风洗尘宴,选在出云苑了。   赵无非也正想去庭院看看情况,也就随着明长昱下了楼。   君瑶则寻了不胜酒力的由头留下,燕绮娘也不好让她一个半醉的人独处,就亲自让人去厨房端醒酒汤,又唤了若丹来,两人一同将君瑶扶到燕绮娘待客的房中去休息。   “公子可好些了?”燕绮娘见君瑶喝下醒酒汤,体贴地问。   君瑶揉了揉眉心,将碗递给若丹,“我还是有些头疼,劳烦若丹姑娘再端一碗来吧。”   若丹担忧地蹙着细眉,端着碗转身就走了。   房中没有他人了,君瑶昏醉迷蒙的双眼清醒过来。燕绮娘点好安神香,回到榻前坐下,用那双修长明丽的眼,静静地看着她。   在出云苑讨生活,光鲜亮丽都是表面。燕绮娘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不比苑中的其他姑娘少。往往若是被人捧到高处,越是见得多,体会得多,越是战战兢兢。如此,她练就一颗玲珑心窍,既会糊涂,也会清楚明白。   君瑶的神色,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公子好些了?”她问。   君瑶起身坐好,哪儿还有半分沉醉的模样。这里屋与外间,用一扇屏风隔开,屏风之上,墨痕浓淡相宜,晕染勾勒出一个在水上起舞的女子,虽看不清那女子容貌,但那身姿气度,与燕绮娘有九分相似,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跃然而出。   燕绮娘循着她的目光回头,说道:“这屏风,是几年前一位公子相送。”   屏风留白处,有一行流畅小字,三两句写尽洛神风采,却没有落下任何款识。   “不知这画是何人所作?”君瑶问。   燕绮娘说道:“是一位萍水相逢的人。他留下这幅画后,就入京考取功名,再也没回来。”   也许是时隔多年,也许她当真与那人萍水相逢,所以她的话中没有任何情绪。   “听闻燕姑娘以前在城外堤坝扮作洛神起舞,求来一场甘霖大雨,缓解了河安两月的干旱。莫非这画里的人,就是燕姑娘?”   燕绮娘莞尔一笑,“不过是巧合罢了。”她轻轻将香炉扣好,低眉信手拨弄着袅袅而出的香烟,说道:“那时我只是刚到出云苑的舞女,也不受人喜欢,我心想着能在众人眼前一舞,能出出风头就罢了。至于跳舞时竟下了雨,当真还是巧合。我不过一个不识文墨的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君瑶不置可否,只默然审视着她。燕绮娘此人,既充满传奇,又十分神秘。她扮作洛神起舞,即便能出出风头,又怎么能让当时处于困境中的河安人在意她?她能以洛神的装扮出现在求雨祭台,只怕也不是巧合。何况,至今为止,明长昱派出去的人,还查不到她的来历,她的过去,也不知她来出云苑的目的。她身上的秘密,真让人费解而好奇。   “这些年,为燕姑娘洛神舞所倾倒的人,不在少数吧?”君瑶淡淡地问。   燕绮娘摇头:“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夸大的流言而已。”   君瑶隐约觉得,燕绮娘总是在回避三年前的事,不愿多谈洛神舞。她眯了眯眼,转了话题,说道:“燕姑娘可认识一个叫韩愫的人?”   燕绮娘身形一顿,明动的眉眼也似僵了僵,缓缓侧首,看着她说道:“认识。”   君瑶问:“他陈放在义庄的尸体,是你收敛的?”   燕绮娘垂下眼帘,睫羽轻颤着,说道:“是。”她似乎知道君瑶接下来会问什么,接着说道:“他曾是风雅社的人,与我也有过几面之缘。我打听到他的尸身放在义庄没人收殓,就出了些钱,将他的尸身领走,带到城外埋葬了。”   她似有些嗟叹,轻声说:“只因我在受客人羞辱时,他曾出面帮过我。我帮他收殓尸体,也算是还了他这份恩情吧。”   “原来如此,”君瑶点点头。   两人谈到此处,门外传来轻快急切的脚步声。若丹端着一碗醒酒汤入了门,又看着君瑶将汤喝下。   “燕姐姐,我方才听见苏嫣儿唱歌了,当真比苑里的其他人唱得好呢。”若丹兴冲冲说道。   燕绮娘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别总是去缠着嫣儿。”   若丹笑道:“嫣儿嗓子最好,歌声还能唤来灵鸟。”   燕绮娘有些无奈。她知若丹生性单纯,说话做事稚嫩明了,若是若丹没犯大错,燕绮娘也只好宠任着她。 第115章 已有婚约   君瑶就算真醉,喝了两碗醒酒汤后,也该稍稍清醒了。她不便在房中久留,与燕绮娘若丹一道下了楼。   “楚公子过几日就会与御史大人来赴宴,不如我带公子先去看看?”燕绮娘侧身停在庭院洞门前,笑意吟吟地对君瑶说道。   时间尚早,况且明长昱也在庭院之中,君瑶也想去见见这河安的园林特色,便一口应下:“也好,请燕姑娘带路。”   燕绮娘与若丹自然不能走在前头,而是一左一右陪伴着,一路穿花拂柳出廊过桥,迂回婉转几分光景,便接近即将举办接风宴的地方。   “平日里,这里也是有客人居住的。东边几间厢房,由赵、李、朱三位公子长年包下了。这几日要办宴席,庭院的雅居暂不开放,不接待散客了。”燕绮娘轻声说道。   君瑶心中暗叹,当真朱门酒肉,也只有如赵无非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这样的地方。   她已见到明长昱的身影,他正和赵无非坐在流水汤汤的水边,欣赏着人唱曲。那唱曲之人绡纱掩面,身形风流、动静皆宜,尤其是那声音,婉转低柔,如水如玉,低吟浅唱时,就已诉尽无限情肠,歌声缠绵入骨,听得人浑身都能酥了。   君瑶缓缓走近,看清唱曲之人的模样,当真清纯美貌,犹如山谷幽兰,又似身边花蕊,既清高玉洁,又让人忍不住伸手攀摘。   她瞥了眼听得入迷的明长昱,他犹似没有察觉她已走近,唇边含笑陶醉地听着小曲儿,手指轻轻地敲着节拍。   君瑶心中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眼一旁的赵无非,他入迷更甚,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唱曲人,眼底似暗暗送着秋波。君瑶不由有些恶寒,正欲转身离去,燕绮娘却带着她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明长昱身后。   一曲清歌,也渐渐入了君瑶的耳,她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词曲也非时下坊中流行的风月之词,而是:“饮贪泉觉爽,处河辙犹欢。慕长风之志,奈何桑榆已晚。君高愿,妾在畔,不如舍簪笏,与尔同结好姻缘。”   这词中虽有风月男女之情,但更多唱诉男子心怀高远之志,却壮志难酬的遗憾。君瑶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有些疑惑,一个女人怎么能唱这样的歌词?莫非作词者是男人。   她注视着唱曲的人,这人一张面纱半遮半掩,仅仅露出的一双眉眼,已十分清艳,这双眼清若秋水,流眄间十分勾人。也难怪赵无非会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唱必,赵无非招了招手,对唱曲人说道:“把面纱摘了。”   唱曲人稍稍迟疑,便盈盈上前,缓缓抬手将面纱摘下。   面纱下的真容,不由让君瑶也怔住,更让在场之人倏然一静。此刻风似停住,光也越发明净。   半晌后,赵无非才沙哑着嗓子问:“你就是嫣儿?”   唱曲人敛衽行礼,轻声道:“是。”   赵无非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忽而转头对明长昱说道:“贺兄,这嫣儿是出云苑的小倌,你觉得如何?”   这话一出,君瑶再次震惊。她将这叫嫣儿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都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男人的影子,连他的喉结,也不怎么看得出来。更何况他那张脸,简直比隋程更加美貌,那声音,比女人还柔软动人,如果不是有人介绍他是小倌,任是谁也看不出来。   明长昱轻声一笑,说道:“人如其名,嫣然动人。”   赵无非默了默,随口道:“可惜这嫣儿我是舍不得了,但出云苑里还有与他平分秋色之人,不如我叫了来,从此侍奉侯爷左右如何?”   君瑶心头一颤,惊怒无比。赵无非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试探,还是在讨好拉拢?   明长昱轻声一叹:“多谢赵兄美意了,只是在下已有婚约,不能再接受他人,否则岂非辜负了未婚妻?”   “有婚约又如何?”赵无非不以为意,“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何况嫣儿是小倌,又不会与你那未婚妻争宠。”   明长昱依旧摇头,态度已有些坚决:“在下是个俗人,只求一心人。何况在下那未婚妻是个河东狮,若她知晓我还未娶她过们就先有了别人,只怕……”他话语未尽,但让人寻味。   赵无非闻言大笑:“贺兄,没想到你如此惧内,哪里有半分男人的雄风?罢了,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若是哪天后悔了,可随时来找我,这出云苑最好的我会为你留着的。”   明长昱为他斟了一杯酒,但笑不语。   君瑶头皮发麻,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哪怕那嫣儿再美貌,她也看不下去了。   寻常好人家的女儿哪里会出来抛头露面,甚至做歌舞以供他人欣赏?出云苑之所以能以风雅之事闻名,除了是因苑中才学俱佳的女子,还有一些扮成女子诗酒吟唱舞兴的小倌。如今小倌虽比较少了,但如嫣儿这样绝色的小倌,也是苑中的一绝。   赵无非兴致缺缺,忽而想到什么,侧首看向君瑶,问道:“楚公子,听闻京城繁盛热闹的得,世人欢娱取乐的方式比河安丰富很多。我前些年去京城,听闻京城有位叫琼玉的小倌十分有名,不知他比起嫣儿来如何?”   君瑶不冷不淡地道:“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琼玉。”   赵无非挑眉:“赵某唐突了。”   几人又坐了半晌,赵无非的小厮恭身前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赵无非不悦地皱起眉头,转而对明长昱与君瑶拱手说道:“楚公子,贺兄,抱歉在下要先失陪了。”   君瑶不置可否,明长昱说道:“赵兄请便。”   待赵无非走远之后,若丹立即起身,将台上的嫣儿带了下来,有关切地问:“嫣儿,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下台后,嫣儿放松随意了许多,行动时也不再拿捏娇柔,他对若丹摇头后,又上前向明长昱与君瑶行礼。   “方才多谢贺公子为我赏光。”嫣儿温和地说道,他虽扮作女装,但却是向明长昱拱手行礼。   明长昱不置可否,对他毫无兴致。   他态度冷淡,嫣儿顿了顿,缓缓站直身,“既如此,那嫣儿告退了。”   “请便,”明长昱说道。   嫣儿当真转身就走,不过片刻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燕绮娘打量着明长昱的神色,婉声道:“嫣儿性子孤僻,又有些桀骜,还请公子恕罪。”   明长昱不过一笑,径直起身,说道:“已过午时,家中还有事务处理,不便久留了。”顿了顿,又询问地看着君瑶,“楚公子可要一同离开?若是顺路,在下送你一程?”   “也好,”君瑶应下。   出云苑虽好,却也不过是上流人销金散银的地方,不管是这里的人也好,还是物也好,她始终都无法喜欢。   燕绮娘待人周到,与依依不舍地若丹一同将两人送走。   上了明长昱备好的马车之后,君瑶浑身松散下来,半倚着车壁跪坐着。   腰间忽而一软,她低头发现明长昱在她身侧垫了软枕。   “你不过是借着酒醉去睡了会儿,又听了嫣儿唱曲,怎么就累了?”明长昱说道。   君瑶坐直,将软枕垫在腰后,喃喃道:“我不是累了,是醉了。”   “醉了?”明长昱声音轻下去,语意中带了关切,他默然一瞬,伸手探了探君瑶的额头。   君瑶侧首避开:“听曲儿听醉了。”   明长昱的手一顿,双眼忽而明若星芒,似晴空如洗,纯澈明净,他勾唇笑道:“既是醉了,我让人备些酸梅汤给你醒酒,听说越酸越好。”   他话语中伴着笑意,话意里含着揶揄,君瑶心尖一颤,片刻后才迟钝地说:“赵无非想送人给你,他此举是何意?”   明长昱轻声道:“不过送一个男人,你担心什么?”   君瑶呼吸微微凝滞,欲言又止后,干脆掀起窗帘看景。   日光透了淡云,筛过街边杨柳,变得匀净柔和,车帘半遮半掩,似掩住君瑶脸上淡淡的红晕。   明长昱与她一道看着窗外的景物,看着摇曳而过的阑珊光影,似一幅素雅的画卷。   “小倌时兴与南方,被人当做普通艺伎相送也是常事,也被冠上了风雅的名头。”他轻声解释道,“赵无非此举,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并非试探。”   君瑶点点头:“你接近赵无非,可查到了什么?”   “赵无非财力不浅,”明长昱一哂,“我假意与他交易,说出一个天价,他竟也能拿得出手。”他眼神略微凌冽,轻声道:“赵松文与赵无非都是官场的人,所有的产业也可查,每年收入也能盘点。可就算如此,也断然没有一出手就如此高价的道理。”   这隐隐约约,与韩愫的呈文有些联系了。   君瑶暗暗盘算着那封呈文之中的内容。整个河安,所上收的税前数目繁复又巨大,这其中的关节环环相扣,盘根错节。若真如韩愫呈文之中所陈,河安的账目有假,那这其中牵涉的人有多少?上至高官世族,下至小吏解户,这就如同一张严密的网。   这张网,如今已有了松开的线头,被解开拆毁,或许只是早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更晚了些,抱歉哦 第116章 以文倾慕   马车入了明长昱所置办的院子,君瑶入门时,发现院门上的牌匾已换成“贺宅”。   在明长昱的地盘里,君瑶放松了许多,也不拘着。她随意坐在软榻上,喝了一盏酸梅汤,才说道:“韩愫的尸体,的确是燕绮娘从义庄领走的,如今那尸体已经下葬了。”   “可要人去查看?”明长昱问。   君瑶思索着:“义庄的验尸单上记载,韩愫是溺水而亡,尸体从水中捞出时,就已经肿胀不堪了。如今天气热,又隔了那么多天,就算再查看尸体,也可能不会有什么发现了。”她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不过挖出来看看也不是不行,就算不能查清真正死因,也能看看那尸体的样子。”   明长昱见她灌了大半杯冷汤,立不动声色地将酸梅汤挪到自己身前,又紧接着问:“你认为什么时候去比较好?”   “当然是越早越好,”君瑶端坐好,“最好多带些人手。近日河安雨水较多,我担心尸体越发不成样子了。”   “若是墓地选得好,棺椁也不错的话,这么几日也不担心雨水侵蚀。”明长昱端着酸梅汤,将剩下半盏一饮而尽。   君瑶欲言又止,见他泰然自若地吩咐红砚将杯盏拿走。她轻轻蹙眉,只当做没看见。   “现下太阳正毒,你不妨等阴凉些再走。”他说道。   君瑶点点头,转眼又瞧见一旁案几上的文书。明长昱虽身在河安,但他在大理寺的事务也没有落下。她摸了摸衣袖中的文集,正欲说话,明长昱便已走到案几前翻阅起文书来。   他让人抬了张小几来,其上置了焚香,又陈置一台沙漏,对君瑶说:“你手中那本文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不如坐下细细品读。”   君瑶本想交给他看的,此时见他半张案几都被文书埋没,也不好将手中的文集拿出手。迟疑片刻,她只好在窗下的案前坐下,将文集摊开来慢慢看。这文集中,有诗词,有文赋,文采不见得如何飞扬华丽,却胜在情意真切,诚挚动人。其中所记,不乏对燕绮娘的倾慕之情,更是将燕绮娘从头到尾夸赞了一遍。   君瑶读得困倦,忽而看到文集中记录着三年前燕绮娘扮作洛神起舞一事。文中字字句句,犹如笔者亲眼所见,一言一句,将燕绮娘描绘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让君瑶读之也如身临其境。   光影流转,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盏清茶,君瑶怔愣,侧首偷偷看了眼明长昱。   书阁轩窗,舒朗和光,明长昱倚案而坐,他的面容清朗至极,那双深邃真切的眼里,似透着千百前才浸润出的气宇,清澈剔透,又玲珑睿智。   纵时光流逝,能在他这样清气纵横的凝视中消磨过去,也不枉与他相识一场。   不过一瞬的凝睇,明长昱便已然洞悉她的目光。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她身前。清逸轻垂的衣袂,如带着松风雪意徐徐而来。君瑶收回目光,垂下眼看着文集,书页上的文字早已不知所云,她只好将书合上。   “看完了?”他坐在她身旁的软垫上。   与他一目十行的速度相比,她就算走马观花,也远不及他。这文集也不算厚,她看得也差不多了。   “这文集里,记录了三年前燕绮娘扮作洛神求雨一事。”她重新翻至那一页,将文集递给他。   明长昱揉了揉眉心,似有些疲惫,只将文集放到一旁,说道:“看书费神,不如你说给我听。”他端起她未动的清茶,试了试水温,感觉凉了些,便将茶壶放置茶炉上,重新煮起新茶。   君瑶忆起书中所言,心绪安然唏嘘感慨,她轻轻按住那页薄薄的纸,轻抚着上头的墨迹,缓缓说道:“三年前,河安连旱了两个月,田野干枯,土地皴裂,许多人家颗粒无收,或饥或渴,死了不牲畜和人。县衙在河边设了求雨台,家家户户都会到那里去祭祀求雨。赵家还特意请了巫神,开设祭坛,往河中投献祭品,渴求天公下雨。”   翩跹过往,如真实画面般,从君瑶的讲述中一一陈现——   巫神连跳了两天两夜,依旧是烈日炎炎,天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在台下被烈日暴晒的人之中,突然有人起身,指着台上的巫神大骂,说巫神根本就是骗吃骗喝,不会求雨,否则为何这么多人跪求这么久,这么多祭品投下堤坝,也不见上天降雨?这人一闹,其他因干旱备受煎熬的人也被激怒了,他们怀着无比的失望与怨恨,冲向祭台,与巫神打成一团,险些将当时的知县和郡守大人也打伤了。   知县大人搬来了兵卒,可就算有上百的人,有锋利的武器镇压,也控制不住群情激奋的百姓。他们哭嚎,他们怨天,他们奋力拼搏,现场乱成一片,知县与郡守大人根本就无法阻拦。就在这时,耳旁突然响起惊雷声,那雷声一阵强过一阵,像夏日闪电,劈过人们的耳畔,震耳欲聋。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巫神跌跌撞撞站起身,跑到祭台高处,指着堤坝上,喊了一声洛神降临!人们听闻后,就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纷纷看过去。   只见脉脉水畔,高筑的堤坝上,有人身着雪白纱衣,双手执着鼓槌,在翩翩起舞。当时烈日如火,照得那人一身雪衣如火。她衣袂翩跹,如火焰升腾旋转,似流光锦霞灵动绚烂,将水位变低的江水都照得熠熠生辉,满河流水似金光潋滟,浩瀚无比,甚至水位也在缓缓升起。河面也冉冉飘来淡淡水雾,如仙乐幻境。她挥动鼓槌,如雷霆般,霎时就唤来乌云密布,江风霖霖。   巫神们见状,立刻随她一同起舞,河畔响起笙箫丝竹。洛神随乐起舞,一舞既起,风与林也为之低吟,江流也为之共鸣。舞起,她衣裙如风,如清风飞鸟,青云之上闪过雷电。舞至半曲,她步步生莲,若惊鸿若游龙,若满山花开,绚然至极,那时万山灵鸟低飞,围绕着江畔盘旋欢鸣。舞至高潮,她步履凌波,似飞雪纷纷,若九天仙女下凡,那时雷电已歇,淅沥沥雨点从天而降,世界飘起飞雨。一舞罢了,她款款而下,一身雪衣激水成幕。人们都沉浸在她的舞姿中,四面八方,只听得雨声淋漓。直到巫神起身,走到她身前行礼,称她为洛神,人们才爆出欢呼声,纷纷行礼。   君瑶娓娓而道,用浅淡起伏的语调说着一个不远不近的旧事。曾经的燕绮娘,似化作一抹真实的身影,在那寥寥几页的文集里,翩跹起舞。   故事讲完,君瑶欲言又止,仿佛她方才所述的一切,都不应如此戛然而止。她默然微凝,有些难以回神。她虽未亲眼见过燕绮娘那一曲洛神舞,但却能透过这字里行间,想见当时的燕绮娘,是何等令人心神震撼。虽然不知燕绮娘起舞时是否如文集中所描绘的那般惊艳绝伦,但绝对可以此得知,这写下此文的人,对燕绮娘的渴慕与爱恋。   良久后,她才凝睇着明长昱,问:“侯爷,那场雨真的是燕绮娘求来的吗?”   明长昱也有些失神,却是因为君瑶喃喃轻缓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她唇边移过,反问道:“你认为呢?”   君瑶陷入沉思,轻声说:“燕绮娘能扮作洛神前往求雨祭台,且能想到当众起舞,定然不是临时起意。她想一舞成名,单单是在众人面前扮作洛神是不够的。那时河安处于大旱之中,人们哪儿还有心思欣赏她跳舞?若她能利用人们对巫神求雨不得的失望和对官府的怨恨之心,以一舞求来雨水,必然能起到最震撼的效果。可我不明白,天文气象之事,寻常人怎么能算得那么准?燕绮娘是怎么办到的?她费尽心思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出名?”   “燕绮娘一舞成名后,成为出云苑的头牌了?”明长昱温声问。   “应该是,”君瑶颔首,“时间也能大致对得上。”   茶水慢慢蒸腾,蔓延着飞跃淡淡光影。明长昱重新摆出茶盏,为君瑶斟上清茶,茶水清澈,蕴着浅淡碧色,这样通透的明静,就像无欲无求的人心。   他迎上君瑶明澈清湛的眼睛,说道:“燕绮娘这个名字,或许只是一个假名,否则我的人也不会花了两日功夫也查不出端倪。”   “出云苑的人,也不知她的来历吗?”君瑶有些诧异。   “就算知道,只怕也是假的。”明长昱随手从她手中抽出那本文集,大致翻了几页,说道:“如今唯一的线索,在于韩愫。”   韩愫是迄今为止,与燕绮娘有过交集的人。但若真如燕绮娘所说,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没有什么深交,那岂非也查不出什么?   即便是希望渺茫,也不能错过这条线索,君瑶赞许地点头,“侯爷你说得对。既然燕绮娘的过去没什么可查的,就查一查韩愫的过去。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更有价值的线索。”   调查韩愫的事,明长昱早已安排下去了,迟早会得到线索。   “还有另外一条线索,”明长昱从案几上抽出一份文书,文书内密密麻麻全是计算账目,君瑶不过看了一眼,便觉头晕眼花。   虽看不懂具体数目,但文书头行标题却能读懂。   “堤坝有问题?”她困惑地看向他。   明长昱蹙眉,声音也不由冷沉了几分:“韩愫呈文中提及,修筑堤坝的具体工程项目很多,但实际上真用到具体项目上的银钱却能操控。这其中运行起来十分复杂,有人利用这些复杂的环节,将部分银钱消没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贪墨修筑堤坝的钱?”   “不仅如此,整个河安税钱上收上交的过程,都有漏洞可钻。”明长昱面色渐渐阴沉,“我清算了河安近六年的税钱情况,多多少少都对不上。”   六年,六年的时间,的确太长了,况且还有以往未查的年份。   君瑶不解:“可是,我与隋大人暗中查访过,近年来官府从农户、商户、佃户等手中收取的税钱,是没有问题的。”   明长昱温和地看着她,无奈轻笑:“那些人能在你们到达河安之前派人暗杀,难道会不知晓你们去暗查?”   君瑶愕然,却也不太惊讶。那日她与隋程从堤坝上下来,所遇的那个店家就十分可疑。   店家说自己是老店,但却连自家的菜谱也不熟,煮馄饨也掌握不好火候。   那位卖菜回家的老者也是,他是农户,卖菜为生,菜篮子里却连半片碎叶也没有。一碗馄饨的钱不贵,但大部分与他一样的人,却舍不得花这个钱,宁愿自己带些干粮。   所以,他们暗访时所见的人,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吗?   “那些人没有见过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又怎么会认出我们?”君瑶不禁悚然,心底发寒。   “一来,河安城外的人,都是世代相熟的,平日里大多都互相见过。若有什么外来人,他们当中一定有人会知晓。而且,若事先安排,发现有人打听河安的情况,然后让提前候在那里的人前去应对,也不是难事。”明长昱安抚地给她递了一杯茶,见她眉心稍微舒展后,又说:“还有一种可能。”   君瑶豁然抬眸:“真的有人出卖了我们?”   明长昱默然不语,但意思不言而喻。   君瑶缓缓屏住一口气,捏紧杯盏,暗自思索着这一路相随而来的人——隋程、章台、李枫、柳镶,还有其他的侍从。   难道是在危机时,巧然救了她与隋程的李青林吗?但他何必多此一举,救了她之后又放她离开?直接将她与隋程作为人质要挟岂不更简单?   她愁眉不展,明长昱忽而倾身,身后在她眉心轻轻一抹,“不是还有我吗,怕什么?”   想到身边随时暗藏着危险人物,且这人可能还是她亲近的人,她就不由心寒、愤怒。   君瑶被迫舒展眉头,抬眼间透过他修长的手指指缝,迎上他温和润朗的眼睛,心绪不期然平静下来。 第117章 月下流萤   是夜,月明星稀,皎然月色从碧空倾泻而下,追照着一行缓缓走在城外乡间小道上的人。   清风声里,蛙鸣虫啼,月光浮在流水上,映出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君瑶稍稍走在后头,明长昱提着一盏琉璃八角灯走在她身侧。夜间山水如墨,旷阔无垠,月色里天地一色,唯有一盏灯火,透着暖意,明黄柔丽,泛着琉璃水晶之上流丹色彩,映亮皎然银白的一隅。   因离城不远,道路比较宽阔,君瑶走得很稳当,何况她手里还杵着一把铁锹。出城时,她告诉明长昱根本没必要带灯盏,借着月色就能看清。   但明长昱很是坚持,还特意挑选了一盏剔红雕漆镶嵌琉璃宝石的灯,告诉她这是一种情趣。   “当初便想与你秉烛夜游,如今有此机会,岂能浪费?”他笑意吟吟地说道。   君瑶挥手赶走被灯光吸引来的蚊子,淡淡地说:“侯爷所谓的情趣,就是举着一盏沉重的灯,引来无数的蚊子,然后一路游走着去掘坟盗墓吗?”   明长昱简直气结,一路酝酿的好兴致瞬间消失大半。他轻哼一声:“月上柳梢头,你难道不知?”   君瑶对着朗朗明月,说道:“月上柳梢头,举灯喂蚊子。”   “没见过你如此不识趣的女人,”他暗暗盯她一眼,的确见几只蚊子绕着她飞,月光照在她脸上,也照清了她被蚊子咬出的红斑。   他有些后悔,挥着袖子为她赶走蚊子,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   清透的月色,将眼前的男人衬得清贵无瑕,总是满幕星辉斑斓,也不及他眼底深邃浩瀚。君瑶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蓦然间,他浑身一僵,深沉的眼眸霎时涌出欣然之色,情难自抑。   “有蚊子,”君瑶放下手,摊开手心给他看那只被她捉住的蚊子。   明长昱愣了愣,又微微俯身,轻声说:“我怎么觉得脸上还有蚊子。”   “啪,”君瑶抬手在他脸上一拍,掌心触感温暖紧致。   “拍死了。”她说。   “……”明长昱眯了眯眼,“你把蚊子拍死在我脸上?”   君瑶不由退后一步,却来不及避开,他伸手一捞,想要故技重施,在她脸上也拍一只蚊子。君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她借着月色,一路沿着跑下去,看尽满夜的月光,惊起沉睡的流萤,路过花开巷陌……   还有身后拎着灯盏的明长昱,他始终不曾远离,给她一盏灯辉,还有这满夜的月色。   两人你追我赶,跟在身后的侍卫也加快了脚步,半个时辰后,终于到达埋葬韩愫的墓地。   这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墓地,城里城外的人死者,大多都会埋在这里。森森阴烟从一座座墓碑中雾散而起,月光也浸得幽深惨淡,大大小小的坟茔间,似有阴寒嚎泣飘飘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冷风吹过,坟间松柏簌簌摇曳,满地鬼影峭楞楞乱窜,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君瑶嗅了嗅,空气了混着很浓的潮气,夹杂着新翻的泥土腥气,以及掩不住的香火味和腐味。   在白天的时候,明长昱就已让人探清了韩愫坟墓的位置,一行人摸清方向后,径直往深处走。不久后,便到了韩愫的墓前。这座墓,相比周边的墓的确很新,墓碑之上雕刻的字迹也清晰可见。是韩愫的墓没错。   燕绮娘虽说是与韩愫交情不深,但对他的墓也算用了心。墓用整齐的石块堆砌而起,严密结实,若是要掘开,恐怕要费些功夫。   明长昱带来河安的人不多,但都是精锐高手,挖掘一座坟墓不过片刻的事。   明昭查看了一番,决定从坟尾下手,几人埋头深挖,将石块完整无缺地移开,再将掩埋好的土一一剥离,很快就看到了棺材。   君瑶用铁锹轻轻敲了敲棺材盖,说道:“棺材很结实,木材不错。”   明长昱将灯盏放置一旁:“燕绮娘倒真是用心。”   棺材盖用铁钉钉死,几人合力将铁钉撬出,再缓缓推开棺材盖。顷刻间,尸体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人窒息作呕,霎时间浑身上下都染上了尸臭味。   即使戴了面巾,也不能完全掩盖恶臭,所有人只能敛声屏气,迅速查看尸体。   君瑶举着火把靠近棺材口,棺材内的尸体已腐烂得不成样子,完全无法辨认。燕绮娘当真算是用心了,还给这具尸身换上了像样的寿衣,头发也仔细打理过。几人合力将尸体抬了出来,放置在干净的草席上。   君瑶用量绳比量了尸身、手臂、腿以及脚掌的长度,又在棺材尾部看见一个包裹。包裹不大,上面绣着蝙蝠纹,应该是韩愫的东西。君瑶将包裹拿出来,戴上手套慢慢打开,在包裹里发现几套衣物、鞋履,银钱若干,以及几本算术类的书。   阴寒的山间夜风吹散了浓烈的气味,君瑶缓了许久,带好明长昱准备的香包。据说这香包是他特意让人配制,既能驱邪,以免病气入体,又能消去部分尸臭。她将火把递给明长昱,掀开尸身的寿衣,仔细辨认腐烂肉体上的痕迹。   韩愫被打捞上岸时,尸身虽腐涨了,但也比现在看得清楚,若他身体上有什么伤痕,仵作应该能发现。   最基本的检验已验不出新的线索,即便解剖尸体,也只能看到一堆腐烂的肉糜,君瑶再无其他发现,便让人将尸体放回棺材,恢复好坟墓。   一番忙碌修整,已是月上中天。   一行人慢慢离开墓地,到了开阔之处暂作休息。明长昱拿出随身所带的水袋和胰子,示意君瑶洗手。   过了半夜,水袋里的水还是热的,君瑶反复洗了三两次,才让明长昱满意。   “有什么发现?”明长昱问。   “尸体上没有问题,与仵作所验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坟墓里的包裹,与义庄验尸单上所记的不同。”君瑶回道。   韩愫包裹内的东西本就不多,她记得十分清楚,“包裹内还有一个长命锁,上面刻着‘素心’二字。”   明长昱:“愫,拆开来就是素心,看来这大约是韩愫的表字。”   他重新点亮灯盏,走在君瑶身侧。   君瑶微微垂眸,凝视着两人时而交错模糊的身影,轻声说:“看来这副长命锁,是韩愫贴身之物,且佩戴多年的。可为何没有随他的尸身一起下葬呢?难道是燕绮娘收起来了?”   “去问问燕绮娘或许就清楚了,”明长昱将灯盏举高了些,暖亮的光照在她轻垂的脸上,少女如瓷般紧致的肌肤,白皙中泛着浅润的光泽,那双流眄的眼虽然依旧神采,却也透着淡淡的倦意。   “韩愫的案子查到这里就好了,接下来几日,你好好与隋程休息。”   君瑶有些意外:“韩愫的死不查了吗?若是找出凶手,或许能查出更多线索,也能趁机将河安这片好好清理清理。”   “韩愫不过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吏,在河安无亲无故,难道杀他还需要亲自动手吗?”明长昱淡淡地说,“这两日,你只管去赵家吃喝玩乐,我会将事情处理好的。”   君瑶欲言又止:“堤坝的问题呢?”   “工部的人应该已经到河安了,若他想借此回京,是不会放过河安这个机会的。”   君瑶侧首,挑眉道:“若是工部的人和你抢功怎么办?”   明长昱失笑:“功劳被抢,我依旧是侯爷。若是能因此得些清闲,顺便回京与你将婚事办了。”   君瑶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我得先回关家院子,我若是再不回去,隋大人和李枫会担心的。”   “我已经让人去交代过了,我既已到河安,早晚都会与隋程等人相遇。提前与他说明情况,也免得相见之后不知情况露出破绽。”明长昱轻轻拂开风中倾斜的柳枝,“关家院子人少,怕不会仆人为你留门,你这时回去也许会惊动人,不如先回我的院子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   关家的院子不大,但居住的人少就显得空旷,关先生的确没有请童子或下人,夜晚不会有人看门,倒是会拴一条黑狗在门角,这时候回去,让人开门都有些麻烦。细想之后,君瑶决定听从明长昱安排。   但这时城门已经落锁,就算河安宵禁不严,也需要接受盘查。   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早已有马车在道边候着,明长昱带着君瑶上了车,直接吩咐人驾车驶往城东驿站方向。   原来他早有安排,君瑶心想。   不过几刻钟,车子便停在驿站前。这驿站不大,门前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   得知有人前来,驿长和驿卒出门清点一番,得知明长昱只是普通的商贾,收了钱财之后,便安置出房间给人休息。   简陋的驿站条件差了些,君瑶打算将就一晚,十分意外的,她竟要与明长昱同一间房。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收拾妥当后各自回房睡了,君瑶愣了半晌,被明长昱推进了房门。   入房后,君瑶松了口气。这驿站的床,是靠窗的通铺,足够宽敞,明昭已经让人整理出两张被褥来,干净柔软,整洁舒适。   她站在床前,看了眼明长昱,客气道:“侯爷,你先选。”   明长昱往床上一坐:“左右两张床,不都一样的吗?”   君瑶原本困倦,此刻迎上他幽深的眼睛,睡意消散了大半,她轻叹一声,上床钻进被子里。   一阵窸窣之声后,明长昱躺在了她身侧。她努力忽视他的存在感,但呼吸相闻里,对方的气息缓缓萦绕而来,她甚至能依稀触觉到他的体温。   僵直地躺了良久,明长昱翻了几个身,细微的动作下,两人身体不由相碰,直到对方将手臂横过来,君瑶立刻睁开眼。   “侯爷,你怎么了?”君瑶侧首看着他,目光警惕。   明长昱面色淡然地收回手,侧身面对她,轻声问:“这驿站怕是许久没人住了。”   城外的驿站,本就是供官商中途住宿、换马补给之处,当然比不得客栈酒肆,没人常住很正常。她裹紧棉被,稍稍退后些许,“怎么了?”   她听得一声轻叹:“这被褥里有虫,我浑身痒得厉害。”   君瑶仰面而躺,还能看到屋梁角落中挂着蛛网,网上缠着大大小小的幼虫,说不定被褥里也钻了虫子。   她稍稍蹙眉,说道:“侯爷忍耐一下吧。”   明长昱脸色一沉:“你身上痒吗?”   “不痒,”君瑶说。   他撑起身,作势要掀开她的被褥,说道:“那我睡你的床褥。”   君瑶惊坐而起,一声“自重”还未出口,驿站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第118章 风雨驿站   无声润雨不知何时而下,泛黄的窗纸染上薄雾,窗外雨打芭蕉,轻缓细腻。   敲门声很急,已化掌为拳,几乎要将驿站那扇有些陈旧的门拍碎了。   风声雨声里,许久没人开门,急迫的敲门声早已惊动明长昱的人,君瑶无声看向门外,已有几个侍卫将门窗守住。   “侯爷,要不要在下去门外看看?”明昭压低声音问。   明长昱移到床尾,透过窗纸破洞往外查看,驿站内外一片漆黑,半晌之后才有光微微亮起,驿长披着蓑衣,飞快地走到门边,只将门开了一道缝,说道:“驿站没房间了,去别处看看吧。”   说罢,他就要阖上门。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门抵住,凄风冷雨瞬间从门缝中灌进来。驿长惊住,连忙扶住门朝外看。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似是主仆,又非主仆。年轻的男子一身草青长衫,浑身已被雨水湿透,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被年长些的仆人扶着,脚步虚浮,用手轻掩着唇咳嗽。   “驿长,请通融通融,眼下城门已关,能住的地方只有这驿站了。”仆人透过门缝直直看着他,一双眼冷厉森寒。   驿长心头暗暗叫苦,他这驿站太小,能住人的地方都满了,剩下的只有马棚与厨房。他只是一个无品无级的驿长,得罪不起人。方才入住的那位富商,虽只是商人,但看起来也比门外狼狈的两位尊贵些。   他一咬牙,用力阖上门,说道:“抱歉,离此处两里之外,有一处村落,二位不妨去那里看看。”   “我们就是从两里外的地方来的!”仆人微怒,“风雨交加,怎么赶回去!”   “你,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驿长裹紧蓑衣,浑身已冻得发寒,他无奈地说道:“驿站已经没有房间了,除非你们愿意睡马棚或者厨房。”   “三叔,”仆人身旁的年轻人缓缓开口了,他轻轻掩唇咳嗽,对仆人摇摇头,又对驿长说道:“既然如此,打扰了。”   他撑起一柄青竹伞,伞柄衬得他浸了冷雨的手惨白无比。   还未转身,三叔已将门撞开,驿长猛然被撞到在地,这一下惊动正在观望的驿卒,几个驿卒纷纷抄起家伙冲出来,将大门重重围住。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传入君瑶耳中。她挪到窗边与明长昱一同向风雨之中看去。   雨落瓦当,芭蕉淅沥,院中的气氛剑拔弩张,几个驿卒围住冲进来的男人,不过几番交手,就被那人推搡开,那人手持一截竹竿,挥劈横扫,将驿卒打到之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守在门外的侍卫见状,立即暗中准备拿出武器,明长昱眉头一蹙,下床开了门,示意几人不要轻举妄动。   驿站也算是官府管辖,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见一扇客房的门打开,那人立即扶着年轻人走上前,左右环视片刻,朝明长昱行礼拱手说道:“这位公子,我家公子病重,可否通融一下,让出一间房来?”他抬眼端详着明长昱,再次躬身弯下腰,“在下必定重谢。”   明长昱不置可否,暗暗给明昭递了个眼神,明昭得了吩咐之后,立即让人腾挪房间。   仆人欣喜往外,连忙将仍旧站在屋檐外的男人扶上前,让他靠在门边休息。风雨侵寒,男人咳嗽声越发嘶哑,气息紊乱细弱。微微一阵风过,草青色长衫空荡荡的轻摇,他慢慢收起伞,站直身体,正欲朝明长昱行礼道谢。   门内摇曳的灯火摇映而来,轻落在男人苍白温润的脸上,他漆黑的目光迎上明长昱,霎时顿住。   君瑶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愣了愣,拎着灯盏走到门前。   通透明亮起来的灯火照清了咳嗽的人,那人侧首,看清她的模样,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久违,似欣喜。   “阿楚?”他忍住咳嗽,向君瑶走了两步,又克制着停下。   君瑶方才就觉得这咳嗽声有几分耳熟,没想到真是才与她分别不久的李青林。   “阿楚?”明长昱面色微沉,声音似也与风雨一般冷下去,他亭然而立,平静地看着李青林,缓缓道:“这位曾是工部司郎中,五年前高中探花留京任职。后自请离京,到晋州豫县任职,短短三年治理,豫县便从一个中等小县成为年度上税达二十万的上等县。”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陈述清晰简明。   君瑶有些意外,眼前这位临江凭栏而钓的李青林,似乎有些陌生。但这感觉不过转瞬即逝,与她而言,李青林是何身份,并无多大关系。她上前拱手行礼:“没想到青林兄是朝廷官员,久仰。”   她这一声久仰不作假。从前在京城时,就曾多次听过豫县的事迹,没想到那样一个贫困小县,是由李青林一手治理起来的。   李青林闻言一笑,苍白的唇轻轻一抿,目光依旧明和,却隐约黯淡下去。   “青林兄?”明长昱眯了眯眼,审视着李青林,轻缓地说:“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力压万千考生,脱颖而出的探花郎,似乎姓赵,名世立。”   李青林长身玉立,从容地说道:“能入侯爷青眼,是青林之幸。我与人相交,并不在乎身份,但求平淡如水,真心相知。”   明长昱默了默:“赵大人见解果然不凡。”   两人一言一语,君瑶插不上话,但她却能感觉到微微紧张的气息,就像这夜半的风雨,虽不凌冽严寒,却也能沁人肌骨。她沉默地站在门内,也避不开微风细雨。思及明长昱所言,君瑶恍然想起,若李青林曾是工部的人,那此番他出现在河安,是否与隋程南下纠察有关?河安的堤坝是全县的重大工程之一,单靠一个御史很难查清其中的门道,自然是还需工部的人携力。   李青林掩唇咳嗽之声打断她,他气息细弱沙哑,他虽站得笔直,但却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   就在这时,房间安排出来,何三叔匆忙出门将李青林带回房间,李青林侧首看向君瑶,似想说什么,可话音未出,人就昏倒下去。   李青林身体有疾,且药石难以医治,此事不少人都知。在京城时,圣上还曾让太医为其诊脉,太医诊治之后,都暗示李青林并不是长寿之相,有生之前务必精心养护,否则就会病痛缠身,危及性命。   偏偏李青林有手段有谋略,奈何上天给他一个破败有疾的身躯。他的政敌与对手,在智谋与手段上对他无可奈何,都只能盼着他早点病死。   明长昱却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眼前,见李青林昏倒,立刻让人将他抬进屋内,让何三叔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李青林身体本就虚弱,又遭受风雨,病势来得突然。   明长昱出门时,也未曾带上周大夫,给李青林诊脉之后,他问道:“他平日会带药石在身上吧?”   何三叔从袖中拿出一枚药瓶,说道:“这是公子平时吃的药丸,但一天只能吃两粒,方才在来的路上,公子已经服下两粒了。”   君瑶皱眉:“他身上还有其他药吗?”   何三叔摇头:“公子出门时只带了这一种。我们本打算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谁知公子……公子一时兴起,就逗留得久了些,不想还遇上风雨。”   君瑶看着李青林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胸口有些滞闷。她虽然与李青林相识的时日短,可他毕竟救过自己。若是如他这样清风润玉般的男人就这样重病而死,当真有些可惜。   她思索着说:“现在就回城吧,若是带上重病之人进城,守卫不会阻拦的。”   “此处离县城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算入了城,能找到开门的医馆也不容易。”明长昱拿过何三叔手中的药瓶,放到鼻尖闻了闻,然后还了回去。   他转身对明昭说道:“将我常备的药盒拿过来。”   明昭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将药盒子交给明长昱。那方小小的药盒雕镂精致,拉开后分出几层,每一层放置不同的药物,药盒密封性好,容易保存。   明长昱从盒中选了几粒药丸,让何三叔就水与李青林服下。何三叔迟疑着,警惕地看着明长昱。   这药物是侯府的军医特制的药物,专治咳疾,清火提气。在外行军打仗,难免会受伤生病,军中的大夫有限,不能照看每一位将士,所以明长昱特意吩咐,让军医配好药物,一旦受伤生病就能立刻有药物可用,虽不能完全对症,但能有效延缓病情。   明长昱睨着何三叔,收好药盒,起身带着君瑶离开。   将至凌晨,风雨未收,雨水琮琮之声落于青瓦,似珠落玉盘。   君瑶合衣躺下,睁着眼盯着房梁,梁上几只蛛网又大了些,在昏黄的灯光里摇曳着,泛起淡淡微光。   明长昱在她身侧躺下,伸手将立于一旁的灯盏推近,让光亮照在君瑶脸上。   “你再与我说说你与赵世立的事吧,”他说道。   君瑶双眼困涩,思维也有些迟钝,半晌才想起赵世立就是李青林。她眨了眨眼:“我都与侯爷说过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救过你,今日我用良药救了他,你以后跟他两清了。”明长昱淡淡地说。   君瑶蹙了蹙眉:“他身边的何三叔好像很防备,万一不肯给他吃药呢?”   “那与我何干?”明长昱面色不悦。   君瑶不解:“他是工部的人,若他病重了,你在河安就少了一个助力。”   明长昱神色稍霁,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你是在关心他,还是在关心我?”   他注视着君瑶,柔润的火光如雾,柔和地泄落晕染,她容颜素净纯澈,又隐着少女少有的英气舒朗。安静的眉宇舒展开来,清润悠远,淡眉细长,若黛如雾,偏眉微锋利,看起来有些倔强。   谁也想不到,平日那身普通的男人衣服下,是这样一种含蓄而刚柔相济的美。这样的美色,寻常人无法察觉,唯有他可用心细致地端详体会。这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许久得不到回应,明长昱轻轻俯身查看,听见她均匀的呼吸,知道她已入睡了。   这样也好。他安稳地躺下,正欲吹灭灯火,突然伸手将她的发带解开,任由她一头青丝洒落而下。她依旧无知无觉,因紧绷的头皮得到松缓,睡得似乎更香甜了些。   润物无声,细雨随风潜入夜色,直至东方渐白,迎来次日的晨曦。 第119章 晨光熹微   一夜风雨交加,次日清晨,却是熹光浩荡,风和日丽。   晴空如洗,风烟俱净,从驿站高处远眺,能见蜿蜒的河流闪着金芒,如满江散碎的银河星屑,也能看见河安县城起伏的轮廓,如群林立的屋宇。   君瑶醒来时,天光大亮,身旁的明长昱已经起身穿戴好,一身清爽。君瑶裹着被子起身,松散的头发散落而下,她有些诧异,在枕头下摸索自己的发带。   好容易找到之后,她将头发绾起束好,简单梳洗后,与明长昱一道出了门。   驿站的人都醒了,驿长与驿卒忙碌地清理着棚内需周转的物品,明昭等人在厨房生火做饭,炊烟如云笔直而上,清淡的饭菜香随风而来。   何三叔不知从何处归来,手中拎着一把野菜,还有一条鲜活的鲈鱼。入院后见到君瑶与明长昱,行礼问好后,也进了厨房。   这县城外的小小驿站,怕是许久没有这样鲜活热闹过,充满人间烟火。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各自回房用过早餐之后,明长昱吩咐休息到午时起身回县城。   君瑶百无聊赖,坐在院中晒太阳,明长昱信手翻着几页书,半晌后将书挡在额前,对君瑶说:“这地方不错。”   君瑶感受与他一致,这驿站远离尘嚣,静谧恬然,的确不错。但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这样的地方也不过是暂时避世之处。正如她此刻也只能在此暂留,一两个时辰的光景后,她就会离开。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君瑶一回头,就见李青林慢慢走来。明澈的光将他的脸色照得苍白,颀长的身躯清瘦却笔挺,他迎着光,柔软的草青色长衫染着温润的光泽,见到君瑶时微微扬唇,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走到明长昱身前,诚挚地道谢:“多谢昨夜侯爷仗义相助。”   明长昱轻轻颔首:“赵大人客气。你救过楚遥,昨夜我赠与你药物,算是替她谢过了。”   李青林淡然一笑,在一旁矮小的竹榻上入座。他轻轻垂眼,似避开刺眼的阳光,轻声道:“昨日我去过县衙,得知御史已到达河安。不知侯爷是否是与御史同行?”   明长昱说道:“你应知道南下河安的御史是隋程,而我如今只是一介商贾。”   李青林能在朝为官,心思自然极为通透,明长昱虽未明说,但他心下已明白透彻:“侯爷是想暗查河安?”   “河安形势复杂,我想你也知晓。你三年前离京远赴豫县的确是正确之举,可如今你想回京,就差一个机会。”明长昱将书阖上,目光深远凝聚,“否则,赵大人何以费尽心力,借回京述职之机上书圣上,自请到河安配合御史纠察呢?”   被人说穿心思,李青林也不过一笑:“知我者侯爷也。”   当初他高中探花,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可他知晓,自己势单力薄,在京城毫无根基,若想凭借自身有一番建树是不可能的。唯有急流勇退,到不起眼的地方慢慢起步,才能稳扎稳打。治理好豫县,让豫县成为京城关注的大县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借助这河安,搅出一阵风云,在乘风而上,回到京城。   明长昱不置可否,又问:“你昨晚有何发现呢?”   李青林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明长昱:“这是我在堤坝之上取的土石。”   明长昱打开锦囊,取出石块查看,“这是旧石。”   “不错,”李青林颔首,“这种石块质地坚硬结实,的确是建造堤坝的好材料。但它已陈旧风化,石面雕凿刻痕已模糊了。我在堤坝表面也见到了新加固的材料,但加工粗糙,材质一般。”   明长昱面色凝重:“堤坝整体情况如何?能抵御住今年的洪峰吗?”   李青林摇头:“我不了解河安的水文,也不知今年到底会有多少雨水,目前也还没有看到堤坝的图纸,是否能抵住洪峰,我不敢妄下推测。”他声音不由冷了几分,掩唇轻咳后,才缓缓地说:“但长此以往,河安很是危险。”   君瑶听得不由心颤,河安这些人也太大胆,修缮堤坝也敢作假,简直置河安几万人的性命于不顾。这还仅仅只是修缮堤坝一环,只怕这其中还牵涉无数,也难怪韩愫能查算出账目的问题。   她蹙眉:“若到县衙之中拿堤坝的图纸查看,应该没问题吧?”   “只怕有些不妥,”明长昱看着她。   君瑶恍然大悟。李青林是工部的人,他提出查看图纸,必定引起怀疑,到时候打草惊蛇,想再往下查就怕没那么容易。   她思索着说;“可以让隋大人去拿。”   隋程不学无术,成天招猫逗狗,根本不懂水利建筑,连账目也查不清楚,他去拿图纸,也不但引人忌惮。   “图纸迟早都要看的,就怕那些人早有应对之策。”明长昱不由审视李青林,“赵大人纵观堤坝全局,画个图应该不难吧?”   李青林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三五天时间,应该能画出大概。”   “足够了,”明长昱淡淡地说。   李青林蹙眉:“修筑河安堤坝是一项重大的工程,修筑之前的方案应会上呈京城审理,工部应是有以前上呈的图纸。”   明长昱看他一眼,轻声说:“我知道,所以我带来了。”   李青林与他对视一眼:“原来如此。”离京时,他曾去过工部架阁库,库中存放着工部历年各地的文书卷宗,他本想去查看河安堤坝的图纸,却被告知图纸已被人带走。   朝阳渐暖,光和区明,天地如洗一片透彻,连躲避了一整晚的猫儿也踱步到院中晒太阳。李青林畏寒,在空旷的院中休息小片刻,便觉有微微的凉意。   他拢紧披于肩上的狐裘,因强忍咳嗽的欲望,脸色愈发苍白,衬着清白的日色,白皙寒凉的皮肤近乎透明,额上隐约有薄薄冷汗。   几人已结束交谈,君瑶说道:“虽然有阳光,可雨后还是冷,青林……赵大人回房歇息比较好。”   明长昱起身,淡淡地说:“河安的案子,还需赵大人劳心劳力,赵大人务必保重身体才好。”   李青林微笑着点点头:“谢侯爷关怀,青林自当保重。”   明长昱稍稍颔首算作告辞,然后与君瑶一同回房。李青林扶着竹榻起身,目光追随着君瑶:“阿楚。”   君瑶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李青林漆黑的目光在明长昱身上停留片刻,随后落于君瑶身上,轻声道:“我并没有骗你。”他克制着呼吸与胸腹的滞闷,平缓地说:“我幼时为到书塾上学,家母让我拜了当地一位秀才为师。后为了能考取功名,又拜那位秀才为义父。我义父姓李,他送我离乡参加科考那日,青林满山,浩瀚无垠。所以他为我取名为青林。”   君瑶有些意外,她无法体会他轻缓的话语中隐含的情绪,只是淡然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顿了顿,又说:“我没有怪你骗了我。”   她神色清淡如水,素然平静。   李青林默了须臾,才轻声道:“那就好。”   君瑶与明长昱回了房间,准备收拾妥当就离开。明长昱吩咐人将车马备好,不过两盏茶光景,便轻装上路了。   马车辚辚而行,缓缓驶入城门。昨夜雨疏风淡,掘坟验尸,与李青林偶然相遇,似乎都成了梦里的云烟。只是一夜奔忙,又没有休息好,君瑶精神困顿,勉强靠着车壁养神。   越入城内,街道越发繁华,君瑶掀起车帘,瞧见不少酒肆店铺门前,都挂上了花灯,花灯样式繁多,别致新颖,实在可爱,看了半晌,连睡意也消减了些。   “河安每年会有花灯节,家家户户夜晚都会挂上花灯,不少人也会在花灯节当晚出门赏灯。”明长昱轻声说。   本朝节日繁多,各地的节日有各地的习俗。不少地方都有花灯节,但节日的来历习俗以及时间都大不相同。蓉城并没有花灯节,但有庙会,庙会时也会悬挂各式各样的花灯,五彩缤纷绚丽流光。花灯本是河安一大特色,不少人以做花灯为生,花灯节那日,各种花灯店铺会推出自家最好的花灯比赛角逐,若是夺冠,店铺的生意自然兴隆昌盛,花灯也会更畅销,甚至供不应求。   君瑶清楚地记得,出云苑负责办接风宴的场地中,就布置着花样众多的花灯,想来宴会之时,也是一番盛况。   “听赵无非说,接风宴就办在花灯节当晚,若是宴会结束得早,我带你出来看看灯海。”明长昱对君瑶说道。   夏日繁星满天,与满城灯海交相辉映,只是想象,就让君瑶向往。   她心驰神往,不假思索地点头:“好啊,侯爷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明长昱心满意足,沉郁了半晌的心情也豁然畅朗。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20章 算术天才   君瑶与明长昱道别后,独自回了关家院子。隋程病了两天,章台李枫轮流照顾他,这两日于他们来说,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关家也应了花灯节的景,四在房前屋内挂上了花灯,几盏花灯古朴简单,外皮既非绢绸,也非琉璃,而是淡白微透的麻布,布皮之上的书法银钩铁划,浑厚端方。   君瑶入了院子,见隋程坐在槐树下,怀里中抱着一只狸花猫,雪白无瑕的手指慢慢地拂过猫背,一人一猫休闲自在。他风寒初愈,人看起来消瘦了些。但美人风骨,瘦了更添风流。他半倚着槐树,眉目流转,堪堪往君瑶身上一瞪,便让人见之忘俗。   君瑶走上前,还未说话,隋程便轻哼一声:“我病了两天,连赵无非都知道给我送补品来,还吩咐人给我送猫,你却不见踪影。”   原来他怀里的小狸花猫是赵无非送的。看来赵无非私下还是下了些功夫,知道隋程喜欢猫,特意为他寻了一只乖顺且油光水滑的猫来。   君瑶顺手摸了摸猫头,低声道:“章台告诉了你吧?侯爷已经到河安了。”   看隋程的神色,似乎并不惊讶,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他勾着狸花猫的下巴,懒懒地道:“你两天不回,侯爷当然会让人来。否则我早就去出云苑找赵无非了。”   来河安后,他感觉肩负重担,又终日担心自己承担不起,甚至怕自己被人算计暗害,如今明长昱来了,他心头的负担轻了大半。   “侯爷是隐瞒身份来的,若大人与他遇上,可千万小心些,不要露馅。”君瑶提醒道。   隋程不悦:“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我若坏了事,就让我永远不能养猫行了吧?”   君瑶不由失笑,她又与隋程说了会儿话,便回自己房间睡觉。这一睡,睡到暮色将近。   往日里饮食都是由柳镶负责,自柳镶在城外长亭失散后,还未回来汇合。暮色将近时分,晚饭还未端上餐桌,就有侍从带着人进来。   来人是县丞顾恒子差使来的,是户房管事贾伯中。他也不是空手来的,得知隋程生病,还带了河安的特色补品。   隋程推就几句,将东西收了,要留贾伯中吃饭。贾伯中诚惶诚恐,也没敢坐下,他脸上的惶恐也不是装的,倒像真的忐忑不安。   隋程病了两日,赵无非昨日就亲自过来探望关怀了,县衙的人不可能这时候才知道。况且隋程的病都快痊愈了,县衙的人即便要探病,也不能拖到这时。   君瑶打量着贾伯中,试探着问:“贾主管前来,所为何事?”   贾伯中面色微微一白,咬了咬牙才下了决心似的,深深地行了个大礼,躬身弯着腰说道:“下官有事禀报,还请大人恕罪。”   隋程有些不耐:“你都不说什么事,我怎么知道要不要宽恕你的罪?”   贾伯中将头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说道:“昨夜风雨大作,县衙的架阁库漏了水,一些账册和文书,都被水浸过,纸张破烂脆弱,字迹模糊成一团,看不清了。”   隋程豁然起身,抓疼了怀里的小狸猫,他转身将猫递给李枫,怒视着贾伯中,厉声问:“怎么就漏水了?前几日去不是还好好的?”   贾伯中满脸苦相,皱纹挤成了一团:“下官也不清楚啊。我今日一直在户房处理庶务,要去架阁库拿册子比对才进去查看,谁知竟看到满地的水迹,存放册子文书的阁架都被雨水浸得潮湿不堪,文书卷宗之类的,自然也被水浸过了……”他快速抬头看了隋程一眼,又立刻垂下去,“许是……许是架阁库年久失修,所以才会漏雨。”   “年久失修?”隋程那张美貌的脸生起气来,也是有几分威势的。他怒气冲冲地说:“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库房都没事,怎昨天就有事了?”   贾伯中哑口无言,只为难又惶惶地弯腰弓身:“请大人恕罪。”   “我倒要去问问知县,看看他怎么说!”   隋程知道架阁库里那些文书卷宗的重要性,一旦账册因此被毁,河安账目上的问题就死无对证了,查无可查了。他立刻让人套车赶往县衙。或许是他病情初愈,他脑子很乱,整个人就如一只发怒炸毛的狸猫。   进入县衙后,君瑶就直奔架阁库。暮色已完全笼罩下来,架阁库灯火通明,里里外外人影攒动。也不知县衙出动了多少人,正乱中有序地将库中的文书卷宗一一往外搬,空气里掺杂着淡淡的纸浆味,还有陈旧的墨味,以及书籍霉变的潮味。一个县衙架阁库,数十年堆积保存下来的文书档案,数量不说上万,也能以千计。   库前的空地上堆满了书,几乎难以落脚。君瑶与隋程好不容易入了架阁库,里面的书籍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不得不说,这县衙的架阁库真的太差,不防潮不防火,不少堆积在下方的书,都被虫啃食过了。   听闻御史亲自前来查看,知县严韬与县丞顾恒子也立刻赶了过来,两人身侧还有一位清秀英朗的男人,正是今日一早才与君瑶分离的李青林。   看来他也听闻架阁库出事才赶来的。   知县严韬还算镇定,他一听架阁库漏雨后,立刻让人清点了文书,并安排人手将文书卷宗整理出去晾晒,甚至准备了炭火和熨斗以便烘干。   见到隋程,他即可说明架阁库的损失情况。   隋程打断他:“近五年的税收账目呢?”   严韬面色凝重:“部分账册看不清楚了,我已让户房的人加紧重新整理。”   隋程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欲追问,被君瑶拦住。   君瑶对严韬说道:“严大人,我们想先检查架阁库的情况,不知可否?”   严韬当然不能阻拦御史查看,点点头答应:“当然可以。”他对隋程说道:“还请御史大人多多指教。”   “还指教什么?”隋程看了眼空荡荡的阁架,还有堆陈了满地的文书卷宗,说道:“知县大人先想办法修缮修缮架阁库吧。”   君瑶举着灯盏进入空了大半的架阁库。库门前陈设着一张老旧的桌案,桌案的四条腿高低不一,轻轻一碰便“嘎吱”摇晃。案面上有斑驳的墨迹,新旧相陈。   她转身问跟随进来的贾伯中:“是谁在架阁库之中当值?”   贾伯中愣了愣,才回答:“是韩愫。”迎见君瑶明灼的目光,他继续解释道:“韩愫是新来的,总要给他安排些容易上手的事情锻炼一番。户房的庶务复杂繁多,让他在架阁库中当值,也算是历练起步。”   或许在贾伯中看来,韩愫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毫无关系背景的人,把他扔到架阁库中做闲职,也算是看得起他了。只是他没想到,韩愫是一个算术天才。若是他知道韩愫利用在架阁库当值的时间,将库中的账目清算了大半,会不会后悔?   “韩愫不是在两月之前告假了吗?之后是谁在看守呢?”君瑶追问。   贾伯中没想到御史大人不发话,他身边这个清秀的少年倒是句句问在刀刃上。贾伯中迟疑地说:“每日拍了衙役前来巡查看守,户房的人也会时常来整理文书。”   君瑶不置可否,一旁的李青林也迈步进来。库房中的空气潮湿浑浊,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身对隋程说道:“在下与隋大人一同查看吧。”   隋程轻笑,拱了拱手:“方才我觉得你眼熟,现下想起来了,你就是五年前的探花郎。听闻你入工部之后,前往你家中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平了。”   李青林淡淡地说:“流言而已。”他侧身,示意隋程先走,“请。”   隋程毫不客气地走在了前头,终于到了漏雨的地方。   昨夜的风雨虽然停了,但雨水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房梁、柱子、阁架之上,都浸着水痕。沿着水痕而上,看不出房顶有什么端倪,但既是年久失修,屋顶的青瓦也是松动了。   “赵大人,你能看出什么问题?”君瑶看向李青林,问道。   李青林走到阁架之前,用手缓缓轻抚、敲击阁架木头,他用匕首削开阁架,端详片刻后,转而对贾伯中说道:“请帮我备一副梯子。”   阁架很高,成年男子伸手也无法够到顶端,平日若需要取高处的文书卷宗,就需要梯子。是以梯子都是现成的,底部还有方便推动的轮子。贾伯中将梯子推过来后,李青林找准了位置,再扶好木梯上去。   他站在木梯顶端,便可轻松地伸手摸到屋顶。他细细看过漏雨的每一处,许久后才慢慢下地。   “如何?”君瑶问。   李青林气息有些不稳,轻缓地说:“你不妨也上去看看。”   君瑶不疑有他,攀住木梯轻松地站了上去。她比李青林矮了一截,但她踮起脚,也可勉强将屋顶的情况看清楚。   这片库房的屋顶,看似完整无缺,实则瓦片稀疏斑驳,隐于其下的大小纵横木梁也易脆易朽。 第121章 冉冉花明   一场细润夜雨,浸透了架阁库大部分重要文书与卷宗,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如何去想。若真只是房屋年久失修,才导致雨水浸透,县衙上下的人也顶多是失察之罪。可君瑶站在查案的角度,将在河安所查的诸多事情前后联系起来,就觉得架阁库漏雨之事,根本不是巧合。   本以为这些经年的账目会是一条线索,可当真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那些账目暂时无法察验了。   可若漏雨之事,真是人为,那就太过欲盖弥彰了,想让人相信是清白的也难。这区区一地方县衙,主官、副官、上下几个房的主管,谁能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这里的人,到底是同谋,抑或者只是这桩桩件件里的一个棋子?   君瑶踮起脚,伸手掰下一块细小的檩木,偷偷放入袖中,然后扶着木梯小心翼翼地下了地。   隋程忙问:“如何?房屋没问题吗?”   其实君瑶一时也看不出端倪,何况贾伯中还在场,似竖着耳朵往这边听。她摇摇头:“我并不懂房屋建筑,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转而看向李青林,“赵大人曾在工部任职,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李青林说道:“房屋年久失修,又加之今年多雨,天气潮湿,库中的文书本就陈放多年,受潮浸湿也是可能的。”   隋程顿时觉得头大,在来河安之前,他祖父也叮嘱过他,若有需要可查查河安的账目。他本着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想着能查看一番就好,没想到还没怎么查,账目就毁了。   他质问一旁的贾伯中:“可否将尚能查看的文书清理出来?”   贾伯中是个人精,听隋程的语气就知道他已经生怒,他打算以安抚为主,便说道:“能看清的文书整理自然会快些。不如现下就让人送过来给大人过目?”   “那你还不快去?”隋程催促。   小半个时辰之后,尚能看清的文书被一摞摞整理好,搬到隋程身前。但这些文书大多是河安的大事记表,以及与账目关系不大的卷宗,君瑶分辨了半天,从一堆图纸之中抽出一份,递到李青林眼前。   这份图纸虽然已模糊,其上绘制何物无法辨识,但打头还能勉强认出“土、貝、巩”等字。   李青林在工部任职期间,阅览过无数工程图纸,就算这图纸模糊了,他也能认出这是河安堤坝的修筑结构图。君瑶将图纸放回去,心中不由暗哂,原来这份图纸,也被雨水浸透模糊了。   天色已晚,河安城内灯火如星,县衙里也亮起了灯。忙碌了半晌后,隋程已饥肠辘辘,决定先回去与章台李枫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但县衙之中的人怎会没有眼力,其实县丞顾恒子早就让人备好晚饭,摆在后厅之中,等着隋程几人过去了。顾恒子亲自过来邀请,隋程也没有推辞,与李青林一道去了后厅。君瑶本只是隋程身边的小吏,但隋程并不打算让她单独用饭,带着她一起入了座,也没人会说什么。   后厅八角桌上的菜式很是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甚至还有一只烤乳猪,还有各种河安特色菜品。   顾恒子使唤着侍女为三人斟了酒,说道:“御史大人,赵大人、楚公子,这是河安特有的青梅酿,陈酿了十余年,今日方从窖中拿出来的……”   隋程只闻了闻青梅酿,环视一圈,问道:“怎么没见到知县严大人?”   这样的场合,主官为何不在,反倒是一个副官县丞来招呼?   顾恒子愣了愣,说道:“知县大人有事需离开,特意吩咐在下好好招待御史大人。”   隋程自斟自饮,有些不悦:“你们知县大人倒是贵人事忙。”架阁库的事还未拿出解决办法,知县严韬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恒子起身,郑重而惶恐地说道:“严大人也是事务繁忙,御史大人请见谅。”   隋程也是对事不对人,何况饥肠辘辘地面对美食,哪儿还有其他心情?他当下也不再追问,认真吃菜吃饭,也借此婉拒了顾恒子敬的酒。   身为一县主官的严韬,平日忙于河安县的大小事务,待人接物方面大多交给顾恒子。这一顿饭吃下来,顾恒子也是应对从容。作为见惯人情应酬的人,他也懂得如何与人套些亲近。闲聊之中,顾恒子无意间提到了几年前的会试,谈起当年会试时才学之人如云的盛况,言语之中包含了欣羡。   隋程经这么一提醒,看向一旁吃相好看慢条斯理的李青林:“赵大人也是当年的试子,殿试第三。”   李青林但笑不语,慢慢地盛着汤,将离君瑶有些远的蒸鱼往她身前推了推。   顾恒子闻言,适时为李青林斟了茶,拿捏好方寸对李青林说道:“在下有幸,竟与赵大人同年参试。当以茶代酒,敬赵大人一杯。”   李青林不沾酒水,清茶倒是可以喝,他饮下小半盏茶。   其实当年一同参试的人,还有严韬,而顾恒子在会试之时就已落第,没有资格与李青林一同参加殿试。要说起来,严韬倒是与李青林更亲近些。   “在下无缘进入殿试,但也知晓当时殿试的盛况。听闻赵大人的答卷洋洋洒洒、涉笔成趣,让圣上与不少考官赞许。试后还有不少考上花高价买得赵大人文章欣赏,无不称赞。”顾恒子说罢,当真从袖中拿出一卷上好的纸来,他缓缓打开,笑道:“真不怕赵大人笑话,在下当年也花了银钱,买得大人的文章拜读。”   李青林不过看了一眼,“顾大人谬赞了。”   顾恒子识趣地将文章收起来,一旁的隋程眼疾手快,伸手夺了过去。想当着李青林的面念了几句,刚翻开时见一页写满字迹的纸从夹页中掉落出来。顾恒子急忙起身去捡,生怕被人看见似的。但那页纸好巧不巧,就落在了李青林身边。   李青林无意间看了几句,轻声道:“这文章倒是见解独到、既稳重凝练,又文辞俱佳。”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恒子,将其交还与他,“难道这是顾大人所作?”   “不过是随便涂鸦而已,”顾恒子赶紧将文策收起来,“我当年会试落榜,到底是心头遗憾,所以想弥补弥补,故而平日随意写些文章练练手。”   隋程啃起鸡腿,“真想弥补,你再考一次不就是了?”   顾恒子有些失落地摇头:“自做了河安县丞之后,我与严大人同进同退,手上的事务繁忙起来,年岁一久就没心思再去应试了。何况严大人与我虽是上下属,但实则是知己。他既信任我,力举我做了县丞,我岂能离开他?”他顿了顿,又说:“不怕大人笑话,在下还想与严大人一同将河安治理好,借此创就一番功业。”   李青林点点头,缓缓的端起清茶小饮一口。   整个过程君瑶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吃菜喝汤。这几分光景下来,天色已经全黑了。吃饱喝足之后,还是要去架阁库看看文书的整理情况。县衙的大部分人手都被调集过来,重要的文书卷宗已分类清理好。县衙房屋并不多,能放置这些重要文书卷宗的地方有限。顾恒子似考虑了许久后,说道:“我平日休憩的房间还有些宽敞,不妨将这些东西先搬到那里去。”   于是又好一阵忙碌,将部分文书卷宗搬到了顾恒子平日临时休息的房间。   房间并不大,与严韬的休息室相邻,因常年有人居住整理,环境干燥舒适,采光也十分充足。   借着能直接接触的机会,君瑶与李青林也入了房间,顺手帮忙整理。负责清点的贾伯中也十分有眼力,将重要的文件往李青林与隋程手边摆放。   隋程指着一沓字迹糊成一团、纸张被水黏住,暂且还不能轻易分开的册子问道:“这是什么?”   贾伯中恭敬地说:“大人,这是历年来县衙里大小官吏的脚色。”他指着最上方一叠,“这一份,似乎是知县大人的。”   一份脚色,也就是一个官员的履历,若是脚色被毁,那他之前的履历也不容易快速查阅了。但严韬此人,五年前通过会试取得名次之后,只在户部底层做了两年佐官,就被安排到河安任职,过往经历干干净净,也暂时没什么可查的。隋程看了眼,也没去碰,生怕那被水浸过的纸一碰就烂了。   他往外看了眼,依旧没看到严韬的身影,他随口一问:“严知县还没回来吗?”   顾恒子连忙解释道:“知县大人许是去安排泥瓦匠了。他临走前说过,需得将架阁库早日修缮好。何况……知县大人其实几日前就患了伤寒,今日病情加重了些,因此耽搁了也是有的。”   知县带病之身,亲自去请泥瓦匠,也十分尽心尽力了。隋程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太在意。   李青林闻言关切了几句:“患了伤寒?可请了大夫开药?”   “请了的,”顾恒子点点头。   李青林说:“可否将药方与我看看?”见顾恒子有些不解,他说道:“我自幼体弱多病,也算是病久成医了。方才听你说严大人患伤寒好几日了,所以有些担心。不妨将药方与我看看,若是可以,我也可以给他配些药物。”   顾恒子不疑有他,转身去了严韬的休息室,不久后就将一副药材拿了过来。   “在下不知严大人将药方放在何处,只在他桌案上发现了这包药。”   李青林将药纸打开,检查里面的药材。   “大人,怎么样?”顾恒子关心地问,“这副药可以治愈严大人的伤寒吗?”   李青林将药材重新包好,清和一笑:“是我多事了。给严知县开药方的大夫医术高明,这副药的确能治愈伤寒。”   “那就好,”顾恒子将药放回严韬的房中。   许是站得久了,灯光熠熠里,衬得李青林面色雪白如玉,素色纱衣朦胧透明,见之飘渺如谪仙。君瑶正欲开口建议他去案前坐坐。   恰在此时,贾伯中让人端了差点过来,放在桌案上。   隋程拿起一块羊乳膏,自己尝了觉得不错,就招呼君瑶一起吃。君瑶上前吃了半块,又随手去拿切好的梨。   这个季节并不是梨成熟的时候,但这个梨还算爽脆,君瑶回头,见李青林与她一样在吃梨,心想梨的确清热止咳,他多吃一些也好。   因桌案上放着其他物件,盛放梨的瓷盘压住了字画。因担心字画被压坏,君瑶将瓷盘挪开。这一挪动,就发现原来桌案上有好几幅画,每一幅画中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画中柳暗花明,茂林修竹,写意的山水,若有似无的云雾之中,有楼阁,楼阁轩阔巍峨,楼中有人,寥寥几笔,就描绘出阁中学子求学作文的风雅意气来。山水留白处,写着行云流水的行书——   冉冉花明岸,涓涓水绕山。   几时抛世俗,来共白云闲。   字画的落款是弦月居士。   君瑶正欲将字画收好,隋程指着墙上的画,说道:“你看的这几幅是废稿吧?墙上还装裱着一幅。”   君瑶一看,果然墙上还有一幅一模一样的。相比之下,墙上的那幅成品,比她手中的几幅草稿要精绝许多。作画之人为画好这幅画,应该练习了许多次,直到画出自己最满意的成品后,才精心地装裱好,挂在墙上欣赏。   “顾大人果然才学出众,字画也是如此出彩。”李青林轻声感叹。   顾恒子默默地站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字画,闻言轻笑:“赵大人谬赞了,这不过是闲来无事之时随手画的,也就只能挂在房里,自己藏起来看看。”   隋程有些困惑,问李青林:“你如何得知这是他的画作?”   李青林说:“《诗》曰,如月之恒,便是月亮到了上弦之时。故而弦月居士,便是解释了顾大人名字中的‘恒’字。”   顾恒子轻叹:“赵大人学识渊博,在下钦佩。”   “听闻你的字画可以卖不少钱,”隋程在调查风雅社时,也得知社中有人喜爱收藏顾恒子的字画。   “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顾恒子倒是洒脱,“但能多赚点钱,谁会拒绝呢?在下不才,也没什么拿得出手之物,唯有几幅字画尚可入眼。”他指着墙上的字画,诚恳地对隋程说:“若是御史大人不嫌弃,便将这幅字画拿去赏玩赏玩吧。”   隋程哪里会欣赏什么字画,还没开口婉拒,顾恒子已将字画从墙上摘了下来,卷好了双手递到隋程眼前。   隋程愣了愣,也不好再直接推辞了,让君瑶将画收起来。   月上柳梢,光景流逝,即使文书之事再紧急,也不好在县衙过夜。于是交代好后续之事后,君瑶几人一同离开县衙。   灯火初上,这时正是河安城内热闹之时,街头夜市的喧嚣才方开始。   离开县衙一段距离,马车款款进入夜市街头,因行人较多,车速放缓了下来。君瑶闻见街头小吃香味,掀起帘子往外一看,见街边有人在烤鱼。若是没在县衙吃过晚饭,她铁定下车尝尝鲜。   正欲放下车帘之时,眼见后方的李青林马车不急不缓地跟了上来。从离开县衙起,他的马车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这时趁机避开人群追了上来,看来这一路同行也不是巧合。   果然,后方驾车的何三叔走了过来,隔着车门说道:“御史大人,楚公子,我家公子请二位下车去吃烤梨。”   隋程闷闷不乐,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惫,此刻恨不得立刻扑倒在床睡觉。他想也不想地就开口拒绝,君瑶低声打断了他:“大人,或许赵大人有要事要告诉我们。”   “要事?”隋程懒懒的看她一眼,“能有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君瑶说,“但我估计,与今日在县衙的事情有关。”   今日在县衙发生的种种,似走马灯一般在君瑶脑海中闪过。站在她查案的角度,下意识认为李青林与她一样发现了端倪。可她没有证据,一时也说不准。这时候李青林来请他们吃梨,难道是有所发现?   隋程听了君瑶所言,只好下了车。后方李青林见状,也下车随他们一同入了街边的小店。   这家店特色很浓,但凡所卖的食物,都是用碳火烤过的。他们一入座,小二就端上一旁烤梨与烤芭蕉。平日鲜嫩多汁的水果,被烤过之后,变得软糯香甜。君瑶没忍住吃了两块。   李青林没动,只看着君瑶吃梨,轻声说:“架阁库漏雨之事,你有何看法?”   君瑶蹙眉,并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有什么发现吗?”李青林在工部任职,建筑房屋之类的事,比她了解得更多。   “我仔细看了漏雨之处,发现那处的瓦片、檩木、椽木,都比其他地方的易脆易朽些,而木质阁架和房梁,表面腐朽,但内里老旧的程度,与房屋他处是一样的。”   君瑶若有所思,她从袖中拿出暗中带出来的檩木,递给李青林,说道:“这木头腐朽的样子有些奇怪,与寻常我见过的不同。”   李青林用夹烤梨的夹子刮下木头表面的木屑,说:“我在工部,见过有人用绿矾水腐蚀巨大的石块或坚硬的木头,腐蚀之后的木头,与架阁库那处漏水的木头很相似。”   君瑶不由捏紧拳头:“果然是有人特意为之吗?”   李青林也没下结论,而是拿出一块类似石头的东西,颜色绿中带蓝,“这是我从严韬的那副药中拿出来的。”   “这是什么?”君瑶问。   “这就是绿矾,”李青林的声音很轻,“若是加以提炼,就能制成绿矾水,可腐蚀木头铁器。”   桌上那块绿矾太小,也只有两粒米大,这么小一块,能提炼出多少绿矾水?就算知县严韬患病多时,吃了很多副药,也没办法用药物中的绿矾提炼出可腐蚀那么大一片屋顶的绿矾水吧?   她无法快速想通,只能将疑惑留在心里。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君瑶对李青林说道,我回去之后会好好想想的。”   李青林深深看她一眼:“也不要思虑过多。”   君瑶其实也有些疲累,闻言只是点点头。   烤鱼被端上来之后,三人谁也没有心思与胃口,君瑶见李青林微微咳嗽,让店小二包了些梨给李青林,“回去后,用冰糖煮了喝,生津润燥、清热化痰,你要坚持多吃几天。”   李青林清浅而笑,将梨仔细地收好,让何三叔放入剔红松木制的盒子中,“我知道。”   见他爽快地手下了梨,君瑶这才好意思让小二把烤鱼包好自己带走。若是她不把梨给李青林,会不会显得太吝啬?   夜色阑珊,君瑶与隋程乘车离去。   李青林伫立在街头,见那辆马车缓缓消失在灯火交织里,才慢慢转身上了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八千字,晚安! 第122章 一幅字画   夜色灯火里,君瑶与隋程回了关家庭院。   关家院落坐落在稍偏的街头,临近有几户人家,家家院中种树。寻常人家房门前没有悬灯,但这两天暮色之时,他们家门与院中的灯都亮着。   入了院,只见关先生站在树下,将悬在树梢的灯点亮,动作慎重而虔诚。隋程应付地与他打了招呼,将顾恒子所送的字画扔给君瑶,脚步生风地回房休息。   君瑶也累得头重脚轻,抱着字画慢悠悠地往房间走。刚上了台阶要推门,在院中点灯的关先生追了上来。   关先生手中捧着一盏花灯,花灯做成一条红如玛瑙剔透的鲤鱼形状,鲤鱼昂首甩尾,似要跃出龙门,趣味十足、活灵活现。他将鲤鱼花灯递到君瑶身前,说道:“这是家母今日特意到花灯铺买的,吩咐我一定要送给御史大人。”   花灯节将近,家家户户都亮起花灯,难得关先生的母亲如此周到,还能想到送他们一盏。君瑶接过花灯,暗暗赞叹这做花灯的手艺果然精巧,与她平日所见的花灯有些不同。这花灯骨架轻盈,竹木柔软,绫绢细腻轻薄,灯底以绢绸扎绾雕镂成江水莲花状,鲤鱼托于莲花之上,跃出龙门。   君瑶很是喜欢,轻捧在手中,向关先生道谢。   关先生见她喜欢,眉梢染上喜色,说道:“花灯是河安一绝,每逢喜庆节日人们都会以花灯装饰庆祝。春节和元宵时,有灯会和庙会,七月中旬就是花灯会。”   君瑶轻笑着:“我以往去过庙会,庙会中的灯,大多是提灯或吊灯。”她手中这盏花灯不同,只有一个底座,没有灯柄。   关先生呵呵一笑:“花灯节的花灯,是要放到襄河中去的。花灯节那日,全城的人都会迎灯神,迎了灯神之后,将花灯放入襄河中,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节日当晚,许多河安本地的大户人家以及县府,也会参与或举办活动,与人们一同过节。出云苑的燕姑娘,还会到襄河堤坝上放花灯。”   原来一个地方的花灯节,还能如何隆重。借着这全城欢闹的节日,不少大户人家捐花灯、布施、请戏班、杂耍班表演,也能赢得百姓的好感。看来赵家也是想借此机会,与御史多亲近亲近。否则怎会在花灯节当晚为隋程接风?这样能亲身体察河安风情的机会,作为御史的隋程怎会错过?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燕绮娘会去放花灯,你如何知晓呢?”   关先生腼腆地笑了笑:“燕姑娘放的花灯可不一般,那是河安贵族中人特意定制的,意义非凡,要在吉时放灯,且要载歌载舞,众人也会随她一同放灯,那样的场面十分壮观震撼。人们相信如此,会将千万人的心意传达给上苍,寄托希望。”   “原来如此,”君瑶心里暗暗想着他们这么多人,一盏花灯怎么够放呢?看来要另找时间去再多买一些。   君瑶将花灯收好,随意将顾恒子送的那幅字画拖在花灯下。正欲向关先生告辞,关先生突然指着她手中的字画,问:“这幅可是县丞顾大人的字画?”   难为他,这画卷是卷起来的也能认出来。   关先生轻笑:“前些时日,风雅社集会,我有幸也去了。那次聚会,以欣赏画作为主。不少人临场作画,绘出不少佳作。县丞大人也绘了几幅,还谦虚地说自己是练笔。”   君瑶将画卷打开:“顾大人当时可是画的这幅画?”   “是,”关先生欣然颔首,“顾大人精益求精,明明已经画了好几幅了,却依旧不满意。最后画出满意之作时,才将画装裱起来。”他指着画卷背面一角,说:“据说顾大人有个习惯,在字画装裱好之后,要在背面一角盖上私印。”   他所指的那处果然盖着印,君瑶认出是“弦月”二字。   关先生十分羡慕:“这幅字画,的确是技艺精妙、意趣高雅。听闻还有人偷偷捡了顾大人的废稿拿去收藏了。”   君瑶不由将字画拿得更仔细了些。她身体有些疲惫,意识也有些迟钝,脑子里依稀一个闪念,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关先生也是个体贴的人,见她的确困倦了,也不多逗留,告辞离去了。   君瑶回了房间,在床上呆了半晌,才理出些端倪来。顾恒子这幅画,是在与风雅社的人集会时所画。据关先生所言,他当时便连画了好几幅,选了最好的一幅装裱了。既是如此,他为何还将那些字画的废稿放在县衙休息室的桌案上?难道是不忍丢弃自己精心的画作,连废稿也很爱惜?   君瑶将字画展开,放在灯下观赏了片刻,里里外外也没看出问题来。明长昱是世家子弟,对字画应该很懂,改日去问问他也行。   次日一早醒来,还算风和日丽,天际流云淡淡,朝阳明灿。   隋程早起时,没见着赵无非送的那只小狸猫,披上外衣就满院去寻,甚至叫上了不少侍卫。小狸猫新来,对院子不熟,也没跑多远,不过片刻就找着了。只是浑身脏兮兮,腿也流了血,被隋程抱起时,浑身瑟瑟发抖。   隋程心疼不已,天大地大,都不如他心爱的小猫大,他连忙抱着小狸猫去找大夫,留下君瑶与李枫章台一道看守院子。   君瑶吃过李枫买回来的油炸桧,喝完茼蒿熬的清汤汁,就在这时候,外头来了人,请君瑶一同游城。   来人是明长昱的人,普通商旅打扮,将车停在远处街头喧闹处,并不引人注意。君瑶带着顾恒子的字画出了门,攀上那辆马车。   明长昱果然坐在马车里。今日他穿得简单朴素,除了衣料好些,着装与河安街头的行人差异不大。若忽视他那副好容颜与好气度,大约很像普通商贾之家的公子。   “侯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君瑶问。   她一坐好,扮作车夫的明昭就驾驭着马车前行。   昨日县衙发生的一切,明长昱早已知晓。架阁库漏雨,库房之中的卷宗与文书被浸湿,无法再进行查阅。尤其是近几年的税收账目以及与堤坝有关的卷宗都浸了水。偏偏漏雨的时间还如此巧合,不得不让人质疑。   君瑶将库房漏雨的情形细说一遍,又将疑似被绿矾水腐蚀过的檩木交给明长昱查看。   “韩愫在两月之前,就将清算好的账目归结呈文。若真有人想要毁掉库中的账目与文书,为何不在我们到达河安之前动手,反而要在此时?这样岂非欲盖弥彰?”   这个问题,君瑶也思考过,她沉吟着说:“或许在此之前,他们没想到韩愫替了呈文。”   的确,迄今为止,韩愫成功将呈文递到大理寺的事情,也只有明长昱、君瑶以及大理寺少卿知晓。那么,是否幕后之人以为,只要将韩愫杀了灭口就好了?但后来他们为保证万无一失,就借机毁掉库中的账目,以销毁物证。   明长昱不置可否,问:“绿矾水又是为何?”   君瑶说:“李青林怀疑木瓦是被绿矾水侵蚀的。可恰巧,知县严韬的药中就有绿矾。”这似乎是一条线索,但又太过明显刻意,让人摸不清事实。   “的确有些巧,”明长昱蹙眉,“顾恒子与严韬以知己相称,看来他们二人的关系,值得深思。”   一个人的好坏,也不能光看表面。顾恒子才学出众,是河安学子心中追捧的对象。他待人接物练达得体,为人处事也周到圆融,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端方知礼的人。反倒是知县严韬,与他相比之下,黯然了许多。   “对了,”君瑶抽出放在身后的字画,展开后放在身前,说道:“这是顾恒子送给隋大人的字画,我觉得有些意思。”   在明长昱看来,绘画技艺在精绝的字画,也不过尔尔。他自小见识过墨宝无数,侯府的库房中随意挑出一件,也是传承几代的大家珍品。这幅山水人物画,也只够他把玩半刻而已。   他先看了山水留白处的诗文,眉心骤然轻蹙,神色也沉了几分。   “这幅画墨迹与色彩较新,用纸也是河安临县所产的宣纸,应是他最近的画作。”   君瑶点点头:“是。”她也有些疑惑,“关先生说,这幅画是前些时日顾恒子在风雅社集会时所画。他画之前,还画了几张不满意的。可那几张不满意的,被他放在了县衙休息室的桌案上,位置还很明显。”   “前些时日画的?”明长昱用手指着诗文后的一排小字,说:“可此处注明所成画的时间是五年前三月二十八日春。”   君瑶不解:“可他不是五年前画的啊。”就连顾恒子自己也说,他是前几日闲来无事练手所画。   明长昱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什么,轻声一哂:“五年前三月二十八日春,刚好是会试的日子。”   本朝科举也是三年一次,但近几年因圣上万寿,多开设了一次。且不论圣上登基之后开了几次科举,但每一次会试都在春季。五年前,明长昱还只是侯府军中一小将,虽没有参与科举,但也随老侯爷见了那次科举的过程。甚至还与圣上一同监看了殿试。   他记得相当清楚,五年前会试的日子,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春。   顾恒子也参与了那场会试,三月二十八日时,应在贡院答卷才是,难道还有心情作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明长昱不由再次仔细端详这幅字画。   画中写意山水,墨迹淡浓相宜,阁中有学子,学子正坐于桌案前写字。学子周围,似乎有人看守。位置上首,有身着一品官服的人正襟危坐。阁外柳暗花明,青山绿水,阁中气氛严肃紧张。   这画中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   “这画里画的是什么?”君瑶问。   明长昱收回目光,若有似无地看着她因微微倾身而露出的白嫩的脖子,轻缓地说:“科举应试现场。”   “应试现场不该有很多人吗?为何这画中只有九个人?难道是画不下了?”君瑶眨眨眼。   明长昱轻笑,笑意里噙着宠溺:“或许顾恒子,是想用画中的九个人,提醒看画人,而他想要提醒的人,正是南下河安的御史。”   君瑶一点就透:“所以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幅画?万一这不过是巧合呢?”   “画中已有所指,且十分明显,不太像巧合。就算只是巧合,多这么一条线索也不亏。”明长昱黝黑的眼睛凝睇着她。   君瑶咬唇:“这画中隐含了什么信息?”   明长昱示意她看画,闻声说:“诗,是温飞卿的诗,所画是温飞卿参加春闱一事。画作所注时间,是五年前春闱。他是想告诉看画人,当年的春闱会试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猜出顾恒子画中的含义?猜中送红包! 第123章 虎羊花灯   科举制度成立以来,不少寒门学子因此入仕。就算寒门出生的官吏势力比不过世家门阀,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世家门阀垄断官场的情况。   为了选拔出真正的人才,且保证公平公正,科举考试何其严格,一旦发现有人作弊,惩罚相当严厉。被发现有问题的人,轻则终身不能再参加科考,重则连累家族亲友,说不定还会丢了小命。不说远了,周家一案中的周齐越,不就是因贿赂监考官而落魄的吗?可就算如此,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想方设法作弊。   顾恒子特意送隋程一幅画,并用画作暗示当年的科举有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在那场会试之中,他发挥得并不好,最终落榜。难道他是心有不甘,想翻出那场会试的旧账,以此机会闹出些动静吗?   君瑶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觉得河安的官场实在太复杂。上至襄州郡守赵松文,他的儿子赵无非,知县严韬、县丞顾恒子,下至贾伯中、还有那些看不到、不认识籍籍无名的小吏,这些人将河安,乃至襄州笼罩在一个复杂的网里,这个网,或许足以遮天蔽日。   君瑶见明长昱随手将画卷起,自然而然地伸手将画接过来,系好绢绳后,放在身侧。她垂眸,淡淡看了眼印在画卷背后的“弦月”二字,轻轻蹙眉,说:“也不知这幅画中暗示的事,是否与韩愫之死有关。韩愫的死,本就牵扯深广,若是再牵溯到五年前的会试,那就更复杂了,查起来也更棘手。”   “我会修书回京,让大理寺少卿暗中调查。”明长昱面色依旧坦然,“河安发生的桩桩件件,不可能是一人所为,这背后牵涉的人和事,就如一张密网。若能先查出网子的一处缺口,就能顺势让其他线网拆分破解。你也不必担心。”   君瑶点点头,看向窗外时,才发觉马车缓缓驶入了一条陌生的街道。街道热闹喧嚣,行人拥挤,车马川流不息。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铺面布置得张灯结彩,缤纷喜庆。   马车不得不放缓速度,最终在街口停了下来,君瑶与明长昱先后下了车。   一个是颀秀芝兰的年轻公子,一个是青涩标志的少年,就算信步街头被人群淹没,也引得往来的人多看几眼。好在花灯会将近,街上男女老少众多,明长昱也特意低调,没多少人刻意关注他们。   这条街,是河安有名的花灯街,街上不少店铺以经营花灯为生,一路漫步下来,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花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来这里的人,也是为采购花灯而来,往来如云的人,几乎手里都拎着花灯。更有豪气的大户人家来采办,大小花灯买了好几车。   其中一家名为“德辉灯坊”的店门前,几乎被人马车流堵得水泄不通,精美的花灯一盏盏被送入车上,采买的人与卖灯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明长昱带着君瑶入了灯坊,立即有人出来接待。明长昱与他交谈几句后,那人变得更加热情,态度谨慎恭敬地说:“公子订的花灯是由师傅亲手做的,我这就让苏师傅出来。”   这伙计也顾不得其他人,让伙伴为明长昱安排清静之处,转身入了通往店铺深处的门。   这家花坊有专门待客的房间,很是清静。明长昱与君瑶入内坐好后,还有人端了茶水上来,茶水也不名贵,却是河安的特色。   “侯爷什么时候来这里定了花灯?”君瑶好奇地问。   明长昱唇角轻扬:“这还是赵无非给我推荐的。他说这灯坊中的苏师傅手艺精妙无双,连近几年祭河时所放的花灯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所以我就特意过来定了两盏灯。”   说罢,便听有人敲门,得到明长昱应许之后,敲门人才进来。   来人正是花坊的苏师傅苏德顺,年纪不大,长相忠厚,五官稍显扁平,但那双眼却灵活有神,带着市井手艺人的精明气息。他与身后的伙计手中各捧着一方木盒,入门后,端端正正地将木盒放在明长昱手边的桌案上。   “贺公子,这是您定制的花灯,您看看,是否满意?若不满意,在下定然亲自修改重做,直到您满意为止。”   苏德顺说着,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从中捧出一盏花灯来。   这花灯让君瑶眼前一亮。花灯的造型是一虎一羊,原本弱肉强食的两者,却相互依偎蜷靠在一起。羔羊玲珑可爱,肥嫩鲜活,前脚轻轻地攀在老虎的前臂上。粗一看这花灯毫无新奇之处,再细看,却发觉花灯以上好绢绸所制,连羊羔与老虎的眼睛,都用宝石所嵌。灯座漆色赤丹如霞,剔红雕镂着虎兔团抱嬉戏团纹,生趣活泼。   一盏看过,苏德顺见明长昱没有说话,又揭开另一盏。   这是一盏八角琉璃宫灯,琉璃之上绘制虎羊团纹,灯盏镶嵌宝石,映光处熠熠流彩,灯柄以楠木刻制,镌刻祥云如意花纹。   君瑶呼吸一滞,定睛看着琉璃上的小羊,小羊依旧肥嫩如团,眉眼精细活灵活现,似有些眼熟。   “这小羊仙的模样,与这位小公子的眉眼十分神似呀。”苏德顺自然是顺口奉承夸赞,“当真是俊朗无双,清秀脱尘。”   君瑶脸微微发烫,双眼中摇映灯盏珠光,似星辰潋滟。苏德顺不说还不曾觉得,如此一说之后,她越发觉得那灯盏上的小羊羔崽就是她自己。   这灯坊的人从未见过她,又怎么会仿照着她的眉眼画出这样的羊羔?   “苏师傅手艺果然精妙,这花灯无论是技艺还是设计,都堪称上品。”她轻抿着唇说。   “不敢不敢,”苏德顺笑吟吟地,拱拱手说:“花灯是贺公子定制,自然是贺公子亲手设计绘制,小的也是照贺公子吩咐做事,光出自己的手艺而已。连花灯的材料,都是贺公子送到灯坊的。”   原来如此,君瑶侧对着明长昱,用手轻轻抚了抚耳边碎发。   见明长昱与君瑶都有些沉默,苏德顺心里也没底。这几日他为了几盏灯焦头烂额、废寝忘食,生怕来定制花灯的贵客不满意,否则他日以继夜继续赶工不说,不定还得罪贵人,人财两空。他陪着小心问:“贺公子可还满意?”   明长昱轻轻摸了摸花灯羊羔头,顺道勾了勾羊羔下巴,目光微微一转看向君瑶:“你觉得怎样?”   君瑶轻抿着唇,点点头:“挺好。”   明长昱舒尔一笑,整个人霎时神清气爽,眼角的笑意若春风沐雨。他心情愉悦地摸了摸花灯羊羔微微翘起的尾巴,大手一挥让明昭去付钱。   他自己选了那盏虎羊相依的花灯,将八角琉璃宫灯送给君瑶。   沉甸甸的花灯玲珑剔透,宝石剔红流光溢彩,君瑶凝着如雪琉璃上的小羊,不自在地撇开眼:“侯爷这花灯太贵重了。”   “这有什么?”明长昱将将花灯放在手边,“这可不是普通的花灯,只能送给你。”   君瑶心底轻轻一颤,“为什么?”   明长昱轻轻拍了拍羊羔头,抬起灯座给君瑶看,她这才仔细观赏起来。花灯灯座剔红雕漆,镌刻着虎羊团抱图纹,图纹当中簇拥着两行小字,其中一行,竟是君瑶的生辰八字,另一行自然是明长昱的。这么细算下来,她应该是属羊,而明长昱属虎。难怪他会将花灯设计成虎羊的模样。   君瑶心神一荡,一时悲喜相陈。她没想到,自兄长离她而去之后,还会有人知晓她的生辰,甚至比她更清楚自己的属相。   细微的情绪不过一瞬之间就被尽数敛去,她轻垂着眼,欲言又止。沉默间,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触电般下意识缩手,却被人握得更紧。   那只大手紧紧地包裹着,掌心的温度熨帖柔和,她的心怦然跳动着,思绪混沌时,竟能感慨他的手真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松松地便将她的手团住了。   “河安的人告诉我,若是心仪之人收下花灯,就表示可以上门提亲了。”明长昱低声在她耳畔说道。   君瑶嗫嚅着,依旧沉默。心道他就算想提亲,君瑶也没有府门给他上门。   “不过你已经是我未婚妻,他日见了你的兄长,他只需喝我们的喜酒就好了。”他自顾自说着,又稍稍低头盯着她,“河安也讲究礼尚往来,你收了我的礼,自然是要回礼的。”   君瑶这才皱眉,“你想要什么礼?”   “所求不多,但求真心就好。”他凝睇着她,一字一顿说道。   他深切的笑意撞到她心里,让她猝不及防红了脸。她故作镇定地去看身侧的花灯,瞧见花灯上眉眼与她相似的肥羔崽,连耳朵也发热了。   灯坊灯火流彩,光透过她发红的耳朵,映得两只耳朵柔软粉嫩,就像毛茸茸的羊耳,撩在人的心上。明长昱情不自禁想伸手摸一摸。   就在此时,明昭与苏德顺结了账回来,推开门便看见相依执手的两人。   君瑶立刻找回神智,将手抽回放在身前。明长昱面色一沉,泰然自若地看向明昭,沉黑的眼神让人不能直视。   明昭进退两难,还是身后的苏德顺反应快,立刻转身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他捧着手里的花灯册子,无比后悔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回来,还恰恰撞见那两位公子暧昧深情的模样。   两位公子,一位清贵如谪仙,一位是清秀标志小少年,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有,偏偏是两个断袖。   他惶恐地感叹着,忽而听到门内的公子叫他进去,他浑身一颤,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扯出笑进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更晚啦,晚安! 第124章 清浊之辨   君瑶低头喝茶,有意无意地听着苏德顺说着该如何保养花灯云云。她将琉璃灯盏重新放回木盒中,严严实实地地盖好。那与她神似的小羊羔也被盖住之后,她才觉得自在了些。   苏德顺卖花灯有些年了,靠着自己的手艺混得还算不错。花坊生意越来越旺,来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每个客人也喜欢不同的花灯。所以花坊就绘制了花样样式做成册子,以供客人选择。   君瑶身侧的桌案上,就放着一本册子。册子上绘制的灯,虽不如明长昱绘制的奢贵,但也别致生趣。她选了几盏,准备送给李枫与章台。她又趁机打听了些花灯的事,苏德顺赚满了腰包,自然是有问必答。   “听闻这几年花灯节祭河的花灯,都是苏师傅做的。”君瑶问。   苏德顺自谦地说:“也承蒙大人们看得上。”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小的也是混口饭吃,多赚些钱,好早点娶妻。”   “那我就祝你早日喜得良缘。”君瑶笑了笑。   正欲说下去,苏德顺欣喜地打断了她:“不瞒公子说,小的已有心仪之人了。她……她叫桃娘,在赵府做一等丫鬟,我与她约好了,赚了钱就去赎她。等赵府还了她的卖身契,我们就准备成婚。”   “赵府?河安赵家府上?”君瑶问道。   “正是,”苏德顺点点头,黑黄的脸上泛着红,“桃娘可能干了,是赵家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都说宁娶贵门婢女,也不娶小门千金。这婚事,我娘也是同意的。”   君瑶默了默,将话题绕回去:“今年祭河的花灯,也是你做的?”   “是,与往年一样,花灯做好后,我会亲自盯着让人送去出云苑。这可不能出任何差错,若是出了差错,大人们怪罪不说,还可能得罪河神。”苏德顺双手合十,祈祷地轻声念叨了几句。   君瑶:“往年的花灯,是谁定制的?”   苏德顺:“名义上,是县衙定制的,但出钱的大多是河安的富贵人家。”   花钱定制花灯,既为河安祈福,又赢得好名声,又在官府面前得了脸面,这样的事几乎年年都有人争着做。   “今年出钱定制花灯的人,是赵家公子呢。”苏德顺突然变得愁眉不展,“赵公子对花灯要求高,眼瞧着花灯节就要到了,他对花灯依旧不满意。”   君瑶注意到他手上伤痕累累、老茧重重,应是常年制作花灯留下的。此人辛勤劳作,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她起身,抱着花灯盒子,让苏德顺带她去选花灯。   苏德顺特意带她与明长昱入了库房挑选,避开店里嘈杂拥挤的人。库房里花灯重重,吊灯、壁灯、提灯、座灯,应有尽有。都是为迎接花灯节赶制的,不久后就会卖出去。   选好花灯之后,君瑶就与明长昱一同离开。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君瑶问。   明长昱让人将花灯放回车上,“你来定。”   君瑶上了车,稍稍犹豫后,轻声道:“去一趟义庄吧。”   义庄依旧冷冷清清,入了门后,却也不见往日的昏暗,房内廊中都点上了灯,荧荧摇曳着。看守义庄的人老高拎着灯盏,将熄灭的灯点燃,将昏暗的灯拨亮。   他絮絮叨叨地轻声说:“花灯节快到了,做了鬼的人也需要灯盏照亮,好看清往生的路。”   就算做了仵作,也会对死人之事避之不及,能像老高这样留下来在义庄点灯的人不多。君瑶拿了剪子帮他剪了几盏灯的灯芯,看着橘黄的灯火悠悠亮起来,心里也似乎亮畅了些。   “高老伯,你还记得韩愫吗?”君瑶放下剪子,问道。   老高点点头,笑了笑:“当然记得?公子这回又想问什么?”   君瑶直接问:“韩愫的遗物里,有一把长命银锁,上面有‘素心’两字。”   “我知道,”老高拿出验尸单子,指着上头记录的事项,“这上面写着呢。”   “燕绮娘来领韩愫遗物的时候,可把所有的东西都领走了?没有遗漏吧?”   老高眉头一皱:“当然是全部领走了,来我这里领东西的人,我都会亲自清点。燕绮娘来领韩愫遗物时,我与她一同清点确认之后,才让她签字将韩愫的尸体和遗物领走的。”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若是不清点清楚,回头有人来问我要,我该如何是好?所以凡事都是当面点清。”   像他这样在县衙做事多年的人,不求有功,但求不出差错不惹麻烦。君瑶比较相信老高的话,随意与老高聊了几句后,就出了义庄。   明长昱正在门外等着她,阳光如洗,清澈剔透,静静地落在他身上。听闻脚步声,他侧首看向君瑶,上前走近,在她身上嗅了嗅。   君瑶后退一步,自己抬起袖子闻了闻。她没有碰尸体,但入了义庄,多少也会沾点气息。她来不及蹙眉,肩膀已被人轻轻揽住,朝马车走去。   “那把银锁的问题,这疑团暂且先留着,今后有了线索再询问燕绮娘。”明长昱递给她一个香包。   君瑶自然而然把香包挂身上,同时还捏了一个在手里,“嗯,有了证据去问也好些。”   马车缓缓离去,君瑶抱着花灯盒子,将下巴放在盒子上,低着眼看花灯盒子上那只小羊羔。   “这盒子也不平,不磕着你下巴吗?”明长昱摸了摸她的头。这一模,发觉她发量很多,乌黑的头发束成一个髻,用浅蓝色布锻束着,脖子与耳边的碎发毛茸茸的,看起来真像粉嫩的羊羔。   君瑶侧首避开,转了话题:“侯爷可将韩愫查清了?”   明长昱无奈:“韩愫进县衙户房的时间短,县衙里对他的记载也较少。我派人回他老家去打探,得知他早年比较孤苦,家中只有一位老母和远嫁的姐姐。前些年修筑堤坝,他所住的地方被征用,就搬了家,左邻右舍都失散了。他母亲去世后,对他过往比较清楚的人,就只有他的姐姐。我已让人去她姐姐家中查探,几日后就会有消息。”   君瑶点点头。   光景如飞,大半日就这样过去。   “饿了没有,不如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明长昱提议。   花灯节将近,酒楼食肆都是人满为患,连城外的人都拖家带口地来城里凑热闹。两人寻了处面馆坐下,这面馆没多大别之处,好在人不多,有空余的位置。   明昭几人各自分散,在店外看守。   面馆的店主是一对夫妻,男人负责掌厨,少妇负责接待,还有一幼子在旁打下手。虽经营的是小本生意,但生意人自然有绝活在手。河鲜是河安一绝,这店铺的河鲜烩面堪称特色。薄如蝉翼莹如白雪的鱼脍端上桌,配上店子特制的酱料,再吃一口烩面,风味十足,口感丰富。   君瑶吃了大半碗,明长昱担心她吃得急,将每一片鱼脍仔细检查过,以免她不慎吞下鱼刺。   “你若是喜欢,就再上一碗。”他轻笑道。   君瑶摇头,吃了一块鲜虾仁,也不太吃得下了。   面馆生意十分红火,店家埋头做饭,食材也快用完。不过也不打紧,每日固定时间,会有人将食材送过来。   就在君瑶打算为李枫等人打包些东西时,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人挑着担子进了门。他将担子放下后,把担子里的河虾与鲜鱼倾数倒进水缸里,与少妇结算了银钱后,挑着担子出门。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年幼的孙子。小孙子低头不语,十分沉稳,只是偶尔朝食客桌上看看,直到老人出来,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老人轻叹一声,放下挑子将他带起进了店,环视一圈,见只有君瑶那一桌还有空位,踟蹰须臾后让小孙子做在了君瑶与明长昱对面,自己则站着,埋头去看墙上的菜单。   少妇依旧热情地接待着:“老乔,孙子想吃就给他吃,我请客。”   老人连声拒绝,有些局促:“不用,他吃不了多少,给他半碗素面就好了。”   少妇但笑不语,径自去端了面过来,满满的一碗黄鱼汤面。小孙子欢呼一声,拿起筷子开吃,老人家低声怒斥,伸手拍打孙子的手背。小孙子嘴巴一瘪,委屈地抬头看着自己的爷爷,静了静之后,将碗推了推:“爷爷先吃。”   老人摸了摸他的头,轻声一叹:“吃吧。爷爷喝点汤就好了。”   小孙子眼巴巴咽了可口水,眼珠转了转,落在君瑶身上。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君瑶行了礼,腼腆地问:“这位公子,能否借我一个碗?”   君瑶将一个干净地小碗递给他。小孙子谢过,抽出干净的筷子,挑了几筷子面到小碗里。   老人十分感慨,摸了摸他的头,又看向君瑶与明长昱,“让两位公子笑话了。”   君瑶默然一笑,轻轻摇头。她垂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虾仁和鱼脍,本想请这小孙儿一起吃,却在触及他单纯倔强的眼眸时犹豫了。   这小孩儿从头至尾没朝她碗里看一眼,即便心里想吃,也特意克制着不表露出来。如果她贸然相送,只怕会拂了这小孩的面子。   “老人家是带孙儿来看花灯会的吧?”她随口问。   老人点头:“是。趁着今年收成好,多赚了些钱,带着他来看看。”   君瑶见老人一身风尘仆仆,便问:“你走了许久才到城里吧?今日还能赶回去吗?”   老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拘束着说:“是远了些,不过早些回去,可以在天黑前赶回家。”   小孙子闻言,从碗中抬起头来,低声说:“我们以前住得离城很近,可惜搬了家之后,每次进城都会走好远。”   以农耕为生的人,是不会轻易舍弃田地屋舍搬迁的。   君瑶心念微微一动,却已听得身旁的明长昱缓缓开口:“那你们以前住在哪儿?”   老人欲言又止,身旁的小儿子却毫无戒备地回答:“就是修筑堤坝的坪村呀!因为要修筑堤坝,我们一家都被赶走了……”   “小孩子胡说什么!”老人赶紧捂住小孙子的嘴,他无措地看了眼君瑶与明长昱,警惕不安地笑道:“两位公子见笑了,这小孩子不懂事。”   话音一落,小孙子豆大的眼泪瞬间落下来,他无助又茫然地憋着嘴,咽下嘴里的面条,想要说什么却看见老人的脸色,抹掉眼泪,一言不发。   “你们的房屋田舍被征用,可得到赔偿了?”明长昱问。   老人面色黑沉,僵硬地点点头,“得到了。”   明长昱放缓了语气:“若你们不想要赔偿,官府可会为你们安排住处?”   征用百姓田地与屋舍的情况并非河安的特例,本朝律令之中也有规定,若要征用百姓田地屋舍,需按实际情况赔偿,并根据需求,也可直接给房契,安排失去房舍的人居住。   老人捏紧筷子,压低了声音:“公子,您就别问了,官府的事情我一个草民如何知晓?您也少打听吧,免得……”   他话虽未说完,但话语里阴寒的恐惧溢于言表。   接下来,老人也孙子自顾自吃东西,不再与君瑶明长昱说话,匆忙吃完后,老人将面汤也喝干净才与两人道别。   少妇上前来收拾碗筷,并不打算收取老人钱财,老人直接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拉着孙儿匆忙离去。   少妇轻叹一声,将钱收好。   “店家可认识方才那位老伯?”君瑶问。   少妇点点头,“他经常给我们送些鱼虾,以此过活。”   君瑶和和气气地:“听闻他以前住得离城很近。”   “是啊,”少妇利落地将桌子擦干净,“他们家也有几口薄田,现在都被河水淹了。”   君瑶:“官府没有赔偿他吗?”   少妇皱眉,定了定才低声说:“赔了,赔了十贯钱,十贯钱你说能买些什么?听闻老乔的儿子不满,去与当时负责赔偿欠款的官吏说理,结果……结果非但没要到说法,反而一病不起了。”   店内的声音嘈杂起伏,少妇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顷刻间就消散了。   君瑶终于没了胃口,她将虾仁与愉快用油纸包好,打算带回去给隋程的小狸猫吃。一转头,又见街面上来往穿梭的行人,也不知其中有多少与方才那位老人相似的人。   “若是我兄长还在,一定看不得这样的事情。”她淡淡地说。   兄长寒窗苦读,入仕后立志做一个好官。可君瑶身处官场边缘,也知当时的兄长是意气青年。当好官就好吗?最后不也被人算计,落得个家破流放的结局?   她喃喃自语,轻声问身旁的人:“侯爷,你是一个好官吗?”   明长昱蹙了蹙眉,轻轻一笑:“‘好’字要如何定义?若是纯粹的‘好’,我不是。”   君瑶愣了愣,又不由一笑。   举世皆浊你独清,你反而成了异类,异类就会被排挤。若想在如此的环境中立足,即便知道自己不能同流,也需伪装改变,以此稳固。所以,有的人随波逐流,成为大流中的一员,有的人却还能坚守本心,清华卓尔。 第125章 繁盛之宴   花灯节虽只是河安的地方节日,盛大的场面与浓厚的节日氛围,却丝毫不输元宵春日。   这一日,赵家包下出云苑雅居别苑,与出云苑上下同办盛宴,一来为欢庆佳节,二来也借此机会为御史一行人接风洗尘。天色尚早,满城灯火如海,光芒璀璨交织,城内城外繁华盛景,闾阎钟鸣热闹非凡,一时万人空巷。   出云苑人潮爆满,盛况如云。不少人早早就预定了桌席,与亲朋好友宴饮赏乐。年年来苑中摆席的人不在少数,有门路的人,自然知道雅居别院中的人身份不凡,更是要借机接触亲近,在贵人面前露个脸面。   花灯节在夜间才开始,天色未暗,苑内已是宾客满座,人群如云。沸沸扬扬的人声乐声直冲云霄,熠熠生辉的灯火映照满城,丝竹管弦余音不绝,歌舞升平翩跹不已。   君瑶与隋程一行来得较早,还没进门,赵松文与赵无非父子就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将隋程请了进去。照理说,赵家人应该亲自套车去接的,但隋程心里芥蒂,寻了借口没答应,便与君瑶一起来了。   入了别苑,才知此次宴会在特意辟出来的雅居里,此间位置极好,临窗可观苑外繁盛如昼的街景,凭栏可看见苑中筵席、满座盛友、也可观水榭戏曲歌舞。   雅居内设有首尾两桌,能入内上桌的都是河安权贵,或者与河安权贵关系亲密,身份不凡。君瑶与李枫、章台二人,因与御史隋程一行,也沾了光上了尾桌。与他们同桌的,还有几个河安世家的公子,本端然安坐着,见隋程与赵无非入了座,陆续到首桌去请安问好,因年纪相仿,隋程倒是与他们能说上几句,一时间雅居内其乐融融、气氛融洽。   只因尚未正式开宴,雅居也不禁人,外面场地之中得了空的人,也纷纷进门来敬酒问好,隋程应付了几个,就显得不耐了,将酒杯一放,只让赵松文与赵无非父子两去应对。   君瑶腹诽,这些世家的权贵或商人,就算在赵家人以及御史面前露了脸又如何呢?人这么多,能被记住的又有几人?   房间内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不多久,又进来两人。这两人一进门,纷攘的人自动让开,将首桌的位置空出来。   君瑶抬眼一看,认出来者是知县严韬与县丞顾恒子。两人都未着官服,面上都带着笑,看着亲近随和。几盏茶光景下来,首桌依旧未坐满,尾桌位置所剩无几,君瑶神游天外,正思索着还会有谁回来,冷不防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她回过头,居然见明长昱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他今日头戴玉冠,身着浅青色直,腰佩月色飞鹤团纹玉带,衣袂柔软润泽轻逸,颀长挺拔的身躯雍然一坐,便如竹清华,如松雅贵。   一时引得旁人纷纷注目,暗自猜测他到底是何身份。   明长昱轻轻一挥,手中玉扇无声而开,他悠悠然往君瑶身上闪了闪,带来微风习习。   天气炎热,雅居里陈设冰块和扇风的风轮,但人多了之后,气息难免不畅。玉扇轻扇后,空气清爽了许多。君瑶微微侧首,见身旁的明长昱,俨然一副浊世偏偏公子模样,顿时怔愣住。   他到底有几张面孔,几身气度?   可以是初见时逍散如月清华风流,也可以是公堂明镜之时铁面无私,也可以是从容应对谈笑周旋,也可以温文儒雅,也可以威仪无边……但君瑶知道,这些都是他,他无论何时何地,在她眼前所展现的,都是真实的自己。   正因如此,这个人才难能可贵。   她故作纳闷,轻声说:“你怎么也能来?”   “我如何来不得?”明长昱把玩着扇子上的玉坠,特意将坠子显露出来,好让人看清这坠子是多么价值不菲。他轻轻扇着风,勾唇一笑:“我如今可是与赵无非合作的人,坐拥无数财富的巨贾。”   怪不得他浑身的打扮透着浓浓的铜臭味。   他与君瑶小声咬着耳朵,赵无非不知何时摆脱了其他人,走到两人身后,笑意吟吟地打量着明长昱与君瑶,好似初相见一般,眼神兴味不明,让人不忍直视。   明长昱起身,将君瑶拦在身后,轻轻拍了拍赵无非的肩,低声道:“承蒙赵兄这几日照顾,开席之后定要好好敬你几杯。”   赵无非喜笑颜开,“贺兄说得哪里话?有你才能稳赚不赔,我该多敬你才是。对了,这几晚去的地方可还满意?要不要我让人多给你安排几个?”   明长昱眯了眯眼:“那就有劳赵兄了。”   赵无非想趁机接近,明长昱都打太极似的避开。奈何这桌还有不少人需要应对,他只能暂时离开。   明长昱重新坐好,君瑶侧首乜他一眼:“这几晚,你都与赵无非在一起?”   “也并不是每晚都会见他,”明长昱用扇半遮着脸,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紧紧地盯着她,“若不与他多接触,如何趁他不妨时打探他的底细?这几日我明里暗里探知到的消息也不少,有些甚至是赵无非亲自说的,就凭着这些,多少都能抓到赵家的把柄。”   君瑶抿唇淡笑:“你查探到了什么?”   明长昱笑意更深,挨近了与她咬耳朵:“赵无非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叫做赵富,堤坝所征用的房屋拆迁一事,就是他去办的。我让人暗中查了堤坝那处的田地,其实当时被征用的田地并没全部拿去修筑堤坝,剩下的小许,被赵富几人私自侵吞了。”   简直可恶可恨,君瑶既惊又怒:“赵无非也参与了堤坝修筑之事?”   “岂止?”明长昱无声一哂,“赵家人在襄州各地安插自己人,凭此捞了不少好处,不少人因此受损,敢怒不敢言。”   人多眼杂,君瑶也不能与他说太多。赵无非将尾桌的人问候一遍之后,就有人端着酒杯来与明长昱交谈。   君瑶目光略略一扫,又见有人进了雅居。几轮纷扰过去之后,不属于雅居的人都一一散了,这人一来便立即引起众人注意。君瑶自然认出来人是李青林,他依旧清瘦淡雅,温和润朗,虽风度不凡,却带着病容。   李青林是朝廷委派相助御史的工部司郎中,官阶不是很高,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人。赵松文亲自起身相迎,将他带到了隋程身旁入座。   君瑶目光无声追随而去,刚坐好的李青林也微微抬眸看过来,两人一首一尾,视线正好相迎,微微愣了愣后,无声相视一笑。   这默然而笑转瞬即逝,不会有人发现,也没人会想到君瑶与李青林会有什么交情。其他人就算看见了,为未必知道两人是对着谁笑的。   偏坐在君瑶身旁的明长昱看得一清二楚,他玉扇轻展,往君瑶眼前一探,遮住了她所有视线。   扇面上青蓝石色山水华丽绚烂,晃得君瑶眼前一花。她眨眨眼,眼神无辜纯净。   明长昱轻哼一声:“别到处乱看,否则惹人注意。”   君瑶腹诽,默默地吃桌上的果脯。这些果脯在这些世家公子眼里十分普通,但君瑶却知得来不易,单单几小碟葡桃干果,也是只能从西域货商处买到,其余更是秘方腌制,有钱也买不到。   吃下几颗果脯,有些口干舌燥,她趁着茶盏被收走前喝了些茶水。眼角余光也同时观察着,雅居内首尾两桌都坐满了,天色也暗下来,整座出云苑灯火通明,霓光漫天,俨然如一座晶宫天阙。雅居外的庭院桌席满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酒光十色,歌舞升平。   眼瞧着外面的桌席都早早开席了,赵松文也吩咐这边开宴。   出云苑的侍女们纷纷而入,撤走桌上的茶点果脯,继而摆上菜肴。君瑶只看见一道道婀娜多姿的身影端着菜品从身前晃过,又见一双双素手往桌上摆菜,顷刻间,十数道菜品摆满了圆桌,当真让人咋舌。   筵席一开,众人各自执筷,赵松文先端着酒杯起身,沉声庄重地笑道:“今日花灯盛会,办此小宴,一则与诸位共度佳节,二则为御史大人一行接风洗尘。在下不才,忝居襄州郡守之位,近些年不曾有什么大建树,能得御史大人亲临,与襄州、河安之民同庆,是在下也是河安的福分。我建议,今日大家无须拘泥,开怀畅饮!”   他说话时,在场之人安安静静,唯有隋程慢慢地咀嚼着蜜汁火方,话说完后,也有几人十分给情面地附和轻笑。一些出自世家清流的人,哪里能放下身份,闻言不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气氛渐渐融洽之后,收尾两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谈笑风生里,也不乏些许微词,让君瑶听见。坐在她身旁的刘家公子刘坚低声与身边的人说:“他虽是郡守,可这里毕竟是河安。御史大人是来考察河安的,就算要开宴接风,也该由严大人主持才是。”   他身旁的人轻咳一声,默默地用公筷给他夹菜。   刘坚刘公子往首桌瞥了一眼:“我看这知县严大人也做得太憋屈了,上头有郡守压着,下面有县丞比他出风头。论才敢论学识,他哪里但得上知县一职?” 第126章 赋诗一首   他身旁的青年又低声咳嗽几声,端着酒杯离席,去往首桌敬酒。   刘坚冷笑一声,举酒一杯接一杯,似在借酒排遣发现心中郁结。   满桌的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勾引得人大快朵颐。这样奢靡的排场,饶是见惯了鲍参翅肚的人,也会暗自感叹。离君瑶近的一道菜,分量较少,但精致可口、色香俱全。她多吃了几口,明长昱干脆趁人不备给她挖了几勺。   “多吃些,一勺比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开销。”他似笑非笑道。   君瑶险些噎住。这碟子里的肉细小如米,脆嫩多汁,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如此奢贵。   明长昱夹起一小块,说道:“这道菜,叫做清炒雀舌。”   “雀舌?难道是茶?”君瑶隐约觉得菜中含着清茶馥郁之香,可这分明是一道素菜。   明长昱轻声在她耳畔说:“并非茶,而是真正的鸟雀的舌头。取山野之中锦衣雀之舌,用明前铁观音茶水清洗浸泡。做法并不复杂,只需用菜油清炒,以葱和蒿菜点配即可。”   君瑶咋舌,慢慢咽下几只雀舌,“那……这一盘,有多少只雀舌?”   “大约百来只吧。”明长昱说。   就如此一盘菜,需取百来只锦衣雀的舌头?锦衣雀何等难得,何况它的舌头?君瑶暗暗腹诽,干脆将剩下的雀舌全部倒进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问:“锦衣雀天性胆小不好捕捉,这做菜的人是怎么抓到这么多雀的?”   “坊间不少人身怀绝技,听闻有人会模仿锦衣雀叫声,以此吸引鸟雀靠近陷阱进行捕捉。”明长昱说道,“锦衣雀肉可食,羽毛绚丽多彩,这些人学它的叫声,也是为了生计。”   人为了生计赚钱,什么本事都能学会。   酒意浅浅,兴致正浓,有人提议请歌舞助兴。赵无非早有安排,起身轻轻拍掌,言笑晏晏里,几位出云苑的艺女小倌翩然而来,抱琴抚弦歌舞助兴。   燕绮娘在首桌旁娉婷落座,兰指轻抚,一曲兰亭曲水,意趣高远。她今日一身盛装,满身华彩,清妩风情,眉目含情,朱唇轻启,云鬓步摇随行而动,几乎让人移不开眼。若丹与嫣儿在尾桌旁的小登入座,以歌附和,以琴和音。雅居内一时好若仙乐之境,欢声与管弦齐飞,觥筹共清歌漫漫。   燕绮娘与若丹在座之人都较熟悉,唯有嫣儿让人新奇。他歌喉婉转、轻灵动人,如珠如玉,早已盛名在外。可他生性孤僻、骄矜清高,也只有少数出高价之人见过他的真容。他今日依旧面带轻纱,露出的双眼修长如水,起身歌唱时,身姿弱柳扶风,举步纤纤,风流脱俗。在场有不乏喜好小倌之人,见了嫣儿如见尤物,一时痴醉难醒。   一曲暂罢,满桌的人意犹未尽。燕绮娘放下琴,举步走到首桌前,为首桌的人斟酒。   赵无非多喝了几杯,面色泛红,他拉住燕绮娘的手,将她带到李青林身前,说道:“这位是工部司郎中赵大人,你以前未曾见过。来,你过来,好好伺候赵大人。”   燕绮娘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向李青林举杯敬酒。   李青林向来不怎么喝酒的,此番却也一饮而尽了。   赵无非笑意吟吟,让燕绮娘在一旁坐下,用意也稍显明显了。在这样的场合,用美人作伴以求亲近也并非不常见,只要拿捏好分寸,也不会授人把柄。况且,赵无非与李青林不熟,若在交流中遇到问题,也好让燕绮娘这位美人从中缓和。   “绮娘,这位赵大人可是年轻有为,他可是本朝最负盛名的探花郎,精通水利建筑,又满腹文采,你今后若想写词吟诗,可得找赵大人好好品酌。”赵无非轻轻拍了拍燕绮娘的手,说道。   燕绮娘笑意如兰,她心思玲珑,又善于察言观色,不动声色间就为李青林换了杯盏,为他斟了茶:“那我可要好好与赵大人学习。我平日写的词,也就能吟唱怡情,也怕入不得大人的眼。”   李青林无声一笑:“燕姑娘才情,大可不用妄自菲薄。”   燕绮娘笑意更深,微微低眉喝酒。   李青林也听闻过燕绮娘的传闻,于他看来,她也不过是纭纭女子之一而已,连萍水相逢也谈不上。思及此,他侧首看向尾桌的君瑶,在这样彼此各怀心思的筵席之中,她才是最认真品尝菜肴的一个。他身旁的明长昱,也自斟自品,神态肆意。   期间也不知谁夸赞了嫣儿的才学,让他上前与燕绮娘合奏一曲。燕绮娘轻弹琵琶,琴声铮铮然,嫣儿奏琴,乐音婉转悠沉,如诉如慕。   君瑶吃了半饱,静下来听琴,身旁的刘坚执筷轻轻敲击着节奏,似笑非笑道:“如此酒肉一场,也没什么意思。”   一曲罢了,赵无非含笑着鼓掌,举杯走向嫣儿,不知怎的,脚步虚浮身形跌撞,嫣儿刚刚举起的酒杯,就被他撞翻在地,清酒四溢,浸湿了嫣儿的衣衫。   身侧几人微微一惊,赵富上前扶住赵无非,赵无非一把将他推开,关切地问嫣儿:“怎样?没伤着吧?”   嫣儿轻轻擦干手背上的酒水,退到一旁行礼:“没事。”   将一切看得清楚的隋程冷声一笑:“赵公子,可要看清路啊,人家嫣儿站得好好地,你撞人家酒杯做什么?”分明就是想趁机摸人家的手占便宜!   自赵无非将他与君瑶当做小倌后,他对赵无非便十分不屑。纵然看到刚才他对嫣儿无礼,他也克制着没当场拆穿。在场之人有人噤默,有人选择视而不见,有人暗自鄙夷。   偏赵无非没事人一样,对嫣儿道:“方才多喝了几杯,没拿稳。”他俯身寻找,“嫣儿的酒杯呢?掉哪儿了?快找找。”   燕绮娘不动声色地将嫣儿挡在身后,又拦住赵无非,说道:“公子既醉了,就坐下好好歇息,我来找杯子。”说罢,她俯身去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桌底找到嫣儿的酒杯,顺手放到桌边。因地面铺着厚实的织花地毯,杯子完好也没污损,燕绮娘斟了酒涮了涮,也没递还给嫣儿。   事态稍稍平息,酒桌之上依旧推杯换盏,笑谈正浓。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个嫣儿的境遇与他们没多大关系,就算闹出什么事,也最好装聋作哑。隋程自然是看赵无非不惯的,他让嫣儿坐在自己身旁,将赵无非与他隔开。   偏赵无非还是端了酒杯,隔着隋程向嫣儿道歉。   嫣儿抿唇,面色微微阴沉,依旧轻笑着。   再尽兴的筵席,临到中场,也会有冷场的可能。雅居外月上中天,水榭歌台里舞乐正盛,场外的酒桌筵席热闹鼎沸,相对比之下,竟显得雅居里有些冷清了。   就在此时,刘坚忽而说道:“在场之人,皆是满腹才学之辈,光是吃菜喝酒未免也庸俗了些,不如玩点助兴的如何?”不少人纷纷看向他,他依旧不紧不慢,提议道:“既有乐曲,又有酒,不如击鼓传花以助雅兴。得花之人,可作诗或现场写文一则,如何?”   隋程第一个开口反对:“击鼓传花倒是不错,诗我可做不好,文章我也写不好。还不如花传到谁手里,谁就学几声猫叫呢。”   在场有些人知道隋程喜爱猫,听闻此言不由失笑。刘坚却误以为隋程刁难,紧紧握了握拳,又不甘放弃,退让一步说道:“不如拿到花的人,可按他人要求做一件事,或回答问题。”   气氛也有些冷了,自然需要些方法重新热起来,否则还未到放花灯的吉时,就让御史和其他人败了兴致,岂非面上难看?   于是赵松文缓声道:“击鼓传花助兴倒也不失雅兴,不过得随性些方才有乐趣。若拿到花,愿意作诗就作诗,愿意说笑话就说笑话,只需大家满意就可?如何?”   有风雅之人觉得不妥:“如此就乱了些,不如飞觞如何?”   击鼓传花,再加飞觞,形式简单却风雅有趣,不少人纷纷赞同。   燕绮娘也来了兴致,抱起琵琶说道:“正好我这两日新作了一曲,不如就作为传花的鼓乐声了。”   “那还不行,”刘坚放松了许多,对燕绮娘笑道:“你若是有意偏袒又该如何?”   燕绮娘说道:“那处有个屏风,我与嫣儿到屏风后弹唱不就是了?”   赵无非也有了兴致,连忙让人把酒令牌子拿上来,让嫣儿抽了一支。坊间玩乐的酒令不会太难,嫣儿抽到“月”字签。   这雅居不大,却有个小台子,供舞乐所用。今日未设歌舞,那台子就空着,便用屏风挡了起来。燕绮娘与嫣儿各自抱琴入了屏风之后,赵松文也让人准备了一枝芍药花球。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也跃跃欲试,屏风内传来琵琶古琴之乐,燕绮娘低吟如玉之声绕梁而来,嫣儿款款唱和,一轻一柔,如低斟浅唱,似雨后飞燕,缠绵轻盈。   花球从首桌开始传递,歌乐之声停下时,花球正好落在隋程手上。在场之人有期待的,有兴奋的,也有漠然的。隋程是京中来的御史,谁也不好出言催促他。他盯着手中花球,暗暗挖了眼将花递给他的李青林,沉思半晌,然后“喵喵喵喵喵喵”叫了几声。   猫叫声惟妙惟肖,灵动活泼,好似真有狸猫悠悠然向人撒娇卖乖,难辨真假。   众人愣了半晌,终于强忍笑意,俱都说好。   “隋大人果然身怀绝技。”   “比猫叫得还好听。”   “果然好诗!”   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着夸赞,气氛好不热闹。   隋程心满意足,暗暗思量着,若下一次得到花球,该学什么猫叫,他还有好多学猫绝技没有展示。   但他终究没飞出诗来,自罚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隋程: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第127章 月下之变   歌乐之声时断时续,击鼓传花之时,也能欣赏燕绮娘与嫣儿合作之天籁,这场接风庆贺的筵席,让赵松文与赵无非十分满意。   歌乐之声再次停下,这一次花球落到了顾恒子手上。顾恒子是河安公认的才学之士,文章锦绣、字画双绝,他得到花球之后,无数双眼齐刷刷看着他。他思索片刻,执起早已备好的笔墨,一挥而就落成潇洒飘逸的字:“月照花林皆似霰”   顿时赢得满堂喝彩。   琴声继续,其余的人就没有顾恒子这般能现场挥毫了,诗词如珠玉般流泻而出——   “明月几时有。”   “沧海月明珠有泪。”   “烟花三月下扬州。”   “可怜楼上月徘徊。”   “不脱蓑衣卧月明。”   “从今若许闲乘月。”   ……   琴声歌声继续,花球在首尾两桌上传了一圈,君瑶与明长昱也各自得了花。君瑶用举起酒杯,终于说出了先前就想好的诗:“月到天心处。”好歹过关了,琴声歌声继续。   轮到明长昱时,明长昱举杯,轻松地说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没有特别出彩,也没有太过普通,总之不引人注目。   赵无非却是拿到数次花球,起初还能说出诗词对应付过去,后来绞尽脑汁说不出来,只好罚酒。几杯下去就醉了,醉了之后不成样子,又突然内急,让随身侍从赵富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去方便。离开前,还低声说着让人等他片刻,回来后带上自备的好酒继续豪饮作乐云云。赵松文眉头紧蹙,直接让赵富扶他去房中休息。   赵无非被人扶着离去后,燕绮娘与嫣儿的歌声琴声依旧从屏风内传出,在座之人兴致高昂,谈笑声风,彼此之间你来我往,花球也继续传下去。   这一次,花球落到了知县严韬手上。不少人兴致勃勃,严韬还未开口,就已出言赞扬。   屏风内的燕绮娘闻声,也轻笑道:“知县大人会试高中,又是河安的父母官,必然是满腹经纶,才冲斗牛。”   严韬是一县之主,在场之人多少都要与他交好的,于是纷纷开口应和燕绮娘,将严韬捧到浪尖上。严韬倒也没被这样的追捧冲昏头脑,他将花球放置桌上,自斟了满满一杯酒,举杯说:“严某不才,比不得诸位仙才卓荦,而且饮了这么些酒,我也醉了,若说错了什么倒惹人笑话,不如自罚三杯吧。”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身份摆在那儿,想自罚三杯过关,也没人出言反对。谁知刘坚忽然起身,走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在下刘坚,对大人仰慕已久。在下有一请求,还请大人准许。”   严韬的手一顿,打量着身前的年轻人,思索着他的身份背景。   刘坚环视首桌众人,沉声说:“素闻严大人会试之上表现卓尔,会试的答卷必然也精彩纷呈、才学斐然,想来不少人也十分仰慕大人才学,求得大人当时所著文章。严大人既得了花球,不如满足大家拳拳膜拜之心,请大人以当年的考试题目为题,现场作诗一首吧。”   历年科举应试,榜上有名之人的文章,都会让不少人追捧学习。许多人更会在自己高中之后将文章高价售出,以博得名声。但严韬是个例外,他会试、殿试之后,不仅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拉拢结交,连应试时所写的文章也没拿出手,未曾流出一字。这么多年,无论谁去求他的文章,他都不曾回应。如今有人退而求其次,让他以当时的题目为题作诗,也能暂且满足心愿了。   在场的年轻人,大部分还是想走科考之路的,若能得严韬的作诗写文经验,于他们来说不失为一个提升的机会。于是刘坚一番话,深得人心,首尾两桌的人一言一语地赞许,希望严韬能当场作出诗来。   严韬缓缓放下酒杯,双唇微微轻抿:“应试之事实在有些久远了,我不太记得题目了,不如让我以今日之景为题,以明月入诗现作一首吧。”   “怎么能算了?”刘坚有些急切起来,“大人不会是想敷衍我们吧?还是说,大人根本就故意不作诗,难道大人也不记得自己写的文章了不成?”   严韬的脸色刹时阴沉如霜:“刘公子,愿不愿意作诗,如何作诗都是我的自由。若是让我现作,我酒意上头作不好,不如今后补上,公之于众如何?”   刘坚丝毫不让:“大人得了花球,就该按游戏规定做事,否则又如何能过关?”   他态度坚决,铁了心想让严韬背下当时所著文章来。   气氛倏然紧张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圆场,而赵松文却暂时保持了沉默,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冷眼旁观。   君瑶疑惑地看了眼顾恒子,又看了眼态度坚决的刘坚。   明长昱低声在她耳畔说道:“年前刘家远亲闹事,严韬借机将刘家整顿了一番,于是得罪了刘家。那被整治的刘家远亲,与刘坚关系亲密。”   原来如此,难怪刘坚对严韬不依不饶。   眼看严韬隐忍了怒意,在场的人也不再出言应和刘坚。   赵松文终究是担心事态变僵,这才不紧不慢地出言调节:“得了花球也不一定非要吟诗作文,如何表现也看自愿。严大人海量,选择自罚三杯也就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就在此时,屏风之后的燕绮娘轻轻一笑,笑声如云似兰,令人听之愉悦:“击鼓传花是游戏,也就图个自在快乐,刘公子何必强求?何况严大人说了,之后会将诗写出公布的,眼下作不出,就让大人自罚一杯好了。”   眼看说笑融洽的氛围渐渐僵滞,首尾两桌的人也开始出言圆场。   刘坚却不依不饶:“那大人不如将当时写的文章背出来,与我们分享分享,也好让我们这些后生学习学习。”   严韬毕竟老成些,少顷之后,神色缓和不少。他沉稳地看着刘坚,缓声道:“当初我参加会试时尚且年轻,文章也只能勉强入得考官的眼。这些年思及文中的弊端,我便羞于拿出来与人传阅。”   但在座的人,有不少即将去参加应试之人,对严韬当时所作的文章十分有兴趣,此时的他们,都用期盼的眼光看着严韬。   严韬轻叹一声,举酒慢饮一杯:“罢了,背几句文章,也算不得什么,我姑且背几句。”说罢,他凝神沉思,慢慢吟出会试所写文章。虽并无出彩之句,但胜在条理分明,见解独到,于当时他的年纪来说,也算是老练沉稳了。   燕三娘与嫣儿再次奏琴,铮然琵琶之声,与古琴高山流水之声相得益彰,将严韬诵文之声衬得意蕴深远,回味无穷。   须臾后,严韬停下来,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未等其他人缓过来,他便匆忙放下酒杯,留下一句:“见笑,还有事无法脱身,告辞。”便转身而去。   顾恒子也匆匆告辞,与他一同离开。   今晚的花灯节通宵达旦,昼夜不歇,城内的治安管理之责,几乎落到了严韬肩上,他能抽空来已经十分不易。他仓促而去,谁也不会说什么。唯有刘坚心头不悦,面上不甘,又因坏了筵席气氛十分尴尬局促,寻了借口也想匆忙离去。谁知起身时,有些神思不属,脚下一个踉跄向屏风栽倒过去。   “哐当”一声,屏风应声而倒,屏风之后的燕绮娘花容失色,亏得嫣儿反应快,拉着燕绮娘躲开,两人才没被沉重的屏风伤着。   刘坚越发难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无地自容地道了歉,飞快地夺门而去。   原本宾主尽欢的游戏,就这样草草结束。   这一番波折,倒让君瑶与明长昱同时联想到一件事。待众人重新添酒起乐笑语言谈,君瑶才低声与明长昱说:“顾恒子所赠的画,难道是……”   方才刘坚让严韬背诵会试文章一事,也不知是否是巧合。但冥冥之中,似乎与顾恒子所赠字画中的暗示联系了起来。严韬不愿勉为其难地背出自己的文章,自然是没有问题,但他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而且,刘坚今日所为,难道只是巧合?   明长昱不动声色,怡然自在地轻轻晃着扇子:“我看过严韬会试与殿试所写的文章。”   他能得皇帝允许去殿试上凑热闹,当然能看到当时应试之人的文章。君瑶侧首看着他,问:“难道真的有问题?”   明长昱摇头:“他应试时写的文章当然没问题,刚才背的也一字不差。”   “那他为何不像其他人一样,将文章拿来公开?”君瑶问。   明长昱暗自皱眉:“或许他不愿炫耀,也可能是他与众不同,总之,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筵席接近尾声,桌面上已是杯盘狼藉。忽而有繁密如花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夜色里点亮簇簇绚烂,一团团转瞬而逝的烟火,将青碧的夜空照亮,满院满城的人,纷纷驻足观看。络绎不绝的街道,推杯换盏的桌席,都映照在烟火的绮丽与热烈中。   雅居的视野正好,君瑶正好临窗,她很少见到如此隆重盛大的烟火,不由看呆了。   烟花过后,静谧的人群才重新热闹起来,虽然还没有看尽兴,但今夜的视听之娱还未结束。   吉时将至,人们纷纷前往襄河之畔放花灯,放灯祭河仪式才是今夜的重头戏。赵松文吩咐人去将赵无非叫回来,并安排车辇赶往河畔。首尾两桌的人也纷纷各自散去,与各自家中的人同行。   君瑶与明长昱毕竟不是河安人,虽对花灯节充满好奇,却不如当地人那般重视。两人落在最后,与同样落后的燕绮娘同行。   甫一出门,燕绮娘与君瑶道别:“我还需回房换装,请两位公子先行。”   祭河时,需载歌载舞祈福庆祝,燕绮娘以洛神舞成名,早已是河安人认定的祈福之人。吉时一到,她会乘舟入河舞蹈,并将早已定制好的祈福花灯放入河中。   君瑶侧身让出路来,燕绮娘欠身行礼后,将等在一旁的若丹叫上。   时间紧迫,换了装就要往襄河之畔赶,若丹需帮燕绮娘上妆。她的脚步却踟蹰着,走了几步突然调转回来,小跑到君瑶身边,“公子,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君瑶见她抬眼渴求的模样,便问:“什么事?”   若丹面上一喜,低声说:“我买了盏花灯,放在后院的花厅里了,今日一直忙碌没来得及带上。如果现在去拿,一定来不及了,能不能请你帮我去拿一下?”   出云苑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着花灯节的事,谁也不能脱开身去帮她拿那盏花灯,雅居的人当中,她只能与君瑶说得上话。   君瑶也不赶时间,欣然应了下来。她问好花灯的具体位置,给明长昱递了个眼神便离开了。明长昱是赵家远亲贺公子,与她本应不熟,在外还是少接触些比较好。   出云苑占地不大不小,格局也不复杂,可君瑶对这里并不熟悉。一路穿廊走院,寻了许久之后,才找到若丹描述的那盏花灯。她循着路返回,但夜色中灯光较暗,庭院中的走廊小道又很相似,待找到方向后,她已绕了不少路。因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外出前往襄河之畔,苑里是没多少人的。君瑶托着花灯,眼看着就要到燕绮娘换装的地方,迎面碰到几个形色匆忙的人。   为首的人是赵无非的侍从赵富,一见到君瑶,就上前询问:“这位公子,你可见着我家少爷了?”他焦急紧张,顿了顿又说:“我家少爷是赵郡守之子赵无非。”   君瑶有些意外:“赵公子何时不见的?”   赵富未曾想君瑶会反问于他,但想起此人是与御史大人一行的,便恭敬地回答:“小的也不知,公子起初还在房中休息,待临走前小的去喊他,房中就没人了。”   “我并没有见到他,”君瑶摇头,“你不妨去他常去的地方找找。”   赵富有些失望,也不敢耽误连忙带着人继续去寻。   赵无非醉酒,意识不清,只能被人扶回房中休息,怎么还有力气离开?君瑶抱着花灯,看着赵富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就在此时,若丹揽裙小跑着过来,见到她微微一喜。她本在帮燕绮娘梳妆,心里怕君瑶不熟悉路赶不回来,便想过来找。燕绮娘知晓她生性贪玩好动,梳妆差不多后,便让她自己出了门。   找到君瑶,若丹欣喜不已,带着她去与燕绮娘汇合。   “公子,你没有花灯吗?”若丹见君瑶手中并没有花灯,好奇地问。   君瑶说:“我来的时候也比较匆忙,没有带。”   若丹蹙眉:“那公子也该让小童带上啊。”她抱着花灯蹦跳地往前走,“不过也没关系,今日河畔定然有不少卖花灯的人,届时你再买一盏就好了。”   君瑶随口应下:“好。”   两人到了燕绮娘梳妆房门前,若丹上前敲了门:“燕姐姐,你梳妆好了吗?”   门内传来燕绮娘的声音:“好了,进来吧。”   若丹推开门,带着君瑶进去:“这是出云苑平日出台跳舞唱戏时所用的房间,不过燕姐姐有自己单独的梳妆房和衣裙间。平日里都没什么人能进的,今日我带你去见见新鲜。”   房门出陈设着衣衫屏风,君瑶只站在屏风外,没有入内。燕绮娘早已听见若丹的话,转身盈盈而出,对君瑶说道:“公子不必多礼,我这梳妆房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些钗环衣裙之类。”   眼前仙仙细步娉婷而出的女子,险些让君瑶呼吸凝滞。她呆怔一瞬,目光落在燕绮娘身上。燕绮娘身着水纹云霞织绣米白色衣裙,肌容极妍,眼若横波,眉如远山。世间多得是美艳婀娜的女人,古来也多得是多姿出众的女子,却没有一个如燕绮娘一样,将妖美与圣洁融于一身。她今日所拌,不似洛神,却神似洛神,飘逸冰清之中,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   难怪关先生这样的书呆子,也能对她念念不忘,将她视作冰清玉洁如白月光般的人。   须臾之后,君瑶才缓过神来,她面不改色地移开眼看向别处,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一人正对着铜镜梳妆。   注意到君瑶的目光,那人起身向君瑶行礼。面上带妆之后,那人容貌发生改变,君瑶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是嫣儿。嫣儿之美,已不是她贫瘠的言语可形容了。   “嫣儿会与我一同祭河放花灯,他不熟脂粉钗环,我担心他出差错,就看着他化。”燕绮娘说道。   许是这房间狭小,脂粉香味馥郁,君瑶隐约觉得空气滞闷,气息混杂。   好在因时间仓促,几人也没有久留,外面有人备好车马之后,燕绮娘便与嫣儿若丹一同乘车离去。   君瑶紧随在马车之后,一路走马观花,在灯火弥漫、流光溢彩的欢乐喧嚣中,一同前往今夜花灯盛会之地——襄河之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肥肥的 第128章 桨声灯影   今夜河安城万人空巷。   纵横的街道如夏夜晴空的银河,灯火点点似万千星海,如斑斓洪流向襄河之畔移动。街面人山人海,灯火如海。杂耍戏法团吸引着聚集的人潮,小摊贩借机吆喝买卖,酒肆茶坊旌旗招展。老少携幼、呼朋唤友、情窦初开的男女,都手捧花灯,满怀期待地往河畔而去。有不能前往的,也反复叮嘱家人友人务必前去放灯。   君瑶在路旁租了一匹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远远地能看见官府的人马载歌载舞地走在前方,款款而行。平日入夜后,城门紧闭,宵禁森严,今夜城内如明带的花灯蜿蜒连绵,映照着夜色里潋滟深静的襄河。   襄河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前几年涝灾,两岸不少房屋被淹。但它始终生机绵延,不过多久河畔又是一片繁华。它是河安人的寄托,无论它是旱是涝,这里的人都对它充满敬畏与信仰。它更多的时候是温柔包容的,温柔地抚养这河安这片肥沃宁静的平川,又包容着河安经年所受的苦难。   此时襄河之畔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临河屋宇飞檐钩心,流丹溢彩。   君瑶下了马,若丹立刻凑上来要带着她去一旁的摊贩处买花灯。城内的花灯手艺人,此刻都特意来到河畔,将琳琅满目的灯盏挂满了灯架子。   君瑶在灯架子前选了许久,最终挑选了一盏小肥羊花灯。这盏花灯,与明长昱定制的相比朴素不少,却也生在生动灵趣。   若丹帮她点燃了花灯,灯火盈盈透出,虽不过如流萤一点,却是今晚这繁星灯海之中的一点亮色。   “我还以为公子会选一盏看着雅致些的灯呢,没想到公子喜欢小羊啊。”若丹笑意吟吟,“公子,你待会儿一定要看好了,燕姐姐上船跳舞,会将那盏巨大的花灯放入河。花灯入河时就是吉时,你也得趁机放灯入河,然后许愿,会很灵的。”   君瑶蹙了蹙眉。世人愿意将心愿寄托给神灵,但在她看来,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事。何况她除了想与兄长团聚之外,并没有其他心愿。   她怔愣半晌,问若丹:“你往年会许什么愿望?”   若丹想了想,说:“我希望能多赚点钱,变得富有。”   君瑶失笑:“这个愿望不错,很实在。”   若丹羞涩地抿唇:“燕姐姐说,女人要有钱才好。我觉得她说得对。”   君瑶有些自惭,相比于若丹,她显得太胸无大志了。但若说富有,她其实也有钱。蓉城唐府一案结束时,明长昱给她的那袋金子她还没怎么用。那些金子,足够让她过大半辈子了。   托若丹与燕绮娘的福,在人满为患无立锥之地的河畔,君瑶还能得个好位置看热闹。祭河仪式尚未开始,若丹与燕绮娘、嫣儿等人就要上船准备。无数人也正翘首期盼着。   “阿楚!”笑语纷杂的人声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君瑶循声看去,见隋程挤开人群向她跑了过来,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李青林。原本隋程应该与赵松文严韬几人一同在河中画舫里观赏游玩的。但如此繁盛热闹的场景,不身临其境只隔岸观望有什么意思?更何况隋程根本不愿与赵松文同处一室,所以就找了由头离开。李青林也以同乐为由下了画舫。   没想到一上岸,就看见站在河畔石阶上的君瑶,隋程见她手中捧着花灯,也兴奋地将自己的花灯递出来,“吉时快到了吗?我也放个花灯凑凑热闹。”   他有两盏花灯,一盏为君瑶所赠的,是一只扑蝶黄猫,隋程爱不释手。另一盏是关先生所赠的鲤鱼跃龙门,被他斜斜地拎着。   一转身,见李青林孤零零临江而立,手中也空无一物,隋程关切地问:“赵大人怎么没带花灯?”   李青林目光落在君瑶手中的花灯上,遗憾道:“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   “既来了河安,不凑热闹放花灯怎么行?”隋程看了看手中的鲤鱼跃龙门花灯,十分慷慨地送给了李青林。   李青林捧着花灯,静默地看了许久。河畔清风徐徐,灯火摇映着这位临风暖雪般的人,公子如玉,让人过眼难忘。   “怎么?你不喜欢?”隋程皱眉。   李青林压抑着咳嗽,气息微显虚浮地说:“多谢,我很喜欢。”   在隋程眼里,自然是他的狸猫花灯最好。他本以为李青林嫌弃那盏鲤鱼花灯,此刻听他言语真切,心情更加愉悦。   盛夏之夜,夜风中带着暖意,隋程身上闷出了薄汗,而李青林却披着单薄的披肩,捧着花灯的手微微泛白,似有些畏寒。   “听说你身体不太好,”隋程凑近了,低声道:“可让宫里的太医看过?”   李青林愣了愣。幼时他与母亲相依为命,邻里的孩童欺他体弱,总爱嘲笑他身体不好。成立后考得探花郎,入仕为官,身边的人深藏不露,根本不会直接说他的身体问题。他侧首,见隋程与君瑶同时看着他,那两双莹润了河畔流光的眼眸,干净明亮,没有嘲讽,也没有刻意掩饰着什么。   他颔首:“宫中太医看过了。”   隋程默然片刻。若是宫中的太医都看过了,李青林的身体还是如今这样,看来是病情没有什么好转。他拧了拧眉头,十分虔诚地说道:“那你待会儿放河灯时,可以许一个身体健康的心愿。你别不信,心诚则灵。”   李青林轻笑,低头端详着手中的花灯,温柔的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多谢提醒,我会许愿的。”   离吉时还有半刻种时间,祭河所用的画舫已经下了船,庄严空灵的音乐自河中飘然而起,两岸扬起惊雷般的鼓声,振奋人心,人潮霎时向河畔涌动拥挤。人们兴高采烈,有半个身体探出栏杆外的,有登高远望的,有垫脚翘首的,都为一睹祭河时的盛况。   君瑶被推搡着险些站不稳脚,也不知她踩到了谁,谁踩到了她。她相对矮小,被推挤到人堆之后,就看不见前方的路。一时无奈,只能抱着花灯慢慢往前走,试图回到刚才的位置。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下意识矮身避开,对方却加紧力道,轻轻扣住了她的肩膀。   抬头一看,便见明长昱抬手隔开身旁的人,几步就带她回了原来的位置。她被人挤走,隋程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人潮中,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扯着嗓子喊着“阿楚”。   李青林面色也不太好看,目光四处寻找着,直到发现她被明长昱带回来,神色才缓和下去。   “阿楚!”隋程喜出望外,“你回来就好了,你要是被人挤走可就不好了。你长得这么矮小,万一被人推到踩踏了怎么办?”   他上下打量君瑶一番,见她毫发无损,才抬头去看明长昱:“候……咳,贺公子。”   早在靠近河畔时,君瑶已从明长昱身边撤开。明长昱看了隋程一眼,淡淡问:“你怎么不在画舫上?”   隋程挥了挥手:“画舫上多无聊。这么盛大的节庆,我回京之后就见不到了,光在画舫上隔岸看着有什么意思?”他乜了眼明长昱逼视的眼神,又低声说:“体察民情,怎么能独自留在画舫里享乐呢?”   明长昱似笑非笑:“我方才听闻,赵松文正派人到处寻找赵无非。”   他能上得了雅居尾桌,还能与赵无非亲近,赵松文派出去寻找的人,也会向他打听赵无非的消息。可惜从出云苑一路寻到襄河之畔,谁也没见着赵无非的身影。   君瑶说:“我去帮若丹拿花灯时,就见到了寻找赵无非的人。”算下来,赵无非也快失踪一个时辰了,怎么会还没找到?   “今年祭河的花灯是赵无非订制,祭河的事宜也有他策划,他不在只怕不妥。”李青林说,“何况赵无非是赵家嫡子,他在祭河时亮相意义非凡,若他不能及时出现,只怕会惹人非议。”   难怪赵松文会派这么多人寻找赵无非,也不怕闹出动静来。   隋程轻哼:“指不定他喝醉了酒,去了什么象姑馆小倌馆,现在在这里找,怎么能找得到?”   经明长昱这么一说,君瑶隐约觉得事情蹊跷。赵无非就算再荒唐,也不至于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时失踪,更何况,他一个醉酒的人能去哪儿?难道在击鼓传花时,他根本就是装醉?   她问隋程:“画舫中有哪些人?”   隋程想了想,“首桌的人都在。”   看来就差赵无非一人。君瑶沉吟思索着,突然听到隋程大声惊呼。   “我的花灯!”隋程悲愤地将手中的狸猫花灯举起来,“我的花灯怎么会坏了!”   君瑶一看,果然见他那盏花灯部分灯体凹陷坍塌,光滑的绢绸也被竹篾和铁丝刺破了。想来是刚才人潮拥挤,不小心被挤坏了。   隋程痛心疾首,他最喜欢的花灯,还没祈愿下水,就被挤烂了。他左顾右盼,恨不得找出方才不小心挤到他的人。   李青林安抚他:“我这盏花灯还是好的,不如就还给隋大人吧。”   隋程哪里肯将就?辞谢了。   君瑶估摸着时辰,想了想说道:“河畔有卖花灯的摊贩,做这盏花灯的人也应该在,不如去找找,让人修一修。”   隋程精神一振,立刻就要去修灯。君瑶几人也随他而去,正好观赏观赏这襄河之畔的风情。   一盏盏花灯,似绮丽银河,点缀铺满了整条街道。不少灯坊在街道旁设了摊点,架了花灯,明亮的灯火里,花灯架子下围满了人,守着摊位的人热情地为客人介绍自家的花灯。   因制作过祭河的花灯,苏德顺的花灯摊点位置十分好,还未到放河灯的时候,苏德顺得了空亲自过来看守着。   见到君瑶与明长昱,苏德顺立即让小伙计帮忙看着,自己上前亲自接待。还未开口,隋程就将一盏被压瘪的花灯仍到了他手里。   自家的手艺,苏德顺是认识的,应付因花灯有问题前来问责的事情,苏德顺也是有经验的。所以一看到这盏凹陷了的狸猫灯,苏德顺立刻说:“客官,小的这就给您换一盏。”   隋程不悦,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换?我就喜欢这一盏?限你在祭河放灯之前给我修好。”   修理一盏问题不大的花灯,苏德顺自然得心应手。他立刻让伙计递了工具上来,完整地拆开花灯绢绸,将灯内的骨架恢复原样。他的手指虽粗糙,但十分灵活,拆、卸、扭、转、接、拢,花样翩飞。不久后一只活力活现的狸猫,又出现在隋程眼前。   隋程端详着这盏看不出被挤坏过的灯,欣然自足,递了一锭银子上去:“手艺不错。”   苏德顺没接银子:“自家花灯出了问题,哪儿还能收贵人的钱?”他客客气气的,“靠手艺吃饭的人,没几分能耐是不敢出来混的。”   一旁帮忙收东西的小伙计也笑着说:“对,我家师傅手艺全河安最好,否则官府的人也不会找我师傅做祭河花灯呀!”他利落地起身,嘴皮子也利索起来:“不瞒你们,以前有个花灯师傅,做了十几年的祭河花灯,结果花灯下河不久就沉了。这样的事情让全河安的人瞧见,那师傅名声扫地哦。”   苏德顺立刻制止他再说下去。   说来这祭河仪式如此重要,花灯也不能出现任何问题,为何苏德顺却没有去画舫上看守着,仔细检查花灯,为何还有空到这里来卖灯?   君瑶问:“苏师傅怎么不去画舫上看看祭河花灯?”   苏德顺眉头轻轻一蹙:“我也想去看的,但赵公子之前说过了,让我不用跟着上画舫。”   君瑶疑惑:“赵公子?赵家嫡子?”   苏德顺点头:“是,赵公子说,花灯他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我一个手艺人,上了画舫怕冲撞了京城的贵人。”   君瑶眯了眯眼:“他与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苏德顺想了想,迟疑地说:“大约一个多时辰前吧,那时出云苑的人都往外走,花灯也要赶紧往河畔运。”   君瑶推测,大约是她为若丹找花灯的时候。看来,苏德顺见了赵无非之后,赵无非就失踪了。   “这时候说赵无非多煞风景?”隋程抱着狸猫花灯,生怕花灯再被挤坏,往河边一看,见着有人租船,便说道:“干脆不往人堆挤了,我们租一艘小船如何?”   “游船放灯赏夜景,果然不错。”明长昱欣然赞许。   今夜来襄河之畔的人之多,游船的价格也水涨船高,租得起船的也是少部分。明长昱直接租了两艘,带着君瑶上船后,立即将船划开,隋程与李青林只好上了另一艘。   小河流水,石桥扁舟,两岸灯火如星,排闼流彩倾泻而来,硬的水光潋滟。   乐声灯影里,君瑶坐在船舫里,此情此景,忽而让她想起与明长昱初见的时候。抬眸间,明长昱的眼神不期然撞进她眼里。此时相对无言,却知道对方都与自己一样,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你坐进来些。”明长昱轻声说。   河面视野比较开阔,离河心画舫也近,若真让人看见她与“贺公子”在一起,还真不好解释。君瑶依言往船舫里挪了挪,忽而听明长昱问:“你与赵世立也是乘船来河安的。”   君瑶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未曾多想,点头回道:“是。”   “船有多大?”明长昱问。   君瑶抬眸,隐约觉得他眼神直白探究,不容她回避。她不假思索地说:“不算太大,有三间船舱。”   明长昱面色微冷:“他本姓赵,对外却一直用李青林这个名字。我只担心他别有用心。”   君瑶不解:“他解释过,李青林是他义父取的名字。”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小心警惕,就算李青林于她有救命之恩,也坚守着防备的底线。明长昱支开李青林与隋程,单独与她上船,是想提醒她什么?   明长昱缓声道:“我暗中深查了他的背景,发现他与河安赵家有些渊源。”   君瑶惊讶,不动声色地往船后看了眼。李青林与隋程的船稍微落后,两人泛舟而行,怡然自得。灯影桨声里,水光潋滟皎然,映照在李青林身上,亭然立于船头的他,笼罩于灯光水色里,气质温润飘逸,引得他人频频注目。   这样清灵温和的人,怎么会与河安赵家有关系?何况自他入河安以来,赵家的人就只当他是京城来的工部司郎中,对他的态度也是刻意亲近。   明长昱:“赵家支系庞大,他是旁支庶出一房的人。父亲是赵家第六房庶出第三子,早年去世;母亲是只是侍妾,早年间就逝世了。他这支庶出的,不得赵家人看重,早就落魄。因其父身份卑微,其母出身贱籍,所以他是没有资格科举入仕的。”   君瑶半知半解:“所以他才认了一个秀才做义父?”有功名的秀才为他保举,他也就能参加科举了。细细想来,李青林的身世也十分坎坷。身处尘埃之境,犹能浸养出他这样出色的人,可见他天赋之高,意志之坚。   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放眼古今,哪朝哪代没有为入仕而改变身份姓名的人呢?   明长昱深深看她一眼:“改名换姓让秀才做保举也没什么,有趣的是赵世立的父亲去世时,赵世立还没出生。”   君瑶震惊:“可……可能是遗腹子。”她悚然,难道是私生子?   “无论怎样?赵世立的身世都有待深查,”明长昱低声说,“你不要与他有太深太多的牵扯。”   君瑶正欲说话,突然听见身后“砰”一声轻响。她一回头,竟看见一个果子滴溜溜地滚到了脚边。本以为是岸上的人不慎掉落的,想捡起来还回去,谁知还没动手,有又几个果子和几朵花掉到了船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自我感觉肥肥的一章 第129章 暗藏惊变   君瑶有些懵,抬眸看向岸边,几个美貌的少女临水而立,笑意羞涩地看着君瑶。放眼看去,河边尚有不少少男少女,手拿花朵或水果,或一些精美的贴身之物,瞧清楚了就往河中的船上扔。   君瑶身上很快就挂了清香扑鼻颜色缤纷的花,眼见她手足无措地呆立着,明长昱俯身出舱,将她带回去。   谁知他一出现,岸上的人扔得更欢快了。银铃般的笑声与起哄声此起彼伏,充斥在耳畔。   隋程与李青林的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仅有少女往他们船上扔贴身之物,还有男人将花与汗巾扔上去。一张宝绿色汗巾翩翩然飞到隋程脸上,隋程勃然大怒,扯下来就扔回岸上。正欲出声怒斥,一朵鲜红的芍药又正正砸在他脑袋上。   这样的场面,堪比掷果盈车,欢娱之情高涨的人们,在这样放松的气氛里,早就将教条规矩抛到九霄云外。   君瑶立刻吩咐船家将船划到河心。直到岸边的人再也无法将东西扔到船上,明长昱才冷着脸将铺了满地的花果踢入水中。   船家划着小舟,可惜地看着那些被扔进水中的花果手绢,说道:“方才是良辰,按河安习俗,若遇上心仪之人,可将花果或贴身之物相送。若公子方才接了某位姑娘的贴身之物,就表明你接受她的心意了。”   话音刚落,一方轻盈柔软的手绢飘落在君瑶手中。原来小船穿过石桥,桥上一位少女正好将手绢抛下。   “楚公子,这是若丹姑娘让我代她送给你的。”桥上的女子笑意倩然且期待地说道。   君瑶感觉自己接了一块烫手山芋。尚未看清手绢上绣的花纹,手绢就被明长昱夺走,他伸手一掷,那方轻如羽毛的手绢,就被扔回桥上女子手中。   那女子有些呆怔,想说什么,却见船已绕了弯,滑行到了观看祭河仪式最佳的观赏处。   不久后,隋程与李青林的船也划了过来。   “阿楚,”隋程朝君瑶挥手,“没想到你这么受女人欢迎啊。”   明长昱面色微微一沉:“你也挺受男人欢迎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隋程自认为今天打扮得十分男人气概,谁知那些男人眼拙,还是看走眼把他当女人。   他哪里肯承认这样难以启齿的事实,连忙说:“那些东西,都是送赵大人的。”   李青林苦笑:“隋大人风采,赵某不及十一。”   隋程扯了扯唇角:“赵大人何必谦虚?刚才那汗巾子不就送给你的吗?我怕你体弱被推到,顺手帮你接了。”   李青林笑而不语,静默地看着他,看得隋程心虚。   其余船上的人,听闻这两艘船上的人得了这么多花果还如此推辞,简直就有故意炫耀的嫌疑。好在祭河仪式就要开始了,谁也没多在意。   不久后,一声清越空灵的鸟鸣穿透水光鼎沸之声凌空而来,满城喧嚣瞬间悄然。轻灵的鸟鸣声如兰似露,婉转嘹亮,似昆山玉碎、如香兰含笑,悠悠然从祭河画舫中穿透而出。几声鸣啼后,数百只灵鸟彩雀不知从何而出,振翅而飞,随着高低回转的鸣啼盘旋飞舞,时而掠水而过,时而聚拢滑行,随画舫中轻扬悦耳的鸣笛,低飞回旋,纷披的彩羽锦绣如霞,斑斓扶摇,蔚为壮观。   无数人敛声屏气地看着,甚至忘了惊呼交谈。长河水光里,只见灵鸟于水光潋滟中列阵翩飞,四周寂寂悄然无声。   “百鸟朝凤?”明长昱听着轻扬的鸟鸣,淡淡地说道。   君瑶从惊喜中抽出几分神智来,问:“什么是百鸟朝凤?”   明长昱低声说:“这是一种口技,学起来十分困难,且有这门绝技的人,都很难将技艺传授给他人。”   “为什么?”君瑶追问。   明长昱耐心十足:“一来,身怀这种绝技的人怕他人学会使自己丢了饭碗。二来,要想学会这门绝技,就要冒着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   “为什么?”这回是隋程发问。   明长昱缓声道:“据说学会鸟鸣不难,但难于让百鸟听从指令。人模仿的鸟鸣声再栩栩如生,也不能使唤真正的鸟雀。欲想鸟鸣声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就要将一枚锋利的簧片藏于口中。气息稍有不慎,簧片就会滑落入喉。轻则失声,重则丧命。”   君瑶听了蹙眉,“这样危险?”   “身怀绝技就得靠它生存,危险又如何?”李青林清然温和的声音传来,“这便是他们的真实生活。”   君瑶也为几枚铜钱奔走过,也见过不少靠卖命而活的人。各有各的不易,也不过是讨口饭吃糊口而已。   相比之下,她如今有钱,还能为兄长入刑部暗查,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就在此时,乐声高昂,阵阵飘来,丝竹管弦与歌舞同起,一艘满载着祭河花灯与鲜花的船舫从画舫后缓缓而出,船舫之上,燕绮娘翩翩起舞,舞姿灵动婀娜,矫若游龙。船行于潋滟水光之上,灯影摇曳粼粼,燕绮娘犹如凌波而出的仙子,裙裾如莲,步履款款,眼如秋水横波,脉脉含情。如此之美,美得遥远神圣,只能远观,不可就近迫视。   船上河岸的人,俱都静然注目,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水月中人的舞姿,直到燕绮娘与几位舞女围住祭河花灯,众人才纷纷捧起手中的灯盏,有条不紊地靠近水边。   乐声回转,激烈如雨声淅沥,燕绮娘立于祭河花灯之中,反举琵琶,胡璇轻转,她衣袂飘举,神色端然肃静,宛若于莲台之上圣洁的观音。   祭河花灯如莲台,花瓣层层,灯光熠熠摇曳,燕绮娘一曲完毕,花灯便被人轻轻推下水。水波起伏,摇曳着灯火,祭河花灯随波而行。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人趁着吉时将花灯放入水中。静然深柔的河面,霎时被盏盏花灯点亮,潋滟的水色摇然粼粼如白昼绮色,霓虹柔光万丈。灯火瀚如星海,将迤逦蜿蜒而去的河流映成晴空银河,星光在斑斓里徜徉闪烁,美不胜收。   君瑶已在若丹捡到的那本文集中见过燕绮娘的舞姿,没成想亲眼所见,比书上所见更加震撼。   她与明长昱几人一同放了花灯,遥遥地看着几盏花灯随波逐流、越飘越远。   直到几盏花灯融入灯海,再难看清楚,隋程才心满意足地坐回船内,并对李青林说:“赵大人,你放心,我方才替你许了愿了。愿你身体康健,长乐无忧。”   李青林怔了怔,又抿唇轻笑,江风里,他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斗篷,轻声道:“谢谢。”   隋程爽然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又转身问君瑶与明长昱:“你们许了什么愿?”   明长昱却看向君瑶。   君瑶默了一瞬,才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的心性一直坚定,离开蓉城后,一心一意想与兄长团聚,并让兄长清清白白的回来。许下这个愿望后,心念一转,又想起明长昱。那一霎那,她心如火烧,百转千回。如若她内心当真还有其他牵挂,也只有他了。   隋程对君瑶的话不以为然,却也知趣,没再追问。   祭河仪式已过,行人分散如云,河畔街道熙熙攘攘纷杂热闹。河中景色已览了大半,明长昱吩咐船家靠岸,趁着时辰尚早,可找个地方坐坐吃点宵夜。   此时河畔的酒肆茶坊,当然是人满为患。几人也不拘泥讲究,随意坐在了临水而搭的一处茶棚里。   夏日里,即便有清凉的河风,在人多拥挤的地方走久了也热,茶铺里的阿婆为几人各端了一碗清热解暑的凉茶,单独为李青林端了碗热茶,茶水中泡着红枣。   “河安花灯节果然有意思,倒是不虚此行。”隋程喝着凉茶,优哉游哉地说道。   明长昱看他一眼:“玩自在了,户房的账目可查清楚了?”   隋程俨然已将御史之责忘了干净,他轻咳一声,嘟囔道:“架阁库不都被水浸湿了吗?那些账目要恢复,我已督促他们尽快修复了。”   李青林四处看了看,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明长昱,“这是堤坝的草图,以及各处所用材料。”   明长昱快速收回袖中:“你直说,堤坝的情况如何?”   李青林轻声道:“正如侯爷所料。”   明长昱嗤笑:“这帮人胆子太大了,敢欺瞒朝廷,甚至拿河安十几万人的性命冒险。”他直视着李青林,缓缓问:“赵大人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呢?”   李青林不假思索:“自然是秉公处置,该如何就如何。”   “若是赵家牵涉其中呢?”明长昱追问。   李青林轻笑:“以侯爷之能,难道动不了一个区区河安赵家吗?”   明长昱不置可否,只说:“若此案了结,自当有赵大人一番功劳。”他看向隋程,“可要上书,将赵大人之功奏于圣上。”   “当然,”隋程拍了拍胸脯,“保证不会忘记。”   李青林神色自若,端着热茶慢慢喝着,眼底一片平静,不见波澜。   几盏茶喝完,阿婆过来结账,刚数完钱,就听见棚外一阵喧哗尖叫。   阿婆连钱都顾不得收,转身就出了茶棚,还没出门,就颤巍巍惊慌地叫喊着:“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祭河花灯沉了!晦气晦气啊,凶兆凶兆,河神怒了,不佑河安!”   君瑶和明长昱立即走了出去,只见河畔人潮涌动,一片哗然,满街之人惊惧异常地盯着河面,甚至有人俯身跪地叩拜着。   那盏由燕绮娘亲手推下河祈福的花灯,竟然在沉没。灯内通明摇曳的火光幽曳着,被水浸灭,重重灯瓣缓缓入水,周遭的河水汩汩汹涌着,似巨兽般吞没着灯体。   此情此景,于信奉河神的河安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原本繁盛热闹的街道,瞬间陷入绝望恐慌的氛围中。   很快就有官兵到场,将惊惶的人群控制分散。为首疾奔而来的严韬与赵松文等人面色难看至极。祭河出了这样的差错,若引起百姓恐慌,生出事端还可暂时压制。可若有人以此为噱头,甚至上升到不详之兆危及国体等层面上,河安的大小官吏只怕难逃谴责。   赵松文咬牙怒斥:“做花灯的呢?还不赶紧把他找过来!”   不用人去找,花灯开始沉没之时,苏德顺就如遭雷击,整个人险些晕厥过去。几个小伙计方寸大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苏德顺一瞬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若真的是花灯出了问题,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职责,整个花灯坊都会被牵连。他承诺过桃娘,要娶她为妻,给她安定的生活,灯坊的伙计们都喊他师傅,都要仰仗他糊口,他不能出差错,牵连无辜。   转瞬之间,他撑着一股力气,冲出人群奔到河边,想也不想就跳进了河里,拼劲全力朝祭河花灯游。   几个伙计见状,也跟着苏德顺下了河,陆续游到正在沉没的花灯旁。花灯很大,堪比半叶扁舟,沉没时卷起的水窝席卷着,花灯变得异常沉重,几个人合力也难以推动。   苏德顺使出浑身解数,脸色苍白,双眼通红,咬牙紧绷,整个身体僵直得如同绷紧的弦。   好在官兵也得了吩咐,划着船缓缓靠近,与苏德顺等人配合着,将祭河花灯推到岸边,合力抬上了岸。   官兵疏散了围拥而来的人群,隋程与李青林带着君瑶挤了进去,乍一看那盏花灯,顿时感到十分惋惜。   这盏花灯,可是苏德顺耗时三个月才完成,技艺之精湛,用材之考究,外观之华丽是其他花灯不可相媲美的。苏德顺顾不上喘息,甩了甩身上冰冷的水,开始快速地检查花灯。   “你就是做花灯的人?”赵松文阔步上前,怒视着苏德顺,尚未等到苏德顺回答,他便指使官兵:“欺瞒官府,技艺不精,扰乱祭河仪式,引发百姓恐慌。将他押进大牢,严刑审问!”   苏德顺浑身一颤,立刻与几位伙计俯身跪地喊冤。   苏德顺磕头叩首,声嘶力竭地说道:“大人,小人做了十几年花灯,从未出过差错。这祭河的花灯更是不敢有丝毫马虎。花灯送到出云苑之前,小人反复确认检查,并不曾发现任何疏漏啊!”   “花灯的确出了问题,你还敢狡辩脱罪?”赵松文压抑着怒火,脸色青红交加。他转头看向严韬,厉声道:“严知县,你还等什么?将此人抓起来问罪,免得得罪河神,让河安上下遭殃。”   苏德顺突然抬头,双眼通红湿润,他大声说道:“赵公子!赵公子可以为我作证,我亲自将花灯交给他,他也检查过,并告诉我花灯毫无问题!”   他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希望赵无非能站出来为他作证。可惜赵无非将花灯交与他之后,就失踪了,至今尚未出现。   严韬尚算冷静,仔细看了花灯一眼,问:“这花灯可还有补救之法?”   苏德顺闻言,立刻点头:“有!我能将花灯修好!”   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追究制作花灯之人的罪责,而是立即止损,以免造成更大的骚乱。   严韬向赵松文拱拱手,说道:“大人,就算现在治了此人的罪,也无法平息恐慌。不如让他修好花灯,让人重新算好吉时,在天明之前将花灯重新放下河。届时再找个由头,将此事压下去,你看如何?”   其他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赵松文只好勉强答应。   苏德顺如蒙大赦,颤着双腿站起来,再次谨慎地检查花灯。   为了防水,花灯灯体都用桐油刷过,是以主体都是完好的,没有什么损坏。苏德顺推测,可能是花灯底座漏了水。为保证花灯有足够浮力,底座是中空的。他俯身用手一一摸索,轻轻敲击,终于发现问题。   花灯刚从水中捞起,水顺着灯体往下流淌,底座一不起眼之处,水流淌得较多。苏德顺熟知花灯结构,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处出了问题。他额头上渗出冷汗,也顾不得擦拭,敛声屏气地将底座几处紧密的卯榫拆开。   坚固牢密的底座应声解开,顷刻间水从中倾泻而出,险些浸湿周围人的鞋子。   苏德顺面色苍白,指尖发抖,怎么都不太明白,为何做得如此防水且保证浮力的花灯,会无端进水。   为做出这个花灯,他用尽了生平技艺,木材品质皆是上等,且用沸水煮过,以防木头内的虫蛀。木材水分烘干后定型,再用他祖传的无缝拼接手艺,将木材拼接成型,刷上油漆、桐油。这样的灯座,即使用上十年,也不会毁坏。除非是人为破坏。   他心底暗暗叫苦,也不敢在众人面前辩解,只能默默地将几块松动磨损的木榫收好。   围观的人群中,已是嘈杂一片。   赵松文闭了闭眼:“灯座漏了水,还怎么重新放灯?”   苏德顺浑身一颤,立刻吩咐伙计去拿备用的底座。备用的灯座虽没有祭河花灯的灯座好,但却是完好无损,可以使用的。   顶着巨大的压力,苏德顺将花灯修好,严韬命人重新选择了吉时,再次开船起乐,将花灯放入河中。   河面水纹澹澹,托举着莲花花灯缓缓飘向远方,灯芯火光明亮跳跃,悠然而去。如此,人们心中的恐慌与不安才渐渐得以平息。   苏德顺应办事不利,原本以郡守大人的怒火,该被押入牢中。但严知县谅其及时挽救局面,且花灯节吉日,不宜动用严刑以免冲撞神灵,故而只判他改日去县衙领二十杖责罢了。   风波渐平,已过夜半光景。河畔人群慢慢散去,亮如白昼的灯火也缓缓沉寂,襄河映月而去,无声悄然。   君瑶捡起落在身前水洼里的一枚宝石,走向正拿着干布仔细擦拭花灯的苏德顺。   “苏师傅,这可是从花灯上掉落的石头?”她问。   苏德顺看了眼,缓缓摇头:“不是,花灯里镶嵌的是珍珠与珊瑚,宝石嵌多了反而影响花灯浮力。”   君瑶蹙眉,若是她没看错,这枚宝石,的确是在花灯底座的水涌出之时被冲过来的。   她见苏德顺沉默地盯着几块木头,问:“这几块木头有什么问题?”   苏德面色黯淡,唇颤了颤,摇头沉默不语。   眼看着众人都一一散去,那边赵松文与严韬派了人前来请隋程与李青林。   君瑶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明长昱的身影,便与隋程一同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生理周期,晚上疼得睡不着,早上又起不来…   不好意思,更晚了! 第130章 消失的人   一夜花灯璀璨,河安全城通宵达旦。即使如此,不少人也会在次日早起,特意赶往襄河之畔,去看看昨夜自己放入水中的花灯。   君瑶与隋程等人,却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无数声鸡鸣鸟啼,都没能将他们唤醒。君瑶醒来时,干净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棂雕花泄露而来,她才动了动懒散的骨头,慢慢地起床。   洗漱妥当后出门,关先生已经在院子中打了两套拳脚,见她出门,立即让小童从厨房中端出热好的饭菜来。   “楚先生,花灯节后第一日,一定要吃一碗河安特有的青粥,粥中有益母草红枣等药材,吃了能辟邪驱虫,不生病,不被虫咬。”关先生十分热情地对她说道。   君瑶困顿地点点头,依言将粥喝下。清淡的草药味,冲散了困倦。她将碗拿到井水边清洗干净。   转身回来时,关先生问道:“楚先生昨夜可放了花灯?”   君瑶点点头。   关先生说:“不少人放了花灯后,会在次日一早去看一看,若见不到花灯便罢了,如果还能看见花灯在水面上,那就太幸运了。我曾听老人说,如果花灯一夜不沉,就预示着这一年都会事事顺利,福运加身。”   君瑶也不是河安人,不在乎这些,随口问:“襄河通向城外,这么多花灯都顺水飘走了,还能见得到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关先生说,“花灯之多,全放入河中也是个问题。一则说不定会堵塞河道,二则还会影响船只通行。所以官府会特意让人在河道临出城之处设一张网,并安排衙役划船将那些花灯一一捞起来,祭河的花灯也会被送入河神庙中供奉着。”   君瑶点点头:“捞起来的花灯怎么处置呢?”   关先生迟疑,说:“品相好的,被花灯坊的人带回去继续卖。不好的,就由官府集中焚烧祭河了。”   君瑶挑眉:“既如此,我就不去看了。”已快到正午,说不定她放的那盏花灯都被人捞走了。   关先生失笑,忽而又面色一整,低声道:“不去也好,今年的花灯节甚是不吉利。昨夜祭河花灯沉没了不说,今日衙役捞花灯时,又在网中发现一具尸体。”   君瑶一惊,“尸体?”   “可不是,”关先生似乎有所忌讳,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许,说道:“祭河花灯出问题,就已经让人不安了,今日一早又发现尸体,定然会闹得人心惶惶,所以一发现尸体,就立刻悄悄运走了。但这事,毕竟有人看见了,怎么能瞒得住?”   君瑶心头有些不安。自到了河安之后,几乎就没有一天太平过。   关先生平日也不是爱说话的人,没与君瑶说两句,就回房读书去了。君瑶将此事告知章台,章台立刻去县衙打探消息,正午时回来,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县丞顾恒子。   顾恒子见到君瑶未曾说话,径直让君瑶去请隋程。隋程睡得正好,被君瑶喊醒时还带着起床气。他打着哈欠把狸花猫放到腿上,睡眼惺忪地去洗漱穿戴。   半晌之后,顾恒子等得有些心急了,隋程才抱着猫出来,眉开眼笑地坐下,问顾恒子:“顾县丞,可要与我一同吃早餐?”   顾恒子拱手道:“多谢大人,在下已吃过午餐了。”   他眼下带着青黑,神色似有些憔悴,见隋程优哉游哉地喝粥吃茶点,甚至颇有耐心地喂猫,顿时觉得无力。思索一瞬后,他才轻声道:“大人,今日一早,县衙衙役在襄河中发现一具尸体。”   隋程一顿,慢慢抬头看着他:“既如此,就让严知县好好查查,看看到底是失足落水的,还是被人推到水里的。”   顾恒子沉声道:“死者身份不凡,知县大人也备感压力,还请御史大人主持局面。”   其实顾恒子知道,眼前这位御史大人,或许没有真实才干能担当此案,但如今能在上头说上话的,也就只有他了。毕竟他是圣上钦派御史,地位超然。   隋程问:“死的是谁?”   顾恒子闭了闭眼:“赵无非赵公子。”   一瞬间,隋程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摸了摸猫头,将信将疑地问:“他怎就死了?昨天不是好好的?”   顾恒子欲言又止,终究再次拱手:“御史大人去县衙一看就知道了。”死的人是郡守嫡子,关系重大。河安赵家动怒,给县衙施压,严韬虽有破案的决心,可顾恒子却私心认为单凭严韬与他两人,担不起这样的重案。如果查出真相还好,可若查不出,得罪了就是赵家。如果京城来的御史也参与此案,就等于给他们暂时顶住了压力。何况御史本就有纠察地方案情之责,让御史出面是最好的抉择。   隋程心里十分不情愿,但他来河安之后,事情本就办得不好看,如果再推脱,恐怕回京之后不好交代。索然无味地吃了午饭,他就带着君瑶与章台二人去了县衙。   前往县衙路的途中,顾恒子大致说了赵无非的情况。自昨夜赵无非失踪之后,郡守府与县衙都派了人寻找,派出去的人几乎将出云苑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可想而知,根本找不到赵无非的踪影。直至今日,几个衙役去襄河打捞花灯,收网时,感觉网罗十分沉重,还以为是捞到了鱼或巨石,谁知拉出水面的,竟是一具尸体。几个衙役也没认出尸体是谁,但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边让人将尸体带回义庄,一边让人去通知知县严韬。   在义庄看守多年的老高,辨认尸体的经验十分丰富。他看了尸体身上的衣物,认出其衣裳绸缎,有来自蜀地的云锦,脚上的丝履靴,也不是一般人用得上的。他立即去见了顾恒子,将此事告知。顾恒子与严韬前往义庄一看,就认出尸体是赵无非。   这无异于一阵惊雷,劈在了两人身上。   天气炎热,尸体保存不易,严韬让人备足冰块,陈放在义庄最深处的房间中,单独保存赵无非的尸体。平日里人人避之不及的义庄,今日却挤满了锦衣华服的人。单是赵家的人也来了好几个,堵在义庄的门前,哭声与骂声交杂着,简直不可开交。   隋程一下马车,就被人围住,赵家人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冤情,利诱之话与威胁的话纷纷说出来,一求隋程这个御史给个公道,二求他必须查出凶手云云。   幸而君瑶远远地跟着,没被围住。她见章台去替隋程解围,便快速入了义庄。看来义庄的冰块备得充足,还未走进房间,就已感觉冷风阵阵。君瑶向高老伯打了声招呼,提了一盏壁灯往里走,越往里,越是昏暗。高老伯给她开了门,她总算见到了赵无非的尸体。   尸体陈放在铺着冰块的木板上,盖着一张白布。君瑶将壁灯挂好,上前将白布掀开。尸体双腿蜷曲呈跪姿,上身佝偻,双臂反剪,手腕与脚踝都用软布捆缚着,衣物完好,双脚着丝履,鞋面污脏,丝线凌乱。因从水中捞出,衣服和头发上尚浸着水,又因被冰块冻了些时辰,尸体的发丝和衣服上都覆着一层淡淡的白霜。   君瑶打了个哆嗦,向手心哈了口气,开始检查已经僵硬的尸体。   最明显的,便是尸体脖颈上的伤痕,一处在咽喉,一处在下颌处,咽喉处的伤痕较深,深及见骨。   君瑶仔细辨别伤口的形状,腮下的伤痕,皮肉开裂处平整光滑,两端尖锐,中间稍宽,整体呈扁平状。这应是被匕首所伤。   凶手下手时,第一刀没刺准咽喉,又立即刺了第二刀。当时赵无非已经喝醉,自然没有反抗与躲闪的力气,咽喉被割断,也没能出声呼救。   君瑶心中有两个疑惑:第一,赵无非是什么时候死的?第二,他是在是什么地方被害的?若能先查明这两个疑点,就能初步缩小可疑人的范围。   她专注地思索着,突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浑身一颤,立即回头,便见李青林站在身后,正举着一件披风,似要披在她肩上。   她退后一步,伸手将披风推回去:“多谢,我不冷。”   李青林也不勉强,掩唇克制着咳嗽,慢慢调节呼吸,说道:“尸体看完了?”   “嗯,”君瑶颔首,指了指尸体的伤,“这就是致命伤,他是被割断喉咙而死的。”   李青林淡淡看了眼,将墙上的壁灯摘下来,说道:“出去说吧。”   在两人来之前,仵作已简单得验看过尸体,高老伯将验尸单交给君瑶,验尸结果与她查验的大体相似。君瑶看了眼验尸单上所写的死亡时间:昨夜戌时三刻前后。   能将死亡时间确定到几刻,倒是十分不易。君瑶心头还是有些疑惑,看向老高,问道:“死亡的时间这样准确吗?”   老高说:“验尸单上的时间也是大致估算的,但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他诚恳而坚定地说,“我从前看过不少尸体,义庄的仵作也相当有经验,人死了多久,还是有信心看准的。”   君瑶道了谢,将验尸单还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各位看到此处的亲。 第131章 人命关天   出了义庄,隋程与赵家人齐刷刷朝君瑶看了过来。赵家虽是河安贵族,但在死了嫡长子这样的大事面前,有些人还是沉不下气的。好在赵松文虽是悲痛万分,但尚且冷静。   几人见君瑶出了义庄,正欲上前询问,严韬就开口了:“此地谈事有些不妥,不如先去县衙商议。”他借由先让部分赵家人回去等消息,又与众人一同回了县衙,于正堂内商议情况。   赵松文狠狠地揉着眉心,目光移到君瑶身上,说道:“楚先生有什么想法?”顿了顿,又郑重悲沉地说:“若能查出杀害我而的凶手,楚先生有什么需求只管向赵某提。”   君瑶拱了拱手:“在下与御史大人初到河安,于河安之事不甚熟悉。所以我与隋大人商量了,尽力协助严大人调查。若严大人有任何需要,御史大人自当全力相助。”   虽然顾恒子出言让御史隋程负责查案,但未免让严韬进退两难。   严韬闻言蹙眉,还未开口,便被顾恒子打断:“楚先生严重了,隋大人出身刑部,有断案之才。严大人与顾某还要仰仗隋大人。”   这一番推辞说听不明白,赵松文面色更加阴沉,厉声说道:“好了,此案该如何查,还请隋大人明示。”   隋程看向君瑶,眨了眨那双无辜纯黑的眼睛。   君瑶说道:“我需要确认,在赵公子死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谁。”   她最后一次见到赵无非,便是在昨夜的接风宴上,赵无非醉酒被扶走后,就不曾见过他。那在此之后,见过他的人都有谁?   赵松文厉眼扫向正堂外,喊了声:“赵富!”   站在门外的赵富立刻进门行礼,紧张地回答道:“小的扶少爷回房休息后,就去为少爷拿醒酒汤,将醒酒汤送入房后,少爷又说身体不适,想吃城北六福居的鲜鱼馄饨面,并吩咐面汤要用陈皮山楂与芍药熬制,好助消化醒酒。等小的将馄饨面从城北带回时,少爷已经不在房中了……”他瑟缩地埋着头,突然想到什么又说了句:“小的当时遇到了做花灯的苏德顺,他说少爷或许已前往襄河街了。可我想着,少爷出门,总要带几个人吧,当时跟随少爷的人,都在出云苑外面候着,都说少爷没有去襄河街。小的这才急了,忙带着人去寻。”   早在此前,他就知自己定会被询问,思前想后将此番说辞斟酌了好几遍,这才敢说出来。   君瑶默了默,理出几处疑点,思索着问:“赵公子的休息室在哪儿?”   赵富说:“就在接风宴雅居的厢房中。”   君瑶问:“他不是有自己的休息室吗?”   赵富梗了梗,才轻声说:“少爷说……说雅居的厢房离接风宴近,他想酒醒之后继续赴宴,免得得罪了御史大人。”   他眼神躲闪,口吻迟疑,或许说的是半真半假,君瑶上前一步,俯视着他:“真的吗?”   “真的,”赵富不假思索地点头。   君瑶也不再追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又问:“从你将赵公子扶回房,到端了醒酒汤回去,用了多长时间?”   赵富不太确定。昨夜出云苑人人手头都有不少事,厨房的人也忙得不可开交,他等醒酒汤做好也用了些时间。想了想之后,他才模糊地说:“约莫一盏茶时间吧。”   “你买了馄饨回来,又用了多长时间?”君瑶问。   赵富说:“大约一刻钟多一点。”   “在你之前,苏德顺也见过赵公子?”   赵富连忙点头:“是,小的当时见公子不在房内,又看见苏德顺运着花灯出门,就顺便问了句。当时苏德顺匆匆忙忙的,生怕祭河花灯错过吉时,让人将花灯装上车就要走。他走之前,告诉我少爷也去襄河了。”   如果赵富所言为真,或许苏德顺就是赵无非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   这个问题,其他人也能想得到。   赵松文猛地起身:“我这就去将苏德顺抓回来严刑审问!”   “且慢,”君瑶听得“严刑”二字,就不由皱眉。如今苏德顺只是有嫌疑,而且这也是推测。如果他不是凶手,最后被严刑所逼屈打成招,反而妨碍查出案情真相。她明显看到了赵松文脸上的不悦与怒火,于是说道:“赵大人不妨让我与御史大人前去问问。如果苏德顺真有问题,也好在他家中搜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或证据。”   赵松文克制着点点头,“也好,就按楚先生说的办。”   但若是短期内查不出真相,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赵家的嫡子,绝对不能白死。凡是与此有关的人,都不能逃脱关系。如果不是御史还在河安让他有所顾忌,他此刻早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办了。嫡子死亡,对于河安赵家来说关系重大,他也必须立刻修书送往京城,与京城赵家通通气,以免事情生变,节外生枝。   商议结束后,众人才一一散去。   君瑶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向严韬行礼,说道:“严大人,在下还有事需劳烦大人您。”   严韬端详着她,“何事?”   君瑶说:“烦请大人,将出云苑上下都一一盘问一遍。看看昨夜除了宴会上的人外,还有谁在此后见过赵公子。”   此事耗时费力,说不定盘查下来也不会有结果。君瑶加了句:“尤其是昨夜进过雅居的那些人。”   严韬尚未答应,顾恒子就缓言说:“楚先生,大人与顾某自然全力去办。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这一回严韬直接打断他,对君瑶说道:“人命关天,没有小事,我定会让人去查。更何况这事办不好,河安的县衙还有什么脸面?”   顾恒子脸色僵了僵:“大人,昨夜进入出云烟雅居的,有不少是河安世家贵族之人……”   “那又如何?”严韬口吻严厉起来,“弦月,要做实事,就不能分贵贱。”   “可开罪了河安的那些乡绅贵族,以后办事就难了。”顾恒子仍旧坚持,“查是可以查,但可以换更恰当的方式。”   “你也知此事耗时费力,如果换一种方式,就会更加浪费时间。”严韬大手一挥,“你不必劝了。这两年,县衙办事处处受这些世族乡绅的掣肘。我就是想让他们知晓,这河安,是天下人的河安,而不是他们世族乡绅的河安。”   顾恒子捏紧拳头,最后只能无奈一叹,不再多言了。他依旧撑持着面上的宽和有礼,恭敬地将君瑶等人送出县衙,并为他们安排了车马。   一出县衙,隋程的双肩就立刻垮了下来:“虽说赵无非死了让我有些解气,可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啊。”怎么说也得在他离开河安之后。   几人没上马车,而是沿着县衙外的街道走着。   李青林方才一言未发,这时才缓声对君瑶说:“我与你去一趟苏德顺的灯坊。”   君瑶想要婉拒,查案奔波,她担心会拖垮李青林的身体。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弯咽了回去,“现在天色晚了,不妨先回去休息,查案也不在于一时。”   隋程深以为然,“对,赵大人,听那些人唠叨一日你不累吗?不如好好回去休息休息。查案的事不用操心,就算我查不了,不是还有……”   “我听赵大人气息不匀,可是到河安后水土不服?”君瑶打断隋程。   “无碍。”李青林笑了笑,原本微微郁结的眉眼轻轻舒展开来,“已让大夫开了汤药,服用过后就没事了。”   君瑶说:“你要保重身体。”   何三叔不近不远地跟着,听了几句,就上前对李青林说道:“公子,得回去喝药了。”   李青林见君瑶与隋程同时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由失笑,终究还是不愿让他人更多关注自己的疾病,便与何三叔一同离去。   君瑶与隋程这才上了马车。   章台驾着马车离开,正欲拐弯驶向苏德顺的灯坊,忽然在一处没人的巷道里,有人策马快速靠近,停在了马车之前。   策马而来的人是明昭,他对章台拱手,说道:“侯爷请楚先生一聚。”   君瑶推测,明长昱已经得知赵无非死亡一事,此时让她去相聚,应是为了这事。   她从车内拿了幂篱戴上,二话不说地跟明昭去了。   隋程看着君瑶离开的背影,喃喃地对章台说:“他到底是谁手下的人?”   章台轻轻甩了甩马鞭,“大人,现在你想去哪儿?”   隋程伸了个懒腰,重新靠坐回车里,说:“回去,我要好好睡一觉。”破案什么的,就交给明长昱和君瑶吧。 第132章 花灯如昼   明昭驾驶的马车,就停在巷道外,君瑶一出去,就钻了进去,不会有人发现。   明长昱的贺宅,这两日人进人出,当真有点商人做生意的样子,他后院之中,甚至还有些货物,不少品质上乘的,提供给了本地的商人。因赵家这层关系,来与他谈生意的人真不少。若没什么价值的,他就一律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   君瑶进入贺宅,还没有一些来谈生意的人有风头,一时无人注意。   贺宅有一处屋宇,门窗以上好竹木特制,古韵雅致,且可拆卸,拆卸后,屋宇就成了一处四面透风的亭台,正适合夏日乘凉。   君瑶入了亭台,并未见到明长昱。她屈膝坐在软席上,静静地听着亭台下潺潺流水,随手捻起案上的茶果慢慢地吃。不久后,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缓缓传来。一回头,就见明长昱端着果盘上了台阶。   他今日衣着十分清爽,衣式宽松,布料柔软,素净简单,只有衣袖端绣着青松暗纹。他走近,君瑶闻到一股淡淡松兰香,应是他衣裳上的熏香。   他将果盘放在案几上,在对面的软席入座,动作肆意,衣裳领口微斜,露出衣襟下紧致的皮肤。   君瑶垂下眼,捡了果盘中的葡桃来吃:“侯爷匆忙将我从县衙叫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明长昱轻笑,“就想让你过来尝尝这些果子。”   君瑶哑然,又说:“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赵无非死亡的事情。”   两人在一起时,哪怕单独相处,也是半句不离案情。明长昱也的确为赵无非的事顺道让她过来,他说道:“县衙与赵家的人,定然是让隋程出面查案。这么重的担子,你打算如何扛?”   君瑶蹙眉:“赵无非已死,侯爷还想隐瞒身份吗?”   明长昱缓声道:“他虽死了,但与他相关的事还可以继续查。我已经在接触与他有过牵扯的官吏和商人,已查到了些端倪。”   “什么端倪?可与案子有关?”君瑶问。   她甚至怀疑,赵无非的死因,或许是因长期欺压横行导致仇家过多,所以才遭报复。当然,也不排除他与那些官场中人牵扯较深,那些人怕御史一行查出点什么,所以趁机杀人灭口。   “我让人查了修建堤坝时,那些被征用了房屋土地的人家,发觉记录在册的拆迁户,与当地登记在册的拆迁户对不上。”明长昱用银叉戳了一块荔枝,莹白的果肉如人的肌肤,凝脂柔滑。他将荔枝肉递到君瑶嘴边,君瑶岿然不动,直直地看着他。   “想知道结果,就吃一块荔枝。”他似笑非笑。   君瑶快速从盘子里捡起荔枝肉吃下,静然看着他。   明长昱失笑,反手将荔枝肉放进自己嘴里,继续说:“这有可能是负责拆迁的那些官吏,想要私吞拆迁补偿费做的假。但我一一盘查,大致查出,其中一户人家,与韩愫有些渊源。”   “韩愫?”君瑶抿了抿唇。负责拆迁的,是县衙户部的贾伯中,贾伯中是赵无非的远亲,而他拆迁的对象,与韩愫有关。   这冥冥之中,似乎有线索渐渐连在一起。   “韩愫自幼孤苦,母亲去世姐姐远嫁后,就当真家徒四壁,孑然一身了。听闻当时有户人家,常年接济他,甚至出钱与他读书考学。只是在修筑堤坝前几日,那户人家的家主因病去世,留下的两个女儿,也在不久后去世了。”明长昱平静地说。   “那找到那户人家三口的埋葬之处了吗?”君瑶问。   明长昱摇头:“那户人家家主去世后不久,房子就被拆掉了。与他们有关的人,也都一一搬走,各自不怎么通消息了。”   荔枝的汁水在口中蔓延,渐渐变得有些苦涩,君瑶慢慢咽下,说道:“韩愫当时在吗?”   “不在,”明长昱摇头,“有人说,他或许外出游学了。”   君瑶一口一口吃着,沉默地思索着。如此绕了一圈,似乎回到事件的原点——韩愫之死。   如今线索不齐,也不能完全下结论,不过倒是可以顺着这线索再查下去。君瑶又简单讲述了今日调查赵无非的发现,明长昱听后,说道:“你应让人将赵无非昨日可能行动过的地方都封锁好。”   君瑶侧首,有些不解。   这就是她与明长昱的不同。明长昱身处高位,查案时能动用一切资源。而君瑶从前查些小案,不需那么兴师动众,即便需要,也抽不出那么多人力物力。   明长昱说:“如今尚且不清楚赵无非死亡的时间与地点,那么就将他所活动过的地方都查一遍,只要他在那里活动过,就会留下线索。他被害的现场能留下的线索会更多。趁如今案情还没被太多人知晓,将那些地方封锁起来,也免得凶手趁机去现场毁灭证据。”   他轻轻挑眉:“当然,若特意放出口风,用现场某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引凶手上钩,也是可以的。”   君瑶脑中忽而一个闪念,“你这招不错,往后倒是可以试试。”她双眼发亮,明若清晨的露珠,“我这就让人去安排,将接风宴的雅居,还有赵无非休息之处,以及祭河时那艘画舫都看守起来。”   明长昱说:“在得知赵无非死时,我就让人告知了章台,章台会以隋程的名义去安排的。”   君瑶心下大定,笑弯了眼:“侯爷英明。”   不知不觉,果盘里的水果已空,君瑶又蹭了些茶喝,已绝地饱腹才起身走动了几步,又说道:“我还要去苏德顺灯坊看看,先告辞了。”   “急什么?”明长昱起身,“我与你一道去。”   他回房换了方便外出的常服,让人套了马车,与君瑶一道出了门。   昨夜沉没的祭河花灯,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河安城内外人们的生活。街道依旧繁华热闹,人们的生活还是照旧。只是德辉灯坊还是受到了影响,原本门庭若市的店铺里,变得比以往冷清许多,不少老顾客,到了门口也绕了道,去了别家灯坊。   店里的伙计接待着寥寥几个客人,见有人入内,无精打采的眼睛立刻抬起来,认出这是前几日来定制花灯的贵客,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客官,您想要买灯吗?”伙计上前问。   君瑶转头去看挂在灯架上的灯,轻轻拨动着,似在观赏花灯绢面上的图画。   明长昱对伙计说:“我想见见你苏师傅,定制一盏花灯。”   伙计立即安排让两人去贵客间中等候,同时让人去叫苏德顺。不过片刻,苏德顺便出来了。他似乎特意洗漱过,脸上还带着疲惫,神色也有些委顿。   一开口,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二位公子,想要定制什么样的花灯?”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明长昱说道:“苏师傅,我们是官府的人,想问你一些问题,关于赵家公子的。”   苏德顺僵缓的抬头,很是疑惑地问:“赵公子?”   君瑶点点头:“昨夜在出云苑,你见过赵公子。能否将你见他时的情况,仔细说一下。”   “这……这是为什么?”苏德顺惶恐不安,粗糙的手轻轻搓揉着。   君瑶亲和一笑:“不是什么大事,苏师傅你如实说就好。或许……或许你如实说了,还能解决你现在的困境。”到时让明长昱与隋程为苏德顺说几句,他制作的花灯沉没一事,也许可悄然盖过去。   苏德顺直楞的双眼微微一颤,嗫嚅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昨夜,我将花灯运去出云苑让赵公子查验。赵公子当时很忙,没亲自来看,只让我和几个人将花灯送到他房中。我放置好花灯后,就在杂院里候着,估计时间应该去襄河了,就去敲了赵公子房门,安排人将花灯运去襄河。我进了赵公子房间后,赵公子就告诉我,他已经看过花灯,十分满意。他让我立刻将花灯运去襄河,不能耽搁,所以我就运着祭河花灯离开了。   君瑶端详着苏德顺的脸色,问:“你见赵公子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苏德顺有些困惑:“没什么异常……就是我进房时,闻到房中有很浓的香味。”   “是什么香味?”君瑶问。   苏德顺摇头:“我从来没有闻过,大约是赵公子这些富贵公子让人特制的香料吧。”   君瑶将他的话前后思索了几遍,寻思着其中的疑点,问:“赵公子为何要让你将花灯送入他的休息室中?”   苏德顺说:“赵公子交代过我,让我好好看管花灯,在祭河之前不能让人看到,以免失了神秘性。往年的花灯,都是别人定制,这一年他亲手绘了花灯样图,想让人一看见花灯就觉精妙无比。”   他还特意将赵无非绘制的图纸拿出来,递给君瑶看。   图纸绘制得十分细致,还分别花了花灯正视图、仰视图与俯视图。   真没想到,赵无非这样一个纨绔,还能有耐心与能力绘制这样一幅专业的图纸。   君瑶将图纸交给明长昱,轻声道:“绘制这样一幅图,十分不易吧?”   “那是自然,”苏德顺不由带着几分赞叹,说:“在我看来,这花灯图虽还不够享尽,有些地方甚至有纰漏,但这人的画工,比灯坊里最好的绘画师傅还好。   他拿到这幅画时,就知道这不是懂花灯之人画的,否则怎么连制作花灯的基本材料都弄错?不过这栩栩如生灵动圣洁的花灯,倒是让他心神向往,恨不得立刻把这祭河花灯绘制出来。   “这画当真是赵无非画的?”明长昱将图纸轻轻压在桌案上,缓缓地问。   苏德顺说道:“赵公子将画交给我时,就是这么说的。”   君瑶狐疑,难道这幅画有问题?她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问苏德顺:“你运着花灯离开不久,就遇到了赵富?”   苏德顺微微惊愕,却不敢多问,只如实回答。那时他刚好运着花灯到前院,赵富匆匆忙忙地追上来,问他是不是刚见过赵公子?又问他赵公子去了哪里?苏德顺哪里知道?他快离开赵无非房间时,赵无非催促他将花灯运往襄河之畔,想来赵无非也是要去的。于是他便如是告知赵富。   其后,他就离开出云苑前往襄河,再也没见过赵无非。   不管苏德顺所言是否为真,都无法断定苏德顺有嫌疑。一来如今没有任何证据,二来,苏德顺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赵无非也许还见过其他人。   君瑶的思维在此蓦地卡顿了,她慢慢端起茶轻抿一口,涩甜的茶味醒神清爽,她忽而想起,赵无非那时应酒醉离开,那他与人交流时,可还正常?她也不能确定当时赵无非是否醒酒了,只看着苏德顺问道:“赵公子与你说话时,可像醉酒的样子?”   苏德顺怔了怔:“听着不像醉酒了。”顿了顿,又似有所顾忌地说:“当时隔着屏风,我也不能看真切。”   “隔了屏风?”君瑶讶然。   “是,毕竟赵公子在休息,我也不好随意进入。”   出云苑的布置似乎特意喜爱用屏风,当然,房间用屏风隔开也是常见。   苏德顺两眼垂着,眼皮松弛,眼下也是青黑一片,想来是没有休息好,看来祭河花灯沉没一事,对他打击颇大。   君瑶捧着茶盏,略微沉吟思索着。苏德顺做了十几年花灯,手艺精湛,灯坊中的伙计也自幼学习花灯技艺,做出的花灯品质极好,口碑不错,这也是德辉灯坊受欢迎的原因;何况,赵无非为赢得一个好彩头好名声,对祭河花灯也十分看重,又怎会让花灯轻易出事?   思及至此,君瑶问:“祭河花灯的问题,你查出来了吗?”   苏德顺浑身一僵。自昨夜将花灯底座带回灯坊后,他就仔仔细细地将底座检查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他苦着脸,冤屈地说:“在花灯送去出云苑之前,我与几个徒弟检查过好几遍,甚至将花灯放入水中实验过,都没出什么问题。我实在想不通,将底座拆开检查,发现底座几块卯榫松了,涂在木头上的漆也有刮痕。那几块卯榫太重要了,根本马虎不得,若是稍微松弛,底座就容易散开起裂缝。”   君瑶目光一凜:“祭河花灯,除了你和赵公子之外,还有谁接触过?”   苏德顺嘴角微紧,思索着说:“花灯送入襄河街,上了画舫之后,我就没跟着了,到底有谁接触过,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在此之前,就只有我与赵公子,以及几个信得过的徒弟看过。”   君瑶皱眉不语。赵无非与苏德顺,都不太可能损毁花灯,如此推测,花灯是在送到画舫上之后被动了手脚?画舫上除了出云苑的人,就是河安的重要官吏,这些人当中,谁有可能这样做?且花灯沉没,与赵无非的死,又有什么联系呢?   转瞬之间,许多念头在君瑶心中掠过。   她未及深入思考,就听明长昱说道:“不如去看看花灯底座。”   苏德顺立刻戒备:“公子为何要看那底座?”   明长昱温言道:“不瞒你说,我也略懂机括,说不定能看出底座被毁的原因。”   那花灯底座,也没什么用了,就摆在坊中院子里,来往伙计都不愿多看一眼。苏德顺迟疑片刻,带着君瑶与明长昱去看。   他直接将那几块有刮痕的木榫给递给明长昱,“大人,您看,这刮痕不像是意外刮蹭的,很像是人为?”   木榫上的刮痕细而深,方向一致,且有撬动痕迹。   “倒像是被尖细的锐器所划。”明长昱说。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香,君瑶瞥见一旁点着熏香,连木榫上也染了淡淡的香味。   苏德顺注意到她的目光,连忙解释:“天气热了,蚊虫爱叮咬人,几个伙计见这里蚊蝇多,就特意点了驱虫香。”   这么一说,君瑶还真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阴暗里有苍蝇的残骸,应是被熏香熏着了。   随后她从木榫中选了一块刻痕最多的,用方巾包裹起来,对苏德顺说道:“这木榫与花灯绘图,我们先带走。待事情解决完后,就归还与你。”   苏德顺哪里敢不答应。不久后,他亲自将明长昱与君瑶送出灯坊,又在门口站了许久,眼见着往日热闹兴隆的店铺变得冷清凄凄,甚至还有人暗地里对着灯坊指指点点,心头真是既怒且无奈。他叹口气,吩咐人将灯坊关了。   出了灯坊,明长昱与君瑶回了马车。   将花灯绘图展平,放在小案上,明长昱在图中蝇头小字的批注上轻轻一点,说道:“这蝇头行楷,字迹有些熟悉。”   君瑶立即凑近了查看,她对人的字迹并无深入深究,除非是见过多次且熟悉的字迹,否则不容易看出所以然来。   但明长昱深谙书画之道,且看过无数笔迹,自有专研的方法。除非有人在书写时可疑改变运笔习惯,正常情况下写出的字,他定能辨认得出。   “你还记得你给我看的那本文集?其上的字,与这花灯绘图上的字,几乎一模一样。”他指尖在几个字下轻轻一划,示意君瑶比对这几个字。   那本文集又没随身携带,君瑶哪里能凭空比对?但明长昱是何许人?他能在万千登记名中,将唐延的字辨认出来,看几个字不会出错。君瑶对他还是十分信任的,她抿了抿唇,狐疑地问:“给燕绮娘写那本文集的人,是赵无非?”   “不是,”明长昱摇头,“那本文集文采不错,字迹也与赵无非的不一样。”   他与赵无非有“生意往来”,赵无非的字也是见过的,说不上好,只能说端正不难看而已。   君瑶有些意外:“如此说来,祭河花灯图不是赵无非画的。只可惜,那本文集也是若丹捡到的,到底是谁写的也不清楚。”   进出出云苑的人也十分多,想要从其中找出写文集的人,恐怕不太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入V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人生了…… 第133章 有花堪折   隋程虽然懒散,不喜欢做官办事,更喜欢和猫一起玩耍,但他手底下的人做事却十分利索。章台得了明长昱吩咐后,立刻与知县严韬交涉,派了人将出云苑雅居等几处场地看守了起来。前来看守的,大半是从京中来的侍卫,不受河安地方官府的干涉,明长昱也得些便利进入案发之地查探,寻找线索。   君瑶本想见见若丹,再多了解些关于文集的事,可入了出云苑之后,就没见到若丹的人影。往日她来的时候,若丹早就抱着阮琴出来相迎了。   询问了与若丹交好的姐妹,才知若丹病了,正在房中休息。小姐妹面对君瑶,面色实在有些不好,君瑶心底挂念着案子,不以为意。   君瑶客气温和地说道:“劳烦转告一声,在下有要事想与若丹姑娘说,请她出来相见。”   小姐妹横眉怒目,伸手拦住君瑶:“不见!若丹说了,不想见你!”   “为何?”君瑶不解,“我真的有要事。”   “什么要事都不见!”小姐妹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得罪了若丹,竟还想见她?世间哪有这样的事?”   君瑶诧异,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若丹得罪了。出云苑的女子,还是有些脾气的,平日里那些纨绔公子们也不会轻易得罪了她们,为讨她们欢心,也不介意偶尔骄纵这些可人的美人。所以偶尔有苑中女子避而不见,还会被人捧为清高出尘,反而越让人看重。   君瑶思索了半晌,没想出所以然来,只好说:“那就等若丹姑娘心情好些之后再见吧。”   小姐妹瘪瘪嘴,十分不平的模样,不屑轻哼了一声,愤然转身而去。   没见到若丹,君瑶只好先去雅居。昨夜热闹非凡、歌舞升平的庭院,今日已变得清静,酒席已被撤走,歌舞戏台也空然寂寂。君瑶一路穿花拂柳,无心观赏还未撤去的花灯,到了雅居。   她入了离雅居不远的赵无非休息室。正如苏德顺所言,休息室用屏风分隔,屏风内是卧床。一入门,君瑶闻到一股深浅相杂的香味,香味馥郁,虽然比昨夜淡了些,君瑶却依旧能感受它之前的浓醇。   明长昱比她先入房查看,君瑶转过屏风,见他站在临窗的浴桶前,手中正握着一只琉璃瓶。   “这是什么?”君瑶上前问。   明长昱将瓶口打开,将瓶中的液体倒在一方手绢上,然后递给她。君瑶往手绢上轻轻一嗅,便闻到一股浓烈丝滑的香味,与房中弥漫的气息一模一样。   “这是浴液,沐浴时倒入浴桶清水中,可祛除身体异味,也能保持体香,还能使皮肤更加滋润滑嫩。”明长昱说道,又示意她看浴桶。   浴桶中没有水,但桶内依旧残留着浴液的气息,看来昨夜赵无非洗过澡。   这休息室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完全局,明长昱已查看过大部分角落,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痕迹。他将君瑶带到床边,掀开床上的褥子,让君瑶仔细检查。   褥子下铺的是柔软的棉布,棉布外裹着暗褐色套子,套子上也有淡淡的浴液清香。按理说,褥子上会再铺一层床单,且赵无非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休息,浴液的香味不太可能渗到褥子上。   她起身,在房间中走了几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回头对明长昱说道:“这浴液的香味实在有些浓,且似乎弥漫了整个房间。”她有些不解,抿着唇自问自语:“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有人想用香味掩盖什么?”   她回到床边,又将床被翻了一遍,这床被倒是新的,没什么血迹,或许是被人换掉了。   也不知这房间门窗紧闭了多久,再馥雅的香味闻久了也会让人感觉气闷。君瑶摸了摸床上的被褥,转过屏风出了卧室。屏风外陈设简单,一方矮小桌案,两张凳子,显得有些空旷。据说祭河花灯就放在靠近屏风的地方。   如若这里就是赵无非被害的地方,也许凶手在现场留下痕迹。君瑶俯下身,开始在地板上搜寻。明长昱提着灯盏,她看到哪儿,他就把灯照到哪儿。   须臾后,君瑶几乎整个人都钻进了案底,然后摸出一枚仅有半个指节长的玉,玉上刻着并蒂花。她将玉石递给明长昱,明长昱看了眼,说道:“玉还算好,但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玉,但每家玉石坊对自家刻制的玉石会有记录,我让人拿着它去城里的玉石坊一问就知。”   君瑶也看不出这玉石是做什么用的,只好先收起来。   幽静的雅居,可听闻庭院风过时树木婆娑,流水潺潺,依稀可闻远处歌舞戏曲之声欸乃而来。干净雅致的房间,乍看之下根本没有任何血腥悲惨的痕迹。   君瑶与明长昱一同出了门,入了昨夜办接风宴的房间。   房间已不复昨晚的繁盛热闹,这雅居在办完接风宴之后,就让人轻扫整理过了。桌椅也都暂且收整了,只有地毯没动过。房间显得有些空旷,随意轻扫一眼,就能将其上下看得清清楚楚。   明长昱随意拖了一张矮凳出来坐下,看着站在房中央的君瑶,问道:“有什么想法?”   君瑶蹙眉,整理了思绪说道:“第一,凶手可能是出云苑的人,或许是可以长期在出云苑居住的人。能在杀人后清理现场不难,但将带了血的被褥换掉就难了,毕竟临时来这里的人,也不会自带被褥来。第二,凶手的力气应该不小。赵无非醉酒,意识不太清醒,对他下杀手相对容易,但要将他的尸体也带走,并且扔进襄河里,一个力气小的人很难办到。凶手至少是一名男子,或者凶手有帮凶。第三,凶手与赵无非相熟,赵无非若不是在出云苑被害的,那么他就是被信得过的人带到了别的地方才被杀的。”   明长昱颔首,勾唇轻笑:“昨夜那些人中,能满足你这两个条件的人不少。”他随意就说了几个人名,“这几人,在出云苑长期租了房间,且曾与赵无非有过节,甚至有深仇大恨。”   君瑶怔了怔:“那就查一查这几人的不在场证明。”她眉头微蹙,明长昱所说的人中,也有顾恒子与严韬。   严韬自不必说,他到河安为官后,办事处处受赵家掣肘,甚至在某些场合,与赵无非起过冲突。赵无非也曾扬言,有生之前要让严韬保不住官帽、身败名裂。   而顾恒子呢,作为严韬的得力助手,赵无非也看不惯他,甚至坏了他的好姻缘。说来也并非太严重的事,不过是严韬做媒,为顾恒子相看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结果这位女子在上街时,被赵无非和他手底下的人调笑戏弄,失了清白,结果这位女子羞愤得差点寻死。这桩姻缘,自然就断了。   君瑶听明长昱简要说完,轻声一叹:“赵家的仇人还真多,如此算下来,其实赵无非死有余辜。更何况,他还与税钱账目作假案有关,说不定贪墨了不少钱财,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他死了,河安就少一祸害。”   “话是这样说没错,”明长昱面色微微凝沉下来,“今早去义庄和县衙的赵家人,多数是赵无非亲近之人吧?”   “是,”君瑶点点头,“赵无非母亲、妻妾,还有庶弟姑嫂之类的。”   明长昱起身,靠近一步,轻声说:“一开始,赵家人其实想让县衙的人查,可对?”   “是,”君瑶点头。   明长昱低沉一笑:“县衙的人,说不定与赵家牵扯深广,查案时也会有所顾忌,不会触碰到赵家的底线。但查案之事,深究下去或许难免查出些什么,为了避免给自身惹麻烦,县衙的人就将这事推到了御史隋程身上。”   难怪,顾恒子老早就到关家院子亲自去请隋程,原来是怕惹祸上身,所以早就做好了隔岸观火的打算。不得不说,以严韬这样耿直的性格,若没有顾恒子在私下为他计算筹谋,他这河安知县的位子也坐不了这么稳当。   君瑶不由有些担忧,担心这案子,其实会不太顺利。不用明长昱再深入提点,她也知道接下来只怕阻碍重重。   这边暂且也没什么可查的,君瑶与明长昱决定离开。出云苑□□客人并不多,游廊在树影花丛的掩映下,一时也不会让人发现。   君瑶正思索着与明长昱分开走,忽而见游廊尽头来了几个人。那几人小厮装扮,腰间还束着白布,形色匆匆,脸色肃穆。当先的人,君瑶认出他是赵富。   明长昱信步一转,拐进另一条游廊,留下君瑶去面对赵富。   赵富走近,见来人是君瑶,认得她是御史身边的人,连忙行礼。   “你是赵富?”君瑶明知故问,“看样子,赵府已在为赵公子办丧礼了。”   赵富点点头,“是。”   君瑶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赵富此番前来,是带着人来为赵无非收拾留在出云苑的遗物的。那些东西在赵府看来其实也不值几个钱,奈何赵老妇人信鬼神之说,担心有人拿着孙儿的遗物做些不利的事情。何况那些是赵无非的遗物,本就属于赵家,拿回去也要留个念想。   听君瑶有话要问,赵富挥手让其余人退开些,稍稍凑近了,低声说:“大人想问什么?”   君瑶拿出那瓶浴液:“这可是赵公子的?”   赵富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拿,手到半空又收回去,他回道:“这的确是公子的浴液,当晚让我带着好沐浴。可……这浴液一次也用两三滴就行了,为何只剩这么些了?”   琉璃瓶中的浴液,大约只剩三分之一,赵富顿时有些心疼,这浴液是用上好香料秘制,赵无非亲自改了几次配方,可谓独一无二。   他皱眉,又特意说:“那瓶浴液之中,配有深海香料,清香无比,香味悠长持久,若沾上了,洗都洗不掉,香味可十日不散。”   君瑶若有所思,默然一瞬,心中几个闪念来回交织,隐隐有了线索。   这一路过来,微风中总带着浴液清香,君瑶屏了屏呼吸:“所以赵公子回房之后,还打算沐浴?你当时没告诉我。”   赵富连忙解释:“这是少爷随口吩咐我的事情,我那时忙着去端醒酒汤没得空,沐浴的水是阿祉去抬的。不过阿祉身份低微,少爷从不让他近身伺候。我端着醒酒汤回去时,阿祉不在房中。少爷也似清醒了许多,还让我去给他买粥。”   君瑶眉心一动:“赵公子平日里酒醒得快吗?”   “少爷自幼就爱喝酒,酒量很好,很多年不曾喝醉过了。”赵富看了君瑶一看,眼神古怪躲闪,“那筵席上的酒,也是特意吩咐人备的不如和醉人的酒。否则几轮下来,诸位大人公子都喝醉了,还如何去参加祭河仪式?我也纳闷,怎么少爷就醉了……”   临时去了休息室,莫明地醉酒……   君瑶揣摩着赵富的话语,质问道:“你说你家少爷装醉?”   “不不不,”赵富立刻摆手摇头,被君瑶凌冽的眼神逼视着,他有些局促,说话也不利索了。   君瑶面上依旧淡然,露出看穿一切的平静,沉声道:“赵富,你还是与我说实话吧,否则我就告诉赵郡守你有意欺瞒。”   赵富当即慌了神,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当时,少爷的确是想过装醉的,可……可我看最后少爷的样子,是真的醉了。我扶他去休息室时,他一直揉着头喊疼,连路都走不稳了。”   如果是装醉,只需要在人前装一装就好了,回了休息室没人看见了何必还要装?难道说赵无非醉酒,其实另有蹊跷?   赵富眼珠子滴溜转着,回头对站在远处的人一招手,就要带着人离开,他丝毫不想再被君瑶询问了。   眼看着他想拔腿就跑,君瑶迈步拦住他:“最后一个问题!”将琉璃瓶收好,又拿出那枚玉石,“这可是你家少爷的遗物?”   赵富心头叫苦,飞快瞥了那玉石一眼,立刻摇头否认:“不是,这玉石虽还算不错,但太小了,且雕工不好。我家少爷从不用这种廉价之物。”   “这玉石很廉价?”君瑶反问。   赵富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又不敢表露太明显,说道:“这种玉石,河安的贵公子们几乎从来不用的。”拿出去也不好意思。他又低声说:“公子自小养尊处优,用的都是精品,大都独一无二,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蜀锦所制。那可是皇家才能用上的东西。”   “那盏祭河花灯,当真是赵公子亲自设计绘制?”君瑶问。   “当然是!”赵富毫不犹豫地说,“除了我家公子,还会有谁?”   赵富是赵无非的贴身侍从,下意识维护赵无非是情理之中的事。君瑶沉了脸色:“你再好好想想。”   赵富嗫嚅着,欲言又止。   她忽而想起赵富先前在县衙时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追问:“赵公子明明在出云苑租有房间长期居住,为何要临时选择里雅居不远的休息室?”   赵富面色一黑,向君瑶拱手,带着哀求说道:“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这事我也不好说,否则我会没命的。”   如赵富这般的人,更在乎自己的小命和身家钱财,哪里会在乎杀害自家主人的凶手是谁?   君瑶软硬兼施,赵富依旧闭口不言,最后还急了,埋怨道:“大人,您说好只问最后一个问题的,您怎么能言而无信?您问的我当真不知,您叫我如何回答呢?”   说罢,他对着君瑶深深一鞠躬,拱手道:“我只是一个下人,若回去晚了,必然遭主人家责骂,大人体谅体谅我吧。”他也不起来,一侧身泥鳅一样溜走了,很快就没了人影。   明长昱慢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捻着一朵深红如丹的花,趁君瑶不注意,别在了她浅蓝色发带旁。她的头发细软乌黑,用发带束起,绑得不紧,发丝却根根服贴着,像初生的小猫绒毛一样松软。别上一朵深红色的花,当真纯澈里添了风情。   游廊悠长迂回,美人凭栏而立,簪花临水,别有风致。   君瑶一抬手就把花摘了下来,顺手把花扔开:“侯爷,花花草草长得好好的,你这是辣手摧花。”   “非也,”明长昱有些遗憾地看着她的发带,伸手轻轻执起缠在手指上,“我这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折来疼爱怜惜的。”   他突然靠近,气息强烈地笼罩过来,君瑶下意识后退。   “别动,”他手下轻轻一拉,“发带松了。”   君瑶僵了僵,却任由他拉扯着发带快速退开,在头发松散之前,快速用手握住。   明长昱握着发带,无奈失笑,上前将她转了身,拢住她的头发,熟练地为她把头发束好。   君瑶一动不动,感受着他的指尖从发间穿过,轻触着头皮,极敏感又酥痒。就在她快忍受不住时,发带绑好了。她用手摸了摸,感觉还不错。   “侯爷,该走了,”她说道。   明长昱笑而不语,无声在她额头上打了个爆栗。   君瑶再次忍了,心头腹诽着。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哒,大家剁手了吗? 第134章 桃花情债   快到人多的前院时,君瑶就与明长昱分开了。她穿过琴乐袅袅的大厅,偶尔听到一两句关于燕绮娘的传言。祭河仪式中,祭河花灯虽然沉没了,但燕绮娘的舞姿依旧令人折服,甚至让本就沉迷于她的男人神魂颠倒。否则一些风雅社的人,也不会特意写诗文来奉承她了。   这三言两语的闲碎之词,倒是提醒了君瑶,那本从若丹处得到的文集,也有可能是出自风雅社的。   思及至此,她就急着去找明长昱,哪知刚要出门,就被人拦住。她见拦住自己的是若丹的小姐妹,便侧身避开,谁知她往哪边走,这小姐妹就往哪边走,君瑶耐下心性,也不由动了几分怒火:“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姐妹有些惶恐,退后一步,却色厉内荏地瞪着她,手伸到她面前,说道:“拿来!”   “什么?”君瑶不解。   “公子何必装傻?”小姐妹昂起脑袋,“若丹曾给了你一样东西,现在也该还了吧?”   “抱歉,”君瑶婉言拒绝,“我恐怕还要再借两天。”这本文集或是一条重要线索,若此时还回去,只怕不太妥当。   小姐妹一听,柳眉顿时倒竖:“公子,你已拒绝了若丹,现在还留着若丹的东西只怕不太好吧?”   花灯会时,她特意帮若丹给君瑶传手帕,谁知对方想也没想,直接将手帕扔了回来。整个河安都没有这样的规矩。若真看不上送手帕的人,也应该让对方的信任之人转交送还才是,哪儿有当面拒绝不给人脸面的?   若丹得知被拒之后,伤心了一个晚上,现在也不出来见人。   君瑶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对方在说什么。此处人多,且明长昱还在外等候着,她不想在这里与这位小姐妹起争执,无奈地笑了笑:“什么叫我拒绝了若丹?你将话说明白。”   小姐妹气得双手叉腰,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君瑶,压着怒火咬牙说:“花灯节那晚,我替若丹送你手帕,你怎么当面扔了回来?这不是拒绝是什么?就算你是御史大人身边的,是京中的人,也不能这样轻看若丹吧?”   君瑶哭笑不得,那时扔往船上的东西挺多,她怎么记得什么东西是谁扔的?   见她但笑不语,小姐妹轻哼一声,“公子,请你给一个明白话,别让若丹这样伤心下去。如果你还想借什么文集,那你就自己去跟她说清楚。”她应付这样的风月情应付多了,说起话来也十分顺口,又盯着君瑶,怜惜哀伤地说:“说起来,这是公子欠若丹的债,桃花债。”   君瑶腹诽,这小姐妹年纪不大,口才演技倒是不错。她眉心轻蹙着,往人少安静的地方走了几步,对小姐妹招了招手,想单独劝说她几句。   小姐妹迈步“噔噔噔”地走了过来,见一旁还有屏风围出的空位,也不管君瑶是否同意,将她带进去,说道:“我这就去叫若丹过来。”   说罢,转身就走。   君瑶啼笑皆非,坐下喝了杯茶压压惊,不过小片刻光景后,若丹就抱着阮琴出现了。君瑶深深看她一眼,没看出她脸上的哀伤与凄楚,倒觉得她带着怒气和不甘不平。她走近后,直接对君瑶说:“公子,请将文集还给我吧。”   “为何?”君瑶有些头疼,她自己是个女人,怎么还撩动若丹的心思呢?而且她平日言行并无越矩之处,怎么就让若丹看上了?她暗自轻叹,盖上茶盏,平静地问:“可是有人来问你要这文集了?”若是有,到可以顺蔓摸瓜,查出线索。   若丹想也不想就摇头,低垂着眼说道:“没有,我就是不想借给公子了。”   君瑶的语气一沉:“若丹,这是重要的线索,论理论法,你都该上交,不能私藏,否则会以包庇罪论处。”无奈之下,君瑶只要出此下策。   若丹果然脸色一白,不甘心且委屈地问:“那公子为何要当面给我没脸?”说罢,又羞窘微怒地偏头,眼角染了泪水,手指甚至不悦地拨动着阮琴,克制着气闷。   君瑶侧首,心绪九转起伏,若丹突然为难她,到底是因被拒而伤心失意呢,还是因此不甘心更多?只怕在她心里,她青涩懵懂的感情,并没有付诸太多给君瑶,纯粹是少年慕艾时的一种向往和暧昧。她恰好,将这向往投在了君瑶身上。   思及此,君瑶反问:“那你为何要送我手绢呢?”   “自然是……自然是想得到公子青睐。”若丹抿唇,面色泛红。   君瑶站于临窗处,可依稀看见街头攒动的人群中,明长昱的马车在街道尽头等着。车马虽安静,车帘虽轻垂,可风起时,明长昱静然等待的模样,对君瑶来说,是一种无声的守候和催促。   君瑶的心轻轻一颤,悸动无声滋长,莫名的情绪自那人的眼底萦绕而来,缠绵悱恻。   所以君瑶想快刀斩乱麻,她再次反问若丹:“你想得到什么样的青睐?想让我娶你?”   若丹哪里想得那么远?她抱着阮琴,一时怔住了,片刻后才迷惘地问:“不……不行吗?难道公子觉得我只是一个艺女,所以……”她紧紧只是想与君瑶相好而已,这苑中这么多姑娘都有相好的,难道她不行?   “并不是,”君瑶说。   “那是为什么?”若丹不解。   君瑶被问住了,她进退两难,斟酌了几句话,都没说出口。对方到底是一个在耍脾气的单纯的人,若说出了狠话,真的打击了她该如何?也不知为何,君瑶眼珠一转,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是个断袖。”   说出这句话,她愣住了,旋即耳尖与脸上一热,有些难为情,情不自禁往窗外看了看。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与如织的人群,她却一眼触及到明长昱撞过来的眼神,心头又是悸然一跳。   她强自平静地移开眼看向若丹,若丹却是比她更惊讶些,嘴微张着,没发出声音。   君瑶立即露出几分伤感:“若丹姑娘,你会因我是断……断袖……”   “不会不会!”若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看君瑶的神色也多了些疼惜与自责,“公子是这样好的人,不仅女人喜欢,就算是男人,也会疼惜公子的。”她紧紧抱着阮琴,抿唇低声地说:“我第一次给人扔手绢被拒,也是一时气不过……”再加上小姐妹的怂恿……   “那……你可将文集一事,告诉了别人?”君瑶有些担忧。   “没有,”若丹笃定地摇头,君瑶这么一说,她更不会告诉别人了。   其实告不告诉别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君瑶蹙眉沉思,若这本文集,当真是有关案情的重要线索,那么在它丢失的那一刻,写出这本文集的人,就会尽可能销毁其他相应的证据。   君瑶轻声一叹:“若丹姑娘,有位公子在等我,我必须走了。”   若丹局促地侧身避让,抱着阮琴低头,轻声道:“公子,是若丹莽撞了。请公子……不要怪罪。”   “无妨,”君瑶突然想到什么,“风雅社的人,可会去你们居住的院子?”   若丹摇头:“不会的。”   那这本文集,可是燕绮娘丢的?君瑶无声自问。   离开出云苑,明长昱的马车已经驶入街道尽头,君瑶上了车,便见明长昱轻阖的眼睛缓缓睁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怎么这么久?”他问。   君瑶支吾着:“遇到一个人,问了些关于案情的事。”   “问案也会惹上桃花债?”他微微凑近,直视她的眼睛。这双漆黑明湛的眼里,染上了慌乱,急忙避开他。   他侧首,依旧直视她:“还说自己是断袖?”   君瑶暗自惊讶,看来出云苑中有明长昱的耳目,否则她与若丹还有那小姐妹的话,怎么明长昱知道得那么清楚?她皱眉,委顿地说:“侯爷,我惹了麻烦,你还取笑我?”   因无奈委顿,她的声音轻柔低软,听着娇软,明长昱凝睇着她,轻声说:“我只想知道,与你断袖的人是谁。”   君瑶绷直了背脊:“那不过是我信口胡诌的。我是女的,我怎么会是断袖呢?侯爷这么在意,难道侯爷有这个心思?”   明长昱正色道:“我看你模样周正,清俊英秀,很是不错。”   “我是女人,”君瑶辩解。   “那也不错。”明长昱眼神深邃,别有深意地噙着笑。   君瑶语塞,连忙伸手推开他,自己坐直了,思绪打结混沌了片刻,才找回神智转移话题:“调查这么久,不妨将案情理一理吧。”她轻咳一声,“尤其是案情先后的时间。”   明长昱盯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端坐好,轻轻“嗯”了一声,似隐着不悦。   君瑶理了理思绪,轻声道:“就从接风宴开始说起。在接风宴上,赵无非醉酒回房休息,直至苏德顺去休息室中取走花灯这段时间,他还活着。其后出云苑大部分人前往襄河街,虽出现花灯沉没的意外,但花灯节一直持续到次日。而这一晚,负责主办祭河仪式的官吏、出云苑的艺人,都没有离开,留在了祭河用的画舫上。次日一早,赵无非的尸体被发现,你让章台安排人看守好出云苑的相关场地。那时出云苑去祭河的人,还没回来。”   她微微垂眸,沉思道:“最可疑的时间,是苏德顺运走花灯到赵富去休息室寻赵无非的这半盏茶之间,这期间,赵无非是离开了,还是被害了、亦或者是被杀后再让人带走?”   仅仅半盏茶时间,想要杀人藏尸,且避开人的耳目尚且有一定难度,若要将活人带走,也不太容易。但这并非完全不可能,若是如此,凶手是如何办到的?   “但凡做事,就会留下痕迹。当晚雅居外设宴开席的人不少,来往伺候的人也络绎不绝,无论赵无非是被人带走,还是自愿与人离开,都可能会有人或多或少留意到。如你所说,带走赵无非的时间,只有半盏茶,这期间,都有哪些人不在席上呢?”明长昱说道。   君瑶蹙眉思索,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当时有人已经离席了。”   明长昱颔首:“知县严韬离席后,去了休息室,顾恒子与他一同离了席。直到将要去襄河街,他才出现。这两人在此期间,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此外,还有一些散开走的世家的人。”   “还有留下来梳妆打扮的艺女,以及洒扫收拾的佣仆。”君瑶补充道。   实在是千头万绪,偏偏赵无非遇害的时间太蹊跷,一来不能确定具体时辰,二来牵扯的人太多太繁杂,三来又尚未知晓被杀害的地方……   君瑶畅长叹一声,用手撑住下巴:“赵无非,到底是在哪儿被害的?”   大约是奔走了许久,滴水未进,她微抿的唇有些干燥,唇边泛起淡淡的白色。明长昱从暗屉中拿出水袋,倒了杯水递给她。君瑶正口干舌燥,一杯水递到眼前,执起杯盏的手指修长干净,轻捻着杯盏,似信手摘取淡青树叶。她接过来一饮而尽,道了声谢。   “你可还记得死亡时间?”明长昱问。   这倒是提醒了君瑶,她缓了缓神,说道:“验尸单上验明的死亡时间,是戌时三刻,误差大约半个时辰。”她默默在心底推算了半晌,喃喃地说:“如果按半个时辰的误差来算,赵无非死亡的时间,是酉时六刻到戌时初。”   明长昱又从暗屉中拿出纸笔,在纸上画出一条线,将线分为几段,并标明时间:“接风宴从酉时开始,出云苑放烟火的时间是酉时六刻,烟花结束后前往襄河街,从出云苑至襄河街,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君瑶盯着他绘出的时间线,继续说:“赵无非中途离开,这么算下来,他遇害的时间,要从他离席开始算,直到众人到达襄河街。”   明长昱颔首,他蘸墨润湿笔尖,写下几个人名:“严韬、顾恒子离席,有一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之后他们回归,与赵松文等人同行前往襄河画舫准备祭河。”他将当时同行的官吏与世家子弟写下来,“这些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在此期间,他们没有机会杀害并带走赵无非。”   君瑶轻轻按住纸张一角,盯着纸上的几个人名,“那……赵无非是在哪儿被害的呢?”   “第一个可能,休息室,”明长昱正色道,“就算只有半盏茶时间,如果凶手精心策划的话,也足够了。其次,在其他地方。最后,就是在离抛尸最近的地方,杀人后即刻抛尸,最方便也最容易清理现场。”   即杀即抛,听着冷血悚然,但的确很有可能。凶手抛尸在襄河之中,就可能趁着本身就要去襄河放灯的时机,将赵无非杀害。若是选择其他地方,岂非绕了远路,还浪费了时间?甚至会因绕了路,去了别处而引人怀疑。   所以,目前分析来看,最有可能的两个地方,就是赵无非休息室,以及襄河附近某处。   襄河之畔,通宵达旦都有人放灯游玩,凶手怎么避开人的注意抛尸入河的?   看来势必要再去襄河街一趟。   想到赵无非尸体僵硬的状态,君瑶眉心一蹙,心头一个闪念,迟疑地说:“赵无非失踪后,赵松文派了不少人搜寻……”   就算理清了部分思路,也依旧迷雾重重。   明长昱将纸笔收好,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轻声道:“慢慢查,来日方长。”   松松系好的发髻被他揉散了,君瑶将发带多绕了两圈。她疲惫地靠在车壁上,慢慢卸去身上的力量,背脊也瘫软下来。   明长昱吩咐人放慢车速缓缓前行,君瑶的身体随车身轻轻摇晃着,脑海中依旧思索着案情,耳边街头的嘈杂之声渐渐虚无,在她耳畔荡漾而过,竟让人听着昏昏欲睡。   她抿着唇,强忍下一个哈欠,说道:“凶手在哪里抛尸比较安全?”   襄河街之繁荣热闹,两岸楼宇排闼,屋宇林立,河边行人无数,摊贩绵延不绝,凶手总不能带着尸体到襄河上游扔尸体吧?何况襄河上游都快出城了。   “明日或可去画舫看看,”明长昱蹙眉,却依旧轻声提示她。   君瑶缓缓睁开眼睛,懵然点点头,下意识回忆起当晚泛舟游河的场景,当时河面灯影潋滟,桨声琮琮,彩舟星起,犹胜画图盛景。那时她满心里荡漾着与他泛舟同游的丝丝雀跃,浑然徜徉忘我,对那艘画舫的印象,倒是疏淡了。   只依稀记得,那画舫似水上行宫,雕梁画栋,流光溢彩,掩了大半光影灯火。而不少船舫,因顾忌着那是官府用于祭河的船,且船上多是官吏,所以不敢擅自靠近,都与它保持着距离。   “那画舫是官府的,我如今的身份不便上去,我会让人跟着你。最好将隋程也一起带过去。”他温声交代着。   目前县衙与郡守府的那些册子,隋程都不曾真正查看过,或许就算查了,也不会查出什么端倪来。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线索与秘密,明着去找必然也是阻碍重重。也不知明长昱迄今掌握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将君瑶送回关家院子,临走前将一份食盒递给她。   在外逗留奔走许久,除了与明长昱一起吃了些东西外,君瑶滴水未进。检查问案时,还能暂且忽略饥渴,但一闲下来,腹中就开始唱起空城计。往常回来晚时,关家的厨房也会给她留食物,但靠柴火温热过久的食物,滋味与口感当然比不上新鲜的。如果没有明长昱留下的食盒,君瑶肯定将就了,但美味当前,何必委屈自己的胃呢?   小院中微风抚树,灯火如星,隋程早已入房休息,章台与李枫等几人在院中巡查。君瑶与他们打过招呼后,拎着食盒进了房。   食盒盖子一打开,先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盒中放着三个保温小盅,看起来分量不大,但足够君瑶吃了。她就这鲜笋鸡汤盅,吃着凉拌川穹,再配上清淡小米粥。食盒之下,压着一份卷宗,卷宗大多是河安官吏的脚色,大约与案情有关,其中还添加了一些秘闻,十分生动狗血,看到精彩处,君瑶喝一口汤,啧啧两声。   吃了半饱,她半躺在榻上,抿着碗里的鲜笋汤,轻叹一声。若今后也能这样临窗享受美食,看几份案情卷宗,该多好啊。 第135章 画舫查案   第二日清早,君瑶便候在隋程房门前。敲了数次门之后,隋程才姗姗起迟,身上还沾着不少狸猫软毛。他这几日其实也没闲着,盯着县衙的人恢复账本,并安排人重新计算,几年的账目多如瀚海,要加快速度,就难免担心会出纰漏,何况他手里的事情也听繁杂,一见到君瑶,就知道是为案子的事情,他顿时焦头烂额。   听君瑶说明情况后,隋程皱起了眉:“去画舫看看也好,可当晚我也没在画舫上。”   那时他嫌画舫太过冷清无聊,刚等上船就上了岸与君瑶一同游玩,哪儿知道画舫里是什么情况?   君瑶说:“无妨,只要能上船查看就行。”   隋程这两日都在县衙办公,感觉既困顿又紧绷,此时也想放松片刻。他来了精神,回房换了一身软绸轻透的衣服,带着小狸猫一同出门。出门前,忽而想到李青林当晚是留在画舫之上的,便说道:“我去问问赵大人,看看他是否有时间陪我们。画舫的情况,他比较清楚。”   清晨雾淡,露珠未晞,道旁的杨柳在晨光初阳里招展,襄河街面热闹鼎沸,花灯节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沿河之畔依旧有不少贩卖花灯的人。蜿蜒而去的河面水光粼粼,摇映两岸红楼绿柳,水面之上船舫穿梭,细看时,就能发现不管是游船还是扁舟,都谨慎地避开了祭河所用的画舫。   祭河花灯沉没的阴影还未从河安人心头散去,次日一大早河中就发现了尸体,且祭河的画舫也被看守了起来,不能像往日那样运行。这桩桩件件,虽不大影响人们的生活,可勾栏瓦舍里,就成了闲聊消遣的谈资。甚至有人将花灯沉没、河中浮尸、画舫被封编成了离奇的故事,经说书人一说,更加玄妙荒诞了。   君瑶与隋程骑着马,沿着河畔慢慢地行走,尚未靠近画舫,就见临河的一株碧绿柳树下,李青林静静地候着。柳色上新,筛染了清透日色,泄落成斑驳阑珊的树影,潋滟的水光摇曳着水纹,依稀映在他青碧色长衫上。   水光交织里,他绰约的模样,如一抹方才从清水中浸润过的魂灵,干净而飘渺。   隋程挥了挥马鞭,盯着李青林,淡淡地说:“为什么我父母不把我生成他那副模样?”   “为什么?”君瑶不解,李青林虽说好看,但隋程的模样更是昳丽美艳,连女子都羡慕他的容貌,他竟还羡慕李青林。   隋程轻叹一声:“我有他半分气质,也不会有人将我认作女人了。”   君瑶默然无语,踩着马镫下马。   李青林也注意到两人到来,就缓步走了过来。   隋程将马交给身后的人,笑道:“赵大人,我们走得慢,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呀。”他原本以为对方身体不好,且居住地离得远,应会来得迟些,谁知看样子人家像到了许久了。   “不妨,”李青林轻轻一笑,“襄河风景不错,我早到些,还可欣赏晨光。”他微微侧首,看向君瑶,轻声道:“案情进展如何?”   君瑶说:“还在查,正想上画舫看看。”   李青林面色有些苍白,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侧身让隋程与君瑶先走,“方才与看守的人说过了,上去看看吧。”   画舫稍稍靠岸停泊着,船上有衙役与侍从看守着,见君瑶三人走近,立刻有人放下船板,船板设计成木梯,美观又方便人行走。甫一上船,立即有人迎了上来。   迎出来的人是县衙户房的主管贾伯中。这画舫是县衙租赁,一应事物是由贾伯中安排,他今日来,本是想与人交涉租金一事,却没想还遇到了来查案的君瑶一行。   上前恭敬地行礼问好之后,李青林轻轻拢紧衣袖,说:“这画舫诸事,是由家总管安排的吧?”   贾伯中连忙应是:“赵大人有何吩咐?”   “与我们说说祭河之时,画舫之内的情况。”李青林说。   这画舫是河安城内有名的商人所修造,可租与人办酒席大会,过往几年祭河,县衙也是租赁这条画舫,安排官吏在画舫中观看祭河仪式,并设宴过节。   这画舫不算太大,但五脏俱全。舫共两层,每层有舱房数间,底层房屋大小相同,且有舱房的门可对外打开,方便游船的人上其他小船。第二层居中房屋宽敞,方便设宴歌舞,两边厢房,用于客人休息。   贾伯中简单介绍完,又说:“花灯节当晚,大人们上船后安排祭河事宜……”他顿了顿,语气一停。   其实这两年,祭河仪式与先前有些不同了,应该说删减了一些环节。几年前,官吏们在襄河之上与百姓们一同放灯祈福之后,还要将船划到主河之上,社坛进行祭祀。但前两年城外的河水高涨,再去开坛祭祀就会有危险,于是便将这一环节取消了。开坛祭祀环节一少,主要的祭河仪式就保留在了画舫之上。其实画舫上能怎么祭河?不过是继续设宴,然后摆上香案,做出与民同乐,与民同庆的模样。   本地的官吏们,其实想尽量简化祭河仪式,但奈何知县严韬不首肯。他到河安第一年,发觉本地官吏将祭河画舫布置成画舫酒宴时,顿时勃然大怒,怒斥本地官吏拿着民脂民膏行乐享受,险些将几个官吏扔下襄河。如此之后,在襄河之上的祭祀,才更隆重庄严了些。   严韬的作风,其实很让河安本地官吏头疼,但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贾伯中的算盘就打得很响,这祭河仪式于他而言,不过是累了些而已。   贾伯中暗暗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赵大人与严大人在第二楼开坛,依次上香祭拜河神,并虔诚跪诵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就由出云苑的燕姑娘几人放出祭河花灯,跳祭河祈福舞,祭河花灯顺利入水之后,祭拜才算结束。因天色已晚,大人们与几个跳祭河舞的艺女都要在画舫上休息,次日才离开。”   君瑶听完,问道:“祭祀跪拜时,所有人都在吗?”   “凡来画舫上的官员和世家公子们都在,”贾伯中说道。   河安县衙与郡守府的官员不少,来的也有十几个,加上世家公子们,就更加热闹了。祭坛就设在甲板上,若是站在河安上也看得见,足以让百姓看到官吏们祭河祈福为民的诚心。   在船上祈福,离河神最近,也是为了让河安信仰的河神看到百官的诚意。但船上的祭坛毕竟不够开阔,需跳祭祀祈福舞的艺女们,就只能呆在底层的舫中了。   大致清楚状况之后,君瑶打算走进去看看画舫的情况。   这艘画舫也并未如何奢华考究,在一众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画舫中,它也算得上简约了。不过房间也是真不少。许多官员来祭河后,诚意摆出来,该做的也做完之后,还是要离开画舫回自己府中的。而赵松文与严韬,一个作为一郡之首,一个作为一县之长,是不好离开的。祭河当晚,他们二人与几个衙役轮流看着祭坛,不让香火熄灭。而出云苑的艺女门,就在底层休息。   上层的房间干净整洁,只做临时的休息处。严韬与顾恒子的房间相邻,布置简单整洁,房中有窗,窗口与一般窗户大小相当,离水面有一定高度。   君瑶仔细查看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房中的床褥是自带的,没有可疑之处,只是空气中氤氲着香味。   “水边蚊虫多,这房中熏的是驱蚊香。”贾伯中解释说。   “昨夜知县大人与顾大人回房休息过吗?”君瑶若有所思,问道。   贾伯中说:“严大人上半夜跪拜祭河,中途回来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顾大人也在下半夜回来过。之后祭河结束,两位大人也一直在房中休息,直到……直到赵公子的尸身从水中捞起来。”   “两位大人期间可与他人见过面?”君瑶继续细问。   贾伯中皱眉,有些为难地说:“我也不知,毕竟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留在两位大人身边。”   “两位大人上船时,可带了什么东西?”君瑶问道。一具尸体想要带上船,定然是需要工具的。若严韬与顾恒子两人有嫌疑,他们会利用什么东西将尸体带上来?   贾伯中愣了愣,指着甲板上还没收去的祭祀用品,说:“祭祀所用之物,是需要经过严大人亲自检查并让人搬过来的,祭祀结束后,又让人收好放到此处。”   “装祭祀用品的箱子呢?可有其他人触碰过?”君瑶环视房间。   贾伯中谨慎地回答道:“都是我亲自看着收拾妥当了的,祭祀的东西不能随便让人触碰,若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触怒河神可不是小事。”   赵无非的尸体发现的还算及时,那些被人带上船的东西也未来得及带走。贾伯中将君瑶带到了专门陈放祭祀用品的房间。箱子端正地放在正中央,君瑶将箱子打开,发现里面整齐地放着些香案、香烛、以及一些丰富的贡品,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另外的几口箱子,也干净整洁,没有特殊可疑之处。   祭祀用品是由下人收回的,经手的人较多,箱子也经了几人之手,开过几次,如果有异常,定会让人发现。   画舫底层房间较多,且空间相对狭小,当晚住进来的人也不少。贾伯中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高层,只将艺女带下来后,就任其自行安排,也不多管。他模棱两可地介绍了燕绮娘与几个艺女的住处后,带着君瑶到了一间船舱,船舱窗户可向下推至水面,方便燕绮娘从此上另一艘小船,也可将祭河花灯从此处抬入小船中。   君瑶往外一看,果然发现窗外有一艘船,这艘船正是燕绮娘跳祭河舞时乘坐的小舟,舟中可放置花灯。当时划船的人,一直在船外候着,舱门一开,便接着燕绮娘与几个舞女划到河中央。   此房间对面,就是艺女们的休息室。隋程先一步推开门,怀中的狸花猫顺势跳到地面,俯身四处探嗅,隋程抱了它一路,此时也由着它自己玩耍。   房间格局小,多进一个人就有些腾挪不开,君瑶侧身进去,将桌、椅、床、各类器具检查一遍,查看地面时,她几乎整个人匍匐在地,以膝跪地前进。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毯绒为深色,织绣着简约花纹,地毯稍小,并未将地面铺满,但十分干净,没有痕迹。她起身,还未做出动作,一直静默观察她的李青林就已低声吩咐身后的人,将地毯之上的桌椅凳子小案搬开。随即他将一张干净的手绢递给君瑶,示意她擦一擦身上的灰尘。   那手绢干净洁白,君瑶有些不忍,她起身随意在身上拍了拍,然后走至地毯边缘,伸手将地毯掀开。   地毯遮盖的地面干净无痕,木质地板刷了油漆,纤尘不染,唯有边缘处依稀可辨认出有地毯常年覆盖的痕迹。她眉心微蹙,将地毯盖好,正欲把小案抬回原位,隋程的狸花猫突然跳到小案上,瞪大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某处,漆黑的瞳孔变得深亮浑圆,君瑶正想将它抱下来,它抬腿扭腰突然往前一跃,伸出爪子抓住几只苍蝇。   数十只停留在窗棂上的苍蝇一哄而散,小狸猫扭着腰还想再抓,君瑶拎起它的后脑皮,将它递给隋程。   “乖乖,别捣乱。”隋程揉了揉小狸猫的脑袋,又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若是狸奴在就好了,狸奴可闻到血腥味。”   狸奴是隋程养的猞猁,对气味十分敏感,能闻到腐尸臭味,也能闻到血腥味。如果隋程把它带来,说不定还真能闻到现场的血腥味。   其余几间房也一一检查过,大同小异。   画舫相比其他小舟大一些,但风起浪来,依旧有些晃动。隋程不习惯在床上行走,小狸猫也不喜欢,于是隋程先抱着它下了船。   君瑶走到甲板上,眺望着襄河水面。曾经灯火星起的水面如今水纹平静,数片如叶的舟舫随波荡漾而去,两岸红楼绿瓦,碧柳依依,这样柔和的襄河,丝毫看不出曾沉过腐烂的尸体。   “怎样?”李青林缓缓走到她身侧,轻声问:“可有发现?”   “没有发现,”君瑶握着船舷栏杆,“我本怀疑,赵无非的尸体是从这艘画舫上抛下去的。”   李青林闻言沉思,缓声道:“在赵郡守等人上船之前,画舫并没开放,闲杂人等一律不能上去。所以抛尸之人,大有可能是在与赵郡守一同上船的。而且,祭祀前后,船上岸上人多眼杂,抛尸并不方便,抛尸人需要先将尸体藏起来。”   “这艘船虽大些,但房间布局简单,我没有发现藏尸的痕迹。”君瑶抿唇,“也许凶手已经将痕迹清理干净了。”   李青林略思索着,说:“若凶手在船上杀人,那就会留下血迹。”他静静地看着水面上两人摇曳模糊的倒影,继续说:“赵无非因醉酒离席,想控制住一个醉酒的人,并不难。”   君瑶暗自叫苦,如今的关键,是要查清楚赵无非到底是在哪里被杀的。   如果连杀人地点都查不清楚,又如何缩小嫌疑范围,确认凶手呢?在查明杀人之地以前,她所作的一切推测,都只是推测而已。   “底层的几间房,还有那些艺女的入住情况还未清楚,不如去出云苑查问。”李青林见她眉心微凝,便提议道,“或者可以去小舟上吃些鱼,喝些酒,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   “对,”站在不远处的贾伯中正好听见“吃鱼喝酒”几个字,谨慎恭敬地上前说:“两位大人,在下这就去安排酒菜,不如吃了再继续查案。”   君瑶回头,盯了贾伯中几瞬,“贾主管,我与赵大人去吃鱼喝酒,这饭前是你出呢,还是算在县衙的户房下呢?”   贾伯中笑着道:“当然是我请二位大人与隋御史,怎么可能将这笔钱算到户房里呢?严大人问起来,也不好交代的。”   “那好,”君瑶爽快地答应下来,“恭敬不如从命。”反正也不是花自己的钱,能多吃就多吃。吃完后,还能顺带给城里的乞丐带些回去。   她思索着,说道:“也不好让贾主管破费,不如就到贾主管家中吃点家常便饭好了。”   贾伯中为人老道,与人周旋还是能应付的,他立即又诚恳又惶恐地说道:“在下寒舍简陋,岂敢怠慢了几位大人?何况在下早就吩咐人去定了酒菜,这时候怕是早就备好了,若大人不肯赏光的话……不就浪费了吗?”   君瑶本想借此机会到贾伯中家中探一探,但对方一番说辞,就把她这个念头堵了回去。转念一想,就算贾伯中当真安排在自己家中,难道就不会有所准备?此去又能有什么收获?   她心念几转之间,李青林深深看她一眼,已转而应了贾伯中:“如此,就劳烦贾主管了。”   贾伯中连忙周道热情地将几人请入了附近一家酒楼中。   酒楼临河而建,临窗可见闾阎错落,街柳青青,掩映着流水石桥,风景正好。贾伯中果然是极有分寸的人,安排的菜色虽不名贵,但也不廉价普通,甚至有些投其所好。   一桌六七道菜,有两道是河鱼,一为清蒸鲈鱼,另为黑鱼豆腐汤,再有健脾红枣山药羹,鲜菇炖鸡,两道时令炒蔬。   知晓李青林身体有疾,君瑶与隋程二人也不是贪杯之人,贾伯中没备烈酒,而是青梅果酒,滋味甘甜清鲜,夏日时,河安人最喜喝点清淡果酒解渴,小孩也能浅酌半杯。   有美酒美食,自然就要美人。贾伯中将楼下低吟浅唱的弹琴女子唤了上来,为几人斟酒。   这女子安分聪明,净手之后,伸出白嫩的手为李青林夹鱼,鲜嫩的鱼肉放置李青林碗碟中时,李青林眉尖微蹙。   女子擅长看人面色,见状愣了愣,浅笑道:“这块鱼肉浸了汁水,滋味最是饱满。”   李青林依旧亲和温朗,慢慢地执筷剔除鱼骨,将碗碟朝君瑶身前推了推,“阿楚尝尝。”   女子立即转向君瑶,为她布菜。   君瑶勉强吃了两块鱼肉,女子又为她斟了酒,君瑶小酌一杯,隐约觉得滋味熟悉。   “这酒,与花灯节接风宴上喝的很相似。”她自己又斟了一杯。   李青林闻言小酌一口,回味着说:“是有些相似,但接风宴上的酒更幽雅细致些。”   “自是不同的,”贾伯中让女子为人斟酒,说道:“接风宴上的酒,是赵公子亲自备选,虽说是果饮,但酒香清冽悠长,细腻清雅,有酒香酒味,却不醉人。今日在下备的酒,也是果饮,但酒香浓些,香味口感烈些,多喝了也是有些醉人的。”   “说来也奇怪,接风宴上谁都没醉,竟是赵公子先醉了。”君瑶随口说来。   贾伯中面色稍有古怪,欲言又止,说道:“击鼓传花时,就数赵公子被罚得多,比别人醉得快些也是有的。”   说罢,又示意女子布菜斟酒。   隋程自顾自吃了不少,一边还要喂小狸猫。他专门为小狸猫准备了凳子,端上不含油盐的鱼,慢慢地剔鱼刺。剔了几块就嫌累了,抬手对那女子一招,“你过来,给小狸花剔鱼刺。”   那女子迟疑一瞬,立即顺从地给鱼剔刺喂猫。鱼肉滚烫软黏,烫得她指尖泛红。她双眼微微含泪,环视一圈,似选中了好说话的君瑶,频频向她递眼神,希望她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好歹她来这里,是为了伺候公子,在这些人面前露个脸面,为自己赢些机会的,眼下让她专心喂一只满大街都是狸花猫,她自然心不甘情不愿。   奈何君瑶认真吃菜,间或思索些与案情相关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投过来的渴盼的眼神。   吃喝闲聊完毕,隋程与君瑶去了趟县衙,查看那些正在重新整理的账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0 12:16:50~2019-11-11 23:1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ji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偷腥的猫   被抢修出来的账目以及文书,已经整理好,摆放在隋程的书案上。   帮忙整理文书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吏,人看起来老实。趁着人少,君瑶与他闲聊了几句,又说到京城的衙役可住官府分配的住房,小吏十分羡慕,情不自禁向君瑶多打听了几句。   聊得差不多了,君瑶自然而然说起韩愫,小吏对韩愫一脸崇敬,夸赞他是整个户房算术最好最快,且记账目最多的,能对看过的账目过目不忘。   “他平时与人相处得好吗?”君瑶问,“可有什么交好的朋友?”   小吏摇头:“我不太清楚,但他为人温和有礼,就算有人和他起冲突了,他也会谦让谅解的。”   “与人发生冲突?”君瑶敏感地追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吏利落地将书册摆放整齐,说道:“有一次几个吏员一起吃饭,韩愫的筷子戳到别人的手,将别人抢到的唯一的鸡腿撞掉了,那人以为韩愫是故意的,就与他起了争执,差点动手了。幸而韩愫讲理,主动认错之后,次日还给他带了荷叶鸡来。”   隋程瘪瘪嘴:“吃饭能恰好撞掉别人的鸡腿,也是巧了。”   县衙里的吏员伙食一般,想要吃肉就要抢先。韩愫是新来的,那些老吏员自然有意无意打压排挤,为数不多的鸡腿轮不到韩愫吃。韩愫撞掉他人鸡腿,立刻有人欺压寻事,说他是故意的。   小吏解释道:“其实我觉得韩愫不是故意的,毕竟他习惯用左手嘛,动筷时难免和别人的右手相撞,也不见得是故意的。”   “韩愫习惯用左手?”君瑶心中一凜,“写字拿刀之类的,也用左手吗?”   “是啊,”小吏翻出韩愫的脚色,指着纸页最末的掌纹与指纹,“别人按手印,都习惯按右手,他按的是左手。”   待他离开之后,君瑶将韩愫的手印收好,放入袖中。   账目比对得差不多后,君瑶才与隋程一同离开县衙。   李青林却也刚从工房办公处出来,主动要送两人回关家院子。   隋程浑身懒散,早就不想骑马,一口答应了。   李青林备了马车,车厢比他往日乘坐的要宽敞些。三人上了马车之后,李青林拿出一袋猫食,递给隋程。   隋程对猫食很有研究,打开来嗅一嗅就知道是上好的食材,爽快地收下了。   其后,李青林将一方锦盒递到了君瑶身前。   “只是我让人打的剔鱼骨的小件,你若喜欢,就拿着把玩把玩。”他说道。   锦盒内的剔骨小件玲珑精美,银玉镶嵌,华而不俗,有镊夹、柳叶刀、银质小铲、银筷,手柄处的白玉温润淡泽,雕镂以海棠芙蓉花纹。与其说是用来剔除鱼骨,更不如说是一件难得的稀罕物。   君瑶受之有愧,轻轻按下锦盒,尚未开口婉拒,锦盒已轻轻落在她手中。   李青林依旧笑容浅润,目光温和如春:“你若是拒绝,就不怕我难堪?”他口吻亲和,却不容她拒绝。   刚欲说出的话,就这样被化在舌尖。这锦盒若是收了,君瑶也说不出哪里不妥,何况隋程也痛快地收下了他的东西,她在推拒,当真见外了。   她收下锦盒后,李青林稍稍绷直的背脊才微微放松。将隋程与君瑶送到关家院外,李青林才与何三叔一道离开。   入了院子,隋程立即将新得的猫食喂给小狸猫,兴起时,自己忍不住尝了一颗,想琢磨出配方,顺道给在京中的大黄与狸奴也配制一些。   君瑶将锦盒放在桌案上,又顺手拿起明长昱送的瓷瓶。瓶中的药膏还新鲜着,用了大半了,她肩上的伤也快痊愈,只剩下浅浅的伤痕。趁着有空涂抹了些,又将今日查出的线索一一汇入册中整理。   刚好将几条疑点写完,明昭就提着食盒入了关家院子。   说来也巧,食盒中的菜色与今日午时吃的很相似,清蒸鲈鱼、黑鱼豆腐汤,还有香菇时令清炒。   明昭按住放在桌上的食盒,似笑非笑地盯着君瑶,说道:“楚先生今日吃得可好?”   “还不错,”君瑶说。   明昭端着笑:“可是吃了清蒸鲈鱼?黑鱼豆腐汤?”   君瑶不明所以,总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她蹙了蹙眉,迟疑地点头。   明昭轻叹一声,将食盒一一盖好,说:“真不巧了,侯爷说你与赵大人吃了鱼吃了汤,想来是不饿的,所以命我将这些东西带回去。”   君瑶早就饥肠辘辘,见了食盒中的美食,已经有些馋了,本以为马上就可以大快朵颐,谁知道明昭竟要带回去?她不解:“带过来又带回去?不嫌麻烦吗?”   “怎会?”明昭拎好食盒,转而交给身后的人,说道:“侯爷也是为你好,怕你吃了太多鱼,身上沾了鱼腥。”   君瑶默然片刻,轻笑说:“多谢侯爷关心。”   明昭轻咳一声,觑了她一眼,问:“你可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侯爷?”   “没有,”君瑶不假思索地说道,说罢转身进屋,将昨日明长昱给的食盒一并交给明昭,“这个也劳烦你带回去吧。”   明昭面色有些沉,恨恨瞪她一眼,也没立刻离开,而是说道:“侯爷还有话让我转告你。”他面色正肃,说:“方才你与他人在一起,也不好让人递话。”   君瑶问:“出什么事了?”   明昭说道:“出云苑赵无非的休息室出了些异常,侯爷请你去看看。”   查过画舫之后,君瑶本就打算去出云苑看看。此刻听明昭一说,她不敢耽误,立刻策马前往出云苑。天色渐晚,出云苑倒是越发热闹起来。   赵无非的休息室,本就被人看管了起来,闲杂人等都不能随意接近。君瑶作为查案人,不会被人盘查就可直接进入。还没推门而进,便见一人立于灯下。   晚来月色溶溶,灯火淡淡,月影与灯光交织晕染,映在他利落轻垂的衣衫上,隔着几分距离,那人亭然而立,依稀透着几分疏冷。见君瑶走近,漆黑深邃的眼眸轻垂而来,冷然不语地睇着她。   虽说在这里看守的都是他安排的人,但君瑶依旧觉得他十分晃眼。她轻垂眼睑,避开他的注视,推门进了屋子。   明长昱面色微冷,一言不发地随她而进。   赵无非的休息室并没有丝毫变化,一应陈设布置,都如上次来查看时一模一样,连氤氲在空气中的浴液香味,也依旧悠长沁人。   她站在外屋,环视一周,有些不解:“这里怎么了?”   明长昱勾唇而笑,笑意里渗着几分冷意:“有腥味,你没闻到?”   君瑶深深嗅了嗅,摇摇头:“什么腥味?血腥味?”若是血腥味,为何第一次来查看时没有闻到?   她的衣袖忽而被明长昱轻轻执起轻轻一闻:“鱼腥味,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那么爱吃鱼?”   君瑶怔愣,将衣袖抽回来,放在衣袖中的脚色也顺势掉落。她俯身将脚色捡起,递给明长昱,心头却是又好气又无奈。   “这是韩愫的脚色,上面有他的掌纹和指印,”她说。   明长昱不过看了眼,随意将脚色叠好放入自己衣袖。他静然看着她,熹熹灯火映衬出她额头的薄汗,柔软的发丝轻贴在肌肤上,柔软又细腻。   他默默收回视线,带着她入了屏风之内。由屏风分隔出的内室,是赵无非休息的地方,甫一进入,便有几只苍蝇扑面而来。君瑶即使挥手,将在眼前飞旋的苍蝇赶走,明长昱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别动。”   行动静止后,屋内的苍蝇也稍稍安静下来。或是入夜将晚,蚊蝇也需休憩,星星点点的苍蝇大多集聚在地板上,床褥上,缓慢地爬行着。   今日正午,看守这间屋子的人,便发觉屋内飞进了不少苍蝇,安静时“嗡嗡”之声尤其密集,纠缠在人身边也甚为厌烦。起初看守的人也未曾注意,直到明昭过来看过之后,将此事告知明长昱,才隐约觉得这些苍蝇来得蹊跷。   “怎么会有这么多苍蝇?”君瑶轻声问。   明长昱说:“你仔细看苍蝇聚集的地方。”他沉吟道:“人闻不到的气息,苍蝇能闻到,它们尤其喜欢腐坏的味道。”   “腐坏?”君瑶蓦然抬眸看着他。这间休息室干净整洁,没有放置任何易腐易坏的东西,除非……   明长昱见她已然想到什么,继续说:“这间房,是特意留出来作为赵无非的休息室的,出云苑的人怎敢怠慢?在接风宴之前,他自己就安排人仔细清扫过,甚至还熏了香。别说是苍蝇,就连蚊子也不会飞进来。可这两日突然多了这么些苍蝇,说明这屋子里有了腐坏的味道。”   “这腐坏的味道,会不会是血腥味?”君瑶打起精神,思索着说:“其实,这间屋子,或许才是赵无非死亡的现场,凶手将他的血清理干净,且用浴液香味掩盖住血腥味。但就算看似将血擦干净了,依旧会有残留,残留的血因天热腐败,发出臭味,吸引了这些苍蝇。”   苍蝇聚集最多的地方,是那张干净的床褥。君瑶走上前,挥手将苍蝇赶走,随即将干净的床褥掀开,露出那床带着浴液气息的褥套。   当时查看这褥套时,她便觉得奇怪,褥套上尚且盖着床单,为何还未染上浴液香?只怕是浸了血,凶手用香味掩盖血腥味吧?   苍蝇被赶走后,很快又飞回来,几只率先落在了褥套的某一处。君瑶再次将苍蝇赶走,拎着灯盏靠近,俯身仔细查看,果然发现这处有一块污迹,只是这污迹与褥套的颜色十分相近,乍看之下难以发现。   “这是……血迹?”君瑶双眼一亮,几乎掩不住欣喜,看着明长昱说道:“这或许就是赵无非被害的地方!”   先前苦于找不出赵无非被害的现场,虽说也查出零星的线索,却没有丝毫头绪。可如今查案的方向似乎明朗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0 23:11:02~2019-11-12 22:1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ji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柚濃茶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醉翁之意   君瑶几乎一扫周身的疲惫,只想顺着所有的线索一查到底。   明长昱挥开四处纠缠飞旋的苍蝇,带着她出了房间。离休息室不远就是办接风宴的雅居。   “赵无非在离开雅居之前,一直安然无事,之后就莫名醉了。我怀疑有人在他的酒水中做了手脚。”明长昱说道。   君瑶曾有过这样的怀疑,其后又自我否定了。当时赵无非喝的酒,与同桌的人出自同一壶,为何单就他一人醉了?何况赵无非喝醉,或许还有其他隐情,这个隐情,是导致赵无非装醉的原因,只是如今还未查明而已。   就算有人在他的酒水中做手脚,当时首尾两桌去敬酒的也不少,每一个人都有动手的机会。   明长昱也会如君瑶那般推测梳理,但与此同时,也会着手大规模快速搜查线索。他最不缺的就是人手,所以在有此怀疑时,就安排人排查。接风宴当日的餐具已经清洗过,酒水也全都倒掉,剩下的也是没有问题了。就算有人带了可疑之物入宴,只怕当场就销毁了,岂会等着人去搜查?   故而接风宴雅居,是唯一可能残留着线索的地方。   君瑶一入雅居,就见两人正俯身跪地搜查,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些人明面上是隋程的人,其实是明长昱安排的,恐怕当真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君瑶也乐得清闲,就靠窗而坐,回忆着接风宴的点点滴滴。筵席全程,除了严韬和顾恒子离席之外,其他人都一直留到最后。而严韬和顾恒子,曾多次与赵无非推杯换盏,这两人是否有机会下手?   其次,刘坚在击鼓传花时,特意为难严韬,此事是否与顾恒子所暗示的科举会试作弊有关?   韩愫之死,是否也能与这桩桩件件联系起来?   河安案件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正思索着,忽而听到有人说:“侯爷,有发现。”   君瑶立即回神,见一人俯身指着地毯。她立即上前,俯身跪地弯腰,借着明亮的琉璃灯光,依稀看见柔软的地毯绒毛间,有淡淡的稀少的粉末,稍一呼吸就会被吹散似的。   搜查的人用柔软的绒毛笔轻轻沾取,将粉末转移到纸上,轻轻包好。   “这么小一撮,能查出是什么吗?”君瑶有些担忧。   明长昱将粉末放到鼻尖闻了闻,说道:“有淡淡的药味,或许能查出配方。”   果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君瑶暗暗松了一口气。   查过雅居,还需弄清楚画舫底层艺女的入住情况。君瑶独自去了后院,让人通传之后,见到了燕绮娘。明明才在祭河时见过燕绮娘的风采,此时再见她,却隐约觉得她有了些许改变。   因刚休息好,燕绮娘素妆淡抹,眉眼清柔,面色如兰,少了平日的娇娆,更添清美风致。   “楚公子,”燕绮娘请君瑶入座,含笑道:“方才正好让人备了晚饭,您来得巧,不如多留会儿一起吃。”   君瑶客气道:“多谢,我只问两句就走,不耽误燕姑娘休息。”   说话间,若丹殷勤地端上茶点,无声看了君瑶一眼,乖巧地坐到一旁摆弄阮琴,琴声不成曲调,音点三三两两,也不扰人。   君瑶开门见山,直说道:“花灯节当晚,燕姑娘带着几个姐妹跳祭河舞,舞后便留在舫中休息,不知当时几个姐妹,各自住的哪间房。”   燕绮娘静了静,才说:“当时上船的大约有七八个人,在上船前我就告知她们自行安排房间,所以我也不清楚她们如何入住的。”   一旁调琴的若丹抬头,回忆着说:“我知道,除了嫣儿之外,大家都是三人或两人住一间。”   燕绮娘轻轻点头:“是,其实到了船上之后,姐妹们依旧有些紧张,一群人都聚在出船舱里安心准备,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谈起当时的情况,若丹比他人更兴奋。她是第一次跳祭河舞,从上船起便一直跟在燕绮娘身边,生怕行差踏错半步。舞后,她随着燕绮娘重回画舫,偷偷往嘴里塞了好几颗饴糖,才平复好紧张的心情。入睡时,依旧十分兴奋,窝在燕绮娘身边,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燕绮娘耐心温和,听她唠叨,最后竟是若丹自己先睡着了。   若丹拨弄着琴弦,难为情地低眉。   君瑶见她熟练地拆下琴弦,用一根木柱按上新弦,木柱轻拧,松弛的琴弦缓缓绷紧,轻轻一拨,铮铮然似玉石之音。   “这是上弦用的木棍?”君瑶好奇。   “这个?”若丹将半截手指粗的木棍递给君瑶,这木棍底端接着铁管,末端长锐,首端圆润。   若丹说:“这是上弦器,用它给琴换弦方便些。”   君瑶颔首,心思有转回案情上:“祭河时,百鸟起飞盘旋,奇景难再,十足震撼,迄今还能听到街头巷尾的人津津乐道,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燕绮娘抿唇而笑:“这就是出云苑难得拿出手的绝技了,轻易不能为外人道的。”   “不知谁会百鸟朝凤这样的绝技?”君瑶问。   燕绮娘蹙眉,似有些为难,说:“这绝技十分神秘,会的人也相当谨慎,他来出云苑时,就与管事的说话,绝对不能透露半分,否则就算出云苑毁约了。”她轻叹一声,“请公子见谅,我们靠技艺生存的人,一不愿被人看轻,二不愿以色以技侍人,这些小要求,是我们这些风尘里打滚的人,唯一的尊严底线了。”   君瑶没再追问,又随意闲聊了几句才离开。若丹有些不舍,紧随而出将她送出门。   两人沿着花红柳绿的游廊缓步而行,君瑶问:“往年祭河时,有百鸟朝凤这一出吗?”   “没有,”若丹摇头,“我入出云苑之后,也从来没听说过谁会这样的绝技。”   “祭河当晚,你一直与燕绮娘在一起?”君瑶问。   “是,”若丹有问必答,“上船后,我们几个姐妹都在一起,没分开过。”   “嫣儿呢?”君瑶记不清跳舞的具体人数,也不知他当时是否在放花灯的小船上。   “也在啊,”若丹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来就奇怪了,每一个人都不曾离开过他人视线。君瑶轻叹一声,转念一想,难道赵无非的尸体,不是从画舫上抛下河的?亦或者,先前的推测其实没有证据,都是纸上谈兵?   她凝眉,说道:“你再将当晚的情况说一遍吧。”   若丹说:“当晚我和燕姐姐一起离开出云苑,坐了轿子去襄河,上船后几个姐妹在一起说笑。随后几个衙役将祭河花灯放好。”她顿了顿,说:“燕姐姐怕我们饿着,招呼我们一起到她房中吃点东西。吃过之后,吉时就到了,我们就一起上了小船。”   “吃东西时,所有人都在吗?”君瑶问。   “我……记不清了,”若丹摇头,“应该都在吧。”   得知了每个人具体的住房情况,君瑶与若丹告辞,离开出云苑。   明长昱的马车停在街角,人多热闹,与其他人的几辆马车混在一起。君瑶上车后,还未说话,突然腹中发出一阵“咕噜”声。   自午时与李青林吃过饭之后,她就没再进食。如若不是明长昱突然叫她过来,她也会想办法吃过饭再来。   “我还以为,你吃鱼就能吃饱。”明长昱淡淡说道。   君瑶抚住肚子,低声道:“我又不是猫,怎么会总是吃鱼?”   明长昱一哂,她哪里不是猫?分明就是一只养不熟的野猫。   “今日有位胡商来宅子里,留了些烧烤用的物件,我烤了一半就过来了,不如现在回去吃点。”他说道。   君瑶识趣地点头。若是再拒绝他,只怕他会越发难伺候。   明长昱转身对一旁的明昭说道:“你先回去备着。”   明昭心底叫苦。那个与赵家有往来的胡商的确留下了烧烤用的器具,但早就被侯爷扔到杂物房里了,什么烤了一半出来的?   他不敢有违,应下之后马不停蹄地回贺宅准备。   君瑶随明长昱回到贺宅后,果然见亭台内已经摆上食物,一旁还有烤架,架子上正烤着肉类,大多都熟了,还有些生的,几个侍女正在调味。桌上烧着滚烫的锅子,锅旁摆着几碟洗净的菜。   君瑶心底一喜,这锅子是蓉城的特色,什么都可以往里面煮,热烫美味。   见明长昱入内后,侍女将热水毛巾备好,便径自退了出去。   对君瑶来说,锅子熟悉,烧烤新奇,她与明长昱相对而坐,将几块羊肉与鸡腿放进去,待锅翻滚后,又加了新鲜的油菜。见明长昱把刚放进去的豆腐夹进碗里,她立刻拦住他的手:“还没好。”   “水已经开了。”他说。   “还要再煮。”君瑶将他夹起来的豆腐放回去,愣了愣说:“你以前在外作战,会经常自己做东西吃吧?怎会看不出食物好坏?”   明长昱执筷的手一顿,说:“领兵在外哪有机会烫锅子吃?京中人也不爱吃这些。”   君瑶了然。世家贵门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会亲自烫菜?她腹诽几句,顺道帮他捞起几块煮熟的豆腐和油菜苗。   明长昱笑意吟吟,把豆腐拨给君瑶:“你也吃。”   热气腾腾的烟雾氤氲缭绕着,君瑶的脸氲得有些发热,灯下看来清透粉嫩,比白日里油盐不进的模样耐看许多。   “对了,”君瑶想到什么,“可有什么办法,让人吐出真话?”   明长昱愣了愣:“怎么?赵富还是不肯说出实情?”   他原本也想使些手段,但赵富这两日在赵府之中,为赵无非的丧事忙碌,明长昱的人暂时没寻到机会单独与他交流。   赵富此人,至少隐瞒了两件事,一件是赵无非去休息室的真正意图,一件是真正绘制祭河花灯图的人。若赵富说了真话,案情会顺利许多。   “只怕赵富不会轻易开口,”明长昱说。   君瑶默然片刻,心下了然。   “不过对于他这样的人,有的是办法,”明长昱不愿提及其他事情,君瑶正欲开口,他就出言阻断:“先吃饱再说。”他捞起一块鸡翅,“这个熟了?”   “没有,”君瑶将鸡翅放回去,“再煮一会儿,”说罢重新捞起一颗肉丸,“这个好了。”   明长昱自然而然将自己的碗递过去,看着她将丸子放在自己碗里。   明昭站在门外守着,瞥了明长昱好多眼。   曾带着他东征西战的侯爷,怎会分辨不出食物的生熟?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第138章 横刀夺爱   吃完锅子和烧烤,天也全黑了,君瑶留在了贺宅。   明长昱让人备的床褥相当舒适,足以让人暂且沉溺,忘记忧愁。吃饱喝足洗漱后,君瑶一觉沉睡,直至天亮。   起身时,明长昱已穿上常服,在门外庭院中饮茶等候。他今日穿得庄重肃然,周身也未佩戴任何装饰。见了君瑶,他朝她轻轻一笑。   “这几日赵家设灵,或许可过去看看,”明长昱指了指桌上的一套衣裳,是专为她准备的。衣裳的颜色与他身上的相似,肃穆庄重,适合出席丧礼。   君瑶换好衣裳,用过早饭后,待明长昱先行之后再出门。   其实赵无非的丧礼来得人相当多,可用门庭若市来形容。君瑶后明长昱一步到达赵家,在门房报了身份,门房的小厮看了她好几眼,神色不冷不淡。这几天门房接待人够多了,起初还能同悲同伤,后来不管谁来,都端出一副木讷模样,似乎就很悲痛了。   入内后,以君瑶的身份,暂时还没有人来接待她。她自顾自寻了位置坐下,看着前方的人依次被带入灵堂吊唁。   “阿楚,”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回头,见是李青林,她立即起身,“赵大人,你也在。”   太阳东升,阳光渐渐火热,君瑶一直坐在露天的地方,脸被晒得发红,越发趁着那双眼明亮有神。   李青林轻轻蹙眉,本想为她遮阳,但想了想,又带着她稍稍入内,进了有这样的地方。这地方离灵堂近些,君瑶依稀能将灵堂内的情况看清楚。   跪在末端的人一身白孝,看模样都挺年轻,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但各自有各自的哭法,有人哭得悲痛哀戚,又人埋头低泣,不知是在哭谁,有人面色悲痛万分,绝望而凄恍。   “那几人是赵无非的妻妾。”李青林见她看着那处,便轻声对她说。   这些妻妾的地位低微,能上灵堂的也算混得不错了。君瑶粗略数了数,大约有五六个,看来赵无非也是个会享受的。   再往里看,前方跪的是男人,身旁还携着幼童。   李青林轻声道:“那是赵无非的庶弟或堂兄弟,幼童是庶弟的儿子。”   君瑶挑眉,赵无非的庶弟都有儿子了,赵无非却无所出,枉他有这么多妻妾。她这次来,是想再找赵富问清楚,在人群中寻找了半晌,没见到赵富的人影。起初君瑶尚且担心赵富会被赵家人藏起来,转念一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赵富是赵无非的贴身随从,赵富知道的事情,赵家人甚至赵松文也未必知晓。更何况赵富能在赵无非身边多年,没点心计如何能成?所以赵家人此时暂时不会注意到赵富。   思索间,有人来请,李青林带着君瑶入了灵堂。   灵堂内的气氛肃穆哀伤,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吊唁完毕后,君瑶与李青林退出门。忽而见赵松文走了过来。   “赵大人,”赵松文向李青林拱手行礼,“这几日忙于儿子丧事,有所怠慢,请大人见谅。”   李青林拱手:“赵郡守,节哀。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定会查明真相,为赵公子讨一个公道。”   赵松文轻声一叹,又看向君瑶:“楚公子是御史大人信赖之人,不知我儿的案子查得怎样了?”   君瑶露出几分为难:“这案子确有些复杂,至今还没多少眉目。但已寻到些证据,想来很快就有线索了。”   赵松文十分关切:“都有什么证据?不知可有赵某能帮到的地方?”   君瑶轻叹:“只是发现了赵公子被害的现场,”她心底带着几分探究,“不知赵大人能否为在下提供些线索?”   赵松文青黑的眼皮轻颤了颤,有些无奈道:“都怪我平时对他疏于管教,也疏于关心,他平日做些什么,与什么人交往,我这个做父亲的,还当真不甚清楚。”   “既是这样,”君瑶轻轻摩挲着衣袖,“如此,待在下需要郡守大人帮助时再提吧。”   她下意识看了眼灵堂,不经意间发现了明长昱与隋程的身影。证愣之后,对赵松文说道:“我想向赵大人要一个人。”   赵松文问:“谁?”   “赵富,”君瑶说,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就是赵公子身边那个随从,他曾在县衙被问过话,但在下还有些疑问,需再问问他。”   赵松文没有犹豫,转身正欲吩咐人去寻,突然听见灵堂上一阵惊慌喧哗。   女眷中为首的女子用手巾掩着口鼻,哀声哭喊道:“老祖宗昏倒了,快将老祖宗扶去休息。”   这女子正是赵无非的正妻,她口中的老祖宗,是赵松文的母亲,年事已高,却是赵家人中最长寿的,儿女也多,辈分高,所以河安赵家人为讨她欢心,都叫她老祖宗。   赵家老太太尤其宠爱赵无非,甚至将他当成心肝宝贝,心爱的孙子被害,如何能不伤心欲绝?她守着赵无非的遗物,悲伤过去晕倒,灵堂中的人都慌作一团。赵松文也顾不得君瑶与李青林等人了,直接冲上去将老太太扶起来,吩咐几个女眷合力照料。   赵无非之妻倒是见过世面的,立刻忍了悲痛,打起精神来将照顾老太太的事情打理妥当,安排就近的几个妾室先将老太太扶回房中修养。   几个妾室地位不高,平日就算能在赵无非面前露脸,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赵无非生时她们的日子难过,赵无非死了,她们的生活更没着落了。有人曾想讨好正室,希望正室能给点好处,谁知正室娘子就想随便打发了她们。如今能有个照顾老太太的机会,几个妾室怎么会放过?就算今后不留在赵家了,在离开之前多拿些好处也是对的。   所以得了吩咐的妾室也立刻收了悲痛,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   那边有个年幼美貌的妾室,看着正室欲言又止,见没人注意她,也偷偷拎了裙角想要起身而去,谁知跪在前方的正室突然转身,横眉怒目地瞪向她,厉声道:“桃娘!你一个丫鬟提的妾室,没有资格去照顾老太太,好好跪着为少爷守灵吧。”   叫做桃娘的女子立刻规矩地跪回去,眼角含泪地往火盆里扔纸钱,紧抿的唇角轻颤着。   君瑶疑惑地看了桃娘几眼,思索着方才赵无非正室说的话。   李青林掩唇轻轻咳嗽,轻声问:“那位妾室有问题?”   君瑶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前日里有人曾与我说桃娘已有了婚约,不日就可赎身离开赵府嫁人,为何她……现在成了赵无非的妾室了?”   李青林谦然轻笑着,看不出什么情绪,平复着气息轻声说:“这样的家族,有丫鬟被提为侍妾是寻常事。”   因此处烟火缭绕,人多气浑,他倍感不适,气息也稍微虚浮了些。说话时声音轻缓,清冷如烟,君瑶却不知为何,依稀察觉他话中隐着些许嘲讽。   君瑶抬眸,隔着缭缭几缕轻烟看着他。他温润依旧,清朗如玉,眉眼若清风初雪,即使笼着淡淡的烟雾,他轻淡的笑容始终剔透干净。   那边,赵松文打理了老太太的事,转而想起了李青林与君瑶,又赶过来接待,“母亲伤心过度,赵某过去查看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李青林与君瑶自然说体谅,君瑶趁机问:“方才我见赵公子侍妾中,有一位叫桃娘的,不知此人何时成为妾室的?”   赵松文平日里根本不会管女眷的事,哪里知道什么桃娘?他蹙眉:“楚先生可是觉得那妾室有问题?”   君瑶颔首:“的确有些小小的疑惑,还请赵大人给个方便,让我去见见她。”   赵松文说:“这些事都是无非的正室在打理……不如我让她身边的嬷嬷带桃娘过来。”   “也好。”君瑶颔首。   毕竟世家嫡子的正室,不好直接见外男,让贴身的嬷嬷过来也可。   出了灵堂,在外等候了片刻的隋程立刻走了过来,避开李青林低声对君瑶说:“方才侯爷走了。”   君瑶左右看了一圈,果然没见到明长昱。她心头怅然,与隋程说道:“既是大人负责的案子,难道大人不去亲自过问过问?”   隋程竟没反驳,方才他已被明长昱暗中数落了。初到河安时,因被暗害险些被杀,他气愤了好些天,但之后他做事,便处处受挫,查账目,唯一的知情人韩愫死了,查往年账册,架阁库被雨水浸湿了,想借着赵无非生事,抓一些赵家的把柄,谁知道赵无非竟死了。   这些日子他逗猫玩耍,过得虽比不上在京城那样有趣,却也自在,时常就把自己是御史纠察的职责抛诸脑后。方才明长昱明里暗里叱责他不务正业,玩忽职守,不遵圣旨,渎职怠慢,桩桩件件都要写入奏折参他一本。隋程顿时坐立难安,被训斥得无地自容,越发怕了明长昱。   于是他决心重新振作,好好查案,严谨务实。   所以君瑶一问,他立刻答应:“当然要过问,你要问谁?”   君瑶没回答他,而是对李青林说:“赵大人,眼下我与隋大人还有事处理。”   “无妨,”李青林唇角噙着微笑,“你自便就可。”他顿了顿,又问:“昨日送你的那套剔骨小件,你用着如何?”   那套小件拿回去,还没机会用,别人送的礼物,自然要夸赞,君瑶诚恳地说:“十分好,想来用着会很趁手。”   李青林笑意微深,似想开口说什么,忽而面色煞白,弯腰嘶哑地呼吸着,轻咳几声,唇边浸出血来。   君瑶与隋程吓了一跳,赵松文也惊住,连声吩咐人将李青林扶好休息,又安排人去请大夫。   李青林轻轻擦掉唇边的血迹,强撑着笑,说:“我没事,只是昨夜熬久了些,肝火有些旺,自己回去吃点药就好了。”   “你带药了吗?”君瑶转身,见何三叔阔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李青林从袖中拿出常备的药,倒出两三粒吞下去,缓声对君瑶说:“吓到你了。”   君瑶确实有些惊愕,她知道李青林身体虚弱,却没想到他疾病至此。方才还风轻云淡,笑若春风,转眼就吐血欲晕。   如此一来,李青林不便在此久留了,何三叔已备好车马,将背好快速离去。   “他这几日事物繁忙,要去各处巡查水利建筑,”隋程目光追随着李青林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他那副身体,还这么劳累,换做其他人,早就辞官不做了。”   君瑶不了解李青林的状况,但从明长昱与隋程的口吻中,依稀也可了解李青林的身体状况并不好,甚至连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让他好好休养。   她淡淡地说:“各人有各自的志向。”李青林志在仕途,而她志在与兄长团聚,为兄长翻案,心之所向,又何惧劳心损神?   片刻间,这里又恢复如初,一切井井有条。不久后,赵松文便让人安排好,将赵无非正室的嬷嬷带了过来,并安排了一间偏房,方便君瑶与隋程单独问话。   这位嬷嬷是赵无非正室从娘家带过来的,是一位乳娘,地位不错,对那正室夫人最是忠心耿耿。她恭恭敬敬地站在君瑶身前,气度倒是不差。   君瑶见她拘谨防备,便缓声说:“嬷嬷不必紧张,我只是问问那位妾室桃娘的事。”   得知与自家夫人无关,嬷嬷这才稍稍放心,也不等君瑶细问,她便先交代说:“桃娘曾是少爷身边的一等丫鬟,人也勤快机敏,做事本分,夫人其实也还喜欢他,让她好生照顾少爷。得知她在外有未婚夫婿,夫人本想过为她添置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谁知她的温顺本分,都是伪装的,前不久竟趁少爷醉酒……”她咬牙,羞于启齿,“这桃娘,她其实就是一个贪慕虚荣忘恩负义的丫头!她定然使了计谋,否则以她的姿色,怎会入少爷的眼?”   君瑶没料到桃娘竟是这样成为赵无非的妾室的,她若有所思地问:“她何时被提为妾室的?”   嬷嬷细想了想,说:“大约半月前吧,在那之后,少爷也没再见过她。”说起其他的侍妾,嬷嬷脸上带着鄙夷,“其实少爷很少去那些人房里,甚至根本不去,那些女人也不过是些放在屋里的摆设罢了,如何能与夫人相比?”她信誓旦旦,笃定地道:“等夫人生下儿子……”还未说完,她突然想起赵无非已经死了,顿时悲从中来,哽咽流泪。也不知是为谁悲伤。   她啜泣着,含糊道:“可怜的夫人,她嫁入赵家比守活寡还难……”   问过嬷嬷后,君瑶才让人将候在外面的桃娘带进来。其实嬷嬷所言非虚,桃娘的姿色不过中上等,对于万花丛中流连过的赵无非来说,或许并无出色之处。她规规矩矩地站在君瑶身前,双手交叠着欠身行礼,声音娇柔清脆,听着楚楚动人。   “桃娘,”君瑶微微笑了笑,“我受人之托,特意来看看你。”   桃娘面色一变,低头稍稍退后一步,双眼瞬时浸了泪:“是谁何德何能,能让大人来看我?”   君瑶本想直接问她关于苏德顺的事,转念一想,又担心她否认,故而才故意绕了话,看看桃娘的反应。先前去苏德顺灯坊时,苏德顺曾说赵无非身边的一等丫头桃娘是他的未婚妻,可才过几日,桃娘就已成赵无非的妾室了。推算时间,苏德顺无意向君瑶透露与桃娘的婚约时,桃娘已成姨娘了,奈何苏德顺却一无所知,依旧痴心地在外等待着。   君瑶说:“德辉灯坊的苏师傅,让我来看看你,托我向你转达,他不久就能凑齐给你赎身的钱,前来迎娶你。”   桃娘交叠的双手立即握紧,神色也有些慌乱,眼中的泪水霎时滚滚而落。   她低声呜咽着,良久不说一句话。君瑶与隋程相视一眼,心中疑惑。她尚且没说什么,桃娘就落泪哭泣了,这是为何?   须臾后,桃娘哭声渐止,才泪点盈盈地看着君瑶,轻声说:“我不是告诉过他,让他别再等了吗?他为何还让大人来说这些?是故意羞辱我?”   君瑶敏锐地看着她:“你告诉过他?你怎么告诉他的?什么时候说的?”   她一连抛出三个问题,桃娘哀婉地垂眼,缓缓说道:“花灯节那晚,我去灯坊找他,将自己成为少爷妾室的事告诉了他,再三叮嘱他别再等我了,他怎么还是不听?”   君瑶再问:“你见他时是什么时辰?”   桃娘抹着泪,轻轻抽泣着说:“快到酉时的时候罢……”她不安地揪扯着衣袖,“我早知他在准备运祭河花灯,就不会去说了。”   对于苏德顺来说,未婚妻成为他人妾室,且在他最关键一刻来与自己决绝,是何等的打击?   君瑶轻敲着手指,脑中飞速整理着,同时问道:“苏师傅当时情绪如何?”   桃娘沉默了,面色惨白如纸,身形也微晃着,像一缕漂浮的幽魂。由此可见,苏德顺当时的情绪可能不好,至于不好到什么地步,君瑶不得不再次追问。   桃娘闭了闭眼,似乎不愿回忆当时的情况,缓缓开口恍惚地说:“他起初不相信,以为我说谎。之后就很生气,对我怒吼,甚至打了我,砸了许多东西,甚至险些砸了祭河的花灯。后来……”   “后来怎样?”君瑶问。   桃娘歉疚地瑟缩着肩膀:“后来他抱着我,恳求我跟他一起离开。他说他并不嫌弃我,只要我愿意,他就去求少爷,让他放我走。”她轻轻摇着头,泪潸然而下,“可是少爷怎么会答应他?我服侍少爷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少爷的性子?他若去求少爷,少爷非但不会答应,只怕倒是我和他的性命都难保。”   她咬着唇,颤声道:“所以我没有应他,那时有灯坊的伙计来喊他,他一言不发地带着祭河花灯就走了。”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说:“我也是趁花灯节,借口出府游玩才得以有机会见他,他离开之后,我也不敢多留,买了盏花灯就离开了。”   照桃娘如此说,她成为赵无非妾室一事,是实属无奈了?但无论如何,这事都可能在苏德顺心头埋下仇恨。而且,苏德顺当晚,也的确见过赵无非,而且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君瑶仔细回忆着苏德顺所说的一字一句,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问完话后,君瑶与隋程起身离开。桃娘落后一步,刚一出门,嬷嬷就将一篮子扔给了她。   “这是少爷生前最喜欢穿的几双金银线镶玉靴,你仔细清洗干净,天黑前给我看。”嬷嬷厉声道。   桃娘将头埋得很低,双手死死扣住篮子,指尖泛青。   家宅后院里,这样的事也很寻常。君瑶没想到嬷嬷没避讳有人在场,不禁往桃娘身上看了眼,晃眼间,发现那篮子里的几双鞋果然不凡,每一双皆是用上等缎面,以金银丝勾线,华美张扬,鞋面上甚至镶着宝玉美石,价值不菲。联想到赵无非的衣裳,都是以进贡的蜀锦为主,几双镶着宝石的鞋,就不足为奇了。   但她蓦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从篮子中拿出一只鞋,问:“赵公子每一双鞋,都钳着宝石吗?”   桃娘不敢随意开口,一旁的嬷嬷说:“是,公子的衣物皆是独一无二,衣非锦缎不着,鞋无宝玉不穿。每一年,老太太都会让人给少爷做鞋,甚至亲自拿出她收藏多年的玉石给少爷镶嵌于鞋面上。”她也不好说得太夸张,又加了句:“不过公子的鞋,大多是让城内的高升鞋坊定制的。”   “如此,”君瑶将鞋放回去。   临走前,赵松文派了人来,这人急匆匆地,态度却恭敬有礼:“大人,老爷派人去寻了赵富,但阖府上下全找过了,依旧不见赵富的人影。老爷说,恐是这几日人多,赵富偷溜出去了或躲哪儿偷懒了,等找到他之后,立即给大人送去。”   这倒是巧了,不早不晚,赵富偏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了,君瑶心里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3 09:00:00~2019-11-13 23:1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ji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小狸花猫   一出赵府,君瑶立即让人将赵富之事转告明长昱。若赵富当真失踪或藏了起来,以明长昱的能耐,不出半天就能将他找出来。   她向隋程的侍从借了马,沿着街道慢慢地策马而行。隋程也策马追了上来,拉着马缰靠近过来,见她面色微凝,关心地问:“阿楚,你怎么了?”   从赵府出来,君瑶一直在想赵无非的案子。抛开她先前怀疑的人,如今又多了一个苏德顺。她下意识将策马往德辉灯坊而去,听着马蹄哒哒之声,半晌才反应过来隋程在问她。   她说:“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   “哦,”隋程依旧关切地看着她,“要不先寻个地儿坐会儿,太阳这么大,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也不怕晒黑?”   君瑶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近日来她晒黑许多了,倒让她更像稚嫩的少年了。她不担心自己晒黑,倒有些担心隋程的皮肤。隋程却丝毫不在意,说道:“晒黑些好啊,这样就不会有人将我认作女子了。”   他凑得近,被清透的光晒得白曦弹嫩的脸近在眼前,君瑶忍住掐一把的冲动,策马走快了些,调侃道:“你总怕别人说自己是女子,是担心今后找不到心仪的女子吗?”   隋程不以为意,嗤然一声,说:“凭我的身份,天底下哪个女子不会巴结过来?我还不一定看得上呢。”   “那……侯府千金呢?”君瑶似乎听隋程身边的人提起过,隋程似乎比较在意那位叫做明长霖的女子。   果然,隋程的脸快速红透,难为情地揪着马缰,“阿楚,我就是想先建功立业,否则长霖怎么会看上我呢?她可是上过战场杀过敌军的人,我若与她在一起……”他轻咳一声,“旁人会将我与她的性别弄混。”   君瑶失笑:“这就是你想更加有男人气概的原因?万一侯府千金喜欢白嫩美貌的男人呢?”   隋程一惊,怔了一瞬,惊恐不安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瞪着毛茸茸的眼睛,巴巴地盯着君瑶,君瑶恨不得揉一揉他的脑袋,失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隋程非常期待,策马又凑近了些。   再凑近,两匹马就要挨在一起了,君瑶身下的马低低的嘶鸣一声,昂首阔步地小跑起来,巅得君瑶向后一仰。她快速拉住马缰,回头对隋程道:“大人若是怕晒,就自己寻个地方歇一歇吧,我还要去问案。”   隋程不甘落后,他才被明长昱训斥过,哪里敢丢下君瑶让她一个人去查案,他也顾不得太阳毒辣了,策马跟上去。   街上行人多,不能策马狂奔,两人优哉游哉到了德辉灯坊,却发现店门紧闭。   君瑶下马上前敲门,半晌都没人应门。寻了隔壁的店家问过之后,才知苏德顺在花灯节过后,就将店门关闭了,之后他去了县衙领了杖责,应是回家养伤了。   君瑶轻叹一声,听隋程在旁低声说:“他不会是逃走了吧?”   君瑶心头一震,翻身上马想要立刻找到苏德顺的家,跑出几步后,才想起自己不知苏德顺住哪儿。她回头,对隋程说:“去县衙,查苏德顺的住址。”   两人一路策马缓行,两盏茶光景后到了县衙。县衙的人听了隋程吩咐,立刻调查苏德顺的住址,等待结果的片刻间,顾恒子亲自前来接待,斟了茶水后,又起身与隋程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愿隋大人能答应。”   隋程:“顾先生客气什么?直说就是了。”   顾恒子轻叹一声:“河安诸公子因才学结友相识,成立了风雅社。这三年来,风雅社都是由赵公子负责主持一切事宜,如今赵公子去世,风雅社也没了撑持,所以社中的人商议着将社解散,并将社员缴纳的费用一并退还。这事情虽简单,却也有些复杂,所以在下想请隋大人做个见证。”   风雅社最初结社时,的确以结交才学之辈、友高朋雅士之人为出发点。但近些年,因种种原因,社内的人心早已不复当初,风气渐渐败坏,许多最初入社的寒门才子,都被排挤到边缘。甚至有不少社员,虽没有与社脱离关系,但早已不再参与社中的任何活动。赵无非一出事,社中的人都想摆脱关系,以免沾惹是非。而寒门才子,更是迫切希望解散此社,免得年年还得向社里交一定的社费。   顾恒子向隋程说明了时间地点,隋程思量着左右无事,顺便见见河安的几个才子也好,便答应下来。   顾恒子连声道谢,而此时,底下的人刚好查出苏德顺的住处,君瑶与隋程旋即策马前往。   苏德顺住在新买的一处宅子里,宅子不大,两进院落,有三四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屋颜色较新,未植草木,角落处还堆着废弃的木料,几套新的家具还放在院长散味。这应是新买的住宅。   君瑶与隋程敲门时,只有一个苏德顺的徒弟来开门。苏德顺从县衙领了杖责之后,便关了灯坊回家卧床休息。应住宅是新置办的,没来得及请仆人,没人帮他养伤,倒是几个徒弟看在师徒情分上,轮流来照顾。   得知隋程与君瑶的来意,徒弟不敢怠慢,恭敬地将两人引进了客厅,又将苏德顺扶了出来。安排妥当后,不敢叨扰几人交流,自去厨房备些待客用的吃食茶水。   “苏师傅的徒弟倒是不错。”君瑶入座后,随口说道。   苏德顺倚着软垫,又欣慰又勉强地笑了笑,“这几日也要多亏他们。”   君瑶环视客厅一圈,见屋内陈设虽简单,却又是簇新的,说道:“这宅子是新买的?”   苏德顺颔首:“是,就在两月前买的。以前的宅子老旧了,房屋又窄,以后生活会不方便。”   君瑶:“可是为成亲准备的新房?”   苏德顺面色黯然,哑声道:“是。”   君瑶研判地审视着他:“即便桃娘已成了赵家嫡子的妾室,你还是愿意与她在一起吗?”   苏德顺如遭雷击,瞬间抬起惨白的脸盯着君瑶。他双手捏拳,又缓缓松开,说:“她既已成了别人的妾室,我也不能为她做什么。”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桃娘会成为赵无非的妾室。偏偏他只是一个卖花灯的,无权无势,除了去恳求赵无非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但赵无非强迫桃娘,若他去恳求赵无非放过她,必然会让桃娘在赵府的日子更加难过。眼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而去,苏德顺内心如油煎一般难受。去县衙领罚时,甚至想让衙役将自己打死百了,免得活下来受巨大的煎熬。   “所以,你因此怨恨赵公子吗?”君瑶问。   苏德顺面色一僵,急切地说:“我的确怨恨他,但他的死与我无关!”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他怎么还不猜不出隋程与君瑶的来意?   “夺妻之恨,难道不足以成为你恨他的理由吗?”君瑶再次试探,又接着说:“何况,就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你才是最后一个见到赵公子的人。”   苏德顺摇头:“即便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就能证明我杀了他吗?”他有些急乱,顿了顿才想到要说什么:“我去花灯时,赵公子在卧房内休息,而我站得离门近,门外就有抬花灯的伙计,我若是想做什么,发出什么动静,门外的人一听就知道。”   君瑶蹙眉:“可那时赵公子可能已醉酒。”   苏德顺挺直了背脊看向君瑶:“可我当时听得真切,赵公子说话口吃清晰条理分明,根本听不出醉意。”   至今为止,君瑶都无法确认赵无非到底醉还是没醉。   见她沉默不语,苏德顺接着说:“从我进门与赵公子说话,到让伙计进门抬花灯出去,也不过几句话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君瑶默然沉思,推测苏德顺说谎的可能性不大。抬花灯的人,除了苏德顺灯坊的人之外,还有出云苑的人。若是他撒谎,君瑶只需去查证一番就能拆穿。   但苏德顺没有杀害赵无非,只是一种可能。君瑶再将苏德顺前后说过的话联系一遍,再结合现有的线索,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想。   其中,最可疑的便是赵无非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就连赵富将醒酒汤端进屋时,也是隔着屏风,未曾见到他。   其次,便是屋中的浴液香。   苏德顺曾说,他一进屋就闻到了浴液香。如此君瑶可推断,在苏德顺进入房间之前,赵无非洗了澡,或者在苏德顺进屋之前,赵无非就已经死了,浴液香只是为了掩盖血腥味而已。   但那时苏德顺能听见赵无非说话,这点又十分矛盾。   难道那时凶手其实在场,只不过有可能他用特殊的办法控制住了赵无非,让他不能露面但是能说话,苏德顺与他说话时,他其实是被凶手胁迫的?因怕被凶手灭口,所以只好佯装正常,没有求救?   转瞬之间,君瑶心头百转千回。   苏德顺的徒弟进门送吃食,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眼看向苏德顺,说道:“你依旧有嫌疑,我会让县衙的人护着你几日,还请苏师傅安心养伤。”   苏德顺紧抿着唇,迟钝又僵滞地点了点头。   君瑶与隋程这才出门,路过院子时,又看见那祭河花灯的底座。看来苏德顺依旧不甘心,将花灯底座从灯坊带了回来。路过时,几只苍蝇扑面而来,君瑶下意识挥手去赶,倏然间脑中飞快掠过一个闪念。   她垂眸盯着花灯底座,问:“这花灯底座这么招苍蝇吗?”   苏德顺的徒弟也挥手在花灯底座上赶了赶,“也不知怎么的,这些苍蝇赶都赶不走。应该是花灯从水里捞起来的,带着腥味吧。”   带着腥味?水腥味吗?恐怕是血腥味吧?   君瑶神色一凜:“花灯灯体部分呢?”   徒弟说:“在县衙,应是供奉起来了。”   君瑶又想到什么,立刻辞了苏德顺,出门翻身策马而去。隋程见状也跟上去,疑惑地问:“阿楚,你要去哪儿?”   君瑶说:“去画舫看看。”   零零碎碎的线索在君瑶心中交织着,渐渐织成一张模糊的网。她心里其实没底,要去画舫探个究竟。午后阳光明炽,照彻襄河之畔鳞次的飞檐屋宇,那艘祭河所用的画舫,依旧平静安稳地停靠在粼粼水面上。   看守人得知君瑶与隋程身份,让两人上了船。凭着深刻的记忆,君瑶直接下了底层,穿过狭窄的廊道,入了其中一间客舱。当初她来查看时,已将这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唯有窗外没有检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门,耀眼的光奔涌而进,数只苍蝇也随之盘旋着,嗡涌而起。   她探出身,低头观察苍蝇停留的地方,隐约发现水光摇曳的船体外,有斑斑向下的痕迹。   这画舫船体漆绘缤纷,雕镂精美,飘逸空灵的线条绘出碧浪青天,有洛神举花凌波而起,婉转起伏的色彩交错斑斓,几丝几缕毫无规则的痕迹掺在其中,当真难以发现。   君瑶欲伸手去摸,隋程大惊失色,以为她要跳水,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拎回去。   “阿楚,你怎么了?”隋程毛绒绒的眼睛眨了眨,十分困惑。   君瑶看向窗外,见岸边停靠着小船,立刻小跑着下了船上岸,招了一艘小船划入河中,靠近画舫到了方才那扇窗下。画舫船体高大轩阔,即便站在小船中,也与窗户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让她看清窗下的情况了。   那些苍蝇留恋不去的刮蹭状下坠的痕迹,果然是干涸的血迹。若非她突然想起隋程的小狸猫扑过苍蝇,只怕也想不到这一层。   窗下血迹虽已干涸,却尚且清晰,足以见得是几日前留下的血迹。从血迹形状判断,也可推测是从窗户抛下。如此,赵无非的尸体,大有可能是从这里抛入水中的。   回到岸上后,隋程主动帮君瑶付了船资,好奇地问:“是不是又发现了线索?”   君瑶双眼明亮,“还得感谢大人的小狸猫,若不是它去扑窗边的苍蝇,我或许就无法发觉这线索了。”   隋程一听果然十分自得,“我这就去给小狸花多买几条鱼干回去。”他犹自窃喜,在京城时,祖父并不赞同他养猫,总说养猫会使他玩物丧志,若是让他知道,其实许多线索都是靠他养的猫找到的,祖父就该对他刮目相看了。   眼下,君瑶所想的,是将线索告知明长昱。她尚且有许多不明之处,需要他明确。回关家院子后,她找了明长昱留下的侍卫带话,不久之后,明长昱就带了话来,让她直接在院中等候。 第140章 千丝万缕   夏日昼长,太阳落山后,树下凉风习习。如星细软的槐花簌簌飞落,似天幕中斗转星移。   君瑶倚着石桌而坐,捏着笔写写画画,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跃然而出。半晌后,院中静谧下来,来往走动的人不知何时屏退,逗猫追狗的隋程“咦”了一声,抱着小狸猫说道:“侯爷来了。”   君瑶闻言,放下纸笔,没来得及整理,手轻按住的纸就被明长昱收走。纸上涂鸦般的字迹,恐怕只有君瑶自己才能看懂,明长昱看了一眼,将纸放回桌面,说:“今日有新的发现?”   隋程一听,这是要讲案子了,脑袋里立刻混沌起来,抱着猫独自到树下玩耍。   君瑶将今日发现细述一遍,轻轻点了点纸上的两个名字,“这两人,嫌疑可大了。”   明长昱目光从纸上轻轻掠过,静听君瑶说道:“苏德顺是最后一个见到赵无非的人,他的未婚妻成为赵无非的妾室,所以他有杀人的可能,而且……”她顿了顿,迟疑地说:“他所制的祭河花灯上,也可能染了血迹。”   她从一旁的木箱中拿出一枚玉石,说道:“这枚玉石,是花灯节当晚,苏德顺打开花灯底座时,随底座中涌出的水掉落出来的玉石。我那时并没在意,但那时花灯沉没本就有蹊跷,所以我就将玉石留了下来。”她将玉石递给明长昱。   明长昱也倚着石桌坐下,轻轻拂开桌上的槐花,问:“这枚玉石与赵无非有关?”否则她就不会将玉石拿出来。   这玉石圆润饱满,玉中有一针尖大小的小孔,应是做装饰用的,质地成色也很不错,属于上品。   君瑶说:“我怀疑这玉石是赵无非鞋上的装饰物。我在赵府无意间看到了赵无非的鞋,鞋上镶嵌的玉石与这枚玉石十分相似。而且,赵无非被害时脚上也穿着嵌玉的鞋,那双鞋破损了,丝线散乱,玉石掉落也是可能的。还请侯爷将玉石拿去赵无非常去的鞋坊比对,结果一验就知。”   明长昱将玉石收好,见她涂鸦的纸上还写着“花灯沉没”“赵无非之死”“血迹”等字,沉吟着说:“你怀疑花灯的沉没,与赵无非的死有关?”   君瑶迟缓地点头:“我怀疑花灯底座染了血迹,但血迹或许已在花灯沉没时就被河水冲洗了。若想确认,就需再去看看灯体,或许花灯灯体上也有血迹。”   明长昱面色淡淡,默了片刻,才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君瑶仔细想了想,说:“画舫底层客舱的窗下,也带着血迹,我怀疑赵无非的尸体,就是从客舱抛出去的。”   赵无非的休息室有血迹,是毋庸置疑的,花灯底座染有血迹,或许尚未定论。但祭河画舫在用于祭祀之前,就里里外外被清扫过,就算有血迹也被清洗干净了。在赵无非死后,画舫又被看守起来,闲杂人等不能上船。所以那血迹,只有可能是在祭河当晚染上去的。   那艘画舫上,除了赵无非的尸体上可能带血,还有什么是带着血的?   明长昱面色微冷,抬眼间,见几星细碎的花瓣落在她发间。少女的肌肤是细腻白嫩的,那朵落在她发间的花瓣,似也悄然失色。他凝睇片刻,又不禁蹙眉。这些时日,她的肤色明显变深了些,双颊上轻染着淡淡斑痕,衬出几分俏丽可爱来。   明长昱心头一软,莫名暗哂,眼光也柔了几分,轻叹道:“你说得对。”   他缓缓抬手过来,君瑶下意识避让,又蓦地定住。   明长昱将她发间细碎的花瓣轻轻拨下,盯着她乖巧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说道:“我派人收集了风雅社成员的闲散诗文,一一比对了字迹,并没有发现与那本文集相同的笔迹。”   风雅社中的人,时常作诗作赋,互相赠送自己的诗文也是常事,有时集会后,社中的人还会在文集册中留下自己写的诗词文章,聚会多了,诗文册子就多了,得到一两本也不是难事。   明长昱收集的两三本,是花了高价从风雅社成员手中买到的。   那本文集出现在出云苑后院中,若不是风雅社中人所写,会是谁写的?   明长昱见她淡眉轻蹙,又说道:“还有一个可能。”   君瑶侧首,双眼发亮。   明长昱说:“无外乎三种可能,其一,文集是风雅社中人所写;其二,是出云苑中的人,其三,是燕绮娘的其他爱慕者。既排除了第一种,那就查第二种第三种。”   “怎么查?”君瑶心中稍稍开朗。   燕绮娘在出云苑的地位超然非凡,能见到她且将文集送入出云苑后院的人很少,若细查下去,再一一排除,也不是不能查,只是太耗费时间了。   “第二种相当好查,”明长昱轻捻着槐花细蕊,说道:“但凡在出云苑的人,都会与出云苑签下契约,去看看那些契约不就行了。”   君瑶豁然起身,欣喜道:“我怎么没想到!”让隋程带着她去出云苑,亮出御史的身份,难道还担心出云苑的人不给看契约?契约上有亲自书写的名字和条款,甚至可能还有指纹。   她恨不得立刻前往出云苑,明长昱失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还有一件事与出云苑有关。”   君瑶重新坐下:“何事?”   “你在赵无非休息室发现的那小半截玉石,是河安城内一家玉石坊为出云苑定制的上弦器。我仔细比对了玉石坊的定制记录,出云苑当时定制了好几套,且价格不菲。”   君瑶若有所思:“如果只有几套,查起来也不难。既然这套上弦器价值不菲,那用它的人就会爱惜些,轻易不会丢失或损毁。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将每一套上弦器拿出来,一一与我们现在手中的那小半截玉石比对,若材质和断口都能对得上,拥有那套上弦器的人,嫌疑就很大。”她的口吻凝重了几分,继续说:“而且,祭河画舫窗口外有血迹的舱室,也是出云苑的人所住的。”   线索一一明朗,似乎与出云苑的联系较深。   这冥冥之中,与线索有关的人,是否都与赵无非的死有关?   明长昱拿出一份药方:“这是在接风宴雅居地毯上发现的粉末配方。”   君瑶粗略看了眼,这药方十分普通,似是有安神之效。   “这是安神粉,无毒,适合失眠多梦的人服用。”明长昱淡淡地说,“但是,若与酒一同服下,哪怕只饮一杯,也会喝醉。”   接风宴上,赵无非是真醉还是假醉,一直困惑着君瑶。这些许洒落在地毯上的安神粉,也的确蹊跷。去赴宴的人,总不至于带上安神粉给自己服用,既如此,这安神粉难道是下在了赵无非的酒中?   仔细琢磨赵无非当晚的表现,的确很是令人困扰迷惑——赵无非醉酒,需赵富搀扶才能回房休息,其后赵富为他端了醒酒汤,还没服用,赵无非就吩咐他去买鲜鱼馄饨面,且这碗馄饨面要陈皮与山药熬制,赵无非能交代清楚馄饨面的要求,能否证明他当时是清醒的状态?再其后,苏德顺进了休息室抬走花灯,这与赵富离开去买东西时相隔不久,赵无非当时已经能和苏德顺清醒地对话……   这与君瑶最初认定的,凶手趁赵无非醉酒时加害的推测相矛盾。   她此时的思绪也凌乱着,转念想起赵富所言,若赵无非佯装醉酒,在人前装就行了,何必在回房之后还装?   所以,赵无非是真醉了?那为何他之后又有清醒的状态?难道是他酒醒得快?   若接风宴时,真的有人给赵无非下了安神粉,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办到的?君瑶推测了几种可能,最常见的,便是藏毒,趁人不备将药下到酒杯中,所以当时谁动过赵无非的酒杯?   “当时离赵无非较近的人,有隋程、赵世立,也就是李青林,还有严韬、燕绮娘。”明长昱说道。   君瑶所想,也是明长昱所能想到的,接风宴当晚,他虽没有入座首桌,却将首桌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隋程、李青林、严韬一开始就与赵无非坐得近,想要接触他的酒杯,也是一伸手的事。燕绮娘是之后加入的,坐在了赵无非与李青林之间。”明长昱有条不紊地说道。   君瑶问:“有谁接触过赵无非的杯子?”   “我没有看到有人动了他的杯子,”明长昱皱眉。他虽洞悉力敏锐,可毕竟隔了一桌,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他无法获知。   君瑶抿唇:“那我去问问李青林。”   明长昱目光微冷:“若药是他下的呢?”   君瑶愣了愣,旋即摇头:“不太可能,李青林与赵无非没有瓜葛……”   “他本姓赵,”明长昱打断她,“就算他的祖父是偏房所出,他的父亲是偏房的庶子,他也与赵家有关联。”   君瑶疑惑:“就算如此,他与河安赵家隔了那么几代的亲,河安赵家似乎也不知道与他的这层关系,李青林加害赵无非,有什么好处?”   “河安赵家是一块肥肉,你说什么好处?”明长昱冷厉反问。   君瑶哑然,须臾之后讷讷地说:“你说得对。”   明长昱冷然的眼神稍稍缓和,“嗯,乖。”   君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又轻声道:“又不能问李青林,那该如何?”   明长昱舒然挑眉:“安神粉洒落的位置,接风宴上发生的一切,任何一个细节,都能成为推测出结果的证据。而且,这安神药,是普通安神药的两倍浓度,应该是特意为赵无非配制的。”   李青林、燕绮娘、严韬,谁才可能是下药的人?   君瑶看向隋程,见他将地上的花瓣捧起来,洒在小狸猫的身上,小狸猫腾起身子,露出爪子扑咬,与隋程玩得不亦乐乎。   “大人,”君瑶问隋程,“你可还记得当时谁接触过赵无非的杯子?”   隋程还真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摇头说:“没有。”   君瑶追问:“是你没看到,还是当真没有人碰过他的杯子?”   隋程冷哼一声,咬牙道:“其实我本想往他杯子里放点儿泻药的,可惜赵无非几乎杯不离手,而且他习惯性将杯子放在自己身前,我就没机会得逞。”   君瑶哭笑不得,此时也不由得佩服起隋程来。若不是他记仇,又怎么能把赵无非的杯子看得那么清楚?   若真如他所说,没人碰过赵无非的杯子,那安神药是如何下到赵无非酒里的?   兜兜转转,这个问题又绕了回去,赵无非是否醉了,是否被人下了药,依旧没有确定的答案。   在关家院子吃了晚饭后,君瑶与隋程听明长昱安排,去了出云苑掌柜家中。   出云苑算得上是河安赵家的产业,负责管理契约的,是赵家府上的账房吴管事,平日很少留在出云苑。得知隋程与君瑶的来意,他也不曾耽搁,直接将近几年签的契约统统拿了出来。   出云苑契约中的条款十分严格清晰,签契人不仅需亲自写下性命,还需要按下指印。   君瑶按时间顺序,先查看了最近签下的人,除却几名艺女外,就是两名男子。但奇怪的是,竟没有嫣儿的契约。   “嫣儿?”吴管事对那位美貌的清倌有些印象,说:“他是新来的,需在出云苑呆足两月之后才签契约。”这两月期间,嫣儿所赚取的费用,七成都要归出云苑。   君瑶敏锐起来:“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入出云苑的?”   吴管事说:“半个月前。”   “就算是未到两个月,也不签临时的契约吗?”君瑶起疑,“若是出了事,如何负责呢?”   吴管事说:“我当时也这么说的,让他至少按个指印签个字,但他说只要让他留在出云苑,他可以分毫不取,出了事一概自己承担。而且他有副好嗓音,还有那样的容貌,恰好被少爷看见了,少爷当即就决定将他留下。所以就没有签字按手印。”   “是赵无非赵公子决定将他留下的?”君瑶问。   “是,”吴管事点头。   君瑶一时也看不完契约,也不能当即比对,便将契约交给伪装成随侍的明长昱与另外两个会看笔迹的人。   出云苑上上下下有契约的人,大约三十来个,明长昱也花了些时间来比对,看完后,将契约递还,对君瑶轻轻摇头。   若其他人都能排除,也不能立刻排除嫣儿的嫌疑。   此刻,天色向晚,星罗纵横的河安亮起盏盏灯火,明暗交织的小巷中,人影也稀少起来。君瑶本打算立即去出云苑查探嫣儿,却被明长昱拦下。   一行人上了车,马车隔绝了车外嘈杂的喧哗,明长昱才说:“现在去未免显得很刻意,何况这位嫣儿自持清高,除非有特殊情况,入夜之后并不见人。”   “不见人又如何?”隋程不以为然,“将他抓起来审问一番,就不信他什么都不说。”   君瑶却认为不妥:“单凭他没有签字没有按指印,不能说明什么。”她看了眼明长昱,眼底带着询问。   明长昱入军能探知敌我军情,入大理寺自然也有查案的手段。明长昱第一次见嫣儿时,赵无非就想将嫣儿赠予他,这或许是赵无非的无心之举,却会让明长昱以及他身边的人警惕。是以,嫣儿的情况,明长昱应该早有掌握。   他迎上君瑶的眼神,轻声道:“此人就如凭空出现的一般,莫名就出现在出云苑中。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得了不少人的青睐,一来是赵无非追捧他的缘故,二来是因为他与燕绮娘走得较近。”   嫣儿生性清高,寻常人一掷千金他也未必会见,与出云苑中的其他人也不怎么往来,偏偏与燕绮娘一同出席过数次,甚至两人奏唱和鸣,很有默契。   君瑶眉心微蹙:“燕绮娘与他一样,过去十分干净。”   “燕绮娘的身份到底有根据可查,可嫣儿却没有。”明长昱温言道,“他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家住何处,都不可知。”   君瑶沉默。   隋程怀里的小狸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舒适地将身体蜷成一团,丝毫不知此时气氛有些凝重。   “你们说,嫣儿会不会是赵无非的……”隋程轻咳一声,调侃地扯了扯唇角,“在接风宴上,赵无非就几次三番想轻薄嫣儿,嫣儿似有些抗拒,为躲开他的猪蹄,还不慎将酒杯掉落在地。还有,难道赵无非不是看上嫣儿美貌,才将他留在出云苑的吗?”   君瑶与明长昱闻言相视一眼。   隋程煞有介事地说:“赵无非初次见到我和阿楚时,就当我们是小倌,甚至出言轻薄,还想动手。而且,他家里有妻妾,却没有一个怀孕生子,难道不奇怪?”   难道真如隋程猜测那般,赵无非有龙阳之好?而且对嫣儿有那样的心思?   君瑶暗自称奇,觉得不可思议。   本朝风气虽然开放,能接受小倌为伴,吟诗歌舞,并将其视作风雅之事。可世家男子的言行,毕竟关乎脸面与声誉,所以是从来不允许族中男人有断袖之举的,否则会被是为伤风败俗,乱纪人伦。如果赵无非当真与嫣儿有私,或曾与其他男子有私,赵家人要么不知情,要么就会极力掩饰,绝对不会让人轻易查出来。   君瑶一开始就知此案关系复杂,却没想到事及至此,不仅越发复杂,甚至越发繁乱。这一桩桩一件件放到一起,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换做其他人,查到此处,恐怕早就打退堂鼓或这草草了结了。   但君瑶与明长昱却并非如此,他们本就为澈清河安而来,不查明真相,又如何给自己一个交代呢? 第141章 拭目以待   次日一早,君瑶便去了一趟城外的庙宇,庙中供奉着祭河的花灯。   城外树木掩映,庙宇离城不远,禅院虽小,但香火很旺。到放置花灯的禅房后,君瑶并未见到花灯。一打听,才知昨天傍晚时,县衙的几个衙役将花灯带走了,是何原因也未交待。   君瑶带着疑惑离开,候在外面的明长昱撑了伞递过来。前两日河安天气晴朗,今日却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氤氲如雾,似下非下,缭绕在空中,如同凝结不散的淡霭。   走了几步,衣袖边缘就沾了雾水,有些潮湿。   这日来来往往的人挺多,一听花灯被带走,未免都有些扫兴,甚至低声猜测,是不是那花灯沉没过,太不吉利,所以才叫县衙的人带走?   君瑶与明长昱上了马车,这片刻之间,花灯被带走的前后已查了清楚。   “带走花灯的是县衙的人,但据说还有郡守府的吏役,”明长昱收了伞,递给在外的车夫。   君瑶心中一凜:“难道县衙和郡守府的人也发现花灯有问题?所以带回去细查?”   明长昱端然而坐,指尖轻捻着袖口暗银色纹理,说道:“也有可能。”   君瑶掀起车帘,对车夫说:“去县衙。”   这一路疾驰,也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县衙。今日县衙之中人比较少,知县严韬与县丞顾恒子都已外出办理事务,连分管几房的主管,也随之外出,留下看守的,只有吏房的主管。   吏房主管认得君瑶,说:“御史大人也随严大人外出查看水利了,您不妨等候片刻。”   “查看水利?”君瑶隐约是听隋程说过,这事务本属于李青林,但隋程作为御史,查看水利这样的要事怎会不亲自前往?何况李青林身体有疾,若他此时单让李青林独自前往,只会让别人认为他不知体恤同僚。   君瑶也不再追问这事,问道:“听闻县衙的人,将祭河花灯带了回来。”   吏房主管愣了愣,外出跑腿查案,那是班房的事,他不曾了解,只好又向班房的人打听之后,才回来告诉君瑶,说道:“确有此事,只是那花灯并没有带回县衙,而是抬去了郡守府。”   “这事知县大人知情吗?”君瑶蹙眉。赵无非的尸体被发现时,严韬第一个站出来,声称会将此案严查下去。她本以为,若是花灯里发现了什么线索,也应是知县严韬带回来细查,却不曾想花灯被郡守的人带走。   吏房主管犹豫着摇头:“知县大人应该是不知情的,他昨日外出后,至今都没有回来。”想了想,又说:“期间顾大人回来过,也不知是不是顾大人的意思。”   这案子既是严韬与御史隋程接下了,其他人就没有立场插手。   君瑶心里微微一沉,离开县衙,将此事告知了明长昱。   明长昱闻言一哂:“若是为查案,那就说不通了。此案归御史查办,严知县也有权查,但如何行事也需向御史禀明。赵无非是郡守的儿子,为避嫌理应置身事外,不能插手。若因查案将花灯带走,没有御史和知县的授权,是想如何呢?”   君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说道:“有两个可能,其一郡守府想插手此案,也不管什么避嫌道理规则律令了。其二是县衙之中有人帮衬着,让郡守可查办此案。”她蹙眉,喃喃沉声道:“县衙的人昨日就外出办事了,看来可能是第一种。”   君瑶立即改道,去了郡守府。   其实以她的身份,不好亲自去见赵松文,明长昱也在暗中搜查赵无非在商政上的罪证,不好与赵松文会见。果不其然,赵松文婉言拒绝相见,让人带话说自己沉溺于丧子之痛,悲伤不能自已,不方便以憔悴容颜见御史的人。   人家也没怠慢君瑶,好茶好水地接待着,反倒显得君瑶咄咄逼人不明事理。   君瑶只好缓下来,问带话人:“听闻赵大人昨日将祭河花灯带回了襄州郡守府,可知为何?”   来人客客气气地说:“那花灯是少爷亲自设计制作,老爷也是想睹物思人,给自己留个念想。请大人体谅老爷的一番拳拳爱子之心,那花灯留给别人,也无甚用处,于老爷而言,却是一种寄托。”   君瑶露出悲悯之色,“我懂的……”她欲言又止,心中暗哂,这赵家的人,果然滑不留手,三言两语的,就将她继续盘问的话堵回去了。   默默地喝了几口茶,君瑶又问:“那赵公子身边的那位赵富……”   来人轻叹一声:“赵富这小子,偷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时候都没出现,我们也正遣人四处去找呢。只盼着他没什么事才好。”   君瑶唇角紧抿,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放回去。   若是换做以往,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早就有些动怒了,偏偏这时她还要维持镇定,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虽说这些事情都早有预料,可被人戏弄还不能发作,君瑶脸上的笑意就越深。她现在也明白,为何明长昱面上的笑意如此丰富,意味不明时深时浅,因为若是不笑的话,就会有种难抑克制的揍人的冲动。   “大人喝茶,”赵家人却是笑不出来,他轻叹一声,神色哀伤,“少爷无端惨死,真相一日不明,赵家人一天不会心安。老爷说了,这事还望御史大人多多劳心,日后赵家人,必然记得御史大人的恩情。”   赵家在京中的势力不容小觑,背后还有太后撑持。他口中的赵家,并非单指河安赵家,也指京中赵家。毕竟河安赵家与隋程关联不大,真正能与隋家同等而坐的,是京中赵家。   这是赵家在向隋家示好了,暗示君瑶将话带给隋程。   君瑶低头喝茶,又随意寒暄关心了几句,就借由离开了。她步履匆匆,心头揣着事,赵家人能将已经供奉好的花灯带走,是否还会做出其他的事?比如带走与花灯有直接关系的苏德顺?赵无非的尸体刚被发现时,赵松文当然是悲痛难耐,满腔怨恨刺激着他要立刻找出凶手,更何况他上头还有赵家祖母和族长施压。但他毕竟混迹官场,做了襄州之首,很快就能冷静下来分析局势。此案已经让御史插手了,查案时难免查出些什么,甚至可能查出赵家的隐秘。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惜一切手段,以最好最快的方式结案。   快速回到马车上,正见明昭与明长昱说完话,君瑶攀着车辕上了车,明长昱耐人寻味地看着她。   “赵家人让你吃亏了?”他眉宇间一凜。   她面色沉静,默然不语,看似平和,却掩不住眼底细微的不甘与薄怒,君瑶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没想被他一眼看穿。轻叹一声,说:“没有,我毕竟是御史的人,赵家人不会给我难看。只是带走花灯一事,他们打算赖下来,不愿交代原因。”   明长昱面色稍霁:“他们没为难你就好。你也不必气闷,河安赵家,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临危而不自知。”   在他看来,自韩愫将县衙的账目呈文递上去那一刻起,这个掌握了河安半壁的赵家,就如岌岌可危即将颠覆的巢穴,只需一夜风雨,就会倾巢颠覆。若想加速赵家的覆灭,只需再搅起一阵风,而这阵风,不需要他明长昱去搅弄,赵家人自己就会闹出事端来。   一个庞大的世家,通常是从内里生乱,才会颠覆得更快更彻底。   “方才明昭说,赵家人已经去过苏德顺家了。”明长昱低声道。   君瑶心头一惊:“他们想如何?”   明长昱依旧坦然平静,温言说:“你留了人看着苏德顺,本意是防着他逃走。可也正好将赵家人阻了下来,赵家人再如何,也不敢公然与御史作对,所以苏德顺没被赵家带走。”   君瑶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依旧担心赵家会生出其他事来。   “侯爷,你手上已经有了赵家的把柄,为何不就此将赵家拿下?”   马车拐了弯,明长昱身体稍稍倾斜,自然而然地向君瑶倾了半分,他顺势看着她的眼睛,说:“就韩愫的呈文,以及我在黄册库查到的账目,还有与赵家有关联的商人、官吏来看,我手中赵家的把柄的确不少。行贿、贪墨、官商勾结、欺上瞒下、私开税目,这桩桩件件加起来,就如火堆里的柴火,越多火就越旺。可是赵家人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这些罪名,还不能完全将河安赵家一网打尽,最多只让他们受个重创。”   “若要彻底击溃河安赵家,该如何?”君瑶问。   “需要等一个契机,逐一瓦解,”他歪了歪头,轻轻压住她的肩膀,趁她避开之前,轻轻蹭了蹭,说道:“赵无非的死,就是一个契机,韩愫的死,也是一个契机,若查明真相,牵扯在这桩案子中的人,一个都别想脱罪。这些人大可能是与赵家关联紧密的,除去他们,就如除去赵家的臂膀,届时在连根带起,赵家的势力,就会慢慢松弛。”   君瑶瞬身似触了电,僵持着避开了些,“这些世家把控着地方,就如地头蛇一样。河安赵家一瓦解,朝廷就会另外派人来接手吧。”   “是,”明长昱颔首,“这里大半税收,都入了赵家人和世家的私库。若朝中的人来接手,至少那些本应属于朝廷的钱,不会被人贪墨私吞,这里的百姓也少吃些苦头。我伪装成商人,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查清赵无非在官商之间的黑幕,查探他据此敛财的方法。”   “那你查到了什么?”君瑶问。   “有几个人,”明长昱冷不防捉住君瑶的手,在她微弱的抗拒中,将她的手心展开,慢条斯理地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名字。   温软的指尖轻轻扫过,酥酥麻麻撩得人心尖轻颤,君瑶木讷地垂眸看着,脑海如缭绕的雾气,混沌一片,竟悸然得认不出他写了什么。   他专注而珍重,写完后轻轻将她的手握住:“赵无非有朝廷官职,却暗地里从商,借身份便利揽了不少财路。但他竟敢贩卖朝廷严苛把控的货物,从中谋取暴利。这其中,没人给他方便,他是办不到的。”   君瑶皱眉:“除非有当地的官吏与他勾结,并在他行商公验上盖章。这章,应是县衙知县的官印……”   难道与赵家勾结的是知县严韬?可看严韬的为人,也不似那样的人,难道人不可貌相,严韬其实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但知县的官印,也不是时时都在严韬手里,偶尔也会交给县丞或其他户房的人,这些都需要知县本人授意才行。   君瑶轻叹一声。   明长昱趁机摸了摸她柔软的手心,没想到她人看着清瘦,手心的肉倒是又嫩又软,虽有些伤痕,但她手骨匀净,手感很好,“派去查问韩愫姐姐的人也与韩愫张姐会过面了,并将韩愫死亡一事告知了她本人。”   韩愫家贫,韩愫的姐姐远嫁,实则为了还算可观的聘礼,二则是为了逃离韩家苦寒的境地。韩愫的姐姐远嫁时,最不放心的人就是韩愫。姐弟两人分隔多年,感情依旧深厚。得知韩愫死讯,其姐悲痛万分,自责不已。在明长昱的人劝说之下,她自然悉数将韩愫的情况告知,并交出了韩愫与她往来的信件,希望从中得查出线索,还韩愫一个清白。   “韩愫的姐姐要将家中的事打理好之后才会来河安,我派出的人不出三五日就会回来。”明长昱说道。   君瑶点点头,她也不知韩愫的姐姐远嫁到了何处,能为查一个真相,远赴各地奔波千里,也不怕真相不会水落石出。   城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街面的行人也绰约不清,车夫只好驾车缓行。不久后,天空落下濛濛细雨,夹着雾气,视线越发模糊。   不知何处传来飘渺的琴声,低回婉转,似青燕掠影飞舞。这琴声有些滞瑟,比出云苑的嫣儿所奏要差了些。   明长昱想到什么,说:“今日下午,风雅社的人会于襄河船舫之中商议解散的事。出云苑的嫣儿与燕绮娘也会前往,你可以去凑个热闹。”   风雅社集会时,通常会让出云苑的艺女歌舞琴乐作陪,这次相约解散,也是最后一次相聚,虽因赵无非的死不能大肆行欢,但社中的人却不想失了雅社的本真。何况,一行人相聚,总要有人在旁侍候,燕绮娘也算是看着风雅社一步步走来的人,让她相伴也比较合适。   浓雾弥漫,最终不得不就近去了明长昱的宅子。   明长昱让人为君瑶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上,君瑶穿上时觉着上衣合身,下裳略短了些。   “你长高了些,”明长昱摸了摸她的头,比了比身高,“看着快过我的肩膀了。”   君瑶自己没察觉,不过她在长身体,也是不可争议的。最近穿衣让她最烦恼的是胸,以往穿宽松些稍微一裹还能应付过去,这段日子穿贴身的衣裳,都觉得有些勒了。   明长昱略略往她身上一扫,轻声道:“不用裹胸,如今也看不出来。”   君瑶脸上泛红,耳根有些烫:“对,过些日子再裹。”   “哦?是吗?”明长昱轻笑,“我拭目以待。”   君瑶抿唇咬牙,腹诽若他当真敢拭目,就要他好看!   明长昱笑而不语,优哉游哉地倚在窗前,吩咐人去为君瑶量身,好多裁几身衣裳。君瑶仔细听了尺寸,问:“怎么还要做女装?”   明长昱遥遥注视着她,“回京后,你需与我一同入宫。”   “为何?”君瑶不解。   明长昱正色敛容,沉声道:“你需以我未婚妻的身份去见见京中的那些人。”   君瑶欲言又止,轻轻点头:“好。” 第142章 画舫命案   夏日河安多雨多雾,雾霭稍散时,君瑶估计着时辰,前往襄河之畔与隋程汇合。   隋程同知县一行人沿河巡视水利,谁知半途起了浓雾,河面看不清,无法再行船,只好将船靠岸,商讨一番后,决定改日再巡,眼下先且下船。他慢慢悠悠回了关家院子,好吃好喝休憩足够,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才不紧不慢地往约定的地点而去。   眼下雾气也未散尽,雾里看物朦胧绰约,往日熙攘的街道依旧热闹,不过薄雾朦胧里,缭绕而起的房屋,隐约掩映的绿树及水墨淡然的江水,俨然成了另一番风致。   隋程拉着马缰慢慢地走,睁大了眼在隐隐约约的人群中搜索,终于发现了君瑶的身影。出门之前,就有人给他留了话,说是君瑶也要随他一同去船舫,并先行前往,在襄河街入口处等他。这样正合隋程的意,风雅社那些人他不熟,吟诗作文也不是他所长,若有君瑶相伴,他也许不会那么无聊。   一见到君瑶,他双眼一亮,将马缰扔给随侍就朝她跑过去,一凑近,他便将今日巡视水利的情况吐苦水般倒给了君瑶。   在来河安之前,他一直以为巡视水利,不过就是乘着船在水面上查看查看,哪儿知道不仅如此,还要测看水深、流速、甚至要严苛检查水上的桥梁和堤坝等建筑,不仅劳心劳力,还要跑断腿。若非半途起了大雾,他现在仍旧在水上吹着冷风。   “难怪赵大人以病躯混到今天的地位,”隋程忍不住感慨,“他可真是亲力亲为啊,河水那么凉,他也敢乘小船探水,堤坝那么高,离水面可有些深远,他也要亲自查实。这两日县衙安排了修筑堤坝的人去修缮,本觉得我与他年轻好糊弄,谁知赵大人三言两就将堤坝的情况查得一清二楚。严知县得知那些人有心欺瞒,动了怒,趁机让人去查了堤坝的猫腻。”   这河安,表面看似一派升平,内里却既黑又乱。严韬初来两年,的确为河安上下做了不少实事,但许多疏漏与问题,不是一两年就能彻底填补纠正的。何况这其中关系复杂,处处有所掣肘,他也不能大刀阔斧的施展。   “有关堤坝的账目,在前些日子都被雨水泡过了,赵大人趁此机会亲自监督做账,那些人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假,只怕难。”隋程说道。   君瑶默然不语。明长昱曾对她说过,河安县年年都向朝廷要钱维修重筑,这些钱到底用了多少,用在了何处,趁现在那些人手忙脚乱时一一比对,就能知晓结果。   隋程见她一言不发,悻悻地收了声,又忍不住问:“你今日可帮我照顾小狸猫吗?我走后它吃得好吗?”   君瑶无语,那只小狸猫,刚被送来时,也不过是一只比巴掌大些的精致小可爱,如今快被隋程喂成小猪了,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连见了老鼠都怕。见了人除了要吃的,还是要吃的,怎么会吃不好?   她随口说:“好,我让人给它喂了肉。”   隋程拍了拍她的肩膀:“多谢,喂猫之恩我一定会报答的。”   君瑶失笑,喂只猫需要报答什么?   这时忽而听到有人恭敬地喊了一声:“御史大人。”   循声看过去,见有人身着青色长衫,从雾中缓缓出现,此人气质清儒,步履有些急,走近之后,君瑶才认出他是县丞顾恒子。   “没想到竟能在此与御史大人相遇,当真是巧。”顾恒子拱手行礼说道。   隋程不冷不淡,君瑶拱手行礼。   顾恒子依旧维持着谦和的态度,客气地在前方带路,此处离襄河之畔也不远了,缓步而行约半盏茶时间,就到了约定的地方。   说来也新奇,风雅社最后一聚,没有与往常一样在出云苑,而是安排在出云苑的船舫上。近日出云苑是非多生,赵无非又在那里出事,社中的人有意无意都有些避讳。   可让君瑶惊疑的是,雾气层层的水面,没有见到什么船舫。倒是有几叶扁舟,在水面时隐时现。这里并非襄河最繁华之处,也不是祭河画舫靠岸的地方,但出云苑的画舫本就该停靠在这里,为何此时却没见着船和人?   顾恒子眉头紧蹙,正欲让人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就见一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过来,说道:“大人,因方才雾气太大,船只停在此处视线不足恐有其他船只相撞,所以燕姑娘让人将船划到下游河面宽敞些的地方去了,那里有风,雾也淡些。”   雾雨天气,将船只停靠在更安全的地方也无可厚非,君瑶一行人只好再往下游走了一段。大约走了一盏茶光景,终于见到了那艘船舫。   这船舫相对小些,船身长而宽,玲珑流畅,船舫只有一层,但细数之下发现客舱并不少,船篷如坡度稍缓,华美轻盈。   划船掌舵的人见人近了岸,及时将跳板放下来,君瑶与隋程踩着跳板依次上船。   风雅社的主要人物都已聚集,都在靠近船头的最大客舱中相聚。见顾恒子与御史到来,七八人纷纷起立相迎,其中还有在接风宴上见过的刘坚。这其中有几人是没见过隋程与君瑶的,顾恒子便亲自介绍。   得知隋程身份,几人纷纷起敬,一个个上前来敬茶,隋程与他们年纪相仿,也端不起架子,三四句话之后,气氛就随和起来,相谈之间也不那么拘谨。   既是风雅社最后一次相聚,难免有人感慨,轻叹道:“赵公子去世,风雅社今后若再聚,也难免伤感。”   “听闻御史大人在查此案,不知可有线索了?”有人好奇地问。   隋程入座,顺手捻起果脯吃,正色道:“自然是有进展了,不过事关案情机密,不能随意透露。”   “听闻御史大人出身隋家,自幼得大司空教导,又与明府侯爷交好,定然有非凡的断案之才,赵公子一案的真相,恐怕指日可待。”有人附和。   隋程难为情地低头喝茶,羞赧地笑了笑。   君瑶随意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环视一周观察周围的人。这间客舱之中,除了风雅社的公子们外,还有一人临窗而坐,侧对淡淡水雾轻抚琴弦。   此人衣袂轻盈飘举,身姿颀秀风流,容貌逸美,宛若谪仙,就算不露正脸,君瑶也知他是出云苑正当红的清倌——嫣儿。他似有心事,又心无旁骛,信手拨弦,琴音似流水,潺潺流畅,低婉悠扬。   这时候有人端茶走近,递到君瑶跟前。她目光依旧若有似无地睇着嫣儿,也没看递茶人是谁,信手端起来轻抿一口。   茶香清淡,还没怎么入口,就有人提醒说:“小心烫。”   君瑶一怔,循声抬眸,顿时将茶放回去。   给她端茶的人不是出云苑的侍女,而是李青林。   李青林身着草青色常服,衣袂轻垂,肩上披着披风,周身不佩任何装饰,清爽温润,似一株秀然温柔的树木。虽说他救过君瑶,君瑶也给他煮过鱼、煮过梨,但身份不同,且相识较晚,君瑶对他,总有难明的萍水相逢之感。   她作势起身,李青林轻轻敛衽坐在她身侧,轻笑道:“茶如何?”   “回味悠长,清香甘甜,是好茶。”君瑶见他已坐好,只好重新坐回去。   “方才在床尾站了会儿,隐约看见你上了船,便去端了这盏茶过来,”李青林说,泛白的手轻轻摸了摸杯盏,“温度刚好。”   这茶并非清茶,而是花茶,清淡中氤氲着花香,水淡而甘甜,许是加了蜜。   君瑶道了谢,又问:“你的病可好些了?”她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薄唇也没有血色,气息轻弱,衣着较厚,似有些畏寒,也不知为何还来这船舫里凑热闹。   李青林缓缓道:“无妨,那日是因通宵熬夜劳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日何三叔见李青林吐了血,险些失了方寸,可见病情不轻,并不如他说得这样清淡描写。   “今日这风雅社相约解散,你为何会来?”君瑶好奇。   李青林说:“顾县丞有心相邀,我又怎好推辞?”   说话间,又隐约听见有人低声谈论,说是这风雅社解散,最不舍的人应是顾恒子。他之所以得以成名于河安,大半是因风雅社,他在风雅社中留下的诗文著作,让河安世家的人赏识到了他的才学,他于风雅社的经营上也是最上心的。谁会想打,风雅社解散,也是由他来主持的。   不过对于其他世家子弟来说,风雅社也算是一个聚会玩乐结交的团体,哪怕解散了,也一样可以再起名目继续,所以也没有多少伤感。   那几人谈笑风生之时,燕绮娘与两位侍女端着茶水入了客舱,端茶送水的事情自由侍女来做,她吩咐好事宜,便向临窗的琴台而来。路过君瑶身边时,轻笑着敛衽行礼,恰好君瑶端起茶盏,手中一滑,眼瞧着茶盏就要落到燕绮娘身上。   事发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君瑶本也想接住茶盏,李青林担心茶水过烫,出手将她拦下。   燕绮娘避退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旁抚琴的嫣儿起身出手,轻轻将燕绮娘推开。   茶水溅到燕绮娘裙角,君瑶忙从袖中摸出一方手绢递给燕绮娘,心里有些自责,燕绮娘倒是笑意吟吟,抚着胸口做出被惊吓的模样,笑道:“公子可要赔我的衣裳,这裙只穿了一次呢。”   君瑶问:“可伤到了?”   燕绮娘眉眼如丝,笑靥如水,红唇轻启:“公子可真会怜惜人,看在公子如此疼惜我的份儿上,裙子就免了吧。”她接过君瑶的手绢,轻轻擦了擦裙角,说道:“并没有伤到我,公子不必担心。”   李青林适时拿出一小盒伤药,递到燕绮娘身前,说道:“那茶水是我亲自倒的,尚且有了烫,女子皮肤娇嫩,还是上些药才好。这盒伤药可缓解疼痛,不妨先涂抹一点。”   燕绮娘大方地接过,道了谢。   其余几个世家公子也趁机前来关心几句,燕绮娘巧笑应对。又怕公子们问个没完没了,看向顾恒子,问:“顾大人,我让人备了些简单茶点菜色,可要让人端上来了?”   顾恒子点点头,又微不可见地皱眉:“严大人与贾主管可到了?”   燕绮娘说道:“到了,贾主管比几位公子来得还早些,吩咐我们几句,就去后边的客舱休息了。”   “严大人呢?”顾恒子问。   燕绮娘又说:“严大人比贾主管来得晚些,一上船就说有事需与贾主管商量,便也去了贾主管客舱中,眼下也正在与贾主管谈事吧。”她微微抿唇,说:“严大人上船时,特意交代了是商议要事……所以我们也不好去打扰。”   顾恒子略沉吟片刻,说道:“我过去看看。”   这边燕绮娘吩咐两个侍女将备好的菜端上来,这些菜式果然十分简单,且都是素菜,也无酒水,饮食都用茶水果汁代替。不过一小会儿,顾恒子又折而复返,面色有些凝重,说道:“严大人与贾主管进房多久了?”   众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燕绮娘迟疑着说:“大约……有两刻钟了吧。”   顾恒子的脸色又是略微一沉,说:“房间的门从内扣住的,外面打不开,我在外喊了数声,里面也没有人回应。”   众人这才隐隐觉得不对。   刘坚插话说:“会不会是他们在密谈,不方便回答?”   “即便是不方便,也该说一声,为何一点声音都没有?”顾恒子看向燕绮娘,“你去寻两个船夫来,将门撞开看看。”   燕绮娘出门,去喊了两个船夫来,由顾恒子带着,前往船尾的客舱。   君瑶与李青林也跟了过去。这船舫只有一侧有通道,通道即使船舱的走廊,一路走过去,出去船头较大的舱室外,还有三间舱室,贾伯中与严韬所在的舱室并未在最尾端,而在第三间。   顾恒子停在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果然紧闭,无法打开。又大声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   哪怕是在密谈,这么大动静了,也该有所应答了。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顾恒子立刻让船夫撞门。船舫的舱室门栓并不复杂,猛地撞了两下,门应声而开。   众人静了一瞬,也没有立刻冲进去。   就在门被撞开的一瞬,君瑶眉头一蹙。此时江风习习,若有似无,隐约带着这舱室内的气息,缭绕而出。   也就在这时,房门有了些窸窣的声响,顾恒子第一个走进去,却蓦地顿住。他神色古怪,惊恐疑惑地盯着舱室内,抬手颤抖着指着。   身后的刘坚也随之入内,随即发出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退了出来。   “怎么了?”其余的人簇拥着,不敢上前,却惊奇不已。   君瑶二话不说,直接进入舱室,室内的一幕,的确让她惊住了。张牙舞爪的鲜血沿着船舱地板汇成一道道血沟,贾伯中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早已气绝。血泊旁,严韬踉跄着起身,茫然地捂住头,青白的脸色十分痛苦,听到门外的动静,迟缓地抬起头来。离他脚边不远处,是一把带血的匕首,毫不起眼地隐没在阴暗里。   这诡异的一幕,足以让人震惊到失声。   极致死静的一瞬过后,有人惊骇地失声大喊:“杀……杀人了,严大人杀人了。”   这一声惊喊如冷水坠入油锅,霎时将拥堵逼仄的船舱炸的沸腾起来。这些富家子弟,哪里见过这么血腥恐怖的场景,惊醒过后簇拥着想要逃离,君瑶下意识想要阻拦,由不得她有所行动,这些风雅社的公子们就泄了气。   自她与隋程上船后,顾恒子便命人将船锚解了,眼下这船舫,已顺着缓缓流水离岸有些距离了,除非跳水游泳上岸,否则难以离开。   电光石火之间,严韬青白交加的脸色瞬间如同死灰,他张口出声,厉声一喊:“我没有杀人!”   人在惊慌无措之下,所言所行难免会失了分寸,他仓皇狼狈的低吼之后,快速让自己恢复冷静,立刻朝众人辩解:“我进门之后,根本没看到贾伯中,随后就无端被人打晕了,贾伯中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情!”   “我也相信严大人不是凶手,”顾恒子义正言辞地说,“眼下真相不明,请各位不要妄加议论。”   各位公子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刘坚却突然站出来,快速往舱室中瞥了一眼,快速地说:“可在场的所有人之中,除了严大人之外,没有人进过贾主管的舱室,这怎么说?”   严韬脚步虚浮,艰难地走出来,强自镇定地说:“我进门时,就没见到贾主管,或许在我之前就有人将他杀害了,待我一入门,就将我打晕,借此陷害于我。”   刘坚固执地说:“这不过是你的借口。在你之前,谁入过贾主管的舱室?”   说着,他环视一圈,甚至将目光落到君瑶身上,君瑶微微挑眉。她将在场公子们的表情大致看了一遍,被刘坚问及后,公子们纷纷摇头,异口同声地否认,坚称自己从来没入过贾主管的舱室。   “而且,严大人如何解释这紧锁的房门?”刘坚咄咄相问,“方才诸位分明看得清楚,这房门是从内紧闭的,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能进入?”   “我……”严韬既怒且惊,他现在自己陷入了一个绝境,他默然许久,突然发出一声嗤笑:“若本官真的是凶手,为何杀人之后还要留在这里?甚至将自己关在现场等人来捉拿?”   他声音极冷,沉沉威仪,此时此刻,作为一县之主,那自内而外的威严油然而出,不容人质疑。   “诸位,”顾恒子上前一步,站在了严韬身前,将他与门外的人分离开,他缓缓拱手,说道:“严大人的为人,在场的人心中清楚,河安的百姓也清楚。如今真相未明,便妄自说严大人是凶手,实在不妥。何况严大人是朝廷命官,就算有罪,也轮不到各位相问。”   此言一出,原本与刘坚站成一个阵营的几人退缩了回去。   刘坚本就与严韬不对付,此时见严韬落难,当然要落井下石。他心头十分不甘,心头的怨恨压抑着无法纾解,握紧拳头正欲再说什么,突然被君瑶打断了。   “凶手就在船上,”君瑶缓缓地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萌萌,晚安! 第143章 问案受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须臾之间,众人心头已如风上水浪,起伏难平。   君瑶平缓而从容地一句话,再次打乱人心。在场的人面色一变,神色各异。   从事发起到现在,也不到半刻种,这半刻种的光景,对他人而言或度日如年,或如白驹过隙,而她在这片刻间,却是千头万绪掠心而过。   所有的视线在此时全投注于她一人身上,无形间,她似众星围捧的明月,从容光华。   “诸位上船后,就没再下过船吧?”君瑶轻声地问。   她的目光从其他人面上扫过,众人纷纷点头。   燕绮娘也谨慎地说:“诸位公子上船之后,就在前方的客舱中相聚休息。因为起雾,水面又不平静,跳板不平稳,所以船夫将跳板也撤下了,诸位公子应该没有人下过船。若真的有人下了,船头负责安置跳板的人应该会很清楚。”   君瑶点点头:“贾主管是在上船之后被害的,没人上船时,跳板被撤,除非岸上的人会飞,否则就上不来。所以,杀害贾主管的人,也是这艘船上的人。从第一个人上船到现在,没有人下过船,所以凶手就还在这艘船上。”   迎上她敏锐冷厉的目光,众人哑然。   刘坚反问:“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君瑶不置可否,但沉默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方才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严韬才是凶手,一个个正义凛然恨不得立刻将严韬捉拿起来,现在自己反而有了嫌疑,却开始互相猜忌,恨不得立刻为自己洗清嫌疑。   顾恒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将身形虚晃的严韬扶到一旁的矮凳上坐下,这时有人问:“顾大人,眼下该如何?你倒是想个办法啊,难道要将我们所有人关起来审问?”   顾恒子眉头紧蹙,脸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此事关系朝廷命官,且是一桩命案,县衙已经不能做主,需要上报……”   “何必如此麻烦?”君瑶轻声说。   眼下所有人都将希望倾注在了顾恒子身上,希望他能想出一个万全的应对之策,君瑶开口打断顾恒子所言,自然十分容易引人注意。   她上前一步走入贾伯中的舱室中,大致打量了房间的情况,说道:“等顾先生将案情报上去,也不知过了几天了,届时再让人来查,恐怕形势早已有了变化。就如这房中的痕迹,可能会因为河面不定的天气而改变,贾主管的尸身也会腐烂。依我看,不如现在就查,查得越早越彻底才好。”   顾恒子抿唇,似在权衡:“若是御史大人今日无法查出真相,难道这船上的人就不能离开了吗?”   “并非如此,”君瑶及时出言,安抚其他人的躁动,缓声道:“诸位公子可以暂且留在船上,我与御史大人会尽快着手查探,待该查探的地方都查清楚之后,即使没能立刻找出凶手,诸位公子也可以下船了。只是之后,还需御史大人劳心些,派些人手过来,将这船舫看管起来,免得有心之人回来破坏了现场。”   顾恒子尚未开口,公子中就有人质疑:“若你们一天查探不完,我们岂非要留在这船上一天?”   “诸位公子,”君瑶提高了声调,声音清冽干脆,“如果现在不查清楚,那么诸位就都有嫌疑。按律法,在场的人都应提到县衙之中审问才是,你们说呢?”   众人终于敛声屏气,不再多言。   “贾主管的舱室以及周围都十分重要,诸位还是先到前方的大舱室中休息片刻,我与御史大人查看完之后,再向各位请教。”君瑶说道。   燕绮娘适时出言调和:“各位公子,我已让人备了些吃食,不妨到前方舱室品用休息。”   在场的人,包括刘坚,这才纷纷离开。片刻后,就只剩下李青林、严韬、顾恒子与隋程几人。   舱室中的血腥味极其浓烈,令人喘不过气来,君瑶看向李青林,说道:“请赵大人也去前方的舱室吧。”   李青林轻轻拢了拢肩上的薄氅,本想留下来,但又听君瑶说:“请你帮我看住那些公子们,以免他们节外生枝。”   触及她明净无瑕的眼眸,李青林无奈一笑,依旧温和地答应了她。   君瑶目送他转身离去,狭窄的通道悠长深邃,他缓慢而去的背影清俊秀挺,淡雾飘渺如烟,隔着绰约雾色的背影,似有些落寞寂寥。   舱室中的严韬起身,走到她身前,慎重地向她和隋程拱手行礼:“严某的清白,全仰仗御史大人,请大人务必还我一个清白。严某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好说好说。”隋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严大人,你当真不是凶手吗?”   严韬立刻发誓:“若我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隋程愣了愣,以他的私心看来,严韬很可能不是凶手……哪个人会这样诅咒自己啊?不过他拿不定主意,暂且不做定论。而是看了眼君瑶。君瑶不过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顾恒子轻叹一声:“在下先陪大人去休息,御史大人若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知在下。”   隋程立即让出路来,待严韬与顾恒子走之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扶着通道外的栏杆干呕起来。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当真太让人恶心了,方才若不是人多他强迫自己忍住,恐怕早就将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为什么他一个温柔美貌又爱猫的男子,偏偏要来查案?我不喜欢尸体,也不喜欢血腥。   君瑶见他稍稍缓过了气,才走入房内。   船上的舱室不大,唯一的出入口是门,在人进来之前,门从内紧闭着,门上有两道门闩,都被撞坏掉落在地。君瑶将门重新关好,门严丝合缝,一点缝隙都没有,且两道门边缘木榫相契,根本无法从外插进任何东西。   室内有两间小居室,用帷帘隔开。帷帘外有桌案、茶几,矮凳,帷帘内是一张床,床头有柜子,以及几样简单的器具。   贾伯中的尸体倒在帷帘内,帷帘若是一垂下来,从外就难以发现。此时此刻帷帘高高收起,所以从外便可看见尸体。尸体的姿势并非平躺,而是稍有蜷曲。上身微微佝偻如虾,双手摆放在膝盖处,双腿弯曲至腹部。尸体一侧,有血溅的痕迹。   她避开地上的血,小心俯身,观察血溅很激的方向。这血迹应该是尸体侧面倒在血泊之中后溅开的。而尸体这样的姿势,若是立起来,应该是——跪姿。   难道说,贾伯中是跪地而死,然后倒在血泊之中的?   若是一开始就跪在地上,那血应该会从上至下流淌才是。但他身上的血,染了胸前的衣襟,然后侧淌而下,汇集在地上形成血泊。   这说明这些血,是在他躺下之后慢慢流淌的。   君瑶之所以对“跪姿”如此敏感,是因为赵无非的尸体,也是呈跪姿的状态,但赵无非并没有贾伯中这般规整,初看赵无非尸体时,君瑶也下意识认为那是为藏尸方便造成的,并没有太在意尸体姿势。   是什么原因,让凶手将死后的人摆成跪姿?难道是想羞辱尸体?抑或这一切都不过是巧合?   她一边思索,一边凑近观察尸体的伤痕。致命伤在颈部,左侧方极深的一道锐器伤,割断颈部经脉,导致贾伯中流血而亡。尸体唇部有按压的指印,形状有些模糊。她用自己的手比对了一下,尸体唇边的指印比她的手大一些,印记淤青带血红,说明按压时力量极大。能将贾伯中这样一个男人控制住,阻止他出声,且割断他的颈部经脉,凶手的力量也不小。而且身高也不能比贾伯中低,否则无法轻易抬手割到他的咽喉。   除此外,尸体衣裳有些凌乱,指甲缝有裂痕,说明贾伯中死前有过挣扎,但房间里没有打斗痕迹。   由此延伸出的推想,在君瑶心中清晰地连汇整理。她起身,站在房间中央,缓缓闭上眼睛。   若她是凶手,是如何下手的?   先入门,与贾伯中相见,再趁其不备,从贾伯中身后袭击,扼住他的口鼻,顺势抬起他的头颅,亮出咽喉,再用匕首往脖子上一抹。   这个简单的推想能说明什么?   她最后查看了门窗,门窗都是完好,门栓已经被人撞烂,窗户只有一扇,是完好的,轻掩着,没有上栓。   “阿楚,怎么样?”隋程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地问。   君瑶走出舱室,说:“船一旦靠岸,你就让人将这里把守住。”   隋程点点头:“那是自然的,你放心吧,我定会办得妥妥的。”他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好尽自己所能。   君瑶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也有些有气无力地说:“去前方会客舱室说吧。”   隋程慢悠悠地跟上,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   在会客舱室等待的人,早已是人心惶惶焦急如焚。如若不是在这艘船上,且还有御史与李青林在,这些公子们早就毫无畏惧事不关己地离开了。   君瑶一出现在会客舱室门口,里面内心浮动的人齐刷刷看她看过来。虽说真正的御史是隋程,但从一开始,出面出头的人都是君瑶,隋程更案件探查的主导者,所以众人不由自主地先关注君瑶。   顾恒子本因陪严韬回舱室休息,但事关自己,严韬怎么能安心,所以执意要与众人一起等待结果。严韬撑着桌面起身,问道:“御史大人,情况如何?”   隋程下意识看着君瑶,见她依旧默然思索着,便对严韬说:“严大人,你……你先坐。”   这时间,君瑶已基本整理好思绪,她缓缓抬眸,目光沉笃地说:“我想知道,诸位上船后都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发话,君瑶打断他,转而看向李青林说:“赵大人,请帮我准备纸笔,分发给诸位公子和船上的人。”   人多口杂,就算想真心交代,也难免被人带偏或有所顾忌而不敢开口。与其一个个问,倒不如让这些人将上船后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写下来,若有人与他人所写的不同,则说明此人或许有问题。   李青林颔首,正欲去准备纸笔,燕绮娘主动将此事拦了过去,说:“这等小事让我来准备就好。”   这画舫的情况她比较熟悉,君瑶便准了。随即燕绮娘带着嫣儿去取纸笔,顺道吩咐侍女将已凉的茶水换掉。   纸笔准备好,一一交于所有人的手中,包括李青林也得了一份。   这些公子们何时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有气盛的,拿着纸笔感觉羞辱。刘坚第一个不满,轻哼一声:“御史大人,要问就问,何必审讯画押一样对待我们?”   君瑶口吻不由冷沉几分,说道:“一个个问,不能保证其中有人串通好说辞。还请刘公子多担待。”船上客舱少,不能将人一一隔开,若在询问时,有人串供想好说辞,那审问出来的结果还有何可信度?当场书写,是她能想到的最简单最好的办法。   显而易见,这些贵公子们不愿受人驱使,都端着尊贵身份,不愿意动笔。   “不过是将上船后所发生的,所见的所闻的,以及自己所做的写清楚罢了。”李青林铺好纸张,轻缓温和的语意凉然平静,他平时和若春风,隐含怒意时竟如寒风冰雪,一开口让人噤住。   “诸位公子自幼蒙受上等教化,难不成不会写?”他轻轻然反问,“还是怕暴露什么,不敢写呢?”   隋程也动了怒,厉声道:“不愿意写就带回县衙审问,什么时候审问好什么时候放人!”他看向顾恒子,担保道:“顾县丞,我是圣上钦派御史,出了事我担着,若诸位公子再不写,就押回去审问吧!”   他的身份摆在那儿,气度也压了众人一头,即便其他人想再说什么,也不好顶撞,且又有李青林出言胁迫,哪里还能不写?   一时间,蘸墨的蘸墨,扑纸的扑纸,各自坐开互不打扰地下起笔来。   君瑶感激地看了李青林一眼,趁机说:“请各位不要互相交流,也不要去看他人写了什么,以免让人生疑。”   舱内鸦雀无声,每个人噤若寒蝉,唯有两个侍女斟茶时的水声时隐时现。   安静中,突然有人低呼一声,又是“砰”一声脆响,杯盏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原来是侍女为嫣儿斟茶时,不小心撞到手,杯子摔碎了不说,还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了嫣儿的手上。嫣儿的右手瞬间红肿一片,肉眼可见地冒起几个红亮的水泡。   侍女惊慌失措地道歉,竟落泪抽泣起来。嫣儿捂住颤抖的手,忍住剧痛去安慰那侍女。   埋头书写的公子们受了影响,神色各异地张望,却没有离开座位。   君瑶看了眼嫣儿的伤,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对那哭泣的侍女说道:“给去嫣儿拿药吧。”   “我这而就有。”燕绮娘放下笔起身,从袖中拿出李青林给她的药递过去。   侍女如蒙大赦,立即给嫣儿上药。那药看似小小一盒,却有清凉镇定的效果,均匀地涂开,嫣儿被疼得发抖的手缓缓平静下来。只不过眼下他自然不能再握笔写字,也不能弹琴了。   约莫两盏茶光景之后,公子们陆陆续续写完,将写好的纸交给君瑶。   好在人也不多,上船后发生也没发生什么古怪的大事,每位公子所写的也是大同小异。不过他们当真按君瑶所言,写得事无巨细,谁何时倒了几杯茶,何时说了什么话,何时上船,船何时滑行到哪儿,何时过了桥都被记录的琐碎又清楚。   一一比对后,倒是没有谁与别人有太大的出入,只是每一个人,都提到了燕绮娘与嫣儿曾多次离开舱室。   君瑶理了理手中厚厚的一叠纸,看向燕绮娘与嫣儿,问:“燕姑娘与嫣儿曾离开过舱室?去做了什么?”   燕绮娘从容地说:“去厨房舱室为公子们准备茶水和食物。我虽不用亲自动手,但也要看着几个侍女,免得他们出什么差错。因船舱不大,人多周转不开,所以我只带了两个侍女,嫣儿也就随我一道给我打打下手。”   “有一次,你们一同离开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君瑶目光微微一凜,带着几分研判与审视。   燕绮娘说:“我与嫣儿去了船尾看着几个小炉子,耽搁了些时间。”   “可有人作证?”君瑶问。   燕绮娘摇头,忧虑地说:“没有。”   她生了一双修长的眼睛,眉细如叶,话音落时,眉眼流转中的担忧楚楚动人。她也知自己和嫣儿的嫌疑越来越大,便起身走到桌前,依次打开三个砂锅,令人垂涎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山药莲藕汤,山药已经完全炖化,莲藕软绵入口即化,汤底也是昨夜就开始熬制的。这汤对火候要求极其严格,少一分多一分都不行。我将汤底和食材带上船后,就一直用小炉熬着。两个侍女不懂,需我亲自照看,那小炉的火并不能一直燃烧,熬到关键时刻,需要人至少看守一盏茶时间,所以我才与嫣儿离开了这么久。”   她亲自将汤盛出来,放到桌边,说:“这道菜出云苑的厨子也会做,若是火候与时间不对,厨子定然吃得出来。大人若是不信,就将汤带去让厨子品尝。”   “这汤我与风雅社的人都喝过,”刘坚开口,“尝一尝就知道了。”   说罢,他端起碗,轻轻的吹了吹,喝了一口,细细品过后,摇头说:“与平时喝的没有区别,莲藕当真入口即化,山药彻底融入汤中。”   君瑶也不确定寻常人品菜与大厨品菜有何区别,对与燕绮娘的说法,她暂时不置可否。她接着看向严韬,严韬所写的事情非常简单。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上船后,便交代自己要与贾伯中密谈,不能被打扰。其后进入贾伯中所在的舱室,但入内后,并没有见到人。他一时没察觉不对,继续往屋内走,刚掀起帷帘,突然有人从屋内蹿了出来,他猝不及防,被猛击了脑袋,他勉强挣扎了几下,就晕了过去。   这说法,与君瑶看到的现场有些出入。她记得贾伯中舱室的门被撞开时,一入内就可以看见尸体,而房中的帷帘也是收起来的。严韬入内时,帷帘是放下的,他没有看到尸体,之后又晕倒,这说明房中的帷帘,是在他晕倒后收起来的。会是凶手收起来的吗?   君瑶今日这种“特殊”的询问方式,其实是让严韬刮目相看的。他依旧有些头痛,强自撑持着走到君瑶身前,低声道:“楚先生,我有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如此说来,就是怕被别人听见了。   君瑶颔首,起身走出舱室,与严韬一同到了无人的船头。   淡雾未散,缭绕萦回,江风淡淡而起,白雾飘然聚散。   严韬谨慎往后看了眼,确认没人跟过来,才压低声音说:“将我打晕的人,惯用左手。”   君瑶惊怔,“确定吗?”   “我确定,”严韬坚定地点头,“我被打后,没有立刻晕过去,甚至与他交了手,我亲眼所见,他左手拿着矮凳砸下来。”他摸了摸后脑,那处被击打的地方靠左,若是惯用右手的人,从背后袭击人的话,会习惯性敲打右边。   君瑶心头一个闪念,脑中浮现一只推出去的左手。   她呼吸一滞,缓了缓气息,才对严韬说道:“我知道了。”她凝视着严韬,平静地问:“严大人,你认为,若是有人陷害你,会是这船上的谁?”   严韬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将船上的所有人细想了一遍,终究是茫然地摇头,说:“那些风雅社的公子,大多是没入官场的,而且与我没有私交。若不是弦月提议让我来看看风雅社,我也不会上船来。”   君瑶问:“除了风雅社的人之外呢?”   严韬摇头:“不会,燕绮娘与嫣儿,我连话都不曾与他们说过一句,船上的船夫与侍女,也没有这个胆子和动机。”   君瑶腹中暗叹。这位严知县,看人未免简单了些。他熟知朝政庶务,却不知人心难测。   她又问:“再冒昧地问一句,为何严大人一上船,就非要与贾主管密谈呢?”   这是十分关键的环节。若严韬不与贾伯中密谈,就不会有栽赃嫁祸的发生。   严韬顿生暗怒,全身紧绷充满战栗,他猛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有人告诉我,贾伯中数年来做了假账,与人勾结贪墨敛财无数。”   “何时告诉你的?”君瑶问。   严韬说:“与工部司赵大人巡查完堤坝之后。”彼时赵大人发觉堤坝用材有疑,就多问了几句,顺便命令整理堤坝项目。那时严韬就推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假,利用修筑堤坝一事贪墨敛财。这念头刚冒出来,就有人暗中向他告密。告密之人也十分警惕,并没有真正露面,而是在他县衙的桌案上放了一本账,那本账很明显,就是贾伯中做的假账。   自严韬做河安知县那一日起,他便异常重视堤坝的修筑,不敢说事事亲力亲为,但已尽了全力严格把关。他竟没想到,就算如此,也防不住底下那些蠹虫。他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立刻带着账本前来与贾伯中对质。   “账本呢?”君瑶狐疑。   严韬立刻往袖囊中摸索,顿时脸色大变!他来来回回找了半天,哪里还有什么账本?他气急败坏,脸上青白交加,“定是凶手击昏我之后把账本拿走了!”   所以,目前唯一的物证也没有了。   君瑶暗暗叹气,又问:“严大人能否推测一下,谁可能是那个告密者?”   严韬梗着脖子,苦思冥想了许久,终究是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君瑶挑眉,心头如江中暗涌,百转千回。向严韬告密的人,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要来参加风雅社解散会的时候告密?且这事看起来如此顺其自然,李青林刚提出堤坝有问题,这人就告密了。再者,告密之人,必然也是深谙堤坝修筑一事的,否则又怎会有与堤坝相关的账本?   君瑶轻轻扶住栏杆,问:“严大人可否将负责堤坝的人说与我听?”   严韬作了难,说:“修筑堤坝这样的工程,岂是三两人就能完成的?县衙上下的人,郡守府的人,还有襄州、河安的世家,都或多或少参与过。若要说出主要的人来,少说也有一二十个。”   “那这些人当中,有谁主管财务?”君瑶问。   严韬恍然,抿唇思索。   “有谁今日与你们一道去巡查了堤坝?”君瑶再问。   严韬脸色阴沉起来,他眼底瞬间闪过太多的情绪,不安、愧疚、惶恐、愤怒……   这一霎那,君瑶感觉严韬内心有什么正在坍塌瓦解,否则他为何会露出遭受重创的模样?   但这些情绪,统统一闪而逝。须臾后,他又面色如常地摇头:“此事太过复杂,而且……而且我所知的人中,没有谁是惯用左手的。”   君瑶有些困扰,这艘船上,谁会是惯用左手的人呢?   严韬似不愿再多说,说道:“还是先回客舱吧。”说罢,他转身而去。   君瑶也只好与他一同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肥章,更新完毕,大家周末愉快! 第144章 雌雄莫辨   君瑶沿着通道往回走,同时快速整理着思路。   袭击严韬的人或许就是凶手,且惯用左手。通常情况下,若一个人惯用左手,多少都会引人注意。君瑶清楚地记得,那些公子们都是用右手执笔,嫣儿也是用的右手,不过在执笔时,被侍女碰翻的茶烫伤了。   但是,君瑶打翻茶盏时,溅到了燕绮娘,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坐在一旁的嫣儿当时究竟是用哪只手推开燕绮娘的?   人在情急之下,所有的动作都会不假思索,君瑶反复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只推出去的左手。   回到舱室,她下意识看向嫣儿,他被烫伤的右手已经包扎好了,此时他坐在那台琴前,静静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御史大人,我们还要留在这船上多久?”刘坚问。   隋程其实也茫然焦急,他本不喜欢刘坚事事冒头,此时见他又问,顿时没好气地说:“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是凶手,害怕被查出,所以想急着潜逃?”   刘坚再怒,也不敢对御史无礼,只好咬牙隐忍。   此时顾恒子也看向君瑶,恭敬地问:“可能排除严大人的嫌疑了?”   君瑶模棱两可地说道:“尚不能确定,但可以排除诸位公子的嫌疑了。”   这些风雅社公子们写下的上船后的细节,各自都能对上,且能他们互相作证,都没有去过贾伯中的客舱。贾伯中在她上船之前就已被害,所以与她一同上船的顾恒子也可排除嫌疑。如此一来,最可疑的就是燕绮娘和嫣儿了。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刘坚立刻问:“那我们可以下船了吧?”   既已暂时排除了他们的嫌疑,将他们留在船上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何况留久了,难免会生出惶恐。君瑶抿了抿唇,说:“还有一事,若诸位公子配合完成,就可以离开了。”   “什么事?”有人问。   “搜身,”君瑶说。   她已将贾伯中死亡的房间搜查了一遍,暂且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但若是有什么关键之物被人趁机带走,那就于查案有碍了。君瑶本不是河安人,也不打算在河安久居,不怕得罪这些世家公子们。   果然,这话一说出口,不少人当即变脸。   君瑶也给了公子们缓和的时间,让隋程安排人先去搜查嫣儿、燕绮娘,以及侍女船夫等人。待一干人等都检查完毕后,才轮到这些公子们。   在船上的唯一好处,便是无法离开。公子们面面相觑,心头怨恨不满,但为了早些离开,被扣下写“供词”都忍了,搜身也不得不忍。   “搜吧,”李青林率先起身,解开身上的薄氅,走上前。   以君瑶的身份,搜查谁都是冒犯的,于是她给隋程递了个眼色。隋程不情不愿,将李青林浑身摸了一遍,摸到他一身嶙峋瘦骨,还摸出几小瓶常备的药。   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就顺着台阶下了。连堂堂京城工部司的赵大人都要被搜身,他们这些世家公子还摆什么谱?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被搜。但凡隋程觉得可疑的东西,都暂且扣下,保证结案之后归还。   搜查持续了两盏茶之久,搜出的细碎物件儿也堆了小半箱,君瑶这才让船靠岸,公子们一个个做鸟兽散,匆忙下船离开。   船上的人虽散了,但远远还未结束。   君瑶未曾立刻离开,等隋程安排来看守的人到达之后才下船。   一县之主涉嫌杀人,有最大嫌疑的严韬无论如何也难脱其咎,论理他应脱去官服官帽,等候调查结果。严韬心头百般不甘愿,却也无可奈何。隋程与李青林商议之后,决定让严韬暂停知县之职,并由人时刻监管,虽不下狱,但也与坐牢无异了。可这也是相对保全的决定。一来可得理服众,二来也可保严韬的安全。   至于知县负责的相关事务,也只能由李青林与隋程做主,让县丞顾恒子暂代处理了。   后续之事慢慢处理妥当,顾恒子安排人马相送,隋程正欲离开,君瑶婉言说道:“多谢顾大人,在下与隋大人还有些小事要办……”   顾恒子自然识趣,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去。   眼下那燕绮娘和嫣儿也才离开不久,自然也是安排了县衙的人相送的。君瑶自有打算,与隋程说道:“大人,去请个大夫,替嫣儿诊一诊伤。”   隋程不明所以:“为什么?难道你怀疑他的伤是假的?”   “我的确有些怀疑他,但并不是怀疑他的伤。”君瑶拉着马缰,不紧不慢地跟在燕绮娘一行人身后。   李青林轻轻拢好薄氅,缓声道:“你是怀疑他另有欺瞒。”   君瑶颔首:“他被烫伤得太巧了,而且他与燕绮娘的不在场证明也十分模糊。”几碗熬制好的汤而已,就算熬得十分恰到好处,也比不上有力的人证。   君瑶心中其实有些乱,有些迷惘。她下意识想找个人与她商量疏离,却发现身边没有这样的人。隋程这样靠撞大运查案的人自然不行,李青林虽有断案之智,可君瑶下意识将他划出心中的界限。   隋程虽然至今对此案一头雾水,却也照君瑶所说的,让人去请大夫了。一行人到达出云苑之后,花重金请来的河安最有名的大夫也到了。   入了出云苑后院,君瑶也没说明来意,直到见燕绮娘将嫣儿送至房门口时,君瑶才快步冲过去,说道:“嫣儿,我见你烫伤不轻,特意请了大夫来为你诊治。”   嫣儿烫伤的手轻轻颤了颤,露出清素干净的笑容:“在下伤得不重,不好劳烦大人。”   君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关心地说:“你的琴技如此绝伦,若手伤了影响弹琴怎么办?方才在船上因我多事耽搁了许久,我心头过意不去,这才特意请的大夫,伤得如何让大夫看看,是吧?”   她微笑着,笑容充满善意,真诚得让人不好开口拒绝。   燕绮娘红唇轻抿,款步上前说:“也好,这厢房狭窄,不如去前厅诊治。”   君瑶摆摆手:“何必麻烦呢?去了前厅嫣儿还得折回来休息,就在这里诊治了方便些。”   燕绮娘巧然而笑,正欲说话,被嫣儿打断:“如此,多谢大人。”   他转身,亲自推开房门,将君瑶等人请进去。   嫣儿的居所也别无特殊之处,只是相比其他几个小倌的房间稍清静明亮些。房间布置简单,明净无尘,外间临窗有一软榻,榻上有一桌案,其上放着一套茶盏和一本琴谱。离软榻几步的距离,有一方长桌,桌上摆着他常弹的古琴,琴摆放位置稍微靠右,左边放着上弦器与松香,以及一方折叠整齐的软布,应是擦拭琴身的。   这居室中,生活气息不太浓,也许嫣儿平日的生活也是单调简单的。   他亲自为君瑶等人斟了茶,方才坐下,让大夫看伤。   伤口已经简单的包扎过,大夫拿出脉枕,示意他将手放上去诊脉。嫣儿右手有伤,只好放了左手。   这一诊,倒是诊了好一片刻。君瑶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嫣儿的手,那是一双好看的手,骨节不算匀净,第四指第一指节外的骨节粗大些,带着些薄茧。每一个指尖微微起皮,泛着点红,应是拨琴所致。   诊脉完毕,大夫开了药方,耐心地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既然没什么大碍就好了,”君瑶也不久留,也随即起身要离开。   嫣儿放下衣袖,起身亲自相送。   离开前,君瑶回身问:“嫣儿,你今年几岁了?”   嫣儿施施然说:“二十一。”   君瑶紧盯着他的脸片刻,他男扮女装,容颜极美,略施粉黛后,柔美的五官更显娇柔风流,流转含情的眉眼带着几分忧郁,平添清婉的气度。   君瑶十分好奇,他若是着男装会是什么模样?是否堪比隋程一样雌雄难辨,美胜女子?   这么一个好容颜好奇度的男儿,为何委身到出云苑做以色以艺侍奉他人的小倌?   君瑶还想再问,却触及到嫣儿的眼神。那无声的眼神,本无雨无晴没有涟漪,此时却忽而坚韧沉默了。君瑶愣了愣,说道:“你好好休息。”   离开出云苑,君瑶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几步。   一同跟来的李青林与她并肩而行,说:“在案发前,我曾与严知县在一起巡视水利,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严韬说过,他是回了县衙之后,才收到那告密的账簿,所以或许他与李青林巡视水利时,并没有什么异常。君瑶想了想,问:“堤坝与其他水利有问题一事,应该是相当保密的吧?”   “自然,”李青林颔首,“此事非同小可,若一开始就将堤坝有问题一事宣扬出去,只怕全河安上下都不得安宁。”   君瑶问:“所以当时应该有几人知道此事?”   李青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严知县、顾县丞,以及县衙工房的人,还有郡守府的几个人。”   郡守府的人,根本没有上船,暂且先排除嫌疑。君瑶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想不透贾伯中死亡一案的关节。   李青林见她愁眉不展,说道:“我不知严知县与你说了什么,但就目前所知证据来看,他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人。”他轻轻将手拢入袖中,抬眼看着鳞次而开的楼宇飞檐,轻声道:“在官场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擅长演戏,我入仕做官时日虽短,却从未见过如清水一般透彻简单的人物。”   君瑶也不知为何,就想到了明长昱。若论演戏,他才是将演技练得炉火纯青的人。她抛开杂念,思索李青林的话,有些迟疑地问:“所以,严知县也可能是装的?”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陷害嫁祸,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目的是为了杀人脱罪?细想之下,其实他是河安一县之长,想要在河安庶务之上暗中操作,也比其他人容易得多。如果他发现事情即将败露,然后杀了贾伯中灭口,除去关键的人证,也并非说不通。   君瑶越走越慢,眼前好像弥漫着浓浓的迷雾,她实在看不透。   韩愫之死未明、赵无非之死未果,如今又死了贾伯中……这几起案件,到底是互不关联,还是紧密联系的一张巨网?   李青林垂眸看着她,眼前单薄少年模样的人背脊挺得笔直,就像一枝努力向上汲取阳光的嫩草,新鲜而柔软。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说:“是与不是,我不能万分确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被人的表象所惑。”   君瑶默然片刻,才说:“多谢。”   李青林清然一笑,眉宇间的笑意尚未舒展,便抬手掩唇咳嗽,呼吸也沉缓沙哑起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何三叔立即上前,恳请他立刻回去休息。   君瑶也劝道:“赵大人还是回去休息吧。”   李青林蹙眉:“阿楚,你又唤我赵大人?”他无奈一笑。   君瑶也笑:“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她心中揣着事,但自认为态度不算敷衍,而是十分恳切地对他说:“身体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李青林颔首:“你说得对,若是我也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许多事情或许就与眼前不一样了。”不待君瑶反应,他压住微乱的呼吸,说:“罢了,让人看见我这副病躯也不好,我且先告辞了。”   君瑶目送他离开,甚至在他回头时挥了挥手。   就在她以为李青林就要上马车离开时,他忽而折身而回。   君瑶不明所以,但他走近后,发觉他的眼神淬着冷,冷肃而隐晦,这与他春风暖阳的气度有为不同。   “阿楚,我曾帮过你,如今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他一字一顿地说,语调艰涩,似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他的救命之情,君瑶至今没有还。她自幼风野一般长大,心性独立,很少欠人人情,一旦欠下了,心头便会惦记着偿还。所以她下意识问:“什么事?”   李青林欲言又止,轻垂于身侧的手轻轻捏紧,骨节嶙峋苍白,他只犹豫了一瞬,便说:“我在京中或许……有一件麻烦事,希望你能帮我处理。”见君瑶面露疑惑,他又说:“你放心,绝对不是你办不到的事,若你觉得为难,可不答应,也可中途反悔。”   君瑶困惑:“到底是什么样的的事情?”   李青林说:“事关我的生母,三言两语说不完。待回京之后,有机会我与你详说。”   君瑶微微点头:“若是我能办到,我定然尽力而为。”   日光温和而明丽,晕了淡淡暮霭,拢在李青林身上。他略微冷白的脸色缓和下来,春风和沐的笑意染上唇角。他似还有话想与君瑶说,可惜何三叔在一旁催促,他只好匆忙上车离开了。   隋程在一旁听了三言两语,顺势靠近君瑶,说:“你就这样答应他,万一他让你去杀人放火怎么办?”   君瑶反问:“他会吗?”   隋程倒是愣住了。他私心里,其实认为李青林不至于这样做,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拍拍君瑶的肩膀,说:“别担心,他若是想让你还情你就来找我,我顺便也将救命之恩也还了。隋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届时他想要什么,你只管向我开口就是。”他自己没多少私房钱,但可以问祖母和姑姑要,何况隋家的钱,不都是留给他的吗?君瑶的恩,也是他的恩,不分彼此!他私心里认为自己和君瑶可以算得上挚友知己了!   君瑶心里有些感动,忍不住促狭:“若是他想要你的狸奴和大黄呢?”   “当然不行!”隋程不假思索地说,“他若想打狸奴和大黄的主意,别怪我和他翻脸。”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有说有笑地往回走。穿过人群拥挤的大街,走入稍冷清些的地方,君瑶与隋程才策马而行。君瑶身下这匹马毛色有些杂,但性情温和,喂了它一两次就会粘人,君瑶还挺喜欢。不过比起明长昱起初送给她的枣泥糕要差了些。   君瑶与明长昱约好,风雅社的解散会结束后,他便会到关家院中等候。只有这时候,她才认识到隐瞒身份的好处来。隋程是御史,不定有县衙或郡守府的人在暗中看着。但明长昱不一样,他隐瞒身份,没人会在意他,行动小心些就能来去自如。何况关家院内外都严守得如铁桶一般,想安排个人进来,也不太容易。   回到关家院子,果然已见明长昱坐在槐树下,他手中挥着一支带鸡毛的杆子,正在逗猫。   隋程见自家养的猫,竟被别人勾引,心头大为不悦,抱着小狸猫就走了,顺道催促人备饭,还好心地问了句明长昱:“侯爷,你吃了吗?”   明长昱放下鸡毛杆子,故意说:“没有,我眼下就是来蹭饭的。”   隋程故作蹙眉:“你来得匆忙,怕是没准备你的饭哦。”   明长昱眉开眼笑:“无妨,我与阿楚吃同一份就好。”   君瑶无语,为什么要吃她那份饭?她在船舫上没有吃喝,现下腹中空空只想快些进食,当即起身去厨房想吩咐里面的人多备一些。   明长昱轻轻拉拦住她:“我已经吩咐过厨房了,让他们不必准备。”   “为何?”君瑶不解。   明长昱似笑非笑:“你难道还怕我饿着你?”他目光在她身上一扫,挑眉道:“哦,你怕我吃了你那份,影响你发育?”   君瑶顿了顿,才有些恼羞成怒地反应过来。她在怒与不怒的边缘挣扎,然后听明长昱说道:“我让厨房备了蜀地的菜。”   她就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慢慢平静下来,嗅了嗅从厨房中飘出的香味,心中暗道不与他计较,否则他会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要说: 君瑶:我朋友人挺可爱,钱还多。 第145章 月色正好   吃过饭后,君瑶将在船上的前因后果详细讲了一遍,并将风雅社公子们各自所写的详情递给明长昱。   天际里,淡然晚霞未沉,半空中一抹月色已明,淡霭流云里,有稀疏零散的星光忽闪着。   君瑶捏着一盏清茶,安静地凝视着他。她虽身处河安,但对此处的官场涉及未深,在思考案情时难免会有疏漏。几起案情下来,她心中迷惘烦乱时,就下意识想明长昱为她指点迷津,与此同时,也将自己的想法简单梳理一遍。   明长昱翻阅着纸页,略带嫌弃地评论着这些公子们的字,又赞许地看着君瑶:“你想的这办法很好。”   君瑶说:“嫣儿的手烫伤了,一个字也没写。”   明长昱挑眉,转念之间,心中便已玲珑有定。他轻轻勾唇,说道:“可巧了,你提出写字时,燕绮娘就让人备茶,且还是滚烫的茶,即将落笔时,嫣儿的手就被烫伤了。”   这一切,看似自然无奇,却隐隐关联着,细想之下,就觉得有些刻意。   君瑶习惯以断案的思维分析事情,经他这一提醒,心头便冒出几个疑惑来:燕绮娘为何在那时让人重新斟茶?为何好巧不巧就烫到了嫣儿的手?若是嫣儿故意将手烫伤,又是为了隐瞒什么?   其实嫣儿上船后的行径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就算他自己不写,他人也会交代。所以嫣儿烫伤手,不是为了不交代实情,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右手。   君瑶说:“难道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使用右手写字?”   明长昱:“难道他惯用左手?”   君瑶实则早有了这样的猜想,只是不太确定,她谨慎地说:“嫣儿与燕绮娘下船后,我特意让人监看着他,甚至借口去嫣儿房中看了看。”   一个人使用哪只手,从他长期生活的环境中可观察出来。   她说道:“他房中茶盏在左,茶壶的把柄也朝左放置。若使用右手的人,会习惯性将把柄朝右。再者,他琴案上的松香、上弦器、琴谱等物,都是放置在琴的左侧。其次,他的左手第四指,外指节骨节粗大,且有茧,这也许是长期执笔书写才留下的痕迹。我因此推测,嫣儿可能是习惯用左手的人。而且……我曾大意险些将茶水泼到燕绮娘身上,情急之下,嫣儿将她推开,他用的正是左手。”越是情急,越是不经思考,做出的动作才越真实。   一个人习惯用左手,不过是特殊了些,也不至于到需刻意隐瞒的地步。   君瑶思索着,正欲继续说下去,忽而手就被明长昱抓住。他将她的手反复看了几遍,问:“那茶水没烫着你吧?”   君瑶将手抽回来,并未回答他,而是说道:“严知县说,将他击昏的人,也是惯用左手。”   所以,抽似剥茧般分析下来,嫣儿的嫌疑太大了——但君瑶依旧无法真正断定他就是凶手。   明长昱捻了捻指尖:“除非你亲眼所见,否则他人口中所言,也不能尽信。”   “是,”君瑶颔首,“我仔细看过贾伯中的尸体,大约能就此推测出凶手的范围。其一,凶手身材高大,八成是个男人,否则他如何控制住身体还算高健的贾伯中?其二,凶手必然对船上的情况相当了解,否则如何得知贾伯中当时所处的舱室,且顺利入内杀了他?其三,凶手大约与贾伯中相熟。贾伯中的舱室门窗都是完好的,且从内紧闭,贾伯中大约是对凶手有一定的信任,才会让他入舱,且将背后留给他,以至于自己被从后方掩住口鼻,割断颈部经脉而死。”   “这么说来,嫣儿的确很像凶手,”明长昱说。   君瑶摇头,指了指自己脖子左侧,从左上轻轻往又下一划,说:“贾伯中脖子上的伤是这样的。”   “这样?”明长昱故作疑惑,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右手往前一探,在她脖子上轻轻一抹。   少女身体轻盈,猝不及防就被他抱在怀里,更来不及反应,脖子就被他抹了一把。脖子上的皮肤柔嫩温热,触及之下妙不可言,更在感受到她脉息跳动时,神魂也为之震荡。   稍一低头,便能看到她瞬间通红的耳朵,还有明澈含怒的眼眸,眼眸上那弯睫毛轻颤,流眄传神。偏偏她这一身软骨包裹在一套男人的衣服里,将刚与柔,英气与秀丽交融其中,多看几眼,就让人生出心驰神荡的悸然来。   这样冰火交杂间,明长昱的肋下一痛,君瑶弯起手肘狠狠给了他一下。   他顺势放开她,眼神有些无辜,神色端然风光霁月,轻笑道:“你果真冰雪聪明,这么说来,凶手当真是男人。”他缓缓抬起右手,凭空往她脖颈处轻轻一抹,说:“而且还是个惯用右手的男人。”   君瑶结舌,既怒且羞的情绪霎时无从宣泄,她一时脑袋空空,只好木讷地点点头,重新端坐好,将凳子挪开了些。   明长昱不以为意,眉开眼笑地理了理衣襟,眼底似星河流转,笑意吟吟地说:“要么就是严韬说了谎,要么就是凶手另有其人,再者……”他故意缓了缓,迎来君瑶询问的眼神。   “再者,就是嫣儿其实左手右手都可以惯常使用。”   君瑶眨眨眼:“能有这样的人吗?”   “会双手弹奏乐器的人,左右手的协调性不会差,”明长昱说,“不少习武之人,也会特意同时锻炼双手。”   君瑶忽而想起嫣儿左手指尖上泛起的薄皮,难道真如明长昱所说?可惜他的右手烫伤了,否则还真想再试探一次。   贾伯中尸体上的伤痕可作为推断的依据之一,但他的尸体被摆成跪姿,君瑶有些无法理解。她先前曾联系到赵无非尸体的模样,后来细想之下,发觉这两人的死,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   比如都是被割断咽喉而死,且尸体在死后都是“跪着的”。   “赵无非的跪姿,可能是为了方便隐藏好从出云苑运到襄河。”明长昱说,“但贾伯中……凶手若只是为了栽赃严韬,何必再将尸体摆弄成跪姿?”   君瑶想象着凶手杀人后,将尸体摆成跪姿的模样,说:“会不会凶手特意怨恨贾伯中,让他死也得跪着死。”   若赵无非、贾伯中二人的死有关联的话,那么杀害他们的凶手会不会是同一人?且凶手对他们二人都心怀怨恨?她谨慎地理了理同时在两个凶案现场的人,喃喃地说:“严韬、顾恒子、燕绮娘、嫣儿、包括刘坚在内的几个世家公子,以及李青林……”   几个世家公子的嫌疑较小,顾恒子与李青林不大可能是杀害贾伯中的凶手,再缩小范围,就只有严韬、燕绮娘、嫣儿最有嫌疑了。   就在此时,明昭远远地走近,隔了些距离行礼,说道:“侯爷,方才看守出云苑的人来了,说是嫣儿想单独见御史大人。”   君瑶与明长昱相视一眼。   在船舫上时,君瑶就对燕绮娘与嫣儿起了嫌疑,但没有直接罪证,她只让人监看着这两人,也不知嫣儿突然想见隋程,到底所为何事。   明长昱坐直身,蹙了蹙眉。   明昭又说:“嫣儿与看守的人说,他有重要的线索要说与御史大人听。请大人安排相见,只是不要惊动出云苑的其他人。”   君瑶有些诧异。若嫣儿真有线索,从离开船舫直至回到出云苑都有很多机会交代清楚,难道当真是什么重要且紧密的线索,他不想让他人知晓?   反正见他一面也不会太劳心劳力,君瑶对明长昱点点头。   明长昱看向明昭,说道:“你带他过来。”   大约两刻钟光景后,嫣儿被带入关家院中。他款步朝走向君瑶与明长昱,隔了几步之遥停下,躬身拱手行礼。这一举一动,俨然不似在人前那般风情轻盈,而是非常持重沉稳,端然有儒雅风度。   明长昱半身掩在槐树之后,嫣儿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但他入门后,也未曾胡乱查看,行礼后也不曾立刻起身,而是依旧拘着礼,说道:“大人,嫣儿本该早些将线索说出来,可嫣儿只是一委身出云苑的卑贱之人,唯恐惹祸上身,不敢当着他人的面说出口。请大人恕罪。”   君瑶并不关心其他事情,直接问:“你有什么线索?”   嫣儿面色隐忍,但眼底却依旧平静如水,他似已做了一番挣扎之后,才下了这样的决心,丝毫没犹豫,轻声说:“我曾去过贾主管的舱室。”   君瑶心头一震,默然不语,而是示意他继续说。   嫣儿依旧轻垂着眉眼,婉转峨嵋鬓发如鸦,哪怕是含着不安的神色也是美的。他说道:“因当时我听到贾主管房间有动静,便前去查看,谁知入房后,竟见他已横死在房中。”   君瑶半信半疑:“那时贾主管的房门未曾关闭吗?”   “不曾,”嫣儿摇头,“我轻轻一推门见开了。”   君瑶:“你见到贾主管的尸体时,那尸体是什么模样?”   嫣儿面色泛白,不点而丹的唇轻轻地抿住,声音也略微颤抖了,说:“贾主管还睁着眼没咽气,咽喉被人割断,血不停地涌出来,我本想救他,可正好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一时慌乱便躲了起来。之后便见到了严大人,我生怕他以为我就是凶手,又怕是他就是去而复返的凶手,怕他会将我灭口,心急之下,便趁其不备将他打昏了。”   君瑶沉默着,品味着嫣儿的话。他的声音婉转柔和,说出话来也十分动听,但君瑶偏觉得他的话有些经不起推敲。他如何离开凶案舱室?可是他将舱门关闭的?为何他离开后没有将贾伯中被害一事告诉他人?   似看出了君瑶的疑惑,嫣儿说道:“我本想立即告诉别人的,但那时船上只有那些公子们,并没有一个主事的,我也怕惹祸上身。若旁人认定我就是凶手,我就百口莫辩了。”   他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死的人是县衙的贾主管,后来出现在那舱室之中的是严知县,这两人于我来说,都是官吏,是我一个无籍小民不能抗衡的。就算我将实事实真相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谁愿意相信呢?所以我只做不知,等着别人去发现。”   君瑶略微斟酌着他的话,问:“可后来我们去查看时,贾主管舱室的门是紧闭的。你离开时,将门从内关好了吗?”   嫣儿摇头:“没有,我离开时,只是将门掩上了,并没有设法从房内关闭。”   君瑶愣住。诸位公子所述的事情经过十分享尽,且十分一致,他们互相之间也可作证,从上船后,除了嫣儿与燕绮娘离开过前方的会客舱室之外,其余人并没有离开过。   那为何在嫣儿离开后,贾伯中舱室的门会被从内关上?难道严韬并没有昏迷?他在嫣儿走后,自己起身将门关好,然后做出被陷害的假象?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以分辨。   坐于槐树后的明长昱用左手轻轻敲击着桌面,君瑶看向嫣儿,目光落在他未曾受伤的左手上,问:“嫣儿,你可是习惯用左手?”   嫣儿似有些意外,声音似忽而被梗住。   君瑶起身,见他还拘着礼,说道:“你站直了说话吧。”   嫣儿缓缓站直身,慢慢将两手垂于身侧,说:“我的确可以用左手。”   “可以?”君瑶蹙眉,“那为何你被茶水烫伤右手后,不用左手继续写字?”   嫣儿露出犹豫和慌乱,思索了好一瞬,才缓缓说:“幼时用左手执笔,但家中长辈强行为我纠正了,所以其实我不会用左手写字的,但做其他事情是可以的。”   “原来如此,”君瑶将信将疑。她本想拿出纸笔来试探,但转念一想,若一个人存心想装不会写字,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也难以识破。   君瑶不能确定嫣儿是否在说谎,但若人一开始说谎,就要说无数谎来圆谎,谎话越多,破绽就越多。   她静默地端详着嫣儿,暗地里还有些羡慕他的容貌,若他这张脸长在女人身上,只怕不难倾国倾城。   “嫣儿,你为何要去出云苑做小倌?”君瑶问。   这话似戳到了嫣儿的痛处,他勉强而苦涩地一笑:“我也是不得已,若能有其他糊口生存的办法,又何必委身求全?”   “听闻你是赵公子破例收入出云苑的?”君瑶说,“你可知赵公子为何要这样做?”   嫣儿笑得越发苦涩,凄楚的模样令人怜惜:“大人,你既已怀疑,又何必多问呢?我对于赵公子来说,不过是一件玩物罢了,起初再得他喜欢又如何,说不准哪一天他转眼就可将我送给旁人。”   君瑶愕然,这回还真让隋程猜中了,赵无非果然是个断袖!   但细细琢磨,又察觉不对劲来。   听嫣儿的语气,似有些愤恨赵无非心性无常,不如何珍惜他。但君瑶分明记得,嫣儿在接风宴上时,是十分抗拒且厌恶赵无非的触碰的。只因赵无非要捉他的手,他宁愿挣扎得酒杯落地也不接受。   嫣儿的话,嫣儿的情,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将这些线索说出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君瑶一时理不出头绪,也不能当着嫣儿的面开始整理。既然嫣儿已经迈出这一步,如何安置他就成了问题。让他再回出云苑似乎不妥,不让他回,又怕惹人起疑。   明长昱轻轻捻着袖口,说道:“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地方,若无必要,你不必再与旁人联系了。”   嫣儿面色一白,抬眸死死地盯着槐树,那一瞬他锐利的眼神似要将那棵巨大的参天树木盯出一个洞来。须臾后,他慢慢低垂着眼,恭顺地说:“是。”   君瑶没来得及思虑太多,明长昱决定的事,她自然而然选择赞同。   明昭将嫣儿带走后,明长昱才稍微转身面对她,说:“一则,他所言似真似假,难以分辨。二则,他与赵无非关系匪浅,且极可能与赵无非的死有关,我将他看管起来,可避免横生枝节,也可免得他被人灭口。”   君瑶心中一震,有些不解。就算嫣儿或许与赵无非以及贾伯中的人都有关,也不至于就要如此看重他。难道明长昱另有打算?   不过嫣儿此番前来坦白,倒是让明长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轻轻按住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纸页,说道:“今晚月色很好。”   君瑶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一弯淡月。因暮霭未散,那一抹淡淡的月光,似长了一层淡淡的绒毛,光芒柔软而静谧。至于月色好在哪儿,她欣赏不来。   明长昱起身,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不如趁月泛舟同游。”   君瑶还以为他不过信口一说,没料到他真安排人下去准备船只。她不明所以,推开他的手,问:“为什么要游船?”   自从来河安之后,她觉得自己与船犯冲,但凡与船相关的,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明长昱让人备了一件薄氅,轻轻推着她往那辆最不起眼的马车上走,说道:“查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7 23:06:48~2019-11-18 20:1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ji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同路同心   车马在月色里款款而行,暮霭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绰约闪烁,缀着些还未摘下的花灯,倒显得夜色也热闹起来。   君瑶起初满心疑惑,待上车坐好后,明长昱安抚着她,轻声说:“那艘船舫,起初停泊在上游水面较窄的地方,因起雾才向下□□驶了一些。虽说它并未靠岸,但行驶之中或许会发生什么,是当时并不在船上的你可能忽略的。”   君瑶恍然一愣,深以为然。   “再者,嫣儿说那房门是在他离开之后被从内关上的,若关门的人不是严韬呢?”明长昱直视着她。   君瑶:“不是船上的人,不是严韬,不是嫣儿,那是……不在船上的人?”她不得其解,“当时船离了岸在水中行驶,谁能靠近且登上船呢?”   “凭空猜测当然不得而知,”明长昱说,“将那船舫所行的路线再走一遍或许就知晓了。”   君瑶颔首,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   “嗯?”明长昱迎上她凝睇的眼眸,“你看上我了?”   君瑶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车窗外,手指轻轻地扣着窗沿,指尖稍稍泛白,朦胧的月色筛漏着摇曳的灯光迤逦而来,将她的脸映得泛红。   明长昱无声凑近,仔细在她脸上看了看,轻快地笑出声。   君瑶眉头皱紧,心跳加速,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她实在受不了与这人单独相处了。她眺望着天际那一抹随车跳跃的月,听着他轻快的笑声,心跳也无声悸然跳动着着。   襄河连绵穿城而过,水面时宽时窄,水面依旧平静,荡漾着两岸屋舍楼宇不同的光色,承载着大小的船只,徜徉在绰约的月色里。   为方便将四周景色查看清楚,明长昱让人备的是小船,只有一方小小的船舱,舱中可坐两三人,有桌案矮榻,一点灯火如豆,将一船景色照得别有风致,水光潋滟。   君瑶与明长昱一同上了船,便坐在船舱边缘,安静地看着两岸缓缓倒退的景色。   船行得很慢,随水波轻轻摇曳,桨声汩汩清冽,岸上的笑语欢声融合其中,这小小的船舱,像是从热闹中辟出的安静一隅。   君瑶脑海中勾勒着当时船舫从此处缓缓经过的场景,说道:“那船舫比这些小舟大得多高得多,若乘小舟靠近,也不好攀着上船,除非身手不错。而且当时雾很大,许多小船都停靠着岸不敢轻易往水中行驶。”   明长昱但笑不语,半倚着船舷,动作舒展而慵懒,两岸琼楼管弦呕哑,他轻叩手指,自在地击着乐点。   “我带你来游船,也是想让你自在放松些,”明长昱有些无奈,他将隔在两人之间的木桌推开,拉着她一起倚在船舷。   君瑶僵着身体,明显察觉小船稍稍倾斜,身体不由往前挪了些。   “姑娘,你平日吃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明长昱侧首看着她,见她脊梁挺得笔直,双目有神地盯着水面,正色又专注的模样让让他忍不住生出促狭,“身体这么硬,再这样下去,我当真会选择做断袖了。”   君瑶充耳不闻,只暗暗地瞪他一眼,但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她看向水光绮丽的河面,雾色朦胧交织的灯光,在她脸上抹上淡淡的胭脂色,绯红可爱。   小船荡漾顺水而去,舟中二人相对无言,偏偏如此和谐静美,只令人望一眼,就觉得赏心悦目。那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气息,令人不可言说。似缱绻温和,似高山流水,又似心有灵犀,仿若相伴长久的一对。   船夫撑着长篙,划碎长河雾霭,摇曳淡淡月色,天涯此时,倚船而伴,身侧流水永恒,天际星月无边,恍惚间,竟生出无限长久之感。   明长昱轻轻握住君瑶的手,扣住她冰凉的指尖,心神不由恍然,既无绮丽,也无旖旎。   君瑶手指轻轻一颤,还未挣脱,便听他轻声说:“以前临江,只想横槊赋诗、酾酒快意,如今临江,只想永远这样。”   这话仿佛一句魔咒,让君瑶定了定,忘了抽出手来。   他依旧自言自语,眼神深远宁静,似在看她,也似再看这风月无边的月色,淡淡说道:“你看这江水清风,青山月色,千百年来都这样。人虽如蜉蝣粟粒,但若能与人抱月挟江同游,也算是得了永恒吧。”   君瑶眨眨眼,似懂非懂,但瞧见他眉宇间神采焕然,心中便随之畅然。   “小幺,”他握紧她的手,缓缓地靠近她,“我想与你永远这样,好吗?”   君瑶的手一颤,僵直着身体,静静地与他凝视着,彼此眼中再也盛不下再多的斑斓流光,只有彼此。   她在此刻,看到他眼底的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眼中,也只有他一人而已!就算她再沉默,他也是步步靠近,她如何能回避?若与他永远这样,岂非一件快意之事?将来的事如何,至少他与她是同路人,是并行而前的。   她问:“你会和我一起走下去,对吗?”   “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无论今后世事如何变幻,我注定都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这一刻,君瑶或许知晓了心中的答案,她抿唇,点点头:“我也与你一起。”   即使同路,何不同心?   ……   船顺水而下,翩然穿过一座石桥,月色与灯火成影,将石桥的倒影勾成一弯满月。   君瑶盯着那石桥,忽而间心念一闪。她直起身,吩咐船家停船,站直身比量石桥的高度。如今正值夏日,河水上涨,但石桥跨度较大,横亘于水面,高如飞月。何况这水面本就有不少船舫来往穿梭,所以桥面修得都比较宽,寻常的画舫船只都能从桥下穿过。   她心中快速计量着贾伯中被杀时所在那艘画舫的高度,以及当日船从这桥下行驶而过时的速度,突然间恍然大悟。难怪明长昱会带她来游船,原来他早已推测出凶手掩人耳目的方法。但那船舫路过此处,也不停留,凶手上船后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还需什么方法?难道是直接跳水游走?   “还未到目的地,坐下来。”明长昱轻轻拍了拍软垫。   君瑶心平气和地坐好,大约一盏茶光景后,船再一次穿过一座石桥。接而继续往前,停在了画舫当日停靠的地方。此处河面较宽阔,水波粼粼,清风徐来,那艘画舫安静地停在水面,它曾经接融过多少歌舞笑语,如今就有多么冷清单调。   君瑶让船家划船靠近船舫,借着跳板上了船。   船上的看守见君瑶带着人上船,也没多加盘问,光线黑,船上又有明长昱安排的人,且离岸有一定的距离,明长昱也不担心暴露身份,只跟随着君瑶去了贾伯中被杀害的舱室。   从事发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三个时辰,房间里除了少了具尸体、满地的血干涸了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君瑶谨慎地走到窗前,观察了窗上的木栓,再将窗户轻轻推开,探身出窗查看。窗下有够落下半只脚掌的木板,应是为了方便船工清洗船身而设计的。窗上一尺处是延伸出的船篷篷顶,若是身手好的话,倒是可以攀着篷顶翻身下来,将窗从外打开,就可入舱室。   君瑶正欲回身和明长昱商议,却见明长昱倾身跃出窗,双手攀住篷顶边缘,身形似鹤影轻身一跃,便上了篷顶。君瑶呆怔一瞬,立刻出了舱室,快速到船头搬了木梯搭在篷顶边缘,慢慢地顺着木梯爬了上去。一上船顶,她就生出高处不胜寒之感,微微的清风也能将她的身影吹得摇晃。篷顶中间微高,两边略低,落脚时有些打滑,她步履蹒跚地靠近明长昱,他抬眸看她一眼,说:“站稳,这里有几个脚印。”   君瑶拿出火折子,蹲下身照看,果然发现前方有一串脚印,其中几个还很清晰。篷顶表面铺着编织的竹篾,很是光滑,留下的脚印脸鞋底纹理也可看清楚。   她用手比量了脚印的尺寸,说道:“男人的脚印,落脚很轻,脚印在此处较为明显,一直延伸到篷顶边缘就淡了。”她本想起身沿着脚印看看,明长昱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说道:“我看过了,脚印在贾伯中窗户上的篷顶处消失的。”   “这么说,这留下脚印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从篷顶下了窗,再进入贾伯中房间的。”君瑶盯着脚印的纹理,蹙眉说:“但这样的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   明长昱轻声一哂:“待下去之后,将脚印原原本本的画下来。而且,寻常百姓的鞋,是很少有这样规整的纹理的。”   大多市井之人,都穿自家女人做的布鞋,稍微有钱的,可以穿皮制的鞋,但谁愿意用难得且昂贵的皮做鞋底?就算做了,谁愿意再多花时间精力往鞋底刻花纹?在鞋底加上纹理或靴钉防滑的,要么是有钱人,要么是达官贵人。而身在官场的人,有官服自然也有官靴,官靴的鞋底钉或纹理,也是有考究的。   明长昱说:“船这双鞋的人,大约是官吏。官吏的鞋底纹理有特制,这种纹理不是高品阶的官员鞋底有的,那就是吏员。”   “吏员?”君瑶也记得自己穿过的鞋,花纹的确与这脚印十分相似,只是磨损程度不同,有些难以比对。   明长昱说:“吏员无品无级,在官场中属于最底层的人,每人有且只有一双这样的鞋。让人去查一查案发当时县衙的吏员,就可以一一排除了。”   君瑶心下大定,又返回舱室拿了纸笔,交与明长昱将鞋印原原本本地画下来之后,才离开船舫上岸。   两人沿着河畔慢慢走,蜿蜒的河水绕了两条街,水面出现一座石桥。两人乘坐小船而下,穿过两座石桥,大约花了一刻钟光景,时间不长不短。若是划船徐徐而行,从第一座石桥到达第二座石桥,约莫需要一盏茶的光景。但一盏茶的时间,足够杀人了。   君瑶与明长昱上了桥,凭栏而立,看着从桥下穿梭而过的船舫。桥面略宽,桥尾处有一株柳树,树下有卖饮子的摊贩。正是夜色初上时,襄河之畔还算热闹,花影扶苏摇曳,三三两两的人相伴着沿河散步。   “贾伯中被害时,正好起了大雾,若是有人从桥上跳到船舫篷顶,也不易被发现。”君瑶说道。   明长昱补充:“不仅如此,这人还算准了会起大雾,知道画舫会从上游移到下游开阔处。”   凶手心思缜密,心机颇深,或许深谙气象,也对船舫的行驶习惯十分熟悉,且杀贾伯中并非临时起意,心计非常人能及。他杀了贾伯中之后,严韬进入房间被嫣儿击昏,其后又或许将房间从内关闭,嫁祸给严韬。如此作为,要么是因严韬突然闯入房中,凶手见他被击昏临时起意要嫁祸给他;要么就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等他入房,直接将杀人一事嫁祸给严韬。至于嫣儿进入船舱,才是凶手没有预料到的。   所以,那个向严韬告密,将贾伯中作假的账本放到严韬桌案上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个颇有心计的凶手。   若是照现如今的方向来查案的话,当时与贾伯中同时在船上的那些人,都可以排除嫌疑了。   “你认为谁是凶手?”明长昱见她时而皱眉,时而抿唇,目光又缓缓平静,便知道她大约有了答案。   君瑶轻轻拍了拍石桥栏杆,说道:“我不敢确定,但的确最怀疑他。”她抬头看了看天际里那抹淡淡的弦月,目光微微一凜。   明长昱笑道:“所见略同。但为什么是他呢?”   君瑶不答反问:“难道侯爷查了什么久,就一无所获吗?”   明长昱轻哂。   就在此时,远候在一侧的明昭突然上前,压低了声音对两人说道:“侯爷,隋大人那边让人过来传话,让楚先生立刻去县衙,说是出了急事。”   “怎么?”明长昱神色一凜。   明昭说道:“有人敲了县衙外的鼓,说是要揭发杀害赵无非的凶手。”   这当真让人有些意外,果然是很急的事情。君瑶自问若是将一些带有疑惑的线索查明,或许才能解开赵无非被害之谜。但万万没料到,这时候竟有人击鼓来揭发。   她立即前往县衙,到达县衙时,隋程与两个侍卫躲在暗处,还没进去。原来他知晓县衙有人击鼓揭发之后,也是有些六神无主,但作为御史,他也不能不去。去了又怕说不清案子胡乱让人审判了,故而得到消息后,就立刻让人去找君瑶。   县衙这边,因严韬涉案暂卸知县之职,大部分庶务交与李青林与隋程,隋程未到,也不能先开堂,所有人只好暂且等着。   见到君瑶之后,隋程才从黑暗的角落里跑出来,君瑶问了几句,他也茫然不知。两人大眼瞪小眼,心照不宣地先决定入县衙正堂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和君瑶在这一卷已经亲近很多了。   侯爷加油! 第147章 青梅竹马   正堂灯火通明,李青林已经严阵坐好,顾恒子立于下首,赵松文竟然也在,正堂中央跪着一个人,正低头垂首轻轻啜泣着。   隋程上方入座,君瑶立于他身侧,顺势看向下方跪地的人。虽说灯火影影幢幢,且跪地的人还低着头,但君瑶依旧认出了她来。   这人就是被人说姿色平平的桃娘,曾是花灯匠人苏德顺的未婚妻,如今是赵无非的妾室。她整个人瑟缩着身体跪伏着,似惶恐似悲伤,轻轻抽泣着,压抑的哭声嘶哑哽咽,十分难听。   赵松文突然低声叱喝:“别哭了!既是你自己敲了鼓,就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害了我儿?”   桃娘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细细的泪顺着脸滑下去,也不敢擦,还未开口就先磕头。   “赵大人稍安勿躁,”李青林轻轻揉着手绢,虽端着严肃的模样,声音依旧温朗可亲,“这女子想来情绪不稳,且待她安静之后再问,否则她哪里说得清呢?”   桃娘闻言,慢慢止住了哭声,抹干净眼泪,涩声说:“我叫桃娘,是……是赵无非少爷的妾室。”   因县衙内气流不通,李青林难免说话困难些。隋程见他不开口,脸色看似很差,就出言问:“你敲鼓揭发的是谁?”   桃娘张了张嘴,突然哑了。她似有些犹豫,飞快低下头去,唇张合了几下,终究没发出声。   隋程有些不耐,“天都黑了,这么多人听你要揭发人才来的,让你说你反而哑巴了!”他一拍惊堂木,轻咳一声,厉声道:“不如先打十大板。”   桃娘一听,立刻白了脸,惊慌地抬起头,终于不再犹豫,一咬牙说道:“小女子要揭发的人是苏德顺,就是那个做祭河花灯的,德辉灯坊的老板!”   隋程呆了呆,握着惊堂木没动。他在脑海里将苏德顺想了一遍,实在不太记得此人是谁,于是轻咳一声,看了眼君瑶。   君瑶自然不会在此时说话,好在李青林缓缓开口了:“你为何揭发他?与他什么关系?既说他是凶手,可有什么证据?”   桃娘既已将话说了个开头,就不知道反悔怎么写了,于是她低伏着身,怯懦地说:“我……我与他是青梅竹马,以前订过亲的。可后来家中困难,父母便把我卖到了赵府。苏德顺曾承诺过我,等他有了钱,就来将我赎出去,而且一定会娶我为妻。可……可我在少爷身边久了,少爷心慈,不忍见我吃苦受累,就将我抬做了妾室。我感恩于少爷,也衷心于少爷,只想在他身边伺候,所以花灯节那晚,我就去与苏德顺诀别……”   她面有愧色,捏紧十指,为难地说:“我与苏德顺,好歹也是青梅竹马,我为了少爷负了他,怎么说也是我不对。我去找他,一来是为了让他别再为我耽搁,早日娶亲,二来也是为了道歉。可谁知他听了我的话之后,竟是勃然大怒,出手将我打了一顿,还砸了不少东西。怒火发泄之后,他又扬言要找少爷报夺妻之恨,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李青林沉沉地看着她,沉默地注视重重地压在桃娘身上,一时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匍匐着往前两步:“请大人明鉴,若是不信,大可让苏德顺前来与我对质!”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苏德顺都成了最大的嫌凶,又怎还有不带他上堂审讯的理由?   赵松文突然起身,恳求地向隋程与李青林行礼:“大人,请大人立即捉拿凶手,还我儿一个清白!”   于是隋程立刻让人去将苏德顺带来,县衙这帮人的行动倒是很快,两刻钟过后,苏德顺就被押了过来。他被人反剪着双手,肩膀让人扣住,刚入正堂,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桃娘,不知是一时情急还是如何,居然不顾在公堂之上,先大声吼起来,甚至想挣脱衙役的束缚冲过去。   “桃娘,你怎么在这儿?他们把你怎么了?”   衙役加大了力道,抬腿往他膝窝处一踹,苏德顺便重重跪倒在地,他跪伏着挪到桃娘身旁,上下打量她,发现她身上没有伤,才继续任由衙役压制着。   桃娘低垂着头,缓缓侧身避开他的视线,朝前方磕头,低声道:“请大人明鉴。”   苏德顺还不明所以,惊堂木已经拍下。   “苏德顺,你与桃娘可曾订过亲?”李青林问。   苏德顺没有否认,“是。”   李青林问:“你因她做了赵无非的妾室,所以对赵无非怀恨在心,甚至想要杀他以泄愤?”   苏德顺怔住,脑子依旧没转过弯:“我的确恨他,可我没想杀他。”   李青林不冷不淡,依旧不含任何情绪地说:“你身旁这位女子,亲自击鼓揭发你杀害赵家公子赵无非,你可有话说?”   苏德顺如遭雷击,似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整个人当场僵化,面部扭曲着,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   “不可能……”良久之后,他的嗓子里才挤出声音,他转身冲向桃娘,犹自不可置信地说:“桃娘怎么可能会揭发我?她怎么会揭发我?”   他突然生了巨大的力气,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可惜被人死死按住,只能扭动挣扎,不能前进一分。   李青林与赵无非都是铁石心肠,见到苏德顺这般模样,一个依旧面无神色,一个冷眼如刀。隋程心头发涩,有些心软,便对苏德顺说道:“就是桃娘揭发你,说你得知她成为赵无非妾室之后,心中怀恨,还扬言要杀了赵无非泄恨。”   这话简直如同压死苏德顺的最后一根稻草,苏德顺只是直直地看着桃娘,胸口剧烈起伏着说:“我没有杀人,她一定是被你们逼的,你们屈打成招,她一定是被你们逼迫的!”   隋程正色说:“是她自己击鼓来揭发的,没人逼迫她。”   “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苏德顺心中依旧不甘,“桃娘,你说句话啊桃娘,你到底怎么了?”   桃娘面色如纸,狠狠地闭着眼,紧紧地咬着唇,若能将耳朵堵上,定然也不愿再听了。她梗着脖子转头,哑声说:“阿顺哥,你认了吧,赵公子就是你杀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即便我不来揭发,那些物证你也赖不掉的。”   苏德顺备受打击,百般不解。   李青林盯了桃娘一眼,说道:“什么物证?”   桃娘迟疑着,朝赵松文看了眼。   赵松文起身,对门外的人一挥手,示意将物证抬进来,说道:“我经受丧子之痛,一心只想查出真相,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查出了证据!”   几个衙役将物证抬了进来,赫然是苏德顺亲手制作的祭河花灯。   这祭河花灯被郡守府的人带走之时,君瑶就料想到赵家人会在花灯上做文章,没想到他们也能知道花灯里的证据。   赵松文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石,说道:“我让人仔细搜查这花灯,竟发现花灯灯体之中,竟卡着一枚玉石。这玉石是小儿鞋上镶嵌的饰物,若说他与小儿的死无关,为何小儿的东西会落到花灯里?而且那花灯绢绸上分明沾着血迹,只不过血迹变干,与殷红色的绢绸颜色相近不易察觉而已。事到如今,难道还要让这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吗?”   苏德顺整个人蒙住,好半晌才说:“栽赃,一定是栽赃……”   “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想否认?”赵松文厉声怒斥。   苏德顺遭此巨变,面对强势压迫之下,彻底失去思索能力,满心的焦愤甚至让他失理又失语。   其实光凭花灯中的血迹以及玉石是不能断定苏德顺就是凶手的。若这盏花灯一直被供奉着还好,偏偏它被赵家人带走,赵家人带走之后,到底有没有在上头做手脚就不可知了。就算花灯没被动过,也不能将此作为铁证。   这几日,君瑶其实一直在思索凶手将赵无非带到襄河之畔的方法,可以说利用花灯相当方便,苏德顺的嫌疑也的确巨大。但就如苏德顺所言,他并非一个人去抬花灯的,门外还有伙计和出云苑的人候着,此事已让人核实过,的确如此。这样一来,就暂且可排除苏德顺的嫌疑,极有可能是另有其人利用了花灯之便,转移了赵无非的尸体。   好在,李青林与君瑶所想不谋而合,他轻缓地开口:“赵大人,你所带的两件物证,可否让人检验一下?”   赵松文理直气壮:“当然可以。”   检验物证一事,君瑶自然当仁不让。她走向那盏花灯,俯身谨慎检查。花灯沉没过,受损的底座也被换过,上方的灯体依旧是原来的,绢帛扎成的莲花似开未开,娇妍之色如雨后桃花。   赵松文提醒她:“那绢帛低端末尾处,是固定在底座之内的,正是固定于底座之中的绢帛上染着血迹!”说罢,他招来两人,将底座拆解开。   底座让人稍稍翻转抬高,君瑶就看见了固定在底座内的绢帛,果然染着斑驳暗褐色痕迹。只是因浸过水,痕迹颜色很淡,且似有暗褐之色转黑。   若真如此,那就是有人在杀害赵无非之后,将尸体藏于这花灯底座之内。   但是这花灯底座结构复杂,表面又涂着桐油防水,且做得扎实紧密,严丝合缝,若非熟悉构造的人,根本不知如何打开,更不论在藏尸之后将底座原原本本的合上,连去抬花灯的苏德顺也没能立刻发现破绽,直至花灯入水之后沉没。但是,花灯沉没被捞起时,底座依旧是完整的,并未打开。这说明在花灯沉没之前,尸体就被扔到了襄河之中。而苏德顺运送花灯途中,一直有出云苑的人相伴着,根本没有抛弃尸体的机会。   种种推论,都无法说明苏德顺是凶手。   “如何?”李青林将目光投向君瑶。   君瑶拱手,面对赵松文,平和地说道:“在下有几个疑惑,还请赵大人帮我解惑。”   赵松文看着她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冷刀,偏偏还端着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说道:“请问。”   君瑶问:“这盏花灯一直被供奉着,为何郡守府的人会突然起意将它带走?”她轻轻一笑,“我认为,赵大人必然不单是为了留个念想吧?”   这话中带了几分嘲讽,赵松文眼下皮肉轻轻一颤,说道:“这花灯是无非亲手设计,虽说可留个念想,但他还有其他遗物,我何必执着于一个不吉利沉没过的花灯?只因我听这妾室来揭发,才知道我是被这灯匠所害,我丧子之痛悲切,只想快些抓到凶手,所以就将花灯带了回来,没想到果真让我发现证据!”   “桃娘所言,其实只是一面之词,而这花灯,也不知是否被人动过手脚,所以我认为,此事可暂且按下,等之后线索集齐再查个水落石出。”君瑶顶着赵松文眈眈注视,说道。   “不可!”赵松文当即大怒,挥手否定,说道:“我敢用赵家前途发誓,这花灯我赵家没有一人动过手脚!”   “那桃娘所言呢?是否全是真呢?”君瑶平平直视他。   桃娘突然被说到,浑身猛地一僵。赵松文不等她开口,立刻回击君瑶:“御史大人手下的人这是何意,难道要包庇凶手?我儿已去世数日,尸骨已寒,甚至不敢在真相大白之前下葬,而此案一拖再拖,不知要拖到何时?难道这就是御史大人的办事作风?”   这话简直无端给隋程等人扣下一个黑帽子,要知晓赵无非被害至今,也只是过去了不到十日光景而已,即便天神现身,这么几日也怕难以破案。隋程的脸当即黑如锅底,他捏紧惊堂木,不满道:“赵大人,你这话何意?我既要担御史之责,还要给你儿子伸冤查案。我这几日劳心劳力,就算没有呕心沥血也算是费尽心思了吧?若赵大人觉得我查案不妥,干脆别让我查了,你随便找个人给你儿子找凶手吧!”   “好!赵某不才,这就亲自为我儿找凶手。”赵松文说道。   隋程脸更黑了,气得发抖:“赵大人,你越矩了,我……我一定要上奏,把你越矩之事告诉皇上!”   赵松文咬牙道:“请君自便!御史大人说不过我就要告状,我也会上奏陛下,尊听圣裁的!”   君瑶和李青林无声对视,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语与无奈。为何好好的问案,变成了隋程与赵松文两人的嘴仗了?   李青林伸手按住隋程的肩膀,轻声道:“两位大人,圣上远在京城,真听了二位的奏言,这案子只怕会拖延更久。”   隋程冷哼一声,双手环胸翘起腿默然不语。   赵松文倒是比隋程冷静自持许多,立刻将众人的思路拉回案情本身来,掷地有声地说:“无论如何,苏德顺就是杀害我儿的凶手,请御史大人秉公裁决!”   隋程对他白眼相向。   李青林脸色白了白,压抑住微乱的气息,说:“苏德顺如今算是嫌凶,押后再审。”   “大人,”桃娘在此时突然跪直身又重重磕头下去,“我有几句话,想与阿顺哥单独说,说清之后,或许就能真相大白了。”   李青林未曾允许,赵松文立刻对桃娘说道:“还犹豫什么,直接问!”   桃娘立刻凑近苏德顺,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低声说了什么。苏德顺面色突然变得狰狞恐惧,似受了奇耻大辱,死死盯着桃娘,突然浑身绷紧暴起,抬手给了桃娘一耳光。   桃娘被他打翻在地,苏德顺惊惧异常,抬起颤抖的手看了眼,又张狂发疯地冲向赵松文。   “拦住他!”李青林低吼。   几个衙役也压不住苏德顺了,苏德顺癫狂地向赵松文撞过去,赵松文伸手一抓,将君瑶推至前方。君瑶肩膀剧痛,眼前天昏地暗,眼看苏德顺就要撞过来,她临急挣脱,却见李青林与隋程同时冲了下来。   隋程狂奔而下,一把将堪堪被衙役拦住的苏德顺推到一旁。李青林则后一步,挡在了君瑶身前。   这不过兔起鹘落间,几人惊魂未定,惊乱尚未平息,突然听到一声利刃刺入骨肉之声,一霎那间,所有动乱为之一静,血腥味刹那在鼻息间蔓延开去。   原来惊慌造乱中,赵松文不知何时拔出衙役的刀,刺入了苏德顺的胸口。苏德顺惊愕绝望,面带死色地低头看着胸口的刀,血从口中汩汩涌出,随着刀起身体也应声倒在桃娘身前,一双眼直楞地瞪着,似在勾魂。   桃娘大惊失色,捂住耳朵惊叫,跪倒着退后好几步,同时泪水潸然而下,哽咽难声。   君瑶惊怒,上前查看苏德顺的情况,却也知道赵松文这一刀,必定是正苏德顺中心脏,一刀夺命!   “赵大人!”李青林周身似浸了霜,气息阴沉暗怒。   赵松文随手将刀往地上一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此人就是害我儿的凶手,我会禀明圣上,自请领罪的!”   君瑶脸色铁青,薄唇紧抿:“看来赵大人早有准备了。”   赵松文擦了擦手:“楚公子何意?赵某不懂。但我已上禀陛下,此案已经了结。”   君瑶冷笑,这一场戏,到底还是以苏德顺的死亡结束了,可苏德顺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一个本分地灯匠而已。他做了一年又一年的花灯,没成想事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自己亲手做的花灯而死。   苏德顺死不瞑目,君瑶用手绢盖住他的脸,然后缓缓站起身,无声地看了赵松文一眼。又看向已经近乎昏过去的桃娘,桃娘不敢与她对视,抱住头瑟瑟发抖,又求助无门。   看来赵松文为这一刻,早有准备。什么桃娘揭发,什么物证花灯,都是预谋好的。上奏的奏书,只怕也在多日前就送往京城了。若京城那边的人听信他奏书中所言,让此案就此了结,那她和明长昱还查什么?   赵松文整个人松弛下来,看也不看苏德顺一眼,直接向李青林拱拱手:“有劳大人了,抓住真凶,大人与御史大人功不可没,在下感激不尽!此间案情已了,请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隋程又懵又恨,说不出话来。   李青林面色虚弱,好像提着一口气,却只能欲言又止。   赵松文不置可否,似没什么兴趣留在这里,让人将桃娘带上一同离开。   桃娘如瘫软的泥人似的被拎起来。   “且慢!”   就在赵松文即将出门之时,君瑶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干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8 22:37:12~2019-11-19 20:5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柚濃茶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自荐枕席   君瑶出言拦住赵松文,对方却聪耳不闻,头也不曾回。   隋程对两名随侍使了眼色,两个随侍立即冲上前,将赵松文拦住。   有的人不管有罪没罪,都必须得死,而有的人当面夺人性命,却有恃无恐,甚至想堂而皇之地离开。君瑶几人,眼下暂且拿赵家人没有办法,但并不意味着纵容对方为所欲为。   隋程好歹是圣上钦派御史,又是京城世家隋家嫡子,赵松文总算还有几分忌惮。他停下来,看了身前的两名随侍,问道:“御史大人,这是何意?”   隋程怒道:“你杀了人,就想这样离开?”   赵松文回身,态度恭敬端正地说道:“御史大人,那人本就是杀害我儿的凶手,我于法理不该杀他,但于情却不能纵容他这样的凶手!我自知理亏有罪,他日就自请辞去官职,向圣上认罪,任由圣上处置。”   隋程心头发苦,又气又恨。赵松文官职比他高,别说杀个凶犯,就算是襄州的其他官员,他也是有权处置的。更何况他官居从三品,就算有罪,也需圣上与三法司一同判定。   隋程气得咬牙,发现自己就算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赵大人若想离开自然可以,但桃娘不行。”君瑶站出身,盯着一脸苍白如鬼的桃娘说道。   桃娘不过一个丫鬟提起来的妾室,哪里有这么大胆量击鼓揭发?且桃娘的为人,君瑶也带着深深的质疑。初次询问桃娘时,她凄楚忧怜的诉说自己的无可奈何,言语中带着对苏德顺的愧疚,似对他还有几分情谊。而今晚,她却陡转话锋,对苏德顺不带任何余情,字字句句都要置苏德顺于死地,看似可怜,实则无情。   所以,是何原因让桃娘有这样的转变?是谁借她的胆?   如果今日让苏德顺带走桃娘,他日还能再见到她吗?若真相得以大白那日,需桃娘为证,桃娘却不见了踪影,该如何是好?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赵松文带走桃娘。   赵松文自然不会同意,厉声道:“她是我儿子的妾室,生是我儿子的人,死是我儿子的鬼!我当然要带走她。何况她揭发凶手有功,赵家又如何忍心让她一个女子单独在外?”   君瑶丝毫不退让:“赵大人,她的确是赵公子的妾室,可她也是此案的证人。虽说苏德顺已死,但案情还有后续,审理时自然要与她核实一些关键细节,所以她暂且不能离开。否则,届时御史大人上呈陈述案情时,也不好交代呢。”她善意地微笑着,说:“何况案情牵涉也不算小,不仅需要过刑部,还要过都察院和大理寺呢。”   她这话其实说得没多大底气。赵松文能这样有恃无恐,只怕也是早就打点好刑部了,刑部尚书赵柏文可是与他同出一族,有很近的亲缘,京城赵家与河安赵家,两相扶持关照,谁也不能少了谁,况且赵家背后还有太后,怎么能容许赵家人出差错呢?二来,都察院的人根本不在河安,大理寺的明长昱也未亮出身份。赵松文若是不肯将桃娘留下,难道君瑶还能硬抢?   君瑶还真想硬抢。可她还未继续劝说,赵松文自顾自犹豫了片刻,竟同意将桃娘留下来。   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不过赵松文既敢将桃娘留下,自然也不怕她会有所透露。   直至赵松文离去之后,君瑶才转而看向面如死灰的桃娘。桃娘怯懦惊恐,不敢与君瑶相视,整个人瑟缩着,好如一只被擒住的木鸡。   “桃娘,苏德顺死了,你也成了赵家的一枚弃子,如今这结果,可是你想要的?”君瑶冷冷地问。   桃娘木着脸,呆板无神,闻言浑身一颤,眼珠快速转了转,又飞快地木然下去,咬牙不语。   君瑶上前一步,继续问:“你到底与苏德顺说了什么?”   桃娘摇头。   不过眼下她到底对苏德顺说了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赵松文为何要安排这一出?   夜风寂寂,星月惨淡,风吹入县衙正堂,君瑶无声打了个冷噤。   如昼灯光,将苏德顺也尸体照得僵硬阴森,满地的血色污脏不堪。顾恒子一边吩咐人收拾残局,收敛尸体,擦干净血迹,一边又想与李青林、隋程商议后续之事。   李青林只道:“此事不可声张。”   顾恒子识趣地没再多言,只是去将事情安排妥当。   将桃娘交给随侍看守好,君瑶与隋程、李青林离开县衙。   “这事蹊跷,得和侯爷商量商量。”隋程难得一脸严肃。   李青林说:“此事需立刻上禀,我这就回去写奏折,让人星夜兼程快马加鞭送至京城。”他本想立即回去,又见隋程一行只有三匹马,似乎没有君瑶的位置,又道:“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出门一向有车有马,马车也极其舒适透气,隋程正颓丧着,不想骑马走路,便二话不说,上了李青林的马车。   君瑶满脑子思索着赵无非的案子,将前前后后的线索整理了一遍,甚至大致理清了凶手作案的情况。   若先前与明长昱一同整理的线索有效,那据此推断,赵无非应被人下过安神粉,醉酒后回了休息室,凶手便是在此期间,趁他人在宴饮之时将赵无非杀害。   不对!   她的思维顿时一滞,苏德顺去抬走祭河花灯时,赵无非依旧活着,既然他还活着,那赵无非又已将花灯抬走,他的尸体如何会被藏进花灯里?难道苏德顺真的是凶手?又或者她推断的杀人时间是错的?所有的线索里,必然有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面对着一堵墙兀自思考着,连李青林重新返回轻声叫着她,她也没听到。   河安之行,韩愫是源头,他已经死了。死的原因很可能是因呈文揭露河安官吏之中的贪墨作假之事被灭口。   其后赵无非被害,至今他被害的原因尚且不明。再梳理一下,接风宴当晚,从头到尾去过赵无非房间的人,有赵富与苏德顺,这两人的说辞暂且辨不出有几分真假,但两人都十分肯定,入房之时赵无非还活着,甚至与他们十分清醒的说话,吩咐事情。   但君瑶心头一直都有疑惑未曾解开,譬如赵无非是否真醉?为何要吩咐赵富去很远的地方买粥?为何要让苏德顺快速将花灯抬走,并且不让他上画舫?   她突然想到一个关节:赵富与苏德顺入房时,都隔着屏风与赵无非说话,两人都没有见到赵无非本人!   于是她心头冒出两个大胆的设想:其一,凶手控制住了赵无非,让他在被胁迫的情况下与赵富、苏德顺说话。这种设想里,赵无非可能没醉,否则不会那么口齿清楚,思维清晰。其二,为什么要始终隔着屏风,连赵富送醒酒汤都不让进去?而且房中还有浓郁的浴液香?难道那时赵无非已经死了,凶手怕暴露,所以不准任何人进入,且用浴液香掩盖血腥味。既然赵无非这时已经死了,为何苏德顺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呢?   耳旁突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君瑶眉头一蹙,有些不悦,下意识朝身旁乜了眼,见李青林站在身侧,轻轻掩唇咳嗽着。   她思路暂停,脑子有些迟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你没事吧?”   “没事,”李青林半扶着墙,“我打扰你了?”   君瑶摇头:“没有。”她往一旁一看,见隋程悄没声地坐在马车里,正掀起车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见她看了过来,隋程开始催促:“快上车吧,你要发呆到几时?”   君瑶只好上车坐好。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君瑶沉默着,向将方才被打断的思路继续理下去,总觉得还差一点点,就能想到被遗漏的地方。   可偏偏隋程十分聒噪,一边咒骂着赵松文,一边又感叹赵无非死得好。甚至直言,为何接风宴之时,凶手不直接下毒药死他?   君瑶无奈,又不能堵上隋程的嘴。   李青林也失笑:“那时一桌之人共用一壶酒,凶手如何能下毒?除非把药下到赵无非的酒杯里。”   可赵无非的酒杯从头至尾没被人碰过,这也是隋程从头到尾都盯着才清楚的。   君瑶凝神,看向李青林,问道:“接风宴之时,你离赵无非也比较近,可曾注意到他和周边之人的举止?”   明长昱也曾怀疑过李青林,但就算李青林也是嫌疑人,也可以被问吧?届时再将他的说法与明长昱的记忆做个比对,就能知道他所言是否属实。   李青林细致地将接风宴之时的情况讲述一遍。他记忆很好,话语缓慢温和,让人细听觉得娓娓而道,详尽无遗漏。他所述的细节,要比隋程生动谨慎,连燕绮娘捡起酒杯,放到赵无非身旁也叙述了清楚。   燕绮娘捡起酒杯,放到了赵无非身旁——君瑶咀嚼着这句话。   她灵机一动,轻声问:“那这酒杯……”   “赵无非动过,”李青林眉心轻蹙,虽眼里依旧含笑,却隐约露出些嫌恶来。   君瑶心中掀起涟漪,雀跃又欣喜。积郁了许久的疑惑终于或可解开,她激越难说,依旧将喜色掩于眉眼之下。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该换一种角度来想。起初推测有人给赵无非下药时,她一直以为是有人将药下到了赵无非的酒杯里,但此方法明显行不通。可若是那人熟知赵无非的德性,将药下到别人的酒杯里,而赵无非恰好又动用了别人的酒杯,自然就喝下了带着安神粉的酒。   当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本以为很难解开的谜团,此刻忽而开朗,突然觉得月色与清风都明净起来,恨不得立即将这线索告诉明长昱。   这日发生的事纷繁复杂,贾伯中死亡后,又与明长昱游船查案,还未尽兴,就被叫去县衙,让赵松文在她眼前演了一出戏,最后还将苏德顺给杀死。   此时放松下来,君瑶的身体也苏醒过来,腹中唱起空城计。恰巧马车途径一家烤饼摊子,李青林吩咐车夫停了车。   他掀起车帘,递了一锭银子出去,烤饼店的店家立刻双手接过,快速而熟练地摊起饼来。君瑶也不客气,直接跳下车,吩咐店家多往饼里加个鸡蛋,多加些鱼肉。   店家连声答应着,君瑶兴致正浓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烤。   “还需要加什么?”李青林不知何时下了车,站在她身旁轻声问道。   君瑶摇头,指着店家正在摊的饼,说:“你可以吃这些吧?我让店家给你烤的。”   李青林幼时过得清苦,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买饼的,即便这普通的饼廉价易得,他却不敢多花一分钱去买。仅此一次,他替一位公子写了一篇文,得了几个钱,渴盼地买了一个饼,带回去与母亲分食。那时母亲看他的眼神,复杂得他难以形容。   李青林看着母亲吃饼,不过一张寡味的面皮,母亲也吃得香甜有味。他自己忍不住尝了一口,却觉得干涩寡淡,不过如此。而且吃过饼后,当晚就积了食,上吐下泻小半个月,吃进去无数药汤才渐渐好转。   自此之后,他再没碰过饼。谁知此刻君瑶竟让店家给他摊了一张。   摊贩旁亮着灯箱,将君瑶垂涎欲滴的模样照得生动鲜活。这样无边的夜色里,她的眉眼如此柔净鲜明。   鬼使神差地,李青林颔首说:“可以。”   “我也可以啊!”隋程也忍不住跳下车,挤身上前开始让店家烤饼,指着食材一个劲儿往里加,最后摊出的饼,比普通的饼大了一倍。   店家将饼做好之后,用油纸分别装好。   李青林握着手中冒着热气还烫手的饼,看了眼君瑶。她一手拿着一个,多向店家要了一份油纸,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份包好。   多出的一份,是帮别人带的?   李青林握紧手中的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青林兄,”君瑶走到车边,见李青林还未上车,回头喊了他一声。   李青林重回车上,整个车厢里弥漫着薄饼的香味,君瑶与隋程两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李青林低头轻轻咬了一小口,眉头稍稍一蹙。   这繁华竞逐的河安城,连街边的一块饼也是滋味饱满口感丰富的,与幼时吃的那块干涩的饼大不相同。李青林本没什么胃口,见君瑶吃得香甜,脸颊因含了食物而鼓起,他也有了些兴致,到底把手里的饼吃了大半。只是到底体弱,脾胃不好,何三叔并没让他吃太多。   坐落在城边角落里的关家院子很快到了,车马停下时,李青林就发觉这里看似稀疏,实则戒备严密,倒也不担心会遭人暗算遇到危险。   君瑶与李青林道别,临进门前,他叫住君瑶:“阿楚,若案情上有何疑问,可随时找我。”   对方如此爽快,君瑶自然也点头应下。   这光景,时辰也不早了,周遭院落也即将入定,偶尔传来几句说话声,点点灯火也渐次亮了起来,在屋檐树梢中摇曳生辉。目送李青林离开后,君瑶与隋程入了院子。隋程自然第一时间去找他的小狸猫,他烦闷了一整日,巡查水利,又看了贾伯中死亡现场,入了夜还要去问案,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正好把小狸猫抱在怀里絮絮叨叨地说。   君瑶自然不比他轻松,拖着一身疲累,朝自己房门走。刚伸手推门,竟发现自家房门半掩着,顿时心头一凜。她平日出门都会将门关好,院中的人也不会无礼不请自入,这里守备严密,外人也不可能进的来。她心念几转,甚至怀疑是隋程的小狸猫把门拱开进入玩过。   不过就算门被打开了,也应是没有危险的,否则这院中的随侍,甚至章台李枫等人难道没有察觉吗?犹豫一瞬之后,她就推门而入,借着点模糊的光摸到床边,倒头就躺在枕头上。   这一趟,霎时感觉不对!为何床褥有些温热,被子也像是被人动过。她惊得就要挺坐而起,身后有人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腰上。   君瑶下意识往枕头底下一摸,那里藏着一把匕首,可手伸进去,匕首没摸到,反而摸到一只手,这只手轻轻一探,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她原本有些紧张惊恐,被这只手握住之后,高高悬起的心悄然平静下来。这人的手她统共没碰过几次,但只要一碰到,他总会先抓住她的手指,再往她手心轻轻一勾,挠痒痒似的,别具一番风格。   她侧身往身后一看,果然见明长昱长身侧躺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头一回见着这么心急的人,一上来就抓着我的手。”他倾侧着身,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脖子。   君瑶一声不吭,抽回手翻身下床,点亮桌上的灯盏。   明长昱没事人一样,风光霁月地笑了笑。他和衣而卧,躺在铺好的外套上,其实并未沾到君瑶的床,连枕头也未触碰,而是曲肘为枕。他睡眼惺忪,长发微乱,露出平日难以见到的疲惫,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自持着最后底线……   君瑶的心如清风掠水,泛起层层清澜,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昱:我可以上小幺的床了,是不是更近了一步?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见!爱你们! 第149章 李代桃僵   明长昱起身,收好铺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案前坐下。与君瑶在石桥分别后,他便预料会出事,探听消息的人回禀后,他也没设法插手干涉,而是到关家这院中等候。   隋程的人不敢怠慢他,他独自在院中坐着也难处理事务,便把办公暂挪到了君瑶屋中。她房屋陈设相当简单,没有丝毫多余之物,倒是让他心无旁骛,处理办事效率很高。待到天色沉沉,君瑶还是没有回来,他又在房中走了走,困倦就这样袭上头来。于是他和衣而卧,躺在君瑶的床上,本打算小睡,竟不知一趟就成了熟睡。这样睡得倒是安心,只是心疼她的床太冷硬,改日要为她换更柔软舒适的床褥。   君瑶见他熟门熟路地为自己斟了茶,强自收起杂念,将县衙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杀了苏德顺,这下该如何是好?”君瑶问。   “无妨,”明长昱将茶盏一放,“赵家如今越是疯狂,就越容易露出破绽,离覆亡就越近。”他轻轻捻着杯盏,说道:“他今日有此一举,本想就此让案子了结,不让御史再查下去……越是欲盖弥彰,越是说明赵家、赵无非有问题。他赵家与官商勾结那些事,难道会因为一个苏德顺的死而消没吗?”   “可他已经上奏了,”君瑶说道,“他既早有准备,此刻奏书恐怕已经入京了。”   “没事,”他安抚地看着她,为她倒了一盏茶,“赵松文他死都不会想到,他有一个巨大的把柄握在我的手中。”   君瑶嗫嚅着,喝茶润了润唇,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追问。又突然想到什么,从袖囊中拿出那张油纸包好的饼。   明长昱有些意外,慢慢地将油纸打开,见那张饼完好无损,其中包裹的菜肉新鲜多汁,还冒着热气。他心头一暖,裹着薄饼正要吃一口,突然抬眸问:“你吃了吗?”   君瑶说道:“我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带的。”   她行止自然而然,仿佛给他带吃的是天经地义似的,明长昱心头有种自家的猫终于养熟的错觉,别说一张摊贩上买的薄饼,就是更简朴的吃食他也能吃下去。   君瑶见他开始吃饼,继续与他探讨案情:“我如今能大概能确认谁是杀害赵无非的凶手了,只是还差一些线索,也不明白他杀害赵无非的原因。”   如今仅凭推断,尚不能完全确认,若她就此指认,也会担心案情有误。   明长昱指了指桌案旁的一叠书信,示意她拆开查看。这些书信数量不少,有薄有厚,已按时间顺序排好。君瑶抽了最上方一封,看了信封才知是韩愫写给他张姐的信。信中的内容大致相同,遥寄思念,问候寒暖,交代些生活琐事。   唯有一封信,是恳求长姐回河安,为他安排提亲一事。   信中说:“李家有女姝娘,胜若罗敷,性柔淑质,青梅之情,心悦嘉偶,堪为良妻。婚姻之事,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吾孤苦,上无父母,亦无媒妁,唯视长姐若母。幼弟诚请长姐垂爱,怜予一片磐石之情,惜姝娘满怀蒲苇之贞,助吾求此婚姻,与姝娘喜结良缘!   幼弟不胜感激,万望佳音。”   信的内容君瑶倒没觉得不妥,只是这字迹看着眼熟。她虽对人的字迹没多大研究,但一旦将一种字迹看久了看熟了,自然而然就会认得出。她翻出若丹给她的文集,反复比对两者的字迹,越看越相似。   “这就是同一个人的字,”明长昱说道,“我让人临摹了文集上的字给韩愫的长姐看,韩家长姐一看就断定是韩愫写的。何况这字迹我也比对了,错不了。”   君瑶缓了缓情绪:“这么说,给燕绮娘些这本文集的人就是韩愫!他们之间果然有密切的关系!难怪燕绮娘会为韩愫收尸,并将他安葬。”   韩愫这封给长姐的信,是大约于三年前写的。他要求娶的人叫做李姝娘,可为何偏偏没娶李姝娘,反而三年后对燕绮娘如此倾心了呢?   “李姝娘已经死了,”明长昱吃完薄饼,将油纸慢慢地叠好,说道:“我让人去韩愫老家坪村查问,发现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君瑶眨了眨眼。   明长昱不紧不慢地说:“李姝娘与燕绮娘也是自幼相识,关系很好。三年前一场大旱,坪村的人有的背井离乡离开,有的因旱灾饥渴而死。有的人,又因修筑堤坝从坪村搬离。也就是在堤坝修筑之前,坪村房屋被拆,田地被征收,李姝娘与燕绮娘同时不见了。再之后,有人就发现了李姝娘的坟墓,确认她已死。而燕绮娘,则在亲人死亡后,流落到了出云苑。”   这两名女子,都是河安县内不起眼的人物,没人会注意她们的过往,也没谁在在意她们的遭遇,何况与她们有过交集同村人,也大多搬离。所以查出来的细节不多,不过零星模糊而破碎的片段而已。   君瑶与明长昱无声相视,心中的想法自然心照不宣。   若不是韩愫当真变心,就是燕绮娘的身份有异。   而他们,一个于修筑堤坝之前消失,一个因堤坝账目问题被害,种种关节线索,似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地连接在一起。   君瑶下意识理了理手中的信,又翻开放在文集中的花灯绘图。这花灯绘图并非出自赵无非之手,其上的字迹也与文集里的一样,如此一来,正好说明这张祭河花灯的绘图,是韩愫所画。   但是,韩愫离开河安两月有余,方一回来就葬身水中,如何还能为赵无非绘制这张图呢?   君瑶脑中萌发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心悸之余,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将文集、书信与祭河花灯绘图并排而放,克制而迟疑地说:“韩愫,会不会没死?”   此时,她脑中思绪已是天旋地转。韩愫不过是一个在县衙户房算账的胥吏,身份低微,且新入户房不久,不可能与世家公子赵无非有什么交集。所以他绘制的花灯图,不会是在离开河安去京城之前。所以,若是花灯绘图不是韩愫画的,还会是谁?   但是韩愫没有死这种情况,也着实荒谬了。若他没死,也应是藏于暗处,以免被人发现,为何还会接近赵无非,且为赵无非绘制一张图?   不过再深入细想,还是能发现些端倪来。韩愫的尸体她与明长昱都未曾见过,验尸单上对尸体的样貌描绘得也十分模糊,因尸体被水泡得肿胀,无法辨认,只能凭尸体身上携带的物件来辨认身份。仅凭如此,就无法判断那具从水中捞出的尸体是不是真的韩愫。且君瑶掘坟打开韩愫的棺材,发现棺内少了一把长命锁。   那银质长命锁,因是韩愫贴身的极重要的东西,若是他没死,会不会不舍得让长命锁随之下葬,而是自己将他收了起来?   但这也说不通。燕绮娘与李姝娘关系密切,既如此燕绮娘也可能是认识韩愫的,所以长命锁会不会是燕绮娘收了起来?   可燕绮娘此前对君瑶说过,她与韩愫不熟,只因韩愫曾帮过她,所以记得这份恩情,为他收葬也是为了还恩。难不成燕绮娘与李姝娘自□□好,却从不知韩愫,甚至没听李姝娘提及过他?   纷杂错乱且矛盾的线索,让君瑶既兴奋又觉得刺激。   兴奋是因为此案太复杂,寻常推官只怕都难以遇到这样的案件,而她有幸遇到了,且身涉其中,层层剥茧解开谜团,堪称过瘾。刺激是因为,这案子涉及人物之广,牵连事件之多之大,一旦真相大白,河安上下可能都会被掀个底朝天。   她思索了良久,并未得到明长昱的回答,眨了眨眼,盯着他看。   她的眼生得修长,瞳仁黝黑,泛着水雾,似摇映于清澈水面的月色,灿时若迢迢星河,静时如柔风掠水,一颦一笑传情生动,哪怕极为克制,也难以掩饰眼底的情意。   她此时便期盼孺慕般看着明长昱,他的心不由一软,温声道:“其实你心里已有了答案,我若否定,你难道会改主意?”   当然不会,君瑶怔了怔。   明长昱轻笑:“既如此,你只管去求证。”他轻垂眉眼,若有所思地问:“你认为,谁可能是韩愫?”   君瑶心头一震,有些意外,更有些呆怔。她迟钝地理解明长昱的话,困惑地侧脸侧首。其实在此之前,她只怀疑韩愫没死,且可能藏身于某处。但明长昱一问,她不经怀疑其实他早就知道韩愫之死有问题了,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找到了韩愫,否则又怎会说握住了赵家的把柄?   至于谁可能是韩愫——这话更让她震惊。   她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无数的线索在脑中交织,嫌疑人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许多困惑已久的问题,也似云开月明,慢慢地清晰起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出云苑里应该还有一样物证,请侯爷找一找。”   “什么?”明长昱问。   “一件带着赵无非浴液香味的衣服,”君瑶说,“赵无非在回休息室与苏德顺抬花灯之间被害是肯定的,苏德顺入房时,房间中就已经有浴液香味了。赵无非被割断颈部经脉,血流得应该不少,凶手搬动尸体,或许会沾到血,或许在用浴液香掩盖血腥味时沾到香味……他杀人藏尸的时间如此匆忙,即便换了衣服,也或许难以立刻将衣服丢弃。更何况,案发的那几间屋子在第一时间被看守起来了,若是再仔细搜一搜,说不定还会有发现呢?”   “好,”明长昱不假思索地答应。   离雅居近的,有两间梳妆室,房室中的衣物只怕不少,甚至还会有脂粉等各种香味,这样混杂的气息,其实君瑶闻到过。这也是她为何要明长昱再搜一遍的原因。   分析完毕,也没有其他疑点可再讨论。君瑶看向窗外,天幕沉沉,河安城内灯火渐熄,打更的更鼓声点点传来,显然已有些晚了。   她与明长昱对视一瞬,问道:“今晚你要留在这里?”   “不然呢?”明长昱优哉游哉地理了理外衣,“已经宵禁了。”   他们二人谈话时,其余人都未曾打扰,明长昱也并未吩咐人近身伺候。眼下大多人都安歇了,院中空无一人。   好在关家的院子还是有多余的房间的,只是没住人,房屋虽干净,但床桌等物都是空的。明长昱身为侯爷,除非必要时,十指是不沾阳春水的,君瑶若非担心不给他铺床他就赖自己床上,是不愿主动帮他的。   床褥都是现成的,铺好后熏好香,君瑶转身去拿被褥。还未出门,就见明长昱抱着被褥走了进来,往床上一铺,床就理好了。君瑶觉得不对,多看一眼,发现这被褥竟是自己的,连忙伸手要将被褥裹起来带回去。   明长昱按住她:“我已让人为你换了新的,我只睡这一晚,暂且可将就。”   君瑶沉默地站在床边,眉头微蹙。感情她平日睡这样的床就算是将就了。既然他自己不嫌弃,她也没必要多计较。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明长昱忽然轻轻拍了拍床,说:“坐下,我有事要与你说。”   君瑶见他神色严肃,似当真有要事,便坐在了床边上。   “我明日一早要离开河安。”他轻声道。   君瑶一惊,心绪百转,有些不是滋味:“侯爷不留在河安等案情水落石出吗?”   明长昱笑眯眯:“你以为我要回京吗?”他神色促狭,“我要离开河安县城,去一趟离此处有十余里的镇子。”   其实他早该动身,只是不放心让她一人独自面对河安城内的诡谲变幻,所以特意留到此刻,看着她将线索一一汇集,确认这起复杂的案件即将落幕。   “我本不想走,但我派去查探的人遇到了些麻烦,我需要在这消息传出之前,将此事掩盖下去,以免节外生枝。”他轻声一叹,似有些沉重,轻声说:“赵无非与商户勾结,私自雇佣佃户、农户,在隐秘的深山之中开采私盐。这些人十分警惕,尤其是赵无非出事之后,更加警觉,一旦发现有外人入山,立刻就将人抓起来。你应知道,深山之中想要让人消失,十分容易。”   往悬崖之下一扔,往山洞里一藏,往盐井中一推……十年八年后就没有任何证据痕迹了。   明长昱:“我的人一到那里,就被当地的村民围困,眼下消息只怕正在递往河安城的路上。”   君瑶诧异:“村民能有这样猖狂?”   明长昱一哂。   十来个村民或许不足为惧,但全镇的村民呢?蝼蚁尚可决堤,何况是人为?   那镇中的农户,实则一开始都是普通种地为生的人。庄稼收成全看天意,旱涝都可能导致颗粒无收,严重时拮据饿死。但那山里有盐矿,矿产暴利,被河安一商户盯上。开采私盐,需得到朝廷许可,且要定期上缴巨额税钱。商户自然不愿意缴税,于是开始左右拉拢,找上了赵无非。赵无非有权有人,两相一合计,就想出个办法来。有钱谁不要?朝廷不让商户随便采盐,难道就不能偷偷采吗?于是就想出雇佣当地农户开采,农户采了矿,再由商户去集中收购,卖出的钱,自然要孝敬赵家,还要打点些,少缴税或不缴税。这上头的账目,自然就做了假了。   这是明长昱假扮商人,与赵无非周旋获得的重要证据,也是韩愫所清算账目中曾提出质疑的一点。于是明长昱立刻派人前去暗中查探。   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村民们采盐是自愿的,且越发依赖于采盐得到的钱财,连地都不种了。赵无非一出事,负责打点这些村民的人,自然给了些风声。村民们发现有外人来,就觉得可疑,更怕这些外人会断了自己生存的财路,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集结犯乱,把明长昱安排过去的人给扣了。   此事可大可小,若不处理得当,恐生□□。所以明长昱非得亲自去处理不可。   君瑶听得心惊胆战,她没想到赵无非竟这样大胆,仗着赵家庞大的势力在河安为所欲为。他贪墨、贪赃也就罢了,偏偏惹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无异于给天通了个窟窿。现如今这窟窿,还需要明长昱去补。   她无法想象接下来明长昱会面临的危险,一旦入了那深山,只怕步步惊心。   就算这将这些村民安抚好了,那以后该如何是好呢?他们离开河安之后,这些村民是否还要采私盐?不采盐他们如何生存?若是采盐,之前那些没缴纳税如何结算?若处理得宽松,不加以打压惩戒,今后其他各处纷纷效仿又怎么办?若严惩不贷,又怕将这些人逼急了引起动乱……   她现在觉得隋程说得对,赵无非当真死了活该。   “我会尽快赶回来,”明长昱轻轻然说。   君瑶颔首:“好,等你回来,我就将真相公之于众。”   河安的桩桩件件,也该有个了结了。 第150章 又起波澜   河安宵禁开时,东方还未泛出鱼肚白,明长昱没有惊动任何人早已带着人离开了。   君瑶起床开门,一股微凉寒意扑面而来。缘是昨夜下了一场骤雨,到早上雨也没停歇,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院中的槐树花叶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突然有人冒着雨前来,急匆匆敲响了院门。君瑶随手戴上斗笠前去应门,来者竟是顾恒子与工房的人。这两人冒雨前来,一身雨水泥泞,十分狼狈,见了君瑶也顾不上礼仪,立即挤进门要见御史大人。   隋程一般睡到这时候还没醒,君瑶见顾恒子神色不对,让人将隋程叫醒,硬生生将他从床上拽了下来。甫一见隋程,顾恒子立刻说道:“大人,不好了,襄河有处堤坝决堤,河水倾涌而下,已经淹了大半个坪村了。”   “什么?”隋程大惊,惺忪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他简直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且这消息于他而言是灭顶之灾。虽然尚且不知道决堤的情况,但倒霉的是在他做御史时决堤了。往年不是没来过御史,别人家来巡查时怎么就没出事呢?此事处理不好,他要怎么回京见圣上和祖父?   电光火石之间,他六神无主,立刻将顾恒子与工部主管支出去,留下君瑶一人,拉住她的手问:“侯爷呢?侯爷还在院子里吗?赶紧告诉他啊!”   君瑶摇头,也是一样五内俱焚:“侯爷今日一早就离开了,最快要今夜才能赶回。”   隋程心如死灰,来回踱步:“阿楚,你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是好?”他其实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一个纨绔子弟,生平就喜欢最得意的就是养猫,就算在刑部任了职,也只是领着微薄的俸禄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真有了大事,他根本无力担当。   君瑶想了想,说:“不是还有赵大人吗?他是工部的人,他懂水利,此事你需配合他。”   隋程总算找回了神智,立刻开门出去。候在外面的顾恒子立刻回身拱手道:“大人,堤坝决堤,你理应去主持大局。否则民心易乱,郡守大人与工部赵大人都已经前去了,特意让我来告知您。”   隋程一咬牙,换了衣裳,披上斗笠和蓑衣,带上一批人,要随顾恒子前去。君瑶本也想与之通往,却被章台与隋程同时拦下了。   隋程让她留下的原因很简单,此去危险,决堤的水肯定汹涌难测,或许他人都自顾不暇,哪儿还有时间来照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君瑶?   而章台则是得了明长昱的吩咐,无论发生任何事,需确保她的安全,绝不让她置于险境之中。何况若河安县城之内出了事,还需留下的君瑶第一时间传递消息。   于是君瑶只好留下,目送着隋程一行人冒着疾风骤雨离去。雨幕模糊了视线,也将他们离去的身影冲刷得混沌朦胧,直至再也看不见,君瑶才返回房中。   她心情难以平静,总有些惶恐。就连平日捉鸡欺狗的小狸猫也没什么精神,气蔫蔫的蜷在软垫上睡觉。   雨这么一直下,水的水渠都被水灌满,院子里渐渐积了水。关先生披着蓑衣,冒雨在院中疏通水渠,好叫积水快些排出院外,别淹了房屋。他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干起活来有些吃力,隋程与明长昱留下的两名随侍上前帮忙,君瑶也撑了伞给关先生遮雨。   折腾了小半日,终于可以吃早饭。关先生见君瑶一个人,便热情邀请她一起吃。早饭摆在前院正堂,吃得简单,素菜粥和肉包子,配些酸菜,也是有滋有味。   君瑶喝完粥,随口说:“这雨不知要下到几时。”   关先生收拾碗筷,说:“应该会下几日。往年河安这时候,要么不下雨旱着,要么连下好几天甚至十几天的雨。不过有了堤坝,也不怕旱涝,涝时堤坝可防止决堤,旱时堤坝蓄着水,也不怕田地干着。”   “往年堤坝决堤过吗?”君瑶心头有些不安。   关先生脸色一变:“楚先生,河安人可说不得这个。今年尤其不能提,祭河花灯沉没一事,已经让人谈之色变了。”他利索地收拾着东西,“不过堤坝的确没出过事……”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你问我这个,难道是想了解什么?”   君瑶颔首:“关先生不妨与我说说?”   关先生知道他们是京城来的御史,也没有犹豫,只是说:“我与几个世家公子相识,曾无意间听他们提过,往年间堤坝似乎也决过口子,但关系都不大,派人去修缮好了。”   君瑶问来问去,其实就想知道这样一个答案。河安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暂且停留的地方,这里人事复杂,稍不留神或就丢了小命。平日里明长昱和隋程都在,可今日偏赶巧了,这两人都出了城,一人还远赴深山,消息闭塞。   雨稍小些时,君瑶套了马车出门,前往贺宅。   明长昱将嫣儿留下之后,将他安置在贺宅之中,君瑶尚未见到他,已远远听到穿透雨幕传来的琴声。   贺宅之中也有守卫,君瑶站在游廊下避雨,听了小片刻,沉吟思索着,对身后的人说道:“侯爷不在,我有事需你去办,你可会照做?”   毕竟对方是明长昱的人,被她指使着去办事有些不妥。   谁知这人立即拱手应下:“楚先生请吩咐。”   君瑶抿唇,说道:“你帮我看住几个人,最好在县衙以及郡守府的人动手前,将他们看住,别让他们出事。”   这人听了她的话之后,立即带着人出了贺宅,前去照办。   君瑶深吸一口气,拂去飘在身上的雨水,听着眼下风铎之声,倏然觉得这河安城内,已是满城风雨。   琴声似风卷珠帘,断续飘渺。君瑶循着乐声继续往前,拐过游廊,便看见嫣儿坐在廊下抚琴。他依旧一身女装,裙裾翩跹轻盈,云鬓轻绾,发髻如鸦,簪花点缀,步摇轻垂,远远而望,静若清莲出水,的确是个美人。   只是他此刻收敛了平日在出云苑柔弱娇媚的风情,一举一动皆是铮铮男儿气,左手抚琴,琴声铿然如玉,坚毅平定,毫无以前奏出的靡靡之气。   君瑶缓缓走近,嫣儿收琴起身,向君瑶行礼。   君瑶说道:“看来你在这里住得很好。”   “既来之则安之,”嫣儿说道,“何况我早就深陷囚笼,不能自已。如今也不过是换一个囚笼而已,若不安分些,又要如何呢?”   君瑶立于他身侧,又见他手边放着纸笔,纸上写着字。她心念一动,俯身将纸捡起来,纸上圆润有力的字跃然而出。   原来他果然可以用左手写字,但写出的字迹对君瑶而言,十分陌生。   “你先前与我说你在幼时被家人强行纠正用右手写字,你如今右手有伤,是如何写的?”君瑶问。   嫣儿抬起左手,轻轻从琴弦上抚过,说:“我其实也可用左手写字的,不过字迹难看,不堪入母不愿写而已。”   这样圆润有力的字,也叫难看?那其他人写的字简直成鸡爪狗刨出来的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张收好,嫣儿看了眼,也未置一词。   收好写了字的纸张后,君瑶就地而坐,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嫣儿轻垂着眼,睫羽轻轻颤抖着,莹润的唇轻轻抿着。   君瑶正欲开口,嫣儿却突然打断她:“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他为何不愿听,君瑶不得而知,但她也没继续往下说。默了默,她问:“接风宴那日,你为何要与燕绮娘一同在梳妆室中换装?”   嫣儿说:“时间很急,且互相帮衬着比较方便。”   “你换下的衣服,还在那间梳妆室中吗?”君瑶问。   嫣儿颔首:“自然在的,平日换下来就要拿去洗了,但梳妆室这几日有人看着,衣服都没整理也没清洗,恐怕不能穿了。”   絮絮叨叨你一句我一言地说完,君瑶离开这处院子。刚一出游廊,红砚上前向她行礼,说道:“先生,侯爷特意为你安排了解闷的玩意儿,说是你若来了,望你务必去玩一玩。”   君瑶有些好奇,随着红砚去了正院前厅,厅中空无一人,只立着一张雪白色兽皮,兽皮内点着蜡烛,将皮照得通透。这是街头常见的玩意儿,是用作皮影的影窗,窗内灯光一亮,人或皮影戏偶的影子就会映在兽皮上。表演者会操控着戏偶,表演一出出生动有趣的故事。   原来明长昱为她准备的消遣竟是皮影戏。她见一旁的小案上放着茶点,便坐下信手捻着吃,皮影这时候开始了,丝竹鼓点之声绕梁而来,似春风化雨,舒畅宜人。影窗上现出两个戏偶的影子,一男一女,活灵活现,俏皮生动,走转腾挪举止灵巧间,便上演了一出一见钟情的故事。不同于坊间那些痴男怨女或才子佳人的风花故事,这对男女阴差阳错相识,共同经历种种冷暖,最终相知相守。故事分明精彩刺激,却娓娓诉来若细水长流,让人观之仿若置身其中,回味着这平淡又百转千回的故事。   最终的结局自然是好的,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曲尽歌罢,君瑶轻轻拍手,影窗后走出一人,此人四十岁上下,生的黄皮瘦骨,精细修长,嘴眼略弯,含着笑意。君瑶有些诧异,起身绕到影窗后查看。   方才故事一起,其中男女之声交替谈唱,更有市井妇孺老者将士种种之声,影窗上出现的人物,也没数过来。君瑶本以为,至少有五六人在窗后掌控说唱,却没想到这精彩纷呈的声音与动作,竟都是一个人完成的。   她恍然大悟,明白明长昱的用心。   她看着这表演皮影的人,说:“你会变声?”   皮影人颔首:“是,这是我家祖传的绝活,自幼就练起的。”   “若是模仿他人的声音可以办到吗?”君瑶问。   皮影人说:“可以。”说罢,他竟模仿了君瑶的声音,又惶恐地低头:“在下献丑了,请大人恕罪。”   “没,”君瑶摇头。   皮影人面色一松,又连忙将手中的两个戏偶递给君瑶。君瑶接手看了看,蓦地有些哭笑不得。   方才隔着可透光的兽皮,只能看清戏偶的影子,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如今看清了,才发现这两个戏偶竟是仿照明长昱和她的模样雕刻的。一笔一划,一刀一镂,细到极致,眉宇间一颦一笑,一蹙一嗔,栩栩如生。就连衣着,也是两人穿过的样式。   君瑶谢过,将戏偶收好,给了一些赏钱,让红砚将皮影人带下去。   如此一来,赵无非之死,韩愫之死,贾伯中之死,或可全部水落石出了。   可眼下并不是揭开一切真相的最佳时机。堤坝决堤,河安大部分官吏都不在城中,她如今需做的,就是等待。   等候中的光景如飞,君瑶感觉自己不过是小坐了不久,竟已快到黄昏。   雨渐渐停歇,天仍旧阴沉沉,穹庐压迫似要榻下来。方独自吃完晚饭,红砚便入门说道:“公子,隋大人的人来报,城外发现数具尸体,需请你去验看。”   君瑶放下碗筷:“有没有问是什么样的尸体?”她推测可能是受灾百姓或流民的尸体,难不成到了还有杀人案?   红砚摇头:“来人未曾说明,但他是隋大人的贴身随侍,且还带着隋大人的印鉴,没有什么问题。”   君瑶颔首起身,“好,我这就去。”   红砚欲言又止,又唤来两名侍卫,并安排了马,护送着君瑶出了城。 第151章 被困死局   因有手令,君瑶十分顺畅地出了城。原以为需要策马前往受灾较严重的坪村,却不想隋程一行已经回了五里之外的驿站。这前行的一路,虽没见到洪水泛滥翻滚,却看到不少携家带口逃出来的人。官府派了官兵守卫,护送难民前往城中安置。君瑶特意放缓速度,仔细观察这些人的情况,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惨,她让人捉住一个青年询问了,才知决堤的口子不大。坪村那的民户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剩下的也离襄河比较远,洪水来时影响力已经不大,淹没了一些田地和房屋,损失了不少牲畜,人却没伤到多少,有的人家甚至不愿离开,但大部分人与这位青年一样,收拾家中细软,在官府的安排下前往城中避难。   听了这情况,君瑶心中绷紧的弦放松了些,继续策马快速前往驿站。   这驿站她曾与明长昱一同来过,此时已成为了紧急办公的地方,隋程等人前往决堤口查案安排抢救之后,立刻回了驿站暂做休息。也就是在底下人为他整理办公房间时,发现了几具尸体。   得知君瑶到了,隋程出门相迎。君瑶一见到他,当真是有些惊讶。不过大半天不见而已,隋程竟从一个昳丽美貌的青年,变成一个浑身污脏不修边幅的男人,连下颌上都泛起了青黑的胡渣。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君瑶往房间中走,他本是连话都懒得说的,但好歹要为君瑶交代情况。君瑶听他的声音,竟是哑的,大约是高声喊叫把嗓子给喊倒了。   隋程刚到达决堤处时,几乎是崩溃的。他在水泥地里奔走半晌,衣襟和裤腿上都裹了泥,一开始还嫌弃恶心,可时间一久就习惯麻木了。在那些冲在前方的官兵及难民面前,他连抱怨都不敢多说一句。将所有人都转移完毕后,他回了驿站换好衣裳,心中的悲闷和紧张都化作虚无,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宁愿一身猫毛,也不愿一身泥水。   堤坝暂时修堵好了,没再泄水,他回驿站居然发现了几具尸体。隋程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连看尸体的精力都没有,他吩咐县衙的官兵将尸体安放好,派亲信回城中通知君瑶,自己则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也不过刚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君瑶就到了。   君瑶心生狐疑,此处是驿站,虽有些简陋,平日用作物资周转,没什么人来,但也是属于官府管辖,为何会出现尸体?且还是出现在房间里?   “不是在房中,是在办公房的外面,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用干草盖着。我的人想用干草打地铺,一掀开就看见尸体了。”隋程用顿涩沙哑的声音说道。   君瑶心中困惑不减:“驿卒怎么说?”   “驿卒也被安排出去了,问了几个人也没问出什么来。”隋程摇头。   须臾之后,君瑶见到了尸体。这些尸体年纪不一,死亡的时间似乎也不一样。但每一具尸体,都比较消瘦单薄,最瘦的几乎可看见松垮的皮肉包着嶙峋的骨头。   君瑶仔细看了半晌,初步认为这些人大约是流民,且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身体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   而这些人的死因……君瑶犯了难。至少目前来看,她看不出这些尸体身上有什么致命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大有可能不是死于凶杀。若他们当真是流民,死于病痛或饥饿也是有可能的。   “若不是死于凶杀就好了,”隋程懒懒的,有气无力地转身离开,“当真是死于凶案的话,也只能等救灾之事结束后再说了。”他叫了两个官兵,将这些尸体转移出去,用草席简单裹好。   两人去了前堂,正好见几人从驿站外进门,为首的两人是李青林与严韬。   李青林的情况不比隋程好,清风初雪般的男人,已经是浑身泥泞雨水,柔软的襕衫起了皱,凌乱的贴在身上,整个人显得越发清瘦,形似一株迎风而立的青树。   而严韬,他本该以嫌疑人的身份被监看着,不能出门半步,形同坐牢。但决堤一事太过突然,严韬得知之后自请前往决堤口,赵松文慎思后暂且同意,直接将他带了过来。   事实证明,严韬办事果然稳妥,他到了之后,快速集结安排,严峻的形式慢慢控制下来。否则隋程这个门外汉和对襄河情况不甚了解的李青林是无法力挽狂澜的。   见到君瑶,李青林面色一沉,心头更是有些疑惑。但碍于有严韬在场,他不便询问,只好沉默。   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事宜,已临近午夜,所有人再也支撑不住,各自回房休息。唯有李青林依旧坐在办公房的桌前,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沉思。   君瑶与隋程落后一步,李青林见其他人离开后,将两人叫住。   忽明忽弱的灯光,将屋内照得影影幢幢,他清俊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半明半暗的轮廓有些冷峻。   “怎么了?”隋程打着哈欠问道。   李青林迈着虚浮的步子,缓缓走上前将门关上,轻轻看了君瑶一眼,说:“你不该来这里。”   君瑶欲言又止。   李青林拢紧衣袖,盯着黑沉沉的窗外,低声说道:“我冒险靠近了决堤口,发现那处堤坝其实不像被水冲刷而决堤,倒像是人为。”   “人为?”君瑶心头震惊。   李青林颔首:“那处的水位并不高,且河面宽阔水速较缓,堤坝也是较为坚固的一段……堤坝尚且高出水面许多,怎么会轻易决堤呢?”他面色阴沉,“我怀疑堤坝是被人强行砸开,甚至还发现了疑似被□□轰过的痕迹。”   君瑶心惊胆战,与隋程对视一眼,隋程满眼的不可置信:“谁这么大胆,敢毁堤坝?”他依旧觉得此事根本不可能。毁去堤坝何其危险,更何况临近还有村民……   李青林默了默:“无论如何,此事非同小可,需警惕些,你即可去安排人马,若有必要立刻离开。”   隋程一时如临大敌,立刻去安排。他去了不到片刻,竟匆匆跑了回来,脸色苍白如纸。   李青林见状,忙问:“怎么了?”   隋程骇然语塞,找回神智后,怒道:“我们的马匹全部不见了!守在外面的人也好像被换了!”   李青林反应极快地抽出备用的剑,夺门而出。   君瑶紧随其后出了门。小小的驿站庭院安静极了,夜风从穹顶呼啸而过,拉扯着树木婆娑如泣,幽暗的火光将疏影照得形同鬼爪,而原本看守在院中的十几个官兵,此时统统不见了人影,仿佛瞬间消失了。   同时反应过来的,还有隋程安排下来的几个随侍以及君瑶带的两名侍卫。这几人拔出刀剑,缓步无声地靠近驿站大门,伸手一推,门竟是才外死死关闭,无法打开。   其中一人倾身一跃,欲翻至墙头,刚攀住墙沿,密集的利箭破空而来,将人逼退。   此情此景,谁还不明白?这驿站恐怕早就被人团团围住,犹如天罗地网,根本无法脱身了。   电光火石之间,君瑶起初没有想明白的疑惑瞬间大彻大悟。堤坝决堤、驿站出现尸体、包括临时让严韬前来协助,都是计谋。   此时严韬不明所以地推开门,胡乱披上衣裳走出来,惊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方落,门外亮起微弱的火光,紧接着空气中飘来火油的气息。毋庸置疑,这是想用火将他们活活烧死。   李青林阴测测说道:“我们被包围了,外面的人只怕想放火。”   严韬大惊失色,立即转身去唤县衙安排的侍卫,谁知环视了一圈,院中一个人都没有!他惊怒不已,压低声音问:“我安排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要么被调走了,要么被杀了。”李青林冷冷地说。   留在驿站的官兵不多,身手也不算太好。若对方的人是高手,且对驿站熟悉的话,想要解决几个官兵还算轻松。但这样做,再如何轻松都可能会闹出动静。换做是李青林自己,当然是直接悄无声息地调走最好。   而能够调走这些官兵的人,会有谁呢?   门外的动静小了些,马匹踏地之声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   “还愣着做什么?”隋程心头又怒又乱,说道:“冲出去!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   君瑶立刻摇头:“不行,对方有多少人尚且不清楚,不能莽撞。”   隋程咬牙切齿,还有些不以为意:“管他是哪里的毛贼山匪,我是御史,他们拿拿我如何?”   他大约是被怒火和惊恐冲昏了头脑,君瑶轻声道:“这里是驿站,平时没少人照管,毛贼不敢来,山匪嫌这里穷,谁会来?何况,县衙的官兵无端消失,不是更匪夷所思吗?”   隋程不明所以,君瑶继续说道:“有人里应外合,想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又有内贼?”隋程脸色阴沉。他南下之时,还没到河安就险些被人暗杀,那时就怀疑有内贼。这事过去好些天了,他的伤痕还未完全消退,河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分不出心思揪内贼,何况那内贼好似特别厉害,根本不露马脚。如今不等他主动去捉,那内贼忍不住要先对他下手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厉声问:“内贼是谁?”   君瑶转而看向严韬:“或许严大人比较清楚。”   严韬一脸茫然,君瑶看了有些失望。事到如今,这位耿直的知县大人,还被蒙在鼓里,真不知道这两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门外已经完全没了动静,这才是最可怕的。   若想要出去,至少要先了解门外那些人的情况,被围困在院中,当然一筹莫展。   君瑶上了二楼。驿站老旧,二楼黑漆漆半点光亮都没有,凭栏而看,远远可看见一群黑压压的人围住驿站,仿佛突然从黑暗中钻出的鬼魅。   君瑶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赵郡守,事到如今,为何还藏着不肯现身?你闹出那么大动静,不正是想送我们最后一程?你不亲自来,难道不怕我们之中会有漏网之鱼?”   此言一出,隋程和严韬惊呆了。   严韬比隋程更甚,私心里觉得君瑶是疯了,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驿站外没人回应,君瑶极目在模糊的人影中查看着。仅凭他们几人之力,就算身手再好也难以脱身,若是能拖延时间,暂缓片刻,说不定还有转机。   她捏紧栏杆,再次不紧不慢地开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赵郡守想将我们杀尽,难道就不怕我们手头有你的把柄?御史大人来河安之前,早就有了完全准备,一旦他遭遇不测,就会有人将赵郡守及河安赵家一干人等的罪状送往京城,即便送不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公之于众。”   话音一落,门外鸦雀无声,但隐约可看得出,对方有人影晃动,来回奔走。   君瑶再次施压,从容不迫地说:“赵郡守,你难道忘了韩愫?若是你忘了,可问问你身边的人忘没忘?”   “死到临头,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驿站外突然传来赵松文的声音。   有火光亮起来,将驿站门外的一隅照亮,也照清楚人群前方的赵松文。他策马高坐,被几个人护卫在中央,抬眼冷视着君瑶等人,如同睥睨着几只蝼蚁。他私心里,从来没将御史一行放在眼里。在他看来,隋程不过是一无是处的纨绔,李青林也只是个病秧子。这两人手底下再有得力的人,到了他河安地界,也只能任由他处置。   谁知这不过尔尔的几人,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忌惮起来,甚至让他不惜冒险出此下策。   一切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包括方才君瑶的几句话。他半信半疑,冷声道:“赵某为官端正清白,不怕什么把柄!你若当真有,何不拿出实证来给我看看?空口无凭,不过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君瑶反问:“赵郡守既然清清白白,何必要将我们围困于此?杀人灭口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谁说我要杀人灭口?”赵松文轻轻挥了挥马鞭,神色从容不乱,说道:“御史大人分明是与知县严韬上下勾结,强权压迫、贪赃枉法,勒索钱财,残害人命,我才不得已如此做而已。”   隋程怒火攻心:“血口喷人!赵松文你胡乱说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赵松文充耳不闻,继续道:“即便没有勾结罪名,御史大人也可以是是心系于民。御史大人一行,因勘查水利遭遇堤坝决堤,不幸全部遇难,尸骨无存。因此而死,不仅没有罪名,还能成为英烈,名垂青史,为万民称颂缅怀。”他似笑非笑,“怎样?我的安排,也算让御史大人死得其所了吧?”   “我呸!”隋程气急败坏,“赵松文,你卑鄙无耻!”   君瑶面上的冷静有些维持不住。她怎会想不到,赵松文敢走出这一步,定然是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安排好了。她的心缓缓的沉下去,厉声道:“御史大人是圣上钦派,若是在河安遭遇不测,定会让人彻查的!隋家人和大司空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但凡做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赵大人,你别得意得过早。”   赵松文面冷如铁,拉紧了马缰。他本该立刻下令火烧驿站的,但君瑶的话的确戳到了他的痛处。如果她的手里当真有他以及整个河安赵家的把柄,他接下来的路只怕不太好走。   但对方所言是真是假尚且无法判断,若不下狠心,恐怕也会后患无穷。区区一个御史,以及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工部司的人,只要他安排得当,就能遮掩过去。何况,他留着他们又如何呢?他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退路?难不成放过他们,还能有其他办法?   不!不行,放走御史一行,等于放虎归山!他不能拿整个河安赵家,以及自己的前途富贵冒险。   一霎那间,赵松文心中掀起的巨浪,又瞬间平静下来,他一抬手,准备让人放火。   君瑶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思维顿时僵住,不知所言。   “顾恒子呢?”李青林在赵松文吩咐下去之前慢慢开口,“这位顾县丞难道也不怕被人握住把柄?”   高楼的风鼓荡着,将他披在肩上的薄氅吹得猎猎作响,他轻咳一声,说道:“赵大人,你可要当心顾恒子这个人,他前几日来找过我,给了我一些堤坝的账目。”   赵松文脸色一僵,举起的手也顿住。   李青林扶住栏杆,稳住身形,说道:“你私下走的账,顾恒子其实早有记录。三年前正月二十八,筹建堤坝拨款十万六千两,有五千两进了赵大人的私账。接着,三年前四月十七,采办堤坝石矿,所采石矿只需一万两千两,而最后报上的是三万五千六百两,多余的钱财,一部分也入了赵大人和你儿子的腰包,其他的零碎,入了贾伯中贾主管的账。还有不少的账目,难道需要我一一说与赵大人听?”   赵松文唇角抽搐着,这些私账从来都没人知道。明面上的账目全部都做了假,一时怎么会被人查算出来?   除非当真如李青林所说,是顾恒子做了墙头草,在他与御史之间两面讨好,还出卖了他?   三言两语,让赵松文再次犹豫震惊,也让严韬如遭雷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青林,耳边嗡嗡作响。须臾后,才低声问君瑶:“什么情况?为何顾恒子会有这些账目?御史大人该不会是在迷惑赵郡守吧?”   寒风微冷,君瑶手心里却冒了汗。她也顾不得严韬此刻是什么心情,直接说道:“严大人难道就没想过这院中的官兵怎么都不见了?除了顾县丞还会有人调得走?”   严韬头晕目眩,脚步也有些踉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君瑶侧首莫名地看他一眼:“严大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你也可以想想平日哪里得罪了顾恒子,以至于让他选择背叛你。”   严韬瞬间面如死灰,眼底激起万千情绪,备受打击。   李青林的话无疑如巨石落水,在赵松文心头掀起巨浪。   赵松文一时犹豫不决,心更是犹如被放进油锅中一样,备受煎熬。   黑暗中,有人影策马靠近赵松文,君瑶依稀辨认出那人是顾恒子。顾恒子似与赵松文争论了片刻,赵松文最后一咬牙,厉声说道:“放火!”   数支火箭凌空而来,撕破黑沉的夜色,落在年久陈旧的驿站中,再加上火油的助力,火势瞬间蔓延开,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君瑶不知被谁拉扯着往后推开,躲避了几支火箭,她心头骇然惊恐,失声吼道:“赵松文,你不想知道你儿子死亡的真相了吗?”   “霹雳吧啦”的燃烧声中,再没有多余的声音回答她。或许对赵松文来说,赵无非的死因已经不太重要,更为重要的是,将可能倾覆赵家的人一一清除! 第152章 英雄救美   滚滚火焰顷刻间将小半个驿站照得如同白昼。君瑶与李青林等人趁火势蔓延到房中之前,退到庭院中。熊熊的烈火携着热浪和浓烟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撕扯着胸肺。   李青林半扶着膝盖,佝偻着身体剧烈咳嗽,整个人瑟缩着,轻轻颤抖着。   隋程怒极反笑,握住君瑶的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来:“阿楚,没想到最后我们死在一起了,老天多不开眼啊!”   君瑶抽出手来,观察着可以暂且躲避且能较为容易的冲杀出去的方向。   “死老天!”隋程指天怒吼,“为什么时时刻刻下瓢泼大雨,现在一滴雨都没了!”   混乱中,君瑶捡起李青林掉落的剑,说道:“冲出去!被砍死被乱箭射死,也比被烧死好看!”   形势已经迫在眉睫,所有的计谋和周旋都没了作用。君瑶握住剑,正欲避开火舌往驿站大门冲,李青林快速地拉住她的衣袖。   “不要莽撞,”他拽紧拳头,转身吩咐几个侍卫,说道:“厨房里的水缸有水,全部搬出来。这院子空旷,暂且烧不起来,把可能会着火的东西都搬开,这驿站的房间会越烧越不稳固,暂且离远一些。”   他一口气说完,三四个侍卫立刻照做。   厨房中有三个水缸,都有水,浸湿了软巾捂住口鼻,暂且还能支撑半晌。君瑶眼看着火势越发逼近,心头生出无限的落寞。听说人在临死关头,会将生前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回忆一遍,而她脑海中却很乱。混沌中,她思及父母兄长,感念能有缘与明长昱相遇,否则她可能还在蓉城那方小天地中碌碌无为。   “你听!”隋程突然猛地将她一推,“你听见了吗?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君瑶好似出现了幻觉,驿站外果然有刀剑相接之声,马蹄四起,卷起浓浓烟尘。从外而内的火势似乎也得到控制,一些角落刚燃烧起来的火,好像被扑灭了。   “轰”一声,驿站大门訇然洞开,一片火光之中,唯见一人策马而来,那身影似携着孤任决然,似踏着红尘数丈,利剑所指披荆斩棘而来。火风摇荡,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生风,剑光如虹,紫电青霜般挥洒如云,顷刻间将驿站外重重围困撕开一道口子,直奔君瑶而来。   霎那之间,君瑶目视着那灼灼如血烈火,灵魂深处已是心惊动魄。   “所有人立刻住手,否则格杀勿论!”那人策马狂奔,劈开挡在身前的人马,冲进驿站,骏马如电奔至君瑶身前,侧身伸手将她一捞,顺势将她拉上马背。   君瑶犹觉不可思议,她坐在他身后,实实在在感受到明长昱的存在,内心的颤抖和不安才被安抚下来。她此刻唯有默然,万千的情绪堆积如山如海,在胸中横生蔓延,像那隐藏许久的火光,瞬间撞到她心里,让她张口难言。她几乎立刻抱住了他的腰,让那在胸间横冲直闯的心,紧紧地靠近他!   明长昱横剑而指,随他进来的人立刻灭火。还未靠近驿站,他就看见了火光,当即吩咐人将就近砍了树木,浸了河水前来扑火。驿站外有一口井,也可就地取水,他手下的人是在黄沙战场中经历过生死的人,训练有素动作敏捷迅速,一入院,便分作两拨,一拨近身保护,一拨在外控制住赵松文等人马,其余人救火,有条不紊。   隋程喜不自胜,劫后余生的他犹如抓住救命的稻草,扑上前抱住明长昱的腿,正欲控诉赵松文的罪行,门口突然有人鱼贯而入!   来人横刀而入,气势汹汹,满身的狠辣锋利,片刻间将驿站大门堵住。   赵松文已是进退两难,被人护着入了院,抬手将明长昱一指:“哪儿来的乱贼,给我拿下!”   “我是明长昱!”明长昱立即截断他的话,说话间,他策马而出,身下骏马人立而起,泰山般向赵松文身边的人冲撞过去,几个官兵围护的阵型瞬间凌乱,明长昱轻而易举探身上前,亮出令牌,那令牌悬于剑刃之端,直刺向赵松文,在他魂飞魄散之际,令牌堪堪在他眼前停住!   随即剑刃一转,挥向赵松文的脸,“啪”一声,剑面在他脸上落下一记耳光,与此同时令牌落入他的手中。赵松文顾不得其他,伸手将令牌接住查看,顿时脸色大变。   这令牌是定远侯才有的,乃先帝御赐,手握兵权,对犯乱者可先斩后奏。   赵松文一下子如临深渊,他借着渐渐微弱的火光盯着马背上的明长昱,眼角抽搐颤抖,看清明长昱的脸之后,他惊骇失措,如同见了鬼般退后一步,抬手指着说:“你……你是那个贺……”   明长昱的声音如霜:“贺家巨贾,还与赵无非有过巨额生意往来。”他噙着冰冷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承蒙赵无非照顾,让本侯在无意间大赚了几笔,连他走货运货还有些见不得光的赚钱方法,也摸查清楚了。”   赵松文的眼珠子飞快转动,心绪也是大起大落。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冷笑道:“我是襄州长官,从来没有听说过定远侯会来。仅仅凭一块真假难辨的令牌,实在让我难以相信你的真实身份。”   明长昱一哂:“不管你信不信,早晚我定要取你的向上狗头!”不等赵松文反应,他沉声如铁,说道:“作为一州长官,你竟敢将御史围困于此,甚至还想杀人灭口。有如此滔天的狗胆,是因为京城有赵尚书与太后撑腰吗?”   赵松文面沉如水,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明长昱会亲自来河安,更没想到他会扮作俗气低贱的商人。他心头已是大乱,拼命地寻找最后的退路。   他拽紧拳头,咬牙道:“你可能有所不知,御史隋大人与赵工部司大人,勾结知县严韬,以御史身份强权欺压河安官吏和乡绅世家,强要钱财,贪赃枉法,挪用钱财,结党营私。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我已经上书圣上,不日就可将这些罪行公之于众。”   “你放屁!”隋程怒不可遏,他实在没想到赵松文这么不要脸,死到临头还胡乱攀咬。   赵松文根本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我今日出此下策,将御史大人请到此处,也是迫于无奈而已。”   这话简直让人听了要气得吐血,隋程气得险些将牙根咬碎,被烟熏得黑漆漆的脸扭曲着,皮肉都在发抖。   明长昱冷声一哂,反问道:“你不过一个郡守,谁给你的权利处置圣上钦派御史?你此举何意?难道自以为可以越过圣上了吗?”   赵松文被堵得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赵郡守,既然都深夜了你还这么不辞辛劳,不如就将是非曲直一次说清。”明长昱冷笑,“说来也巧,我与你的想法倒是有些相似,在几日前,就加急上书,将河安的种种情况递到京城了。倘若隋御史当真有罪,也是需要三法司会审,且要圣上裁夺的。若赵郡守执意不肯配合我,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强压。”   他轻拍着马缰,不轻不重地说:“到此之前,我已调集了附近府兵,不过片刻就能到达,若你的人再对我和御史横刀相向,别怪我翻脸。”   他手中利剑寒光一闪,赵松文瞬间从内到外都凉下来。明长昱手中的令牌,权宜之时当然能调动府兵。眼下他的人尚且还能和他相抗,可府兵到达之后,就只能他宰割了。   此刻他深深感觉自己是刀俎下的鱼肉,已经毫无转圜之力。   深夜中寒风凌恶,几声乌鸦鸣啼从黑暗中飘来,刺得人毛骨悚然。浓黑黏稠的天幕一道扭曲的闪电蛇一样犁过,轰鸣闷雷滚滚砸下来,霎时风起满山,似要下雨了。   赵松文就这样踟蹰犹豫着,浑身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反而像在油锅中滚过,冷汗涔涔。直到有人训练快捷地入了院,他才僵直地回头看了眼。这一看,当真让他心灰意冷。   君瑶的心情与他截然相反!她坐在明长昱身后,循声看去,惊喜地看见柳镶押着顾恒子走了进来。自初入河安,因被人追杀而与柳镶分散后,她只听闻柳镶在某处养伤,却不知他在何处,何时会回来。没想到竟会在这里与他重逢。顾恒子浑身泥水,狼狈不堪,被柳镶推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至明长昱身侧,柳镶说道:“侯爷,我担心附近有乱贼出没,便带着人在周边巡了几次,发现这人鬼鬼祟祟,所以就将他带回来了。”   顾恒子满脸土灰,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立即强持平静,说道:“我也是因驿站失火,一时情急才逃出去的,请大人明鉴。”   明长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忽然又勾唇笑起来:“如此,河安县的官吏基本都聚齐了。”他收剑入鞘,露出春风晨曦般的笑来,温声道:“这驿站偏僻,附近都是荒山原野,恐有乱贼山匪出没。赵郡守与顾县丞还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不如我安排人护送你们入城如何?”   他手下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上前,将赵松文与顾恒子团团“保护”起来。   赵松文没想到明长昱变脸如翻书一样快,眨眼之前还是冷面如冰,眨眼之后就笑里藏刀。他深知这安排不怀好意,依旧想垂死挣扎。当即也换了一副得体与带着官威的面孔来,“不必劳烦侯爷,在下……”   “不用多说了,”明长昱截断他的话,笑意吟吟地说:“赵郡守,你看外面那些乱贼多可怕,放火的放火,放箭的放箭,要是他们突然生乱,让你有什么闪失可怎么是好?你不必推辞,我手下的人做事很有分寸。”   赵松文的脸闷成了猪肝色。不及出声,明昭已亲自上前,客客气气地对他说:“郡守大人,请。”   赵松文怒哼一声,拂袖转身而走,藏在袖中的手压着他的愤怒和杀心,手背上青筋纵横交错。   明长昱策马而行,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离开驿站,不紧不慢地朝河安城内而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想当场拔剑斩下赵松文的头,但他向来冷静自持,便将杀意硬生生忍下来。河安赵家势力广阔,就这样杀了赵松文,只怕不能堵住赵家人的嘴,还会给他们留下把柄。何况他打算的不止是取了赵松文的命,还要让整个河安赵家声名狼藉,为天下人所唾弃,如此一来,他要覆灭赵家,便是名正言顺,且受人拥戴支持。所以,最重要的一环,是要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这间被烧毁的驿站地处偏僻,不能集结人众,不能让赵家处于大庭广众之下,且一切人证物证,都没在这里,如何能轻易地在此处草率地做出了结?若错过此次一举得逞的机会,河安赵家可能死灰复燃,岂不白费功夫?   明长昱奔波一夜,在深山远镇中救出派去的人,安抚了当地的民户,并抓了两个带头的开采私盐人,立刻就赶回河安。刚出深山,安排在贺宅中的人来报,君瑶去了驿站,且在他离开之时,堤坝决堤,河水倾漫,而赵松文竟也调了人手,还有县衙的官兵前往。   他立即前往驿站,刚好目睹惊心动魄的一切。他的心跳瞬间停滞,前所未有的恐慌化作怒火,利剑势如破竹,带着人冲进了驿站。   君瑶似是累极,始终沉默不言,微垂着头闭目小憩,他暗中轻轻拉着她的手,她的头顺势靠在了他的背上。   恍惚间,她听着他的心跳,看见晨曦青纱里他们二人的身影,感受到了世间最缱绻最蚀骨的温柔深情。   东方已渐渐吐出鱼肚白,熹微里透出河安城模糊的轮廓来,沉静、缥缈。城门未开,城外已聚集了不少早起赶着进城的人,虽不算热闹,但人也不少。明长昱一行行到城门前,候在门外的人纷纷让行,或捡起竹篮,或担起挑子,或拿起东西快速避让。   明长昱停下来,吩咐原地修整,直到城门打开方可入城,且不可扰民。   赵松文心急如焚,欲言又止,又踌躇着说:“侯爷为何不让官兵开城门?您身份贵重,如何能与百姓一同等候?”   明长昱有些遗憾地说:“出来得匆忙,忘带路引和名片了。”   赵松文从袖中摸出自己的,说:“我有。”   明长昱看也看不看,说:“赵郡守,奔波一夜,你难道不累?开城门实在麻烦,歇着吧。”   说罢,他策马远离赵松文,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休息。这一言一句动静不小,君瑶也醒了。她环视四周,依稀辨认出这是河安城门,隋程与李青林等人也安全了,正在就地休息。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现在入城不好,赵松文肯定会有办法给赵家人通风报信。到时候被赵家人缠起来,会有不少麻烦。”   明长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赵家人再如何纠缠,我也不会放过赵松文,只不过我现在没心情理会麻烦人和麻烦事。待城门一开,直接将赵松文押至郡守府受审。”   “要结案了吗?”君瑶问。   “嗯,”明长昱的声音缓和下来,“你好好休息,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   君瑶当真无知无觉地沉沉入睡,哪怕只能维持着别扭的姿势小憩,也感觉踏实安稳。   当第一缕阳光晕出晨曦时,城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了。明长昱这才优哉游哉让人拿出路引和名片,守城官兵看了之后诚惶诚恐地让开。赵松文死死盯了那路引和名片一眼,心头怨恨更深。   清晨的河安街道安静极了,前进步伐声窸窣杂沓,还交织着远处深巷门户里的鸡鸣和狗吠,以及陆续的门窗打开之声。尚未将第一条街走完,迎面突然奔出一匹快马,马背之上的人挥着马缰,见到明长昱一行,立刻减速片刻间就停在了明长昱之前。   策马而来的人向明长昱拱手行礼,说道:“侯爷,有人敲响县衙外的鼓鸣冤,说是要状告赵松文赵郡守,以及赵郡守之子赵无非。”   这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高昂清亮,只怕在大街上的人都听见了。   状告赵郡守可了不得,听了半只耳朵的人心头充满了好奇,恨不得听得再多些。更稀奇的是居然还要状告赵无非,听闻这位郡守的嫡长子,早就已经死了。死了还被人告,也不知生前造了多大的孽。   赵松文的心瞬间沉到底。他本想借口离开,却不料这时候有人杀将出来。城门才刚开,宵禁也才刚开不久,就有人击鼓鸣冤?还这么巧有人来报?这分明都是明长昱早已安排好的奸计。   他舌尖滚了几滚,勉强找出个理由,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有不平则鸣是理所应当的,我作为郡守理应去受理。只是……我衣冠不整、形容不堪,还请侯爷将我送回家去,沐浴换衣之后再来。”   明长昱十分体贴,说道:“赵郡守果然兢兢业业。不过何必麻烦呢?衣服我让人去准备就好了。这街上应有成衣店吧?”话音一落,立即有人去给赵松文买衣服。   明长昱继续说:“赵郡守不必担心,我知道你累了一夜,肯定又饥又渴又乏,我已安排人准备好早点、茶水、沐浴汤水、休息室,赵郡守只管去郡守府就好,何必不辞辛苦还回去一趟呢?我很不忍心看着你劳累。”   赵松文唇角抽搐,脸几乎扭曲歪斜。可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笑着行礼:“还是侯爷想得周到,多谢侯爷。” 第153章 嫣然一笑   河安县衙外鼓声阵阵,敲击声沉重悲愤,似恨不得将鼓面砸破,恨不得将鼓声化作惊雷,声透万钧,震耳欲聋。鼓声敲得越响越急,前来看热闹的人就越多,不过须臾片刻,县衙门前已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站在人群外的,恨不得把脚垫高了,脖子伸长了,看看敲鼓人到底是谁,更想凑一凑这份热闹。   君瑶与明长昱一行到达县衙前,几个侍卫将人群拨开,君瑶这才下马上了县衙门前的台阶,也看清了擂鼓的人——嫣儿。   一切都太过匆忙,意外上赶着似的接踵而来。明长昱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几人在县衙后方的厢房中用了早餐,换了衣裳,洗漱一番,又将案情前后整理一遍,卷宗证据一应备好,方才朝正堂而去。   不久后,所有人齐集于县衙正堂中。这边尚未开堂,着看热闹的人就已经将大门给堵满了,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平日里肃穆且森严的县衙,今日堪比门庭若市。   人影攒动中,君瑶恍然见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戴着幂篱,身上用纱幔遮掩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前方,被人推搡也浑然不知。   这样热闹的场面,不说万众瞩目,也勉强称得众目睽睽了。作为当事人的赵松文感觉自己受到了屈辱,形容被扒光示众。他咬牙说道:“县衙重地,如何能让这些平民踏足?”   明长昱面不改色,说:“他们都站在门外,何曾踏足县衙了?”   赵松文语塞,深知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辩不过,只好暂且沉默着。   少顷,审案人、涉案人等一一就位,敲鼓人出云苑小倌嫣儿,状告的是郡守赵松文及其儿子赵无非,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也唯有明长昱与御史隋程主审较为合适。不过出风头一事,明长昱向来拿捏得当,所以坐在首位的人是隋程,而他静然端坐于侧,再侧下的位子,也是案情关键人李青林。   惊堂木拍下去,满堂安静下来。嫣儿双手捧着诉状,一步一步走上前,行礼说道:“草民嫣儿,拜见大人。”说罢,他将诉状转交给衙役,衙役又谨慎地交于了隋程。   这份诉状足足二十几页,写满圆润端方的字,字字句句堆砌着他铿然不忿的控诉。隋程耐着性子看完,递给明长昱,问道:“你为何要敲鼓鸣冤?”   嫣儿跪直身,神色决然,口吻沉毅,说道:“草民击鼓,为两件事。一是自首,二是状告襄州郡守赵松文及其儿子赵无非。”   但凡人都有点私心,隋程也一样,听闻有人状告赵松文和赵无非,他心头暗喜不已。昨夜险些葬身在赵松文放的火海之中,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他还未想好如何开口,赵松文便出言打断,厉眼看向嫣儿:“你既然要自首,说明你自己都是有罪之人,一个罪犯状告堂堂朝廷命官,有何凭据?”   “赵郡守,”隋程按捺不住不悦,“你是被告人,说不定你也有罪,如何能随意开口?”   赵松文不以为意:“御史大人,我即使有罪,至少也需三法司审理,且要圣上定夺。一日没定我的罪,我依旧是襄州郡守。”他凌厉地睥睨着嫣儿,温和平静地说:“想要状告本官也可以,但总要先清楚这人的底细吧?他既要自首,就先让他自首,且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资格。”   隋程捏紧惊堂木,恨不能砸到赵松文脑门上。   其实赵松文的心思很好理解,若嫣儿有罪,他这么一个罪行加身的草民,状告朝官之词如何能信?嫣儿自首的事要审,他状告一事也要审,但顺序一颠倒,或许会有不同的效应。   明长昱闻言,也不过一哂,说道:“赵郡守言之有理,不如先听听此人要自首何事。”   河安的案子,一桩桩一件件都紧密关联着,无论先说哪一起,都会带出其他的案情环节。所以,先自首还是先状告,有何区别?   赵松文本已经稍微松了一口气,无意间瞥见明长昱的笑,瞬间悚然起来,以至于一时失神,连嫣儿自首的内容都没听清。   嫣儿已经将所陈之言写于诉状之中,今日所言他也事先演练了很多遍,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如沉石般蹦出,清晰响沉:“草民自首,赵无非赵公子被害一事,是草民所为。”   隋程一听,惊呆地愣了愣,他下意识看了眼赵松文,见他根本没什么反应,又下意识地问:“你如何将赵无非杀死的?”   说实话,他惊讶过后,对嫣儿有些刮目相看。   嫣儿的话一出口,满堂哗然如沸,连县衙门外安分地看着热闹的人也骚动起来,细碎低声地发出惊叹声和议论声。嫣儿本人却浑不在意,他依旧挺直脊梁,无畏无惧地说:“花灯节当晚,出云苑设宴为御史大人接风,赵无非在宴中喝醉了酒,回了临时准备的休息室安歇,我便趁着接风宴结束,众人都离开的当口,潜入他的休息室中,用匕首割断他了的咽喉,然后……”他梗住,露出几分迟疑,说:“然后我将他的尸体藏在了木箱中,设法运到襄河之畔,待花灯节结束人群都散尽时,再将他的尸体抛到了襄河中。”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通畅,将作案手法和时间都交代得很清楚,粗略一听会真以为凶手就是嫣儿。可即便没有查明真相,有些经验与通晓事理的人,都能从中发现疑点来。   君瑶困惑地蹙眉,与隋程递了个眼神,缓缓上前直视着嫣儿,说:“你方才所说的,还有些细节我不太明白,请你详细解释。”   嫣儿嗫嚅着,没出声。   君瑶说道:“其一,你杀人的时间不对。正如你所言,你是在接风宴结束之后去的赵无非房中将他杀害的。可接风宴临近结束之前,苏德顺就带着人去赵无非房中抬花灯。他说,那时候赵无非还活着,紧接着过了半盏茶光景,赵无非贴身随侍赵富才发现赵无非不见了。若按你所说,你要么在接风宴结束时和苏德顺抬花灯之间去杀人,要么在苏德顺抬走花灯后杀人。但如此一来,时间都太过匆忙了——你杀人后,要将尸体藏好,还要清理现场血迹,需要的时间,远远不止半盏茶。”   嫣儿面色一白,茫然惊愕地看着她。   君瑶无声轻叹,又缓缓说:“第二个疑点,在接风宴上饮的酒,是不醉人的果酒,寻常滴酒不沾的女子喝了也不见得会醉,那么赵无非是否真醉了呢?若他没醉,你如何毫无动静杀他的?”   嫣儿薄唇紧抿,双眼流眄中露出慌乱,须臾之后,才挣扎着说:“他的确醉了,当时在接风宴上的人都看见了。”   君瑶微微点了点头,沉吟道:“接风宴喝的酒,是赵家秘制独酿的果酒。应备了不少,出云苑尚且还剩了些,不妨带过来,让酿酒师品一品,看看这果酒到底醉不醉人。”   赵松文听到此处,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似的,说:“那酒根本不醉人的,因怕耽误祭河大事,特意准备的果酒。”当日他见赵无非醉了,还以为他故意装疯,生怕他闹出事来,这才顺势让人带他回房休息。   无论如何,铁证才会如山,虽有人证实,君瑶还是让人去拿酒来品鉴。但她这个疑点已经抛出去了,自然有人怀疑到赵无非饮用的酒水有问题这点上来。站在门外看热闹的人,也议论纷纷,猜测着嫣儿在赵无非酒水里下了药。   君瑶也顺势拿出物证,摊开纸包里那一撮微淡的粉末,说:“这是在接风宴雅居的地毯上找到的粉末。”   赵松文立即失声问:“这是什么?蒙汗药吗?”   君瑶摇头:“并不是,只是普通的安神药,不过侯爷让人察验过,这安神粉的浓度,比一般的要高。且与酒水混合喝下去,只喝少许也会醉酒。安神粉本就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与酒水一同饮下,会加快药效发作,头晕欲睡、身体无力,形同醉酒。”   嫣儿罥眉轻蹙,直直地看着君瑶,说道:“我从头至尾,一直远离桌席弹琴,不曾上过桌面,也没有接触过赵无非,如何能在他酒水中动手脚?”   这也正是他手法聪明的地方。若非隋程与李青林出言提醒,她只怕也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你的确没有主动接触过赵无非,也不曾上桌,也没有动过他的酒杯,但是他动过你的酒杯。”君瑶审视着嫣儿,将他这副模样看久了,也不曾变得寡淡,难怪赵无非会对他抱着那样的心思。   她说:“接风宴时,赵无非曾离开桌席,想要与你饮酒。他当时有意无意碰到了你的手,你或许是一时不慎,将酒杯掉在了地上。当时坐在赵无非身侧的人看得最清楚,那酒杯滚落在桌下,燕绮娘主动俯身,将酒杯从桌底捡了起来。自然,掉落在地的酒杯脏了,不好再用,所以她将酒杯随手一放,吩咐人去为你换新的酒杯。”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她解释道:“那盏落地的酒杯,被燕绮娘放到了赵无非的桌前。之后,赵无非往酒杯里斟了酒,将酒喝了下去。”   嫣儿一僵,眼神已露出慌乱,说:“也许是他拿错了酒杯。”   “不,”君瑶笃定地摇头,“燕绮娘是出云苑的人,出席过不少席面,落地的杯子定然是要被撤走的,她怎么会犯下这样小的失误,将你落地的杯子放在了桌上,且还放在赵无非手边?”   嫣儿说:“那晚事忙,她一时失误也是有的。”   “可巧的是,这安神粉末洒落的位置,正是赵无非的桌下,离燕绮娘、赵工部大人,以及御史大人比较近。”君瑶淡淡地反问:“总不能是赵大人或御史大人不慎洒落的安神粉吧?若是其他人带了安神粉,为何会不小心洒落在离赵无非较近的桌底呢?更何况,接风宴之后就是祭河仪式,本就要通宵达旦的,谁会宴席上服下安神粉?”   她说完,满堂安静,唯有堂外的人此起彼伏地低声谈论着。   明长昱有意无意地出言提醒道:“所以,这安神粉,要么可能是嫣儿下的,要么可能是燕绮娘下的。”   嫣儿闭了闭眼,光洁白嫩的眼角依稀冒出几根青筋。他似有些颓丧,无奈地说:“大人果然明智,的确是我下了药。”   君瑶再次皱眉,明知他可能撒了谎,却没有立即拆穿。   她整理思绪,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隋程突然嗤笑出声:“赵无非为什么要用嫣儿的杯子啊?”   这话分明有故意羞辱赵无非的嫌疑,君瑶不由哑然。   谁知嫣儿自己解释了,他嘲讽地笑着,说道:“赵无非几次三番接近我,想与我欢好。他故意用我的杯子,一来是占便宜,二来是想向我表示亲近。”他口吻古怪,十分嫌恶。   “胡言乱语!”赵松文拍案而起,“分明是你自己言行不端,包藏祸心想攀附赵家,竟还敢出言污蔑!”   虽说时下也不反对男风,可世家大族依旧对此十分避讳,并视之为耻辱,赵松文哪里容得嫣儿说出这话来?   嫣儿冷笑,笑意中深含鄙夷和恶心:“赵郡守明明十分清楚,何必欲盖弥彰?赵无非为何会让我入出云苑,为何会选在雅居的休息室休息?不正是想借机亲近于我吗?我忍着厌恶与他交好,欲拒还迎逗引他,他若没那个心思,为何要招惹我呢?”   赵松文怒火如烧,双眼瞪得布满了血丝,他咬牙切齿,险些冲向嫣儿:“分明是你故意勾引他!”   “对啊,”嫣儿似笑非笑,顾盼神飞的模样依旧令人沉醉,“正因他好男风,区区才能勾引成功。”   眼看赵松文浑身颤栗,羞愤难当,若再加一把火,可能会咆哮当堂。隋程得意完后,见好就收,轻咳一声,说:“赵郡守,赵无非是否喜欢男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   赵松文也强行收敛情绪,怒哼一声拂袖转身重新坐下。   隋程心里得意得跟猫抓似的,恨不得抱住大黄或小狸猫狠狠揉捏,以宣泄自己的快活。   君瑶暗然失笑,快速回到案情上:“先前的一大疑惑,便是赵无非被害的时间。接风宴结束之后的时间都太过仓促,而之后也确认赵无非的确死了。所以,赵无非是在接风宴结束前被杀的。”   话音一落,不少人专注思索着。   李青林从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君瑶。这是他第一次看她问案,单薄如嫩竹的少年,纤细的身躯笔挺着,姿态从容,神色自若,一举一动皆透着超同龄人的睿智与沉静。可她的一蹙一嗔,一言一行,都如此鲜活灵动,如朝阳里舒展吐露的嫩草,充满了生机。这样的生活与灵动,是他往日里不曾见过,也不曾拥有过的。   他的心,似被某种无形的情绪蔓延滋润着,交融着欣羡与嫉慕——若是他也能拥有如此鲜活与灵动就好了。而不是常年药不离手,疾病缠身。   不知不觉,他接下了君瑶的话:“若赵无非是在接风宴结束之前死的,那杀他的机会就只有在接风宴进行之时。可他……”他看了嫣儿一眼,说:“他当时一直在宴席上,并没有离开过。”   君瑶轻轻点头:“以我们的视角来看,嫣儿的确没有离开过宴席。但是,他有一段时间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她视线稍稍一带,恰好见明长昱眉头一蹙,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心里有些怪异,但毕竟说案重要,便忽略过去,继续说:“行宴时,有人提出助兴,于是就有人提议玩击鼓传花行酒飞觞。恰好,燕绮娘说她新填了词谱了曲,正好可以作为传花飞觞的乐点。有人担心她弹唱时故意放水,燕绮娘就顺势提议去屏风之后演奏。而刚好她的新曲,是由男女合唱的,就将嫣儿也带去了屏风之后。”   “所以,嫣儿是趁着避开众人视线时离开了雅居,去了赵无非休息室杀人?”李青林问。   君瑶略微沉吟蹙眉,说:“是!”她其实知道或许还有另外的可能,但既然嫣儿想独自承担,那何不将计就计?她此话一出口,果然看见一直站在门外戴着幂篱的女人突然上前一步,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县衙大门。   嫣儿飞快地往门口瞥了一眼,收回视线说:“我确实是借着屏风遮挡,从雅居暗门离开,去了赵无非房中。”   君瑶点点头:“其实屏风遮挡之后的地方,是平日用于歌舞的小场地。有暗门可出,能通往梳妆室,方便歌舞姬出入,也不会影响宴饮的人观看和舞台格局。”   击鼓传花因助兴开始,最后因刘坚为难严韬不慎推到屏风而结束。屏风被推倒时,燕绮娘与嫣儿都在屏风之后,似谁也没有离开过。燕绮娘新谱的曲,唱了好几遍,靡靡婉转的声音与嫣儿独特的嗓音相得益彰。临到后半段时,才由燕绮娘一人独唱。   在场的人个个心思敏捷,嫣儿的言语如何能让人完全相信?   明长昱优哉游哉,从始至终似听非听,颇有兴致地研究着嫣儿呈上去的诉状,此刻他缓缓放下状纸,信口问道:“屏风后有你的燕绮娘两个人,你中途离开,难道她会不知?我也曾听人问过燕绮娘,燕绮娘对你离开一事不置一词。她是根本对此不知情,还是有意包庇为你隐瞒?”   这根本就是嫣儿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是他无法解释的巨大破绽。他垂下头,努力思索着说辞,越是竭尽全力,却越是头脑空空,无能为力。   而此刻,君瑶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击鼓传花时,你与燕绮娘二人将新曲唱了约三四遍,说明那时候你尚且在屏风之后。而后半段才改由燕绮娘独唱。若你后半段才离开,那时你要杀人、藏尸、清理现场,也有些仓促了。何况赵无非也是在击鼓传花中途才离去的,剩下的时间里,当真是你一个人去杀了人吗?”   嫣儿依旧垂着脸,他已无多余的辩词可说,但依旧固执地坚称自己才是凶手。君瑶无声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说:“苏德顺的祭河花灯,是你设计的吧?”   嫣儿已经不再辩解,僵缓地点头,说:“是,赵无非将祭河仪式包揽到自己身上,又想自己设计花灯,可他腹内草包,根本连画图都不会,我便趁机暗示他我可替他设计绘制。我画好图后,赵无非对外说花灯样式是出自他的手笔,他对此十分得意,根本不会让人知道画图的另有其人。我借着他的便利,也去过几次花坊,摸清了花灯底座的结构。”   君瑶侧首。苏德顺倒是提过赵无非去验看花灯,却从未说过他还带着人。   嫣儿解释道:“我每次去,都是蒙着面,让苏德顺误以为我只是贴身侍婢。”   原来如此,若他以真面目示人,以他清美的面容,恐怕会让人过目难忘。   “你撬开花灯底座,用的是什么?”君瑶沉声问。   “上弦器,”嫣儿从袖中摸出一截断裂的上弦器,递给君瑶。   这枚上弦器下端为铁,上粗下细,手柄为玉,雕镂精美,但顶端断了一截。君瑶将从现场找到的那一小截玉石合上去,果然严丝合缝。   嫣儿说道:“我用上弦器撬开底座时,不慎将玉柄撬断,本想找回的,可惜太过匆忙不敢久留,没有找到。”   他并没有说谎,君瑶将上弦器收好,问:“你搬动尸体时,地上也滴溅了血迹?你用什么擦拭的?”   嫣儿说:“床被,我将其余尸体一同塞进花灯底座,抛尸时一并丢进河里了。”他这番应答得十分顺畅,不用君瑶相问,就仔细地说来:“我擦拭完血迹后,担心屋子和身上的血腥味会引人怀疑,便将赵无非准备的浴液倒在地上和床褥套上。为这些公子们准备的房间里,本就有备用的床套,我换了新的。”   君瑶默了默,说:“为何你身上也带着浴液香?”她拿出嫣儿当日所穿的衣裳,轻轻放在一旁的小案上。   嫣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平静无波地看着那件衣裳,轻缓地说:“因衣服上沾了血迹,我用赵无非沐浴的汤水清洗过。”   君瑶犹记得当日嫣儿穿着这衣裳时的风采,若灼灼青莲映朝阳,似新风轻抚碧柳色。可惜如今衣不再新,染上血色污秽,他整个人也黯然失色,没了往日的风情与神采。   君瑶本想再问,话到了嘴边,却化然无声。她看了眼明长昱,轻轻点了点头。   明长昱与她目光相接,心下有了打算,面容整肃微沉,说道:“嫣儿,你既已自首认罪,本侯就要判刑了。”他只轻飘飘看了嫣儿一眼,漫漫然说:“凌迟。”   杀害朝廷官员,残害世家嫡子,如论判什么重刑似乎都不为过。不过凌迟极刑,倒是让人震惊。   一片哗然中,赵松文猛然收拢手指,面上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十分复杂。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衙役为嫣儿戴上枷锁镣铐,屏住呼吸看着嫣儿任由衙役摆弄,直至嫣儿被带离之前,都不敢加重呼吸。   而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喊了声:“不要,他不是凶手!”   这声音撕心裂肺,像利箭一样刺空而来,犹如指甲抓在铁板上,十分刺耳。   赵松文一口恶气堵在胸口,险些憋闷窒息,循声立刻看过去,见一戴着幂篱的女人飞也似地奔了进来,鬼使神差地推开了衙役,“咚”一声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追文,今天更新完毕! 第154章 死而复生   原本已“尘埃落定”的案子,突然间峰回路转,又乍起风波。正堂上的人的脸色俱是齐齐一变,各有异色。   君瑶看见这戴着幂篱的女子,心头突然一喜,正欲接着审案,却听赵松文先声夺人,阴狠怒沉地说道:“何方刁妇?竟敢擅闯衙门扰乱公堂!还不赶快拖下去关押起来杖责!”   隔着老远,君瑶都能感觉到他心头的怒火和森然杀气。她本想上前护在这女子身前,可电光火石之间,女子伸手掀掉头上的幂篱,高声道:“民女出云苑燕绮娘!也要自首,并状告襄州郡守赵松文,以及赵家嫡子赵无非!”   说罢,满堂的人为之震惊,一瞬死寂后,惊愕之声轰然炸开,好似冷水进了滚烫的油锅,沸腾不已。   这瞬息之间,赵松文的心从高处狠狠跌落,绝望透顶。他本以为嫣儿认罪,案子到此处就了了,什么告状都可设法作废。谁成想这时候半路杀出一个燕绮娘。这一环一环又与燕绮娘有什么关系?   君瑶等的就是燕绮娘,自然不会让她被人带走。她立刻向明长昱行礼,说道:“侯爷,此案恐另有隐情,方才我在问嫣儿时,就已经发现破绽,这些破绽和疑点,非要燕绮娘亲自交代不可,请侯爷让我审问燕绮娘。”   明长昱所谓的“凌迟”不过是试探,口头上定的罪名,也不是最终的结果。他立刻应了君瑶:“案□□关重大,不可不审问清楚。当事人既已在此,就务必查问明白。”   两人一唱一和,案情几乎按预计的状况发展着。事到如今,赵松文如何不能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明长昱早就设计好了的。打从明长昱出现在河安起,无形之中,他就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来了个御史,还会来个侯爷,千想万想,更没想到明长昱会自甘堕落地伪装成低贱的商贾……   他绝望地看着燕绮娘与嫣儿,深深怀疑这两人也是明长昱安排的。   既然燕绮娘自己说要自首,君瑶当然要趁机让她把真相说出来。嫣儿说的话中,最大的破绽就是燕绮娘,若这一环能解释清楚,整个案件便明朗多了。   她转身面对着燕绮娘,问:“你要自首什么?”   燕绮娘一身素衣,素面朝天,眼底是掩不住的憔悴,可神色却非常坚决。她尚未开口,一旁的嫣儿立刻想出言打断她,她却不受干扰,清晰而快速地说道:“杀害赵无非的人不是嫣儿,是我!”   这一连几次转折,当真让人看花了眼,简直应接不暇。不少人和隋程一样懵了,见过杀了人拼命推脱的,却没见过争着认罪的。   君瑶神色淡淡,轻声问:“方才嫣儿已经认罪,你为何还说自己是凶手?”   燕绮娘双眼噙着泪,深深睇着嫣儿,只是一眼,泪水就如珠而落,她微微哽咽着,克制着说:“是我在赵无非酒里下了安神粉。也是我去了赵无非休息室,将他杀死的。”   隋程困惑不已,立刻问道:“嫣儿曾有一段时间没弹唱出声,可说明他离开去杀了人。而你从头到尾都在,怎么去杀的人?”   的确,燕绮娘的歌声没有断过,这也正是最开始让君瑶想不通的地方,也因此想不明白为何到了最后,苏德顺还能听见赵无非的声音。   她直接解开了这个谜团,说道:“因为嫣儿会模仿他人的声音,惟妙惟肖。”她迎上隋程困惑的眼神,说:“你可还记得祭河仪式时,那段可指挥百鸟的凤鸣声?”   隋程颔首:“当然记得。”   君瑶说:“这种百鸟朝凤之声,正是当时在船舫之上的嫣儿发出来的吧?这门绝技,你轻易不向外人展示,也不外传,也十分神秘,且传男不传女,所以连你的远嫁的长姐都不曾知道。”   嫣儿本心痛怜惜的看着燕绮娘,闻言豁然抬头看向君瑶,那一瞬的震惊无比真实,但不过短暂片刻,他就恢复如常了。   “所以,接风宴时离开去杀赵无非的人是燕绮娘,嫣儿模仿燕绮娘的声音,制造出与她对唱的假象,也让宴席上的人为燕绮娘做了不在场证明。”君瑶有条不紊,声音徐徐而来,“但是燕绮娘一个女子,又如何能搬得动赵无非的尸体,如何知道花灯底座的结构,并将它打开后又复原呢?自然是她与嫣儿两人合作才能办得到。”   无数道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她继续解惑:“燕绮娘去杀了赵无非之后回到宴席上继续弹唱,而后半段时,嫣儿则去帮她清理了现场和尸体。嫣儿入了赵无非的房间后,赵富与苏德顺先后也到过那房间,都听到了赵无非的声音,可他们并没有见到赵无非本人。只怕那时候赵无非已死,而他的声音,也是嫣儿模仿的。嫣儿为了争取更多的清理时间,支使赵富去买粥,且还是老远之外、做法复杂耽误工夫的粥。之后,又让苏德顺不必将花灯送上船舫,目的都是为了支开他们,以免被撞破吧?”   嫣儿并未回答她,他扣着枷锁,双手紧紧拽成拳,即使身上戴了沉重的枷锁,他依旧挺直身站着。   往昔让河安上下倾慕的燕绮娘,与令人神往的小倌骤然间成为了杀人凶手,满堂内外的人不由唏嘘嗟叹,嘈杂声似浪潮阵阵席卷而来。   隋程拍下惊堂木,喊了声:“肃静!”待安静后,又问:“那嫣儿是如何抛尸的?毕竟花灯节当晚襄河之畔那么多人。”   君瑶看了嫣儿一眼,他似乎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打算,仅剩的力量堪堪支撑他站得笔直。君瑶说:“藏好尸体,苏德顺和他的伙计,自然就会将花灯抬到襄河街。嫣儿模仿赵无非的声音,交代苏德顺不许上船,所以花灯抬到画舫之上后,他自然就有办法让它脱离人的视线。”   她看了看燕绮娘,说:“这期间,燕绮娘将所有艺女叫到房中休息吃东西,正好给了嫣儿转移尸体的机会。嫣儿将花灯底座重新打开,将尸体搬出藏在了他自己的房中。他只负责百鸟朝凤,不会到小船上祭河表演,所以有足够的时间看好尸体不会他人发现。待夜深人静,祭河仪式结束,河畔的人都散尽之后,他才将尸体与带着血的床褥丢进河中。他的船舱窗外,沾了些血迹,这也是他抛尸的证据。”   隋程说:“所以,这案子从始至终,都是嫣儿与燕绮娘合作的?他们是同谋?”   “不!”燕绮娘跪身向前半步,“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自作主张,让嫣儿到屏风后与我弹唱,我佯装嗓子不舒服,想到外面透透气,哀求他帮我唱几段。我去杀人,他并不知情的。”   君瑶:“若他不知情,为何会帮你清理现场消除证据,还帮你抛尸?”   燕绮娘迫切地想要解释,身旁的嫣儿跪在她身侧,轻声说道:“绮娘,不必多说了……”   燕绮娘豁然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只换来他再一次摇头,她缓缓垂下眼,歉疚哀伤地瑟缩着,沉默了。   问案至此,有关赵无非死亡的真相都已解开,唯声最后一个疑问——杀人原因。   赵无非是河安赵家嫡子,有官职在身。燕绮娘与嫣儿身份低微,能与他有何仇恨,以至于非要杀了他不可?   最不想知道这个真相的人,在座的恐怕没几个。赵松文几次三番阻挠断案,也是出于不想让人只想真相的原因。此刻,他痛心疾首地站起身,悲愤交加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嫣儿与燕绮娘,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说:“此二人当真该凌迟!”他有气无力地向明长昱拱手,恳求道:“侯爷,真相已然大白,请侯爷为赵家嫡子做主!”   明长昱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反问道:“赵郡守不想知道他们杀人的原因吗?”   赵松文鄙夷地说:“卑贱小人,杀人还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明长昱轻笑,又遗憾地轻叹:“难不成赵家嫡子活该被杀不成?还是要断清原因的,否则此案甘结上呈也不好交代。”他以眼神示意君瑶,轻轻点了点头。   君瑶会意,正视着赵松文,问:“赵郡守可认识一个叫做韩愫的人?”   赵松文放下手,说道:“不认识。”   君瑶又看向顾恒子。从头到尾,顾恒子一声不吭,仿佛置身事外,似察觉到君瑶投来的目光,他木然的表情突然一变,眼眸轻颤了颤,说:“韩愫是知县大人招揽到户房的算手,可惜他在户房工作时间尚短,就请辞离去,不久前死于河中。”   君瑶问:“那你可记得他的模样?”   顾恒子似想了想,说:“韩愫平日不怎么与人说话,总是低头沉默着。且他并不常常出现在人前,大多时候都呆在架阁库里,我平日不怎么见他。”他虽只是县丞,可平日庶务也很是繁忙,就算需要到户房处理事情,也是见户房的主管贾伯中,哪里会理会韩愫这么一个最底层的,且默默无闻的算手?   君瑶若有所思:“那他若是出现在你面前,你可会认得他?”   顾恒子思索着,摇摇头:“恐怕认不出。”他未曾认真看过韩愫的脸。   君瑶颔首,吩咐一旁的衙役去准备干净的清水。随后走到嫣儿身前,一字一顿地说:“其实韩愫并没有死。”   赵松文与顾恒子俱是神色大变,不约而同地看向君瑶。   君瑶伸手,摘掉嫣儿头上的发钗,解了他堆云般的发鬓,说:“嫣儿就是韩愫!”   一时间满堂俱静,鸦雀无声。尤其是赵松文与顾恒子两人,见鬼一般瞪着嫣儿,眼底的情绪已无法描绘。   “怎么可能?”顾恒子犹自不肯相信,“韩愫明明已经死了。”   君瑶停手,转而看着顾恒子,说:“架阁库里,有韩愫的脚色,脚色中有他的指纹和掌纹,拿出来一比对就知。”   说罢,给隋程打下手的侍卫立即拿出纸和印泥,放到嫣儿跟前。嫣儿迟疑着,在纸上按下手印与掌印。君瑶注意到,他用的是左手。   “他怎么可能是韩愫?”顾恒子依旧摇头,喃喃自问着。   君瑶说:“我之所以知道他是韩愫,是因为发现了韩愫的笔迹。”她将韩愫的书信、从若丹处得到的文集,以及花灯绘图拿出,放到备好的小案上,说:“这些书信、文集、以及绘图中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而嫣儿仰慕燕绮娘,写下这些仰慕文集也不见怪。最后这张花灯绘图,的的确确是出自嫣儿之手,将其与韩愫的书信比对,就可知晓。”   赵松文与顾恒子率先上前比对,在他们二人惊惶的目光中,君瑶轻轻地勾了勾唇,说:“可惜县衙里带着韩愫笔记的卷宗都被雨水浸过了,否则也可做比较的。”   “即便有笔迹又如何?难道不能是他人模仿?”顾恒子反问。   君瑶赞同地点点头:“所以还有第二个证据。巧就巧在,韩愫与嫣儿一样,都是惯用的左手。嫣儿改装易容,藏身在出云苑之中,自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轻易不会写字,以免被人看穿了笔迹。因此,贾伯中被害那日,我让诸位公子写下案发前后的细节时,嫣儿不慎被滚烫的茶水烫伤了手,目的是为了不让他人发现自己的笔迹。”   顾恒子摇头:“嫣儿那日被烫伤的是右手。你也说了,韩愫是惯用左手的人。”   君瑶从容不迫,缓声说:“谁说惯用左手的人,不会使用右手呢?你方才看的那些,都是嫣儿用右手写的,所以他才选择烫伤右手。”她似恍然想起什么,“至于他左手写的字,我也有。”   她又拿出一张看似随意的纸,慢慢展开,纸上是圆润端方的字,与方才那些书信文集中的字大相径庭,根本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君瑶说:“这些字,是嫣儿用左手写的,但很巧,竟与韩愫上京递的呈文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呈文?什么呈文?”顾恒子眼眶狠狠一缩,问道。   君瑶冷冷地说:“呈文我未曾看过,但侯爷看过。”   话音一落,赵松文、顾恒子以及嫣儿齐齐变色。   “为了证实呈文中的内容是否为实,侯爷还特意到黄册库清算了河安历年来的账目。”君瑶说,“清算的结果,似乎能证实韩愫呈文中的内容不是完全作假。所以,圣上就派了御史来河安。”   赵松文与顾恒子如被扼住了咽喉,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恰在此时,会验看指纹与掌纹的人,已经将两份掌纹指纹比对出结果,果真是同一人的指纹与掌纹。   嫣儿也用清水,将脸上的脂粉清洗干净。洗净铅华、褪尽浓妆,除去伪饰,嫣儿那张原本风情万种的绝美容貌,变得清秀英俊起来。不过依稀间,仍旧能看出些属于嫣儿柔婉的模样。修长如丝的眼,实则干净润雅,秀气的鼻梁,其实挺拔略宽,柔软的红唇其实线条分明,柔和的轮廓,其实棱角清晰。   这才是嫣儿真正的模样,或者说这才是韩愫真正的模样,他是一位极其清秀静和的男人。   堂上的人呆若木鸡,连君瑶也呆怔了。   饶是见过韩愫的人,也很难将他与风情婀娜的小倌嫣儿联系到一起。君瑶不得不感叹,改变容貌不算得上乘的易容,连气质言行也一同改变,才是绝妙。   韩愫将凌乱的头发完成髻,用发钗束好,敛衽跪地行礼,朗声道:“罪民韩愫,易容改装诚不得已,请大人恕罪。”   这朗朗宽厚的声音,哪里与嫣儿的声音有半分相似?他摇身伪装,将声、容、形、气全然改变,也难怪他人认不出。何况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与他也不算太熟悉。恐怕连想杀他灭口的人,也不曾亲眼见过他。   顾恒子全身紧绷,艰困悄然地深呼吸,强自平复着内心的惊骇。   而后,他先发制人地质问:“他惯用左手,岂不是有杀害贾伯中的嫌疑?”   好一招顾左右而言他,转移了话题。君瑶正愁说不到贾伯中这案子上来,闻言立刻接话:“那日将严大人打伤的人的确是惯用左手的,不过这一点,只有我与少数几人知道,顾县丞为何会知晓?”   顾恒子收敛情绪,不慌不忙地说:“自然是知县大人告诉我的。”   君瑶疑惑地看向严韬,见他点了点头。她暗暗哭笑不得,没想到严韬竟会将这么重要的线索告诉顾恒子。但转念一想,毕竟严、顾两人共事多年,又曾经多年挚友,严韬信任顾恒子也是情理所在。   顾恒子说:“贾伯中被害时,只有嫣儿与燕绮娘没有不在场证明,恰好击昏严大人的是惯用左手的人,足以证明韩愫也是杀害贾伯中的凶手!”   他义正言辞,言之凿凿,如同已经将韩愫定了罪。众人自然也容易被他言语所作用,惯常认为嫣儿、也就是韩愫就是杀害贾伯中的凶手。   君瑶蓦地感受到压力,她轻声一笑,说:“韩愫确有嫌疑,但只是有嫌疑而已。杀害贾伯中的,另有其人!” 第155章 孰是孰非   君瑶两句就轻易将顾恒子的话驳了回去,众人的心也随着她问案的过程起起落落。   顾恒子哑然,阴测测地问:“为何?”   君瑶故意轻叹了一声:“其实,贾伯中的死,与赵无非的死,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比如两人都是被割喉而死,死后尸体都被摆成跪姿。”   “这还不能说明杀害他们的是同一人?”顾恒子问。   君瑶摇头:“两起案子有相似之处,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因凶手是同一人,也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她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轻轻抿了抿唇,又继续道:“我之所以说,韩愫只是有嫌疑,是因为贾伯中脖颈上的伤,是凶手用右手从他身后割的。伤口在左边脖颈,凶手下手时,一开始用力极其狠辣,所以伤口起端略高略深,收刀尾端,伤口稍低且浅。若是左手割喉,则伤口的形状完全相反。”   顾恒子绷着脸:“你也说了,严肃会使用两只手。”   “但在做重要的事或情急之时,人们还是会使用最习惯的那只手。”君瑶说。   她刚说完,燕绮娘便忍不住插话,说道:“我承认,我与嫣儿的确去过贾伯中的房间,但我们进房时,贾伯中已经死了。我只是……只是将他的尸体摆成了跪姿而已。”   君瑶不解:“为何要将他和赵无非的尸体摆成跪姿?”   燕绮娘轻蔑地说:“他们只配跪着下地狱!”   顾恒子冷斥:“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燕绮娘憎恶地看着他:“顾大人,直到如今,最适合将一切摊开说清楚,我不会推脱自己的罪行,可也别把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我燕绮娘与韩愫哪怕杀了人,也要做个干净的人,死做干净的鬼!不像有些人,从里到外,都是肮脏腐臭的,根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你!”顾恒子克制着,恨恨道:“强词狡辩!”   君瑶与他人一样,在一旁冷眼看着,见顾恒子不屑与燕绮娘争论后,才说道:“那时贾伯中的船舫是从内紧闭的,若是燕绮娘与嫣儿杀了人之后离开,又是如何将门关上的?那间舱室的门,有两道门闩,一道往左插入闩孔,另一道往右。且舱门设计巧妙,形同木榫相契,刀片或细线插入的话,就会被木榫挡住,无法穿透。往常,若是有人想入室,只需用薄薄的刀片将门闩一点点拨开就好,可贾伯中所在舱室的门不行,从外将门闩插好,也不太可能。”   顾恒子露出疑惑之色:“既如此,到底是谁杀了贾伯中?”   论理,被击昏在舱室内,且第一时间被认定为凶手的严韬才应更关系凶手是谁。如今他只是无声坐着,眉心紧紧皱成一团,眼神古怪且复杂。   君瑶说:“当天在船上的人,除了燕绮娘与嫣儿,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大胆推测,凶手是当时未出现在船上的人。”   顾恒子:“没出现在船上怎么能杀人?”   “凶手只是利用了船舫的便利,让当时在一起的公子与其他人误以为他没上船而已。”君瑶说完,看向严韬,问:“县衙中可有河安的舆图?”   严韬反应很迟钝,闻言默了默才吩咐人去拿。   很快舆图便拿了上来,君瑶将其摊开,放置小案上,指出画舫当日所在的位置,说:“当时,画舫被停在稍上游热闹繁华些的地方,因起雾,在河流狭窄的地方不太方便,所以便将船行到了下游一处河面宽敞、且通风的地方。”她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河流轻轻一划,说:“这期间,船舫从两座石桥下穿过,凶手完全可以在第一座石桥时等候,从桥上跳到船顶,再跃进贾伯中的船舱中,将其杀害。因有雾,船行驶得慢些,从一座桥到第二座桥,耗费的时间比往日长些。凶手趁机杀人后,再跃至船顶,攀上石桥离开。因有雾遮掩,且当日在外的人、船都较少,凶手可避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发现贾伯中尸体后,所有人就算不怀疑严韬,也会下意识认为凶手就在船上。”   隋程轻叹一声:“没想到凶手这样狡猾,若是从头到尾都没人看见他,又如何知道他是谁呢?”   其他人与他一样,陷入沉思,有专注的人甚至交头接耳的议论,见君瑶若有所思,缓缓地开了口,议论声才缓缓消弭。   “其实凶手要成功杀人,需满足一些条件。”君瑶微微清了清嗓,扬声说:“一则,凶手很清楚风雅社会在船舫上聚会一事,否则怎会知道贾伯中会在船上?二则,他很清楚船舫舱室的安排情况,且肯定知道贾伯中会在哪间舱室休息。三则,他很了解船舫的运行习惯,一旦起雾就会往前往稍下游的宽阔处,否则他如何利用石桥来去自如呢?四则,他或许与贾伯中相熟……”她稍稍顿了顿,斟酌着说:“贾伯中见到有人忽然进入舱室,难道不会惊讶?除非他与凶手相识,才会少些戒备,以至于将后背留给凶手,且没有过多的争斗挣扎,没有机会呼救。”   案发当天,在船舫上的人有她、隋程、李青林、顾恒子、严韬。君瑶一分析完,几乎将在场的官员都纳入了嫌疑人之中。但仔细排除,依旧能再缩小范围。   众多的目光,最后审视地落到顾恒子与严韬身上。的确,只有他们二人,可能满足君瑶所说的所有条件。   严韬面色冷青,说道:“我根本不清楚船舫的安排情况,这集会不是我聚的,人也非我安排。当时上船后,我也是问了燕绮娘才得知的贾伯中的舱室。”   燕绮娘怔了怔,缓缓地点点头。   严韬紧紧地扣着手指,声音充满了疲惫:“何况,我也是临时被叫去做什么见证人的。”   君瑶接着说:“严大人曾与我说,他之所以一上船就急于去找贾伯中,是因为有人将一本贾伯中作假的账本放到了他的案上。试问,能将东西放到县衙知县案上的,能有几人呢?能知晓贾伯中做了假账的人,能有几人呢?谁最了解严知县?知道他一看到账本会立刻前去质问贾伯中?”   她抛出一连串疑问,似海浪顷刻间翻起阵阵浪花,席卷着拍在人们心头。   她随之又遗憾地轻叹之声:“只是可惜,严知县所说的那账本,在他醒来后就不见了。”   所以说,严韬说的话,可信度也存在问题。因为没人能证明他当时看到过什么账本,他说的可能都是一面之词。   君瑶:“若是严知县所言属实,则说明其实在韩愫将他击昏之后,凶手还在那间舱室里,甚至在韩愫与燕绮娘离开后,将严韬身上的账本搜走。”   在场的人侧耳倾听,神色专注地随君瑶的话思索着。唯有赵松文越发不耐,他嘲讽地冷笑:“说了这么说,都是推测,根本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证据?”君瑶反问,她立即拿出明长昱所画的那张鞋印图,说道:“一得知凶手会从石桥上船后,我与侯爷便立刻查了船顶,并在上面发现了脚印,脚印从船篷中央开始,往贾伯中舱室窗户的方向延伸,还有几个方向相反且模糊一些的脚印。当日起雾,地面湿滑,凶手的鞋底也不会干净,自然就容易留下脚印。只是船舱内的地板木质有些糙,不易落下脚印而已。”她将鞋印图展开举起,说:“侯爷以及各位大人,都熟悉这鞋底的花纹吧?”   寻常百姓没精力在鞋底留什么花纹,官员穿的鞋靴精细些,为防滑做了花纹。但不同的官品有讲究,花纹和靴钉不能一样。隋程没空研究这些,一旁的李青林看清楚后,说道:“这是七品以下的官吏或吏员鞋底的花纹。”   在场的,七品以下的人只有顾恒子和几个无品无级的胥吏,排除当日没去过船舫的,能拿出鞋来比对的人不剩几个。   君瑶看向失色失语的顾恒子,问道:“顾县丞,你能把你的官靴拿出来做比对吗?”她指了指鞋印图,说:“这鞋印后跟有些磨损了,花纹看不清,总不能所有人的鞋底这处都磨损成这样吧?”   顾恒子全身僵硬,表情凝滞着,似灵魂出了躯壳。   其实他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已是走到尽头了。经过昨夜,还有谁想不透他所做下的事?他只是觉得异常嘲讽,为何身败名裂的人,不是严韬呢?他反而听见严韬义愤填膺地质问自己,可笑。   “昨夜调走驿站守卫的人真的是你?”严韬失望至极地看着他。   在顾恒子看来,严韬的模样高高在上,让他非常反感。他勾唇冷笑:“你说呢?”   严韬面色铁青,颤着手将他一指,怒声喝道:“我如此相信你,你竟然做出这些龌龊的事情来!”   “龌龊?”顾恒子似被戳到痛处,瞬间凌厉十足,眼神锋利如刀,逼视着严韬,厉声道:“再怎么龌龊,也抵不过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人前和气亲近,人后便给你一刀,甚至毁坏他人一生要好吧?”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为何这两人竟互相指责起来。只道原来这看似友好默契的知县与县丞,原来也如那些会彼此算计的官吏一样,背地里勾心斗角。   严韬眯了眯眼,神色有些慌张,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顾恒子越发鄙夷,反而站定面向隋程,拱手说:“御史大人,你可曾记得我送给你的画?”   “画?”隋程愣了愣,好一会儿想起来,“哦,那幅画啊。”他眉头紧蹙,根本记不清那幅画里的内容,且不知画被收捡到何处了。   还好君瑶看得懂他的心思,从那些她早就备好的物证里拿出了那幅画。   “其实顾县丞在送画的时候,御史大人就猜测是否有别的深意。”君瑶将画卷展开,同样放在小案上,“之后我将画给了侯爷,侯爷推测,顾县丞是想暗示科举作弊一事。”   严韬豁然一惊,立刻转身看向那幅画。他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看了片刻之后,自然就知晓了那画中暗含的深意。   画中所题的诗,是温飞卿的诗,所画的场景,是温飞卿为同场八名考生替考之事。题诗后的日期,却是五年前他与顾恒子一同参与的会试。这分明暗示着当年那场会试,与画中所绘事件一样,有人做了弊!   严韬原本木然的脸色瞬间充满愧疚和懊悔,内心甚至无比羞耻。他僵持的面部有些颤抖,似岩石渐渐皲裂破碎。他过往的半生,自诩光明磊落,为人正直仗义,为官清廉勤勉,可五年前的会试,是他此生无法抹灭的痛悔。他本以为这事谁也不会知道,将永远烂在他心里,永远如刺一样扎在心头,却不知还会有人当场揭开的一天。他此时就像刀俎上的鱼,被人剥光了鳞甲,浑身血淋淋地任人宰割嘲讽。   顾恒子鄙夷讥讽地看着他,讥诮地问:“你举荐我来做河安县丞,到底是为了羞辱我,还是可怜我同情我?严韬,你毁了我的一切,欺骗我这么多年,竟妄想我屈居于你之下,任由你使唤摆布?”   严韬张了张唇,却发现唇颤抖得厉害。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语都如此惨淡,甚至未说出的话语,都化作利剑似的,一刀刀宰割在心头。他曾经做错了事,痴心妄想地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过错就是过错,它如无底洞,比海深比天高,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   满堂的人安静无声,一道道目光直直落在严韬身上。此时此刻,严韬的形象完全坍塌了,曾经务实为民的知县,成为了一个作弊作假的骗子。   君瑶无声轻叹,思绪回归当前的案件,盯着怨恨不甘的顾恒子,问道:“所以,顾县丞是认罪了?”   顾恒子满腔的怨怼与恨意慢慢地堆积着,似烈火一般喷薄而出:“是!贾伯中的确是我杀的。是我安排了风雅社的解散聚会,是我安排了贾伯中的休息舱室,也是我引诱严韬去与贾伯中对峙!这一切都是为了解恨!我恨他欺瞒我,恨他利用我,恨他毁了我,恨他每日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模样……”   堂上的气息,在他一声声低吼中变得压抑,君瑶蹙了蹙眉,问:“贾伯中那时会去舱室休息,也不是偶然吧?”   顾恒子似被点燃的鞭炮,瞬间爆发后,又冷却下来,仅剩颓丧松散的灰。他嗤嗤一笑,说:“是我让他去的,我告诉他我手头有他作假的账目,让他在舱室里等我。否则我就将账本交给御史。”   君瑶侧首,稍有些不解贾伯中与顾恒子的关系。其实深思细想,就能明白过来。这两人同流合污,又怎会不抓点对方的把柄呢?两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既怕被他人知晓,也怕被对方出卖,暗地里互相猜忌着。如今又是御史视察的关键期,贾伯中虽不知道顾恒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却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按顾恒子说的,在舱室中候着。   所以,顾恒子突然出现在那舱室中,贾伯中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大声呼救。   “韩愫与燕绮娘当真进过房间?”君瑶问,“那时你又在哪里?”   顾恒子恨恨地说:“我杀了贾伯中后,本想躲起来,趁严韬入房时将他击昏,再将贾伯中的死嫁祸给他。可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嫣儿与燕绮娘。我当时躲在床底,借着床帘遮掩不敢出声,但大致看了清楚。他们见贾伯中死后,竟也不惊讶,反而甚是痛快,燕绮娘甚至将贾伯中的尸体摆成跪姿,让他死后也磕头认罪。然后严韬就进来了,那时起雾,光线不好,他大概也没看清舱室里的情况,一进门就被嫣儿用矮凳打昏。嫣儿和燕绮娘不敢久留,直接离开了。我待他们走后,才从床底钻出,将房门闩好,拿走严韬怀中的账本,随后翻窗跳上船顶,趁船穿过第二座石桥时,攀上桥离开。”   若非船篷上的脚印他来不及擦拭干净,就算君瑶推测出了一切,他也不一定会认罪。   君瑶眯了眯眼,内心也不得不叹服,顾恒子杀人,的确有一手。她沉了脸,说:“你攀上石桥离开后,故意往上游走,装作不知船舫已离开的样子,与我和御史大人相遇,让我们为你做了不在场证明。”   顾恒子冷冷一笑:“是,只可惜,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那个姓贺的富商会是侯爷。”否则,昨晚他与赵松文联手火烧驿站,此时此刻,严韬、御史一行都死了,他也将在郡守的安排下,暂代知县一职。这么多年的憋屈与羞辱,也会随时消没过去。   谁知道……谁知道此时此刻,他竟被审问、被叱责,甚至被一道道目光当众羞辱。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若是没有会试那件事,我定然不会如今日这样!如今严韬所拥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他突然重重跌跪在地上,面向明长昱狠狠地磕头,嘶声道:“侯爷,你如此运筹帷幄,如此明智决断,难道就查不出当年那会试舞弊的蛛丝马迹吗?我是杀了人,我是罪人,可五年前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考生,请侯爷还五年前的顾恒子一个公道!” 第156章 恩怨分明   就事论事,当下要将赵无非之死与贾伯中之死审查清楚,且一并将河安背后黑手清算了。顾恒子所说的五年前的会试舞弊一案,明长昱会审查,不过却想延后审查,至少要分清主次,将当下的要事处理完毕。   明长昱垂眼睇着跪地的顾恒子,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捻着袖口,若有所思地说:“五年前的会试舞弊一案,与你身上的案子也有关联,问案结束后,你自陈认罪书,将一切原委陈述清楚就好。”   顾恒子猛地撑起身,不肯罢休地跪地上前一步:“侯爷,你既已查清原委,为何不现在就判决?难道与河安大案相比,严韬舞弊就不足为道吗?”   明长昱似笑非笑:“我这人做事,向来恩怨分明。让我做事,需要条件。你要给我什么条件?”   顾恒子的脊梁佝偻下去,唇角压得极低,耷拉下去,脸上拉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而后,他缓缓抬眼,点了点头。   明长昱玩味地轻点着手指,懒懒地换了舒适些的坐姿,说:“也好。五年前的会试舞弊案,实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不过是有人买通了监看贡院的官兵而已。”   他正欲简单说清楚,如朽木雕像般的严韬突然嗫嚅着唇,说:“是……是我父母,让人去买通了监看贡院的官兵。”   说完,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积压在心头几千个日夜的愧疚和不安,像洪水一般泄出了闸口。他深知往事一旦说出口,自己将被毁于一旦,可事已至此,除了让内心的歉疚少一些,他已想不出别的方法来挽回。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过往,走马灯似的清晰地闪过。   他与顾恒子相识于幼时,同窗之谊,同学之情。两人在相同的风雨阴晴里,听过一样的琅琅书声,看过一样的经史子集,甚至相约逃过学,一起顶撞过夫子……   顾恒子才学斐然,天赋聪慧,深得夫子喜欢,每每作文策论,都会成为全院上下的典范。所有人对他抱以巨大的期望,包括他自己。他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位兄长,早与他分家,读书学习的钱,是过世的母亲偷偷塞给他的。   严韬家境殷实,父亲虽只是一个员外,但从不缺钱财,人脉也广。是以严韬才学稍平庸些,也不乏有捧着他接近他的人。他与顾恒子同分到一间寝室,关系当然越来越亲密。   闲暇时,两人温书论辩,互相分享学习心得,严韬也将自己好的东西备一份给顾恒子。   春日秋来,两个少年学有所成,都过了乡试,年纪尚轻,可前途无量。有人来向两人提亲,这两人给出的婉拒说辞都一样:“在下与恒子(韬兄)学未有成,如何能成家?”   时间一晃,又是三年,两位青年满怀希望地踏进了贡院,开始会试!   可不幸的事发生了,严韬在会试之前发烧重病,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能勉强撑过会试三天不倒下去都万幸了,如何还能做好试卷?这将严韬的父母急坏了,生怕自己儿子的前程断送在这场会试上。虽说三年后可再考,但三年时间如何能蹉跎?何况三年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预料。   就在严父严母焦头烂额中,他们突然想出一个办法。进入贡院考试的人,经过层层检查之后,会被分到各自的号房中答卷,考试时间为期三天,这三天不得与外界联系,也不会有人进入贡院。但收卷的人可以,监考官可以,还有监守考生的官兵可以。他们打听清楚监守考生的其中一名官兵,出了高价贿赂。   于是,会试最后一天,这位官兵,将一份微量的蒙汗药,下到了顾恒子的水里。顾恒子答了半天试卷,废了心神,当然要喝水解渴,于是就昏睡过去。   那位官兵趁机将顾恒子的答卷拿到了严韬的号房中。严韬事先并不知父母有这么的安排,坚决不肯看那张试卷一眼,心头更是怒火中烧,屈辱不堪。官兵无奈,只能将其中一两句念给他听,之后见他死活不肯动笔,便匆忙将顾恒子的试卷带回了顾恒子的号房中。   只可惜,顾恒子喝了掺了药的水,睡到夜间都没醒。那一晚,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大雨,将官兵随意仍在窗前桌上的卷面淋湿,大部分字迹模糊了。待顾恒子醒来时,考试时间已经结束,他那张未曾作答完毕就被淋湿的试卷,也早就被收走了。   那时候,他自己懊悔不已,自责自己竟会在会试时昏睡过去。放榜时,他自然落榜,而严韬榜上有名。   巨大的失意与懊悔将顾恒子击败。他痛恨自责,后悔自己竟在答卷时睡死过去,一度悲伤抑郁难以自拔。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的过去,每日昏昏欲睡,头脑清醒的时候都很少,直到得知严韬要前往河安赴任。   那日风和日丽,杨柳满道,相处多年的同窗好友,都相聚在京城外的短亭与严韬告别。顾恒子一下子从悲痛懊悔中清醒过来,念及好友将去,相逢不知何期,便匆忙赶去相送。如今回忆起来,严韬那时见到他,反应是有些微妙的。顾恒子本以为是因别离悲伤,严韬才冷漠寡言,甚至不曾正视他,却原来是愧疚心虚,没脸面对他。   考试败落,好友冷漠离去,顾恒子当真陷入悲惨的境遇。家中贫寒,勉强糊口都已十分艰难,如何还能再拿出钱来供他念书考试?一番天人交战后,他暂时放下科考入仕的念头,卖起了字画诗词勉强图个温饱。幸而他在读书时,认识些富贵子弟,有了些人脉,生意也渐渐好起来。也不知是老天垂怜还是他运气好,竟让他再次碰到那个在他水里下药的官兵。   那日,他刚好将一幅新做好的画送去赵尚书府中。这位赵大人是刑部尚书赵柏文,也恰好是会试的阅卷考官之一。赵尚书见他的画,十分欣赏,问他姓名身份,他自荐之后,赵尚书老忽然想起,问:“你可是今年会试的考生?”   顾恒子答:“是。”   赵尚书老用挑剔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你写的文章倒是出彩,只可惜许多字迹被水浸湿看不清,几位考官也无法判断好坏,故而没法给你一个好名次。我看了其中几句,觉得你心中有些丘壑,所观所想倒是比其他考生更优秀些……可惜了。”说罢,他转而看向一旁的官兵,问:“我记得你当日监看他所在的号房,难道没发现他的试卷被雨水浸湿了?不曾提醒?”   那官兵神色惶恐,说道:“我站在外面,下雨时又看不清情况……请大人恕罪。”   赵尚书叹气:“天意,你早不睡晚不睡,偏在最后一天睡过去。”   顾恒子心头悚然一惊,赵尚书这一句似乎给了他天大的提醒或暗示!他回忆起考完试那几日的状态,似乎与考试最后一天很相似。他想起考试喝水用的水袋,一直放在屋子案上,因伤心失意,他懒得处理动弹,水袋里的水还没倒掉。他飞奔回家,找到水袋晃了晃,里面的水所剩无几。他抱着水袋找到大夫,大夫告诉他,水里果然掺了药!   那水袋里的水,考试期间他天天都喝,应怕喝没了,每次喝时都极其节省。前两日都不曾有事,唯独是最后一天喝了就睡死过去。而唯一有机会往水里下药的,只有当时守在外面的官兵。离他较近的,就是赵尚书府中的那个。   他历经波折,使了些手段,知道这官兵在京中有妻儿。顾恒子趁那小儿子在外玩耍时,将小儿子绑架,借此威逼官兵。   官兵为护住自己的儿子,将真相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昔日好友,陡然间变成毁了自己一生的人,该如何自处?   顾恒子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是好,就收到严韬千里寄来的信。于是,他决定按严韬信中所说,前往河安做了县丞,屈居于严韬之下。几年蛰伏筹谋,他等的就是这一日!   虽后来思及一切,明白那赵尚书不过是设计他,让他成为河安赵家的棋子,可又如何?怨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与屈辱一生相比,被算计被推入河安的火坑中,或赵家同流合污又算什么?   过往历历在目,如今由严韬与顾恒子一并讲述,一人平静如释重负,一人悲愤冷嘲,怨恨切齿。   旧事落幕,满堂死寂,须臾之后,不知县衙门外的哪个人说了声:“严知县是一个好知县!是个好官!”   顾恒子勃然大怒,回头怒视低吼:“他如何能做一个好官?还不是靠我在背后替他打点?他一来河安,就将这里的人都得罪了干净,若非我的功劳,他能做什么?呵?好官?一个考试舞弊,靠算计朋友上位的人,也算是好官?”   他看向严韬,一字一顿地问:“你敢不敢将你做的文章念出来?”从始至终,他一直认为严韬的文章,实则是照办了他写的文句,否则怎么会不敢拿出来示人?连刘坚在接风宴上如此为难他,他也没有松口。   殊不知,对于严韬而言,不拿自己当年的文章示人,不过是因为愧疚而已。那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他不敢直视,不敢面对,此生都不愿提及,又怎么会将应试文章拿出来给人传阅?   严韬面色如纸,没有一点血色,说:“我父母这样做,的确对不起你。可是……我……”他摇摇头,向明长昱跪下,说道:“侯爷,一切罪孽都因我而起,河安之案结束后,我恳求自放三千里。”   君瑶震惊,没想到严韬会自请流放。三千里,就算能到达那里,也只剩半条命了,此生是否能活着回来,尚且是未知数。这或许就是他对顾恒子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说罢,严韬脱下官服,摘下官帽,弯腰叩拜,额头贴地不起。   很显然,其他人也同样震惊了。隋程愣愣的,说:“侯爷,我看这事未必是严大人的错,若真要流放,也该流放严大人的父母。真相还该在仔细查一查。”   “父债子还,何况我父母年事已高……”严韬依旧以头磕地,“律法有言,子女可代父母之罪,请侯爷明断。”   明长昱若有所思,眉心轻蹙着,无声审视着严韬。   顾恒子退后一步,握紧拳头,冷声道:“别以为你卖苦肉计,我就能原谅你。”   明长昱轻轻扣着手指,沉吟了片刻,说:“此事应交与御史,我先准了你的请罪。待御史上书之后,自然案律法定夺。”他眉眼一沉,敏锐察觉到顾恒子的不甘与不忿,立即将他未说出口的话截断,说道:“此事真相已了,判出结果并不在于一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顾恒子欲言又止。他如何不明白,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肃清河安。他和严韬落马,于明长昱来说轻如鸿毛,最重要的,还是韩愫的状告的第二个案子——状告赵松文与赵无非。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严韬,心头一皱,不再说话。   案情回到正轨。赵松文却再也坐不住,豁然起身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白了。   明长昱及时让人将他扶住,关切地问:“赵郡守,这是怎么了?”   赵松文死死地拽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我……我胸口发闷疼痛,想是老毛病犯了……请侯爷让我暂且家去。”   明长昱立即起身,急切地往他走两步,伸手扶住他,嘴上十分关心:“果真?没想到赵郡守竟在这时病了。当真是巧,我带了一位军医,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诊病,药到病除。”   他立刻让人去将周大夫请进来,同时又说:“赵工部大人也是一位懂医术的人,也可让他先为你诊脉。”   李青林闻言也起身,作势要为赵松文诊脉。赵松文死死地抓住桌沿,眼底瞥见靠近的李青林,两眼一翻,身体一倒,生生晕了过去。 第157章 格外妩媚   君瑶当真是见识了赵松文的“厉害”了,装疯装病什么都会。眼下他明明知道明长昱要解决的就是他,要审的也是他,他没法脱身,干脆装病晕倒,如此,明长昱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好再审下去了。   他哪儿知明长昱是不按常理出招的人,眼见赵松文晕倒,明长昱顺势将他放到地上,对周大夫说:“听闻治疗心疾最好的药方,就是童子尿。”他环视一圈,从县衙门外找了个看起来衣衫褴褛的幼童,说:“你给赵大人尿些药引子吧。”   一旁的明昭十分有眼力,立即给幼童银钱打赏。幼童的父亲见了钱财,立刻磕头,给幼童解裤子,让他尿尿。   一碗尿,半晌就装满了,由压抑端着,当真要给赵松文喂下去。   碗刚递到嘴边,赵松文立刻苏醒了。   明长昱暗自一哂:“既然醒了,继续问案吧,若赵大人随时不舒服,药引子随时备着。”   衙役将赵松文扶着坐好,顺便将那碗药引放到他手边。赵松文不知是真病了还是被羞辱气的,浑身哆嗦颤抖,脸色白得像鬼。   顾恒子与严韬的恩怨,似这桩桩件件当中的插曲,却又与其他关节环环相扣着。无论顾恒子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正义凛然的借口,都改变不了他杀人嫁祸的事实。有一点却是让众人依旧不明白的——燕绮娘与韩愫与赵无非、贾伯中有何恩怨?他们为何在杀害赵无非之后,又欲杀害贾伯中?甚至将他们二人的尸体摆布成跪姿?若非顾恒子事先将贾伯中杀死,当下燕绮娘与韩愫身上,就背负了两条人命了吧?   君瑶的思路回答案情主线上,看向相依跪着的燕、韩二人,说道:“赵无非与贾伯中的死亡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   隋程在关键时刻也不算太含糊,立即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状告赵郡守与其子赵无非?”   燕绮娘略微起身,正欲说话,被韩愫抢了先:“大人,罪民不过一介布衣,若非不得已,又怎会与权贵相斗?实在是蒙受冤屈无法解恨。”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罪民杀害赵无非,实在是他当真该死!”   赵松文闻言,厉眼如刀瞪过去:“残害人命的人,竟敢说他人该死?荒谬,无法无天!”   韩愫不为所动,与之针锋相对,说道:“罪民状告赵无非、赵松文之罪,一罪欺瞒天子朝堂,骗取堤坝拨款、贪污营私,二罪抢占百姓房屋田地,据为私有,以权谋财。三罪草菅人命、派人暗杀,企图将我杀害灭口!”   满堂的人为之震撼、惊讶,谁也不曾料到韩愫这样一个戴罪之人,竟还有胆子说出这样的狂言。可官员贪污、谋财害命,却是百姓最痛恨的,不管是否属实,这样的罪名一扣下,县衙外门外的人顿时怒火冲天,恨不得将赵松文剥皮抽筋。   赵松文眯了眯眼,怨毒阴冷地说:“你有何证据?”   韩愫不卑不亢,丝毫不退缩,说道:“我曾在县衙户房做算手,贾伯中将我派去架阁库看管文书卷宗,闲来无事,就将大半的账目细算数次,经过无数次比对核算,算出但凡经手了赵家、顾县丞以及贾伯中的账目,都有巨大的漏洞和造假之嫌,与历年上缴的税钱、下拨的银钱,都无法一一应对。我算出这些问题后,呈书临郡郡守,可未曾受理。之后被贾主管发现,因而被驱遣出户房。我只得离开河安远赴京城递呈书,却一直苦于没有门路,直到托了些关系,将呈书递到了大理寺。可我也知道,大理寺是不管这些事的,等了几日也没有消息,就返回河安。谁知,刚入河安界内,就被追杀。”   他话语平淡,克制着情绪,可字字句句中却透露着惊心动魄。   君瑶问:“之后发现的尸体,为何被认作是你?”   韩愫咬牙,说道:“因连日奔波,快到河安时我病倒了,所以临时雇了一个脚夫照料。平日里,我的东西都交给脚夫看管着,并让他帮忙携带。被追杀时,我与脚夫正好乘船入河安,混乱中我跳水逃走,想是杀人将脚夫误认成了我,便将他杀死抛入河中。我等杀手走了之后,给脚夫换上我的衣服,将贴身之物都绑在他身上。我深知自己若是以韩愫的身份模样出现,必然难逃一死,所以改头换面,进入出云苑当小倌。”   君瑶侧首:“你又如何知道杀你的人是赵家所派?”   韩愫摇头:“我的确不知,但无非就是赵、顾、贾中的人。何况,就算没有这一出,我也必须杀人报仇!”   “你是为了燕绮娘,对吗?”君瑶反问,见他默然不语,神色凄然恐慌,暗叹一声,继续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其实并不是为自己报仇,而是为燕绮娘。”   真相一层层被解开,就如将燕绮娘与韩愫身上的伪装一层层剥去,他们二人就像漂泊在惊涛骇浪里的孤魂,哪怕身处绝境,也依旧依靠着彼此,不肯分离。   燕绮娘垂着头,浑身轻轻瑟瑟抖着,清泪无声而下。   韩愫想要说话,被君瑶截断:“你神算机敏,算出账目有异,被贾伯中发现后离开县衙,之后又被追杀,好不容易活下来,若是换做平常人,早就躲起来不肯再出头了。而你却是一而再再而三不曾放弃。扮作小倌进入出云苑,故意与赵无非亲近,都是你的计谋。一则,你想将真相公之于天下,二则,你是想为燕绮娘报仇。或者说,你是想为自己的未婚妻报仇。”   韩愫蓦地坚持道:“我的未婚妻,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君瑶微微摇头:“你未婚妻死亡的时间,与开始修筑堤坝并征用附近房地田产的时间完全吻合。你的未婚妻名唤李姝娘,正巧她有个闺中密友叫燕绮娘。她们二人同时在灾情中消失,与村中的人彻底失去联系。之后燕绮娘再出现,便有人得知李姝娘死了,且是被燕绮娘亲手埋葬。再过一段时间,燕绮娘便以一曲洛神舞名动长安,成为出云苑当红艺女。而你,却给燕绮娘写下整整一本表露爱慕的文集,还为她作了洛神起舞的画,制成屏风陈设在燕绮娘房中。你既曾经如此深爱李姝娘,甚至写信给你的长姐请求她为你求亲,为何突然变心移情,转而对燕绮娘深情了呢?”   微凉的风轻轻送进正堂,她缓缓平复着呼吸,紧紧地盯着韩愫与燕绮娘,说:“如此种种,还需我说什么吗?其实你的未婚妻李姝娘没死,死的是真正的燕绮娘。而不知为何原因,李姝娘顶替了燕绮娘的身份,得以改头换面进入出云苑。她的目的大约也是为了报仇吧。”   试想,一个在灾情中无家可归,九死一生的女人,不是经历了非人的磨难与变故,何必冒着危险和波折,处心积虑地想接近一群豺狼虎豹呢?一个原本身家清白,才貌双全的女人,本会有和美的婚姻家庭,何必委身自贱做一个赔笑卖艺的风尘之人?   君瑶心底暗自唏嘘,轻轻看着燕绮娘,缓声说:“燕绮娘去义庄为假的韩愫收尸,却没有将韩愫的贴身重要的长命锁与之一同下葬,是为何?只怕是因为知道那人不是真的韩愫,不舍将属于韩愫的珍爱之物随之埋葬吧?”   燕绮娘彻底被击溃,她蓦地哽咽出声,豁然推开想要为她辩解的韩愫,无比平静地说:“是,正如大人所言,我不是燕绮娘。我真实的身份是李姝娘,我的确是为了报仇,才顶了燕绮娘的身份进入出云苑的。”   她利用了户籍管理的漏洞。她眼睁睁看着燕绮娘死在自己身前,将瘦成一把干骨的燕绮娘埋了,过了段时日后,拿着燕绮娘的身份公验去县衙登记。当时受灾的人很多,官府哪里顾得过来,燕绮娘与她的家人都死了,谁也没空也没法确认核实她的真实身份,于是她就成了燕绮娘。   燕绮娘端然而跪,盈盈向明长昱叩拜,说:“罪民说过,此番来一为自首,二为状告赵松文与赵无非!”她隐忍着,继续说:“我要状告他们抢占我家房地田产,暴力殴打我父亲致死,甚至强行吞没属于我家的赔偿抚恤银钱!”   赵松文彻底慌了神,他没想到,区区两个小民,竟真的有能耐将赵家置于危难的境地。他甚至不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甚至不知道怎么就让赵家到了这样的地步。   但他骨子里依旧无比坚信赵家的势力,河安赵家背后,还有京城的赵家,还有太后。赵家怎么会轻易被人撼动?他朝着跪地的燕绮娘与韩愫冷哼一声:“两个身份不明的小人,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他们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为自己的杀人罪行推脱而已。”   “是吗?”明长昱淡淡地问,“如果赵郡守与赵家都是清白的,又何惧两个小民之言?何况,我也十分想要知道他们要如何为自己脱罪,不妨继续听他们说下去。”   赵松文猛地一梗,转而看向县衙之外。那平日百姓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此刻堵得水泄不通,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也不知赵家人是否得了信,是否在想办法为他周旋。   燕绮娘还在一字字说着,就像将死之人交代着临终的遗言,她拼尽一切走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刻。   “御史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查堤坝的账目。朝廷拨了多少钱下来,按律每家该赔偿多少,每间房每亩地该赔偿多少,而真正到坪村人手中的,又有多少。其中被私吞克扣的,都去了哪里,进了何人的腰包?”燕绮娘清晰凌厉地说道,“我家的房屋,其实并不在征用范围之内,可官府却强行派人将我家房院拆倒,致使我们无家可归。父亲为讨一个公道,竟在夜间被人活活打死。我无家可归,又逢灾情,生怕被那群人发现,只好与燕绮娘结伴逃离。我如今倒是想问,强行征用了我家房地的人是谁,活活将我父亲殴打致死的人是谁?”   她怒视着顾恒子,再看向浑身狼狈的严韬。   严韬本已无地自容,此刻面对她的眼神,犹如面对来自阎罗的审判。他说道:“我从未派过这样的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原本,官府做出的决策和颁布的律令都是正确的,可执行到下面,往往就会出现纰漏。严韬的确严格按照上头下达的指令去做事,且根据河安实际情况做了调整,基本从百姓的需要出发。可他无法完全掌控手下的人,比如贾伯中,比如顾恒子。他信任这些人,但这些人却对他欺瞒玩弄。尤其是顾恒子,他本想当面质问,可刚看向顾恒子,却陡然泄了气。再正义理所应当的质询,都因愧疚而化作沉默。   谁知顾恒子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幽幽说道:“是赵家,赵无非派的人。”   赵松文根本没想到顾恒子会这么快出卖他,陡然间似一头困兽,厉声说:“你有何证据?”   顾恒子的眼珠快速移动着,沉默良久后才蓦地吐出一口气,说:“赵大人,你能在堤坝上动手脚,甚至在河安税钱之上动手脚,除了要勾结贾伯中之外,难道……难道还能避开我?”他埋着头,额头之上青筋毕现,“这些年,我为你做的事,都是留了证据的。关于钱财,有账目可查对,关于私采矿物,也故意多备了几分交易单子,还有其他种种,我都留了心眼……”   合作时,对方就是一条听话的温顺的狗。可大难临头,曾经合作融洽的人,就成了出卖疯咬自己的狗。赵松文恨不得将顾恒子碎尸万段,他早该想到此人并非善类,他的龌龊心机,都掩盖在了他那副良善儒雅的嘴脸之下!   明长昱趁机问道:“证据在哪儿?”   顾恒子说道:“在我的一处私宅中。”   明昭得了明长昱暗示,立即靠近顾恒子,两人低头耳语后,明昭派人前往顾恒子私宅去取。   事到如今,这河安的一团污水,已慢慢地澄清。   赵松文孤立无援,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他豁然起身,声嘶力竭地说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人的一面之词,侯爷难道就如此武断判案?也应听听赵家所言吧?”   明长昱肃然颔首:“是,赵郡守集结杀手于驿站,想要毒杀御史一行。即便我应该听你所言,你也要先解释昨夜你的所作所为吧?”他声声相逼,朗声相问:“难道你毁坏堤坝致使河水外泄是假?围攻驿站,纵火烧驿站是假?难道你手底下那些人,都不是听令于你?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赵松文的指尖快速颤抖着,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我已说过,昨夜的确是误会,我之所以派人围住驿站,是担心有贼人伤害御史大人!”   “那纵火呢?”明长昱幽幽问。   “驿站年久失修,不慎失火了而已。”赵松文梗声说道。   明长昱冷笑:“暴雨下了一夜,火还能烧起来,当真奇迹。”   他暗暗给明昭递了个眼色,明昭立即安排人将几个人押了上来。其中一人,是昨夜围攻驿站的头领,一人是曾经暗杀君瑶与隋程、之后被君瑶带回关押的人,另一人,则是明长昱从深山之中带回的采私盐的主事,负责为赵家打点贩卖私盐的人。   这些人赵松文虽不完全认得,但他此刻已经明了,明长昱已经掌握了大量人证物证,势必将赵家一举打尽,而赵家到现在都没人来,为什么?   他悚然看着明长昱,一瞬间觉得自己和赵家,犹如被明长昱拍到岸上的鱼,只能垂死挣扎,而对方却依旧优哉游哉地看着这条鱼死去,甚至之后还可能会吃其肉,断其骨!   他在官场多年,深谙许多道理。明长昱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仅凭一个御史和几个刁民来对付赵家。他背后的势力,恐怕是……   赵松文狠狠地闭眼,血丝瞬间布满他的眼睛。他清醒地知道,河安赵家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哪怕就算京城赵家来,也无法完全保得住了。说不定京城的赵家和太后,还会弃车保帅,哪怕自断其臂,也会将河安赵家撇出去。   这弹指之间的光景里,他已心灰意冷。   明长昱却犹自好心地说着:“赵郡守,你是襄州的官,品级不低,圣上曾对我说,若你当真有罪,当押入京城,听候发落。”他沉思着,接着说出让赵松文彻底绝望的话,“至于赵家其他人,应严加彻查,赵府,暂且封府,等待查抄。”   话音一落,赵松文颓然向后一栽,无力倒在木椅上。   君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块垒终于落地。她与明长昱无声而视,胸间激荡回肠,久久不能平静。   她轻轻一笑,窗外光芒如霰,夏日灼灼,映照她明澈的眼眸,格外妩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案,终于完结了!   我现在只想快点全文完结…… 第158章 锦绣河安   一夜风急雨骤,沉郁半日的晨雾渐散,清澈明净的光均匀地落下,洗净一夜寒意阴霾。   自入河安后,骤起骤落风风雨雨,都尘埃落定。这牵连深广的案子,不论是世家大族的高官权贵,还是于众生中拼命生存的小民,都会有各自的结果。   贪慕权贵、鱼肉百姓者,自会受人唾弃怨恨,而备受压迫手刃仇家的人,却是令人同情。   隋程拿出印鉴,迟迟不愿在燕绮娘与韩愫的判罪词上落印,他犹豫着,斟询地问明长昱:“赵无非与赵家人的确罪有应得,他们手刃这样的人,虽是有错,却也是为民除害……何况,他们也是为了报仇雪恨。”   话音未落,心死如灰的赵松文陡然怒斥:“如此说来,我现在也可手刃了他们二人?杀害偿命,天经地义,他们杀了我儿子,我作为父亲为儿子报仇,也是理所当然!”   隋程皱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要辩解,却自知没有底气。   满堂寂静中,无数双眼看向明长昱。他轻垂着眼,晨光沐浴下的轮廓与眉眼温和如水,缓声说:“若人人都能有冠冕堂皇的杀人借口,那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有何用?律法有何用?”他淡淡看着隋程,淡笑着反问:“还要你这个御史做什么?”   隋程哑然,捏着印鉴的手颤了颤,神色十分茫然纠结。   明长昱轻捻着茶盏,沉沉地盯着赵松文,冷声道:“此案错综复杂,关系重大,眼下只是初审。我已上书入京,很快就会得到三法司的最终审理,一干人等,先收入监牢,听候圣上决断。”   满堂喧嚣,终于散了干净。隋程到底有些心软,对韩愫与燕绮娘带着几分同情,特意让人为他们收拾了干净的牢房,且两牢相连,方便他们互相照应。又怕发生意外,加派了不少人手看着。   他们身份特殊,既是杀人的凶手,也是河安几大官吏罪行的证人,即便有罪,也会等一切审理完毕之后才会最终判定。   君瑶寻了机会,从明长昱手中得到了韩愫的认罪书。看完之后,她轻叹一声。   明长昱递给她一个果子:“为什么叹气?”   君瑶说:“我还想见一见韩愫,我想问问他,他与燕绮娘最终是如此结局,可会后悔。”   明长昱轻笑,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说道:“这个问题,我已私下问过他。”他看向庭院中摇曳婆娑的树叶,树叶缠绵中,落下斑驳参差的树影。   “他怎么说?”君瑶问。   明长昱轻声道:“同生共死都不曾畏惧,何惧一同入狱?”   君瑶怔了怔,思绪却飘然远去,飞到了云端。她想起了已死去的芸娘,阮芷兰,还有如今的韩愫与燕绮娘,他们本可以是安然良善的人,最后依旧举起屠刀双手染上鲜血。为何?难道这世间,除了亲手让仇者血溅当场,就没有解恨的办法?   若有朝一日,律法公正严明,不分案情大小、人物贵贱,能否会让温柔之人永远温柔,为非作歹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当有人有冤屈时,不是让自己双手染上仇人鲜血,而是求助于公正法治,该有多好。   明长昱见她神思恍惚,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问道:“在想什么?”   君瑶摇头,恍然间回神过来,思及明长昱在县衙说的话,复杂的心绪便似得到了安抚。眼前的人,已经做到比其他人更公正了,她应欣慰才是,又何必多求苦恼?   是以她轻轻摇头,说:“没想什么。”   见她愁眉已展,明长昱深深看她一眼,没再追问。   君瑶将案情卷宗放好,眉心又微微一蹙,说:“案子虽然真相大白了,但还是有没有解开的谜团。我们初入河安时,赵家就派了人追杀,大有可能是我们当中,有人泄露了行踪。可至今为止,依旧不曾查明这个人是谁。”   明长昱面色微沉,刚拿起的茶盏又轻轻放下,说:“赵松文之所以能知道你们的行踪,是因为有顾恒子给他通了气。”   君瑶诧异:“顾恒子只是一个县丞,他如何能知道我们的行踪?”   “他说,他在出云苑与风雅社的人聚会时,有人往他衣袖中塞了纸条。但当时他喝得有些醉,聚会的人又多,字迹也不是他熟悉的,就无法知道到底是谁给他递的消息。他将这消息告知赵松文时,赵松文也怀疑过是陷阱,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真的让御史来到河安查出些什么,对赵家和河安其他官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于是,赵松文便派了杀手拦路截杀,若消息属实,就立刻杀人,再推脱给山贼。若消息不实,事情做得隐秘,只要掩饰得好,就不怕被人查出来。”   回忆起当时的九死一生,君瑶就有些后怕。一想到他们的人中,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对他们无比了解,且随时会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心头更是越发悚然。   她深吸一口气,问:“侯爷认为会是什么人呢?这人为什么要透露我们的行踪?”   明长昱沉思着,轻声说:“大有可能是借刀杀人。”借赵家人的刀,杀了隋程一行,包括君瑶。   隋程手下的那些随侍,都是身价清白的人,许多人很早便跟在大司空身边,有的人是朝廷所派,身家都可查实。总不会有人想借刀去杀随侍。被人追杀时,君瑶清楚地听到那些人要杀的人是她与隋程,所以他们的目的十分明确。   君瑶自认为,入京以后,她隐瞒了真实身份,就算查了几起案子,但也没什么仇人。也没有什么仇人能有千里迢迢来追杀自己的能力。那些人的目标会不会是隋程?   哪知明长昱紧紧地盯着她看,低声道:“谁说你没得罪人?”   君瑶微微一惊,手心泛起冷汗,迟疑地问:“难道是……唐延?”她有些不解,“他是被自己的父亲所杀,要报仇也该找唐仕雍才是……”她话音一顿,陡然惊疑:“难道是前朝余党?”   她勘破有关前朝的线索,甚至触犯了前朝余党的利益,前朝余党当然要除她而后快!   “唐延背后的人,大可能能是前朝遗留的逆贼,他们蛰伏这么多年,谁也不知这个他们的势力到底如何。你因追查唐延得知了他们的存在,他们就会忌惮你。当然可能会杀你灭口。”明长昱说。   君瑶默然,沉思后有些不安:“若真是他们,他们都能千里迢迢到达河安,甚至在我们当中安插眼线,岂非可怕?”   她最担忧的,还是远在千里之外,因彻前朝旧案而被牵连流放的兄长。兄长被流放一事,于她而言是一个未解的谜团,当年的细节与原委她一无所知。而如今疑似前朝余党再有行动,是否会对兄长造成威胁?是否会危机兄长的安全?   明长昱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声说:“别怕。”思及她身上的箭伤,他心头狠狠一痛,手掌轻轻扣住她的后脑,轻轻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君瑶一愣,僵着身体梗着脖子,感觉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耳垂,敏感又酥痒,激得她浑身一软,顺势靠在他的肩上。风轻云淡里,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干净温和,让人听了安心。   天际微霞如火,庭中碧树如盖,盛放的槐花如雪如星,初初展颜的芍药艳丽似锦。青云之端,青燕掠云而过,携了一袭花香与斑斓。河安迎来盛夏,温柔繁华的城郭外,襄河之水潋滟迂回东流,江上孤帆远影,孤鹜齐飞,连绵的堤坝起伏而去,早已看不见当年红霞羽衣的洛神。   一曲离伤尽欢笑,千杯低吟起相思。那个曾让河安人向往倾慕的女子,那位曾让少年一掷千金的男子,都如河安远去的流水,不再复返。今日之后,他们或将成为人们心中的一抹影子,随岁月变得模糊,不再清晰了。有谁记得,他们成为了这青史之中极淡的一笔?他们这样的区区小人物,也是无数抗争的人中,一股扭转时局的力量?   几日之后,京城来了旨意。襄州郡守赵松文以及其子赵无非贪墨筑堤钱款、私吞税钱、纠结乡绅富豪,鼓弄乡民开采私盐物、避逃税目、抢占百姓房地田产以之谋取私利、纵人作恶草菅人命,勾结官吏、欺上瞒下……十几条罪名,一条条如泰山般压下来,连带查出不少人,河安赵家倒下一半,如大厦倾颓,似江水倾覆,覆巢累卵,几乎无回天之力了。   御史连夜查抄河安赵家,将一干人等揪出彻查,家产田地没收详查。而京城之中的赵家,丝毫没有回应,看来的确是弃车保帅了。   河安知县顾恒子,因会试舞弊革去官职永不录用,并罚以杖责,徙一千里。京城另派朝中得力官员接手河安,河安诸案的后续之事,也就此转交。   几夜风雨过去,河安已换了新的面貌。君瑶与明长昱一行,也将启程回京。   离开前一晚,明长昱带着君瑶去了襄河之畔。河安官场中的纷纭黑暗,丝毫未曾影响河畔的繁华绮丽。满城的花灯如陌上锦绣,星河般在旖旎的水中荡漾。欢声中荡起万家灯火,满满的市井烟火气息,如此生动如此鲜活。   君瑶放下一盏花灯,看着如星灯火随水而去,心中无限感慨。无论河安一行如何诡秘艰难,终究如越过波澜的花灯,平静地过去了。唯有这涟漪起伏的襄河,或将千古如此,涤净纷扰。 第159章 英雄救美   月近中秋逐渐明。君瑶随明长昱回京后,将河安一案上奏了结。河安赵家涉及的桩桩件件,足够轰动朝野,也足以牵动朝中势力沉浮改变。她虽只是随同前往河安的小吏,隋程与李青林的折子中却没少提她的功劳,于是顺带着,她也在朝野中明噪一时。为表嘉赏,皇帝额外开恩,赐了她一个从八品虚衔和财物,些微涨了些俸禄,还给她安排了一处单独的住宅。   这些于君瑶而言可有可无,并且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她依旧按时到刑部点卯,闲时陪隋程虚度时光,玩玩大黄,逗逗狸奴,匆忙时整理几个小案,天黑之后,在街边摊吃点美食,然后回皇帝赏赐的小院休息,劳逸合度。   但明长昱就不如她幸运。河安的案子牵连广大,后续的审理复杂繁琐,他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君瑶一天几天都不曾见到他。   君瑶顶着可有可无的虚衔在刑部呆了几日,本以为这名不副实的品级毫无用处,直到她路过刑部架阁库时,一直掩藏在心底的念头如潮水般跌涌而起。她入刑部的初衷,是为了查清兄长被流放一案的始末和细节,虽说明长昱向她说明过情况,可自己看到案情卷宗,了解其中的内情是另一回事。若能凭借身份进入架阁库,查得案情卷宗,这白来的虚衔也不算累赘。   于是她得空时,凭借明噪一时的低品级官衔,以查阅资料为由,终于得到钥匙,得以进入架阁库。刑部架阁库的书籍卷宗瀚如烟海,即便卷宗分门别类以年份排序,想从中查找到她想要的那一份也不容易。五六日下来,她一无所获。   在君瑶置身架阁库这几日,隋程也因巡查河安一案有功而风光无限,无论何时,他总是面上有光,昂首挺胸,若有尾巴只怕可以翘到天上。他借此功劳,向皇帝求了几天假,皇帝许了。   这一日,他满面春风而羞涩地找到君瑶,带着她出城去接人。他要接的,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定远侯千金——明长霖。   听闻他对此十分慎重,天还未亮就起了床,对镜自照,洗漱换衣好几遍,不厌其烦。见了贴身小厮,问:“我与长霖比谁美?”   小厮当然觉得自家主子形貌昳丽,如玉无双,于是如实回答:“自然是公子美。”   隋程怒,扯了衣裳,拆了头发,重新换了件端重沉稳的衣服,连发饰也特意用了显得老成的,问侍女:“我这样和长霖比起来,谁更美?”   侍女自见到隋程起,就没再见过比他更貌美风流的男子,他那样的容颜,比起戏文里说过的潘安宋玉还美,于是侍女欣然说:“自然是公子更美,长霖小姐英姿飒爽,也有她的美。”   隋程的脸一沉:“为什么不是我英姿飒爽伟岸无双?”   侍女瞥了他一眼,见他眼含秋水面如桃花,顿时沉默不语。   隋程备受打击,又换了一身衣裳,自觉这身衣裳能将他衬得高大英挺,便扯了君瑶一同前去相迎。   君瑶自然从明长昱那里了解过这位侯府千金明长霖。这位千金,是明长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出生时体弱如幼猫,险些不能活下来,幼时也体弱多病,常于药汤为伴,曾有德高望重的御医预言,若不好生将养着,她恐怕不能活过八岁。这可愁苦了长公主与老侯爷,夫妻俩用尽各种办法,只求能让女儿能健康的活着。直到明长霖七岁时,偶然与一位高僧相见,高僧观了明长霖的面相,告诉长公主,这位千金需得当做男儿来养,或可健康长寿。只要能救下女儿,长公主与老侯爷自然什么都愿意去做,当即将女儿的名字从长琳改为长霖,以取甘霖福泽不断之意,又给她做男儿打扮,让她与老侯爷军中的男儿相处,学习男儿的学问功夫。日久天长,这娇弱多病的女儿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练就一身过人的功夫,性情爽利、行止飒然,英气不输京中任何世家的男儿。   女儿活得健康,长公主自然欣喜,只是有一些遗憾,长霖自幼与男人为伍,也当自己是个男人,甚至喜欢呆在军中,很少回京,她们母女聚少离多,为母的不能享受女儿陪伴之乐,心里总是怅然。何况女儿大了,也该考虑婚事,可放眼这京城、天下,谁家儿郎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呢?   虽说把女儿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着,可侯府上下的人,从来没有娇惯过她。就连她难得回京一次,也是不会安排大排场去接的。   君瑶没有长公主夫妇那样的忧愁,她此时坐在马背上,与隋程缓缓地穿过行人如织的街道,心里有些忐忑。   隋程策马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第数次问君瑶:“我这身打扮还可以吧?是不是很英俊?”   他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了,君瑶拉着马缰,有意逗他一下,问:“大人,若是让你在长霖和大黄当中选一个,你会选谁?”   隋程顿时哑然,怔住了。他作为一个资深的爱猫者,生活里不能没有猫。可是长霖……长霖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啊!   半晌后,他如释重负的拍了拍胸口,说:“还好还好,大黄是长霖送我的,她也是喜欢猫的。”   原来还有这出渊源。   君瑶失笑:“长霖难得回来一次,大人如何与她这样熟?”   隋程摸了摸马鬃,说:“长霖就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啊,我那时总被认作……”他轻咳一声,“我那时长得乖巧,那些没眼力的纨绔草包嫉妒我长得好看,就不让我一起玩。”   “所以是长霖带着你玩?”君瑶问。   隋程颔首,虽然那时也没少挨长霖的揍,但这些他是不会告诉君瑶的。   街道上越来越热闹,行人也越来越多,高头大马的速度难以快起来,可隋程与长霖相见心切,便稍稍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谁知人群多了拥挤,也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筑球,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隋程骑的马,这一下砸在马腿上,马痛呼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隋程骑的是刑部的马,虽受过□□,却比不得受过严格训练的马。马受惊之后,冲撞着往人群里狂奔,吓得人四下逃窜惊慌失措,引起一阵骚乱。几重刺激之下,马匹更加仓皇失措,横冲直撞。   京城律令很严,不允许在街上策马狂奔,隋程自己因此受罚事小,伤到行人性命便难辞其咎了。于是君瑶立刻策马上前追赶,但惊慌的马匹跑得越发快速,隋程在马背上一颠一颠,死死地抱住马脖子惨叫。   眼看着那马就要冲向一家卖油炸桧的棚子,几乎能想见滚烫的油锅掀起巨浪,隋程与君瑶心如死灰,闻讯赶来的衙役本想用套子将马头套住,见到翻滚的油锅时却本能的退却了。   此时有不少人正在棚子里吃食,根本来不及闪躲,马如无头苍蝇一样,抬腿冲进去,带倒一桌人和碗筷。隋程惊叫一声,拉不住马缰,被倒下的竹竿带倒,就要跌下马背。   君瑶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隋程若当真摔下去,就算不摔伤,也可能会被马踩踏,撞翻的油锅可能会将他炸成人棍。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如蛇般灵活的鞭子绕住了马脖子,再用力往侧一拉,冲向油锅的马立刻偏离了方向。那鞭子再往下一扫,缠住马腿,再一拽,马脚下不稳,被绊倒在地。   隋程灰头土脸地滚到地上,恰好落在火炉里刚清出的草木灰上,被盖了一脸灰,好歹没受伤。刚心有余悸地爬起来,突然后勃颈被人拽住,整个身体凌空而起,等反应过来时,人就趴在了另外一匹马背上。   他腹内颠三倒四,早就要吐了。本以为自己不摔死也会被油烫死,此时劫后余生惊魂不定,尚抽出半分心神睁开眼。他看见身下的马,马毛油光水滑、纯如丝缎,马肉结实流畅,整匹马昂首抬头,精气傲然,堪称马中翘楚。再看看自己刚才骑的马匹,相较之下,简直就是个滚驴蛋,不堪入目,居然好意思被人骑。   再瞥一眼骑马的人,哪怕他只看到对方的腿和靴履,也立刻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来不及羞愧钻地洞,耳畔响起了炸雷般的掌声。方才受惊被撞散的人,现在纷纷靠拢来喝彩。   君瑶第一时间奔上去,见隋程瘫一匹马的背上,骑马的是一位身着男装的人,身姿如松,气宇如虹,浓眉星目,清秀而英气。   正想上前去看隋程是否受伤,那人调转马头,吩咐人收拾现场。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和衙役配合着,三两下便将一片废墟似的棚子收拾妥当。并将一名被撞伤腿的女子安置在一旁,着人去请大夫。   君瑶这才得空再次去看隋程,拱手向对方道谢时,突然怔了怔。只因对方的眉眼十分熟悉,一举一动都与她所亲近之人十分相似。她暗自揣摩着对方的身份,隋程却开始在马背上挣扎了,哀嚎道:“长霖,放我下来吧。”他也是要面子的。   君瑶怔了怔。   明长霖抓住隋程的肩膀,让他坐在马背上,这样一来,隋程整个人如被揽在怀中。虽然他灰头土脸看不清脸色,但耳朵却飞快红了。   好在明长霖并未打算让他一直呆在马上,待他坐正之后,让人将他扶下马坐好。   隋程垂头丧气,目光闪躲着。   明长霖收起马鞭,上下打量着隋程,目光也有意无意从君瑶身上掠过,说道:“隋程,你的马术怎么没一点长进?”   隋程抬起头,不甘心地说:“是马不好。”触及明长霖的目光,内心的愤懑又憋了回去,唇角扬起来笑着说:“你一路辛苦了吧?我特意过来接你,本想安排酒席给你洗尘,可还是想着先把你送回侯府比较好。”   明长霖面色稍霁,上前问:“你没受伤?”   “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算什么?”隋程挺胸说道。   明长霖颔首:“没受伤就好,我先送你回府。”说罢便让人去安排马车。   堂堂一个男人,自己受伤丢脸就罢了,居然还叫一个辛苦赶路回来的女子送自己回家,隋程更加不好意思,立刻起身想要婉拒。   他羞怯地跛着脚走上前,低声问:“长霖,你……你可想我了没?”   明长霖英秀的眉一样,爽然轻笑:“当然想你,想你是不是长得更美了,如今一见,果然国色天香,更胜从前!”   隋程原本高高飞起的心瞬间跌落摔碎,他欲哭无泪:“难道不是想我的帅气英姿,不是想我的英俊伟岸吗?”   他心头苦涩难言,又想起自己现在灰头土脸的样子,顿时一阵挫败,挫败过后,又心念一转,发誓道:“你等着,我总会让你拜倒在我的英俊之下!”   明长霖依旧朗然而笑,挥着马鞭打量他,也打量在一旁静默而立的君瑶。   就在此时,一名女子走到跟前,欠身向明长霖行礼,说道:“方才多谢公子相救。”   她本来和自己的徒弟在棚子里吃饭,谁知一匹马冲了进来,撞翻了桌椅碗筷,自己堪堪被救下了,可小徒弟却伤到了腿。这位公子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过,小徒弟的腿扭伤了,有些严重,恐怕几日都不能下地行走。她忧心不已,却不能失礼,听闻公子要离开,便上前道谢。   明长霖看向被安置在一旁的腿伤少女,蹙了蹙眉,问:“可还能走?”   隋程抓住机会,立刻说:“不如……不如让人先送她们回去。”不待明长霖做出决定,他问那腿伤少女:“你家住何处?”   那腿伤少女却看向向明长霖行礼的女子,那女子便回道:“她是我的徒弟,初到京城不熟悉情况。我家住在天香绣坊,不算太远,不劳烦公子相送。”   “天香绣坊?”隋程想了想,“的确不远,但顺路,我先送你一道,再送长霖回府。”他一拍手,便将事情定下来,暗暗佩服自己的急智。说着,突然想起君瑶,为自己将她忘记而感到难为情,可还是熟门熟路地与她说道:“阿楚,你帮我安排车马吧。”   车马都是现成的,明长霖将两个女子塞进马车,让隋程坐在车辕上,自己骑马在前方带路,君瑶策马跟随。   车厢宽敞,那对师徒并未将车门关上,坐好后瞥见隋程身后的衣服破损了一大片,心头过意不去,年长些的女子便说道:“到了天香绣坊后,请公子将衣服换下,我会将公子破损的衣服绣好的。”   隋程往自己背后一看,伸手摸了摸,说:“一件衣服而已,坏了便坏了吧。”   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心痛得很。为了见长霖,让她对自己有好的印象,他特意换了这套英挺的衣服,谁知长霖根本没看见他的风采,衣服也破了。   女子有些歉疚,说道:“请公子给我一个补偿感谢的机会,我针线很快,不会耽误太久。”   她那腿受伤的小徒弟也附和道:“我师父是全京城最好的绣娘,公子请放心,无论多破的衣服,经我师父一绣,都会化腐朽为神奇。”   话一出,她就被师父低声训斥。   隋程瞥了眼明长霖,见她身姿纤然笔挺的坐在马背上,心里有些艳羡,便随口敷衍地说:“天香绣坊的确不错。”   京城大大小小的绣坊不知其数,但名声最大还是天香绣坊。不仅是因为这绣坊规模大,优秀的绣娘多,还因为它背后有其他绣坊不能匹及的势力。两年前,今上生辰,绣坊的数十名绣坊锈制一幅千里河山的屏风为圣上庆祝,并由永宁公主亲自携入宫进献,得圣上赞许。天香绣坊顿时声名鹊起,引得京中无数权贵之家纷纷照顾绣坊的生意。   隋程有些门路,听闻今日天香绣坊广集天下绣娘,要再绣一幅祥瑞绣品进献,或许这对师徒也是应召而来。   他本就有些好心肠,又歉然地看了看那小徒弟受伤的腿,说:“我认识天香绣坊的老板,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小徒弟抿了抿唇,甜甜一笑,说道:“多谢公子,我师父可是从宫里出来的绣娘冯雪桥,天香绣坊早就听过她的声明,才巴巴地把她请来京城的。”   “小珂!”师父冯雪桥立即带着几分薄怒训斥了她,又对隋程说道:“徒弟年幼不懂事,公子莫要见怪。”   隋程不以为意。   片刻光景后,便到了天香绣坊。   冯雪桥师徒并未从绣坊大门进去,将位置告诉明长霖之后,明长霖将马车引到偏门后院,让人将腿伤的徒弟小珂抬进院子。这院子大约只是天香阁后院中的一个小院,占地不大,只三两间厢房,但还算清静,庭中有一棵桂树,一进入,就能闻到满院桂香。   冯雪桥依旧心怀感激,要为隋程与君瑶锈制衣裳,并拿了得意的绣品样式出来与君瑶等人观看。   君瑶不懂刺绣,但冯雪桥的几幅绣品栩栩如生、意境不凡,便也只她绣工不俗。   明长霖若有所思,突然问:“可会绣护膝护肘?”   冯雪桥立刻颔首:“会。”   明长昱喃喃说:“我回来得匆忙,没给家人带些礼物,你绣些拿手的绣品,再绣三十对护膝护肘,我过两日来取。”   这需求量也有些大了,单靠冯雪桥与她受伤的小徒弟恐怕难以完成,可冯雪桥毫不犹豫,爽快地应下了,“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别说让我刺绣,哪怕让我去做更难的事,我也不该推辞。”   明长霖向她拱拱手,说:“多谢,我三日后来取。”说罢,也不多留,转身出了院子。   隋程立刻匆忙尾随而去,出门后弃了马车,向明长霖的部下要了匹马,与明长霖相并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隋程三问:我孰与长霖美?我与长霖孰美?我和长霖比,谁更美? 第160章 未婚之妻   长公主与老侯爷两人虽从不娇惯明长霖,但小女儿回家,夫妻俩当然是喜不自胜的。尚未入府,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侍女在门外候着,明长霖一下马就立刻拥上前,牵马的牵马,拿衣裳的拿衣裳,还有人小跑着入院满脸笑容地去通传。   君瑶得以和明长霖、隋程一同入了侯府。自河安一行之后,她再没入过侯府,这府中一砖一瓦,飞阁廊檐都没多大变化。只是下人们因长霖的回府而欣喜欢乐,原本整肃的侯府,此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明长霖脚步匆忙,先去了正厅,长公主与老侯爷已经在那里候着,见到女儿,长公主起身迎出来,上下将她打量着,心满意足又心疼怜爱,笑道:“瘦了黑了,不过结实了。好,很好。”   比起幼时瘦弱不堪的模样好很多。   与女儿亲近半晌,长公主才看到一同前来的隋程,当即收敛了几分笑意,端雅地说道:“小隋又去接长霖了。”又见隋程满脸的土灰,蹙眉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为何弄得满身是灰?”   隋程尴尬地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明长霖说道:“是他见了我太兴奋了,自己钻进了土灰里。”   长公主但笑不语,而后吩咐人准备热水衣裳,给明长霖与隋程换洗。明长霖阔步离去,正要出门时,问:“兄长呢?”   长公主说:“还未下朝,午时应该就回了。”   算时间,等隋程与明长霖洗漱一番,明长昱也该回来了。   待正厅的人散去之后,君瑶独自立在门外的屋檐下,有些难以适从。方才那些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却又离她十分遥远。她在门外踟蹰了半晌,打算去府外等候明长昱。还未动身,几个侍女簇拥着长公主出门,君瑶垂眸行礼,却见长公主屏退侍女,款步朝她走了过来。   华服裙裾缓缓在她身前停下,长公主敏锐且平静的目光从她身上游弋而过,轻声道:“听闻河安一行,你立了大功。”   君瑶神色一凜,说道:“只是职责所在而已。”   长公主不置可否,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又轻声道:“明家希望借助你来解围,于你而言确实不妥。如何抉择,是去是留,都由你自主决定。但……”她话音稍停,又轻叹一声:“罢了,长昱快下朝了,你去漱玉阁等他吧。”   君瑶听得云里雾里,眨眨眼,见长公主与老侯爷一同离开了,才前往漱玉阁。   春去秋来,漱玉阁中的芙蓉树已亭亭如盖,静谧的阁楼屋宇并不死寂,反而充满生气。君瑶试探着推开房门进入卧室,发现一切陈设都是干净整洁,连被褥也是新的。一时没忍耐住,顺势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这一憩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屋中已点了熏香,袅袅香烟在阳光里飘散,气息宁静温和。君瑶撑起身,定睛一看发现明长昱倚在床头,手中轻轻地打着扇,见她醒了自然而然将扇子放下。   “醒了?”他凑近一些,“今晚别走了。”   君瑶一愣,转而看向窗外,无法判断时辰,却依稀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什么时候了?”她问。   “快未时了。”明长昱说道。   君瑶惊愕,没想到这一睡就睡了好几个时辰,连午饭都错过了。明长昱似难得悠闲,简单地为她讲了河安一案的后续之事:“牵一发动全身,河安赵家被查出来,定然会带起无数的人,若查得过深,难免撼动河安的根本,所以今上决定,只查襄州主官,论罪处罚,再斩赵松文以儆效尤,流放河安赵家一族男丁,此案便可了结了。”   这大约是最彻底的做法了。君瑶不涉朝政,也没心思去议论,是点点头说:“除了这些蠹虫,河安的人会好过些吧。”   明长昱揉了揉她睡乱的头发:“今日朝中不少人提到你,大司空更是直言让皇上不拘一格降人才,破格让你入朝为官。”   君瑶顿时头大,连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有立即答应,何况不少人也提出反对。”明长昱淡淡地说。他深深看着她,说:“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你去做。”   君瑶侧首,有些好奇。   明长昱眉心微蹙,声音也稍淡下去:“今日见着长霖?”   君瑶点点头,明长霖飒爽威风的模样,她只怕毕生难忘。她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一个妙龄的少女,可以活得如此干净利落。   提到胞妹,明长昱神色也柔和了不少,甚至带着几分宠溺,说道:“她入军好多年了,本不打算这么快回来。只是太后连赏赐了几回,她再不回京谢恩,就有些失礼了。”   明长霖人尚且不在京中,太后便接连赏赐,这未免有些怪异。君瑶未及深思,便听明长昱说道:“太后不仅赏赐了长霖,还赏赐了你。”   这更让君瑶意外了。她心绪几转,疑惑地问:“难道太后想见我?”   京中的人只隐约听闻明长昱带了未婚妻入府,却从未亲眼见过,更不知这未婚妻的身份。侯府也将未婚妻保护得太好,平日从未见过。太后接连赏赐,极有可能是想让君瑶入宫谢恩,趁机探一探她这个未婚妻的虚实。   她心思灵敏,明长昱也无须多做解释,安抚道:“你不用担心,长霖会陪你入宫。就算太后有所意图,也不会在宫中明目张胆的动手。”   君瑶并不担心,只是有些茫然:“为何太后突然想见我?”   明长昱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轻抚过她细嫩的耳垂,轻声道:“这个你也无须担心,如论她想怎样,侯府都有应对的能力。”   君瑶抿唇,轻声一叹。   河安赵家失势之后,太后背后的京城赵家也会受到牵连。京城赵家在第一时间与河安赵家摘净了干系,行事上也收敛了不少。太后此举,到底有何深意?   眼下见太后是其次,君瑶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若是太后察觉她身份有问题,岂不是会连累侯府?   明长昱敢将君瑶堂而皇之地接入府中做未婚妻,自然就不怕他人来查探她的身世。他一份户籍卷宗递给君瑶,说道:“你的身份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你只需记牢就可。”   君瑶翻开卷宗,才知道明长昱为她安排了一个阁老孙女的身份。   几年前,朝中有位德高望重的阁老致仕离京,这位阁老名唤刘正,是两朝元老,备受尊崇。这位阁老身世凄苦,只有一个血亲孙女刘蓁。他致仕时,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孙女。可惜刘老年事已高,致仕不久后便过世了。当时恰逢明长昱带兵路过,为刘老安排了后事,也安置好了刘蓁。刘蓁年少成为孤儿,一时又失去祖父,哀痛之下生无可恋,不久后追随祖父去了。   彼时明长昱匆忙路过,简单为刘蓁处理了后事,也为将她过世的消息报于当地官府,所以刘蓁的户籍还在。且刘老处事低调,当地的人都不曾与他有过深交,更不知有刘蓁此人。   君瑶正好,顺理成章就成了刘蓁。这个清白的身份,比楚家女之女更安全些。   何况,侯府坚称与刘老有婚约,也并没有人能否认,这也是最稳妥的做法。   君瑶记住了卷宗资料,又听明长昱说:“宫中的礼仪繁琐,不容出错,这几日你向刑部告假,留在府中学礼仪规矩。”   这让人听了头疼,君瑶蹙了蹙眉。   明长昱上下打量着她,肃然问:“按理说,你的衣服尺寸该有些不同了?”   君瑶不明就里,撞上他探究的眼神,心头悸然,说:“长高了些。”刑部的皂服尺寸稍大,但她身量小,还可将就穿一段时间。   “那……”明长昱认真地问:“别的地方呢?”   她平日穿的皂服于她而言宽松了些,可好处在于将身形都盖住,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发育不好的少年。至于胸部……也还好。   她面上隐约露了薄怒,在她翻脸之前,明长昱失声而笑:“入宫需步步谨慎,衣裳也有礼制不可出错,我让人做了几套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   君瑶起伏如涟的心绪无处宣泄,只好板着脸说:“我可不会穿。”   明长昱笑意更浓:“我会穿,可要我帮忙?”   火辣快速蔓延至脸上,君瑶抬眸瞧见他风光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顿时语塞。他懒洋洋地候在门外的红砚招了招手,红砚立即转身出门,而后带着两位侍女进来,侍女一人端着吃食,一人捧着几套女装。   相较于日常的衣裳,入宫的衣裳更加繁复,锦绣华光的衣袂之中,单一枚盘扣便已极尽缛琐。这几套服饰按侯夫人服饰定做,但因君瑶身份特殊,在大多细节上任由差距。外衫华服如月色浮光,锈制云纹,霞帔似锦,与华服相得益彰,垂于前身,其上云霞翟纹淡雅素然,空灵婉转。按常制,本该有蟒服,但明长昱令人改制,并不越矩。   君瑶在红砚的协助下,花了好大片刻才将一整套衣裳穿好。她步履沉缓地绕过屏风,扶着鬓发上珠翠点缀的步摇,呆怔地看着明长昱。   眼前的少女,仿佛褪去往日青涩,端然亭立于身前,似一株清素的花苞,终于染上令人沉醉之色,袅娜地开放了。   她走得急,步摇珠子撞到眼睛,杏眸带雾,濛濛秋水似的看着他,要将情绪直接浸到他心里。明长昱不由抬手扶住盈盈摇曳的步摇,目光轻垂,触及她衣下雪白细嫩的肌肤。那样柔嫩的触感,像雨后白荷,柔嫩带香,似掩非掩,令人动魄。   他轻咳一声,问:“怎样?合身吗?”   “合身,”君瑶僵着脖子不敢点头,“就是有些沉。”她打着商量,问:“能不能少穿一件,少戴些发饰珠环?”   明长昱尚未开口,一旁的红砚谨慎地说:“姑娘,这已经比常制要少大半了。”   君瑶愕然:“若是按常制穿,岂非累死?”   明长昱眉眼带笑:“待你穿上那日就知道了。”   君瑶不曾深想,她用手扇了扇风。高门贵府、皇家世族的人,的确活得精致奢侈,可身上的华服,何曾不是一种枷锁?且不论穿上之后,为这高贵的身份所背负的荣辱,光这又厚又沉的服饰,也可令人穿上后劳累疲惫。   脱下服饰后,君瑶吃过饭,赶往刑部告假。   她的顶头上司隋程问了她告假的理由,得知是君瑶病了,要在家中养病,他二话不说直接批准了。过了半晌,又有些后悔,扯着她的袖子问:“你这一去就是好几日,万一我又遇到案子了可如何是好?若你的亲戚身体没问题,你可要尽快赶回来。”   “一定,”君瑶点点头,到底有些心虚,心想着赶紧离开。哪知还未出刑部大门,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人影穿过庭中如星的光束,朗月初雪般温和淡然,见到君瑶,缓缓地扬起唇角微笑。他依旧是那副病态的模样,身形清瘦如清隽的细竹,步伐缓慢虚浮,却款然沉稳。   “阿楚,”李青林在她身前停下,关心地问:“你要修养几日?”   君瑶向他行礼,“大夫说我体虚,又受了伤没玩好,不过大人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李青林轻轻捏住宽大的衣袖,抿了抿唇,轻声问:“大夫怎么说,可严重?”   君瑶心头一凜,心头腹诽谎言并不好说,若告诉他自己的病情,万一他要亲自来看望自己如何是好?   偏李青林想法还跟她一样,温言道:“若有需要,我立即让太医来为你医治。”   君瑶婉言谢绝:“我只是体虚需要调养,也不是大病,休息几日就好了。”她信誓旦旦地向隋程保证:“不出五六日,我一定会来。”   李青林温和讲理,也从来不强人所难,他闻言只是轻轻然笑了笑,“如此,我就放心了。”他蹙眉思索着,说道:“你可要上药的药材,若需要,我让人去取些药物来给你随身带着,不管能否治病,滋补也是好的。”说罢,便转身看了眼何三叔。   何三叔本就随身带着不少药物,当下就拿出几瓶交给君瑶,君瑶也不好再推辞,恭敬地收下了。   “赵大人,你来刑部做什么呀?”隋程在一旁听了许久,大热的太阳晒得他浑身有些黏腻。   李青林从袖中抽出一份卷宗,说道:“河安一案的卷宗,相关的案情,刑部和工部都需备一份。”   隋程将卷宗收好,吩咐人放入架阁库中。河安一案尘埃落定,但相关的记载与卷宗却不得马虎,李青林亲自送来也无可厚非。   隋程谢过李青林,又说有事要忙,带着人往正堂里去了。   李青林也没立刻离开,似乎有话与君瑶说。旁人依旧忙碌着,也没太过注意他们二人,李青林便轻声说:“我有一句肺腑之言,想与你说,不过可能不会太好听。”   君瑶疑惑,“什么话?”   李青林轻轻蹙眉,沉声道:“若我是你,便不会在此时修养身体。”   君瑶十分不解,她是否离京,似乎对谁都没有任何影响,也不知李青林出于何种考量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见她面色单纯茫然,李青林说道:“你于河安一案有功,圣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希望能提携你,想让你破格留在官场。虽然此时争议颇大,有人赞许,也有更多人反对,但也不失为一个时机。即便最后不能青云之上,也不至于在底层做一个空有从八品的虚衔。”   君瑶有些意外,她从未将这官场品级虚衔放在心里,更不想卷入朝堂纷争暗斗,她如今已入刑部,很快就能查到兄长被流放一案的卷宗,再加上明长昱提供的线索,清白和真相只是等待时机而已。   李青林却与她的想法大相径庭,他做事雷厉,目光犀利独到,善于抓住时机,懂得进退,在朝中如鱼得水。站在他的角度,自然认为君瑶也该抓住时机力争向上。   “你若是此时停职,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恐怕今后再想有出头之日,就非常困难了。”李青林语重心长地说。   君瑶蹙眉,“多谢,可我从未想过借此机会入朝为官。”   若她是个男人,或许会不顾一切攀附向上。可她是个女人,且从未想过永久置身朝堂,若此刻当真入了朝廷,今后想要退身恐怕难上加难。况且,她已不是孤身一人,她不仅仅是刑部的一个胥吏,还顶着侯府未婚妻的头衔,若自己置身险境倒也无妨,可侯府牵连深广,数百人的性命担子沉重,她不能轻易冒险。   从决定与明长昱入京起,从查知兄长一案的线索起,她便只有一个念头,清洗兄长冤屈,与兄长团聚。她的血亲,因卷入朝堂纷争暗斗而离散身亡,她不想再重蹈覆辙。若有朝一日心愿能达成,她只想小楫轻舟远离而去,做一个世俗闲人。   她的话让李青林深感意外,他默然一瞬,面色渐渐苍白,唇轻颤了颤,才虚缓地说:“你甘心屈居人下,做事处处受到限制掣肘?我虽不能说,官阶越高就越好,可至少我想去做的事,旁人无权干涉,到达目的也容易些。”   君瑶沉吟着,暗暗凝了他一眼。疏影斑驳,光色阑珊,将他苍白的面色映得讳莫难测。她只觉得此时的李青林有些陌生,与她在河安所识的李青林,隐隐有了差别。可他依旧若朗月清风,目光纯澈柔和,凝视她时,也是明净与诚然。他所说的一切,大约真是肺腑之感。   君瑶却不曾动摇,只是感激地看着他,说道:“多谢你方才说的话,我会考虑的。不过我需得告假修养,只怕会辜负你一片好意了。”   李青林有些遗憾,轻轻掩唇缓了缓呼吸,微微摇头说:“不妨事,人各有志而已。你随性率真,当真让我……羡慕。”   或许他不该对她说那番话。他忽而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就如往白净纯澈的雪地泼了脏水一般。他真心欣羡于君瑶,倘若她听从之后动摇,变作另一副模样,他是否还会对她托付一片真心与钦羡?   他深吸一口气,向君瑶拱手,歉然道:“是我失言了,有冒昧之处,阿楚你不要见怪。”   连道歉都能让人听了心底轻松,甚至根本不愿意怪罪他。君瑶也没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道:“没关系。”   她默了默,寻思着等李青林离开后再走,李青林在工部的事务也相当繁重,与君瑶闲说片刻后,便告辞离去了。君瑶也离开刑部,坐了明长昱安排的马车,兜兜转转了几圈,去了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5 23:14:28~2019-11-26 23:1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ji 2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国色天香   既已向刑部告假,君瑶便不再以胥吏的身份示人。明长昱为她安排了轻松简便的女装,留在侯府中学宫中礼仪。与她同样要从头学习的人,竟还有明长霖。   因种种原因,明长霖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一次都有长公主作陪,也不需记那么多繁文缛节。可她也要入宫向太后谢恩,就不能马虎了。   长公主特意从宫中请了嬷嬷来教导她与明长霖两人,一大清早,君瑶就在长公主指定的水榭中候着。此时水榭中没人,水榭外水光如星芒闪烁,水中的鲤鱼近岸嬉戏,时而浮出水面,啄食岸边的草花。君瑶盯着水面出神,思索着待会儿见到长霖该说些什么。一晃眼,见一只肥硕的黄猫匍匐着靠近水边,隐藏在草丛中,待一只肥嫩的锦鲤浮水而出时,挥起一爪子将鱼勾上岸,又一口死死咬住,叼到一旁的小路上狼吞虎咽起来。   “大黄,不错!”有人赞叹着靠近,俯身摸了摸那只黄猫的头,“几年不见,你又长胖了。”   说罢,她抱起黄猫,昂首阔步地进了水榭。甫一见君瑶,将黄猫放下,拱手说道:“我叫长霖,想来我哥告诉过你了。”   她在军营中直来直往惯了,说话做事很少拐弯抹角。君瑶自觉性情与她相投,点头说道:“侯爷说过的。”   明长霖的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又说:“我哥的眼光不错。”转念又说:“父亲定的婚约很不错。”   君瑶语塞,只好说:“你也不错。”   “一般般吧,”明长霖活动活动手腕脚腕,“我不喜欢学宫中的繁文缛节,有这趟功夫,还不如去打两套拳。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们简单学学就好了,只把这次应付过去。谁会成天入宫呢?”她挠挠猫头,自言自语问:“是吧,大黄?”   难怪君瑶觉得这只黄猫眼熟,原来是隋程的大黄。隋程不是爱猫如命吗?怎么舍得将大黄给明长霖养?   “听说你小名叫小幺,”明长霖看向她。   君瑶点点头。小幺是父母兄长给取的乳名,许久没听人叫过了。这乳名大约是明长昱告诉长霖的。   “小幺,”明长霖自来熟地拍拍她的肩膀,“其实这次入宫,兄长也交代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宫里不管出现任何牛鬼蛇神,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收拾。太后也没什么可怕的,她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女人罢了。”   君瑶失笑,但长霖所言也有些道理。太后年纪轻轻嫁给先帝,刚被册封为皇后,尚未为先帝诞下嫡子,先帝就去世了。皇帝没有儿子,无子嗣可继承皇位,于是从宗室中过继了如今的皇帝。今上在位十几年,与太后名为母子,其实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多年守寡,再加上母族势力的掣肘,太后恐怕也过得并不轻松。所以说,她或许是一个寂寞的女人。   “你可知太后为何要在这时见你?”明长霖问。   这个问题,君瑶反复思考过。如今赵家收敛势力,太后却在这时候见她,目的也不会单纯。更何况,原本赵家与太后,就有意将永宁公主嫁入侯府,所以赵家和太后对君瑶的态度,恐怕是忌惮多余亲近。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明长霖忽而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说道:“其实永宁公主是嫁过人的,不过她的驸马与她成婚没几日就死了。”   君瑶惊愕:“那……”   “本来女子再嫁也无妨,何况是公主?”明长霖淡淡地说,“不过赵家想用联姻来向侯府示好,其实可以选择赵氏中其他的女子。但太后只有永宁公主一个女儿,她也需为女儿打算吧。”   君瑶蹙眉。太后若固执将女儿嫁入侯府,到底是为女儿今后打算,还是为自己的今后打算?若太后是为她自己的今后打算,那她与赵家的关系,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紧密,或许也可推测,太后是不太信任赵家的。赵家的其他女子嫁入侯府,那便与太后没有多大关系,若是自己的女儿嫁入侯府……那侯府或可成为太后的另一后盾,赵家人只怕会更加仰仗太后的鼻息。   寻常人家的女儿再嫁恐怕困难,但永宁公主是嫡公主,地位非凡,若太后当真要撮合,明家也不能强行拒绝,故而侯府才为明长昱寻了未婚妻。   君瑶欣然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   “自己人谢什么?”明长霖轻笑,似乎很不习惯繁缛的女装,便将袖子绾到手肘,说道:“其实这其中的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若想了解更多内情,你需得去问兄长。”   若明长昱想告诉她,只怕早就将一切向她说清楚了。君瑶也不甚在意,永宁公主如何,太后如何,在目前看来与她没有多大关系。   说了大片刻,水榭外有侍女轻声通传,说是宫中的嬷嬷到了。君瑶与明长霖立即起身相迎。这位宫中的嬷嬷,面相看起来和蔼端庄,但眼神却凌厉严苛,往她们二人身上一扫,便露出苛责和挑剔来。君瑶可以想见自己接下来的两日是如何受挫,却也只能盯着嬷嬷的眼神压力,一板一眼地学习宫中礼仪。   果然这两日犹如生活在囚笼之中,两日后,嬷嬷终于需回宫处理事情,君瑶与明长霖得了闲。明长昱再也待不住,思索着要带君瑶出府逛一逛。顺道去天香绣坊拿她预定的东西。   明长霖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张,哪怕学了规矩,也不会向长公主报备,自己就带着君瑶出了府。   到了天香绣坊,也未曾去前院大厅卖场,而是拐到了那日的桂香小院。可有些不巧,冯雪桥并不在院中,接待君瑶与明长霖的,是冯雪桥的徒弟小珂。   小徒弟小珂还记得明长霖,却没认出做女子装扮的君瑶。她记得明长霖对她和师父的救命之恩,亲自杵着拐杖,踮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出来接待。   这庭院与两日前的光景大不相同。先前空旷的院中,树下已多了一套桌椅。庭院屋内,错落地陈放着绣架,一缕缕一团团绣线色彩缤纷,绣架上的绣品令人目不暇接,欣然称赞。   小珂将两盏桂花茶放置桌上,说道:“师父这两日赶制绣品,绣到最后关头发现少了些丝线,这会子去前面取了,请公子……”她不由盯了明长霖一眼,惊疑一瞬,又立即改口:“请姑娘稍候。”   先前被明长霖救下时,她飒爽英气的模样令她震撼动心,她本以为对方是个男人,今日对方换了衣着打扮,仔细一看便能认出是个女人。不过她随师父走南闯北,师父是宫中最好的绣娘,见识不凡,她自然也学了几分浅薄的从容淡定。于是硬生生将好奇之心压下去。再说,女子出门在外做男人打扮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既然要等片刻,君瑶和明长霖也不急,喝着花茶,欣赏亭中离得近的几幅绣品。这些绣品意境脱俗,取材阔大。绣星河,则华光星辰瀚海无垠。绣山川,则秀丽与辽阔兼有,苍茫与婉约皆齐。花鸟鱼虫、草木人兽,灵动如生,更以巧妙繁复的绣法添衬,件件不是俗品。   “我师父会十几种绣法,上百种针法,若她有神功,只怕绣制之物会活过来。”小珂见君瑶与明长霖目露惊叹,情不自禁地说着,“两年前,师父绣了一位谪仙男子,无意间被一位官绅家的小姐看到,那小姐竟以为绣中的男子是真人,匆匆一瞥便对绣中男子一见钟情。为了解相思之苦,那小姐屡次来找师父,恳求她引荐去见那绣中公子一面。师父不胜其烦,终究告诉她那绣中的公子只是她做梦时偶然梦到的,根本不是真人,那小姐这才勉强相信。只是也因此神伤,整日郁郁寡欢。”   君瑶捏着茶盏,兴致而:“想来你师父的绣法,定然是出神入化了。”   “也还好吧,”小珂抿唇而笑,“我本很纳闷,以师父的能耐,留在皇宫或京城,定然会有一番大作为,为何她偏偏要在最得意的时候回乡。师父的故乡只是一个县城,哪里比得上京城和皇宫?”   她口齿伶俐,声音如玲,令人听之动情。说着又哀叹一声,继续道:“后来师父说,学无止境,绣法也没有止境,若着眼于京城皇宫,即便绣法再好,也难以再有上升的空间。若能离开皇宫京城的桎梏,游走名川大山,看尽世间风情景色,绣法才会更上一层楼。于是她收我为徒,带着我到各处拜访,学习各地古老或新欣的针法绣法。我本以为,她至少还会游学几年,没曾想她决定入京了,还要入天香绣坊。”   “哦,为什么你师父突然改了主意?”君瑶问。   小珂有些苦恼:“因为师父生活日渐困窘,即使要游学学习针法绣法,也需要钱嘛。不久前,师父与我刚好路过京城,师父遇见一个熟人,那人便引荐她到这天香绣坊来了。”   她眉眼间藏不住得意,又道:“好多绣坊挤破脑袋都想入天香绣坊,可最终绣坊的管事只看中我师父,还委以重任,望师父能绣出可进献圣上的作品来。我师父这几日又要绣护膝,又要准备给圣上进献的绣品,忙得没怎么休息。”   明长霖轻笑:“你难道没帮你师父?”   小珂顿时慌神尴尬,说:“我……我这不是腿伤了吗?”   “你刺绣用腿?”明长霖反问。   小珂羞得脸色红白交加,嘟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难道你平日也用腿做事?”   “小珂,不得无礼!”冯雪桥的声音在这时传来。   君瑶与明长霖循声看去,见冯雪桥手捧一团丝线疾步走来,身旁还有一位同样容颜姣好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那女人的目光放得有些远,直接落到了君瑶与明长霖身上,面色稍稍一整,立即上前向明长霖行礼:“见过明翁主。”   明长霖端详着她,此人衣着讲究精美,却没富贵之气,看着眼生,也不知对方身份。   对方拘着礼,轻笑着自荐道:“奴婢白清荷,是永宁公主府上的人,以前见过翁主一次。翁主是侯门千金,我只是公主府的婢女,翁主不记得我也是有的。”   明长霖淡淡地点点头。   这天香绣坊背后的人是永宁公主,她府上的人出现在此处也不奇怪。只是,为何会与冯雪桥一同出现在这桂花后院中?   冯雪桥乍知明长霖的身份,顿时提起精神不敢怠慢,解释道:“我与清荷是旧相识,方才在前院拿东西时与她遇着了,她见我东西拿得多,便顺手帮我拿回来,这才耽搁了,请翁主不要怪罪。”   明长霖摆摆手,“我本就没事先告知你我会何时到,你不知情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   冯雪桥克制着笑了笑,转而亲自去取明长霖所需的护膝护肘与几幅绣品。   护膝与护肘都是上好且现成的,冯雪桥以蜀绣针法,在上面绣了如意蝙蝠纹,绣开双面,正反都可用。   明长霖十分满意,又选了几匹绣好的,准备带回府给父母裁制衣裳。   白清荷也借机看了几眼,轻声赞叹:“三年不见,你的绣艺竟到了如此境界了。”   冯雪桥吩咐小珂将东西包好,说:“不过是略懂些技巧而已,说不上境界。”   君瑶说:“冯师傅过谦了,我虽不懂刺绣,却也知道你的绣品不是一般的凡品。”   冯雪桥安静地整理着,一旁的白清荷欲言又止。   喝完几盏桂花茶,君瑶与明长霖需得回侯府,冯雪桥与白清荷便一路送她们出院子。   后院临着一条曲折宽阔的街道,虽有人来往,却不嘈杂。方一出门,便听见有人喊了声:“小娇。”   冯雪桥与白清荷同时转身应了声。   出声喊小娇的,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身着草青色锦衣长衫,书生模样,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白清荷急忙向明长霖欠身行礼,低声道:“这是我的夫君柳泽逸。”   明长霖无心知晓那么多,不过点点头。   倒是君瑶有些诧异,这名唤柳泽逸的男人走近之后,冯雪桥面色有异,暗自盯了他一眼,而后僵着脖子垂下头,死死地拽紧手中的物什。   见妻子向明长霖行了礼,柳泽逸也照做,免礼后,温声对白清荷说:“方才路过绣坊,想着你应该在这里,便过来接你。”   白清荷羞涩地抬手拂了拂耳畔的发丝,无声地向明长霖询问。   明长霖唤了马车过来,对冯雪桥、白清荷说道:“不必送了。”说罢,便带着君瑶一同离去。 第162章 进入后宫   翌日,风和气清,正是君瑶与明长霖入宫谢恩的日子。   皇城坐落于京城北方,重楼森严,千门紧闭。魏然而立,拒京城错落巷陌于千里之外,气象壮阔里,居高睥睨着京城。   君瑶随明长霖入了宫门,空旷宽长的宫道尽头,便有两人候着,甫一见君瑶二人,即刻快步恭身上前,拘礼却不卑怯地说道:“奴婢迎春,是太后宫里的,太后娘娘特意吩咐奴婢一早便来候着,为翁主与姑娘带路。”   明长霖是长公主的女儿,没有封号,宫中的人以“翁主”称呼她。   宫宇之大,登高举目尚且不能观得全景,置身其中更叹个人之渺小。君瑶敛衽默然与明长霖同行,不知路过了几座殿宇,也不知穿过了几片园林,往来宫人皆是敛声屏气低眉顺目,还未走近,就远远地避到一旁跪身行礼,行动间,连衣袂摩挲声与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辽阔的苍穹笼下几抹微云,转过几处宫道,高耸的宫墙于飞阁便掩映了天日。大半刻光景,就可将四时之景、四方之色游览完毕。可毕竟是皇城之内,再灵动的山水景物,也在威严的气象下,显得静穆庄严。   君瑶虽牢记所学的礼仪,始终乖顺着,耳目却保持警惕敏锐。这一路,侧方带路的宫人虽然恭敬,却暗中窥探着她,几次一瞥而过的眼神意味深长。   明长昱曾对君瑶说过,这宫中的人,表面上看似规矩恭敬,实则都是在风刀霜剑中浸润过的,没些心计手段的人,轻易爬不到高位。所以尽可与他们保持距离。何况,她身为侯府的人,也无需与这些人有交集,只当他们不存在,应付过去即可。   约莫走了半柱香,太后的殿宇终于在望。琉璃红墙、白玉石阶,雕栏玉砌,榆柳掩映。君瑶与明长霖入了朱漆雕花正门,入眼的庭院倒是没有君瑶想象那般别有洞天,院中栽种的草木也是时下常见的。四方严整的暗红色地砖铺展而开,有致地放置半人高的白瓷水缸,缸中清水见底,锦色游鱼莲间游戏。墙角栽种榆柳,疏影阑珊,影下花蕊正盛。   惊鸿之见下,可见太后在宫中的地位。不奢侈靡靡,却是表面风光安逸。   今上与太后并非亲生母子,所以处理与太后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太过亲近,便会让人误以为皇上亲近赵家,稍疏冷些,又会让人说是不孝。何况今上与长公主有渊源,有人便忌惮着皇帝与侯府来往过密。所以,高高在上的皇帝,实则是与温情离得最远的人。不过他已不再是年幼的皇帝,幼年时失去的权力,如今正悄然回拢着。对太后的态度,自然不会让人有发现端倪的机会。   宫人没有即刻领着君瑶去见太后,而是将君瑶与明长霖两人引去了偏殿,立即有宫女无声地涌进门,捧了宫中御膳茶点进来,一言不发地放好之后,敛衽退出门去。   “皇上刚下朝,正与太后娘娘说着话,请翁主与姑娘稍候。”迎春说道。   君瑶与明长霖对视一眼,明长霖了然,僵硬地从袖中摸出一对蓝田玉兰镯,放在手边的桌案上,轻声道:“多谢姑姑,方才带路辛苦了,接下来若有劳烦姑姑的地方,还请多多照顾。”   君瑶也将事先备好的血玉镇纸放在案上,温声笑道:“听闻姑姑有位侄儿在京中上学,这镇纸还请姑姑转交,预祝他来年金榜题名。”   迎春在宫中少说有十来年了,珍奇宝物也见得不少,暗中给她塞些东西的人也不在少数,可一出手就这么阔绰的,还是第一次。更让她惊讶的是,君瑶竟还知道她有个侄儿。   她在入宫成为太后身边的人之前,过得十分凄苦。她其实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个地方官员。可惜信错了人,惹上了祸事,父亲被削了官,抄没了家产,抑郁而死了。母亲之后带着她与弟弟艰难过活,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十二岁那年,眼看着母亲要病死,弟弟要饿死,便将自己卖入了宫做奴婢。有了些微薄的月钱,总算能撑持下去。   十几年过去了,弟弟结婚生子,侄儿在读书,她每日做梦都会梦到侄儿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将她接出宫去,然后一家人团聚。君瑶送的镇纸,名贵不说,刚好触及到了她内心最柔软最隐秘之处。所以她没有犹豫,悄然将镯子与镇纸都收下了。   “太后今日比较空闲,一早还去请了永宁公主。”她自然而然地说道。   君瑶与明长霖再次无声相视。   迎春继续随意地说道:“太后身份尊贵,除了圣上与公主,柔太妃偶尔也会来的。不过太妃娘娘身体虚弱,前些天又偶然风寒,太后便免了她每日过来请安。”   每个皇帝,总会有皇后与嫔妃。先皇不太近女色,只纳了几个妃嫔。除了太后之外,位分高些的就是柔太妃。柔太妃曾有一子,可惜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先皇体恤她,特意交代让她留在宫中养老。   但凡皇帝,总有宠爱的女人,先皇对皇后尊重,对柔太妃便是喜爱了。所以,明眼人都知道,柔太妃与太后表面相安无事,其实暗中一直较着劲。只可惜柔太妃为妃毕竟低一些,常年活在太后的压制之下。   迎春说了两句,便没再多言。她这两句,也算比较关键,至少让君瑶与明长霖知道,这太后宫中,到底还可能会来些什么人。   两盏茶光景后,殿外传来脚步声,隔着门缝与窗间镂花,君瑶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离去,这少年应该就是皇帝了。   不过太后也没立即召见,迎春低声说道:“太后见了皇上之后,会吩咐人为皇上做些养生的时令膳食送过去。”   又候了好一片刻,才有人姗姗来请,君瑶与明长霖这才起身理装,转移到正殿之中。   正殿中杂物都已撤下,丝毫不见方才皇帝来过的痕迹。太后坐在临窗的榻上,正握着小剪修理一株文松,那盆栽的松树生得灵巧,本就没多少枝桠叶子,再经她一修剪,虬枝曲折盘劲便势不可挡地凸显出来。   君瑶与明长霖上前行礼,太后连忙放下剪子起身,上前屈身扶住明长霖。   明长霖是个实诚耿直的,身上带着劲儿,太后的力气哪里大得过她?所以这一礼,明长霖是实打实照礼制行完了。   太后转而回到榻前坐下,举止雅然端庄。她今日未着盛装,只穿了清丽藕色常服,没有特意装点。她容颜极美,光彩动人,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细长的眉,似深浓的黛石,仿佛水墨画里极浓的两笔,眉宇间流露出自内而外的气质,是世间万千女子难以匹及的。从君瑶的角度,可看见她纤脓合度的身姿,还有白皙修长的双手。这是一位年轻且美丽的女子。   太后今年二十有九,可容光静丽,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她抬眸看人时,自带气势,低眉沉吟时,才似青涩妙龄少女,令人望之可亲。   说了句“免礼”后,君瑶和明长霖才起身,在迎春的引领下各自落座。   “前些日子从库中找出些玉石药材纱缎什么的,我看了眼便立刻想到长霖和侯爷的未婚妻了,如何?你们可喜欢?”太后轻笑着问。   君瑶与明长霖起身行礼谢恩。   太后面带春风地看着明长霖,说:“那血燕燕窝给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好,永宁也爱吃燕窝,可不喜欢血燕,她不识货没口福,给你最适合了。”   明长霖又谢。心里暗哂,果然是来谢恩的,一直在道谢。   太后又与两人说了些闲话,还算亲和,又问候了长公主与老侯爷几句,这才将话题转向君瑶。   “刘阁老是先帝和皇上都十分尊重的老臣,他的孙女如今托付给侯府,也的确让人放心。”太后笑意吟吟地说道,又有些困惑,端着茶盏轻轻地拨着叶片儿,细眉微蹙,说:“只是先前从未听人提过这桩婚事,倒是让不少人意外。”   君瑶说:“祖父去世未满三年,我尚在孝中,所以不敢宣扬婚事。长公主与老侯爷体谅,让我留在祖父故土尽了孝道才将我接到京中的。”   太后放下茶盏,静静看她一眼,露出些悲悯来,“尽孝是好的。平日多来宫中走动走动,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我和永宁都会为你做主。”   君瑶一愣,但笑不语,暗自揣摩着太后所言的深意。   “听闻刘阁老故乡是在冀州,哀家未曾到过,也不知那里有什么与京城不同之处。”太后问。   君瑶说:“也没什么不同的。我在哪儿生活的时日也不长,也不曾深入了解过。”   从明长昱那里,君瑶了解到,其实刘蓁是个被刘阁老保护得过分的女孩儿。刘阁老在京时,刘蓁从不敢轻易出府门,出了门刘阁老也必须让她戴幂篱。她身边的女婢也少,一个在她死后殉节了,一个远嫁了,下落不明。她随祖父回乡不久,祖父就去世了,哪里有机会了解冀州的风情?   所以君瑶答不上来,才是没有破绽的。   太后又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命人撤了茶点,问迎春:“什么时辰了?”   迎春恭敬地回答:“快午时了。”   太后往殿外看了看,面色微沉,低声对迎春说道:“你去外面看看。”   迎春应言去了,明长霖看了看君瑶,两人一同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告退了。”   太后抬手制止:“急什么?难得入宫一次,留下来吃过午膳再走。”她抿唇而笑,笑容明丽动人,“难道你怕回去晚了不成?若是留得晚了,哀家亲自命人送你回府。”   君瑶与明长昱只好留下,两人与太后又坐了两盏茶光景,太后也没命人摆饭,倒像是在等人似的。君瑶起先喝了半盏茶,眼下也不去动茶盏了,生怕这样等下去,饭还没开便因水喝多了要如厕。她昂着头,腰背挺得笔直,承受着厚重的衣装和发饰,勉强认真地应付着太后的话。   又等了许久,迎春才与一行人步履盈盈的入了殿。那为首的人君瑶自然熟悉,正是永宁公主。身为公主,她带有几分骄矜,见了太后,面上还有些别扭。   与她一同入门的,还有一位宫装华丽的女子,年纪与太后相当,先于永宁公主一步,向太后行礼。   太后见了她,面色未改,只是细黑的眉轻轻一颤。   那柔太妃眉面相清淡,眉眼古典柔婉,似一朵月下茉莉,宛如从画中走出的女子,连声音也细柔如水。   “免礼吧,”太后说。   柔太妃盈盈然起身,看了眼君瑶与明长霖,“我来的不巧,像是叨扰太后了。”   太后依旧笑意浅浅,说:“你是来得正巧,留下一道用饭吧。”   已经过了午时,其实柔太妃是吃过午膳来的,本以为太后这边也用过饭了才过来请安,谁知在殿外遇见永宁公主,这才与她一道进殿来。   几人带着贴身的侍女移步到用餐之处。几张的黄梨桌案上已摆满了各种菜色,虽等候着许久,可都是菜色都还是新鲜热乎的。几人按位次入座,君瑶坐在最末端。宫中礼仪很严,用饭期间没说一句话,侍女上菜时,连碗筷相撞之声也没有,寂寂然像飘进来似的。君瑶早就饿了,默默地吃饭品菜,甚至尝出许多好滋味来。吃饱后,又暗自打量着其他人。   太后端坐上首,关切的看着永宁公主,眼神温柔却露出严厉苛责。永宁公主自入殿里,神色就有些不快,不过看得出在克制着。她身后的人专注地为她布菜,手伸向远处时稍稍侧身,面向了君瑶。   君瑶认出着侍女是昨日在天香绣坊冯雪桥处见过的白清荷。她的目光未曾多留,又掠过柔太妃,柔太妃食不知味,吃得极少,只不过碍于太后没有用完,勉强吃些。   “柔太妃吃得这样少?”太后随口问。   柔太妃轻轻扶着胸口,说:“太后宫中的饭菜很是可口,只是我身体有些不适,胃口不好,没口福罢了。”   太后欲言又止,轻轻“哦”了一声。愣了愣又似觉得态度过于冷淡,又说:“可让太医看过了?”   “何必惊动太医?”柔太妃自怜地说,“不过是这两日天气热了些,没什么食欲而已。”   太后又“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地向劝君瑶与明长霖多用些,谁知看过去,见她们二人桌上的杯盘大多空了,愣了愣才吩咐迎春,说:“去将饭后茶汤端上来吧。”   继而又上了茶汤与果子,一盏沆瀣浆,两块山海兜,吃完后,又喝了半盏清茶,这午膳才结束。   一行人又转移到正殿,太后可亲地将君瑶与永宁公主安排在一处,说:“刘姑娘与永宁年纪相当,你来京城不久,若需玩耍,就让永宁带着你。听说这京城内时兴好玩的东西很多,这宫中也有不少珍奇之物,你若想玩,只管叫上永宁,就当是好姐妹。”   君瑶怔惑,瞥了眼永宁公主,对方斜视而来,略带不屑。   明长霖笑着说:“太后,我才是刘蓁的好姐妹呢,这几日我便会带着她去逛街,京城哪里好玩哪家酒楼好吃,谁会比我清楚呢?”   太后掩唇,“你还吃味了?又没说不带着你?你们三姐妹一同去玩也是好的。”   君瑶只觉得太后口中的“姐妹”听着刺耳。事到如今,她若还不明白太后的用意就当真太迟钝了。   柔太妃也因而轻笑:“巧了,我娘家也有位年纪相仿的姊妹,过几日也要入京了。不如约上一起玩耍?”她看向明长霖,说:“京中的女孩儿也爱蹴鞠的,我娘家的姊妹蹴鞠玩得极好,不如叫过来办一场蹴鞠比赛。”   太后红唇轻抿,欲言又止,只能勾唇笑了笑,不置可否。   柔太妃往殿外看了看,微云淡淡,阳光溶溶,风中隐约还有如丝如缕,于是说道:“刚用过膳,太后也该休息了,不如我带翁主与刘姑娘去花园走走?”   太后说道:“午后阳光太毒,都是姑娘家,被晒着可不好。柔太妃你身子不好,何不早些回宫歇息?我会让御医去为你诊诊脉。”   这是逐客之意,柔太妃毕竟位分低,不敢违拗太后的旨意,只得起身告退,末了又轻柔地说:“我为公主、翁主还有刘姑娘备了些薄礼。若不嫌弃,待公主等人离宫时,我派人给你们送来。”   “何须麻烦?”太后莞尔,“几个姑娘我喜欢得紧,不定会多留一会儿,难道你要一直等着?直接让婢女随你去拿就成了。”   柔太妃道了声好,带着人告退。君瑶与明长霖都带了贴身侍女来,都照吩咐一同去了,永宁公主则吩咐白清荷一同前往。   午膳后,阳光燠热而慵懒,一丝风也无,殿中的熏香直而缓地飘升着,令人困乏。几人移步到凉爽的榆柳之下,太后也撑着困乏,带着君瑶几人赏鱼。   君瑶这才明白,为何有人会说宫中岁月漫长。这森森宫墙,犹如深海,一边困住行动,一边束缚着灵魂。就如今日,宫中打发时间的方式,赏花赏鱼用膳,漫漫时光度日如年;也有深宫算计倾轧,将人仍在油锅里煎熬……   大致将水缸中的鱼数清,君瑶寻思着何时能离开皇宫,却没想迎春一脸不安地疾步而来,匆忙行礼后说道:“太后,不好了。”   “何事如何惊慌?”太后向水缸中扔了几粒鱼食,问道。   迎春欲言又止,满眼忐忑地看了太后一眼,咬牙说道:“方才有人来传,说……说是公主带的那个侍女,死在了柔太妃宫中。”   几人猛然一惊。   永宁公主面色一沉,冷声问:“怎么死的?”   迎春摇头:“奴婢不知。”   君瑶问:“我们派去的人呢?”   迎春说道:“公主的侍女死时她们都在,所以也被扣押了。”   那两位侍女,都是侯府之中忠心耿耿的人,随君瑶一同来的,还是明长昱的贴身侍女红砚。若是她们被当做嫌犯,多少都会让侯府受到非议和牵连,连君瑶与明长霖也免不了受影响。   一瞬之间,君瑶心思百转千回。为何死的人是公主带的人?为何会死于柔太妃宫中?这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   任何事情,哪怕是寻常小事,一旦与宫廷朝堂沾上边,都可能化作满城风雨——或许只是暴风雨的开端。   太后厉声道:“摆驾。”去柔太妃宫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的婚约之类的不存在的,大家不要太在意。   我只站君瑶和明长昱!   这两天太累,本来想多写点。但昨天的新闻惊到我了,觉得还是该悠着点,别太累。   各位萌萌也要注意健康。 第163章 宫中密事   柔太妃单独居住在聚芳宫,公主的侍女一死,她便下令封锁了宫殿,不许任何人出入,并派了亲信去御医和懂医术的稳婆。也暂且将侯府的侍女也留了下来。她知道此举或会得罪侯府,可人死在自己宫中,最大的嫌疑就是自己。事有轻重缓急,当下最重要的,是洗清自己的嫌疑。   谁知亲信还没带人回来,太后先带着人赶来了。她整理仪容,强压下心悸与惊惶,面色平静步履平稳地出去相迎。   迎出去,才知来得不仅仅是太后,还有明长霖、君瑶与永宁公主。   太后处事相当凝练,等柔太妃行了礼,才不急不缓地问:“人可是真死了?”   柔太妃僵硬地点头,“是。”   “尸首呢?”太后问。   柔太妃说:“在偏殿,还没让人动过。”   太后立即示意迎春前去查看,又问:“当时谁在?”   柔太妃早已问过去取礼物的侍女,便说:“只有翁主与刘姑娘身边的侍女。”   太后神色一凜,直直盯着她,缓缓道:“既是去取备好的礼物,为何会让她们三人单独在一处?”   柔太妃暗自心惊。送礼本就是她临时起意,带着人入宫之后,她便让三个侍女在偏殿里等着,自己则吩咐人去库中取些贵重的物件儿来。她是贵妃之尊,怎么会陪三个侍女,所以吩咐好后,就径自回寝殿休息了。谁知竟会闹出人命?   可若她早备好礼物,情况或许会不一样。只需让宫女把礼物当面送出去,再送走即可。   所以太后由此一问,应该是在怀疑她了。   她心中大骇,说:“她们只是三个侍女,我如何会时时看着?”   不过片刻,迎春就去看了尸体,回来后对太后说道:“太后,公主的侍女的确死了,尸体尚温。”   此时,御医与稳婆也到了殿外,柔太妃去吩咐了几句,才准太医和稳婆去看尸体。   君瑶始终注意着柔太妃的一言一行,除了发现她紧张之外,并未看出什么端倪。若那白清荷的死当真与柔太妃有关,为何她会选择在自己宫中动手?这并不符常理。但宫中的隐秘诡谲深邃,或许不能按常理推想。她沉吟着,起身行礼道:“太后,能否让我见见我的侍女?”   太后面色一沉,盯了她一眼,似犹豫一瞬,便点头许了。虽说死的是永宁公主的人,且牵连柔太妃,可她不想与侯府的人产生嫌隙,尤其不想当面拂了君瑶与明长霖的脸。   得到允许,君瑶与明长霖立即去见了红砚与明长霖的侍女阿影。出事后,柔太妃命人将两人关在杂物房中,可并未亏待。君瑶当然十分信任红砚,入房后将门阖上,问:“当时是何情况?”   红砚谨慎地说:“入了这宫殿之后,柔太妃让我与阿影以及公主的侍女去偏殿等候。候了小片刻,公主的侍女突然说身体不适要出门透气,便扶着墙出了门。我与阿影在殿中等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殿外有人惊呼,出门查看才发现原来是公主的侍女死了。”   君瑶蹙眉,若有所思:“她死时是什么状况?”   红砚仔细地回忆着:“倒在殿外,离柱子较近。她上身倒在屋檐下,腿伸在石阶上,有点像是坐在石阶上才倒下的。”   “那时可有什么人?”君瑶问。   红砚摇头:“只有柔太妃的贴身宫女,以及我与阿影。那宫女发现人死后立即去找柔太妃了,我与阿影未曾离开偏殿半步,接着就被人带到了此处。”   君瑶颔首:“在那人死的地方可有什么痕迹?”   红砚想了想:“我没注意,当时太匆忙了,来不及细看。”   问完之后,君瑶与明长霖来到那处偏殿外。这偏紧挨着正殿,殿内正有御医与稳婆在查看尸体。君瑶根据红砚的描述,走近白清荷死时倒地的地方,在附近的石阶与廊檐下仔细查看。明长霖也听过她查案的习惯,也蹲下身帮她寻找蛛丝马迹。   这宫殿本就有人经常打扫,白玉石阶与青砖屋檐下都未染灰尘,暂且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眼下先等阿影与红砚脱困。”明长霖说道。   死一个侍女是小,可若关系到宫廷中的隐秘或禁忌,就不大好插手去查。君瑶也懂得这个道理,轻轻颔首。   不久后,太医与稳婆都出了偏殿,君瑶与明长霖正好也一同回正殿。   行礼过后,太医先说道:“微臣查了公主侍女的尸身,并未发现致命的伤痕,也没在她口鼻之中发现毒物,暂且……不能断定她的死因。”   稳婆接着说:“奴婢脱下她的衣服仔细看过了,的确没有要命的伤口。只是手肘内侧有些烫伤的痕迹。”   君瑶暗自听着,听闻太后说:“这倒是奇了,既没受伤,也没中毒,为何会突然死了?”   御医与稳婆面面相觑,不能立即解惑。   君瑶缓缓开口,说:“方才我听我的侍女说,公主的侍女是感到身体不适才独自去殿外透气的。”   御医推测着,说道:“若她死前感觉身体不适,或有可能是本身就有疾病。”   永宁公主说:“她跟了我多年,我从不知她有何疾病。何况她平日看起来精神很好,从未向我告过假。”   君瑶问:“她手臂烫伤,可有告诉过公主?”   永宁公主侧眼看她,冷淡地说:“没有。”   君瑶蹙眉,转而问稳婆:“那烫伤是什么样子?严重吗?”   稳婆说:“烫红了一片,起了皮,但只烫伤了一小片,不算太严重。”   君瑶又问:“能判断烫伤多久了吗?”   稳婆只看尸身的情况,烫伤是御医看的,御医上了些年纪,看过无数外伤,慎重地思索揣度之后,才说:“是新伤,伤口红肿脱皮,没有愈合结痂的痕迹。伤口上抹了些药剂,是寻常治烫伤用的。”   太后等人只当君瑶是要为侍女洗脱嫌疑,以免侯府和自身卷入命案之后才连连发问。君瑶也适度地没有再多言。   柔太妃沉默了许久,听完后说:“我看真相就是那侍女有疾病,恰好在本宫这里病发而亡了而已。既是如此与没什么好问好查的了,请公主着人将尸首带走吧,虽只是个侍女,但也该早些入土为安。我也会出些赏钱安抚她的家人。”   谁知太后却冷了脸,沉声道:“未必如此简单,以本宫所见,需要彻查才是。”   柔太妃捏紧十指:“太后想如何查呢?”   太后细而黑的眉平缓微挑,不怒自威地说:“哀家会立刻着人开始彻查。你放心,用的人都是宫中擅长查案的内侍,哀家也会亲自督促。”   柔太妃面色煞白:“宫中的内侍查案不过是靠严刑逼供,一番查下来,多少人都是屈打成招的?何况内侍能与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相比?太后让内侍来查,是想将我软禁起来,将我身边的人……”   “柔太妃,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都是男人,如何能进后宫查案?”太后厉声打断她,“历朝历代宫中的案子哪个不是内侍查清的?柔太妃为何想破例?”   柔太妃面无人色,浑身控制不住颤抖着:“我要见皇上,恳请皇上定夺。”   “皇上日理万机,如何会管一个侍女的案子?”太后反问。   柔太妃心绪逐渐不稳,却知自己若是被太后拿住,或许将无翻身之日,于是硬是横了一口气,说:“天下人都是皇上的子民,侍女也是皇帝的百姓,皇上为何不能管?何况就算我要害人,也不至于在自己宫中动手!我与永宁公主无冤无仇,此前也不曾与这侍女有过深交,我有什么理由害她?”   她字字含着悲愤,条理却十分清楚:“何况这侍女今日接触过那么多人,为何太后只查我宫里的人?”   太后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态度却依旧强硬凌冽,生生将柔太妃的气势压下去:“人死在你的宫中,就与你有直接关系!”   柔太妃起身,腰背挺得笔直,不甘示弱地直视太后:“太后想查本宫,本宫自然尽全力配合。可本宫信不过宫中的人。”   太后面色十分难看:“除非你愿意自请出去封号,脱簪戴罪去牢狱之中,否则就不可能让刑部和大理寺插手此事!”   柔太妃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却依旧隐忍着:“太后……您欺人太甚!”   皇帝尚未成亲,这偌大的后宫都由太后把持着。或许经此一事,皇帝也会开始考虑立后一事。   可这些都是后话,太后已经命人将柔太妃宫中的人全部带走调查,白清荷的尸体本也该留在宫中等待细查,可永宁公主坚持要将尸体带走。于太后而言,一具侍女的尸体无甚要紧,何况御医与稳婆已验看过了,留着也没用,便同意了。   此刻已近黄昏,偌大的宫城上,压着乌黑的浓云,渐渐遮蔽落日。   君瑶与明长霖一同出宫,还未上马车,永宁公主便也接着走出了宫门。她来时兴致缺缺,离去时也似乎有些失神。出来时,与君瑶明长霖迎面碰上,却一言不发地匆匆乘坐马车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君瑶下意识将今日种种回忆梳理一遍,尤其是与永宁公主的侍女白清荷相关的。自永宁公主入太后殿宇开始,白清荷便一直侍奉在永宁公主身侧,没有离开过。不过,她毕竟是一个活人,在此期间和谁接触过也未可知。其次,柔太妃说的话也有道理。白清荷是公主府的人,在去她宫中之前也接触过不少人,这些人说不定也有嫌疑。但最令人费解的,是白清荷身上并无致命外伤,也未中毒,倒真想突发疾病而死。   太后借此事发难柔太妃,只是为了在宫中少一个对手?   她低声问明长霖,对方耸耸肩:“我不了解宫中的事。”她年少便离京去军中历练,比较关心刀枪兵法。   马车悠悠转转,带着君瑶回了侯府,想来侯府中的人早就听闻了宫中的事。刚入府,就有人来请,甚至将君瑶与明长霖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两人相安无事才彻底放心。   长公主在正厅候着,见两人入了门,立刻吩咐侍女摆饭,又嘘寒问暖一番,才提及宫中的事:“柔太妃并非任人拿捏的人,否则也不会坐上太妃的位子。今日宫里发生的事,与侯府无关,至少不能让他人认为侯府涉身其中,明白了吗?”   君瑶与明长霖不约而同地点头:“明白了。”   在长公主处用过饭,君瑶立即回漱玉阁换下身上繁重的衣物,穿上自己简单的衣裳,霎时觉得身轻如燕。休息了半晌,明长昱进了门,双手轻拢着,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君瑶有些好奇,坐直身盯着他的手看。他在她身侧坐下,一双修长干净的手伸到她跟前,慢慢地打开,手中竟是一只青燕。   她推测这是他屋檐下的那对燕子中的一只。这燕子也不怕人,安心地握在他的手心里,甚至还梳理自己的羽毛。   “这是那对青燕下的雏鸟,特意带过来给你看看。”明长昱推测女孩儿大约喜欢这样乖巧带毛的动物。   君瑶戳了戳燕子的脑袋:“它们还没飞走?”秋日渐浓,燕子该南飞了才对。   “大约快了,”明长昱说,“这燕子都要带着幼子乔迁了……”   君瑶隐约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幽怨,她便安慰:“明年还会飞回来的。”   明长昱说:“路途遥远,也不知途中会遇到什么风险。”   “你若是怕再见不到它们,还不如……”君瑶欲言又止。   “不如怎样?”他问。   君瑶说:“不如将它们烤了,拔了毛,用姜汁与葱去腥,用五香卤水煮半个时辰,再放在火上炙烤,外焦里嫩,脆嫩浓香。”说着,她似暗暗咽了口口水,“你把它吃下肚,它就与你永不分离了。”   明长昱气结,顺手将燕子扔出去,让它自己飞回窝里,又紧紧地盯着君瑶说:“我倒是想事先吃了你!”   明明灯火微微一暗,他陡然逼近,迫得她仰身退后。明长昱目光直白地看着她,眼底隐着满足与迫切。然而他只是趁她不注意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在她反应过来前起身,笑意吟吟地注视着她。   君瑶的手瞬间僵了,被他吻过的地方如着了火,热乎乎的有些酥麻。   或许是她如今住在侯府中,是他的未婚妻,是以无形间好似真的十分亲密的人。这使明长昱想做些亲密的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水般明湛的眸子此时更加水润,面色微红如桃花淡然,睫羽轻垂躲避着他的注视,偏偏又故作平静,十分有趣。   许久后,他才重新坐下,若无其事地问:“今日在太后那里玩得可好?”   君瑶尽量忽略手背上久久不散的触感,说:“太后让我与永宁公主做好姐妹。”   明长昱沉默,而后一哂:“赵家与我侯府在各方面都有龃龉,在我回京被授予侯爵之前,赵家与太后不曾提过与侯府联姻,在我有了侯爵后,便动了这样的心思。”   所以赵家人的心思和目的十分复杂。但自古以来,联姻就是强强结合。赵家人在朝中的势力不小,算得上世家大族之首。而侯府握有兵权,又与皇帝亲近,想用联姻的方式绑住侯府,的确是最简单的方式。若永宁公主嫁给明长昱,对太后、对赵家,乃至对侯府,似乎都没有坏处。   但一旦与赵家联合,便如沾上跗骨之蛆,吉凶难料。何况皇帝虽年幼,但这些年也日渐成熟,难道会忍受臣子强强联合,权势大于自己?   赵家人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却知道侯府不会轻易同意,于是便想迂回缓缓图之。   明长昱轻点着手指,说:“不必理会。”   君瑶暗自轻叹。太后强势,颇有手段,若她想再见自己,难道还能不予理会?她看着明长昱,见他正沉吟思索。   须臾后,他才问:“今日宫中的命案,你有何发现?”   君瑶想了想,摇头说:“没有。”略微顿了顿,又道:“不过……不过永宁公主迟到了。”   太后召见,哪怕永宁公主是她的亲生女儿,迟到也是大不敬。但今日永宁公主所表现的种种,的确有些古怪。可君瑶一时说不出到底有何古怪。   两人无声相视,明长昱忽而轻笑:“倒是一阵不错的东风。”   君瑶侧首,有些不解。   “这几年太后稳居后宫,没有什么动作。如今她不管她因何原因突然对柔太妃发难,所作所为总有破绽可寻。且先暗中看着,等着这案情继续发展,赵家和太后,早晚会露出马脚。”明长昱说。   世家大族里,哪家没有隐秘和禁忌,只是掩盖得好,或者没到他人发作的时机而已。明长昱手中或许早就有牵制赵家的底牌,只是需要时机慢慢亮出来而已。   君瑶听他所言,也渐渐放松下来。   或许太后也没料想到,一个白清荷的死,将会掀起又一惊澜。不知她今后回想起,是否会后悔今日的抉择与作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或许只有一更,六点没更新的话,明天见哦!么么! 第164章 再接案子   太后彻查柔太妃,查了两日未曾查出结果,柔太妃宫中的人不算多,盘查审问两日就被审了个遍,居然无一人松口认罪。这侍女之死,放在历朝历代的历史中,也掀不起半星水花,如今却如湖面骤起的春水,吹破一池宁静。   柔太妃出身王家,家族传承数百年,先祖多是为宰为相之人,族中还出过三个皇后。发展到如今这一代,势力虽远远不及先祖,但在朝中依旧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与地位。柔太妃之父,是吏部尚书王守堂,曾主持过三届科考,如今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不少都是在他主持的考试中脱颖而出的,于这些官员而言,王守堂堪比他们的伯乐与恩人。柔太妃之叔父王淼,为弘文馆学士。虽不比六部,只负责勘正图书之类,但可参议朝廷礼仪和制度,且门下有数名学生,都是皇亲国戚、功勋之臣家族的子弟,在朝中的影响力也不低。   一得知柔太妃涉案被查的消息,王家兄弟便屡次上奏,请求圣上公正审理。既是命案,如何能让后宫妇人侦断?于理于法都不符!柔太妃之父年事已高,顶着稀疏斑白的头发跪在炎炎烈日之下,雪花般呕心沥血写出的奏书险些将皇帝的御案压断,圣上终归于心不忍,在这日下朝后单独召见了王家、赵家,以及大理寺卿明长昱。   日光明晃晃地从镂花窗格中切进,静谧肃穆,年轻的皇帝坐在桌案前,平静的面色看不出太多情绪。   柔太妃之父王守堂俯身跪地叩拜,皇帝立刻起身,绕过桌案探身伸手将他扶起:“王老是辅佐父皇的老臣,不必多礼。”   王守堂跪地不起:“皇上,宫中已然查了两日,却依旧没有结果。此案的确关系重大,还请皇上将此案交刑部或大理寺查办。”   此案或轻或重,关键就是如何看待。若只当它是一个侍女之死,那就十分简单,若把它看做宫中太妃有意谋害,就是大事。可牵涉其中的人,都是后宫中的人,后宫的人与事,说到底是皇家的家事,按理说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希望皇家家丑外扬,所以转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十分不妥。   王守堂深谙其中的门道,于是缓了语气,说:“老臣也知晓,宫中得力的人手已经在查此案,可查了两日未曾有结果,太妃与太后宫中的人,都是干净清白的。所以,此案的关键不在宫中,或是在宫外?”   皇帝面色一变:“宫外?”   “是,”王守堂当然是做了功课前来的,他说道:“那侍女虽说是在太妃宫中暴毙,可也不能证明宫中的人就与她的死有关。她在入宫之前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若只查宫内,未免太过狭隘。皇上,王家世代清白,虽不敢说于朝堂有何建树,却都是力求安稳的清流之辈。若我儿蒙受冤屈,王家……王家之人,只好辞官远去,以示清白了!”   皇帝面色一沉。一个小小的侍女,将赵家、王家两大世家牵连进来,这已不再是后宫里的小案。王家护女心切,若当真因此事逼急了,朝堂里又免不了一阵风云。此刻的皇帝暗然头疼,帝王权衡之术,当真让人心力交瘁。   一片寂静中,明长昱起身行礼,缓缓说道:“王尚书所言甚是,宫内暂且没有线索,就往宫外查。且那侍女白清荷本就是宫外之人,与宫内的人没有多大的瓜葛,若从她宫外的关系盘查,或许能查出线索和真相。”   在一旁沉默的刑部尚书赵松文闻言,立刻上前行礼,说道:“臣愿为皇上效劳,请皇上将此案交由刑部来查办。”   皇帝未曾开口,默然蹙眉沉思着。明长昱朗声缓缓说道:“恐怕不妥。”   赵松文面色不变,沉稳地说:“刑部断案无数,更有不少破案贤才,此案交由刑部,查出真相不过数日的光景。有何不妥?”   明长昱清和浅淡地笑了笑:“涉及此案的人身份特殊,不宜张扬。若让刑部中的贤才去查,难免有所惊动。”   赵松文说道:“本人可着人暗查。”   明长昱依旧思索着摇头:“依旧不妥。”他似笑非笑地说:“此案关系柔太妃与王家的清誉,试问王尚书可放心让刑部之人来查?”   当然是不放心!刑部尚书赵松文,与太后同出世族赵家,关系匪浅。太后向柔太妃发难,看似是宫中女人之间的算计,其实是两大家族之间的较量。王守堂王家,如何会将这么一个把柄交给赵家?   王守堂与其弟王淼相识一眼,说道:“此案与后宫牵连着,与后宫之中关系密切的人都理应避嫌,否则如何显示公正?老臣认为,刑部的人不便接手此案?”   话音刚落,明长昱便虔诚十足地对皇帝说道:“皇上,大理寺愿接手此案!”   赵松文反问:“刑部之中,也只有我一人与太后出自同族,难道皇上要因此不用刑部所有人?大理寺查案,难道就不会张扬惊动他人?”   在明长昱担任大理寺卿之前,大理寺从来不会和刑部抢案,而现在也不知是第几次被大理寺抢案了。经河安赵家一案之后,京城赵家便与明长昱结下了仇恨,明里暗里较量着。此刻若当真将白清荷的案子转交给大理寺,说不定还会生出事端来。   赵松文也明白,事到如今,还想利用联姻来绑住明长昱,实则已经行不通。他羽翼渐渐丰满,已经不再轻易受他人控制。区区一个婚姻,他怎么会放在眼里?他虽忌惮暗恨,却不会在明面上撕破脸。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结果。   皇帝考量半晌,权衡之下,说:“刑部可有人选?既能查案,又不至于声张?”   赵松文心里过了几人,却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心里明白,这案子适合暗查,不好出动太多人,最好不让官场中的人查涉皇家后宫的事。何况这样的案子,精明的官员哪个会主动接呢?   思虑了半晌之后,明长昱先于他开口,说:“臣倒是有一个人选。”   皇帝问:“谁?”   明长昱说:“刑部司的胥吏,刚被皇上赐赏的楚遥。”   皇帝双眼一亮:“甚好!”这人虽是胥吏,可有断案之才,在河安一案中表现出众,连巡查御史隋程与工部司郎中赵世立都在上书中为他邀功。且在论案时,皇帝已听明长昱说了此人破案的过程。他本想将此人拔擢为官,可惜本朝为官之人,要么是立下军功,要么是通过科考之路入仕。破格拔擢为官的,却是少之又少,皇帝也不好轻易破例。   “此案就由大理寺与楚遥一同侦查。”皇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是圣旨,任何人都改不了。他定了定,目光在王守堂与赵松文身上游弋着,诚恳地问:“王爱卿、赵爱卿,可有异议?”   王守堂立刻行礼叩首:“臣无异议。”   赵松文沉默一瞬,咬牙道:“臣也无异议。”   皇帝日理万机,将此事谈定之后,就以还有要事处理为由,让几人退下了。   明长昱下朝后,将此事告知君瑶。在今日之前,明长昱便与她商议过此案,这案子需大理寺查办,更需她来查办。她其实很清楚,与赵家的仇怨,早在河安一案时就已然结下。或许赵家人早就将她视为眼中钉欲处之而后快,可是因着皇帝刚刚赏赐了她,不好在这个关口对她下手而已。她回刑部,也难免会遭遇不测,所以若她能查此案,相助于大理寺,就有了明长昱的庇护。她若是在此事出事,赵家或多或少都会有嫌疑。   君瑶入神地思索着,见明长昱在身前坐下,缓缓收回神智,说:“我若真查出些什么后宫的禁忌,皇家的人不会杀我灭口吧?”   明长昱失笑:“我与你一同查案,你还怕被灭口?”   君瑶颔首:“也是,如此说来,明日我该回刑部了。”   明长昱有些不舍,淡淡地“嗯”了声。   君瑶一心都在案子上。她手中有一页纸,纸中写着“白清荷”,四周是与她有关系的人,且标注着人物关系。   白清荷早年是宫里的绣女,后来受长宁公主赏识,被分到长宁公主宫中,专管公主的衣物服制。之后随公主出宫,入了公主府,在此期间,嫁给了户部一个后补的吏员柳泽逸。她婚配后,便不常在公主府做事了,而是在府外帮公主打理天香绣坊,大部分时间都在绣坊做事,只有公主召见时,才回公主府。   这便有了第一个疑点,白清荷既已出嫁,鲜少回公主府了,也不再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为何公主还会带她入宫?   君瑶提起红笔,在“永宁公主”四个字上画了个圈。   让君瑶意外的是,冯雪桥也曾在公主府侍奉过,不过时间很短,公主府相关人事的册子上,对她的记录也计较少。   暗暗记住这些人,听明长昱问:“你想先查谁?”   君瑶顿了顿,没想到他会先询问自己。这案子毕竟是由他审查,要怎么查也是他来决定。不过他既然问了,她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先查白清荷的丈夫柳泽逸。”   明长昱轻笑:“英雄所见略同。”   柳泽逸是白清荷最亲近的人,白清荷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时间尚早,君瑶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侯府回刑部的院子。明长霖得知后十分难舍,她在京中没有几个同性的朋友,君瑶算是其中一个。   “你要是早点嫁入侯府就好了。”明长霖说道。   君瑶心跳不稳,低头忽略一旁明长昱灼然的眼神,不置一词。与明长霖一番告别后,她乘坐一辆没有徽记且普通的马车,由车夫拉着绕到城外再绕进城,送她回了刑部庭院。   次日,去刑部点了个卯,顺便告知隋程这段时间有要事处理,不能随时呆在刑部。没想到隋程十分体贴,欣然答应了。甚至拉着君瑶的手,好奇地问:“难道要去调查神秘的案子?”   “是,”君瑶也不避讳,“事关重大,天机不可泄露。”   隋程点点头:“侯爷已经派人提醒过我了,我可不想搅进去。”回想河安一案,他至今心有余悸。若非皇帝安抚他,赞赏他敢作敢为,他都要上书请奏,让皇帝将他调到安全些的部门,不要一遇事,就是谋杀暗杀之类的。   君瑶正欲离开,隋程忽而叫住她,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夜,我回府时,遇到柳泽逸了。柳泽逸你知道吗?”   “知道。”君瑶颔首。   隋程说:“他伤心欲绝,甚至有些不清楚,拉着我的手哀求我查案,找出杀害他妻子的元凶。”他面色古怪,轻叹一声:“我哪儿懂这个?何况这案子我也不知情,如何查?”   君瑶侧首:“他为何会找到你呢?”   隋程说:“他也曾是京中试子,前几年科考时,我们还一起聚过。可他只中了举人,如今在户部做书吏。”   君瑶也未曾了解书吏的品级,大约只比她高一丁点。若混了多年还是个书吏,那想要再往上升迁,基本无望了。   与隋程分别后,君瑶在刑部外的棚子里去吃梅花汤饼,其实这梅花汤饼,不过是将面饼压制成梅花的形状,外观上好看了些,就引得不少人前来品尝。棚子里生意颇好,食客们吃得很香,君瑶也来了食欲。碗里倒映着天光云影,飘着清晰香味,君瑶思索着哪日得空,让柳镶教教她如何做。在蓉城时,那里的人爱吃芙蓉汤饼,其实就是将面饼捏成不规则的芙蓉花形状,煮熟了用料拌好就能吃。若她将两种汤饼都学会,将来与兄长团聚时,就可以试试自己的手艺。   伴着那点心愿吃完汤饼,君瑶与明长昱相聚。   因为是暗查,所以明长昱穿着并不高调显眼,他身着直,气质淡然,虽说也称芝兰玉树,有点文采的人或许还会吟诗称颂两句,可街上行人众多,穿直的人也太多了,没多少人会盯着他看。   一路慢慢走着,就如寻常的两个逛街的人,这便到了柳泽逸家中。   柳泽逸的家宅,与京城之中大多数人的宅子一样,坐落的路段并不偏僻,相反相对热闹,生活方便。院子干净整洁,虽颇有雅趣,却冷清寂静。柳树妆成,黄绿交错的纸条低垂着,树上绑着白布,挂着白幡。一进的院子除正堂外,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都挂上了白布,灵堂也布置起来。院中有一位老仆,见有来人,立即去灵堂通传,不过片刻,柳泽逸就迎了出来。   这位儒雅的男人,此时一身白孝,面黄肌瘦形容憔悴,见了君瑶与明长昱两人,立即上前行礼,并吩咐仆人上茶,端上时令的水果。   君瑶与明长昱入座后,柳泽逸站在一侧,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君瑶问:“听闻你去找过隋大人。”   柳泽逸僵硬地点头,“是。”她侧首看向灵堂,声音有些哽咽颤抖,“我妻子……我妻子无缘无故去世,我总希望她走得安心些。”   隋程是最怕遇到案子的,多半会避柳泽逸而不见。柳泽逸为了见隋程,肯定费了不少功夫。也不知他对白清荷,到底有多深的感情。   君瑶暂且不想思索这夫妻间的情感,只询问基本情况,问道:“你可知三日前,你的妻子去了何处?”   柳泽逸说:“她与我成婚后,就被公主安排去打理天香绣坊。这两年来,她总是一早就去绣坊了,午时回家为我送午饭。可那日她告诉我,午时要随公主入宫,让我去外面店铺吃些面饼或鱼羹。”   君瑶蹙眉,问得更细致了些:“她可曾告诉你在入宫之前会见哪些人?”   “不曾,”柳泽逸懊悔地摇头,“若是我当时多关心她,多问问她,或许……”   君瑶盯着他,见他只是双眼通红,眼角泛着湿润,她静了静,问道:“她可能告诉过你公主带她入宫的原因?”   柳泽逸点头:“她说,公主想带她入宫,寻些宫里时新的绣花样子。”得知白清荷不能为自己送午饭而是要入宫,他便疑惑地多问了一句。白清荷自出宫之后,就从未进宫过,她告诉柳泽逸,天香绣坊的绣品时新且雅致的太少,若从宫中带出些时新精美的,必定会卖得很好。于是公主就带她入宫了。   君瑶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明长昱见她思索着,也不打扰,接着她的话问下去:“白清荷平日身体如何,可有疾病?”   “没有,”柳泽逸十分肯定,“她原本今年打算……打算怀孕,便每月请大夫看诊调理身体。大夫每每来诊脉,都说她身体康健,并无疾病。”他神色委顿哀伤,又想到什么,低声说:“若当真有些疾病的话,便是她的脖子手腕和眼睛。她从小就学刺绣,常年低头、穿针引线,脖子和手腕会疼痛,眼睛也不大看得清楚东西了。”   这似乎并非什么大毛病。   君瑶细细地听着,问道:“她手臂是何时烫伤的?”   柳泽逸摇头:“我不知道。三日前她离开时,手臂还是好好的。”因天气炎热,夜间休息时穿得单薄,衣袖也短。他与白清荷同塌而眠,自然可以将她的手臂看得清清楚楚。   白清荷的手臂是如何烫伤的?在何处烫伤的?与她的死可有联系?君瑶一时不得其解,转而看向灵堂。白清荷的尸体只让宫中的御医和稳婆看过。虽说没看出什么问题,但御医与稳婆毕竟不是仵作,看尸体与看活人还是有差别。她思索着是否要让仵作来看看,想了想,就对柳泽逸说:“你妻子的尸体,我想让仵作来看看。”   柳泽逸到底是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且还是白清荷的丈夫,如何能接受他人随意看妻子的身体?他憔悴的脸色霎时一僵,颤声说道:“这……宫中的御医已经看过了。”   君瑶想要再劝,却被明长昱阻止,“无妨,你若还想到了其他的线索,记得尽快告诉我。”   柳泽逸点点头,又哀求了一番。   君瑶起身,说:“可否带我去白清荷的房间看看?”   柳泽逸带着二人去了白清荷的房间。这间卧房十分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桌案地板纤尘不染。房中摆放的,大多是柳泽逸与白清荷夫妻二人的用品,都是日常所需,并无不妥之处。唯有柜子上有两个箱子,有锁锁住。   “箱子里的是什么?”君瑶问。   柳泽逸说:“是我以前的旧物,大人要看吗?”   君瑶让他打开,柳泽逸去取了钥匙,将箱子搬下来放置桌案上,然后打开。   箱子内装的是贵重的物品,上好的玉石,笔墨砚台,还有银钱,以及一些看似名贵的书画。唯有一个布囊有些突兀,那布囊很普通,灰蓝的布,粗麻绳收着口。   “布囊里装的是什么?”君瑶问。   柳泽逸缓缓的将布囊打开,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东西拿出来,轻轻地摆在案上,说道:“这些都是小娇送我的,我一直珍藏着。”这些物件的来历,他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心如刀割。三四年前,他只是一个京中普通的试子,因同学和友人的推介,入了公主府参加吟诗赋文宴,听闻若是在宴上大出风采,于科考仕途十分有利,不定就被哪个考官看上了。   他去了几次,遇到了府中的侍女白清荷。白清荷羞涩婉约,眉目见溢出的情绪,让他心悸又喜悦。只是他担心自己到底是一厢情愿,不敢唐突,又担心连累她,便一直守着礼节规矩。   直到一日,花颜新绽,白清荷含羞带怯地暗暗塞给他一方手帕,还有一页纸。手帕上绣的是红豆,枝枝簇簇,鲜红可爱。他心念一动,展开那页纸,纸上写着娟娟小字:“此物最相思”。他内心窃喜,又彷徨不安。不过一方手帕,一句诗和红豆,也不敢说是什么。于是他暗暗等着第二次。   令他意外的是,接下来几次去公主府,白清荷依旧会偷偷给他送东西。有绣着双飞孔雀的荷包,有绣着并蒂花的衣衫,还有绣着连理枝的鞋袜。最后一次,送的是一块玉,并非连城之价,却是情深之许。那一次,她写的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既已是两情相悦,柳泽逸当然想要提亲。可白清荷是公主的侍女,他如何才能求娶?那时,与他交好的人之中,有人认识公主的驸马,于是他花了许多功夫,将提亲之事与驸马说了。经驸马相助之后,永宁公主同意将白清荷放出府,准许她嫁给自己。   君瑶注视着手帕、荷包之上的刺绣,心中有些新奇。原来一个女子,可以如此炙热且脉脉的表露自己对心仪之人的爱慕。她暗暗瞥了眼明长昱,微微的心悸又熄灭下去。她既不会刺绣,也不会写诗,罢了吧。   明长昱对绣品的兴趣不大,他将写着诗句的两页纸放在一起,问:“为何两页纸的字迹不同?”   柳泽逸是读书人,自然早就知道这两页纸不属于同一人,他解释道:“小娇字写得不好,第一次写诗时,怕字难看被我看轻笑话,所以就找了个街边卖字画的人帮她写。”   见君瑶与明长昱不再查看,他谨慎且小心地将这些东西一一收回布囊中,轻轻地放回巷子内,用锁锁好。   房中并无其他可疑之处,君瑶出门后,将方才引她入门的仆人唤了来,在廊下单独问了几句。   这仆人柳泽逸与白清荷成亲之后才请的,白天过来帮忙做事,晚上回自己家中。   君瑶问:“你家老爷与夫人感情如何?”   仆人说:“相亲相爱,感情很好。”   “不曾有矛盾吗?”君瑶问。   仆人摇头:“小矛盾有,哪家夫妻不拌嘴呢?可每回柳先生一哄,他们就和好了。”   君瑶沉思着,“近日他们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仆人认真说道:“没有,一切如常啊。”   君瑶再没什么可问可查的,与明长昱一同离开。寻了处凉快的地方坐下,君瑶细细理了理,说:“线索还是不够,若是能更仔细地察验尸体就好了。”   明长昱轻笑:“这有何难?我让长霖来看看。”   “长霖?”君瑶有些诧异,“她会验尸?”   明长昱缓缓扬起唇角,闻言道:“她自幼在军营长大,跟着军医看过不少伤口尸体之类的,简单验看一下尸体还是可以的。”   君瑶心下一定,轻轻颔首。长霖是女人,不受男女之防约束,若能凭比她多的验尸经验去看白清荷的尸体,说不定能查出更有价值的线索。   休息了片刻,复而起身,发觉天色尚早,说道:“去天香绣坊看看。”   君瑶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与明长昱一同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 第165章 绣坊中人   皇家每年都有进项,国库和内库中,甚至会拨出一笔钱财来供养皇亲。可有的皇亲开销大,单靠朝廷拨的钱无法养活阖府的人,且是人都愿意拥有更多钱财,是以有条件的王子公主之类的,都会让人以自己的名义开一些私人店铺以增加自己的收入。   天香绣坊,就是永宁公主名下的产业之一。绣坊的掌柜是徐坤,曾在公主府做过账房,如今帮公主打点着多家商铺,包括天香绣坊。他是有些见识的人,听小厮讲有官府的人想见自己之后,就立刻出去迎接。   君瑶与明长昱选了一处安静的厢房问话,徐坤垂手恭恭敬敬地候着,命人斟茶上点心,不敢怠慢。   “白清荷在天香绣坊多久了?”君瑶问。   徐坤如实回答:“两年多了吧。她平日负责管理绣娘,也负责在招揽绣娘和其他人手时把把关。”   “这两年,她每天都会来绣坊吗?”君瑶再问。   徐坤颔首:“是,尽职尽责,除非特殊情况,每日都来,有时回公主府向公主汇报生意情况。她自己也会刺绣,手艺也不错。”   君瑶:“三日前,她来过吗?”   徐坤愣了愣,苦思冥想着说:“应该来过了吧,我当时没注意。”他顿了顿又说:“她的绣房有人打扫,或许打扫的人比我更清楚些。”   “绣房在这里?”君瑶说。   徐坤说:“是,她毕竟要管着这里上上下下好几十个绣娘,没有处理事务的地方如何能行?她十分爱洁,每隔两天就要让人打扫一次房间。三天前,正好是打扫的时候。”   于是君瑶与明长昱提出要去看白清荷的绣房。徐坤带着二人拐入后院中,后院是几进几出,白清荷的绣房是一进院子里的一处厢房,不大,但离前院很近,来往方便。进了绣房,入眼的便是几个绣架,绣架上架着尚未绣完的绣品,用料皆是上品,细线交集想错,泛起暗暗浮光,精美秀丽。   绣架围着一方桌案,案上摆放着一些绣品花样,还有针线。临窗还有一案,其上有杯盏香炉,只是普通之物,并不罕见。案旁有榻,应是她劳累时休憩所用。   一一查看下来,并无可疑之处。   须臾后,负责打扫的仆人被带了过来,得知君瑶问话之后,说道:“白姑姑的确来过,我只是远远地看见她入了绣房,没来打扰她。”   君瑶蹙眉:“你可曾见她离开了?”   仆人轻轻颔首:“白姑姑在刺绣时我不敢打扰,待她走了之后我才入房打扫。”   君瑶说:“你只是远远地看见她,可看清楚了?”   仆人愣了愣,指着其中一个绣架,说:“白姑姑刺绣时有个习惯,若中途离开,便将针线别在最后落针之处,任何人不能触碰。若是不再绣了,便会将针线收好。三日前,我入房打扫时,白姑姑的针是别在绣架上的,打扫完之后,我再回房间整理了一次,发现绣架和针线都被收起来了。”   这说明白清荷清早入了房刺绣,中途离开过。   君瑶问:“你两次入房的时间间隔多久?”   仆人凝眉,“大约半个时辰。”   “具体是什么时候?”君瑶追问。   仆人不太确定,含糊地说:“大约是巳时吧。”   君瑶点点头,沉思道:“绣坊之中那么多人,难道没人知晓她去了何处?”   徐坤摇摇头:“白姑姑很熟悉绣坊,她要去哪儿很容易。这几日中秋节将近,前院比较忙,很多人都帮着买卖,后院里人倒是很少,没注意到也是可能。说不定她绣完之后,就从后门离开了呢。”   君瑶问:“绣坊有几道后门?”   徐坤说:“三道。”   “她平日里和谁比较好?”君瑶又问。   徐坤想了想,说:“她很和善,与坊中绣娘的关系都很好,逢年过节还会聚会吃酒。要说更好些的,大约是后院那位冯绣娘吧。昨日冯绣娘还告假去白姑姑家上香吊唁呢。”   冯雪桥与白清荷曾一同在公主府侍奉,关系要好些也正常。   说着,徐坤便带着君瑶往后院走。冯雪桥入天香绣坊的时间最晚,住的院子也最靠后,可好在是最清净的。一路穿过几个院落,沿着僻静无人的小径而去,终于到了冯雪桥的院子。   那株桂树依旧如盖,深碧的夜间簇拥着一团团桂花,满院子都是桂花的浓郁香味。一入院子,就见冯雪桥与小徒弟小珂坐在绣架前,心无旁骛地穿针走线,一丝丝单调的线缕,在两人手中飞快穿梭游走,挑。刺、拉、绾、绕,令人眼花缭乱的针法中,一幅巧夺天工的绣品便缓缓而成。   直至君瑶等人走近,冯雪桥也未曾发觉。一旁为她打下手的小珂率先起了身,拉扯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师父,有人来了。”   冯雪桥一惊,银针刺破手指,血珠竟渗到绣布中,冯雪桥面色一变,立刻将被血染红的一点绣成每人眼下的泪痣,鲜红的泪痣将落未落,绣画里的美人彷徨柔美之态,勾描得淋漓尽致。   君瑶暗叹一声,冯雪桥的心与手,果然灵巧。   弥补好绣画后,冯雪桥立即放下针线起身,向君瑶几人行礼。徐坤即刻介绍,说道:“他们二位是官府的人,来问你一些事情,你如实回答便是了。”   冯雪桥有些意外,却顺从地点点头。徐坤也不在一旁叨扰,自觉回避到一旁去找事做。   小珂有些局促,被冯雪桥差使着上茶,她这才飞快地扔下手中的东西,飞快地跑开了。   四下无人之后,冯雪桥轻声问:“两位官爷想问什么?”   大约是君瑶的模样看起来更温和些,冯雪桥说话时是面对她的,她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问问你白清荷的情况。”   冯雪桥面色一暗,轻抿着唇,眼底有些伤感遗憾,说:“清荷曾与我一起入宫做宫中的绣娘,后来年纪大了,新的一批绣娘入宫,就没我们什么地位了。清荷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与我说与其在宫中消磨时光,还不如出宫闯一闯,有了御前绣娘的身份,何愁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说到此处,她轻垂眼眸,抬手拭泪。正好小珂端着茶过来,她顺势侧过身,吩咐小珂先将茶端给君瑶与明长昱两人,轻声道:“二位请用茶。”   君瑶轻轻呷了一口茶,问:“所以你们便去了公主府?”   “是,”冯雪桥点了点头,“那一阵子,公主也不知为何忽然到我们绣坊来,说是要亲手做一件衣裳,要找绣娘织绣,若绣得好重重有赏。我和清荷抓住这个机会,探听了公主的喜好,绣了一套双鲤鱼海牙跃龙门团纹锦,公主看过之后,果然大喜,不过多久,公主就将我和清荷要去了公主府。”   君瑶侧首:“为何公主会喜欢鲤鱼团纹锦?”   冯雪桥咬唇,有些为难,迟疑道:“这……这有关公主隐秘,我不便多说。”又迎上君瑶质问的眼神,她立刻重声道:“我发发誓,这与清荷的死没有关系。”   君瑶欲追问,明长昱却缓缓开口截断她的话:“之后呢?在公主府中又发生了什么?”   冯雪桥依旧轻垂着眼,瑟缩着身体,越发衬得瘦不胜衣,她说道:“后来,入了公主府后,清荷偶然结识了柳公子,两人两情相悦,得公主同意,没过多久就成了婚。再然后,我接到家中书信,得知抚养我长大的姑母去世,便向公主辞别离京。我回了家乡,为姑母守了三个月的孝,就收了小珂为徒,这些年我带着她走南闯北,学习各式各样的针法。”   “为何要在这时候回京?”君瑶问。   冯雪桥苦涩地笑了笑:“走南闯北这几年,花了不少积蓄。这次路过京城,给清荷去了一封信,没成想清荷便邀我留下。她说公主欲在中秋节上进献绣品,搜罗了许多地方,都不曾找出得意之作。她无意间向公主提了我,公主便发了话,让我进天香绣坊,绣出要进献的绣品。我一听薪酬丰厚,便应了下来。”   这些话没必要撒谎,君瑶只是点点头,又说:“三日前,也就是白清荷入宫那日上午,你可曾与她见过?”   冯雪桥回想了一瞬,摇头说:“没有。”   君瑶眯了眯眼:“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回答的是小珂,她忍不住为自己的师父辩解,说:“那日我与师父一直呆在一起,未曾离开过一步,我可以为师父作证,那日白姑姑真的没来过。”   “那你们在什么地方?”君瑶问。   小珂说:“在院中绣进献的绣品啊。”她见君瑶与明长昱态度很随和,也不再害怕,说道:“三日前,我的腿刚好,大清早的偷懒用凉水洗了头,不知怎么的受了凉,师父担心我病重,就为我煎了药。我喝了药之后犯困,趴在绣架上睡了一阵,师父一直在旁边守着我,没有离开的。”   “你睡了多久?”君瑶蹙眉。   小珂说:“大约就一会儿吧。”她有些摸不准,“或许更短,因为我睡着前,师父将我的药放在案上,我醒来时,药还没凉。师父为我熬的粥也没凉,点心的皮也还很酥脆。”   君瑶暗自思忖着:“一会儿是多久,可以说得具体些吗?”   小珂皱眉细想,一旁的冯雪桥说道:“半盏茶的光景吧。她喝药总怕苦,我为她做了些鱼粥和点心。见她没什么大碍,就继续刺绣,谁知她竟睡着了。”   小珂连连点头:“我是被师父叫醒的,师父亲自喂我喝粥劝我吃点心,点心是从苏州带来的,师父自己也舍不得吃。我还担心自己睡了许久耽误了刺绣,特意问过师父时辰,师父说我没睡多久,还指了太阳和日影给我看,让我确认时辰。”   若小珂说的是真话,那冯雪桥的确没见过白清荷。   君瑶没什么可问的了,与明长昱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向冯雪桥告辞。   冯雪桥与小珂亲自将两人送出院子,才复又回到绣架前,专心致志地刺绣。刚走几步,徐坤就追了上来,“两位大人,这就要走吗?可要去前厅喝盏茶?”   君瑶边走边看,除前院之外,后院多是绣娘等人的居住之地,可也不是每一位绣娘都能入住。哪怕入住了,白天也忙于刺绣,或到前院做些营生,不常在各院之间走动。如此,白清荷那日到底是径自离开去了公主府,还是到了后院中某一处,谁也不知。   正好,即将走到前院时,有小厮匆匆忙忙跑过来,行礼之后贴到徐坤身边耳语。徐坤不安且恳求地看了明长昱一眼,明长昱说:“且去处理你自己的事。”   徐坤千恩万谢地带着小厮离去后,君瑶低声道:“这后院中,都住了哪些人?”   明长昱说:“大多是在绣坊中有些资历的人。”他早让人查访过,说道:“这后院大小后七八个小院,正院是掌柜徐坤的住处。东边一行院子,住的是四位绣娘,住最末的是冯雪桥。西面三个院子,首院是白清荷的,其余两院不曾住人,做库房使用。”   君瑶蹙眉,徐坤也说过,白清荷为人和善,与坊中的绣娘并没有矛盾。   奔走这半日,她其实早就饿了。她定了定神,收回心思,忽而想起西市一家小店的麻婆豆腐与山煮羊滋味丰美,正欲邀请他一道前往,不期然见一年少的女孩儿从拐角处慢慢地走过来。   女孩儿的模样十分清秀,穿着打扮却甚是朴素,粗布蓝褐相间的衣裳宽松肥大,挂在她清瘦干枯的身上。秋日寒热未褪,她的衣袖绾到手肘处,暗黄的皮肤上布着累累伤痕。她低头走着,有些木讷,黑而大的眸子间或一瞥。   这鲜衣锦绣的天香绣坊,出现她这样的人,格格不入。宛若精美的玉璧里,突兀的一粒沙子。   她走得匆忙,还未靠近,从前院道上钻出一个粗壮妇人,手里端着一箩筐杂乱的丝线,见了她,扬声一喝:“小玉!”   少女立刻停下,转身面对妇人。   妇人将箩筐塞到她手里:“把这堆丝线分出来,今日下午我要用!”   一箩筐缠成乱麻的线,颜色长短不一,有些甚至打了死结,要如何拆分?这无异于故意为难。   君瑶本以为小玉会木然承受,却没想她捏紧箩筐,昂起头来,低声说:“这些线都是刺绣剪掉的边角料,又短又散,给谁都不会用了。”   妇人面色一沉,隐约露出凶相,厉声道:“你不过一个打杂的下人,认识什么丝线边角料,让你分你就分!把颜色长短,不同的丝质都拆分出来!”   小玉盯着手里一箩筐丝线,抿紧唇,似在犹豫。   这踟蹰的一瞬,让妇人面色不耐,她伸手往小玉身上一搡,小玉单薄的身子一个趔趄,手里的箩筐脱了手,跌落到一旁的水渠里。   小玉和妇人的脸色同时一变,尚未有过多的反应,小玉便生生挨了妇人一耳光。   “做粗贱活的小丫头!绣坊收留你给你工钱,你就得做事,竟还敢摆脸色?”妇人盛气凌人,扯过小玉的衣袖,将她推到水渠边,怒斥道:“给我下去把丝线捡起来!”   这一切看在君瑶眼里,她与明长昱两人离得较远,有树木遮挡,妇人与小玉大约是没见到他们。可这靠近前院的地方,也有一些人进进出出,这些人全都对方才的一切视而不见,丝毫没有上前相劝的意思。   君瑶蹙眉,向明长昱递了眼色,想替小玉说几句。尚未靠近,就有人抢先一步走了过去。他不曾阻拦,只离了几步远,遥遥地看着那妇人和小玉,轻轻朗朗的喊了声:“荟绣娘,我来取公主的东西。”   那妇人闻言,身体一僵立刻放开小玉,站直了身。   “琼宇公子,”妇人行礼。   离了些距离,又是背影,君瑶只看见琼宇的背影。明长昱适时在她耳旁轻声说:“近几月新冒出头的试子,被公主看好,如今是永宁公主眼前的红人。”   君瑶暗暗心惊,默然盯他一眼。内心里却又是百转千回。永宁公主的府邸,大约是热闹的福地,总有试子想借她的赏识一举成名。   琼宇的声音温和清润,却隐约有些不耐:“我方才在前方等你许久。”   妇人错乱起来:“我方才吩咐这丫头做事,她无赖推诿,耽搁了时间。”   琼宇冷冷清清地反问:“你让她做何事,为何要推诿?”   妇人说:“让她拆分丝线,她不但不做,还将丝线扔进水里。”   琼宇抬手指着水渠里的箩筐和已浸了水的绣线,说道:“不过是些丝线,品质如此粗鄙,有何好拆分的?纯属浪费时间!你有这让人分丝线的时间,怎的没时间将公主要的东西绣好?”   妇人唯唯诺诺地应了“是”,将头埋得极低,也不再多言,利索地离开去取东西了。   琼宇也未曾逗留,施施然转身离去。君瑶恍然看了一眼,倒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年,就如春日里浸润清露初长的芳草。难怪能得公主青眼。   小玉拘着礼,这才缓缓起身,往琼宇离开的方向淡淡看了眼,又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和头发,匆匆忙忙地离去。   天香绣坊暂且也查不出线索,君瑶与明长昱一同离去。   上了街头那辆普通的马车,明长昱才才沉声说道:“琼宇,长得有些像一个人。”   君瑶侧首,“像谁?”   明长昱说:“天底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数。待我让人查实之后,再告诉你。”   君瑶点了点头,她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坐稳之后立即建议去西市吃山煮羊。   明长昱失笑:“你何时知道西市有山煮羊?”   君瑶抚了抚饿扁的肚子:“隋大人带我去过,我请你尝尝。”   两人暂且不谈案子,气氛轻松自在,明长昱欣然道:“好。”   繁杂纷乱扰心时,大约只有这身旁的人,还有她谈及的美食,能让人不舍辜负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相对上一案简单些,短些,我尽量快点更。 第166章 血迹符咒   君瑶喜欢西市,不仅因为此处的热闹繁华,也因为能在这里感受各地的市井烟火气。   山煮羊是时下各地人都爱吃的,不过做法不同。她带明长昱来的这家,滋味清淡些,为招揽生意,店主很会宣传,甚至请了诗人为自家的山煮羊写诗词。诗词大火,山煮羊也带上了诗人的山林隐士气息。将羊肉切成大块码好,放入淡雅素色的砂锅中,加从城外山林中采来的山泉,没过羊肉,再点配花椒、小葱、杏仁,用慢火炖至酥烂。端上桌时,砂锅还沸腾着,大块大块渗着汁水的羊肉弹滑着,让人垂涎欲滴。   君瑶与明长昱坐在临窗的位置,畅快地吃了大半之后,明长昱让人上了陈皮芍药汤消食。   小二端上药汤,见桌上的山煮羊快见了底,便问:“二位客官,还需要再上一锅山煮羊吗?小店的羊都是现宰杀的,可鲜嫩了。”   君瑶看了明长昱一眼,明长昱说道:“不必。”   小二恭恭敬敬地离开了,待他将门关上,君瑶说:“羊肉不易煮烂,若是现杀现做,不可能炖得这样酥烂入味。”   说到此处,她眉心一蹙,迟疑地说:“侯爷,其实我一开始就被白清荷死亡的时间误导了。”   明长昱颔首:“按寻常的思维推测,凶手杀害白清荷的时间,应在三日前下午,即她在等侍女拿礼物之时。”   君瑶灌了一口浓汤,药味有些提神,她说道:“可惜我没有在柔太妃宫中发现线索,柔太妃的人被太后审了两日都没有吐出线索,于是我便推测,凶手或许用了什么办法,没让白清荷立刻死,而是到了聚芳宫之后再死。但凶手对白清荷下手的时间,也许并不在三日前上午,或许更早,也或许更晚。”   明长昱眯了眯眼:“若是很早便下了手,那时间就难以推断了。若是晚一些,最晚不过在白清荷死前一瞬。”   白清荷死前与红砚、阿影在一起。她因身体不适自己到殿外透气,离开了红砚与阿影的视线,不过片刻,就被人发现死亡了。若凶手在她离开人的视线时动手也说得通。如果照此推测,凶手就应是柔太妃宫中的人。只有柔太妃宫中的人,才可以随意出入聚芳宫。发现白清荷尸体的,是柔太妃的贴身侍女,她尖叫之后,红砚和阿影才闻声出门。如此,其实这个侍女也是很可疑的。   君瑶轻声问:“发现尸体的侍女查过了吗?”   明长昱颔首:“查过,她是柔太妃从王府带入宫的人,侍奉柔太妃多年,没出过什么差错,是柔太妃信得过的人。前两日,太后安排的人暗地里审问了她一番,依旧咬牙证明柔太妃的清白。”   君瑶默然思索着,梳理推测着一条条线索。   其一,若白清荷之死,只是柔太妃与太后之间的争夺算计,那幕后的凶手要么是太后,要么是柔太妃。这一推论,是君瑶不喜欢的。皇家禁忌,世家隐秘,就算查到了真相,那身处高位尊贵的人,也不会为一个小小侍女的死而付出代价。除非如河安一案那般,案情牵连纠缠,实则水深莫测,涉及到了他们的利益根本,才可能稍稍撼动她们的势力。   其二,白清荷的死,与宫中的人无关。她可能死在亲密之人的手中,也可能死于疾病。若凶手早就对她下手,就大有可能是她极其亲近的人。会是柳泽逸?还是天香绣坊的人?若只是在她死前不久对她下手,那她死前的一段时间,与她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   白清荷的生活方式相对简单,家、天香绣坊以及永宁公主府。今时今日,已经查过柳泽逸与天香绣坊,最后要去的可疑之处,便是公主府。   永宁公主身份尊贵,也不知是否会配合调查。明长昱一早就去了拜帖,至今都没有回应。总不能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将公主请出来吧?那还如何说得上暗查?永宁公主一入大理寺,此事就会如柳絮般飞扬而去。   金乌在天,清爽的风里送来缕缕桂香。大约是有些乏,君瑶吃过午饭后有些犯困。明长昱安排车马送她回去休息,刚上车,就收到了永宁公主的回复——明长昱的拜帖没有白递。   君瑶精神一震,立即与明长昱前往公主府。   永宁公主府,与京中其他皇室宗亲的府邸相比,丝毫不逊色。永宁公主是先皇唯一的嫡女,宠爱异常,早早地就位她修建了公主府。几年前,公主大婚,搬出皇宫与驸马一同居住在府中。只可惜好景不长,公主的驸马与她成婚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这个驸马,听闻是上一届的探花郎,不仅有惊世之才,更有出众的容貌。甚至有人暗中非议他,之所以能得探花,是因为那张好看的脸。   君瑶暗自想,也不知比起隋程的脸如何。   高中探花,换做他人,心中所想应是在朝中有所建树,走好仕途,最好能青史垂名。可惜这位探花郎不是。他竟愿意放弃仕途高位,去侍奉永宁公主。这一举动,当真令其他试子看不起。太后下令,不需任何人谈论这位驸马,甚至根本不承认这驸马的身份,皇家玉蝶中,也没有将其名录上去。所以公主虽已成婚,但在皇家玉蝶的记录中,是未婚的。知晓公主婚姻内情的人不多,但在一段短暂的时光里,他们谈及这位驸马,多是惋惜和鄙夷。   “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如何?”君瑶问。   明长昱淡淡地说:“不知。”他略微静了静,说:“那时我领兵在外,对公主与驸马之事只是略有耳闻。永宁公主酷爱蹴鞠,时常去宫中举办的蹴鞠大赛中凑热闹。上一届科考放榜之后,皇上下令召所有上榜的人参加蹴鞠大赛,一来彰显皇上对贤才的爱惜重视,二来也是为了劝诫在朝之人要有强健的体魄。上榜的人多,断断续续的比赛下来,进行了很多场,很多天。永宁公主跟着皇上将每一场都看了,渐渐地就迷恋上在蹴鞠赛中夺得第一的温云鹤。她去哀求皇上,让皇上赐婚。当时皇上……皇上正为掌权收权一事烦恼,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被人反对了一次又一次。于是他很想自己做一回主,所以就下口谕为永宁公主赐婚。口谕一下,最先震怒的是太后,其次是赵家。可永宁公主是皇室的人,赵家再如何反对,也不敢明面上驳了圣意。太后后来见女儿痴情,也不再反对,同意让公主成婚。”   但凡在朝为官且前程似锦的人,都不愿做什么驸马。公主是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是天家的人,而驸马,身份再高贵,也只是臣民。即便与公主成婚,也只有侍奉公主的情分,不可能与公主是平等的夫妻。就连与公主同房,也许公主召见才行,否则只能等着,犹如后宫中的嫔妃。也不知温云鹤在入公主府的那段时日里,度过了怎样一段时光?又是否朝着皇城的方向暗暗懊悔?   可太后既然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入侯府,自然是会做一些让步的。她本想让侯府与赵家联姻,成为最大的利益关系,却不想侯府压根儿就没把她的心意当回事,直接以早有婚约为由婉拒了。经河安一案,赵家人恐怕已经彻底看清了形势,明长昱与侯府,是一柄利剑,难道还会让公主与明长昱成婚?   君瑶正愣神地思索着,公主府已经到了。在正厅等了片刻之后,永宁公主才姗姗而来。她的气色看似不大好,带着些倦容,倒也没用妆面刻意遮掩。由侍女扶着入座之后,她也没有与明长昱寒暄,开门见山说道:“我猜侯爷是为白清荷的案子而来。”   明长昱露出几分和煦的笑意来:“白清荷是公主的侍女,也是为公主才入宫的。她的案子关系重大,一些疑惑之处,只有公主能为我解惑了。”   永宁公主深深看他一眼,漆黑的眼珠带着探究,问:“你想知道什么?”   明长昱的目光掠过她,落在她身后的侍女身上:“当时随公主入宫的,不止白清荷一个吧?”   永宁公主身后的侍女,才是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人,名唤可容,年纪看似比白清荷还稍长些,大约有三十来岁了。见明长昱的目光投过来,她稍稍一怔,看了永宁公主一眼。   永宁公主轻轻点头:“侯爷要问你话,你如实说便是了。”   可容上前向明长昱欠身行礼。   白清荷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侍女,且已经不常居住在公主府中,永宁公主对她的了解,比不上下面这些侍女们。可容是一个很不错的询问对象,她不仅了解永宁公主,也了解永宁公主身边的人。   当着永宁公主的面,可容说话难免会有所顾忌,明长昱对永宁公主说道:“问话有关案情机密,还是避开些比较好。”说罢,便让君瑶带着可容去了偏厅。   可容是见过世面的侍女,有其他年少侍女难有的沉稳与冷静。她向君瑶行了礼后,轻声道:“大人想问什么?”   君瑶微微打量她一眼,说:“你侍奉公主多久了?”   可容说:“公主两岁时,我就被太后娘娘赐给公主了。”   君瑶问:“公主身边的人,你可都熟悉?”   可容回答:“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大多是由我安排的。不熟悉不了解,我不会让他们来伺候。”   “白清荷呢?”君瑶端详着她,“此人在死之前,你可发现她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可容认真思索了,才说:“并无。三日前,她得了公主吩咐入了府,之后就随公主一同入宫了。在这期间,我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君瑶指着自己左手手肘内侧,说:“她烫伤了手臂,你可知道?”   “烫伤?”可容显然十分惊讶,“她怎么可能烫伤?公主要进献的中秋礼虽说不是由她主绣的,可她也需要帮衬,手烫伤了还如何刺绣?”   君瑶侧首:“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她的手肘被烫伤了?”   可容笃定地摇头:“我不知道,她也不会说的。”   君瑶沉吟着:“她入府之后,可有人看着?她会不会是在公主府中不慎烫伤的?”   可容嗫嚅着唇:“如果她真的烫伤了手,就可能脏了衣服,需换衣服才是。”她忽然一顿,又犹豫起来,“她在后院里,还有一间屋子,那是她以前住的,如今也会偶尔来歇一歇。若她真的换了衣裳,应该还放在那房里。”   君瑶打算问了话之后再去查看,轻轻点点头后,说:“她那日在公主府中见了谁?”   可容说:“除了公主,她只与小丫鬟说了几句。但这些丫鬟也只是随口与她问好而已,没有接触太长。”   “去皇宫的路途中呢?”君瑶问。   “没有,去宫中的路上,我与她一直陪着公主,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人。”可容说道。   君瑶的话问完了,与可容一道回到正厅里。   正厅中的气氛有些怪异,明长昱带着几分疏懒的笑意,轻轻地说着什么,永宁公主迟钝敷衍地回答着,走近了,君瑶听清大约说的是儿时的事。   见可容随着君瑶一同回来,永宁公主立即说:“问完了?可有发现?”   君瑶行了礼,说道:“问完了,可依旧有疑点。听闻公主特意为白清荷留了一间房,我想与侯爷前去看看。”   永宁公主说道:“也好,就让可容带着侯爷与你去看看吧。”   她其实很不想卷进什么命案中,可这一回,其实有不少人在盯着公主府与太后宫中,早日查清真相,也好有个清静。   可容带着君瑶与明长昱到了白清荷的房中。   这间房就是普通的厢房,白清荷成婚之前,在公主府侍奉,就一直住在这里。嫁出公主府后,因时常会回公主府交代坊中的事务,偶尔回留在府中过夜,所以这房间就一直为她保留着。房间布置简陋,只有简单的生活起居用物,还有几篮针线。   君瑶环视房间一圈,倒是在床上发现两件外衣,不过都是干净整洁的,连半星灰尘也没有。   “平日这房间有人打扫吗?”君瑶问。   可容点点头:“是,洒扫的侍女每隔几日来除尘,否则多日不住人肯定会落灰的。”   君瑶问:“若是白清荷在这里换下了脏的衣物,可会有人为她清洗?”   “会的,”可容说,“白清荷是公主身边有体面的侍女,她的衣物会有低等的小侍女来洗。”说罢,便唤来专门清洗衣物的侍女。   这侍女名唤腊梅,模样乖巧稚嫩,平时多受白清荷照顾,偶尔还会请白清荷帮她带些银钱回家给病弱的母亲。白清荷去世后,这房间就没人敢进,公主似乎也不太在意一个侍女的死活,没吩咐任何人整理遗物。她伤心了一两天,念着白清荷对自己的帮衬,便想着将房间打扫一遍,整理好她的遗物,托人送给柳泽逸,也算还了白清荷的恩情。   她整理衣物时,发现一件襦裙之上有一块脏污,便拿去清洗。刚把脏污洗去,可容就将她叫了过来。她捧着襦裙进了门,照吩咐把裙子放在床上。   这襦裙是薄纱质地,轻盈飘逸,也不易起皱,透光时还会泛起隐约的光泽暗纹。比起床上的衣裳,这身襦裙更华丽贵重。君瑶记得三日前,白清荷入宫时穿的衣物比较普通。既是入宫,就该穿得体面些,为何她不穿这件更庄重的襦裙?   她问腊梅:“这襦裙哪里脏了?”   襦裙将折叠好的襦裙展开,指着裙摆中部一处,解开盖在上头的湿布,说:“这里……”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乖巧可人的模样变得惊悚扭曲,双眼瞪得老大,恐惧异常!   人影交错里,君瑶看见腊梅所指的那处襦裙裙摆上,有鲜红的血迹在蔓延,这猩红的血色,像是凭空出现在襦裙上一般,狰狞地晕染显现,不过片刻,洁净的襦裙之上,便赫然出现完整的符咒,血淋淋的,斑驳刺眼!   腊梅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指着襦裙上的鲜血符咒失声大喊:“有鬼!有鬼!”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连君瑶也一时茫然。她抓起床上的襦裙,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查看。衣裙上的血迹符咒,的确是在腊梅掀开时才缓缓显现的,这符咒和血迹在阳光下看起来更加诡谲阴森,红得扎眼。   她用手摸了摸,没有发现异常,便看向身侧的明长昱。   明长昱轻轻指着血迹符咒下方一小行字迹,说:“这似乎是生辰八字。”   “丙戌二月壬辰未时。”君瑶凑近细细地辨认,“这是谁的生辰八字?白清荷的吗?”   两人同时看向惊惧万状的可容,可容强自镇静,一把将失措的腊梅抓住,分神回答道:“不是!白清荷岁数与我差不多,不是丙戌年间生的。”   好好的一件襦裙上,怎么会凭空出现血迹符咒,符咒下方甚至还有人的生辰八字。君瑶看向瑟缩在可容身边的腊梅,问道:“这件衣服,只有你接触过吗?”   腊梅飞快地点头:“我帮白姑姑整理衣物,发现这襦裙上有污迹,就想着帮她洗干净。”   “你是怎么洗的?”君瑶问。   腊梅说:“只是用湿布浸湿轻轻擦。”   君瑶蹙眉:“什么污迹,只用清水就能擦干净?”   腊梅说:“像是乌梅茶,还有淡淡的甘草味……大人,这襦裙是上好的茜纱,上面还有银丝刺绣,不能用水洗,否则衣服就会坏掉,不能再穿了。”   “你擦洗衣服时,没有旁人在场吗?”君瑶问。   “没有,”腊梅的声音颤抖着,“我本想将污渍擦干净,可容姑姑就让人来叫我,我就立刻将襦裙叠好送过来了。那污渍颜色挺深,不好处理,我就将湿布垫在上头,稍微将污渍浸一浸,这样也好洗些。”   她平时也经常这样洗衣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诡异的情况。   “你将衣服拿去洗之前,有没有发现血迹?”君瑶再次追问。   “没有,”腊梅紧紧地拉住可容的手腕,“除了我,谁也没碰过这件衣服。”   衣服从头到尾,除了腊梅之外,没有经过他人之手。好端端的襦裙上突然出现血迹,还是一个符咒的模样,不会没有原因。君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不相信这血迹符咒是鬼用血画的。那么,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腊梅身上。   她盯着腊梅,端详着她问:“你说你来得匆忙,那擦洗衣服的水倒了吗?”   “没有,”腊梅说。   “好,带我去看看。”君瑶说道。   腊梅还有些腿软,由可容抓着胳膊起身,跄踉着在前方带路。这后院的格局较小,院子挨得近,不过片刻就到了腊梅洗衣服的地方。   腊梅习惯在临水的地方洗衣服,方便打水。但白清荷这件襦裙不会耗费多少水,她就将衣服挂在屋檐下的衣架上,用水盆打了水放在旁边,打算用柔软的布巾沾了水慢慢擦。   那盆水还放在地上,清清亮亮的,透明干净。君瑶撩起水闻了闻,没闻出味道,又将手指放进嘴里,想尝尝水的味道。   明长昱俯身拦住她的手,君瑶摇头:“就算是剧毒,只尝这么一点也不会有事。”何况这水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明长昱皱眉,扔给她一方手绢,让她把手擦干净,又让可容备了一个干净的花盆,将盆中的水尽数倒入花瓶中,说道:“拿回去让人察验。”   君瑶擦净手,见衣架上搭着一方软巾,问腊梅:“你用这软巾擦的?”   腊梅:“是。”   软巾半干,甚是普通,没有特殊的气味,也没有多余的颜色。君瑶将软巾也包好,一并带走。   离开公主府之前,明长昱再次见了永宁公主。他并未将方才血迹符咒的一幕告知,而是询问了符咒上的生辰。   永宁公主缓缓地抬眸,眼底一片空茫,只是缓缓说道:“我并不清楚。”   明长昱也不再追问:“公主面色不大好,不知让御医来看过没有。”   永宁公主面色微冷,说:“多谢侯爷挂心,我没事。”   明长昱这才告辞,带着君瑶一同离开。 第167章 坊间流言   将近黄昏,街面喧哗依旧,吟唱着京城的暮色。君瑶随明长昱一同上了马车,无力地靠在车厢内。默然无声地在心底将今日所查梳理一遍,似有无数线索,又似乎没有任何进展。她无声凝视着白清荷衣裙上的符咒,那张牙舞爪的咒文好似张开了血盆大口,细绕的咒文像藤蔓鬼爪,令人触目惊心。   这符咒所隐含的疑点,当真不少。其一,它与白清荷的死是否有关?其二,符咒早不出现晚不出现,为何恰巧就在她与明长昱查看白清荷房间时出现?其三,白清荷死在宫中,她平日常去之地是在天香绣坊,为何符咒会出现在公主府中?其四,为何符咒之中,还带有人的生辰八字?这符咒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五,如果这符咒是有人动了手脚才使其在特定时间显现,那谁有这个能耐,是如何办到的?   “快入夜了,回去好好休息。案情越来越复杂,也不急于这一时。”明长昱说道。   君瑶只是习惯性思考,却没有急于求成,闻言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虽是暗中查案,皇上、赵家以及王家都不希望大肆惊动朝野。可君瑶也知道,以明长昱的能耐,就算是暗查也不需自己亲自走访查问。他和她一起奔走一天,一来的确为了查案,二来是为她铺路。若当真让她单独来查,恐怕连公主府的门都进不了。   说到公主府,君瑶忽而想到什么,说:“近几个月,公主府没怎么办诗文宴了。”   明长昱说:“唐延一案之后,就有不少人对公主的行事作风不满,朝中也颇有非议,永宁公主大约是为此收敛了。”   说起公主府的诗文宴,其实也因驸马温云鹤而起。温云鹤入住公主府后,虽已然放下仕途前程,可他依旧风雅爱学,对诗文辞赋爱之入骨,所以就办了一两次诗文宴,不过不在公主府中,而是在他自己的宅邸。   温云鹤出身并不显贵,不远千里来京城应考,上榜前一直租房居住。他的宅邸,是与公主成婚之后,公主赏赐给他的。   君瑶将白清荷的衣裙叠好交给明长昱保管。明长昱将她送到住宅门口,看着她关好门之后,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次日一早,君瑶照例先去刑部点个卯。近来秋日渐浓,白日变得短了些,可京城的钟鼓每日应时而来,悠扬飘荡着敲进人的梦中,吵醒人的清梦。   隋程懒洋洋的窝在桌案后,下巴搁在桌上,睁着两只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君瑶。   “今日你也要去查案?”他问。   君瑶走近了,才发现他抱着小狸猫,这只狸猫已经不小了,才短短两月不见,它已然被隋程喂成了小猪,变得肥墩墩的,趴下来好似一滩软毛毛的肉。   这个时候,明长昱还在上朝,君瑶对于案情也陷入一时困顿,便说:“上午不去。”   “那正好,”隋程坐直身来,端端正正地看着她,说道:“有的恩情也该还了,免得总是欠着,心头不爽快。”   “恩情?”君瑶隐约猜到了,大约是河安一案时,李青林于她和隋程的救命之恩。虽说她已经当面道谢,且答应李青林要为他办一件事,可的确如隋程所说,总是欠着恩情,心里难免不安。   回京之后,隋程多次向李青林发出请帖,可李青林回京后,擢升为工部侍郎,官阶为正四品下。比起朝中老臣,他算是年轻,可追溯其为官起到如今的年份,却不算太短。新官上任,他事务繁多,以病弱之躯在工部周旋,根本忙得不可开交,且加上身体不适,所以次次都婉拒了隋程。   几日前,隋程又递了请帖,心想着自己一个人的面子恐怕不大,李青林不见得会答应,故而将君瑶一块儿写上去。果然,李青林答应了。   “我还担心你忙于查案没空,到时候我一个人去见赵大人就尴尬了。”隋程抚着肥狸猫,眼珠子转了转,“听闻皇上赏了你许多宝物,还有一座单独的住宅。”   这事本就不是秘密,隋程特意问起,定然是打着什么主意。君瑶就算疑心也不瞒着他:“对。”   隋程喜笑颜开:“还未恭喜你乔迁之喜,”他把肥狸猫放到桌上,“狸猫借你摸一摸。”   他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君瑶见了有些失笑,“大人,你有话直说吧。”   隋程有些尴尬,挠着狸猫的下巴,轻声说:“最近我手头有些紧,请客还情的钱能不能一人一半。”   君瑶不由暗笑,平日里隋程总说隋家不缺钱,府库中千金万宝多得是,只可惜,如今隋府不是他当家,库中的东西也不能任由他支使。大司空不溺着他,很少给他大笔钱财,隋程这么一个京中贵子,没学会挥金如土,也当得上京中公子中的一股清流。   救命恩情,又怎能让隋程一人承担,君瑶当即答应了,问:“你在哪儿设宴?”   隋程满意地说:“摘星楼天字号包间,定了一桌升平宴。”   君瑶一听,面上的笑容便维持不住了。摘星楼是京中上流酒楼,包间的价格令人咋舌,更遑论楼中最著名的升平宴。据说这升平宴,是仿照前朝皇家酒宴定制,光是下酒菜就有十五盏,更不论餐前果子茶点和正餐了。这样一桌筵席,除非是大宴,寻常的请客根本用不着如此耗费。君瑶暗暗估算,一顿吃下来,得花光她半年俸禄。   她看着隋程,久久不语。只能在内心里祈祷隋程幡然醒悟,将这升平宴给改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君瑶与隋程骑马到了摘星楼。摘星楼左右街道通达繁华,正午时分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将马交由小二拴好后,君瑶与隋程一同入了包间。   踏着木梯缓缓往上,到达三楼时,楼下的喧嚣和繁杂依稀远去,只隐隐听见悠扬的琴声,似云中鸾声飘渺。越往前走,琴声越发清晰,似流水潺潺,抚春而开。直至小二推开包间的门,琴声扑面而来,令人耳目清悦,方知琴声从这包间中传出。   君瑶暗暗盯了隋程一眼,腹诽他还请了琴师?   隋程也不明所以,绕过屏风,见李青林坐在案前抚琴,才松了一口气。李青林也在此时起身看过来,隋程连忙扯出一张笑脸,亲亲热热地走上前,说道:“我和阿楚在路上耽搁了些许,让赵大人久等了。”   李青林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是我来早了,也并未久等。”   一番客气之后,三人各自入座。几日不见,李青林面色比先前更苍白了些,清瘦的轮廓略显孤冷,说话时气息微浮,身上的药味较浓,隐着淡淡的苦涩。   他与君瑶很少应酬,好在都不算拘束,接受了隋程一番夸赞之后,他微笑着问君瑶:“你何时回刑部的?”   君瑶说:“两三日前。”   李青林颔首,似想说什么,却悄然略过,只轻声说:“宫中之事,我略有耳闻。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   君瑶感激地看他一眼。不过事关皇家辛密,即便案情棘手,她也不能吐露,当下也只能言谢而已。   隋程却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有些担忧地问君瑶:“难道有麻烦?赵家会不会为难你?”   “不会,”君瑶摇头,“这案子,是皇上下旨让我和侯爷一同查的。若查案之时出现意外,难免会有人会立刻想到是赵家的计谋。何况只是死了一个侍女,赵氏的人和太后,不至于为了她让自身处于不利之境。”   隋程似懂非懂,也不闲聊了,吩咐小二上菜。   片刻后,小二便带着人将菜端了上来。鸡鸭鱼蟹样样齐全,口味也融合南北四季,独特秀色。不过待全部菜色上完后,也就八九道菜,根本不是升平宴的规格。   君瑶有些讶异,又听李青林说:“方才来时,听小二说隋大人定了升平宴。隋大人盛情赵某心领了,只是几十道菜色下来,仅是我三人根本无法吃完,也是浪费了。何况朝中排查严格,不宜太过铺张奢华。所以,我重新让人安排了菜色,都是时下最新最好的菜色。”   君瑶心中暗喜,立即说:“赵大人费心了,这些菜色都很好。”虽然不是山珍海味,但每道都是难得的珍馐。   山海粥与玉带江瑶也就罢了,竟还有清蒸鲈鱼。这时节鲈鱼已是难得,而且肉质也不再鲜美,想要做成美味,更是难上加难。不过清蒸鲈鱼里放入蕺菜等清热的药材,是李青林偏爱的吃法。   见君瑶多看了鲈鱼几眼,李青林说道:“这条鲈鱼是我春日时在江中钓的,一直养在活水池子里,今日特意将它捞了起来清蒸了。肉质虽然比不上春天时肥美,但养得精细,应该比秋日的鲈鱼好吃。”   隋程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头埋进碗里,鱼肉下肚后,赞叹地说:“果然肥嫩,这鱼能生得这样好,全靠赵大人养得好。寻常的鱼哪儿有这样的福分,得赵大人亲自喂养,还长得那么肥美。”   君瑶默默地开始吃鱼肉,也腹诽道这鱼长得再肥美也只有被吃的命。   李青林吃得比任何人都少,接话道:“这鱼养得再好,也比不上隋大人家的猫。”   隋程面上悚然:“难道赵大人想吃猫?”   君瑶险些噎住,抬眼见李青林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接下来这顿答谢宴,自然是宾主尽欢,隋程也吃得心满意足,抚着肚子推开窗,坐在床边欣赏窗外的街景。   京城的繁华之地,才最具市井烟火气息,临窗而立,可见锦衣华服的人,也可见辛苦奔忙的男女,当街叫卖的摊贩,以及嬉戏追逐的孩童,还有街角三三俩俩的乞丐。凭栏,还能欣赏楼中戏台子上的歌舞戏曲,听几段花鼓戏文。   就在窗户推开不久,一阵清亮的叫声错叠而来:“公主府在城中央,厉鬼索命人心慌,昨夜索命白绣娘,明日冤魂讨债忙!讨债忙!”   君瑶心头一凛,立刻放下茶盏走到窗前,循声看去,只见几个瘦弱年幼的乞丐围城一团,沿街喊叫着,稀稀拉拉地穿过人群,很快消失了。   若她刚才没记错,那些小乞丐叫喊的是公主府的事,甚至还提到了白绣娘。这白绣娘,应该就是白清荷。这案子,从案发至今,也不过几日,除了几涉案的几个人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详情。为何那些小乞丐会唱这古怪的词?   她能听见小乞丐的唱词,李青林自然也能听到。他起身走到窗前,见她面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君瑶说:“方才那些小乞丐,怎么会知道公主府的事?”   这事还有谁知道,知道多少?   李青林蹙眉,轻声道:“问一问就知道了。”说罢,他将小二叫进来,吩咐了几句,小二应声而去,不过片刻就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进来。   这少年是这条街上酒楼饭馆的常客,专会说书,也会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赚些钱财,平日里游走在各个街道酒楼中,消息十分灵通。所以被人戏称灵通嘴。   李青林将一锭银钱放在通灵嘴面前,通灵嘴立刻拿起来往嘴里一咬,擦了擦放怀里,利索地问:“几位爷想听什么?”   君瑶说:“公主府的事。”   通灵嘴心思活泛,就是吃这碗饭的,当即添油加醋将听来的有关公主府的事讲了一遍,讲得天花乱坠离奇惊悚。从公主府的风水,府邸上空的黑气与阴云,讲到诡异的冤魂厉鬼。   “话说那黑气和阴云,早在公主府缭绕了好几年了,许多道人方术都祛不走。前两日,府邸上空的黑气阴云,竟受厉鬼冤魂差使,化作怨气,在公主府内游走索命。这怨气相当邪乎,索命之前,定要先画好符咒,要索谁的命,就将怨气化作血,以血为咒,生在那人的衣襟之上。不久后,被咒的人,就会暴毙而亡,魂飞魄散。”   通灵嘴抑扬顿挫地说完,本以为能得到几分赞赏,谁知这三位爷,除了生得貌美如花那位十分有兴趣之外,其余两位都是面色平静。   隋程听得“啧啧”两声:“这么说,那位白绣娘就是被厉鬼化的怨气锁了命?”   “可不是!”通灵嘴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要不然那白绣娘身上怎么会有符咒呢?”他见隋程兴致勃勃的模样,当即又神秘地说:“那符咒正是冤魂的血,凭空就出现在白绣娘身上,就好像有厉鬼拿着笔,将血一笔一划地勾在她身上似的。这种怨气化作的血,一旦沾上,就会被勾魂索命,连魂魄都会散去。”   隋程若有所思:“是什么样的符咒,画给我看看。”   通灵嘴摇头:“这符咒可不能随便画,而且……只有鬼能画,寻常人如何能做这样的阴损之事?”   隋程眯了眯眼:“这故事一听就是假的,怎的还有人相信?”   通灵嘴面色青红交加,吞吞吐吐地说:“但凡……鬼神之类,人们都宁可信其有吧。”毕竟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怀有敬畏之心。   君瑶细细思索着通灵嘴的话,问道:“这些话有多少人知道?”   通灵嘴摇头:“我……我也不知道,今日一大早,我听几个小乞丐在唱,就向他们打听了几句。”有了小乞丐的原本之后,他再加工绘色,讲给其他人听。“从今早到现在,我……我在这街上讲了十几次了。每一轮的客官都爱听。”   君瑶眯了眯眼:“除了符咒和厉鬼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信息?比如……冤魂是谁,符咒具体的样子,符咒上的字之类的。”   通灵嘴摇头:“这……倒是没听过,不过我可以加进去说给人听。”越是离奇就越有人听,就越赚钱。   君瑶心中有些不安,付了钱之后便向李青林和隋程告辞。   李青林稍稍拦下她,说道:“不急,刚吃了饭,散散步消消食。”   言下之意,是让君瑶沿街多打听打听。君瑶正有此意,一行人下了楼,沿着几条街道慢慢地走。但凡听到有关公主府的,君瑶都会有意停留下来听完。这几条纵横交错的繁华街道,谈论公主府怪事的人倒是不少,但凡提及总是离不开厉鬼、符咒、冤魂。可是没有听到有关案情的具体线索。   在这些流言之中,除了符咒之外,其余都是凭空捏造的。但有关符咒的事,也被说得诡异荒诞,甚至没人知道符咒真正的模样和含义,更不知符咒中的生辰。   走走停停,已过了一个时辰,李青林与隋程还有要事需回衙门处理,与君瑶告辞后分别离去。君瑶策马沿着宽阔的街道慢慢走,脑海中一直整理着思路。不知不觉,马停在了侯府的侧门前。   看守侧门的人见了她,立刻上前为她牵马。   君瑶问:“侯爷下朝了吗?”   那人说道:“早下朝了,方才让人去刑部找了两回。”   君瑶未及多想,加快脚步朝漱玉阁走。 第168章 公子琼宇   白清荷的案子,从宫中查到天香绣坊,再查到公主府。宫中的消息是要流传出来相对难一些,而在天香绣坊查案时,并没有发现极其隐秘的事情。唯有公主府内突然出现的鲜血符咒。符咒出现时,只有君瑶、明长昱,以及可容和腊梅在场。公主府不是寻常的家宅,对下人的管教定然十分严格,这样隐晦的事情,肯定不会让他人知晓,更不会轻易流传出府,闹得京城的人津津乐道。   既然如此,有关符咒的事,到底是如何流传开的?   君瑶闷着头往漱玉阁走,到达阁中时,便见明长昱斜倚着软榻,慢条斯理地侧身看向她。她小跑了几步,俯身坐在案前,说道:“侯爷,外面都在传公主府出现符咒一事。”   “我知道。”明长昱淡淡地说,又放下手里的卷宗,起身走到她身前轻轻一嗅,“鱼腥味。”   君瑶愣了愣,稍稍退后,说:“符咒一事,怎么会流传出去?”   明长昱盯着她,目光沉幽默然,须臾之后,才说:“如此短期内就广为流传,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微风淡淡,漱玉阁的芙蓉枝叶婆娑,入秋后绿叶渐老,叶片变得厚重,沙沙作响里带起风,拂过君瑶鼻尖,果真有极淡的鱼腥味。   明长昱又不由蹙眉:“为何每次都要吃鱼?”   她正好想着那条鲈鱼,所以下意识回答:“鲈鱼肉质鲜美。”   “为何这样腥?”他冷了声。   “大约是做法简单吧,”她认真地说,“清蒸,又加了蕺菜,腥味重一些。”   明长昱轻哼一声:“大黄昨日去水边偷吃鱼腥,结果栽进水里,险些淹死。”他随手理着案上的卷宗,漫漫然道:“所以,野外的鱼腥不要沾,危险。”   君瑶缓了缓,欲言又止。   “若是想吃,我让人抓几条陪着吃就好。”明长昱喃喃自语,抬眸盯了她一眼,“我说的是给大黄吃。”   君瑶实在应付不了这样怪里怪气的明长昱,她暗自反省自己,大约是她与李青林相见惹他不快,所以才会这样。   好在明长昱适可而止,重回话题。   君瑶说:“能知道符咒一事的人,除了你我之外,就是公主府的人,也有可能是凶手。”   她如今推测,绘制那符咒的人,大有可能是杀害白清荷的人。符咒只是以鬼神之说混淆视听而已。可坊间里的流言中,并未提及案情和符咒的细节,一来可能是凶手不想让人知道案件的详情,想以冤魂索命一说掩盖真相,一来,也许传播谣言的人不是凶手,这人只是知晓公主府中有符咒一事,却不知详情,所以才如此流传。   再者,若绘制符咒的人,并不是凶手,这其中就还有其他的疑点和隐情。   君瑶眨了眨眼,理清神思,说道:“我想再去一趟公主府。”   明长昱与她所想相同,无论如何,流言的源头极有可能是公主府,去查问清楚,或可拨云见月。他已让京中好几个道人看过那衣服上的符咒,与君瑶解释道:“白清荷襦裙上的符咒,是一种索命符。不过只有将被害人的生辰八字写于符咒之上,符咒才会真正带着怨气索人性命。”   “被害人的生辰八字?”君瑶惊疑,“那符咒上的生辰八字,是一个被害人的?什么被害人?”   “被白清荷害死的人。”明长昱说。   君瑶生在蓉城,蓉城有很多道人,且道派也多,出自不同道派的道人画的符不尽相同,哪怕同一道派的人画的符也有区别。但大多数道人画的符,都是用于驱鬼辟邪,或镇宅保平安的,用于索命当真少见。如果那符咒上的生辰八字当真是一个被害人的,且还是被白清荷所害之人,那此案岂非是案中案?难道是被害人的亲友前来找白清荷复仇?   明长昱用手指轻轻按了按案上的一叠卷宗,说:“这是公主府上下几百人的卷宗户籍,包括已经离开或去世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丙戌二月壬辰未时生的。”   君瑶翻了几页,说:“白清荷曾在宫中做绣娘,会不会是宫里的人?”   明长昱自然也想到了。与白清荷一同入宫的人,大部分都已离宫回乡,其余几人也嫁了人。他让人去做了调查,并没有发现有意外死亡的人。   君瑶抿了抿唇,说道:“与白清荷一同入宫的人还有冯雪桥,也许她更清楚。”   明长昱凝神,说道:“关于符咒,可去坊间查探,隋程或许会知道其中关窍。”   当天下午,君瑶与明长昱就收到公主府的消息——永宁公主病倒了。   君瑶还曾记得第一次见永宁公主时的场景,虽然她至今对这位公主了解不多,但她记得永宁公主那时神采昭然的模样,容光妍丽,生动可人。而现如今,她沉默了许多,行止言语中,似乎透着一股冷意。   自昨日她与明长昱离开之后,永宁公主便独自回房休息,一早侍女们服侍她早起时,才发现公主精神面色甚是委顿,于是请了御医。   谁知御医请来了,公主却拒绝看诊,直接让人将御医请了出去。公主贴身的侍女们忧心焦急,于是可容谨慎地询问公主:“可要请琼宇公子来?”   永宁公主侧身不语,可容心疼怜惜,擅自做主,差使人将琼宇公子请入了府中。   君瑶与明长昱再探公主府,公主身体不适,并未说见与不见。君瑶与明长昱在正厅候着,单独见了可容。   坊间中关于公主府的流言已如雪片般,而公主府内却依旧平静安宁。可容得知坊间流言,面上大骇,震惊不已,颤着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有些无助地看向君瑶:“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如今病着,不能让她听到这些不干净的事。”   君瑶研判地审视着她:“符咒一事,府上除了你和腊梅之外,还有谁知道?”   可容笃定地说:“没有他人!昨日侯爷与大人离开后,我就吩咐腊梅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而且为防止她说漏嘴,我一直让我的心腹看着她,她根本没有机会将此事流传出去。”   君瑶有七八分相信,又问:“你可将此事告知了公主?”   “还没有,”可容说道,“白清荷也不过是一个侍女,她的死与公主有何干系?何必用这些事来使公主烦心?”她毒誓般加重了语气,说:“侯爷,大人,我看着公主长大,对公主忠心耿耿,决然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了公主。”   若流言当真不是腊梅或可容流传出去的,那么知道符咒一事的人,只有凶手或绘制这符咒的人了。   君瑶若有所思,“既是让人一直看着腊梅,可曾发现她有和不妥之处?”   可容思索着说:“倒是没有不妥的地方,就是……昨日她与一个丫头争执了几句。”   君瑶问:“为什么?”   可容说:“就是为了一块胰子。”她无奈一叹,“这些小丫头总爱计较些小事。腊梅是专门为公主洗衣服的,用的胰子是最好的,平时也很爱惜,不会给他人用。昨日不知怎的,一个小丫头拿了她的胰子去洗其他人的衣物,腊梅发现后动了怒,与那小丫头争吵了几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洗衣服的胰子大街小巷都有卖,寻常人家买不起,也会自己制作一些。公主府的侍女丫头们什么样的珍品没见过,何必为了一块胰子争执?君瑶便多问了句:“不过一块胰子,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倒也不是,”可容蹙了蹙眉,“腊梅的胰子是公主赏赐的,只能用来洗公主的衣裳。是那小丫头不懂事,坏了公主的规矩。”   听起来也不过是寻常的事件,与符咒一事没有多大联系。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又问可容:“我们可以去看看公主吗?”   可容有些为难,“公主还在休息……”   “不妨事,只隔着屏风探望就好。”明长昱亲和地笑了笑,“我们很是担心公主的身体,多等一会儿也可以的。若公主当真累了,我们再告辞也不晚。”   可容也不敢对明长昱下逐客令,只好吩咐人好生伺候着。明长昱与君瑶要出入府院查案,也没人会阻拦,因此君瑶在正厅内小坐片刻之后,就与明长昱熟门熟路地去了后院。   方经过一座精致偌大的院子,鼻端忽然闻到一阵令人垂涎的香味。君瑶循香看过去,见两行二十余个锦衣绫罗的侍女,手捧着金玉银盏,纤纤细步挪着,由厨娘杜若领着,鱼贯而列地上前,将盏中的菜色给一位少年看。   这少年一身草青直,乌发如墨,眉目清朗,声音雨润,端然而坐着,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道菜,谨慎且专注地吩咐着。   “鱼肉不宜过老,公主不爱吃入口不化的鱼,这道鱼胙不用上了。”少年轻轻润润地说。   杜若挥手,端着鱼胙的侍女默默地退走,她身后的侍女随之上前,将盘中的美食给少年查看。   “这道春兰秋菊可以,端进去吧。”少年说道。   二十几道菜一一看下来,大半的菜品都被退走,余下几道虽是美味,却都不是公主平时特别爱吃的。杜若与可容面带愁容,不知如何是好。   少顷,有侍女从公主院中聘婷而出,向少年行礼后,说道:“方才公主醒了,公主说,要吃公子亲自做的东西。”   可容与杜若面面相觑,下一瞬纷纷看向那少年。   少年施施然起身,动作雅然地挽了袖子,温声道:“也好,带我去厨房吧。”   杜若与可容喜出望外,立刻带着他去厨房,并吩咐人立刻去准备少年所需的食材。   君瑶隐约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经明长昱提醒才想起,他就是曾在天香绣坊中远远一观的琼宇。明长昱查了公主府上下百来人的脚色,却漏掉了常来公主府的外人,比如这位琼宇公子。   查案的人通常不愿意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和机会,于是不用商议,君瑶与明长昱便随之到了厨房门外,隔了些距离,在廊下暗窥着。   公主的厨房,堪得上小半个御厨,有几个厨子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其余的人也是千挑万选的好手。此刻这些人纷纷闲置在一旁,垂手静立,默默地看着款步进来的翩然公子琼宇。   这一身直临风的少年,就像清贵的君子,哪里想得到他竟会娴熟的进入厨房,绾起衣袖,用那双干净白净的手摘菜、洗菜、切菜。他静然专注,在厨房内左腾右挪,不出小半刻,炊烟雾气,伴着清淡香味依稀而出。   琼宇轻轻搅拌着沸腾的锅,小锅里雪白金黄的米粥黏腻可口。又转身将雪白透明的米皮摊好,将炒好的蘑菇、去芯莲子、鸡头米、松子、核桃仁、鸭蛋丝与橘皮丝等包入米皮中。包好装盘后,他沉思一瞬,转而出了厨房,到院中墙角处,摘了一捧菊花脑。秋日正浓,那一捧菊花脑,碧绿透彻,正衬得那少年闲庭信步,采菊篱下。他路过时,留下淡淡甘草香。他复又回了厨房,须臾之后,做出一碟菊苗煎。   真君粥、山海兜、菊苗煎,三个小菜,且都是最简单最粗陋的乡野做法,甚至没有用厨房中任何一种名贵的食材。也不是公主府往日惯常的做法。三道菜端出来时,端菜的侍女有些狐疑地看了眼琼宇。   琼宇洗干净手,说道:“真君粥里的杏子新鲜酸甜,很好开胃,公主食欲不佳,可以喝一些清淡的粥。若她能喝粥,就能吃几个山海兜,否则滋味未免寡淡。菊苗煎清热解毒,是坊间的做法,若公主看不上这些,不吃也行。”   他温温和和地说着,眉宇间透着清冷。   “还愣着做什么?给公主端去。”杜若吩咐道。   不用侍女上手,可容亲自将三道菜端进了公主的寝殿中。   候了片刻,没见公主吩咐人将菜端回来,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琼宇唇角微扬,露出浅淡的笑意,缓缓放下袖子,理了理衣襟,无声地退到不起眼的角落中。   半晌之后,可容端着空碗出来,欣喜地朝琼宇说道:“还是琼宇公子有办法,公主胃口好了些,也精神些了。”   琼宇遥遥地看了眼公主的寝殿,问道:“公主可还要听几日来的情况?”   可容说:“公主说,琼宇公子做事她自然放心,不用亲自向她回禀了,直接说与我和袁管事听就好。”   琼宇面色微暗,轻轻颔首,一言不发地离开。   君瑶与明长昱这才从走廊一方出来,可容见了立即行礼。   明长昱看了眼琼宇离开的方向,问:“方才那个琼宇是什么人?”   可容说:“公主府在外有些产业,是他帮忙打理着。”   明长昱淡淡道:“涉及皇家的铺子,大多由亲近的内侍打理。”   可容面色平静,回答道:“前些年的确由公主身边的袁宦官打理的,后来袁宦官渐渐年迈,总是力不从心,甚至还出了几次欺瞒吞钱的事情,公主大怒之下,这才让琼宇来帮衬打理。”   明长昱并未深问,默了默问道:“昨日琼宇可曾来过公主府?”   “不曾。”可容摇头,“琼宇公子很少来,即使来了,通常也是将事情说与我和袁管事听,并不会进入后院。”   明长昱说:“他对公主的吃食倒是很了解。”   可容愣了愣,说道:“他是向我打听过公主的喜好。公主的吃食虽然样样都好,可吃多了也会腻,腻了自然就会贪新鲜。府上的人都是惯会做复杂珍馐的,只有琼宇会山野间的做法。公主换了新鲜口味,也是一时喜欢而已。”   明长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离开公主府后,君瑶对明长昱说道:“其实除了公主府内的人,还有帮公主打理庶务的。公主府在京城也有几处铺子,在京郊也有几个庄园,这些人当中,难道没有我们要找的?”   明长昱让人牵了马匹过来,与君瑶各骑一匹,上马后说道:“其实还有一个人,他的脚色并不在公主府中。”   “谁?”君瑶问。   明长昱说:“前驸马温云鹤。”他轻轻拽着马缰,驱使着马缓缓往前走,轻声说道:“温云鹤曾中探花,他的脚色应该还留在吏部,今日一早我已让人去取了。不过吏部的卷宗也是多如瀚海,或许要等些时日。”   君瑶却是有些惊愕,她千想万想没想到前驸马的身上。她侧首看了明长昱一眼,问:“此案难道与前驸马有关?”   明长昱说:“未可知,若那生辰八字当真是前驸马温云鹤的,为何永宁公主会不知呢?”   或许是她不是不知,而是假装不知,也或是不想向明长昱和君瑶透露而已。   澹澹的余晖似流水般倾泻在天际,辽阔的天色勾勒着京城楼阁起伏错落的轮廓。君瑶轻轻拉了拉马缰,与明长昱并行而前。   这桩案子,自白清荷入那日起,也才过去三四日,这短短几日时光,京城只下了一场夜雨,其余一切如旧。但她心头,却恍惚间仿佛已经历了许多事,看悦了许多人。   她轻叹一声,抛开心头的杂念,再次整理着思路。白清荷的死,因血色符咒抹上了神秘诡异的色彩。眼下若能解开血色符咒的谜团,或许能找到案情的突破口。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调转马头,向天香绣坊而去。 第169章 笛声含情   已近黄昏,晚照氤氲,雾霭里晕着清冷的菊香。天香绣坊门庭若市,来往的宾客依旧很多。但这个时间点,比中午清闲了些,君瑶与明长昱进入绣坊时,徐坤已暂且丢开其他活计开始理账了。   得知明长昱与君瑶入了绣坊,他立即相迎出来,吩咐小厮去备茶点。眼下秋意正浓,时兴喝青菊茶与桂花茶,再配上几份当下流行的点心,算得上兴致。徐坤不敢怠慢了,一叠声吩咐了许多,君瑶打断他,问道:“可有乌梅茶?”   “乌梅茶?”徐坤有些为难。乌梅茶是有的,可惜上好的乌梅茶都喝完了,剩下些次等乌梅熬的茶,根本无法如贵人的眼,没得让人喝出病来。是以绣坊里的乌梅茶,他都分发给下等仆人了。   君瑶说道:“方才一路走过来,有些渴了,乌梅茶生津止渴,不知这里有没有。”   徐坤犹豫一瞬,不好推辞,只好让人去取来。虽说剩下的乌梅茶都是次品,但千挑万选的,还是能从中选出些好一些的。   小片刻后,就有人将熬好的乌梅茶端了过来。端茶的人有些眼熟,眉目清秀,身形消瘦,竟是那日被一个绣娘欺负的小玉。   她也没多留,低眉顺眼地将乌梅茶放好之后,便要默然无声地退出去。   君瑶轻抿了一小口,忽而问:“这茶里加了甘草?”   徐坤以为是在问自己,可他哪里知道这茶中加了什么,便厉眼看向小玉。   小玉垂首低头,低懦着声说:“是。”   见君瑶不再多问,徐坤便让小玉退下去。   君瑶端着乌梅茶端详,鬼使神差地倒了些在衣袖上,茶水渐渐浸湿不料,色泽变得暗沉,在衣袖上染成一片污渍。白清荷换下的衣服上染了这样的乌梅茶,且同样带有甘草香。而那日她的行踪也十分简单,柳宅、绣坊、公主府、后宫。如此说来,那污渍就可能是在绣坊中染上的。偏生很巧,腊梅擦拭了污渍,之后那染了污渍的地方就出现了血迹符咒。所以君瑶怀疑着乌梅茶的痕迹有些蹊跷。它是如何染到白清荷衣服上的,君瑶需要查问清楚。   她往自己衣服上泼茶的举动着实让徐坤惊愕,明长昱却见怪不怪,心里已洞悉了她的想法。他端看着茶盏中的乌梅汁,轻轻嗅了嗅,说:“这乌梅茶已经陈了,品相也不甚好,以白绣娘在绣坊中的身份,怕是不会喝这种次品。”   徐坤心头一凜,连连奉承,扯出笑来恭维道:“侯爷英明,这茶的确陈旧了,许多乌梅坏了霉了,没法熬茶,但扔了也怪可惜的,所以就挑拣些还能入口的次品,赏给下人了。”   明长昱问:“统共给了几个人?”   徐坤担心明长昱责问他不懂体恤下人,便说道:“也就三五个,原本也剩得不多了。”   乌梅茶一般是现熬现做的,放久了味道就变了,何况如今天还热,多放半天也容易馊。所以,染到白清荷衣服上的乌梅茶,多半是当天熬的。天香绣坊说大也不算太大,但三日前到底谁熬了乌梅茶,谁将茶洒到了白清荷身上,恐怕一时也难以查问清楚。   趁着绣坊还未到掌灯打烊时分,君瑶让徐坤带路,与明长昱到了冯雪桥的住处。   因着为公主准备进献的绣品,冯雪桥几乎闭门不出,整日在院中刺绣,除了与坊中的人交流绣品之外,很少与外人接触。   君瑶与明长昱到院中时,冯雪桥与小珂师徒正好与几位绣娘商议完毕,已将半成的绣品搬入屋内。小珂将半成的绣品用厚布盖住,一来以免不慎弄脏,二来盖住绣品的样子,以免在进献之前就泄露了,失了神秘与对圣上太后的敬畏。   君瑶与明长昱算得上是不速之客,冯雪桥与小珂两人都有些意外。可到底是徐坤带来的人,且是为查案而来,她们也不敢懈怠,依旧拿出恭敬,好生招待着。   这一回上的茶点,是桂花栗子糕,还有一盏清茶,茶中也配了几星金黄的桂花花蕊。   冯雪桥已经清楚了君瑶、明长昱二人的来意,也就开门见山了:“二位大人还是为清荷的案子而来吗?”   “是,”君瑶嗅着淡淡的桂花香,隔着朦胧的光看着冯雪桥。   许是劳累了多日,冯雪桥面色有些憔悴,眼底生了青黑和细纹,那双眸子也似蒙了一层晦涩,含着毫不掩饰地伤感。她轻叹一声,说道:“我抽空去柳宅看了看,给清荷上了一炷香……”说罢,便似有千言万语,也都化作沉默了。   君瑶说:“白绣娘与你在宫中生活多年,你可知道她在宫中是否曾与人结仇?”   “结仇?”冯雪桥有些疑惑,终究是摇摇头,“我们二人,只是从成百上千名绣娘中挑选出来的,凭的是手艺和能耐,又没靠山倚仗,所以入宫之后,哪怕再想表现出色,也都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得罪人。”   她似乎有些感慨,追忆道:“初入宫没多久,掌事姑姑就让我们绣制皇上的常服,可由谁主绣也没定。我当时气盛,仗着自认为刺绣手艺最好,想自告奋勇想做主绣,临阵却没清荷拦下来。后来掌事姑姑安排了另一位绣娘主绣,我私心里一直埋怨清荷。之后我才明白,我初到皇宫,什么规矩都不懂就想出风头,必然会让人嫉恨,就算手艺再好,没有好人缘,一切努力也会白费。想通了,我便十分感激清荷,与她也更为亲近。在宫中做绣娘的日子既辛苦又难熬,甚至一个不慎还会丢掉小命,若我们不相互扶持帮助,恐怕没有办法等到出宫那天。”   回忆起往昔,她眼角染上了湿意。   君瑶默然不语。她虽知深宫的日子艰难,却不曾亲自体会经历过。   明长昱深深看了冯雪桥一眼:“就怕你不惹事,事也会主动找上来。你和白清荷在宫中五六年,难道一直相安无事?她不曾与人结仇,难道就没人嫉恨她?或者……她有什么秘密,是一直瞒着你不曾让你知晓的。”   冯雪桥面色一僵,似有些不可置信,她戚恍地看着明长昱,抬手拭泪,轻声说:“她若是真的有秘密,我又如何能知晓呢?”她埋下头,眸子缓缓游离转动着,反问:“难道大人查到了什么?”   明长昱但笑不语。   君瑶与他对视一眼,同样默然不语。冯雪桥与白清荷的关系虽好,但好到什么程度只有她们二人才知道。宫中是一个考验人性的地方,既能让血亲反目,也能让挚友背叛,当然也能试炼出真情。冯雪桥与白清荷分别多年,感情不知有没有变淡。但一听闻冯雪桥入京,白清荷便将她请到天香绣坊,可见她们以前是没有多大恩怨隔阂的,否则不会因着往日的情分再合作。既然从冯雪桥处差问不出线索,那便要入宫排查了。当年管理宫中绣坊的掌事姑姑或许知道些内情。   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君瑶与明长昱一同离开天香绣坊。   方才出冯雪桥的院子,后面就有人快步追了上来。一回头,却见是那小徒弟小珂。   小珂见君瑶发现了自己,也不扭捏羞涩,大方地上前行礼。   君瑶问:“你要去哪儿?”   小珂如实回答:“师父让我去置办些吃喝用品。”这几日太忙了,没时间出门,如今绣品半成了,再不去采办就没吃的用的了。   天香绣坊附近都是商铺,采办东西十分方便,正好君瑶与明长昱要离开,就顺便与小珂相伴一段路。   华灯初上,灯火流彩,将街道楼阁勾勒得如琼楼玉宇,小珂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蹦跳着,也不怕挤到行人。君瑶奔走一日,浑身都紧张,现下也放松下来,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也不去想案情的事。   君瑶已有些疲累,恨不得找个地方坐下。明长昱见她一脸委顿,寻了处人少的茶楼坐着。   “若是累了,我让人送你回去。”明长昱说道。   君瑶半趴在桌上,“我再坐会儿。”她轻叹一声,说:“这案子若不是关乎后宫,大张旗鼓地让人排查下来,只怕早有线索了。”不说宫中,单是天香绣坊内,谁在何时做了什么,只需明长昱派大理寺那些有经验的人一番审问下来,什么都知晓了。如何还会为白清荷那时离开绣房去了何处而烦恼?   明长昱轻笑,“你放心,暗查那些人也是可以的。只是比平日多耗费一两天而已。”默了默,他沉声问:“你可有怀疑的人?”   君瑶面色一整,心里隐约掠过几个人,沉思之后却是摇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明长昱侧身靠近她,却碍于周围人多,只能在暗处捏了捏她的手指。说道:“没有证据,循着怀疑的线索查下去,总会有的。”   君瑶深以为然,不做声色地将手藏进袖子中。   两刻钟光景后,小珂采办好东西过来。因买得多,她一个人拿不下,部分东西还是明长昱的人帮着拎着。小珂恭恭敬敬地,欠身谢过,又开始清点东西,从袖中拿出冯雪桥写给她的单子,比照着一一点数。   “可还有没买的,现下一并买好,不然又得多跑一趟。”君瑶说。   小珂感激地笑了笑,将单子放到桌上,说:“没什么可买的了。”   君瑶低头,目光无意识往那单子上一扫,顺手拿了起来查看:“一个人采办这么多东西,你师父当真信任你。”   小珂欣喜地笑道:“那是自然,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   君瑶往街边看去,忽而起身,走到一处食摊前买了三分煎饼,她分了一份给小珂,另一份给明长昱,自己将要下口时,觉着煎饼烫手,说道:“有些烫伤,方才该多要一张油纸。”   小珂吃得正欢,犹豫一瞬,豪爽地将采办单子给了君瑶:“用这个包。”   君瑶道了声谢,立即将纸包在煎饼的最外一层。   吃过煎饼,小珂大约是心情不错,对君瑶也亲近了几分,又眼尖地发现君瑶的袖口处有一道小小的口子,便热情地要为君瑶缝补。   那袖子边缘的小口子本可以忽略,君瑶也没打算缝补,谁知小珂已经拿了针线出来,也不用君瑶将衣服脱下来,穿针引线后便开始缝补起来。   她用的针倒是奇特,略粗、中空、线从细细的针筒中穿过,缝补时不用将针完全戳穿布料,只需用针尖在布上钩刺,便可将线穿过布料勾缝起来。小珂的手法很快,捏着针自上而下,不过眨眼就缝好了。   君瑶新奇道:“这样的针我从未见过。”   小珂得意一笑:“别的不说,这种针全京城也只有我师父有。我师父说,这叫拈花针,最适合刺绣时勾花所用,用着方便,且下针精准。她在南方学艺时,偶然见到有用这样针的老人。学了之后,便将当地的针改良成这样,自创了拈花针法。我学得慢不熟练,所以随时带在身上,有空便拿出来练练手。”   说罢,她将针收好,用细细的茶杆穿过针筒,放在绣包里。   “为何要用茶杆将针筒穿起来?”君瑶问。   小珂说:“这种针中空,针筒里容易藏污纳垢,还可能浸了水生锈,从茶杆将针筒填满,就不会有脏物钻进去了。”   “原来如此。”君瑶说。   小珂离去之后,君瑶将那张采办单子展开,放到明长昱眼前。   “你近来长进了不少,”他很是欣慰且欣赏地看着她,“你觉得这单子有什么问题?”   “单子没问题,就是这字。”君瑶把单子递到他手边。   冯雪桥的字如她的刺绣一样,精致端雅,神似簪花小楷,却独有特色。君瑶自己写的字一般,可为了破案也没少研究字迹。但一个人的字,始终不是一成不变的,君瑶比对字迹的道行尚浅,拿不准的情况下,还是要借助明长昱。   明长昱将单子收好,说道:“我会让人去查。”   夜色已临,休息了片刻后,君瑶与明长昱起身离开。   自君瑶得了一处单独的住宅之后,明长昱还未正式去看过,恰好现在要送她回去,正好名正言顺地去参观参观。   其实君瑶私心里并不愿搬离刑部分的院子,但那住处毕竟只是给没房屋的人安置的地方,她如今得了皇上的赏赐还住在那里占着房间,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近些年来,涌进京城的人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房屋也越建越多,可就算如此,寻常人想要买一处住宅,也要劳作百年以上。介于京城房价昂贵,皇帝让人给她安排的住宅并不大,堪堪够她一个人住而已。君瑶初次参观住宅时,还是挺满意的,至少卧房厢房与厨房是有的,邻里也是官宦之家,为非作歹的人也不敢常来冒犯。   到了家门口,君瑶开了锁,刚推开门,一只轻巧的影子便蹿了出来,围着她的脚绕圈。   明长昱好奇地盯着她脚边的猫,了然道:“隋程送的?”   君瑶将小黄猫抱起来,顺了顺它的毛,说道:“是啊。”她搬到这里那天,刑部的人包括李枫都在忙,没人过来帮她打理屋子,倒是隋程抽空来了一趟,顺道给她送了一只小黄猫。   对于自己送猫庆贺的举止,隋程十分得意,笑眯眯地对君瑶解释道:“猫可是最会享受的,它若是喜欢这里,说明这里的确好。你将它放进屋子,看它先在哪里躺下,就将床放到哪里,因为猫躺下的地儿最舒适。”   君瑶由着他,将猫放进卧房,结果猫跳到窗台上卧下了,晒着暖暖的太阳,怡然自得得舔毛。   君瑶质问隋程:“难道让我将床放到窗台上?”   隋程干咳一声,立刻将猫赶下地,逼着它重新选了地方,最终君瑶决定将床安置在那里。隋程也不做甩手掌柜,知道君瑶第一次养猫,便留了许多猫的吃食。还十分豪爽地拍胸脯保证:“我的猫食是全天下最好的,别处都找不到。猫吃了之后,保证长得油光水滑眼睛明亮百病不侵。”   君瑶与明长昱一同入了正厅,先给猫喂了水和粮食,明长昱与正在吃食的猫对视,这黄猫吃得狼吞虎咽,见人盯着自己,吃得更加风卷云席。   “这猫倒是比我的待遇还好些,”明长昱摸了摸桌上的水壶,冰凉的,不由皱眉。他复又起身去了厨房,厨房内倒是一应器具齐全,只是都是簇新的,连木柴也码得极其整齐,可见她平日不会下厨。   其实皇帝要赏赐住宅给君瑶时,明长昱特意吩咐了打理此事的人,为君瑶选了处好住宅,里侯府也很近,若站在侯府高阁上,还能看见她这座小宅。只是她单独一个人,生活起居上难免无法顾全,回了此处,连口热水都没得喝,更不论平日的饮食。   出了冰冷的厨房,他说道:“明日我安排一个人过来。”   君瑶立即拒绝:“不必,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明长昱面色微沉,“你平日怎么吃饭?”   君瑶说道:“平日都在刑部,不用特意回来做饭。晚上回来,外面街边就有食摊,清粥汤饼面食什么都有,我一个大活人,难道会让自己挨饿?”   明长昱还欲说什么,君瑶又说道:“我知道侯爷是为我好,不过以我的身份,是不方便请人伺候的,若让有些人拿捏了,难免徒添麻烦。何况这里离侯府很近,有何不方便处我及时告诉你就是了。”   明长昱淡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截细长的短笛,说是笛子,其实只有一指长,以铁浇筑,浑然润泽,在素然月色下,泛着既铁硬又柔和的光泽。   “这是我军中特制的笛子,声音能传很远,不同的笛声代表不同的信号。”他将笛子递给君瑶,“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吹响它。”   君瑶没有推辞,握住短笛,细细端详了片刻,又将明长昱教的吹法牢记于心。其实握着这么一截短笛,她既心悸,又心惊。这截短笛的吹法,必然是他军中的机密,若是让他人知晓不同的笛声含义,岂非泄露他领兵的要密?   她用一条牢固的络子将短笛挂在脖子上,藏进衣服里。   明长昱轻轻勾住她脖子上的细绳,指尖有意无意地轻抚而过,低声道:“你也不必太紧张,我带兵时,吹笛的信号会随时改变以防万一。方才教你吹的几个调子很寻常,没什么要紧的。”   君瑶微微避开,抬眸便迎上他专注而深切的眼神,心跳忽而像风中的树叶般凌乱飘摇。   明长昱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很是好看,像极了收敛了棘刺的花,在他面前变得如此安心乖巧。沐着月色,他的笑意若春风和煦,对着她说道:“不过你若是没事时吹一吹聊解相思,我倒是很乐意听。”   君瑶见他笑得风光霁月,顿时语塞。   好在明长昱见好就收,走到院子里坐了会儿,说道:“你若是要查案,就与隋程或长霖一起。若有要事,就等我下朝后在商议。”   君瑶自然答应。查案要紧,自己的安全也要紧。何况她一个人查案也是捉襟见肘,有隋程帮衬,做事也方便许多。   两人小坐了片刻后,君瑶已提不起多余的力气和精神,明长昱也不不再久留,带着人离去。 第170章 绣坊惨案   次日,君瑶难得多睡了半个时辰。她洗漱好,到街上寻了一处食摊,买了一碗馄饨吃。这几日她常来,食摊的老板将她认熟了,见她往食摊走,就一边向她问好,一边将馄饨放进锅里,甚至都不用君瑶告知口味。   食摊老板是个实诚人,馄饨颗颗饱满,馅料很足,吃进嘴里皮内的肉馅汁水便会化开,充斥唇舌。君瑶吃了馄饨之后,连汤也会喝掉大半。   她照例先去刑部点了卯,又转而去了吏部。明长昱事先和吏部的人交代过,君瑶去查些卷宗也比较方便。吏部的卷宗自然也是多如牛毛的,且涉及朝中官员,大多都不敢轻易让人触碰。好在明长昱前一日就让人开始排查,已经将查看的范围缩小了不少。   前驸马温云鹤虽被钦点为探花,可只在翰林做了校书,且时间很短,这样一来,记录他的卷宗就少得可怜。君瑶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也没将温云鹤的资料翻出来。   就在她将要被卷宗淹没时,管理卷宗的书令史上前来对她说道:“隋家公子在门外,似是有很重要的事找你。”   君瑶谢过,立刻出了吏部卷宗阁,果然见隋程在外面等着,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焦急,还有几分兴奋。   见君瑶走了出来,他几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还有些急切地说道:“死人了,案子来了,我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过来找你了。”   君瑶随他一同加快脚步,一边问:“你去现场看过了?”   其实隋程根本不想去看命案现场。他今日去刑部,也就打算混到天黑,然后回家和大黄、狸奴好好玩一玩。谁知好好的竟有人报官。死人的地方还有些特别,刑部侍郎吴岱立即让他来找君瑶,找到就算交差了。   他带着君瑶上了马,说:“虽没去过,但知道现场在哪儿。”他唏嘘一声,压低嗓音说:“就是天香绣坊,这些时日这绣坊当真不安宁,前几日死了个绣娘,今日又死了人。我若是永宁公主,早就将绣坊脱手了。前几日我还想将祖母为我绣的衣裳拿到绣坊绣补一番,如今看来根本不必了,绣坊接二连三的死人,太晦气了。”   君瑶心头一沉,立刻策马前往天香绣坊。   绣坊已经被刑部的衙役里里外外看守了起来,大门也关闭了,不准任何人进出。坊中的人也全部集中到前院,按等次聚集在不同的房间中,等候盘问。   君瑶暗道一声,刑部侍郎吴岱果然宝刀未老,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将命案现场看守得严严实实了。   入了坊,率先见到的人是吴岱,他直挺挺地站在正堂里,双手叉腰,一脸严肃,待君瑶走近了,他立刻将身边的人指使开去,说道:“这案子怕是和前几日的案子有关,皇上既下令让侯爷与你来查,本官就不方便插手。”   君瑶有些惊讶:“大人高见,小生有些不明,何以见得今日的命案就与白绣娘的死有关?”她还未了解清楚案情的始末,就被兜了一头雾水。   吴岱简洁明了地交代了案情,说:“因为命案现场,同样出现了血迹符咒。”   关于公主府出现血迹符咒的流言已经穿得风风雨雨了,吴岱就算再不想掺和这个案子,但这些流言要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也阻止不了。今日见到那突然出现的血迹符咒,他便断定此案与白清荷的死有关联,或可并做一个案子来查。他本想将此事报到大理寺,可明长昱还在宫中,那唯一能参与查案的人就只有君瑶了,所以他才火急火燎地让隋程去将君瑶叫过来。   三言两语地交代清楚,吴岱就走了,只是将人手留在了这里,让君瑶随意差遣,用完后让他们自己回去就行。   隋程见状,也想撒腿离开,离命案能有多远就有多远,君瑶二话不说,立刻抓住他,“大人可要留下来帮我。”   隋程全身都在拒绝:“我又不会断案,又什么都不能做,要如何帮你?”   君瑶依旧拦着他。并非她真的需要隋程帮忙,而是这绣坊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她一个人如何应付得过来?哪怕吴岱给她留了些人手,可以她的身份是不方便差使的。若当真有需要用人的地方,还是要隋程开口使唤才行。   隋程被她说服了,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不过只在前院的大厅里守着,坚决不去有尸体和血迹的地方。他以手抚胸,娇娇弱弱地倚在座椅里,倒是将一旁绣坊的人看呆了。   君瑶暂且放心下来,开始了解案情的详细经过。问了几个人之后,得知命案发生时,在现场的人倒是不少,其中便有冯雪桥。   冯雪桥和其他的绣娘一起被看守在前院的厢房中,君瑶思索半晌,让人开了门,与隋程一同走了进去。   自白清荷死后,天香绣坊便人心惶惶。可毕竟白清荷不是死在绣坊中,这里的人谁也没见过她的死状,是以大多只是暗暗心惊,却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惊骇失措。   那些被看守起来的人,一个个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惶恐忐忑,噤若寒蝉,都成了惊弓之鸟。见了君瑶入了房,有人低声喊冤,恳求着早点将他们放出去。   君瑶无声而立,平静地扫视一圈,几个喊冤的人立即安静下来,默不作声地缩到角落中。君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冯雪桥身上,见她临窗而立,面色颇为淡然,还将受惊的小珂和另一个女孩儿护在身后,察觉到君瑶入了门,她立即看了过来,似有话要说,犹豫一瞬后,又抿唇不语了。   君瑶问了几个当时在现场的人,这才基本了解案情的始末。   原来死的人是天香绣坊的管事,徐坤。   徐坤今日一早,来绣坊看了看,便与其他铺子的主管去了永宁公主府。这其实是每年基本的惯例,去公主府,其实也见不到永宁公主,只能见到公主府的袁管事。见了袁管事后,各自领了公主赏赐的月饼,便都高高兴兴地回了各自的地方。徐坤回到绣坊后,独自一人回了休息室睡觉,这一睡就睡到将近午时。   恰好今日是放工钱的日子,一群绣娘和杂役等了许久不见徐坤出来放月钱,就商量着让人去请,免得错过午时,拿不了钱回家。于是几个绣娘决定,让小玉借着送午饭的由头,将徐坤叫起来,让他吃过饭心情好了,就立刻发放月钱。   当小玉端着饭菜,敲开徐坤的门时,就见徐坤趴在地上,浑身抽搐着,艰难地往门外爬,那模样狰狞又恐怖,口中发出破碎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里爬出的厉鬼。小玉站在门口尖叫一声,连饭菜都打翻了,惊动了在外等候的绣娘们。   绣娘听闻声音,惊慌好奇地冲了进房,连忙将倒地抽搐的徐坤扶到床上,按人中的按人中,掐虎口的掐虎口,手忙脚乱地吩咐人去请大夫。   谁知大夫还没请来,徐坤就咽气了。   众人惊得魂飞魄散,也不敢乱动,其中一位绣娘想将床单掀起来盖住徐坤的尸身,谁知那床单上竟缓缓地渗出血迹,血迹蔓延开去,颜色越来越深,变成一个符咒的模样。众人更是吓得六神无主,不敢在房间里久留,立刻退出来。就在众人手足无措时,琼宇公子站出来主持了大局,让人报了官。   君瑶了解清楚后,又去了另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是绣坊里的男人。君瑶晃了一眼,竟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琼宇。   公主府逢年过节,就会给打理产业的人赏赐,听闻琼宇是与徐坤一道,去了公主府领了赏才回天香绣坊的。   君瑶也不避讳,直接看向琼宇,问道:“听闻是琼宇公子安排人报官的,不知公子可否讲一讲徐管事出事时的情况。”   琼宇的身份比其他管事略高一些,其余几人大都站着,他一人端雅而坐,闻言起身,向君瑶拱拱手,温声道:“在下得知消息进到徐主管房间时,徐主管已经去了……具体的事项,在下也不清楚。”   君瑶轻轻颔首:“不知琼宇公子为何会来天香绣坊?”   琼宇从容不迫,说道:“天香绣坊和附近几家铺子都由我总管,今日发放月钱,我便顺道前来理一理财物。”   他应答冷静,话中也没有破绽,君瑶细细思索着,又问:“徐管事出事之前,你在做什么?”   琼宇面不改色,说:“我与绣坊的掌柜一起看账本,一直未曾离开,直到听见徐管事出事,才放下账本去后院的。”   他话音刚落,绣坊掌柜立即站出来为他作证:“大人,琼宇公子所言句句属实,我和绣坊的其他人都能作证。”   这屋子里的都是男人,都管着绣坊大小的事务,徐坤出事时,他们都不在后院之中,且能互相作证,甚至还有来买东西的顾客作证,是以没有太大的嫌疑。   绣坊掌柜平日与徐坤接触的时候最多,他虽本分地站着,可眼中透着一股精明。君瑶将他单独带到一处,问:“你来绣坊多久了?”   掌柜不假思索地说:“有两年半了。”   “你应该清楚这绣坊内有多少人吧?”   掌柜如数家珍地说:“绣娘十二人,学徒五人,账房三人,跑堂的三人,小厮杂役十八人,在外跑生意的九人。还有几个丫鬟,都是绣娘自己带的,与绣坊无关,平时也不管绣坊的事。”   君瑶问:“这些人都与徐管事接触过吗?”   掌柜摇头:“徐管事是公主身边的人,身份非同一般,他虽管着整个绣坊,却不会理会闲杂人等。他管理绣坊事务时,多与几个管事和账房接触,几个绣娘与他关系也不错。”   “他平日里,可与人结下过冤仇或矛盾?”   掌柜蓦地顿住,思索了一瞬才说:“徐管事为人亲和,处事也左右逢源,待人也很厚道。他能将绣坊打理得井井有条,获得公主信任,可见是有才能之人。”   他犹豫的模样没躲过君瑶的眼睛,君瑶眯了眯眼,轻声道:“人无完人,徐管事真有你所说的那么好?”说着,她便有意让人去请账房。   掌柜这才一咬牙,说:“徐管事平日比较贪财,一见着好东西就挪不开眼了。”说着,他又转了语调,说:“不过爱财是人之常情,徐管事也不曾害过人。”   君瑶再一一询问过绣坊的人,也没有立即放他们离开,好生安抚了几句之后,便去了出命案的地方——徐坤休息室。   室外依旧有衙役看守着,见了隋程和君瑶都没阻拦。君瑶一入门,便见徐坤的尸体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被子色浅,有简单的绣纹,被子边缘,果然有殷红的血迹符咒,狰狞得有些刺眼。   君瑶仔细走上前辨认,这符咒果然与白清荷襦裙上的符咒一样,符咒末端,同样有生辰八字。   吴岱带来的仵作老宋已经验看了尸体,正在填写验尸单。填好后,将单子交与君瑶,说道:“这具死尸面部水肿青紫,咽喉肿胀,双眼眼白处有针尖大小的血斑,初步推断为窒息而死。”   “窒息?”君瑶不解。   仵作老宋说:“他的咽喉肿胀堵塞了不能自由呼吸,所以窒息而死了。”   君瑶又追问:“他为何会咽喉肿胀?难道是中毒了?”   老宋摇头:“我用银针探过,并没有发现毒物。”   能用银针验出来的毒,大约就是砒霜之类。可是这世上的毒不止砒霜一种,就算中毒了用银针验不出来也是常有的。君瑶虽然信得过老宋,还是打算再亲自检查一遍。   尸体还没变得冰冷,身体也还是软的,君瑶轻而易举地捏开徐坤的嘴巴,就着光线仔细查看。远远旁观的隋程俊俏的脸瞬间变黑,恨不得上前将君瑶拉开,可惜他曾被尸体恶心惨了,就强忍着没上前,只低声说:“老宋都看过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瑶没理会他,当真就还查出端倪了。她向老宋借了干净的刷子,将尸体嘴边的食物残渣刷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油纸里包好,问道:“这是什么?”   老宋说:“是月饼,桌案上放着月饼盒子,里头还有一个。”   月饼是公主府赏赐的,用了精美的锦盒包装好,装饰金纸封口,一个盒子里只有两个,想来是徐坤吃了一个,盒子里就还剩下一个。月饼做得松软酥香,盒子里还有些饼皮碎屑,看起来十分可口。   君瑶端起月饼盒子闻了闻,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肉桂香味,她将盒子中完好的月饼掰开,月饼果然是肉桂馅儿的。老宋也检验过了,没有毒。   如此,徐坤到底是怎么死的?   君瑶细细想来,觉得这案子和白清荷的案子的确高度相似。白清荷与徐坤二人身上都没有致命伤,死时现场都不确定是否有人,且都为突然暴毙。死后都出现了血迹符咒。   如果真如刑部侍郎吴岱所言,两个案子可以并做一案,那这两个命案的凶手,是否为同一人?   曾经被白清荷一案困顿的烦恼,如今缓缓的松解了。君瑶暂且将杂念抛开,开始检查徐坤的休息室。   男人的房间,比不得女人的房间整洁,但有人经常打扫,还算干净。君瑶不打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弯腰在地上搜查,腰正酸时,隋程也学着她半匍匐着,说道:“你这样要看到几时?”   君瑶笑道:“你可知道我要找什么?”   “管它是什么,看到什么问你就是了。”隋程检查起来也很是用心,“不瞒你说,你身上有几根猫毛我都看得见,所以检查现场的痕迹,我还是在行的。”   说到猫毛,君瑶就有些头疼。养猫的确能纾解心情,但猫一旦掉起毛来也真让人头疼。隋程送来的小黄猫还小,比较粘人。昨夜她睡着后,小黄猫爬到床上卧在她衣服上,君瑶醒来时想讲究着衣服再穿一天,结果发现衣服上全是毛,不清理一遍是穿不了了。她哭笑不得地训斥了小黄,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隋程果然是明察秋毫,连地缝里极细的丝线都找出来了,可惜与案情没有多大关系。两人将室内检查完毕后,君瑶发现门槛边有一方托盘,托盘内放着饭菜,有些凌乱,其中一瓶小壶倾倒,壶中的液体洒在托盘内。   君瑶推测这个托盘是小玉的。因送饭入门时受到惊吓,慌乱间小玉便将托盘放在了门边。几碟饭菜都没有问题,色泽味道还很新鲜,倾倒的瓷壶装的是白醋,醋味清淡,浸到了盘内,壶中已所剩无几。   君瑶暗暗理清思路,将在案发时接触过徐坤的人清查出来,安排到正院的一处偏房询问。她要见的第一个人,是第一个到达徐坤房间的小玉。   小玉垂首低眉,畏缩着入了房,站在君瑶身前。她低着头,紧张地摩挲着手指,回避着君瑶的目光。   君瑶上前一步打量她,看了眼她不安的手指,细细的指尖有茧,尤其是右手拇指、食指与中指,指尖上的茧纤细狭长,不难推测出是因常年捏针而摩擦出的茧子。细可见骨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顶针,倒是很古朴精美,细腻润泽,大小合适,面上有细细的划痕,看来小玉经常佩戴。   君瑶平静地移开目光,问:“你常用针线?”   小玉来回摩挲的手指一顿,点点头说:“是,家里贫困,要帮人缝补赚钱贴补。”   君瑶又问:“你在绣坊中,主要做什么?”   小玉说道:“只要能上手的都要做。”   之前君瑶也了解过,小玉是绣坊雇的下人,累活重活杂活差不多都落在她身上,绣坊中的绣娘也爱差使她,对她的态度也比较挑剔苛责。   君瑶沉吟着:“你为什么要去给徐管事送饭?”   小玉抿唇,面色木讷地说:“是几位绣娘让我去的。以往的这个时候,都会在午时之前结算工钱,可今日徐主管在房中休息,没人愿意去打扰他,所以就让我以送饭的名义去看看他是否还在休息,并趁机将他请出来发放工钱。”   君瑶蹙眉:“绣坊中只有他可以发放工钱吗?”   小玉沉思着,说道:“其他管事和琼宇公子也可以,不过我听说最好是琼宇公子和徐管事都在场最好。”   这种关系钱财的事,最好有多人在场,尤其需要公主信得过的人在场,以防出现纰漏和意外。   君瑶心底微微一个闪念,问道:“你入房见到徐坤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吗?”   小玉颔首,眼底浮现余悸,低声说:“我敲门时没听到徐主管回应,反而听到奇怪的呻吟声。我担心徐主管出了事,就推开门,发现他倒在地上抽搐。”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君瑶问。   小玉面色泛白,似不愿回忆当时的情形,忍了忍才说:“他脸色惨白,双眼向上翻,张大了嘴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双手死死地捂住喉咙,好像很难呼吸的样子……”   “然后你就把饭菜放到门边冲进去了?”君瑶问。   小玉怔了怔,摇头说:“我吓得不敢动,只是尖叫,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几个绣娘和院中的小厮见情况不对,就推门冲了进去。当时情况很混乱,徐管事被抬到榻上抢救,两个小厮都摁不住他。我……我只是在一边帮着递了几件东西。”   几个绣娘被吓呆了,虽然想出手相救,在惊慌之下却没有办法,而且因着男女之防,不好亲自动手。   小玉说:“冯绣娘递了一张帕子上去给徐管事擦嘴,她还建议用针扎徐管事的人中和虎口。”   君瑶凝眉:“是她扎的吗?”   “不是,”小玉摇头,“是我。”她深吸一口气,依旧余悸难消,颤声说:“我用针渐渐地扎了徐管事的人中,刚轻扎了一下,他就咽气了。”   “你用什么针扎的?”君瑶问。   小玉从袖中摸出针线包,将里面的几根针都拿出来给君瑶看,说道:“就是普通的绣花针,绣坊里很常见。   君瑶意犹未尽,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这才让小玉离开。之后她又见了冯雪桥,冯雪桥比小玉冷静,交代诉说得比小玉清楚细致,可具体情况,与小玉说得大同小异。   君瑶心中疑虑重重,她看着平静从容的冯雪桥,仿佛静然观赏着一株淡然而开的昙花,优雅神秘。沉吟须臾后,她问:“你们离开后琼宇才到吗?”   冯雪桥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且当时很是混乱,我都记不清谁来过谁走了。”   君瑶问:“那你看见血迹符咒了吗?”   冯雪桥这才面带惶恐地点头,“看见了,那血迹是在徐管事咽气后不久出现的。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发生这样诡异的事情,任谁都不敢在那房间久留。”   君瑶:“在此之前,你见过徐坤吗?”   冯雪桥摇头:“徐管事也是临近午时才到绣坊的,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他。我一直留在院中刺绣,有人可以作证。”   询问结束后,君瑶回了徐坤的房间,将房中可疑之物妥善地收好。收捡带有血迹符咒的薄毯时,隋程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说:“这颜色也不太像血迹。”   的确,血迹颜色深暗腥浓,哪会在干涸后还这样鲜艳?这符咒的颜色,与其说是血迹,倒不如说更像某种彩色的颜料,只是在君瑶的认知里,没有哪种色彩会凭空出现,且还能呈现出符咒的模样。   当真是一筹莫展。   君瑶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隋程说道:“这种凭空让血迹出现的办法,或许长霖知道。” 第171章 和鸾牡丹   隋程一句话,犹如柳暗花明,在君瑶心里点燃一丝希望。其实隋程本人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多日不见长霖,想找个由头将长霖约出来而已。   心思被君瑶看穿,隋程面红耳赤,盈盈的眼眸泛了桃红色,娇羞青涩。君瑶也不计较,连忙与他一同去了侯府,将长霖约了出来。   长霖动作很快,穿着一身干练的胡服男装,飒爽阔步地走出来,听了血迹符咒之后,茫然地摇头:“我如何会知道这个?”她狐疑地看向隋程,说道:“昨日兄长提醒过我,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与其自己去追根究底,还不如去追查那些最会装神弄鬼的人。”   公主府的流言自然也会传到她的耳朵,好奇之下她问了明长昱,明长昱如是回答她。   隋程听得云里雾里,君瑶脑中灵光一现,问:“什么人最会装神弄鬼?”   “还能有谁?”隋程恍然大悟,“神婆呗!”他抬手一拍脑袋,眼光忽而一亮,说道:“刑部的牢房里关着一个神婆!”   说起这个神婆,隋程还恨得牙痒痒。因为这个神婆装神弄鬼欺骗病重的人,不仅耽搁了人治病,还害得人家破人亡。隋程带人将她抓住时,她竟丝毫不悔改,甚至在隋程身上动了手脚,嘴里念叨着给他下了诅咒。隋程对此嗤之以鼻,大手一挥,和刑部的人商量好,将她关个十年八年,最好一辈子不出来。   三人下了刑部的牢狱,穿过幽深阴暗且霉臭的过道,终于见到了隋程口中的神婆。因在牢中关禁了两年有余,神婆浑身破烂褴褛,污脏不堪,凌乱打结的头发不知纠缠了什么秽物,肉眼可见其中有蠕动的虫子飞爬而过。   隋程险些作呕,心头又得意,强忍住恶心,让人将神婆提了出来。   长久不见天日的神婆一出牢房,顿时兴奋起来,睁着浑浊的眼睛四处乱看,目光落在隋程身上时,顿时一怔,瞳孔放大,随即立刻跪倒在地,磕头恳求:“大人!大人,罪妇知错了,罪妇再也不装神弄鬼欺骗人了,求大人开恩!不求大人将我放出去,好歹让我洗个澡吧……”   她一动,满头的虱子苍蝇腾飞而起,隋程与君瑶、长霖立刻后退,恨不得避开三丈远。   隋程一脸嫌恶地捂住鼻子,将长霖挡在自己身后,瓮声瓮气地说:“只要你照我吩咐去做,我当然会考虑……让你洗个澡。”   神婆半信半疑地抬起头,问:“什么事?”   隋程憋着一口气,艰难地说:“你将你以前庄生弄鬼那一套说与我听听。”   这神婆还是有些本事的。两年前,隋程接到报案,说是这个神婆当街行骗,最终害得人惨死。他领着人去街头抓这个神婆时,这个神婆正在手舞足蹈、神神道道地施法。她用纸做了一个假人,写上病人的生辰八字,往纸人上头洒水,不久后,假人腹部便出现大量斑驳的血迹。于是她立刻下了定论,对病人说道:“上天告诉我,你肚子有毛病!”   那病人大惊失色,又欣喜异常,连连点头说道:“就是就是!仙姑真神了,我肚子疼了好几天了,怎么样才能治好?”   神婆掐指一算,说道:“上天已经给我传了法术,待我施法,立刻药到病除!”   她给病人调了一杯符水,让其喝下。然后绕着纸人念念有词,拿起纸人,将其放到火中烧尽,对病人说道:“你的病已经转移到那纸人身上,先如今那纸人已被烧尽,它身上的病也被烧没了,你且回去休息,过两日病就好了。”   那病人被她一阵装神弄鬼骗得头脑发昏,心甘情愿地给了一笔钱之后兴冲冲地离开了。   隋程见状大怒,立刻拆了神婆骗人的行头,将钱还给病人,将她抓捕入狱。   只是这个神婆倒是倔强,死活不肯说出如何让纸人流血的方法。没想到她在牢中折磨了两年之后,竟愿意交代了。   她跪伏在地上,用破哑且刺耳的声音说道:“请大人为罪妇准备琼花、皂角水、纸、锅和柴火。”   隋程一听顿时头痛,“皂角水之类的都好说,琼花你让我去哪儿找?这时节哪儿还有琼花?”   神婆咬着唇不说话。   倒是长霖提醒道:“京城几家花坊也许培育了琼花,找人去问问。”   那些花坊为卖出高价,当然会培育非时令的花卉。隋程让人高价买了几团琼花回来,又将其余事物一并准备好,才吩咐神婆好好交代演示。   神婆诚惶诚恐地将琼花撕碎,放入掺了水的锅里,烧上火,直到将琼花煮软,然后捞出。此时锅中的水已染上琼花淡淡的蓝色,但依旧透明清澈。待水稍微冷却之后,神婆将纸放入水中浸湿,随即将纸晾干。她用晾干的纸做出一个纸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皂角水轻轻洒在纸人上。不久之后,被浇浸了皂角水的纸人开始浑身渗血,神奇又诡谲。   君瑶恍然大悟,将皂角水倒入锅中,片刻后,锅中的水变成深红色,犹如化开的鲜血。   长霖也明白其中关窍,说道:“原来琼花花汁与皂角水混合会变成红色。”   隋程备受鼓舞,立刻认定那张有血迹符咒的薄毯也一定是染了琼花花汁,若是如此,用皂角水浸上去,颜色就会变得更红。   离开刑部牢房后,他将薄毯拿出来,建议君瑶用皂角水试试。君瑶谨慎地在符咒一角浸润皂角水,可符咒的颜色没有变深,鲜红的血迹反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隋程惊诧,惊怒地问:“难道那神婆又在装神弄鬼骗人?”   君瑶狐疑地看着消失的血迹,摇头道:“应该不会,整个过程我们都在场看着,神婆没有机会弄虚作假。”   可是为什么血迹符咒浸了皂角水之后颜色没有变深,反而消失了?君瑶百思不得其解。   长霖宽慰道:“或许还有其他方法,要不然找京城的其他神婆问一问?”   隋程将长霖的话当做圣旨,立刻就让人去找。   虽然不能证实弄出血迹符咒的人一定采用了神婆的方法,但君瑶推测凶手也许用了类似的手法。若是这般,谁才有机会在白清荷身上与徐坤房中绘出血迹符咒?   君瑶原本已有了怀疑的对象,如今徐坤的死,将她原由的猜想基本推翻了。她低着头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往外走,突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查下去。   隋程见她有些沮丧,与长霖商议后,说道:“阿楚,不如去吃顿好吃的,吃完后说不定就有头绪了。”   迟钝只是暂时的,君瑶只是感激地看了隋程一眼,复又陷入沉思。   已过午时,君瑶蹭了一顿饭之后,去侯府见了明长昱。离宫之后,他去了大理寺。正好收到吏部传来的消息。   “吏部的人没有发现温云鹤的卷宗。”明长昱说道。   就算温云鹤在朝为官的时间很短,且成为驸马后,就不再做官,但也该在吏部留有脚色才对。如今吏部没有任何记载,只能说明温云鹤的卷宗被人动了手脚。   君瑶也并未太过失望,轻叹一声,将今日在天香绣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徐坤的死,与白清荷的死大有相似之处。而且,他们二人的生活和人际关系都有交集。”君瑶说,“但命案发生在天香绣坊的后院,闲杂人等是无法入内的。是以我想先从绣坊内的人查起。”   从白清荷死亡那一天起,明长昱就让人着手调查天香绣坊的人,如今绣坊之内所有人的卷宗,都整理在了君瑶跟前。连之前怀疑的宫内之人,明长昱也调查了清楚。   “白清荷与冯雪桥二人在宫中时关系最好,但据管她们的掌事透露,她们二人并没有与人结仇,而当时与她们二人共事的人当中,并没有人是丙戌二月壬辰未时生的。且那几年入宫的绣娘,大多已经离宫回乡了,留在京城的也都已嫁人,与白清荷没有多少交集,不太可能来找白清荷寻仇。”明长昱说。   君瑶坐在案旁的软榻上,无力的撑着下颌,眉头微蹙。她略微思索着,问:“那……冯雪桥的字迹呢?”   明长昱从便携的木箱中拿出一张泛黄且柔软的纸,将其与从小珂处得到的单子并放在一处,说:“这的确是同一人的字迹,且都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君瑶抿了抿唇,一时有些茫然,她暂时想不透其中的关窍,顿了顿轻声说:“徐坤死时,恰好冯雪桥也在场。不过我问了同样在场的人,可以证实冯雪桥并没有接触过徐坤,而且她今日一整天都未与徐坤接触过……”   明长昱翻阅着从天香绣坊带回的口供,说:“是两个小厮将徐坤抬到榻上的?”   “是,”君瑶点头,“那两个小厮是听闻动静之后才入房的,他们只是将徐坤从地上抬到了榻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叫做小玉的人,她用针扎过徐坤的人中穴。不过这是冯雪桥的建议。”   明长昱从一叠资料中抽出一页薄薄的纸,说道:“这是小玉与天香绣坊签订的契约。契约上写着她的住址和年龄之类,却没有其他多余的资料了。”他的手缓缓下移,指着契约末端的一个名字,轻缓地说:“为她作保的人,是琼宇。”   天香绣坊是公主的产业,非同小可,在公主产业名下做事的人,都要保证万无一失。所以每一个前来做事的人,都需要可靠的人担保。担保人可以是有些名望的牙人,也可以是其他有身份的人。而小玉的担保人是琼宇,难道他们私下其实有交情?   君瑶将契约上的地址记于心中,将从徐坤房中发现的唯一可能是线索之物——月饼拿了出来。月饼盒子是用金纸封口的,盒子也是上好的薄木,绘着青云捧月图纹,边缘用红漆点缀着柿子和花生,寓意吉祥。   “徐坤回绣坊后,吃了其中一块月饼,可是这月饼老宋也查过了,没有毒。”君瑶说。   明长昱从月饼盒中拿出月饼碎屑,用手指轻轻一捻,放到鼻尖闻了闻,说:“月饼碎屑的香味和那块完整的月饼不同。”   “或许是这一个盒子里放着两种月饼。”君瑶眨了眨眼,说。   明长昱轻笑:“是或不是,只有公主府的人最清楚。”   看来还需要再去一趟公主府。君瑶将月饼盒子盖上,说道:“月饼放不了多久,还是让懂的人来看看。”   明长昱擦干净手,说:“我带些碎屑回去让侯府的人看看。”   说话间,明昭走了进来,拱手行礼说道:“侯爷,人带过来了。”   明长昱颔首:“带进来吧。”   被带上来的人,是徐坤的义子徐兴。徐坤早年入宫侍奉公主,早就净过身的。熬了这么些年,终于熬到出宫,年纪也不小了,手里有了不菲的钱财,却不能有子嗣,这是他心头的哀痛块垒。好在徐坤有个兄弟,这么些年一直受徐坤帮助扶持,这兄弟有几个儿子,便过继给了徐坤。有了儿子防老养老,徐坤当然喜不自胜,将儿子徐兴视如己出,抛出自己满腔肺腑相待。   徐兴得知父亲死讯,痛哭了一场,此刻耷拉着肩,向明长昱与君瑶行过礼后,便静默哀痛地站着。   明长昱静默地盯着他,直盯得徐兴有些僵硬,才缓缓问:“你何时过继到徐坤名下的?”   徐兴乌青的眼皮颤了颤,低声说:“回大人,我……小民五岁时就过继给父亲了。”   那时徐坤尚在宫中,徐兴也不在他身边,是以他和徐坤相处的时间十分短暂,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年。   徐兴老老实实地交代,说:“父亲得了公主恩典回家养老,我便与父亲住在一起了。他平日里除了帮公主看看那些铺子,就呆在家中把玩他收藏的东西。”   徐坤没什么追求喜好,唯独爱财。他自己收藏了不少值钱的物件儿,堆在库房里,没事的时候就去摸摸看看打发时间。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消没他心中的空虚和不安。   “他平时可有与人来往?”君瑶问。   徐兴说:“很少。”见明长昱与君瑶沉默,他心头发虚,连忙低声道:“他……他那样的人,除了在宫里认识几个人,还有谁会与他往来呢?连左邻右舍都不怎么接触。”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突然一顿,似想到什么,抬头说:“前些日子,倒是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来找过他,还带了礼。父亲对他很恭敬,对他送的礼也十分满意。只不过,那人走之后,父亲发了好一顿脾气,甚至怒砸了几个杯盏。”   “是什么样的男子?”君瑶追问。   只因平日里,的确没什么人来父亲安置的宅子,是以徐兴对那日来的男人印象很深。那男子看起来也十分年轻,文质彬彬的模样,笑容如沐春风。他与父亲单独在房中闲谈,原本也是谈笑风生,可后来气氛就渐渐变得压抑了。   待他走之后,徐坤将那人送的礼和帖子扔到一边,砸了杯盏怒骂道:“不过是公主身边的走狗!连个面首都谈不上的东西,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靠姿色容貌侍人的卑贱货色,也敢跟我抢东西!”   徐兴当时闷不吭声,只怕徐坤会迁怒自己,便畏手畏脚地把摔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正好看清了那人带来的拜帖,那拜帖上的名字叫做“琼宇”。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问:“琼宇要抢走什么东西?”   徐兴说:“是一幅绣品。那是父亲耗费了不少精力和财力得来的东西,听闻价值不菲。那些日子,他经常给我说那绣品的好处和来历,但他总是将绣品牢牢地锁在柜子里不准我乱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费尽心力弄到那幅绣品,是为了送给永宁公主。他说,若得了公主欢心,舍去一幅绣品算什么,今后金山银山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想到父亲描述绣品时的神色,徐兴略微扯了扯唇角。   君瑶沉吟思索着。难道徐坤会因这么一幅绣品与琼宇结仇?徐坤想靠一幅绣品博得永宁公主青睐,从而获得更多财路。而琼宇要走那幅绣品,或许断送了徐坤的盘算已久的利益。即便如此,这跟徐坤的死有什么关系?   君瑶轻轻捻着衣袖,思索着问:“是什么样的绣品?”   徐兴只说道:“是一幅和鸾牡丹绣,绣布是用绝佳的绸缎为底,上面绣着千姿百态的鸟儿,鸟儿飞翔在鸾凤四周,鸾凤则在牡丹花间嬉戏。除此之外,还绣着梧桐、云彩、太阳、玉兰,十分繁致,看起来富丽璀璨,很是热闹。父亲说,这绣品用独有的针法和绣法锈制而成,天下只此一幅,且因着这绣品的名声,也能值连城之价。因此父亲对它爱不释手,在将绣品献给公主之前,几乎天天都要打开柜子欣赏数次。”   明长昱饶有兴致地微微挑眉:“和鸾牡丹?” 第172章 传奇之绣   和鸾牡丹,是曾经轰动一时的绣品。   几年前,京中有名的绣坊联手办了一次甄选会,旨在选出最好的绣品,交流流传千古的刺绣技艺。那场绣品甄选会,影响不算小,甚至有京杭蜀地的绣房带着镇店之宝千里迢迢来京城,只为让世人得知自家绣品,赢得一个美名。那场甄选会,声势浩大,明噪一时,引得京中上至富贵名流、下至市井小民都好奇不已。大会当天,全程最好的绣坊空出整座院子,用来陈置各地各绣坊的绣品,精彩绝伦的绣品多如繁星珍宝,琳琅满目。闻名四海的绣娘与绣商历经几天几夜的遴选,最终选出三幅最佳之作。一等二等绣品,出自苏州绣坊和蜀地绣坊,而三甲则是京城一家小绣坊的和鸾牡丹。   当时京城之中参与大会的绣房不少,唯独只有一件绣品脱颖而出,各绣坊既气馁又欣慰,好在不是一幅都没有。彼时负责甄选会的富商,为了博得一个风雅的噱头,请了那届科举高中的试子,其中就有前驸马温云鹤。   听闻温云鹤看到和鸾牡丹绣时,欣赏万分,甚至当场题诗赞扬。大会之后,温云鹤私下与那富商交流,想买下和鸾牡丹绣,却被绣品的主人婉拒了。   这也十分正常。拿出和鸾牡丹绣的绣坊,在许多绣坊中显得十分不起眼。不起眼的绣坊拿出镇店之宝,单纯只是为了打响名声,若将独家绝技所绣的传代之品给卖了,岂不是舍本逐末?何况哪儿有人会卖祖宗留下的传世之物的?   温云鹤是谦谦君子,不会夺人所好,虽然心头不胜遗憾,却也只好作罢了。   而今倒是奇怪了,当年和鸾牡丹名声大噪时没被卖掉,如今为何会出现在徐坤手中?甚至还转了手,到了琼宇手头。   难道名声一过,再负盛名的东西也会贬值,所以和鸾牡丹也不再被人珍视了?   君瑶听得明长昱说完,回味了片刻,喃喃道:“这绣品竟与前驸马温云鹤有关。”   徐兴早让人送走了,正堂中也只有她和明长昱两人。君瑶站累了,寻了位置坐下,仰头看向明长昱:“怎么的兜兜转转的,落到徐坤手里了?”   难道徐坤知道这绣品的故事,觉得如此能更得永宁公主青睐?   明长昱无声一哂,眼底晕了些沉黑,说道:“和鸾牡丹绣,出自于裴氏绣坊。而裴氏绣坊,就是天香绣坊的前身。”   裴氏绣坊,说起来丝毫没有名头,京城深谙刺绣圈子的人,恐怕也没几人了解。可若是上溯百年,就可感知裴氏绣坊风光的过往。这家绣坊,以家族祖传的独门绣法闻名,绣出的作品别具一格、丰富多彩,据传连前朝宫妃也极为追捧。可惜改朝换代,历经战火灾乱和家族内的乱动,裴氏绣坊渐渐式微,到了如今已是日薄西山,甚至到了无人问津无人知晓的地步,连裴氏流传几百年的针法绣法,也几乎失传。   几年前,裴氏绣坊终于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故而将全部家当转手出卖。于是走投无路的裴氏绣坊摇身一变,完全成了永宁公主名下的铺子。   “所以,和鸾牡丹就是在裴氏绣坊转手时落在徐坤手里的?”君瑶呓语般说着,又摇头道:“若那时徐坤就得到了这幅绣品,为何迟迟不献,要到前不久才想起来?琼宇又如何知道绣品在徐坤手里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裴氏绣坊若将全部家当都专卖给公主了,那和鸾牡丹绣也是属于公主的,徐坤怎么敢私自藏有?”   将属于公主的东西藏起来,再趁机献给公主博得欢心,岂不滑稽?   明长昱说:“也许公主根本不知情。”他迎上君瑶略带困惑的眼神,说:“公主让底下的人去打理产业铺子,自己只要知道每年有多少进项即可,哪儿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手底下的人如何打理的?”   对于皇家的私库,明长昱最是了解。连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库,那私库里的钱如何而来,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除了本该进的,皇帝也会让亲信打理一些产业。皇帝日理万机,哪里会时时刻刻盯着手底下的人为自己赚钱?他只要知道自己的私库每年都会有一大笔钱财进来,就差不多了。   所以,这其中就会出现种种弊端。但毕竟后头的人是皇家,甚至是皇帝,谁会轻易置喙插手呢?   看来,和鸾牡丹绣如何落到徐坤手中的,倒是可以深查。这或许是徐坤死亡案的线索。   君瑶问:“侯爷能不能找到裴氏绣坊的人?”   明长昱能如此清楚天香绣坊的前身与和鸾牡丹绣的来历,自然是早就查到这一步了。他起身,让明昭备好常服,入了偏厅换下公服,出来后对君瑶说道:“裴氏绣坊的人倒是很好找。只要他们还在京城之中,不出一日就能有线索。”   君瑶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徐坤今早被害,查得过快,恐怕会有所疏漏。如今最令她困惑的,是白清荷与徐坤的案子是否能并为一案。若不能并为一案,继续查下去,难免会偏离查探的方向。她将两起案子梳理了无数遍,最终私心里还是认为可并未一案。   毕竟血迹符咒能同时出现在两个案子中,很难说是巧合。   明长昱也是将其并作一案来查,他理了理衣襟盘扣,穿戴整理后,说:“和鸾牡丹绣名动京城时,我未曾亲眼目睹。如今倒是可填补这个遗憾。”   听他话中的意思,是要去找琼宇了。   先前在天香绣坊时,琼宇与绣坊的人一同被看管着,君瑶离开后,只吩咐人看守着徐坤的休息室,其余的人都放走了。天香绣坊出了这样的命案,也不能像往常一般开门营生了,君瑶与刑部的衙役一走,掌柜与另外的管事商议之后,将天香绣坊暂且关闭了,只留几个重要的绣娘在坊内,继续完成公主吩咐的事情。   琼宇所居的住宅在丰乐坊,居所不大,租的是一户人家单独辟出来的一处厢房,独门独院。   君瑶与明长昱乘坐马车拐进小巷,到了院门,见院门半掩着,门口没人。四周也是冷冷清清的,听不见车马人声。微风轻拂,从巷内穿过,越墙而出的榆树随风招摇,在秋色里飘落几片黄绿相间的叶子。   君瑶下车,上前敲门,敲了半晌也没人回应。正要推开门进去看看,忽而有什么东西敲在她肩头上。明长昱也立刻下了车,将她带出屋檐,挡在身后。   君瑶仔细辨认了,方才敲在她肩膀上的是一枚枣核儿,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枣肉,只是还沾着点儿口水。她朝枣核儿扔来的方向看去,见一个脏兮兮的脑袋从墙角探出,警惕又害怕地朝她这边看。   四目相对,墙角的脑袋瞬间缩了回去。   明长昱朝明昭使了个眼色,明昭会意,阔步朝墙角而去,当即将缩在墙角偷看并扔君瑶枣核儿的人拎了过来。   那人被明昭捉住,如被拎住后颈的猫,双脚离地,肩膀和身体蜷缩着,细瘦的双腿却在乱蹬,大花脸上一张大嘴胡乱叫嚷着,双手却死死地捧着一个盒子,仔细一看,那盒子竟是永宁公主赏赐的月饼盒。   大花脸被放到地上,想要逃,却被明昭按住脑袋动弹不得。他衣衫褴褛,瘦弱不堪,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大都是乌黑的,双脚踩着一双不太合适的布鞋,新的,绣着虎头。挣扎片刻后,发现逃不了,只好怯生生地抬头。   大约是不敢与明长昱对视,他始终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君瑶。君瑶板起脸,冷声问:“你是谁?为什么用枣核儿砸我?”   大花色厉内荏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进琼宇哥哥的院子?”   君瑶闻言,无声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睨着大花脸,低声问:“你住在枯井巷的破庙里?”   大花脸吃惊,更加戒备。   明长昱低声对君瑶说:“他是这附近的乞儿。”   君瑶生出几分同情,又听明长昱说:“先别急着可怜,他是有父母的。”   “那他父母为什么让他做乞儿?”君瑶不解。   明长昱冷冷地说:“大约是他父母生了许多儿女,养起来很是艰难,故而就让他出来行乞。这几条街上的人不算贫穷,且有大半是富贵之家,一日行乞得来的钱物,比他父母做活挣得或许还多。”   君瑶回头再看大花脸,问:“你父母呢?”   大花脸瞬间拉下脸,落下泪来,低声抽泣:“我爹重病不起,我娘是个痴傻的人,他们都快死了。”他伸手拉住君瑶的衣裳,“大人,你行行好,赏我一文钱吧。”   君瑶衣服上立刻印出两个污脏的手印。她当真给了大花脸一文钱,大花脸立刻收声。   大花脸将一文钱塞进袖子里,还轻轻拍了拍,又解释道:“我方才看你想要进琼宇哥哥的院子,担心你是贼,才用枣核儿砸你。”   “你手里拿的什么?”君瑶问。   大花脸护着手中的月饼盒子,但放松了戒备,回答道:“是琼宇哥哥送的月饼。”   永宁公主赏赐的月饼,盒子是公主府独有的,月饼的样式仿照皇宫的御膳糕点,坊间做不出来。君瑶一看就知道大花脸手里的月饼盒子,正是永宁公主赏赐的。大约是琼宇自己没吃,带回来送给了这个小乞儿。   正思索着,大花脸将月饼盒子往前一递,低声问:“大人,您要吃月饼吗?这是皇宫里的月饼,便宜卖给你,二两银子。”   君瑶语塞,当真没想到这个小乞儿还这样精明。   “这不是琼宇哥哥送你的吗?你怎么还卖掉?”   大花脸又露出诚恳的悲伤来,颤声道:“我爹重病不起,我娘是个痴傻的人,他们都快死了。月饼卖了钱,可以救他们一命。至少让他们少挨一顿饥寒。”他凑近君瑶,扯了扯她的衣袖,哀求道:“大善人,您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还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君瑶淡笑。   大花脸撸起袖子擦了鼻涕,瓮声说:“是琼宇哥哥教我的。”   君瑶有些动摇,正欲那银子,明长昱轻轻按住她的手,他俯视着矮小的乞儿,说:“你将月饼卖给旁人,不怕琼宇知道?”   大花脸摇头:“我不会说的。”他畏缩地瞥了眼明长昱,哀求道:“你也不要说。”否则琼宇哥哥知道了会失望,今后不再来看他了。   “只要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不但不说,还会买下你的月饼。”明长昱说道。   大花脸几乎立刻要脱口而出,却犹豫了,“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琼宇哥哥。”   明长昱说:“我们是他的朋友。”说罢,让明昭递过去五两银子。   大花脸双眼发亮,那双灰蒙浑浊的眼睛立刻变得清澈浑圆,恰似看见了希望般。在他犹豫之前,他的手已经伸向那五两银子,手指颤抖地拽着。   君瑶见状,将他怀里的月饼拿了过来,打开看了看,里头果然有一枚月饼,是公主府独有的样式。她将月饼放入马车内,小花脸也开始交代琼宇的行踪。   原来琼宇搬到这里之后,便一直在暗中照顾附近的几个乞儿。这些乞儿中,有的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常年居住在破庙里,也有的是家中艰难出来乞讨的。这些乞儿因受了他救助,对他感激又拥护,将他视作救命恩人,且因琼宇为人温和亲近,又将他视作兄长。   一刻钟前,琼宇回住处后,就有乞儿哭着来找他,说是破庙里一个乞儿病重不起,快要死了。琼宇二话不说,来不及关门便朝破庙走。请了大夫来看之后,又吩咐小花脸回来拿些衣物。所以小花脸才与君瑶、明长昱碰上。   拿了明长昱的好处,小花脸老老实实地在前方带路,可再难见到他方才那股灵活劲儿。他一路上一言不发,垂耷着肩膀,沮丧愧疚地挪着步子。   拐过几条大街,穿入一条人迹罕至的破败巷子,便到了那处破庙。这京城金粉十里,朱门酒肉,繁华昌盛,却仍旧有如这小巷般阴暗腐旧充满死气的地方。   破庙颓圮落魄,庙宇只剩了半个空架子,风一吹就要散架似的。满地的杂草里,堆着破烂的草席和棉被,里头还缩着几个小乞儿,见有人来,立刻起身,仓皇地奔到庙里,躲在了有琼宇的地方。   庙堂里有一尊观音像,早就风蚀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连低垂含笑的慈祥眉眼也模糊了。观音像前铺着一张完整的草席,席上躺了一个气息奄奄的乞儿,破旧的衣衫包着瘦骨嶙峋的躯体。   琼宇半蹲在他身旁,仿佛没有看见君瑶与明长昱,正安静地将碗中的汤药一点点喂进小乞儿的口中。这昏暗浑浊的地方,他柔净得格格不入,却又十分合适,仿佛他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   “侯爷见谅,容在下将药喂完。”琼宇朝明长昱微微颔首,轻声说着,又耐心地去喂汤药。   一碗汤药喂进去一般,洒了一半,琼宇用手巾将小乞儿的嘴擦干净,吩咐其他几个乞儿好生照看着,这才起身向明长昱行礼。   明长昱略微抬手,研判地凝视着对方。他面色微冷,眸中是深部见底的晦涩,“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琼宇坦然道:“半年前,侯爷查案入过公主府,我在那时见过您。只是不敢上前冒犯,便远远地看了眼。”   明长昱不置可否,尚未说话,琼宇便敛衽上前,谦逊地说:“此处不方便谈话,请侯爷虽在下到寒舍坐坐吧。”   “这些孩子怎么办?”明长昱问。   琼宇忽而沉默了,他缓缓开口,语气里透着无奈:“我一人之力实在有限。尽了人事,便听天命吧。”   这世上有无数的乞儿,他能救一人,却救不了其他人。即便伸出援手,能力也是有限。所以尽人事,听天命,已是最好的抉择。   明长昱看了看面黄肌瘦的乞儿,神色有些复杂,却也没多久留,与琼宇一同离开。   琼宇的住处,实在担得起“寒舍”二字。房中的陈设,大都是房东留下的,虽然陈旧,但都还能用。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多余的摆设与装饰。   君瑶估算着他每月的月钱,实则不算少。他为永宁公主打理了好几处铺子,且跟在公主身边,能得不少好处与财路,为何还要屈居这里?正常的情况,恐怕是与其他管事或账房一样,至少有自己独门的宅院,何须租借他人分辟出来的屋子?   明长昱入座之后,也直接开门见山了。   “琼宇公子是否从徐管事处,得到一幅绣品?”   琼宇坦然自若,说:“的确是,是一幅和鸾牡丹绣。我原本打算献给公主,可又得知公主已经不喜这幅绣品了,便将它转手卖了。”   “卖了?”明长昱眯了眯眼,“不知卖给了何人?”   琼宇说:“卖给了京城富商,他大约是想带到西域吧。也不知过了这些时日,他是否已经离京了。”   君瑶半信半疑,状似随意地问:“徐管事与你都认为公主会喜欢这绣品,为何公主又不喜了?”   琼宇默然,沉缓地说:“这幅绣品,大约会勾起公主的伤心事吧。”   前驸马温云鹤曾为此绣品题诗,公主见了和鸾牡丹绣,也许会因驸马去世而伤感。   明长昱默然,又道:“天香绣坊有一个下人叫做小玉,是你担保入坊的?你可知她的来历?”   琼宇说:“她和破庙里的乞儿一样,曾经是乞丐。我虽照顾着破庙里的乞儿,却不是时常都有空去查看。一日夜里,一个乞儿敲了我的门,将我带进破庙里,说是有个乞儿病重昏迷,我去看过之后,得知昏迷的人是小玉。她那时已经在破庙住了断时日了,和小乞儿们处熟了。毕竟我遇见了她,不能见死不救,便请大夫将她治好了。”   “你为何让她入绣坊?”明长昱问。   琼宇淡然说道:“她病好之后,便恳求我为她找些活做。她很是懂事,深知与其乞讨,不如自力更生。恰好绣坊也在招人,我便为她作保,让她到绣坊谋生。”   君瑶不解:“她从来没告诉过你她的身份吗?”   琼宇摇头:“没有。她只肯说自己是城外逃难来的流民。”   按律法,流民也是需要到衙门登记造册的,甚至要检验公验户籍。可若小玉一直在破庙里,没被人发现,没有去衙门登记报到也是有可能的。   此次来寻琼宇,也只是为了询问和鸾牡丹和小玉之事。明长昱与君瑶小坐了片刻,便以时辰不早为由告辞。   琼宇亲自相送,直到见马车远远的不见了,才关上院门。 第173章 雪里芙蓉   夜色将至,君瑶也无心去做其他的事情。沿着市井烟火、华灯初上的街道缓缓而回,马车终于在有食摊的小巷前停下。   她下车靠近,摊主熟络地开始为她准备吃食。又突然抬头看见她身后的明长昱,料理汤饼的手一顿,又扬起热情地笑容来:“客官今日带朋友来啦?”   摊主平日里接待的都是些市井街坊,来他食摊上吃东西的都是附近的熟客。君瑶虽是公差胥吏,可很是平易,摊主也不怕她,可今日她带了个人来,一看就贵气逼人,他当真吃不准,生怕把人得罪了,今日不仅没地方摆摊,连小命都保不住。   君瑶带着明长昱入座,摊主立刻迎上来,拿干净的布将桌椅擦了几遍。   君瑶调侃:“怎的往日来吃时,不见你这样热情?”   摊主觑了明长昱一眼,谨慎地说:“还是头一回见客官带朋友来,当然要热情些,毕竟您也是为我招揽生意嘛。”   君瑶也不拆穿他,笑道:“今日我做东,只管将你食摊上的好东西的端上来。”   摊主正要答应,又不安地瞥了眼明长昱。   明长昱拿出绢布,将他方才用滚水烫过的碗筷擦了几遍,眼底却也掩不住笑意,说道:“就按她说的上。”   摊主放下心来,说道:“老规矩,先给上一份胡辣汤。”   君瑶颔首:“再加两份香辣牛肉,多放些紫苏叶,然后上玉带羹、满山香、粉煎骨头,最后上两份春兰秋菊。”   “客官当真要这么多?”摊主生怕君瑶与明长昱吃不完。   君瑶失笑,她早就饥肠辘辘了,恨不得将一头烤猪吃下去。一旁的明长昱也任由她点菜,闻言温声道:“无妨,她吃不完的,还有我。”   摊主这才放心去准备吃食了。到了这个时辰,吃食大都准备好了,只需盛好端上桌便是。君瑶将自己的胡辣汤端到身前,埋头喝了几口,爽快地回味着香浓的滋味。明长昱看着手边的玉带羹,尝了一口,滋味倒是不错,不过在他身侧的君瑶吃得很香,仿佛那碗平常的胡辣汤是人间美味。   他若有所思,轻声问:“为何你的是胡辣汤,我的是玉带羹。”   君瑶从海碗中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眨了眨,解释道:“胡辣汤口味重,玉带羹清淡。摊主手艺不错,玉带羹做得也很好,我吃过的。”   明长昱说:“我想尝尝胡辣汤。”   君瑶只好拿了小碗,盛了一些出来给他。可惜没有勺子,明长昱也不嫌弃,拿了她方才放到一边的,慢慢地品尝。   君瑶心思微荡,抿了抿唇,思索着自己与明长昱到底已经到了连餐具也不分彼此的地步了吗?她蹙着眉,也不动筷,明长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可要尝尝玉带羹?”   “不用,”君瑶埋头,干脆端起海碗来,豪放地将胡辣汤喝完了。接下来大半的菜都进了君瑶胃中,明长昱实地考察了她就算离开侯府,离开刑部的院子也不会挨饿之后,才稍稍放心。   君瑶吃完付钱,摊主拎着两条鱼,用草绳栓了,递给她,说道:“这是今日的鱼,特意给你留了两条。”   “多谢。”君瑶拎着鱼,与明长昱并肩走入小巷里。院子离得不远,走几步便到了,君瑶推开门,小花猫“喵”一声蹿了出来,跳跃着要抓咬她手里的鱼。   明长昱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捞起来,寻了个篮子将它盖住了。小黄猫只能闻到鱼腥,却吃不到鱼,急得在篮子里团团转,叫声凄惨。   君瑶去厨房升了火,将鱼放清水里煮。炉火摇曳,红彤彤地映在她脸上,明长昱细细看了几眼,才确定她的眉眼的确张开了些,尤其是秀挺的鼻,在明暗的阴影里越发立体,更衬出英气。   小黄猫像是知道她在煮鱼,乖巧地蹲在她身侧,莹润的火光晕着它柔软的毛,但很快被君瑶揉乱了。   君瑶往灶里扔了柴火,听着火燃烧的荜拨之声,开始梳理有关徐坤之死的线索。   从徐坤的房中发现的月饼被她放到小院中的石桌上。桌上点着一盏纱灯,光芒萤亮柔和,那盒月饼放在灯下,实在显得形单影只。   小黄猫闻到盒中的香味,伸出爪子勾住盒盖,趁君瑶不注意时,竟将盖子掀开了。君瑶扬手便要打它,却被明长昱伸手拦住。   他紧盯着那盒月饼,将盒盖掀起。这盒子颇为考究精巧,许是为避免月饼被碰碎,是以盒内也铺着一层柔软的绣花绒布,且铺得严丝合缝。那绒布被锋利的猫爪子一勾,竟略微裂开。明长昱将铺在盒底的绒布揭开,见底下赫然掩着一张纸条。   纸条颜色雪白,隐约透出描金勾边的花纹,与绣花绒布很相似,若揭开绒布仔细看,只怕很难发现。   明长昱将纸条展开,指尖上头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君瑶微微诧异,她曾在戏文里听过这句词,明白这词中的深意。徐坤这样的内侍,竟还有人在他的月饼盒内偷放这样一张表明情意的纸条?   这纸条一看便是女子所留,纸张上隐着淡淡的芬香,其边缘绘着花间双飞鸟,秀丽婉约。   明长昱倒了半盏冷茶,指尖沾了茶水,轻轻在纸张的字迹上一捻,染上墨迹后,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如何?”君瑶问。   明长昱沉默不语。   君瑶只好将纸条拿过来自己查看。纸上字迹端正秀娟,每个字最后一笔处力道不收,略显舒展张扬。灯光映照下,纸上墨迹匀润细腻,隐约还能发现墨迹中带着淡淡的金粉。   “这是徐坤的月饼盒子?”明长昱低声问。但他并不期待谁来回答他,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他将纸条放回盒内,盖好盒子,指尖轻点着盒面,说道:“看来这月饼里有些文章,需仔细查。”   君瑶下意识点点头。小黄猫在腿边绕了几圈,她恍惚地想起锅里还煮着鱼,是以起身去了厨房,小黄猫颠颠儿地跟在身后。将鱼捞起来后,放在陶碗里等待放凉。此间小黄猫仰头盯着碗里鱼,打滚蹭人,叫得很是卖力。   明长昱将月饼盒子收好,看了看天际即将圆满的明月,说道:“中秋时,侯府会有个家宴,你届时请假在侯府小住几日。”   君瑶早就听闻京城的人将中秋看得很是隆重,举家团圆则不必说,更繁盛地是每家每户包括皇帝,都要拜月。十五、十六两日,京城取消宵禁,家家户户的人都是可以出坊玩耍的。   其实君瑶有些头疼。实在是入宫前几日,与长霖一同学习规矩礼仪被折腾坏了。即便她能保证从头到尾不出差错,却不喜欢皇室贵府的拘谨与约束。但明长昱相邀,的确是有他的考量,所以她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明长昱眉眼舒展而笑,道:“不过十五前半夜我与父母要去皇宫赴宴,后半夜才是侯府的家宴。你只管放开吃喝玩乐,不必在意那些规矩。”   君瑶失笑:“你在皇宫里就吃饱了,回来还能继续吃?”   “既如此,我就少吃一些。”他随口说道。其实宫中的筵席在于形式,一场流水宴下来,几乎少有大吃大喝的时机。不少人还得回家再吃一顿。   君瑶与他一同笑,柔和的月色笼在她身上,似染出一层淡淡的轻纱。少年一般的眉眼,此时俨然多了几分柔美细腻,细看之下,才能窥出她眼底的清冷与落寞。   明长昱敛了笑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慢慢将她搂入怀中。   月影之下,是两人相拥的身影,清辉纤然千里,却依旧有无法照及之处。君瑶无声倚在他的肩上,耳畔听着他平静沉稳的呼吸,心底的空冷缓解不少。   “君瑶,时机未到。”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力道轻柔而安抚,“自河安一行后,前朝的人便销声匿迹,我暂时还未发现他们的行踪和动静。”   君瑶蹙眉,郑重地问:“我还能再见我的兄长吗?”   她脑袋中,再一次浮现兄长带着枷锁、肩负着皑皑白雪离开的背影。她始终记得兄长对她的承诺,芙蓉花开时,便是他的归来之日。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株被他随手插在路边的芙蓉花早已不知踪迹。千里之外的疾苦之地诡谲莫测,数年来更是音讯杳无,君瑶甚至不愿刻意去回忆兄长的诺言。生怕到头来,终究是一场大梦。   明长昱将她抱紧,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怀中的人从来冷静沉毅,唯有念及亲人兄长时,才会显露出茫然与无助。明长昱目光沉沉,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说:“会的。”   君瑶长吁一口气,轻轻笑了笑:“我也相信,会的。”   明长昱目光微闪,他向来善于掩饰喜怒,此时眼底的情绪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他轻轻按住她头,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君瑶狐疑地看他一眼,奈何敌不过他手心的力道。她只能微微抬头,看着他略微紧绷的下颌,还有俊俏疏冷的轮廓。她暗暗端详审视,却蓦地迎上他戏谑霁月似的眼神。   她愣了愣,若无其事地问:“你还不走吗?”   明长昱轻笑:“今晚不走了,就在你这儿住下。”   君瑶心跳微乱,依旧镇定地说:“寒舍简陋,连床都没有。”她盯着吃鱼吃得正欢的小黄猫,说道:“只有一个猫窝。”   “如何没床?”明长昱揶揄着,“就算没有,我吩咐一声,立刻就有了。”   君瑶无言,只因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分明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话,他都能招架得游刃有余。   两人抱了半晌,相拥之下竟有些热,君瑶忽然想起今日奔波一天,身上恐怕早有了汗味,思及至此,她立刻从明长昱怀中退出来,说道:“我想歇息了。”   明长昱轻笑一声,往厨房看了眼,见缸里还有大半的水,便拎着木桶去了墙角。好在皇帝赏赐的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院内有一口井,井水清凉甘甜。自君瑶住进来之后,就没有机会自己打水。隔几日李枫或章台便会来看看,顺手就替她将柴和水都备好。   明长昱身手不错,拎几桶水不在话下,不多时就将水缸装满了。他左右环视一便,也没再久留,叮嘱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去了。   君瑶清洗之后,回屋躺下。月光透过窗棂泄进来,落了满地的淡白清霜。夜色渐渐静下来,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究潜意识里还是信了明长昱所言。如同得到了安抚的暗示,直至月上中天,她才沉沉入睡。   次日,她竟醒得很晚,还未睁开,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依旧有些恍惚,仔细听了一阵,才明白的确是有人在敲自己的门。听门外的人又敲又喊,就知道来人是隋程。   君瑶连忙穿戴整齐去开门,隋程果然立刻挤身进来。他手里拎着食盒,放到了桌上,找到了那只小黄猫,心情很是喜悦:“这么几天不见,它又长胖了,看来你喂得不错。”   君瑶看了眼小黄猫日渐肥硕的身躯,感叹道:“它实在太能吃了。”   “再如何能吃,也不如我家狸奴啊。”隋程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我这些时日正加紧训练狸奴,如此它就能随长霖一同上战场了。”   君瑶怔住:“如今四方太平,只怕不会有战事。”   隋程咬牙:“我不管,我养狸奴就是为了将它送给长霖的!”   君瑶笑了笑,又转了话题:“大人今日为何来找我?”   隋程实实在在地看了她一眼,说:“一大早,侯爷就让人来找我,吩咐我随你去找一个富商。”   想来是卖下和鸾牡丹绣的富商。君瑶立即打起精神,用冷水洗了脸,说道:“大人等一等。”   待她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出门,又带着隋程去巷子外的食摊吃了早饭。   食摊的摊主见她又带了人来,也不大惶恐意外了,只热情地把吃食备好。隋程比较随性,与君瑶一同吃了两海碗,又与君瑶各骑一匹马离去。   君瑶尚在担忧,那富商或许早就已经去西域经商了。   隋程却笑道:“早查过了,富商还没离开。再说了,去西域哪儿能说走就走,至少也要准备几月才行。”   君瑶深以为然。   那富商住在西市,开了几间生意兴隆的铺子,得知来意后,立刻将和鸾牡丹绣拿了出来。   这绣品果然非凡,初看之下,满眼华彩,婉转流光。绣中一只鸾凤穿花而起,四周百花环绕,疏繁有致。雪白莹润的绸缎纹祥如水,纹理清晰,色泽明丽,层次分明。俨然一幅生机呈祥的绣图,足以见得刺绣之人心思灵巧,技法精绝。难怪能从众多绣品中脱颖而出。也难怪裴氏绣坊,一直将它视为镇店之宝,时代相传,不肯外流。   隋程惊叹几声,想上手抚摸,那富商却眼疾手快地将绣品拿开了。   这样一幅精妙之作,想来价格不菲。为了查案,让人出高价买一幅刺绣,当然是不太现实的。哪怕明长昱与隋程腰缠万贯,也不会做这样的冤大头。   于是君瑶终于明白,为何明长昱会让隋程与她一道前来了。明长昱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将和鸾牡丹绣买回去,而是租借。这富商对这绣品珍爱万分,期待着能卖个好价钱。谁知隋程与君瑶不买,偏要租借,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一来凡是好物要拽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二来这绣品租出去了,好坏真假谁还说得清呢?   若是换作他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在相谈不成的情况下只能用强了。但君瑶无法用强,明长昱不屑用强,于是只有隋程可以心安理得地强迫了。   果然,富商死活不肯租借,隋程大手一拍,搬出了自家祖宗的头衔。那样一个名号,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无异于权势滔天,根本惹不起了。商人虽爱财,却也爱命,更不想得罪权贵。于是踟蹰犹豫着,与隋程商议租借的价钱。   最终,隋程以十分公正的价格租得了这幅和鸾牡丹绣。并好心地对富商说道:“我也是拿回去给我祖母欣赏把玩几天,等她看够了,自然就还你了。我以人格担保,绝对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不会弄坏弄脏一星半点儿。”   富商很会审时度势,连连说“是”。   得了和鸾牡丹绣,君瑶与隋程马不停蹄地离开。   隋程翻身上马,问:“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君瑶思索了一瞬,轻声道:“再去一趟天香绣坊。”   忽然又想起天香绣坊已经关了门,只怕想要见的人都不在坊中。她又改口道:“我想见见公主身边的人,却又不想惊动公主,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公主身边的人?”隋程蹙眉。   “伺候公主时间较长的,”君瑶说,若是能与徐坤有接触了解的就最好了。   隋程想了想,轻轻挥了挥马鞭,说道:“倒是认识一个,可以让我的小厮将他约出来喝茶。” 第174章 飞针走线   隋程说的人,是为公主伺候车马的小宦官,自小跟在公主身边,有些年头了,也曾得到过徐坤的提携,这样的人再好不过。   隋程将他约到摘星楼,好酒好菜地备好了,那小宦官不久后入了门。隋程与君瑶热情十足地接待他,小宦官甚是诚惶诚恐。   好在他也知道,隋程只是一个纨绔,从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以心怀忐忑地入座,迟疑不安地吃着酒菜。   君瑶寻了机会,开始搭讪问话:“公公想来是公主身边的得意人物,不知公公对徐坤了解多少。”   小宦官停了箸,脸色也渐渐沉下去,甚至带着骇然与恐惧。   君瑶正欲追问,雅间的门忽而从外被人推开。一道微冷却恭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隋公子,公主府今日少了一个宦官,没成想竟是偷偷跑出来与你吃酒来了。”   声音一落,说话人也入了房,正是永宁公主的贴身婢女可容。   可容瞥了眼那小宦官,小宦官立刻静立而起,踉跄几步跪倒在一旁,瑟缩着不敢抬起头来。   “原来是可容姑姑,”隋程轻哼一声,咬碎一颗花生米,“我以前入公主府时,是个宦官帮我架的车马,我见他乖巧聪明,马车又安置得好,所以让他来吃酒,好叫他也帮我训几驾好的车马出来。可容姑姑这样兴师动众地追过来,好像我要拐人似的。”   可容落落大方地向隋程行礼:“这小宦官不过是会驾车马,京城里这样的人多得是,隋公子何必专找他一人?他如今出了府,公主方才要用马车都没人伺候……”她有些为难,“请隋公子体恤,公主怪罪下来,受苦的还是奴婢这些下人。”   隋程一连咬碎好几颗花生米:“既是怕公主责罚,那很是好办啊,待会儿我亲自送他回公主府,亲自与公主解释。想来公主与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呢。”   可容咬了咬唇,不敢冒犯隋程,眼角余光瞥见君瑶,紧绷的脸缓缓松了松,恭声说道:“楚先生也在。”   君瑶也不和可容装糊涂了,直截了当地与她说道:“想来姑姑也清楚,我与侯爷正在查案,如今叫这小宦官来,也是为了问清案子的事情。”   可容轻笑:“这小宦官能有什么清楚的,楚先生问他还不如问奴婢。”   “好。”君瑶颔首,起身与她平视,冷静地问:“公主府每年都会为徐坤这些管事准备礼物,可否?”   “是,”可容从容应答,“逢年过节,都会赏赐下去。毕竟他们为公主办事,公主也是知道他们的功劳的。赏赐些吃食虽不贵重,但总是公主的一番美意。”   君瑶点点头,说道:“那今年的中秋月饼,是如何分派的?”   可容说:“不同口味的月饼做了不少,都是随机分派下去的。且份月饼盒都以描花金箔纸封好,一旦打开,金箔纸就会被撕碎,所以每人拿到手里的,必定是完整未曾开启过的盒子。”   君瑶略微沉吟,思索着问:“这些月饼,会经哪些人的手?”   可容从容不迫,回道:“厨房的人,还有负责分派的侍女。”   君瑶眯了眯眼:“可有这些人的名单?”   “有的。”可容十分诚恳,“若楚先生要,奴婢今日就让人送到您手上。”   君瑶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多谢。”   其实可容能及时赶到此处,就表明此事当真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了。即便君瑶再问,可容能给出的答案,也无法判断真假,甚至无法判断是否与案情线索有关。   见君瑶不再多问,可容立刻让人带着小宦官离开,又施施然得体地向她与隋程欠身行礼,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待人都散尽之后,隋程无奈地说道:“果然是太后拨给公主的人,不简单啊。”   实则不然,在君瑶看来,若公主府的人不前来干涉,她也不会怀疑其中有何问题,但可容在如何“恰当”的时候赶来,反而让人觉得欲盖弥彰。   隋程所说也不是完全不对。君瑶能大致断定,可容所言都是真话,不会让她挑出破绽来。正是如此,才当真不简单。白清荷被害之时,公主府一切如常,而徐坤死后,公主府却有了细微的鼓噪,为什么?   隋程感叹完毕,开始大快朵颐,还没心没肺地招呼君瑶:“阿楚,坐下来吃啊,点了这么多菜不吃完实在可惜了。”   美食当前,君瑶也不肯错过品尝的机会。她慢慢地吃着茭白胙,斟酌着问:“大人,什么人会给内侍写情诗呢?”   隋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内侍?我从未听说过这等奇事。”他露出好奇的模样,低声问:“难道你遇见过?”   “没有。”君瑶冷冷地说。她暗自思索着自己是否误解了那纸条上诗文的含义,接下来便有些食不知味。   吃过饭后,时辰尚早,透过窗外清浅黄绿的枝叶,可见街面熙攘的人群。此刻,正是一日之内最热闹的时候。   君瑶与隋程离开摘星楼,策马慢悠悠地往天香绣坊而去。宽敞的街道旁商铺林立,门庭若市,唯有往日兴隆热闹的天香绣坊大门紧闭,坊内亦是冷冷清清。   君瑶知道此时绣坊的正院大厅内定然没人,便拐入偏门去敲门,不过片刻后,就有应门的小厮来看门。他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恭敬地对君瑶说道:“今日绣坊不做生意,贵人改日再来吧。”   隋程拿出了令牌,在他眼前一晃,说:“衙门公干。”   小厮神色一凜,又吞吐地说:“坊内的确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绣娘……”   这绣坊是永宁公主名下的,暂且遣散坊内的人恐怕也是公主的意思。但坊内的绣娘要赶制公主所需的绣品,不可能没人监管着。君瑶思及此,问:“掌柜在吗?”   小厮也不敢轻易欺瞒衙门的人,只好说道:“在。”   许是早有人去通传了,绣坊的掌柜也闻讯赶了过来,乍一见君瑶,神色有些踌躇,他上前拱手,说道:“大人,天香绣坊已暂停营业了,坊内也只有几个赶制进献绣品的绣娘……”   看样子,大约是不想让君瑶入内了。   君瑶尚未言语,隋程却是按捺不住,“掌柜这话是何意?难道不做生意,就不能入坊看看了吗?”他指着自己衣摆上的一道裂缝,说:“我衣服裂了道口子,恰好路过就想着进来让绣娘给我缝补。难道你要让我穿着破衣裳招摇过市,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掌柜当然知道隋程的身份,生怕将他得罪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隋程已经推开门不请自入了。他轻叹一声,暗暗摇头,只能谨慎当心地跟在隋程身侧。   君瑶见他面带苦楚,低声问道:“掌柜可有什么烦恼?”   掌柜微微一怔,涩然道:“绣坊关了门,生意大不如前,当然烦恼。”   君瑶走在他身侧,劝慰道:“掌柜不必太过担忧,永宁公主逢年过节便会有赏赐,想来会体恤你们的。”   “那是自然。”掌柜应付着。   君瑶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徐管事被害之前,与你们一道去了公主府领月饼。”   掌柜迟疑地点头,“是。”   君瑶问:“可否将经过与我仔细说一说?”   掌柜顿时闭紧了嘴巴,目光闪躲着,须臾之后,才说道:“我与徐管事,以及绣坊的几个人,一早便从绣坊出发去公主府。与往常一样,我们在偏院里候着,可容姑姑带了公主的话,说了些勉力之词,便让侍女将早已备好的月饼端上来一一分给我们。我与其他人领了月饼,跪谢公主之后,便一道回绣坊了。”   君瑶仔细审度着他说的话,其实并无不妥,只是说得有些笼统大概,似有意省略了某些细节。   她细问道:“每个人的月饼可是一样的?”   掌柜摇头:“不是,有许多种口味。但是装月饼的盒子是一样的,且用金箔纸封好。公主府的月饼制作程序繁杂精细,为保证月饼的鲜美,装月饼的盒子都是密封的,若不打开的话可放置半个月左右。每……每一年赏赐月饼时,都是依次领取,谁领到什么口味,只有打开盒子之后才知道。”   君瑶颔首:“那么从公主府到绣坊这段途中,可有人开过月饼?”   掌柜回忆着,说道:“路途中倒是没打开过。拿到公主的赏赐,谁不是小心翼翼地揣着捧着,就算要打开,也需郑重端正,怎么能在路途里随意开启?”   “那之后呢?”君瑶追问。   掌柜说:“回绣坊后,我与徐管事一道商议事情,恰好快到午时,便让小厮上了茶水,几个人一起将月饼打开食用了。徐管事也与我们一样吃了一块,然后他便回房休息了。几个账房计算好了账目,想着尽快分派月钱,便让人去请徐管事,这……这才发现徐管事已经……”   君瑶一边往后院走,一边思索着问:“那琼宇公子呢?”为何他一直避而不谈?   掌柜说道:“琼宇公子与我一样,吃了月饼,一同商议了事情,休息了片刻就与我们一道去看徐管事了。”   君瑶心念一动:“那,你们将月饼带回绣坊后,将月饼放在了何处?”   掌柜没有如何犹豫,回答道:“放在桌上。”   话已经问到此处,君瑶大约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不过片刻光景,三人已到了后院。掌柜见君瑶无话再问,便先去打理其他事务。   为赶制绣品,在后院单独辟出一个院子来,身怀绝技的绣娘聚在此处,一同出谋划策、飞针走线。   大约临到午时,不少绣娘都已停下手中的活计,去了膳堂用饭。排列着绣架的屋内只有零星一两人,都是绣娘收的徒弟,趁着师父用餐休息之时,留下来打理房间与绣架。   君瑶一眼便看见了埋首坐在绣架前穿针走线的小珂,她全神贯注,眼珠专注地盯着针尖,凝神屏气地落针引线。她慢慢得穿了几针,突然不慎扎到手指,惊呼一声扔了针直起身来。   这一下便见到了君瑶与隋程。她随意将指尖的血揩干净,起身向君瑶行礼,笑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君瑶与隋程一同走上前,说道:“我家大人衣裳破了,路过这里便想让人缝补。”   隋程悠闲地寻了一旁的凳子入座,拎起衣角,指着那处破损,说道:“听闻天香绣坊的绣娘技艺精湛,缝补这个裂口应该不成问题。”   小珂闻言,立刻上前观察隋程的衣角,一看之下竟有些为难,“大人,您这衣裳是蜀锦,却是缂丝双绣,我倒是会绣,可惜肯定绣不好。”   隋程摸了摸衣角上的裂口,心里有些疼,却依旧淡然问:“那其余绣娘呢?”   小珂说:“就算我师父来绣,连绣带补,缝补得浑然一体也需三天呢。”她不安地抬眸瞥了眼,“可惜我与师父以及其他绣娘,都要赶制公主要的绣品,怕是一时腾挪不出那么多时间了。”   君瑶也知隋程随意一件衣裳都是价值不菲,也不太在意,只是随口关心了一句:“赶制绣品还需多久?”   小珂面色变得沉重起来:“其实快完成了,只是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和花样,师父与几个绣娘商议了许久,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绣法才好。”她本想说到底要绣成什么模样,却又想起这事需要保密,就立刻噤声。   君瑶看见她手边的绣架,见上头松紧疏密不一的针脚,有些不解:“你这是绣的什么?”   小珂一脸惨淡地将绣架盖住,颓丧地说:“这是师父新教我的针法,我才学会,绣得不好只能苦练。”   隋程将衣角的破损掖回去,淡淡地说:“赶制绣品都来不及了,你师父还有空教你新的针法。”   小珂解释道:“进献的绣品最后的工序,师父想采用教我的新针法来绣。若非时间紧迫,她担心自己一人无法完成,也不会在这时教我这些的。”   “冯绣娘只教了你一人吗?”君瑶问。   小珂颔首:“是。我师父的独家绝技,通常都只先教我。”   这令君瑶更加困惑。在这样紧迫的时候,即便想采用新的针法,也应将针法与绣法教给经验老道的绣娘,缘何只交小珂一人?   “为何不让其他绣娘一同学?”君瑶问。   小珂说:“其他绣娘其实还没拿定主意,也不知这新的针法是否适合,所以都不敢轻易下手。只各自先捉摸着,等有了结果再定夺。”   说话间,绣娘们都吃过饭陆续赶回来。就算无人说话,君瑶也感受到了那份压迫。绣娘们不做过多的交流,入内之后就各自到绣架前,凝神静气地穿针引线,来往之间与静默之中,让人产生无形的紧张。   小珂见冯雪桥回来,立即拖着凳子与绣架到一旁,专心致志地练习。   冯雪桥见了君瑶与隋程,有些诧异,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也将隋程破损的衣角检查了一遍,同样有心无力地说:“公子抱歉,您这衣裳若是缝补起来,恐怕会花不少时日……”   隋程也是有意为难,十分豁达地说:“也不打紧,总归这几日我先不穿这衣裳便是了。只是衣裳破了难看,穿出去让人看见了为难惹了笑话。且先不管绣得如何,随意绣几针不让人容易看出来就好了。”   冯雪桥面色稍霁,只好去辨认隋程衣绣上的丝线种类。这看似简单朴素的常服上,绣纹质朴却繁复华实,色彩浑然却层次有别,仔细辨认下来,竟需不下二十种不同颜色不同品质的丝线,且这些丝线,都不是普通的凡品。   冯雪桥本想让小珂去取丝线来,却心知她虽有天赋,可心性急躁马虎,这么多丝线给她拿,少不得会认错或少拿。   “怎么?”隋程见她有些犹豫,轻声问:“难道还是不能修补吗?”   冯雪桥轻笑着摇头:“不是,只是所需用的丝线太复杂,得让人去拿,我一时不知该让谁去取比较好。”   隋程本想让她随便喊个人去拿就好了,可放眼一看,绣坊里的人都在忙着手边的事,他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命人去取。   倒是小珂深知师父的心思,她瞥了眼一直默然不语的小玉,说道:“让小玉去。”   自君瑶与隋程入内起,小玉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了,她仿佛透明人一般,沉默地分拣着一筐筐丝线布匹。那些凌乱打结,色彩不一、材质不一的丝线,在她手中仿佛有了意识,灵活不乱地分门别类,变得井井有条。   恍然间,君瑶甚至以为,小玉那双手,能化腐朽的丝线为神奇。   小珂解释道:“小玉认识许多丝线,且对颜色很敏感,让她去拿准不会出错。”   小玉木讷地抬头看过来,瘦弱的身躯微微一颤。   “那还等什么,就让她去拿吧。”隋程起身说道。   小玉一言不发,起了身便径直出门而去。君瑶瞥了隋程一眼,快速说:“大人也一同去吧,丝线太多,怕小玉记不住。”说罢,已先一步随小玉而去。   隋程后知后觉,也一同跟上去。   有几种名贵的丝线需到库房拿取,库房离后院,倒是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正当中午,阳光明炽地映照而来,触目所及之处,不见半分斑驳阴影。   小玉悄没生息地走在前方,脚步落地无声,就像一道伶仃的影子。   片刻光景后,便到了库房。看守库房的人将门打开,小玉走了进去,君瑶与隋程紧随其后跟着她。   天香绣坊的库房果然非同凡响,轩阔宽敞,存放在库房中的丝线与布匹之物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些琳琅满目的丝绸绫罗、银丝软系,君瑶认不出名字,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小玉在货架之间穿走,不假思索地从线团里截取丝线,每种该取多少,在何处取,十分熟悉。这样弯弯绕绕的地方,初次进来的人只怕会迷路,而小玉却是熟门熟路。   见她在认真地选择丝线,君瑶上前攀谈道:“听闻你来绣坊之前,曾在枯井巷的破庙里住过。”   小玉本生得瘦弱,面色苍白泛黄,此刻却似白了几分,她的手一顿,气若游丝地对君瑶说道:“我是城外的人,被家人赶出来无路可走,才不得不躲进破庙里的。”   “被家人赶出来的?”君瑶既疑惑也同情,“你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   小玉眼底瞬间噙了泪,潸然欲泣,静然一瞬后,才说:“我已经离开了,不想再提那个家。”   君瑶想到,在小玉的契约里,也不曾将户籍之类的信息交代清楚。   “你来绣坊的时间不长,何以对这些丝线布匹这样熟悉?”君瑶问。   这里的纱绸罗绮,大多是名贵的珍品,且不少是域外之物,寻常百姓根本难得一见。难道小玉出身不凡,所以能认得?可即便如隋程这样绫罗的人,也不见得认识自身所穿衣物的材质。   小玉说:“入绣坊后特意学的。若是学不会,掌柜和绣娘们也不会收留我。”   君瑶半信半疑,若是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就算是天资聪颖,也不一定能快速记住上百成千种丝线吧?   奈何小玉行动利落快速,不过须臾就将所有的丝线都拿好了。她转身就出了库房,埋头如一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往回走。   君瑶和隋程也不再多问,慢悠悠地回了后院冯雪桥所在的绣房。   有了小玉带回的丝线,冯雪桥让隋程将外衣脱下,立刻穿针引线,只见她手指纤纤若兰,捻针如拈花,穿针走线,行云流水,顷刻之间,起伏弯曲的针线,在她的手中,一时似流云轻飘,一时似大江蜿蜒,又似花叶相依,似飞龙回旋。眨眼间,那些色泽缤纷的线条,便如四季变幻、斑斓璀璨……   君瑶看得痴迷,她从前竟不知原来刺绣也如欣赏酣畅的歌舞般淋漓痛快,甚至令人无限回味。   一时宛若万籁俱寂,房中的人纷纷注目而来,同君瑶一样观赏着冯雪桥刺绣,众人翘首而观,落针可闻。   约莫两刻钟后,冯雪桥低声一叹,落下最后一针,收了尾,说道:“时间紧迫,我也只能暂且潦草绣几针,勉强让人看不出来而已。”她似乎对方才自己所绣的东西尤其不满意,面上露出浓烈的遗憾和懊恼,她捏着隋程的衣角,诚挚地看向隋程,说道:“大人,请您务必在中秋之后,将此衣交于我,我一定再绣一次。”   其实这件衣服隋程也不是很喜欢,破了就破了,即使不用缝补也不在意。是以他没将冯雪桥的话放在心上,只说道:“冯绣娘的技艺果然令人叹为观止。这件衣服能绣补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不必再麻烦了。”   “不,”冯雪桥十分坚决,“我怎能绣出这样随意敷衍的东西来?若隋大人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怕此生难安!”   她态度坚决无比,隋程决绝的话都不好说出口。   小珂立即上前帮冯雪桥说道:“大人,您答应吧。我师父对刺绣痴迷如狂,若不能绣出满意之作,她……她恐怕到死都不会安心。”   徒弟说出这样的话,对师父来说是大不敬了。可冯雪桥听了竟十分欣慰,微笑着说:“小珂果然懂我。”   隋程有些目瞪口呆,不过一件衣服而已,再给冯雪桥绣几针也无妨,他也不再推辞,爽快地应下了。   冯雪桥这才心满意足,仿佛犯罪之人得到了宽恕,沉重阴暗的脸色瞬间云销雨霁,身体似也被卸了枷锁般轻松起来。 第175章 真品赝品   离开天香绣坊后,君瑶与隋程分别。估摸着时辰,君瑶带着和鸾牡丹绣去见明长昱。   她骑着马沿街慢慢悠走,到了大理寺,看守的人认得她,帮她将马拴好。君瑶在正堂门外见了明昭,心知明长昱已经下朝了,这才加快脚步入了门。   其实在大理寺相见,比在侯府相见要好。毕竟君瑶是刑部的人,到底要避嫌。   入门后,君瑶见明长昱还在与大理寺的几名官员商议事情,便退了出来。她在廊下倚栏而坐,吹着风乘凉。不久后,正堂内的人陆续离开,君瑶才起身。   谁知还没迈步,便见明长昱走了出来。他还未换下公服,端然威严的气宇让人不可直视。君瑶暗自多看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将和鸾牡丹绣拿出来。   这绣品用严丝合缝的描金雕漆盒子装着,明长昱轻松随意地便将其拿了出来,看了看,微微蹙眉。   “怎么?”君瑶隐约有些不安。   明长昱将绣品装好,说:“我对刺绣不太了解,得找个懂行的人来瞧瞧。”   君瑶自然也是赞同的,可下意识里认为,这幅绣品并不是案情的关键,关键在于谁更有动机向徐坤痛下杀手。   明长昱知道她心中所想,带着她入内休息,说道:“别急,先抽空见见裴氏绣坊的人。”   裴氏绣坊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京城。但以往在绣坊中做工的人,大多都已离散或改行,好在绣坊的传人还在京城,靠着为其他绣坊采办货物谋生。   且说这裴氏一家人专卖了绣坊之后,便各自分散居住,只有当初真正经营绣坊的人还留在京中。这人名唤裴荣,与妻子住在京城南方的永安坊,帮一些绣坊采办绣线和绣布,虽不能如裴氏风光时那般富足,却也能在京中糊口安家。   明长昱早让人调查过裴氏夫妻的生平,将两人安排到大理寺,分开问话。   最先见的人是裴荣,他独坐在室内,有些坐立不安,见入门的人是一个身量纤细稚嫩的少年,才勉强安定下来。   君瑶在裴荣对面坐下,裴荣早已起身行礼,恭敬拘束地站着。   与君瑶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大理寺主簿,见他准备好笔墨之后,君瑶才开始问话。   “你是裴氏绣坊的传人?”   裴荣一怔,略微迟钝地点点头,“是。”   君瑶见他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又问道:“裴氏绣坊的镇店之宝和鸾牡丹绣,是你卖给天香绣坊的徐管事的?”   话音方落,裴荣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惭愧且羞愤地说道:“不是……”面对着大理寺的官吏,他即便难以启齿,却也不敢有所欺瞒,只好咬牙艰困地说道:“实则是我家小妹趁人不备,漏液偷走了和鸾牡丹绣,至于她是否卖给了他人,小民就不知道了。”   裴荣有一个胞妹,年纪十四芳龄,名唤裴玉枝。君瑶在卷宗内初见这个名字时,隐约生出莫名的猜测,只是没有证据,做不得准。   君瑶不解:“你家小妹为何要偷走裴氏的祖传镇店之宝?”   裴荣双眼渗出水光,微微泛红,说道:“她与我起了争执,一时气不过,便将绣品偷走来气我。”他微微一顿,唇轻颤着说:“我……早知如此,就该让着她,否则也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这两三个月,我在京城找遍了,都没见到小妹。”   君瑶神色一凜:“她何时离家的?”   裴荣不假思索地说:“五月初六,也便是三个多月前。我记得很清楚!她走那天,穿的是藕荷色绣花外衣,还有青白缎撒花群。”   这些日子,他心底难安,时时刻刻挂念着小妹,一旦出门,逢人就将小妹的样貌与穿着说一遍,希望有人能为他提供小妹的行踪。   君瑶将和鸾牡丹绣拿出来,放置桌面上,问:“这是和鸾牡丹绣,你应当认得。”   裴荣双眼一亮,高大的身躯几乎有些踉跄,不由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那绣品,他睁大双眼看了半晌,起初欣喜的模样渐渐淡下来,只是犹豫着问:“这……这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   君瑶说:“从一位富商手中。”   煞那间,裴荣似受到了天大的打击,整张脸变得青灰惨淡,他狠狠地摇头,说道:“这不是裴氏祖传的和鸾牡丹绣,是一幅赝品。”   君瑶轻轻抚了抚绣品上纹理清晰流畅的绣线,面上没有多大的意外。明长昱初见到她带回的绣品时,就怀疑过绣品的真假。最直接的原因,是绣品所用的绣线,有部分是时下才流行起来的。而真正的和鸾牡丹绣,实则由裴氏流传了不下百年,不管是质地还是成色,都不该如她带回来的这般簇新。   裴荣更是其中的行家,不需仔细鉴别,一眼就看出来了。   震惊意外过后,他很快平静下来,哀求地看着君瑶,问道:“不知是哪位富商仿制的,大人可否告诉我?”   君瑶眯了眯眼,淡淡地说:“这与你无关,你无需知道。”   裴荣面色一暗,欲言又止。沉默须臾后,惶恐地问:“那……大人唤我来,可是因为我小妹出了事?”   君瑶若有所思,最终只是说道:“没有。”   裴荣说不清是大失所望还是如释重负。   君瑶将绣品收起来,问:“你家小妹,会不会将绣品卖给徐坤?”   “绝无可能!”裴荣立刻否认,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自从将绣坊专卖之后,小妹便一直责怪我,说我丢掉了祖辈的训诫和荣光。甚至连带卖走绣坊的徐管事也怪上了。她……”说到此处,他陡然想到什么,立刻噤声。   “所以你的小妹认为徐管事是抢走裴氏绣坊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祖传之物卖给徐管事的,对吗?”君瑶说道。   裴荣僵硬地点头:“是,她还因此与我争吵过多次。”   问话到此处,君瑶心里依旧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徐坤的死,隐隐与和鸾牡丹绣有关,而如今和鸾牡丹绣牵连到的人,似乎也越发复杂起来,让她摸不着头绪。   见君瑶不再相问后,裴荣就沉默如一抹幽魂影子般立着。   君瑶出了房门,便去见候在另一间房中的裴荣之妻吴氏。   吴氏生得还算貌美,身着半旧绫罗,颜色相宜,身段纤窕。她看人时,眼尾不由自主地微挑,有些勾人,又透着精明。见了君瑶,立刻迎出小心谨慎的笑意来,唇角斜扬,面容如花。   君瑶将和鸾牡丹绣亮了出来,吴氏的笑容一滞,连忙不安地问:“大人……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君瑶说道:“我也很诧异,原本这绣品,应该是裴氏绣坊的才对,何以会落到他人手中?”   吴氏凝滞的表情缓缓松懈,说道:“定然是小妹卖的。”她落寞又委屈,轻声道:“我丈夫的小妹,自小古怪任性,不久前与夫君吵了一架,便将绣品偷走。大人这绣品,难道是从小妹手中得来的?她……她是不是惹了什么祸?”   君瑶摇头,无数念头在心中辗转盘桓。她指了指和鸾牡丹绣,轻声问:“你看这幅绣品,有何问题?”   吴氏不解,往前挪了一小步,却只是勉强扯出些笑容来,蚊蝇般低声道:“这幅绣品没有问题。”   想来这吴氏才嫁入裴家不久,不太懂得刺绣之类,所以认不出绣品的真假。   心中微微一个闪念,君瑶问:“裴家小妹,应该会刺绣吧。”   “会的,”吴氏面上依旧含笑,眼底却露出些许不屑,“裴氏绣法世代相传,每一代都会培养出优秀的传人。可到了我夫君这代,公婆着实偏心了些,他们专心尽力地培养小妹,却只让夫君打理绣坊的杂事,整个裴家祖传的绣法针法,夫君学到手里的,还不如小妹一半。若非公婆偏心,裴氏绣坊如何经营不善,硬生生被他人看上了呢?若是公婆早些觉悟,也不至于到了绣坊专卖时遗憾而终。”   “听你这么说,裴家小妹得了裴氏绣法真传,刺绣技艺高人一筹?”君瑶问。   吴氏一梗,听着君瑶所言,心中虽有不满,却不会表露,只是点点头说:“她仗着会裴氏绣法,不顾裴家人的死活,非要拦着夫君变卖绣坊。大人,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夫君也断不会如此。小妹却丝毫不懂事,甚至将婆婆的死怪罪到夫君身上,时常与夫君争吵,时常讥讽夫君数典忘祖,甚至责备裴氏是在夫君手中才毁掉的……她到底太不懂事了。”   三言两语,君瑶理出些暗藏的线索来。   若如裴氏夫妻所言,裴家小妹对裴氏绣坊的败落十分不甘,甚至怨怪着买绣坊的裴荣与徐坤,那么她即便偷走了和鸾牡丹绣,也决然不会将绣品给徐坤。   是以,这期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绣品会落到徐坤手中?而徐坤拿到的绣品,到底是真是假?还是说,绣品在几次转手的过程中变成了假的?既然如此,真正的和鸾牡丹绣又在谁的手中?   问完话后,大理寺的人将裴氏夫妻送走。君瑶这才去见明长昱,将问话的结果告诉他。   有习习凉风吹送而来,缓了秋日透彻的燠热。君瑶有些困乏,难免露出倦意。明长昱本欲与她说下去,却发现她双眼迷蒙,不由笑了笑,说道:“不如去房中小睡片刻。”   房中?哪个房中?君瑶下意识摇头,靠着竹榻坐好。竹榻有些凉意,浸在人的肌肤上,稍稍驱了困意。她深吸一口气,说:“裴家小妹早在三个月前就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她偷走的和鸾牡丹绣,又怎么会落到徐坤手里?”   她喃喃地问:“难道徐坤的死,其实与和鸾牡丹绣无关?或者,卖给他和鸾牡丹绣的其实另有其人?”   明长昱并未回答她,反而问道:“你认为裴荣和吴氏的话可信?”   君瑶愣了愣,认真回忆着裴荣和吴氏的反应,模棱两可地说:“裴荣的话或许是真,可吴氏的话与他所说的并无矛盾之处。”   明长昱蹙眉:“有时即便没有说谎,也不见得所言一定是真。”   君瑶眨眨眼,听他说道:“我先前让人打探过,吴氏与裴家小妹的关系,并不和睦。裴家小妹离家出走之事真相到底如何,也是谜团。”   见君瑶苦恼,他忍不住揉了揉她散落在耳旁的碎发,温言道:“裴家人我会让人盯着继续打探。”说罢,又低声道:“有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一本册子,放在一旁的小案上,这册子像是有些年头,页面有些陈旧泛黄,但其上的字迹倒是很清楚。君瑶翻了几页,诧异道:“这是裴氏绣法和针法?”   这册子图文并茂,讲述得十分详细,当真是裴氏流传数代的瑰宝,为何会在明长昱手中?   明长昱说道:“借阅。”他轻言含笑,轻轻拍了拍放置和鸾牡丹绣的盒子,说道:“可让绣娘看看,这绣品到底是完全仿冒,还是用了裴家不外传的绣法。”   君瑶恍然大悟,又惊喜不已:“你是说,若这幅假的绣品用的是裴氏绣法,那……这幅假绣的锈制人就可能是裴家小妹。”   裴氏绣坊没落,裴家人当中没几个人精通裴氏绣法,裴荣与其余几个女眷虽能掌握,却不能如裴家小妹那般将绣法与针法发挥到绝伦的地步。这幅假的和鸾牡丹绣能以假乱真,经验老道的富商也没辨认出来,可以见的锈制这幅绣品之人的技艺也是精湛。   君瑶得了启示,说道:“若是能得到裴家小妹以前所绣的东西做对比就更好了。”   明长昱颔首:“这个容易。”   侯府之中就有绣娘,针线技艺不比天香绣坊的人差。明长昱既然能得到裴氏绣法的祖传册子,拿到裴家小妹以往的绣品也不在话下。   这日下午,君瑶随明长昱回了侯府,恰好明长霖也方从校场回来,见到君瑶甚是欣喜。明长霖自幼在军中长大,回京之后,老侯爷也没让她闲着,而是让她去了京郊校场参训,若非休息或其他特殊情况,想见到她也是难得。   天气未肃,午后带着微微炎热,临水之处凉风习习,花叶相映。明长昱着人将府中的绣娘带到此处,辨认和鸾牡丹绣与几件从宫中带回的绣品。   明长昱听闻君瑶在临水水榭,兴致勃勃地赶过来,见亭内放着许多花花绿绿的绣线绣品,很是新奇,尤其对长短粗细不一的绣花针感兴趣。   绣娘仔细研究了裴氏绣法的基本技巧后,小心翼翼地将和鸾牡丹绣拆开一角,沿着绣线的纹理拆解,并与另一位绣娘商议之后,恭敬地对明长昱说道:“侯爷,这绣品的确用的是这册子里的绣法。”   为确保自己的判断没错,她快速穿针引线,将绣布架在手绷上,缓慢地绣出几针。裴氏针法很是古老,又十分复杂,只见绣娘捻针在绣布上游走、穿梭、回勾、刺缠……小片刻后,才算完成一针。   因得了这难得的绣法,绣娘还有些兴奋喜悦,捻针的指尖难以自抑地颤抖着,手心里也浸了汗。她放下针,说道:“若是没有这本册子,就算拆开了这和鸾牡丹绣,也是难以将针法摸清楚的。这样的针法很罕见,寻常的人大约是不会。而普通的凡品,也不会用这样繁复精妙的针法。是以我敢确定,这幅和鸾牡丹绣的针法,的确是裴氏的针法。”   君瑶捻着绣花针跃跃欲试,不得章法时听闻绣娘所言,险些刺到手指。她与明长霖并肩而坐,见长霖绣了一团不知何物的东西,心绪有些复杂。   她唤了绣娘一并坐下,说道:“你将方才的针法教我一遍。”   绣娘立即将针线备好,一针一线地教导起来。起初君瑶还不得其法,慢慢地竟觉得这针法清晰熟悉起来。虽然手依旧不听使唤,但脑海中却能将基础的路数演练一遍。   是以,她隐约觉得这针法很是熟悉,似在哪里见他人绣过。   绣娘虽倾囊相授,可君瑶与明长霖的确不是拿针线的能手,接连被扎了几针后,两个毫无基础的学生便罢学了。绣娘依旧好性情地去比对其余几幅绣品。   这些绣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从宫中所得,乃是冯雪桥在宫中绣坊时所绣。另一类是从柳泽逸处所得,是他和白清荷的定情信物。   绣娘认真比对后,说道:“这些,大可能是同一人所绣。这些绣品所用的游针、点针和接针与收针等手法是一模一样的。虽说这些都是基本的针法,可每一位绣娘因习惯不同,落针的方式却不一样。所以我才能推测,这些都是绣品出自一人之手。”   君瑶心中已有了推断,向侯府的绣娘微微颔首,“如此,我知道了,多谢。”   绣娘欠身回礼,得了吩咐后退身离开。   事到如今,这两起扑朔迷离的案子,才慢慢拨云见月,依稀露出朦胧的月色。   君瑶本想立即前往天香绣坊再探究竟,却得知绣坊的绣娘全都入了公主府赶制绣品,便暂且作罢。   时日,临到夜幕时分,收到公主府请帖,请明长霖与君瑶赴宴赏乐。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小说大约不会再有榜单了,扑得厉害。还好已经更到了后半部分。   依旧每日更新,感谢每天追文的萌萌们! 第176章 月下符咒   本朝之人向来注重中秋节庆,八月十五当天,朝廷上下休假不朝,百姓也会在家中团聚相会,各自进行赏月拜月。皇帝作为天子,感应上天承运,也会在八月十五当晚与众臣一同拜月。为响应天子,后宫女眷与世族女子,也会随太后一起拜月。   永宁公主是先皇唯一的嫡女,身份虽不比侯府的长公主,却也是皇室的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她发出的拜月请帖,等闲之人不会轻易推辞。何况明长昱早有耳闻,拜月当晚,连太后与柔太妃也会前往。是以众人不敢怠慢。   君瑶与明长霖次日晚入了公主府。   这晚月亮若银盘,月光皎洁,皓然千里,将公主府映照得宛若一座座银楼玉宇,月上当空,世界万籁纤尘不染,犹如白昼。   公主府内管弦尤盛,衣香鬓影,俨然寒宫之外的天庭仙境,美不胜收。阔朗古雅的庭院内,宫灯一盏盏亮起,能与月色争辉,堪比银河落天。灯影交织里,世家的千金贵妇衣袂翩跹迤逦,恍若云中仙子。   君瑶与明长霖由人领着,初到庭院之时,依稀里还以为自己入了仙宫。她随明长霖一起,自然是侯府的人,位置靠前。但短短一段路走过,就引得不少人注目,频频打量。   有好奇者更是暗中将她全须全尾地端详了数遍,从发髻上的流云如意钗,到凤羽暗纹的裙摆,虽看似简约洗练,却并不会有失身份。到底她对于京中贵女而言,还是过于神秘寒碜,总让人忍不住猜测侧目。   明长霖目不斜视,身着时下流行的男装入座,甚至无人挑剔,倒是赢得不少欣羡的目光。   本朝对女子并不苛刻,女子爱穿男装也不是稀奇事,在场的女子当中,也有不少羡慕明长霖能快意如男儿的女子。   眼下众人云集,低声细语的攀谈着,吟着几首赞月赏月之诗,或寒暄关切几句。在月色皎皎然中,听得宦官尖细嘹亮的通传声,众人霎时安静下来,纷纷敛衽起身,端正恭敬地行礼,除了清细的参拜语之外,只听得环佩琮琮与衣袂摩挲之声。   太后由人簇拥着缓缓而来。她今日盛装而扮,鬓发如云,佩戴双凤冠,鬓发间缀着翠云牡丹,又饰以花钿碧玉、凤衔垂珠。她身着四合云纹衫裙,五彩云龙纹霞帔,描金如意纹玉带,流光贵然,令人不可直视。   相比衬托之下,她身后的柔太妃便如皓月边际的孤星,黯淡无光。   而搀扶着太后前来的永宁公主,虽不如太后尊贵傲然,却也是龙凤中人,美若芍菡。   君瑶没想到柔太妃也会来相聚,按理说,太后给了她如此响亮的耳光之后,她也该避而远之才是。而如今她容光妍丽,娉婷温婉,丝毫看不出落魄自怜的模样。   这三人入座之后,其余众人才纷纷落座。   太后方坐好,便察觉到有人诧异的神色,当即轻笑道:“拜月赏月是感恩天泽的大事,天下的女子都不能轻视。柔太妃也是做了表率,哀家很是欣慰。”   这不过是以公主名义办的小聚,根本不算隆重的拜月之典,可太后如此说,谁能出言反对?当即附和赞赏声如潮,纷纷称赞太后与柔太妃心怀仁慈,当做天下女子之表率。   柔太妃不置可否,掩唇而笑:“太后谬赞,太后所作一切,都可做天下表率,臣妾不过是萤火之光,如何能与太后相比。”   太后无声睇她一眼,不置可否。又扫视下方,看向君瑶与明长霖。她露出慈爱温和的笑意来,说道:“长霖与刘姑娘可好?难得来公主府,可要尽兴。”   君瑶与明长霖起身行礼,回答“是。”   太后看着君瑶,欲言又止。   一旁的永宁公主忽而说道:“今夜月色很好,刘姑娘不妨留下来住一晚,我这公主府别的不敢说,但的确是赏月的好地方。京城的月色,可都在我这府里了。”   当即有人说道:“正是,公主府可是先皇亲自为公主挑选的。府中有处楼阁视野甚好,登上去可观整夜月色,只是小女无缘,未曾得以一见。”   永宁公主轻笑:“无妨,今夜欢聚,这不是有机会前去观赏了吗?”   那人喜悦不已,立刻行礼言谢。   公主亲自相邀,君瑶若是推拒,就当真不识抬举了。她蹙眉无言,一旁的明长霖轻笑着开口,说道:“公主有所不知,方才出门时,我兄长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几次吩咐要我早些带未来嫂子回府。若是回去晚了,兄长可要责怪我了。”她哀叹一声,“蹲马步、练几天拳脚都是轻的,怕就怕兄长让我练字绣花啊。”   话音一落,有年轻的少女相继而笑。   其中有人道:“翁主巾帼女杰,难不成会被练字绣花难倒?”   明长霖很是无奈,又叹道:“你们有所不知,练字绣花于我来说,堪比酷刑了。”她朝永宁公主拱手,利落而笑说道:“公主见谅,若公主当真喜欢我与未来嫂子,不如同我回侯府一同赏月。正好母亲也设了宴,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搬出长公主,永宁公主也不便勉强了。毕竟明长昱之母长公主地位超然,她虽已然下嫁,可影响依旧不小。   三言两语过去,聚会也渐入佳境。在座的佳丽们当真如百花争艳,于月下夺芳,吟诗作赋、弹琴奏曲,当真十分精彩绝伦。   兴致浓烈酣畅之时,永宁公主起身向太后郑重地行礼,说道:“今日月色正好,可见与天同乐,母后与儿臣的心意必然是上达天听了。为感谢上苍、为母后祈福,儿臣今年广罗天下奇才,为母后锈制一幅珍品,进献给母后。”   公主皇子们赠送珍品给太后皇帝是常有的事,若时机恰当,不仅被人称颂,且能得皇帝与太后青睐。永宁公主每年都会进献礼物给太后,有时是珍玩器物,有时也不过是寻常的用品。可都是极其用心,彰显孝心的。   太后果然大喜,又得了不少人的奉承。永宁公主连忙命人将进献之物捧上来。   永宁公主的贴身侍女可容立即捧着一个雕漆描红木盒上前跪拜,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太后由公主搀扶着缓缓起身,亲自走上前拿起那狭长的木盒,在按扣处轻轻一按,盒子应声而开。   只见装在木盒中的,是一卷盈承月色之光的瑰丽画卷,虽未展开,那画卷里的明快意趣已然跃然而出。   永宁公主期待地挽住太后的手腕:“母后快打开来看看。”   众人不用亲自上前观赏,只需观察太后的神色,就知道这幅绣品绝非等闲,当即翘首而望,暗中盼着窥见绣品的真容。   永宁公主唤了可容与另一侍女上前,慢慢地将绣品展开。   随着画卷慢慢延展,众人的呼吸也渐渐安静,庭院里月色溶溶,万般清辉星河,似都落于那绣卷之上。   绣卷完全展开,果真令人叫绝。这绣布五六尺长,其上绣图却堪比当朝丹青圣手之妙笔。技艺、意境相得益彰。这画卷,绣描的是神女拜月图,明皎天幕星辰浩瀚,众星璀璨围拥着一轮皓月。月色漫天,有衣袂翩跹,云中众女于月下参拜。那十数名少女,姿态各异、气宇妍美,当先一人更是通身圣光,尊贵雍容。   这俨然是今日之景,跃然飞入了这绣品之中。   惊叹的寂静之后,有人啧啧称其,妙语连珠地称赞这绣品的技艺和意境,又不断称颂太后与永宁公主。   柔太妃也情不自禁地上前,欣然感叹道:“这为首的圣女,定然是太后了。公主当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将我与其余瑰丽都绘入这绣卷之中了。我可真是荣幸啊。”   话音一落,她的脸色遽然一变,骇然惊愕,几乎定住。   她侧首疑惑地凝着绣卷的某处,忽而发现那处正缓缓浸出血迹,殷红刺眼,血腥狰狞,诡异的是,那血迹似有意识,如画笔勾勒般,慢慢浸出怪异的线条图纹来,不过眨眼片刻,一幅血迹符咒便赫然出现在这幅绣品之上!   举着绣品的侍女惊呼一声,立刻脱了手,踉跄跪地,瑟瑟发抖。   在场的一众闺阁少女少妇,瞬间惊如鸟兽,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摔倒在座位上,惊惧万分地抱作一团。   这几日有关公主府血符咒的流言甚嚣尘上,人们虽不太相信,却难免内心惶惶。而此刻真真切切地看见,心头涌出的惊骇和畏惧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永宁公主豁然上前,惊怒交加地将那幅绣品抢过,胡乱地卷起放回木盒内。复尔走到太后身侧,强自冷静地说道:“母后……这……儿臣绝对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   太后面色冷青,凛然似结了寒霜。她冷笑一声,环视四下,沉声道:“不过是有小人背后作祟,哀家难道会怕?”   她斜扬而上的凤眸微微一挑,在座众多世家女霎时安静下来。虽然心底惊恐万分,却不敢在太后面前失了体统。   太后重回座位之上,一字一顿说道:“今日之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当知道是什么后果!”   众人一惊,噤若寒蝉。   柔太妃恍惚从惊骇中清醒了些,她由侍女搀扶着起身站稳,说道:“此事蹊跷,得让大理寺的人前来查看。”   太后闻言,面色一冷,凤眸刀一般掠过去,说道:“那幅绣卷,定然是被人动了手脚。而且那人就在公主府内,此事如何好声张?哀家立即让人调查公主府上下,何必惊动大理寺?”   柔太妃摇头:“只怕不然。方才臣妾晃眼间看见了血符咒,似乎与坊间流传之事有关。何况,公主的侍女白清荷死时,就有血符咒出现,此时又出现了血符咒,这之间难道毫无关联?何况白清荷之死,还关系到臣妾宫中上下数十人的清白,若不深查,如何能知道真相?臣妾认为,此事应该立刻通知大理寺!”   太后隐隐薄怒,双手紧紧扣住衫裙广袖,如意云纹因此变形扭曲。她冷笑一声,淡淡地说:“柔太妃当真比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更厉害了,不过是绣图上的一个花纹而已,竟被你说得这样可怖。”   “花纹?”柔太妃笔直而立,“众目睽睽之下,那血痕突然出现,眼睁睁看着它变成符咒,太后为何偏要指鹿为马?何况,臣妾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符咒下方还有一串生辰八字。”   说罢,她走上前,欲将木盒拾起,谁知永宁公主率先一步,将木盒关上用锁扣住,顺手交给了一旁的可容。   柔太妃伸手欲夺,永宁公主反手给了可容一个耳光,怒声喝道:“混账,那绣品上有这样的图纹为何不早说清楚!”   可容被打偏了头,脸部瞬间红肿,怔愣一瞬后,立刻跪地匍匐磕头:“奴婢知错,只因那图纹是祈福吉祥之意,奴婢也是想给太后和公主惊喜……请太后公主恕罪。”   永宁公主立刻说道:“既是如此,你还不带着这幅绣品下去领罚!”   可容当即起身快速离开,却不想柔太妃伸手将她拦住。柔太妃也不看可容,目光讥讽地在太后和永宁公主身上游弋,说道:“臣妾可听闻,白清荷死时出现了符咒,还有那什么管事死时,也出现了这样的符咒。太后,此事不详,事关生死,请不要掉以轻心。”   这话说得隐晦,却十足令人胆战心惊。等于说谁身上出现符咒,谁就会死。   在场之人恨不得凭空消失,或变聋变哑,免得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太后果然勃然大怒:“柔太妃,你是在诅咒哀家与公主?”   柔太妃吟吟一笑:“臣妾是为太后与公主好。”   太后与柔太妃这番对峙之时,君瑶心中也是惊澜乍起。血符咒再次凭空出现姑且不谈,让她更为在意的是柔太妃竟然知道徐坤似时也出现过血符咒一事。   虽说徐坤死时人多眼杂,消息根本不可能封住,但柔太妃作为后宫中的人,如此快捷地得到宫外的消息,当真让君瑶意外。   而就在君瑶稍感诧异之时,柔太妃的一句话再次抓住她心头绷紧的弦。   “那符咒下的生辰八字,公主和太后应该很清楚吧。”柔太妃十分惊惶不安,以手抚胸,低声道:“难道当真如坊间所说,是……是有冤魂回来索命了?”   太后脸色大变,陡然间身体似凝固成一尊雕塑。她咬牙切齿道:“柔太妃,你胡言乱语什么?市井小民的流言竟也信以为真?”   柔太妃期期艾艾地说:“信不信与我何关呢?冤魂如论如何也不会找上我。”   清白月色映照下,永宁公主的脸色惨白森然,她清笑着说道:“既然柔太妃觉得我府上有问题,那么此时在府中的人岂非都难逃关系?既然如此,不如都留下来,等查清真相后再离开吧。”   话音一落,恐慌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翁然一声,座下一片哗然。   毕竟没有关系到在座各女眷的根本利益,血符咒的真相如何也与她们无关,对她们而言,最重要的是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她们面对的人是太后、太妃与公主,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轻易得罪。   就在此时,明长霖缓缓起身而出,笑容纯澈地说道:“太后,若是今夜不能回去,娘亲定会让人来寻的,兄长也不会放心。”   太后僵硬地转头看向她,颔首道:“正是,方才永宁也解释了,不过是绣娘在上面绣了一个花纹,有何大惊小怪的。诸位也不要人云亦云才是。”   明长霖巧笑道:“太后说得是。”   君瑶无声看着,也不清楚明长霖到底要做什么。但如今最好的做法,便是通知明长昱前来查案。可太后与永宁公主似有所顾忌,哪怕知道这其中的诡异也拼命掩饰,难道这案子当真牵连到太后或公主?   血符咒到底是何用意?如今这众目睽睽之下,背后的人又是如何将血符咒绘到绣品上的?那绣品是永宁公主特意为太后进献,从头到尾接触到的人也应该有限。若顺此查下去,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但若如太后所说大事化小,那会发生什么变故谁也无法预知,想再查下去,只怕难了。   可眼下这场风波,在太后与柔太妃之间,以君瑶现在的身份不好出头。她暗自审度着,静观其变。她也想看看明长霖到底有何打算。   只见明长霖浅浅一笑,话音却是一转,说道:“白清荷死时在她衣服上出现血符咒一事,顷刻间就流传而开,流言更是甚嚣尘上,犹如洪水势不可挡。且不说兄长查案如何严密,就是这公主府上下,防守管理又是何等森严。即便如此,流言依旧传开了,可想方才血符咒一事,也是瞒不住的。说不定,坊间已经闹得风风雨雨了。这让全京城的人、乃至天下之人如何看待公主府,更甚至如何看待皇族呢?”   太后冷漠地看着她。   明长霖拱手行礼,不紧不慢地说道:“因此,我认为此事宜疏不宜堵。与其遮遮掩掩,让人揣测猜疑,不如开诚布公,大大方方让人来查。等真相水落石出,自然就会还公主清白。”   此话,无异于在太后心头插了一把刀。但于在场的其他世家闺阁女子来说,却是更有利些。太后若想瞒住今晚的一切,那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太后的监视之下。而若太后放宽不再遮掩,于她们来说就少了一重压力。   但太后会答应吗?   君瑶无声的目光在太后、永宁公主与柔太妃之间游弋着。   片刻后,永宁公主姗姗起身,平缓地向太后说道:“母后,我认为长霖说得对。我如今深陷流言泥淖,公主府又发生这样的事,一日不查出真相,我就一日难安。不如趁着今晚府中的人都在,也好让大家都看清楚,亲眼见证公主府的清白!”   她一字字说得掷地有声,太后看着她,眼底闪过惊愕与不解。她抿紧唇,缓缓地点了点,终究退了一步,说道:“既如此,那就查吧。但此事诡异,哀家不放心,除了请大理寺之外,还要请刑部尚书来。”   与其让大理寺介入,不如命人先请刑部,只有刑部的人先接手了,此事才有转圜的余地。   她横眼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沉声道:“还有,今晚谁也不能离开。待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前来查探清楚后,才可离去。”   话音一落,在场之人略微有些惊慌骚动。但永宁公主立即说道:“今日月色正好,府上的听月阁正是赏月的佳地。本宫会为诸位在那里安排房间,与大家一同赏月。”   说罢,她将神女拜月绣装好,交给身后的侍女。   听月阁是公主府的一处庭院,占地很广。传闻先帝曾在院中广植果树,以供登高赏月之人摘食。后来先帝便将听月阁与公主府一并赏给永宁公主,可见他对公主的喜爱。   永宁公主吩咐下去,立即有数十名侍女与小厮抬轿前来,在场的女眷纷纷敛衽起身上轿。月色迤逦中,一列抬轿的队伍款款而去,通往听月阁。   君瑶在原地候着,面色平静,心里却有些难安,永宁公主与太后的态度着实有些微妙怪异,今晚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阴谋?她最担忧的,是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入了迷局却不自知。   永宁公主与太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第177章 杀害公主   毕竟前来聚会赏月的人多,十几顶轿子也无法一下子将所有人转移到听月阁。君瑶与明长霖推辞一番,让别的人先走,而她们便等候小厮将轿子抬回来之后再去。   一时间,原本芳月满苑乐声繆繆的院子变得寂寥起来,留下等候的人沉默不语,气氛死寂森冷。   君瑶与明长霖低声耳语:“事发时,我就让人回侯府了。”   血符咒出现不久,她便预料到会有一场风波,所以立即让陪同她前来的红砚回侯府通传。想来这片刻,明长昱已经得到消息了。   明长霖闻言轻轻颔首:“即便红砚没有通传到,公主府的人也会去的。不过……”她略微一顿,蹙眉道:“刑部尚书也会来,也不知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刑部尚书与太后都是赵家的人,若是当真让明长昱查出点什么,刑部尚书肯定会有所行动。   事到如今,太后也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几年前生出的联姻的心思,此刻只怕已烟消云散。她除了依靠家族,也没有其他倚仗了。   约莫一刻钟光景,抬轿的人回来了。君瑶与明长霖分别上轿,由人抬着前往听月阁。   轿子虽相对平稳,还是有些摇晃。轻垂的窗帘慢慢飘着,明亮的月光时不时倾泻进来。君瑶借着月色,掀起窗帘往外看。一众的青顶小轿不紧不慢地往月色下那片林中院落而去,除了小厮的脚步声,她听不见其他任何声响,风里树叶婆娑摇曳着,偶尔送来丝缕果香。   听月阁近了,高高低低的树林果实累累,青红交加与碧黄相间的色彩,在月色下别有风致。偌大的庭院铺满月色,一轮皓月当空而悬,仿佛触手可及,令人惊叹。重重叠叠的房屋里,围拥着一座阁楼,那便是听月阁了。   一入果林,抬轿的小厮便分成三路而行,向不同的小院而去。   君瑶心里一惊,立刻探出窗想看看明长霖被抬到了何处,却一时无法判断这些一模一样的轿子,到底哪一顶是明长霖的。待她欲仔细看时,掩映交错的树林与院墙已经将她的视线阻隔。   不消片刻,小轿便停在一座院落中。院落正对听月阁,视野正好。灯盏明亮,也掩不住月色如雪。君瑶下了轿,见这院落着实气派,院中有一座高耸而起的赏月台,当真雕梁画栋。   她环视一圈,见一厢房内宫灯明亮,有一位世家女眷已入住其中,正倚着窗赏月,见了君瑶,行礼问好。如此良辰美景,若换做平常,这些女眷定然会相约同赏、秉烛夜游。可现在众人心有余悸,更怕惹事上身,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故而纷纷闭门不出,敛声屏气地等待风波过去。   当即就有脸生的侍女前来,恭恭敬敬地为君瑶带路,将君瑶带入东边的房中,正好与方才椅窗看月的千金相对。   侍女将她送入房间后,便退到门边,说道:“姑娘好生歇息,奴婢这就吩咐人去为您准备夜宵与洗漱之物。”   说罢,两名与她打扮相同的侍女捧着换洗之物而入,将东西放在桌上,就要上前伺候。   君瑶本想拒绝,迟疑了一瞬,也由着两个侍女伺候了。毕竟要入乡随俗,否则就显得与众不同,反而让人生疑。   公主府的规矩相当繁琐,为避免麻烦,君瑶婉拒了沐浴的建议,只是让侍女帮着洗手洗脚,稍稍卸了周身的繁杂装饰,最后淑了口,侍女点好熏香退出门,她才慢慢半躺到榻上。   四野悄然无声,君瑶恍恍惚惚地闭上眼,再睁眼时,以为过去了许久,却发现香炉中的熏香依旧如故,才知没过去多久。她盯着香炉飘渺的淡烟,起身用水将熏香浇灭。估算着时间,此刻明长昱应该早到公主府了。   她推开窗,躺在榻上看着庭院里的月色,又见对面房中的灯火已熄,门口只有一个小侍女守着。那小侍女蹲缩着身子,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头一栽惊醒后,立刻睁大双眼打起精神来。   君瑶不知何时入睡,再次醒来,是因为门外嘈杂惊慌的说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待适应光线后,才依稀察觉有晃动且微弱的光从门窗外传来,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模糊晃动的人影。她撑起身起榻,竟觉得身上有些酸软,往前迈了一步,竟踢到重物,生生被绊倒在地。   她有些迟钝,心里知道入睡前软榻周围是没有任何东西的,于是伸手摸索,竟好像摸到一个人。   来不及思索反应,门轰然被人推开,几道刺眼的光照进来,同时还有晃荡的人影与惊慌失措的叫声。人影与惊喊声在她脑海里撕扯着,她捂住耳朵,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突然感觉有人如风般靠近,接着她被人拉起来站好。   有人蜂拥而入,火光瞬间将一切照亮。君瑶的神思也在此刻回定,她首先看到的是明长昱,他漏液前来,衣襟上似携着霜月,眉宇也像是染了霜雪,冷冽寒栗。他很少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悚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立刻看向榻前地上的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一时摧枯拉朽的恐慌和不安向她袭过来,她豁然抬眼,看向房中的其他人——刑部尚书,以及永宁公主身边的侍女们。门外则堵着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只有一两个,但分别是刑部尚书赵柏文以及明长昱的心腹。   最先冲上前的是可容,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倒在尸体旁,声泪俱下地喊着公主。   地上的尸体的确与公主的妆容打扮一模一样,但扑倒在地,看不清模样。君瑶上前,按住尸体的肩膀,将尸体翻身朝上,顷刻间,她骇然跌倒。   这具尸体已然面目全非,整张脸血腥恐怖,黑红血斑遍布,俨然森森厉鬼。   所以,眼前这具尸体,是永宁公主?   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君瑶看向明长昱,恍然大悟!   她立刻放开他的手,退离一步,耳畔立刻响起刑部尚书赵柏文的怒吼:“来人,将这杀害公主的罪犯拿下!”   “尚书大人,没有人证物证,如何断定她就是罪犯?”明长昱立即挡在君瑶身前。   赵柏文冷哼一声,厉声道:“人证物证?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是人证,公主惨死的尸体就是物证!侯爷,此女是你的未婚妻,你当然要维护,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她杀害的是堂堂公主!”   君瑶正欲说话,明长昱再次按住她的手打断她:“人证?赵尚书所谓的人证,有谁亲眼见到公主被害?你所谓的物证,不过是一具尸体。尚书大人执掌刑部,断案无数,应该知道断定一人为凶,需查明的关节复杂谨慎,岂能随意断定?”   赵柏文赤眼怒视,说道:“那好,我倒是想问问侯爷,这房间门窗紧闭,除了公主就只有她一人,如今公主惨死,她不是凶手,那谁才是?”   这风波来得猝不及防,打得人措手不及。君瑶立于灯光明炽之下,却仿佛置身漩涡风暴中。她无声环视着这里的一切,听着明长昱与赵柏文的对话,耳畔的声音却越发扭曲。   她彻彻底底地相信,自己中计了!而这场计谋,到底由谁主导——是太后,还是眼前的赵尚书?亦或者,是已经惨死的永宁公主?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打算将她推入悬崖,置于死地。甚至想借此打击明长昱,让他无法再插手此案。   于她而言,转瞬之间,也犹如漫长煎熬。在明长昱说话之前,她缓缓开口了,沙哑低暗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利刺:“正如尚书大人所言,这房间门窗紧闭,我入房时房中空无一人,那尸体又是如何出现的?尚书大人不着人验尸,不让人排查现场,一入门就一口咬定我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赵柏文诧异且轻蔑地看着她:“门窗紧闭?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这房中?公主府上下的人皆知,这听月阁下的听月楼,是先帝钦赐公主的,这间房,也是公主的房间,你无缘无故的为何在此?”   君瑶的心陡然一沉:“是公主府的人将我带到这房中的!”   “公主府的人?”赵柏文眯了眯眼,“是谁?哪个侍女或小宦官?”   君瑶往门外一看,根本没见到带她来的那些侍女的身影。   匍匐在尸体上的可容悲愤地跪起身,满腔悲怨地看着君瑶,哭道:“姑娘,公主为您安排的房间不在这里,且公主也不曾传见你,你怎么会在公主的房中?”她哽咽着,又继续说:“今夜公主府发生意外,公主为安抚世家女眷的情绪,便安排她们来此赏月。奴婢亲自陪着公主入房,直到公主入寝休息才离开。谁知道才离开不过片刻,公主就惨遭毒手!”   君瑶太阳穴刺痛着,反复跳动,她说道:“我入房时,房间里没有人!若我知道这里是公主的寝室,我怎会随意入住?”   可容蜷身,额头磕地,说道:“侯爷、大人明察,公主是与县主一同入院的,县主就住在对面,她可为奴婢作证!”   她所说的县主,是一位世袭郡王的女儿,郡王一家活得谨小慎微,县主也是性格柔静的人。出事至现在,她始终躲在房中不曾露面。可容提到她,赵柏文才让人去请。   县主不敢入房,只远远地站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我与公主一同入院,亲眼看着公主入了房。”   赵柏文立即问:“那此人是如何入房的?”   县主声音颤着说:“她是如何入房的,我不曾看清。不过……”   “不过什么?”明长昱厉声问。   县主立即说道:“我以为……是公主安排她入房的。”   “可曾看清带她入房的人是谁?”明长昱问道。   县主说:“不曾看清。”   这院落虽开阔,但院中有横斜清浅的树木,还有高轩的赏月台,即便隔着些距离可看到对面的房间,却不能完全看清楚。县主始终待在房中,又不与君瑶有来往,且保持着疏远的距离,根本不会特意留意君瑶来时的状况。   明长昱的声音冷厉下去:“县主可曾见过公主出门?”   县主摇头:“没有见到。”   君瑶心念一转,问道:“你的侍女一直在门外守着,她是否看清了?”   县主身旁的侍女闻言,浑身轻颤了颤,低声道:“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明长昱上前一步,垂眼睨着她:“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看见?”   侍女跪地,说道:“奴婢没有……没有看见公主出过门。”   话音刚落,赵柏文立刻抢道:“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冷眼如刀,盯着君瑶说道:“一定是公主传见你,而你却趁机杀害了公主!”他抬手一指,“还不将这杀害公主的凶手拿下!”   门外的人作势要进门,却被明长昱的人拦住。   赵柏文怒视着明长昱,“侯爷,你难道要护着一个凶手吗?”   “她一日没被定罪,就不是凶手!”明长昱挡在君瑶身前,一字一顿说道:“此案既事关公主,就非同小可,岂是赵尚书一人能决断的?我会亲自上书圣上,请圣上安排调查定夺。”   赵柏文冷笑:“鄙人与侯爷所见略同,此事当然要上禀陛下。只是现在宫门已闭,非紧急之事不能入宫,想要见到圣上,也要等到明日上朝。就算侯爷的未婚妻不是杀害公主的凶手,也有巨大的嫌疑。按律法,就该把她收监入牢,严加审问调查。若她当真不是,鄙人定然会还她清白。”   “不劳赵尚书了,”明长昱抿而笑,“这样的案件,大理寺也能查。”   赵柏文脸色陡然一变:“侯爷,嫌犯是你的未婚妻,你理当避嫌!”   “避不避嫌等明日圣上的旨意下达再说吧。”明长昱抓住君瑶的手,又朝门外的明昭说道:“将公主府与此处保护起来。”   明昭行动快速,在此之前就已然派人看住了公主府的每一个出口。明长昱的话一下达,侯府的人便将此处围了起来。那些人都是随明长昱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的人,岂是刑部的武夫能比的?   赵柏文见状,怒不可遏:“侯爷,你太霸道了吧!”   “我不过是公事公办。”明长昱面不改色,“若赵尚书还想将我未婚妻收监审问,不妨明日来侯府带人。”   说罢,他握住君瑶的手腕,带着她出门。   君瑶有些迟疑,但他手中的力道却不容抗拒。她刚迈出一步,门外突然有人闯进,与此同时,太后凄厉愤怒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想带她走,除非从哀家尸体上踏过!”   太后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发鬓散乱,衣衫委地。她仓皇地往房内看了一眼,见到地上的尸体时险些晕倒在地。寂静中,那双飞扬的凤眸潸然落泪,黯然死寂,枯槁欲绝。   她抬手将君瑶一指,气息奄奄地说道:“将她带入牢房,哀家要亲自审问!”   明长昱依旧没有让步:“太后,她是刘阁老之后,刘阁老一生为朝廷社稷,鞠躬尽瘁,连后人都没有,圣上曾下过谕旨,要善待刘阁老之后。”   “杀害公主,还需善待?”太后霎时变得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哀家的公主,是皇室金枝玉叶,她一个区区朝臣的孙女,如何能比得上哀家的女儿!”   她伸手将搀扶她的人推开,跄踉着入了门,双眼充血地看着君瑶说道:“哀家要她偿命!”   此时的太后,已经被伤痛冲昏了理智,旁人无论如何劝说,她都听不进去。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刻将君瑶碎尸万段,可就算如此,也无法弥补她失去女儿的悲痛。   她是太后,也是赵家的人,哪怕在最绝望凄惨的时候,也不能乱了方寸。所以她强撑着,保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厉声怒道:“赵尚书,你还等什么?将她带下去!”   明长昱面色一沉,用力抓住了君瑶的手:“太后……”   话音未落,太后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架在自己脖子上:“明长昱,你想要彻底决裂是吗?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在乎了,你若想带走这个凶手,哀家立刻死在你面前!哀家倒是要看看,你们侯府,如此煊赫威风,还能将哀家逼迫到何等地步?”   君瑶浑身一震。   太后以死相逼,看似落了下风,实则将明长昱、甚至侯府逼到风口浪尖上。若此事传扬出去,朝中人以此为噱头,认为明长昱与侯府的人目无皇室、功高震主、居功自傲,那样的后果,是她不敢揣测的。   太后能稳居后宫,绝对不是没有手段的女人,至少是一个下得了狠心的女人。眼下她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竟半分也没有留情,匕首上已经见了血,血水顺着刀刃,浸红了她的双手。   “侯爷,你竟敢逼迫太后?”赵柏文惶恐地说道。   君瑶缓缓放开明长昱的手,抬头看着他,在与他眼眸相接的那一霎那,她似乎感受到他眼底隐忍的复杂情绪——担忧、惶恐、愧疚、无奈、悔痛……   这样的目光,几乎将在一瞬击溃她所有的撑持与防线,险些让她难以自抑。   可她依旧慢慢转侧首避开他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说道:“赵尚书,带我走吧。”   明长昱快速伸手,想握住她的肩膀。   君瑶的脊背僵硬笔直,在他出手之时,已远离一步,任何赵尚书的人将她扣押住。就算她没有回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明长昱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她从来不知需要他保护的女子,若是如此,她本该留在侯府,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他从来都知道,所以在最初时,就任由她远离,不愿她做一只被禁锢或被保护的囚鸟。   可现在,他后悔了。   这样的悔痛,让他无奈又涩楚。   太后已跪倒在永宁公主的尸体旁,她缓缓将女儿的尸体抱起揽在怀中,却在下一刻瞪大泪眼,发出一声惊呼。   君瑶闻声回头看去,赫然见公主尸体的地板上,有一幅狰狞血腥的血符咒! 第178章 丹书铁券   刑部的大牢君瑶来过数次,却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这里的住客。   她被单独关押起来,周遭与世隔绝,入眼无光,伸手不见五指,耳听无声,阴冷而死寂。她靠墙而坐,环抱双膝,无法感知身在何处,过了几时,甚至仿佛身在地狱。闭上眼,脑海便会浮现出永宁公主身体下的血符咒。这个狰狞血腥的符咒,当真成了她的梦魇,也成了击溃千里之堤的最后一个蚁穴。   血符咒,将白清荷之死,徐坤之死,以及永宁公主之死关联起来。而她如今成了杀害公主的罪犯,是以也就有杀害白清荷与徐坤的嫌疑。不管她是不是真凶,赵家人、赵太后一定会借此将她彻底打压下去,甚至置她于死地。而明长昱,也会因她而受到牵连。就算侯府有长公主,就算侯府功勋赫赫,也难以摆脱关系。最直接的影响,便是明长昱定然不能再参与先前桩桩件件的调查。   而身在刑部,与明长昱一同查案的君瑶,也不过是一个身无倚仗的蝼蚁,没了明长昱,她一个小小的胥吏还能怎么查案?   若今晚的一切,定然都是赵家人事先设计好的,此计无异于釜底抽薪。若惨死的人真的是永宁公主,赵家人还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她越发怀疑,从白清荷之死开始,桩桩件件就与太后和赵家脱不了干系。   漫长的煎熬中,君瑶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紧闭而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拉开,幽曳的火光带着几道人影投进这狭窄的牢房。君瑶这才得以看清牢房的全貌——四四方方,几乎放不下半张床,一侧是厚重的铁门。刑部的人对她,也算是优待了。   她本以为来的是或许是赵尚书或太后,谁成想竟是隋程与明长霖。   君瑶撑着墙站起身,开口第一句话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隋程点亮壁灯,语气凝重地说道:“你还有心思关系时辰。”   明长霖将身上的斗篷递给她,回道:“寅时三刻。”   君瑶颔首,没想到她被关进来也不过两个时辰而已。她定了定,问:“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明长霖有些歉疚,轻叹道:“没有任何情况,兄长让人看着公主府。太后不肯离开,赵尚书已经离开了。”   在得知君瑶出事之后,她本想与明长昱一同去君瑶房中,可那样也于事无补。明长昱让她即刻通知隋程,以隋程在刑部的关系,至少可保证君瑶的安全。   隋程拎着食盒,往她手里一塞,说道:“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不用担心。而且你放心,我有预感,你不会在这里留太久的。”   君瑶颔首,沉默地打开食盒,拿出一块桂花酥,慢慢地往嘴里塞。   明长霖坐在她身侧,安慰道:“你大可不必为此自责,说到底,是侯府与赵家之争牵连了你。”她向来心直口快,见君瑶没别的神色,又问:“兄长让我问问你,将你带入公主房间的侍女是什么模样。”   她也是扮作隋程的小厮才得以进入牢房,门口的守卫并不敢给她太多时间。   君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却无法描述那个侍女的模样。那样的侍女太普通,公主府里随便一个都与她相似。   见君瑶摇头,明长霖又问:“你可有觉得不正常之处?”   君瑶抿唇,慢慢将食物咽下去,说:“漱口的茶水,还有房间的门窗。”   她接触过的事物,有侍女准备的洗漱之物,还有熏香与软榻。寻常的毛巾和水没有问题,熏香也被她用水熄灭,唯有漱口的茶水,她不得不喝入口中。虽没有吞下去,定然会有有所影响,否则她为何沉睡毫无知觉,连榻前几时有了尸体也不知。   再者,房间的门窗,她不曾紧闭。尤其是面对着软榻的窗,她不曾完全关闭。而她醒来时,门窗全部从内紧闭,这实太像有人故意布置的密室。   “好,我知道了,”明长霖颔首,“我会告诉兄长的。”   君瑶想了想,又说:“还有那幅神女拜月绣……”   “兄长一入公主府,就将绣品收了起来。”明长霖说道。   君瑶放下心来,她心底还有一个荒谬的念头,迟疑片刻后,她说道:“请侯爷,想办法仔细眼看公主的尸身,还有公主尸身下的血符咒。”   和前几次出现血符咒不同,这一次的血符咒像是事先画好,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显现。是以,她怀疑公主的死另有端倪,或许与前两次命案没太大关联。只是幕后之人要将公主之死与先前的案子联系起来,将嫌疑的矛头指向侯府的未婚妻,让明长昱与侯府,无法再参与查案。   门外守卫的人靠近来低声催促,明长霖与隋程也不好久留了。临走前,他们将带来的东西收拾好,仓忙中隋程安抚地对她一笑,乌黑明亮的眼睛似一汪清水:“刘姑娘,你别怕。”顿了顿,又问:“要不要我将狸奴或大黄带来陪你?”   明长霖轻轻推搡他的肩膀:“你当谁都喜欢狸奴和大黄?快走。”   隋程低眉轻笑,愉悦地对君瑶招招手,随长霖一同离开。   直到铁门重新关闭,君瑶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她无法估量不久后的朝堂上会掀起怎样的风波,但一想到侯府会因此卷入风暴,她便心头难安。   毕竟这一次,被害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永宁公主。赵氏一族,也准备背水一战。   这一日的朝堂,定然是风起云涌。太后脱簪立于殿外,与赵氏一族的人为永宁公主请命。皇帝在名义上与永宁公主是兄妹,闻讯之后自然是悲愤交加。   赵氏一族推波助澜,痛斥侯府未婚妻歹毒罪行,并力求侯府立即与刘氏女解除婚约,否则定远侯明长昱就难以撇清关系,不适合再查血符咒诸案。   明长昱也不甘示弱,提出案情重重疑点。其一,赵尚书身为刑部刑部推官之首,不顾王法,全凭臆测断案,所指认之罪,毫有力无人证物证。其二,侯府未婚妻与永宁公主并无太多交集,无任何冤仇,根本没有杀人动机。最蹊跷的,便是在众人入房之前,他的未婚妻曾陷入昏迷,且带她入房的侍女不知所踪。其三,尸体面目全非,真实身份有待察验。其四,尸身下出现的血符咒与前三次血符咒有所区别,分明是有人故意设计构陷。   双方争执不下,又事关皇室命案,除依附赵家与侯府的人之外,其余人或作壁上观或明哲保身,不敢轻易行动。   争论渐渐平息之后,皇帝沉默许久,突然想起与明长昱一同查案的刑部小吏。   帝王的权衡之术,在此时凸显出来。赵氏一族,就算有所式微,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至少如今不能与其对抗。而侯府,侯府的确战功赫赫,朝中拥戴无数,还有长公主与老侯爷的威势,若当真下错旨意,让侯门不满,也是一场难以化解的风雨。   所以让侯门的人与赵氏一族的人都置身案外,才是最好的方式。   为显公允,皇帝还诚恳地问过文武百官,谁愿力担查案重任,但方才还雄辩滔滔的官员,此刻却噤若寒蝉了。   所以,此案暂且交由楚遥查探,为便其查案,特钦赐令牌一枚。   皇帝语毕,赵柏文正欲说话,忽而有内侍恭身入殿,跪身伏地说道:“皇上,长公主求见。”   殿外金云翻滚叠荡,日色荧荧而下,长公主身着盛装大衫,静立于星碎粼粼的宫道之上。   皇帝透过明媚的光芒看出去,依稀中仿若时空流转,回到他幼年时登基那日。那日也是这般天朗气清,风光和畅,是长公主为他穿好通天团龙衮服,带着他走向这属于帝王的至尊殿宇。自他放开长公主的手,一步步走向丹陛龙椅那一日起,他就再也不曾在这金殿云日里见过她。   他无比怀念在行宫的日子。曾有宫妃撺掇他喊长公主母亲,年幼的帝王懵懂无知,在无人时抱住长公主的腿,轻轻糯糯地喊了“母亲”,长公主面对他时,只轻轻捏他的脸,轻笑着呵斥他不许再叫。转身便将撺掇他的低级宫妃杖责以儆效尤。   其实在年轻的帝王心里,依旧暗暗藏着对长公主的孺慕之情。   他轻轻垂下眼帘,轻声道:“请长公主朝后拙政殿见。”   内侍依旧跪地不起,恭声道:“长公主手捧丹书铁券求见。”   皇帝心头一震。殿内的文武百官也一时哗然。   本朝开国帝君登基时,曾以丹书铁券钦赐开国功臣。定远侯战功赫赫,随王伴驾开疆拓土功不可没,又在归朝时主动交出兵权,得开国帝君奖赏,钦赐丹书铁券,可世代承袭。丹书铁券分为七个等级,而开国帝君赐予定远侯的,是最高的等次。见此丹书铁券,如见开国帝君,且其上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还镌刻着定远侯府一族,立下的赫赫战功。   但至今为止,定远侯府从来是清流正派,不曾在任何场合出示过丹书铁券,而今长公主手捧丹书铁券而来,所为何事?   如此情形之下,皇帝不得不召见长公主。长公主入殿,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直至长公主向皇帝行礼,文武百官才免礼平身。   “陛下,”长公主稳稳地捧着丹书铁券,清朗从容地说道:“今日臣妇前来,是来为侯府未过门的儿媳请命。”   “卿恕九死,子孙三死”,乃是皇帝可免定远侯死罪九次,其子孙死罪三次。在皇帝看来,用这样的方式来为一个女子免罪,实在小题大做。   他立即请长公主免礼,说道:“见丹书铁券,如见先祖,先祖有旨,朕怎敢不从?方才朕已安排人彻查永宁公主一案,至于那位刘姑娘,确有嫌疑。但她是重臣之后,先祖也有功勋在身,且在三法司定罪之前,她的确是无罪之身,将她关押在刑部牢狱之中着实不妥,不如……请长公主带她回去,朕派人将其软禁监管,待真相大白时,若她有罪,自当按律判刑,若无罪,便还她自由,如何?”   长公主与明长昱跪拜叩首:“谢皇上隆恩。”   皇帝松了一口气,忙说道:“长公主将丹书铁券收好罢。”   赵柏文面色苍白,额上青筋错布,执笏的手泛青颤抖。下朝后,他不曾久留,甩袖而去。   朝堂上的风波,未曾传入君瑶的耳中。她在刑部的牢房中,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被关了几天。在此期间,除了看守的人送了两次吃喝,便再也没见到其他人。   长久处于无知无觉中,她听到人声,还以为出现了幻觉。直到铁门被打开,耀眼而明炽的光刺痛眼睛,她才恍然察觉是真的。   有人缓缓地靠近,轻轻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她茫然地抬头,看清来人后,惊喜而诧然地说:“侯爷,怎么是你?”难道受她牵连,他也被关了。   门外有人看守着,明长昱强压住心头的悸动,理了理她满身皱褶的衣衫,温声道:“我带你回侯府。”   君瑶随他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定,她心有余悸,问道:“当真可以离开了吗?他们为什么会放我离开?”   赵氏一族的人怎会如此无声无息?太后又如何甘心轻易放过她?朝堂之上的人,又怎会对公主的死无动于衷?她满腹疑问,忐忑难定,在风波边缘险探一遭后,不是劫后余生,而是余悸难安。   方寸之间的牢房,光线晦涩幽暗,他凝视她的眼神,却格外明澈清湛。他此时此刻,当真希望她就像檐下的雏鸟,被护在羽翼之下。可她从来不是囚鸟,就算是,也终归有扶摇而去的一日,她有她的心之所向。   正因如此,他隐于心底的愧疚与懊悔,才更加强烈。   他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半搂着将她带出牢房。   君瑶本有迟疑,但出门时,见有内侍候在门外,那内侍一见到她,便轻笑着道:“刘姑娘,圣上旨意,你可随侯爷回侯府了。长公主也在外等着你呢。”   “多谢公公,”明长昱朝内侍颔首,便携着君瑶离去。   一出牢房,便见侯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明长霖远远地朝君瑶招手,并吩咐人备好火盆,待君瑶走近之后,她扶着君瑶的手,说道:“跨火盆,驱驱邪。”   明长昱面色微沉,命人将火盆撤走。君瑶任由长霖搀扶着,跨了火盆。   上车后,果然见长公主端坐于车内,君瑶在心里,暗怀着对长公主的敬意,俯身行礼后,靠着车壁端坐好。她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言谢,长公主忽然倾身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欲言又止。   长公主将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自己的子女,另一些给了年幼的帝王。她掌管偌大的侯府多年,身居高位,习惯了严以待人,面对君瑶,她向来不知该做出怎样的态度来。   君瑶的手轻轻一缩,又说道:“多谢长公主救我出狱。”   明长昱的地位举足轻重,但在朝中任由余威且在皇帝心中有一席之地的,还是长公主。是以君瑶推测,她能顺利离开牢房,是长公主相助的缘故。   长公主淡淡一笑,无声一叹,说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侯府连累了你。”   君瑶懵懂不解,看向明长昱。明长昱眼神微黯,目光轻轻闪躲,顷刻后才解释道:“赵氏想对付侯府,你只是被牵连其中了。”   方才长公主的话里似乎另含玄机,经明长昱解释,君瑶也未曾多想。   车内的气氛稍有凝滞,明长霖拉着君瑶说笑,倒是缓和了气氛。   车马辚辚,不久后到达侯府门外。侍女婆子纷纷迎上来,将君瑶簇拥着往府内走。走至后院游廊拐角,她被带入一间偏房,一位与她打扮相同的女子出了门,与侍女婆子们继续往前。   红砚早在房内等候,君瑶一入门,便将她带到屏风之后。   “圣上命人将你管禁在侯府内,侯爷吩咐了,让方才的女子替你。此事除了侯爷、长公主与小姐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晓。”红砚备好热水,帮君瑶脱下累赘沉重的衣衫,取下发鬓钗环,又继续道:“姑娘放心吧,宫内的人毕竟不敢靠得太近,不会发现破绽的。”   君瑶舒舒服服进了浴桶,香气热气蒸腾之下,她疲惫的身躯慢慢放松,渐渐地培养出倦意,不知不觉便靠在浴桶边沉睡过去。   这一睡,醒来时水也有些凉了。她依稀听到响动,茫茫然循声看过去,见屏风上隐约有道人影。她心惊之下,立刻出水,扯了衣服披在身上,厉声问道:“谁?”   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僵,轻咳一声后,低声道:“是我。”   “……侯爷?”君瑶拢紧衣裳,“你……”   明长昱抬眸间,透过屏风隐约看见君瑶的身影,玲珑纤柔的线条,每一笔都是令人动魂心惊的弧度,从明到暗,从高到低,晕着淡薄的水汽,勾引着他的目光,慢慢地逡巡凝视,寻幽探密。   可最让他心动难忘的,是方才透过屏风的惊鸿一瞥。   他在外扣响门,半晌之后依旧没有人回应。他自然知晓体虚的人泡澡过久可能会晕厥,心下不安,担心君瑶是昏睡过去了。于是不及思索,他推门而进,快步绕过屏风,查看君瑶的情况。   那样惊鸿的一幕,他确实毕生难忘。室内的水氤氲着淡淡的热气,凝滞在胸腹间,令他呼吸不畅,心跳加速。   一阵衣袂摩挲声后,君瑶绕过屏风出现在他眼前,他定了定,平静地说道:“去用饭吧。”   “好,”君瑶颔首,正欲出门,明长昱又拉住她。他取了干净的软巾,说道:“将头发擦一擦。”   君瑶顺势坐下,任由他给自己擦头发。洗澡前,她随意将头发绾了上去,用软缎系好。现在被他拆下来,乌黑柔软的发丝铺下来,几缕带水的发丝轻轻贴在脖子上,顺着紧实的皮肤,一直蜿蜒到衣襟内。   明长昱的手有些颤抖,他轻轻拢住她的头发,慢慢地将贴在皮肤上的发丝拢起来,试着擦了擦,终究是败下阵来。   能握剑横刀的人,却握不住君瑶柔软顺滑的头发,君瑶暗中窥见他无奈的模样,暗自轻笑。   两人心神交流半晌后,才姗姗出门,转到偏厅去吃饭。 第179章 以身相许   侯府备下的饭菜比较清淡,但滋味可口。君瑶由明长昱陪着吃了大半碗,她吃得用心,却有些食不知味。半途中,她的筷子蓦地被拦住,她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明长昱说:“你根本没夹到东西。”说罢,帮她煿金煮玉夹到碗中。   煿金煮玉,实则是煎笋尖,口感清爽脆嫩。这时节已经没有嫩笋,但侯府中有一片竹林,春日竹笋冒土而出,侯府打理竹园的人就将嫩笋摘下,晒干了贮藏。这是明长昱特意吩咐,为君瑶准备的。   君瑶囫囵吃完,斟酌着问出藏在心里的疑虑:“赵家人和太后,怎么会轻易同意放我出来?”   他们设计构陷这一切,虽看似是陷害君瑶,实则醉翁之意,根本目的在于牵连侯府。若永宁公主惨死一事,真是他们精心谋划,那么他们既然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又怎会轻易放过?   明长昱不紧不慢地将碗中的汤喝完,才缓缓说道:“赵家人与太后最直接的目的,是想阻断我查案。当然,既然如此,牺牲一个公主也太过了,所以他们的目的定然不限于此。可公主惨死,案情非同小可。若稍有差池,就会让他们奸计得逞,不仅你会是死罪,侯府也难辞其咎。但朝堂之上的势力相互制衡,就目前来看,局势变动还时机未到。皇上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定远侯一族与赵氏一族两败俱伤。”   “所以?”君瑶侧首。   “所以,公主惨死一案,不能立刻按太后和赵氏一族的意愿立刻断案,至少要先查明真相。而这个查案的人,却不能是与两边有所牵连的人。”他眉目微沉,神色有些凝重,继续说:“这案子无论如何查,真相到底如何,都会受到掣肘,且不免会得罪赵氏一族与侯门。其余官员,又无法揣摩皇上真正的意图,所以要么隔岸观火,要么静观其变。”   君瑶慢慢回味过来,静听他说道:“所以,皇上最终认为,还是由你来查此案比较妥当。”   她只是刑部的一个胥吏,不与朝堂中的任何势力有所牵扯,又不必顾忌皇帝的权衡图谋,甚至可有可无,还握有案情的基本资料,自然比他人更合适。朝中的人也乐于听到这样的结果。   因此,明长昱必须救她出狱,否则她的身份就会露出破绽。她现在不能再留于侯府做他的未婚妻,而该是回到刑部,去查案。   他踌躇着,轻握住她的手,目光轻垂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漫然轻声道:“吃过这顿饭,你就该回去,听候圣上旨意了。”   皇上的诏书,很快就会下达到刑部。   君瑶的心不由一荡,心绪如风中翻滚的云,还有些酸涩。她凝神静思,又追问:“即便如此,皇上轻易放了有重大嫌疑的侯府未婚妻,要如何才能堵住他人悠悠之口?”   他陈述利害,与她解释那么多,应该是让她有所心理准备。君瑶最怕的,便是侯府为救她,付出了她难以估量的代价,若真是如此,她倒是……宁愿自己被关在牢中。可转念一想,这一步步,一桩桩一件件,完全由不得她自主。   明长昱紧扣住她的手,掌心的温热几乎将她包裹住,他说:“母亲拿出了丹书铁券。”   君瑶愣住,呼吸忽而变得有些沉郁。丹书铁券,是何等权威重要,不临到最后一刻,谁会轻易出示?她哑然沉默,甚至无措木讷,不该作何反应。   “这是母亲的决定,”明长昱比她自在许多,他眉清目朗,笑意温和,依旧如一株闲散云雾里的松,漫漫然说道:“反正丹书铁券,于我们来说,也没多大用处。”   君瑶再次失语,心中所想,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偿还侯府的情了。   她目光流转思索,明长昱淡淡一扫,就能猜出她心头所想。他倾身靠近,额头轻轻放在她肩上,温声道:“若真想偿还恩情,不如以身相许。”   君瑶愣了愣,轻轻捧住他的脸,凝睇端详着他的眉眼,咬牙道:“你真傻。”   他舒展而笑,快速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发现她睫羽轻颤,苍白的脸色慢慢晕红,心神轻荡,低头吻住她的唇。   这顿饭,吃得有些久。侍女们来收拾杯盘时,饭菜都已经凉透了。   君瑶轻轻抿着唇,心跳依旧难以自抑地加速跳动着,生怕别侍女们看出端倪。待人都退出房后,她才故作镇静地向明长昱要神女拜月绣。   这幅绣品,在出现血符咒之后,险些被公主命人销毁。好在柔太妃早有预料,在被销毁之前,将绣品暗中藏了起来。待明长昱赶到公主府后,柔太妃便将绣品交给了他。   君瑶说:“柔太妃倒是盯得紧。”   血符咒出现后,气氛紧张压抑。君瑶也时时刻刻盯着这绣品。众目睽睽之下,永宁公主当然不好安排人销毁,定然是在众人散去之后,她便立即命人将其销毁。   明长昱说:“还有件趣事,”他将绣品展开,虚虚指了指血符咒之下的生辰八字,说:“柔太妃将绣品交给我时,告诉我这生辰八字,是永宁公主前驸马温云鹤的生辰。”   君瑶愕然:“她如何知晓?”   明长昱说:“她说永宁公主成婚之时,礼部的人曾询问过她婚礼的礼制,她借此得以见到了永宁公主与温云鹤的生辰八字。”   君瑶半信半疑:“柔太妃作为后妃,有机会协助太后准备公主的婚礼是有可能。但一个生辰八字,她如何能记这么久?”   明长昱不由一笑:“柔太妃说,其实温云鹤的生辰,与永宁公主是八字不合的。那时交给钦天监的,是晚了一个时辰的八字,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永宁公主铁了心要与温云鹤成婚,在得知自己的八字与温云鹤不合时,立刻恳求柔太妃帮忙,将温云鹤的八字稍作改动,如此,婚礼才顺利进行下去。   君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她盯着血符咒下的八字,问:“那血符咒上的八字,是温云鹤的真实八字,还有被改动了的?”   “真实的,”明长昱说道。   吏部并没有温云鹤的脚色,知晓温云鹤真正八字的人只怕没几个。而礼部就算在承办公主婚礼时,接触到八字也是假的。如此说来,这世上还有谁知晓温云鹤的真正生辰八字?   明长昱见她陷入沉思,轻声提醒道:“温云鹤的家族早年没落,家中只有母亲和祖母。但在温云鹤去世之后,她们就搬离京城,隐居到京郊村外了。温母身体不好,温云鹤的祖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这些时日,我让人暗中打探过,她们并没离开过隐居之处。所以这两人与血符咒一案无关。”   君瑶若有所思:“那有没有可能,有人向他们打听过温云鹤的生辰?”   “知晓她们真实身份的人很少,”明长昱说道,“太后不许温家人留京,温家离开京城后,温母深居简出,甚至没有向左邻右舍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君瑶蹙眉:“看来太后当真不喜驸马温云鹤,想尽办法要抹除温云鹤的痕迹。”   明长昱说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这符咒的含义?”   血符咒,是索命符。要将已死之人的生辰八字绘于其上,才会生出怨气,索人性命。   所以可以推断,有人认为前驸马温云鹤死于非命,是以将他的八字绘于符咒之上索命。难道这背后设计这一切的人,与温云鹤关系匪浅,甚至非常亲密?难道白清荷与徐坤,以及永宁公主,与温云鹤的死有关?   君瑶轻轻抚过绣品上的丝线纹理,指尖下感触的是精妙绝伦的经纬交错,只可惜这样精巧不凡的绣品,从此烙上了不详的印记,再无与伦比,也无法受世人欣赏了。   君瑶仔细地观察,试图从上面发现蛛丝马迹。这绣品用银白真丝为底,流光潋滟,细腻淡雅,以烘托月色的皎然洁净,更能营造出神女拜月时的神圣与虔诚感。洁净的布匹留白处,似星河浩淼,无边无际。绣布两端,托着纤细的银轴,方便将绣品卷起收纳。银轴上,绘制皓月凤翔图纹,巧夺天工。   君瑶凑近了细看,忽而味道一股淡淡的酸味,她又将绣布放到鼻尖深深嗅了嗅,对明长昱说道:“有股淡淡的醋味。”   明长昱也闻了闻,指尖沿着符咒慢慢抚到银轴之上,轻轻敲了敲。   “银轴的下端,是中空的。”他说道。   果然,两人又在银轴下端,靠近血符咒处,发现一个小孔。君瑶使劲晃了晃,有细细的透明水渍从孔中滴溅出。她用手指轻轻沾了,舔了舔,笃定地说道:“白醋。”   明长昱在绣品背面,发现一根银白色丝线,这丝线极不起眼,甚至会被误认为绣品上的线头。但这样精美的绣品,一个蛛丝纤细的线头,也是瑕疵,格格不入。而在这线头的一端,有一个死结,这死结或许栓过某样与鱼眼相当大小的东西。   “塞子,”明长昱轻轻按住银轴的小孔,说道:“有人事先将白醋灌入银轴内,用塞子塞住,塞子用丝线拴着,一端连在绣品中央,当绣品被展开时,丝线被拉扯,塞子就被拔下,银轴内的白醋就会浸到绣品左下角。”   他轻轻捻了捻真丝绣布上的血符咒,沉声道:“一定有人事先在绣品上动了手脚,当绣品被当众展开,白醋浸入之后,血符咒就出现了。”   君瑶心念一动:“白清荷与徐坤案子里的血符咒,也是这样显现的?”她有些激动,快速整理线索,寻找前两起案件相似的地方,又克制地握紧手,缓缓地说:“白清荷的衣服,被人弄上了污渍,之后侍女腊梅又用清水擦拭过。徐坤……徐坤死亡的现场就有白醋!那白醋……是小玉?”   小玉受人之托,为徐坤送饭,那饭菜里,就夹带着一瓶白醋。而案发后,君瑶发现小玉的依旧上有水渍,小玉并未隐瞒,直言那时不慎洒到衣袖上的白醋。   换一个角度想,倘若小玉衣袖上的白醋并非不慎洒浸的,而是用于让血符咒现形呢?   可这样的推测,只有在徐坤一案中说得通。白清荷衣服上的血符咒,是在公主府之中现形的。然而小玉并不能进入公主府。昨夜神女拜月绣出现血符咒时,小玉也不在公主府内,且以小玉的身份,是无法接触进献太后的绣品的。   更何况,据君瑶所知,在永宁公主举办拜月聚会的前一日,冯雪桥就带着几个绣娘进入公主府了。在绣品进献给太后之前,难道冯雪桥会容许他人私自动绣品?她难道不会反复查看?   再者,君瑶暂且无法确定,小玉与徐坤以及公主之间的关系,更无法明白她制造血符咒的原因,且小玉更不会知道前驸马温云鹤的生辰八字。   一层层分析下来,案情依旧扑朔迷离。   出现血符咒的案子,除以上三起之外,还有永宁公主被害一案。最后一案与前三次不同,血符咒直接出现在永宁公主的尸体之下,并没有如前三次那般魔幻惊悚。   难道凶手觉得最后一次并不需要制造恐慌惊悚,亦或者,永宁公主的死,与前三案根本无关。   明长昱见她眉头紧锁,不由轻轻揉了揉她随意绾起的头发,说道:“虽然我不想催促你,但案情紧急,必须速战速决。有需要的地方,直接告诉我。”   君瑶深吸一口气:“你难道不需要避嫌?”   明长昱露出惯常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关心案情进展,跟着你多多关注案情进展,又不是查案,难道不行?”   虽说君瑶来京不久,身家清白,几乎让赵家人找不到可动手脚的破绽,但就怕赵家人不择手段。所以最安全的办法,也是有些无赖的做法。明长昱决定在君瑶查案时,随时跟随。   正如他所料,当日下午,皇上的旨意便下达到了刑部。   君瑶领了旨,便可以没有太多顾忌地查案了。   隋程早听闻了朝堂上的风波,凑热闹般拉着君瑶询问:“你今日上午去哪儿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接旨。”   有这样一个顶头上司,还是有好处的。君瑶说道:“昨夜受了风寒,今日起晚了。”   隋程明了:“原来如此。”又将手伸到她额头上探她的体温,“好像是有些烫……不如我让外面医馆里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   君瑶私以为自己额头热纯碎是因为分析案情导致的,她避开隋程的手,说道:“多谢,我不用吃药,挨两天就好了。”   “你可不要学刑部里那些莽夫壮汉。”隋程很坚持,“那些男人身强体壮,你瘦得跟竹竿儿似的能和他们比吗?”   他煞有介事地叨叨着:“我一旦受了些风寒,祖母与姑姑们就会熬药给我喝,虽然很苦,但喝了惯用,绝对不会再生病。不如我让人回府去帮你熬一盅?”   “真的不用,”君瑶啼笑皆非,“我还要抓紧时间查案,否则圣上会怪罪。”   隋程忽而有些伤春悲秋:“阿楚,永宁公主也是与我一同玩到大的,我虽不是特别喜欢她,可她突然被害……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四处张望观察了片刻,压低声音道:“现如今,坊间都在流传,是侯爷的未婚妻杀害了公主。你说此事当真吗?”他蹙眉,轻声道:“昨夜我见了侯爷的未婚妻,看行止也绝对不是歹人,何况长霖也喜欢她,长霖喜欢的人,怎么会是恶人?”   没想到坊间已经流传开了,看来侯府已经被推到了舆论的浪潮之上。   君瑶熨帖而欣慰,默了默,问道:“坊间都传了些什么?”   隋程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咬着气声儿说:“说侯府未婚妻刘小姐,与永宁公主争风吃醋,嫉妒之下残杀永宁公主。又说侯门以功勋要挟,给当今圣上施压,圣上不得不暂时放过侯府未婚妻。又说太后可怜,孤苦伶仃一人,却无法为爱女伸冤,赵家人迫于侯府威势,不敢为公主的死喊冤……”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案情一直拖延,真相无法大白,世人难免会相信流言,届时侯府当真会陷于不义,成为众矢之的。   君瑶的心突突跳了几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隋大人呢?你相信坊间的流言吗?”   隋程欲言又止,终究真诚地交代道:“我相信侯爷,也肯定相信他看上的人。但若是你要查案,也可先查她。”   君瑶心生感激温暖,她思索片刻,说道:“我想去看看公主……的尸身。等时机到了再去会侯爷的未婚妻吧。”   隋程颔首:“正好,我随你一起去。毕竟我和公主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总不能不闻不问。”   永宁公主的尸身尚且停在公主府,皇帝派礼部的人操办公主丧礼,太后日夜守着棺椁,依旧不能接受公主去世的现实。她痛失爱女,认准女儿被害,除了一心想严办凶手之外,更是不愿任何人随意接触女儿的尸身。   君瑶早有所料,此去定然会被太后阻拦,得罪太后不说,反而无法检查永宁公主的尸体。她与隋程说道:“再等半个时辰。” 第180章 年轻帝王   半个时辰后,君瑶与隋程入了公主府。这闾阎流丹的富贵之地,如今披挂素缟,气氛沉肃悲静。眼下正式的丧仪开始了,满府的人都在哭灵,哭声哀嚎悲痛。君瑶与隋程这一路而来,通往灵堂的途中更是没见到一个外人,偶遇一两个侍女,也是纷纷回避,不敢接近。   即将接近公主府正厅时,君瑶与隋程远远被人拦下,不得接近。拦下她的人气宇面容十分陌生,似不像公主府的人。   好在隋程与这人是相识,便问候道:“原来是黎公子啊。”他乐呵呵地将黎公子的手臂推开,对君瑶说道:“他可是皇上亲选的翊卫中郎将,年纪轻轻、武功高强,曾经的武状元。”   黎公子面容刚正俊朗,是正宗的贵族子弟,父亲是吏部侍郎。他能被皇帝亲选为皇家侍卫,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如此一提醒,君瑶恍然,朝院内看了看。皇帝的亲卫在外守着,难道皇帝就在院中?   她正思索着如何入内,隋程却轻轻杵了杵她的手臂,“阿楚,你可知堂堂武状元最怕什么?”   “怕什么?”君瑶下意识问。   隋程说:“怕猫。”他正了脸色,再一次问黎公子同样的问题:“若是你杀敌时,有人投给你一只猫,你该怎么办啊?”   黎公子熟悉隋程性情,也不恼怒,只干顿地说:“一刀斩掉猫头就好。”他见隋程又要追问,高大的身躯往门口一堵,说道:“隋公子,请到别处稍候。”   隋程老老实实地带着君瑶离去,刚转身,便听到一声女子的怒喝:“谁在那里?”   话音一落,所有人纷纷跪地行礼。君瑶也跪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太后由侍女搀扶着缓缓靠近。   隋程太后自然认识,她冰冷哀怨的目光落在君瑶身上,冷声问:“你是谁?”   君瑶拘着礼,回道:“微臣是刑部的胥吏。”   太后脸色一沉:“你就是负责调查公主被害一案的人?”她有些咬牙切齿,“哀家劝你快点离开!否则你知道后果!”   君瑶无言,似默应了太后的话。她现在若是与太后争辩,只怕会适得其反。她既然早就想到太后不会让她接触公主的尸体,就没想过对太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太后虽然想查出真相,但出于对女儿的爱护,决然不会同意有人染指公主的玉体。   偏偏隋程没想透其中的原因,闻言立即跪直身,真诚地解释道:“太后,阿楚是来查案的,有皇上的圣旨。若想早日找出真凶,就需要仔细检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太后细眉紧皱,凤眼如刀凝视着君瑶:“你尽管去别处查,可若想触碰公主玉体决然不行!公主金枝玉叶,怎能受你这样卑贱之人的亵渎?这世上命案千千万万,难道每一桩都必须验尸不成?”她的声音愤怒颤抖,又克制咬牙地说:“若你非验尸不能查案,那哀家可认为你无能,并非如他人说的那般断案如神,定要治你欺君之罪!”   君瑶心底有些不忿,身旁的隋程正欲说话,君瑶立即给他递了眼神,制止了他。   太后睥睨着君瑶,吩咐身后的宦官将君瑶带到别处。君瑶有些无奈地暗叹,少不得要想去听月阁查看。那里虽然是公主被害的地方,但能直接查探的线索比不上公主尸体上的。   她缓慢地起身,就在此时,院内忽而有内侍小跑着出了门,朝太后行礼后,说道:“太后,皇上召楚先生入内。”   太后脸色一僵,豁然转身几乎就要冲进院内,随即脚步却生生停住。她回头冷眼盯着君瑶,随即拂袖而去。   君瑶起身,与皇帝的贴身内侍一道入了院内正厅。   被内侍领进正厅,见厅内或坐或站,侧上方坐着明长昱,正中端坐着一位锦衣常服的青年男人,年纪比明长昱稍小,面相青涩,可气宇沉稳内敛,自有一股尊贵之气。君瑶谨慎上前,下跪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拜见侯爷。”   须臾后,皇帝抬手,清朗地说:“免礼。”他说话稍慢,吐字清晰,像是刻意显出的几分老成。   君瑶谢恩,起身站立,脸色和眼神依旧平稳,但她内心却掀起不小的涟漪。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青年,正是将他兄长判罪流放的人,也是让她一家破碎流离的人,她过往大多不幸,似乎都源自于这个九五之尊却少年老成的皇帝。她内心复杂而矛盾,既恨不得质问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又想对他视而不见。   皇帝却也在打量着她。他平和沉静的眼底,似有着比君瑶更复杂的情绪,但他擅长克制,喜怒无形于色,于是将一切神色掩盖而去。   当下最紧急的事,是永宁公主被害一案。朝廷上言官的折子都快将他的书案压断,他甚至不得不下惋惜与苦涩,抽点时间来过问案子的细枝末节。   说实在,他与永宁公主的感情难以言说。既没有亲姊弟那般亲密有爱,又不是完全没有姊弟之情。当初他答应永宁公主的婚事,多半也是看在两人的情谊之上。他在皇宫孤苦无依之时,永宁公主的确给过他陪伴和安慰。哪怕他怀疑这些陪伴和安慰并不单纯,可毕竟那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如今她去世了,为她查明真相,或许能稍微弥补他内心的遗憾和伤感。   他端详君瑶片刻,问道:“你来公主府,是为了查案?”   “是,”君瑶稍稍垂首,将眼底的心绪尽数掩去,同时让人看似惶恐不敢冒犯圣上天颜。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似乎有些失望。他轻轻捻着衣袖,无声看了眼明长昱。   明长昱淡淡地看了君瑶一眼,问道:“你想如何查?不妨说来听听。”   君瑶缓缓抬头,只斟酌了一瞬,就坦诚地说道:“微臣想验看永宁公主的尸体。”   这话说出来是大不敬,但此时不说开,以后想深入查案就不太容易。   皇帝怔了怔,倒是没有太过意外愤怒,却沉了声说道:“公主的千金之躯,不容冒犯。”   君瑶拱手行礼,正色道:“微臣并非要亲自查看公主千金之躯。公主遇难,尸身尚且需要人打理,微臣只需让为公主清洗的人告诉我具体的细节就可。”   皇帝面色稍霁。   不管是平民百姓也好,还是皇室王族也好,死后都是一副皮囊,都需要人来收殓。永宁公主是尸身自然是由太后亲自督看着收殓了,但是皇帝有办法让人再收殓一次。   侯府长公主之女明长霖,有验看尸体的经验,恰好也在公主府中。于是皇帝命人在公主的棺椁前立起屏风,让明长霖在屏风内验尸。而君瑶与明长昱等人,则在门外,还隔了一道屏风等候结果。   君瑶大致记得永宁公主尸身的状况,尸身虽身着公主大衫华服,可身躯却清瘦纤细,只有头脸肿胀,黑红交加,辨不清面目。尸体面目不清的情况,君瑶曾遇过多次。这一次,她依旧心怀疑虑,怀疑过永宁公主尸身的真实身份。在明长霖进入查看尸体之前,她特意说清状况,让明长霖有目的的一一检查。   约莫两三刻光景之后,明长霖才从内走出。她摘去手套,将一份详细的验尸单交给君瑶。   尸单上写:“死者永宁公主,身长五尺,体态纤细清瘦,乃中蛇毒而死。中毒处有一深黑斑点,似痣。其手心有茧,起皮微皱,拇指与食指有纤细茧痕,食指第三指节有环形浅痕。腿部、背部有伤,新陈不一。足底有茧,足心有伤痕。”   君瑶眉,低声道:“按理说,公主的身上不该有这些茧和伤痕。”   明长霖颔首:“永宁公主极其注重皮肤保养,她连握笔都担心会磨出茧,每日用的各种乳霜更是千金上等。”她压低了声音,凑近君瑶说道:“这具尸身很瘦,又矮小些,从体态看也有些年幼。”   她轻咳一声,让君瑶将验尸单翻倒第二页,指尖往上轻轻一点,说道:“我还发现,这具公主的尸体,还是处子之身。”   君瑶的手猛地一抖,惊愕不已。既惊于明长霖的敢做,又惊于公主或许还是处子。   明长霖见她脸色泛红,本想出言再逗弄,谁知君瑶比她想象得更镇定些,她已经很快消化完毕,凝神继续查看验尸单。   最后的发现也是更重要的,明长霖在尸体的口中,发现一枚针尖带小孔的针。   自与天香绣坊的人相识之后,君瑶见识了以往见所未见的针。而针尖带孔的,却是连天香绣坊也没有的。   她从明长霖手中拿了针来仔细看了看,这枚针乍看之下与普通的针没有区别,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接近针尖处,有一个小孔,比针孔更小些。   “这枚针被压在舌头底下,或许是怕被吞下去,才用舌头压住的。”明长霖说道。   君瑶将针收好,:也不知这针是她自己放进嘴里的,还是别人放的。”   明长霖一时被她问住,欲言又止。   “不管如何,这是一条线索,”明长昱意味深长地看着君瑶。   一个人的形体,不仅取决于自己的父母,还取决于环境。长期的生活习惯,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是难以消除的。君瑶收好验尸单,沉吟着问:“尸体身上的衣裳合身吗?”   “合身,”明长霖颔首,“并无不妥。”   遗憾于碍于身份,君瑶不能亲自检查永宁公主的尸体。对于尸身的真实身份,君瑶依旧保有怀疑。公主的脸已变得红黑肿胀,无法辨清本来的面目。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是因为中了蛇毒。蛇毒种类不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毒,能让中毒者变得面目全非。   君瑶曾见过被毒蛇咬到腿的人,那人的腿很快也变得黑红交加,一条腿肿成三条腿那样粗,溃烂血腥,让人生不如死。   而她也见过有捕蛇者将剧毒的蛇泡入酒中,毒蛇发怒,将毒液吐入酒水里,可这样泡出来的毒蛇酒,人喝了竟不会中毒而死。   她将这样的疑惑告诉明长昱,希望以他的见多识广,能为自己解惑。   明长昱说道:“蛇毒需进入血液,才能让人中毒。行军作战时,我曾见军医将少量蛇毒配入药中,为伤病者治病。”   君瑶隐约受到点拨:“这么说来,永宁公主被蛇咬了?”   “没有。”明长霖否认了她的推测,“毒蛇有毒牙,咬到人后,会留下很深的两个牙印。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因为公主的颈部只有一个深且小的印痕,不是蛇毒咬的。”   “深且小?”君瑶顿了顿,问道:“有多深多细?”   明长霖说道:“约有半指深,印痕约比粗针的针眼大一些。”   君瑶目光微微一亮,压低声音说道:“既不是毒蛇咬的,那有没有可能,有人用浸了蛇毒的针扎了永宁公主的颈部?”   这样一来,蛇毒就能进入血液之中,使人中毒。中毒者的颈部与头脸,也变得肿胀溃烂,面目难辨。   几人大致商议之后,回了正厅。皇帝听君瑶回禀完毕,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已半凉的杯盏,复而又重重放下,说道:“朕不管案情如何,只需一个真相。”   君瑶肃立,又恭慎地向皇帝行礼,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顿了顿,又稳声说:“微臣还有一个请求。”她微微垂首,侧耳倾听着,皇帝未曾说话,只轻垂眼眸盯着她,君瑶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请皇上允许臣出入公主府以及皇宫查案。”   实际上,虽说她奉旨查案,但让她掣肘的地方还很多。比如今日太后不许她查看公主的尸身,甚至不许她踏入公主灵堂半步。而对方却也没干扰她查案,只是让她换一个地方查而已。若遇到事情紧急之时,还这样处处受限制,哪怕能寻找到珍贵的线索,也可能生生错过。   皇帝有他自己的权衡。他私心里认为,此案牵涉赵氏一族,或许是抓住其把柄的机会。赵氏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甚至隐隐还能干涉他的决策,太后又是赵氏的人,执掌他的后宫,偶尔还会让他投鼠忌器。若君瑶能彻查此案,对他来说也没有坏处。是以他只是稍稍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若事态允许,你只管先查案,后面的事,朕来解决。”青年的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时,露出年轻帝王该有的威严与意气,仿佛万事皆可掌控,指点江山。所以君瑶这样的请求不算过分,他答应得很爽快。   皇帝不能长时间在宫外久留,看过太后,并劝解了太后一同回宫之后,就离开了。   君瑶不得不佩服这位年轻的帝王。他为缅怀名义上的妹妹而出宫,又担心太后悲痛伤身而出宫,甚至苦口婆心地劝慰太后,感情深挚诚恳,若是有另外的人看到,必然会为他的深情孝心感动。   太后再悲痛,皇帝亲自安慰,亲自来接,她若是再推辞,在情理上自然亏了几分。她恨不得将永宁公主的丧仪转移到皇宫内,让她享受最尊贵的安葬仪式。可礼制不许,现实不许,她强撑着的清醒也不许她这样做。   当然,作为能体恤母亲的皇上,不会强制太后与公主相送,承诺太后将身体修养好后,可随时来看公主,直到公主葬入皇陵为止。   太后与皇帝在公主府内,上演了一出感动人心的母子情深后,便克制而哀痛地回宫了。   君瑶查案的事情还未结束。她与明长昱以及明长霖去了听月阁,重回永宁公主被害的房间。   重走当夜的路线,一些迷蒙的疑惑,也逐渐清晰起来。   当夜永宁公主安排接送的轿子,清一色都是青顶软轿,只能容纳一人,且外观一样。如此一来,君瑶与明长霖入轿之后,如何走,走多快,走什么路线,都只能由抬轿的小厮决定。而她在轿子里,也不知明长霖坐在哪顶轿子里,也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和明长霖分散。   她能想到这些疑点,明长昱自然也能。他听君瑶分析完,说道:“长霖被人抬到西北角的院子里,那处景色虽好,房间奢华富丽,却离听月阁旁的望月院很远。”   所以,从永宁公主建议所有人移步到果林赏月时,有人就开始谋划这出嫁祸戏了。   但除了永宁公主本人,谁才能事先安排好清一色的青顶软轿,谁才能顺利地将君瑶“请”入她的房间中呢?   渐进果林楼阁,凉风袭来,君瑶不由打了个冷噤。   天朗气清,朗朗景明,没了月色笼罩的听月阁赫然出现在视线中,树林叠翠掩映里,楼阁庭院透出些神秘深幽。入了公主寝室所在的庭院后,那晚夜色里看不清的一切,都清楚的摆在眼前,细看之下,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君瑶推开房门,走入了公主的房中。 第181章 故弄玄虚   这虽是公主赏月时才来临时休息的寝室,却没有半分马虎。陈设装饰的确富贵,雅致清爽,并不浮夸奢靡。比起公主常住的寝殿,这里格局很小,低调黯然许多。所以君瑶被侍女引入内时,只当此处是普通的厢房,未曾多想。   再入内,没有逼人的熟悉感,唯一熟悉的,是躺陈过公主尸体地板上的血符咒。   君瑶俯身检查血符咒,发现端倪。   无论是在白清荷还是徐坤,以及神女拜月绣图上出现的血符咒,都无法看出笔触绘制的痕迹。而眼前这幅光洁地板上的血符咒,透过不同角度的光,可清晰地看见笔刷的痕迹。很显然,这是人用笔画的,而不是如先前那般凭空出现。   为什么公主被害,凶手却不故弄玄虚,而直接用笔画出血符咒呢?   君瑶有两个推测,其一,凶手不需要再故弄玄虚。其二,杀害公主的凶手与白清荷、徐坤一案无关,他也不知使血符咒凭空出现的办法。   对于这两种猜测,君瑶与明长昱都偏向第二种。   既然在前几次案件中,凶手都能使血符咒凭空出现,想来在杀害公主后布置一番,让血符咒也以同样的方式出现也容易。而且如此还更显惊悚,震慑人心。   所以,这地板上的血符咒,或许只是用于混淆视听的误导线索。   那么杀害永宁公主的真正凶手,到底是谁呢?   “当晚来这里赏月的人,都是世家女眷,还有的就是打理院子的侍女小厮,这些人难道有机会对公主下手?”明长霖问道。   君瑶看了眼明长昱。   很显然,要一一排查这些女眷和侍女、小厮,是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的。而且君瑶认为这些人不太可能是杀害公主的凶手。   当晚引她抬她来这里的人,是公主府的小厮,引她入房的人,也是公主府的侍女。除非那两个小厮和侍女,都不是公主府的人。而公主府戒备森严,外人如何能轻易出入?   君瑶叹了口气,看向明长昱:“那两个侍女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既然两个侍女在事发后不知所踪,那么逐一排查下来,就能知道她们的身份。   明长昱说道:“排查比对了公主府下人的册子,只有这果林里少了两名负责打理听月院的侍女。当晚带你来这房间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她们。”   君瑶抿了抿唇,默然片刻。   除了血符咒外,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案发时被封闭的房间。   这间房不大,由屏风分为里外两间。里间只放了一张床,没有门窗。而外间有一扇门,一闪窗。明长昱与赵柏文赶到时,发现门窗都是由内锁住的。   公主府的门窗都是由能工巧匠精心设计,除非门窗破损,否则从外无法将任何东西探入房内。所以从理论上讲,不会有人从外设计机关将门窗从内锁好。而且明长霖一入房,就开始查看门窗,都是完好的。   再者,便是房间内的尸体。君瑶入房时,房间内无人,也无尸体。所以那具尸体,是在她熟睡之后被人带来的。当时夜深,可月色明亮皎洁,带着尸体也可能被院内的人发现。虽说望月台遮挡了部分视线,却不能将整个院子的视线遮挡完毕。否则君瑶被抬入院子时,对面房间中的县主如何能看见她,还向她问好?   还有更令人费解的疑点。   县主亲眼看见永宁公主入房,并没有看见她出房。而为何君瑶入房时却不见永宁公主?若那具尸体就是永宁公主,只能说明一点,就是那时她已经遇害,尸体被藏到房间中的某处,君瑶入睡之后,尸体就被人搬出来,进行嫁祸。   可能够办到以上这些的人,除了永宁公主贴身亲近的人,其他的人很难做到。   当晚,君瑶被嫁祸之后,第一个站出来指认她的侍女,便是永宁公主最信任的可容。   可容曾有一次将君瑶与隋程约出来的小宦官带走,这一举动让君瑶觉得可疑。而昨晚公主被害时,可容居然不在公主身边,就是一件值得怀疑之处。   君瑶站在房间内,无数的想法和推测,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直到明长霖四处敲敲打打的声音,将她唤醒。   她循声看去,见明长霖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块石头,在地板上轻轻地敲着,便问:“这是何意?”   明长霖全神贯注,并未回答她。   “她怀疑这房间或许有其他的通道。”明长昱替明长霖解释道。   君瑶恍然大悟。既然永宁公主入房后就没再出去,若不是遇害被人藏起来的话,就是已经离开房间了。她得到启发,也捡了石头与明长霖四处敲打查看,可惜两人都不是熟悉建筑的高手,查看一圈后,并无其他发现。   明长霖扔掉石头,说道:“若是能拿到公主府建造的图纸,或许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君瑶心里一亮:“图纸在什么地方?”   明长昱眯了眯眼,不作回答。   明长霖却心直口快地说:“工部。”   工部。君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李青林。自上次与李青林分别之后,就没再与他见过面。他是工部的人,又受到重用,若请他帮忙那一份图纸出来看看,应该不成问题吧?   明长昱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后,才冷冷地说:“即使有了图纸,也找不到其他的通道。建造皇室园林的工匠,不会冒然设计暗道或者密室,除非是公主自己让人改造。”   君瑶有些气馁,又不甘心地问:“若是公主当真对这个房间进行了改造,查看图纸能够找出线索?”   明长昱眯了眯眼,说:“能。懂得建造的人,自然知道如何改造更加合理。”   君瑶心里有了数。但见明长昱隐忍研判的模样,她心里不由一蹙,心虚地避开他的注视。   暂且没有其他发现之后,君瑶一行人离开果林,返回公主府正院。   在离开之前,她还想再见一个人——腊梅。   腊梅正是为白清荷清洗衣裳的侍女。如今已大致知道血符咒出现的原因,那白清荷衣服上的血符咒也能破解。神女拜月绣与徐坤死亡现场,都出现了白醋,唯有白清荷的没有。要么是君瑶没有发现,要么是腊梅有所隐瞒。   让人将腊梅带来之后,君瑶再一次让腊梅讲述了她那日洗衣服的过程。   腊梅的陈述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拿了衣服,打了清水来洗。   君瑶冷了脸,故意带了几分怒意,沉声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当真用的是清水,没有用其他的东西?”   腊梅面如纸色,双膝瞬间一软跪在地上,身体恍然不安地瑟缩着。这几日,她终日不能安宁,总是过得胆战心惊。公主府一连出了好多大事,她害怕得要命。而公主死了,她心底生出惶恐,同时也有些庆幸。   她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声音颤抖着说:“大人,奴婢真的不知情,真的不知……”   君瑶思索着,该如何才能让腊梅说实话。像她这样地位卑贱的侍女,在公主府过的惶恐难安,担心自己朝不虑夕,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恐怕只有安心地活下去。   君瑶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实话,此事若与你无关,我当然证明你的清白。可你不愿意说,你就永远有嫌疑。”   腊梅浑身一震,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仍旧咬紧牙关,犹豫迟疑。   君瑶露出几分不耐,厉声说:“眼下是我来问你,你不肯实话实说,改日就不知是谁来盘问你了。你知道那些人的手段,若是落到他们手里,死了倒是一种解脱。怕就怕说了实话也解脱不了,甚至连累亲人。”   威胁利诱的话君瑶说得还算顺畅。腊梅却动摇了。压在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垮塌了,她抬头看着君瑶,就像看着救命的神仙。她不再迟疑,而是低声说道:“奴婢……奴婢只是往清洗衣服的水里混了些胰子,这样会洗得干净些。”   君瑶蹙眉:“不过混些胰子,也不知什么大事,为何隐瞒不说?”   腊梅泪如雨下,哽咽道:“那胰子是公主给的,是公主专用的,只能用来洗公主的衣裳。若是……若是让人知道我擅自用公主的胰子给白姑姑洗衣裳,公主会责罚我的。”她胡乱地抹着泪,继续说:“公主治下很严,我怕……我怕她会怪罪,将我打死或者将我赶出去……”   君瑶眉心紧锁:“既知道如此,为何还要用公主的胰子为白清荷洗衣裳?”   腊梅说:“奴婢只是为了感激白姑姑,别无他想。而且……而且我听人说过,公主也赏赐过白姑姑一样的胰子,我想白姑姑也是喜欢那胰子的香气……我只是想让白姑姑高兴而已。”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君瑶暂缓了缓,见她平静一些后,问:“那胰子你还有吗?”   “有的,”腊梅立即连连点头。   君瑶立即吩咐她将胰子拿了来,问:“你可知这胰子是哪里来的?”   腊梅说:“要么是宫里的东西,要么是府上的侍女自己做的。”   君瑶闻了闻胰子的香气,问:“公主一直用这样的胰子吗?”   腊梅摇头:“这是最近半年才用的,以前用的是另一种带有滋润玫瑰香的。”   “这块胰子有淡淡的酸味,你可知这里面用了什么?”君瑶问。   腊梅依旧摇头:“奴婢不知,大约……大约是加了什么酸果汁吧。”   君瑶将胰子装起来放好。这块胰子或许能让血符咒现形,而在腊梅得到它之前,又有谁接触过?公主府上专门负责制作胰子的侍女有两个,君瑶也顺便见了见。   其中一位侍女名唤春兰,会调香,一双巧手能做出各式各样的胰子,深得永宁公主喜欢。她见了君瑶手中的胰子后,立即摇头道:“这不是奴婢做的,也不像宫里的。”   “你为公主制作的胰子,会直接给公主,还是直接派给腊梅?”君瑶问。   春兰说:“若是公主想换新的,就必须给公主过目。公主喜欢才会用,不喜欢的,就发给下人了。”   君瑶指了指那半块胰子:“你能闻出这胰子里的酸味是什么吗?”   春兰用手指捻了些,用水化开,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舔了舔,说:“醋。”   她见君瑶蹙眉,便解释道:“其实在胰子里加醋是可以的,以往公主也爱用加了醋的香液洗脸。”她抿了抿唇,低声说:“公主近来不常让奴婢做新的胰子,想来她是喜欢上这种胰子了。”   没想到一块胰子还有这些曲折。君瑶记得可容曾说过,腊梅用的胰子,是公主赏赐的。这么说来,能使血符咒现形的清水,其实是混了胰子的水。说到底,有关血符咒的线索,又回到了永宁公主身上。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君瑶离开春来,立即去找明长昱。她心底堵了许多疑团,想要倾诉,不吐不快。   秋日清阳爽净,将天地映得一片通透。明长昱并未离开公主府,而是与明长霖在府中的水榭乘凉。君瑶见了立即入了亭,将方才的问话结果如实说了一遍。   混了白醋的胰子,以及藏着白醋的神女拜月绣的银轴,都是公主府的东西,能轻易接触到这两物的人之一就是永宁公主。君瑶心底冒出一个惊人的推测——如果所谓的血符咒,其实不是他人设计的,而是永宁公主本人设计的呢?   一来,她有混了白醋的胰子,并亲自赏赐给腊梅,让腊梅有机会为白清荷清洗衣物。而白清荷的衣服,也是在公主府中换下的,公主事先在衣服上做些手脚也有可能。   二来,神女拜月绣,除了冯雪桥等绣娘之外,永宁公主也是能接触的。   而血符咒上的驸马温云鹤的生辰,也只有永宁公主最清楚。   “也许不是永宁公主,”明长昱听了君瑶的猜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永宁公主无法完全保证腊梅会用胰子来洗白清荷的衣裳。除开拜月绣以外,徐坤死时也有血符咒,而那时公主不在场,且公主并没有去过天香绣坊。”   君瑶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之后,喃喃自问:“难道真的另有其人?只是这一切,都恰好把永宁公主牵连进来了。”   转念一想,实则并不是恰巧。从白清荷死亡案开始,到至今最后一起案件,都与永宁公主有关。   白清荷与徐坤,都是永宁公主的人。天香绣坊也是永宁公主名下的产业。血符咒上的八字,是她前驸马温云鹤的生辰。   君瑶沉思时,眼前多了一本册子。   明长昱说道:“这是永宁公主以前的课业,你看看她的笔记。”   皇家对子女的教育尤为严格,哪怕是公主,也受到了专门的教化。君瑶翻开课业册子,册子里夹着一张纸条。这张纸条,正是在徐坤的月饼盒内发现的,其上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寥寥十数个字,单看难以发现特点,可与课业册子里的笔记比较,就能发现特别之处。字体相同,大小相当,横长竖直,笔画舒展,尤其是横与捺,比整个字体长了一半。   明长昱说道:“永宁公主的字体横与捺稍显夸张,曾被老师指责过,让她收敛,她却固执不改。我曾听她说,横长会使字体若房梁端稳,捺笔舒展,如流水肆意。她时常被人要求为人端正尊贵,却总想追求肆意放纵,若连自己的字体都不能随心所欲,就太憋闷无趣了。”   “所以,侯爷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张字条是公主写的?”君瑶眨眨眼。   明长昱颔首:“这种纸,是宫中的近雪笺,墨是徽州进贡的顶级徽墨。整个公主府,除了永宁公主,其他人谁能拥有?”   他压低声音,不由自主地靠近几分,在她耳畔低语道:“一个公主,总不能给一个内侍写这样情意缠绵的诗词。你想一想,徐坤那盒月饼,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瑶握紧手:“月饼不是给徐坤的?”   除了这个可能,君瑶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越来越清晰的真相让她悚然一惊,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戳破遮住秘密的那张薄纸。   这里毕竟是公主府,明长昱也是点到为止。他将课业册子收好,说道:“你接下来想如何做?”   君瑶说:“去见一见冯雪桥和那些绣娘。”   神女拜月绣上的血符咒,或许她们能提供线索。   案发之后,冯雪桥与小珂、以及其他几个绣娘都纷纷入狱,被赵柏文押入了刑部的大牢。这于她们而言,简直是飞来横祸。为公主锈制进献之物,绣好了胆战心惊,绣不好也胆战心惊。本以为大不过就受一顿责罚,又怎会想到下了牢狱?   虽没有受苦,也没被用刑,可暗无天日之下,也足够让她们胆寒崩溃了。   君瑶一步一步沿着刑部昏暗的通道走入牢房内,最终停在关押冯雪桥的牢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证据和线索都差不多了,萌萌们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第182章 师徒情深   为防止绣娘们串供,刑部的人特意将她们分开关押。   冯雪桥眯了眯眼,看清站在牢门外的人。她瑟缩的身体动了动,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虽身处囹圄,可她看起来并不是太落魄,衣裳依旧整洁,面容发鬓一丝不乱,气度与神色也尚且平静,只是面色苍白,有些憔悴。   她有些虚浮地走到君瑶身前,急切地问:“大人,你见过我的徒弟小珂了吗?”   自身或许难保,还关心自己的徒弟,君瑶便好心告诉她:“我问过狱卒,她没事。”   冯雪桥并未轻松多少。她被关进牢房之后,便没抱多大的希望。得罪权贵,甚至牵连到公主的死,哪怕她当真无辜,太后和皇上也不会完全放过她。   她自己到无所谓,可是小珂却是被她连累的。她可以将一切都放下,哪怕是她贪婪所学到的精湛针法,只要小珂还活着,她的毕生所得也没算白费。   即使君瑶还未开口,冯雪桥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被人带进来之后,她也无数次喊过自己的冤屈,可无人理会。而眼前的君瑶不同,她知道对方或许是自己的一线生机。于是她将当晚的一切和盘托出,交代清楚。   “我与几个绣娘提前两天将绣品绣好,未免出现纰漏,在交给公主之前,我和绣娘们反复查看过。在交给公主时,公主也曾打开来看过,她很是满意,还下了赏赐。公主担心绣品出现瑕疵或其他问题,便让我们暂且都留在公主府,直到赏月聚会结束。”冯雪桥说道。   君瑶问:“你还记得血符咒出现的位置吗?”   冯雪桥颔首,她如何会忘记?她绣了十几年的绣品,完成的得意之作数不尽数,这幅神女拜月绣,是她唯一的败作。不是败在技艺能力上,而是败在一场诡异的杀局之上。这一败,她可能再无翻身之日,也可能就此命丧黄泉。所以她如何能够忘记?   君瑶隔着铁栏注视着她:“在交给公主之前,你没发现血符咒出现的地方有任何不对?”   冯雪桥挫败地摇头,双手死死地抓着栏杆:“没有,那一处为凸显蔚蓝深邃的夜空,颜色稍深一些,绣的针线也不多。”她不免有些懊恼,沉沉一叹说道:“这绣品有成千上万针,或许我疏漏了也有可能。”   君瑶凝神,问:“除了几位绣娘之外,还有谁接触过绣品?”   冯雪桥说:“天香绣坊关闭之后,除了赶制这幅绣品的人之外,就没有其他人能随意进入绣房。在我将绣品亲手交给公主之前,我确认没有其他外人接触过它。”   “当你不在的时候呢?”君瑶反问,“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绣品吧?”   冯雪桥笃定地说:“即便我有事离开,不能盯着绣品,也会吩咐小珂看着。其余的绣娘也不敢掉以轻心,她们如何会拿自己的生计和性命做赌注?”   君瑶点了点头:“绣品上的银轴,是你与绣娘们装上的吗?”   “不是,”冯雪桥否认,她说道:“我们只负责绣,装裱的事是由公主安排的。”   君瑶心头微微一颤:“这么说,绣品上的银轴,你并不清楚?”   冯雪桥双眼一闪,恳切地说:“大人不妨去查一查装裱绣品的人。”   若是冯雪桥和几个绣娘都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永宁公主与装裱绣品之人身上。   君瑶将话问完,忽而想到一件事,她回头凝视着冯雪桥,平静地问:“对了,冯绣娘最近可新学了针法?”   冯雪桥一怔,她隔着栏杆,快速看了君瑶一眼,说道:“没有。”   君瑶的脚步停了停,默了片刻,才转身朝小珂的牢房而去。   小珂年纪尚小,经历的挫折与意外不多,被关押到牢房于她而言无异于判了死刑。君瑶见到她时,她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桃子,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忽然看见君瑶,她一时激动,一时又骇然地缩回墙角,不敢起身。   君瑶从袖中拿出一卷煎饼,对她说道:“你还记得这个煎饼吗?那日你去帮你师父采购东西,我请你吃过。”   小珂这才怯懦地看了眼。美味仿佛能短暂地安抚人心,小珂饥肠辘辘,拿着煎饼却没有胃口,只小小的咬了一块,慢慢地嚼着。   嚼了一半,突然放声哭起来。   君瑶愕然:“你……你别哭啊,你为什么要哭?”   小珂抽泣着,口齿不清地说:“大人,这该不会是我最后一顿了吧?”   或许是压抑太久,她哭起来涕泪横流,甚至落到了嘴里,含糊着和煎饼一块儿吞下去了。   君瑶有些啼笑皆非:“当然不是,你还有好多顿饭可以吃,吃到老。”   小珂摇头,似乎根本不信:“听狱卒说,我们都出不去了,只有等死了。”   “真相未明,不会为你们定罪。”君瑶离了半步远,生怕她将鼻涕眼泪甩到自己身上。为了安抚小珂的情绪,她再三保证会查明真相还她清白,但前提是要她说实话。   小珂发泄了一通,恐惧紧张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纾解。她将咬了一半的煎饼包好,放进怀中,说道:“其实……其实我对师父说了谎。”   她既心虚,又无比的自责,低声嗫嚅道:“绣品快锈制完成那一晚,师父要去库房找丝线,让我看着。我一时手痒,就在绣品上刺了几针。我本以为自己针法已经纯熟,不会有问题,可绣好后一下就被人看出破绽来。我心急,想将丝线拆掉,谁知……不慎将绣布剪了一个小口。”   那幅绣品是为公主进献准备,一个米粒大的小口,稍不慎就会让全体绣娘丢了性命。   小珂慌了神,本想向冯雪桥老实交代。   “为何你没有向你师父交代实情?”君瑶问。   小珂说:“是小玉,小玉说她有办法绣补,并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我原本不信,但她绣了两针后,的确看不出破绽来,我就让她帮我处理了。”   “她绣补时,你一直在旁看着?”君瑶蹙眉。   小珂摇头:“并没有,我担心师父很快回来会怪罪于我,所以我一直站在门口为她把风。她绣好后不久,师父就回来了,没发现绣品有问题,便召集绣娘来检查,并通知公主府的人来取。第二天,我们就带着绣品入公主府了。”   这么说来,能趁机在绣品上动手脚的人,还有小玉。   小玉不过是绣坊的下人,如何能锈制那样复杂的绣品,甚至连风雪却也无法看出不同?   君瑶心念一动,按捺住细微的激动,问道:“最近你师父可交了你新的针法?”   小珂点头:“神女拜月绣的月光月色难以用寻常的针法表现,师父便提议用一种新的针法。可那种针法难以学会,其他绣娘也不愿相信她,所以最后师父教了我。她本想训练我,让我学会后多少能帮上忙,可惜我太笨,绣出来的针法只能勉强过关。”   “所以,冯绣娘最终还是用了新的针法来表现月色月光?”君瑶眼神微凝。   “是。”小珂点点头,“师父的针法出神入化,她所用的针法,的确能完美的呈现夜中皎洁的月色。别说其他绣娘想不到,就算想得到,也未必会啊。”   她的表情和口吻十分骄傲。自拜冯雪桥为师以来,她一直将冯雪桥视为偶像,视为她人生进步的目标,立誓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她将师父说的一切做的一切奉为人生的信条,并始终如一的信任、仰慕、奉行着。   君瑶无法忽视小珂眼底的神采。哪怕对方自己已经朝不保夕了,但只要一念到师父,原本灰暗绝望的一切,都变得鲜明确定起来。   君瑶静了静,问:“那套新的针法,是你师父新教你的?难道她也是才学会?”   小珂被问住了。她向冯雪桥学习针法,从来不曾关心师父自己的针法是何时学的。但每一套针法,她都见冯雪桥用过,唯独新教的这套针法,她以前从未见冯雪桥绣过。   她迟疑地摇头:“我不知,我以前没见师父用过这套针法。”   君瑶抿唇而笑,笑意有些意味深长:“那么小珂,你师父的针法只教你一人吗?”   “那当然,”小珂坚定地说,“我才是我师父唯一的关门弟子。”   君瑶的笑意更深了,深得让小珂心底不安。   “那为何小玉能绣补得让你师父也无法看出痕迹呢?难道你师父也教了她?”君瑶反问。   小珂哑然,呆怔地看着君瑶,须臾后瞪大了眼睛,咬牙道:“不可能!师父不可能收小玉为徒!”   她的神情无比仓皇无措,甚至比被关进大牢还紧张些。她无法相信师父青睐他人的事实,始终不断地否认着:“师父不会教小玉针法!”   “我也这么认为,”君瑶心中的某一个疑团得意拨云见月,她勾唇舒展地笑着,拍了拍小珂的肩膀,又轻轻按了按,说道:“谢谢你,小珂。我会查出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小珂立刻握住她的手,“还有我师父。”   君瑶不置可否。小珂放开她的手,又低声哀求道:“大人,我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小珂有些郁愤,轻声说:“我和师父被带进牢时,贴身的物件儿也被人搜去调查了。师父虽说不必在意,可那些是我和师父的家当,里头还有师父的传家玉佩,若……若大人方便,能否让那些官爷把东西还给我们?”   冯雪桥的东西,也正是君瑶想查看的,她应了小珂,又与狱卒通了人情,请他多多照看着小珂师徒。   刑部的狱卒知她是隋程身边的红人,如今更是奉旨查案,自然口头上答应了她。   君瑶出了牢房,心情比方才复杂许多,连脚步也沉缓了些。   方一迈出门槛,就见隋程迎面走了过来。   “你果然在刑部,”隋程抱着小狸猫走近,“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君瑶给了他一记大白眼,“大人,为何我见了皇上出来,你就不见了?”   隋程被噎了,他急忙解释:“我自然也是想进去看看的啊,可惜皇上不召见我。我本等在门外的,谁知见皇上出来,也来不及躲避。皇上见了我,责问我为何不在刑部办公,却跑到公主府去。我哪儿还敢久留,说自己是去吊唁公主的,便匆匆忙忙地告退了。”   见君瑶依旧直愣愣地盯着他,他轻咳一声:“你奉皇上的命查案,我在场也不方便的。”   君瑶本也不是与他计较,心底暗笑着,转了话题:“我有一件事,还需大人帮忙。”   隋程心里还有些愧疚,不过脑子立刻答应:“你说。”   君瑶说道:“大人能否借到存留在工部的公主府建造图纸?”   “我在工部还是有些人脉,”隋程蹙眉思索着,“不过要说去工部借图纸,侯爷比我更有面子些。”   “侯爷如今不能插手公主的案子,若他去借,怕是会落人口实。”君瑶说道。   隋程恍然大悟,忽而又深感自己责任重大:“这也是,看来这事只能由我出面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借到。”   君瑶又想起小珂的嘱托,打探道:“冯雪桥几位绣娘的东西,是谁去搜查的?”   隋程有些茫然:“不曾听说让人去搜查过。”   公主府赏月聚会的变故,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将冯雪桥等人捉拿入狱的,应该是刑部尚书赵柏文的人。如此看来,命人去搜查她们东西的人,大有可能也是他的人。   赵柏文一心断定明长昱的未婚妻是凶手,甚至有阻拦断案的意图,又怎会轻易将线索交给君瑶?   “你若是急需,我帮你打听打听,左右都是刑部的人,我还是能搭上手的。”隋程说道。   君瑶并未抱太大希望,这事还需另想办法。她心怀感激,向隋程道了谢,便一刻不歇,马不停蹄地赶出刑部。   还未出门,宋伯匆忙赶来将她叫住:“阿楚。”   君瑶闻声回头,心下一凜。   宋伯为徐坤验尸,徐坤的尸体正巧停在刑部内,他如今这样匆忙急迫地唤住她,多半是为了徐坤的事。   果然,宋伯上前,压低声对她说道:“我发现徐坤的尸体有异常。”   君瑶转身要进停尸房,突然想起明长霖还在刑部外候着,又转身跑出刑部。明长昱的马车果然还停靠在街角处,她立刻上前,将明长霖拉下车。   入了停尸房,宋伯将遮掩尸体的白布揭开,托住徐坤尸体的脑袋,轻轻往侧一歪,指着后颈靠近头发的地方,说道:“这里的皮肤溃烂得快一些。”   君瑶与明长霖捂住口鼻,蹲下身检查。停尸房内有冰块,阴风阵阵,十分寒冷,尸体停放月余也不会严重腐烂。徐坤周身的皮肤依旧完好,青白冷硬,唯有后颈柔软之处,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黑瘢痕,有些发肿,血痕溃烂可见。   徐坤咽气后,君瑶也仔细看过他的尸体,却没有发现这块瘢痕。   “按理说,人死后就没有生气了,皮肤上不该长出这样的瘢痕才是。”明长霖不曾触碰尸体,盯着看了半晌,“这也不像尸斑。”她轻轻拨开头发,对君瑶说道:“你看,黑斑中间有一点血污,像是被针扎过。”   她突然静下来,与君瑶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神地看着,似想到什么。   君瑶对验尸之道,也只是略通皮毛。她看向宋伯,问:“宋老有何高见?”   宋伯说道:“我起初怀疑是毒,刮了些发黑的皮肤去喂老鼠,可惜老鼠吃了没有任何中毒的反应。”   “毒?”明长霖双眼一亮,站直身看向君瑶,说:“这与永宁公主身上的毒有些相似。中毒处皮肤青黑,肿胀溃烂。”   君瑶困惑地道:“那为何永宁公主整个头脸都青黑肿烂了,而他只有一小块?”   明长霖思索道:“或许公主中毒较深,而徐坤中毒很浅。”   宋伯听得云里雾里,他向明长霖拱手行礼,“敢问这位姑娘,你所说的毒是什么毒?”   明长霖说:“蛇毒。”   宋伯也算是经验老道的仵作,被毒杀的尸体也见过无数,他审度地说道:“在下对蛇毒也有研究。蛇毒随人体血液扩散,哪怕只被咬伤了手指,毒性也会致使整条手臂肿胀溃烂,皮肤变成青黑或紫黑,流血不止,不到半日就会毒发身亡。而徐坤的尸体上,这块黑斑并没有扩散,这说明毒性没有随血液蔓延。且在下敢肯定,他是咽喉肿胀窒息而死,并非中毒。”   君瑶满头雾水:“那这块黑斑为何会出现在徐坤的身上?难道是老鼠咬的?”   宋伯轻轻叹气:“这里不会有老鼠,在下也暂时无解,只能辛苦你继续查下去了。”   君瑶与明长霖离开刑部,两人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明长昱椅窗而坐,随意翻着杂记打发时间,两刻钟后,见君瑶与明长霖垂头丧气地上了马车。他合上书,无声地盯着她们,浅笑着问:“你们姑嫂二人遇到什么难题了?”   君瑶一怔,蓦地抬头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本有些颓然的心绪霎时悸然。她轻咳一声,看了眼依旧木木然的明长霖,正色道:“那就请侯爷为我们解惑。”   明长昱心情甚好,悄悄勾了勾她的掌心。   君瑶避开,将宋伯的发现说了一遍。   明长昱注视着君瑶:“徐坤死时,是什么样的场景,你还记得?”   君瑶当然清楚,她说道:“他倒地不起,众人一同冲进房,将他抬到榻上。冯雪桥建议将他的脸擦干净,于是小玉拿了手绢,帮徐坤擦脸。”   明长昱说道:“在众人冲进房之前,徐坤就已经发作倒地了。若照长霖推测,他是中了蛇毒,那当时他就该有中蛇毒的反应才是。所以导致他死亡的并非蛇毒,而是病因,或其他未知的因素。”   明长霖闻言,解释道:“他尸体上的瘢痕,与永宁公主身上的情况很相似,且也有疑似针扎的痕迹。”   明长昱思索时,指尖轻轻跳跃着,有意无意地触着君瑶的手心,“蛇毒随血液蔓延,若他被带有蛇毒的针扎时,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了呢?”   明长霖豁然抬头:“人死后血液停止流动,兄长你的意思是……”   君瑶脑中蓦地似清风拂过,浓雾重重终于拨开片刻,见了天日。她快速说道:“徐坤临死前,或者死后不久,有人在他颈后扎了毒针!”   毒针扎入之后,论理来说,毒性会很快蔓延,但他当时已经咽气或快要咽气了,毒性来不及扩散发作。   所以,要杀徐坤的人,很有可能是两批人。一批是使他咽喉肿胀窒息而死的人,另一批,是给他扎下毒针的人。   而当时,直接接触了徐坤的人,是谁? 第183章 再猖狂些   离开刑部,明长昱另有事务处理,先行离去。君瑶约了明长霖,与她一道去了柳家。   永宁公主、徐坤、白清荷,这三人之间联系紧密,且死时都有血符咒出现,君瑶担心他们身上或许还有线索并未被发现。当初她调查白清荷尸体时,因没有圣上旨意,且因着男女有别,白清荷的丈夫柳泽逸婉拒了她。如今有明长霖和圣意在手,白清荷的尸体她非看不可。   柳泽逸对白清荷的情谊实在深浓,涉及命案,白清荷的尸体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能下葬,柳泽逸自己置办了冰房,陈放白清荷的尸身,避免尸体腐烂。又担心尸体陈放的时间太长,耽误头七不详,遂请了僧人诵经超度。   君瑶与明长霖入了宅子,便听到一阵平和静心的诵经声。柳泽逸也迎了出来,得知两人来意,脸色有些僵硬。   他已经经不起再多的消耗,亡妻的尸体冰冷的陈在冰房里,又有官府的人日日来监视,他甚至听闻有人想要将白清荷的尸体搬去刑部解剖……   案情越来越大,牵涉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他惹不起的权贵,如今还牵连到公主,是否验尸已经不由他做主了。他的母亲兄长等人,甚至逼迫他将白清荷的尸体交出去,并将她从族谱上清除。柳泽逸倍感悲痛焦心,日夜煎熬。现在立刻再让官府的人查看白清荷的尸体,才是一种解脱,若真能查出真相,也算是给了亡妻一个交代。   他背对众人,肩膀颤抖着,嗓子沙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带着君瑶与明长霖入了陈放尸体的房间,亲手打开盖好的棺盖。   白清荷的尸体展露在眼前,衣衫整齐,容颜清丽,宛若睡熟过去。   君瑶曾亲自看过这具尸体,当下便直接绾起尸体上宽大的衣袖,示意明长霖检查这一处。白清荷死时,身体没有任何异状,除了手臂上的烫伤。   人体皮肉开始腐败,即便有冰护着,也不能让腐败的过程停止。被烫伤的地方腐烂得快一些,皮肉松弛模糊,隐约还能看清皮下纵横交错的青黑经络。   明长霖戴上手套,轻轻按捏被烫伤的手肘,疑惑道:“这从表面上看,的确像是烫伤,可皮下的肉却发黑微肿,血也带紫黑色。”紧接着,她的手顿了顿,从皮带里抽出一支锋利的刀,沿着皮肉的纹理切下去,挖出一枚针来。   君瑶一惊,没成想这烫伤的皮肉里,竟埋藏着一枚针。细看之下,发现这枚针是中空的针管,极其眼熟。   “看来她的死因,就是这枚被埋进皮肉的针。”明长霖说道,又将针递给君瑶看,“这枚针中空,针管内可浸少量的毒。”   “是蛇毒吗?”君瑶问。   明长霖不敢完全确认,迟疑地点头,说道:“被烫伤的表皮下,血肉发黑发肿,与永宁公主和徐坤身上的毒发痕迹相似。但徐坤和白清荷身上的毒很少量,不至于肿胀得太厉害,但微量的蛇毒,足可以置人于死地了。”   君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针,眉头不由紧紧一蹙。   白清荷的案子,是这桩桩件件的起点。她起初认为,这些案件或许都有紧密的关联,甚至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如今看来,这几起案件虽有联系,却又像是各自独立的。   凶手在白清荷手臂内埋了一根毒针,又怕毒针引起疼痛被人发现,是以故意将白清荷的手腕烫伤,让白清荷本人以及最初验尸的人,都认为手腕只是被烫伤了而已。谁知凶手竟是为了掩盖蛇毒发作的痕迹。   而令君瑶不解的是,凶手是如何在白清荷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毒针埋入她体内的?   为何三起案件,都与蛇毒有关?这三起死亡案,到底是相互独立,还是有错综复杂的关联?   两人验看完尸体之后,君瑶将白清荷的袖子放下,将她弄乱的衣裳整理好。或许是柳泽逸怕白清荷路上孤单,竟将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也放在了棺材里。   那些由白清荷亲手锈制的香囊手帕之类,已经由明长昱带走。如今放在白清荷身上的,是一块定情的玉佩。   离开柳家时,天色已经黑沉下来。   即使君瑶想一鼓作气继续深查下去,身体也不是铁打的。明长霖习惯了呆在军中,明日便会暂且离开回京郊的军营里去。君瑶饥肠辘辘,带着明长霖往侯府的方向走,顺道请她吃一顿饭,聊表感谢。   “你我姑嫂二人,做这些客气事干什么?”明长霖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果然是从小在军中历练的,这么一天奔走下来,她丝毫不见疲惫,甚至越发精神奕奕。   她伸手搂住君瑶的肩膀,豪气地说道:“走,我送你回家。”   反正君瑶的住处离侯府也不远,她便由着明长霖安排。既然说了要请明长霖吃饭,君瑶也不会食言,路过那条市井烟火气十足的巷子时,君瑶带着她在老熟人的摊前入了坐。   摊主见了她,立刻热情的上前擦拭桌椅,“客官今日来得比往常晚一些。”   君瑶抽了筷子,拿了碗,用滚水烫过,递给明长霖。明长霖倒是没明长昱那些讲究,自己先去锅边盛了一碗汤,慢慢地品着喝下去,展颜道:“这汤不错,难怪你喜欢。”   她连忙唤君瑶也去尝尝,摊主乐呵呵地,招呼道:“客官若是想喝汤,直接告诉我一声就好。”   说罢,他拿了两个碗,打了两大勺骨头汤,装了满满两碗,小心翼翼地给君瑶端过来。   谁知走到一半,突然听见“哐当”一声,有人撞到摊主,摊主手一松,两碗香汤洒了一地,碗也碎了。   君瑶与明长霖循声看去,见摊主慌忙俯身,拿了抹布替对方擦拭,一双手哆嗦不停,手背被烫红一片也顾不得。   谁知对方竟不领情,恶声恶气咬牙道:“你没长眼吗?都老眼昏花了,还在这里摆什么摊?”   这人寻常服色,看不出身份,身后跟着三人,像是他随身带着的手下。   君瑶搬家后,将这几条街都混熟了,哪家是做什么的,家中人做什么官,哪个摊贩的吃食好吃,她都大致清楚,唯独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在京城这样的地方,随意挑个人出来,或许都有不简单的背景。最终七拐八拐的,说不定上头有权贵做主。这人敢这样放肆,想来也是没将摊主这样的市井小民放在眼里。生活于底层的人,也不敢和这样横的人计较。   方才也不知是谁撞了谁,可是显然摊主是无法与这样的人说理的。他将身段放得极低,甚至将这人脚边的汤水都擦得干干净净,谁知这人抬起一脚,踢中摊主的肩膀,怒声道:“将你的臭抹布拿开,我今日是来收街管费的,你若是交不出,从今以后,别想在这里摆摊了。”   摊主凄苦万分,立即向他拱手,恳求道:“求大爷开恩,小的会交费的。只是……只是钱没凑够,请大爷宽限几天吧。”   但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爷们总会给拒绝交钱的人一些颜色的。果然,这男人不可一世一笑,不屑道:“既然我都来了,总得带点东西回去交差,交不出钱,就换其他东西抵押。”他眼光一扫,盯着一张桌子,说道:“不如将这些桌椅带走,也好抵押些钱财。”   说罢,一挥手,便要指使人来掀桌。要掀就要掀得有震慑力,最好选有人坐着的,才会叫人胆战心惊。这男人径直朝君瑶与明长霖入座的位置走来,伸手掀住桌边,往上一翻!   没掀动!   桌面被明长霖按住,依旧稳稳当当地立着,面上的两碗清汤微微一荡,汁水洒出,沿着桌缝缓缓流淌。   君瑶早已见过明长霖的身手,本以为她是以灵巧轻捷为长,竟不知她的力气也这样大。   明长霖习惯着男装,一身的干练气息无法遮掩,但身量到底比不上男人。而君瑶却比明长霖更纤瘦些,俨然是一个稚嫩的少年。对方认为她与明长霖软弱可欺,本想给个下马威,没想到软柿子没捏到,却踢到了铁板。   原本,君瑶打算只要对方不算过分,便息事宁人就好。毕竟摊主只是这权贵云集的京城中的一介小民,今日就算为他出了头,也只能解决一时,不能解决一世,反而教他得罪了人,往后无法在京城生存。   可对方已经欺到她和明长霖头上来了,且还想把事情闹大,那该如何是好呢?   她起身,拱手笑着问道:“不知这位爷在何处高就?要收摊主多少街管费?”   这男人大约是横惯了,居高临下地瞪了君瑶一眼,当即嗤笑一声:“收街管费的事还轮不到你管。不过看在你有些姿色的面上,你若想知道,不如上来为我捏捏肩擦擦鞋,我只告诉你一人。”   君瑶心头一阵恶寒,面色一沉,唇角却是噙着几分讥讽的笑意。   以各种名义强行收费的人她也见过,眼前这个男人,多半是仗着权势,背后有人撑腰或指使。   明长霖已掩不住怒火,一瞬间剑拔弩张。摊主也顾不得赔礼哀求了,立刻跑上来拦在君瑶与明长霖身前,快速说道:“两位客官,今日小摊不做生意了,既没吃喝就不算钱,客官快走吧。”   他做的是小本生意,不敢得罪人,也不愿意连累了无辜的人。   君瑶盯着他佝偻的背脊,一口气冲了上来,强行压下下去。眼下这情形,不是她想走就能走的。果然,这掀桌的男人嘲讽过后,将摊主推开,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伸手去端君瑶身前的碗。眼底更是含着淫邪的笑意,嘴朝着君瑶刚才喝过的地方凑上去。   君瑶将桌子轻轻一推,桌子撞到男人胳膊,她随即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这位摊主有些交情,若官爷告知该去何处交费,交多少,这街管费就由我帮摊主出了。”   这男人听了双眼一眯,凑近了几分,轻声道:“官府的事岂是你能过问的?你只管交钱就好。不过……”他语气一顿,又端起碗,朝君瑶喝过的地方凑下嘴,一边说道:“若你你能伺候我一晚,伺候得比象姑馆的清倌儿还好点话,别说这次的街管费,今后的街管费我都让人给他免了。”   君瑶展颜一笑,唇红齿白地另人心神一荡。男人晃了晃眼,接着问:“怎么?你当真要替这死老头子交钱?”   话音一落,君瑶端起另一只滚烫的碗,扬手一泼,滚烫的汤水兜头浇了男人一脸。   与此同时,明长霖拍案而起,怒骂道:“什么替官府收看管费?我看他就是一个收钱的龟公!”   男人顿时勃然大怒,挥拳朝她砸过去。同时大喝道:“这里有人敢不交街管费,给爷好好教训教训!”   话音未落,明长霖已经退身,抬腿一踢,足下生风,将面前的桌子踢飞而起,迎面就向这男人砸了过去。   这仿佛是一个动手的讯号,另外三个随从也立刻向君瑶包抄过来。   君瑶和明长霖同时动了手。   君瑶身手不高,对付三个喽啰还是绰绰有余。眼看着有人围拥过来,她立刻闪身到锅炉旁,将摊主推出摊外,抄起几根火棍劈向三个喽啰。这三人的阵势立刻散了,君瑶逮住其中一个好对付的,朝他胯间狠狠一踹,对方哀嚎一声,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正好明长霖也与那男人打了过来,她顺道抓住两个喽啰的手腕,顺着关节狠狠一拧,咔嚓两声,两个喽啰的手腕被捏脱臼,捂住手求饶哀嚎。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小摊变成斗场,汤汤水水锅碗瓢盆满地都是,碗筷与嚎叫声横飞不绝。   眼瞧着抵挡不住,那领头的男人竟转身就跑,双腿溜得像飞毛腿。四周看热闹的人也不敢阻拦,纷纷惊慌的散开,为他逃走避开一条路。   明长霖双手握拳,将指关节捏得声声脆响,冷厉地咬牙说了句:“想逃?”当即抓起倒在脚边的长凳,翻身腾空而起,伸腿一踢,长凳顺势而出,笔直地朝男人砸过去,精准地将他掀翻在地。   他甚至来不及爬起来,君瑶已上前踩住他的胸口。   明长霖一步一步靠近,也是一脚,踩在他命根子上。   男人霎时一通哀嚎,浑身颤抖抽搐,却不忘出言威胁:“你……你们走着瞧。”他挺起身朝其中一个喽啰吼道:“还不去报官!”   几个小喽啰自顾不暇,男人立刻自顾自扯起嗓子吼起来:“打人了,刑部的官吏打人了,这些狗官仗势欺人,包庇凶手,残害公主,欺辱我们这些市井小民……”   四周围拥过来看热闹的人,也只有摊主知道真相。其他人本就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见男子被打得凄惨,顿时心生同情。更听打人的竟是官府的人,还包庇凶手欺负百姓,立刻义愤填膺,纷纷对君瑶、明长霖指指点点起来。   好一招先声夺人、栽赃嫁祸。   君瑶和明长霖瞬间明白过来,什么收摊主街管费,什么出言调戏,都是假的。   若此事闹大,坊间的人当真以为君瑶是包庇凶手的人,那她调查公主一案的事情多少都会有阻碍。只不过都在这样的关节点了,皇帝的圣旨也下达了,就算有人想扭转局势,阻碍她查案,也不至于用这样简单的方式。   明长霖面色一沉,脚下一用力,踩得男人痛苦失声。   她冷笑一声,扬声说道:“此人刚才带着人闯进摊主的店里,想强行收街管费,甚至想砸了摊子。我与朋友看不过去,这才动手的。”   君瑶立刻趁势说道:“诸位,劳烦你们立刻报官,将此人捉拿入狱。他今日收的是这家摊主的街管费,明日就会强行要大家的街管费。大家都是本本分分的人,何苦要受他这样的人欺凌?今日报官,将他交给官府,顺势将他打成残废,再也没法收费才好!”   看热闹的众人大多是升斗小民,对有权势的人既畏惧又憎恨。听闻君瑶与明长霖所言,立刻调转情绪,将矛头指向男人。又有人相约着,快速去报官。   眼看着形式对自己不利,男人也不哀嚎了,也不乱说了,立刻向君瑶和明长霖求饶。   摊主立刻出面圆场,请求看热闹的人快快散去,以免被牵连。   等人散去之后,明长霖立刻让人去通知侯府。侯府的人来得很快,不到一刻钟便带了人来,当即将这闹事的男人带回去,好好盘问。   君瑶与摊主相熟的几人帮忙将东西收拾干净,得空了问摊主:“方才那闹事的人,不是第一次来了吧?”   摊主心有余悸,颤声道:“这两天都来,不过都是逼着我交钱,没有动过手。”   “以往有人让你们交钱吗?”君瑶问。   摊主点头:“有,但不是那些人啊。也不会一下子让我们交那么多,否则小本生意该如何活啊?”   君瑶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给他,摊主连连摆手拒绝,“使不得使不得,今日是我连累了客官……”他双眼泛红,无奈又惶恐地叹口气:“这几日我暂且不出摊了,客官也要当心啊。”   “也好,”君瑶将银子放在桌上,“等事情平息后,我再来你摊上吃东西。”   明长霖陪着君瑶回了住处。   大门紧闭着,但君瑶知道里头有人。她每日出门,会在门缝上夹一片树叶,若树叶掉落或位置改变,就说明有人来过。   入了门,见来人是明长昱,她松了一口气。   明长昱见她们二人虽然有些狼狈,但身上没有伤痕,面色稍霁。   让人摆好吃食,三人一同入座之后,他说道:“那人的情况查清楚了,他是赵柏文儿子手底下的人。”   “赵柏文的儿子?”君瑶蹙眉。   “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明长昱脸色有些阴沉,“他只是想给你个教训,赵柏文也不至于糊涂到用这种手段。”   明长霖依旧心怀不忿:“那该如何处理?”   明长昱安抚地看了眼君瑶:“我暂且不会动他。”   君瑶默然,暗自沉思。   明长霖不解:“为什么?难道有这他猖狂?”   明长昱拿起筷子,漫漫然笑道:“不仅要让他猖狂,还要让他更猖狂。我已经放那人走了,让他继续沿街收街管费。”   君瑶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默默地端起碗吃东西。   其实在吃食摊上发生的事情很简单。在京城街边摆摊做生意,的确需要交街管费。曾经也有人借此名义强行向市井摊主要钱,事情闹大之后,京城官府进行了整顿,就算有收费的,也不敢明目张胆了。   那条巷子的位置特殊,拐几条街就是官宦群居的住宅。强行收费的人怕遇到当官的,轻易不会这么嚣张到那条街上去。而那收费的人,明显就是冲着君瑶来的。他事先在摊主的摊位上踩点,只说收费,不曾动手,直到君瑶出现,他才变本加厉。这分明是想将君瑶拖下水,让她惹上当街滋事打人的是非。背后的人也许还想借此狠狠的揍君瑶一顿,可惜对方轻敌,没得逞,反而被教训了。   明长昱或许正愁赵柏文没什么把柄,谁知他的儿子就立刻将把柄送了过来。明长昱如何能不接呢?   不过眼下只是巧借名义收取街管费而已,小打小闹不会掀起风浪。   正如明长昱所言,不如让对方,再猖狂一些! 第184章 菊花煎饼   次日,便有言官上奏,京中有权贵仗势欺人,强行收取街管费。也有言官上奏,负责主查公主被害一案的人当街打人,目无王法。   皇帝听了面不改色,只淡淡地说:“朕连这些事都要管,还要百官何用?以后这种事情不必上奏!”   于是言官们偃旗息鼓,对于街管费与君瑶打人的事小惩大诫,没有深究。   君瑶睡得不错,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秋日渐深,鸟雀南飞,唤醒她的不再有鸟鸣,而是秋日清晨的肃冷。她裹着外衣洗漱,本想到巷口食摊吃些早点,突然又想起昨夜一遭,摊主这几日都不会出摊了。她暗叹一声,仰头见藏在墙角的一丛野菊开了花,便打算摘些去洗干净,做些菊苗煎。   那些野菊她从未打理过,任由它们自由生长。这些花开得全凭心情,大小颜色各有特性,统统盛着清晨的秋露,在微风里招摇。   京城唯有在秋日里舒爽些,没有燠热酷暑,没有冬日严寒,也不会三天两头暴雨冷风。若日子总这样悠闲宜人,留在京城生活,也不失一件好事。   可惜君瑶暂时未做这样的打算。她摘了一捧菊花,正准备起身拿去清洗,忽而听见敲门声。她起身去开了门,见有人一身长衫静静而立,清爽明净得如此时的晴空,温柔纯澈。他手中握着几枝桂花,还未走近,便飘来淡淡的香味。比她手中菊花的冷香,多了几分暖意。   君瑶将菊花放到案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请人入内,又对来人笑道:“李……青林兄,你怎么来了?”   李青林淡淡一笑,随着入了院子,扬了扬手里的花,轻声问:“可有花瓶?”   “花瓶没有,水盆倒是有。”君瑶见枝头簇簇的桂花热闹可爱,提议道:“与其让它插在花瓶里活活等死,不如做成茶吃了。”   李青林一怔,随意轻笑点头:“好。”他将菊花与桂花放在一起,转身去寻水盆。   君瑶当然不会让他这样身体虚弱的人去劳动。她打了水,将菊花与桂花洗干净,在院中架起小火炉和锅,准备动手。   这些日子吃食摊上的东西习惯了,生火有些不熟,李青林拖了凳子在她身旁坐下,三两下将火点燃,往锅里倒了些猪油。   “没想到你还挺熟练。”君瑶随口说道。   李青林轻声道:“小时候家贫,衣食住行大都要自己动手。生火做饭不算什么。”   菊苗煎方便简单,秋日容易上火,君瑶特意熬了甘草水,在水中混入山药粉,与菊花一同拌匀,捏成饼状,放入涂了油的锅中煎熟即可。   “滋滋”的香味飘然而出,清新爽口。再煮一道桂花茶,融了蜂蜜浸了枸杞,早茶便做好了。   李青林的气色比在河安时好很多,身形依旧清瘦如竹,面色却润泽了些。许是在京城虽有许多事务,到底没有像河安时那样奔波,将身体调养好了。   君瑶担心两道简单的吃食不够,又快速去巷口的铺子买了一盒花生酥。   两人相对而坐,身前是一方小小的石桌。昭阳吐瑞,云影徘徊,小院里安静悠闲。   李青林为君瑶斟好茶:“今日我运气不错,偷闲来吃你亲手做的早饭,敬你一杯。”他左右打量这院子,歉然道:“你乔迁之后我还未来看过,今日给你送礼,祝你乔迁之喜。”说罢,将一份礼盒送到她手边。   君瑶没有推辞,谢过后喝了一盏茶润口,将花生酥推到他身前:“菊苗煎和桂花茶不顶饿,你多吃些这个。”   李青林看了花生酥一眼,歉然道:“我自幼体弱,不能吃花生,否则会哮喘抽搐。”   君瑶有些惊讶,“你竟不能吃花生?”   “抱歉,”李青林温和地道着歉意,“幼时嘴馋,瞒着母亲到街上买了一块花生酥,吃了不久后就倒地不起,抽搐颤抖,险些窒息而死。其实吃了花生会有如此反应的人不少,我有一位同乡也是如此,不过他比我好些,只是会浑身发红疹,咽喉肿胀。”   君瑶脑海中反复捉摸着“抽搐”“窒息”“咽喉肿胀”等词,不自觉地沉默了。   她缓缓回神,捏着菊苗煎慢慢地吃,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来是为了……”   李青林从袖中抽出一卷图纸,轻轻放在她手边,说道:“我听说你在找公主府的建造图纸。”   君瑶愕住:“你怎么知道?”   李青林轻笑:“昨日隋兄去过工部,可惜没借到。”   “那……多谢。”君瑶由衷地说。   李青林捏着陶瓷杯盏的边缘,指尖微微一颤,气息微凝:“不必客气。”   “这不是客气,”君瑶神色自然,“这是礼节。”   李青林只是淡淡一笑,指了指那卷图纸:“你不打开看看?若有疑问,我可以为你解释。”   君瑶只能大致看懂建造图,却不精通。更何况事关公主被害的细节,她不能透露。她将图纸收好,说道:“眼下也不急,还是先吃早点要紧。”   在吃相斯文的李青林面前,君瑶也不好意思吃得太快。几块菊苗煎吃了一半,院门再次被人敲响。这一次敲得很不客气,死在催促着她赶紧去开门。   君瑶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快步去开门。不用猜测,这样敲门的人只有隋程。他一手拎着猫食,一手拎着食盒,一股脑全部塞到君瑶手里,又闻见香味,走进来抓了最后一块菊苗煎放嘴里,然后对君瑶说道:“搜查冯绣娘东西的人我打听到了。”   君瑶问:“是谁?”   隋程很没好气地说道:“赵尚书的人。”   搜查令是赵柏文下的,自然由他的人去执行。隋程打探到之后,本想将东西要回来,对方却一口拒绝了。对方的理由十分简单,既然这几个案子是有君瑶奉旨调查的,那嫌疑人的东西就该由她去拿。   君瑶心底暗哂,就算对方要给,可会心甘情愿轻易就给吗?也不知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君瑶细细地品着桂花茶,说道:“既然如此,我去拿就是了。”   隋程不太放心:“你不怕他们为难你?说不定给你小鞋穿,让你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甚至开一些古怪的条件。”他轻叹一声,又恨恨地说:“你可不知赵尚书的儿子,他可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心胸狭隘,气量狭窄。你得罪了赵家,他会像狼一样盯着你,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说着,他又愤恨地开始控诉:“我与他曾在同一夫子门下上学。只因我检举他花钱雇人抄写课业,他便记恨上了我。那次他扬言要和我算账,约我到书斋后院打架,无论谁打赢了,都一笔勾销。谁知我带着家伙过去,根本没见到他人,反而见到了夫子。夫子见我拿着木棍,便质问我想干什么。我本想圆过去的,谁知那睚眦突然跳出来,哭诉着告诉夫子,说我正拿着棍子追打他。我真是……”   君瑶见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问道:“请问大人那时几岁?”   “几岁?”隋程记忆尤深,毫不犹豫地说:“九岁。”他双手握拳,低声骂道:“不仅如此,他还叫我隋娘子,叫了整整十几年!”   他没说完的是,赵柏文的儿子还编了歌谣,全书院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毕生的耻辱——隋娘子美如花,娇滴滴女娇娥。近看妖娆美男子,远看男子一朵花。   那几年期间,隋程对自己的模样产生了怀疑,甚至误解自己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直至他祖父得知后,将他吊起来打了一顿,他才接受自己的模样。   怪只怪他父母生得好,将他好好地一个男人,生成绝世美人的模样,让女人看了嫉妒,让男人看了羡慕。   君瑶默然考虑着该如何拿到冯雪桥的东西,李青林收了碗筷,低声对她说:“若你需要,我有办法拿到。”   君瑶怔住,突然想到对方也姓赵,若非要计较的话,他也是赵氏一族的人。不过赵氏一族枝叶繁盛,旁系多如繁星,他所在的那支,与京城赵家隔了十万八千里。   “你有什么办法?”君瑶不解。   李青林淡漠地勾了勾唇,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伸手挠了挠不知何时过来讨食的小黄猫的下巴,温声道:“猫有猫道,我也有自己的道,我去拿比你容易些。”他顿了顿,蹙眉说:“今日我没有太多闲暇时间,我会让人送到你手上。”   说罢,他看了看天色,也不待君瑶回应,便起身告辞:“我需得去工部了,改日再会。”   李青林离开之后,君瑶与隋程也要离开了。   君瑶辞别隋程后,去了天香绣坊。隋程闲来无事,陪她走了一趟。往日门前车水马龙之地,如今已冷清寂寥,偌大的绣坊空荡人稀,落了几天的树叶,甚至来不及清扫。   来应门的,依旧是绣坊的掌柜,得知君瑶来意后,他在前方带路,往小厮杂役住的小院而去。   “好一个天香绣坊,如今变成这样了。”隋程左顾右盼,看了满院清静后,不由感叹道。   掌柜也似没什么精神,闻言轻叹:“绣坊开不成了,过两日我和这里的人,都得重新去找谋生之处。”   绣坊因几起命案受到牵连,生意已大不如前。可这好歹是公主名下的产业,就算有些波折,也不至于没有转圜的机会。绣坊中的人也自然知道在公主名下做事的好处,怎么会轻易离开?   君瑶不露声色,状似随意关心几句,问道:“这么大一个绣坊,难道说关就关?”   掌柜摇头:“我们这些手底下做事的,只能听从管事的决定。听闻好几家铺子,都在结算账目,虽然没听到确切的消息,但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大约……”他欲言又止。   “这些事情是谁在打理?”君瑶问。   掌柜说道:“琼宇公子,他深得公主信任,这些事都是他亲自过手。”   为何琼宇会在这个时候清算铺子的账目?难道是公主府的人让他这样做的?   掌柜没再多言,带着两人入了小院。这小院的确称得上“小”,格局不大,房间却多。每一间房,除了放置床和柜子外,就仅剩立锥之地。小玉的房间,在最偏冷的角落里,隋程与君瑶一同进入,几乎转不开身。   “这两日可有人进过这房间?”君瑶问。   掌柜摇头:“没人,绣坊关闭后,打杂的人都遣散了,只剩下小玉。冯绣娘她们只在绣房里做活,不会来这里。”   房间一览无余,东西也少得可怜。打开床底的柜子,衣物用品之类都还在,两双布鞋也摆放整齐。柜上有半支蜡烛,绣线与绣花针罗列而开,一丝不苟。   掌柜说道:“小玉虽是杂役,可近来总帮冯绣娘打下手,房间里难免有这些绣线绣花针。”   有这些东西也算正常,君瑶将床底柜子里的衣裳拿出来。衣裳很少,大都是小玉的,有两件稍小一些,像是幼童穿的。君瑶仔细搜罗房间,又在柜子里发现两瓶淡紫色液体,以及半瓶乳霜。   “瓶子里的是什么?”君瑶举起瓶子,透光轻轻摇了摇。   隋程看了眼,说道:“这是鲜花汁液,用来做胭脂水粉的。”他有好几个姑姑,幼年跟着姑姑长大,对女子的这些脂粉比较了解。见君瑶蹙眉思索着,便解释道:“摘了鲜花花瓣,洗干净后把汁压出来。再将新年缫的蚕丝浸到花汁里,晾干后就能做口脂了。”   说着,他将君瑶手中的瓶拿走,倒了些汁水在手心里,用指尖轻轻化开,蘸在舌尖浅浅一尝,“这个花汁做得太粗糙了,颜色也怪怪的,抹在唇上不太合适。”   这两瓶花汁并不浓稠,颜色浅淡,质地如清水,香味更浅,几乎不可闻。   “大人能看出这是什么花做的花汁吗?”君瑶问。   隋程摇头:“花汁浅紫的,又好似蓝色,或者浅红……这样颜色的花太多了。不过这时节还在开的,大约是腌制花或喇叭花吧。”   他将瓶盖塞好,又提议道:“不如拿去胭脂水粉店问问。”   君瑶将瓶子和衣裳都收好,没在房间里发现其他的东西。他看向掌柜:“小玉这两日没有回来吗?”   掌柜摇头:“没有。她平日就跟个影子似的,即使见了她也当没看见。”   小玉在绣坊的境遇不算好,因身份低下,时常受人欺负。如掌柜这些人,通常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未想过出手相帮,大多是视而不见。可对比其他下人,小玉的境况的确糟糕得多。起初君瑶以为这里的人恃强凌弱,此刻她大约明白了。   “小玉是帮冯绣娘打下手,为何没有与绣娘们一同入公主府?”君瑶问道。   掌柜地说:“她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进公主府?”   “那她是不是在冯绣娘入公主府那晚不见的?”君瑶追问。   掌柜哪里会关注一个低贱的下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含糊回答道:“应该是吧。”   离开天香绣坊,隋程见君瑶头也不抬地往前走,追上前问道:“你要去哪儿?”   “枯井巷,”君瑶说。她突然又想到什么,到附近的成衣坊买了些幼童穿的衣裳鞋袜,继续往前走。   隋程隐隐觉得枯井巷有些耳熟,又见她买了小孩儿穿的衣裳,立刻想起来:“听闻侯爷将枯井巷的破庙改成了善堂,还请了夫子给那些乞丐上课。”   君瑶愣了愣,又不由扬起唇角轻笑:“那些小乞儿不再乞讨了吗?”   隋程道:“有吃有喝,还有书念,为什么还要乞讨?”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为君瑶说那些善堂。京城的乞儿和流民少有被官府当回事,除非惹了大事,才会引起重视。明长昱提议修建善堂,将这些乞儿收容进去,实则遭到不少反对。但此事他并没有上奏,而是让民间商人或官宦自发行动,有人开了头,接下来的事便好办许多。连皇帝也从自己私库中拨了钱出去,其他人如何不效仿?   虽不能解决根本,但能暂且给流民乞儿一个蔽身之所,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入了枯井巷,果然没见到平日里四处流走的乞儿,往常藏在街角里的破烂席子和被褥也都不见了,巷子深处隐隐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君瑶与隋程循声而去,见几天前破烂荒凉的破庙已变了模样。虽不说焕然一新,但却看得出是一处屋舍了。没了杂草,空地被清扫干净,有裂缝的地砖等待修缮,完好的一边摆放着半旧的桌椅。屋顶房梁也大致修补过,瓦片整齐,参差有致。   屋檐下光线明亮,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小乞儿坐在桌前,捧着书本,一脸新鲜地跟着夫子朗读。   让君瑶意外的是,那站在前方,一身儒衫的夫子,竟是琼宇。   大约是这善堂开得仓促,学生也是水平不一,琼宇夫子只好先选了几首简单的诗教读。他念一句,学生也念一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短短一首诗念完,琼宇注意到君瑶与隋程,便吩咐学生自己朗读背诵。他放下书本,将君瑶与隋程请到堂内。   这破庙改成的善堂,虽然很是简陋,可为了照顾学生,特意请了做饭的人。堂内有一大桶茶水,简直是粗茶,茶叶漂浮在水面上,泛着涩味。琼宇讲得口干舌燥,自己喝了半盏,又让人给君瑶与隋程斟上茶。   “琼宇公子怎么开始教小孩念书了?”君瑶随意问道。   琼宇无奈一笑:“善堂修起来了,若不将那些孩子收容进来也不成。想让那些孩子安分地待在这里,就要给他们找点事做。侯爷倒是想请一个好的夫子,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便让我暂时做孩子们的夫子。”   君瑶问:“公主的产业事物繁忙,你能忙过来吗?”   琼宇说道:“这几日公主府的产业都暂停营业了。我一日也只有半个时辰在这里教书,不算太忙。”   君瑶状似不解:“为何公主名下的产业都暂停了?”   琼宇摇头:“我也不知……这几日我入不得公主府。大多事物,都是可容传达的。”他顿了顿,谨慎地问:“不知二位来这里,是为了何事?”   君瑶将方才买的幼童衣裳鞋袜拿出来,说道:“我听闻善堂修好了,给孩子们买了些东西。”   琼宇起身,向君瑶道谢。又唤了几个孩童过来试衣裳。君瑶趁机将先前用枣核儿砸她的花脸乞儿带到偏厅,给他试衣裳。   花脸乞儿脱下不太合身的衣裳鞋子,君瑶便将衣鞋塞到布包里,见小乞儿满脸喜悦,便问道:“你脱下来的这身衣服,是小玉帮你做的?”   小乞儿点点头。   君瑶哄着他将衣服暂借给自己,小乞儿仰头问:“大人,小玉姐姐不回来了吗?”   这个问题,君瑶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能敲敲小乞儿的脑袋,吩咐他写几个字给自己看看。   说到写字,小乞儿如临大敌,犹如要逼他吃苦药,他哀嚎一声,转身溜了。   君瑶站在厅内,隔着陈旧的窗棂,看向院内的琼宇。   蒙尘半旧的破屋残椽里,他依旧是这尘埃里的微光,洁净柔泽。   只是他身上的秘密,君瑶依旧无法完全看透。 第185章 投怀送抱   午后,李青林果然将冯雪桥的东西带了回来。   冯雪桥的贴身之物足有一箱,因她常年在外游学,贵重的物品不多,多的是绣线绣针,以及针法册子。   李青林单独将一枚玉佩放在了箱子上,轻哂道:“这枚玉佩很是贵重,若不是去得早,恐怕就会暗中转手卖掉了。”   这种事,其实屡见不鲜。衙门中的人本就良莠不齐,多得是以公谋私的人。负责搜查冯雪桥东西的人,是赵柏文手底下的郎中,与赵氏一族颇有渊源,算是远亲,从来以赵柏文马首是瞻。他本想将玉佩送给赵柏文的儿子,却没想到半途中被李青林截胡。   眼下君瑶也来不及深想李青林是如何将东西顺利带回来的。她此刻被一枚玉佩所惑。   李青林见状,说道:“这玉佩的形状,倒像是完整的一半,应该还有另一半与之相配,能严丝合缝地并成完整的一块。”   这枚玉佩的确是好玉雕镂,许是常年让人抚摸,玉面润泽细腻,也难怪搜查到这枚玉佩的人想将它占为己有。而冯雪桥却表现得对这块玉并不上心,难道在她眼中,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不算什么。   君瑶向李青林拱手道谢,“多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李青林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何况今日一早就吃过你的菊苗煎了,帮你拿回这些东西,就算是付了饭钱。”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稍微歇了歇,又轻声道:“何况今后,还有需你相助之处。”   在河安时的救命之恩,不是三两言语几顿餐酒就能抵消的。君瑶下意识要道谢,没想到李青林面色一沉,打断了她。   “阿楚,我总认为知己朋友,是不会在意所谓的人情的。”他微微握紧手指,淡青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偏面上依旧春风浅暖,隐着淡然笑意,他轻声道:“古来有多少人可肝胆相照、同生共死,甚至有人为义为情舍弃性命,这些人可曾在乎过偿还恩情这样的小节?你若是再因河安的事反复言谢,当真有些见外。我将你视为朋友,为你做点举手之劳的事,是再简单不过的情谊。而你却还要如此见外?”   他深深地凝视着君瑶,似又觉得自己一番话说得重了些,目光微微一暗,又说道:“若……若你是一个女子就好了。”   君瑶闻他所言,本心神荡漾,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回应。听他话音一转,又是一怔,问道:“为何?”   李青林爽然展颜轻笑,半真半假地说:“你若是一个女子,那我便可将你娶了,你也算报答了我的救命之恩。”   说罢,他也不由轻笑,仿佛这不过是一句戏言。   君瑶面色坦然,说道:“我若真是女子,只怕青林兄不见得会娶我。”   她自小不爱束缚拘谨,也不曾认真学过作为女子的礼节,相夫教子一道更是不通。李青林这样的人,当配上一个佳人,最好知书达理、温婉体贴,与他这样的才子也登对。   李青林眉头微蹙,正欲说话,又听她似笑非笑地说:“为报恩以身相许的情节,我只在话本里见过。青林兄,若当真有一日有人因报恩以身相许,你可要当心了。”   李青林不解,稍稍上前一步,沉声问:“为何?”   君瑶掩唇而笑,眉眼弯弯,似盛着银河碎星:“因为话本里以身相许的,要么是女鬼,要么是狐妖,专吸人精血。”   李青林面色稍霁:“若是阿楚是女子,不管你是狐妖也好,女鬼也好,我……我也是能考虑的。”   君瑶摇头:“万万不可,男女之事,还是不能马虎。若因恩情相许,又知有几分真心,又能长久几许呢?”   李青林黯然问:“如何才算真心,才能长久?”   这话似无形的箭,直刺君瑶心底,似要将她深埋的情绪挖出来。她毫不迟疑地想到了明长昱,心底似有万千的暖流直涌而上,悸然触动她的心跳。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诚挚地说:“自然是心心相惜、情意相通、两情相悦。”   既缠绵相融,却不彼此束缚,既相互独立,却也能情谊相悦,犹如流水,犹如星辰,即使无言,即使从未相诉,也能通晓彼此的心意。   君瑶细细回味,居然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到底何时与他相知相许的?   是曾同生共死时,还是他策马披火而来时?还是泛舟同游,携手同看流云星辰时?还是芙蓉树下,细听燕语低回时?   不过须臾间的沉默,已让李青林眸色冷寒幽暗,他面色泛白,掩唇轻轻咳嗽,打断君瑶神游沉思。   君瑶将袖中的手绢递给他,歉然道:“青林兄说得对,是我有些见外。”   李青林深深地看着她,眼神讳莫如深,让人无法看透。他紧紧捏着她递过来的手绢,眼睛研判地锁着她,似要从她脸上探出些什么来。   片刻后,他轻声一笑:“那也是当阿楚你朋友,愿坦诚相待、肝胆相照。”   君瑶心头轻叹,暗道到底是自己狭隘了,自己是做不到与他坦诚相待、肝胆相照的地步的。她沉默地垂下眼,慢慢地将冯雪桥的东西收好。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隋程恰巧从屋内走出来,见君瑶身前堆了一个不小的箱子,立即想起她拜托的事情来。他立刻吩咐人帮她把东西搬进屋子,严严实实地锁好了。又问道:“我有些饿了,赵大人可要一同去吃饭?”   李青林摇摇头,对君瑶说道:“手绢脏了,改日洗干净后还你。”   君瑶道:“并不是贵重的东西,既然脏了青林兄扔到就好了。”   李青林不语,面色比方才更苍白了些,风抚过时,他又用手绢掩唇咳嗽。因他抽空过来,不能离开工部太久,便告辞离去。   君瑶得了冯雪桥的物件儿,一刻不停,立刻去大理寺。   她一路走着,一路整理着线索,脑海中思索几个来回,心绪不由激荡起来。这个案子,从头至尾,她几乎一直犹如走在迷宫之中,甚至犹如置身迷雾,看不清,猜不透。而如今,线索渐渐明朗,只待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   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推测,需要她去证实!   到达大理寺,便见明长昱端坐在案前。他身着月色常服,衣袂如云,姿态慵懒随意,偏偏他执笔而书,神情专注严谨。   君瑶不由暗中多看了几眼,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明长昱似有感知般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他放下笔,对她招招手,说道:“过来坐。”   君瑶依言坐下,见案上放着两盏茶,茶水尚且温热,便推测有人来过。   “方才王尚书来过。”明长昱让人将杯盏撤走,换了新的茶点水果来。   “王尚书?”君瑶吃着石榴,仔细回想这人是谁。   明长昱说道:“柔太妃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朝臣,如今朝中不少年轻人,都是经过他选拔起来的。”   毕竟王尚书王守堂主持科考,科举脱颖而出走上仕途的人,都要称他一声“恩师”。他来见明长昱,难道是为了柔太妃的事?   “先前有些事,让人去查的事情,如今有了结果。”明长昱说道。   君瑶凝神,“是白清荷和徐坤的事?”   最初接触到白清荷与徐坤的案子时,因为两人的死有太多相似,便想彻查两人的底细。虽案情往后发展越发复杂,两起案子之间的关联也越发扑朔迷离,但对他们的彻查也没有停止。   这两人都曾在宫中待过,最了解他们底细的人,自然也是对皇宫了如指掌的人。   这事本应让管理后宫的人彻查,可惜如今的太后涉案,不宜协查此事。就在关键时刻,柔太妃托王尚书传来了消息。   可柔太妃与太后面和心不和,她提供的线索,是否可信还未可知。   “柔太妃曾协理后宫,对后宫里的人多少是了解的。”明长昱说道,“徐坤曾是太后宫中的一名宦官,后来由太后赏给了永宁公主,也算得上是公主的得力人手。而白清荷,则曾经负责为太后织绣过衣裙,不过她毕竟只是绣女,太后未必见过她。”   白清荷与徐坤二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同是公主府的人之外,还都与太后有所牵连。太后赏赐人手给公主,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这两人都涉及命案,似乎就不那么简答了。   这两人的命案中,都出现过血符咒,而这据说能索命的血符咒上,有前驸马温云鹤的八字。以迷信的方式来推测,温云鹤死后魂魄有冤,是以将其生辰八字绘于符咒上,就能夺人魂魄。如此看来,最直白的联系,便是前驸马温云鹤的死,与白清荷、徐坤有关。而第三次血符咒,出现在永宁公主进献给太后的神女拜月绣上,当晚永宁公主就遇害而死。   所以,血符咒是一条暗线,这条线里,联系着白清荷、徐坤、永宁公主与太后。而将他们密切关联起来的人,是已经死亡的温云鹤。   永宁公主心仪温云鹤,不惜放下身段恳求皇帝赐婚,而温云鹤,也为能与永宁公主共结连理,放弃大好前途,甘愿做一个富贵闲人,一心侍奉公主。至少由此来看,他们二人是有真情的。   所以,温云鹤之死,是否另有隐情?他的死,到底与太后有关,还是永宁公主有关?   而背后精心谋划血符咒的人,到底与温云鹤是什么关系?他意在何为?   从种种推测的线索,与柔太妃提供的信息来看,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人——太后。   可这桩桩件件的案子,已经错综复杂,上至权贵,下至市井小民,地位悬殊毫无关联,却萦绕纠缠着。每起案子也是看似相关,实则也各自独立……   君瑶感觉自己脑袋拧成了凌乱的线团,她暂且抛开杂念,将两枚玉佩放在案上。   明长昱洞察敏锐,当然记得这其中一枚玉佩是柳泽逸与白清荷的定情信物。他问道:“柳泽逸说这玉佩只有一枚。”   君瑶说道:“或许在他的认知里,这玉佩就只有一枚。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心爱多年的妻子,欺骗了自己。”她将两枚玉佩镶嵌合并,严丝合缝,并成一块团纹并蒂莲。   “我记得,又一次去冯雪桥的绣房时,柳泽逸曾唤白清荷为小娇。”   此事明长昱并不知情,他饶有兴致地听下去。   君瑶说:“白清荷给柳泽逸的书信里,落名也是小娇。”   为心仪之人暗中递情书,落下自己的小名也是表达亲昵,很是正常。   君瑶话音一转,淡淡道:“可那一次,柳泽逸唤出‘小娇’时,白清荷与冯雪桥都开口答应了。”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明长昱,“所以,白清荷与冯雪桥,谁才是真正的‘小娇’呢?”   明长昱似真似假地说道:“或许再叫她们一声小娇,就能明白了。”   君瑶失笑,却也欣然同意他的这个办法最简单有效。她又拿出公主府的建造图纸,展开来铺在案上。   公主府的规模不小,建造的图纸也颇为壮观,堪堪铺满了整个桌案。厚厚一叠,数不清的图纸犹如雪片般,君瑶迷离困惑,不知那一张才是听月阁下的房间。   明长昱眼神为暗,无声看了她一眼,从纸片中挑出一张。   君瑶虽然看不懂图纸,却认识图纸下方的文字。但就算将这份详尽精美的图摆放在她眼前,她也不一定能从其中看出关窍来。   明长昱说道:“与其想尽办法去找图纸,不如直接找负责建造的人。”   君瑶干涩地笑了笑,奉承道:“侯爷英明。”   “不过公主府始建于三十几年前,负责建造的匠师如今已经去世了。”明长昱凉凉地说。   君瑶心里一沉,期待地看着他。   明长昱沉闷地睨她一眼,明湛修长的双眸微微一眯,轻笑道:“若是你对我好一些,或许我能想出别的办法。”   君瑶愣了愣,立即帮他斟好热茶,起身绕到他身后为他捏肩。她下手毫无轻重,也没有章法,随意捏了捏,轻捶两下,见明长昱眯着眼似一只慵懒的猫,便趁机问:“侯爷想到了吗?”   明长昱蹙眉,无可奈何地摇头:“还没。”   君瑶改捏肩为揉按太阳穴,她记得家里的小黄猫尤其喜欢她这样揉脸,每一次用这样的手法,它便会舒服地眯起眼睛打起呼噜。   可惜明长昱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   这力道,显然是有预谋。君瑶立即撑住桌案,没被拉入明长昱怀中。她就势退开,离他几丈远,眼睛盯着他,想说出几句威胁的话来,却无奈这人竟没有弱点。   他吟吟笑着,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袖,轻叹道:“方才本来想到了,可惜你这么一闹,我又忘记了。”   君瑶抿了抿唇:“既然如此,侯爷就慢慢想吧。所幸我也需要清静一些。”她转身便走,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整理案情。   明长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有些哭笑不得。自与她相近以来,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以来都是由他主导。她以前都是顺其自然地接受,很少像方才那样嗔怒。   他重新入座,缓缓说道:“我现在想起来了。”   君瑶脚步一停,转身看着他,却没靠近。   明长昱说道:“那位匠师有一位弟子,就在工部任职,只需带他去公主府听月阁的房间看看,就能查出端倪。”   君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侯爷提示,既如此你将那匠师找来后再告知我。”   她带了几分骄矜,做出薄怒的模样,明长昱却依旧游刃有余,漫然道:“去京郊查探的人递了消息回来。”   她沉静地看着他。风动影摇,他眼眸似水,如凝住时间万种斑斓,却又纯澈宁静,视线睇于她一人。她情不自禁想靠近他,却又保持一丝冷静,问道:“什么消息?”   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软席,凝眸注视着她,温言道:“过来看。”   她盯着他放在桌案上的信,魔怔了般,不知吸引自己的到底是他本人,还是那封未开启的信件。   他依旧不动声色,当着她的面拆开了信件,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这封信的内容,是最后的关键一环,那隐藏在所有案件的背后之人的秘密,就藏着这封信中。明长昱状似看着信,眼角余光却抓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此时的心温和柔软,料定了她不会离开。   果然,不出片刻,她就忍耐不住走了回来,伸手将信抽走,坐在案前细细看起来。   明长昱好整以暇地等她看完,说道:“我已让人暗中搜过此人的房间,发现两样有趣的东西。”   君瑶神色没有多大的变化,她喃喃道:“此人很是聪明,从头到尾,他没有任何嫌疑,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算我查了所有的人和物,都不会找到有关他的证据。”   “他既然已经涉身到这案子里来了,不达目的就不会罢手。”明长昱若有所思,“我听闻刑部关着一个叫小珂的绣娘?”   君瑶不解,“她是冯雪桥的徒弟。”   明长昱颔首:“听闻,她昨夜与刑部的人说,小玉给她留了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觉,君瑶应该是个直女。 第186章 京城落日   一夜风凉月冷,秋夜在月色里渐染微寒。京城一片绮丽,白墙黛瓦,绿楼红檐,城外山林碧色点红,锦绣盎然。   晨钟再次涤荡过京城上方,君瑶踩着钟声,穿过淡淡缭绕的晨雾,走到巷口,她下意识往常去的食摊方向看了看。那一隅空荡荡的,摆食摊的摊主还是没有来。   她入了摊贩隔壁的一家食铺,买了一碗梅花汤面。面端上桌时有些烫,她往里撒了些葱花,盖了些蛋花,等香味扑上来后,才慢慢地开始吃。   给她煮面的是一个年轻妇人,见她吃得不香,不时还往外看,便客气地问:“客官,可是不合胃口?”   君瑶立即大口吃面,妇人巧手捏出来的汤面十分劲道,厚薄也很均匀,之所以叫梅花汤面,是因为每一片面都捏成梅花的形状,很是好看。面汤清香淡雅,可君瑶还是吃习惯了那个摊主煮的东西。   她歉然地看了年轻妇人一眼,说道:“很好吃,我只是在想事情。”顿了顿,又问:“这两日可有人来收街管费?”   妇人面色一沉,隐忍着愤怒说道:“倒是没来了,听人说往朱雀街那边去了。”   君瑶眉头一蹙:“这事,可有人报过官府?”   妇人欲言又止,又见四周没什么人,才低声道:“不敢报啊,你看看,那摆摊的老头,不是都不敢来了吗?”   京城的百姓,最是能忍。吃亏了、被欺压了,大不了忍两天。   君瑶向妇人打听食摊摊主的去向,妇人却也不知,只说道:“他已经在这里摆了很多年的摊子了,几天不来还真有些不习惯。”她浅浅一笑,“几天前,我还想拜托他教我几门手艺呢。”   君瑶也笑了笑,认真地吃汤面。妇人也不再与她唠叨,自去准备别人的吃食。   朱雀街,那可是京城最宽广繁华的主干道,这些人竟敢到那里收费,当真是有恃无恐。   吃了汤面,君瑶去了照明长昱昨日吩咐的,先去工部找到了那位匠师。这位匠师官至员外郎,品级比君瑶高些,却没有高人一等的架子,反而有些呆。   君瑶见到他时,他正在整理规矩尺子,得知君瑶来意后,呆呆地要去请示上级。其实在此之前,明长昱就与工部尚书说过,要借此人一用,工部尚书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了。   谁知这位叫做鲁津的员外郎还要去请示。工部里头之后是侍郎,他抱着鲁班尺,规规矩矩地向李青林说明情况后,李青林笑着答应。   君瑶在一旁,也拱手道谢,便带着鲁津离开。   到了公主府,公主府的一等侍女可容迎了出来。这偌大的公主府,平日里的大事小事大都由可容操持,即便没了公主,可容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公主府上下的人,难免会有些茫然哀怨,毕竟公主去世,在公主府做事的人,今后何去何从还未可知。   可容好奇地打量着君瑶身后的鲁津,谨慎恭敬地问道:“这位是……”   “他是来协助我查案的。”君瑶事先告诉过鲁津不宜透露身份。   鲁津也很乖巧,斜跨着装着各种工具的布包,木讷地跟在君瑶身后。   此番来,是为了查看永宁公主遇害的房间。君瑶不想耽搁,与可容说过后,便带着鲁津往听月阁而去。可容则恭敬有礼地在前方引路,又吩咐侍女备好茶点水果伺候着。   公主府案发之后,这里上下里外都有人看守着,案发的房间也有衙役看着。这几日,公主府一切正常,没再出现过任何意外。   进入房间后,君瑶请可容等人在门外守候,从怀中抽出房间的建造图纸递给鲁津,让他好好观察,这房间的布局和结构。   鲁津见到图纸,双眼一亮,恨不得将图纸当做香饽饽吞入腹中。   这是他师父亲手绘制的图纸,连他自己也难得一见,如今却在君瑶手中得到了,当然欣喜若狂。   好在欣喜过后,他还记得此番来的目的,立即按照君瑶的要求在房间里查探起来。   不出一刻钟,鲁津便不负所望,将最好的结果告知了君瑶。瑶不动声色地出了房间,见可容依旧谨慎地守在门口。   “如何?”可容问道,“可有线索。”   君瑶摇头,又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容姑姑是否清楚。”   可容带着她离开此处,说道:“不妨去前院用些茶点水果,再谈不迟。”   “也好,”君瑶应下,与她一同回了前院。   可容亲自为君瑶倒了茶,歉然道:“因公主新丧,一切从简,望大人体谅。”   “多谢,”君瑶正欲端茶小饮一口,忽然想起那夜她也是这般没有防备就中了招,顿时迟疑。转念一想,如今她是刑部的官吏,奉旨来查案,就算公主府的人再大胆,也不至于做得如此不隐晦。   她抿了一口,放下茶盏问道:“冯绣娘曾与我说过,她将神女拜月绣交给公主之前,那幅绣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容立即说道:“谁知是不是她暗中动了手脚?难不成还是公主的问题?”她态度有些急切,解释道:“公主可是要将绣品献给太后的,难道她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若真如此,公主又何必费尽心力地讨太后欢心?公主与太后母女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做对公主与太后有什么好处?”   君瑶认真专注地听着,闻言颇是同意的点点头,“你所言极是,我也这么认为的。”她停了停,又疑惑地说:“那绣图的银轴,是谁装的?”   可容说:“是公主。”不待君瑶细问,她自行说道:“公主很早便备好了银轴,还是特意请宫内的能工巧匠做的。”   君瑶颔首:“你可知,这公主府内还有谁可以轻易接触公主的东西?”   可容摇头,坚定地说道:“奴婢亲眼看着公主将绣品放入盒中锁好,若没有钥匙只能强行打开。除了公主本人,不会有人能接触绣品了。”   君瑶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当真是奇事,难道有人能隔空取物?”她愁眉不展,又叹了口气,“我想去公主房间看看,请可容姑姑带路。”   可容面色一僵,“这……不合规矩吧,毕竟是公主闺阁。”   君瑶说道:“事急从权,毕竟我认为与规矩比起来,永宁公主的清白更重要。若是因此错过了最好的线索,让公主蒙冤不白,才是罪过。”   说罢,她起身,作势往公主的庭院而去。可容没办法阻拦,只能紧跟而上。   其实公主的房间明长昱已经让人暗中查过,君瑶此次来,大约不会找到更多的线索。   君瑶入了公主寝殿,最先看的是妆镜台。台上胭脂水粉,各式各样珍品排列而来,唯有几个木盒与其他或雕漆或黄梨木的盒子与众不同。   木盒样式简单,寻常的工匠也能做。盒子分为两格,每一格内可装不同的东西。君瑶将盒子打开,发现盒内装的是几块颜色香味不同的胰子。为将胰子区分开来,盒子外还贴了字条,条上写着“润手”、“洗面”、“洁衣”等。   君瑶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开,去查看别的地方。   大致查看下来,似乎没有多少发现。君瑶似乎一无所获地离开。可容恭敬地将她与鲁津送出府门。   “多谢姑姑,若姑姑发现了其他线索,请务必及时派人告知我。”   可容欠身行礼,郑重承诺道:“谨遵大人所言。”   君瑶这一趟,算得上是毫无所获,她依旧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她有些落寞,脚步沉缓迟钝地迈下台阶,等走到最后一级时,突然见一人策马而来,那等行色匆匆又焦急的模样,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刚下台阶的君瑶与还在府门目送的可容都停下来,策马而来的人已经下了马,大步地朝她走来。   可容看清了来人,立刻行礼:“隋大人。”   隋程可是穿着公服来的,品级虽不高,但却彰显他是刑部的人。可容神色肃然,连忙问道:“隋大人来公主府,可是为了公主的案子?”   隋程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对君瑶说道:“你果然在公主府,方才刑部牢狱里的人传话,说是一个叫小珂的人,像是有重要的线索要提供。”   “小珂?”君瑶有些诧异,“她不过是冯绣娘的徒弟,能提供什么线索?”   隋程也是有些茫然地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她只是说,天香绣坊有个叫小玉的丫头与她相熟,她与冯绣娘带着绣品入公主府之前,小玉与她说过有些话,她觉得很是古怪,这两日关在牢中突然想清楚了,也许是关于……”   他往四周一看,可容识趣地退后几步,回避到角落里。   “也许是关于公主被害一案的线索。”隋程压低声音说道。   君瑶轻轻点头:“是,小珂与小玉年纪相当,她们二人都曾给冯绣娘打下手,彼此相熟也是自然的。可是……小玉不过是一个绣坊的下人,能提供什么线索?”   隋程压低声音与君瑶耳语:“小珂请求带她去天香绣坊,她知道小珂将线索藏在了某处。”   “好。”君瑶应下。   不管小珂是否能提供有用的线索,姑且一试便成知道真假。   君瑶与隋程辞别公主府,打马去了刑部。此时已临近午时,刑部牢房正在开饭。冯雪桥与小珂等绣娘的待遇比其他囚犯情况好一些,不用被押解着在外劳动。不过食饭却好不到哪儿去。就算君瑶打了招呼,她们也只比其他人多了半个炊饼而已。   小珂正捧着干涩坚硬的饼啃,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立即起身凑近门栏,想要说话,却被干硬的饼屑涩住,无法发声。   君瑶让狱卒将牢门打开,隋程又找来李枫与柳镶一道,将小珂带往天香绣坊。   天香绣坊俨然已成了一座空房,四周门房紧闭,只剩后院一处偏门还开着,只有一个门童看着。见了官差,门童转身要去告知掌柜,君瑶与隋程揽住他。   “官府办案,不许通知任何人,以免泄露案情。”隋程冷厉威严地说道,回味了一瞬,又觉得不够,加了句:“若敢走漏风声,与凶手同罪!”   门童立即将门打开。永宁公主在时,他们还能仗着永宁公主的吩咐,不许任何人入内巡查。如今公主已经被害,官差奉旨查案,连太后都无法干涉,何况他们这些草民?   君瑶等人带着小珂入内之后,熟门熟路地前往小玉的房间。   小珂站在门外,仔细想了想,低声说:“小玉说,她将那些人的东西留在了房内。但她没说具体放在什么地方。”   君瑶与隋程也不入内,而是让李枫与柳镶进去搜查。这房间统共就这么大点儿,不到一刻钟就搜查完毕。李枫在柜子底发现一粒珠子,大约是女子的钗环上掉落的,并不是太贵重。可是以小玉的身份,拥有这样一粒珠子,也是不太可能的。   君瑶推测:“这大约是其他人留下的。”   小珂有些紧张,怯怯地问:“小玉呢?她去了哪里?”   君瑶将珠子收好,低声道:“我们也正在找她。”她静了静,又问:“你们去公主府的时候,她不在吗?”   小珂摇摇头:“她并没有与我们一同去公主府。”   君瑶沉默了,这样的沉默让小珂有些惶恐。她无形中似乎感受到君瑶压抑克制的愤怒与伤感,可惜这样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君瑶在须臾间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她转身入内,与李枫柳镶两人一同将房间上下里外都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发现,才又出门。   李枫与柳镶相识一眼,都沉默了片刻。柳镶从来就是藏不住话的,轻嗤一声,有些不满地看着小珂,冷声道:“这丫头不会是耍我们吧?什么线索,根本什么都没有!我看她是想趁机出狱透风,不如把她关回去,多关几年!”   小珂吓得脸色苍白。这几日在牢中吃不好睡不好,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此刻听了柳镶的话,她吓得犹如一朵风中颤抖的小白花,几乎泫然欲泣地发誓道:“大人,我说的话都是实话!小玉在绣坊里没什么朋友,她那些话只敢对我说。她曾亲口告诉我,坊内有人要害她,她早就备好了证据藏在自己的屋子里,若真的出现意外,就让我告诉楚大人。”   柳镶似信非信,冷声问:“那她可有说到底是什么线索或证据?”   小珂摇头:“她没说太清楚,她只是提到了……”   “提到了什么?”君瑶追问。   小珂艰涩地说:“提到了公主……就是永宁公主。”说完,她双眼一红,豆大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除君瑶以外,其余人都震惊不小,若非这里没人,柳镶早就捂住她的嘴了。   小珂低声啜泣着,哭了半晌发现君瑶几人都在看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胡乱抹了抹眼泪,闷着声不说话。   君瑶见她平静了,将冯雪桥的玉佩拿出来,问道:“这可是你师父的玉?”   小珂睁大眼睛,看了一眼就确认道:“这就是我师父的玉。”她本想伸手拿过来自己收着,可又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重回狱中,就将手收了回去。   君瑶说道:“你看仔细了,这真是你师父的玉吗?你不会认错?”   小珂有些不解,却依言仔细看了,甚至还用手摸了摸,“这确实是我师父的玉,自我跟了师父后,师父便时常让我为她收拾东西。师父她对其他的东西都不在乎,唯独最在意那些针线绣品,还有就是这枚玉。她曾经告诉过我,这枚玉是她祖传之物,由母亲代代相传。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便可将玉的另一半相送。”   “另一半是什么样?”君瑶问。   小珂说:“我从未见过。”   君瑶了然,回头将小玉的门关好。   “看来这里不会有线索了,”君瑶说道,又对李枫和柳镶说道:“辛苦李兄和柳兄了。”   李枫爽朗一笑:“举手之劳。”   柳镶扇了扇风:“既然这里没线索,你也不必失望,多往别的地方看看。”   君瑶很是受教:“你说得对。”   一行人离开天香绣坊,带着小珂回了刑部。   李枫见君瑶一路沉默不语,上前低声道:“你这一路都不说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君瑶怔了怔。其实并不是案情遇到了难题,而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太不确定,难免会发生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没有,只是在整理思路。”   李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说道:“离开蓉城时,我还在想我会干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没想到率先飞黄腾达的人是你。”   君瑶一笑:“李枫,你天生刑狱之才,早晚会有用武之地。我不过是侥幸而已。”   李枫想来豁达:“无妨,跟着隋大人在刑部干事也不错。”虽说如此,可到底还是有些失落。   正想与君瑶多言,那头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拉着李枫就往外走:“李兄,城北杀了人,你快去看看。”   其实李枫入京之后,破案也很神速,不过与君瑶相比,他遇到的案子都不算轰动的大案。但仅是如此,也让他在坊间有了很高的名望。但凡有了案子,大多人首先想到的是李枫,而不是君瑶。   李枫也不拖沓,辞别君瑶便随人离开了。   君瑶慢慢放松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与隋程告了半天假,收拾东西回了自己院子休息。   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日影西斜,慢悠悠自在地等着。   黄昏时分,明昭敲门而进,带了明长昱的话:“时机到了。”   君瑶翻身而起,披上一件深色的外衣,迎着西斜的日落出了门。   门外,秋日的余光犹如蝉翼,铺洒于京城的巷陌。有一辆马车静悄悄地停在院外,闻见开门声,车内的人掀起帘子,伸手将她引入车内。   夕阳透过车帘,将车内映照得星星点点。君瑶目光盈盈地看着明长昱,既兴奋雀跃又有些紧张地问:“今晚就可以结案了吗?”   明长昱最是欣赏她眼底不加掩饰的欣喜,温声道:“是。”   京城的日色,渐渐沉没。今晚的波澜,才刚刚兴起。 第187章 开始审案   今夜月淡星朗,满城灯火遥映月色,喧嚣嘈杂渐向安宁,巷陌楼宇里人声初静。   君瑶与明长昱暗中进入天香绣坊。这里的景致于往日见过数次,却不曾感受过它于夜月中的婉致朦胧。天净风清,星月亘古,京城在金粉繁华中几经变更,更何况这一方小小的绣坊。它也曾是百年世家荣盛之地,是京中无数绣娘绣坊神往之处,曾经有不少人希望它可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世代不变。可惜它依旧由裴氏绣坊变成天香绣坊,百年传承逐渐落寞,一时兴荣也不过旦夕,而今只剩遥远的星月,与人去楼空的屋舍。   走在绣坊的游廊上,还能看见绣娘们留下的痕迹,锦绣细线、浮光绣布,还有无数巧手绣出的精湛绣品。而这些暂时堆砌出的锦绣,对于今晚来到此处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没有灯盏,只有朦胧的月色。君瑶跟在明长昱身侧,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耳畔一片宁静,甚至无风过虫鸣之声。绣坊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散尽,唯剩的几人,也没什么兴致在黑暗中散步游玩,早早入睡。   明长昱带着君瑶去了后方杂役住的院子。这里房间很多,容易藏身,但弊端在于房间狭小,多进一个人就难以周转。   入房后,君瑶上了小榻,将窗户轻轻半推开。侧身隐在窗后,注视着院内的情况。明长昱见状,也坐在她身旁,轻轻嗅着从窗外飘来的香味,若有似无,带着暖意。   院内鸦雀无声,黑暗中,突然间听得“嘎吱”一声,半旧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君瑶心头一凜,眼睛盯着门口,却没看见人影,须臾后,一道黑影突然蹿到窗下,对着君瑶发出恐吓的低吠声。   原来是一条黑狗。想来是这绣坊里的人养的,它的主人离开了,却将它遗弃在此处。君瑶担心黑狗闹出动静惹人注意,回头向明长昱伸手:“有没有吃的?”   明长昱从袖中拿出一个包子,扔出窗外,那黑狗上前闻了闻,将包子吃了,温顺起来,对着两人摇起尾巴。   君瑶又远远地扔出一个包子,将狗引到了院中。   “你为什么还带着包子?”她低声问。   明长昱也低声回答道:“也不知今晚会等到几时,备些吃的提精神。”   这是他的习惯,在军中夜行时就养成了。君瑶本没放在心上,谁知等了半个时辰后,他又拿出了驱蚊的药水,以及醒神的精油。   君瑶本以为这时节不会有蚊子了,谁知这偏僻阴暗的房间里最养蚊子,蚊子不仅大,而且叫声还不小,总在人耳畔叫唤盘旋,再有定力也难以忍耐。明长昱示意君瑶将驱蚊药水涂在裸露的皮肤上,蚊子果然不敢再轻易靠近。   置于提神的药水,君瑶暂且用不上。   漏液人静,夜中传来更鼓声,此时京城的坊门已经全部关闭,全城灯火熄灭,无人出坊。   “你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明长昱转身倚在榻上,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君瑶摇头:“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明长昱无声一笑:“我的消息不会出错,你尽管放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内突然有了响动。吃完包子趴在地上睡觉的黑狗突然抬起头竖起耳朵,泛着绿光的眼睛盯着大门,突然发出低声“呜咽”的吠叫。这叫声似乎没有震慑作用,它起身冲向门口。   大门处果然闪进一个人影,那人见黑狗向他跑过来,也不慌乱,低低唤了声,摸了摸狗头。黑狗似乎认得他,兴奋地围着他跳跃绕圈,一直跟着他靠近小玉的房间。   房门有锁,那人却轻而易举地将门打开了。他将黑狗留在门外,低声吩咐几句,便入了房。   黑夜里光线昏暗,依稀绰约的月色也照不进那幽暗的房间。君瑶甚至不知那人在里面做了什么。但在片刻之后,房间里亮起一点火光,幽幽一星,却足以令人胆寒。   君瑶见状,立刻翻出窗外,快步向小玉房间而去。   有人比她更快,兔起鹘落间,就如风般进了房内。霎那间,安静无声的院落火光四起,无数道人影鬼魅似的随之而出,将小玉的房间重重围住。火光亮如白昼,将房间内外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房内的人甚至来不及躲避,就已赫然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   君瑶随明长昱入内,见房内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巾,一手握着火折子,正欲点燃一封已开启的书信。而他怀中也似藏着东西。   明长昱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不动声色。而对方露出的双眼微微一凉,却是下了狠心,将书信点燃烧尽。   “今夜月色不错,”明长昱眼睁睁看着那封信化作灰烬,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有雅兴。”   这转瞬即逝的片刻之间,蒙面人的目光几次变幻,又恐慌化为决然,此时又变作平静无波。他的行迹已经败露,门外是重重罗网,就算生出翅膀也难以逃脱了。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他方才烧毁的书信,还有怀中私藏的物证,都是诱他上当的饵。   这场计谋的主导虽是明长昱,但案情的主查人却是君瑶。这案子,从头到尾不宜由明长昱出面,君瑶走上前,盯着黑衣人,说道:“琼宇公子,事到如今,你已经不需再伪装了。”   那人轻轻一笑,抬手慢慢摘下蒙面巾。在这方黑布之下,果然是那张清秀斯文的脸。他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一面如镜的湖水,周身放松得如释重负。   他问:“你们为何断定是我?”   君瑶回道:“很早以前,你就在我们的怀疑当中了。”   琼宇一点就透,点点头说道:“所以有人监视我。我一入天香绣坊,你们就得到消息了。”   君瑶点了点头。   其实琼宇做事谨慎,心思玲珑。他并不是在夜黑后入绣坊的,而是在午后。他偷偷躲在坊内,不动声色,只等到天黑后,这里的人都各自睡去,查案的人也不会轻易出坊才开始行动。   但天香绣坊早就在明长昱的暗视之中,何人何时出入,他与君瑶一清二楚。更何况今晚的一切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守株待兔,也必须敢认定兔子一定会来。   琼宇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笑道:“不过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已。”他决然看着君瑶,沉声道:“但是我只会说我想说的,其余的事情,我不会透露半句。”   “无妨,”君瑶不以为意,“只要琼宇公子愿意开口,我就很感激了。”   琼宇浑身一僵,眼底闪过惊慌,欲言又止。   李枫与柳镶等人早在门外候了多时。听到屋内有人下令之后,才进屋将琼宇扣下。   “接下来该如何?”君瑶问。   明长昱看了看天色,说道:“去公主府。”   公主府是所有案件的终点。这几起大小案件,涉及皇室之人,事关皇族私密,不宜公开审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适合对外宣扬。是以在公主府暗中审讯是最好的选择。   在抓捕琼宇之前,明长昱就已经请了皇命,将公主府上下尽数控制,公主府的一应人等,全部看管于一处隐秘的庭院内,由禁卫军亲自看管。   而实际上,在永宁公主遇害之后,就有无数的人马将公主府明里暗里监视住,其中还有明长昱和皇帝的人。这一晚的行动,不过是将暗中的行动化为明处。   一夜紧张之后,天渐渐亮了。朦胧的星月消失于佛晓的晨光之中,晨钟似梵音般涤净而来,将笼罩着公主府的黑夜一声声驱走。今日休沐,文武百官不上朝,皇帝的圣驾不去金殿,而是暗中来到了公主府。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后与柔太妃。   君瑶与明长昱早就在府中等候,皇帝下了轿辇,无声而沉重地看了眼君瑶,并未置一词,转而在明长昱的带领下去了正院。   将所有涉案人全部集结完毕,君瑶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入轩阔的厅内,俯身叩拜行礼。   皇帝轻轻抬手:“免礼。”   君瑶起身肃立。在场之人,身份皆是尊贵显赫。方才行礼叩拜之时,她已经将这里的人观察清楚。   皇帝端坐于上首,神色严肃。   太后坐于皇帝左下方,未曾精心打扮,着平常素色宫装,形容憔悴,神色黯然。   柔太妃居于太后右侧,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君瑶,面容平静淡然。   明长昱、明长霖以及隋程,在皇帝赐座之后,静坐在下方。   其余涉案之人,柳泽逸、冯雪桥、琼宇、可容等人,一律跪在最下方,身体伏地,不敢抬头。   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敛声屏气,等待着皇帝开口发话。   通常情况下,皇帝是不会亲自到审案现场的,他手底下那些人,只需将案情审理好,然后再上书老老实实地交代情况即可。但这一回,死的人是永宁公主,是她名义上的亲妹妹,且案情错综复杂,关系到皇室的隐秘,甚至连太后与柔太妃也涉身其中,若他不来,一则让太后不满,落人口实,二则担心事情外露,损坏皇室威严。   他关心的并非审案的过程,只关心结果。是以只吩咐一切由君瑶审理,他只旁听。   君瑶得了命令后,开始审理交代案情。这过程她在心里演示了无数遍,此时开口才知有些艰难。   太后、皇帝只关心公主的案子,但公主的案子并不是单独一案,而是与另外两起错综复杂的联系着,所以在整理审讯案情时,君瑶理清问案的顺序,还需向皇帝说明情况。   她拱手行礼,垂首恭敬地说道:“陛下融禀,永宁公主的案子错综复杂,甚至牵连着白清荷一案,若要将事实情况一一查问清楚,就需得从白清荷一案说起。请皇上恩准。”   原本白清荷死亡的案子,就与太后、柔太妃有关。这案子起初也是交给明长昱审理的。可明长昱的未婚妻涉嫌杀害永宁公主,他才避嫌舍案,将审案的权利交给了君瑶。   既然两起案子相互关联,且涉及的人也相同,皇帝与太后、柔太妃都没有意见,立即准许。又担心这期间还有其他意外,皇帝特命君瑶放胆审案,只要不越矩,便不用忌讳。   君瑶这才放心下来,稍稍整理思绪,从白清荷一案说起。她看了眼柔太妃,迎上她急切的眼神,缓缓说道:“下官仔细调查审案之后,发现白清荷的死另有原因,与柔太妃并无关系。”   柔太妃绷紧的脊背一松,很是满意地笑了笑,但她之上还有太后,所以也不便开口。   君瑶话音一落,太后面色微沉,冷声道:“那侍女死于柔太妃宫中,又如何解释?”   太后言语凌厉逼人,君瑶闻言只是轻缓地说道:“白清荷死之前,曾与侯府的两位侍女在一起。虽然她在死前离开了这两人的视线,但时间极短,若有人在此期间毫无动静地杀害一个人,还是有些难度的。下官调查过白清荷入宫前和入宫后所接触的人,发现她在入宫后,除去了柔太妃宫中之外,始终都陪伴在公主身侧,几乎寸步不离,而在柔太妃宫中时,也没有发现可疑且能有时机对她下手的人。所以,凶手大有可能是在宫外就对白清荷下手了。”   太后似乎提不起精神,颓然冷声道:“推测而已,有证据吗?”   君瑶转身,看向静然跪在地上下方的冯雪桥。即便在牢狱中度过了些许时日,即便面临着被审讯的境况,冯雪桥依旧淡雅冷静。只是在察觉到君瑶轻垂而来的目光时,她的指尖轻轻颤了颤,呼吸微微凝滞。   “白清荷在入宫之前,只去过两处地方,一处是天香绣坊,一处是公主府。”君瑶略微提高了声量,“在公主府时,她只换了一件衣裳便随公主入宫了,而在天香绣坊,她逗留了很久。”   她向冯雪桥走了几步,低声道:“冯绣娘,你可知白清荷去了何处?”   冯雪桥稳稳地跪坐着,闻言抬起头来,对着君瑶摇头:“我不知道。”   君瑶眉头紧拧:“刑部的人查过过绣坊的所有人,白清荷遇害的上午,绣坊的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且大多都有人作证,唯有你的不在场证明,有破绽。” 第188章 一往情深   冯雪桥避开身侧柳泽逸的注视,在君瑶的追问下,她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但神色依旧镇静。   跪在冯雪桥身旁的小珂立即跪直身解释道:“我能为师父作证!她照顾我喝药,一整天都与我在一起,根本没有见过白清荷!”   她用不可置信且失望的眼神看着君瑶,甚至十分悲愤,正欲说话,君瑶打断了她。   “白清荷的房间有仆人打扫,那仆人能确定她曾离开房间一个时辰左右。而你当时因病,昏睡了半盏茶的时间。”   小珂立刻说道:“是,若白绣娘当真与师父见了一个时辰,我怎么会不知道?”   君瑶进一步质问她:“可惜问题就在于,你当真睡了半盏茶的时间吗?”   小珂发誓:“是,我敢肯定!”   君瑶点了点头:“白清荷遇害当天,是八月初六。你睡了半盏茶的光景,醒来时还看了太阳和日影的位置,是吗?”   小珂迟疑地点头,“是。”   君瑶轻声一叹,“可惜那一天是阴天,没有太阳。”   小珂陡然蒙住,呆傻了般静了一瞬,随即红了双眼,倔强而固执地说:“你怎么确定没有太阳,我分明看得真真的!”   君瑶怜惜地看着她:“你若不信,可让晓报人翻看天气记录。而且朝中有崇天台,也有当日的天气记录。”说罢,她将早已借来的气象记录册翻开,朗声念道:“八月初六,巳时,天色微阴,未见太阳,午时后,日乃出,天朗气清,微风和畅。八月初六,辰时至巳时,日出东方,金乌灼目,乾坤朗朗,秋日炎热……”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敲在小珂耳畔,让她越发惊愕困惑。   君瑶将书合上,迎上她颤抖的眼睛,不由放缓了声音说:“你并不是睡了半盏茶的时间,而是睡了一天一夜。你醒来后看到的太阳,并不是八月初六的,而是八月初七的。只因你入睡的时间,与醒来的时间只差半盏茶,所以被误导了。而误导你的人,也正是你的师父,冯雪桥。所以,你的证词,不能证明你师父的清白。”   小珂惊怔住,好一瞬才蓦然清醒:“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我师父就是杀害白绣娘的凶手。”   师徒情深人之常情,小珂将冯雪桥看做亲人,当做榜样,在她的私心里,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对冯雪桥的指控。   可君瑶要做的事,便是将真相揭开给人看。她再一次拿出证据——一枚空心的细针。   “这是在白清荷被烫伤的手臂里找到的针,这枚针很是特殊,因为它是中空的。”她用手绢拖着针,递到小珂眼前,“这种针,是你师父冯雪桥独创的拈花针法专用的,会用这种针,且有这种针的人,只有你们二人。”   小珂彻底失言。空心针刺绣,的确是冯雪桥独创的针法,至今为止,这种针法只传授了她一人。   君瑶看向冯雪桥。哪怕铁证如山,冯雪桥也不一定会承认,她淡淡地瞥了瞥君瑶手中的针,沉默不语。   跪在她身侧的柳泽逸却是陡然暴怒,悲痛地抓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质问:“当真是你?你为什么要害小娇?她曾与你情同姐妹!”   冯雪桥平静的脸色瞬间扭曲痛苦,她忍痛死死地盯着柳泽逸,又豁然抬头盯向君瑶:“一枚针又能说明什么?大人为何这样冤枉我?”   “一枚针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但白清荷腹中的食物呢?”君瑶反问,“白清荷的腹中,有你从苏州带来的定胜糕,你如何解释?糕点中还有令人昏睡的药物,你又如何解释?你将白清荷约到院中,装作不经意烫伤她的手臂,而后你装作好心给她吃药,令她昏睡之时,趁机在她的手臂烫伤处下了毒针。待她醒来时,你或许会解释服下治疗烫伤的药会有些嗜睡。而白清荷因手臂疼痛红肿,也感觉不到手臂中有带毒的细针。下毒针后,会隔一段时间才会毒发。白清荷醒后,因急着去公主府便匆忙离开,所以她不会死在你的院中。她从公主府到太后宫中这段时间内,都没有发作。直到入了柔太妃宫中,才毒发而亡。”   君瑶话音落下,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冯雪桥,甚至不敢相信她这样一个柔弱优雅的女人,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然而君瑶此时的心却忐忑地跳动着。她内心并不清楚自己能有多大的胜算,若是关键的证人还在,她岂会如此冒险?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明长昱,迎上他泰然自若的目光,短暂的不安稍稍缓解。   她的指证,其实就像从山巅滚落的巨石,将冯雪桥击得措手不及。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君瑶,还有小珂与柳泽逸。   小珂已彻底不做声了,只是用满含悲伤与绝望的眼神看着她。   而柳泽逸却是对她恨之入骨,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歹毒凶残的女人。面对他冷漠刺心的质问,冯雪桥狠狠地闭上眼,用尽全力将他推开。   事到如今,若还有什么能给冯雪桥致命一击,那便是让她面对过往的现实。这也是她杀人的动机。   君瑶亮出一枚玉佩,这玉佩正是白清荷与柳泽逸的定情信物。她问道:“柳先生,这玉佩可是白清荷赠与你的定情信物?”   面对爱妻遗留给自己的爱物,柳泽逸痛心疾首,哀痛难抑。他艰涩地点点头,回答:“是。”   君瑶问:“她可曾多次送给你礼物表达情意,其中就有这枚玉?”   “是,”柳泽逸用情至深,清晰地回答:“她给我绣过手绢香囊,还写过诗信。我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大胆热情的人,一直想找机会向她表明心迹,可惜我与她相见的机会少,即使见了面,也少有时机说话。直到她将这枚家传的玉佩送给我,我们才算明白彼此。我这个人其实枯燥无趣,若非她热忱主动,我恐怕就会错过她了。”   果然是白清荷更主动。君瑶敏锐地抓到这一线索,她看向兀自摇头地冯雪桥,蓦地生出些恻隐。   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稍稍扬声说道:“柳泽逸,你当真认为,那枚定情的传家玉佩是白清荷的吗?”   在柳泽逸困惑疑怔的凝视下,君瑶再继续追问:“那些手绢香囊,还有表明心迹的情诗书信,当真出自白清荷之手吗?”   柳泽逸被问住,却明显没有明白君瑶的深意,他说道:“即便那书信不是小娇写的,手绢香囊也不是她绣的,那又如何呢?我只需要知道她心悦于我就可以了!”   此话一出,冯雪桥浑身一震,她瘫软无力地跪在地上,用古怪且嘲讽地眼神看着柳泽逸,嗤笑道:“柳泽逸,你从头到尾都被白清荷骗了。你当真以为她真的心悦于你?若真的如此,她凭什么拿着我的东西来骗你呢?”   君瑶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立刻接话道:“不错,我比对过白清荷送给柳泽逸的定情书信和绣品,其实都出自冯雪桥之手。这说明,定情的书信是冯雪桥写的,那些表明心迹的绣品也是冯雪桥一针一线绣的。”   她顿了顿,轻垂着眼看着冯雪桥,说道:“真正想送情诗与信物表白的人,其实是冯雪桥!”   三言两语,足以让所有人陷入短暂的惊疑,这起案件关乎三个人的真情,这些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也的确够人津津乐道好奇不已。   可惜柳泽逸似乎一直看不透,他跪直身说道:“即使书信和绣品都不是出自小娇之手又怎样?我心仪的是她这个人,又怎么会在乎东西是谁做的?”   君瑶愣住,她方才说得如此直白了,难道柳泽逸还未明白?也难怪当初他会爱上白清荷。君瑶无声一叹,朗声道:“就算冯雪桥愿意帮白清荷写信绣东西,可她怎么会愿意将传家之玉送给白清荷做定情信物?”   一直沉默忍气的小珂终于按捺不住,她高声道:“那玉佩分明是我师父的传家之玉!这玉是一对儿,若你们不信,大可拿出另一半来比对!”   君瑶也顺势将备好的物证玉佩拿出来,这样的玉佩,识货的都知道价值不菲,且难以假造出一模一样的。   柳泽逸惊愕地瞪着君瑶手中的玉,双手一伸欲将玉拿走,却在中途硬生生停住。   君瑶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绣着“小娇”字迹的手绢,冷静地告诉柳泽逸另一个事实:“除了这些信物不是白清荷本人的以外,连‘小娇’这个小名,都不是她的。”   她审视着冯雪桥,问道:“风绣娘,小娇其实是你的闺名,对吗?”   冯雪桥木木地说:“是。”她缓缓地抬眸,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柳泽逸,轻声说道:“其实……其实那时是我心悦于你,想要写信送你表明心迹。我担心被拒绝没面子,又很羞涩不敢当面相送,便让清荷帮我转交给你。”   柳泽逸摇头:“既然如此,小娇为什么说她也……”   “她是骗你的!”冯雪桥厉声说道,“她拿着我送给你的东西,谎称是她自己心悦于你才送的。她骗了你,也骗了我!”   事到如今,任何的羞涩礼节,任何的教化与淑善对于冯雪桥而言都只是虚妄了!她的双眼分明空洞木讷,却嗪着眼泪。   面对这样一个她曾经爱慕心仪的男人,面对这样一个迟钝且对她毫无眷恋的男人,她心如死灰。她甚至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她本想解释,本想在错过这么些年以后,至少让柳泽逸明白自己,可惜……   可惜都是徒劳的。   当时年少,她初入公主府,遇见了与驸马温云鹤一同入府的柳泽逸。仅仅是遥遥一望,她便有些倾心。那些贵门子弟她无法高攀,举止言谈不雅的人,也无法入她的眼。唯有柳泽逸,似乎是她可倾心且能追求的对象。   她暗暗观察着他,甚至在数次诗酒会上与他相谈甚欢。或许是怀情的欣悦,让她误以为柳泽逸也是有些心仪自己的。   在她无数个日夜里写下书信,绣了手绢、香囊,却迟迟不敢当面相送。无法倾诉的感情,辗转碾磨着,让她忐忑难安。   豆蔻少女的情怀,总是瞒不住亲密的姐妹。不久后,与她最亲近要好的白清荷便知道了她的心思。白清荷主动提出要帮她转送信物,并转达情谊。冯雪桥喜出望外。   数次相送,暗通情意,每一次于冯雪桥而言,都是惊心动魄的暗示与鼓励。   可惜每一次,都没有回应。   直至半月后,她下定决心要坚定情谊,让柳泽逸知晓自己情深似海,非他不可。于是在白清荷提议之下,她送出了家传玉佩。   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心。最终她得到的是柳泽逸要与人成亲的消息。   不管柳泽逸的婚期是在多久之后,得到消息的冯雪桥心灰意冷,不再有任何希望了。   她此前事事顺利,唯有感情一事受挫伤怀。万般情商重击下,她选择了离开。   如今她重回京城,与白清荷、柳泽逸重逢。当她再见那位那让魂牵梦萦的男子时,竟发现他喊白清荷为小娇,甚至看见他腰间的玉带上,悬着她的传家之玉!   冯雪桥冷声笑着,两眼通红,却再也流不出眼泪:“那日我威胁白清荷来见我,否则我便将所有真相都告诉柳泽逸!她竟然丝毫不知悔改,甚至没有办法歉疚。她说什么柳泽逸与她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如果当初她没有骗我,如今与柳泽逸两情相悦的人是我啊!”   此时的她,已然歇斯底里,嘶哑愤怒的语言令人唏嘘。   君瑶却缓缓地问:“是吗?若当初你主动一些,柳泽逸就会心悦于你吗?”   “不会!”柳泽逸立刻愤然回答,“从始至终,我从未特别在意过你。即使当初向我表白的人是你,我大约也是不会心动的。清荷……清荷死得好冤!就算她有错,你又何必非要取她性命?”   这番话无疑是击溃冯雪桥最后的利箭!她凄厉的哀嚎一声,猛然扑向柳泽逸。   有皇帝在场,守卫自然十分森严。冯雪桥才刚起身就被控制住。她被死死地扣在地上,被人捂住嘴,只能发出悲痛沙哑的呜咽声。 第189章 真相渐白   白清荷死亡一案,水落石出。但是案情还没有结束。   对于冯雪桥、白清荷、柳泽逸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在座之人虽难免唏嘘,但是也没有人真正将他们放在心上。冯雪桥等人也没被押下去,因为在她身上还有谜团。   太后厌恶地盯着被押住的冯雪桥,厉声问道:“白清荷衣裳和神女拜月绣上的血符咒是不是她捣的鬼?”   的确,冯雪桥是杀害白清荷的凶手,那么死者白清荷衣裳上的血符咒,也应该与她有关。   然而事实真相却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   君瑶说道:“血符咒不仅仅出现在白清荷的衣服上与绣品上,徐坤的死亡现场也有。这其中的关联更加复杂,需得现将徐坤的案子破解后才好讲。”   太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君瑶知道,徐坤只不过是地位低贱的内侍,若非他是公主的人,谁会管他的死活?可惜徐坤的案子,也是这诸多案情中重要的一环,君瑶必须揭开它的真相。   她说道:“徐坤的尸体上,有两种可致死的特征。其一是他咽喉肿胀,导致窒息而死。其二,便是他后颈处,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深红色瘢痕,是被刺入蛇毒所致。而这蛇毒,已让懂得药理毒性的御医验看过,与白清荷所中的毒是同一种。只是徐坤中毒很浅,还未毒发就已经因窒息而亡了。”   果真是没人关心徐坤的死活,君瑶说完一段,几乎没人在意。倒是明长霖接了她的话:“既然中了毒,为何没有发作?”   君瑶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说道:“因为他是在死前被下毒,毒性来不及发作。我在此之前,特意查问了以前同徐坤交好的人,发现一件不算太隐秘的事情。那就是徐坤从小就不能吃花生,一旦吃下,哪怕只是很少的量,也会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咽喉肿胀。徐坤平时为人谨慎,不太会将这样的弱点大肆宣扬,连他的义子也不清楚。可是公主府的人与徐坤有多年的交情,且与徐坤一同伺候公主多年,对徐坤相当了解。尤其是厨房的人,因要为徐坤做吃食,定然了解徐坤的饮食习惯。想来凶手也是从公主府厨房的人那里得知这个事情的。”   徐坤死时,隋程也前去调查过,也大致知晓一些案情。他立即问道:“难道是公主赏赐给他的月饼有问题?”   一直默不做声如隐形人般的可容忽然开口,向皇帝叩拜行礼,说道:“皇上,公主府赏赐的月饼都是一一检查过的,且厨房的人知道徐管事不能吃花生,定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不错,”君瑶颔首,“那些月饼没有问题,且在做好之后都用盒子封好。但就是因为每一盒月饼的盒子一模一样,才使凶手有可乘之机。我在徐坤的休息房中,发现了一盒月饼,盒中仅剩一个月饼,这个月饼是肉桂口味。可是奇怪的是,盒底有月饼皮的碎屑,这碎屑却是带有花生口味的月饼掉下来的。”   这样口头讲述,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君瑶事先备好了两个月饼盒,盒中分别装有两种口味的月饼。   她解释道:“为何装着肉桂口味的月饼盒子里,会有花生口味的月饼皮碎屑?其实凶手想要让徐坤吃下带有花生的月饼很简单,只需要将他的月饼盒调换就是了。”   她将两个盒子的位置交换了。又说道:“可惜徐坤当着众人的面,只吃下一个花生口味的月饼,盒子里还剩一个,凶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吃。所以他在徐坤死后去过徐坤的房间。果然,凶手发现盒子里还剩一个月饼,于是他便将盒中的花生口味的月饼,换成了肉桂月饼。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月饼本就是肉桂月饼,不会怀疑有其他问题。”   隋程暗暗心惊:“那凶手是如何调换月饼盒子的?”   君瑶回答道:“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让人将月饼盒放在一起,趁人不注意时快速调换就可以了。而唯一有这样机会的人,与徐坤一样,都领了公主府的月饼,且与徐坤一同回了天香绣坊。他们在回绣坊的途中,都是各自拿各自的月饼盒子,只有在回坊后,聚会商议事宜时将盒子放在了一处,且之后都吃了月饼。”   就算君瑶不直接指出凶手是谁,在场的人也有了自己的结论。   但可容却说道:“月饼是随意派发出去的,盒子也一模一样,你如何判定是谁换了徐管事的月饼?”   君瑶微微一笑,正愁没人问这个问题。她说道:“因为凶手将自己调换后的肉桂月饼盒子留下来了,且正好被我发现。而他留下来的盒子里,还要一颗花生口味的月饼。想来那就是他从徐坤现场的月饼盒子里调换出来的。”她笑意吟吟地对着可容说道:“公主府做月饼向来考究,绝对不会做相同的口味。所以,每一个人领到的是独一无二的月饼,对吗?”   可容面色一僵,咬牙说道:“是。”   君瑶点头:“如此,正好证明了我方才说的是事实。”她转身看向琼宇,轻声问:“琼宇公子,我说得可对?”   琼宇漆黑灵静的眼眸缓缓看向她,出人意料地说道:“是。”   君瑶有些惊讶,隋程按捺不住连忙问:“是谁调换了徐坤的月饼?”   这案子扑朔迷离,不少人如隋程一样关心谜底。   君瑶说道:“与徐坤一同去公主府,一同回天香绣坊的人,实则都有调换月饼的机会。但能知晓徐坤不能吃花生,且与公主府的人来往密切的人,却仅仅只有一个。”   她看向琼宇,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我从一个小乞儿手中,得到了一盒公主府的月饼,那盒里装着一个花生月饼,但盒子里有肉桂皮。这个小乞儿想来琼宇公子也认识,因为那盒月饼,就是你送给他的。”   琼宇平静的眼底微微一颤,说:“仅仅如此,就能证明我调换了徐坤的月饼盒?”   君瑶轻轻摇头:“当然不仅仅如此。”她拿出一张绢花信笺,当着琼宇的面慢慢展开,说:“这张是从徐坤房中的月饼盒里发现的纸条,琼宇公子应该知道,这纸条不是写给徐坤的。”   琼宇浑身瞬间一僵。   事关永宁公主的清誉,君瑶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她将纸条递给皇帝的亲近内侍,让其转交给皇帝,说道:“装月饼的盒子是由公主府的人密封的,能将纸条藏入其中的人,只能是公主府的人。而整个公主府,能用这种纸张的人,只有永宁公主。何况,那笔记,也是……”   皇帝抬手打断了她,冷眼看向琼宇:“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解释?”   面对皇帝逼人压迫的目光,换做其他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而琼宇却是安静地跪着,无声地附身叩拜。   皇帝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条递还给内侍,沉声问:“那徐坤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君瑶缓缓说道:“其实蛇毒不是琼宇下的,但也不能说与他完全无关。徐坤不是死于蛇毒,说明他中蛇毒后来不及毒发就已经死于花生月饼了。而他吃下月饼后,就回了房休息,没有与其他人接触过。直到他吃下花生发作,给他送饭的人发现他倒地抽搐,这才叫了许多人来抢救他。就在众人涌入房抢救他的过程中,有人用带有蛇毒的针刺了他的后颈。”   她的目光沉静地从琼宇和冯雪桥身上游弋而过。徐坤身上的蛇毒,与白清荷所中的蛇毒一模一样,而当时冲入徐坤房间里的人中,就有冯雪桥。所以,在场的人与君瑶一样盯着冯雪桥。   然而冯雪桥似乎已将自己封闭在绝望里,犹如只剩一个枯槁的躯壳,对外界毫无反应。   君瑶轻声道:“冯雪桥虽有嫌疑,可她并没有接触过徐坤。当时将徐坤扶上榻进行抢救的人是两个小厮,另外还有一个绣坊的下人。也这是个下人,在趁人不备时,对徐坤下了毒。”   然而在场的人中,并没有君瑶所说的天香绣坊的下人。   众人疑惑心头疑惑。既然今日要揭晓谜底,君瑶不可能不将凶手带到此处。   “给徐坤下毒的人,已经死了。”君瑶沉沉地说道。   正是因为这人已经死了,所以死无对证。她所查获的许多线索与证据,都没有人作证。   话音一落,众人暗自心惊。最惊讶的人是明长霖,她蓦地想到什么,诧然开口问道:“她是……”   君瑶接话道:“她正是天香绣坊的下人——小玉。之所以说琼宇公子与徐坤之死不是完全无关,是因为小玉此人,是由他亲自作保引入天香绣坊的。”   这更让人满腹疑惑。   明长霖问:“难道小玉是受琼宇指使?”   君瑶摇头:“若琼宇要指使小玉,他就不必去调换徐坤的月饼了。徐坤会吃下被调换的月饼,之后又中毒,是因为琼宇与小玉都想杀了他。”   如今杀人凶手已然知晓,但仍有许多疑惑未曾解开。   琼宇与小玉的杀人动机,小玉为何会死亡?这一切又与公主的死有何关联?这复杂交错的疑团,勾起了众人的兴趣,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于君瑶一人身上,等待着她解开谜底。   君瑶看着琼宇,说道:“小玉在入天香绣坊之前,曾在枯井巷的破庙里住过。你那时就认识她了吧?你之所以要为她作保让她入天香绣坊,也是因为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想要让她为你所用。”   琼宇有些意外的眯了眯眼,没有否认。   被勾起好奇心的明长霖问:“小玉不是天香绣坊的下人吗?”   “小玉入天香绣坊的时间不长。”君瑶说,“我搜查了小玉的房间,发现了她绣的东西,也发现了她为破庙了小乞儿绣补的衣裳。她用的针法十分独特精巧,绝对不是普通下人能绣出来的。她还曾偷偷为小珂绣补过神女拜月绣,绣出的针脚连冯雪桥也无法辨认真假,试问有这样的绣功,怎么会甘心在天香绣坊做一个卑微的下人?”   “那她究竟是什么人?”明长霖问。   君瑶说:“她是裴氏针法的传人,也是曾经名噪京城的裴氏绣坊的绣娘,裴家小妹,裴玉枝。”   在场的人哪里了解什么裴氏针法和裴氏绣坊?君瑶便将起渊源与和鸾牡丹绣大致讲述一遍。   她说道:“裴氏针法从来不外传,且针法独特复杂,只需将小玉平日所绣的东西拿去比对,就知道她所用的针法都是裴氏针法。而如今的裴氏已经凋零落魄,能熟练并精湛掌握裴氏针法的人,只有裴玉枝一人而已。而且据裴氏绣坊的嫡传裴荣所说,他的妹妹裴玉枝在几个月前带着祖传镇店之宝和鸾牡丹绣离家出走,她出走的时间,正好与她入绣坊的时间基本吻合。”   可惜就算她拿出再多的证据,也不如直接面对小玉来得有力。好在在场的人多数是相信君瑶的,只是难免会有疑惑,明长霖蹙眉,谨慎地问:“那小玉的尸体……”   君瑶知道明长霖有了自己的猜测,毕竟这几起案件的死者尸体都是由她亲自检查过的。   君瑶没让她有机会继续说下去,她给明长霖递了个眼神,说道:“小玉之所以要入天香绣坊,一是为了解恨,二是为了拿回属于裴氏的镇店之宝。”   她正欲解释,没想到太后凌厉且讥讽地打断了她:“难道你以为和鸾牡丹绣在天香绣坊里?”   君瑶蹙眉,这其中的原因,实则关系到皇家的另一个不可言说的隐秘。君瑶若敢说出口,无疑是将皇家的其中一块遮羞布揭开了来。太后对天香绣坊的事大约是知情的,所以出言暗示君瑶不可再说。   可惜想要破案,就不能少了其中任何一环。君瑶只是静静地想了想措辞,便说道:“徐坤为了帮公主得到天香绣坊,使了一些手段,让裴氏的人不得不转卖绣坊。百年传承的老绣坊,就算再有名望,也不敢和公主作对。徐坤仗着公主的权势,逼迫裴氏的人失去一切,怎能不让裴氏的人痛恨?”   在太后吃人的注视下,她依旧沉静从容,缓缓说道:“虽说裴氏绣坊流传至今已经式微,可在裴玉枝看来不是。在她的认知里,徐坤是夺走裴家一切的人,也是让裴氏绣坊彻底落寞的罪魁祸首。她作为裴氏针法的传人,自然是无比憎恨徐坤的。”   她无权与公主与皇室的人抗衡,只能杀了为公主鞍前马后的人解恨。   君瑶说完,坐在上方的皇帝面色沉沉,太后眼神如刀,恨不得将君瑶碎尸万段。而柔太妃红唇轻抿,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其实用权势办事并不少见。但大多数办事的人,并不是有权势的本人,而是那些手底下的人。可手底下的人没有上头的默许和纵容,又如何会这样肆无忌惮。   以前曾有一位亲王,利用自身权势,大肆强行占有坊间中人的铺子为自己所有。也有皇帝身边的内侍借着为皇帝开办皇店为由大肆盘剥欺压,闹得怨声载道,甚至逼得百姓告了御状,弄得腥风血雨。   从那之后,朝廷下了严格的命令,对皇家宗亲开铺子有了限制。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办法总是多于规矩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类似以权压人谋夺私利的现象无法完全杜绝。   而今永宁公主手下的人占了裴氏绣坊一事,在此时此刻不能解决。但今后如何处理,还得看皇帝的态度。   君瑶胆敢这样明说,不得不让人佩服。隋程愕然睁大眼睛看着她,有些担忧,又有些暗服。   短暂而压抑的沉默过后,明长昱率先将话题引开,温和地问:“既然小玉是因此而杀害的徐坤,又为何说她受琼宇利用?”   皇帝等人因此回过神来,将注意力转回案情上。   君瑶快速与明长昱对视一眼,说:“因为琼宇需要小玉为他办另一件事。这几起案件,包括徐坤死亡案,琼宇都没有在现场,甚至几乎查不出破绽或证据。他精心筹谋,借他人之手办事,好让自己彻底不涉身案情之中。”   迄今为止,所有人都怀疑小玉杀害徐坤,除了因怨恨之外,就是受了琼宇胁迫,可事实并非如此。君瑶整理思绪,决定先说明琼宇胁迫小玉的手段。   她沉吟道:“这件事,还需从裴氏绣坊的镇店之宝说起。”她向皇帝拱手,说道:“请皇上允许我带两个人进来,此二人是破解谜团的关键。”   皇帝自然应允了。不过片刻,侍卫就带进来一男一女。这对男女平民装扮,形色惶恐不安,一入内,连头也不敢抬就跪地磕头。   这两个人正是裴氏绣坊的坊主,裴荣夫妻。   君瑶上前,低声与他们二人交代几句,便缓缓开了口。 第190章 真相大白   裴荣夫妻二人,虽在京城生活多年,却鲜有机会接触达官贵人。自裴氏绣坊逐渐落魄,他们在京城的日子也艰难起来。若非万不得已,其实裴荣也不想做那个变卖祖宗家业的人。可他面临的是一个无法快速解决的问题。绣坊不再有兴旺的生意,数十口人等着他养活,才几岁的稚子也是嗷嗷待哺。何况要买绣坊的人是公主府的内侍,在他看来实在位高权大。哪怕他明知道对方以权压人,让他完全与裴氏脱离关系,甚至贱卖家业,贱卖裴氏祖传的针法绝技,他也无可奈何。   如他这样卑微胆小的人,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当官的,心头定然怵然难安。他身旁的妻子吴氏比他更甚,身体僵直着,话也说不出来。   君瑶需要吴氏说实话,她沉声问:“吴氏,你当初说小玉偷走和鸾牡丹绣之事,可属实?”   吴氏浑身一颤,连忙磕头。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吴氏的品行与日常的所作所为,一打听查问就会知道。此人贪图小利钱财,自私为己,与小玉之间的姑嫂关系并不好。   所以她先前在她面前所说的话,君瑶基本不信。   她能断定吴氏说谎的原因,是因为真假和鸾牡丹绣。她从富商手上拿到的和鸾牡丹绣是假的,但这幅假绣是出自何人之手呢?不会是吴氏,也不是裴氏绣坊的其他人,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样的刺绣水准。所以,吴氏卖给徐坤的,是一副真的绣品。想来徐坤要将绣品献给公主,也不敢用假的,或许也是找人鉴别过的。因此,假的绣品,极有可能出自琼宇之手。   一则,琼宇与小玉相识,在小玉落难时收留她,帮她入天香绣坊。二则,琼宇完全可以让小玉绣一幅假的,然后专卖给富商。   所以,当初吴氏说小玉偷走和鸾牡丹绣卖给徐坤的说法,是撒谎。   在这样的场合,吴氏早就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敢隐瞒,立刻改了口说道:“不是小玉偷走的……是,是我偷偷将绣品卖给了徐……徐管事。”   她涕泗横流,却不敢失态,拼命地克制住,颤声说道:“徐管事说,要是我不卖,他会让人将我们一家老小全部关进大牢……我也没有办法。”   君瑶不太关心徐坤是如何威胁她的,她得到吴氏的回答后,立即看向琼宇。   琼宇与君瑶看到的所有凶嫌都不相同。其余人或多或少,都会或悲或怒,难以掩饰不安与惊骇。而他却很平静,静得好似在等待君瑶揭开所有的真相。   君瑶对琼宇说道:“你让小玉绣了假的和鸾牡丹绣,而真的你自己留下了吧?”   琼宇漠不关心她如何说辞,只是淡淡看她一眼。   君瑶继续道:“你从徐坤处得到真的和鸾牡丹绣,以此为要挟,让小玉为你做事。小玉自诩裴氏传人,又如何甘心自己珍爱的东西被他人所有,所以老老实实地照你的要求做事。”   她微微定了定,缓缓一笑:“其实你这样做,或许是多此一举。”   琼宇闻言,却是哂笑着轻轻摇头,“在这京城,还有谁值得相信?”   若琼宇不用和鸾牡丹绣作为要挟,君瑶就算怀疑他,也难找到确切的证据。他孤身一人,周旋筹谋,为确保万无一失,却终究算漏了这一点。   众人心底虽疑虑重重,却耐心地等待着君瑶层层解谜。从来不曾开口的柔太妃突然轻声问:“他到底威胁小玉做了什么?”   君瑶微微一愣,疑惑地看向柔太妃,却见对方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而离她不远的太后却陡然阴沉了脸。   君瑶说道:“血符咒。”   皇帝以及明长昱等人,都不会相信什么鬼神,然而血符咒之事,确实犹如阴影一样笼罩在人心头,好一阵子闹得人心不安。这样怪力乱神之事,稍不加以制止,就会引得人心动乱。所以皇帝对血符咒这样类似的事深恶痛绝。   君瑶从装有物证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瓷瓶,说道:“这是从小玉房中搜到的瓶子,里头装的是牵牛花花汁。”   她将花汁倒入一白瓷盏中,再拿出一壶白醋,在众人的注视下,将白醋倒入白瓷盏中。茶盏中原本是淡紫色透明的花汁,汇入白醋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浓烈似血,殷红刺眼。   这样玄幻奇特的一幕,的确让人心惊,可这里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哪怕没见过,也是处变不惊的。君瑶演示完毕之后,缓声道:“坊间有不少杂耍艺人,会用这样的办法博人眼球或故弄玄虚。其出现实想要让血迹凭空出现很是简单。琼花花汁与碱水相融会变红,牵牛花花汁与白醋相融,也会变红。小玉正是用这样的办法,让血符咒凭空出现在她想让其出现的地方。”   太后冷哼一声:“白清荷的衣服上出现血符咒时,小玉根本不在现场。神女拜月绣上出现血符咒时,她也不在,你作何解释?”   君瑶说道:“其实很简单,血符咒不是由小玉一个人完成,而是有人合作。她只需用牵牛花汁在白清荷的衣服上印下或绘上符咒,再由他人在上头浸入白醋就可以了。”   说到此处,她不由蹙眉,稍稍思索片刻,看了眼已经失神地冯雪桥。   “白清荷被害当天,曾见过冯雪桥,但她有可能还见过另一个人,或者与另一个人碰过面。”君瑶说。   明长霖试探着问:“她见过小玉?”   “是,”君瑶颔首,“因为小玉杀害徐坤所用的毒,与冯雪桥毒害白清荷的一模一样。这种蛇毒很是罕见,不可能随便一个人都能有,所以冯雪桥与小玉之间,也暗藏着某种合作联系。”她走近冯雪桥,目不转睛的研判地注视着她,“小玉的蛇毒,是从你这里拿的,对吗?”   冯雪桥呆呆地抬头看她一眼,低声反问:“你有何证据?”   君瑶说道:“神女拜月绣最后部分所用的针法,是裴氏独家不外传的针法。除了小玉以外,还有谁会将此针法教授于你?”   冯雪桥欲言又止,不期然触及柳泽逸的目光,眼眸猛地一缩,低垂下眼。   事已至此,她只有死路一条,说与不说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但君瑶的话在她耳畔萦绕着:“冯绣娘,你犯的是大罪,会牵连他人。你想让朝廷如何处理小珂呢?你和她是师徒,他人会相信小珂无辜吗?”   冯雪桥看向小珂,双眼通红,落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小玉的确用裴氏针法,从我这里拿走了蛇毒。”   君瑶问:“她如何知道你有蛇毒?”   冯雪桥说:“白清荷入我院中时,她看见了。”   小玉受琼宇要挟,一直想对白清荷下手,寻了机会就会跟踪白清荷。正好就看见白清荷进了冯雪桥的院子。   冯雪桥低声说:“之后不久,白清荷的死讯就传开了。小玉第一时间过来找我,说是她会传授我一套针法,但前提是我需要说出杀害白清荷的方法。起初我并不在意,也没有承认,直到她将针法演示一遍后,我就答应了。”   冯雪桥这一生,曾追求情爱而不得,但唯一能让她痴迷且终生追求向往的,就是学得世间最好的针法。裴氏针法精妙绝伦,巧妙无比,经过小玉的演示,更是让她无比神往。小玉拿走蛇毒,自然也是有了把柄在她手里,她不用担心小玉出卖她,于是她便将蛇毒给了小玉。   这其中的疑团解开了,可惜小玉……不在此处证实冯雪桥所言。但细想之下,依旧能从中推测出线索。   君瑶说道:“小玉跟踪白清荷,不管她是否知道冯雪桥对白清荷下了毒,但她却在此间有机会将牵牛花花汁绘到白清荷的衣服上。白清荷要随公主入宫并不是秘密,所以小玉知道她会进公主府。在白清荷入府之前,她使了手段,无意间将白清荷的衣服弄脏,让白清荷脱下了衣裳。之后小玉用牵牛花汁绘在衣服的污迹之处。冯雪桥不得不穿着带有污迹的衣服进公主府。但衣衫不整视为大不敬,所以她在公主府换下了带有污迹的衣裳。也就在此间,有一个叫做腊梅的侍女,帮白清荷浸湿了衣服,在此之后,衣服上就出现了血符咒。”   太后无声凝视着君瑶,淡淡地说:“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若真是小玉动的手脚,你为何不让小玉出来问话?”   君瑶拱手道:“太后,小玉已经死了。”   太后依旧端雅而坐,只是微微的叹了声,意味深长。   小玉无法作证君瑶的推测,这的确是君瑶最担忧之处。可唯有继续层层深入解谜,才能解开所有的疑团,证明她所言的正确。   如今已经清楚了小玉与冯雪桥之间的关系,君瑶继续解答血符咒的疑点:“既然小玉跟踪了白清荷,肯定是她在白清荷衣服上画下了血符咒。而公主府侍女腊梅擦洗那件衣服时,所用的胰子中有白醋。腊梅洗得匆忙,只草草地用湿布垫好,就被可容叫回。她将衣服叠好,没有发现带有白醋的水浸透了衣服,直到我让她将衣服展开,才露出了血符咒。”   隋程纳闷儿:“和小玉合作的人是腊梅?”   “不是,”君瑶否定,“腊梅的胰子,是公主赏赐给她的。而公主的胰子,是琼宇送的。”   琼宇冷冷地瞥她一眼,阴沉默然。   而可容却在此时否认:“公主的胰子都是府中的侍女做的,怎会让人随意赠送?”   君瑶说:“公主的梳妆台上放着几块胰子,盒子上有字条。只需将字迹做比对,就知那字迹是出自何人之手。”   “是谁?”隋程问。   君瑶说道:“琼宇。”   可容依旧厉声否认:“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只不过让他写了几个字条而已!”   君瑶说道:“在下还有证据。神女拜月绣在献给公主之前,小珂曾不慎将绣品弄坏,小玉便趁机以绣布为名,在绣品上绘了符咒。牵牛花汁水很淡,在锦绣斑斓的绣品上很不显眼。而离符咒很近的是一个带有小孔的银轴,银轴内有白醋。绣品一展开,轴内的白醋浸润而出,与牵牛花汁绘制的符咒融合变红。而在此之前,接触过绣品的人,除了公主本人,还有谁?难道是可容?”   可容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君瑶继续说道:“更何况,那符咒下方有生辰八字,正是永宁公主的前驸马温云鹤的。”   话音一落,原本平静的人霎时哗然。   血符咒出现时,房间便兴起各种,流言。其中一种便是对血符咒的猜测。   君瑶说道:“这中索命符,必将冤者的生辰八字写于其上才能索命。”   “冤者?”皇帝的声音打断众人的细语,“温驸马死于突发疾病,如何会有冤?”   君瑶转而看向琼宇,一字一字说道:“这就要问问琼宇公子了。”   琼宇从容淡静的脸色这才出现皴裂,他无声一笑,说道:“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君瑶却懂了。她回答道:“我的怀疑,都是因为你的暗示。”   琼宇露出讥讽的笑意,并不否认。   在他的设想之中,是无人能查出有关他的线索的。白清荷不是死在他手上,徐坤吃的月饼无毒,调换月饼也不该被人发现,血符咒显现时他都不在场。但血符咒太特殊了,世上的多数人还是相信鬼神的,即便不信,也会敬畏。所以他想借血符咒,让君瑶探出更深更隐秘的线索。这条线索,有关于温云鹤,有关于太后。   但这一切,都是猜测,没有证据。若是真相就此揭开,不知会引出何等的曲折。   君瑶一时踌躇,下意识看向明长昱。她记得在昨日,明长昱单独与她说过话——案情的真相固然重要,但皇帝的心思也重要。朝中的人虽各有势力,但都很难违拗皇权。   同时明长昱也告诉她,有时即便你知道真相,也大可不必亲自说出口。所以她斟酌片刻,凝视着琼宇,缓声道:“你威胁小玉绘出血符咒,并在血符咒上写上温云鹤的生辰八字,难道不是怀疑他被人所害,想借他的冤魂,索取白清荷与徐坤的性命?”   她专注地盯着琼宇渐渐苍白且愤怒的脸,继续说道:“可血符咒带冤魂索命是子虚乌有的,你真正的意图是什么?白清荷与徐坤死亡时出现血符咒也就罢了,为何公主进献给太后的神女拜月绣上,也有血符咒?”   说到这一步,即便她不明说,皇帝与明长霖、隋程等人也能推测出她的弦外之音。几人心头顿时一震,愕然不可置信。   太后面色铁青,悲郁之色顿时便为阴怒,她眼中隐着杀意,平静地看向琼宇,说道:“此人行为妖异,包藏祸心,所作所为定是有所图谋,他说的话如何能信?在哀家的绣品上动手脚,定然是想魅惑人心,污蔑哀家与公主!”   琼宇闻言,豁然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后,他厉声道:“我之所以会在公主进献给太后的绣品上绘制血符咒,是想让人去查太后!太后,你当年杀害温驸马,就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   这一番话霎时激起千层浪,太后却依旧冷静自持。   琼宇挺身跪着,脊背笔直,却闭口不言了。   太后冷笑着问:“你如此污蔑哀家,该当何罪?”   琼宇与之针锋相对:“是不是污蔑,太后心里自然比区区在下清楚。温驸马已死,可尸体却在,也有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太后神色从容,打断他的话:“有人知晓,是谁知晓?”她目光如刀,冷然而笑,默然紧紧握住双手。   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压抑。   就在这时,柔太妃悠然起身,快速离开坐席,郑重地跪到皇帝身前,说道:“皇上,臣妾可作证!”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波折,柔太妃竟会在此事上横插一脚。事情虽突然,但君瑶早有预料。柔太妃与太后斗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抓住太后的把柄?她只是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既然太后要借白清荷之死强压她,她也必须反击才是。   不待皇帝与太后说话,柔太妃已快速而清晰地说道:“臣妾曾为公主操办婚礼,对温驸马也相当赏识。他突发疾病之时,臣妾也心怀惋惜,所以就去询问了当时为驸马看诊的御医。”她从袖中拿出一份御医开出的药方,说道:“御医为温驸马看诊之后,本开了药方,可惜这药方却没有起效。臣妾多留了心眼,让御医将药方留了一份下来。若皇上怀疑,大可让人去比对这份药方的真实性,看它是否出于当时那位御医之手?”   太后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柔太妃:“一份不知真假的药方也能成为证据?”   柔太妃咬牙,毫无畏惧之色地与太后对视:“皇上、太后,臣妾还有人证!”她恳切且笃定地说:“那位御医为温驸马看诊过后,就意外的死亡了。但他有一个徒弟,他将为温驸马看诊的结果,都交给了徒弟。据那徒弟所说,御医确诊驸马死于中毒,而亲自阻拦他看诊且让他不得说出真相的人,正是永宁公主府的宦官徐坤,还有侍女白清荷!”   这些事情非同小可,太后想杀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柔太妃所提供的证据,可是可有可无,可真可假。   君瑶心头敞亮,温云鹤驸马死亡的真相到底如何,还是要看皇帝的态度。这其中牵涉的事情太深太复杂,并非她能预见且揭露的。   太后嗤然讥笑,杀气凌然地怒视着柔太妃,低声斥道:“柔太妃,看来你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什么白清荷、徐坤,什么血符咒,什么琼宇,都是受你指使安排吧?” 第191章 山高水长   “冤枉啊!”柔太妃委屈地喊冤,“皇上,方才刑部的人已经将案情审理得很清楚了,白清荷是冯绣娘所杀,徐坤是被琼宇和小玉同时下手毒害,神女拜月绣是永宁公主亲自监管着锈制的,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顾得上这么多,同时对这么人下手啊。”   君瑶与明长昱无声对视一眼,各自隐着心思。白清荷与徐坤之死暂且不论,但是琼宇是否会受柔太妃指使呢?君瑶私以为很有可能!   琼宇就算与温云鹤关系匪浅,但他如何能知道温云鹤是被白清荷徐坤所害,如何能知道幕后的真凶是太后?在所有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君瑶与明长昱就察觉这几桩案件,尤其是血符咒一案,矛头暗暗指向太后,若说这背后无人推波助澜,君瑶与明长昱都不信。   柔太妃虽已过了年轻芳华的年纪,但是依旧楚楚动人,哭起来梨花带雨,令人动容。她委顿且坚决地说:“臣妾坦坦荡荡,若指使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必遭天谴不得好死!”指天誓日地说完后,她又咬碎银牙说道:“太后莫不是怕臣妾知道或说出什么,所以才急切地诬陷臣妾?既然如此,不如让案情继续审下去,白清荷与徐坤的案子真相大白,可还有永宁公主的案子呢?待所有案情查明,一切自然分晓!”   这一回合,似乎是柔太妃胜了。   皇帝眉头紧蹙,手指频频地轻击着桌面,沉声对君瑶说道:“且先继续审案吧。”   君瑶领命。案情进展到这一刻,的确可以解开永宁公主死亡之谜了。她转眼向殿外看了看,又见明长昱微微朝门外的明昭使了个眼色,便放下心来。   她整理思绪,说道:“永宁公主一案,的确也是谜团重重。”   话音未落,就被太后打断:“那害死我儿的人呢?为何不在?”   她凤眼如刀地直视明长昱,明长昱起身泰然说道:“蓁儿身感风寒,不敢冒犯天颜。但臣已让人将她带了过来,正在偏殿内。她只是嫌犯,但也需受审,臣恳请皇上、太后让她在偏殿内等候审问。”   皇帝揉了揉眉心,准了,立即让人去查看刘蓁是否在偏殿,内侍查看后回禀:“刘姑娘确在隔壁偏殿。奴婢始终让人看守着。”   太后被柔太妃摆了一道,也稍稍收敛,无声地坐回去,面色阴沉如霜。   君瑶慢慢放松,暗自吐出一口气,又加紧审案,说道:“在下请翁主查看过公主的尸身,发现了些线索。其一,公主口内,含有一根细针,针尖上有一小孔。后查实,这种针是裴氏绣坊的针,这种针,全京城只有用裴氏针法刺绣时才会用到。其二,公主的身形身量与平日有所差别。公主身形纤脓合度,骨肉丰腴,肤如凝脂;而尸身纤瘦见骨,皮肤粗糙暗黄,身量相比公主更矮小瘦弱些。在下将穿在尸身身上的宫群与公主平日穿的衣裳相比,发现尸身所穿的,比公主平时穿的尺寸小很多。”   众人已经见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真相,此刻君瑶所言,也不太令人意外了。   皇帝只是冷声问:“此话何意?”   君瑶行礼说道:“在下认为,那具在听月阁下的厢房内发现的尸体,并不是永宁公主!”   实在是这样的案情她以往也见过——唐延的尸体也如出一辙。   太后愣住,须臾后立刻反问:“既然如此,公主在哪里?”她不关心死的人是谁,只在乎自己的女儿还活着!这令她悲喜交加!   君瑶说道:“公主一出事,公主府就让侯爷与刑部尚书守卫起来,这几日也是全城禁严,可惜都没有发现公主的踪迹。请皇上派人与侯爷前去查找公主的下落,或许不久之后,公主就回来了。”   永宁公主失踪,怎么说也是大事,就算不能闹太大的动静,但暗中也是加大了搜查的力度。若永宁公主有意让他人以为自己死了,就不会让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全京城上下搜查甚严,而公主府又第一时间被明长昱看守起来,永宁公主不会顶着被人盘查的风险离开公主府,也没有机会离开公主府。所以,她极有可能,还隐藏在公主府上!   太后浑身颤抖着,没等皇帝开口便说道:“好,哀家也一同去找!”   “母后,”皇帝起身,挡在了正欲离开的太后身前,“母后稍安勿躁,朕也希望永宁安好,可永宁这事情蹊跷,需得查问清楚才好。”   说话间,他已暗示了明长昱,明长昱即可安排人手去搜查。   眼看着搜查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太后这才作罢,悲喜交加地坐回位置上。   君瑶故意先揭露尸体的真相。若非如此,太后定然将矛头对准屏风后的“刘蓁”,唯有先如此,才能稍稍转移太后对侯府未婚妻的恨意。   可惜太后也不是好说话的。刚开始得知女儿未死时的狂喜已稍得冷静,此刻却怀疑起来。她半信半疑地质问君瑶:“那具尸体已经面部全非,你方才所言也是你一人的推论而已。莫不是想替侯府的未婚妻脱罪?”   君瑶面色一凜,忙拱手行礼道:“在下不敢。是非曲直,真相自然会说明一切。”   太后依旧不能完全相信,她期盼又满怀疑虑地问:“赏月小聚当晚,永宁入了房间之后并未出来,这又如何解释?”   君瑶说道:“其实那间房的背后,还有房间。通往后面房间的门镶嵌于墙上,设计得十分巧妙。且那道暗门有挂画遮挡,就更不易察觉。在下请了工部的建造匠人,观察了房间的布局和结构之后,才将两间房相同的暗门找到。在下推测,永宁公主入房后,通过暗门进入后方的房间,待刘小姐入房后,让侍女用掺着安神药物的茶水漱口,刘小姐入睡之后,再命人将尸体从暗门搬进房。”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后凌乱且悲喜矛盾的情绪慢慢清醒。她开始意识到真相不利于永宁公主,若再继续下去,她与永宁公主母子,都会处于不利的形势中。   她眯了眯眼,凤眸隐着狠戾,却在瞬间化为哀痛,她哀沉地说:“若永宁还活着,哀家愿吃斋念佛三年!”   明长昱与君瑶一同查案,早已经知道案情的真相。但皇帝与明长霖却不是蠢人,若君瑶所言非虚,永宁公主没死的真相一旦揭开,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明长霖亲自查看过永宁公主的尸身,听闻君瑶的话后,思索着问道:“这么说来,永宁公主其实早有预谋。她杀了人,将人毁容,伪装成她自己的模样,再嫁祸给我未来嫂子!”   一语中的,明长霖的话的确说中关键。   太后沉声道:“翁主,事情真相不明,永宁甚至生死未卜,你说出如此中伤之言,太过不妥!”   明长霖笑了笑:“太后见谅,我自幼与父亲在军中长大,不识礼节。但我从未见过这样心机深沉且用心歹毒的阴谋,所以一时失态了。”   太后浑身紧绷,脸霎时拉长,却奈何不得明长霖。   谁知明长霖才消停,明长昱又来了兴致,故作惊奇地问:“杀人?嫁祸?什么歹毒的阴谋?我为何听不懂呢?”   明长霖煞有介事且十分认真地与他解释道:“永宁公主杀的人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嫁祸的人。兄长你想想,若未来嫂子成为凶手,你必定会受牵连。公主尸身下又有血符咒,你为了避嫌,有关血符咒的案子就一个都不能查了。永宁公主的用意,不难推测啊。再者,未来嫂子虽还没嫁给你,但毕竟半只脚踏进侯府了,所谓墙倒众人推,若有人再在背后煽风点火,受牵连的何止是你,还有整个侯府。”   明长昱重重地将茶盏放到桌上,桌面也随之一跳,“歹毒,简直太歹毒了!天下竟有如此歹毒之人!”   明长霖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父母早为你定了未来嫂子,否则……”   旁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两兄妹一唱一和,纷纷沉默。   唯有永宁公主的侍女可容勃然大怒:“假的!都是假的!他们害死公主,竟还敢往公主身上泼脏水!太后,您一定要为公主做主,还她公道!”   君瑶还是有些佩服可容的。这公主府上下绝大多数人,都处于恐慌惊骇中,要么无知沉默,要么怀着各自投林的心思,唯有可容从始至终维护着永宁公主,忠心耿耿。   君瑶暗暗一叹,从袖中拿出一枚珠子,说道:“昨日我与隋大人故意当着你的面,说出小玉房中有线索的话,还让牢中的小珂配合演了一出戏,这件事情,除了隋大人与我以及刑部可靠的人知道,就只有你。为何当着你的面说过之后,琼宇就趁夜潜入天香绣坊,去小玉房中盗取所谓的证据?”   可容惊愣住,她摇头道:“我并未听到什么小玉留下证据之类的话!”   “你不要狡辩了,”君瑶高声道,“在你面前演完戏之后,我就一直让人暗中留意着你。你在之后偷偷出过公主府,与琼宇见了面!这说明什么?说明琼宇与你,以及永宁公主关系非同一般,他甚至愿意冒险为公主盗取证据,为她除去后顾之忧!”   她看向琼宇,朗声说道:“琼宇公子,你在小玉房中发现的东西,其实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封是以小玉之名写的信,心中的内容指控永宁公主暗害于她!另一样,是一幅和鸾牡丹绣!”   琼宇故作的清风云淡的模样再也难以维持,他说道:“小玉如何会指控永宁公主?她与公主有何关系?”   “是啊,看似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君瑶点了点头,又沉下声说道:“可你当时来不及思索太多,只看到那封信不于永宁公主,就急于销毁。那幅和鸾牡丹绣也是一样!我想,你建议小玉仿造假绣时,小玉定然向你要了真绣作为参照。当你看到小玉房中的和鸾牡丹绣时,你一定下意识怀疑小玉多绣了一幅假的给你,而她自己将真的留下,将假的给你了。如此一来,这真绣一旦被发现,就可能会泄露你和小玉之间的关系,所以你干脆将绣品也销毁!若非如此,你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的话快速利落,让琼宇无可反击。   君瑶稍微上前一步,带着些威势俯视着琼宇,一字一顿地说:“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什么?你设计血符咒,杀害徐坤,是为了复仇。你帮永宁公主销毁证据呢?”   琼宇不敢与她对视,立即垂下眼。良久之后,他才喃喃地问:“真相大白,谁来给他一个公道?”   “他是谁?”君瑶反问,“是温云鹤吗?”   除了永宁公主的生死,如今最大的谜团,便是琼宇所做一切的动机。   追查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解开所有的真相?琼宇的动机,与他的真实身份有关。而他的身份,也的确很是隐秘。但最先查到这个真相的人,或许不是君瑶与明长昱,而是柔太妃与王家人。   琼宇的生母,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因缘际会,与一位公子相识。不久后,她便与这位公子私定终身,有了身孕,生下琼宇。谁知这位公子,其实是早有家室,他与妻子早有一子。为了给这个青楼女子以及琼宇一个名分,公子带着他们母子回了家。可是事与愿违,公子的妻子并不愿他们母子进门,他们的家族世代为官,为人清廉,怎能忍受一个青楼女子入门?公子无可奈何,与妻子和家人大闹一场,干脆与青楼母子搬了出去。这一举动,彻底断送了他与妻子之间的恩情。   但公子的家人却不容许他为了一个风尘之女抛弃家业与前途。于是家人与他各自退后一步,为了琼宇的前程,家人要求公子回家,他们妥协的条件是,将琼宇写入族谱。   若琼宇只是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儿子,是一辈子不会出人头地的。这位公子为了小儿子,终于还是向家人低头了。   那位青楼女子没了丈夫,没了儿子,孤独伶仃地住在外面。   不久后,公子考取了功名,到外地赴任。几年后,竟客死他乡。年幼的琼宇被公子的正室妻子赶出了家门,名字也从族谱中划去。   琼宇与母亲相依为命,朝不虑夕的常年累月里,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否则他们母子早就流浪饿死街头。   暗中相助于他们的人,正是温云鹤。而温云鹤,也正是琼宇同父异母的长子。   说来也是唏嘘,温云鹤的母亲是大家闺秀,最懂礼教。她痛恨自己的丈夫的背叛,一心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温云鹤身上,希望温云鹤能青云直上,为家族争光,为她争得荣耀。起初温云鹤不负她所望,果然高中探花。谁知他竟为了一个公主,甘愿抛弃远大前程,去做一个侍奉在公主左右的驸马。这对温云鹤的母亲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后来她又得知温云鹤在暗中帮助那青楼母女,更是愤怒难掩。直至后来,温云鹤去世,家族彻底败落,再无东山再起之日,她因此彻底崩溃,整日精神恍惚,疯疯癫癫。   所以,于琼宇而言,兄长不仅是至亲,也是他的恩人。   他接近永宁公主,是为了报仇!   他为公主销毁证据,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如君瑶之前的推测,他与永宁公主其实有私情?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君瑶与众人循声看去,见明昭与几个侍卫恭敬却森严地带着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走近。   等越来越近之后,终于看清那侍女的样子,真真切切的是已经“遇害”的永宁公主!   太后早已起身下了首座,几乎飞奔而去,将刚刚入门的永宁公主抱进怀中。   这一幕当真是很难得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看到今日的场景?   无论太后与永宁公主如何母女情深,今日这案子也是要审下去的。   待她们二人平静之后,皇帝关切地问道:“永宁,你这两日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扮成侍女?”   这无疑是明知故问,太后如临大敌,说道:“皇上,永宁自幼贪玩,肯定是扮成侍女胡闹罢了。”她轻轻推搡着永宁公主,温声道:“这副模样成何体统?去换一身得体的来。”说罢吩咐一旁的侍女将永宁公主带下去。   若当真让永宁公主堂而皇之地离开,只怕不会再有审问她的机会。君瑶出言质疑:“公主府出了这样大的事,公主竟还扮作侍女玩耍?难道用他人尸体假扮公主,也是公主贪玩而已?”   太后浸润深宫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应付过,如今应对起来也相当从容:“不过是一具不知名的尸体,如何就能说明与永宁有关?何况永宁是公主,皇家玉叶,还需她去对付一个贫贱小民?”   “那不是一具无名尸体,而是天香绣坊的下人小玉,也是裴氏针法的传人裴玉枝!”君瑶恭敬温和地说,“公主杀了她,当然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替太后分忧。”   “单凭你的推论,就能说明一切?”太后阴声说道。   君瑶的目光越过太后,看向无言而立的永宁公主。曾经的永宁,鲜活明媚得如一朵初初绽放的芍药,而今似乎退了颜色。   “血符咒上的生辰,永宁公主没有理由不知道。”君瑶平静地说,“其实,从血符咒出现那一刻起,公主就或许知道了真相,也推测出血符咒出现的真正意图在于太后。”   永宁公主抿紧的双唇微微一颤,缓缓看向君瑶。   君瑶眉心微蹙,继续道:“为了帮琼宇脱罪,为了帮太后隐瞒真相,永宁公主选择杀掉小玉,如此一来,琼宇与小玉合作绘出血符咒的事情,便不会有人知晓。将公主遇害嫁祸给侯府未婚妻,也可顺理成章让侯爷无法查案,由此也查不出更深的关于太后的隐秘。”   太后显然惊住,她欲言又止,回头看向永宁公主,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君瑶转而看向琼宇,问道:“永宁公主早就知道血符咒是你弄出来的了吧?”   在君瑶看来,琼宇是一个有些矛盾的人。他既想为兄长报仇雪恨,又想拼命维护永宁公主。然而面对已经大白的真相,他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君瑶走到琼宇身旁,低声细语道:“永宁公主是公主,她就算罪大恶极,也不会丢了性命。但是你不一样,最坏的结果,是你玉石俱焚而仇者逍遥法外。”   琼宇狠狠地拽紧双手,深深看了永宁公主一眼,再快速移开,冷然说道:“我之所以能接近公主,是借着兄长的名义。”   君瑶轻声问:“是柔太妃暗中帮你?”   琼宇颔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约是一年前,我借着公主府诗文宴的机会被柔太妃安排的人带进了府,在宴席上,故意让公主看见了我与兄长都有的玉。于是我趁机恳请公主收留,公主为着与兄长的旧情,答应了我。所以当血符咒出现时,公主怀疑的人当然是我。她暗中找过我,让我交代一切,并让我就此停手,她有办法帮我消灭证据。”   “所以,你为了自己安好,默许了公主杀害小玉?”君瑶冷声问。   琼宇懊悔愧疚,清润如玉的模样,终究染上了肮脏的尘埃。他沉沉地说:“公主许诺我,若此事成功,她便与我离开京城,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无需再多言,他与永宁公主之间,的确有难以明了的感情牵绊。他也许也料想不到,本是想入府报仇的自己,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也无颜去面对已经逝世的兄长,也没有资格去为兄长讨一个清白,更没有办法直面此刻对他失望透顶的永宁公主。   但是筹谋这一切,他怎能甘心毫无所得?既然与公主无缘,那就必当达成最初的目的!   谁知就在此时,永宁公主忽然避开太后,退后一步跪在皇帝身前,说道:“皇兄,请你将我贬为庶民。”她不顾太后的怒视,依旧决然说道:“我杀人害命,不配再做公主,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请皇上发落。”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似乎是天经地义。但贵为皇室之人,哪怕起兵造反到最后也可能留下性命。所以公主犯法,当真能与庶民同罪?当然不可能。   太后第一个不会同意!她恨不得一巴掌将永宁公主扇醒,她立刻高声道:“皇上,永宁被人蛊惑,现下已经魔怔了!请皇上让御医来为她诊治!”   “母后,”永宁公主态度坚决,依旧直言道:“我很清醒!今日我所为,都是因为你。”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来,一字一顿地质问:“你为何要杀温云鹤?难道就因我嫁给他不能巩固你的地位,不能为赵家赢得更多权势利益,你就将他处之而后快?”   太后猛地怔住,不可思议地瞪住永宁公主,阴森森反问:“你胡说什么?”   永宁公主惨淡轻笑:“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不过是选择装聋作哑,放浪形骸罢了。可我真的再如此下去,难道这一生都受你安排,为赵氏家族所挟制?”她伸手拉住太后的衣袖,轻缓地说:“母后,我们生来,就不是为赵氏一族卖命的,凭什么要为那个姓氏付出一切?皇家是君,赵氏是臣!你难道不明白?”   她嗤嗤地笑着,笑声凉冷,厉声道:“你去告诉他们,我若是皇室公主,他们就是臣子!谁也别想操控我,你也不能!”   话音刚落,太后一巴掌落下,将她扇倒在地。   “你疯了!”太后怒声道。   “太后,”这一声出自皇帝,他疾步下了位子,躬身向太后行礼,说道:“太后今日劳累,朕亲自安排您回宫休养。”   事已至此,皇帝的态度已然很是明朗了。太后作为赵氏一族的后盾,赵氏一族的人倚仗着,让皇帝生出忌惮之心。一旦让皇帝找到机会权衡制约,岂能轻易放过?   太后心知肚明,急怒之下只能妥协。还能怎样?若不暂且让步,难道让皇帝彻查当年温云鹤的案子?届时恐怕是铁板钉钉的罪行,就不是回宫休养这般简单了。   她敛衽端然而立,露出慈爱的模样,温言对皇帝说道:“哀家身体的确有些不适,也该休养些日子。可是永宁?”   皇帝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着说:“永宁受人蛊惑,心绪不宁,朕会让御医为她医治的。”   言下之意,便是与太后一样静养了。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不容更改。而永宁公主,也最后关头也只能被人带走,她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琼宇,渴望从他眼中看到什么,却终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就在她即将出门的那一刻,琼宇忽然转身追向她,但终究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公主,承蒙你青睐,只可惜我与兄长一样,和你不是同路人。今日诀别,公主就当从没遇见过我吧。”   永宁公主身形一颤,眼底涌出的万千情绪似丝线般将她越缠越紧。她轻轻地点头,说道:“好歹你也与我同走了一段路,只是我们都没有走到最后而已。”   他因兄长而背弃他们那份凉薄无缘的情,而她也因无法割断的母女之情而放弃与他同行。   从此之后,山高水长,他们没有再逢之时。   琼宇缓缓拱手,一如寻常遇见她一般行礼,端的是清贵雅然,他轻笑道:“公主,保重。”   永宁公主与太后被人送回宫中休养,形同软禁。而这几起看似毫无波澜,却暗流涌动的案子,也落下帷幕。   琼宇不过一介小民,微茫如瀚海之滴,长河之尘,然而他掀起的这场风波,也的确给了太后与赵家不轻的一击。   暂且风平浪静后,传闻皇帝私下召见了明长昱与王尚书王守堂,三人相谈甚久,却谁也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一次的事件,受到波及的只有太后与永宁公主而已,赵家虽依旧如日中天,皇帝也未对赵氏家族的人采取任何行动。可如此声势浩大的一案,竟雷声大雨点小的收住了,这使得他人各怀心思,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当真山雨欲来,平静得诡异。似乎是大厦将倾前的最后宁静。   这一切,都不是君瑶需关心的问题。她离开公主府后,稍作休息,寻了个时间去牢中见了琼宇。   没想到去见琼宇的还有李青林。他备了酒菜,与素不相识的琼宇对饮斟酌,两人相对而坐,各自不言,这状况实在令君瑶费解。   君瑶也被拉坐下着喝了一杯,酒味很淡,却冷入胸腹,君瑶有话想问琼宇,触及对方凉薄平静的眼神,却欲言又止。直到狱卒提醒,探视时间已太长了,她才与李青林一同离开。   “青林兄,你认识琼宇?”君瑶问。   李青林轻凉地说道:“不认识。”   “那你为何……”君瑶不解。   李青林轻笑道:“不为何,只是有些兔死狐悲罢了。”   兔死狐悲?君瑶侧首,更加不解,然而李青林却已经换了话题:“这一次,你又破一案,皇上似乎并没放在心上。”   如何能放在心上?难道宣扬她的功劳、将永宁公主与太后的事告之天下?君瑶对此不甚在意,更不想因此被多余的枷锁束缚。   转眼间,天际黑云翻滚,沉沉地压在京城上空,颇有摧枯拉朽之势。   君瑶见李青林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便自己翻身上马,辞别道:“青林兄,要变天了,似要下雨,我要告辞。你也早些回去,别淋着雨。”   李青林含笑着与他告别:“是啊,要变天了。你……要当心,别……别淋了雨。”   君瑶笑了笑,拉紧马缰,策马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被拉去加班,没及时更新,抱歉! 第192章 风云变幻   月圆转缺,秋意渐浓。风近肃冷,京城热闹喧嚣不减,大街小巷依旧热火朝天。   京中形势在悄然变化着,太后于几日前患疾,深居宫中养病,永宁公主亲自入宫侍疾,长居皇宫,不再外出。这一无声的改变,使不少人起疑,却一时察觉不出所以然来。至于查破案件,刺穿宫廷辛密的君瑶,即便查案有功,也无法得到青睐与奖赏。这京城的风云改变,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这几日刑部很是清静,刑部尚书赵柏文称病告假,大小的案件也进了大理寺,是以君瑶与隋程等上下官吏都悠闲自在。   这一日天气凉爽,君瑶助刑部主簿整理往年的案情卷宗,倒也不算碌碌无为。更让她舒爽的,是可以按时离岗,回家休息。   因近几日秋收,田地里的瓜果丰收,京城里多了不少贩卖瓜果的小贩与摊子。君瑶每日回家,都会顺路买些瓜果回去,用井水湃着。刑部的人也会带些瓜果来,与众人分食。前一日君瑶与众人分食瓜果后,见还剩下不少,便心血来潮做了一盘“春兰秋菊”,做法虽简单,但吃的人却觉得新鲜,尤其是隋程,吃了几口后,便念念不忘。   见君瑶要离去,隋程快速换了官服,与君瑶一道出了刑部。   “你昨日做的那道春兰秋菊好吃得很,不如教教我。”隋程紧跟着君瑶,说道。   君瑶便将做法与隋程讲一遍:“石榴去籽,山药切丁,樱桃去核,过沸水,凉后用冰块放在底部镇着,再浇上蜂蜜。”   隋程听了个大概,有些泄气:“昨晚我向祖母夸下海口,说是要亲手为她做一道。本来没什么的,祖母也不当真,坏就坏在让我祖父听见了,说是我胡说不做,他就会断了我这月的零花钱。”   君瑶失笑:“大人,何必呢?”   隋程有苦难言,缠着君瑶不放。全京城最热闹且水果最丰富的地方,便在西市。入了西市,便闻到满街的瓜果香,甘甜清爽,令人垂涎。放眼望去,街道两旁的果摊五彩缤纷,颜色热闹,挑选各种水果的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   隋程买水果没什么讲究,不会买好的,倒是会买贵的。石榴买好,却满大街找不到樱桃。走了几圈,君瑶建议用橘子代替。这季节本就不是樱桃成熟的时候,隋程也识趣地听了君瑶的建议。   买好橘子,君瑶用衣襟兜着,准备离去。   突然间听到隋程惊呼一声:“当心!”   君瑶一心护着橘子,下意识认为这热闹繁华之地不会有什么危险,听到隋程的警告时,一转眼就看见几匹快马穿街而来,街上的人纷纷惊慌地躲闪。待这几匹马冲将过来时,君瑶惊险地退到街旁,但行动匆忙,手里的橘子滚落到地上,被人踩踏了。   如此当街纵马,就算反应再快,也有避之不及的人。那策马的几人越过君瑶之后,迎面遇到一辆装满瓜果的板车,板车行动迟缓,根本来不及避开,就被撞翻。一车的瓜果似泄洪般,铺滚了半条街。   瓜果一落地,不知是谁开了个头,街上的人瞬间哄闹着翻捡,四周的人也快速涌了过来,埋头哄抢。   拉车的瓜农绝望地哭嚎,奋力阻止人争抢他的瓜果,但他的劝阻与力量于满大街哄抢的人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哄抢的人堵了半条街,堪堪挡住了几匹快马的去路。骑在马背上的男人怒挥着马鞭,厉声呵斥着,推搡开几人,眼看见要扬长而去。   隋程愤然上前,拉住那人的马缰,怒声道:“站住,你当街纵马撞翻别人的车,还想溜之大吉?”   马背上的人浓眉一皱,不耐的俯视下来,一见到隋程,怒容瞬间转为淡笑:“哦,我当是谁,原来是隋娘子,方才情急没注意,失礼了。”   隋程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咬牙道:“你当街纵马,论法当鞭笞!”   策马之人闻言冷笑:“鞭笞?我有公务要事在身,不得耽误,事后自会去禀明!”他拉住马缰,发现前人避开,立刻策马而出,冷笑着对隋程说道:“隋娘子,你要是耽误了我的要事,才该去领鞭子。”   对方骑在马背上,隋程奈他不得,只恨恨地骂道:“你撞翻的果子该赔吧!”   马背上的人似乎在忍耐,他回头环视一圈,只看见一地埋头捡果子的人,根本不知谁才是车主,便烦躁地说道:“你告诉车主,让他去我府上拿钱。隋娘子,事有轻重缓急,一个区区的瓜农怎么比得上朝廷公务?若得罪了隋娘子,还请担待则个。”   说罢,他带着人策马而去。   隋程气得咬牙切齿,一回头见街上的人还在哄抢着,连君瑶也不见了,他怒极,抓住一个抢了一兜子水果的人怒道:“这又不是你的东西,给我还回去!”   那人古怪地看他一眼,转身继续捡,甚是不悦地说道:“又不是你的东西,掉地上了,谁捡到就是谁的!”   隋程气急败坏,顺手捡了几个果子。其中一个已经摔坏,露出果肉,他闻着甘甜,忍不住尝了一口,顿时心满意足地点头。   在一群混乱哄抢的人中,君瑶被人推搡到了路旁。她原想去喊附近的衙役,却见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停在了一旁,车上的人掀起车帘,眉心轻轻一蹙,与人吩咐一声,下了车来。   满地滚落的果子落在他脚边,他俯身捡起一堆,放回果农的车上。如此来回几次,虽是杯水车薪,却也捡回不少果子。   君瑶呆了呆,无声地凝视着这街上的人,看着这些哄抢水果的男女老少,忽而觉得他们都是在泥地尘埃里的人。而那唯一帮忙捡回水果的男人,恍然笼着清流的灵魂。   他一袭浅青色长衫,身形清瘦,每行动几步,便停下来休息,苍白的面色看似气血不足。如此几番过后,他直起身,看见了立在一旁的君瑶。   他似想起什么,立刻阔步向她走来,将她拉到一旁,见她手里拿着果子,轻笑着问:“这是你捡的?”   君瑶立即将果子放好,解释道:“我买的。”   对方轻笑:“如此情形,恐怕只有我会相信你了。”   君瑶蹙眉:“多谢。”眼看着满车的瓜果被抢得所剩无几,她哂笑道:“青林兄,你方才捡的几个果子,被人拿走了。”   现场一片混乱,就算他将果子放回车上,也有人趁人不备将果子拿走。   “无妨,”李青林淡淡地说,“很快他们就会还回来的。”   他话音刚落,君瑶果然见一行人快速将街道围了起来,这些人行动快速,目标明确,气势也不容小觑,高声叱责几句,哄抢果子的人便被震慑了,一个个抱着果子,呆若木鸡。   君瑶隐约觉得为首之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是明昭。   既是明昭在,那明长昱就在。她暗道今日有些热闹,侯爷、公子、大人都集于此地了。   所谓人多势众,即便有侯府的人和衙役,捡了果子的人也不甘心立刻将水果还回去。李青林轻声一笑,缓缓迈步而出,在一片寂静中,轻轻将手中的几个果子放回车上。   被喝住的人面色各异地看着他,他放好果子后,轻轻拂了拂衣袖,俯身将车轮下的果子捡起。   君瑶轻叹一声,慢慢上前,将自己的果子也放到车上,然后转身,看向人群中一位面色犹豫的女子。   那女子被君瑶盯得低下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果子,终究跺了跺脚,慢慢上前将果子放回车上。   须臾后,被围住的人渐渐松动,众人沉默地上前,将捡到的果子放回车上。这辆车轱辘歪斜的板车,慢慢被果子铺满。   果农虽有损失,但好歹挽回半车果子,聊胜于无。寂静中,人们沉默不语,只听到果农压抑的哭声。   事态平静下来,明昭吩咐人让开,这些哄抢果子的人,生怕被追究,全都散得干干净净。   君瑶这才能看到停在街角的马车。这马车并不低调,有侯府的徽记,看来明长昱此行并没有隐瞒身份。君瑶本想着避嫌,不去打扰,谁知道隋程比她料想得行动快些,跑到明长昱的车边告状。   他倒是没控诉街头哄抢水果的男女老少,目标十分明确地控诉了起先当街纵马的人。   “侯爷,就是那赵世祺,我亲眼看见他当街纵马,撞翻果农的车,这才使街上的人你争我抢的。”他声色俱厉地说道,“侯爷,你一定要上奏,参他一本,最好让他来刑部领罚,否则就没有王法了!”   明长昱看向车外,淡淡地说:“让他十倍赔偿。”   隋程哑然,憋怒道:“这和自罚一杯有何区别?”   明长昱说道:“他确实有公务在身,即便是上奏,也不过不痛不痒的处理了,你待如何?”   隋程瞪大双眼:“赵世祺敢这样嚣张,这京中没人能办他了吗?”   赵世祺的名字,君瑶有所耳闻。她为查案,了解过赵家的人。这赵世祺,便是刑部尚书赵柏文的嫡长子,仗着家族和太后的地位,的确嚣张了一些。但自河安赵家被明长昱端下之后,赵家人包括赵世祺也多少收敛了。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抵消隋程的心头之恨。   且不说在河安时,他险些被河安赵家害死,虽说河安赵家不过是赵氏家族的其中一支,但同样姓赵,隋程就不信京城赵家丝毫没有关系。往远了说,隋程与赵世祺自小就不太对付。   只因隋程长得美,貌胜女子,便被赵世祺笑话。方才那“隋娘子”,便是赵世祺给他取的诨号,隋程视之为耻辱,却找不到报仇的机会。   他很是不甘,噘嘴嘟囔道:“他有什么公务,不会是借口吧。”   明长昱说道:“视察凌云书院修缮之事。”   隋程轻哼一声,无奈地按下心头的不满,转了话题问道:“侯爷怎么在此处?”   明长昱看了眼几步之遥外的君瑶,轻声道:“我本打算去凌云书院看看。”   “凌云书院?”隋程疑惑,“就是赵世祺要视察的书院?凌云书院真要重修扩建啊?侯爷去做什么?”   明长昱低声道:“我去何处做何事,需向你交代吗?”   隋程一怔,忽然想起李青林,心下有些了然,识趣地不再多问。他转而走向果农,看了看他车上那些橘子,说道:“这些我全买了。”   果农原本战战兢兢地站着,他本伤心绝望,但反应过来后,就知道这些相帮的人身份不简单,本想跪谢的,但出于惶恐又不敢。如今听得隋程要将果子全部买下,顿时惊喜得向他叩拜。   隋程豪爽地拿银子,在袖囊中摸了半晌,只拿出几张银票。他尴尬地问果农:“你可要银票?”   果农哪里敢说不要?他这车果子,是他今年大半收成,就算将所有的果子高价卖掉,也不过卖几两银子,哪里需要银票?就算得到了银票,那么高的价格,他也不敢去钱庄兑换,指不定钱庄的人会说他的银票是偷来的。   见果农应下,隋程喜滋滋地开始清点果子。还未结账,便听明长昱说道:“这车果子我买了。”   说罢,明昭便前来付账。果农犹豫一瞬,接了明昭给的碎银。   隋程怔住,原本给君瑶捡出来的果子也放了回去,“侯爷要这么多果子作甚?吃得完吗?”   明长昱说道:“长霖在军中有许多好友,我让人给她送去。”   隋程顿时捶胸顿足后悔不已:“我也正想着给长霖送去,侯爷不妨把这差事交给我吧!”   “如此甚好,”明长昱颔首。   隋程兴高采烈,又将给君瑶的果子捡出来,然后吩咐果农推车。   谁知这木板车经方才一撞,车轱辘坏掉了,根本没办法推走。   果农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李青林回首看了看,看向一默然站在马车旁的一男子,说道:“陆卓远,我记得你会修理,对吧?”   名唤陆卓远的人立即站出来,向李青林行礼:“回大人,下官略懂皮毛,幼时帮家里人修理过,姑且可以一试。”   陆卓远是工部的计史,隶属工部司,在李青林手下办事。以他的官职,李青林本可不需要注意他,只是今日机缘巧合,明长昱约了李青林前去凌云书院,不期然见了他,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凌云书院的人?”   陆卓远立即毕恭毕敬地回答:“下官不才,曾就读于凌云书院,三年前才入职工部的。”   于是明长昱便提议道:“那正好,你一同前去凌云书院,与我说说书院以前的情况。”   有这样一番巧合,陆卓远才能在李青林跟前露面。当下他听了吩咐,前去检查果农的板车。这板车有些陈旧,木头有些损坏了,好在只是车轱辘松了,修理起来很容易。   片刻后,他修理完成,起身行礼道:“车子可以推动了,但应该无法坚持太久,若还想继续使用,需换新的车轱辘。要不然就换新车。”   隋程下意识想说隋家车多,随便送果农一辆!   谁知话未说出口,便听明长昱说道:“方才付的钱购买几辆车了。”   隋程再一次识趣地闭口不言。   哪怕隋程买了一车果子,也用不着他本人亲自推车的。何况明长霖所在的军营离京城有些路程,他一人推着去也是有心无力。他当即向明长昱要了两个人,急匆匆离去了。   君瑶在原地迟疑片刻,也告辞而去了。   一场哄抢果子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平复了。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少见,看热闹的人看了一场,也不会再过多关注。   须臾之后,秋风瑟瑟而来,似有风雨。   君瑶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到了住处外的小巷,欣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食摊。摊主毕竟要靠卖食为生,即便是有人收街管费,他也要顶着压力来摆摊谋生。不过最近太平了很多,没人再来收过钱财。   君瑶在食摊上吃了一份馄饨面,赶在下雨之前,优哉游哉地回了自家小院。   甫一进院子,小黄猫就绕腿叫唤起来。她给猫喂了食,生火烧水,将隋程送的橘子剥好,从水井里捞出湃好的西瓜切瓣装好。   君瑶并不擅长厨艺,但独自一人生活,做些吃食的本事是有的。春兰秋菊是一道水果做的茶点小吃,做法简单。前两日买的水果还剩下些,扔掉浪费,便与今日得到的橘子一道做了。   石榴是树上摘的,剥皮去籽,樱桃是明长昱让人送来的,去了核,再将山药切丁,梨切丝,一并过了沸水,捞起装盘,了冷却后浇上酸梅汁或蜂蜜,酸甜清爽,生津可口。   君瑶搬了躺椅,坐在桂树下乘凉,小黄猫跳到她腿上,蜷成一团,一人一猫十分惬意。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君瑶不用多想,便知道敲门的人是谁。   果然,不用她前去开门,来人已经自行将门推开走了进来。   君瑶捧着刚做好的春兰秋菊,笑道:“侯爷,你是闻着味儿来的吗?”   夜里清凉,明长昱闻到淡淡的果香,他凝着端着果盘的那双手,纤纤细指,粗糙有伤,正因如此,才越发显得端着果盘的人俏皮灵动。   小黄猫一见到他,立即跳下躲开。   明长昱俯身,将她衣襟上的猫毛拂去,轻笑道:“的确是闻着味来的,真真的女儿香。” 第193章 樊川流觞   君瑶在不查案时,眉宇总是轻松的。她将果盘放下,说道:“女儿香?侯爷去了书院,还是平康坊?”   明长昱面色一怔,失笑:“你竟知道平康坊?”   君瑶轻咳一声,心念快速转动,生怕自己不一留神就跳入他挖的坑里,立即解释道:“为查案,对京中各个里坊有所了解。”她递给明长昱一双筷子,说道:“这是隋大人送的橘子,借花献佛,侯爷尝尝。”   明长昱与她并排而坐,学着她的模样半躺在躺椅中,顺道伸手将她按着躺好。   “近来有我哥哥的消息吗?”她忽然问道。   明长昱稍稍一静,低声道:“没有。”   君瑶沉默不语,呆怔地看着从树叶罅隙里遗漏的星屑,轻声道:“侯爷能否帮我看看当年的卷宗。”   她入京半年许,却始终查不到有关兄长的消息,也无法窥探当年案情的真相与细节。这几日虽清闲,可越是悠闲,她心头越是不安内疚。   明长昱侧首看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如今还不是时候。等时机一到,我……亲自带你去找你的兄长。”   君瑶悬空的心平静下来,她点点头:“好。”   既然明长昱是当年案情的知情人,也在追查前朝余党的下落,那么他的话与消息,比任何人都可靠。自河安一行之后,有关前朝的人和事便就此消匿,君瑶担心时间拖太长,越发难以追查。   “前朝的人,能在河安得知你与隋程的消息,必然是在我们身边安插了内应。”明长昱淡淡地说,“蓉城郡守唐仕雍,便是他们安排在朝中的人,我担心这朝堂之中,还有他们的余党。”   君瑶的心头一直有疑惑。前朝的人既然隐藏了这么多年,为何当初明长昱能得知唐仕雍有问题,并前往蓉城趁机将其控制住?他既能查出唐仕雍的问题,为何最近却没了更多的消息?   还是说,他其实早已掌握了诸多线索,只是不便于向她明说而已?   她心头百转千回,几度想问出口,又佯装吃东西按捺下去。   明长昱揉了揉她的头:“明日休沐,带你出去走走。”   君瑶吃下一粒山药,问道:“去哪儿?”   明长昱说道:“南山。”   君瑶对南山早有耳闻,也十分向往,反正明日休沐无事可做,去看看山景也是不错,她应了下来。   “要去多久?可要准备些什么?”君瑶问。   “时间不定,至于准备……”明长昱倒是有些期待,“你需要备些什么?”   南山之地钟灵毓秀,山下樊川令人神往,山中古寺香火旺盛,若要准备,君瑶率先想到的是吃食。她一连说了好几种易携带的食物,明长昱一一记下。   次日,晨钟慵懒地伴着秋雾涤荡而过,君瑶与明长昱准备妥当,乘了马车前往南山。南山坐落于京城郊外,是京城坚实的屏障,秀丽连绵,翠屏如碧。虽是有些偏远,但前来游玩的人依旧热闹。山下行人络绎,山中老少繁多,谈笑风生,青山里,古寺中繆繆香烟,静谧宁和。   君瑶与明长昱做寻常男子打扮,只带了两个仆童,乘坐的车马也很是普通,这一路前进,相较于其他宝马香车而言,很不起眼。   到了山脚,君瑶与明长昱下了车,此间入秋,所见之处却是原野浸染,奇秀宽广。君瑶早听闻这里有无数园林别墅,如今一见的确让人惊叹。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很会挑选建房之处,将一处处园林别墅修建得华美雅致,又不失山水恬静。   这片刻间,已有不少男女老少相携着上了山,君瑶与明长昱也拾级而上。   “侯爷在这里可有别苑?”君瑶好奇地问。   明长昱转身,信手指了一处园子,说道:“那是母亲的栖云小筑,若是有机缘,我带你去住几天。”   君瑶了然:“原来是长公主的园子。”   栖云小筑依稀隐在山水云雾间,与四周轩伟宽阔的园林相比,略显得小些。但其间楼阁水榭,互相依傍,钩心斗角,雅致古朴。   “那是母亲出嫁前置办的园子,那时在樊川修建园林的人还不多。”明长昱简单说了几句,便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山道崎岖通幽,道旁有不少冷饮果点摊子,不少登山的人或坐在摊前喝茶休息,或自己择了亭子相聚饮酒。   半个时辰后,君瑶与明长昱到达青龙寺。   虽是隐于山林的古刹,但前来上香拜佛的人却不少。君瑶与明长昱都不是信徒,只在寺中用斋饭。青龙寺受皇家香火,住持高僧认得明长昱,听闻他带了人来,便亲自迎他到了后方禅院,与前院的香客避开。   后方禅院清静幽雅,君瑶与明长昱吃过斋饭后,沿着古道散步。   沿古道而上,游览登山的人已越发稀少,青翠淡雾中,有一山岩似利剑削出,悬空而挂,浮于流岚间,崖上青松挺立,金乌为伴。   崖山有两间亭台,正是明长昱的目的地。他带着君瑶山上,见其中的流杯亭已有了人。那些人做儒生打扮,围坐于亭中溪水旁,轻声愉悦地相谈饮酒,气氛融洽。   君瑶与明长昱入了另一座亭子,这两座亭台相隔较远,互不打扰,君瑶与明长昱入座后,让仆童放下亭子的竹帘,又将备好的茶点吃食拿出来摆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吃了几块点心后,明长昱为她斟了半杯酒,示意她看向京城西方的一处平地。那平地此时被阳光普照,开阔明朗。临近樊川之处,有一座院落,占地较广,却不像是寻常的府邸。   “那是书院,”明长昱说道,“自前朝起,那书院就建落了,可惜能前去入学的,大多是世家子弟。隋程也是从那书院学成入仕的。”   “国子监?”君瑶疑惑。   明长昱淡淡一笑:“隋程的确出自国子监。但本朝开国后,先祖出资扩建书院,在国子监后加建了凌云书院,旨在招收平民子弟。”   君瑶蹙眉:“既是如此,为何凌云书院看起来有些落魄?书院房舍似陈旧了。”   明长昱轻哂:“寒门子弟入学困难,备受排挤,前来就读的人渐渐减少。起初当今圣上年幼,书院的事情不能亲自打理,他任命的弘文馆学士无法扛住朝中世家的压力,一再提高对学子入学的要求,以至于能达到凌云书院入学水准的人十分稀少,即使有才学的人顶住压力,从凌云书院学成,也很难在朝中立足。”   寒门学子,无根基无靠山,就算满腹才学能力,入了朝廷也难以有长远的发展。而今的朝堂,世家门阀当道,各大家族的势力盘根错节着,哪里有其他人的发展之机?这样的朝堂,早就该清算了。   而明长昱担忧的并不止这些,他最担心的,是世家之中,有人与前朝的人勾连着。   君瑶眨眨眼:“昨日你与赵大人前去凌云书院,是想重新修缮书院,扩招学子吗?”   明长昱颔首:“凌云书院从最初建落之日起,已荒废了不知多少年,院中有些房屋的确该重新修缮了。如今圣上已年满十八,先皇留下的阁老们要么去世要么致仕,皇上也该施展拳脚了。这重扩凌云书院,便是其中一步。”   他轻轻握住君瑶的手,低声道:“皇上将重扩书院之事交给了我,我也正希望看到朝廷能彻底清平,这天下能河清海晏,有学贤才能天下归心。”   他轻轻揉着她的手心,轻声道:“届时,我便与你离开京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君瑶喝了半盏酒,醉上心头,双眼含笑着,有些迷蒙。她本就不想入朝堂,更不想入世家的纷争,能答应明长昱相守,是她心之所愿。若他在潮流中,她就甘愿与他同舟相伴,但是他也希望轻舟山水的话,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心底沉醉着,忍不住又喝了一盏酒,“侯爷,我们说好了。”   明长昱举杯与她轻轻相碰:“一言为定。”   山风清爽微凉,君瑶吃着果子,清醒了几分,说道:“接下来你又要管着大理寺,又要看着凌云书院,岂不是很忙?”   明长昱嗯了一声,“不过书院修缮之事,是由工部负责,我只管今秋的学子入学一项。”他轻轻扣点着指尖,说道:“秋闱在即,今年会有不少学子脱颖而出的。圣上也会很快颁发圣旨,向天下说明凌云书院扩招一事。”   君瑶有些唏嘘,科举三年一回,听起来好像一生能参加无数次。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又有谁能保证每一次都能赢过千军万马的学子脱颖而出?可能打赢这场求学之战的人,大多不会是庸碌平凡之辈。所以明长昱也不愁今年书院招不到人。   正感慨间,忽而听见亭外守着的仆童阻拦人的声音:“这位公子,我家主子喜欢清静,若公子有要事,请待我先禀了我家主子。”   君瑶与明长昱闻声回头看向亭外,见一儒生模样的人站在亭外,恭恭敬敬地拘着礼。看他衣着,似是在流杯亭中相谈的人。他隔着竹帘,行礼道:“小生陆卓远,方才与有人相谈,闻见两位公子的酒香,特意来讨一壶酒喝。”   君瑶看了看杯中的酒,有些诧异,不过陆卓远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帘外,陆卓远依旧拱手行礼,说道:“在下与几位友人的酒都喝完了,若二位公子肯将酒卖给我们,我们愿意为二位公子作画一幅。”定了定,又说道:“若是公子不喜入画,我们愿出钱买一壶。”   君瑶轻轻抿了一口酒。这酒香的确清醇,喜欢饮酒的人遇上了肯定不愿错过。   明长昱看向帘外的陆卓远,说道:“我这酒,是埋了二十年的红炉绿蚁,不知阁下的画能不能值得过一壶美酒。”   陆卓远霎时一静。他与几个同窗都是爱酒的人,方才喝了几盏酒,酒兴上头放纵了些。闻见从明长昱这边传来的酒香,所有人都没忍住,便撺掇他来讨要一壶酒。本以为就是普通的好酒,没想到竟是红炉绿蚁。这种酒酿造独特困难,能得一杯就是幸事了,而现在他竟想讨要一壶陈了二十年的佳酿,的确有些不自量力了。   他怔了许久,心想着不能在同窗那里失了面子,便硬着头皮说道:“不瞒二位公子,在下与同窗好友出自凌云书院,凌云书院中有琴棋书画四君子,在下不才,便是其中之一。”   明长昱轻轻一笑,不辨喜怒,说道:“倒是略有耳闻,不过从未见过,不知真实水平如何。”他与君瑶使了个眼色,说道:“既然自称君子,谈钱就俗气了。我对书画有些兴趣,不如就依阁下所言,以画换酒。”   说罢,他示意普通掀起帘子让陆卓远入亭。陆卓远心下大喜,立刻进了亭子,还未行礼,看清了亭内的明长昱,面色顿时一变。   他下意识要行礼,明长昱抬手拦住他,拎起一壶酒,起身说道:“凌云书院的四君子既然来了,你不如带我去看看,顺便为我和她做一幅画。”   陆卓远实在没想到在亭子里的人是明长昱。但见明长昱不愿透露身份,便也很快反应过来,整理好心绪和表情,平静地带着他与君瑶前往流杯亭。   流杯亭与这间亭子相聚不远,但也隔了几段路。君瑶与明长昱入了亭,见亭内有两位青年男子,都做儒生打扮,一人面白清秀,面容带笑,手中抱琴,气质温雅,一人面冷端方,略显成熟,身旁放着一盘棋。   陆卓远带着君瑶与明长昱入内,立即介绍道:“这位是凌云书院祝守恩,善琴。”又指着端方成熟的男子说:“这位是凌云书院罗文华,善棋。”   明长昱轻轻颔首,看了看桌上的笔墨,轻声道:“琴棋画三人都在,为何不见善书者?”   陆卓远说道:“善书的人今日不在。”   见明长昱气质不凡,且带了好酒,罗文华与祝守恩有礼且热情地请明长昱与君瑶入座。得知明长昱送的酒是红炉绿蚁之后,三人更是欣喜不已。   既能相逢饮酒,就不问彼此身份。罗文华邀请明长昱下了一盘棋,连输两盘,依旧能畅怀自在。   明长昱放下棋子,说道:“看来罗兄故意输棋,大约是想以此抵了酒钱。”   罗文华面皮挂不住,但依旧笑着说:“我技不如人,两盘棋如何能抵得过酒钱,还需祝兄弹琴一首才好。”   三人饮酒畅开,都已经不再拘泥,祝守恩立即入座抚琴,琴声悠然,似高山流水,春江阳雪。   几盏酒的光景之后,明长昱转了话题:“不知三位是尚在书院求学,还是已学成?”   陆卓远研磨作画,祝守恩弹着琴,只有罗文华有空回答明长昱,他说道:“陆兄已经学成入仕,上一届科举二甲第三名,如今在工部做事。祝兄三甲第五名,尚且在等朝廷分派官职。在下不才,还在书院中求学,争取今年秋闱考中,若能考个好名次,得以入仕为官,定要一展抱负,有所建树作为。”   明长昱点点头:“你若是得了官,能做些什么?”   罗文华愣了愣,说道:“愿如先皇身边的阁老,□□定国。若是不能,能为百姓做些实事也是好的。”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再不济,让我去县里管一管书塾书院也好。”   明长昱挑眉,默然一瞬看向祝守恩:“朝中官职大多满了,若无人退下,你将会继续等下去,这期间你如何生活?”   祝守恩琴声一顿,继而又轻拨琴弦,说道:“在下几日前得到消息,工部有主事一职空了下来,若不出意外,这职位便是我的。”   “不错,”罗文华也欣然点头,“整个凌云书院,若要论才学,祝兄当得起魁首,若这官职不落在祝兄头上,谁能当得起?”   他饮了一杯酒,赞赏地说:“夫子也说过,祝兄是可塑之才,若是能入仕,或会成为栋梁。”   祝守恩琴声轻快愉悦,温声道:“罗兄谬赞了。不过身为男儿,就当横刀立马,有所作为,若庸碌无为,岂不白白浪费一生?”   罗文华笑了笑,忽而又似想到什么,面色沉了沉。   明长昱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立即问:“罗兄可是有话想说?”   罗文华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想起最近书院的那些流言罢了。都是一些污言秽语,不值得提,免得污了诸位的耳朵。”   明长昱眯了眯眼,凌云书院虽不是今上所建,收的学子也不多,但书院中的情况他还算了解。如今在书院中的学生,大多出身普通,没有显赫的家世,都是为博得功名而来。如今朝堂的竞争激烈,即便是考取功名,也不一定会立刻有官当,所以学子们学习起来很是刻苦。若说凌云书院与别家书院有何不同,那便是凌云书院入学门槛高,学员少,院中的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这么几个苦读书的人,能传出怎样的流言?   明长昱默了默,转而看向山脚下的书院,那些陈旧破损的屋舍大多快修葺完毕了,过些时日就会有更多的学子入院,也不知这面向平民开放的官府书院,是否能出现如国子监那般的莘莘学子的盛景。   此时祝守恩琴声越发激烈昂扬,铮铮然如铁骨奋力,气势如滔滔江水,扶摇青云之端。   明长昱看向弹琴的祝守恩,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意气风发,也看到了迷惘憧憬。就如那流出他指尖的琴声,时而盎然时而低沉。   明长昱因世袭爵位,早早就入朝为官,他见多了如祝守恩这样的人,他们都是踌躇满志,书生意气,但仕途漫漫,真正能走得顺畅的屈指可数。所以,明长昱能听懂祝守恩的琴声。   他自斟了一盏酒,向祝守恩举杯,说道:“今日有幸,得见三君子琴、棋、画。我祝三位大展宏图,得偿所愿。”   祝守恩舍琴起身,陆卓远与罗文华也立即起身举杯言谢。   流杯亭内,临水横槊,琴棋相伴,书画生趣。君瑶淡淡地饮着红炉绿蚁,隐约有了些醉意。她半倚在栏杆上,听着流水风声,与酒香琴声作伴,心底也十分畅快。   红日染云,缓缓地为山林流岚染上红纱。   此间风景独好,樊川平旷,光照流杯,乐游原上秋光无限。   隐于山岚中的红日,渐渐沉入京城之下,陆卓远的画也在此时完成了。待墨迹干后,他恭恭敬敬地将画递给明长昱。   明长昱看了看,眉目微展。陆卓远的画工的确说得上一流了,但离出神入化还有些距离。可是他的确称得上以画为名的人,他的画很是传神,也颇得明长昱的要领。这幅画虽将流杯亭的所有人都画进去了,但最突出的还是明长昱与君瑶。其他人明长昱不甚在意,但画中的君瑶半醉微醺,懒懒地倚着栏杆,悠闲地看着亭外的云雾山景。   丹青几笔,便已传神,虽比起真实的君瑶少了些英气神韵,但明长昱还算满意。   所以他吩咐仆童,另赠了一壶酒于陆卓远。   陆卓远有些受宠若惊,但能得明长昱青睐,让他十分兴奋,所以他立即收了酒,面容越发焕然熠熠。   眼见着时辰已经不早,再晚些下山只怕天已经黑透了。明长昱随口问了句:“几位何时下山?来得及回城吗?”   陆卓远立即回道:“我们都出自凌云书院,可以到书院住一晚的。”他顿了顿,又解释得详细些:“今日来此地相聚,一是为庆祝祝兄即将入工部,二是为庆祝罗兄学有所成即将离开书院。书院的人不多,房间却不少,如果来不及回城,我们到书院住一晚也是可以的。”   明长昱颔首:“既如此,就不打扰诸位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山中天气多变,几位早些下山较好。”   陆卓远道好,又说道:“我们还打算去青龙寺上几炷香,公子可要同去?”   “不了,”明长昱扶着君瑶起身,说道:“我的朋友有些醉了,不宜久留,便先告辞了。”   说罢,明长昱带着君瑶离去,与陆卓远等人就此分别。 第194章 结发同枕   君瑶难得贪杯,也不知今日为何,喝了几盏红炉绿蚁,就有些醉了。她脚下软绵,走路有些不稳,明长昱牵着她走了些路,忽然在她身前蹲下来,说道:“我背你。”   山间风起云涌,山林屏障婆娑作响,还有青龙古刹传来的暮钟,霎时将君瑶惊醒了大半。她抖擞精神,说道:“侯爷,我没醉。”   说自己没醉的人,大多都是醉了。   明长昱半坐在石阶上,轻声道:“快上来,否则变天下雨,下不了山了。”   君瑶盯着他的背,左右环视:“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明长昱失笑:“看见又如何?”   君瑶心念几转,一时果真想不出被人看见了能如何?她不再犹豫,如明长昱所言,趴到了他的背上。   明长昱轻而易举地起身,陡然凌空拔高,君瑶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她担心山路难走,侧首靠在他肩上,盯着前方起伏的山道。明长昱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撩在耳畔,是淡淡的酒香。   “侯爷,前方把我放下吧,”君瑶见前方有供人休息的石凳,便说道。   “不用,”明长昱搂住她的腿,“你轻得没什么分量。”比起他在战场上扛过的刀枪,算不得什么。   君瑶有些不自在:“怎么会没分量?再轻的人背久了也会累。”   明长昱脚步停了停,手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笑道:“我现在不觉得累,只觉得硌得慌。”   “嗯?”君瑶不解。   明长昱侧首,唇无意间擦过君瑶的脸,她立即避开,眨眨眼,忽而感觉醉意有些上头。   明长昱回味着她肌肤的娇软,说道:“你以后多吃点吧,身板比我扛过的男人还硬。”   君瑶无语,轻哼一声:“我比男人好很多吧……”   明长昱轻轻掂了掂,若有所思地说:“那得回去好好比对比对。”他的手快速地抚过她的腰际,轻声道:“不过这腰身的确比男人的软。”   君瑶腰杆陡然一酥,险些他背上滑下去。   明长昱不由轻笑着,背稳了她,加快脚步下山。   山中的天气的确说变就变,方到山脚,便下起了淅沥细雨。明长昱背着君瑶上了马车,不知是否晕了酒意,君瑶已经在明长昱背上睡着了。   明长昱将君瑶放在马车上,用薄毯盖好,吩咐车夫与仆童道:“去栖云小筑。”   车夫得了吩咐,立即驾车前行,樊川平旷,栖云小筑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因常年有人看守打理,栖云小筑并没有荒废,明长昱抱着君瑶入内后,立即有人整理好了房间。   打理小筑的管家说道:“奴婢已将侯爷住过的梧桐东苑打理了出来。”又看了看明长昱怀中的人,问道:“这位公子……”   “也住东苑,”明长昱说道。   管家立即让人去东苑收拾一间房出来。   君瑶睡得正好,这一路入了房也没醒来。明长昱将她放到床上,又担心她夜间饿肚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试图将她唤醒。   “君瑶?”   君瑶睡得很沉,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揽入自己的怀中。   明长昱静静地凝睇着她,露出笑意,又轻声唤道:“小瑶子?”   君瑶依旧睡着。   “小幺?”他继续在她耳畔呢喃。   君瑶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放开他的手。   明长昱掀了旁边的被子,帮她盖上,忽而视线落在她的腰上。她睡相不算太老实,腰轻轻斜着,隐约侧着身。   他不禁轻轻捏了捏她的腰腹,低声道:“小腰。”   也不知谁为她取的小名,这样贴切。   门外,管家轻轻地敲门,恭敬地道:“侯爷,晚饭做好了,要端进来吗?”   明长昱看着熟睡的君瑶,不忍心叫醒她,说道:“暂且不端进来了,拿去厨房热着,若是夜里我醒了,再吩咐人端过来。”   管家应声去了。   明长昱起身到桌边,将灯盏熄灭,回到床上与君瑶一同躺好。   窗外是静谧的细雨声,耳畔有她柔软的呼吸,被窝里还有两人渐渐相融的体温。明长昱忽而轻叹一声,侧身将君瑶捞进怀中。   他私心想着,若是今后日日能如此,夜夜这般,甚至需求更多,也算别无他求了。   他微微一动,君瑶立即蹙眉,身体翻了翻,双腿压上来。   明长昱轻叹一声,闭上眼与她一同入睡,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君瑶依旧窝在明长昱怀中。她愣了许久,蹑手蹑脚地从他怀中退出去,还未起身,明长昱便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大亮,夜雨细润,竟晕得君瑶出了一身汗。她抱着枕头退到床尾,轻声道:“侯爷,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明长昱睡眼惺忪,青丝散乱着,嗓音仍含着几分困倦:“不好。”   君瑶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睡颜慵懒,带着些难得一见的起床气,与平日的含笑若定大相径庭。这般尊荣,似一根细细的羽毛,撩在君瑶心头,让她心痒。   她轻手轻脚挪到床边,正准备下床,明长昱伸手抱住她的腰,又让她躺了回去。   “我没睡好,你陪我多睡会儿。”他低声道。   君瑶与他相距咫尺,脸压住了他的头发,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没想到这样一个男人,头发却这样柔软。这般摸着,她轻轻地撩起一缕,放在眼前观赏着。   明长昱渐渐清醒了,眉眼一弯,说道:“你若是喜欢我的头发,不如尽快与我完婚,如此就就能日日夜夜观赏了。”   君瑶立即放开他的发丝,说道:“剪下来一样可以把玩观赏。”   明长昱似认真想了想,当即起身,从柜中拿出了剪刀,重新与君瑶趟回床上,握住一缕发丝,轻轻一剪。   发丝应声而落,君瑶心底一惊。她撑起身,本想查看他的头发,却发现自己身前的头发缺了一段。   她怔住,迟钝地问:“你将我的头发一并剪了?”   明长昱点点头,将她的缎带解下,绑住剪下的头发,又拿了香囊装好。   “给你,”他将香囊放在她手心,“不许弄丢了。”   君瑶慢慢收紧手指,心道怎么敢弄丢?身体发肤不敢损伤,弄丢了不吉利,何况这里面还有她的头发。   两人在床上赖了片刻,不好睡得太久,君瑶率先穿好衣服洗漱,开了门。   没有明长昱的吩咐,其他人也不会随意在这东苑走动,君瑶吹了吹晨风,摘了几片黄绿交加的叶子,明长昱才收拾妥当出门。他唤了人进来,吩咐准备早膳,顺道带着君瑶在小筑中散散步。   天气凉爽,一夜润雨如酥,栖云小筑缭着淡淡的雾气。君瑶随着明长昱欣赏了园中的景色之后,便寻了一棵果树下的石凳休息。   “这里除了侯府,想来还有许多世家在此修筑别院吧。”君瑶的视线越过青瓦白墙,看向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屋舍房檐。   “是。”明长昱点了点头,“樊川自古以来,就是名人雅士的聚集地,不少人慕名而来。且这里离京城不远,又是一出偏安清静地,风水又好,有条件的人,都会首先这里。”   君瑶从前对京城和朝堂没有多少了解,自入京之后,便潜然中有了认识。昨日随明长昱来此地,见识了樊川、乐游原以及青龙寺,发现来这里的人,除了富贵之家外,也有许多普通人。富贵之人自不必说,普通的人也能有闲情寄情游玩山水,来这里放松寻乐,可见这京城和天下的人,大多数是安居康宁的。而这些,也是明长昱心之所向。   他虽然不是皇帝,但却有皇族的血脉,与当今圣上志同道合。所以,本朝开国至今,几个皇帝不说励精图治,但也极力扭转前朝破败的形势。天下有如此兴盛的景象,皇帝与明长昱怎会让人轻易毁坏?   自知晓父亲与兄长的案子,与前朝有关之后,君瑶的心始终难以安宁。她正埋头神游,明长昱忽而抬手,从树上摘下几颗杏子放到她跟前。   “这院子里的杏子熟了,拿回去酿酒如何?”他说道。   君瑶捡了一颗,随意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杏子的味道有些酸,但滋味不错,她点了点头。   休憩间,管家悄然上前,在不远处行礼问道:“侯爷,明昭来了,可让他上前说话?”   “让他进来。”明长昱说道。   明昭一直跟随在明长昱左右,这时候来大约是有要事。君瑶见明长昱没让自己避开,便坐着吃杏子。   片刻后,明昭上前,说道:“侯爷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昨日与陆卓远等人分别后,明长昱便令明昭去暗查凌云书院流言一事。这事情虽小,但依旧让明昭查出些许蹊跷出来。   明昭说道:“凌云书院中,暗暗流传着有关祝守恩行贿买官一事。”   明长昱闻言眯了眯眼,他漫漫然捏住一颗杏子把玩着。如今的朝堂,大部分官职都由世家中的人担任着,仅有少部分官位属于新晋的寒门之子。朝廷虽然开设科举,广纳贤才,但明长昱与当今的皇帝都心知肚明,上头被世家的人占着的位置不腾出来,寒门新晋的人就上不去。若是朝廷之中有官位空缺了,就能让候补的新科世子替上去。这一道道程序下来,都是由人操控的,让谁填了空缺的官位,也是由人说了算。所以,这里头的黑幕自然应运而生。   可是明长昱对祝守恩行贿买官之事存有疑虑。   君瑶谨慎地开口,说道:“祝守恩出身贫寒,如何能行贿买官?”她眉头微蹙,又说道:“更何况以陆卓远和罗文华的口吻来看,祝守恩填补工部的职位是很容易的,他何须行贿?”   明长昱将擦干净的杏子递给她,说道:“流言一事,还需要再详查。若当真有人钻了这个空子以此谋财,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明昭说完也没立即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折,交于明长昱说道:“这是圣上让人暗中递出来的折子。”   明长昱有些意外。他将折子拿来看了看,顿时轻轻一哂。他吩咐明昭退下,将折子放到石桌上,轻笑道:“竟有人上书皇上,让他今早立后。”   “皇上如何说?”君瑶问。   明长昱似笑非笑地说:“皇上说,我这个兄长都尚且未完婚,他也不急。”   君瑶哭笑不得,皇上用这样的理由,只怕堵不住朝堂里的那些文官的嘴。她与明长昱对视一眼,迎上他浅笑的目光,说道:“皇上年岁不算小,为何不立后?”   明长昱低声道:“若是立后,就要从世家中挑选,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世家的根基就会扎入皇权中,越发难以拔除了。”   更何况,他还怀疑世家之中,隐藏着前朝的人。这一次上书让皇帝立后,岂不知是不是一场计谋?   在这栖云小筑中,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闲然半日之后,明长昱打算带着君瑶出门走走。   本以为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但眼看着国子监与凌云书院越来越近之后,君瑶才知道明长昱并不是单纯地带她散步。   国子监是最高学府,规模宏大、名扬四野,远远观望,便能感受其端宏的气势。而凌云书院,则坐落于国子监背面山麓,几幢房屋掩映在山林雾气之中,若不细看,还以为是破败于荒野的老房子。   明长昱带着君瑶避开国子监,径直去往凌云书院。走近了,方才发现书院别有洞天。相较于远观的冷清寂静,近在眼前的凌云书院俨然多了书院的气息与氛围。两年前,这里仅有几座可供学子学住的院子,而今刚刚修缮加建,凌云书院已初具规模,气象一新。   “怎么这么清静?”君瑶见书院大门紧闭,轻声问道。   明长昱说道:“书院已经放假了,不少学子都已学成离开,等过些日子,新的学子来了就会热闹的。”   因放假,书院比较冷清,院内只有一个管理杂事的王老伯,和一个夫子。   夫子姓宋,曾任职于翰林,博学多才。但几年前,无端卷入一场风波,从此心灰意冷,便打算远离朝堂。但苦读十数载,他终究无法完全甘心,所以接受了明长昱的安排,离开翰林后,到了凌云书院教书。   宋夫子平日懒散,除了教书外,也不太管事,得知来敲门的人是明长昱,亲自将人请进门后,自己动手煮了两盏茶招待。   “茶水简陋,只好请侯爷将就些了。”宋夫子拱手说道。   明长昱喝了一盏茶,赞了一句,便将早先备好的茶叶放到桌上,对宋夫子说道:“这是碧潭飘雪,刚从峨眉山上摘下,就让人送过来了。”   宋夫子双眼一亮,也不和明长昱客套,立即换了陈茶,将碧潭飘雪煮上。不过片刻后,便茶香袅袅,茶水清亮浅碧,茶叶携着晶莹水珠,似雨中飘雪。宋夫子清心寡欲,唯独对茶情有独钟,此刻见了明长昱送来的好茶,周身低沉阴郁的气息也变得明亮不少。   他为明长昱与君瑶斟好茶,问道:“侯爷来凌云书院,所为何事?”   明长昱说道:“我来关心关心你的学生,顺道看看新修缮的书院。”   宋夫子捧着茶,低声道:“这几年学生较少,但资质不错,品德也是比较出众的。”   “所有人都是如此?”明长昱反问。   宋夫子稍稍一愣,放下茶盏说道:“人有不同,人心难测,虽说也有少数顽劣的,但瑕不掩瑜。”他轻叹一声,已有所指:“可惜如今形势如此,凌云书院难以留住好学生。”   明长昱面色稍稍一暗:“圣上会下旨,凌云书院会越来越好的。”   宋夫子说道:“凌云书院越好,天下的寒门学子才能看到出路。”   明长昱喝了一盏茶,随意问道:“听闻几年学成的人当中,有一位姓祝的学子。”   “祝守恩?”宋夫子立即想起这个人,他说道:“此人心志坚定、颇有志向,且好学刻苦,才学不错,我对他印象不错。”   明长昱问道:“他可是所有学子中最出色的?”   宋夫子蹙眉,思索慎重地道:“若说出色,只怕各位夫子各有看法。祝守恩如今所学的成就,全凭后天刻苦勤勉,在我看来,他虽不是天赋懿佳,但也当得起出色二字。”   明长昱失笑:“那在你看来,谁当得起最佳二字?”   宋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明长昱,又轻声一笑说道:“凌云书院无人当得起。”   此话当真让明长昱头疼。一来,宋夫子的确眼高于顶,不轻易评价学子如何出色,二来,凌云书院虽极力招揽寒门中的优秀学子,但要想与世家子弟一较高下,的确还有很大的差距。   他轻叹一声:“那为何我听说,这书院中有琴棋书画四君子呢?”   宋夫子摇摇头:“不过是这些学生自诩的君子而已,能画画能下棋就能称是君子?不过是在矮子中高一些的人而已,他们当真忘形了。”说着,他又抿了抿茶水,叹道:“但我作为夫子,不能打击他们,是以也不会否定他们各自的造诣。”   他察觉出明长昱对这几人有些兴趣,便继续说道:“祝守恩善琴,正如先前所说,他无过高的天分,全凭后天勤勉。为人亲厚,谦逊有礼,在书院中与众人关系尚好。罗文华善棋,也善作诗文策论,性情直爽,心直口快。于慎善书,但在我看来,他的书法不过尔尔,沽名钓誉而已。陆卓远善画,若勤加练习,参透画理,或可有些造诣。”   他三言两语,极其简要地介绍了凌云书院琴棋书画四君子。可惜为他人所称赞的人,在宋夫子看来,都不过凡人之辈。   明长昱执着这杯,问:“陆卓远从学成入工部之后,夫子可还关注过他?”   宋夫子摇头:“既已学成离开,就不在与我有关系。我只管他们在学时传道受业,化育德理,他们离开了,就各自为己,能成就如何,全凭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悠悠地为自己续了一盏茶,缓声道:“他们要成为大奸恶人也好,成为名垂青史的伟人也罢,与我有何关呢?”   明长昱淡淡一笑,依旧试探着问:“若你尚在朝为官,就方才四人,你认为谁入仕最佳?”   自古以来,读书做官就是读书人的目标和信念,是以宋夫子在传授时,也会下意识注意学生的仕途。他思索良久,说道:“我一个做官失败的人,如何能评定他人?不过侯爷若非要让我说出所以然来,那么我私以为他们尚且都不适合。”   “为何?”明长昱倒是不意外。   宋夫子不回答,反是说道:“侯爷在官场多年,这样的问题何须问我?”   明长昱静了静,也明白宋夫子话语中的含义。不过谁生来就适合做官?谁一当上官就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样的官吗?那些名垂青史的,亦或是遗臭万年的人,不都是在朝堂中起伏挫折多年才有所成就的?   宋夫子为官失意,大概对仕途早就心灰意冷,谈论起来难免有些愤懑罢了。   明长昱无声勾了勾唇:“毕竟凌云书院有我的心血,若他们都不适合,我也好物色下一批。”顿了顿,他直接问:“祝守恩此人如何?”   “尚可,”宋夫子淡淡地说道,“此人有抱负,有野心,一心求得功名,若加以指点,或可立足。”   明长昱点点头:“有野心……那他的野心,能到什么程度?”   宋夫子有些诧异:“人心难测,我无法知晓。”   明长昱挑眉:“夫子可知最近书院流传的流言?”   “什么流言?”宋夫子蹙眉,问道。   明长昱说道:“祝守恩为得官位行贿。”   宋夫子脸色转黑:“我不曾听说。”他到底教授了祝守恩几年,有些护短,说道:“既是流言,就不能全信。”   明长昱点了点头,放下杯盏起身,说道:“我去祝守恩的住处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两大肥肥的章节 第195章 书院命案   凌云书院的规模不大,先前有许多房舍年久失修,没有安排人居住。学生们的住处都是较小的厢房,朝南一字排开,门外是避雨的走廊,两人或三人一间,朴素简陋。   住房是学生领了号牌入住的,管理严格,不得随意调换。而祝守恩的房间,在最东边的角落里,屋子狭小,门窗半旧,墙壁斑驳,但床榻桌椅干净整齐,窗外有一丛竹林,临窗有一木桌,桌上墨迹斑斑,还有蜡痕。   明长昱与君瑶入房,并未在房内看到属于祝守恩的任何私人用品,想来是已经搬离书院了。其余的房间内,也都空空如也,没有住人了。   这一字排开的厢房有十余间,从门外看十分相似,若不看房门牌号,大约会走错。君瑶与明长昱粗略地将每一间房都看了,来这里求学的人,大约都并非富家子弟,留下的生活痕迹,也多是简单质朴的。   从祝守恩房中出来,往西走了几间,忽然听得房中传来动静。   “什么人在里面?”宋夫子停下脚步,朝门内喊了一声。   屋内的人似乎听到声音,立即静了静,随即开门出来,向宋夫子行礼:“学生元文见过夫子。”   宋夫子严肃地问:“你前不久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元文说道:“学生昨日温书,想起有几本书落在这里了,便会回来取。”   “什么书?”宋夫人问。   元文立刻转身回了屋子,将书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宋夫子,说道:“几本闲书,是祝兄临走前送给我的。我以前看过几页,觉得大有裨益。”   “既觉得大有裨益,为何落在这里?”宋夫子苛责。   元文解释道:“正因这本书很好,我看过之后借给同窗,谁知他临走前不告知我随手将书放在屋子里,我走时也没看见,便落下了。早在昨日想起了,问了他之后就回来取。”   宋夫子随手翻了几页,眼底颇有些赞赏:“这是祝守恩的字,看行文风格,也像是出自他的手笔。”   “的确是祝兄写的文章,”元文说。   明长昱上前一步,将书从宋夫子手中拿来翻开。其中一本较厚,用蝇头小楷书写,或策论,或心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又言之有物。另一本是琴谱,曲谱明长昱未曾见过,大约是祝守恩自己谱的曲子。   他看向元文,问道:“这书值得你辛苦跑一趟?”   “值得,”元文毫不犹豫地点头,“且不说这书好与不好,单凭是祝兄送的,我就该好好珍藏。”   “只因是他送的?”明长昱挑眉。   “是,”元文诚恳地点头,“祝兄待人很好,平日里又帮过我。如今他学成离开书院了,今后再见就难了,说不定哪一日他成为名垂青史为人称赞的好官,我有他一本亲送的书,也是一件荣耀的事。”   看来祝守恩在同学之间,的确有很好的人缘。   明长昱问:“他平时如何帮你?”   元文说:“都是些琐碎小事,常人不肯在意帮助,但他却细心留意了。比如……我初到书院时,因手头困难吃不起晚饭,祝兄便将自己的馒头分我一半,后来他为……为别人谱曲子卖了钱,便也为我介绍了些零活做。”   明长昱将书还给他:“原来如此。但我听说,书院中有些流言……”   “绝对不是真的!”元文立刻否认,“祝兄是一个正直且宁折不弯的人,怎会如流言所说的那般,一定是有人恶意污蔑!”   “他既与同窗相处得这样好,谁会污蔑他?”明长昱反问。   这下将元文问住了,他愣了一瞬,结舌无言。   “罢了,”宋夫子对元文挥挥手,“既是流言,你也不要多在意。你家离得远,天色不早了,早些赶路回去。”   “谢夫子,”元文如蒙大赦,向宋夫子、明长昱、君瑶行礼告辞后,带着书匆匆离去。   看来此次凌云书院之行,了解得比较多的人,便是祝守恩了。他大约是最受书院众人喜爱与推崇的一个人。   沿着这几间学生的厢房再往东一些,就是新修缮的几座院子。离得较远,也能闻到空气中氤氲的漆味与新木头味道。明长昱打算带着君瑶前去看看,便辞别宋夫子,说道:“此次来,不想为人知道,还请夫子不要告知他人。”   “我知道。”宋夫子见他做寻常平民打扮,从头到尾也没介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就知晓他特意隐瞒了身份。所幸自己也累了,他便与明长昱说道:“侯爷自便吧,老夫回屋休息。”   与宋夫子分别之后,明长昱带着君瑶前去新修缮的书院。   这部分新修缮的院子在书院东方,能见到乐游原上初升的朝阳,是以被命名为华阳园。园子依书院原有的规模扩建的,有书塾阁,用于学生上课,有藏书楼,有练武场。在靠近旧园学舍厢房后,又多修建了两排厢房,同样作为学舍。   因整体修缮完毕,负责修建的匠人都已经离去了,一些家具摆设之类的,还需另请人来制作。   君瑶与明长昱畅通无阻的入了华阳园,沿着园子的主道慢慢往前走,一一参观游览,新修建的地方,总让人充满好奇。   君瑶入了授课堂,随便找了位置坐下,说道:“等秋闱过后,这里定然是欣欣向荣的景象。若干年后,一定会如圣上与侯爷所愿,天下归心,贤才齐聚。”   明长昱挨着她席地而坐:“借你吉言。”他侧首,静静地看着她。日色溶溶,透了窗棂与枝叶落下来,映得她眉眼柔和,柔美可人。   他蓦地心里一沉,轻声问:“你幼时,是谁教你读书认字?”   君瑶稍稍一愣,说道:“幼年是我娘,不过教得不多。后来是外公,我入楚家之后,便做了我外公的侍女。表面上是侍女,但我外公对我极好。后来他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常常只能在房中养病,便有更多时间教我了。”   明长昱点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相依坐了半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没惊动旁人,悄然离开了。   回到栖云小筑,明长昱与君瑶搬了梯子,将院中的杏子摘下几筐,让人洗净之后,挑选着好的准备带回侯府。悠闲的时间较难消磨,但君瑶与明长昱却找到消遣的乐子——酿酒。   两人都是初次上手,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不怕浪费,就怕酿不好。酿之前,还特意找了会酿酒的人来询问,明长昱甚至翻阅了古籍。   千金难得的红炉绿蚁,就这样与砂糖杏子一起入了罐子,密封好后放在了杏树下。明长昱满意地瞧着几个酒罐,说道:“半年后,就可以品尝了。”   君瑶说道:“这杏子酒也有我的功劳,侯爷不妨分一两罐给我,让我带去给李枫他们尝尝。”   明长昱淡笑道:“半年后……你还在刑部?”   他意有所指,君瑶有意忽略过去,俯身去收拾酿酒剩下的残骸。心念着将杏子带回去,晒成杏干做果脯蜜饯也行。   这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打发了。用过晚饭后,夕阳渐渐沉入乐游原,没入远处京城的城墙下,君瑶与明长昱一同赏了夕阳,待一轮淡月升上天幕,才下了楼阁回房休息。   还未入房,夜色里明昭匆匆忙忙走了过来,对明长昱行礼道:“侯爷,工部侍郎带人去了凌云书院,特意派人前来,请你也去一趟。”   明长昱眯了眯眼:“可知所为何事?”   明昭摇头:“半个时辰之前,工部侍郎带人去了凌云书院,之后将华阳园围了起来。具体所为何事,我暂且没探知到。”   秋闱在即,凌云书院即将开放招收学子。朝堂之上无数双眼睛时刻地盯着,更有不少争议之声,将凌云书院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凌云书院不能在此时出任何意外,否则今年的秋闱招收一事或可能搁浅。   明长昱若有所思,转身对君瑶说道:“你先休息,我去凌云书院看看。”   说罢,他回房换了衣裳,带着人策马而去。   夜幕笼罩四野,樊川与乐游原的黑暗在缓缓蔓延,明长昱带着十几骑人马快速前往凌云书院,不过两盏茶的光景,便到了。   书院安静的落座于夜色里,门牌与门匾上的字迹力透黑暗,苍劲有力。书院大门紧闭,院内寂静无声。但一上前,便有严加看守的人阻拦。   明长昱亮出身份,看守的人立刻放行,并先一步前去通知李青林。   夜色中的华阳园,与白日所见并无不同,园内草木稀疏,几盏幽幽的灯火在风中摇曳着。各处房屋楼阁都有人进出检查着,这大致印证了明长昱的推测——凌云书院的建造果然有问题。   片刻后,李青林步履仓促地迎了上来,向明长昱拱手行礼。   明长昱没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问道:“赵大人为什么要让人封锁书院?”   李青林策马赶路,急忙从城内而出,有些劳累,身体气息有些虚弱,但面色却沉稳凝肃。他低声说道:“下官收到匿名检举,这凌云书院的修缮一事有问题。我翻开了工部的账目,果然发现几项漏洞,所以立即带人前来查看。在下并未封锁书院,只是暂且让人看守了起来,以免横生枝节。”   明长昱面色一沉:“匿名检举?”   李青林立即将检举信递给明长昱。这封信所陈,虽不享尽,却一一陈述了凌云书院建造中的问题:贪墨、以陈代新、谎报价目、谎报修造人员等。单是一项,就足以让人震惊。   再对比李青林提供的账目,明长昱面色微微一冷。凌云书院由圣上提出重建修缮,虽不得大多数官吏赞同,但皇帝认准的事,却不容小觑,所以上头拨款也不会怠慢。只是这账目中的款项,诚如李青林所批注一般,大有问题。   李青林说道:“下官不管轻易断言,只能先行将书院看守起来,一一查实。”   明长昱将书信与账目收好,环视这书院四周的房舍与楼阁,说道:“华阳园在十几年前就落成了,如今要查,就需查修缮的部分。但这里的主体已经完工,赵大人打算如何查?”   李青林说道:“下官自有方法。”   明长昱静默地看着他,眼眸幽邃。他意味深长一笑:“既如此,此事合该由赵大人负责。我只需在秋闱之前,看到一个清静正常的书院就可。”   书院的建造与修缮问题重重,可如今事发了,就变成了一滩浑水。这趟浑水由谁搅出来,就该由谁澄清。   李青林脸色一冷,沉声道:“侯爷所言极是。”   明长昱不置可否,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具体负责建造事宜的人呢?为何不在?”   李青林说道:“在,已分派他去检查各房舍了。”他回头看向陆卓远,说道:“将赵郎中找来。”   陆卓远得令,立即去了。趁着这世间,明长昱了解核实了工部司的工匠,并将管事的找了来,问道:“你们都是常年在工部司做事的?”   工匠管事说道:“是,小的专门负责泥瓦木匠,与工部的大人签了协议,手下有二十几个人。若是人手不够,小的还负责帮忙找人,工钱也是按时给的。”   明长昱轻笑:“如此。”   工匠管事摸不准明长昱的心思,也不知明长昱是喜是怒,不敢胡乱说话,只能呆怔且惶恐地站着。   许久之后,去找人的陆卓远回来了,不安地说道:“侯爷,大人,我……我没找到赵郎中。”   李青林皱眉:“没找到?这是为何?”   陆卓远说道:“在下将赵郎中负责检查的房舍都找过了,没发现他人。但书院已经被大人看守了起来,他应该不会离开。”   明长昱沉声问:“是否找漏了?这书院可有比较偏僻的房间?”   陆卓远突然想到什么,说道:“有一处库房,建造得结实,还有些偏僻,或许赵郎中去了那处。”   他没有耽误,又立即前去找人。这一次大约是找到人了,但是他不太确定,只能又返回来对明长昱与李青林说道:“侯爷,大人,下官去了那库房,发现库房的门从内紧闭,打不开。我朝门内喊了几声,似听见赵郎中的声音了,但……赵郎中不开门,我也进不去。”   一个在外开不了门,一个在内不开门,陆卓远觉得蹊跷,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回来请示。   “难道库房内有问题?”李青林淡淡地问,说罢起身,对陆卓远说道:“你带我去看看。”   明长昱皱了皱眉,端坐在椅子上,无声地凝视着李青林与陆卓远远去的身影。一旁的明昭见他脸色不好,趁人走后轻声问:“侯爷,不去看看吗?”   明长昱的脸色的确不好,冷寒得如同结了冰,他缓缓地摩挲着衣袖,冷声道:“今夜这书院,事太多了。你让人暗中跟着。”   明昭闻言,立即让人去办。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不久之后,李青林返回,周身的气息似浸了这秋夜的寒霜,他立在明长昱身前,拱手说道:“侯爷,赵郎中的确在库房里。”   “哦?”明长昱蹙眉,“那为何不让他来回话呢?”   李青林面无表情地说道:“库房中除了赵郎中以外,还有一具尸体。”他看了看明长昱,见他不动声色,便淡淡地问:“我已让人将库房看守起来了,侯爷可要去查看?”   明长昱将账簿一放,缓慢地起身对明昭说道:“传我的命令,立刻调大理寺的人来。”他看向李青林,“请赵侍郎带路。”   李青林神色坦然,在前方带路。   明长昱不动声色,与李青林缓步同行。今夜月色黯淡,只落下几缕晦暗的白光,书院寂然无声,连两人的脚步声,也似不曾听见。   须臾之后,他打破沉寂:“赵大人可是与赵郎中同时来的?”   李青林走得极慢,似早就知道明长昱有所疑问,便沉稳地回答道:“我来得比他早些。”他侧首看了看明长昱,低声道:“今夜,本该是例行公事才前来查看。”   明长昱了然。书院建造的事情由工部负责,但工部的人,比如李青林当然不会日日亲自来看着,只会在特定的时间来巡查。而今日,便是他来巡查的日子。只不过正好,来此之前有人向他递了检举信。   若是如此,那赵郎中赵世祺与库房里的尸体之事,到底是不是巧合就要另当别论了。   明长昱从李青林口中,得知了更多的详情。李青林在来凌云书院之前,有人将一封匿名书信放在了他的桌案上,看了心中内容后,他立即带人前来查看。刚到凌云书院,赵世祺便也出现在书院门口。赵世祺并不是单独前来,而是带了人手和工匠,这让李青林起疑,怕横生枝节,所以让人将赵世祺带的人拦在门外,并将华阳园看守起来,不经允许,不得随意出入。李青林与赵世祺一同入了书院后,赵世祺主动先去查看各方屋舍。李青林在工部为官,深谙建造之事,又查看了账目,觉得事情蹊跷,且不宜隐瞒不报,所以将此事通知了明长昱。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库房门口。 第196章 不情之请   凌云书院的库房,初建之时,是为陈放书院中名家字画器物等所用,格局不大,面积狭窄。房内十分干燥,墙上没有窗户,只在房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难以容人通过。能出入库房的,只有一道厚重的门。   库房外已经让人看守了起来,房内亮着灯,火光将房间照亮,一应人物一览无遗。   明长昱缓缓入了房,他率先看到的,是被人控制的赵世祺。   赵世祺是赵家嫡子,在工部任职郎中,大事小事见识过不少。此刻面临的人和情形,并没有让他失了分寸。他看向明长昱,平静地说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明长昱淡淡看他一眼,转而又去看地上的尸体。   尸体平躺在赵世祺身侧,是一具男尸,年约二十,身长七尺许,体型中等,身着云锦儒衫,脚穿牛皮靴。   明长昱问道:“尸首是谁,有人可认识?”   李青林也看过尸体,并不认得此人。   他身后的陆卓远上前,恭敬地说道:“回侯爷,这人是于慎,曾是凌云书院的学子。不久前已学成离开,即将赴任。”   “于慎?”明长昱挑眉,“凌云书院琴棋书画四君子之一?”   陆卓远颔首:“是,于慎擅长书法。”   明长昱蹙眉。没想到昨日才与另外三君子见面,这四君子的其中一人就这样死了。他的脑海中掠过些许关于他人对于慎的评言,又看向赵世祺,问道:“你与于慎是什么关系?”   赵世祺立刻否认:“回侯爷,我根本不认得此人!”   一个是赵氏嫡子,一个只是一介书生,浅显来看,的确不会有什么关系。   明长昱说道:“你将事情经过详说一遍。”   赵世祺面色发黑,依旧忍着一口恶气,说道:“我与赵侍郎一同来书院查看,一心想着不能出任何差错,便仔细检查每一间房。我将其他地方检查完毕后,便进了这库房,谁知一进来,库房的门就关上了,无论我如何推拉,都无法打开。我心头大急,呼喊几次之后,便有些头晕。好在找侍郎与陆卓远来得快,将门撞开了。他们一进来,就看见地上的尸体……”   “你入门时,没发现尸体?”明长昱问。   赵世祺说道:“我……我没带灯盏,这房间门紧闭着,也没窗,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哪儿知道房中有尸体?”   见明长昱无动于衷,他咬牙辩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我为何要在这时候杀人?”   明长昱并不理会他,转身走向倒在地上的门。这扇门还算厚重,很是结实,因是新修缮的,门面很坚固。门上有门栓,以坚实的铁板制成,因门被从外撞开,门栓已经脱落。   这扇门并不灵活,打开之后不会轻易阖上,除非是赵世祺自己入房之后,将门关上了。   明长昱眯了眯眼,厉声问:“你入房后,为何将门关上?”   赵世祺闻言一愣,目光闪了闪,说道:“我没有关门,是门撞到墙,反弹之后自己阖上的。”   明长昱的目光在门上一寸寸游弋而过,挑眉道:“这么厚重的门,还能自己关上?你开门时得用了多大的力气?”他轻轻一哂,淡淡地说:“难不成是那具尸体的鬼魂将门关上的?”   赵世祺平日被人捧着,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隐忍着不满,说道:“侯爷爱信不信,门反正就关上了,我打不开,外面的人也打不开!这人怎么死的,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跟我无关!侯爷还是将我放了,早些查案要紧。”   明长昱根本没把赵世祺放在眼里,他有意无意地听着,的目光落在门的右下角,随后不动神色地起身,对门外的明昭说道:“将赵世祺带回大理寺,押后审问!”   赵世祺惊呆了,整个人怔住之后差点愤怒得跳起来。他挣扎着怒吼道:“谁敢带我去大理寺?我爹是刑部尚书,我姑母是太后!我赵家在京城赫赫无比,大理寺的牢房敢收我?”   话音未落,他的嘴就被人捂住。   明长昱笑了笑,云淡风轻地对赵世祺说道:“大理寺的牢房宽敞得很,容得下赵公子,你不妨多住几天。”   赵世祺不可置信目眦欲裂,但此刻他显然就是刀俎下的鱼肉,只能任由明长昱宰割。   明长昱从赵世祺处了解了情况后,暂时不会再询问他。   这库房不太宽敞,人多了反而碍事,明长昱吩咐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大理寺的人看守。又低声叮嘱明昭,仔细搜查库房每一个角落。   今晚的一切,只怕又会掀起一场风波,明长昱心中暗自盘算着,赵家根深势大,与各大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皇上要重整世家,没有从最单薄的世家入手,而是打算先剪断赵家的羽翼,若是赵家逐渐式微,于其余几大世家而言,算是唇亡齿寒,重整就相对容易。   河安赵家已经被完全剪除,太后与赵柏文也暂且被压下,如今赵世祺再出事端,恰好也是进一步剪除赵家势力的机会。   他与李青林步入华阳园的院中,支开左右的人,问道:“赵大人可有发现?”   李青林颔首:“方才我进入库房,发现库房里有些问题。”他思索着,谨慎地说道:“凌云书院修缮时,赵世祺所报的单子里,要求翻新门、窗、梁柱、椽檐等、地砖等物。想来侯爷也发现了,库房的门依旧是陈老的旧门,只是重新漆过了而已。”   若那扇门不被撞开破损,若查看门窗的人不懂得新旧木材之间的区别,应是很难发现这些端倪。   明长昱虽不替朝廷管钱,却知道有人从凌云书院的修缮款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贪赃工程款项,以次充好的旧例多不胜数,但敢这样嚣张的,的确说得上胆大包天了。   如果这些事,让寻常的市井之人知道,市井百姓肯定破口大骂,恨不得将这些贪污的人五马分尸。可明长昱听闻之后,面色平静,仅眼里刺出极其浅淡的冷笑。   他对李青林点了点头,问道:“此事赵大人要如何处理?”   李青林缓声道:“我怀疑这一切,或与今夜的命案有关。我会仔细享尽的审查凌云书院,证据完善确凿后,会立刻上书圣上。届时最好侯爷的破案了,我会助侯爷一臂之力。”   明长昱眯了眯眼:“命案发生在工部,且赵世祺是你手下的人,若论起这命案的连带责任,你首当其冲。”   李青林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今夜回去,我需想想如何才能自求多福。”   无论是命案,还是凌云书院建造修缮贪墨一案,他都脱不了责任。明日上朝,他将面临的,我能预料自己将会面临一场狂风骤雨。   赵世祺被明长昱扣下,赵家人一定会想办法了解其中的缘由,也能查出凌云书院的问题,那么作为工部侍郎,李青林理应是第一个被问责的人。若有他顶了这一切罪责,赵家人就或有机会减轻赵世祺的罪责,将他带出大理寺。   将凌云书院的后续之事安排妥当后,明长昱带着明昭等人离开。   回到栖云小筑,君瑶已经歇下了,明长昱与明昭去了书房。   “可有发现?”明长昱问道。   明昭拿出一个布袋,交给明长昱,说道:“在房中发现了一根粗麻绳,大约是凶器。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发现,连打斗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库房也算是新修缮的,让人打理得很干净,房中又无任何陈设,想要留下痕迹都难。   明长昱看了眼那根粗麻绳,发现上头有斑驳的血迹与零星的皮肉,应该是将于慎勒死的绳子。但于慎真正的死因,需仵作验尸之后才能断定。   “去查一查于慎这几日都与什么人来往过,特别是工部的人。”明长昱说道。   已是夜深,明长昱还需早起上朝。他将诸多事宜交代清楚后,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次日清晨,君瑶醒来时,房内安静无声,光线柔和。她起身穿好衣裳,推门而出时,发现天已然大亮,太阳早已跃出山头,尽燃樊川平野秋色。   有侍女见她出了门,立即上前行礼问道:“公子醒了,可让人安排洗漱?是否将早饭端到房中?”   君瑶左右环视,问道:“侯爷呢?”   侍女说道:“侯爷因要赶早朝,天不亮就入城了。他走时吩咐了,公子可自由安排,若要回城,就让管家安排车马。”   君瑶点了点头,让她将饭菜端到了屋子里。   吃过早饭之后,她向管家借了一匹马,离开了栖云小筑。   她赶着去刑部点卯,没回自家院子。刚踏进刑部的门,就见隋程快速朝她走了过来,“你听说了没?赵世祺入了大理寺牢房!”   他与赵世祺素来有仇怨,前几日还险些被赵世祺的马撞到,私心里恨不得赵世祺快点倒霉,今日一早听说了赵世祺下狱的事情,顿时拍着大腿喊了几声“现世报!”   君瑶知晓赵世祺是赵家嫡子,有这样显赫的背景,还能锒铛入狱,大约是明长昱所为。将事情的经过了解了大半,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赵世祺牵涉的命案,关系到工部,也关系到凌云书院。她暂且不关心工部会如何,但只担心此案会影响到凌云书院秋闱之后的招学。若是有人寻机打压,那凌云书院能够继续办下去,就是未知数了。   一时间,她心头百转千回。   “这案子太巧了,不早不晚,正好在秋闱之前,”隋程喝着早茶,漫不经心地说,“你说这是有人故意针对工部呢?还是故意针对凌云书院?”   君瑶心神一凜。她努力回味着隋程方才说的话,试图从他讲述的案情经过中找出线索。奈何隋程也只是道听途说,也不知详情,君瑶无法从这些零碎的片段里找出关键。   这一上午,朝堂之上,的确说得上风起云涌。   赵氏一族以及拥护赵氏一族的人,的确将李青林当成了为赵世祺挡箭的靶子。从头到尾避开了工部贪墨之事,直接将李青林与工部牵连的命案纠缠在一起。说得仿佛李青林才是杀害于慎的凶手似的。   再者,不少人抓住凌云书院的把柄,以此命案为噱头,加大渲染,恳请圣上下旨,暂且关闭书院整修,将书院招学一事延后。   皇帝与明长昱一派的人,尚且顶住了压力。直言案情的真相说明一切,所有事宜与官员的上奏,都等案情真相大白之后再说。   文武百官不会和皇帝在朝堂上当面闹翻,诸多不满,也只会在下朝后暗中表现出来。   当日,国子监与部分世家子弟的人,便在宫外静坐,无声要求暂关凌云书院。   明长昱得知此事之后,嗤然一笑,说道:“静坐便静坐,就让他们坐到真相大白之时。”他示意明昭,说道:“暗中安排人下去,由暗中安插进去的人带个头,务必让这些人好好坐着,不得再闹出其他动静。”   皇帝关爱学子,在此时也宽仁起来,命人给静坐的人送水送粮,但再无多余的话语。   中午,君瑶顶着溶溶秋日,离开刑部去街头吃午饭。   入秋后,她喜欢吃些清淡的饮食,刑部对面热闹的街头,有一个食摊,做的鱼羹和玉带羹很合她的口味。她方才入座,就有人无声地坐在了她对面,来人一袭青衫,清淡温雅。   一见对面的人是李青林,她愣了愣:“你能吃这街头的东西?”   李青林抽了筷子,用雪白的手绢擦了擦,说道:“我没那么虚弱。”入座前,听她点了玉带羹,他也转头向摊主要了一碗。   “昨夜发生在凌云书院的案子,你应该知道了。”李青林说道。   君瑶点点头,埋着脸喝汤,不置可否。   李青林静了静,起身向她行了礼,说道:“不知曾经的约定是否作数,如今我有一事,需请你帮忙。”   君瑶愕住,慢慢地咽下汤水,她放下碗,拉着李青林重新坐好,说道:“救命之恩,当然作数。但你可别让我做我办不到的事情。”   李青林温然而笑,眼底的温和与欣慰溢然而出,他低声说道:“我想请你查一查凌云书院的案子。”   君瑶怔了怔,为难地皱了眉,“此案是大理寺负责,我只怕……”   李青林摇摇头:“你需如何查,只管告诉我。”他说话极慢,但气息温和,正欲继续说话,便被人打断。   “她无需随你查案,大理寺正好缺人,她对我还有用处。”   这声音耳熟,凌冽微怒。   君瑶循声看去,见明长昱已然走近,几步上前,在她身侧坐下。   李青林依旧和煦地笑着,似丝毫感受不到明长昱的不悦,只轻声道:“如此甚好,案情水落石出,我还需感激侯爷。”   明长昱从袖中抽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君瑶,说道:“但愿赵大人是清白的。否则,我会铁面无私秉公处理的。”   李青林只是轻轻一笑:“清者自清。”   君瑶埋首喝汤,细细地品着鲜鱼和野菇的滋味,趁着摊主将吃的端上来,笑着对李青林说道:“这玉带羹不错,趁热吃。”   “请,”李青林点点头。发现她碗中有鱼,随口提醒道:“小心鱼刺。”   明长昱面色微冷,将君瑶碗里的鱼肉块夹到自己碗中,说道:“她不喜欢吃鱼。”   说罢,他自己将鱼刺剔除,将鱼肉吃掉。   君瑶依旧慢慢地喝汤,细细地吃玉带羹。刚一抬头,碗里便多了一块剔除鱼刺的鱼肉。   明长昱悄无声息地将鱼肉送到她碗里,对面认真吃食的李青林并未注意。   君瑶抿了抿唇,快速将鱼肉吃下腹。   街头嘈杂热闹,三人自成一片天地,心头各怀滋味。   吃完后,李青林问:“既要查,是不是要去凌云书院看看?我正好有空,可带你过去。”   明长昱笑着说:“赵大人如今的确很闲,不过凌云书院的案子复杂,你最好避嫌。”   现如今李青林身上背着凌云书院建造渎职与命案的嫌疑,在早朝时被弹劾停了职,确实是比较清闲。   他身体羸弱,脸色疲惫,却似强打着精神与明长昱周旋,说道:“我只去凌云书院,离案发之地远些便是。”   明长昱挑眉:“那就请赵大人自便。”顿了顿,又微微沉了声说道:“赵大人不便与大理寺及刑部的人来往过密。”   他的话如此直白,李青林却也不恼,浅淡的笑容似清风徐然,他说道:“的确需避嫌,可案发时我也在,阿楚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话题陡然转到君瑶这里,她愣了愣,起身说:“我……我去结账付钱。”   摊主来得很快,君瑶付了钱后,对明长昱说道:“去凌云书院看看?”   李青林立即回道:“好,我已备好车马。”他殷切地看着君瑶,目光温和,却难得不好让人拒绝。   君瑶尚未开口,明长昱便说道:“马车太慢,我与她骑马就好。”   李青林也不勉强,上了自己的马车。   君瑶与明长昱策马而行,脚程比李青林快些。   这一路出城,明长昱面色微冷,沉默不语,看神色,却不像是生气。君瑶看不透他的心思,也只好一路沉默着。 第197章 樊川日影   到达凌云书院后,明长昱径直带君瑶入了库房。   李青林随后而至,只在库房外安置的座位上休息,并没有入内的打算。   库房内光线昏暗,君瑶拎了一盏宫灯,徐徐照亮这不算宽敞的一隅。借着灯光,她将查看好库房的情况,回头见明长昱走近,心头微微一颤。   在食摊吃饭起,她便隐隐察觉他隐忍的情绪,似有话要说,却因李青林在场欲言又止。   灯火悠悠摇曳着,他幽深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执意让你查案,所为何?”   君瑶蹙眉:“大约是想自证清白。”   库房的门早被拆卸,门外有人守着,明长昱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挡住。他说道:“若真的清白,又何须自证?”   君瑶目光一闪,“侯爷的意思是?”   明长昱往门外看了看,本掩在心底的狐疑此刻沸腾起来。他轻声说:“他来巡查凌云书院的时间,与案发的时间太巧合。”   不必明说,君瑶也是心念几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首先,那封匿名检举信,似乎是一切事故的开端。如李青林所言,信是突然出现在他桌案上的,但他作为工部侍郎,办公的桌案在工部的衙门里,除了工部的人,谁能轻易入内将信顺利地放在他桌上?而且时间刚好算得那么准,正好在他要巡查凌云书院之前?   其次,凌云书院那么多房舍,为何赵世祺偏偏先来库房?被人发现时,正好也是明长昱在书院之时。   这一切如此巧合,巧合到让明长昱怀疑是有人精妙的安排。   君瑶与明长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暗暗看向门外,秋日斑斓的树荫里,李青林自在地看着书册,仿若与周遭所有的猜疑无关。   她轻轻一叹,“侯爷不想让我查这案子,对吗?”   “不错,”明长昱轻轻按了按她的头。   君瑶点点头:“既然来了,我也想看看,只与侯爷讨论讨论,不查案如何?”   明长昱缓缓一笑,“好。”   君瑶指着门,问道:“门被拆了吗?”   “有人将门撞开了,”明长昱说道,“那扇门有问题,我已让人带回去查了。”   君瑶缓缓走到门边,将门框检查一遍,在门框右下角地面,发现一个小洞。库房的地板比普通房间更结实些,用的是坚硬的石板,安装前定检查过,这样圆润规则的洞,不是天然的,显然是人为。   她指给明长昱看,说道:“这或许是门被关上的关键。”   明长昱点点头:“当时赵世祺入门后,并没有点灯,门关上后,他没办法看清门的位置,一时打不开门也是有的。”   君瑶若有所思:“还有于慎,他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库房中?当真是被赵世祺所杀,还是在死后被人带到此处的。”   若他是活着走进这库房的,那么在进门之前,需从华阳园走过,在此期间可有人见过他?若他在来之前就死了,尸体是何人以何种方式带来的?为何又将尸体放在库房中?如何能确保赵世祺一定会到库房?   明长昱比她更熟悉凌云书院的情况,便说道:“昨日我与你离开之后,留守在华阳园的工匠还在这里?”   君瑶双眼一亮:“那工匠可见过于慎?”   明长昱带着她出了门,让人将昨日留守在园中的工匠找来。华阳园虽已整体完工,但还需工匠反复检查,每日里有一两个工匠留在此处。   那工匠很快就被人带来了,诚惶诚恐地说:“昨日下午,小的的确遇见于公子了。”   其实早就有人询问过他,现在又问,他少不得还要如实交代一遍。他说道:“小的昨日在门口的大树下乘凉,见几个人进了门。这华阳园还未修缮好,有的地方油漆没干,木头房梁之类的也不知是否稳固,所以不敢让人随意进来。那为首的公子便自称自己是工部的人,名叫于慎,是前来巡查的。小的就不敢阻拦他,让他进来了。”   “昨日留在华阳园的,只有你一人吗?”君瑶问。   工匠回答:“还有几个人,与我不在同一个地方守。”   君瑶想起自己昨日与明长昱进园时并没有被阻拦,便问道:“进这园子的人,都会被拦下?”   “也不是,”工匠摇头,“有时候山长与几个夫子也会来看,我们与他们都熟悉了,是不会拦的。”   君瑶问:“于慎来时,是怎样的情况?”   工匠摇头:“他还带了一车木材。那车木材正是工匠修筑用的,没什么不妥。”   “木材?”君瑶心念一动,“与于慎一同来的人是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工匠又将头埋下去,说道:“小的记不清了,看样子,都像是杂役。”   问过话之后,君瑶避开李青林,寻了处安静的地方休息。李青林依旧悠然安静地看着书,并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   君瑶思索着工匠说的话。既然明长昱已经将凌云书院的工匠调查过了,那么那工匠大约是没有问题,他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工匠从未见过于慎,自然不知于慎是什么模样。如此一来,就有两种可能。一则,昨日的于慎是真的,他是在入园之后被人害死。而当时随他一同入园的几个杂役,便有很大的嫌疑。二则,昨日的于慎是假的,真正的于慎其实早就死了,于是有人假扮于慎,将于慎的尸体偷运进了库房里。   她能想到的可能,明长昱也能想到。他本想调查昨日来此地的人,但不管谁来这里,对于工匠们来说,都是生面孔,没人确切的信息,就暂时没有线索。   退一步讲,若将案情想得简单些,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巧合,那么就可单从于慎本人为源头去查。   比如于慎是否与人有仇?或者因其他原因,有人必将于慎置于死地。   还有,于慎虽有功名在身,也从凌云书院学成,的确可以成为工部候补的官员。但凌云书院的人,都一致认为祝守恩才最有才德与资格,可为何这官职,最后落在了于慎身上?   君瑶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案子明长昱不让她参与,她便也不去多想了。她整理好情绪,走向李青林,歉然说道:“青林兄,我暂时想不出所以然来。”   李青林的言行很少让人为难,他只是舒然笑了笑,说道:“无妨,是我让你为难了。”   君瑶不自在地轻轻低头。   明长昱颇有些不以为意,说道:“赵大人,阿楚也算是为你查了案了。她已算尽力,万事莫强求,你也别强人所难。这案子落到大理寺这里,你何须有其他担忧?”   李青林只作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依旧清浅而笑。   此间日影渐长,卷过初秋的清风。   君瑶打算离开,又见明昭带着宋夫子从华阳园外走了过来。宋夫子是假期里唯一留在书院的夫子,明昭既带他来,必然是有事要说。   赵世祺与于慎的案子,一早就惊动了宋夫子,他一直在等候着,期望自己提供的线索有用。与稍稍向明长昱等人行了礼,似有所顾忌,欲言又止。   李青林见状,转身欣赏院中累累果树,有意回避。   宋夫子这才低声向明长昱说道:“前日下午,于慎来过凌云书院。”   前日是赶往青龙寺上香的好日子,樊川与南山上十分热闹。清早时分,祝守恩与罗文华便来了书院,向宋夫子问好之后,说明来意。原是他们与陆卓远相约,要往南山流杯亭相聚清谈,特意来请他同游。宋夫子平日专研经史子集,博览群书,却不喜欢走动,尤其不喜欢书院外人多的地方,就以身体不好为由拒绝了。祝守恩与罗文华真诚地关心了一番,体恤他身体不好,便自行上山了。   宋夫子本以为他们走后,书院就清静了。谁成想下午的时候,于慎也忽然到了书院。那时天色将晚,于慎只匆忙忙向他见了礼,便说要回房收拾些没带走的用品,宋夫子见天色将雨,叮嘱了几句,就让他自行安排去了。   明长昱听完,问道:“他何时来的?何时离开?”   宋夫子成天过得混混不知年岁,哪里还记得于慎何时来的。他只能大致说个时辰:“约莫申时三刻吧。至于何时离开的,我却不知。”   说起祝守恩等人,君瑶敏锐地想起前日天色将雨,祝守恩与罗文华、陆卓远三人曾打算回凌云书院避雨一晚。   于是她问道:“夫子可知祝守恩等人在前日晚上也来了书院?”   宋夫子愣了愣,目光微微一闪,说道:“这我也不知。想来那时天色已晚,我已经入睡了。”   君瑶追问:“书院大门有看守的,他们可知?”   明长昱与她对视一眼,立即让人去查。他对君瑶说道:“于慎当晚来收拾东西,若他被害,不知东西有没有收拾好。不如去他房中看看。”   于是众人前往于慎的房间。   作为书院学子,于慎也同样住在狭窄的厢房中。上学时,会有人专门到各房中整理打扫,且厢房并不是单独一人居住,所以大多时候是不锁门的。即便是锁了门,明长昱也会让人将钥匙拿来,把门打开。   因于慎的房间也算是于案情有关之地,所以其余人都没进去。君瑶随明长昱入了房内,见房间虽空,没有多少日常用品了,但依旧还有少许书籍笔墨之类没有完全搬走。且学子入住房间之后,如何安排是自己事,所以这房间内的东西,到底哪些是于慎的,也一时无法分辨出来。   眼下只能把房内的东西整理出去,让宋夫子分辨。好在东西也不多,大多是字画书墨,于慎又自诩以书法闻名,所以分辨起来容易许多。   将所有的物品分好之后,只剩最后一个木匣子。这木匣子十分厚重,看似有些年份了,上了锁,打开也很容易。明长昱解了锁,将匣子打开后,发现匣子内只有一幅字画,还有一锭银子。   “这应该是于慎的东西。”宋夫子说道,“与他同住一房的学生并不喜欢字画,平时也会搜集这些。”   明长昱到底没先注意到那幅上了年份的字画,而是将目光定在了那锭银子上。匣子中的银子看似成色不错,在日影下泛着银白的光泽。因银子反放着,所以底部的篆字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枚银子?”李青林向来温润的声音,难得听起来带着诧异。   话音刚落,明长昱便将木匣子盖上,说道:“不过是一锭官银而已。”   官银是用于入库的,必须刻下官银的标志字样与图案,方便入库管理,每个朝代的官银上,所镌刻的字会不同,但都会刻上时间、地点、重量、通途、成色、官员或工匠的名字。木匣子里的银子,的确是官银的模样,但银子下的标志与字样,却不属于本朝。   方才惊鸿一瞥,君瑶清楚地看见那官银上最显眼的两个字“天顺”!   天顺,是前朝的最后一个年号,自前朝覆灭之后,前朝遗留的官银要么被朝廷征收,要么就被熔了重铸,这天底下,谁还敢私藏且用前朝的官银?   君瑶的心一瞬间似被紧紧拽住。前朝的案子,关系到兄长被流放一案。她要查明兄长案情的线索与真相,就需从前朝的案子着手。如果这锭银子,是于慎的话,那于慎此人很有可能与前朝有关联。   自河安一案过去之后,君瑶再没有查到有关前朝的线索,如今线索就摆在眼前,她决不想错过!   秋蝉的鸣声一阵阵刺过人的耳畔,寂静中微凉的日影轻轻摇曳着,所有人都不动声色,仿佛方才没见到那锭银子似的。   明长昱面不改色地命人将于慎的东西整理好带走。   “这几间学生住的厢房让人看守起来,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明长昱说道。   离开凌云书院的路上,明长昱面色如常,而君瑶一路沉默。   日头渐渐西斜,为樊川染上轻纱淡墨,原野外城墙巍峨起伏,原上的人也镀了浅淡金芒。   君瑶骑着马,盯着地上的影子,忽然间一道身影纠缠而来,亲密无间。她无声侧首,见明长昱骑马靠近。她身下的马本就是明长昱养的,与明长昱骑的马相熟,这下一靠近,两匹马自然而然亲近起来,非要并排挨着走,时不时耳鬓摩斯一番。   君瑶拉着马缰,也无可奈何,只好轻声一叹。   “为何叹气?”明长昱问。   君瑶满心想着那锭刻着“天顺”字样的银子,又顾忌着青天白日不好说前朝的事情,所以欲言又止。   但见明长昱眼神研判,她找了话题,说道:“于慎既是被勒死的,那么他在临死之前,就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至少要挣扎一番。”她脑海里模拟着于慎被人勒住脖子的情形,继续说:“谁会任由人勒住脖颈却无动于衷?就算挣脱不了,也会想办法与凶手挣扎一番,身体扭动,双腿踢蹬……”   “库房里很干净,没有痕迹。”明长昱说。   君瑶颔首:“这也许就是凶手的狡猾之处了,他故意选择了这样一处难以留下痕迹的地方。”她蹙了蹙眉,又问:“发现尸体时,赵世祺是什么模样呢?”   明长昱说:“看样子被吓得不轻,但衣衫整齐,身体也完好,没有伤痕。”   君瑶问:“手呢?他若是想用粗绳索勒死人,可得花不少的力气,手心里总会留下勒痕才是。”   明长昱摇头:“没有。”他凝视着她,眼神深而远,似要窥进她的心底,稍稍一凝之后,又漫然说道:“若用软布包裹住双手,便不会留下痕迹。”   君瑶避开他的凝视,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得也是。”   “还有呢?”他故意再靠近些,似有意要扰乱她此时的心神,“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说的?”   君瑶蹙眉,拉紧马缰,侧首盯着他:“侯爷呢?难道侯爷没话想说?”她微微咬牙,低沉地说:“侯爷不让我再插手此案,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么多?”   明长昱愣了愣,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你若是生气,不如打我几下解恨。”   君瑶心头很乱,她夹紧马腹加快速度,稍稍离明长昱远了些:“回去之后再与你说。”   明长昱失笑,策马上前与她同行:“好。”   京城城门在望,君瑶特意减缓马速,让李青林的马车先过。   李青林也不好让马车在城门口停太久,只是掀起车帘,对君瑶颔首道:“阿楚,多谢。”   君瑶点点头,示意他先走。   李青林面色疲惫,看似有些支撑不住,他无力地伏在马车车窗上,淡淡一笑说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在聚。”   君瑶大致知晓他是要赶回去吃药,说了句:“保重。”   在城门口与李青林分别之后,君瑶一路跟随着明长昱,暗地里入了侯府。 第198章 振翅高飞   之所以要随明长昱回侯府,是因为在君瑶看来,这里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地方。   明长昱带着她一路入府,去了漱玉阁。两人始终无言,似乎都在腹内暗藏着不尽的话语,只是在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秋日里的漱玉阁,静谧雅致,院中拔高不少的木芙蓉已落了叶子,树枝柔韧有力。记起当初刚栽种时,它还是一株嫩树,而今拔高了,枝干似浓淡相宜的墨,节节向上。君瑶情不自禁走到树下,摸了摸干硬的树干。   树皮带着秋意干冷,一如不知多少年前的那场大雪里的风,刮得人骨皮刺痛难捱。君瑶一时有些臆想,觉得眼前这株木芙蓉,大约也是兄长折下的那枝,在历经风霜雪雨之后,招摇舒展。   明长昱一入府,就有侍女恭敬无声地伺候而来,端水送茶,传饭摆饭,焚香熏炉。不过片刻,漱玉阁热闹起来,灯火摇曳中,好似这京城万千灯火里的一盏,温柔而温馨。   他朝她招招手,笑着说:“先过来吃点东西。”   君瑶闻言入座,就着简单却可口的食物吃饭,温热的饭菜和汤水让她渐渐回神,也将她心底暗藏的固执和坚韧温热起来。   吃过之后,她无声凝视着明长昱,他也正好用完饭,亲自执着茶盏斟茶漱口,而后无声回望她。   沉默须臾之后,君瑶率先开口:“侯爷不让我查于慎被害一案,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案子与前朝有关?”   明长昱轻轻放回茶盏,不置可否。   然而这样的态度明显让君瑶不满意,她捏着薄壁青玉杯盏,轻声问:“侯爷一定知道。”   前朝的案子自案发起,至今已经近十年,哪怕彼时明长昱没有根基,没有深入参与案子,但这几年,也足够他布下根基了。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两年期间,大刀阔斧地拿世家开刀。   明长昱若有所思,轻轻地抿着茶水,须臾之后,才轻声说:“经过河安一案与太后一案,你已经在朝堂的注视之下,我只是想,让你暂缓接触案子,淡出朝堂的视线。”   君瑶很少深刻地揣摩明长昱话中的意思,因为他对她,向来是直白明炽的,而此刻,她却有些犹疑,只是一瞬后,她就下定决心,说道:“我要查这案子。”   明长昱轻捻着杯盏的手指微微一顿,温声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君瑶执拗劲儿突然上来了,平静地说:“那我也要查。”她不是说笑,她虽品级低,但在刑部和大理寺还是有些浅薄的人脉和方法的,如果真要查案,也不是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明长昱深深地凝着她。院内琉璃灯火摇曳,在她身上拢着一层柔光,也在她身后投下一片摇曳的暗影。那影子,就像是自她体内迸发出的双翼,振振欲飞,看似柔软,却暗藏强韧。   他心底一叹,有些无奈。他一直知道她聪明自主,却因她与自己越来约数而忽视了她的固执与韧劲。她可以为兄长隐瞒身份,在危险的地方蛰伏等待,等待着一丝线索和机会。如今这机会或许就在前言,她怎么会甘心错过?   与此同时,他心念一转,柔软地凝睇着她。与其让她我行我素地去查,不如让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查。   不管这于慎一案,是巧合也好,还是暗伏在背后的阴谋也好,只要他在,就能护她周全。   他漠然看着清亮的茶水,缜密地思索着。   君瑶也不慌忙,而是挪开桌前的杯盘,将明长昱拿回来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这匣子里的东西相当敏感且危险,他没有交给任何人保管,而是亲手将其带了回来。   匣子被君瑶打开,略带尘灰的匣子内,那锭泛着淡淡银光的银子紧捉住人的眼,君瑶轻轻地在其“天顺”二字上敲了敲,“天顺年间的兵饷银子,怎么会出现在于慎的匣子里?”   在凌云书院时,没有仔细看清这银子,现在君瑶将这沉甸甸的银子拿出来看,发现上头除刻“天顺”二字之外,还刻有“靖王府,兵饷,足银”等字样。这说明这锭银子是前朝天顺年间由靖王负责铸造的兵饷银子。莫说君瑶,就算这天下的人,也没几个敢论前朝之事,敢说前朝之事。在坊间里,也只流传着些风流野史,还有令人津津乐道的雪月故事、传奇话本。所以君瑶只知道“天顺”是前朝的年号,却并不了解那个年间的事情。   明长昱将银子拿去,在石桌上敲了敲。他曾带兵千万,见过各式各样的兵饷银,也知道铸造兵饷银的方法与要求,对前朝的兵饷银也有所了解。   敲过银子后,他说道:“这锭银子,成色很新。”见君瑶聚精会神地凝听,他继续说道:“本朝至今,历经三代,粗略算计,也有近四十年的历史。若这银子当真是天顺年间造的,那也有五六十年了,来来往往的经手流通,加上年岁的磨蚀,不可能还这么新。”他又将银子掂了掂,说道:“而且,纯度比较高。我翻阅过前朝的史料,天顺最后那几年,货币银钱铸造相当混乱,为造出更多的钱,许多铸银子的官府所出的银子纯度与重量都不符合基本标准。这直接导致百姓手中有银钱,却用不出去,或者能用,但需得出比平常高数十倍的价格购买。这也是那时□□四起的原因之一。”   君瑶隐约懂了:“那侯爷的意思是,这锭银子……”   她心底暗惊。若这锭银子,不是前朝铸造,而是最近几年才铸造的,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前朝的人,在暗中掌握了本朝的银矿,开始暗中铸造银两。若是这些银两投入坊间,岂不造成天下大乱?若不是投放坊间,而是留着自己使用,那么用途是什么?   君瑶暗暗梗住一口气,心底早就百转千回。自古改朝换代,都是流血漂橹,血流成河。可以说,相当多的皇权,是用无数的性命换来的。如今各大世家,与皇城内住的人,是踩着前朝皇室的尸骸,一步步走上去的。但假如那些尸骸之中,有漏网之鱼呢?   她盯着银子上的“靖王府”三个字,问道:“靖王是什么人?”   明长昱说:“天顺末年的皇帝,在登基之前,被封为靖王。皇帝登基后,其弟被封靖王,善于兵法,用兵如神。”   “既然他用兵如神,为何……”君瑶将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明长昱也不避讳,说:“有人离间了他和兄弟的关系,致仕他不仅要面对叛乱,还要面对兄弟的残杀与篡夺。”   三言两语,就将那段刀光剑影人心诡谲的历史道尽了。君瑶压低声音,略带紧张地问:“那天顺皇上……”顿了顿,又改问:“靖王是否还活着?”   她心底最直接的疑惑,便是这银子是不是靖王铸造的。既然如此,要么前朝的靖王还活着,要么,就是他的后人还活着。且明长昱告诉过她,前朝皇帝有一支暗卫,或许助前朝的血脉留了下来,暗中蛰伏壮大。既然如此,这支暗卫,是否暗中被靖王所用?   明长昱不做声,而是将匣子内的画卷打开。   这幅画,看着也有些年岁了,纸张略泛黄,画中江山万里,青山巍峨,城邑繁华,田野悠然。青蓝色调的画卷壮阔华丽,却不失临江独钓的恬然安乐。   君瑶这个外行,也不禁为这样的画卷惊叹。然后明长昱指着画卷上的十来个印章说道:“这是靖王的画。”   “靖王?”君瑶侧首。   “他擅长丹青,技艺出神入化,名扬四野。他本就不轻易画画,生平画作也不多。而且本朝初建时,许多人为免惹祸上身,都将画作焚毁了。这普天之下,恐怕没剩几幅真迹。”   “那这幅是真是假?”君瑶问。   明长昱说道:“难辨真假。”   君瑶默了一瞬:“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撇清于慎与前朝的关系。”   明长昱沉吟片刻。这事细想之下,便能发现最大的端倪——于慎为何会将匣子放在凌云书院?   据他所知,于慎祖籍在岭南,门楣不算高贵,但也小有家业。如果于慎与前朝的人有联系,那他的家人大约也脱不了干系。如前朝遗物这种铁定会被株连九族的罪证,于慎怎么会随身带进书院里?而且竟会在搬离书院时将其落下,并在前日晚上趁雨前来取回。   他将银锭子与画卷都收好,沉声说道:“所有学生,在入凌云书院之前,都受了层层盘查。除非于慎这人洗得太干净,否则不可能查不出破绽。”   君瑶一怔:“这么说,于慎……”   明长昱眯了眯眼,“如此,就需得将凌云书院上下再盘查一遍。”   君瑶抿了抿唇,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前朝的人或许渗入了世家之中,或许还会改头换面,以学子的身份进入凌云书院从而入朝。这些隐患,就如堤坝上的蚁穴,毫不起眼,却破坏力惊人。   她与明长昱相坐许久,半盏茶已凉了,也没再让人换新的。   君瑶说道:“明日,我去看看于慎的尸体。”   明长昱说道:“先让大理寺的仵作来回禀吧。”   君瑶颔首,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得回去了。”   明长昱已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那宅子里,说道:“漱玉阁一直为你留着,今晚就在这里歇息。”   君瑶下意识回绝。却听他说道:“你回去之后要生火烧水,要叠被铺床,还要做杂七杂八的事,不累吗?先这里歇着,明天再说。”   “可是小黄……”   明长昱就想起那只越长越肥的猫,说道:“它已经那么胖了,还会自己抓鸟雀鼠虫吃,不会饿着的。”   君瑶觉着也对。于是由红砚引着进了卧房,在漱玉阁睡下了。   好在君瑶品级低,刑部的重大事物大多落不到她身上。次日正午时分,刑部暂且散了班,君瑶趁机去了大理寺。   于慎的尸体,已让仵作检验过,确认为是被绳索之物勒脖而死,身上也有诸多伤痕。从脖子上勒痕的形状看,可断定为他杀。   除在尸身上发现的痕迹外,在其衣物上也发现了痕迹。于慎当日身着锦衣直,袖口略宽大,绣有青竹花纹,也正是在这走线普通的花纹上,发现一星青蓝色粉末。经查验后,确认这粉末为石青粉。其次,衣服领口处颜色较淡,似乎被重力反复清洗过。   君瑶看了尸体,发现诚如验尸单上所说,于慎脖颈上的勒痕略深,勒痕处皮肉粗烂,几乎看不出是被何物勒过的。但于慎死亡的库房内,只有一条绳索,绳索上还带着血肉。   明长昱说道:“有人用这条绳索,反复磨损勒痕,致使勒伤处皮肉磨烂。”   君瑶问:“难道勒死于慎的凶器其实不是绳索,而是另有他物?凶手之所以用绳索磨烂勒痕处的皮肉,是掩盖原本的勒痕。”   明长昱颔首。   因此,赵世祺大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既然如此,能杀害于慎,并以此陷害赵世祺的人,会是谁?   赵世祺自负为赵家嫡子,平日做事张扬狂妄,仗着背后有权势,得罪过不少人。单说工部,他之下的几个主事郎中,就对他颇有不满。   君瑶定了定神,整理思绪后,缓缓说道:“凶手能轻易杀害于慎,并将他的尸体带到凌云书院库房,一来,他或许熟悉于慎,二来,也熟悉凌云书院。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大致可成为目前调查的对象。”   对凌云书院熟悉的人,自然是书院中的管事人和学生,其次是工部的人。而于慎尚未去工部任职,能与他相熟的人,当然是凌云书院的人。他前往凌云书院当晚,书院中还有祝守恩、陆卓远与罗文华,与宋夫子。但也不能完全确定,除了这些人之外,书院中没有其他人。   君瑶将以上几个人名在腹中滚了一遍,就听明长昱说道:“我查看了吏部近几月空缺官职的候补名单。其中工部司主事一职,有几个人是作为候补的。其中有举人功名的祝守恩,以及于慎,还有一人,是陆卓远。”   君瑶顿时愣了愣。祝守恩与于慎,是过乡试中举之后才到凌云书院入学的,身为寒门学子,他们能读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容易了。到凌云书院来,也是为了提升,若再继续考,争取考个进士也是行的。   但问题就在于,历年来评卷的官员,大多出自世家,寒门中人想继续往上考,成功的几率较小。所以有功名在身的人,都会先去吏部报道,一旦有空缺的职位下来,立刻就去任职。   祝守恩与于慎,在凌云书院已有三年,已是学有所成,遇到空缺职位,当然会优先选择入职。   而陆卓远,在工部任计史已有两年多,从考绩各方面来看,都有擢升的可能。计史为七品,书令史为六品,如果不出多大的意外,他也有可能升职为主事。   几个候补的人选出来的,但最终裁定是谁来做,还需吏部与工部这方共同决定。   而吏部选任的最终结果,是让于慎来替补这主事的空缺。这样的结果,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以常理来看主事空缺之位,首选的人应是陆卓远,其次才是于慎或祝守恩。可这种低品级的小官,在选任时的情况也是难以掌握的。考官不选你,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如长得不好,名字不好,声音难听,字难看等等。   所以为何最终会选了于慎,只怕吏部的官员自有一套说法。   明长昱将候补名单放在桌案上,轻轻在陆卓远的名字上一点,说道:“于慎衣袖上的石青粉,是一种绘画常用的石青颜料。而陆卓远,则是以绘画著称于凌云书院的。在流杯亭时,他为你我绘了画像,就用到了石青颜料。”   君瑶蹙眉:“难道于慎衣袖上的石青颜料,是在陆卓远处沾上的?”   明长昱不置可否。   衣袖上有石青颜料,也不能说明就是在陆卓远处沾上的。   但假如陆卓远憎恨于慎抢了本属于自己的职位呢?更何况,于慎曾与陆卓远同在书院滞留过。   于是,明长昱立即着人,前去传陆卓远、罗文华与祝守恩三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陆卓远与罗文华两人都到了。祝守恩因家在京城外,要晚些来。   君瑶在屏风后,听明长昱询问陆卓远。   屏风上,有细密的花纹雕镂,君瑶透过花纹间隙,看着站在明长昱下方的陆卓远。他应是从工部直接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面对明长昱,他只有恭敬,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见礼之后,他恭声询问道:“不知侯爷让下官来,是为何事?”   明长昱平静地看着他,说道:“那日流杯亭一别,你与祝守恩罗文华两人,去了凌云书院避雨,在那里歇了一晚。”   陆卓远回道:“是。”   明长昱说:“那时与你们同在书院的人,还有于慎。”   陆卓远坦然地说:“是,他比我们三人先到书院。”   “这么说来,你们三人都见过于慎?”明长昱问道。   陆卓远顿了顿,才说道:“我们三人到达书院之后,先去问候了宋夫子。于慎也到了书院一事,是宋夫子告诉我们的。”他回忆道:“我们的住处并不在一个房内,所以之后各自回房,没有与于慎打照面。”   君瑶蹙眉,于慎与陆卓远不打照面便罢了,但他与祝守恩以及罗文华是同窗,明知同窗就在院内,也不相互见面问好? 第199章 抚琴君子   明长昱淡然地看着陆卓远,漆黑的眼眸如尖锐的针刺,细密得让人逃不开去。   陆卓远抬手行礼,低头说道:“是。”   明长昱点了点头,又说道:“于慎的衣袖上,染了石青颜料。石青颜料难得,需工匠在深山中开采,再加工研磨。每个工匠的手艺不一样,采出的石青也有好坏,我想,若让京城的工匠来辨认,大可能辨得出那石青颜料,是出自哪座山,哪个工匠之手。”   陆卓远从容地说道:“或许是书院采购的石青。侯爷也知道,书院是在相熟的作坊买颜料的,所以会便宜许多。我与其他的同窗一样,绘画都用的是书院采购的石青。大约于慎衣袖上的也是。”   “如此,”明长昱倒是知道凌云书院的采买,学生绘画所用的颜料,还真如陆卓远所说。如此说来,于慎衣袖上的石青,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既如此,你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明长昱追问。   陆卓远不假思索地摇头:“那一晚我睡得很好,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明长昱不置可否,继而问了一个敏感地问题:“若凶手出自凌云书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陆卓远面色豁然一变,而后又似强行按捺下去,轻声道:“我已离开书院很久了,对书院中的人和事,都不甚了解。”   “既如此,又为何与罗文华以及祝守恩为伍?”明长昱微微眯着双眸。   陆卓远坦然道:“既是同窗,又兴趣相投,志趣相似,可称得上知己,自然就能同行。”   他紧绷的神色似有了缓解,说及交好的同窗,好似有道不尽的言语:“也许是他人谬赞,将我与祝兄、罗兄并称为画、琴、棋三君子,便就有了与他人不同的惺惺相惜之情。”   明长昱无声捻着袖口江牙绣纹,状似随意地问:“琴棋书画四君子,为何到你这里,就只剩三君子?”   陆卓远愣了愣,似斟酌些许,才说道:“我与祝兄以及罗兄相交时,也知晓书院里流传四君子之说,可毕竟人有亲疏,在我与他们初始时,于慎就与祝兄、罗兄交情不深,所以我也没有与于慎深交。”顿了顿,又道:“于慎,自有他的交友圈子,他所在的圈子,与祝、罗二人所在圈子,似乎有些龃龉。”   “为何?”明长昱问。   陆卓远谨慎地说:“向来人多的地方,都会莫名的划分各自的阵营。人们为了自己好过,大都会选择于自己有利的一方,于慎与祝兄等人的情况,大约就是如此。”   拉帮结派搞团体这样的事,处处都有。书院的学生分化阵营,比起朝党上的分化,要单纯简单一些。明长昱对此颇有自己的见地。于是他问道:“既如此,你认为这两方,谁是核心人物?”   陆卓远摇头:“我不与书院的其他人深交,故而并不清楚。”   这句话,就犹如一个封口,将明长昱接下来的问辞挡了。   明长昱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离开书院时,于慎是死是活?”   陆卓远怔住,立即摇头:“我们离开时并没有注意他。”   陆卓远离开之后,明长昱才让罗文华入内。罗文华的家境,比起陆卓远于慎等人更贫寒些,初到京城时,整个人很是谨慎拘束,这两年见识了京城的人事,才恢复开朗。他见到明长昱,十分惊愕且慌乱,想起他就是流杯亭送酒的人,又见他凌威不怒,便恭敬行礼回话,照明长昱所吩咐,将与于慎同留凌云书院当晚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事无巨细,连与宋夫子相见时喝了什么茶都交代了,还说自己茶水喝多了,起了几次夜,见屋外风雨交加,夜深无人,担心被风雨侵害染上风寒,所以钻进被子里睡到天亮。   虽啰嗦了些,但与陆卓远的说辞相同。一来,只是知道于慎来了书院,却不曾与他碰面。二来,在夜间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三来,离开书院时,也不知于慎是否离开了。   明长昱待他说完之后,问道:“于慎与你,以及祝守恩关系如何?”   罗文华缓缓地说:“我与于慎没太多交情,祝兄与他,也不过是同窗。”   他回答得很是笼统,好像让人找不出错处。   明长昱面色凌厉,让人望之如临深秋寒霜,罗文华看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明长昱收回冷厉审视的目光,不再询问,而是让他自行离去。   接下来,询问的人是祝守恩。祝守恩的说辞,与陆卓远以及罗文华大同小异,这三人在与于慎同留书院当晚,竟没一个人去见过于慎,甚至相安无事。   这三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君瑶从屏风后走出,在明长昱对面坐下。方才在屏风后,她一边听着陆、罗、祝三人的话,一边思索着至今发现的线索。若当真如他们所说,于慎的死或许就与他们无关。   她说道:“应再详查于慎。他在书院中的点点滴滴,与人相处的重要事件,都需查清楚。”   明长昱颔首,说道:“已让人去查了,就这半日就会有消息。”   君瑶便放心地等待着明长昱的消息。时间不早,她还需回刑部一趟,所以离开大理寺。街道上阳光溶溶,秋风飒飒,君瑶刚出大理寺的门,便见罗文华与祝守恩在一处低声说着话。   她状似无意地路过两人身边,正听见罗文华提出要送祝守恩出城,祝守恩婉言拒绝了。   罗文华轻叹一声,问道:“如今离开了书院,候补也没轮到你,你该如何是好?”   祝守恩说:“我回了京郊县里,邻里得知我是京中书院的人,便让我前去教授他们家中小孩学业。我已答应了,很快就有进项。”   罗文华惋惜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祝兄,公道自在人心,上天不会辜负你的。”   祝守恩落寞地点了点头,与他辞别,转身离去。   君瑶走得慢,恰好与祝守恩同行一段,她故意放缓脚步,在街边拐角处候着。等祝守恩走近之后,才上前拱手道:“祝兄。”   祝守恩闻言一怔,停下脚步看她,打量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谁。连忙上前见礼,他整个人有些疲惫,但行之端正得体,一丝不苟。   君瑶与明长昱与祝守恩三人在流杯亭饮酒时,并未告知真名,只说自己姓楚,于是祝守恩便礼貌温和地称她为楚公子。   君瑶还穿着刑部的官服,祝守恩看了眼,说道:“想来楚公子还有要务在身,在下不打扰了。”   刚见面就要走?君瑶说道:“我是来大理寺送东西的,如今东西送到了,也没什么事了。不如我送你一程?”   祝守恩有些拘谨,微微摇头,轻声道:“在下也不急着出城,还得到京中药铺去买些东西。”   君瑶说道:“那正好,你要去哪家药铺?我看顺不顺路。”   祝守恩说了几个药铺的名字,没有一家是京城的名家,好在有一家离这边很近,且是顺路,君瑶便名正言顺地与祝守恩同行了。   祝守恩大约是很少来城内,从大理寺到他说的回□□铺,他竟好几次走错,若非君瑶及时提醒,他只怕耗费许久都找不到。   “祝兄在书院三年了,没常来京城看看吗?”君瑶问。   世人都知京城的魅力,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就为看一眼那巍峨壮丽的宫墙,各地各国的商人,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就为看一眼京城的繁华,上至王侯,下至三教九流,都聚集在京城,为这座城狂添喧嚣与荣华。这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繁华迷眼,这里有让人登天的阶梯,有让人扶摇青云的机遇,让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可是祝守恩没来过?   祝守恩只讷讷地回道:“平日大多留在书院温书,只和两位好友来过两三次……”顿了顿,又道:“为家人抓药来了几次。”   前方是一个岔道,他停了停,让君瑶指了路才继续往前走。走至川流不息的街面,他看到了宝马香车,看到了周身绫罗金玉的富贵人家,也不管那些人是谁,便带着君瑶与旁人一道去街边回避。   君瑶看了那马车上的徽记,识出那是淳王府的马车。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君瑶听得祝守恩的声音从耳边浮过。她愣了愣,侧首看着对方。回避的人群里,他毫不起眼,布衣布鞋,半旧直,只是那双微垂的眼底凝着落寞与微不可见的嘲讽。   待淳王府的车马路过之后,街面恢复如初的沸腾。   君瑶问祝守恩:“祝兄才学惊人,诗词随口就来,我还想请教祝兄方才念的诗是什么意思呢。”   祝守恩淡淡地说:“不过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诗,诗中赞叹马车华美,乘车的人气度不凡。”   “哦,”君瑶状似明白般点点头。   不出片刻,回□□铺到了。祝守恩将药方交给伙计,伙计抓好药之后,结账说道:“八十六文钱。”   祝守恩本掏在口袋里的手顿时一僵,下颌也紧了紧,无声地捏住钱袋,低声说:“上回来不是才七十八文钱?”   伙计将算盘拨给他看,指着纸包了里的一种药草说道:“这位药近来有些紧缺,价格涨了些许,所以贵了。”   祝守恩眨眨眼,向伙计拱手说道:“能否便宜些,在下……”   伙计打断他:“公子,这已是最便宜的了,小的只是一个抓药的伙计,不敢随意降价。”   祝守恩为难地看了眼君瑶,欲言又止,又转头看向伙计,试探着问:“那能否将这味要减半?”   “那可不行!”伙计坚决摇头,“药减半,那药效就差了。若耽误了病人治病,也是要砸我们铺子的招牌的?小的不敢擅自做主。”   祝守恩犹豫半晌,只好说道:“抱歉,能够暂且将药留下,待我去……借到钱了再来买。”   “也好。”伙计轻叹一声,心道他的确不易,便将药包好,放到抽屉里,“这药我先替你留着吧。”   祝守恩道了声“多谢”便转身走出药铺。君瑶紧随上去,趁没人注意,才轻声说:“祝兄,你还差多少?不如我借你?”   祝守恩私心里不想向任何人借钱,方才和伙计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让伙计将药给他留住。   他感激地看了君瑶一眼,婉拒道:“我去下一家药铺看看,也许会便宜些。”   说罢,他就到街旁问路。一连问了两人,对方都行色匆匆,没说清楚药铺的位置。君瑶少不得要再帮他带一次路,依旧选择了“顺路”的一家。   现下选择的这家药铺街道上有好几家铺子,祝守恩一一问过,价格甚至还高了些。   最终他无奈的买下八十七文钱的药,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君瑶问他:“你家离这里不近,你没钱租骡子要怎么回去?”   “走回去。”祝守恩将药小心地放进衣襟里,继而又向君瑶拱手,谢道:“多谢楚公子带路,若有机会,在下定当……”   “举手之劳,”君瑶截断他的话,“不如我借你两文钱,你租一匹骡子吧。否则你这样走回去,就算走到天黑也走不完,脚也会磨烂的。”   她刚拿出两文钱,就被祝守恩推了回去:“楚公子好意在下铭感五内,可暂且不说我与你交情尚浅,不到借钱的地步,就算我现在借了你的钱,也不知何时才能还你。”   君瑶愣了愣,没想到一文钱竟能难倒祝守恩这样赋有才学的学子。她迟缓地说:“一两文钱而已,就当我请你吃了一顿饭,可以不用还的。”   祝守恩蓦地握紧双拳,面色有些苍白。半晌后,他解下随身携带的包裹,一层层打开,拿出里头的琴来。   君瑶没想到他竟随声带着琴,还没缓过神来,便听祝守恩说道:“楚公子慷慨解囊,我无以为报,为你奏琴一首,聊表感激。”   说着,他引着她,寻了一处没人的角落,席坐在地上,开始抚琴。   琴声琮琮似流水,如珠如玉的弦音丝丝切切地流淌而出,似春风染过绿荫,若溪流淌过山林。   君瑶不懂欣赏琴声,却感受到祝守恩的陶醉。他微微眯眼,沉浸在琴声里,修长的手指时轻时重地拂过琴弦,无比珍重虔诚,犹如一个信徒,捧着令他向往且顿悟的佛经,于菩提下,于尘埃里,慢慢地了悟结束一曲琴乐。   须臾后,他竟落下了泪。他的身体在幽咽凝涩的琴声里颤抖僵硬,手也不听使唤,一根紧绷的琴弦突然松了,歪歪扭扭地挂在琴柱上。   琴声也这般戛然而止。   祝守恩已泪流满面,他抱紧琴身,低声哭泣,仿若一个迷途的幼孩,诉着无言的悲伤。   君瑶顿时手足无措,她只能问:“你怎么了?”   祝守恩双手往脸上一抹,擦掉眼泪,哽咽道:“今日我入城,其实本打算将琴卖掉的。”他不停的摩挲着琴弦与琴身,“这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他留给我的其他东西,全部卖掉供我读书了。这些年,我与这琴,犹如亲生兄弟一般,从不分离,无论寒冬酷暑,我都带着它。无论多么艰难,我始终都不曾想过要卖掉它。是它成就了现在的我,否则我也不能称得上书院的四君子之一。可惜我终究还是想要辜负它,我弄脏了它,甚至想卖了它换钱。”   他抬起琴给君瑶看:“楚公子你看,它的琴身如此润泽如玉,琴弦古朴苍劲。我每天都擦拭它,按时给琴弦上松香。今日一早,我也如此……我心里不舍,可家中病重的母亲与幼妹不在乎我的琴如何,也不在乎我的琴技是否出神入化……她们甚至觉得,这琴还比不上山里的柴火。柴火尚且能煮饭让人取暖,而这琴能为她们做什么?”   君瑶心乱如麻,又心生悲悯。她许久无言,只因不知该如何宽慰眼前这个流泪的七尺男儿。   也不知为何,不远处便响起了琴声,来自绿楼红墙的楼阁,琴声里伴着阵阵银铃欢笑,还有男女玩乐的笑谈。   远远看去,那拨琴的女子身上,已挂上了红绡,头上还多了几支钗环……   祝守恩沉默了……此时此刻,他内心犹如针扎。他苦读寒窗,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十几年下来,竟还比不上一个歌姬!   愣了许久之后,君瑶也回过神了,她干干地说:“祝兄也不要太过悲观了,你不是还能给邻里的孩子教书吗?”   这句话,似一道光照进祝守恩的心里。他豁然明朗,突然又想起刚才太失态了,十分难为情。他抹了抹脸,窘迫地笑了笑,“简直让楚公子看笑话了……方才,呃……”   “方才我如听天籁,如闻龙言凤语。”君瑶笑道。   祝守恩失笑,旋即端正肃然地向君瑶拱手行礼:“多谢楚公子。”   君瑶摆摆手,“客气了。”   祝守恩收好琴,辞别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赶路回去,改日定亲自谢过楚公子。”   君瑶也不和他客套,叮嘱他一定要去租一匹骡子之后,才与他告别。 第200章 书院失火   君瑶回了刑部,向隋程借了一匹马,前去凌云书院。   在大理寺时,她便想再去书院一次。明长昱大概也十分清楚,于慎或许与祝守恩、陆卓远、罗文华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三人关系如铁,难免会有所隐瞒。   但凡做过或留过,就会留下痕迹。君瑶想再去书院查看,也许能发现新的线索。方牵着马出门,隋程就兴致勃勃地跟了上来,左赖又赖地要跟着去。   他对书院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查案,只是听闻书院里有流浪猫崽,便带上中午吃剩的鱼肉前去喂食。   只要他不耽误事情,君瑶就随他。他大司空之孙的身份,对她来说或许还有帮助。   淡秋雾起,樊川青白晕染,凌云书院外石径蜿蜒,道旁枫叶如火,路尽头飞檐仓古,雕甍掩绿。自书院出事之后,工部和大理寺拨了几批人来看守,还将山长与几个斋长提了回来。君瑶向守门人说明来意之后,才得以入院。   隋程从来没到过此处,一入书院,发觉这里屋舍古朴,景色野趣,顿时来了兴致。他一路在草丛树根里寻找猫崽,甚至想拐几只猫回去给狸奴作伴,心情悠然自得。   君瑶心无杂念,径直去了书院的学舍厢房。君瑶问斋长要了钥匙后,她率先进了于慎的房间。先前同明长昱来时,重在检查于慎留在房中的东西,并没有谨慎细致地观察他在房中留下的痕迹。房中一应物品都有两套,布局相同。床两张,桌案两张,柜子两套——这就是学舍的基本配置。于慎的东西,大多放在东侧,所以他的床也该在东侧,临窗处。   君瑶按常人回房休息的习惯推测于慎在睡前做了什么,又坐在床头,看向窗户。   窗户紧闭着,因时久无人居住,窗棂窗台上都落了一层灰,灰尘均匀无痕,大约是没人开过。   地面同样有一层淡淡的灰尘,门外的光斜照着,能看见依稀几个脚印——其中有明长昱与君瑶的,也有另外一人的,十有八九,这另一双脚印就是属于于慎。   君瑶心念一动,立刻蹲在最清晰的脚印旁观察,在脚印上,发现一枚被踩碎的树叶,应该是于慎在外行走时黏在鞋底,入房时带进来的。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发现。君瑶又去了罗文华的房间。罗文华的房间干净整洁,可能是来住的时候清扫过,所有物品都已经搬走,房内空无一物。   而后是陆卓远的房间。陆卓远的房间与罗文华一般,看样子都收拾过。但比起罗文华,陆卓远要随性些,只擦了显眼的灰尘,舍友的床桌等物,以及视线难以触及的地方,依旧灰尘满布,蛛网密集。   收拾得最干净的是床,这也能理解,毕竟要在上头睡一晚。其次是桌面,大概也只擦了能用得上的地方,中间一块还是蒙着灰尘,灰尘上印着方形的花纹,类似小桌案的底盘,在这旁边,还有两个圆形印痕。桌面较为干净的一方,可看清木桌的接缝,细缝里浸着颜料粉末。   君瑶围着桌面绕了几圈,发现地面的灰尘凌乱不堪,像是被人随意清扫过,沿着清扫的痕迹,发现石砖缝内,也有颜料。离门近的墙角,还有一片枯黄的树叶,大约是从门外飘进来的。   最后一间房,是祝守恩的学舍。这间学舍的位置在这一排厢房的最末端,位置也最偏,舍外的墙上爬上了斑驳的青黄霉迹,但房内干干净净,除了房顶上方的灰尘难以打扫外,视线能及的地方井然有序,清爽新净。屋外的一丛金丝竹婆娑摇曳,竹影摇映窗棂。   君瑶抬脚入内,在即将落脚时,脚倏然停在半空。这屋子很是干净,让人不忍心入内落脚。她心念一动,念及祝守恩入住当晚,应是下了雨,而祝守恩在山中行走过,鞋底也该沾了泥,多少也会带进房间里,难道他入房时没穿鞋?   确认自己的鞋底还算干净,君瑶这才入房。同样先检查床和桌子,床上常年铺被褥,没什么痕迹。倒是桌面上,有两块略微油腻的印痕,似有什么蜡状物长期放在桌角,蜡痕都浸入了桌面的漆里,君瑶俯身闻了闻,闻到淡淡的松香味。   因过于干净,是以地面的痕迹也明显,能看见桌角挪动拖出的印痕。临桌较近,且离地面也近的墙面上,有淡淡的刮痕,同样高度的地方刮痕也不少,但痕迹较新。难道祝守恩当晚打扫时,连墙面的污痕也刮扫了?   恰在这时,隋程喂猫回来了,看来还真是有所收获,抱了两只看似幼弱的猫仔在怀里。见君瑶在学舍里,他抬脚就要进门。   君瑶起身阻止:“大人别进。”   隋程也不在意,只在门口站着,说道:“听说这书院里的猫不少,以前是有学生喂的,现在学生走了后,这些猫就挨饿了。”   “是吗?”君瑶随口回答。   隋程一谈到猫,浑身都充满了劲儿,他给两只猫崽顺毛,说道:“我听书院的斋长说,有个叫祝守恩的学生,经常带些饭菜喂猫,将一只叫踏雪的母猫喂得很好,长此以往,那只猫见了学生也不怕了,上课时还会睡到窗边晒太阳,偶尔睁着眼睛听课,很通人性呢。我一听,就想去找这只叫踏雪的猫,可惜斋长说,它已经死了。”   君瑶依旧沉浸在搜寻线索与痕迹中,没与隋程搭话。   隋程自顾自说着,看着两只小猫崽,又愤愤然一叹:“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他咬牙说道:“听说是有人看祝守恩不顺眼,连带着他喂的猫也看不顺眼,所以这几人就趁猫睡觉的时候,将它扔进水里淹死,之后还剥了皮毛,尸身也剁碎了,拿去喂了野狗。”   君瑶一怔,回头看着他,问:“是谁这么狠心?”   隋程恨恨然说道:“当然是书院的学生啦,嫉妒祝守恩处处高自己一头。至于是谁,斋长也没说。”他很是同情地把猫崽抱进怀里,指着其中一只黑猫,说道:“你看这只猫浑身漆黑,只有四只脚是白的,大约是那只踏雪生的。你瞧它生得这么瘦,浑身没有几两肉,大概是没人敢再喂猫了。”   “为什么?”君瑶不解。   隋程说:“斋长说的,只要是祝守恩喂过的猫,大都会莫名其妙的死去。有的是被摔死,有的被毒死,有的被利箭射死,总之惨不忍睹。从那之后,祝守恩也不喂猫了,书院里的猫也少了。我方才将旧院子走了大半,就看到这两只猫崽。”   见君瑶不怎么理会自己了,隋程蹙眉,眯着眼睛看了眼她紧盯的墙面,说道:“你总盯着那墙上的污迹做什么?”   “污迹?”君瑶说。   隋程说:“黑黑的几团,像脚印,有些模糊。”   君瑶立即起身,走到他的身侧,隔着些距离看方才的墙面。因那墙面被刮过,痕迹被抹去大半,从局部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现在离得远了,从整体看,就能看清那几团黑影的轮廓。   君瑶心下一喜,似有无数的画面,随着她的推测一一闪进脑海里。有了今日的重返观察,祝守恩罗文华与陆卓远三人当晚入住的情况,她已基本了解。   最后的关键,是华阳园的库房。君瑶与隋程穿过学舍,入了华阳园。即使还有不少屋舍楼宇没有修缮完毕,但华阳园已经全部停工。工部掉了不少工匠来看着,而库房则由大理寺的人看守着。   君瑶依旧独自进入,拎着灯盏,灯光照亮库房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纤尘不染,空无一物,哪怕再看一次,也没有新的发现。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于慎的尸体和赵世祺会同时出现在这里?为何赵世祺哪里不看,偏偏要选择一个库房来看?这间库房,除了是案发地点之外,还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她几乎将库房的每一寸地砖都踩了一遍才出门,眼见天色将晚,暮色裹着秋雾晚风而来,再不回城,城门就要关闭了。斋长留君瑶与隋程两人吃饭,君瑶婉言谢绝,与隋程策一道马离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上清秋晚照,别是一番风致。君瑶无心欣赏,隋程也见怪不怪了,两人骑着马不紧不缓地走着。   去了一趟书院,少不得要打听些关于书院的事情,尤其是关于赵世祺的事情。   隋程问:“赵世祺那罗刹怎样了?定罪了吗?”   君瑶摇头:“他只是嫌犯,若非他与尸体出现在同一个房间内,且还有凶器,他早应被放走了。”   隋程冷哼一声,十分讥诮地说:“要说这案子与他无关我一点都不信。就算他不是凶手,也一定和凶手或者死者有关系!他先前强收街管费,打着整治街道的名义横征暴敛……这凌云书院也是他负责修缮的主要事宜,你说会不会是工部的人想要对付他?”   “也有可能。”君瑶听了隋程的话,将他所说的话与方才在书院的发现结合起来。   有几个重合的线索:书院、工部、于慎!   于慎若还没死,应该就去工部报到了。而他所得的职位,十有八九是陆卓远的,退而求其次,如果陆卓远也没晋升成,也可能是祝守恩的。换一个角度想,这起案子,还不会是因这个职位而引发的?   正思索着,隋程的面色突然一变,露出惊愕疑惑,他指着身后的树林掩映处,说道:“你看,那里怎么冒了这么大的烟?”   君瑶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清秋冷阳斜照的树林院落里,滚起一阵阵烟雾,烟霭浓烈,裹挟着蛇芯般的火舌冲天而上。君瑶心头大骇,立刻调转马头,厉声道:“是书院的方向!”   隋程愣了愣,在原地徘徊一瞬,下意识打马跟上她:“书院失火了?你回去做什么?帮忙灭火啊?”   马奔跑得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君瑶没时间与隋程解释,只大声说道:“你赶紧去侯府找侯爷,顺便派人去通知工部!”   眼下书院那边的人只怕也行动起来了,但怎么样都没有隋程快。隋程闻言纠结了一瞬,仓促间对她说了声:“你小心点!”便调转马头往城内奔驰。   君瑶很久没有体验过策马驰骋的感觉了,此时她心头丝毫没有策马而去的痛快,只有随着书院烈火灼心的焦虑!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刚重查完书院,书院就失火了,不管这场火是不是意外,但她已预料到最坏的结果——线索与证据付之一炬!   她以最快的速度直接策马冲进了书院,烟尘与火光滚滚里,她立刻判断出失火的两处地点——学舍与离库房进的一排厢房。   书院内喊叫声杂乱,人影晃动,到处都是泼水的痕迹。这里离城内太远,潜火队根本来不及赶到。仓促中,君瑶下了马,在混乱的人群里看到了宋夫子。   “夫子!”她抓住宋夫子的袖子,“火情怎样了?”   宋夫子灰头土脸,急忙说道:“两处房子起火了,没烧到人。火势还没完全蔓延开,工匠和工部的人都在灭火。我去再叫些人来!”   君瑶颔首:“好,劳烦夫子去请周边别院里的家丁来。他们离得近,人手多!”   宋夫子不与她多说,步履如飞地出院喊人去了。君瑶冲进人群里,奔向学舍,从远处看了火势。火大概是从西边烧起来的,离祝守恩的房间尚远,相较于库房那边,火势要小很多。但陆卓远的房间靠着西面,很快就会被烧到,君瑶用手绢沾了水,捂住口鼻,冲进了陆卓远的房中。   烟雾已经将整个房间笼罩住,火舌穿过房梁上头飞到房间里,炙热得令人发慌。荜拨的火声与看不透的烟雾里,君瑶听见泼水的声音。她朝门口大喝一声:“先别泼水!”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听到了她的声音,果然没再听到水声。她开始将桌案往门口搬移,这桌子是实木的,分量很沉,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到门口。   浓烟已经钻进她的口鼻和眼睛里,她窒息难耐,眼睛不停的流泪,又看不清房门的方向。双手在前摸索了半晌,竟发现门被人从外关上了,任凭她是推是拉,都没办法打开!   她惊得呛了几口烟,胸口里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她屏着呼吸,果断放弃桌子,俯下身摸索着往窗边走。如果那扇门是有人故意关上的,那就是要置她于死地。可天无绝人之路,凌云书院的学舍布局小且简陋,窗棂上只蒙了一层粗纱,随意一扯就坏了。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的同时,屋内的烟雾也如潮洪般往外涌,屋顶的火舌也在霎那间凶猛起来,热浪一阵一阵,灼烧着君瑶的背部,甚至让她睁不开眼睛。   她站在陆卓远的床上,奋力往窗户上踢,连踹几脚,半旧的窗户木断裂开,破出一个洞口,君瑶趁机钻了出去。一跳出窗户,她立刻奔向门边,果然发现门从外面上锁了。她入房时太急,忘了撤下锁,有人便顺势将锁扣上了。   开门后,她用力将桌案拖了出来,放到门前的榆树后面,免地桌子遭火。   而在这时,宋夫子喊的人也到了,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人,不下三十个,全都提着桶端着盆,井然有序地扑向火苗,有条不紊地将学舍的火势控制住了。   君瑶长舒一口气,转身看向库房。库房的火势凶猛异常,直冲天际,将夜幕下的凌云书院照得透亮,君瑶心底一沉,也不管能否保住房内的线索,只想着先将火扑灭,她立刻吼一声:“去库房帮忙!”   有人先反应过来,宋夫子当即带着十几人前往库房。   斋长本也想一同前往,刚迈步就被君瑶一把拉住。   “斋长,你留在这里,看着所有的学舍,不能让任何人进去!这火来得蹊跷,若有线索,大理寺和工部的人还会查。”   斋长盯着满脸黑灰的君瑶,认了半晌才认出她来,连忙答应下来,叫上两个别苑来的家丁,让他们帮着一起看守。   君瑶认出这家丁大约是栖云小筑的人,才放心朝华阳园库房而去。   还未靠近库房,扑面而来的热浪便让人望而却步了,火光已经吞噬了一半库房以及邻近的两间屋子。工部的人就地取材,直接用沙土扑火,等后续的人带水灭火而来时,只求能控制住火势不让其蔓延了。   这场火来得太蹊跷了,面对火情,君瑶也无能为力。派人进两间熊熊烈火的房子里去只能送死。   “火势控制不了了。”宋夫子无奈而痛心地摇头,双眼被火光照得通红,“让人看住两边没失火的房子,不让火势蔓延吧。”   君瑶咳嗽着,点点头。   山长与宋夫子立即安排人手。君瑶站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被烧毁一般的库房,看着火声轰隆里,另外两间的房屋炙烤着房梁椽木扑簌簌地掉落,摧枯拉朽的火势毁天灭地,将眼前烧成一片火海。   就在这火光漫海里,救火的人还在奋力堆着砂石,阻止火势蔓延。君瑶轻叹一声,上前帮忙。   就在这时,院内传来马蹄声,声声如铁,如战场擂响的战鼓,乌泱泱一队人马冲将过来,快得她来不及避闪。   待这行几十人快如惊雷般从她眼前掠过,他们已各持灭火的器具冲进了火光之中。这阵仗,堪比秋风横扫,方一靠近,就让冲天的火舌闻风丧胆了。   君瑶心下大震,与身边一起铺沙的工部衙役们呆若木鸡又兴奋异常。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冲入她的耳朵,她才怔忪地反应过来。   “小幺!” 第201章 柔情深切   这突然从天而降般到达书院的人,是明长昱带的人马,训练有素的有军中的兵将,也有从京城潜火队里调遣来的人。而后紧跟来的,是李青林带的工部的人马。   火势滔天,明长昱整个人沐浴在烈焰火光里,面容冷峻,双眼染血,他一边观察着火情,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君瑶。他下意识知道她不会冒险,她从来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拼搏,知道审时度势。可也许是炽热的烈焰冲昏了他的理智,让他冷静中莫名产生巨大的恐慌和焦灼。   君瑶在听到他的喊声后,立即冲了过去,跑到他身前。她有许多话要说,凌云书院的火情,以及学舍那边的线索……只是她站在他面前时,他似乎愕了愕,漆黑的眼眸深深地盯着她,千言万语,都融进他那双深切的眼底。须臾后,他紧绷僵直的身躯缓缓放松,慢慢地抬手往她脸上一抹,掀起衣袖把她脸上的灰擦去。   他的力道不轻,有些粗鲁,力量也有失分寸,把她本黑得均匀的脸抹成了花脸。   君瑶知道他在克制,可她悲喜交集,眼角落下了泪,混着黑灰,再也擦不干净了。   明长昱不得不停下手,上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没有,”君瑶摇头,又看向站在一旁的隋程与李青林,略微退开一步。   隋程瞪大了双眼,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一步,愕然道:“你是阿楚?我的天啊,你被熏成黑猫了!天太黑我看不清楚,刚才你冲过来,我都没认出来!”   李青林从袖中拿出手绢,递给君瑶,温言道:“擦擦吧。”   明长昱说道:“她脸上的灰擦不干净了,要用水洗。”   李青林面色平静地收回手绢,转身向同来的陆卓远询问情况,并安排火灾后续的事宜。   隋程趁机靠近君瑶,说道:“你赶紧去洗一洗,否则火光一灭,你就与黑夜融为一体了。”   君瑶乜了他一眼,不过也感激道:“还得谢你。”   隋程苦不堪言:“你是不知,侯爷骑马的速度太快,我几乎要把我的爱骑跑死才能勉强追上他。还有赵大人,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居然也能骑马狂奔,实在令我钦佩得紧啊!”他放松站姿,哀怨地说:“你瞧,我的裤子都被磨坏了。”   君瑶失笑,建议他找个地方自己休息。   大火过后,满地狼藉,众人本以为明长昱至少会先让人收拾残局,没想到他竟与赵工部大人一同进入了火势刚灭的危房之中。   最先失火的两间房屋,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成了焦黑的一片断壁残垣。李青林命人将还能看出形状的木料全部收拾起来,单独腾出地方来放置,又随明长昱去了库房。   库房被烧了一半,但库房本身就防火,情况没有太过糟糕。只是房顶的木料全部被熏黑,甚至有的被烧断,烧成了焦炭。   明长昱让人搬了木梯来,他攀着梯子看了看房梁,对李青林说道:“赵大人,看来有人想要毁掉证据,这对于你很不利。”   李青林沉默一瞬,低声道:“这只是其中一间,难不成,有人想将华阳园全部烧毁?只怕……”他顿了顿,用手抚住胸口,沙哑地说:“只怕他不会有机会了。”   明长昱稳稳地跳下木梯,不置可否。   接下来他井然有序地安排灭火后的事情,其一命人调查失火原因,其二建议李青林尽最大可能,抢救火中幸存的房舍,其三,准备迎接朝堂上的弹劾!其四,立即调拨银两,重新修缮被火烧毁的房舍,安定人心,尤其是正在观望的秋闱学子之心。   书院有两处地方同时着火,库房自不必说,是书院于慎被害一案的首要案发点。明长昱曾推测过赵世祺单独去库房的原因,却还未得到证实,库房就遭祝融之灾。火灾第二处,是学舍。学舍的火情相对较小,火情从西边开始蔓延,于慎、罗文华、祝守恩的学舍,以及陆卓远暂住的学舍,都没有受到波及。   明长昱着人将失火前后的具体事情了解清楚,率先失火的地方,是学舍。学舍房屋老旧,木质结构,是火灾的常发之地,往年也有学生因熏香不慎,而引起火灾。学舍失火后,众人纷纷涌过来灭火,谁知学舍的火情没控制住,库房那边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潜火队的人查明起火原因,乃是有人在院中私自烧纸钱祭拜,未熄灭的纸钱和火星随风飘落,落到了学舍和库房处。学舍木质房屋,一点就着,而临近库房的两间屋舍,油漆未干,地板上刷了桐油,窗上挂着苇帘子,也容易起火。   至于是谁在院中私自祭拜烧纸钱,一时查不明白。   事到如今,火情的根本原因已十分了然了——凌云书院中暗藏着太多对人不利的线索和把柄,为避免明长昱和工部的人查出真相,干脆将与案情相关的两处付之一炬,毁灭证据。   至于君瑶为何会被关在罗文华的学舍中,大约也是为此,杀人灭口。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幕浓黑,犹如一匹密不透风的黑布,凌云书院笼在了黑暗之中,熊熊大火之后,是无尽的黑夜。   工部的人将大部分在火中幸存的建筑材料抢救起来,陆卓远上前交代火后的情况。   他面色沉重地站在明长昱与李青林身前,说道:“所剩的建筑木材不算太多,好歹有一部分只是被熏黑了,处理翻新不算太难。另外,潜火队的人在库房附近,发现了没有干的桐油。”   明长昱低声道:“桐油是工匠的?”   陆卓远垂首,恭敬地说:“是,那些桐油是先前修缮时就搬过来的,华阳园修缮好之后,便堆放在一处。本打算彻底完工之后,用作别的工程的。”   “这么说,院中的人,谁都有机会拿到桐油了?”明长昱淡淡地说。   陆卓远身体一僵,缓声道:“……是。”   明长昱沉默,面色如霜。   李青林自入书院之后,脸色就苍白如纸,现在脸上竟泛起红晕,额角浸着薄汗。他轻轻挥手,示意四周的人退开一些,才低声道:“就算侯爷没有证据,也应该有怀疑的人。”   明长昱心头当然有数。一则,书院牵涉于慎死亡案,如果凶手真是赵世祺,那么放火的人,是赵家安排的。二则,书院修缮事宜的材料和账目问题,也直接出在赵世祺身上,毁掉这个证据,也很简单——烧毁书院,如此说来,放火的人还是赵家安排的。三则,若赵家人以静制动,自认为大理寺查不出线索来,不需要动手的话,那么放火的人,可能与杀害于慎的“第二嫌疑人”有关。   这场大火,看似烧毁了一切,但也给明长昱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他看向陆卓远,问道:“库房房梁的那些木材,都抢救下来了吗?”   陆卓远颔首:“库房里的木材还没上漆,只是被熏黑了。”   明长昱立刻说道:“赵大人,若是让你现在去选几根库房的木材,你还辨认得出吗?”   李青林顿时明白明长昱的话,说道:“当然易如反掌。”   明长昱轻笑道:“这一次,赵大人可要当心,不能让这些火中幸存的木头,再遭一次祝融之灾。”   君瑶趁着明长昱与其他人集会商讨时,与隋程一道回了学舍。斋长果然还与两个栖云小筑的家丁守在门外。见她来了,斋长立即对她说道:“火灭之后我与那两个兄弟就一直看着,没人进去过。”   君瑶感激地点点头,复又入房检查各学舍的情况,除了陆卓远的房间屋顶被烟雾和火熏黑烧焦之外,房间内部没有受太大的影响。虽然地面上掉落了不少烟尘,可是并没有破坏原先的痕迹。   她必须将在学舍中查出的情况写成卷宗,交给明长昱。否则再有人来破坏,她即便自己知道证据,破案时也百口莫辩。于是她向斋长借了笔墨纸,详细地将学舍的情况记录在案,确认没有遗漏和错误之后,才放心下来。   夜深人静,君瑶平复了心情,随意找了个栏杆倚着休息。隋程也在她对面坐下,百无聊赖地拨着从外横斜而来的树枝。   不远处,明长昱与李青林等人,还在三思堂商议着,幽幽的灯火映照着那里每一个人的身影。   随后她听到一声轻叹:“明天一大早,建议关闭凌云书院的折子只怕要堆满圣上的御案了。”   君瑶看向低声感叹的隋程,问道:“那些文官的速度如此之快?”   “何止?”隋程没直接见识过朝堂上惊心动魄的风波,但好歹是世家出身的,祖父又是大司空,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袋小鱼干,分一半给君瑶,说道:“我听祖父说,其实圣上和侯爷几年前就准备凌云书院的事情,因朝中反对的人太多,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求稳中缓慢地发展凌云书院。几年前,圣上年幼,朝政由几个世家老臣把持着,圣上成年之后,在几经波折的情况下,才将大部分权势归拢。可惜皇帝也有难处,他是……”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皇上是宗室之子过继给先帝的,在朝中无权无势,根基不深。”他努力措辞,“啧”一声,说:“朝廷里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鼻孔朝天,还不是仗着祖宗留下的老本儿?我祖父说,皇上若想这天下不毁在世家的手里,就要把世家一一剪掉,还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凌云书院,是皇上打算收揽寒门子弟的试点?”君瑶询问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隋程点头,“不能让世家子弟再垄断朝堂,这是我祖父告诉我的!”   回想起祖父说这话的神色,隋程心头有些难受。因为他也是属于世家子弟,也是祖父口中的“蠹虫”之一。但他忘不了祖父垂老的面庞上那双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尚未燃尽的壮志和魄力,还有高远的抱负。可惜祖父年纪大了,否则让他再年轻十岁,他一定不比朝中的任何一个人差。   隋程觉得自己愧对祖父,愧对父母,可惜他已经是这副模样的人了,胸无大志所求不高,只求在刑部老老实实干到退休,不出差错,不贪不腐不败,年老了养养猫喝喝茶和几个老友逗猫逗狗就算了。   此时此刻,面对君瑶,他又生出更深的愧疚。他一个世家子弟,条件比君瑶好得多,心胸竟也比不上她。至少在他看来,君瑶很是关心凌云书院,很关心明长昱。   想到明长昱,隋程就说道:“皇上在长公主身边呆过几年,比较信任侯爷,这才放心让侯爷来接手凌云书院。若书院当真被关了,侯爷在凌云书院上的付出都白费了。”他仰天蹙眉细算,“打从侯爷接手书院以来,林林总总也花了不少银子了吧?单是为了让户部拨钱,也使了不少手段,得罪不少人。还有工部那几个,那时赵侍郎还没回京,赵世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揽了凌云书院的活计,现在出问题了吧?我怀疑他别有居心,想暗中做手脚,阻止凌云书院办学。”   君瑶暗自握紧双手,指尖处似凝了冰霜,然而她内心却炽热如火。她此刻心如明镜,终于明白当时一心想查凌云书院一案的原因。   隋程碎碎念似的说了许多,嚼了几根小鱼干,见君瑶沉默不语,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又见她捏着小鱼干不吃,私以为她在暴殄天物,于是把自己手里的小鱼干凑到她嘴边:“不如吃一根鱼干吧。”   嗅到鱼肉的香味,君瑶愕住,这小鱼干,似乎是隋程专门喂猫的。   隋程砸砸嘴:“这鱼干也是我的零嘴,人也可以吃的。”   君瑶的腹中响起空城计,也懒得计较这是猫食还是零嘴了,一口气将隋程分的鱼干全都吃光。   眼见时辰越来越晚,明长昱将书院安排妥当,便带着人离开。来时浩浩荡荡,去时留了一半的人下来,所有人敛声屏气,行走在夜色深浓的京城原野外,犹如一支步伐坚定的行者,面向巍巍京城前进。   城门已然关闭了,明长昱出了手令得以入城,并与李青林、隋程分别,各自回府。   君瑶自然要随明长昱一起走,她还有卷宗需得经他之手收入于慎被害一案的卷宗里。她骑着马,缓缓与他并行。   夜幕里,京城的街道更显宽阔轩伟,错落飞檐映衬着辽远的天幕,静谧而壮阔。   她将自己手写的卷宗递给明长昱,迎来的是他责怪且带着冷意的眼神。   然而面对她的“不知悔改”,他也无可奈何。须臾后,只能仔细地去看她写的字,一笔一划,像是烙印,慢慢地溶进他的眼里。   君瑶相信他如自己一样,推断出祝守恩于慎等人入住凌云书院当夜的情况了。她依旧顶着一张不太干净的脸,拨了拨耳边的碎发,说道:“祝守恩、陆卓远、罗文华的话,不可全信。”   马蹄“哒哒”踏在青石板上,伴着偶尔从深夜里传来的人语和狗吠,四下所有都是安然清静的,唯有她那双依旧明澈的双眼,清亮如一汪山野的里水。   他收好卷宗,说道:“这三人关系深笃,与于慎的关系又似水火不容,哪怕知道凶手是谁,也不会轻易透露。”   君瑶双眼一亮:“看来侯爷查到了。”   “是,”明长昱说道。他既然接收凌云书院,当然要对书院的人事了如指掌,几个学生之间的过往,查起来比查朝中那些人的根底要容易得多。   凌云书院在夹缝中艰难地办学,招收的学子也不过二三十人。这些人都出自寒门,都有一颗上进的心,都无比清楚最终能入仕的人就不过是那顶尖的几个。只要分输赢,就有竞争。竞争有良性的,也有恶性的。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一直失败,一直被人打压一个头,就不是常事了。   于慎与祝守恩、罗文华同年入学,都是出身寒门,所以起初相处起来都颇有共勉之情。但不出一年后,于慎就发现,祝守恩与罗文华两人,仿佛是会自动发光发热的人,只要有他们二人在,老师和同学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书院的人,还将他们二人称为琴君子与棋君子,与早先成绩优异的陆卓远并称三君子。   于是于慎、罗文华、祝守恩三人之间的情谊烟消云散。书院中也有与于慎一般郁郁不得的人,所以他们自然成为一体。而祝守恩、罗文华之类的学子,就成了与他们对立的一体。   于慎的身份虽是平民,可家中的家底还算殷实,时常拉一些小团体吃饭喝酒。又因自己书法还算有些造诣,就在一次书院举办的书法比赛中一举夺魁,自己加入了四君子的行列。   从那之后,他就经常找祝守恩与罗文华的麻烦。最初,祝守恩的学舍在西边,可祝守恩带着人向斋长抗议,认为斋长偏心,让祝守恩住了最好的学舍,此事闹了好几天,终于以祝守恩自愿搬入最东边角落的学舍了结。再者,又因夫子在分配座位时,不满罗文华坐在自己面前,要和罗文华换位置。夫子批改课业时,当面赞扬了祝守恩字迹工整,不久后,祝守恩的课业本子,就被涂满了墨汁。于慎自视甚高,偶尔得了夫子夸奖,或赢了祝守恩罗文华两人,便会大张旗鼓的庆祝。   对于于慎与祝守恩罗文华之间的矛盾,只要没闹大,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学子却是不想参与其中,避而远之。   直至一次,书院发放午餐时,祝守恩被夫子叫去单独谈话,回来后竟发现自己碗里的饭菜被人倒在了地上。   罗文华当即怒了,痛斥在场的人所有人,到底谁将祝守恩的饭菜倒掉?   而其余人沉默不语,只各自埋头吃饭。   祝守恩也默然不语,俯身将碗捡起来,把还算干净的饭菜小心翼翼地拨回自己碗里,低声对罗文华说:“罗兄,算了。”   “算了!”罗文华气得怒吼,“你明知是谁做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做的,为什么算了?”   他狠狠地看向在一旁吃得心安理得的于慎,险些绾起袖子上去揍人。   就在此时,宋夫子出现了,他端着自己的碗,对祝守恩说道:“我分一半给你。”   说罢,当真要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分给祝守恩。而平日与祝守恩关系不错的人,此刻也纷纷起身,将自己碗里的饭菜,分出一小部分给祝守恩。原本寂然无声的堂子,不少人有条不紊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将祝守恩原本的空碗,填成了满满一大碗。   而于慎,早就无声离开。   明长昱简要地说完,淡淡地继续道:“书院中,流传着祝守恩行贿的流言,而同时,我得到了另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君瑶问。   明长昱说:“这两日,书院的那些学生里,流传了另一个消息——真正行贿的人,是于慎!”   说来很是可笑,这个流言竟是与于慎交好的人亲口说的。这人也是出身寒门,但学业始终没有大成,便想靠着于慎捞点好处。一日于慎邀他喝酒,喝得半醉的时候,于慎得意洋洋地说:“工部的差事,铁定是我的了,祝守恩那小子,别想赢过我!”   这人立刻奉承,还说:“于大哥,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于慎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忘了他,入了工部之后,一定提携!   谁知于慎不但没进工部,反而搭上一条性命,这人知道再与于慎交好没有半分好处,于是就在与同学相聚时,借着酒意将于慎的话说了出来,并透露了于慎涉嫌行贿的事。   不管于慎行贿的事,是不是空穴来风,书院里与他交恶的人不少,他们宁愿希望祝守恩入工部为官,也不甘心于慎小人得志。是以他们自然相信是于慎行贿,这个流言,便在这两天内,疯狂地流传开了。 第202章 唤声夫君   有关于慎、祝守恩等人的过往,君瑶听得入神,没想到这些日常的鸡毛蒜皮,也这样的精彩。   而关于行贿的流言,竟也是大有改变:从祝守恩行贿,变成了于慎行贿。   所以接下来需得证实行贿之事。于慎和祝守恩,就算要行贿,也需要打通关系,有人可贿才是。最直接的,便是调查吏部安排工部司主事一职的人。虽则安排候补官吏程序不少,但沿着这套程序查下去,就能查出哪一环出了问题。   君瑶坐在高头马上,被穿街而过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她稍稍拢紧衣襟,对明长昱说道:“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于慎的尸体。”   大理寺的仵作验尸的确精细谨慎,但君瑶查看了凌云书院的学舍之后,就需亲自从尸体上找到答案,以证实自己的推测。   明长昱当然不会拒绝:“明早我上朝,让明昭带你去大理寺的停尸房。”说罢,他脱下外套,手一扬,披在她的肩上。   厚实宽大的衣裳还带着他的体温,一裹上来就让君瑶心中感觉踏实。她笑了笑,干脆把手裹进袖子里,就着衣服上的余温暖手。   明长昱马术超绝,在战场上骑马对战敌军的人,天生就会驾驭烈马,而他身下的马也懂主人的心思,一个劲儿与君瑶的马亲近。君瑶甚至怀疑他的马在施展美男术,不管君瑶骑的什么马,总会被吸引。   明长昱借此优势,就近打量君瑶,说道:“那日我背你下山时,就有所察觉。”   君瑶控制着马缰,疑惑道:“察觉了什么?难道是与案情有关的线索?”   明长昱摇头,目光落在她包裹着的衣衫之上。夜色暗华,衣衫泛起连绵起伏的皱褶,随着她逐渐舒展的身线蜿蜒。夜色里,一切绰约的轮廓都变得神秘蛊惑,连她并不起眼的腰身与跨在马腹两侧纤细流畅的腿,都似涩然隐在水中的月色,令人神往。   他的心胸内忽然似燎起一簇火,竟有些按捺不住血液中的冲动。   须臾之后,他吸了几口凉风,才低声说:“没什么,只是察觉,我该早些娶你入门了。”   君瑶莫名不解,那话语却如缕缕丝线,萦绕于心,甜蜜且温柔。   有微风细细绕过,吹过他又拂向她,向一缕无形的丝线,紧紧地纠缠着。   君瑶眨眨眼,抚了抚悸动的心口,恍然间觉得这风沾了明长昱的气息,变得妖异起来,就像那日他们一起酿的酒,让人沉醉。   “怎么了?”明长昱见她蹙眉抚胸,关切地问:“是不是被烟呛了还不舒服?”   说罢,也不管她是否同意,拉住她的马缰就往侯府走:“让府里的军医给你看看。”   君瑶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思,心想他与明长昱走得近些,似乎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毕竟经河安一案与太后一案后,有些眼力的人,都会认为她攀附明长昱,大约是想从刑部跳槽到大理寺。   ——这些八卦,还是听隋程私底下说的。   是以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回绝,便被明长昱领进了侯府。好在没惊动人,入府后只单独请了周大夫来诊脉。   君瑶自诩不是身体羸弱的人,往常就在风里雨里摔打惯了,也没生过几场病,却不想让周大夫诊过脉之后,却是这里有问题,那里也有问题,开了好几帖药方子,还千万叮嘱她要注意休息。   连长公主得知后,也让人送了补品过来。   待周大夫与长公主的人走之后,明长昱沉声道:“听见没有?按时用饭,按时睡觉,好好将养身体,往后若怀孕分娩,也能恢复得好些。”   这本是周大夫与她说的话,周大夫行医多年,医术精湛,诊得出她是女子,对她说这些话也没什么。可明长昱何必念叨这些?   她垂眸,思索片刻,复又认真地与他对视,说道:“你若真想娶我,就应先上门提亲才是。我父母都不在了,唯有一个兄长,待与他团聚之后,你需征得他同意之后,才能……”   虽说得虔诚无比,可语末,声音变得低柔,脸泛起淡淡红晕。   明长昱舒然而笑,眉眼朗然欣悦:“好,等我们找到他,我就向未来大舅兄提亲。”   君瑶也笑,眉眼一弯,似盛了最美的浩斓星河。   明长昱让人熬了一碗滋补的药,看着她喝下,才拍拍她的头,温言道:“去睡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药力的作用,这一晚君瑶睡得很舒服,连京城的晨钟都没将她唤醒。好在红砚及时入门提醒她起床吃饭,否则就错过了去刑部点卯的时间。   临出门前,红砚对她说道:“侯爷吩咐了,周大夫开的药你要按时吃。今日姑娘下了班,他会让人把要送过去。”   君瑶应了,急匆匆赶去刑部。好在隋程治下不严,君瑶在他手底下干得很舒服,经历昨夜凌云书院的一场火灾后,隋程大约猜到她会去查案子,便也过多拘束她。   君瑶也不急着去看于慎的尸体,而是估计着时间,向隋程打听朝堂上的消息。可惜隋程今日没睡醒,来了刑部后,就趴在桌案上小憩,也没听过关于朝中的任何八卦。   君瑶只好作罢。就算她不去刻意打听,也能知晓,弹劾凌云书院的人,此刻已经将矛头对准了明长昱。   今日的朝堂果然很热闹,明长昱对某些代表官员的口才,的确是钦佩不已。   皇帝发言过后,第一个出场的言官,是崔家嫡子崔奉,官居从五品。他说他夜观天象云云,发觉凌云书院的位置风水不好,所以惹怒天公,才招致大火。可见凌云书院违背天意,办不得。   明长昱轻笑:“天意?谁能代表天意?是你,还是裴家?抑或是圣上?”   裴家嫡子愤然哑口。还未来记得开口,明长昱就执笏出列,对皇帝说道:“皇上,近日边关战事频繁,边关的将领奋勇杀敌,可边关苦寒,将士们长期作战,难免难以感受天恩。臣提议,不如仿照先祖,派遣朝中官员前往边关探望抚恤将士,也好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将士们感沐皇恩。”   皇帝欣然同意:“甚好,派谁合适呢?”   明长昱说:“崔家劳苦功高,深得人心,想来崔大人也是最能体会边关战士与百姓疾苦的人,派遣他去最合适不过。”   崔奉闻言,面色霎时苍白。   其余准备上奏的人,也没想到明长昱会有这样一招。皇帝只是犹豫片刻,似颇为赞同明长昱的话。其他准备发言的人,也暂且按捺住,只等下朝后将奏书递上去。   至于递上去之后,皇帝会不会看,几时看,都是后话了。兴许能到凌云书院的案子都结束之后,皇帝才看到那些奏书呢?   这一回合,也不过是刀光剑影里的其中一桩。这朝堂就是一场闻不见血腥的风雨,风雨过后,又是一场风雨,不会停歇。   君瑶在午时,去往刑部。大理寺停尸房内,陈放着于慎的尸体,有明昭带路,君瑶顺利地见到了于慎的尸体。   秋后渐渐凉爽,大理寺停尸房有冰块镇着,阴凉无风,所以尸体保存得不错,还没有腐烂。   对比着验尸单,君瑶仔细检查了尸体上的可疑之处。其一为衣服袖口内侧沾染的颜料,若不将袖口翻开检查很难察觉。这些颜料看似单一,实际有好几处斑驳的痕迹,君瑶捉摸着能否让顶级的颜料配比工匠来比对。其二是衣领上记录的清洗痕迹。于慎的衣服布料柔软,是素软锦,不容易清洗,大部分人穿这种布料的衣服时,都很是爱惜小心,因为一旦弄脏,将衣服清洗过后,就基本不能穿了。所以,于慎衣裳领口处的清洗痕迹才很显眼。以于慎的家底,也不至于穿一件清洗过的衣服,所以这清洗的痕迹,有没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君瑶早有推测,所以凑近袖口闻了闻,果然闻到淡淡的香味。   其三为鞋子。她检查的几间学舍之中,都出现了鞋印。于慎的鞋底有防滑的花纹,纹理深且细,花纹缝隙里带着泥土灰尘等物。   将这几处疑点再次查证完毕后,君瑶出了大理寺停尸房。   她脑海中的思绪,如奔流而去的水,快速浩荡,不断地飞流思索着。案情一一推论完毕,她发现还有遗漏之处。但这处遗漏,也不算无解,轻而易举就能解决。   出大理寺,随意找了个食摊吃午饭。而后君瑶又回了大理寺,等着明长昱下朝。   这一等,等的时间还有些长。她吃过饭后,寻了处临街视线好的茶肆喝茶。茶肆热闹得紧,大堂里沸反盈天,喝茶吃点心的男女不少,高谈阔论的书生也不在少数。尤其临近秋闱,来京城准备参加科考的学子大量涌入,许多客栈或饭店时常人满为患。   君瑶本不想听他人言谈,可惜还是有敏感的话语传到她耳朵里。离她不远的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大约是一同作伴来参加科考的,言谈斯文有才学,看穿着却不像富家子弟。之所以会引起君瑶的注意,是因为他们的话中,提到了凌云书院。   原来圣上颁发的关于大兴凌云书院的诏令已然下到各郡各县,不少寒门学子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将凌云书院作为了入学的选择之一。可凌云书院名声不大,从院中学成的人也寥寥无几,不少学子仍抱着观望的心态。何况凌云书院出了命案,且夜发大火,被不少官员弹劾,形势岌岌可危,让许多观望的学子拿不定主意,甚至打算走其他门路。   君瑶听了,不免心寒,几次看向那几个读书人,欲言又止。   连喝了几盏茶,估摸着明长昱也该回大理寺了,君瑶正准备付钱走人,忽然就见明长昱优哉游哉地进了茶肆。   他径直在君瑶对面坐下,桃花般一笑,摇了摇手中的玉扇,说道:“我与这位公子投缘,不如公子请我喝杯茶。”   他作寻常公子打扮,玉簪束发,眉鬓若裁,身着淡青竹色直,乍一看,倒像是脱尘的青涩儒生。   君瑶愣了一瞬,才知道他在跟自己搭话,便叫了茶博士来斟了一盏茶。又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明长昱收起扇子,轻轻抿了抿,说道:“因为你在这里。”   君瑶嗫嚅着,手指捏了捏温热的杯盏,示意他听临近几桌书生的对话。   明长昱漫不经心一笑。凌云书院是什么局面,市井坊间对此有何评价,他了若指掌。他当然不会抱着什么待案情真相大白后谣言不攻自破这样的想法,与其等待事后观摩,不如先发制人。   寒门的学子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境遇。除非自己当真才学惊人,且此次都有老天眷顾,否则很难有出人头地金榜题名的胜算。他们原本以为凌云书院是一条稳当且能实现自我的路,如今书院频频出事,就让这些学子更茫然了。   所以,现下需要再添一把火,给书院造势。   明长昱给了君瑶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下巴轻轻一挑,示意她看向另两桌人。   那两桌人,同样是书生模样的打扮,既是同道,很快就加入了先前那几个学子的谈话中。   其中一模样老成些的书生说道:“各位,凌云书院的后盾是圣上,还有比这更可靠的吗?如果此次科考,能顺利进入凌云书院,成为当今圣上所支持的书院的学子,恐怕比入其他书院更好些!听闻今年的琼林宴,圣上准许凌云书院的前三甲一同入宴,这是何等荣耀?”   果然,这一番言论立即引起不少人注意,有人半信半疑:“当真?”   这老成的书生说道:“在下岂敢说谎?凌云书院的有关诏令是圣上亲下,难道我敢造谣?这岂非欺君?”为了更具说服力,他又继续说道:“不瞒各位,在下还有些可靠消息,诸位可要听?”   说的尽管说,听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是要听的。何况凌云书院是眼下热手的书院,听一听又何妨?   于是老成的书生继续说:“这其一,凌云书院可为在会试中一甲前二十名的学子退还全部学费,且成绩优异者每月还有一定的生活补贴。其二,你们可听说过翰林学士宋夫子?我听闻,若此次书院的学子规模不错,圣上还会广纳天下圣贤来书院座讲,这些圣贤堪的博学,堪比宋夫子。这其三,虽有些玄乎,可诸位不妨思量二三。寒门学子虽也能入仕,可惜苦难重重,若大家都去凌云书院,成为同窗,结为一体,今后不管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处庙堂之高,都算是同门。若只是像往年一般势单力薄地苦读,何其孤单无靠,何不借机结交高朋胜友,善结人缘?”   话音落下,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学子们,都已经静下来沉思斟酌。   那老成的书生依旧滔滔不绝地透露着自己得来的可靠消息,这消息,若生了无数双翅膀一般,飞快地流传到京城的大街小巷,送入市井百姓的耳中,一传十,十传百,以一种江水东流的力量,将凌云书院推向更高的风潮之上。   这就是明长昱的计谋,用舆论的力量,改善书院的形象,并安排大量的人手进入学子之中,牢牢掌握这些学子的想法与动向。   君瑶的心,也随之激荡不已。她原本紧绷的心变得从容,她捧着茶,轻笑道:“侯爷想来还有后招吧?”   明长昱欣然轻笑,他的确还有后招。离凌云书院招学还有些日子,以舆论导向吸引学子的关注是其一。其后,他还会广开凌云书院的大门,请学子入院参观,试听夫子讲学……这一切,都仅仅是书院的起步而已。   君瑶不由感叹:“若我也能入书院上学就好了。”   明长昱挑眉:“你何必舍近求远?我做你的夫子绰绰有余!”他双眼微微一眯,轻笑道:“你不妨叫我一声夫子,我定然将毕生所学教授给你,教授终身,终身也只收你一个学生,保管教会,不收学费。”   君瑶眨眨眼,滞瑟地说:“那岂不是乱了辈分?”   明长昱恍然大悟,认真地颔首:“如此,你叫我夫君也是行的。”   君瑶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喝茶,暗自借着茶水滋润由心而生的暖流羞涩,埋头间唇轻轻动了动,那无声的两字说起来,简直有魔力,让人兴奋且悸动。   须臾之后,她平复了心情,面色平静地放下杯盏,说道:“我已看过于慎的尸体,接下来,还需要你去查证一些线索。”   明长昱无奈一笑,点点头:“好。”   君瑶的心情好了不少,吃完茶点,本打算回刑部,明长昱却问她:“可想见一见赵世祺?”   君瑶不假思索地答应。虽说这起案件如今看来是有人栽赃嫁祸给赵世祺的,但一条条线索细查下来,他根本一点都不无辜,甚至可以说是天道报应。这案件由他开始,见一见他是有必要的。   离开热闹喧嚣的茶肆之后,君瑶随明长昱回了大理寺,下了大牢,见到了被关了好几天的赵世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陪我到现在的萌萌们,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爱你们! 第203章 攻心为上   赵世祺身为世家子弟,身份不凡,就算不得已入了牢房,也应该受到非凡的待遇。但他入了大理寺牢房之后,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但吃不好睡不好,连一个探监的人都没有。   他浑浑噩噩地在牢房里住了几天,时不时对着狱卒叫喧恐吓,可惜大理寺的人对他视而不见,俨然把他当成了阶下囚。   此刻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出现在亮光,他浑身微微一颤,满怀希望地以为是家中的人来探望了,谁知看到的,竟是两个罗刹——明长昱和一个瘦弱的臭小子。   他抓住牢房的铁门栏杆,恶声问:“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根本没杀人,凭什么关我?”   按律来说,若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凶手杀人,的确应该将嫌疑人释放的。可惜赵世祺与于慎的尸体同处一密室,且现场还留有凶器,可谓“证据确凿”,此事还上达天听,所以赵世祺是不能轻易被放走的。   这也是赵家人没来探监的原因之一。   二则,明长昱俨然已和赵家对立,赵家人就算求人,也不会求到明长昱这里来。   明长昱对他不多加理会,只吩咐人递给他一叠字迹密布的纸张:“这是你的供词,你看了之后若认为有所不妥,可签字画押。”   不仅是赵世祺,连君瑶也愕然震惊。明长昱来看赵世祺,直接将赵世祺的供词都准备好了!这份供词,铁定是证据确凿才写好的,明长昱卸下军职以侯爵之位入朝,要削弱世家的联系与势力,当然不会毫无准备。有关赵世祺所作所为,只怕他早就了如指掌。以前不动声色,只是在等一个时机而已。   赵世祺瞪大双眼看完供词之后,勃然大怒,疯狂地将供词撕毁:“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明长昱轻笑:“知道为何你被关了这么多天,赵家人却没人来看你吗?”   赵世祺面色如土,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你不让他们来看我!”   “我从没有不许任何人不来看你。”明长昱淡淡地说,他冷漠地注视着昏暗中的赵世祺,轻声道:“你当真以为,你在赵家就无人替代吗?”   赵世祺浑身一颤,死死地抓住铁栏杆,急声道:“我是赵家唯一的嫡子!”   明长昱摇摇头:“可你不是赵家唯一的儿子。更何况,你也不是赵家在朝中地位最高的儿子。”   “胡说!”赵世祺悚然变了脸,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脸挤出栏杆来,大声说道:“赵家立世几百年,比本朝历史更久!赵家世世代代都是地位不凡的贵族,没有赵家的支持,开国皇帝能成功建业?更何况,我父亲是尚书,太后是赵家的后盾!我爹有几个儿子我能不知道?他那几个庶子,身份地位不堪,又愚不可及,身无功名,哪里比得上我?在整个赵家,谁能替代我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明长昱轻轻一哂,他的话已至此,剩下未明说的话,就让赵世祺本人自己发挥想象就好。   世间最为恐怖的事物,不在他人,而在自己的心中。   阴沉昏暗的牢房里,只听得见赵世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他紧绷的身躯忽而颓然无力,牙根交错咬合着,双眼既茫然又怨毒地纠结矛盾着。   明长昱蹙眉,露出不耐的神色:“我会给你时间仔细权衡,是到最后真相大白,由大理寺审理出一切真相,还是由你自己承认自首,利害由你决定。”   他看了眼君瑶,继续说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未察觉到自己入了别人的圈套?凌云书院的项目为何落在你手中?书院巡查时,为何你会及时赶到?库房里的于慎尸首,为何偏偏就让你撞见了?”   他眯了眯眼,嘲讽地说:“为何当时别人不去库房,而你却去了库房,你自己心知肚明,我也心知肚明。还有隐瞒的必要吗?”   赵世祺的唇颤抖着,突然猛立抓住铁栏杆,嗤然冷笑:“我入了圈套?侯爷自己也被他人当做了筏子,有什么好在我面前得意的?”   明长昱面色不改:“愿不愿意成为筏子,取决于我。而你,却不能自主。”   赵世祺的气息陡然转急,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   明长昱轻叹一声:“你若是想出去,我可以立刻让你出去。但你自己想好,出去了,可还有命继续活着?”   赵世祺僵硬地维持的面色瞬间坍塌了。他无力地放开铁门,退到牢房深处,喃喃自语道:“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不会相信你!”   明长昱轻哼而笑,说了句:“无所谓。”便带着君瑶离开。   牢房外空气通透,阳光如沐。君瑶随着明长昱出了牢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已经大致推测出案情的过程,只是尚有细节不明白。”   秋日的榆柳疏影浅淡,光轻掠而过,在她眼上压出两弯阴影。她脑海里还盘旋着方才牢中的一幕,思索着赵世祺的反应和明长昱的话。她本以为,此番随明长昱入牢,总能从赵世祺口中得到些线索,只可惜赵世祺依旧嘴硬,不肯承认丝毫细节。她蹙眉说道:“第一,凶手将尸体放入库房,目的是为了嫁祸给进入库房的赵世祺。只是凶手到底用什么样的方法,让赵世祺必定会进入库房呢?第二,我能确定凶手不止一人。即便真正动手的人只有一个,但他肯定有帮凶。能大费周章地杀人,运尸体,将赵世祺引入库房,没有人配合很难单独完成。第三,于慎到底与前朝有何关联?”   明长昱专注地听她低声说话,带着她绕过牢房,走了一长段路走向前方正堂。他沉思片刻,说道:“赵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失去赵太后的扶持,失去河安赵家的帮衬,赵氏一族的人如今犹如惊弓之鸟。赵世祺不肯认罪,是因为他坚持认为赵家人会将他捞出去,但他的如意算盘或许算空了,这一回赵家没人能救得了他。他既不肯说到底为何要进入库房,那就算了。”   君瑶愣了愣:“侯爷还有其他办法?”   明长昱反问:“难道你就没有?你试想,赵世祺被困库房之前,都见过哪些人?而谁最有可能在书院的库房里布置好一切,等待他上钩?”   君瑶自然能推想得出,可惜她就算能推测出来,也缺乏证据。她微微凝眉,轻声道:“没有铁证,他会承认吗?”   明长昱轻笑:“人心不是一块坚固的铁板,哪怕生得七窍玲珑,也有可攻破的弱点。破案不只是寻找证据那么简单,偶尔攻心也不错。”   说话间,已回了前方正堂院外,明长昱随意倚在栏杆上,沉吟道:“不妨布一个局,攻心。”   君瑶似懂非懂,“侯爷已经有对策了吗?”   明长昱颔首:“我已让人去安排,今夜我带你去凌云书院。既然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也应在这里结束。”   君瑶深吸一口气,也不过问他到底安排了怎样的细节。   明长昱面色微肃,低声道:“至于于慎与前朝的关联……”他转身入了正堂,正堂内无人,正好可以避开其他的耳目,他说道:“我让人详查了于慎的三族,暂时没有发觉不妥。前朝的人盘结多年,隐藏得很深,就算查,一时片刻也难以深查。”   君瑶不解:“若真的那么难查,为何于慎的那锭官银和靖王真迹会那么容易就被发现了?”   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幌子?亦或者是其他的阴谋?君瑶百思不得其解,明长昱查前朝的事,并非一日两日,举步维艰地进展到现在,每一步都是水深火热危机重重。唯有这一次,线索就明目张胆地摆在眼前,反而让人觉得怪异。   如果这是幕后之人的计谋,那么其所图为何?难道与那些世家一样,企图破坏凌云书院继续办学,想借此打压明长昱与皇帝在朝中的势力?   两人就在大理寺用了午饭,期间明长昱还让人得到了于慎贴身侍从的口供。虽说在凌云书院中上学的人都是寒门子弟,但也不都是一贫如洗的,有书童和随从的也不少。只是凌云书院规定,学子在书院就读期间,不得带任何人入院,所以书院里的都是学子,没有半个仆童。于慎家境还算殷实,在他来京时,家里人就给他在京城里租了一个小院,还安置了两个仆人,书院放假时,于慎会回小院小住。书院放假之后,于慎本该在小院住着的,据他的仆童说,那日于慎心情不错,请了几个相熟的同学和朋友,在院中喝了不少酒,喝得微醺时,偶然间得知罗文华、祝守恩、陆卓远回了书院,还在流杯亭相聚饮酒,也不知为何,在酒散之后,他就去了凌云书院。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明长昱着人查了于慎的院子,没有特别的发现。   至于工部那边,也从未听说于慎去拿过什么木材。就算于慎已在工部入职,所但的职务是主事,不太可能亲自拉着木材去书院里。所以,那拉木材的人有问题,那一车木材也是有问题的。   疑点就在于,拉木材到书院的人,真的是于慎吗?   一切的疑点,或都将在今夜被解开。   申时许,君瑶与明长昱前往凌云书院。历经一场祝融之灾之后,华阳园被火烧过的几处房舍正在日夜不停的赶修,院外守卫森严,院内修缮之事有条不紊。   进入书院后,明长昱自然是要先去查看修缮的情况。正巧,李青林也在。他虽暂停其他事务,不必去上朝了,可凌云书院的事却不放心完全脱手。他因于慎一案被牵连,暂停职务闲赋着,所以更有心力来管凌云书院的事情。他洗脱嫌疑的关键在于慎死亡案的真相,同时也与凌云书院息息相关。   君瑶与明长昱到时,李青林正坐在工匠们临时辟出的单间中休息,人虽坐着,可看上去一点都没得空闲,房外候着几个人,正手捧着图纸等待着上前斟询他的意见。   见明长昱与君瑶已到达门外,李青林这才让人暂且散去,起身让明长昱入座。   明长昱瞥了眼狭窄的房间,入内看了看铺在桌上的图纸和文书,也没入座,只是轻声说:“看来赵大人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李青林缓缓勾了勾唇,无力地拱拱手:“侯爷料事如神。”   明长昱不置可否,似乎也没多少兴致与他详谈。   君瑶满腹心事,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四处需重新修缮,石料木材堆得满满的,来往的人手也很是杂多,深寂的书院里起伏的撬砸声时常入耳,打破这近暮山色的清静。明长昱见她席地而坐,随手捡了根木枝写写画画,也不管她。李青林吩咐人抬人抬了小凳子过去,对君瑶说道:“地上凉,做凳子上舒服些。”   君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顺势在凳子上坐了会儿。   明长昱默了默,见天色将阴,清风渐徐,便对她说道:“去学舍看看。”   君瑶正有此意,便随明长昱前往学舍。李青林本应该同往,但是明长昱体恤他身体虚弱,劳神已经不易,不便再劳力,所以让他手底下的陆卓远一同前去。   陆卓远在工部两年许,做事兢兢业业勤恳耐劳,工部买办的诸多事宜,虽不经他之手,但需要他详细记录。明长昱细看过他记录的册子,几乎没有纰漏,连前任计史的册子,陆卓远也一一核对过,并在册子备上注释,使小小的记录册详细精确,没有模棱两可之处。   正巧,明长昱带了一本,他随手翻开一页,指示其中一栏,问道:“你用红圈圈出松木两字,改为桉木,是为何?”   陆卓远愣了愣,他看清明长昱手中那本有些泛黄的册子,上头修改的字迹的确是自己的,只是时隔久远,何时修改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没料到明长昱竟会翻出来。   他自己做的修改,自己当然认得出来,于是解释道:“这是其他计史书写时笔误,我核对检查时发现,与他确认过后修改的。”   明长昱将册子收好,“你如何确认笔者记录有误?”   陆卓远说道:“清点采买回来的木材时,我按册子上的一一点数,发现买办者买的是桉木,而不是松木。”   “先前见你会修马车,看来你不仅懂修造,还懂得木料。”明长昱淡淡地说道,“吏部的任用脚色上,也记录了你这点。”   陆卓远眉目微动,低声恭敬地说道:“是。”   眼看已快到达学舍,明长昱不再相问。他带着君瑶上前查看,见几间被烧过的屋子已经修缮一新,被火熏过的木梁之类也换过了,明长昱点点头:“不错。”   君瑶也有些惊喜,没想到修缮的进度这么快。不过涉及案情的几间房,是有人看守,不能进入的。君瑶也不知今夜,明长昱将会如何安排。   查看完学舍后,又去了库房旁的两间被烧的房舍,这两栋房舍翻修起来着实不易,料想在书院招新之前,也不会完工。   因站在院中视野较低,也无法宏观地查看整体情况,明长昱带着君瑶登上了对面一座楼阁。   登临四望,凌云书院的景色尽收眼底。东西飞檐,左右白墙黛绿,蓊蓊里掩映的曲径,纷纷入眼。遥遥而对,是远处规模宏大的国子监。若两相对比,国子监或如一座欣荣正盛的庭院,而凌云书院,则更像隐士的幽居。   明长昱让陆卓远上前,凭栏为他介绍书院的修缮情况。陆卓远恭谨地上前,居高凭栏,条理分明地一一讲述。忽而间声音一顿,似被人掐住咽喉。   明长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随意而问:“怎么了?”   陆卓远的目光快速从远处收回,却也难掩方才一瞬的愕然与惊慌,面对明长昱,他只是摇头,俯身行礼道:“下官方才有些走神,望侯爷见谅。”   明长昱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这一回陆卓远收回心神,素然自若地讲述完,见明长昱许久都不开口说完,便如木头一般直直地立着。   君瑶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他虽站得沉稳笔直,可垂于身侧的指尖却在轻轻地颤抖。尤其是在他方才走神之后。其实君瑶也有些惊讶,因为她方才或许与陆卓远一样,都看到了被人带进书院的两个人——祝守恩与罗文华。   这两人并不是被同时带进来的,而是由人领着,分别动东西两道偏门进来。因此时站得位置高,视线好,才能轻而易举地看清楚。连她都不知明长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况是更加不明所以的陆卓远?   明长昱自在的指尖轻敲着栏杆,漫不经心地说:“这朱漆之下的木材,陆计史可能认出来?”   陆卓远摇头:“已经上了漆,看不出来了。”   明长昱斜眼而睨:“没上漆之前呢?你记录工部采买的所有材料,难道没好生检查过这里的每一砖每一木?”他话语轻轻一沉,反问:“还是说,你这两年工作懈怠了,没检查记录清楚?”   陆卓远俯身行礼:“下官恪尽职守,丝毫不敢怠慢。”顿了顿,又说:“木材的情况的确记录在册的,只是用于何处了,负责具体修筑的工匠比下官更清楚。”   明长昱挑眉:“如此。”   三人下了楼,将要擦黑的天忽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瓦楞草木上,片刻就沾湿了如入画中的书院。远山的景色变得隐约绰约,好似上佳的画作染了细雾晕染而开。山腰里传来青龙寺的暮钟声,一声声催送着缓来的山雨。   陆卓远立即让人送伞过来,小心翼翼地为明长昱撑好。   明长昱径自接过伞,落后几步撑在君瑶头上,又状似不经意般与陆卓远说道:“今夜这景致,倒是与前些日子你留宿书院时有些相似。”   陆卓远面色一凝,步履迟缓地步入雨中。 第204章 风雨战场   空山秋雨,绊住所有人离去的脚步。明长昱进了凌云书院之后,就已下令严守书院,不得任何人出入,并让人看守住华阳园新修的一排学舍,不经允许,任何人不能靠近。   李青林最先得到消息,却不动声色,一如往常地安排好工部的人,才冒着雨前往老学舍后的新学舍。   新学舍不远处,是几位夫子和山长的住处,有一间单独的客厅,此时明长昱正与君瑶二人相对而坐,等待着人端上简单的饭菜。   夜阑雨雾里,门外雨幕连连,灯火如碎,有人形如雨中漂泊的孤影缓缓走来。他走得极慢,步履轻落在积水的地面,踏碎摇映于地面的灯火,还有灯火里两道相伴的身影。   李青林收了伞,放在墙边,屋中的人这才发现他。君瑶正与明长昱说笑,注意到门外的人,歪着身体往外看了看。   “青林兄?”   明长昱摆好碗筷,转头对李青林说道:“赵大人,来的真巧。”   李青林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回头往对面的新学舍看了眼,才快步迈入房中。书院的房间清致淡雅,如此灯前雨中饮酒吃饭,别有一番温馨。他看着桌案上的两双碗筷,心底无声一哂,径自寻了位置坐好。   明长昱让人添了一双碗筷,客套地请李青林同坐。李青林也不推辞,坐下后自己盛了一碗菜汤暖身。   被风雨寒凉的手指接触到温暖,他才缓声问:“侯爷让人看守住新学舍,所谓何意?”   他本该早些离开凌云书院回城的,可是明长昱的动作瞒不过他,事关书院和于慎的案情,所以他选择留下来探听消息。   明长昱说道:“审人。”   李青林喝了半碗青菜热汤,苍白的脸色才稍微恢复血色。他低垂着眼,轻声道:“在此处审人?”   “此时此地,最好不过。”明长昱说道。   在李青林来这里之前,明长昱就已告知君瑶他的安排。他用新学舍的三间屋子作为审讯所用,分别将陆卓远、祝守恩、罗文华看守在了不同的房间之中,且他们所在的房间,与他们在老学舍入住的房间一一对应。祝守恩与罗文华是分别带进去的,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唯有陆卓远,知道他们二人,都被带进了新学舍之中。   新学舍与老学舍的布局,除方向不同之外,其余一模一样。今夜,风雨交加,与他们三人离开流杯亭留宿书院当晚何其相似?不知让他们重温与当时极其相似的情形,他们三人会作何反应?   君瑶还记得陆卓远被人带走时的面色和神态。他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担心,丝毫不恐惧,一身的凛然正义,仿佛不畏惧明长昱的安排。   但是,今夜,诚如明长昱所言,他的目的不在于如何审讯,而在于攻心。   如果真要审讯,只需将大理寺和刑部的几十道刑罚一一在三人身上试过即可。可即便如此,这三人会吐露真相吗?即便吐露了,拿到众人面前,也难免被人寻出瑕疵来。更何况,陆卓远、祝守恩、罗文华并不是轻易肯屈服的人,他们虽然是文弱的书生,可书生意气,友情挚真,有时的确难以破解。   古来有为知己两肋插刀的,也有为朋友捐躯赴死的……这些学子,虽比不上荆轲豫让,不见得会为朋友肝胆涂地,但也不见得他们会默契地保持沉默,或者早就串通好了言辞。   串通好的说辞,明长昱不想再听第二遍,所以他才决心布下今夜这一小局,也不需大动干戈,只需让这三人做出选择即可。   吃过饭后,明长昱让人收拾了碗筷,和君瑶玩起了猜谜。几轮过去之后,夜已渐凉,除了风雨之声,就只剩李青林在灯下的翻书声。   “还不去问话吗?”君瑶看向对面的新学舍,三间房的新窗上,只有如豆一点灯火,孱弱飘忽,似随时都会熄灭。窗上可依稀看见三人的身影,或坐或立,都没有入睡。   “不急。”明长昱悠悠然说道,“深夜才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   君瑶不明所以。但她似乎听隋程说过,刑部和大理寺审人,都会选择在深夜之时。试想,夜深人静,失眠恐惧,孤苦无依,疲倦困乏,一切悲观的、阴暗的、低落的情绪潮涌而致。此时再加以外界的压迫,轻易就能让人崩溃。   李青林无声地凝向明长昱,清冷的声音缓缓而出:“他们三人,都是凌云书院的学子,也是侯爷想培养的人。侯爷也如此铁面无情?”   明长昱眯了眯眼:“陆卓远是你工部的人,你不也没打算救他?”   李青林合上书,正色道:“心术不正之人,留着只会遗祸。”   “既然赵大人有如此觉悟,又为何问我?”明长昱面色如常,可君瑶清楚地知道,他口吻中隐含着嘲讽和薄怒。   她暗暗看了李青林一眼,第一次对他这样朗月温润的人生出一丝困惑。   她这极其快速且不易捕捉的一眼,恰好撞进李青林眼底。霎时见,他温和的眼神骤然如冰裂般瓦解。他微笑着,信手翻开书,坐在灯下朝明长昱轻轻点头,温言道:“是我小人之心了,请侯爷见谅。”   明长昱挡住君瑶的目光,问道:“还猜谜吗?”   “不猜了。”君瑶摇头,“不如看看书吧。”   书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书本。这客厅的壁橱上放着不少学生和夫子看过的书籍,竟是什么类型的都有。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杂文策论……但凡不是□□,大约这里的学生都可以看。君瑶找了本破案的话本子,看到一半时,明长昱起身了。一直沉默不言的李青林也放下书册,看向对面沐于雨中的新学舍。   那三间相隔有些距离的房间,灯火已经暗了许多,一眼看过去,仿若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明长昱拿起伞,对李青林说道:“赵大人就在此处静候片刻,风雨太大,你身体不好,就不要随处走动了。”   李青林看了眼守在门外的人,轻轻点点头:“敬候侯爷佳音。”   君瑶虽明长昱一同步入雨中,如豆的雨点落在伞上,淅沥作响。明长昱走在她身侧,一手撑伞,一手拎着灯盏,雨水顺着琉璃盏滑落,将一方灯火映在君瑶身前。她就这样循着眼前的光亮,走了大半刻,与他一同走到新学舍屋檐下。临近了,才看清眼前的房间微弱的灯火亮着,只是不知是谁在里面。   明长昱将君瑶带到避雨之处,低声道:“你随我一同进去,若非必要,请你不要说话,好吗?”   君瑶自然点头答应:“好。”她推测,若是换做以前,他大约是不会带任何人入内的。只是她脸皮厚,非要贴着来,他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在外受冷淋雨罢了。   明长昱笑了笑,暗中捏了捏她的手指,吩咐看守的人开门。   门内的烛光偷泄而出,屋内的人坐在桌案前,从烛火后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他缓缓地起身,向明长昱行礼。   这间学舍里的人,是陆卓远。被人带进来后,他滴水未进,茶饭不饮,四周鸦雀无声,气息不闻,与他相伴的只有无边的猜疑和焦虑,还有一支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君瑶停在门边,注视着明长昱,他慢条斯理地走到陆卓远身前,整理衣襟入座。   下一刻,陆卓远率先打破沉寂:“不知侯爷为何将我单独关在此处?”   明长昱环视学舍一圈,整洁的床,崭新的桌案、柜子,昏暗里粗粗一看,果真与老学舍相似,若忽略方向,恍然间还会让人感觉置身原来的学舍中。   “据你的供词所说,于慎与你一同入住当晚,你只听见屋外的雨声,就如现在一样。”明长昱说道。   陆卓远微微俯身,行礼道:“是。”   明长昱轻笑着点头:“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卓远气息微沉,却是依旧平静地拘着礼,一言不发。   上一次,大理寺将陆卓远、祝守恩、罗文华带到大理寺受问,这三人所言,句句详细,字字相吻合,连细微的时间方向都交代得很清楚,事后将三人所言一一比对,难以找出破绽。正因如此,才最是可疑。换做寻常人,时隔几日,哪里还会将一个晚上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这三人是凌云书院三君子,感情真挚,兄弟情深,本就有互相袒护的可能,说是为了彼此去杀人也不为过。君瑶查到了线索,却还无法最终确认真正的凶手是谁。既然他们互相袒护,外人难以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就从他们内部进行瓦解。   明长昱之所以选择陆卓远下手,是因为他是这三人里,最容易攻心的一个。因为在利益面前,人大多时候是自私的。   夜雨裹挟着昏暗,如万千丝缕似的缠绕而来,连置身事外的君瑶有些压抑。   面对依旧沉默且不动声色的陆卓远,明长昱泰然地说:“我会从罗文华与祝守恩之中,随意抽选一个人出来,与你一同做出选择。我只给你们每人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必须在天明之前告诉我你的抉择。你们可以选择揭发对方,也可以选择沉默。若一方揭发,一方沉默,则揭发者无罪,沉默者以律法处置,轻则流放,重则弃市、累及三族。若你们彼此互相揭发,则视为自首,充军三年,徙八百里。若你们在天明之前,依旧沉默……那么作为执掌刑律的大理寺,会认定你们只是袒护凶犯,除去功名,杖责二十。”   这一番话,听起来简单易懂,细想之下却觉得复杂悚然。陆卓远缓缓抬起双眼,眼底微弱的一点光随摇曳的烛火闪动着。   明长昱噙着笑,反问陆卓远:“你认为,我会选择谁和你一同做选择?”   陆卓远的唇颤了颤,又似僵了般,只发出极其模糊微弱的声音。他长着嘴快速呼吸着,额间薄汗涔涔而下。   这是一场博弈,不仅是陆卓远、祝守恩以及罗文华三人之间的博弈,也是明长昱进行的一次博弈。在君瑶看来,他们之间的博弈,是无法预测谁胜谁负的,她也无法从明长昱的神色中看出几分胜算。   她现在明白,为何明长昱事先不让陆卓远、祝守恩、罗文华三人见面,也不让他们彼此知道彼此被关的情况。若他们在彼此不沟通的情况下,选择相信对方保持沉默,那么这一场博弈,明长昱输了。可若是明长昱看人的确准,恰好踩到了他们彼此的弱点,让他们彼此猜忌、信任瓦解,如此一来他们还会保持沉默吗?   而在她反复的推敲陆卓远会做出哪一种选择的时候,明长昱已经结束谈话,起身将她带出了房。她本以为他会带她去罗文华或祝守恩的房间,谁他只是带着她路过了这两人的房间,停留片刻之后,转而与她一同去了另一处单独闲置的休息室。   君瑶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不去审问罗文华或祝守恩?”   明长昱冲她狡黠一笑:“兵不厌诈,陆卓远又不知道具体情况,接下来该如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君瑶的心高高的悬起,又快速地落下,她担忧道:“我还在想,若是真让他们都选择了沉默,那该如何是好?”   明长昱将门窗关好,挡住外面的风雨,示意她坐下休息,说道:“就算真的让他们其中二人进行选择,他们或许也会选择揭发对方。因为我不会给他们无限的机会,只限于天明之前。哪怕在此之前,他们都选择沉默,而在天明之前,也必定会有一方背叛同伴。”   “为什么?”君瑶皱眉。   明长昱说道:“你还记得我说的第三种选择是什么?”   君瑶不假思索地说:“彼此沉默,都不揭发对方。最终以袒护凶犯罪论处,除去功名,杖责二十,这是最轻的处罚。”   明长昱失笑:“这看似是最轻的处罚,实则对他们三人来说,犹如挖心。尤其是陆卓远与祝守恩,他们一人想晋升为主事,一人苦读十余载,功名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而一旦其中一方揭发,另一方为了自身利益也不会继续沉默,所以这场博弈,我赢的胜算最大。”顿了顿,他胸有成竹地勾唇,眉轻轻一扬:“不,我赢定了。”   经他解释,君瑶也理出所以然来。正如他所说,这三人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哪怕没有,明长昱也会设计一出计谋,他们他们彼此背叛。试想,若真让其中二人选择,忽略情感,理智的思考,都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若一方沉默,则另一方无罪,所以最优抉择是揭发。若一方揭发,另一发也必须揭发才不至于被弃市、累及三族。所以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揭发对自己更有利。   君瑶心惊,却因他眉宇染上的温然而欣喜,她没想到,自己发现线索也不一定能让这三人认罪,而明长昱却略施小计,就可轻而易举破局。   她缓了缓问:“那为何这三人中,你偏偏选择陆卓远来做这个抉择?”   明长昱最喜欢她专注的眼睛,里里外外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俯身在她眼上轻轻一吻,在她躲闪之前轻揽住她,解释道:“祝守恩与罗文华是同学,从入凌云书院起就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而陆卓远,只是因为丹青被祝、罗两人赏识而与他们交好。真要相较,他对这二人的感情相对较浅,且不如祝、罗二人那般单纯。”   一切困惑,豁然而解。君瑶终于放松地坐在床榻上,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喃喃地说:“真要等到天明才去问结果吗?若是这样,我先睡一会儿。”   明长昱与她一起躺下,把自己的手臂伸过去,强行枕到她脖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君瑶侧身背对他,倾听窗外细雨的声音,忽然又睁开眼,转身对他对视说道:“你若是要去见陆卓远,记得叫上我。”   明长昱故意问:“为什么?”   君瑶推了推他的手臂:“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能不去?虽说谜底已揭晓了,可揭晓谜底的过程我还是要参与的。”   明长昱笑道:“好,会叫醒你。”   君瑶安心入睡。明长昱待她呼吸平稳后,为她盖上自己的外衣,出门看了看守在门外的明昭。   “李青林那边如何?”他问道。   明昭说:“已经入睡了,一直有人守着。”   明长昱点点头,“注意陆卓远的情况,随时汇报。”   明昭当然已经安排妥当,嬉笑道:“侯爷放心吧,你只管和姑娘一起睡。没重要情况,绝对不打扰你。”   明长昱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转身入了房。   夜雨如墨,肆意地挥洒晕染着,将天地染得一片宁静。而这一晚,注定有人不会安宁,直到天明,都会如这夜中万千凌乱的雨点,焦灼而狂乱地下坠,直至摔得四分五裂。   天未明,雨未停,秋风瑟瑟,宛如阵阵杂乱的雷点。   君瑶被明长昱轻轻推醒,她缓缓睁开眼,微弱的光刺着,让她惺忪无法判断时辰。   “什么时候了?”她问。   明长昱说:“寅时末。”   君瑶愣了愣,揉了揉脸和眼睛。明长昱是在子时末见的陆卓远,推算下来,她大约睡了两个时辰。她睡了一觉醒来都觉得疲软,那可能一直无法闭眼的陆卓远呢?   思及至此,她打起精神,收拾妥当,随明长昱一同出了门。   冷风细雨扑面,瞬间让她清醒了几分,明长昱感觉她打了个寒噤,问道:“不如你回去继续睡?”   “不用!”君瑶摇头,“我已经清醒了,走吧。”   陆卓远的房间,灯火已熄灭,房内一片昏暗阴冷。借着微弱的天光,可看见陆卓远模糊的身影,他立在桌案前,似藏于夜里的兽物,戒备警惕,又紧张焦躁。   明长昱手中的灯盏,是这房间唯一的光源,光亮快速倾泻包裹,终于将房间照得明亮通透。陆卓远木雕似的身形也像是活了过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木讷地看向明长昱。   两个时辰,已经足够陆卓远将利害关系反复思考无数遍了。陆卓远与凌云书院的大多数学子一样,寒窗苦读、闻鸡起舞,对功名极其渴望。他踏入工部的第一天起,便日复一日恪尽职守地努力,以求宦达,有所作为。只可惜,他以为本该属于自己的晋升机会,竟被他人毫不费力地夺走,一切努力近乎付之东流。   雨打青瓦,声声刺耳,房内落针可闻。   须臾的静默之后,明长昱先发制人:“当晚,你与祝守恩、罗文华辞别宋夫子后,各自回学舍休息。你念旧,暂住在曾经住过的学舍里。入房后不久,罗文华便带着棋盘来找你下棋。”   平淡疏冷的话语,像尖锐的铁锥,一字字刺在陆卓远身上,他终于松动了,失望地闭上眼。   明长昱话语不停:“正下棋消遣,不料于慎却不请自来。他与你和罗文华二人素来不合,加之他当时有些醉意,你们双方就起了冲突。于慎打翻了棋盘,还有你的石青颜料。他走后,你只是简单地收拾了房间,将棋盘收好,擦了地上的颜料。而后,你或许难消恶气,急怒之下,便将于慎杀害,甚至设计安排嫁祸。”   最后几句,将陆卓远镇定的面罩全部撕下,他急切且踉跄地上前一步,说道:“这是栽赃!”   “这是罗文华的亲口供词,”明长昱说道。   陆卓远死死地握紧双拳,随后跪地行礼:“侯爷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下官愿说出一切真相!”   这正是明长昱的目的。但他的目的远不止于此,陆卓远还有更好的用处。   明长昱微微垂眼看着他:“你已失去先机,再揭发对方,你还是会被削去官职,充军流放。”   陆卓远并不是个蠢人,情急之下,竟生出几分清明,他快速捉摸明长昱话中的隐意,绝处逢生般恳求道:“请侯爷明示!罪人陆卓远愿戴罪立功。”   明长昱的目的已经达成,命人准备纸笔,让其详述于慎被害、嫁祸赵世祺之案的详情。已经历了煎熬的陆卓远不假思索地陈词书写,不出两刻钟,便将案情陈述于纸上,交给明长昱。   这份供词无文采,却胜在详尽,明长昱将其收好,再递给他一份纸笔,说道:“我还要你写一份状书,由你呈交给皇上,该如何写,你心知肚明。”   陆卓远浑身一震,惊讶地抬头看向明长昱,须臾之后,他脸上的惊恐竟转为愤怒,接而挥墨而书,将一份洋洋洒洒的罪状书一挥而就。   这一夜的风雨,只是疾风骤雨之前的安宁。   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才是真正的风雨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的确连载了几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爱你们! 第205章 万事俱备   秋雨秋夜长,鸡鸣天欲晓。晓光未至,明长昱便带着若干人回了京城。这一日,京城内秋雨萧瑟,雨中依旧是金粉生平,浮华繁盛。人们如往常般生活经营,京城上下,很是平静。   明长昱回城之后,洗漱沐浴准备上朝,君瑶也什么都没做,补了一觉,去熟悉的食摊吃了东西,按时到刑部点卯。   因昨夜没睡好,君瑶在刑部做事时也昏昏欲睡。好容易挨到下午,本以为可以暂且休息补觉,哪知隋程却兴致勃勃地拉扯着她往外走,直言说要带她去看热闹。   君瑶双眼困涩,婉言相拒:“改日去看吧。”   “热闹不是天天有的。”隋程说道。   君瑶:“没有价值的热闹,不值得我辛苦跑一趟。”   隋程悻悻地放开她,径自捡了花生米吃,顺势抱起从凌云书院捡回来的猫,说道:“今日下朝后,有近百名入京参加会试的学子在宫门外跪地请愿,其中还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似乎是要‘京诉’。”   君瑶一听“学子”二字,心神一凜,抖擞精神问道:“京诉?”   隋程说道:“这事儿还真是少见啊,我活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敢敲登闻鼓京诉的人。据说在□□之时,有人敲鼓京诉,还未见到三法司的人,就被活活杖责而死了。”   京诉之法,并非本朝初创,而是在许久之前就有了。简单地说,就是直接越过各级官府,告御状。但是御状不是人人都能告的,告之前还得挨板子,即便告了,也不是每一桩案子皇上都会亲自审理的,告之前还得挨板子。此举动风险重重,稍有不慎,会丢掉身家性命。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大多人不会铤而走险。   而此次京诉,之所以能引起轰动,是因为这与以往的京诉大不相同。状告的人不是单独一人,而是上百名学子,其中还有即将面临会试的学生,有功名在身。且这些学子大多出身寒门,与先前国子监静坐的学子们大有对峙之势。从正午到此刻,还有不少学子,陆陆续续地加入到这行列之中。   皇帝得知此事,下朝后立即宣了明长昱和几位肱骨大臣商议,商议结果犹未可知,只是这日下午,禁军出动,将这百名学子重重围了起来。   君瑶听得心惊,立即问道:“有哪些学子,知道姓名吗?”   隋程兴奋地睁大眼:“我不知道,兴许去看看就能认出来了。”   有隋程带路,君瑶靠近皇宫看看热闹也无妨。于是她跟着隋程到了宫城之外,看到了被禁军围住的百名学子。由于宫城禁严,闲杂人等不能靠近,许多人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隋程与禁军统领是老相识,小心地绕到宫城角落去给禁军统领打招呼。还没开口,就被禁军统领发现,统领也给他几分面子,好言好语地劝他离开,不要生出事端。   隋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块烧鹅,闲言碎语地问起话来。   君瑶趁机看清了那些学子的情况,他们整整齐齐地面宫城跪拜着,穿着书院的儒服,在前方敲响登闻鼓的人,竟是陆卓远!   上百名学子虽然有序,还有禁军把守着,可依旧是人多是非之地。禁军统领劝说隋程尽快离去,隋程也看够了热闹,带着君瑶离开了。   “我说得没错吧?”隋程拉着君瑶说道,却又满腹疑惑地低声道:“你可知这些学子为何要聚集宫门外请愿?过不久了就要会试了,依照律法,京诉就算成功,诉讼的人也可能会被治罪,在皇权之前,可没法不责众之说啊。”   这也正是君瑶的困惑。可她亲眼看见陆卓远时,心底的疑虑便豁然明朗起来。   刑部散班后,君瑶在巷口食摊处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回院子等候。她端着清热的忍冬汤,坐在桂树下,面向着紧闭的大门。   天黑之前,侯府来人,将她接进了侯府中。在漱玉阁等了许久,明长昱才一身清爽地出现。   许是来之前洗漱过,他穿得很随意,宽松柔软的衣裳闲散轻垂,似隐居云雾深山的隐士。大约在侯府中,这远离纷繁扰扰的一刻,他才有这样难得的放松之态。   君瑶一见他,便说起今日宫城外学子集聚请愿,并敲响登闻鼓之事。   明长昱知她心有疑惑,解释道:“这些的确是我安排的。此次京诉的人,并非凡夫俗子,圣上不会不闻不问,我的目的,是让陆卓远站在朝堂之上,为于慎被害案与赵世祺被嫁祸案做一个了结。”   于慎与赵世祺的案子,牵涉到凌云书院,也是皇上广开寒门学子入仕之路的关键。一直以来,皇帝一直受几大世家门阀的掣肘,江山半壁,也盘根错节着世家门阀的势力。若想收敛甚至慢慢瓦解世家的力量,皇帝与世家各组必定会有当面对立的一天。   而明日的朝堂,便是这一天到来的前奏。   “明日你随我一同入宫,在案情需要时,由你说案解释。”明长昱说道。   君瑶僵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虽然有破案的经验,从从没步入过威严的宫廷,从未面对过满朝文武。她立即抓住明长昱的袖子,好奇既兴奋地问:“那我该做什么?说什么?穿什么衣服?头发怎么梳呢?”   明长昱失笑,轻轻握住她的手:“不用想得太复杂,该如何做我会详细告知你。你随我入宫后,会有一个叫周禄的宦官跟随你左右,他是我的人,有何疑问或需要,只需和他讲就好。至于该如何说话……宫内耳目众多,的确要谨言慎行。穿衣梳头一事,明早我会让红砚来为你安排。”   君瑶已经平缓下来,点了点头。   这一晚,她留宿漱玉阁,安稳地睡了一觉。次日清晨,天未明,京城的晨钟氤氲着淡淡的薄雾,飘入沉睡者的耳中。君瑶窝在被中,听着早已熟悉的钟声,恍然想起今日的安排,不等红砚来喊,她已自行起床。   明长昱给她准备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官吏所穿的衣服,叫人熨得干净熨帖,熏了淡淡的皂香,很是合身。至于头发,自然也是梳简单的发髻,束缎带。   方穿戴整齐,明长昱已入了院。身为侯爵,他的朝服必然华贵威严,七梁冠,赤罗衣,青色缂丝衣缘,似沐浴如火朝霞而出。当风而立,勾起玉带软丝,宛若青树迎风立,犹如朝阳拂云开。   君瑶站在檐下,远远地望着,心道难怪这天下如此多的人追逐名利权势。当那身代表身份的衣裳着于身上时,只令人远远看着,已心生荡漾膜拜。如此幻妙的吸引力,何人能抵制得了?   明长昱带着她用了早饭,特意吩咐她多吃一些。自古以来,上朝就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文武百官乃至皇帝,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朝,有人甚至连饭都来不及吃,等到散朝时,说不定已过了几个时辰。有聪明些的官员,离皇帝较远,偶尔自带吃食藏于袖中,实在顶不住饥饿,便想办法偷偷吃点垫着。   君瑶思索着这一日的上朝时间只怕比往常更久,连忙揣了几块糕点。   时辰将至,君瑶与明长昱一同前往皇宫。那些集聚在宫门外的学子们,依旧整整齐齐如昨日,登闻鼓的声音有序不断,伴着从共门内流出的霞光徐徐而出。不少官员已到了宫门之外,正三三两两相聚谈话。见明长昱的马车到达后,便纷纷安静下来,或客套或恭敬地行礼问好。   明长昱一一周旋应付,而后命人换了小轿,由人抬着进了宫门,暂且将君瑶留在了马车上,等有消息召见时,由叫做周禄的宦官将她带进去。   今日的朝堂,必定惊澜波折。皇帝由仪仗队护着入殿之后,文武百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得知皇帝已经召见了敲响登闻鼓的人。这一天的时间下来,谁还没打听清楚敲鼓的人是谁,那这么多年的朝堂就白混了。一个小小的工部司计史,官级小得不如一只蚂蚁,敲响登闻鼓能闹出什么风雨来?但转念细想,联想到在工部任职的赵世祺,以及凌云书院的案子,就能明白其中关窍来。   敲响登闻鼓京诉,在得到皇帝受理之前,不管是谁,都要先承受杖责之刑。杖责听起来不算严重,但挺不过去的人也不少。有人盼望着陆卓远立即死在杖责之下,却不料半个时辰后,陆卓远被人押解着入了大殿。   身受重伤,陆卓远依旧庄重严肃地下跪行礼:“微臣陆卓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免礼,”皇帝的在朝堂上的声音万年不变,沉稳持重,紧接着又问:“你敲鼓京诉,所为何事?若只是无理取闹,集结学子威胁,你应知罪!”   陆卓远双手高举早已写好的罪状,叩首高声道:“微臣誓死得见天颜,只求陛下圣裁!微臣要状告赵家嫡子、工部司员外郎赵世祺!一告他贪污牟利,数次贪墨工部建造银两;二告他欺上瞒下,巧立工程名目,从中获取暴利;三告他勾结官商,结党盈利;四告他收受贿赂,勾结吏部官员,卖官鬻爵,中饱私囊;五告世族赵家,明知赵世祺胆大包天,不顾王法,却包庇纵容,不加以制止,反而与其同谋私利,徇私枉法!”   这一字字,一声声,高昂清晰,似惊雷般响彻整个大殿,惊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片刻后,大殿内的人才犹如炸开了锅,乱成一锅粥。无数人纷纷执笏上前,痛斥陆卓远信口开河,毫无证据,藐视皇威!   “罪臣句句属实,皆有证据,请陛下明察!”陆卓远跪直身高呼,声音力压嘈杂之语。   眼见皇帝要开口,众人这才安静夏来。皇帝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赵氏一族刑部尚书赵柏文身上,赵柏文立即跪地叩首:“陛下,臣有罪。”   皇帝冷声问:“你有什么罪?”   赵柏文佝偻着背脊,悲痛地说道:“臣教子不严,以至他行止无端,惹人非议,故而臣有罪。”   原来无数条罪证,到了他这里,只是行止无端而已。赵世祺虽已是穷途末路,赵家人也救不了,可到底是赵柏文的亲生儿子,还没走到最后关头,他到底不想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儿子。   皇帝沉重的眼神扫过众人,他说道:“依祖制,朕既然接了陆卓远的诉状,就必须立即着人调查。诸位爱卿认为谁可但此重任?”   事到如今,那些官场上的老油条怎么还会不明白?可一方是皇帝,一方是赵家,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处理。众人面面相觑,即便是有人欲意上前,也被身旁的人拉住,示意其不可妄动。   就在此时,与赵家有姻亲关系的谢家族人崔奉执笏而出,上前叩拜说道:“陛下,微臣认为事有轻重缓急,也分先来后到。如今是赵世祺赵员外郎蒙受冤屈,先前在凌云书院发生的案子尚未真相大白,赵员外郎可能被嫁祸蒙受冤屈之事尚未破解,如今便有人擅自京诉,欲加之罪,无凭无据,实在不可信!哪怕依据祖制,需三法司共同审理,也需先将凌云书院的案子审理清楚,才好审理今日京诉之案!”   他反复强调“凌云书院”之案,分明是将矛头转向明长昱,言辞甚是绵里藏针,暗指明长昱办事不利,事到如今仍旧未查明凌云书院于慎惨死之案。   崔奉话音一落,便有数名世家门阀之人纷纷附议,要求按先后之序,率先审查凌云书院的命案。   明长昱执笏而立,衣襟不动。在众人声阀中,他款步而出,行礼道:“臣也附议。”   轻轻然四个字,简直出乎人的意料。众人不明所以地盯着站在前排的明长昱,目光复杂,各怀心思。   然而今日这一切,正如明长昱所料,也是正是他想看到的。他宽大的衣袖轻垂沉稳,执笏掷地有声地说道:“陛下,臣认为崔大人所言甚是,事有先后之分,当然需先审理凌云书院一案。届时赵世祺赵员外郎的是非清白,自然水落石出。微臣已将案情陈于奏折,并已查出凶手,请皇上决断。”   说罢,他拿出奏折,示意宦官递上去。   宦官给皇帝地上奏折,还未翻开,赵柏文却开口说道:“陛下,微臣的儿子官职虽低,可也是朝廷命官,他先前在凌云书院遭人栽赃陷害,承蒙侯爷明察秋毫,抓住真正的凶手。可如此要案重案,如何能只听大理寺一面之言,是否需开三法司会审,以示公正。”   明长昱暗哂,赵柏文现在提议开三法司会审,大有拖延时间的嫌疑。他弯唇一笑,缓声道:“好,既要开三法司,那就开。如今三法司都在这里,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刑部,一方不缺,何不现在就审凌云书院于慎被害一案?”   话音方落,再次掀起风雨。同样是反对与赞同之声交杂不绝。赞同之人的理由,自然与明长昱一样。而反对之人,则认为此乃朝堂,自本朝开国以来,就没有用于三法司审案过。   最终是皇帝厉声打破议论之声,他面色沉肃,厉声道:“朕今日接了京诉,断没有拖延之理,否则天下人如何看待朕?若真等重开三法司,也不知要拖延到何年何月!既然现在已经万事俱备,在这里开审有何不可?朕今日就偏要在此处看着,立刻开三法司,会审凌云书院一案!”   圣旨已下,明长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旨。与此同时,各方人马早已安排妥当,在旨意下达的一刻,便快速奔走出宫,将相关人和物整整齐齐地召入了宫。   君瑶一直候在明长昱的马车里,日头越升越高,万千的金芒从宫城门内照射而出,明晃晃地照得宫城内的楼阁闪闪发亮。她心底一直估算着时辰,忐忑着却难以确认已过了几时。   许久之后,才有人陆续从宫门中快速出来,其中一个宦官恭恭敬敬地靠近马车,隔着车帘问候。   君瑶下了车,看清这小宦官的腰牌,才放心跟他走。入宫前,她打探了大殿内的情况,可小官宦摇摇头,指了指城门内:“大人入宫之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未经允许之前都不要开口,也不要目光四看。”   君瑶没得到答案,也不加追问,随他一同入宫。   沿着宽阔的宫道一直往前,不知走了许久,也不知走过了多少重宫殿,才到达正殿之前。小宦官吩咐她跪在殿外,听候召见。君瑶立刻行礼,迎着日头,前方便是巍峨庄延的殿宇,令人心生敬畏。   许久之后,陆续有人被带到了殿前,分别是李青林、祝守恩、罗文华。除李青林之外,其余两人都被侍卫扣押着。   正等得口焦舌燥,险些担心自己被太阳晒干时,殿内匆忙走出一宦官,昂首挺立地在门前尖锐地高喊一声。   君瑶尚未反应过来,跪着没动。小宦官周禄本想来扶她,跪在她身前的李青林回神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可以入殿了,起身吧。”   君瑶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撑着膝盖起身,不声不响地随着内侍进入大殿。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就要完结了,然后就是最后一卷。 第206章 大厦将倾   鎏金宫殿五云飞,日色掠影,锦人拥簇,辉煌满目。   君瑶入了内殿,只觉逼人的迫意侵袭而来。她未曾上前,只远远地向丹陛上的帝王叩首行礼,皇帝说了免礼之后,她起身谢恩。   李青林有官职在身,今日也穿了朝服前来,得到皇帝准许后,上前说话。趁着这半分的机会,君瑶极目而看,终于在浩浩人群前方看见了明长昱的身影。他似乎与皇帝说了几句,皇帝颔首后,让内侍小跑至君瑶与祝守恩、罗文华跟前,吩咐靠近谈话,方便审案。   君瑶敛声屏气地随内侍入了大殿深处,离丹陛近了些,也终于看清大殿前方的情况——丹陛之上,身着衮服的皇帝端然危坐,丹陛之下,已让人安排出三张桌案席位,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明长昱、刑部侍郎吴岱分别于坐下,中央、右下的位置入座。这样的情形,俨然是将三法司搬到了朝堂之上。   没有皇帝旨意,任何人不敢轻易交谈。直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明长昱才请示,皇帝颔首,对他说道:“既如此,由你主持审案吧。”   这一次三法司会审,虽有三法司共同出席,可凌云书院的案子,却是由大理寺调查完成,刑部尚书赵柏文,俨然大势已去,以“避嫌”为由退居,让刑部侍郎暂代会审。而都察院御史,却是对案情丝毫不了解,只能旁听判断,任明长昱主持大局。   君瑶并非嫌犯,不与陆卓远、祝守恩、罗文华跪在一起,得到明长昱吩咐后,她退居百官之末,垂首肃立。   由她的视线看去,只能看清陆、祝、罗三人的背影。此时此刻,这曾经感情深挚的凌云书院三君子,不知内心是和感想。   她静默的聆听着,终于听到明长昱的声音,他简单陈述案情,问这三人是否认罪,却不料只有陆卓远诚恳认罪,其余二人明显处于震惊失措中,哑然无言。   刑部尚书赵柏文冷眼看向陆、祝、罗三人,循循说道:“这可是连累家族的杀头大罪!你们是否参与杀人嫁祸,从实招来!”   话音刚落,赵柏文便顶着皇帝和明长昱的怒视无声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然而他这番看似威胁实则当真是威胁的话似乎起到了作用,跪地叩首的罗文华忽而起身,咬牙道:“回侯爷,当晚学生与于慎根本没有见面,这一点祝守恩与陆卓远都可作证!”   明长昱轻笑:“陆卓远已经招认,你当晚带着棋盘找他下棋,期间于慎曾不请而入,与你们二人发生了争执。”   罗文华憎恨且失望之极地瞪向陆卓远,气急道:“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明长昱似笑非笑地说:“刑部胥吏楚遥善刑狱之道,曾入你们三人房中查看,发现了不少可疑的痕迹。”说罢,他看向君瑶。   君瑶立即上前,向皇帝行礼后说道:“回皇上,回侯爷。在经侯爷允许后,微臣曾查过凌云书院的学舍。因放假,老学舍有一段时间不曾住人,所有的房间都落下了一层灰,若是人临时住进去,不将灰尘彻底清除,是会留下痕迹的。陆卓远的学舍,因临时入住,打扫得并不彻底,地板与桌案上都留有灰尘,因此房内有不少鞋印。其中,桌案上留有棋盘托底的印痕,经查实,的确是罗文华所属棋盘留下的印记。众所周知,凌云书院中罗文华善棋,被称为棋君子。若那棋盘拖地印记是很早年留下的,因早就被灰尘掩盖住了才是。但桌案上的印痕清晰干净,又与罗文华棋盘吻合,再结合陆卓远证词,可证明当晚并非如罗文华所言他们三人各自回房休息,而是在他们休息之前,他曾与陆卓远一起下过棋。”   君瑶说完,长吁一口气,动了动手指,发现手心微微冒汗。但经此一番陈述之后,她清醒了很多,忐忑的心也快速平静下来。   罗文华惶恐地看她一眼,辩解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说明我与于慎见过面。即使见过面,也不能说明什么。”   君瑶说道:“陆卓远地板的灰尘之上,以及地板缝隙中,残留着石青颜料粉末,那是你们二人与于慎争执之时不慎打翻的。大理寺仵作已验尸时,也发现于慎衣袖上有石青颜料粉末。”   她说完,由明长昱补充道:“已让京城内最老道的工匠仔细辨认过,陆卓远房内的颜料,与于慎衣袖上的的确一模一样。此点,陆卓远也亲自承认了。在他的供词中,详细说明与于慎起争持时,于慎不慎打翻了颜料。”   皇帝点了点头,示意审问继续。   此时,刑部侍郎起身向皇帝行礼,随后问了句:“于慎为何与他们二人起了争持?”   明长昱看向陆卓远:“你如实交代。”   陆卓远缓慢地说道:“罗文华、祝守恩两人与于慎的积怨已久。当天,于慎得知我们三人在流杯亭相聚,却没让他参与,所以气闷之下来书院找我们三人理论。我与罗文华下棋之时,他突然推门而入,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他已入工部司做主事,我与罗文华二人都不相信,就与他争执了一场。他当日有些醉意,身上带着酒味,争执许久之后没有占到便宜,就悻悻地离开了。”   吴岱又问了句:“你们二人为何不信于慎能入工部任职?”   陆卓远于是将实情交代一遍。   吴岱明白其中的原委,于是道:“这么说,这就是你们三人杀人的动机?”他看向祝守恩,“尤其是你,本以为近在眼前的东西被人横刀夺走,怒极之下动手杀人也大有可能!”   祝守恩木然抬头,嗫嚅着唇似想说什么,却被罗文华打断:“大人明察,当晚于慎与我们发生争执离开之后,就自己回房去了……”   “若他当真回房休息去了,为何还会在祝守恩房中出现争执打斗的痕迹?”君瑶立即反问。   罗文华当场失语。   君瑶紧接着说:“在所有的学舍中,只有祝守恩的学舍是打扫的最干净最彻底的,为什么?因为有人想要掩盖杀人时的痕迹。”她注视着祝守恩,看着这个谦逊的学子,沉声道:“你房中的桌案、凳子,都有被大力挪动的痕迹。当晚你是临时入住,房中灰尘那么多,你哪儿有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彻底打扫房间?甚至还刮了墙上的污迹?”   罗文华闻言,急切地想再次辩解,沉默的祝守恩终于有所行动,他拦住罗文华,低沉而快速地说道:“是,的确是我把于慎杀死的,也是我设计将他的尸体藏在库房中,意图嫁祸给赵世祺!”   话音一落,朝堂之上出现短暂的躁动。   君瑶的声音立即盖过嘈杂之声,质问祝守恩道:“你一个人如何将房间打扫得如此彻底?如何搬动于慎的尸体而不被发现?如何知道华阳园中有新修的库房?如何确定赵世祺一定会去库房之中?你如何能确保,你的嫁祸计划能得逞?”   一连几个质问,不仅使祝守恩哑口无言惊慌失措,也使其他人惊疑静住。   君瑶缓了缓,看向祝守恩,说道:“于慎找到你时,大约因酒意和你起了争论,原因也不外乎是关于工部任职之事。你急怒之下,与他发生冲突,搏斗之中,用琴弦勒住他的脖子,当他被你勒倒在地时,双腿不断踢蹬,在墙上留下许多脚印。这期间,罗文华与陆卓远难道丝毫没有听见动静?你杀人之事,难道他们不知情?”   祝守恩双眼赤红,哽咽道:“是!他们当时都已经入睡了!”   “真相是,他们不但帮你打扫了房间,清除了墙上的脚印,还为你谋划了嫁祸的方法!”君瑶反驳道。   祝守恩知道自己已连累了两个最好的挚友,妄图将所有的罪行揽到自己身上。只可惜他的说辞,根本毫无根据。   君瑶说道:“于慎死后,你们意图伪造他并没有死亡的假象。你们用粗绳磨烂原有的琴弦勒痕,又在第二日一早,让人假扮成他,伪装成工部运送木材的人,将他的尸体藏在运送木材的车里,带入了华阳园,并趁机将尸体藏入库房之中。能熟知工部运作的人,当然是在工部任职的陆卓远,但他必然和工部的人接触过,若他假扮于慎,很有可能被认出来,所以,当时假扮于慎的人不是他。”   她的目光在罗文华与祝守恩二人之间逡巡,这两人当天必然参与了尸体的运送,假扮于慎的人,当然就是他们其中一人。   事已至此,似乎再争论揽罪已于事无补。祝守恩与罗文华二人颓然跪地,一言不发。   君瑶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赵柏文冷斥道:“你一个刑部的低级官吏,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君瑶稍稍一愣。   明长昱也在此时缓缓开口:“如此简单的推论,只需稍稍思考就能知道。与她是刑部的人有何关系?”他睨着赵柏文,冷声道:“证据线索如此明了,难道赵尚书还想不通其中的关联?”   赵柏文面色一青,哑然结舌。   明长昱失笑:“赵尚书既然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那就该由知情的人继续解释。”说罢,他看向君瑶。   君瑶微微点头,继续道:“其实这其中的原因的确简单。因为当时想要完成嫁祸,就必须确保赵世祺会按时到凌云书院,必须确保他会进入库房之中,还要保证他与于慎的尸体关在一起,并在之后被人发现。”   她转头,在人群中找了找,李青林已经站出来,向皇帝行礼道:“皇上,在案发之前,有人在微臣桌案上留下一封匿名检举信,信中检举工部司赵世祺利用职务之便,为从凌云书院的工程中克扣钱财,买办大量次等木材与石料,并用往年工程所剩的陈旧木料石材充当高品质木料石材,且凌云书院在建造过程中,出现大量问题,赵世祺都视而不见,为图谋私利大肆隐瞒,连实际雇佣的工匠人数,他也作假欺瞒。微臣看到信件之后,立即带人前往凌云书院巡查。不料此事却被赵世祺知晓,他为阻止我巡查,并掩盖凌云书院诸多问题,也紧随我之后,到达凌云书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有人心底更是嘲讽戏谑不已。本以为先查赵世祺被嫁祸一案,就能拖延时间,给赵世祺一线转机,却不想兜兜绕绕,还是逃不过赵世祺贪污勾结牟图私利的罪状!   在一片震惊纷乱声中,赵柏文再一次挺身而出,苍老沉闷地说道:“赵侍郎说的检举信在何处?既是匿名,又如何证明信件的真假?如何证明信中所说一定是真?”   面对露出慌乱的赵柏文,明长昱温和地笑着道:“赵尚书,此刻是在审于慎被害之案,至于检举信之事,还是留待审问赵公子贪污之案时再详细审问吧。”   此时有人附和道:“若检举信的内容有误,为何赵世祺会即刻赶到凌云书院,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在朝为官的,有几个是彻底干净清白的?其实在陆卓远说明诉状检举控告赵世祺时,就有不少人心里门清,只是处于观望之中,不会妄言妄动而已。而今日这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已经让赵世祺贪污等事成为人们心中认为的板上钉钉之事。   雪中送炭的人少,墙倒推者众。起初一些与赵家交好的人,此时也不敢在轻举妄动了。   而接下来,君瑶还将继续推案。   “赵世祺已经按照他们的设计进入了凌云书院,接着就是让他进入库房,与于慎的尸体呆在一处。”君瑶说道,她看着李青林,问道:“赵大人,当时你巡查凌云书院,为避免有人从中动手脚,命人将书院里外看守起来,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可对?”   李青林微笑着颔首:“是。”   “所以赵世祺要入书院时,你只允许他单独进入?”君瑶问。   李青林点点头:“正是。”   君瑶说道:“所以正是如此,也方便了有人将赵世祺引到库房之中。”她转而看向陆卓远,说道:“当时陆卓远也在书院中,也在书院各个楼阁巡查,想来他正是借着这个时机,与赵世祺说了什么,将他引入库房之中。”   于是众人齐刷刷盯向陆卓远。   陆卓远讥讽一笑:“赵世祺修缮华阳园,因自己贪污给书院留了许多问题,一查就能查出来。他本想带人入院先掩盖一番,没想到赵侍郎大人只许他一个人进去。我趁着他一个人时,暗中告诉他库房的房梁是陈年旧木,虫蚀得厉害,轻易就会被发现,且赵侍郎很快就会去查库房。他心急之下,就先去了库房一探究竟,甚至还想让我替他阻拦赵侍郎。”   君瑶淡淡地问:“他入库房之后,库房的门就自动扣上,将他和于慎的尸体关在了一起?”   “是。”陆卓远的口吻暗带嘲讽。   真相逐渐浮水而出,但仍有疑点。刑部侍郎吴岱全神贯注地听着,适时问道:“库房的门为何会自动扣上?赵世祺入了库房后,难道没看见于慎的尸体?”   君瑶解释道:“吴侍郎有所不知,书院的库房位置较低,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紧闭的大门,光线昏暗,若大门一关,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更何况,于慎的尸体特意藏在了库房深处的角落里,光线照不到,难以发现。赵世祺暗中入库房,定然不想让人发现,所以他并未将门大打开。然而库房的门很是厚重,只推开一少许,便会自动阖上。而且,有人事先在门上动了手脚,做了一个简单的门栓。这门栓安置在门内的右下角,门栓往下对应的地面,有一个小孔,只要门阖上,门栓就会松动落下,插销落到小孔内,将门从内关闭,从外打不开的。”   吴岱蹙眉,依旧觉得不对:“既然库房的门本身就是关上的,若门栓提前落下去,那赵世祺岂不是无法开门入内了?”   君瑶说道:“其实只需用很简单的方法,就能防止门栓提前落下。可用一张纸、或较薄的木板盖在地面的小孔上,待赵世祺推门而入时,门自然也会将地面的纸或木板推开,这样一来,等门自动阖上时,插销就会落到小孔内。亦或者用一根极细的细线,将插销吊住,这样插销就不会落下。这跟细线一端绑住插销,另一端穿过屋内的门栓,绕到门框外的锁环上。赵世祺推门时,细线断开,再等门阖上,插销也会自动落到小孔内。”   吴岱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跪在地上的陆卓远却是略带惊讶地看了眼君瑶。   君瑶迎上他的目光,说道:“赵世祺终于和于慎的尸体困在一起,你就立刻通知了赵侍郎。一来,你可以让赵侍郎和侯爷以及其他的人,都亲眼目的赵世祺和于慎尸体共处一室的事实,二则,你可以率先带人破门而入,将事先布置好的门栓之类收好。”   至此,于慎死亡案件与赵世祺被嫁祸之案,算是水落石出。   君瑶向皇帝行礼,自行退到后头,垂首肃立。   明长昱越过重重人影,看向她清立于鎏金银芒日色中的身影,心绪似水如光,无声的激荡起伏着。须臾之后,他平静地收回视线,简单地总结案情:“祝守恩以琴弦勒死于慎,其同伙陆卓远、罗文华帮其掩盖罪行,设计嫁祸赵世祺。”   事实真相明白清楚,祝守恩、陆卓远与罗文华三人再无可辩解。   祝守恩跪伏上前,重重地磕头,哀求道:“皇上,此事因我一人而起,凶手只有我一个!陆卓远和罗文华也是因正值义气,不愿看我受辱才为我出此下策,我愿一人承担重罪,请皇上从轻处罚他们二人!”   自杀了于慎之后,他日夜难安,那一夜的一切就如梦魇、如跗骨之蛆紧紧地纠缠着他。他想不通于慎为何偏偏要在那时候来炫耀,想不通为何于慎会夺走原本属于他的官职,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恶魔一样,拆了琴弦将于慎勒死。   于慎咽气之后,死不瞑目,双眼死死地瞪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琴弦。他内心惊恐茫然,看着屋内的狼藉不知所措。然而此时罗文华与陆卓远破门而入。   祝守恩踉跄着,紧紧地拽着那根染了血的琴弦,跪倒在地,失声道:“我杀人了……我杀了于慎。”   罗文华苍白着脸,立刻将门窗全部关紧,快步上前去探于慎的鼻息。   祝守恩浑浑噩噩,崩溃地撑着起身,颤声道:“我……我去报官,我去自首,我不能连累书院。”   罗文华立刻抓住他:“祝兄,你疯了,你若是自首你就完了!你可想过你的母亲和幼妹?可想过辛苦教导你的夫子?若你真杀了人,书院上下还如何洗清得了?”   祝守恩早就神魂聚散,六神无主:“可我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的人是于慎!他早就该死!”罗文华说道,“你我二人同学多年,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毁了。”   就在此时,陆卓远也低声开口:“这里只有我们三人,筹谋一番,只要我们不泄露,没人知道真相。”说罢,他开始布置一切,清扫学舍,安排罗文华假扮于慎,毁了尸体上的琴弦勒痕,准备工部的木材,写好检举信,引赵世祺入库房……   他看似因君子情谊,为祝守恩掩盖了一切,谁知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仅想让于慎死,也想让赵世祺背负杀人的罪名!   这三人谁善?谁恶?不过一念成魔,有何区别?   此间事了,谁也不会在乎区区三个学子的死活,皇帝下旨,将这祝守恩、罗文华押入大理寺牢房,依罪论处。   满朝文武都明白,皇帝与明长昱真正的目的,在于赵世祺。他们手上的刀刃,最终会落到赵世祺身上。   果然,暂且平息之后,明长昱再次掀起惊澜:“皇上,于慎之死真相大白,也还了赵世祺一个清白。而进,京诉之案,该如何处置?”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须臾之后,皇帝才缓缓地开口:“彻查赵世祺经手的所有工部事宜,查封赵世祺所有私产,清查与赵世祺勾结的官商,重审有关赵世祺的所有案件。若罪行属实,斩!”   话音一落,所有人为之一振。   赵柏文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皇帝的目光重重地落在赵柏文身上:“至于刑部尚书赵大人,教子无方,包庇袒护,暂停尚书之职,罚俸一年。赵家上下一干人等,在京资产,都应一一察验。核实后,交户部查对。”   大厦高楼,千里之堤,终究先溃于其内。   世家门阀赵家的命运,也就此彻底扭转。   下朝后,君瑶独自出了宫门。满城日色溶溶如辉,将皇城映得恢宏壮阔,斑斓流金。她看向高大轩阔的宫门,见朝阳蓬勃万丈,清光无限明澈。   这便是他追求的朗朗天色,日月昭明,河清海晏。   她转身,步入满城清明之色中。 第207章 青林往事   君瑶离开皇宫之后,就回了刑部等消息。然而有人的消息比她想象得更灵通,她才踏入刑部公廨的大门,隋程就飞快地迎上来,一连声地问今日上朝发生的具体事情。   君瑶早就口干舌燥,只恨不得今日都不再开口,更何况初入皇宫,初上朝堂的心情尚未平复,哪里还有心情与隋程细说?她灌下三盏茶,敷衍地对隋程说:“一言难尽。”   隋程丝毫不介意,再给她倒了杯茶:“一言难尽,就说多几句嘛。”   君瑶沉吟,回忆着今日上朝的一切。整个朝会,从朝阳初升开始,到日上中天结束,时间何其漫长。下朝后,皇帝又单独召了明长昱、刑部侍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工部侍郎以及吏部尚书单独谈话,只怕会留这几个大臣吃午饭,如此一来,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明长昱。   隋程见她沉默不语,也识趣地不再揪着她追问,反而双手合十自言自语祈祷起来。   君瑶听他嘀咕许久,问道:“你在说什么?”   隋程双手合十朝天作揖:“我在祈求老天,让赵世祺这混账吃不了兜着走,最好让他永远住在牢房里,别再出来危害人间!”   君瑶说道:“他不会再出来了,若不出意外,只怕会是死罪。”   “什么?”隋程一顿,“这……未免也……太好了!”他一拍手,勾住君瑶的肩膀,说道:“走,散班后去摘星楼,点一桌子好酒好菜,庆祝老天终于开眼,恶人罪有应得!”   自河安一案之后,赵家的势力就在逐渐瓦解,太后静养,赵世祺获罪,赵柏文被停职,赵家在京产业被查,这一切,都如大厦将倾,轰然倒塌是迟早的事。   只是君瑶心绪有些乱,并不能感受隋程的心情,只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隋程念叨半晌,忽而想到什么,说道:“你在朝上时,可看到了崔家人?”   君瑶并不认识几个官员,只知崔家也是京城世家大族之一,但就算崔家人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认识的。   “崔家与赵家有姻亲关系,也不知赵家这回遭了殃,崔家是袖手旁观呢,还是雪中送炭呢?”隋程自言自语道。   君瑶闻言蹙眉。这两家看似只是姻亲关系,只怕深处还有更复杂的关联。赵家突遭抄查,崔家就算想立刻撇清关系只怕也来不及。   君瑶也无法彻底想明白,只得等明长昱下朝后再向他打听了。   经历了朝堂上的波折,这剩下的半日过得稍轻松些,临近散班时,忽而有杂役进来找君瑶,说是外头有人找。   君瑶狐疑,出公廨一看,远远地见临街的树下,有一道清瘦温雅的身影。天朗气清,疏影似月,秋树斑驳挺立,衬得那道身影清癯亭然。君瑶脚步一顿,迟疑一瞬之后,才快速走上前。   “青林兄,你找我?”她问道。   李青林手中捧着一袋梨,递给她:“过来时见街边有卖梨的,也不知好不好吃,给你尝尝。”   君瑶见那梨也不多,三五个的样子,吃不完也可以分给刑部的人,便道谢接受了。   “皇上单独召见,你们都出宫了吗?”她问。   李青林噙着一抹浅笑,说道:“我最先离开,其余的人只怕还留在宫中。”   看来皇帝与大臣们商议的事情不少,难道今天等不到明长昱了?君瑶低头看着手中的梨,说道:“那青林兄找我有何事?”   李青林的眸色略微一暗,说道:“我来向你道谢。谢你帮我洗脱嫌疑,证明清白。”   君瑶说:“要说谢,你应该谢侯爷才是。”   李青林唇角的笑意略微收敛:“我自然会道谢,只怕侯爷不会放在心上。”   君瑶不置可否,又见公廨里陆续有人离开,想来已经散班了。正欲告辞,李青林说道:“我在曲江租了一艘小船,还吩咐人钓了几尾鱼,希望你赏光同去。”   君瑶怔了怔,想着如何拒绝。然而李青林笑道:“关于此案,你难道没有其他疑惑?”   君瑶心底一震。这一案,的确已经了结了,可到底还是有不少未解的谜团。其中一大疑点,就在李青林身上,也只有他能为自己解惑。   迟疑之间,李青林已安排好马车,君瑶估算着天色尚早,便上了车,与他一同前往曲江。   马车行驶得很快,车声辚辚,穿过人群如织的街道,绕过城门,便到了曲江。   暮色霭霭,黄昏入水,曲江上烟波浩渺,暮纱笼罩,天阔水平。一艘小船停于江畔,欸乃而来。船上有淡淡炊烟,一杆独钓。李青林带着她靠近,船上立即放下跳板,两人上了船。   船不大,船篷内恰好可放一方桌案,船尾有人摇桨,船头有何三叔守着钓竿。方上船板,鱼竿轻轻一晃,水面荡起层层潋滟水纹,何三叔立即收线,钓起一尾鱼,黑肥鲜美。   李青林笑道:“这季节还有这样肥美的鲈鱼,可见你我来得正巧。”   君瑶看了眼,说道:“这只是普通的青鱼。”   李青林盯着那尾鱼看了片刻,“我认识的鱼少,既是青鱼,还是照样能清蒸的吧?”   “可以,”君瑶点点头。   李青林吩咐船尾的厨娘做几道特色河鲜,不多时天下起濛濛小雨,如丝的雨线与漫天江雾纠缠晕染,宛如要将这艘小船掩藏于尘世之中,欲乘船翩然而去。   坐于船舱中,轻柔淅沥的雨点空灵清静,温热的酒香缓缓散开,飘满整个舱室。君瑶捏着酒杯,只浅浅地饮了半口。须臾后,杂乱的念头便如这凌乱的雨似的,兜天坼地地罩过来。   她本想开门见山,李青林却很有闲情,他不宜饮酒,此刻却一连喝了三杯,苍白的面色泛起淡淡的红晕,冰凉的指尖也温热起来。   “进来我的咳疾好了许多,多亏你说的两个方子。”   一个是清蒸鲈鱼,一个是水煮梨。   君瑶说:“只是两个寻常的民间方子,调理尚可,可不能彻底治病。听闻入京后,有太医为你诊治,你的身体能好,多亏太医圣手。”   李青林蹙眉:“太医的方子太苦,哪儿有你的方子方便美味?”   君瑶说:“良药苦口。”   李青林面色微暗:“再良好的药,吃久了也会厌腻。”   君瑶说:“那便养好身体,以后都不用吃药了。”   李青林仰头慢慢饮下一杯酒,又自斟了一杯,一旁的何三叔见状想要劝阻,李青林却说道:“这酒不烈,不醉人,三叔且让我多喝几杯暖暖吧。”   何三叔这才自顾自打理鱼去了。   君瑶将跟前一盘糕点推给他:“吃点东西垫着,否则容易醉。”   这糕点有些粗糙,仿佛是米糠混着茶粉做成的,也不知什么味道,君瑶从未吃过。李青林很听劝,果然吃了半块。   “我幼时身体很好,听我娘亲说,我那时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结实孩子。只可惜,她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商户养的乐籍女子,自懂事起,便按照商户的要求,识字、写字、学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她到了豆蔻芳龄,就被商户带出去见客,周旋于各色各样的男子之间,上至王宫贵子,下至三教九流。”   君瑶有些猝不及防,更有些不知所措。她只能味同嚼蜡地吃着糕点,将他干涩的话也听进去。   李青林淡淡地说:“渐渐的,她的名声大了,商户坐地起价,只让她接待一夜千金的贵客,也不至于没日没夜四处接待应酬。她的入幕之宾里,有一位姓赵的公子,也是她的常客之一。”   君瑶微微一惊,捏紧糕点,面上却无风无波。   李青林声音一沉,略带了几分戏谑:“赵公子不是出手最阔绰的,却是最懂风情,最能了解她芳心的。我娘虽听过各种海誓山盟,听过海枯石烂的诅咒起誓,却毫无理智地信了赵公子的话,甚至为了他赎身,脱离了商户。但这位赵公子,却并没有实现对她的承诺,只在外安置了一所宅院,让她住在里头。不久之后,我娘就怀了我。”   终于说到他自己,但他的口吻却冷淡得陌生,仿佛谈论地是另一个人。   “很是不巧,她怀胎五月时,赵公子的正室妻子就找上了门,豁达大度地将她接进了赵府,每日妥善照顾,无微不至。可惜明面如此,暗地里却是暗箭毒刺。她郁郁寡欢,郁结难缓,生产时险些丧命。还未出月子,乐籍的身份就被家中长辈知晓。那一段时光,想来她应是见识了人间最悲凉的人心。人人逼视唾弃的目光,恶毒讥讽的话语,冷漠奚落的脸……可惜她深爱的赵公子,却从未出面救过她。在她出月子之后,就将她‘安置’妥当,将她嫁给偏院的某房庶出的人,贱籍之女所生的儿子,也不配留在富贵清流之家,也过继了。”   君瑶清楚地记得,明长昱对她说过,李青林的父亲身份低微,母亲是贱籍,所以没有资格参加科举。她本以为他的父亲身份不好,但好歹是他的生父,谁知竟是被迫过继的。   李青林又喝完半杯酒,指尖轻捏着杯盏轻轻晃着,轻声道:“她从富贵金粉的京城,沦落到贫瘠荒凉的乡村。那个小村子,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互相知根知底,她一带着孩子嫁过去,就被冠上□□□□的恶名,因难产体弱的孩子,险些活不下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被迫嫁的丈夫是个宽和仁厚的人。他不仅对她好,也对她的儿子视如己出。本以为就这般平静地生活,也就罢了。谁知赵家一次回乡祭祖,赵公子居然无意间又找到了她,说是叙旧。这一叙,招惹了赵公子的正室妻子,那妻子嫉恨之下,勾结当地官绅,陷害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入牢之后,染上恶疾,不治身亡。而那个赵公子,一次偶然的叙旧之后,继续回京城做锦衣玉食里的纨绔。她为养活孩子,什么都做过,就连……就连重操旧业,也在所不惜。”   君瑶很不是滋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着窗外的雨雾,听着他冰冷如水的话。   “她用尽一切办法,让我拜了一个秀才做义父,改名为李青林。可惜她在死之前,都告诉我,不要让我忘了本名赵世立。弥留之际,她还喃喃念着赵公子曾为她唱过的诗:‘后皇嘉树,橘徕服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而立,横而不流兮……’苏世而立,她本姓苏,而赵家这一辈是‘世’,所以为我取名赵世立。”   他惨淡而笑,举杯起身,将酒散入江中:“可惜我宁愿叫李青林或苏世立,也不愿叫赵世立。”   话已至此,君瑶若还不明白他的身份,也太愚钝了。除了惊愕,她心底还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冷雨漂泊,横亘在她与李青林之间,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吸入冷风风雨,涩然轻声道:“所以,你看到那封检举信后,故意大张旗鼓地去了凌云书院。”   李青林转身,冷然看着她,说道:“是。”   君瑶有些眩晕,她重新坐稳,快速地整理着于慎的案子,思索着这前前后后,他到底知道多少。   还未将疑问问出来,就听他说道:“我只是想借着凌云书院贪污之事,置赵世祺于死地而已。”   君瑶放下杯盏:“那你可知于慎被害的事情?”   “我与祝守恩、陆卓远罗文华三人并不相熟,又如何能预知他们杀人嫁祸?”   君瑶眯了眯眼:“你之所以现在将真相告知我,是因为……怕侯爷会先告诉我事实?”   李青林面色一冷,阔步走回船中:“你就是这样认为的?”   君瑶沉默不语。   李青林沉声道:“难道我表露不堪,就是为了这个?”他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我只是……我只是感恩于你,为我报了恶仇而已。”   君瑶欲言又止,静了静才问:“所以,你以前让我帮你的事,就是助你除掉赵世祺,为你的母亲报仇?”   赵家败了,他口中的‘赵公子’一败涂地,赵公子与他正妻的儿子将会被斩首,那位正妻,最终的结局,只怕比似更难受。他的确报仇了,报得彻底决绝。   “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她问。   李青林垂首而立,半晌之后才缓缓入座,轻声道:“赵世祺入狱之时,那位赵尚书曾找过我。他要求我放过他的儿子。”   从赵世祺最终的结局来看,李青林根本就没答应赵柏文。   “我那时提了一个条件,你可想知道?”他问。   君瑶定了定,涩然问:“什么条件?”   李青林说:“我要取赵世祺而代之,成为赵家嫡子,并要求他承认我娘的身份,将她写入族谱。”   君瑶眯了眯眼,这当真是他提出的真心的条件?只怕是戏耍赵柏文的。赵家已经到那样的地步了,再入赵家又如何?   李青林浅笑:“你小看赵家了,赵氏这嫡系的一支被查抄,可在东北和西南还有两系赵家,西南的赵家与崔家联系紧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赵家只剩个空架子,也并不是毫无用处的。”   东北的赵家只是偏安一隅的小族,没人入仕。西南的赵家籍籍无名,完全依附崔家,如此地步之下,崔家就算能相助又如何?谁不知皇帝的下一步,就是铲除崔家?崔家已经失去赵家这个臂膀,早晚都难以保全。   但正如李青林所说,并不是毫无用处。   谈话到此处,君瑶心底的疑惑也豁然开解了。   煮得浓香令人垂涎的鱼也上了桌案,另还有鱼粥、鱼脍,鱼片。   李青林亲手将切好的蕺菜撒入汤中:“岸上菜的,很鲜嫩,尝尝。”   君瑶还未动筷,他快速夹起一块鱼肉,慢慢地除去鱼骨,只剩下细白鲜嫩的鱼肉,放入她的碗中。   “青玉看起来不比鲈鱼差,”他说道。   君瑶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胃口,但难免要赏光吃一些。正打算入口,突然间船身猛地一晃,细嫩软绵的鱼肉就掉了。   “赵大人好兴致,案子还没结束,就带着人到此处赏景吃鱼了。”有道凉凉的声音从船板上传进来,似浸了风雨,既刺骨,又刺耳。   君瑶一怔,循声抬头一看,果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烟雨清风里慢慢走来。   “侯爷?”她起身。   明长昱冷哼一声,撑着伞看向船舱内,眼底漆黑冷然:“你可知错?”   君瑶愕然,一时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   明长昱说道:“我吩咐过你,让你等我下朝后继续商议案情细节,你居然先走了。”   君瑶语塞:“我……我与赵大人在此处,也是商议案情的细节。”   明长昱面色一沉:“想来已经商议完了,既然如此,就立刻下船随我走,耽误了大事为你是问。”   君瑶惶恐,斟询地看了眼李青林,歉然道:“抱歉,我需要离开了。”   李青林难得失去笑意,温润朗月般的人,浑身似浸透了江天的冷雨。   君瑶错开身出了船舱,正打算走到明长昱伞底下,忽然想起什么,回身看向李青林。   李青林也正好看向她。   君瑶说:“赵大人,先前你救过我,如今我也算为你了了应允你的事,你我之间,两清了。”   说罢,她转身率先跳下船,而后明长昱也下了跳板,带着她上了停在岸边的马车。   李青林默默地盯着她与明长昱离开的背影,许久之后才返回船舱中。 第208章 入大理寺   马车在软冷的秋雨里缓缓前行,君瑶用软巾胡乱擦干雨水,安静地盯着某处,双眼失神。   车内煮着茶,不同于暖酒勾人心魂,茶香是清香醒神的。明长昱强行塞给她两杯茶,淡淡道:“我看你和他相谈甚欢,乐不思蜀了。”   君瑶眨眨眼:“哪儿有,你一定是看错了,我分明什么都没说,哪里相谈甚欢?”   他轻轻嗅了嗅:“你和他喝了酒?”   君瑶轻轻撩开车帘,说道:“只喝了半杯,还没尝出什么味道。”顿了顿,“还是红炉绿蚁好喝,这几日我们酿的杏子酒也好了吧?不如让栖云小筑的人送些来?”   明长昱面色稍霁:“不如杀几条鱼下酒?”   君瑶笑得眉眼一弯:“鱼很难吃的,有那么多刺,下酒菜最好是龙肝凤髓。”   明长昱失笑,伸手搂住她的腰:“龙肝凤髓?”   “嗯。”君瑶点头。   明长昱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龙肝凤髓哪儿比得上你。”   君瑶仿佛真有些醉,她倚着窗边透气,静了静后才轻声说:“侯爷才出宫吗?和皇上商议了这么久?”   明长昱轻哼:“一出宫就来找你,结果你竟不在。”   君瑶头皮一麻,立即转移话题:“侯爷早就知道李青林的真实身份?”   “是,”明长昱并不隐瞒。   君瑶侧首:“既如此,你也应知道,那日他带着人如此张扬的去凌云书院,是有目的的。”   明长昱冷然道:“是。”   君瑶说:“所以,你才不让我插手此案?”   明长昱点点头,又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是,我担心他居心叵测。”   “那……侯爷觉得还有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君瑶斟酌着问。   明长昱挑眉:“其他可疑之处?”   君瑶面色微微暗沉:“于慎匣子里的东西,难道和这个案子没有丝毫关系吗?”   明长昱知道她担心什么,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说道:“正在深查,会有结果的。”见她一副不甘心想要追问的样子,明长昱又说道:“的确是有线索了,但是线索来得不易,若轻举妄动恐会打草惊蛇。为查前朝的案子谋划这么多年,不能出任何破绽,否则……会有人白白丢掉性命。”   君瑶虽然不甘心,却不好再问。她只轻轻哼了声,转而看向窗外。明长昱将窗门关好:“窗外有什么好看的?仔细被风扑了。”   车内暖融融的,茶香伴着悠闲的马蹄声,使人不觉昏昏然放松起来。雨越下越大,由沾衣欲湿化为萧瑟秋雨,明长昱对车夫吩咐道:“前方避雨。”   曲江畔有不少长亭短亭,亭外杨柳依依,枝叶黄绿相间,在雨中越发鲜艳柔韧。明长昱与君瑶入了长亭避雨,天青烟雨里,江天一色,长亭向晚。江上小舟翩然,江流婉转绕环之远,是繁荣鼎盛的京城。   两人就着石桌石凳休息,几名侍卫守住长亭外,还将车上的暖茶搬了下来。   “冷不冷?”明长昱借着给她递的的功夫,顺手探了探她的手指。纤细粗糙的手指温温软软,让他不想释手。   “不冷,”君瑶说。   明长昱瞧着亭外的雨,见四野无人,雨声入耳,仿若天地间只有他与君瑶两人,此情此景,堪称良辰好景。他与她并着肩,说道:“今日皇上单独留了几位大臣,商议好赵家之事后,我向皇上请了一道旨。”   君瑶疑惑地看着他。   明长昱说道:“你刑部有一段日子了,破了几个案子,也算是有功在身。我便向皇上请旨,让你调入大理寺,皇上已经准了,下月起,你就不必去刑部了。”   君瑶既惊讶又意外:“我在刑部做得好好的……”   “你继续留在刑部,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明长昱温言说道,“你入刑部,是因为发现唐延与刑部的人有来往,当年刑部彻查君家之案,他是负责构陷君家的人之一,与刑部有秘密往来也是有的。而今刑部上下的人我彻底清查了一遍,没有可疑之人。”   君瑶蹙眉,她在刑部如此一段时间,实则也将刑部的人暗中查看了一遍,甚至借着隋程的名义去过刑部的卷宗库,看了每一位刑部官员的脚色,刑部上至尚书,下至衙役,都没让她发现破绽。   明长昱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若是刑部有线索,我安插进去的人早就查清楚了。”   君瑶又是一愣。原来明长昱也怀疑过刑部的人,当年前朝的案子与君瑶的案子,都经由过刑部审查,若当真丝毫没发现,那便大有可能是刑部的问题。是以此后明长昱在刑部安插了人手。多年过去了,那人始终悄无声息,没传出任何消息。明长昱推断,即便刑部曾经有过前朝的人,如今也脱身离开了。   见君瑶依旧是一副木讷的模样,明长昱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你试着想想,如今暗中查前朝案子的人是我,跟在我身边,岂不更方便直接?”   这倒是有理,君瑶点点头。她并不是不愿去大理寺,只是在刑部久了,有些不舍罢了。转念一想,这京城虽大,但衙门就那么几个,即使离开刑部,也不至于与隋程李枫等人彻底失了联系。   于是她爽快地应了,问道:“不知我去大理寺,所任何职啊?”   明长昱说道:“大理司直。”   君瑶僵了僵,“大理寺直?不错。”   若没记错,当年兄长也是从大理寺直做起的。虽只是从六品的小官,但……有机会到地方查检案子,与钦差无异。君瑶模糊地记得,似乎兄长便是从地方查案回京之后,开始奉皇命着手查前朝之案,最后竟被治以勾结前朝乱党的罪名,抄家流放。   幼时的记忆叠荡而来,君瑶不由抬手抱住头。   明长昱见状,立即将她拥入怀中。她压住酸涩,抬头凝睇着他,轻声问:“我父兄忠君勤勉,君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没什么根基……”她思绪有些混乱,唇微微颤着,有些语无伦次。明长昱的怀抱很温暖,手臂的力量坚定有力,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君家很简单,举族上下不过几个人,为什么会……”   明长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继而将她揽入怀中,俯身安静地看着她,缓缓地在她唇上落下深吻。   无边丝雨,满江秋色,天江一色里,长亭生暖。   一吻结束,明长昱有些不尽兴。君瑶顾忌着有明长昱的心腹在场,立即退开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绕到他对面坐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雨下了几刻钟,暮色将晚时,他们才回城。   君瑶一直思索着如何向隋程说自己要调往大理寺的事,可隋程的消息比她灵通,她还没来得及收拾行礼,隋程就得到了她的调令。隋程也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他抱着大黄,蹲在桌案后自言自语:“阿楚要走了啊,以后没人会帮我接案子了。阿楚去了大理寺,不再是七八品的小官吏了,是从六品大理司直,虽然没有府邸,俸禄也不高,也没资格去上朝,但比在刑部好啊。大黄,你以后干脆跟着阿楚混好了,跟着他升官发财,飞黄腾达……”   君瑶一直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待他总算安静时,说道:“侯爷说,你可以调一人上来。”   “调?调什么人?”隋程嘟囔着,“跟我要好的人中,除了你就是李枫最得力,李枫自有前途,吴侍郎有意将他要走,章台与柳镶跟着我又是屈才,我……我调谁?”   “秋闱快到了,你可从试子中选人。”君瑶宽慰道。   隋程唉声叹气,转过身背对她:“还是大黄最好了,大黄从不会离开我。”   他将脸埋进大黄的毛里,大黄正睡得香,猛地被揉醒,爪子一伸从隋程身上跳下去。   君瑶本想在离开刑部之前请隋程李枫等人吃顿饭,奈何他们个个是忙人,又因秋闱快到了,京城内涌进不少应试的学子,朝廷上下备着考试,隋程几人便与君瑶商议,待空闲之后再相聚。   君瑶按时去了大理寺。去的第一日,才知大理寺管理严格,上上下下的人办事得力严谨,虽一个个都认真卖命,好在都很好相处。   君瑶是初到,也不被安排大事,只跟着大理寺丞做事打杂。   秋闱也在一日日的临近,凌云书院也将在扩招之后迎来第一批入学的学子。休沐时,明长昱带着君瑶微服前往凌云书院。   清秋入原野,乐游原再次热闹起来,道途中车马热闹,人声喧嚣。君瑶与明长昱走在行人间,相较于他人的行色匆匆,他们二人显得很是悠闲。   只需大致一看,就知这匆忙的人,有的是往青龙寺上香或来游玩的,有的是往凌云书院的。   君瑶听闻今年秋闱会试之上,有不少寒门学子上榜,还特意恭喜了明长昱一番。   明长昱却说道:“别高兴得太早,这些寒窗苦读的人,虽个个心怀壮志,却未必都能被重用。”   的确任重道远,但好歹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两人且走且行,忽然有一位年轻的布衣青年匆匆走上前,腼腆低声地问:“二位公子,请问……请问凌云书院的路怎么走?”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君瑶看着眼前的这位青年,说道:“你可是去凌云书院报到的?”   “正是。”青年拱手行礼,脸色有些泛红,大约见君瑶生得可亲些,便殷切地看着君瑶。   君瑶笑了笑:“正好我们也去书院,你跟着我们走就好了。”   青年拘束地点了点头,理了理肩上的包袱,侧身请君瑶与明长昱先走。   君瑶暗暗打量着他,见他周身虽无风尘仆仆之气,却是面皮略黑,唇也起皮干燥,包袱也是半旧的,打理得很整齐。一路上他也不说话,可君瑶想让他多说几句,至少想知道他到凌云书院来的原因。   “听你口音,不像京城人。”她随意说道。   青年立即礼貌地回道:“小生是齐州人,家乡靠着海。”   果然是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   明长昱这才开口:“可参加会试了?”   青年更加羞愧,低声道:“只过了乡试。”   明长昱赞许地点头:“看你年纪不大,已过了乡试,不错。”   青年捏紧肩上的包袱:“小生听闻,若名次不错,可免除学费,这才来的。”   明长昱挑眉:“哦?那你乡试第几名?”   青年面色更红,也不知是热,还是当真羞涩,也不敢正视明长昱,低头轻声道:“第……第一名。”   没想到还是个解元。君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将要到书院时,青年解元突然停下来,惊叹不已地看着遥在前方的凌云书院,激动得瞪大了双眼,说道:“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美轮美奂的房子?这真是书院?”   凌云书院的规模,与京城里那些庭院比起来,当然不算什么。可在这位青年解元眼中,确然堪称美轮美奂了。   明长昱轻笑:“是,若你有实力,接下来你会成为这里的学子,有学舍住,有夫子教导,学业有成,还会入仕求取更高的功名。”   青年脸上满怀憧憬,又飞快地往前走。到凌云书院门口,却见人山人海,书院门前排起了长龙,前来报名的学子,竟将这从前门可罗雀的地方,变作了门庭若市的热闹之地。人越多,声望越大,书院负责接待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明长昱用折扇轻轻点了点青年的肩膀:“听闻今年招收的名额有限,报名后还会有一番考核,祝你好运。”   青年握紧拳头,起誓般说道:“我一定会成功的!”   呆了呆,他快速放下包袱,在里头翻捡了片刻,拿出两块用布包裹的东西,递到君瑶与明长昱跟前,说道:“这……这是小生家乡的特产,多谢两位公子为我带路。”   君瑶闻到那包裹里有淡淡的鱼腥味,也没推辞,伸手接了。   青年说道:“这是海鱼干,我爹娘出海打回来的,特意晒干了让我带来京城送给同学。”   君瑶谢过,却有些犯难:“可惜我从来没吃过海鱼,不知道如何做才美味。”   青年立即说道:“随便怎么做都美味,只是不用放盐,否则太咸了。”   “多谢,”君瑶说道。   青年整理好包袱,拱手道:“小生这就去报道了。”   说罢,他转身挤进人堆里,很快排入队伍中,片刻之后,已无法从人群中找到他了。   君瑶与明长昱绕去了书院的后门,华阳园的两座被烧毁的房屋还在继续修缮,明长昱不知为何,发出轻轻一叹。   君瑶看着他,露出笑意来,拱手作揖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明长昱见她眉眼弯弯,笑意清甜,便挑眉道:“这话我爱听,不过若是在你我成亲时听别人说,我就当真喜了。”   君瑶双脸发热,明长昱心情愉悦,上前握住她的手,正欲说话,忽然听见有说笑声靠近。   原来是学子们进了书院,正由几位斋长领着四处参观。   宋夫子得知明长昱在院中,抽了空前来接待。三人去了三思堂,宋夫子亲自煮了茶,将今日来报到的学子名单交给明长昱。   在宋夫子看来,这些学生还算不上优秀,但总有几个出类拔萃的。   感叹之余,宋夫子说道:“也不知这里头,有没有能超越祝守恩与陆卓远的人。”   明长昱大致浏览完,说道:“会有的。”   闲聊完毕,斋长前来说,请宋夫子去与新来的学子训话。宋夫子摇手拒绝:“说什么,你只需告诉他们,来了这里,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别以为今日进来了,就永久留在这里了,若他日触犯了院规,老夫该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若有人不学无术,心思不正,老夫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撵出去!从此不得再入书院半步!”   斋长闻言应下,立即将夫子的话传下去。   半个时辰后,学生们熟悉了书院的环境,由斋长带着到三思堂,一一见过书院的夫子与山长。兴奋劲儿与新鲜感都退却了,所有的学生规规矩矩地站在三思堂外,垂首静立。   山长说了一通话,吩咐人分发一些笔墨纸等,又让斋长分派学舍。   君瑶与明长昱始终隔着一道竹帘,透过帘缝看着堂外的情况。学子们无论年龄大小,都整齐地站在一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听到自己的名字,恭恭敬敬地领了东西,随斋长离开前往学舍。   君瑶眯着眼,觉着透过竹帘的光有些刺眼,恰在此时,斋长喊了夏海月的名字,一位脸红的青年规规矩矩地上前,双手捧住笔墨纸等物,老老实实地等候着。   君瑶低声对明长昱说:“这位解元叫夏海月呢。”又轻声道:“他生长于海边,想来经常看见海上明月。”   明长昱笑了笑,仔细听了斋长的话。   君瑶得知夏海月的学舍号,愣了愣说:“他住的是祝守恩住过的学舍。”   明长昱不置可否。   那间在东边角落里的学舍,窗外是青青的细竹,窗内早已清理干净,不见曾经的痕迹。但永远不变的,定然是当窗对竹苦读的学子,以及屋内的读书声。   君瑶与明长昱直至黄昏之后才离开凌云书院。   两人路过乐游原时,君瑶忽而想起一首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绮丽无限的夕阳,是乐游原独特的风致。   夕阳近黄昏,但黄昏后的凌云书院,将迎来佛晓晨光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诗,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游玩乐游原时所作。恰好君瑶与明长昱路径之地也是乐游原,有感而写。 第四卷结束,接下来进入最后一卷。 第209章 步步杀机   京城内的风貌,君瑶已体会了大半。烟雨楼台,春夏宫闱,清秋乐游原,虽不是京城的极致盛景,却已让人心驰神往。   深秋过后,天气渐凉,年关也近了,君瑶在大理寺做事也越发熟练,与人相处融洽。   恰逢休沐,明长昱早与她约好,要往京郊紫荆关军营看望明长霖。明长霖从西北回京后,只在京城待了一小段时间,她习惯了军营生活,大多时间都在军中历练,只在抽空时回侯府歇息。粗算下来,她也有半个月没回侯府了。   长公主极其挂念,要求明长昱带些衣裳和吃食前去,并叮嘱明长霖按时回家,不要总带在军营中,不知回府。   既得知明长昱与君瑶要前去看长霖,隋程也紧巴巴地贴上来,甚至带了两车东西,吃食衣物兵器玩耍,应有尽有。   紫荆关是京城外的一道关卡要塞,也是最后一道防守,平日里就算没有战事,军营中的人也从不敢放松警惕。   明长昱一行人到达军营外时,报了身份,负责通传的军士恭敬地告诉他:“侯爷,小姐带着人去屯田了。”   明长昱颔首:“那就先将东西搬进她的房间中,我自去找她。”   明长霖出身将门,自小跟着老侯爷闯南走北,在军队里混的日子比京城中兵部的人还长。她跟随着父兄,也上过战场,立过战功,在以实力和功勋论资的军队里,还是有些威望的。当然,她这般行为,放在京城为官眼里,那是相当离经叛道的。好在老侯爷“明面上”只是让她入军历练,不参与军事,军中大多是老侯爷的心腹,不会说什么。   一个军队动辄上万人,几万张嘴每天都要吃饭,光靠兵部拨款是行不通的,所以军士们在没有战事时,都会自己种田,以贴补军用。   几人策马而行,不过两刻钟就到了田地里,远远望去,平坦开阔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秋收时节田地里到处是瓜果粮食,地里头的人干得热火朝天,与上阵杀敌一样有干劲。   见明长昱等人靠近,在外看守的士兵将人拦下,知道来者身份和来意之后,立刻派人到田地里去找明长霖。   隋程骑在马背上,四处张望:“这粗野之地有什么好,长霖怎么喜欢留在这种地方?”   话音刚落,他就“哎呀”一声,抬手捂着头。   不远外,明长霖抱着几颗白菜和萝卜,作势要扔向隋程:“隋公子,京城风水养人得很,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隋程双眼一亮,立刻跳下马,颠颠儿地跑到明长霖身边:“长霖,我总算见着你了,快年关了,我来接你回京啊。”   明长霖刚从地里出来,身上还带着泥,她看了隋程一眼,便走到明长昱身边:“兄长如何有空来?可是来见从前的部下的?”   明长昱递给她一张手绢:“不见,此番来是为了看你。”   明家握有兵权,可带兵打仗是对外抗敌,如今是在京城,再与军中部下过于亲密,只怕会让人猜忌。   明长霖见了君瑶很是欢喜,拉着她去有水的地方洗手,不过她走到哪儿,隋程便跟到哪儿。得空了,明长霖对隋程说道:“听闻大司空要给你相亲了,是吗?”   隋程瞪大双眼,连连摇头:“没有!我如何不知此事?我早就对他说过,我……我可是要去侯府提亲的。”   明长霖挑眉:“那大司空如何说呢?”   隋程顿时气馁,肩膀也耷拉下去:“爷爷说……我不自量力。”   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有了成家之心,为何祖父还是不高兴,自得知他有意娶明长霖之后,祖父时常说:“你倒是好意思说,我可不好意思去侯府提亲……”   明长霖失笑:“既如此,不如让大司空先给你纳几房小妾?”   隋程顿时白了脸:“那如何成?我……我祖母说,纳小妾要得妻子同意,否则将来后院不和,家庭难以和睦。”他轻咳一声,拧着自己的衣角,低声道:“长霖,不如你早些回京,我……”   还未说完,明长昱的声音就插了进来:“长霖,回营谈话。”   明长霖似笑非笑地看了隋程一眼,带着君瑶跟随明长昱回了军营。   明长昱此番来,一则是为了看望妹妹,二则是查军中的人。   “兄长担心军中出了问题?”明长霖语气有些凝重。   明长昱神色平静:“只是案例检查,以防万一。”他掌管大理寺,难免疏忽了军中的人,他虽然相信自己的心腹,可事有千种,很难万无一失。   明长霖端坐在案前,“这两年,军中没有招卖新兵,都是些老人,大多数是跟随明家一路打拼过来的,难道兄长信不过?”   明长昱翻检着军中的册子,眯了眯眼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彼时共患难容易,岂知今日同甘甜也容易?何况有的人离了战场,到了京城这繁华的地界,难免生出别的心思。”   明长霖面色一沉:“我懂了,若查出端倪,兄长要如何做?”   明长昱合上册子:“你附耳过来。”   在一旁旁听的君瑶也听得心里七上八下,如今说到关键时刻,这兄妹二人却打起哑谜来了。她只好与隋程两人清点东西,顺道带些新鲜的吃食回京。   不过片刻,就有人在外禀报,说是有人想见明长昱,都是曾与明长昱一同上过沙场的人。   明长昱外门外看了看,说道:“暂且不见了。”   却不想,门外的人不满地说:“如今回了京城,侯爷在朝中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就不管兄弟们了吗?”   明长霖闻言,立刻起身说道:“我出去打发他们。”   几刻钟过后,明长霖才回到营帐中。   明长昱问道:“所为何事?”   明长霖沉声道:“方才来的是邓晓都尉,说是有事禀告。我已向他解释清楚,有话代他转达。”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明长昱将信放入袖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欲言又止。   紫荆关离京城路途遥远,时辰已经不早,明长霖也不打算久留他们,遂催促着说道:“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京城吧,我……我最迟后日回府。”   “也好,”明长昱颔首,“此番回去之后,别再回军营了。”   明长霖面色不虞,不置可否,向明长昱拱手:“兄长,小妹不远送。”   明长昱又不会与她计较这些个虚礼,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君瑶离去了。隋程却很是依依不舍,留在军营中不肯走,明长昱也不去管他,径自上了马。   趁着没人打扰,君瑶策马靠近:“侯爷怀疑军中有问题吗?”   官道两旁有树木,可秋来叶子掉落,无法遮蔽太阳,明长昱见她脸晒得微微泛红,也不由策马靠近,好歹为她挡着些光,说道:“这世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东西?领兵外出抗敌时,士兵都归他统领管辖,可现在时移世易,京城内外又有无数人盯着此处,哪里还能和先前一样?”   君瑶抓紧马缰:“若是有人在军中动了手脚,该如何是好?”   明长昱笑了笑:“你且放心,我自有安排。”   君瑶面色一沉,拉紧马缰策马加速,不再理会他。   明长昱见她果然生气了,立即策马追上去:“你……”   君瑶拉开马缰:“你自有安排,我很放心。”她内心里藏着一股莫名的怒气,想发泄时,又难免泄气,如今只想快点策马离开,独自一个人静静。   明长昱一把拉住她的缰绳,轻叹道:“我可有哪一次阻拦过你?”   君瑶一怔,回眸看着他。她有些眩晕,依稀在他眼中看到不安与无奈,莫名地她心中一软。   他所言很对,去刑部、查案,无论危险困难,他从未阻拦过她。唯有关于她兄长和前朝案子的事,他讳莫如深,对她三缄其口。她急切想知道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线索,久而不得,心里难免焦躁了。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马速,说道:“我……”   “罢了,”明长昱放开她的马缰,“荒郊野外,你不要随意落单跑动,这里不比京城。”   君瑶乖觉地点点头:“我……我再也不会了。”   明长昱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她难得发泄脾气,偶尔一次,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明长昱早就将她这点看得透透的,她哪里翻得过他的五指山?   他带着她继续策马前行,补偿安慰似的,说道:“于慎匣子里的银子,我已经查清楚了。那银子不是出自本朝的铸钱官府,也不是前朝时留下的。”   君瑶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也不气闷了,立刻问道:“那是出自哪里?”   明长昱说道:“你可想亲自去看看?”   君瑶连连点头:“当然想!”   “好,”明长昱说道,“不出几日,我便带你去。”   两人策马驶出几里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循声看去,见隋程打马速度追上前来,身后带起一串烟尘。   回京之后,一连几日相安无事。   这日的朝堂也分外平静,下朝之后,明长昱也不打算多加停留,直接朝宫外走。刚出大殿,皇帝身边的内侍便恭身上前,行礼道:“侯爷,皇上请您到政殿问话。”   下朝后皇帝留人说话太平常了,明长昱却隐隐察觉异样。他理了理衣冠,转身去了政殿。   往常皇帝留人,大多时候会在偏殿,甚至会赏下午膳。而政殿,却是皇帝批阅奏折之处,气氛当然不如偏殿那样好。   明长昱入殿时,发现除皇帝外,殿中还有两人,一人是赵家姻亲崔家的人崔奉,另一人则是京城世家汪家的人汪谷,乃是文官,被他弹劾的人不在少数。   见明长昱入内,崔奉与汪谷两人目不斜视,只各自垂首静立,可明长昱依旧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心思有异。他自不去理会,先向皇帝行礼请安。   皇帝静坐于御案之后,闻声只是略略点头,说了声“免礼”,复又执笔继续批阅奏折。皇帝到底年轻,精力旺盛,加上这两年亲政有了经验,奏折批阅得很快,不久后,他将几本折子单独理出,放在手边。   “长公主可好?”忽然间,皇帝似闲聊般问了一句。   明长昱回答:“很好。”   皇帝搁下手中的笔,缓缓道:“朕进来忙碌,难免有些事无法周全顾及……不知这两日,你去了何处?”   明长昱蹙眉:“臣平日多在大理寺处理公事,只前两日出京,去了军营。”   皇帝面色稍稍一凝:“边关战事平复之后,由你带的兵士也回了京,可都在京郊紫荆关军营里?”   “回皇上,有几个副将与中郎将在京郊营中。”明长昱说。   皇帝的手轻轻放在奏折上:“这么说来,你前几日去军营,是见过他们了?”   几句对话之间,已露出锋芒,明白的人都知这其中暗藏危机。可明长昱神色平静,缓缓说道:“臣的确去过军营,但未曾见过他们。”   皇帝问:“谁能作证?”   明长昱欲言又止。   回京之后,明长昱便不常与以往的部下太过亲密。自开国来,侯府掌握兵权多年,跟随其出生入死的将士不计其数,战事频繁之年尚不好说明什么,可和平之时,还与以往的部下亲密,未免有结党佣兵之嫌。但凡是个皇帝,都会无比忌惮此事。皇帝重视并亲信明家人,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难道就因明长昱去见过以往的部下,就加以罪责,心生猜忌?   就在此时,崔奉站出来,行礼说道:“皇上,侯爷与旧部相见也无可厚非,毕竟沙场同袍之情堪比金坚,哪怕不相见,彼此也是肝胆相照。可侯爷再信任重视部下,也不可太纵容他们了。”   明长昱看向崔奉:“崔大人所言何意?”   崔奉轻叹:“难道侯爷不知?不应该啊。”   明长昱眯了眯眼,向皇帝行礼:“臣不知为何,请圣上明示。”   皇帝将三本奏折递给一旁的内侍,示意交给明长昱。   明长昱快速看完奏折,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掀起骇浪。   这三本奏折,所写的内容,都是弹劾他的。而弹劾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总的来说有三件事:第一,他的直隶部下果都尉贾坪贪污受贿,所获银两统共八千余两,并暗中贿赂朝中“要员”谋求升职。虽没提朝廷要员的名字,但奏折中字字珠玑,意有所指,暗示就是明长昱。这果毅都尉,不仅贪污受贿,还私自占有农民田地,纳为己有,且让佃户耕种,收取租子。第二,大理寺僭越控权,不顾三法司与刑部,包揽朝中大小案件,有倾轧王法之嫌。第三件事,就似莫须有了。因隋程在与友人喝酒时,大肆夸赞明长昱,连呼三声“侯爷圣明”,弹劾奏折中便说,明长昱犯上欺君,竟敢自称“圣明”,普天之下,能成为“圣”者,唯有圣上而已。   这三条弹劾内容,且不管前两条,就凭最后一条,就可治明长昱死罪。   明长昱不得不佩服这些个人,为了扳倒他,当真做了十足十的调查。连隋程私底下胡说的话都写到弹劾奏折里了。这三条弹劾内容,条条都是陷阱。一则,暗示明长昱勾结军士,佣兵自重,最直接的便是让皇帝猜测他有谋反之嫌。二则,针对大理寺。自明长昱掌管大理寺后,大理寺不再是冷衙门,直接与刑部抗衡,若大理寺因此受影响,世家大族仰赖的后盾——刑部就会死灰复燃。三则,离间皇帝与明家的关系,其心可诛。   当真是句句诛心,字字杀机!   皇帝沉声问:“定远侯,你可有话说?”   明长昱冷静地说道:“回陛下,贾坪之事,臣早有调查,也知晓一二,只是证据尚且不足,未曾立即审理他。若陛下不信,可立即调大理寺的人前来盘问,臣的确已有了他的罪证,择日就会秉公处理。至于大理寺倾轧王法,此事不知从何说起。大理寺查案断案,是法理之事,天经地义。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大理寺查案,是职责所在,而刑部无法查案,是其自身原因,岂能赖在大理寺身上?刑部上下这么多人,难道人人都不能查案?大理寺上下的人何其无辜?请陛下圣裁!”   几句话之间,连消带打,令崔奉与汪谷许久无言。   崔奉咬牙:“那隋公子所言呢?难道不是侯爷与他私交时,暗示过他什么?否则他何以说出侯爷圣明的话?”   明长昱干脆故作不懂:“暗示?什么暗示?为何我听不懂呢?”顿了顿又说:“那是醉酒之言,何必当真?若非要说个子丑寅卯,也是欲加之罪而已!”   “酒后吐真言!”崔奉说道。   明长昱轻笑:“一句酒后胡言,却被人大做文章,这故意曲解之人到底是何居心?不妨让他来与我对峙。既然今日都在,不妨也叫隋公子入宫将话说清楚。”   崔奉说道:“隋公子与侯爷交好,自然会向着侯爷。”   他还欲说话,却被皇帝打断:“好了!”   崔奉面色一白,连忙噤声。   大殿内鸦雀无声,皇帝将奏折一本本叠好,扔到一边,抬眸看向明长昱,问道:“定远侯认为贾坪该如何处置?”   明长昱说道:“依军法论处,死罪,斩首示众。”   “那不就死无对证了?”皇帝重重地压着手下的奏折,“你到底有没有收受贿赂,与他结党图谋?”   明长昱低沉道:“恳请陛下圣裁,臣回京之后,已上交兵权,着实没有结党图谋之举。”   大理寺也好,隋程胡言也好,都不是皇帝最在意的。侯府功高,地位非凡,的确让帝王忌惮。   沉默许久,皇帝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将贾坪收监,着都察院调查,至于定远侯,难辞其咎,且让朕想想,该如何处置。”   崔奉面色一喜,张口欲言,皇帝一记眼风扫过去:“你不过一小小言官,竟知晓军中之事,本事的确不小,朕合该好好重用你才对。”   崔奉脸色一白,低头行礼道:“为陛下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   皇帝不置可否,说道:“朕已知晓了,都退下吧。”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已生了怒火,崔奉也不敢再触怒皇帝,当下便与汪谷一同离开。   明长昱稍落其后,也退出大殿,离开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紫荆关的确存在过,但是这里的紫荆关、乐游原等地名,与真实的历史地名无关。 第210章 灞桥之别   京城内,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不胫而走。明长昱被弹劾惹皇帝动怒之事,一时间如长了翅膀,迅速流传开去。   隋府得知消息后,隋程险些被大司空家法,好在隋程身强力壮,跑得飞快,不至于真被打。知晓自己是“罪魁祸首”之后,他自责不已,当即上了侯府,想找明长昱道歉。   但是事与愿违,他被挡在了侯府之外。世人都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应该与侯府保持距离,即便关系紧密,也要慎之又慎,何况隋程与明长昱关系非同一般,若在此时与明长昱相见,更是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隋程心灰意冷地离去,临走前,往府内看了眼,可惜只看到紧闭的大门。   侯府内,明长昱与君瑶相对而坐。   君瑶说道:“侯爷不是说自有安排?为何还会这样?”   明长昱镇定自若,说道:“以静待动,稍安勿躁。”   君瑶蹙眉,甚是不解。在她看来,被弹劾之事可大可小,关键看皇帝持怎样的态度。可皇帝再信任明家,也架不住朝堂之上的人天天弹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没有的事,说的人多了,也会三人成虎。   难道要任其发展,不采取任何行动?   自明长昱回京之后,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涉及世家门阀的利益,事到如今,赵家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其余的世家门阀如何不会恐慌?只怕他们已是风声鹤唳,早就想好应对之策,要联起手来对付明长昱。今日的弹劾,恐怕不仅是一个开端,往后还会有更多难以预料的危机。   深秋的寒风吹过庭院,君瑶不禁打了个寒噤。明长昱正打算吩咐红砚回房替她拿一件衣裳,忽而见明昭阔步走了过来。   “侯爷,”明昭的面色难得极其阴沉,甚至有些失了礼数急忙说道:“宫里来了人,带了一批亲卫,要查检侯府。”   君瑶豁然起身,被明长昱轻轻按住:“别急,先看情况。”   宫中的人,且是亲卫,十有八九是皇帝的人。皇帝的人要查检侯府,说明了什么?君瑶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顺着明长昱安抚的力量坐稳。   明长昱悠悠然起身,理了理衣袂,正声问道:“可还有其他吩咐?”   明昭说道:“圣上亲卫统领说,奉口谕,查检侯府所有人。”顿了顿,看了明长昱的脸色,又加了句:“长公主与老侯爷已经在应对了。”   明长昱面不改色,却是郑重地对红砚说道:“将小幺带去换一身衣裳。”   既是查检侯府上下所有人,作为侯门未婚妻的君瑶也在查检的人之列。君瑶暗自庆幸自己今日正好在侯府,当即毫不迟疑,随红砚前去换衣裳。   明长昱则与明昭一同去了前院。侯府里外,已被皇帝亲卫重重包围,前院内整齐肃杀地站着数十名亲卫,手持长刀,腰佩利剑,一身玄铁铠衣,训练有素,严整如铁。亲卫前方,是皇帝的御用内侍,他静立在老侯爷与长公主之前,略带几分恭敬,神色却倨傲不耐。   老侯爷如钟稳站,与长公主一道并立,仿佛是这侯府“战场”上最后一道坚守的防线。   片刻后,明长昱阔步而出,暗中递了眼神给老侯爷与长公主,并转身对人吩咐道:“将本侯的父母带回房休息。”   “昱儿,”长公主蹙眉。   明长昱安抚道:“我自会应对。”   如今侯府当家做主的人是明长昱,长公主平日也给足了儿子脸面。今日宫中发生的事,她早就一清二楚,也深知这些亲卫也是为何而来。她心胸一向宽广,能容纳许多事情,可一时却容纳不了皇帝对侯府失去信任。   明长昱眼神坚毅,对她说道:“不会有事。”   老侯爷轻叹一声,握紧长公主的手,又向皇帝的内侍说道:“李公公,望你们查检时手脚轻些,我那柄刀许久不出鞘了,一出鞘就会见血的。”   李公公也明白他话中的深意,连忙说道:“老侯爷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长公主这才放心与老侯爷一同离去。   明长昱稍稍侧身,勾唇一笑:“李公公,请。”   李公公拂尘一甩,扬声道:“查!任何人任何物件儿都不要放过!”   亲卫得令,鱼贯而出,快速涌向侯府各个角落,一时间犹如秋风扫境,片叶不落。侯府上下鸦雀无声,所有人虽心怀忐忑,却依旧安之若素。   君瑶已换好衣裳,静候在漱玉阁中,不久之后,李公公便带着人潮涌而入,查检前,还特意说了声:“刘姑娘,得罪了。”   君瑶微微欠身行了礼:“公公请便。”   虽未进门亲眼看着亲卫检查,但这阵仗,只怕不是草草了事,若再进一步,查出点什么……   君瑶不寒而栗,恍然间明长昱已走近,信口问了句:“冷不冷?”   君瑶摇头:“不冷。”   起先查得急,李公公也没来得及与明长昱多言,眼下见明长昱关心君瑶,便说道:“侯爷,奴婢也是听圣旨办事,遵的是圣上的旨意,您可别记恨老奴啊。”   明长昱轻哂:“岂敢?”   李公公轻叹一声,这些年他也受了侯府不少好处,此等关键时,也乐于透露些信息,他压低声音说道:“今日侯爷离宫之后,崔家、谢家、卢家,都曾面见过圣上,至于说了什么老奴不得而知。只是……三位世家大臣离开之后,圣上就下了这道旨意。”   “如此,”明长昱眯了眯眼。   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难推测了。眼下,侯府当真处在了风暴之中,无数的人想趁势落井下石。   圣上亲卫重重包围,阵仗浩大地查检了侯府,不过片刻之间,就惊动了半个京城。所有人闻风看势,都在等着下一步的情况。   一个不大的漱玉阁,也查检了约莫半个时辰。待整个侯府查检完毕后,天色已近夜色。   明长昱少不得要亲自送走李公公,李公公停在侯府大门外,说道:“侯爷,请留步。老奴还有一道圣上的口谕。圣上说,侯爷近来杂事烦心,恐有懈怠,就不便再上朝了。”   这是一道无形的打压令,让明长昱远离朝堂。明昭一听怒火暗生,倒是明长昱依旧平静,只是冷声一笑:“谢主隆恩。”   皇帝亲卫来得快去得也快。明长昱转身入门,长公主身边的人立即来请。   侯府的侯爵之位,是开国皇帝钦赐,虽是满门煊赫,却平然如一般的官宦之家。因侯府的所有人都深知,这份显耀尊荣越是张扬,便越是战战兢兢,祸福相依。这般恬然谨慎,使侯府的荣耀保全延续至今,经得起任何大风大浪。   长公主以公主之尊下嫁侯府,本遭到满朝文武反对,长公主宁不要公主之尊下嫁侯府,才与老侯爷共结连理。先皇与圣上看重长公主,并没有因此削去她长公主之衔,可见先皇与圣上对长公主及侯府赋予的信任。   而今日圣上钦派亲卫查检侯府,的确出乎长公主意料。   明长昱不紧不慢地入了长公主的院子,见父母二人坐于胡床上,两人手边放着刚斟好的茶。许是有心事,老侯爷与长公主都没有去碰那茶盏,任何茶香袅袅,飘散了满房。   明长昱上前见礼:“爹,娘。”   老侯爷虽被人叫做老侯爷,却丝毫不见老,面容阳毅,眼神坚定,年轻时征战沙场,练就他一身过人的武艺,是以他身形健硕,腰背笔挺,端坐时,如横刀立马,俨然生出肃然冷毅。   他盯着明长昱,说道:“贾坪的事是真是假?”   明长昱说道:“真的。”   老侯爷周身一冷,面上掠过几分羞辱。他暗中握拳,很是不悦。他带兵多年,现下许多兵士虽隶属朝廷,可完全称得上是“明家军”,因为这成千上万的兵马,都是他亲手操练出来的。贾坪这人,他虽没接触过,更没见过,但此人能入得他带过的军营中,自然有果敢之处。能做到果毅都尉之位,肯定也知道他定下的铁血军规。既然他知法犯法,陷明家于不义,那就必须惩处。如果他还在军中,不用等皇帝下令,早就亲手斩杀此人以儆效尤了。   明长昱见老侯爷羞愤难当,于是说道:“他自会受到应有的惩处,父亲不必忧虑。”   老侯爷眉头紧蹙:“圣上查检侯府,可与此事有关?”   明长昱静默片刻,才说:“这或许只是其中之一。”顿了顿,又道:“圣上的人,毕竟没有从侯府查出任何东西,清者自清,为今之计,需以静制动。”   老侯爷不置可否,而是看了眼长公主。   长公主这才缓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说道:“依我之见,近日所发生的一切,是几大世家的反击之举。你与圣上除了楚家,他们未免兔死狐悲,开始出手防卫了。”   明长昱颔首。   “不过,”长公主面色微黯,“如今你在明处,敌在暗处,你需事事谨慎。且伴君如伴虎,你需进退有度。如论如何,侯府与我,都与你同进退。”   明长昱眼中一热,深切地向长公主行礼:“是。”   长公主从袖中拿出一枚印鉴,交到明长昱手中,说道:“此物由你收着,但我希望你永远都用不上。”   明长昱本想推辞,转念一想,恭敬地将印鉴收入怀中。   “好了,你且回去休息吧。”长公主说道。   圣上亲卫查检侯府,事情非同小可,遗留的需善后之事也不少。长公主与老侯爷主持侯府大局,将各院的管事一一唤来,下令严整清查府中的人和物,不得遗漏。   明长昱则回了漱玉阁,阁中已亮起灯光,寒秋入夜,芙蓉早已沉睡,檐下的青燕也往南飞去,唯有房内的身影与他此刻略孤寂的心作伴。   他缓缓步入房中,坐在桌前等候的君瑶站起身来,暗暗打量他几眼,见他神色无异,便放心下来。   “怎么没摆饭?”明长昱走到桌前坐下,回头示意红砚布置晚饭。   明长昱对吃食并没有过多的讲究,可口管够就好。君瑶少有留在侯府,底下的人都知道要借着这个机会多做几道菜,尤其是君瑶喜欢吃的。   饭菜摆好,君瑶吃了半碗豆腐花,味道调的香辣爽麻,原本明长昱喜食清淡,和君瑶在一起久了,也受了她影响,时不时要与她一起吃些重口的。   君瑶本有满腹的疑惑欲问出口,却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在这冷意暗袭的秋末冬初之夜,热闹繁华的京城似也感受到了冷意,侯府内外冷清寂然,连着周围的喧嚣也随之一同消匿。唯有这漱玉阁中的饭菜香,升起无尽的温暖。   这一晚的风波还未结束,君瑶与明长昱吃过饭后,正在房中下棋。皇帝的圣旨,便在这寒意渗人的夜色里到了侯府。   宣旨的人依旧是李公公,可怜他刚入宫,就要出宫回侯府颁布圣旨。此番虽然没了亲卫相随,可阵仗却没输。以这般声势从皇宫一路到侯府,想必早就就快沉睡的人惊醒。   君瑶未曾随明长昱一同去听旨,待明长昱接了旨回漱玉阁,君瑶才知晓圣旨的内容。   “圣上要将你调离京城?”君瑶诧异。   那圣旨上,清楚地示意着,让明长昱三日内立即离京,前往晋州查近年来晋州茶税之事。皇帝既没有革去明长昱官职,也没有贬其身份,但打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晋州远离京城,地处西南,而明长昱的势力都在京城,此去晋州,实则是将他置于孤立无援之地。而圣旨中所谓的茶税,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查起来也会受多方掣肘,他一外来之人,若没有皇帝在背后支持,如何应付晋州本地的官民?   然而令君瑶欣慰的是,李公公还有圣上口谕——君瑶身为大理司直,掌出使推按,承制推讯,随之一同前往。   这着实让人看不透。既要调离明长昱,为何又给他派一个大理司直同行?转念一想,似乎又能窥出几分端倪,虽说大理司直品级很低,无甚实权,可去到地方,便等同于钦差。   然而让君瑶不解的是,这只是一道口谕,并非圣旨,即便她去了晋州,谁会承认她的钦差身份呢?   一时之间,她忧大于喜,抬眸间,与明长昱相视,彼此眼中都有凝重。   须臾之间,明长昱已收好圣旨,让人去了舆图。   君瑶不明所以,她对这天下的舆图并不熟悉,便循着明长昱的视线找到晋州,她问道:“此去晋州,路途遥远吗?”   明长昱说道:“是去蓉城的两倍。”   西南境地,或已逼近边境了。   明长昱说道:“晋州,是崔家的势力范围。”   君瑶心中一惊。崔家与赵家是姻亲关系,崔家的主要势力不在京城,而在晋州,明长昱若是去晋州查茶税之事,势必要越不过崔家,这可如何是好?   明长昱浑不在意地收了舆图,对她说道:“早些休息,后日出发。”   君瑶颔首,她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准备的,她看了眼明长昱,问道:“此去晋州,你要带多少人?”   明长昱默然一瞬,才低声说:“这一次,是圣上有意打压,人不能带太多,只带几个亲信就好。”   君瑶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内心的不安。   京城的天,说变就变,一阵秋风,一阵寒凉。整座繁荣的城在逐渐浓密的墨色中陷入混沌,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也逐一熄灭,京城悄然沉入冷寂漫长的黑暗中。   君瑶在离开京城的前一日,去了大理寺,交接了年末的事物,散班时回了自家宅院,收拾好自己的细软。   离开京城当日,晨钟动响寒雾,君瑶早早地骑马到了侯府之外。明长昱已带着人出了府门,轻装便行,所有人都做普通打扮,看不出身份。君瑶粗略数了数,他带的人果然不多,精锐侍卫统共十来个,还有些个杂役,这阵仗,与明长昱平日以侯爵身份出行时的阵仗简直无法相比。但这些人都是侯府的精卫,可以一当十。   一行人行动快速,也没有晨起征铎之声,在城门初开之际,踏着薄薄的日出,离开了京城。一路前行,眼看即将到达灞桥。若是处于春夏,灞桥两侧定然杨柳依依,柳絮如雪。而此时,那枯槁低垂的柳条上,挂着零星的白霜。   过了灞桥,或许就算真的离开京城了。君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忽然见宽阔的道路上,一只健硕庞大的猫撒开似爪飞快地奔跑靠近,待她看清前,那只大猫已经拦在了她的马前。   “狸奴?”君瑶认出了这只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猞猁。复尔又听见杂沓的马蹄上,循声回头,果然见猞猁的主人隋程带着三骑人马奔来,须臾后停在跟前。   “侯爷,”隋程跑得气喘吁吁,喊人时又呛到了马蹄踏起的尘土,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哀怨地看着明长昱,低声道:“侯爷,你是不是生了我的气,所以连走的时辰都没告诉我?”   他知道侯府遭遇一场危机,也知道明长昱不日就要离开,因心里愧疚,他想来相送,可不知明长昱到底何时会走。为了不错过,他只好天天去侯府外打探。今日一大早,他照旧到了侯府,竟没想到明长昱早带着人走了。他带着人一路打马追来,好歹在灞桥边追上了。   这可当真应景,灞桥向来就是送别之地,可惜这时候没有柳条,否则他定要折两枝送给明长昱和君瑶,以表不舍之情。   可千言万语,总之都是他自己胡言乱语害得明长昱和君瑶被调离京城。也不知何时才是归期。他抽了抽鼻子,将冻出来的鼻涕擦掉,回头看向一路前来的章台、李枫和柳镶三人,又低声对明长昱说道:“你带的人不多,难免照应不过来,我派送三个人给你,没人会说什么的。”   明长昱缓缓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隋程说道:“多带一个人是带,他们三个随我去过河安,都是很能干的。”   明长昱依旧不言,只是往京城的方向看了眼。这两日,京中人都离侯府而远之,更别提来送他,唯有隋程一路奔驰而来,一为了送别,二为了将自己最放心的人送给他。   他笑了笑,说道:“我最想带狸奴一起走。”   “啊?”隋程惊愕,他连忙看向趴在他身边的狸奴,他好不容易将狸奴养这么好,训练得和三岁小孩一般聪明,难道真要送给明长昱?   他纠结地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拿眼睛去瞟君瑶,希望她为自己说几句。   恰在此时,又有马蹄声缓缓靠近。这一回,来的也是一行人,却比明长昱带的更少。当先的是一辆马车,行走缓慢,悠悠走近了,才缓缓停下。   车帘被人轻轻掀起,车里的人竟是李青林。   狸奴一下子蹿到隋程身后,旁若无人地舔自己的爪子。   “赵侍郎?”隋程讶然,“你也来送侯爷?”   李青林看了眼君瑶,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这才向隋程说道:“我不是相送,而是与侯爷同行。”   众人惊讶。   李青林略带疲倦地说:“我也是得圣上旨意,去晋州城督建粮仓与城墙。”   “原来是这样。”隋程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嫉妒,“这样侯爷就有伴了。”   明长昱看了眼章台柳镶,说:“此去路途遥远,多几个人也无妨。”   这便是同意章台柳镶与李枫同行了。   隋程点点头,又问:“侯爷该带的东西可带了?阿楚身子弱……”   “我会照顾好她。”明长昱承诺道。   薄日缓缓升起,风起灞桥,清风散雾。明长昱向隋程辞别,带着君瑶离开。一行车马,沿着流金泻银的道路远离而去。   许久之后,那一行人消失在京城地界的地平线上,隋程打了个寒噤,吸了吸鼻涕,对狸奴说道:“狸奴,就只有你我了,咱们回去吧。”   狸奴伸了个懒腰,一跃跳到马背上坐好。隋程恋恋不舍地调转马头,回了京城。 第211章 初入晋县   干冷的北风由北往南,逐渐变得柔和温暖。方离京城时,京城万树枯黄,百花凋零,越往南,行途中多了几分绿意,山水线条温和。   熟悉南方的人应知道,即便入冬的南方绿意尚存,却也是湿冷入骨。与明长昱一同走南闯北的侍卫无论寒冷炎热,都能很快适应。君瑶未能见到北国的初雪,一路随明长昱辗转而下,到了南方,也适应得很快。倒是李青林,还未到晋州地界,就因一场冬雨受了寒。为照顾他病情,明长昱临时决定在坞县停留,趁机让李青林修养身体,治好风寒,同时也让人准备船只,改走水路。   一连几日阴雨,这一日难得见了暖阳,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可在一家客栈落脚,暂做休息。   坞县离晋州已然不远,风土人情与晋州十分相似,趁着天气尚好,明长昱与君瑶扮作普通商人,入了坞县城中闲逛。小小的县城繁华程度自然比不上京城,但君瑶却很是喜欢这里与京城不同的风情。   “我还从未见过大街上卖虫子吃的。”君瑶方才与明长昱经过一家铺子,铺子里摆放各式各样且各种口味的虫子,据说还是当地的美食,当真令人称奇。   明长昱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南方温暖湿润,虫蚁较多,虫子多得吃不完也正常。”   这一路沿街下来,君瑶也算小开了眼界。晋州盛产茶,无论秋冬春夏,无论何时何地,家家户户大街小巷总飘着茶香。人们勤劳耕种,辛苦采摘,沐风栉雨,最终的期盼都是获得几筐子好茶,或卖个好价钱,或自己留着品用。晋州城内,时常举办品茶大会,方圆数百户茶农与茶商,都会云集而至,盛况空前。   坞县虽只是晋州城边的小县城,却是晋州城的一个缩影。虽这两年茶的产量不好,但保留下的茶铺、茶肆、茶馆却不少。只是因好茶短缺,生意冷清了不少。   与门路少,冷意清冷的茶铺相比,位于集市热闹之地的小雅茶肆生意热闹兴隆,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这家茶肆喝茶。在茶叶如此紧俏之时,这家茶铺还能将生意做得出彩,必然有过人之处。   明长昱与君瑶便决定去这家茶肆走一趟。   一入茶肆,就有茶博士来斟茶,报了几道茶名,热情地问道:“二位客官,要喝什么茶?”   明长昱蹙眉:“听闻晋州特产的雪顶红梅很不错,不如来两盏。”这两年茶叶减产,晋州可还有好茶?   茶博士为难地摇头,依旧热情地笑着道:“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近两年晋州产茶不太景气,好的茶贵不说,能卖到茶肆里的也少。您说的雪顶红梅,前两年的确还很多,可这两年少了,价格贵翻了两番。”   明长昱与君瑶对视一眼,十分豪爽地拿了银钱,对茶博士道:“就上两盏雪顶红梅。”   茶博士双眼陡然一亮,快速说道:“客官您稍等,我去问问铺子里可还有这茶。”   皇帝派遣明长昱来晋州,是为查茶税之事。晋州虽不是最盛产茶的地方,却是纳茶税的重要之地。早年前,曾有人提出改税法,虽得皇帝与朝中人的同意,但税法的改革并非短短几日就能成的。晋州的茶税一直是朝廷的重要财政来源之一,可这两年,上缴的茶税与进贡的茶却短缺了许多。   君瑶认为,皇帝不会无缘无故让明长昱来查晋州种茶的事,想来晋州这地界,还有暗藏的未可知的秘密。   不过片刻,茶博士就将两盏上好的茶端上来了。明长昱轻轻抿了抿,说道:“果然是好茶,茶叶末端如红梅,茶汤裹这茶叶似莹润白雪,滋味甘甜,回味无穷。只是这茶,似有些陈了。”   茶博士原本听他夸赞,心头不由沾沾自喜,忽而听他话音一转,心里一慌连忙说道:“客官果然是懂茶的人。今年上好的新茶已经拿去进贡了,留在晋州的新茶,也只有世家大族还有,我们这普通的茶肆,能通过些门道得到往年的陈茶也不错了。”   明长昱惋惜地轻叹道:“如此当真可惜,你可知这两年的茶叶为何如此紧俏?”   君瑶与明长昱私下商议过,茶叶产量减少,价格迅速翻倍,最后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但晋州之内,能办到的人也屈指可数。   茶博士说道:“听闻是这两年节气不好,影响了茶叶生长,不少人家种的茶树都长不起来,收成也很是不好,再种下去自然就越亏,所以许多原本大量种植茶的人家,都改去做别的了。”   明长昱半信半疑:“竟还有这样的事。”   “客官,我也是听老板说的。他常年与种茶的人打交道,消息比我灵通些。”茶博士说道。   “原来是这样。”明长昱点点头,递了赏银给他,茶博士千恩万谢,尽心尽力地斟了茶,见明长昱与君瑶没有其他吩咐,便不再叨扰自行退到一旁了。   君瑶抿着清茶,低声问道:“你觉得茶博士的话有几分真呢?”   明长昱默了默才说道:“他没有说谎,但他话中的信息是真是假,就需再深查了。”他稍稍沉吟,低声道:“生意人有生意人的门道和消息,我会让人深查这家茶肆的老板。”   君瑶与明长昱两人的心思并不在饮茶,说话间茶水也微微凉了。君瑶也不顾口感,轻轻抿了抿微凉的茶水,明长昱正欲提醒她别喝凉茶,却忽而听一旁扬起一道轻柔带笑的女声——   “公子,雪顶红梅在茶水六分热时饮下口感最好,凉了就涩了。”   君瑶循声转眸,一眼便看到一个做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这女子眉眼精细,生得美貌,气息行动中又有老练之气,看似不像深闺妇人。她身边还带着四五个随从,个个身强体健,都是有身手的人。   君瑶与明长昱初入晋州,并不像太引人注意,她便只是向那年轻妇人轻轻颔首,说道:“多谢提醒。”   妇人弯唇而笑,霎时间如一抹焕然的亮色,别有风情。她吟吟说道:“若是让茶博士在茶中加入牛乳与姜片,可压住冷茶的苦涩。”   君瑶依旧感激地对她说:“多谢。”却是没有去唤茶博士。   那妇人还欲与君瑶说话,明长昱却将君瑶的注意岔开,那妇人见插不上话,便只笑意吟吟地品茶,不做声了。   明长昱将君瑶面前的冷茶换下,低声道:“往后若是出门,你我尽量扮作夫妻好了。”   君瑶口中涩然带甜,问道:“为什么?”   明长昱瞧着眼前的偏偏少年郎,她诱人而不自知,浑身释放着动人的神采,越是如此,越让他不忍将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恨不得将她私藏起来,不让男人看见,更不让女人看见。   他明利的眼眸轻轻一眯,说道:“你成了有妇之夫,别人才不会觊觎你。”   君瑶失笑,双颊泛起红晕。她其实也不愿与那妇人交流,为免明长昱面色太难看,她主动提出离开。   而就在此时,茶肆里突然生了变故。   暖阳溶溶光线突然被几道人影重重挡住,有几个男人带着不善之意横行入了茶肆,径直走到了那美貌妇人的桌前。   妇人的随从见状立即上前阻拦,两方人怒目而视,情形不善,一瞬间气氛犹如□□,一触即发。热闹的茶肆似被浇了冰水的热锅,瞬间冷寂下来,左右上下的人,纷纷看向那美貌的妇人,眼底皆露出担忧。   那年轻妇人抬起纤纤细手,稍稍拦下随从,含笑看向为首的男人:“张老板,真是好巧,不如坐下喝一杯茶。”   张老板眼尾的细纹陡然加深,嗤然一笑:“哪里是巧,我是特意来见魏夫人的。”他挥开挡在身前的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年轻妇人身前,浓眉一扬,加重语气说道:“魏夫人的茶如今是晋州城最难得的,千金万两都不见得能得到,我若今日不来,岂不是要错过魏夫人的茶?”   三言两语间,明长昱与君瑶已大约获知了这年轻妇人魏夫人的身份。在入晋州之前,明长昱早盘查过此地的茶商,却从未听说过这位“魏夫人”。难道她是最近才发迹之人?亦或者,她只是某位茶商的妻子,从前未露过面,最近才出来行走而已。   这位张老板,明显来者不善,敢在热闹的茶肆里给魏夫人难看,明显没将魏夫人一介女流放在眼里。   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魏夫人从容而坐,款款布置好桌上的茶盏,轻笑道:“张老板要喝茶?贱妇亲自为你煮一盏就好,煮好了亲自让人给您送到府上,何必劳你多跑这一趟?”   张老板面色阴沉,狠狠地捏紧茶杯,冷笑道:“上月新出的茶,我本早就预定了,为何你转手却将货交给小雅茶肆的老板?魏夫人,这两年茶紧缺得很,你若不出货,我的生意就难做了。”   魏夫人瞬间勾唇:“张老板,只能说你与我的这批茶没缘分。一来茶源本就少,我家茶园子里的茶收成也不好,二来,小雅茶肆的老板出价比你高。俗话说商人逐利而生,我将货给小雅茶肆的老板,有何不妥?”   张老板面色一黑,顿时羞愤不已,看魏夫人的眼神更是带了深切的鄙夷和蔑视:“你一个女流,阴气太重,本身就不详,哪里镇得住那些世代相传的茶园子?别不是女人的污气弄脏了茶园,才致茶叶不丰收吧?”他轻叹一声,轻薄的眼神将魏夫人上下看了个遍,又叹道:“魏夫人如此姿色,可惜命格太阴太硬,克死了丈夫成了寡妇,成日里定然孤苦无依,不如这般你看可否——我干脆将你纳进门,我命格硬,阳气也重,定然会将你家的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说罢,他发出狂妄的笑声,随他而来的几个男人也张狂大笑,笑声极其刺耳。   魏夫人脸色苍白,娇盈的身躯微微发抖。须臾后,她扬声打断破锣般的笑声,说道:“晋州的茶商自来有一套规矩,若是想与人谈条件,就要有本事赢了对方。若张老板想要我的货,那就让我看到真本事!生意人以和为贵,张老板强行逼人,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对你的生意恐怕也有影响。”   张老板的笑声戛然而止。   此间,小雅茶肆的主人也闻风赶来,生怕张老板与魏夫人闹出不快毁了茶肆的生意。他连忙上前打圆场,说道:“在座都是懂茶的人,不妨为魏夫人与张老板做个见证。茶是晋州的根,与晋州每一个人都有缘分,但这缘分有深有浅,能不能得到魏夫人的茶,就但看张老板与这批茶的缘分了。”   说罢,他扬手一挥,几个侍女端上金银陶器各色茶具,以及各色品类茶叶,一时间桌案上琳琅满目,气韵雅然。安静的茶肆瞬间沸腾起来,有人甚至奔走相告,唤了不少人来看热闹。不过片刻之间,小雅茶肆里里外外被人涌满,人们翘首观望,安静等候着,只为看一场三年不曾一见的赛事——斗茶!   君瑶与明长昱来得早,位置极佳,甚至能看清魏夫人与张老板眼底的情绪。虽还未正式开始,但两人之间仿佛已有了数次交锋。   君瑶还从未见过斗茶,一时兴致很浓。明长昱为她重新斟了一盏热茶,适时解释道:“斗茶又称茶百戏,是文人墨客展现风雅的绝技。晋州城生产茶,自然极其注重茶艺和茶道,斗茶的风气从来只盛不衰,人人都会些许斗茶分茶的技艺。但真正的斗茶却是集技巧、情操、风雅、意境等于一体的本事。这魏夫人和张老板敢在众人之前一较高下,定然身手不凡。”   君瑶心中暗自称奇。她当然也会斟茶煮茶分茶,只是那些技巧,只适用于将茶煮好喝下腹而已,算不得技巧高超情意雅致。   俄顷,斗茶的阵仗已然摆开,约束时限的一炷香也点燃,魏夫人与张老板各自坐于案前,净手焚香后,开始斗茶。两人各自选好器皿,魏夫人所选,是一套天青色青釉茶具,古朴自然,似浑然天成的古玉。张老板则选择了一套彩釉百花茶具,色彩斑斓,锦绣热闹。   众人对此看法不一,纷纷品头论足。有人认为素净雅致为佳,有人则认为瑰丽绚烂为上。不过,魏夫人与张老板两人所选的茶具,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斟茶时能用这般茶具品饮,都不失高雅。   接下来,便是炙茶,炙茶无需太多技巧,但也需丰富的经验,能将茶的涩味与霉味尽数炙出,但留茶之芬芳,甘涩相宜。   只见魏夫人纤手如兰,衬得茶叶碧绿如玉,她信手翻检着片片绿叶,眉眼轻垂,唇角含笑,恰如月夜里的一株昙花。张老板动作沉稳,胸有成竹,也是气定神闲,得空间觑向魏夫人,似有些不屑。   他动作迅速,很快就开始碾茶,形状大小不一色泽不同的茶叶碾成粉末,茶粉与茶梗一一分离,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啧啧称奇。而在他开始筛茶时,魏夫人才方将茶叶碾好,她好似浑然不顾他人的言语与眼光,将茶叶按颜色深浅分好,碾成粉末后,分别装入盏中,在一一筛过。   君瑶看了眼焚了一半的香柱,不由为魏夫人捏了一把汗。她如此细分,耗时耗力,不知最终有何妙用?   这片刻间,张老板已然开始冲茶了。他将茶汤煮沸,扬起茶壶,将茶水注入茶盏中。茶水在色彩斑斓的盏中翻滚荡漾,形成黄绿相间的茶汤,茶汤之上泛起细密的泡沫,任茶汤如何翻滚,泡沫依旧不散。在张老板手指手腕翻动间,茶汤与泡沫相互交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幻,逐渐形成一幅水墨丹青。那丹青乃一幅山水,与斑斓的彩釉茶盏相得益彰。   他毫不费劲地冲了五盏,放置于桌面,气定神闲地收了手,坐在案前,凝目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此刻才开始冲茶。魏夫人选的茶,是再寻常不过的小龙团,寻常人家都喝得起。她冲出的茶,茶水清亮透彻,碧绿的茶水在青瓷中泛起细柔的涟漪,美则美矣,但似乎太过寡淡,与张老板的精彩纷呈相比,似乎落了一大截。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魏夫人不紧不慢,施施然将早已碾好且煮沸的不同茶色的茶粉注入清亮的茶水中。她娉婷而起,手执茶盏,动作优雅干净,似一幅素然古画。茶烟笼住了她的眉眼,在茶盏中繆繆而起。她以快速而简单的动作结束冲茶,五盏茶水安静地置于桌面。   众人一看,顿时大失所望,这五盏茶,不过是寻常人都会冲的茶水而已,没有半分可欣赏之处。   张老板探身一看,顿时大笑:“魏夫人,看来我赢定了,你就等着将你手里的货都给我吧!”   魏夫人吟吟一笑,慢慢执起银箸,在五盏茶边轻轻一敲。只见茶盏内泛起粼粼涟漪,清亮的水面一一浮出丹青来。第一盏浮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荷花随茶水荡漾,渐渐盛开。第二盏跳出一尾鲤鱼,快速消失不见。第三盏是鲤鱼衔着荷花,缓缓地在水中浮动,第四盏,荷花凋谢,细密的泡沫化作细雨,宁静恬然。最后一盏,没有丝毫画面,却令人生出无限遐想,空即是有,有即是空。   胜负已定。   张老板面色顿时铁青,豁然起身道:“魏夫人做出个花样子的确不错,可惜茶的丹青不仅仅是表面好看而已,茶重在茶味。”   魏夫人举起一杯茶,递给张老板,又将其余几盏茶分给小雅茶肆请来的品茶人。   各自喝下魏夫人与张老板的茶之后,张老板的脸色越发难看阴沉。他死死地捏住魏夫人递给他的青瓷茶盏,目露不甘,隐着怒火与杀意。   几位品茶人商议之后,皆认为魏夫人的茶艺更胜一筹,魏夫人得胜似乎是众望所归。   魏夫人依旧淡淡地笑着,向张老板轻轻施礼:“张老板承让了。”   张老板扬手将茶盏扔在地上,狠戾道:“走着瞧!” 第212章 雪梨蜜饯   君瑶大开眼界,斗茶结束之后,依旧意犹未尽。   茶肆中的人依旧议论纷纷,不愿立刻离去。晋州之地这两年不盛产茶了,人们平时喝茶都有些困难,就别说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斗茶比赛了。这场斗茶之后,魏夫人的名声似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流传而开。   魏夫人向小雅茶肆的老板道谢,若非他到场,只怕她很难应付张老板。   茶肆老板轻轻摇头:“无妨,魏夫人若不嫌弃,我会再多找两人送你回晋州城。”   魏夫人轻笑道:“多谢,我的人已足够。”   茶肆老板也不勉强,正欲送她出门,却见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急慌慌地说道:“夫人不好了!张老板找人砸了我们的货!”   魏夫人豁然转身,娴静的面容终于转而怒色,厉声道:“带人将张老板的人赶走,再让人去报官!”   这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茶肆中的人还未散尽,而魏夫人的货就停在茶肆后院中,这一混乱,不少人纷纷绕过去看热闹。   明长昱拉着君瑶也绕了过去。茶肆的后院大门已然被人撞开,一群人撕打这混在一起,辆车茶叶也洒落满地。眼见魏夫人带着人怒气冲冲地赶到,张老板瞬间急火攻心,不假思索地冲上来,冲开人群将魏夫人狠狠一推。   这一推丝毫没控制力量,竟生生将魏夫人推得后退数尺,毫无防备地倒想了君瑶。   君瑶来不及避闪,只好伸手将魏夫人扶住。魏夫人借势站稳,抬头看了眼君瑶,充满怒火的眼睛瞬间浸出泪来。君瑶愣住,更没想魏夫人竟然在她眼前哭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将魏夫人放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长昱脸色阴沉,将君瑶挡在身后,盯着魏夫人一言不发。   魏夫人擦了泪水,喊上自己人,说道:“抄家伙,往死里打!”说罢,她亲自拿起棒子,朝着茶肆后院中冲去。有了她做先锋,其余人顿时士气大涨,纷纷叫嚷着还手,片刻之后,张老板的人当真招架不住了。   人群之中,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官兵来了!”   魏夫人与其人,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了棒子,纷纷倒地不起,在地上翻滚哀嚎嚷痛。魏夫人的面色更是瞬间由怒转悲,怯弱地哭泣,哭得梨花带雨,她半倒在地上,泪水潸然而落,朝张老板控诉道:“张老板,我一介弱质女流,还是一个寡妇,你何苦逼我到这样的地步?你若是要强买强卖,我一个弱女子不敢有分毫反对,只需你说一声就好,为何要欺负我的人?”   自古以来,人心都是偏着长的,也是多同情弱者,茶肆里的人都更偏向魏夫人,更何况匆匆赶来看到魏夫人被张老板欺负的官兵?   为首的衙役班头将张老板的人控制了起来,又对看热闹的人说道:“都散了,还看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眼看着官兵和闲散人员都走得差不多了,魏夫人这才盈盈起身,整理衣衫容颜,吩咐人收拾残局,又在院外看了看,发现了君瑶和明长昱,便疾步上前行礼说道:“公子,方才多谢你。”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她自然知道魏夫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说道:“顺手而已,不必言谢。”   魏夫人轻轻一笑,含羞带怯地从袖中拿出一包茶,“我无以为报,请公子收下这茶,聊表我的谢意。”   君瑶接了茶,魏夫人也爽利地不再多纠缠,径自回茶肆后院去了。   南方的冬日,有了暖阳就没了寒意,君瑶特意走在阳光底下,脸上还带着些许兴奋的红晕。明长昱拎着那包碍眼的茶,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所幸与她并肩而行,片刻无语。   走出很远的距离,君瑶才喃喃说道:“这个魏夫人,挺不简单的。”   或许是经常查案,思考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君瑶隐约觉得这位魏夫人身上似乎带着秘密。或许是寡妇门前是非多,魏夫人特殊敏感的身份也使得他人对她遐想非非。   明长昱若有所思。两人上了回客栈的马车,车厢将街头的嘈杂隔绝在外,君瑶才放松地与明长昱说道:“魏夫人能凭借寡妇的身份在茶商如云的晋州占有一席之地,是以她不简单。而今日她被人刁难,临危不乱颇有心机地化解危机,也可见得她并不简单。她若只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如何能在晋州城茶叶并不丰收之时,闯出一片天地来?”   明长昱赞许地看着她:“你说的不错。”他凑近君瑶,将那些她兴起时买的玩意儿推到一边,低声道:“圣上要我查晋州城的茶税,或许这位魏夫人,就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你今后别再接近她。”   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甚至下意识捏了捏她的手指,以示慎重。   君瑶不明所以:“为什么?”   他用意味深长且细密的眼神看着她,涩然道:“寡妇门前是非多。”   君瑶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禁大笑,窗外泄落的阳光片片落进她的笑眼里,融化成蜜。   明长昱轻哼一声,执起她的下颌,手指微微用力:“真想早日与你成婚。”   君瑶渐渐敛了笑意,心中五味慢慢交杂,她推开他的手,说道:“若侯爷觉得魏夫人是线索,我去接近她岂不方便些?”   “不许!”明长昱难以忘记那魏夫人倒在君瑶怀里的矫揉造作的模样,这就如一根刺似的梗在他心里。他厉声道:“此番还未到晋州城,最好不要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君瑶依旧噙着笑,煞有介事地颔首:“侯爷说得对。”   马车转弯,车身稍稍倾斜,君瑶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两人方从茶肆出来,浑身染着淡淡的茶香。明长昱嗅到她身上绵长沁人的香味,忍不住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君瑶闭上眼睛,排除杂念静静地小憩,几日来,连绵如阴雨的心情也明媚起来。从京城至此,路途疲惫,舟车劳顿,再加上明长昱被调离京城,回京之日不知是何时,她难免担心。她更担忧的,是圣上对明家失去信任,也担忧明长昱因此平添烦忧和危机。   如今两人携手,静静地走在陌生的街道,置身暖阳清风,相依相伴,相视而笑,仿佛世间仅剩彼此,若是能永远如此静好,该多美妙。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君瑶与明长昱入了客栈,进了暂且租赁的小院。   尚未入门,便闻到一阵药箱,李青林房中传来咳嗽声,这咳嗽声压抑轻柔,分明不引人注意,却尤其让人揪心。   何三叔在院中架起了火炉,正在煎药,一旁的大夫整理着药箱,低声地叮嘱着。见明长昱与君瑶入内,何三叔立即起身行礼,大夫也即刻退到一旁,垂首见礼。   明长昱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赵侍郎如何?”   何三叔说道:“还是老样子,一到冬日就会咳嗽。”   明长昱问道:“侯府的大夫没为赵侍郎诊脉?”   何三叔连忙解释道:“自然是诊了的,周大夫开的药方精妙复杂,有一味药用了本地的偏方,是以我擅自提议让一位本地的大夫看着煎药,以免出差错。”   “原来如此,”明长昱点点头,作势要进李青林的房间探望。   何三叔恭敬地拦在他身前,说道:“侯爷,公子病中不太方便,特意吩咐了不让人探视,以免将病气过给别人。”   明长昱眼中露出担忧之色,他说道:“赵侍郎与我一同南下,途中生病自然是我照顾不周,若不探望一眼,如何能放心?”   就在此时,李青林房间的窗被轻轻推开。李青林披着兔毛裘衣站在窗前,用手轻轻掩着唇,虚弱地说道:“在下病中,不便见人,请侯爷见谅。”   他用手撑着窗棂,似有些疲累,面色与唇色都很是苍白,仿佛再多说一言就会倒地不起。   明长昱歉然地轻叹一声:“赵侍郎可要保重身体。”   李青林的目光却微微落在君瑶身上,却是轻落即收,轻声道:“多谢侯爷,我这是老毛病了,不出几日就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明长昱侧身站在君瑶身前,吩咐何三叔说道:“还是将赵侍郎的窗户关好吧,免得被风扑了。”   也不等何三叔动手,李青林轻轻颔首,自行将窗户关好,房中再无其他动静,只听到他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明长昱领着君瑶回了房,房中早升起炭火,温暖舒适。两人斟了茶饮下暖身后,明长昱才吩咐明昭入门。   这两日,明昭暗中安排人手前去查探晋州的茶商以及种茶的人,却不太顺利。他说道:“原本在晋州收茶的茶商,这两年都陆续离开了晋州去了别处。晋县曾是晋州产茶最好最高的地方,这两年收上来的茶也不容乐观,一些种茶的农户也不再种茶了。”   明长昱蹙眉:“茶商去往别处做生意无可厚非,可隶属晋州管辖的晋县一直以来有不少人靠种茶为生,他们不种茶了靠什么生存?”   明昭面色也难得凝重:“我未曾深入详查,只探听到有些人家的年轻人,去了县城外谋生。”   这更匪夷所思,大量的年轻人出城谋生,官府难道不严格盘查他们的手实?而听明昭的语气,似乎也不知那些年轻人到底以何谋生。   明长昱默然沉吟着,纤长的手指无声叩击着桌面。看来晋州茶税之案,并不似表面那般简单。他想起在于慎匣子中发现的那枚前朝官银,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与线索之间,还有不为人知的联系。   明昭又低声道:“我还发觉一个古怪的事情,我与几个弟兄扮作过路人经过晋县世代以种茶为生的萧家村,那些村民似乎对我们几个有些戒备,虽然未曾做出怪异的举动,但……他们的神色与行为,却让我觉得不对劲。”   明长昱眯了眯眼:“如何不对劲?”   明昭蹙眉沉思,斟酌着用词说道:“好像……好像很是警惕,我们离开时,还发现有人暗中跟踪,直到确认我们离去之后,跟踪的人才放下戒备离开。”   这样欲盖弥彰,想不让人觉得村子里没古怪都困难。君瑶眨眨眼,想到什么随口说道:“我曾随李枫去过蓉城的一个小村,村中二十几口人家,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彼时那村中有人犯了命案,我与李枫去拿人,村中的二十几户人家倾巢出动,将我和李枫几个人拦住,拼了命不让我们将凶手带走。这些小村落的人家,虽然朴质单纯,但一旦团结起来隐瞒包庇,他们就会变得很难应对。”   明长昱点点头,凝眉思索着。   君瑶抿唇,轻声道:“可否暗中再去探一次?”   明长昱顿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立即说道:“不可!”他拿了薄毯盖在她的膝上,轻轻拍了拍缓声道:“那里的人已经有了警惕,此番之后定会有所准备,即使再去也不会有太大收获。更何况,毫无权势的村民也敢如此行事,指不定背后还有人撑腰。我们虽有皇命,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好太露锋芒。”   君瑶立即赞许地点头:“你说得对。”   三人沉默片刻,明昭斟询地问道:“侯爷,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明长昱说道:“暂且以静待动,只派出精锐暗查,不要惊动任何人。”   明昭应下,又听明长昱说道:“你去打听打听这坞县可还有适合游玩的地方。”   君瑶与明昭不明所以,都静默地看着他。   明长昱笑了笑:“我自离开起,恐怕晋州的人就已得到消息了。我这两日不动声色,说不定会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或许还会让他们以为我被贬失意,沮丧至极暂且失了心志了。”   君瑶思索片刻,点点头道:“也好,今天看了一场斗茶,也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精彩。”   因赶路疲惫,加之这两日很是平静,君瑶与明长昱便没出客栈。客栈送饭食与打扫的人也按时来院中,也不会多加停留。李青林的病情渐渐好转,偶尔能从房中出来散心透气。   这日天气较暖,君瑶将换下的衣物放在院中晾晒,恰好李青林与相陪的何三叔。   两日不见,李青林似乎又清减不少,但他生得挺拔,身形依旧笔直,虽带着病气,却没有颓靡之感。   李青林对君瑶微微一笑,说道:“这两日没见,你可还习惯?”   君瑶点点头:“我很习惯,青林兄可好些了?”   “好些了,”李青林也点点头,“我本担心因为我耽误了行程。”   君瑶说道:“侯爷难道没告诉你,这两日本就要在坞县暂歇,不急着进晋州城。”   李青林脸色稍霁:“原来是这样。听说这里盛产好茶,你品尝了吗?”   君瑶将衣服挂好,说道:“尝了两盏红顶红梅,不过我不懂茶,没尝出滋味来。”   李青林微微倚在石桌上,用欣羡的语气说道:“总比我整日与汤药为伴要好。”   “良药苦口。”君瑶淡淡地说。   恰好在这时,何三叔让人端着一碗汤药过来,放在桌上。君瑶闻见浓烈的药味,那白瓷盏里的药黑漆漆的,当真让人望而生畏。李青林轻垂着眼眸盯了片刻,终究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也不知是药味太浓烈,还是那漆黑的颜色给君瑶太深的印象,那苦涩味就像挂在了她的口舌中一样。   何三叔适时拿出蜜饯来,李青林看了不由蹙眉,仿佛这蜜饯比汤药更难吃似的。   何三叔耐心地劝道:“这是雪梨蜜饯,还是你特意让人做的。”   李青林这才强忍着为难勉强吃了两颗。轻轻抿了抿,又似想到什么,将蜜饯递给君瑶:“你也尝尝?”   君瑶随便捡了一颗放进嘴里,许是这蜜饯做得好,滋味不仅甘甜,还保留着最单纯的水梨滋味。她依稀记起离开蓉城之时,与李青林相遇,她就送了他几颗梨。当时她不过是想起卫姑姑,心有所感随手为他选了几颗,没想到他一直念着。   须臾后,李青林发出轻叹:“我听人说,送礼不要送梨,但我一直不信那般说法。”   君瑶说道:“信不信不重要。”顿了顿,又问道:“我与侯爷前来是查茶税一案,与你的公务不同,你届时独自一人要多加小心。”   李青林正欲说话,不料被人打断——   “赵侍郎曾在晋州屏县就任知县半年,比谁都熟悉晋州城的情况。”   这声音不冷不淡,君瑶却听出几分不虞。她循声看去,果然见明长昱从房中走出,阔步便走到她跟前来。   君瑶愣了愣,倒是没想到李青林曾是晋州屏县的父母官,她略带疑惑地看向李青林。李青林温言说道:“李某初入官场,只能从最末做起,有幸能入屏县有一番作为,也是朝廷对我的赏识。”   明长昱说道:“所以赵侍郎在晋州应该如鱼得水才是,我相信以赵侍郎之才,定能将此番之事处理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李青林淡淡地笑着:“借侯爷吉言。”   君瑶也知道明长昱并不喜欢她与李青林相处,便礼貌地与李青林说道:“青林兄,天凉了些,还是早些回房吧。”   李青林点点头,声音却是冷了几分说道:“侯爷对阿楚管得未免太过了些,他虽是大理寺的人,可也有自己的自由。”   明长昱面色一凜:“她是大理寺的人,在大理寺做事,就该以我的方式为准。赵侍郎此话,才有控制她自由之嫌吧?”   李青林面色一白,轻轻咳嗽起来。   君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向李青林微微颔首,说道:“青林兄,我还有事,先回房了。”   说罢,她没有任何留恋,转身离开。   明长昱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也随之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萌萌,圣诞快乐啊! 第213章 意外变故   君瑶入房后不久,明长昱便也推门而入。这间房的位置是他特意看过的,与其他房间隔了距离,又与他的房间相邻。   一入房,见君瑶坐在案前看书,他走上前说道:“换一身衣服。”   “为何?”君瑶不解。   明长昱坐在她身侧,凑上前往她衣服上嗅了嗅:“都是药味。”   君瑶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是药味?”   明长昱眯了眯眼:“还有雪梨蜜饯的味道。”   君瑶放下书,抿唇轻笑:“侯爷,我与他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方才那般,反而让他有所怀疑。”   “怀疑什么?”明长昱蹙眉,心底一个闪念迅速掠过。   君瑶轻轻摇头。其实该如何面对何人,明长昱比她更清楚。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他自己的道理。   她略微沉默,轻声问:“今日一早我去你房门叫你,发现你不在房中,你去了哪里?”   明长昱轻轻搂着她的腰:“去办一件事,今后再告诉你。”   君瑶端详着他,凝神片刻也没深问。这两日,明长昱已为她讲了晋州的情况,晋州与襄州情况相似,因晋县与晋州城相邻且相距不远,所以晋县的县衙也设在晋州城内。   晋州相较于其他州郡,离京城较远,世家大族并不繁多,唯有崔家一家独大,当地的其他世族与乡绅,都与崔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崔家作为晋州的大族,掌管着晋州大量的田地人口,这两年茶叶减产到影响茶税之事,崔家不会不知情。但自茶税出问题以来,崔家在朝为官的人,从未向朝廷提起过。这其中的原因,暂且不得而知。   君瑶蹙眉,问道:“难道是崔家有意隐瞒?”   明长昱说道:“崔家这样的大家族,想要正常运转,单靠几个官员的朝廷俸禄是不够的。家族手中的地和佃户以及其他产业的来源是支撑其家族用度的关键。晋州的茶占其他收入的大半,若茶叶出了问题,崔家也会受到不小的影响。然而这么两年,崔家一直没有任何行动,也不向朝廷上奏,甚至连地方官员也没将此事看得十分重要,这说明这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他将晋州的农事生产情况与崔家的产业卷宗递给君瑶看,说道:“粗粗估算,若没有茶叶这一收入,崔家的情况会相对拮据。然而崔家并未受到影响。今年年初,崔家为给老夫人祝寿,办了三天流水席,宴席盛况令人咋舌。”   君瑶心下了然:“侯爷的意思是说,崔家还有其他的进项,而且这进项目前为止无法查出来。”   “对,”明长昱颔首,“这或可成为晋州茶税案的突破口。”   君瑶细想着该如何处理此案,却一时寻不到方向。崔家若真有其他不可告人的进项,那到底是如何来的?受贿?贪污?即便如此,也只够崔家满足才是,那些以茶为生的茶农茶商,少了一项收入,生活变得艰困,又如何撑持过去?长此以往,谁会继续忍气吞声呢?此事透着古怪,不仅崔家没有动静,连最直接受影响的人也不曾发声,令人费解。   还有一件古怪的事,君瑶看了晋州的官员脚色,说道:“晋县三年内,换了四个知县?”   明长昱说道:“前三个知县都是主动辞职的,如今在任的知县吴学元,是去年来此上任的。上任之后没有太多作为,无功无劳。头三位知县,因在职时间很短,也不曾有大的动作。”   “按理说,晋州这地方不偏僻也不穷困,也没有乱贼流寇,治理起来不会太艰难,为何前三位知县都主动请辞了?”君瑶不解。   “也许不是主动请辞的,而是被人逼走的,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明长昱蹙眉,“在来晋州之前,我便让人去打探这三位知县的情况。只是这三人身份很低,故里又在天南地北,若想找到他们本人查问,还需些时日。”   君瑶轻叹:“这两三年内,晋州茶税出了问题,又连换好几任知县,看来晋州这两三年,的确出了大事。”她翻阅着这几位知县的脚色,有所发现时说道:“前三位知县在职最长的也不过半年,最短的两个月,如今这位知县在职一年多了,是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   她顿了顿,继续往下翻看,说道:“县丞倒是一直没换,看来可以从县丞这里查。”   往常在她提出查案方向时,明长昱都会回应,或赞许或补充,而此时他却不置一词。她静静地看了他一瞬,他才回道:“是。”   这客栈的庭院很安静,窗外日色溶溶,房内书页翻动沙沙作响。君瑶将卷宗看完,一一整理好。   “抓贼!抓贼啦!”一声尖锐的怒喊打破宁静,院子内外突然变得吵闹嘈杂。   这声音离得很近,似乎就在君瑶与明长昱所居的院外。明长昱带的人虽然不多,但足以将院外查看清楚,也吩咐过客栈的人,不得允许不能前来打扰,就算有情况,也不该发生在这院子附近。   但凡事都有例外,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立即带着人出门查看。两人出了门,见院外已经喧哗起来,居住在客栈内的人都听到动静纷纷前来看热闹。   君瑶越过人群看去,见两个客栈伙计模样的人抓住一个少女,旁边还有两位锦衣男子看守着,看样子的确是在捉贼。对于小偷贼人,世人都是很不齿的,那两位锦衣男子对那被抓住的少女很是鄙夷,不仅帮客栈伙计抓人,还扬言要亲自送去官府,甚至动手将那女子按住。那少女年纪尚轻,身形瘦弱单薄,哪里比得过几个男人,只得任人摆弄,面露戚恍愤怒与不甘。   明昭已快速将事情原委打探清楚,对明长昱说道:“听闻客栈这几日闹贼,住这几个小院的人都掉过东西,引起客人不满。客栈老板便命小厮随时注意着,方才刚好就看见那女子鬼鬼祟祟地跑到这院子附近,拿了一包东西在怀里就要离开,客栈伙计就认定她是贼人,便把她抓住了。”   君瑶不由蹙眉:“他们抓人有证据吗?”   明昭摇头:“这就不知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这两日倒是见过那两位锦衣公子,私下查过,他们对那少女有意,心思龌龊。”   君瑶不由蹙眉。   此期间,看热闹的人兴奋起来,纷纷叱责那偷东西的少女,那两个锦衣男子也是一脸的正义凛然,抓住那少女不放。在君瑶看来,那两个锦衣男子哪里是心怀正义?分明是趁机吃那女子的豆腐。然而其余人却看不到少女的屈辱与羞愤,纷纷叫嚷着让那少女还出东西,并将她送去官府。   那少女拼命反抗,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没有偷东西!   这一抬头,君瑶看见她娇美的面庞,柔弱楚楚。   人群中难免有因这少女的相貌而心软的人,便帮了一句:“我看她不像这样的人,还是问清楚再说吧。”   谁知其中一个锦衣男子立即说道:“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问的?你看她怀里还抱着东西,肯定是偷的!”   说罢,他伸手往少女怀中去抢,那少女侧身避开,死死地护住怀里的东西,却无法完全避开锦衣男人的手。   少女顿时失声哭泣,苍白着脸,手死死地抱住怀中的东西,求救地环视一圈,却发现无人上前相助,情急之下,胡乱推开锦衣男人的手,大声道:“我是晋县县丞的远亲,你们若敢这样对我,他不会放过你们!”   尖锐愤怒的声音一出,那两名锦衣男子果然迟疑着收手。方才这些人扬言要将少女送去官府,可如今少女却直言自己是县丞的表亲,当真一波三折,令人意外。   “晋县县丞”四个字落入君瑶与明长昱耳朵,又是另一番思量。此番来查案,定然是要接触晋州崔家与晋县官府的,虽明长昱与君瑶有其他办法去查去接触,可这现成的人送到跟前,如何能送过呢?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明长昱轻轻点头,与她一同出了院子,走入看热闹的人群之中。   那纤纤楚楚的少女终于暂时脱了男子和客栈伙计的魔掌,却暂时不能离开。她神色张惶,犹如一只落入狼群的羔羊。对于她的话,轻薄她的锦衣男子却是不信,鄙夷道:“你是县丞的远亲?我还是知县的近邻呢!你若真是县丞的亲戚,为何这些天独自居住在客栈里?为何鬼鬼祟祟跑到这院外来?”   少女倔强颤声道:“我与县丞多年不见,来了之后一时联系不到他,所以才暂住客栈的!”说罢,她从袖中翻出几样东西,说道:“这些都是我与县丞相处时他留给我的东西!只要他看到,一定会认出来。”   她翻出来的物件中,有一份书信,信笺上有印章,正是属于县丞的印。   锦衣男子果然僵了僵,却是依旧不依不饶,厉声叱责少女偷盗,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少女无计可施,就在此时,君瑶推开人群,走到少女身前,直面那锦衣男子,说道:“这位公子,凡事讲究证据,你无凭无据,为何说她偷盗?”   男子面色一白,不屑地瞪着君瑶:“哪里来的野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别在这儿多事!”   看来这男子是有些身份了,君瑶从容地笑了笑:“你只是看到这位姑娘在院外走动,就一口咬定她偷盗,可捉贼捉赃,没有脏物,你如何能说她偷盗?否则就是诬陷了。”   男人闻言嗤笑:“脏物就在她的怀中!若那不是她偷的,为何遮遮掩掩不肯示人?”   少女闻言有些紧张,急忙辩解道:“这不是脏物,这只是我捡的!”   “捡的?”男人冷笑,“哪怕是捡的,不问自取也是偷!”   君瑶蹙眉,转身看向少女。这少女生得文弱,年纪似比她大些,面对君瑶的注视,她依旧露出求救的眼光。   君瑶问道:“能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吗?”   少女犹豫着,缓缓地将怀中的东西递给君瑶。那是一团用粗布包裹的东西,隐隐有药味,君瑶将包裹打开,果然发现里面是药材。”   不等男人开口,客栈的伙计率说道:“看,这就是她偷的东西!这两日客栈有客人煎药吃药,剩下的药渣都会是我来收走处理的,谁知这两日竟发现药渣少了,没想到是被你偷去了!”   他指着君瑶手里的药包,说道:“这些药看起来都很名贵,定是她要偷去变卖!”   “并不是!”少女摇头,“我没有偷去买,我……我昨日来捡这些药的时候,问过倒药渣的人,他说我可以随便拿走!”   君瑶闻言仔细辨认了那些药材,指着自己居住的小院问道:“可是这个院子里的人?”   少女连连点头:“是,若大家不信,可请院中的人出来问一问就知。”   若她所言非虚,那么她捡的药大可能是李青林的,只要让李青林出面澄清就是。君瑶无声看了眼明长昱,他已让明昭去告知李青林了。   不久后,李青林便从院中出来。他长相温柔,又带着几分病态,看热闹的人不由心软了几分。   李青林泰然拿出自己的药方,说道:“这几日在下抱病,吃的是药方上的药。那些药渣,的确是我的人让这位姑娘随意拿走的,诸位若是不信,可比对那些药。”   那锦衣男子和客栈伙计显然是早就合计好了,胆敢这样欺负一个女子,必然也是自持身份。加之君瑶与明长昱等人的口音并非是晋州口音,便不肯轻易罢休。   明长昱这才上前,不冷不淡地说道:“既想从我们手上拿人,也需得看有没有本事。”   荫蔽在暗处的护卫不知从何处出现,将君瑶与那少女团团围住。这样震骇神出鬼没的阵势,不由令人瞠目结舌,寒气倒灌。   那锦衣男人与客栈伙计见状如临大敌,瞬间诧异惊疑地看着明长昱。片刻之后,两个锦衣男人瞬间退了退,自己下了台阶说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罢了。”他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人,起初欺辱少女孤身一人,又觉得君瑶不足为惧,现在却不敢吭声了。也顾不得其他,两个锦衣男子落荒而逃。   其余的人见形势改变,也不敢久留,纷纷离开。   是非之地一时就只剩下明长昱等人与那位被欺负的少女。   少女默默地将药包好,向君瑶等人欠身行礼:“多谢公子大恩。”   君瑶虚虚抬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方才说你是县丞的亲人,为何一个人住在客栈?”   少女低声道:“前些日子,我母亲去世,家中族人不肯收留照顾我,我也不想寄居人下看人脸色,便想着来投奔舅父。我前些时日给舅父去了信,舅父答应让我来找他。可我到晋县之后,却不知为何联系不到他了。我一时走投无路,就想着干脆回乡,刚到坞县就病了,所以就在客栈休息。谁成想住了不过三日,盘缠与细软就被人偷了……”   她红着眼,捏紧药包,局促地说:“我本打算自己想办法赚些钱,刚好客栈有人吃药,扔掉的药材还算不错,就想着捡回去换点钱,谁知竟遇上方才的事。”   君瑶叹道:“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也很不容易。”   少女的眼底立即噙了泪,她咬了咬唇,说道:“承蒙诸位公子相助,我有一个恳求,不知公子……”   君瑶见她似难以启齿,便和善地说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少女立即说道:“我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舅父,没什么依靠,我想暂借诸位公子的便利,以防那些人再来刁难我。”   这事其实很好办,只需安排一个人去护着她就好,或者平时多与她亲近亲近,他人就知她与君瑶等人有关系,不会再故意为难。   但是方才明长昱已说明了身份,既然这位少女自己提出来,君瑶就顺水推舟说道:“这也不难,只是我们都是男子,你一个女孩儿,怕是有些不方便。”   少女闻言,面色一白,失落且窘迫地低头:“是我唐突了。”   君瑶本没有拒绝她的意思,此时明长昱开口道:“我们此行也是要见见县丞的,既然是殊途同归,你与我们一道也无妨。院中还有一个偏房,虽偏僻狭窄些,但也可以住人。”   少女闻言大喜,感激地看着明长昱,立刻行礼。   明长昱不冷不淡,只吩咐她不得随意走动随意叨扰,就让人去收拾那偏房,与君瑶、李青林各自回院子。   趁着那少女去收拾行礼,李青林低声道:“这一行本就吉凶难测,多一个人……”   君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说道:“她是县丞的亲人,又是个女子。方才的情形,于她来说,比危险更可怕。”   李青林浅淡而笑:“你说的是。”   他在外面站了久了些,似有些疲惫体力不支,深深地看了君瑶一眼,便辞别回房去了。   君瑶与明长昱也回了房中。   两人并未掩上房门,一入门,君瑶就有些不安地问道:“侯爷方才那样,就不怕暴露身份?”   明长昱说道:“自入晋州起,明里暗里就有人在盯着了。”   君瑶微微惊愕,细想之下也明白过来。他们入晋州之后,行踪也并未荫蔽,而晋州的人早就得了消息,只怕有所准备。身份一旦亮出来,那些荫蔽在暗处的人也不好再掩饰着。至少钦差到此,怎么说也该亲自迎接才是。   如此说来,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当地的官府的人来迎。   经历了一场风波之后,院子再次安静了下来。连来侍奉的客栈小二都束手束脚、小心谨慎。   次日清晨,明长昱吩咐随行的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客栈,前往晋州城。 第214章 江上沉船   次日,细雨濛濛。南国的冬雨阴冷入骨,清晨时的冷气更激得人浑身僵硬。   因坞县在晋州城外,两地之间有河流绕过,人们喜乘船来往两地之间。蜿蜒的河流穿过无数人家,河畔边屋舍俨然、浣女笑声相伴,河中也有不少船只来往。听闻早些年,茶叶盛产时,穿过晋州城与晋县的晋河之上百舸争流,皆是运送茶叶的船只。而此时正逢茶叶减产且茶叶并不丰收的冬季,河面上只有些来往人家的小船。   因晨起太冷,君瑶贪恋被褥的温暖,睡到天大亮时依旧没起。明长昱担心她错过早饭,叫了几次将她催起了床。   午时到达晋河之畔,雨小了些,君瑶撑着伞踩着跳板上了明长昱事先安排的好的船。穿城而过的晋河河面并不宽阔,河面的船也不会太大。明长昱租赁的船与其他船只相比大了些,船舱多且宽敞。除明长昱君瑶以及李青林之外,其余的人乘坐小船,在旁支应保护。   因着天气不好,许多船都靠岸停着。君瑶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不远处的货船,其余一艘稍大些,船舱很宽,跳板平稳地搭往岸边,不少人扛着重重地货物上船,这一幕,是晋河河畔唯一一处热闹忙碌的画景。   明长昱靠近,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道:“这艘船比我们晚些停靠。”   “船上的人在搬什么?”君瑶随口问。   “茶叶。”明长昱说道。   君瑶不由多看了几分。晋州茶叶减产,茶商的生意不好做,没想到这时候还有将茶叶整船装载着做买卖的人。   那船上的人行动很快,不久之后就将茶叶搬完,河畔再度归于平静。   此时风雨稍停,几笔淡墨似的云悄然散开,天明彩透,平静的河面慢慢恢复热闹,水中的船与岸上的行人繁忙起来,穿梭奔走。   明长昱安排的船也开始往锦州城的方向行驶,若不出意外,天黑之前就能到达晋城的津口,左右不出两个时辰的光景。   停歇了许久,众人都有些饿了,船上有间小厨房,可备些吃食。明长昱吩咐人下去准备,不出三刻光景,就有人端了几道菜和米饭到客舱中。   条件有限,也不能单独为各人私做,所以李青林也与君瑶明长昱一同用饭。君瑶发现今日的菜色与平时有些不同,尤其是一道龙井虾仁,是明长昱的人从来没做过的。   虾肉爽滑弹嫩,有清淡的茶香,君瑶一连吃了几个,才停下筷子去吃别的。她生于蓉城,后又随明长昱入京,两地的菜食虽很不相同,但都没有虾仁这一道。只可惜这道菜分量很少,三两下就见了底。   君瑶问:“还有吗?”   明长昱失笑:“大概是没了,船上的人不会做这道菜。”   这一路南下,明长昱带的人都是精锐,唯有柳镶会下厨。君瑶本以为这道菜是柳镶做的,听明长昱一说,有些不解:“柳镶没给自己和李枫他们留些吗?”   明长昱转而去问门外的明昭:“厨房里可还有龙井虾仁?”   明昭立即进门说道:“只怕没了,这顿饭不是柳镶下厨做的,而是许穗儿。”   许穗儿也就是那位自称是晋县县丞远亲的少女。   君瑶有些遗憾:“原来是她,我还想着今后回了京城,依旧可以吃上这道菜。”   李青林温言说道:“不如将许穗儿叫过来,让她将菜谱说与你听听,记下菜谱,回京之后也可以做。”   君瑶看了眼明长昱,明长昱并不反对,让人将许穗儿带了过来。   大约是因为脱困,许穗儿的气色比昨日看着要好些,君瑶这时才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身形娇小,行动却利落有力。许穗儿行礼后,依照吩咐,将龙井虾仁的做法说了一遍,又补充道:“这只是一道极家常的菜,我还以为晋州之外的人都不爱吃呢。”   君瑶问:“厨房里可还有?”   许穗儿摇头:“虾是方才我趁着没开船时在河边抓的,统共只抓了十几只,已经全部下锅了。”   君瑶闻言也便打消了再吃龙井虾仁的念头。   许穗儿轻轻咬着唇:“若公子想吃,今后我再做就是,公子于我有恩,别说做一道菜,就算是十道菜也行的。”   她说得很是诚恳,君瑶不由一笑,又想到她形单影只,便多关心了一句:“入了晋县之后,你打算如何找县丞?”   许穗儿面色一暗:“舅父家的住址我还记得,只是前几日我去过他家,发现家门紧闭,门内也没人。我在门外等了半日,不见有人出来,就离开了。”   君瑶眯了眯眼:“或许县丞是去了县衙。”   许穗儿摇头:“县衙也没人。”她有些担忧地红了眼,颤声道:“我多方打听,也没打探到舅父的消息。或许……或许舅父是被派出公干了,不在晋县吧。”   就算外出公干,也不该家门紧闭家人无人。县丞虽是无品无级的小官,但家中留一个仆人也是可以的吧?   君瑶心念微转,问道:“县丞家中无亲人吗?”   许穗儿摇头:“我舅父本已成亲,可惜几年前妻子去世,就再没续弦,膝下也无一儿半女。”她眼底噙了泪,说道:“舅父见我可怜,才同意收留我,并且告诉我愿意待我如亲女儿,我真担心他……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君瑶习惯问案,当下不由想问出些细节线索来:“县丞为人如何?在晋县多少年了?”   许穗儿愣了愣,似细细想了想,才说道:“我舅父人很好,做事勤勤恳恳,谨小慎微,很是本分。他在晋县做县城做了四年,头两年与知县大人做了不少好事,那两年,据说也是晋县上交茶税做多的一年,连朝廷都派了人下来视察赞许呢。”   君瑶思索着晋县历任知县的脚色,发下还真如许穗儿所说。四年前,晋县的知县至少都会做满两年才调任,自那一任的知县调走后,后来任职的知县,都不会超过半年就会请辞或调走。县丞却不一样,县丞并非朝廷任职,除非自己请辞,否则很难升迁调任。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明长昱沉吟着,随即说道:“将饭菜收了吧,赵侍郎也早些休息。”   李青林起身,温和地安慰许穗儿,许穗儿低声谢过,自行离开。   客舱重归安静,君瑶思索着许穗儿的话语,低声问明长昱:“县丞真的不见了?”   “是,”明长昱颔首。   他不会冒险前往一无所知的龙潭虎穴,在进入晋州之前,这里的各方情况已掌握大半。晋县县城不知所踪之事,自然也早就让人去探查了。   君瑶一惊:“县丞虽不是朝廷命官,可也是有记录在册的,若真的失踪了许久,县衙的人怎会无动于衷?”   “县衙的人也在寻,但没寻到踪迹。而且,县丞失踪之事,似乎对外隐瞒,没几个人知晓。”   君瑶私心以为这事实在蹊跷——晋县茶税巨大的问题,以及晋县村民的古怪,再加上县丞的失踪,都将晋县笼成一团巨大的谜团,浓雾黏稠,难以洞悉。   君瑶看着缓缓流淌向前的河流,一时间恍然觉得这是一趟驶向罗网的行程,或许前方的晋州城与晋县,还有更惊疑的危险在静候着。   她微微蹙眉:“县丞失踪正好在我们到晋县之前,难道与茶税一案有关?”   明长昱说道:“大有可能。”   君瑶眉心紧蹙:“若是如此,县丞只怕已凶多吉少。”   明长昱沉默了。晋县县城在县衙做事多年,多少都会知晓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若想彻底断了他的威胁,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但,若县丞真的已遭遇不测,凶手是谁呢?或者,凶手是听命于谁呢?   船已快驶出坞县,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慢慢退去,河面变得宽阔,水流变得湍急,船顺水而下,速度快了些。江上笼着一层薄雾,眼前的景色似一幅浸湿的墨画,画里有船只缓缓而行。   与这艘船同时出城的还有两三艘商船,船只各自行驶,互不干扰。雨渐渐急骤,一颗颗砸在水中,砸出阵阵水花涟漪。雨随风而来,扑在人脸上,有些湿冷。   明长昱将窗户关上:“进舱去。”   君瑶转身进舱,突然听到江上一阵惊慌喧哗,薄雾轻笼里,无数道急乱的人影飞快地奔走尖叫着。这些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艘商船。君瑶闻声举目看去,见那艘船上十个人惊慌失措地叫嚷着,拼命地将船上的货物全部抛入水中,数十箱上好的茶叶一落水,瞬间散开浮于水面,浩浩荡荡铺了半面江水。正诧异那船上的人为何会有此举动,突然间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伴随着一阵巨浪,“嘎吱”一声,那船似裂开灌水,竟向一边倾倒!   离得较近的商船立刻急速行驶远离,生怕被沉船的漩涡带进危险之中。逃离的船只很快行驶到君瑶的船旁,君瑶连忙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船舷上的人大声喊道:“那艘船好像要沉了!快些离远点,否则会被沉船的浪掀着!”   君瑶心头一惊,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立即吩咐明昭,将小船放入水中,给那好像要沉没的船只送过去。事不宜迟,明昭立即与人划了三艘小船过去。此时那船已经似风中落叶摇摇欲倒,船上的人走投无路纷纷跳水,拼了命向明昭划去的小船游。   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跳船的人,也顾不上船上的东家了,明昭将所有人拉上小船后,才发现那沉船上还有一人,竟是一名女子。她身形摇晃地站在船头,身体随着风浪晃动趔趄,却始终不敢跳水。   小船禁不起风浪,明昭不敢靠近,只得暂且在水面上静候。那女子撑着身体,见所有人都上了小船,也犹豫着,下定决心跳入水中。只是她似不会游泳,落水之后便一直下沉,没有浮上来。   明昭见状,当即跳入水中,半晌后才将她捞起来。小船上的人马上按压她的胸腹,直到她一口气缓过来悠悠转醒,才统统松了一口气。   明昭这才吩咐人将船划走,追上明长昱的船队。船一口气行驶出半里,那艘载茶的商船终于彻底沉没了。江面只剩下荡漾翻滚的水浪,以及随水逐流的茶叶。   那女子趴在船舷,眼睁睁看着数十箱茶叶付之东流,顿时失声痛哭。   明昭也没多加过问,只负责将人救起来,将这些船上的人安顿妥当后,便回了主船,向明长昱交代情况。   “侯爷,那艘商船的东家,是那日在小雅茶肆斗茶赢了的魏夫人,我已经将她安置在后头的船上。”   明长昱与君瑶相视一眼。   稍稍一静之后,明长昱问道:“她可有什么打算?”   明昭说道:“我方才问了几句,她说她此行本是带着茶叶回晋县做买卖的。她别无所求,只希望能一路平安到晋县,回家之后自会寻机会重谢。”   明长昱若有所思:“可知沉船的原因?”   明昭自然是询问清楚了,说道:“那魏夫人自己说,是得罪了坞县的张老板,张老板嫉恨,便毁了她的船。”   这位魏夫人与张老板的过节,君瑶与明长昱都是见识过的。如此说来,沉船遇险之事倒也说得通。   晋县的茶商,近两年都逐渐沉寂或离去,而这位魏夫人从诸多茶商中脱颖而出,成为茶叶颓靡之事的新兴者,的确很引人注意。   明长昱对君瑶说道:“晋州的茶地,大多都在崔家手里,这个魏夫人,想在崔家眼皮底下将生意做好,只怕与崔家少不了干系。”   君瑶恍然明白:“侯爷的意思是,魏夫人的背后是崔家?”   明长昱说:“这只是我暂且地推测。”   他继续对君瑶说道:“这个魏夫人,本名魏含英,商户出生。嫁给晋县茶商杨家,杨家也曾是有些风光的人家,魏夫人的丈夫杨劼是个行商的人才,前些年身患重病,成亲不久后就去世了。这位魏夫人,硬生生拼杀一番,从杨家那几个偏房手中夺了权,成了杨家的家主,甚至也不以丈夫的名号自称,而是对外自称为魏夫人。”   君瑶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晋州茶税的突破口,可否从这位魏夫人着手?”   明长昱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她已经送上门来了,从她着手也未尝不可。”   逆水而上,船行驶较慢,两岸虽风光旖旎,君瑶却没有欣赏的雅兴。明长昱闲暂且将案情放到一边,为君瑶斟了一盏茶。君瑶从来只顾喝茶,对茶艺并未深究,如今到晋州后,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斗茶塞,又寻了些关于茶艺的闲书来看,对茶艺有些浅薄的了解。所以这时候她才发现,明长昱的茶艺也是不错的。若那魏夫人的茶是江南小调,精致宁静,那他的茶便是高山之雪,简单纯粹。   君瑶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船外山水。细雨已歇,天色向晚,柔和的暮色从天幕泄下,将水天染成一色,倦飞的鸟群携着晚意,纷纷归巢。   君瑶的手被明长昱轻轻握住,她听他在耳畔说道:“这晋州犹如不测深渊,你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君瑶的手心本因握着茶盏而发热,此刻那热度却犹如暖流般包裹进心里,她点了点头:“好,我无论做什么,都和你在一起。”   明长昱勾了勾她的手心:“这一案之后,就回侯府可好?”   他的话平和如静流的水,却蕴着无限的承诺,令君瑶为之一震。她侧首看着他,他的眼眸映着水光潋滟,深邃如天际浩淼的银河,温柔深情,若千金一诺。   君瑶下意识想许诺他,可心中震惊的同时,却冒出让她惶恐的念头。她能看得懂明长昱眼中的神色,知道他所说的“回侯府”的深意,她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入的侯府,回侯府,当然也是以未婚妻的身份。如此一来,她就不能再留刑部,也不可能再入大理寺。而她的夙愿,他并非不知晓,他也不是无视她想法的人。若他提出让她回侯府,是否意味着,这一案,就可了了她的心愿?   她悸然不语。   明长昱却是将她的手握住,说道:“若你想继续留在大理寺也可。”   “侯爷,”君瑶打断他的话,“晋州茶税一案,并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对吗?”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涌出无数个疑惑。为何茶税之案,皇帝会让明长昱来查?为何皇帝会让她以大理司直的身份一同前往?为何皇帝,会让李青林也随之南下晋州?为何这一行,明长昱特意留下了隋程带送来的李枫、章台与柳镶三人?   这一次跟随南下的人马,似乎与隋程南下河安一行十分相似。不过,南下河安时,明长昱是大理寺卿,那时正是大理寺风头正盛之时,明长昱南下查河安之案并不方便。而如今,皇帝并未派遣监察御史,而是直接将明长昱贬到此处查案,是否是别有意图?   明长昱无奈一叹。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锭。   这枚银锭君瑶记忆尤深,这是从凌云书院学生于慎的匣子中发现的官银,上头镌刻着“天顺、靖王府、兵饷、足银”的字样,这是一枚与前朝余党有密切关系的官银。   明长昱说道:“已经让人详查了这枚官银的出处,它出自晋州。” 第215章 深陷危机   一枚与前朝靖王牵扯上关系的官银,竟是出自晋州。那么明长昱查茶税之案,很可能也只是一个幌子而已。所以这一行,恐怕凶多吉少。若真能成事,无论是君瑶还是明长昱,都是大功一件。如此,君瑶回侯府,就会更加顺利。   明长昱将那枚官银收好,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君瑶仰头看着他,极力捕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他似乎有话没说,却不再打算再与她深谈。   君瑶侧身,与他对视:“侯爷,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   明长昱不想瞒着她,从离京之后,就打算将晋州之事告诉她。只是这案子牵连久远,久远到牵连着血肉,一翻开来,便是血淋淋的过往。所以他并不知该如何与她细说。为了案情大局,也不该在真相大白之前告诉她。   他轻笑着:“我只是想说,你今后别离开我。”   君瑶心跳一蹙,悸然怦动着。她轻轻靠着他的肩,轻笑道:“好。”   雁阵唱晚,彩彻区明,明长昱盯着两人相依的身影,释然一笑。   忽而有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以明长昱与君瑶的敏锐,自然知道这脚步声是故意为之。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自坐回位置上。就在不久后,明昭便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顶着明长昱不喜的目光,明昭轻咳一声,说道:“侯爷,那位魏夫人想登船道谢。”   明长昱自然不会在意魏夫人魏含英是否道谢的事,只说道:“告诉她不必多礼,好好休养就好。”   明昭顿了顿,又说道:“她说有要事需要告知侯爷,请侯爷斟酌。”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份资料,放在桌案上:“这是她方才亲手写下交给我的。”   那份资料只是简短的两页纸,用簪花小楷写满了字,君瑶与明长昱一同看了,得知这上头记录着各大茶农茶商的情况。只是两页纸有些捉襟见肘,记录得并不享尽。   明长昱轻轻捻着那两页纸,问道:“就如此?”魏含英难道就这样无缘无故地为他提供消息,这觉悟未免有些高。明长昱轻轻掂量着这两页纸,并不觉得它分量有多重,何况这上头所说,他也可让人查得一清二楚。   明昭说道:“她也有条件。她说她在晋州为生十分不易,想借此为自己寻一个更好的靠山,若能得侯爷相助,她定当感激不尽。”   明长昱轻笑:“如此,让她上船吧。”   明昭立即去安排,将安置在末尾船队中的魏夫人魏含英带上了主船。   君瑶与明长昱转向客舱,魏含英入内之后,立即向明长昱与君瑶行礼。还未等她开口,明长昱率先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魏含英欠身说道:“起初我也不明白的,可上船之后,就有些明白过来了。不瞒您说,我在晋州这两年,也有些自己的门道,在几日前,我就得知京城会有人入晋州查案。昨日您与这位大人在小雅茶肆时,我就听您口音不同,便猜测您身份不简单。方才又见了这船队,更是证实了我的推测。您让人来接我上主船,我更加确定了。”   君瑶早就知道魏含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若这女子心怀不轨,或许还有些难以对付。   明长昱研判地盯着魏含英,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两页纸。   魏含英的目光谨慎地落在那两页纸上,斟酌道:“近两年,我为撑起生意,不得不打探了晋州有些茶农和茶商的情况,或许我所得到的消息,于您而言微不足道,可我毕竟是身在这其中,或许还有些有价值的东西。”   明长昱直言道:“我只想知晓茶叶大量减产,茶税大量缩水的的原因。”   魏含英面色不由黯然:“晋州大部分人靠茶叶为生,茶农和茶商都离不开茶叶,茶叶减产也不是晋州人所愿,实在是这两年茶叶种不起来。”   “为何?”明长昱眯了眯眼,“若茶叶无法正常生长,你的茶叶又是从何而来?”   魏含英说道:“晋州这两年天气恶劣,我之所以还能继续做茶的生意,是因为我夫家还留有些田地,那些田地也是少有的能让茶叶有些收成的地方。”她轻声一叹:“只是那些茶叶并不能维持大生意,这两年也就做些小本买卖。那些茶农发现茶叶不能再赚钱,都改行去了。”   “可知那些人去了何处,以何谋生?”   魏含英轻蹙着眉,低声道:“这我就不知了……”   明长昱挑眉:“你有什么条件?”   魏含英面色有些为难,有些怯怯地道:“这晋州的茶叶生意着实不太好做,若能得您之便利,去京城闯荡一番,魏含英定当重谢。而且……”她眉心又轻轻蹙起,说道:“我在晋州得罪了不少人,若能得您庇护,自然是更好。”   明长昱的眼眸微微一缩,眼神不由多了几分压迫,须臾之后,才缓缓的说道:“如此,也好。”   说罢,他让人为她准备笔墨,将她所知之事,一一写下。   魏含英能知道的某些内情,的确是明长昱还未探到的。魏含英写了许多,还真透露了一个关键的线索——晋县县丞是畏罪潜逃,且生死不知。   明长昱思索了许久,才问:“你如何知晓?”   魏含英说道:“听闻县丞私吞茶农上交的茶叶,拿去私做买卖。这事情被知县知晓,知县在派人捉拿他之前,县丞就私自逃走,在被追捕的过程中落了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明长昱的手指无声地敲着桌案,问道:“这事为何没有公告?也没有发布海捕文书?”   魏含英摇头:“这其中的内情我便不知了。只是我私心推测,是因为知县与县丞关系很好,知县不忍心将事情公之于众。”   “知县来晋州时日较短,与县丞有何深交,如何见得他们关系好?”明长昱严声追问。   魏含英立即解释道:“我也只是猜测。”   明长昱与君瑶各自再问了许多详情,直至魏含英无法做出解答,才让魏含英回末尾的船上休息。   许是落了水,魏含英脸色不好,气息也有些虚弱,刚出客舱,便一个踉跄,险些晕倒过去。好在与她随行的明昭伸手扶了一下,魏含英就倒在了明昭怀中,没有扑倒在地上。   明昭手足无措地看向明长昱,又看了看怀里昏沉沉的魏含英,问道:“侯爷,这……”   明长昱说道:“让周大夫来给她看看。”   周大夫是随明长昱住在主船,明昭便将魏含英带到了周大夫舱中。周大夫为魏含英诊治把脉,说她是落水受惊,风寒虚弱,开了几服药,让人煎了给魏含英喝下去,魏含英却始终昏昏沉沉,不见好转。   这副样子,也不好将她再挪到末尾的船去,周大夫也说过她很快就能醒来,于是明昭暂且将她安置好,待她醒来后再让她离开。   君瑶与明长昱依旧留在客舱之中,明昭前来说明魏含英的情况,明长昱听闻后不由蹙眉:“她病得倒是时候。”   明昭轻轻颔首:“等她醒后,就让她回尾船去。”   明长昱面色微沉,只冷声道:“让人紧盯着她。”   明昭自然明白,早已安排下去了。   船队匀速前进,不久后就将到达晋州城。平缓的晋河即将曲折,将船带向一个弯道。此处弯道较窄,水流稍急,若是小船行驶过,则需万分小心。明长昱所带的人虽少,备用的船都是吃水不错的,能平缓地驶过弯道。   船上的人用过晚饭之后,君瑶回房休息睡觉。回房前明长昱告诉她,即便到了晋州城,他也不打算立刻下船,而是等天明之后才下船入城,所以尚且有充足的时间休息。   天方全黑,船行入晋河弯道,晋州城再望。明长昱的船队除主船外,还有左右、前后四艘小船,船上各有几名精锐,以护卫之势将主船牢牢护在其中。   晋河弯道虽不足为惧,可弯道两岸是茂密的树林丘陵,弯道另一侧的情况尚且不明,是以船到了此处,都减缓速度。方一过弯道,前方的船却停了下来,主船两侧的船也稍稍偏离了航向,似不受控制。   君瑶正在梦中,突然感受到船身剧烈晃动。她瞬间惊醒,朝船外看去。漆黑的四野野径云黑,浓雾蔽目,唯有前方一船灯火,直直地逼人而来。因雾色笼罩,她无法看清对面那艘船的情况,但明长昱的人,已处于高度警惕与备战状态,只怕对方来者不善!   明长昱之所以选择水路,一则因为晋州多山地,山间只有小道、兽道,且山路曲折环绕,若走山路不但耗费时间,还容易迷路,山间也容易遇到危险和埋伏。而水路则不同,晋州水运发达,河道通畅,且河两岸开阔平坦,视野辽阔,任何情况一目了然。何况晋州漕运安全,十几年来,并未出现过盗贼。   而那前方挡路的船,其上的人一看就是水匪,君瑶立即下床,忽然间感觉浑身一震酸软,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本以为是起床太急神思还有些惺忪,可等她开门时,却发现手使不上力气。那轻轻一推就开的门,竟用了她十分的力气。   刚有动静,门外就有人拦住了她,君瑶认出他是明长昱身边的侍卫。   “大人,侯爷吩咐了,让你留在房中,没有他的吩咐,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君瑶五感迟钝,片刻后才听见船前方已经有了厮杀声。她举目眺望,夜色沉沉,曲折荫蔽的河道似一条蜿蜒在大地的巨蟒,江面雾色渐浓,即便站于船板高处,也无法清晰视物。或许因此,前方的船只只执行拦截,在摸清楚对方情况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君瑶不由打了个寒噤,忽而听见不远处船舱内传来惊呼声,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是魏含英在说话。   “那些是水匪!许多年前抢劫过这里来往的无数商旅,听说他们杀人无数,还抢夺钱财货物。”她似乎在和人挣扎。   君瑶闻言,往那船舱走了几步,果然看见惊慌失措的魏含英。她被人看守在舱内,不能随意出入,发现有水匪之后,立刻想到逃跑,可惜奔走无门,慌乱了起来。   君瑶看向魏含英:“我们调查过这里的情况,水匪在七八年前就已剿灭,这几年官府也一直管制着河道漕运,水匪如何会有壮大的机会?”   拦路的那艘船,看起来有些规模,船上的人也不少,或许还配备了武器。   魏含英面色沉重:“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两年晋州不景气,那些没了收入受穷的人,当然要重操旧业,虽然不频繁,但我也听说抢过几个渔船和商人的。您这几艘船当然会被他们盯上,他们都是穷凶极恶的人,眼下还是赶紧逃啊!”   君瑶极目查看船周围的情况,因这里水流湍急,河道复杂,就算想逃,船也不能轻易靠岸。   她沉着眼眸盯向魏含英:“雾色这么浓,什么都看不清楚,你如何知晓那是水匪的船?”   魏含英说道:“那艘船已经拦截了我们的去路,且这几次他们都是借着河道弯曲便于隐藏和突袭的便利抢劫了船只。我是走过晋河无数次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转身问侍卫:“侯爷在哪儿?”   侍卫顾忌着有魏含英在场,没有明说,只是带着君瑶入舱。这片刻之间,雾色越发浓厚起来,整艘船没于水雾中,再也辨不清方向,若是强行将船停靠或迎战,是否会因不辨方向而失去控制?   对方若真是水匪,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她茫然四顾,扶着栏杆慢慢往回走,方走到门边,就见明长昱从黑暗雾色里走近。她心下一定,立即向他走过去,明长昱立即伸手把她扶住,半搂住她的腰,低声道:“事不宜迟,我已经安排了撤离的小船,前方的卫船会挡一阵,其余的人立即弃船离开。”   君瑶轻轻点头,感受着他手臂的力量,身体的酸软无力一阵阵袭来,她说道:“我身上没有力气。”   明长昱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再坚持一下。”   他沉默地带她向船尾走去,又从袖中拿出一枚药丸给她服下。明长昱和他手底下的人都会带着各种药丸,寻常的毒都有可解的药。君瑶将药丸吞下,越发肯定自己中了毒。河面虽有冷风,可她身上却冒出了冷汗。   她握住明长昱的手腕,他轻手一抬避开:“现下来不及查是饮水还是饮食的问题,船上大部分人都中了毒,浑身酸软无力。但都及时服下了解药,很快就能恢复。”   君瑶心下大骇。船上的人都是明长昱的亲信精锐,怎么会有人下毒?况且自离京以来,每一餐每一道食物,都会安排老鼠先吃,确认无误后才会端上桌。难道这一行,当真如河安那次一样,他们当中有奸细?   明长昱捏紧她的手:“若是毒发快,且致命的毒,老鼠服下后能及时发现。可这次下的毒很温和,且发作很慢,因此一时难以发现。”   君瑶蹙眉:“我们的人当中有奸细,很有可能与那些水匪里应外合。”   明长昱不由加大的力气将她紧紧抱住,他们相携着,走在沉默的雾色黑夜里。因灯火会给水匪指明方向,明长昱早就下令将所有灯火全部熄灭,是以现在,君瑶只能看见无边的黑雾,和那艘渐渐紧逼的船,以及明长昱沉稳的步伐。   身后的魏含英怯怯地跟着,也是一言不发。   终于到了船尾,明长昱用力搂住君瑶,与明昭等侍卫无声对视。   明昭上前说道:“已经安排妥当,撤离的小船已经下水,一只卫船护送小船离开,前方一只挡住敌船,其余一只备用,以防万一。”   明长昱颔首:“很好。”   因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多言,径直带着君瑶下船。因船舷很高,事先装上了软梯,君瑶与其他人要顺着这软梯下到小船上。这主船上的人不多,大多是他的侍卫,可出于仁义,他先让李青林的人上了小船。   君瑶深深看了明长昱一眼,正欲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翻出船舷,突然间一道火光破空而来,惊险地擦过明长昱的手臂。   明长昱不避反进,直接将君瑶搂入怀中扑倒,那支火箭深深刺进木板中,带着溅开的火油,瞬间将附近的木板点燃!   电光火石之间,箭阵如火墙迎面而来,瞬间将船体染成火海。   明长昱拔剑挡下数支火箭,眼眸被火光照得血红深邃。   君瑶在他的庇护下丝毫未伤,却成为他的拖累。她看准时机,趁明长昱挡开连续凌空而来的利箭,立刻俯身翻滚,冲到船舷之下。船舷之下是利箭无法到达的地方,君瑶暂且安全。   明长昱见她临危不乱稍稍松了一口气,眼下一阵利箭过去,那船上的水匪暂且没了动静。却不知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危险。明长昱将君瑶抱起来,见她没有受伤,立刻安排她下船。   君瑶说道:“有人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是,”明长昱将她抱起,让她攀住船舷,顺着软梯下船。   小船上的李青林立刻站起身,试图将君瑶接下去。   君瑶不敢又任何迟疑,快速地往下滑。此间明长昱已对所有人进行重新部署。主船已经失火,船身被烧毁是迟早的事,火光穿透黑暗与浓雾,位置已经暴露,已不能再用。他重新调船,向利箭来的方向而去,加派人手防御,另一艘船护送小船,务必安全撤离。   君瑶已迅速地落到了小船中,李青林扶住她,让她进舱。君瑶却站在船边,仰头看着船舷上的明长昱,喊道:“侯爷,快下来!”   明长昱点点头,翻身出船舷,就在此时,主船突然猛烈一颤,一阵巨响随之破空而出,剧烈的晃动掀起一阵阵巨浪。君瑶站立不稳,跌倒在船上,李青林立即将她扶住,以免她被掀入水中。   惊魂未定之时,君瑶见明长昱的身影因船身巨大剧烈的晃动与巨浪的侵袭猛地踉跄,已消失在船舷边,身形完全没入烈火之中。   君瑶失声大喊,身体随着巨浪摇晃颠簸。 第216章 月下逃亡   浓雾拦江,主船失火,撤离的小船被巨浪掀走,在浓密黏稠的雾色里失去方向。   君瑶跌倒在船上,死死地盯着那艘烈火蔓延的主船,火光照亮半江,染红了一片,夜色里荡漾的河水如迤逦的血色,不断的翻滚潮涌。因为有了火光,她也能透过被火光烧散的雾看清主船的情况。原来方才的剧烈震颤,是因为一艘水匪的船撞击了主船。船外体有了裂痕,河水猛烈而无声地往船中倒灌,船身开始缓缓地倾斜,正在燃烧破碎的船发出阵阵碎裂嘶鸣声。   那船上的水匪已开始行动,分成几拨,从各方上了主船,又有人向撤离的小船这边追杀过来。   君瑶的思维已被烈火巨浪冲散,她抓起船桨往回划,满心想着全是将明长昱接到船上来。   李青林按住她的手:“就算回去了,你也无法将他救出来!”   君瑶对此充耳不闻,固执地握着船桨,目光牢牢地锁住那主船,试图从火光摇曳里找到明长昱的身影。可惜她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听到叫喊声,兵器相接之声,满眼都是刀光剑影!   李青林因抱病虚弱,浑身都在打颤,连声音都是飘渺不稳的,他厉声道:“你回去根本帮不了他,只会让他分心!他既来到晋州,就该有万全的安排和计策,区区几个毛贼如何能拿他怎样?”   君瑶依旧抓着船桨,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眼看追杀的水匪步步逼近,李青林继续道:“水匪已经追来了,你再停留,只会徒劳地让他安排给你的人白白与水匪对抗,甚至浪费了最好的逃离时机!”   君瑶双眼如血,浸满泪水,火光在她眼中幽然跳跃。她静静看了眼那艘火船,也看到了划船追近的水匪。还有她身后沉默地明长昱的侍卫。   李青林说得对,徒留只会增添麻烦,明长昱是战场上拼杀过的人,成千上万的兵马都曾面对过,披荆斩棘、横刀立马,黄沙百战,怎么会被几个“水匪”难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侍卫说道:“走!”   几个侍卫立刻划船掉头撤离,快速钻入黏如墨色的浓雾里。然而那些水匪的行动显然超出了君瑶等人的预料,还未到岸,就发现岸上也有水匪在等候着,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一名侍卫长剑在手,说道:“冲杀出去!”   君瑶与李青林对视一眼,一时陷入沉默。无论是冲杀上岸,还是掉头回去,无疑都会有所折耗,甚至可能不能脱离危险反而再次陷入危险。如今之际,就是快速判断时机,找出一条可以撤退的路。   君瑶仔细辨认了各方声音的来源和方向,对李青林说道:“水匪的船在上游,追来的人也从上游而来,岸上也有水匪埋伏,不如去下游看看。”   李青林略微思索,点头道:“好。”   船头立刻调转,借着黑暗的掩饰,朝下游而去。行至不远,君瑶发现河面上漂浮了不少破碎的船体和杂物,还有落水的人或尸体。   李青林将君瑶掩在身后,虚弱地倚着船舷喘气,低声道:“若驶出这一弯道,行船就会顺畅很多。待上岸后,立刻赶往晋州城。”   君瑶点点头。虽是顺水而下,但水流十分复杂,船行驶得很艰难,方向难以控制。她攀着船舷,用力划着,突然间感觉船身一顿,似有什么卡在了船底,致使船难以前进。   一名侍卫起身跳入水中查看。   君瑶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看着漆黑冰冷的河水,忽而发现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漂浮过来。因是顺水而下,很快漂到君瑶的船附近。   一霎间,君瑶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了那漂浮在木板上的人,竟是魏夫人魏含英。这魏夫人是晋州茶税案的重要人物,她还不能死。   君瑶立刻用船桨勾住载着魏含英的漂浮板,将她拉近,与船上的人一起将她拉上来。   就在她探身的一刹那,水中突然伸出一双手,猛地将她往水中一拖,君瑶猝不及防,狠狠地落入水中。冰冷湍急的水流瞬间将她重重包裹禁锢,钻入口鼻眼睛的水瞬间让她窒息、视线模糊。她拼命挣扎划水,手脚却是被人狠狠地往下拽,拖着她往河中沉没。她死死地盯着水面,企图在漆黑的窒息中找到一线生机,然而并没有。   那拖着她往下沉的人在她后腰与后脑上狠狠一击,她瞬间失去挣扎的力量。   意识如混沌冰凉的江水,她模糊地察觉拖住她的人已经游走了,紧接着,又有人将她抱入怀中,带着她艰难地往水面游。她因窒息冰冷而意识模糊,无法看清救她的是什么人,但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开始浮水。   那人带着她浮出水面,抓住一块飘过的木板,让她半趴在上头,拉着她和木板往岸上游。这河道平时看着不太宽阔,此刻却犹如一道天堑,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   君瑶下意识到有人将她往岸边推,直到触到岸上的杂草,不会被水冲走,救她的人才停下,慢慢地爬上岸,跌倒在地大口喘气。   夜里的风钻入鼻息,带着泥土的腥味和血腥气,君瑶强撑着睁开眼,满眼是黑压压嶙峋的林石,她略微移动,身旁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也立即起身,匍匐到她身边,低声喊着她:“阿楚!”   君瑶咳嗽一声,算是回应,对方松了一口气,捞进她的手臂扛到肩上,带着她离开河岸。那场烈火逐杀,已然从身后退却,只怕那些水匪,也以为她已经葬身水中。   不知走了多久,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但能听见鸟兽的嘶鸣和风吹乱石的呜咽声。好容易到了一处略微荫蔽的地方,那人才带着她停下来,让她靠坐在地上。   “冷不冷?”他低声关怀,自己的声音却冻得瑟瑟发抖。   君瑶浑身冻得失去知觉,她仔细听辨着对方的声音,问:“青林兄,是你吗?”   对方没回应,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我去找些柴火来。”说罢,他转身摸索着离去了。   惨淡的月色透过叠层的树叶,稀疏地落在地上,君瑶只来得及看清一道模糊的背影。那是一道清瘦的青衫,摇摇欲坠地穿过灌木,须臾就被黑暗吞没。她自己也再难以坚持,估摸着这处很难被发现,便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这一睡,也不知睡到了何时,再睁眼时,眼底闪着一片温暖的柔光。她依着这道光,感受到了暖意,也借此慢慢看清身处的环境和坐在火堆旁的李青林。   在落水时,君瑶被水匪所伤,几乎认为自己就要溺毙在冰凉无底的河水中,她没料到李青林会入水救自己,甚至以病弱之躯,将她带离危险。   他此时浑身狼狈,丢了裘衣,周身只裹着半湿的长衫,衫上的泥土裹着血迹,破烂褴褛,想来是被树枝划烂了。幽黄的光照着他苍白的脸,那双黑而亮的眸子听见动静向君瑶看来,又快速窘迫地转开头。   或许服了明长昱给的解药,又或许是不再冰冷刺骨,君瑶坐直身,也察觉了李青林窘迫尴尬的原因。她现在的情况也十分糟糕,发带失踪,头发散乱,衣服紧贴在身上,虽依旧纤细,可到底再难掩饰身份。何况她腰上有伤,李青林隔着衣服用粗糙的布料包扎过了。   她抬手胡乱地把头发拢成一团,不由得生出几分警惕。   李青林却是在转瞬之间调整了情绪和面色,温言道:“待头发干了再束吧。”他口吻从容平静,似乎发现君瑶是女儿身一事,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指着火旁的一件衣裳:“你的外裳就快干了。”   君瑶也不管那外裳是否真的干了,抓过来往身上披。李青林欲言又止,却没阻拦,只是沉默着往火中丢了木柴,将火拨旺。   “与你相处时,我只觉着你比寻常少年更清秀好看些,却不曾想你是……一个姑娘。”李青林轻垂着眸,将冷得发颤的手放在火旁取暖,复尔又抬眼正视她说道:“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侯爷。”   君瑶僵硬地点点头:“多谢。”   李青林掩唇轻声咳嗽:“不过你此举倒是有些冒险,虽说古来也有花木兰之辈,可女子入朝为官,到底是不为世人所接受的。”   君瑶感觉腰部传来锐痛,低声道:“多谢青林兄挂怀。”   即便在这样守望相助的时候,她依旧保持着疏离与冷静。李青林的手微微一僵,露出交错的青筋,他轻轻抿唇,又缓声道:“你查获数案,比男子更赋才学。与其说我是对你挂怀,不如说是钦佩。”   他眼底流光闪动,真挚动容。   君瑶用手捂着腰部,似乎没有力气再回答他,只是勾唇微微一笑。   李青林面色一变,立即撑着身体倾身过来,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有些烫,许是受了凉。也许是伤口恶化了。”他一时无措,连忙在自己衣服内翻找,好歹找出几瓶药来。久病成医,他习惯随身携带药物,开了一瓶,发现瓶口完好,瓶中的药也没进水,当下一喜,倒出一枚药丸给君瑶。   “吃一枚,以免伤口感染恶化。”他说道,“方才见你受伤,只能隔着衣服包扎止血,没能为你上药,如今看来的确不妥。”   君瑶稍稍放下戒备,涩然道:“你也受伤了。”   李青林身上的伤,大约是在穿树林的时候被树枝或山石划的,虽不太严重,但看起来伤痕累累,触目惊心。何况他身体本就虚弱些,还带着病,比君瑶更需要吃药。   他立即吃了药丸,再给君瑶倒了一颗。   君瑶吞下药丸,抬头去看枝叶遮掩的月亮,冬日的月可怜柔弱,几乎寻不到半缕月光。她只好作罢,问李青林:“这是哪个方向?”   李青林摇头:“我们被水流带着往下游走了一大段,又不辨方向地在林中走了许久,不知道现在在何处。这里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想要走出去,就要等天亮辨别方向才行。”   君瑶侧耳倾听,入耳的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我们从河边过来,走了多久?”   李青林说:“大约半个时辰,我担心那些水匪会追来,不敢轻易离河岸太近。”   君瑶估算着,以他们二人的速度,蹒跚地在林中前进,哪怕走了半个时辰,其实离河岸也不会太远。她担心火会引人注意,便说道:“把火灭了吧。”   李青林蹙眉道:“山间湿冷,何况是冬日,若是灭了火,恐怕不会冻死也会冻僵。而且南方多虫兽,火可以驱赶它们。”他给了君瑶一个安抚的眼神,指了指一旁的泥土,说道:“若有任何异常,可以用土把火盖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哪怕靠近火源,依旧难掩病体虚弱和寒冷。君瑶心下有些不忍,便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青林深吸一口气,浑身脱力地靠在树上:“阿楚,若是不舒服,就告诉我。”   君瑶点点头:“我很好。”她抿了抿干涩的唇,“休息一下,别浪费体力。”   她与李青林都已是疲惫至极,眼下谁也没再说法,纷纷轻阖着眼养神。   君瑶没让自己彻底沉睡,而是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反复回忆着今晚的一切,每一幕与明长昱相关的,都牵扯着她的心,使她心跳紧蹙。   从河安一行开始,就已知晓他们当中有内鬼。而今夜所遭遇的,必然和内鬼有关。船上的饮食、船的位置、吃下毒药后毒发的时间,都时时刻刻暴露在“水匪”的注视之下。   她将随行的人一一分析一遍,率先将目光投向半睡的李青林。他疲累虚弱地靠着树,眼睑轻垂着,无知无觉,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审视。   君瑶之所以怀疑他,是因为他好像没有中毒的迹象。明长昱与他的侍卫,身经百战体魄强健,中了毒之后,行动力会迟缓减弱。而她一个身体正常健康的人,服下毒药之后,浑身酸软无力,连迈步都有些费劲,何况是李青林这般病弱之人?今夜他不仅将她从湍流中救出,还带着她一路奔波至此……   恰在此时,李青林眉头一蹙,似在忍痛,双手与双腿痉挛地轻颤起来。君瑶立即闭上眼,装作熟睡过去。而对方似在极力隐忍,喉中发出痛苦的低吟。他拼命压抑着,挪着身体离远了些……   君瑶不免有些愧疚,他抱病在身,在病痛的情况下依旧不忍打扰她休息,她却在怀疑他。退一步讲,那船上还有其他人,尤其是还有魏含英和许穗儿两个外人,相比之下,似乎外人更可疑些。   片刻之后,李青林才安静下来,君瑶微微睁开眼,正好迎上他虚弱失焦的目光。   他歉然一笑:“吵醒你了。”   君瑶问:“你怎么了?”   李青林说道:“只是腿抽筋,已经好了。”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忽而脸色一白,指着她的腰间:“你的伤口在流血。”   君瑶的感知有些迟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血正在渗出,将他包扎的缎带染红了些。她立即用手按住,想要让伤口自行止血。   李青林起身:“你这样不行,还是要处理一下伤口。”他在身上找了块干净的衣料撕下,又找出伤药来,示意她给自己上药。   若是要将药上到伤口上,势必要将衣服褪去才行。君瑶决然摇头:“无妨。”   李青林撑着树干起身,举目四望,发现了来时留下的痕迹,低声道:“我去给你找些干净的水清洗。”说罢,他蹒跚着钻入狭窄枝叶交错的小道离开了。   君瑶心头清楚,他此去只怕找不到水,借口离开只是为了回避而已。她当下也不再犹豫,立即掀开衣服,露出伤口来。起初没有仔细看过腰间的伤,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现在才知道伤口在水中泡过,部分血肉都已泛白。她忍着痛,用干净的布擦了擦血迹,给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好。   落水后,她被水匪袭击,想来这伤是水匪留下的。大概是水流湍急,水匪下刀不准,才错了手。否则伤到的就不是腰部,极可能是脊椎或内脏。   她心有余悸地整理好衣裳,突然间听到草木窸窣风呜声里有细微的脚步声。她骇然一静,立刻掩身在树后,捧起泥土将火扑灭。   这树木灌草繁密的丛林,就算有身手的人在此间行走,也难免会有动静留下痕迹。而黑暗中的一切未知危险,都犹如蜿蜒的毒蛇,缓缓地靠近。君瑶凝神静听,似乎没再听到脚步声,或许那只是心悸产生的幻觉,但君瑶不敢掉以轻心。   许久之后,君瑶没再听见脚步声。黑暗犹如天罗地网笼罩而下,将君瑶与鬼魅般的声响与鬼爪般的黑影困于一处。   她死死地贴着树,突然间后背袭来一阵阴风,她整个人僵硬呆滞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瞬间毛骨悚然,声音卡在咽喉里。下一刻,一条粗壮的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带着巨大的拖力,将她往后拉拽! 第217章 山穷水复   凌冽的风从天而降,拖拽着君瑶快速穿过灌木,横斜交错的乱石怪木似刀剑般密集地披过来,拖行的力量将她背部的衣物撕扯破碎。   君瑶在被拖行的一瞬间,下意识扒开覆住柴火的泥土,与此同时抓住近旁的矮树。偷袭的杀手察觉到阻滞,立即停下来。君瑶拼命抓住一块烧红的木炭,狠狠贴在对方拉拽绳索的手臂上。那人痛呼一声,力道减轻几分,趁此机会,君瑶挣脱绳索,钻入就近的草木中。   她身上有伤,行动缓慢,黑暗之中不能视物,走出不远,就被绊倒。身后的杀手紧随而至,君瑶屏住呼吸,隐藏在草丛中,心惊胆战地期盼着李青林千万不要此刻回来。以她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足以和对方一拼到底。   突然间,她似发现掩映的草木间闪出星星火光。她转瞬明白,那是她方才扑灭的火,因她被拖拽时,将盖在上头的泥土扒开了,那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有了复燃的迹象!   一阵夜风拂过,那吞燃的火果然迎风而燃,快速将周遭的一切照亮,也暴露了君瑶的位置。眨眼之间,那黑衣杀手提剑而致,直刺君瑶的心窝。   千钧一发之间,君瑶就地一滚,躲到火光无法照亮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借着残光观察着那杀手。他身形高挑,四肢修长,并不健硕,擅长使剑,身手或不算上流,但对付君瑶足够。   今夜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或有两种,一是那些水匪,二是明长昱船上的内鬼。而那些水匪并没有用剑,大多用的是粗糙的刀。凭此推测,此人是否大有可能是船上的内鬼?   君瑶将李青林给的药瓶抓在手中,慢慢地倒出药粉拽在手心。她深知自己敌不过对方,也不知自己能否有机会逃走,若在此间寻到半分线索,也不算枉费。   “谁曾想到,协助隋公子与定远侯查案的人,竟是个女子。”对方的声音与人同时出现在君瑶身前,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   君瑶背靠着树木慢慢站起身,与他一般口吻略带戏谑地说道:“谁曾想到,侯爷身边竟有你这个内鬼。”   对方露在外的双眼微微一眯,眼底闪过狠辣的杀意。   复燃的火闪着幽蓝的光,拉出鬼爪般的影子。君瑶忽而察觉腰间一阵热流,她暗中用手捂住,手心立即感到血腥湿溺。面对近在身前的杀手,她抵抗逃脱的机会太少。她此时只能想到患病之策,暂且拖延时间。   对方好像发现她有伤在身,忽而间敛了杀意,下意识将剑收回腰间。君瑶发觉他收剑的动作,眼眸微微一缩。   “蓉城水清有个楚家,在数年前收留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少女。那少女本是一个下人,却颇得楚老的喜爱,楚老将毕生所学教授于她,她便偶尔随那做官的楚老儿子查案。蓉城的衙役,都对她赏识有加。”   低沉沉的声音传入君瑶耳中,她心头大震,却强撑着冷静,面不改色。   对方紧紧地盯着她,似在审视唾手可得的猎物,继续说道:“一个下人,何以能得楚老喜爱?我很是怀疑,于是深入查探,方知楚老有一女,嫁给在朝为官的君桓,还为君桓生了一子一女。君桓为人狂妄,生的儿子却是人中龙凤,只可惜卷入一场悬案,被朝廷重判,一家人被贬流放,男丁发放疾苦之地服苦役,女眷贬为贱籍。”   君瑶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杀手,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此人是与前朝有关的人!   当年外祖父来接自己回楚家时,母亲已经病重,不久后就离世。外祖父也有些手段,设法让自己也随母亲“病逝”了,从此那个君家出的女儿君瑶已经没了,只有在楚家做下人的小幺。这其中的原委真相,只有外祖父和舅父知道,连她的舅母楚夫人和楚玥也不曾知晓。   而眼下这人能一五一十地了解当年的情况,甚至将她身份过往探查清楚,大有可能与当年兄长牵扯的前朝之案有关。然而这人为何要查她的底细?   君瑶不动声色地审度着对方,试图看清他没于晦暗中的眉眼。但她神智迟钝,双眼似乎也被黑暗糊住了,看不清楚。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对方审视如炬的眼神,她眼底一片茫然:“我在刑部和大理寺这么些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的陈年旧案。”   对方定了定,又说:“这些陈年旧案的确不值得一提。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有些巧。那入楚家的少女,竟在不久前,顶替楚家小姐而死,葬身火海,连同在楚家多年的老妇人也不知所踪了。然而不久后,你就进了刑部,还入了大理寺。更巧的是,你居然是一个女子,看年纪,与那入楚家的君家女很相仿。”   君瑶的心不由一乱。她知道,对方或许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只是她一直有明长昱护着,没机会给人看出破绽。现在他说了一通长篇大论,就是想看她露出端倪,确认她的身份。   但就算对方知道了她是君家的人又如何?难道交给朝廷,揭穿她的真实面目,让朝廷再知她一次罪,或借此拖明长昱下水?这里是晋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哪怕她的身份曝光,明长昱也可以趁机拦下消息。而这人为何不在京城时对她下手?或许是因为在京城时没找到机会?   君瑶失笑,失去血色的唇干裂发白:“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若是当真想证实什么,改去找真正的君家人!”   对方冷笑:“我也想,只可惜君家唯一的儿子君瑜在流放后的第二年就死了,除非到阴曹地府找他,否则还真不好向他求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君瑶苍白的脸,又诡异地笑道:“我说错了,哪怕他还活着,也不会透露半分真相。”   君瑶脑中一片空白,对方那阴冷的话反复在她耳边盘旋纠缠,兄长去世的消息犹如霹雳一般在她心头炸开。她情绪起伏,悲痛地深吸一口气,腰间尖锐的疼痛拉回她本分理智。   对方的话做不得数,他只是想让自己露出破绽而已。兄长是那样坚韧顽强的人,怎么会轻易去世?他还向自己允诺,等到芙蓉花开,他就会回来!   一霎间,她说不出,哭不出,只能直愣愣且虚弱地与那杀手对视着:“那你怎么不去阴曹地府问呢?说不定会有亡灵告诉你的!”   话音一落,对方突然向她走了过来。   君瑶捏紧手中的药粉:“你怎么追到此处的?你想杀了我?”   对方步伐不停:“追踪痕迹太容易了,不过我不会杀你,你还有其他用处。”   君瑶顿时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杀手能追查到此处,明长昱定人也会。她当下定神,忽而露出笑来:“侯爷身边能人无数,个个精锐。我倒是好奇,你到底是谁?”   她的话果然让对方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她。   君瑶眯了眯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道:“是侯爷身边的侍卫呢?还是隋大人的人?亦或者……是赵侍郎的人?”   对方定力不错,对她置之不理,长臂一伸,向她肩膀擒过来。君瑶忍痛闪身躲避,朝他身后喊道:“侯爷!”   对方果然上当,分心往后查看,君瑶转身就跑,顺便将手中的药粉洒了出去。对方下意识躲闪,耽搁了这片刻,竟让君瑶跑出了很远。想来是被惹怒,也不想再与君瑶周旋,他当即拔出剑,朝君瑶刺过去。   君瑶踉跄着疾步奔跑,听得后背追风猎猎,却不敢回头。又听见拔剑之声,心想那人就算不杀了自己,也要伤了她控制她的行动好将自己带走。转瞬间,她能想到的是能跑就跑,就算被抓了,也想办法再逃就是,左右对方不会立刻杀了自己,或许自己还有用处。   电光火石之间,黑暗中突然冒出一道极其虚淡的身影,君瑶一眼认出那是李青林,她本想提醒他赶紧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李青林已经察觉到她被人追杀,竟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这期间,杀手的剑也刺向君瑶,李青林飞身将君瑶扑倒在地,那利剑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两人都来不及多加思考,趁着翻身开去的霎那夺路便逃,李青林挥手一洒,似抛出什么锐器,那杀手迟疑一瞬,已让李青林和君瑶逃走了,身影消没于黑暗中。   山间寒风凛冽,没有道路,乱石嶙峋,灌木丛生,然而李青林在去为君瑶找水时,偶然发现一条可容一人通过,被草木遮蔽的兽道。他与君瑶互相扶持着,穿过丛丛密林,竟是又回到了河边。   李青林瞬间倒下,颤声道:“这是野兽去河边喝水走出的道,现在小心些,别生火了。”   君瑶死死地按压着他流血的手臂,随手撕下衣角给他包扎。   因他的衣服穿得厚实,君瑶为他解开衣物时废了些力气。李青林抓住衣服不肯放手,君瑶低声道:“除非你自己可以上药。”   李青林躲闪着她的眼光,从怀中摸出药瓶来,嗅了嗅,低声道:“我……我可以。”   他伤的是右臂,左手也可自己上药。君瑶不再坚持,抱着腿坐在一旁。李青林却是没动,将药递给她:“你先用。”   药只剩一瓶了,君瑶拿过来看了看分量,知道自己即便是推辞他也不会接受,所以趁着他转身回避,多少省着用了些。剩留了大半给他。   李青林背对着她,解开衣服给自己上药。虽有些手抖,但上了药,血止住了。   又一次逃亡,两人都精疲力竭。君瑶没了再起身逃命的力气,只好把周围布置得隐秘些,现在是黑夜,只要不再生火,就不容易被人发现。   她缩在一丛树叶里,忽然间觉得李青林正在看自己。她抬头时,正巧透过昏暗的光线撞上他的目光。即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有黯淡的光,荡漾着澹澹水光投射而来,衬得李青林的目色尤其深沉不定,那清而黑的眸子里,似瞬间涌出巨大的潮流,无声温和地投向她。   君瑶愣了愣,问:“青林兄,你不舒服?”   李青林摇头:“我已经好多了,只是担心你。”   君瑶默了默:“不如睡一会儿积蓄体力。或许到天明时,侯爷就找来了。”   李青林有些担忧:“你先睡,我替你守着。”   君瑶笑道:“我有些睡不着,你睡吧。”   两人互相推辞着,最后谁也没睡,只是各自合眼修养着。君瑶无声凝视着他手臂上的伤,心底不由喟叹。他为自己挡剑时,丝毫没有犹豫,她对于自己对他的猜忌,怀着些许愧疚。既然与他亡命天涯,那就走一步是一步,无愧于心。至于今后如何,且看事实真相。   夜风习习,吹拂得草木流水呖呖作响,君瑶蜷缩着身体,抵御风寒。她无法算计此时辰,也不知具体方向,唯有等待天亮。迷糊之中,她心底清晰地浮现与明长昱分别时他在自己耳畔匆忙落下的话。他或许也不愿与她分别,只可惜世事难料,所以仓促间,对君瑶说了一处汇合的地方。只是她不知身在何处,就算要找到他所说的地方,也需要等天亮之后再探问。   迷糊间,突然察觉风似乎弱了,她睁开双眼,才知道李青林不知何时挪到了身前,为她挡住凌冽的山风。她心头一凜,立即用搭建起几枝繁茂的树枝,勉强能挡着山风与江风。   李青林将双手拢在袖中,苍白地笑了笑:“还是你有办法。”   君瑶连与他多说一句的力气也没了,她也勉强笑了笑,搓着手取暖。   这一夜,注定漫长难熬。君瑶睡两三刻便会醒一次观察周围的情况,直到天亮,冬日朦胧微弱的晨光散在河面上,她才彻底清醒。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李青林,她独自走到河边清醒,昨夜湍急凶险的河段,已不知去向,眼前的河流平静温和,水面泛着柔和的银光,一群不知名的飞鸟掠影而过,没入河边低矮的草丛。   君瑶在水中抓到两条鱼,用尖锐的石头刮了鱼鳞,随意切了片,点了一小从火烤了烤,打算去叫李青林。谁知李青林竟人事不省,一摸额头竟是滚烫的。君瑶有些忧心,眼下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临近有无人家,就算有人家,也不见得会相助,李青林本就是病弱之躯,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   现下来不及思考别的,她胡乱嚼了几片腥气浓烈的鱼片,跑到河边水草稍微丰茂的地方寻找草药。冬日里水草本就少,好歹河边临水有些浅草,她粗粗挖到了些草根,用水洗了,挤出汁水来给李青林喝下去,李青林病中也有些意识,勉强喝下大半。君瑶又沾了冷水,给他降温。   如此反复几次,似乎没有多大效果。待太阳升起后,君瑶判定了方向,打算带着李青林去与明长昱相约的地方。   离晋县城之北三四里处,有一废弃的茶地,茶地里有一个废弃的草棚,是以往茶农自建的茅屋,用于看管茶园。而今茶地荒废,那个废弃的草棚也没人看守了,鲜少有人去。明长昱告诉她,若是有危险,可去那草棚暂且一避,他也会及时前去与她汇合。   虽不知明长昱为何会选择那处地方,但君瑶对明长昱毫无保留地信任。现在最重要的,便是与明长昱相聚。   打定主意,她立刻将李青林扶起来,蹒跚地向晋县南面走。平时她力气本来很大,可惜受了伤,耗费了体力,要将一个男人搀扶着往前走,实在举步维艰。方走出几步远,就不堪重负倒在地上。   君瑶气馁,歇了几口气打算再走,突然间听到一阵铃声。这样的铃声,她曾在乡野里听见过。一些农家为了方便寻找自己的牛羊,会在牛羊脖子上挂上铃铛。想来是因为天明了,这附近的农家将自家的牛羊放了出来吃草。   自入了晋州之后,所遭遇的一切都危险难测。君瑶不敢掉以轻心,立即带着李青林荫蔽。可惜她行动迟缓,又带着李青林这样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到底弄出了动静,被人发现。   “谁?”一道少女的声音警惕地靠近。   君瑶与李青林躲在一块岩石之后,自河面升起的日光斜斜地照过来,将来人的影子清晰地照在地面上。那人手中拎着镰刀,缓缓地举起来,如临大敌地靠近,怒声叱问:“谁?出来!”   君瑶用来切割鱼肉的尖锐石头还没扔掉,此时也准备用来当做武器。可当她发现来人只是一个女子,也没什么身手,便放松了警惕。她没打算抵抗,只是思索着该如何向对方说清楚自己的情况。就在此时,一条黄狗突然蹿到身前,对着君瑶与李青林狂吠,李青林也因此醒了,艰难地想把君瑶挡在身后,低声呵斥黄狗。   黄狗龇牙咧嘴不敢靠近,但也没遇到危险。岩石后的女子这才转到岩石前,看到浑身是伤的君瑶与李青林之后,瞬间愕然惊讶。   她立刻拉住黄狗脖子上的绳子,把它拴好。复又回来看君瑶,既警惕又担忧地问:“你们是谁?为何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君瑶斟酌着,用蓉城方言说道:“我是来做生意的,本和这里的老板魏夫人在一起,但昨晚遇劫匪,东西被抢了,还被打伤,我们是一路逃到这里的。” 第218章 世外桃源   君瑶担心暴露身份,用了蓉城的方言,也不知这拿着镰刀的女子听懂没有。这女子大约二十岁,生得健康有力,皮肤偏黑,五官还算秀致,双眼清澈,没有恶意。   她上下打量着君瑶和李青林,只犹豫了一瞬,就将镰刀收好挂在腰间,走上前蹲下身说道:“你们现在需要帮忙吗?”   君瑶感激地看着她:“我还好,只是我的朋友不仅重病,还受了伤。若能得姑娘相助,自当感激不尽。”   对方打了个唿哨,那在不远处吃草的黄牛悠悠然带着铃声跑了过来。女子说道:“这里是晋县乡下,也不好请大夫,但过去往南三四里就是我家萧家村,我可以带你们到我家治伤。”   她拍了拍黄牛的脖子,有些为难地蹙眉:“只是有一个要求。”   君瑶乍听见“晋县”二字,不由心头一跳,又听她口吻一转,不由得心生戒备。   那女子说道:“我们村的人都很淳朴,没到外面见识过,不太欢迎外人。你若是到了我家,就要听我的话,没有我的安排,千万不能出家门一步。”   君瑶想起明长昱派人前往晋县打探。不仅没能探到消息,反而被晋县的人暗中监看着。她不安地看着这女子,迟疑地问:“不太方便吗?既如此,就不该叨扰。”她转眼看了眼那头黄牛,恳求道:“可否请你这头黄牛送给我。我让它驮着我朋友去晋县。等找到我失散的其他朋友后,一定重谢。”   这女子依旧固执地摇头:“我的黄牛不能轻易送人的。何况谁家有黄牛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还认识,不妥……”她自顾自小声嘀咕着,君瑶也没听清楚。   此刻君瑶和李青林都是伤员,就算有黄牛驮着也不一定能安全到达与明长昱约定的地方。若这女子有恶意或图谋不轨,就应该拿着镰刀杀了重伤无力反抗的他们二人。君瑶谨慎权衡之后,打算暂且到这女子家中一避。   这女子一看就在农家长大,大冬天只穿了一双单薄的草鞋,脚大,微微绾起的裤管里,是一双结实有力的腿,腿上有草木的划伤,有新有旧。她力气很大,和君瑶一起合作,三两下把李青林扶到黄牛背上,让黄牛驮着往南走。   君瑶勉强还能走动,那女子分了她一些果子和干粮,君瑶狼吞虎咽般吃下去,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   平日里,三两里路,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因为有两个伤员,走得慢了些。   君瑶也有意打听着前方即将落脚的村子的情况。这村子,以前都是种茶为生的茶农,统共有六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五百多人。这两年茶叶种植艰难,一些青壮年陆续离乡,眼下村中多是老人和妇孺。这个好心帮助君瑶的农家女叫萧婷,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   山路蜿蜒婉转,一个多时辰之后,就到了村口。村子在一处山坳离,离晋县县城及晋州城很近了,还有一条互通的官道。君瑶站在山坡上,看到了村中错落俨然的房屋,以及暧暧的炊烟。   萧婷拆了黄牛脖子上的铃铛,对君瑶说道:“你待会儿跟着黄牛走。”   说罢,她飞快地跑下破,去和守在村口的男人说话。那男人没注意到君瑶这边,君瑶便跟着黄牛入了进村的路。这黄牛识途,带着君瑶走了段小路,之后萧婷追了上来。   “没让人发现吧?”萧婷问。   “没有。”君瑶说道。   萧婷点了点头,说道:“前面就是我的家。”   走过几条偏僻的田间小道,来到萧婷所说的家门口,一户寻常的农家,有四五间泥瓦屋子,外头用高高的篱墙围了起来,墙内有鸡圈,能听到鸡鸭的叫声。   萧婷带着君瑶和李青林入了篱墙,就有老妇人应了出来:“阿婷,这么快就放牛回来啦?”   迎出来的老妇乍一见到两个陌生人,声音戛然而止。她急忙地将篱墙关好,谨慎不安地看了君瑶与李青林几眼,又将萧婷拉到一边低声问着,神色担忧紧张。   不知萧婷与她说了什么,最终老妇人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生硬却不失礼貌地把君瑶与李青林带进屋子,让萧婷来照顾之后,自己去厨房烧水。   萧婷端起桌上的水喝了大半壶,说道:“那是我娘,一辈子没出过村子,没见过什么外人,有些害怕,请你见谅。”   “是我叨扰了。”君瑶有些过意不去,好在她习惯随身带着银子,此时便拿出两锭来,放到桌上。   谁知萧婷见了银子,面色顿时一沉,声音也冷了许多,涩涩地说道:“不需要你的银子,只自己收好吧。我去给你找些药和吃的来。”   她转身出门,突然想到什么,指着一间屋子说道:“那间房还算干净,有床,你们先住着。”说罢迈腿跑开了。   君瑶疑惑地收好银子,走进萧婷方才指的房门口看了看。房间还算宽敞,干净整洁,采光也好,看陈设似乎是男人的房间,只是没有居住的痕迹。她连忙将李青林扶进去,让他躺在床上。   床褥都有些冰冷,也只能将就了。君瑶打算去找萧婷要写热水,却不料李青林醒了,他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君瑶,似有话想说。   君瑶俯身,轻声问:“青林兄,你哪里不舒服?”   李青林双眼迷蒙,犹如迷雾笼罩的深渊,他的手轻轻动了动,又无力地放下去。   君瑶也是浑身的疲惫,没有多余的心思揣度他的想法,只想让他快些养伤。她为李青林掖好被子,萧婷这时端着一碗清汤进来,递给君瑶。君瑶满心感激地捧着,暖了暖手才喝下去。这清汤是最简单的做法,没有多少油腥,有些淡,但于她来说,简直犹如甘醴。   见她喝完后,萧婷又端了药汤来,说道:“这是我家经常准备的,可以治伤。”   她慎重热情地把药汤递给君瑶,君瑶闻了闻,果然是用寻常的草药熬的,有止血治伤的效果。萧婷生活在村子里,上山下田难免会有受伤的时候,家里常备着药也是为了治伤。   除了内服的汤药,萧婷还备了外敷的。君瑶用清水简单地清洗了腰间的伤口,再敷上药包扎好,歇息了片刻,立即去照料李青林。   李青林的情况比她复杂许多,他不仅有外伤,还带着病。可惜萧婷从头到尾没有为他们请大夫的意思,且一直警惕地外来的人,君瑶就知道萧婷也有自己的难处,便没叨扰。   她有处理外伤的经验,先将李青林手臂上的伤包扎了,再给他喂了汤药,这才稍稍放心。   这一日,萧婷将篱墙关得很好,和萧母留在家中,哪儿也没去。君瑶不好意思在人家家中白吃白住,趁着有空,扫了院子,将柴房里的木柴搬出来晒太阳。   萧婷和萧母虽担心她身上的伤,也没制止,只是在一定时候劝她休息。临近傍晚,李青林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身上不再发烫,自己起身吃了半碗白粥。   萧婷端着碗,笑着说道:“公子,看来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李青林惯常温和地笑着,清朗的模样让萧婷看着有些不好意思,慢慢红了脸,她一个姑娘家,没在房中多停留,带着碗离开。   房中只剩下君瑶和李青林两人。暮色霭霭,乡间没有多余的蜡烛,房间没有灯火,光线有些昏暗。君瑶未曾察觉到李青林异样的目光,她探了探李青林的脉,只觉得他依旧很虚弱,面上不由得带了些担忧。   李青林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我没事,平常就是这个脉象。你的伤比我重,本该我照顾你。”   君瑶舒展眉眼,宽慰地抿了抿唇:“这时候就不要推辞了,不必追究这些细节。”   李青林默然,眉目沉沉地看着她。静谧的山村无风无雨,暮色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李青林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她,只遗憾此刻光线昏暗,他不能认真地端详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虽无法看清她的面色,他却能敏感地察觉出她克制的情绪,担忧,茫然,犹豫,但很坚定。他轻咳一声,问:“你可有打算?”   君瑶轻轻蹙眉,说:“等你好些了,我们必须去和侯爷汇合。”   自与明长昱分别之后,她的心始终悬着,她前所未有地担心挂念,希望能立刻回到明长昱身边。那些“水匪”虽然身份不明,但也不难猜测他们的身份。就因如此,他们所处的境遇才却是危险。更何况,明长昱身边还有内鬼,这个内鬼一日不揪出来,危险就多一分。   李青林闻言只是点点头:“一切听你安排。”顿了顿,又道:“只是与他们匆忙分散,也不知该怎么相会。”   君瑶道:“我与侯爷约好了地点,若三日内他没有找到我,我们就去约定的地方等。”   李青林轻轻抿了抿干涩的唇,欲言又止。   君瑶听见屋外忙碌的声音,不好意思自己在房中呆着,便说道:“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出了房,她直奔厨房。萧家母女在做晚饭,灶台上冒起蒸汽,香味四溢,一旁的小火炉上炖着东西,萧婷揭开盖子轻轻搅拌,里头浓白的汤翻滚着,一块块精细的火腿淹没在滚汤里,令人垂涎三尺。   君瑶知道萧家母女二人过得也不太顺畅,家中一应吃用都很是简朴,但今日为了她和李青林,这母女二人拿出了平时珍藏的药还有肉。   萧婷见她进了厨房,立即笑了:“等等就可以吃饭了。”   晚饭,白米饭和豆腐,以及火腿汤。   生怕君瑶觉得拘束,萧婷说道:“你只管吃就是了,这些东西家里还有的。我和娘两人平时吃不了多少,放着也是浪费。”   君瑶不好辜负她们的好意,吃得津津有味,萧母见状立即给她添饭,让她多吃一些。   吃饭间,萧母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生意,竟遇上这样危险的事?”   君瑶含糊地说:“做些买卖,茶叶、织品什么的。”   萧母眼尾的皱纹陡然一深:“去哪里做?”   君瑶说道:“晋州城。那里比较繁华。”   萧母愣了愣:“晋州城,现下还做茶叶生意吗?”   君瑶随口道:“做的,只是不如以前景气了。”   萧母和萧婷对视一眼,沉默了。三两句话下,这气氛就有些凝滞压抑。萧婷给君瑶盛汤:“多喝点儿。”   君瑶隐约觉得,这对母女身上,似隐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萧母这才忧心地看向君瑶,欲言又止地说道:“孩子,晋州这片儿茶叶不好做了,就算你进了城,怕是也没人和你谈茶生意了。”她抬手指着篱墙外,“你看,那些山田,以前都是种茶的,现在只是零星地种了几亩。”   “为什么?”君瑶疑惑,“难道是年份不好,茶叶难种吗?”   “也不全是,”萧母摇头,正欲继续往下说,突然又停住了。   萧婷暗暗给萧母使了眼色,说道:“这些田地,其实都是崔家的,崔家说不种茶了,我们就不种了。”   崔家?君瑶若有所思。崔家是晋州的贵族门阀,族中控制着大量的田地,若说这茶税之事和崔家没有半分关系,君瑶与明长昱都是不信的。可是这些世代靠种茶为生的农户,没了茶叶这一收入,他们是如何继续维持生计的?   君瑶看这萧家母女虽然过得简朴,却也没有丝毫的穷困迹象。而她们母女二人,没有茶叶,是如何生活的?   她不由疑惑:“既如此,茶叶无法丰收,难道有其他的进项?崔家人可不会向你们要租子?”   话一出口,萧家母女却越发沉默了。她们母女二人的面色变得更加古怪,萧母食不知味,叹了好几次气。萧婷却是一个劲儿给君瑶添饭夹菜,也不言语。   君瑶知道自己触到了萧家母女的痛处,便也不再多问。   吃过饭之后,她帮着萧婷洗了碗,又去鸡窝里捡了鸡蛋和鸭蛋,放到罐子里。吃饱喝足,伤病也得到治疗,君瑶这便更仔细地查看了这母女二人生活的环境。   家境还算殷实,有鸡有鸭还有牛,泥瓦房屋,四五间房都像是新修的。萧婷给她找来的换洗衣裳,也不算太粗糙,有些还是市面上较新的。这样的境况,换做有几个男人的农家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这家中只有两个女人。   君瑶回了李青林房中,一边照顾李青林,一边思索着,看着这间有男人曾住过的房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她又给李青林诊了脉,脉象好像没什么变化。李青林问:“你在想什么?”   君瑶蹙眉,将心中的疑惑告诉了他。   李青林面色微凝:“听说晋县几个村子里的男丁都外出谋生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君瑶沉思道:“外出谋生,总有艰难的,他们外出谋的到底是什么生计,为什么连县府都好像没什么过问?”她抿了抿唇,心底千头万绪,最先想到的是崔家。崔家的在晋州的权势很大,别说控制底下农户的田地,哪怕控制官府也是可能的。难不成晋州有关茶税案的一切,都是崔家在一手遮天?可崔家已经是贵族门阀,就此安分的过下去,靠着祖宗荫庇再风光个几十年不是问题,为何还要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李青林撑起身,与她平视,虚弱却温柔地笑了笑:“这些事,可以等离开后与侯爷汇合再探究。你现在应该多多休息,养好身体。”   君瑶略加深思,就有些头疼。她拍了拍脸,往地上铺了被褥,钻进被窝里,说道:“你说的对,先睡吧。”   李青林侧身面向她,目光幽远沉思。借着夜色的遮掩,他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君瑶,贪婪地听着她的呼吸,甚至想更加接近她,感受她的体温,听她多说一会儿话。   这遥远偏僻和村落,和昨晚危险的密林,或是他有生之年,离她最近最亲密的时光。这时光如此短暂,以至他不知今后的人生该如何将其细细掰碎了认真回味。他将手放在心口,感受着心跳的律动,也发现心里难以掩饰的酸涩与嫉妒……   这一夜,君瑶睡得很不舒适,一则伤口作痛,二则身上寒冷,三则在陌生坏境中,始终保持着警惕。次日醒来时,天才刚刚亮,院子里的家禽早就开始聒噪,鸡忙着打鸣,鸭嘎嘎地叫着,黄牛也踏着黄土,悠然自得地吃草。君瑶睁开眼,透过半掩的窗,看见这片宁静的田园。   而李青林比她醒得早,他平静地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与她一同看向窗外,安静地欣赏着晨起的风光。   “这样恬然与世无争,真好。”他温声道。   君瑶和衣而卧,利落地起床收拾好被褥,闻言回头看着他,说道:“的确很好。”   李青林目光微微一黯,轻叹道:“若是能永远如此就好了。”   君瑶不疑有他,轻声道:“这很简单,赵侍郎只需辞官,卸下所有的责任与事务,寻一处山水桃源,不再理会世事就好。”   李青林却说道:“若只是孤单一人,少了陪伴,也是索然无味。”   君瑶略微沉吟,说:“古来那些归隐的人,都以山水为伴,琴鹤为友。”   李青林失落地看着她,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他几度想说话,几乎难以掩饰剖白内心的冲动,就在他打算说出口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你们醒了吗?”萧婷在门外问。 第219章 深陷虎穴   萧婷在门外问话了,君瑶立即应声,开了门。   农家的人习惯早起,萧婷已经将药熬好端了进来。君瑶与李青林立即喝完,自是感激。君瑶本想再拿出银子来答谢,却想到昨日萧婷见到银子的反应,一时犹豫,说道:“萍水相逢,救命之情也不知该怎么答谢,我们在晋州可能不会留得太久,还请你收下些银钱,免得我和朋友心里过意不去。”   萧婷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她最初救人时,没想过要什么报酬,此时明白过来,自己忽略了君瑶与李青林的心思。于是她勉强象征性地收了君瑶的银子,转身放进一个锁好的木箱里。   那木箱打开的一瞬间,君瑶无意间往里面一瞥,竟瞥到好几枚白花花亮澄澄的大银锭子。难怪这萧家母女不在乎她是否会给银钱,原来她们自己有的银子,已经够寻常人家用好多年了。而且那萧婷对外人也丝毫不设防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着她的面放银子,也不怕银子被人惦记。   许是因为君瑶给了银子,萧家母女更热情了些,一早就捉了鸡宰杀了,君瑶蹲下来帮忙拔毛,烧水。   李青林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君瑶与萧婷将鸡毛全部扒光之后,他将鸡放到火上烤。   萧婷见他手法娴熟,便说道:“没想到你这公子这样文弱的人,还会做这些粗活。”   李青林不过一笑:“我喜欢做这些。”   萧婷失笑:“若当真让你天天做这些粗活,时间久了你也会厌倦的。   李青林不置可否,却有些失神。他无声注视着身旁的君瑶,恍然间意识到,这样的生活犹如昙花一现,他的伤会慢慢康复,她会急着去找明长昱,而他终究不会与她长久……   这个认知猛烈地冲击着他,他心中一片惨淡,面色也开始泛白,眼前有些眩晕。   萧婷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说道:“公子,你若是撑不住,还是不要忙碌了,回房休息吧。”   君瑶也回头,担忧地看着他。   李青林连忙点头:“我很好。老是在房中也很闷,晒晒太阳舒畅些。”   君瑶没有勉强,而是随萧婷一同在一旁收拾东西。自暂且脱离危险之后,她时常记起那个内鬼,他的身影,他说的话,以及他的一举一动。最让她分心的,是内鬼说的有关兄长的消息。   李青林看得出她虽与萧婷说笑着,却在走神。   农家的菜很简单,一只鸡分作两半,一半用于熬汤,另一半放了油和作料炒了,早餐很是丰盛。萧婷与萧母在院中放了桌椅,几人就这样围坐在一起吃饭。   几人刚坐下,才动了几筷子,突然有人扣响了篱墙的竹门:“萧大姑娘,在家吗?给你捎带东西来了?”   这显然是一个不速之客,萧母和萧婷两人同时变色。君瑶与李青林也警惕起来。   萧婷立刻起身,压低声音对说道:“你们和我进屋,千万不要发出动静,不要让人发现。”   君瑶与李青林立即收拾了自己的碗筷,随萧婷入了柴房。门外的人依旧在扣门,仿佛没有开门就不会离开,萧母见人都进柴房了,才慢慢地去开门。   原来萧家这柴房以前是用来窖藏东西的,柴堆下有一个窖口,君瑶与李青林照萧婷的吩咐,攀着木梯下了地窖内。地窖不深,还算宽敞,可以将院内的情况听得一清二楚——   萧母已经开门了,将外人引进来,解释道:“邻长夫人,我腿脚有些不便,走得慢了些,您快进来坐。”   邻长是村子里的官,管理着村中的邻里农户。眼下来的这妇人,是邻长的妻子。她入院内看了看,说道:“萧婶子,这两日没见你家篱墙开过,黄牛也没放出去,这是怎么了?”   萧母说道:“我这两日病了,阿婷一直照料我,没空出门。”   邻长夫人关怀地问:“哪里不舒服?可要大夫来看看?”   萧母连忙推辞,又扬声道:“阿婷,给邻长夫人拿一双碗筷来。”随即招呼着对邻长夫人说道:“夫人来得巧,我这两日身体不好,阿婷给我炖了鸡汤,你也坐下吃吧。”   邻长夫人温和地笑:“我已经在家吃过了,这鸡汤啊你留着好好补补身子吧。你和阿婷好了,阿宇才会好啊!”说着她将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裹打开。   “这是这两个月萧宇赚来的。好容易托人拿了回来,说是务必要交到你们母女手里。”她轻轻拍了拍包裹,“来,您点数点数,五十两白银,两匹缎子,给阿婷做身新衣裳。要我说,村子里头,就萧宇最得赏识,你和阿婷就坐享清福。这段日子萧宇赚的钱,足足够阿婷置办许多嫁妆了。”   这邻长夫人一时滔滔不绝,而萧家母女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萧母才沉声道:“叫他不必再送东西回来了。”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生硬,继续道:“就算拿回来,我们母女也不会动一分一毫。”   “萧婶子,你这是何必呢?”邻长夫人劝说道。   萧母依旧固执而隐怒地说:“请你让人转告他,除非他自己愿意回来,否则我不会要他的东西。”   邻长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轻哼一声:“萧婶子,我只是帮忙带话带东西的,我东西带到了,也该回去了。你和阿婷好好养着。”   说罢,也懒得久留,转身就走了。   萧婷立刻上前把门关好。   地窖内,君瑶与李青林听得清清楚楚,却无法理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君瑶靠着墙,无意间发现背后的墙面中空,似乎有密道。她正欲将发现告诉李青林,上头萧婷已经揭开了木板,低声说道:“你们可以上来了。”   出了地窖,君瑶能察觉到气氛的压抑。萧母依旧维持着热情耐心,请二人吃饭喝汤。直到将桌上的鸡肉鸡汤喝完,萧母才十分艰难地说:“二位公子,只怕你们不能再留了。”   君瑶早有预感,并没有太意外。反而萧母和萧婷十分过意不去,母女两人都是淳朴的人,没有太多的解释,只是准备了些许干粮草药,以及换洗的衣物给君瑶带上。君瑶也预感到此地不宜久留,那邻长夫人的来意,恐怕没那么单纯。   萧婷再一次牵了黄牛出来,拆了它脖子上的铃铛,对君瑶说道:“我带你们离开村子。我知道一条路,可以避开村子里的人。你们出村之后,往南可以到达晋县。”   就在这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不少人正往萧家赶来,远远地可看见蜿蜒的田埂道路上来了十几人。萧婷准备让李青林骑上黄牛,李青林说道:“我可以走,这样更快些。”   萧婷心里也有些急切,不假思索地带着君瑶与李青林离开,拐入了屋后的竹林中。这竹林很是茂密,道路比较隐蔽,李青林与君瑶恢复了体力脚程也很快,不出两刻钟,就出了村子。   就在这时,身后那几十人已经追了上来,远远地坠在后头。大都是女人,扛着锄头铲子,大声追喊着,领头的有几个男人,看不出身份。但他们都有同样的目的,就是将君瑶与李青林抓住。   萧婷急得跺脚,连忙说道:“你们快走,我来托住他们!”说着,她挥起镰刀,两三下将路旁的几根竹子砍断压倒,挡住来路。   君瑶与李青林心中激荡,不忍将萧婷丢下。萧婷却催促道:“两位公子,我救你还是有些目的的。你们到了晋县之后,如果遇到我哥哥萧宇,请你们一定要把他带回来。若带不回来,请你们转告他,我和娘一直在等他回家!”   她奋力砍着竹子,急切地说:“让他别干那些犯罪的勾当了!早点回家!”   她双眼噙着泪,渴求地望着君瑶,又转身用力砍倒两根竹子。道路完全被竹木遮挡了,君瑶遥遥地看着萧婷,颔首笃定地说道:“好。我一定叫萧宇早点回家!”   追来的人已经近在眼前,君瑶与李青林转身就走,一口气走出好几里,估摸着那些人找不到他们了,才稍稍停下歇息。   吃了些干粮,补充了体力,君瑶找了过路的人问了附近的情况,果然得知往南几里就可到晋县,晋县南方附近的废弃茶园,是她与明长昱约好的汇合之地。   出了村子后,这一路走得都很顺利,几里路不紧不慢地走,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离晋县城外的地方,发现了那片废弃的茶园。茶园里一片萧索,零星地剩着些茶树,因是冬季,长势并不喜人。在茶园中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处草棚。草棚看似简陋,好歹能遮风避雨。君瑶与李青林推开草棚的门,发现里面其实还算整洁,不似长久无人居住打理的样子。   明长昱还没来过这里,君瑶失落而沉默,自己找了处干净的地方休息,又在草棚的角落发现了一口锅,她把锅放在身前,漠然看了眼,叹气。   李青林的心随着她的叹息轻轻一沉,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锅,走出去找了水洗干净,架起柴火升了火,烧了一锅水,又将汤药熬好。   两人喝了汤药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日色西斜,丝丝的冷风钻进草棚里,微弱的火苗被吹得将灭未灭。李青林往里头加了些木柴,宽慰道:“再等等,或许是路上耽误了。”   君瑶蹙眉。明长昱做事很少拖泥带水,若非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绝对不可能让她等太久。虽只是一日不见,可分离已让君瑶很是煎熬。她强打起精神,走出草棚,试图去找一些蛛丝马迹。   就在此时,草棚后忽然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君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戒备地往草棚后看了看,除了零星的枯草以及衰败的茶树,什么都没有。   “阿楚!”李青林走到了门边,对她微笑着,“进来,外面冷。”   天幕低垂,四野辽阔,风猎猎吹过。君瑶狐疑地环顾四周,恍然有些怀疑自己眼花了。她慢慢地回草棚,还没进门李青林的脸色豁然一变。   君瑶心头一凜,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一黑衣人突然从夜色中钻了出来。从外形上看,这人高大结实,做农夫打扮,腰间却配着一柄短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   君瑶立刻防备,挡在李青林身前。黑衣农夫的身影缓缓刺破夜色,君瑶看清了他的脸,粗糙有伤,额头与眼下都是伤痕,络腮胡遮住了下半张脸,无法看清眉眼轮廓。   走至跟前了,黑衣农夫才停下,目光远远地落在君瑶身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君瑶说道:“过路人,在这草棚休息一会儿。”   黑衣农夫目光微微一闪,又僵直地移开,突然警觉地转身,看向茶园之外。废弃的茶园外来了一群人,各个举着火把,来势汹汹,气势不善。   黑衣农夫立刻转身迎向那群人,君瑶与李青林立刻躲进草棚里。   隔着一段距离,君瑶听见那群人的头领问:“有没有看见两个受伤的男人,一个温雅,一个年少。”   君瑶脸色一白,与李青林对视一眼,随时准备撤离。   然而那黑衣农夫却是淡然地说道:“没有。”   君瑶与李青林高悬的心稍稍一松。然而很显然,那群人并不相信这黑衣农夫说的,有人立刻对农夫拔刀相向,将他团团围住,又另外分出四五人,策马向君瑶的草棚追杀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没说话啦。   此文快完结啦,也不知道下一部该写什么。   新年快到了,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220章 两情相悦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君瑶与李青林猝不及防,几乎只能被困在草棚里等着被生擒,然而就在此时,一队整肃的人马从天而降般,自天地交接处出现,霎那间如星河翻涌,浪潮自海天而来,顷刻就到了君瑶身前,如铜墙铁壁般,为她竖起一道坚固牢靠的屏障。   君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为首的人,他策马奔驰,夜风吹起他的衣服和头发,将他化作一道笔直快速的利箭,幻术一样让他落到君瑶身前。她恍若梦中,天旋地转地以为自己还没清醒,直到他把自己抱入怀中,沉着冷静地吩咐人布阵作战,她才喜出望外地抱住他的腰。   在训练有素的军士精锐之前,那些人马不过是乌合之众,他们反映极快,在明长昱的人出手之前,就调转马头快速鼠窜了。   明长昱并没有下令继续追。一来他们的人少,分散出去之后难以集中,二来就算抓住了那些人,也只怕难以查出有价值的线索。明长昱最担心的是君瑶。整整十几个时辰未见,他每一分每一刻都处于焦灼忧虑之中。   他击溃了那帮水匪,那些水匪对地形相当熟悉,溃败后仓皇逃窜。穷寇不值得追击,明长昱一路追查君瑶的痕迹,查到那片树林外,就没了线索。沿着那树林往南,有一处萧家村,那村落明长昱让人查过,村中的人防备外人,若君瑶落入他们手中,恐怕吉凶难测。   但他依旧冒险入了村,暗中查探之后,才知君瑶与李青林已在晨时离开。他策马狂追,追着落日与夜起的星辰,终于追到了此处。这是晋州,不在他掌握之内,唯有此处,他还有把握让她暂时避开危险。   不过片刻,这废弃的茶园再一次安静下来。几颗闪烁的星挂在天际,静静地注视着夜幕里的人。   明长昱的人在草棚外支起帐篷,君瑶早已卸下所有的紧张和警惕,任由明长昱安排。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帐篷里,脑中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千头万绪,什么都理不清楚。   明长昱让人来检查她腰上的伤,她顿时皱眉,有些不愿。毕竟她是女人,这里都是男人,有些不便。明长昱强硬的把她抱在怀里,双手轻抚着她的脊背,如同安抚一只流浪受惊的猫。趁她乖顺不备,解开她的衣衫,露出腰部的伤,小心翼翼地遮掩了,让大夫查看。   那伤口,最先刺入明长昱的眼中,虽然没有伤及筋骨内脏,却触目惊心。   君瑶一方面不好意思,一方面伤口疼,脸色红白交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动不动地窝在明长昱怀中。   大夫开始给君瑶处理伤口、上药。君瑶倒抽一口凉气。   “我来。”明长昱接过大夫手里的药,说道。   “还是我来吧。”君瑶拽着衣服,将伤口遮掩起来。   明长昱面色微沉:“你这两夜,都和李青林在一起?”   君瑶不明他为何明知故问,点头说道:“是。”   明长昱:“他的伤是你处理的?”   君瑶愣了愣,迟钝地反应过来:“是。”   明长昱轻轻掀开她的衣裳,指尖从她伤口边缘触过,引起君瑶一阵颤栗,在她分神时,明长昱轻轻地为她上药,却有些不悦地说:“他倒是把我的待遇先享受了。”   君瑶不由失笑,心跳也悸然加速,眉眼也染上笑意:“受伤可不是享受。”   明长昱若有所思,眼眸深邃:“的确,若你现在没受伤,你我也算是有肌肤之亲了。”   君瑶觉得自己被他抚过之处,都酥软成一片,尤其心,荡漾着徜徉着,被他的温柔亲近熨帖包裹着。她情不自禁靠在他肩膀上,感受着他宽阔的力量和温和的体温,喃喃道:“侯爷,我……这两天经历了很多事,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在离京生死别离后,与心悦之人重逢,会有如何满腔柔情的话语。明长昱期盼地看着她,双眼与她相凝,深深地睇着她。   君瑶往门外看了看,见各处防守严密,便凑到明长昱耳畔轻声问:“魏含英呢?”   明长昱面色微微僵了僵,依旧耐心地回答:“安置好了。”   君瑶凝眉思索:“那许穗儿呢?”   “也安置好了。”明长昱不悦,有些哀怨地盯着她,轻轻握着她的腰:“你没别的想说的?”   君瑶点点头:“所有的人都在吗?可有人行迹可疑?”   明长昱无奈地笑了笑,捧着她的脸,没有回答,须臾之后,才低声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嗯?”君瑶很是认真,乌黑的眼睛思索着案情的事。   明长昱不许她走神,指尖轻轻抚过她柔软而有些干涩的唇,俯身轻吻她的耳朵:“小幺,我担心你,也很想你。”无论是见不到她时,还是此时此刻已经见到她时,都很想很想。   有人云两情久长,又岂在乎朝朝暮暮?可当他真正体会了,才知此话很是虚假。若当真情深且浓,何止朝朝暮暮,弹指之间,眨眼顷刻,他都想与她在一起。   他孤身一人,虽然依旧可以是明长昱,依旧是定远侯,依旧是大理寺卿,依旧是圣上的臣子,却不是拥有完整灵魂的明长昱。唯有与她相伴时,真情相融时,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完整的自己。   君瑶眼眶微热,将脸埋在他胸前,轻轻地蹭了蹭。她眨了眨眼,将泪水搵在他衣服上:“其实我也很想你的,也更担心你。”   她习惯了孤身一人,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时,不习惯有牵挂和思念的人。而自与他相识相许后,他总是在她最需要时出现在身边,即使不在,他也会出现在她的思念里。   明长昱紧紧地抱着她:“除了腰上的伤,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君瑶摇头:“就是身上有些腻,想洗个澡。”   眼下条件艰难,哪里能给她烧热水?明长昱有些内疚:“不如我帮你擦一擦?”   君瑶立刻摇头:“有些困了,还是先睡觉吧。”   帐篷里简单地铺了床,够他们二人相拥着睡下。明长昱不愿她多思,便安顿她睡下。虽然现在离晋县已经不远,但此刻入城显然太过匆忙。   明长昱见君瑶睡熟后,捏了捏她盖在被里的手脚,都是温热的,才放心出帐篷,与明昭商议入城之事。   无月星稀,明长昱方一出帐,便见李青林立于对面的帐门前,遥远的目光来不及收回。既已被发现,他便坦荡荡地向明长昱行礼,温和恭敬地问道:“侯爷,阿楚可好?”   明长昱自问识人观色,敏锐精准十之八九,可眼前的李青林,却让他无法完全看透。他只是淡淡地回道:“她很好。”   李青林面色不动,淡然如静水,只是略微往账内看了看。他自身有伤,病也没痊愈,说了几句便有些不支,勉力向明长昱行礼告辞后,转身入了账。   四下沉寂下来,所有的人恪尽职守,无人随意交谈。明昭无声走到明长昱身边,低声道:“已查了所有人的行踪,水匪袭击主船后,我们的人各自分散布阵抗敌,刑部的人各自为阵,魏含英落水之后被救起,但她是否是真落水,暂且无法确定。”   所以,眼下最有嫌疑的人,就在李枫、章台、柳镶,以及魏含英之中。   “还有一人,”明长昱轻声道,“何三叔。”   明昭无声颔首。除李枫等人外,何三叔的确也值得怀疑。明长昱所言未尽,他何止怀疑何三叔,他深切怀疑猜忌是,是李青林。   明昭面色有些凝重:“那接下来我们……”   明长昱说:“入城。”一则,此行的目的本来就是入晋州城,二则,君瑶的身体需要调养,在这荒郊野外,他不放心。   水匪的行动失败,算得上是一种败露。明长昱无论何时进城,不管是晋州城的官府还是崔家人,都该会有所行动。   将大致的事宜商定之后,明长昱才回到帐中休息。大约是奔波劳累,君瑶睡得很沉,次日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洗漱完毕后,她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茶园外更是多了一些人马,不知所为何事。   明长昱让人为她准备了简单的清粥,说道:“崔家人和晋县知县。”   这些人,在昨夜半夜之时就到了茶园之外,让人请了几次,可得知明长昱已经安歇之后,就没再来叨扰,反而诚心诚意地在茶园外等候,一直等到天亮,还准备了不少东西过来,生怕怠慢了明长昱一行。   君瑶蹙眉,复杂地朝那些人看了看,将帐帘拉好,对明长昱说道:“追杀我的杀手,擅长剑术,可是他有一个动作露出了破绽。”   明长昱双眸微凝,将随身带的一柄剑递给她:“什么破绽?”   君瑶回忆着那杀手的收剑动作,模仿着做出来。明长昱一看心下便是了然,面上却看不出喜怒。君瑶将剑收好,仔细的端详着他的神色,一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继续端着碗喝粥。   刚将东西吃完,君瑶趁着收拾东西的空挡出门透气,李枫就在此时匆忙抽出了空来看她。君瑶与李枫一同张大,对他知根知底,私心里不愿意怀疑他。可他也是与隋程南下河安的人,君瑶不忍地生出丝毫戒备。   李枫见君瑶脸色不好,关切的话语滑到嘴边又落了下去。他踟蹰着说:“你没事就好。”   君瑶拢紧衣服,问道:“我可是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   李枫很是歉疚:“你要是有事,我都没脸去见师父。我到时候就以死谢罪!”   君瑶面色一变,心头难免震动,梗了梗说道:“你的志向就是如此?岂非更让楚老失望?”   李枫结舌不语,只好握紧拳头:“反正你没事就好。今后你可千万别再和我们走散了。那群水匪,若再让我见到,我必定为你出气解恨!”   君瑶眯了眯眼:“岂止是你,我也要为自己报仇的。”她如何能让一个毒瘤扎在他们身边,得迅速挖去才是。   顿了顿,又加重语气,对他说道:“你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要擅自行动,切记!”   李枫见她面色严肃,口吻凝重,便狠狠地点头:“好。”反正君瑶是他在京中最信任的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君瑶微微压抑的心情稍稍放松,她抿唇笑了笑,李枫忍不住想伸手揉她的头发。可见她的青丝上绾,乌亮的头发已不如幼时那般细软暗黄,他就有些下不了手。他讪讪地笑了笑,见明长昱好像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便立刻收了手。   君瑶心中的石头放下一块,转身便看见明长昱。他目光温和平静,吸引着君瑶,让她忍不住想接近。她如雏鸟归巢一般,慢慢地向他走近,在他人目光无法触及处,他快速牵住她的手。   君瑶忍不住拿眼睛往旁边瞟,生怕被人看见。明长昱轻笑一声,放开她的手,低声道:“晋县的知县和崔家人都到了,今日就要入晋州城。”   君瑶的心不由一紧,她希望能尽快入城查案,可又担心即将面对的是豺狼虎豹。她下意识认为晋县知县与崔家人,或都不好对付,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她问:“侯爷是想从谁入手呢?知县还是崔家人?”   明长昱不置可否。若崔家和知县当真有问题,只怕他们早已有了勾结,从谁入手差别不大。既然今日他们主动送上来,明长昱就顺势接受,免得今后另想办法周旋。他只是暗暗地捏了捏君瑶的手,提醒道:“你是大理司直,他们对你也不了解,只怕会认为你很好应付,你需当心。”   君瑶点了点头。论理,明长昱是侯爵,身份比她尊贵,也比崔家的人身份更高些。可崔家毕竟在晋州盘踞多年,势力早已根深,明长昱想要撼动,就需下点狠功夫。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李青林已准备妥当,换好了衣裳慢慢走出帐来。明长昱面色淡然,只微微向对方点头示意。   李青林面色依旧苍白,看着没比昨日好多少,甚至更加疲惫虚弱了些,温和的眼神雾蒙蒙的,泛着清冷。他向明长昱拱手,轻声道:“在下此行是奉圣上旨意督建粮仓和防御城墙,虽与侯爷要查的案子关系不大,但若有需要之处,在下定不会推辞。”   明长昱无声地而笑,不曾答应,也不曾拒绝。   李青林浑不在意,目光落在君瑶身上:“我与阿楚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如果来得及,等这边事物尘埃落定后,一同回京如何?”   君瑶一时不知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到底何意,明长昱将她稍稍拦在身后,说道:“我和他一同查案,当然要与她一同回京。若赵侍郎需要,我会加派人手给你,好让你早日完成督建事物,如此一来,说不准能赶上我与她一同回京的日子。”   李青林也不知是不是吹了清晨的冷风,倏然抚住胸口压抑地咳嗽。何三叔低声在李青林耳边说了什么,连忙向明长昱拱手行礼道:“请侯爷恕罪,在下需先扶大人回去休息。”   明长昱面色淡下来,却依旧噙着几分冷淡的笑意,关怀道:“待会儿还要赶路入城,若赵大人病弱不支,我就让人为你准备一顶轿子。”   李青林用洁白的手绢轻捂住唇,轻声道:“不用。”说罢,深深看了君瑶一眼,转身与何三叔一同回了帐子。   明长昱一转身,便一个爆栗轻轻敲在君瑶额头上:“今后少与他相处,说话也不许!”   君瑶仔细认真地回忆了与李青林相处的情形。她从未主动,与李青林同处,也大多是形式所导致。她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珠无声转了转。   明长昱未得到她回答,面色有些不快。但也知道她自有分寸,少不得自己要暂且宽容些。   这边准备妥当,知县与崔家的人便被请了进来。   知县是晋县一方父母官,而崔家的人却是晋州这一方的豪族,族中还有人在京城做官,是以知县虽有官衔在身,却走在崔家人稍后。君瑶站在明长昱身后,暗中打量着来人,知县名唤吴学元,身着官服,双手轻拽着下裳,走得急切,他年近四十,面白无须,倒比真实年纪看着年轻些。而稍微走在他前方的人,是两个崔家的人,一人年长,是崔家家主崔阳泽,他年近五十,头发斑白,精神尚可,身体健朗。另一人年轻,二十岁左右,是崔家长房第二子崔泰。   崔家家主平日深居简出,只负责处理族中大小之事,今日亲自出来迎接明长昱,可见其慎重。但他并未开口,而是与崔泰一同行礼。崔泰趁机说道:“我与祖父日夜盼着侯爷,一得知侯爷在此处,就立即来迎接。有怠慢之处,请侯爷恕罪。”   明长昱深深地看了眼知县,又看了看崔泰:“你有何罪?我本打算安静地入城,不想多加打扰。承蒙公子与崔老先生看重,竟亲自来接。既如此,就一同入城。”   崔泰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在下这就去安排。”他立即转身去唤人。   还是一直未开口的知县在此时上前说话,恭恭敬敬地问:“请问侯爷,是在晋县办公,还是在晋州府办公?”   晋县县衙与晋州府都在晋州城内,但住在何处还是有些讲究。这话一问出口,所有人齐齐地看向明长昱。   崔家自然是希望明长昱能住进离崔家更近的晋州城,但就算明长昱进入晋县,也没有多大影响。   明长昱未曾思索,一锤定音地说道:“自然是驿站。”   崔家家主崔阳泽、崔泰以及知县都微微惊愕,却没有多言。因为按律,朝廷下派的人,都应该住驿站。除非驿站破旧得不能住人了,才另安排其他地方。但是晋州多年来都有御史前来,历任御史都住在驿站之中,所以驿站不仅能住人,办公还很方便,且离晋州两府都很近。   当下崔家人与知县也不好再说什么,立即派人将驿站收拾出来。 第221章 互相温暖   晋州的驿站是一处大院落,曾有一名御史带着家眷入住,嫌驿站太小,扩建了两圈。是以现在的驿站,比得上富庶的人家,房间院落都有,虽不豪华,却也不太简陋。   明长昱自是不用亲自收拾的,崔家人和知县嘘寒问暖,送了不少东西过来,都是日常生活所需的物品,明长昱并不推辞,让人收下了。   眼下将崔家人与知县安排在正堂里相见。明长昱对明昭挥了挥手,明昭立即捧出一个雕漆描红勾金的匣子,拿到崔阳泽身前,亮出里头的金镶玉佛手与一窜小叶紫檀佛珠,说道:“听闻崔老夫人信佛,这是侯爷亲自挑选的佛手与佛珠,恭贺崔老夫人七十寿诞。”   崔阳泽与崔泰立刻起身,诚惶诚恐地婉拒,然而被明长昱三言两语绕过去了,最后不得不收下来。不单是崔家人得了礼,连知县也得了好处,连声道谢,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明长昱威严而不失亲和地笑着,对知县道:“对了,在前往晋县路上时,偶遇一位女子。这女子名叫许穗儿,自称是县丞的外甥女。我担心她一女子在外孤苦,就带上了。县丞是你的属下,方便的话,你就将许穗儿带去给县丞。”   知县吴学元怔了怔,面色有些古怪,暗暗拿眼睛去看崔家人。   崔泰与崔阳泽对视一眼,终究起身说道:“侯爷,您有所不知,这县丞私吞茶税,作假账,已畏罪潜逃。前些时日,官府派人捉拿时,他慌不择路地跌落,已经死了。”   明长昱静了静,半信半疑的模样:“是吗?如此之巧,看来我需深查这位县丞。”   知县凛然道:“下官定当竭诚为侯爷效力。”说着,他便有关县丞案件的细节一一道来,还吩咐人去取卷宗。   这些细节和卷宗如何明长昱并不关心。若是这些人有意隐瞒,就算拿了卷宗来也不一定是真的。明长昱面色悲悯,蹙眉道:“若这县丞真有茶税之案有关,倒也辛苦你了。不过那许穗儿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因无依无靠才来找亲人的。眼下该如何安顿才好?”   知县吴学元也是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而后沉声叹道:“下官与县丞……也算是有些交情,倒是可以暂且照顾他的亲人。正好下官的妻子缺一个贴心的人,就将许姑娘暂且安置在我家中,等这一番事情结束后,再看她如何打算。若她愿意,我让夫人留意着,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明长昱面色一展,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一行都是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多有不便。如此就将她暂且托付给你。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若当真为她寻了好亲事,我也会为她出一份嫁妆的。”   知县吴学元连连点头,少不得又是一顿奉承。   初来晋州,还是以休息整顿为主。明长昱也没有立刻谈及茶税之案,崔家人和知县似乎都暗中松了一口气。明长昱推脱舟车劳顿,将来探访的人都推辞了,顺道让人将崔家人和知县送走。   驿站整顿完毕后,明长昱与君瑶总算能安静地在一处说说话。君瑶总算见到了崔家人,也需要进一步了解。   “崔家家主崔阳泽虽上了年纪,但崔家大部分事宜都得经他同意。他也算得上是一方人物,很懂得进退。这两年他有些隐退的意思,除了重大的事情,他不太会出面,都交给底下的人。都说崔家下一任家主会从三个人当中选出,其中一人,是崔家嫡长子崔奉,他已经在京为官,前途似锦,是崔家这一辈仕途坦荡的人,很受看重。其中一人,人称三公子,这位三公子深居简出,比较神秘。虽体弱多病,但这两年从崔家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做了几年漂亮的事情,也颇得崔家族人青睐。只是他体弱多病,很少与人接触,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少有人知晓。最后一个,就是方才所见的崔泰。”   君瑶认真听着,听闻明长昱稍稍停顿,便抬眸看了他一眼。   明长昱意味深长地说道:“崔泰此人在崔家的情况比较特殊。论地位,他比不上嫡长子崔奉,论才干,他比不上崔三公子。但这些年也算汲汲营营,不甘落后,私下做了不少小动作。”   君瑶若有所思:“今日与崔家家长一同来的人是他,并不是因为他出众,而是因为崔奉在京中,崔三公子病重,只能由他来。”   试着推测一番,偌大一个崔家,崔泰难道丝毫没有想法?崔奉远在京城,崔三公子又是个病秧子,他不是没有机会的。   看来,这一次南下,并非只是接触茶税一案那么简单。从坞县到晋河遇险,再到萧婷的村子,每一步,每一个人,都被疑团笼罩着。   想起萧婷,君瑶突然记起另外一件事。这一路过来到处都是耳目,她不敢随意说出口。眼下只有明长昱和她二人,她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这锭银子,是她从萧婷家中偷换出来的。萧婷打开匣子放银子时,她就有所怀疑。萧家母女生在农家,就算外头有人为他们赚钱,也不至于两三年间就赚这么多钱。她趁机细看了那些银子,银子都是高纯度的白银,但都没有任何标记——不知铸造年份和地方,也没有标明铸造的用途。她当时就有一种惊讶的想法:这银子是私铸的。但看那匣子里的十几锭银子,就知道这事不甚简单。谁能一下子私铸那么多纯度如此高的银子?而且还是由邻长夫人亲自交到萧家母女手中。   邻长可是专门管理村中农户的,也算官府中的底层官吏。细想这其中的层层关节,君瑶就觉得毛骨悚然。   明长昱捏着这锭白银,面色陡然阴沉下去。他阴默片刻,将银子收好,一想到她孤身流落在外,还遇到危险,难免心有余悸。   君瑶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的担忧,依旧继续说道:“萧婷在分别前托付我一件事,她希望我帮她找到他的哥哥萧宇。那些银子,说不定就是他的哥哥萧宇给她带回去的。”   “萧宇?”明长昱没有听说过此人,但这人能将私铸的白银带回家,必定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有机会,再会一会萧家母女。”他说道,“她们或许有萧宇的消息。”   君瑶凝眉:“若是她们知道,为何还要我帮忙去寻?”   明长昱:“就算她们不知道,也不会一无所知。哪怕有蛛丝马迹也可。而且,她们母女,不会无缘无故让你帮忙找人的。”   君瑶明了,无意识搓了搓手。   南方虽比京城暖些,可湿冷是难以抵御的,君瑶的双手有些僵,明长昱轻轻挨了挨她的指尖,立即将她的手拢进手心里。   “这驿站好像有炕,整理出来后让人烧起来。”他说道。   手心的温暖熨帖着,君瑶微微低头,说道:“南方湿冷,你习惯吗?”   明长昱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的体温:“我是男人,体温本就热些。”每每握住她的手,都能感受到她手心薄薄的茧,还有手上细微的伤痕。这些日子她不容易有机会做粗活,但那些往昔留下的痕迹,难以磨灭。   他还能感受到她有心事,从萧婷的村子回来后,便始终藏在心里,压抑着,克制着,或许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算她不打算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唯有关乎她的家人时,她才会露出这样沉默忧伤的眼神。   “蓉城的冬天也是这样?”他问。   君瑶的手在慢慢回暖,听闻“蓉城”时,睫毛不由一颤,说道:“不是很冷,穿厚些还是比较舒服的。”   “会下雪吗?”他继续轻柔地问。   君瑶的手微微僵了僵,下意识将手抽回,却被他握紧。   “蓉城很少下雪,若想看雪,需到山上。”她有些敷衍地说。蓉城有座西岭雪山,可她从未去过。李枫曾无数次撺掇她去西岭看雪,可她都推辞了。次数多了后,李枫也不再提。但他无法明白,君瑶不喜欢看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冷,而是怕深刻地回忆起兄长离开的场景。   她眼底细微的情绪,没逃过明长昱的眼睛。一提到蓉城,他几乎能推测出她的心事与此有关。   为何在入晋州之前没有?只怕与她前两日的经历有关。对于她与李青林遇险逃亡的这两日,她也许有所保留,没有将全部实情告诉他。   他慢慢地搓揉着她的手背:“你幼时手冷,可有人为你这样暖过?”   君瑶怔了怔,能这样为她暖手的人,自然是无比亲近的人。还未入楚家时,她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温暖总没有问题。但偶尔玩疯了,也不会太注意自己的冷暖。为她暖手的,除了母亲,就是兄长。   他拐弯抹角的话,终于让她恍然大悟。一瞬间,细弱却激荡的情绪翻涌而出。她微微抿着唇,轻声道:“我……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不相信那个黑衣人说的话……”   明长昱温和地问:“他说了什么?”   君瑶抬眼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眼底确认什么。   “他说,我的兄长已经死了。”   她强撑着,隐忍着心痛,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明长昱眉宇轻轻一蹙,反问道:“你信了?”   君瑶摇头:“我不信。”   他把他抱进怀里:“你不相信是对的。这晋州的人居心叵测,除了我,你谁也别信。”   他不仅仅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在他与黑衣人之间,她当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何况他的话,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丝希望和寄托。哪怕是渺茫的,她也愿追随着他走下去。   她很少向人表露出脆弱。而此时的她面色平静,背脊笔挺,但他依旧能察觉出她内心的彷徨和脆弱。他无声地抱紧她,两人相互借着彼此的温暖和力量。   两人抱了有一会儿,直到君瑶的手微微出汗,她才和明长昱分开。   情绪好些后,周大夫带着药箱来给君瑶诊脉看伤,明昭也来交代驿站的安排情况。   驿站不大,刚好够明长昱将其里里外外看守得森严牢固,根本混不进任何的外人。如今住在里头唯一的两个人魏含英与许穗儿,也会在一切布置完成后离开。   周大夫为君瑶诊了脉,君瑶毕竟不方便让周大夫为她处理伤口,只好带着药回房自己处理。房内已按明长昱所吩咐的那样烧了炭火,房内温暖干燥。刚关好房门,明长昱就敲门进来了。君瑶方将外衣脱下,闻声立刻胡乱披好,回头窘迫地盯着他,一边往屏风后躲闪:“侯爷,你近来做什么?”   明长昱自然而然地走到屏风后,神色熟稔地仿佛两人已如此多次,他让人备了热水,复又将药瓶纱布一一摆好,脱了软椅到她身边,说:“过来,我帮你处理伤。”   君瑶犹豫。昨日也是让他帮忙处理伤口的,但那时她的伤口牵扯得疼,确动作不便,才让他帮忙。可现在又不是。何况面对他炽热直白的目光,她会心悸难耐,窘迫得不好意思。   正犹豫间,他已拧好干净的软巾,拉着她轻轻坐下,灵活地解开了衣衽。微冷的空气刺激着腰部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侧身避闪,却听到他一声轻叹。   这一声轻叹,才让她神回归为,旖旎荡漾的心绪里,泛起淡淡的暖意。他面对的是她腰间裹着厚厚药膏与纱布的伤口,除了心疼,也生不出其他心思。这腰本就细,盈盈一握,皮肤细腻,犹如初升婴儿般娇嫩,所以那混着药粉的伤口,便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他解开纱布,用软巾擦了擦,那柔软的触感沿着伤口边缘,一直延伸到背部——他在帮她擦背。   君瑶挺着腰,慢慢松软,犹如一只被抚摸的猫。   “伤口不要碰水,若想洗澡,就这样擦一擦。”他说道。   她点点头:“不过我也可以自己擦。”   软巾有些冷,他重新浸了热水拧干,再沿着她光洁流畅的背轻柔地擦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上药时,他说道:“这是被匕首刺出来的伤口,你落水时,可注意到可疑之处?”   君瑶向他讲述那晚的经历时,并未讲得太细,只说落水后被李青林救下,又在林中遭遇杀手,再次得李青林相救之后,被萧婷带回村中养伤。经明长昱一提醒,她才认真思索起来。   她是被人拖下水的,落水后浑身冰冷失去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撞到了什么。但此时却细想出一个疑点:魏含英落水,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魏含英此人,不得不让君瑶与明长昱警惕怀疑,自从与她相遇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有些匪夷所思。小雅茶肆斗茶,张老板刁难,魏含英船只破损沉水,这一切都刚好发生在明长昱与君瑶眼前,看似是意外,实则难辨真假。更何况魏含英上了船之后,水匪就随之而来。她落水之后,被君瑶发现,君瑶在救她之时,被水匪拖入水中。   凝神沉思,她回答明长昱:“我也不知是什么人拉我下水。”顿了顿又说:“但我觉得魏含英很是可疑。我那时被拖下水,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葬身水中,是李青林救了我。之后魏含英是如何脱险的呢?”   明长昱面色有些难看,谨慎地为她裹好纱布,说道:“主船被毁之后,我的人用卫船将水匪的船困住,那群水匪对晋河十分了解,得知失手后就纷纷潜水逃走。我这才带着人收拾残局来找你。魏含英则是明昭从两个水匪的船上救下来的,当时她与两个水匪纠缠,也受了伤。”   君瑶微微抿唇,一时难以说出其中到底有什么端倪。思索了片刻,又问:“以你的经验来看,那魏含英可有身手?”   明长昱默了默,才说:“没看出来,但或许是她掩藏得好。”他自然知道君瑶为何有此一问,又说道:“她在水匪散逃后不久就被明昭找到,没有机会扮作杀手去追杀。何况,你说过那杀手收剑的动作有问题……”   “杀手收剑的动作,可能是形成习惯的下意识动作,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让我将这一线索透露给你,离间我们内部的人。”君瑶担忧地说。   试想一下,若明长昱的人刚进入晋州,还未着手调查茶税之案,就开始怀疑内部的人,互相猜忌,将是怎样的后果?届时人心涣散,志气不齐,还如何查案?   但若真有内鬼,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个内鬼就在他们身边,每日相见,且这人还故意设计,让明长昱与其心腹相互猜忌。   这简直让君瑶不寒而栗。   处理好伤口之后,君瑶穿好衣裳,摸了摸温热的床榻,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就暂且休息一日,你好好养伤,明日之后再开始查案。”明长昱说道。   这一夜,南方湿冷的风吹过晋州上空,裹挟着黑夜阴沉沉的压下来,将晋州的黑暗与危险,统统掩蔽在黑色中。   君瑶难得地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她又梦见了兄长,他的身影模糊,轮廓不清,就走在阴冷潮湿的夜色里,幼小的君瑶捧着一束鲜艳的芙蓉,紧紧地追随着,哭喊着,每走一步,手中的芙蓉便渐渐枯萎,娇嫩的花瓣一一掉落,随着凌冽的风飘散,落在一枚雪白的官银上头,化作黑灰。那官银银光闪闪,犹如黑夜中的萤火,有魔力地吸引着她。待她走近,白银化作大雪——是与兄长分离时下的那场雪。她在雪中踽踽而行,蹒跚而前,急切地呼喊着兄长的名字,兄长终于停下来,慢慢地转身。   梦里,她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兄长的脸。分离经年,她好像已记不清兄长的容貌了,当她努力看着那转身而来的人时,兄长的身影却被黑雾吞没了…… 第222章 县丞罪证   隔日早晨,崔家与知县的礼就到了驿站中,美其名曰礼尚往来,连君瑶都收到两份贵重的礼物。看着匣子中贵重的珊瑚和宝石,君瑶暗自感慨,难怪有不少官员在晋升之后就被一步步腐蚀,要经受住这样的诱惑,也太难了。   明长昱则收到一柄宝剑,以及一件护心软甲。想来崔家人和知县,在此之前都将他和君瑶打人打听过来,送礼一定要送对,否则事倍功半。   君瑶觉得相对于明长昱的礼来说,自己的礼物就显得俗气了些。既无来历,也无讲究,□□裸的真金白银。转念一想,她初入官场,许多人还不慎了解她的喜好,直接送看起来值钱的东西还是明智的。   但她觉得烫手。   明长昱说道:“这些表面的东西,你收着就好。若是不收,反而让他们生出其他心思,若当真不喜欢,等案子结束后,就上交国库。”   君瑶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污蔑她和明长昱收礼受贿。可若是在案子结束后主动将东西上交,就将一切遗留问题化解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明长昱,暗道他果然是比她老道得多。   于是她将打算两份礼物收回自己的房中,趁着没上交国库之前,好好地把玩把玩。   明长昱失笑:“你要是喜欢,去侯府的库中随便挑。珊瑚珍珠宝石多得是,有多少拿多少。”   君瑶咋舌:“我可暂时消受不了。”   明长昱蹙眉:“我母亲不喜欢那些东西,长霖也从不感兴趣,库房里的珍珠宝石大多蒙尘了……你要是不喜欢,等孩子们出生后给他们玩耍也行。”   君瑶羞窘,腹诽一声暴殄天物,不接话。   趁着这半刻的空闲,魏含英特意来辞别。   “民妇承蒙侯爷相救,大恩无以为报,若侯爷有所需求,民妇自当相报。”魏含英盈盈行礼,言辞十分恳切虔诚,“民妇就住在这城内,家中有些屋子,还请侯爷不要嫌弃,择日到民妇家中做客,聊表民妇的谢意。”   明长昱点点头:“夫人的茶艺高超过人,若不再寻机会去尝一尝,岂非可惜了。改日我定会来叨扰的。”   魏含英喜不自胜,苍白羸弱的脸上露出喜意:“能得侯爷青睐,是民妇的荣幸。若侯爷当真光临民妇府上,说不定民妇的生意会更好。如此一来,晋州的茶生意也好做一些。”   明长昱耐着几分性子与她周旋:“夫人说笑了。”   魏含英带忧色:“民妇不是说笑,晋州的茶叶收成一年不如一年,茶商大多都离开了。这对茶商和茶农来说,都是巨大的冲击,那些以卖茶为生的人可想而知过得十分困难。我只是一个女人,不能兼济那么多人,只求能坐做好自家的生意,不让夫君在地下时记恨我就好了。但是做生意讲究共赢,单是我一家独大,难免会有所失衡。民妇对此无能为力,只希望能借助侯爷的力量,改善晋州的困境。”   明长昱笑道:“夫人大义,令人钦佩。”   魏含英掩唇笑了笑,虽面色虚弱,可到底带着女人淡淡的妩媚。她眼波轻转,盈盈地落在君瑶身上,那清淡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浓烈,看得君瑶一愣。   魏含英旋即向君瑶走了两步,欠身拜礼,说道:“多谢楚公子当晚相救,救命之恩,含英定当倾身偿还。”   君瑶客气地笑了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客气。”   魏含英似有些过意不去:“这不算客气,毕竟公子为我冒险,还受了伤,若我丝毫不放在心上,岂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了?”   她隐约有些急切,继续道:“我这里有些祖传的伤药,祛疤最好。若公子不嫌弃,我回去之后就亲自给你送来。”   “不必麻烦了。”明长昱打断她的话,“难道我还缺祛疤的伤药吗?夫人的药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魏含英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接了话:“是了,我只是担心楚公子而已。若楚公子来民妇家中,民妇定会亲自为你斟茶,以表感激。”   君瑶不知为何,觉得魏含英的话和眼神有些诡异,只是她一时也看不出端倪来,便应付道:“如此先谢过夫人。不过……”她顿了顿,斟酌谨慎地说:“那晚,那水匪没为难你吧?”   魏含英摇头:“我虽只是一个女人,但也有防身之法,大不了拼死一搏,绝对不让他们欺辱我了去!说来,此事也让我长了教训,若非我体弱不敌,也不会被水匪逼下船落水。”   她愤然咬唇,又问:“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水匪,侯爷可有线索?”   明长昱淡淡地说:“我初来乍到,对那些水匪还不如夫人了解,如何能有线索?”   魏含英叹气:“这些匪类,都是像杂草那样,很难除尽的。只是苦了在晋河来往的船只,难道今后就没有办法制止他们?”   明长昱说:“此事我会与郡守以及知县商议的。”   魏含英这才离开驿站,临走前留了帖子,上头有她居住宅子的地址。   君瑶感觉伤口发痒,隔着衣服挠了挠,不自在地问:“我为何觉得她的眼神怪怪的?”   明长昱面色微冷,抓住她抓痒的手,重重捏了捏,沉声道:“今后离她远一些就好。”   君瑶没有将多余的心思放在研究魏含英的举止上。与明长昱小坐了片刻,就得知知县与知县夫人来访。   他们二人定是为县城的外甥女许穗儿而来。眼下明长昱便吩咐让人将许穗儿领出来,让知县夫人带走。知县夫人见了许穗儿,先是夸赞了对方一副好容貌,又掩面哭泣,悲叹她命苦,又万般承诺,会将她视如己出,有机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许穗儿只是一个孤女,举目无亲,有人能够收留自己,当然是感激的。见了知县夫人,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随之离开。   知县吴学元做事还算周道,请了明长昱做见证,与夫人一道决定收许穗儿为义女,丝毫不在乎县丞是有罪之人。   许穗儿上前向明长昱行礼:“民女一直觉得我舅父的事情有蹊跷,请侯爷为他主持公道!”   这话对知县吴学元来说有些冒犯了,但他浑然不在意,还宽慰许穗儿:“是非公道,自然要一一查明才知道。你放心,我身为晋县的父母官,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非作歹的人。”   许穗儿激动得流泪:“多谢义父!”   知县吴学元十分欣慰:“你只管把我和你义母当做亲生父母,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与县丞也算有交情,为着这份情谊,我也不能辜负了他。接下来你好好住下,将来嫁人之后,也把我家当做娘家,常回来看看。”   许穗儿很是动容,连连点头。   待这“一家人”将事情说完之后,知县才开始说正事。   “有关茶税之案的卷宗和县丞案子的资料,下官已经准备完毕,侯爷与楚大人何时方便来看?”   君瑶是大理司直,下到地方就是钦差,设计案件,自然需要她一同查探。   明长昱说道:“我会尽快。另外,请你转告崔家家主,晋州的茶地大多都掌控在崔家手中,要查还需从崔家查起,崔家人应该知晓,全力配合。”   “这是自然。”知县吴学元依旧有些担忧,他实在摸不准这位侯爷的心思,也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明长昱让人暂时关闭驿站的大门,不再接待任何人。   君瑶想起知县与其夫人的言语,就不由蹙眉:“也不知他们对许穗儿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觉得与其让许穗儿去知县家中,还不如让她留在我们这里。”   “让她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明长昱说道。   君瑶也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了,但许穗儿于她而言,也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不反对明长昱的安排。   这日下午,晋州官府就派人将有关县丞案件的卷宗送了过来。君瑶与明长昱一道看完,一致认为这是一份十分完美的卷宗。问题就在于它太完美了。   这卷宗内,详细记录了县丞岳东有关茶税一案的细节。岳东最大的罪行,便是私吞茶税。   晋州是茶税的缴纳大户,每年规定时候,会向朝廷上缴定量的茶税。茶农不管是否种茶,都要交茶税。而茶税由底层收集,层层上交。每一层都会出现盘剥克扣甚至谎报税目等情况,但只要能按时按量完成上缴,且无人发现,上头的人也不会管。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河安韩愫查出税目有问题便是案例之一。所以,这事只要不摆在明面上来,就不会有人去触。上缴茶税有两种形式,一种交钱,另一种交茶。晋州历年来都向各地以及朝廷上缴茶叶,而这两年,茶叶就没按时按量交齐过,连税钱也收不上来。   按卷宗所记录的,县丞岳东,就是茶税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向底层的人谎报上缴数目,多收了不少茶叶,最终将这些私吞的茶叶拿去转卖,获得了不少利益,大量的钱财都进入了他的私囊。这事暴露之后,知府与知县带人查抄了县丞的家,从其家中搜到银钱无数,以及私下交易的账本等。   据说此事引起晋县茶农不满,两年内拒绝上缴茶税,甚至减少茶叶种植。   再加上这两年茶叶种植不易,种下的茶大多都枯萎了,茶叶和茶税实在收不起来。   君瑶抿唇,唇角勾了勾笑起来:“所以,茶税案的关键罪人是县丞以及茶叶收成不好?”   明长昱:“我倒是佩服这位县丞,一个人影响了一个州县。晋州城这么多种茶的农户,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他不交茶税了?”   君瑶促狭:“要不然乔装打扮去看看那些茶农,听听他们怎么说。”   明长昱蹙眉:“他们既然能知晓我们来锦州的路线和安排,就不会让我们见到真正与案子相关的人。”   “不去试试如何知道?”君瑶想起在河安时的所见所闻,也知道明长昱所说的有道理。   明长昱缓了缓:“我会让人去查,你身上有伤,不必亲自去了。”   君瑶不置可否,继续谈论案情:“这份卷宗没有问题,唯一不妥的,便是太过完善,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到县丞身上。县丞虽是一个县的二把手,可没人相助协调,如何能完成这么多罪行?他的死,只怕有蹊跷。”   明长昱赞许:“若说没有勾结,那是不可能的。以我之见,这县丞岳东,那么是替人顶罪而死,要么就是被人灭了口。只可惜现如今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否则多少也能从尸体上发现线索。”   那卷宗里记录着,县丞岳东在被追捕时反抗跳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看来,这真相还有待考证。   就算案子被写得天衣无缝,可也依旧令人怀疑,想来晋州官府的人也知晓这一点。可为何明知会被怀疑,还这样堂而皇之有恃无恐地拿来给明长昱看?难道他们确定了就算明长昱有所怀疑,也无法查出任何问题?难道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完全之策?   君瑶担忧地看了眼明长昱,他却面色平淡,似不以为意。   明长昱将明昭唤进来,吩咐道:“去查查,县丞的家是否被查抄完了,若是查抄了东西,需一一检查,不得遗漏。”   明昭闻言立即去办。君瑶也明白了明长昱有此安排的原因。以她自己的看法,最好去县丞家中看一看。那些被查抄的东西,大约也被处理过了,就算去看,也可能看不到想看到的。   所以,估计明昭办事,会办的十分细致,大约不久后,关于县丞的过往,都会汇报到明长昱耳中。   光景飞逝,一眨眼就到了暮时,原本已关门的驿站却有人来访。问了之后才知道是魏含英。因明长昱吩咐了不见客,魏含英也没进门,而是让人转交了一瓶祛疤的药膏,又付了一份药方与使用方法。   药膏交到君瑶手上时,明长昱让周大夫来了一趟,将药膏仔细检查了一遍。药膏当然是没问题的,与魏含英给的药方一致。然而明长昱却将药膏交给周大夫,说道:“给那几个兄弟用一用,免得他们留疤。”   君瑶愕然:“男人留疤很正常,给了他们那我呢?”   明长昱理所当然地说:“男人也不希望留疤,只是平时不注意保养留下了而已。这祛疤的药膏的确是好,但要等伤口愈合之后才能用,届时药膏的药效都不如现在好了。不如现在给兄弟几个,他们正好用得上。”   他直视君瑶,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我有特殊的祛疤药膏,保证不让你留丝毫的伤疤。更何况,就算留下了,我也不嫌弃。”   周大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暗自笑了笑,也是劝道:“是了,侯爷也有祖传的药,祛疤效果极好,只是配制起来复杂些。我这就去帮你配药,等你伤好之后,就可以立即使用了。这药膏十来天不用的话,就会干硬,效果就淡了,不如现在就给明昭他们,也不算浪费。”   君瑶当然不会吝惜一瓶药膏,何况明昭和那些侍卫对她很好,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明长昱很是满意,又冷声问:“魏含英走了吗?”   “已经走了。”   明长昱蹙了蹙眉:“吩咐下去,今日谁也不见,任何东西也不再递进来。”   明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长昱不由蹙眉:“还有事?”   明昭说道:“方才见不少人在驿站外逗留,询问了之后才知他们是临近几个乡县的人,递了帖子,想见侯爷一面。”   说罢,便将帖子递给了明长昱。这帖子上倒没什么具体内容,上头恭敬地写了拜访的原因和意愿,以及对明长昱的祝愿。这些个乡县,都是产茶之地,论理来说,明长昱早晚都该见这些人。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不请自来,还来得比较整齐。   明长昱将贴在放到一边,看向君瑶:“你觉得该见见吗?”   君瑶思索道:“我认为见一见也没什么,若将他们拒之门外,也不太妥当。”   明长昱给明昭递了个眼色,说道:“去安排一下,我在正堂与他们相见。”   君瑶一行人进入驿站后,还未正式对外开放,不处理公务,也还没接待晋州官场上的人。而今这临近各乡县的人来了,也应受到一定重视,是以明长昱让人立即辟出正堂来。   来的人不多,统共六人,但都是晋州城内的人物,在茶农与茶商当中颇有些分量。其中一人,是茶商推举出来的,乃晋州城品茗社负责人崔甫,听这姓氏,似乎与崔家有些关联。其余的人,是临近几个产茶乡镇的村长或邻长。   崔甫作为领头人物,站在前头率先向明长昱行礼,并双手奉上一叠厚厚的册子。   “草民崔甫,奉晋州万民请愿书,拜见侯爷!” 第223章 崔家茶园   崔甫递给明长昱的,的确是一份请愿书,书中陈述了晋州这几年种茶产茶的难处,又慷慨利刺了县丞等几个官吏的罪行,字字含愤,句句锤心。请愿书后,附着晋州城周围几个乡县百姓的签名及手印,白纸黑字红手印,极其醒目,诉说着这个地方对茶税一案的痛恨。最关键的,还是希望明长昱做主,严惩晋县县丞岳东,希望明长昱力挽狂澜,解决晋州城百姓的种茶问题。   明长昱饶有兴致地将请愿书放到案上,目光平静地看向崔甫:“你是崔家人?”   崔甫毕恭毕敬地站着,回道:“在下在晋县官府内做胥吏,与晋州崔家有些远亲,严格来说,也可以算晋州崔家这一支的人。”   明长昱轻轻点了点请愿书:“这书中,少说有几百人的签字与手印,倒是不容易。”   晋州几个乡县的人,都愿意在请愿书中签字按手印,这能说明什么?   崔甫说道:“县丞岳东在晋县多年,欺上瞒下手段肮脏,乡民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得知他罪行暴露,乡民们这才敢站出来说话。但晋州茶税之事,也并非县丞一人所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下私以为,县丞这样的毒瘤被驱逐之后,接下来就需一个带领人,将晋州的乡民带回正轨,重振晋州茶业。”   明长昱不置可否。他奉命来查晋州茶税之案,还未正式着手调查,晋州的人就已经将真相摆在他面前了,且罪魁祸首也畏罪潜逃,生死不知。好似一切的人都在暗示他,这案子已经没有了调查的必要,当务之急,是解决如何种茶。   他无声勾了勾唇,目光往其余人身上扫了扫,说道:“本侯知道了,改日我就带人去各处茶园看看。”   崔甫颔首,感激不尽地行礼:“在下替晋州百姓感谢侯爷!”   这行人离开之后,君瑶才将那请愿书拿来自己看。请愿书不可能造假,官府处登记着乡民的信息,也可比对手印。这几百个签字和手印,也是完全不同的,不好让人假冒。难道晋州所有的人都认为县丞岳东,就是茶税之案的真凶?亦或者,他们也是受蒙蔽的人?   她茫然地看着明长昱,不太自信地问:“难道茶税之案,就如此简单?”   明长昱将请愿书收好,说道:“这晋州上上下下,都不简单。”   他将明昭唤入内,低声吩咐道:“查县丞被查的物品,暗查知县府与晋州仓库。”   明昭神色一凜,转身离开了。   明长昱所吩咐的事宜让君瑶狐疑,查县丞和知县她尚能理解,查仓库所为何?   明长昱解释道:“各个地方都有存储粮食的仓库,粮仓内的储备用处很大,可赈济缓解灾荒,可调用兵用,还能作为中央调控的工具……总之十分关键。按往年以及各地的先例,各地的粮食都会征收一部分到粮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而晋州也该有茶叶储备才是。就算茶叶收成不好,也可调用粮仓中的储备缓解,可晋州两年内茶税上缴不足,也没向朝廷申请调用储备,这便可能有问题。”   君瑶恍然:“这么说,晋州粮仓里的存储也不多了?”   她查看过晋州前几年的收成情况,粮税与茶税都按时收缴完成的,除非出意外,否则晋州的官府不可能想不到调用这一点。   她本想立即与明长昱一同外出查案,但明长昱担心她身上的伤,便命她在驿站中休息了一日。一日,不能再多了,否则耽误案情。   趁着身上爽利,君瑶将驿站上下参观了一遍,甚至走到了高处,以俯瞰周边的情况。驿站位置极好,可远远地看见崔家府宅与县衙。崔家府宅静卧于错落屋舍中,宛如被众星捧出,高门深户,钟鸣鼎食。这样一户地方豪族,不看住在里头的人,但看府门前的石狮子,就可窥一斑了。   她目光淡淡的俯而过,忽然见有人与她招手。定睛一看,竟发现那青衫简素的人是李青林。原来他的住处离驿站不远,只隔了两条街。不过街道并不直接相同,是以平时不会碰面,好似相隔很远。   或许是因天气不错,还有暖阳,李青林搬到了屋外,坐在案前处理公务。他半倚在案前,身旁放着沸腾的水壶,手边烧着炭火,书旁还放着一碗温热的汤药。   君瑶站着有些冷,与他点点头打算离开,却见他情急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写了什么,抓了花盆中的石块包好,用尽全力向君瑶扔了过来。   当然是扔不到君瑶跟前的,但好歹扔进了驿站的围墙里。君瑶有些意外,无声凝他一眼,下了高处,去寻那被他扔进来的纸团。   驿站里都是明长昱的人,纸团被扔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被一个侍卫发现。君瑶从他手中拿回来,展开来看。   虽是仓促间写的,可字迹勾画清俊有力,峰回路转,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李青林写字。纸上写着:伤可好?可习惯?天寒昼断,望多添衣保暖,夜里好眠。   君瑶愣了一瞬,不知如何反应。李青林在纸上问的问题,她无法回答,难道也如他一般扔纸团?是以她没放在心上,打算回屋休息。可还未迈步,又一纸团越过围墙扔了进来。   这回纸上写着:晋州军事防务工程有疑,近年所征发之徭役多死伤,工程松散……   由此可见,晋州真不是一块干净的地方,难怪皇帝会将明长昱派到此处。这里虽离京城较远,但一旦失控,只怕会成为击溃千里之堤的蚁穴。   “大人,”一旁的侍卫提醒她,“不能再这样了,侯爷知道后会怪罪的。”   君瑶将纸团收好:“这也没什么,我会向侯爷说明的。”   说罢,她慢悠悠地离去。心里却依旧琢磨着,李青林与她传递这些消息,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向来习惯将事情往案情的方向思考,所以这些疑惑,也始终存留在她的心里。   明长昱得知后,果然向君瑶“兴师问罪”,要求她交出李青林递的纸条,以免她有与人私相授受的嫌疑。   君瑶曾经没深思过,现如今觉得明长昱这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酸气,仿佛一个大醋缸。她哪里还留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团?   “那他写了什么?”明长昱问。   君瑶如实交代。   明长昱轻哼一声:“伤情,是被他连累的,他不好意思就不该过问。你是否习惯,夜里是否好眠,也与他无关。”   君瑶听着他别扭的话,心里失笑,“但他还说了徭役死亡的事。”   明长昱说道:“晋州以南曾经被番邦小国窃占,为防御外地,这里常年征收徭役和士兵防卫。”   君瑶有所耳闻,自在那林间听到杀手那一席话后,她有意无意地查探晋州的一切,更是重点查了有关流放之地的事宜。可毕竟来的时间短,接触到的线索和人物都很有限,尚且没有任何发现。   她忍不住追问:“那我兄长……是否被流放到这里了?”问出此言,她的心跳与呼吸不由得紊乱凝滞。   明长昱摸了摸她的头,眼神深邃而隐晦,又似凝着难掩的愧疚与自责。他无声地把她抱入怀中,安抚道:“会有云开月明的一天的。”   这答非所问的一句,让她稍微安定了。但内心深处隐忍着,得不到满足。在一次又一次追问与探究后,她始终得不到明长昱的正面回答,即便她依旧愿意相信他,可她仍旧会决然做出自己的决定。   次日,崔家家主崔阳泽与崔泰来前来驿站,应明长昱要求,陪同查看晋县的茶园。君瑶也随同前往,一行人相聚之后,发现李青林也在其中。   崔家人为君瑶与李青林备了马车,一路出了城,到了曾经的一处大茶园。   茶园中尚且种着茶,但长势并不喜人,何况现如今是冬季,茶叶并不茂盛,也不是采摘的季节,是以在茶园中负责打理的人并不多。   崔泰领着明长昱等人入了茶园,一边介绍着园中的茶叶品种,一边吩咐人在园外的房舍中煮好茶。   “这片茶园,曾经是晋州产茶最好的地方。茶园倚着山,山上有野生的雪顶红梅,是进贡的绝佳茶品。可惜这两年,茶树有的枯萎,有的种不活,即便栽种出来了,也没有以往那般绝好的品相,所以茶叶收成并不好。”   明长昱随手摘了片干黄的叶子,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又俯身抓了一捧土,让随侍的人包好。   “崔家的大部分进项都是靠茶叶,你应对茶叶十分了解。”明长昱问崔泰,“你认为茶叶为何会变成这样?”   崔泰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道:“天气、土壤,还有……风水。”   “风水?”明长昱挑眉。   崔泰惶恐,依旧谨慎地说道:“五年前,南方修筑了大片御敌城墙和要塞,那御敌工程的方位、规模,都与晋州风水不符。不少晋州人认为,正是那处新修的御敌城墙,破坏了晋县的风水,才致晋州这两年收成不好。”   明长昱暗暗看了眼李青林:“赵侍郎如何认为?”   李青林说道:“风水之说古来有之,是与不是还需考察。但在下认为,那御敌工程在五年前就已完工,而茶税之事却从两年前开始,由此可见并无太大联系。”   君瑶暗自一哂。这晋州茶税之案,到底该怪谁?怪县丞私吞茶税,谎报茶税数目,还是该怪风水、怪那御敌的城墙?   崔泰被李青林拆台,也不见得窘迫,只是说道:“这风水之说,也是人云亦云而已。到底是晋州的茶商与茶农太过艰难,心生不安而已。”   明长昱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大致要将这片茶园一一参观一遍。   茶园虽能一眼看到尽头,可茶树纵横交错,辟出的道路复杂多变,又难以辨认。君瑶稍落后几步,就被茶树遮挡了视线,不见了明长昱等人的身影。她急忙循声往前走,走至一处十字岔路时,稍稍失了方向。待辨认清楚路,突然听见一排密集的茶树后传来对话声。   声音不算陌生,正是方才与明长昱交谈的崔泰。   “叔父,方才我说的哪里不对?”他似有些愤懑委屈,甚至隐忍着不甘。   他口中的伯父,正是崔家家主崔阳泽。崔阳泽压低声音,却十分不屑地道:“言多必失!此道理你应该懂。若非老三不在,崔奉又远在京城,崔家的要事我也不会带上你。你需步步谨慎,小心应对,否则便是对不起崔家,可懂?”   崔泰嗫嚅,气息粗沉,良久之后才道:“叔父教训得是。”   崔阳泽轻哼一声:“崔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让你继续打理崔家的事务?”   崔泰越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道:“我以后定当小心应对,不会让叔父失望。”   “但愿是这样。”崔阳泽十分不满地叹口气,“走吧,别出了岔子。”   这两人离开有些距离后,君瑶才绕过茶树往前走,冷不丁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险些惊呼出口。来人轻轻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是我。”   君瑶长吁一口气:“侯爷。”声音模糊,唇贴着他的掌心,柔软湿润。   明长昱心神一荡,忽而有些舍不得放手,到底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君瑶立即将方才所见所闻告诉他。   明长昱方是走在前头,忽然不见了君瑶,便支开人独自来找。听君瑶说完,他立即带着她离开此地。这茶园的道路弯弯绕绕,难以分辨方向,竟是让他快速找到了出路,不消一会儿找到了出路。而这出路,与来时的每一条路都不相同,尽头竟是一排亭台,亭台门窗是活动的,可随意拆卸。亭内分出数间屋舍,屋舍内陈设雅致,从内往外观望,可将整座茶园尽收眼底,一步一景,一屋一景,趣味盎然,若是屋外当真茶树满园,当真恐美不胜收。   明长昱毫不犹豫地带着君瑶入了当中一间屋子,君瑶发现此处轩阔明亮,门上挂着“茗香千古”的牌匾,屋内陈设着不少茶具,只是大多蒙尘,不常使用了。   她摸了摸其中一盏茶杯,疑惑道:“难道这是喝茶的地方?怎么不在城内,反倒在这茶园外?”   “这是给茶商聚会用的。”明长昱解释道。   这片茶地产的茶,据说是晋县产出茶最好的地方。每年新茶一出,晋县附近,乃至晋州城的大茶商,都会来此品茶,选出最好的一盏茶来,祭天祭地,祈求上苍保佑。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就鲜少有人问津了。茶商逐渐从晋县人的视野中淡退,晋县也再产不出好茶,人们再也不需要来这里。   君瑶坐在案前,看了看蒙了灰尘的茶盏:“你怎么带我到这里来?”   明长昱抖了抖广袖:“懒得陪那些人周旋,找个清净的地方歇息。”   君瑶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崔阳泽与崔泰等人开始在茶园里寻找起来,便生出几分恶作剧的快意。自来晋州后,她总是处于警惕紧张中,而进见那些人不安惶恐,反而觉得有趣。   这样的心绪转瞬即逝,她低声道:“崔泰与崔阳泽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明长昱说道:“毕竟比不上亲生儿女,崔阳泽定然不会让崔泰压过自己的儿子崔奉。”   “崔奉在京城时,与赵家联系亲密,你说赵家会不会在此时投靠崔家?”君瑶问道。   明长昱眯了眯眼,显然对此话题有话可说。他缓缓地收紧十指,冷沉地说道:“当然可能,京中已传了消息,自赵家被查抄后,赵柏文就一直深居简出,谁也不知他的行踪与去向。”   想当初,瓦解赵家何其不易,从河安开始步步为营,费了不少的力气才将赵家击溃。而今崔家远离京城,又有自身的势力,控制一方,恐怕比赵家更难对付些。   君瑶抿唇:“若赵家当真有异动,那崔奉……”   “不错,”明长昱颔首,他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早在来晋州时,就将接下来的事宜安排妥当,甚至想到了退路,“这也是我没有让崔奉离京的原因。眼下需要牢牢看住他,不让他离开京城半步,更不能让他与晋州崔家取得任何联系。”   虽说崔家还有崔泰,以及那位神秘的崔三公子,但崔奉到底是崔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关键时候,或许能成为明长昱的筹码。   察觉有人靠近,明长昱对君瑶使了个眼色,君瑶立即默然。这里虽看似只有他与明长昱二人,但外头有人看着,脚步声一靠近,就向明长昱递了消息。   门外的光微微晃动,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似没料到这里还有人,微微愣了愣,看见君瑶后,娇媚的脸庞露出笑意来,这样的笑意甚是动人,让男人看了移不开眼,女人看了心生嫉妒。   君瑶下意识挡住明长昱的眼神,而明长昱却是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来人正是魏含英。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节快乐! 第224章 醋意不小   这样一位风情美貌的女子,在明长昱与君瑶看来,却似曼妙的毒草,让人“敬而远之”。魏含英丝毫不在意,仿佛没察觉到明长昱与君瑶脸上的不悦,朝门外看了眼,又上前来行礼。   明长昱蹙眉:“你为何会在这里?”   魏含英噙着浅笑,吟吟说道:“民妇在这附近也有一片茶园,今日来巡视,恰好见这边有几位熟人便过来打招呼。谁知走到这千茗台,正好想起亡夫,就情不自禁地进来看看。”   原来这规模不小的亭台叫做千茗台。君瑶闻言,敏锐地观察着魏含英的神色,见她黯然伤神,颇有些落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魏含英抿唇,强颜笑了笑:“侯爷与楚公子是来查看茶园的吧?正巧我家的茶园就在不远,不如移步过去,我亲自为侯爷与楚公子斟茶。”   明长昱丝毫不给情面,直接拒绝道:“不必。”   魏含英怔住,面色一僵又浮出笑意来:“那不如民妇将茶盏茶具搬过来……我见楚公子面色苍白,许是伤还未痊愈吧?我正好煮了益气补血的茶,这就为楚公子斟一盏。”她期待地看着君瑶,眼底波光荡漾,欲说还休。   可惜她面对的是君瑶,君瑶偶尔是个二愣子,根本看不懂魏含英眼底的期许,便也径直说道:“大夫不让我喝茶,说是怕茶乱了药性。魏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魏含英纤细白嫩的手指绞着手绢,欲言又止。突然又抬眸,从怀中抽出一叠带着香味的纸,双手捧给君瑶:“既然吃着药不能饮茶,也可等伤情好之后再喝。这是我亲自调配的益气补血茶的配方,楚公子可收好,等伤好后再饮。”   方递到君瑶眼前,雪白淡香的纸已被明长昱抽走,他看也不看,随意放到一边,说道:“正好,我手底下那些个爷们儿也需要补血益气,我会让人将茶煮了给他们喝,多谢。”   魏含英唇角的笑意终于僵住,悻悻地收回手:“含英的茶能得侯爷欣赏,是三生有幸。”   这亭台茶舍已久不通风,本就蒙着淡淡的灰尘,魏含英带着香风入内,让明长昱略微窒息。他轻轻杵了杵君瑶的手臂,手臂往她胳膊上一抬,稍稍一拎,将她扶起来:“出去透透气。”   离开崔阳泽等人也有一会儿了,君瑶估摸着他们也该找过来了。此时茶园内已经没有嘈杂声了,崔阳泽与崔泰等人果然已经寻到了亭台外,恭敬地在外等候着。   “茶园都看完了,都进来坐坐吧。”明长昱对外说道。   崔阳泽与崔泰等人这便入了亭台,各自找了位置,随意入座。   君瑶所处的位置正好可将入门的人观察得清清楚楚,崔阳泽处变不惊,对明长昱出现在亭台内没有多大反应,对应从容。而崔泰的脸色却是微微一沉,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魏含英身上,透着古怪。   的确有些古怪,魏含英是丧夫之妇,按理说应当回避。但崔家人入门后,她只是略微欠身行礼,稍稍退了退而已。崔阳泽对她的存在,也并不算太意外,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转念深思,君瑶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魏含英虽是女人,可丧夫之后几乎承担了夫家所有的事务生意,与各大商户和官府的往来很是熟练亲密,她能在晋州立足,当然少不了与崔家人打交道,是以与崔泰等人相识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暂时将忽略了魏含英,而是先向明长昱示好,崔阳泽客套地说道:“在下备了好茶,正好让人带过来煮上,侯爷好品茶休息。”   说罢,便让人拿出新鲜的茶叶。茶具都是现成的,稍稍打理一下就能用。魏含英主动请缨烹茶,烘炉小茶须臾之后,便茶香四溢,香烟缭绕。若此时天朗气清,心静恬淡,当真不失为一件妙事。可惜在座之人,各怀心思,难以真情畅怀。倒是明长昱,言笑晏晏的,与崔阳泽说几句闲话。   “我方才站在高处,发现东南方有一片茶园,虽在冬日,却是生机盎然,茶叶精细呵护,看似不错。”   崔阳泽与崔泰对视一眼,谨慎地回道:“回侯爷,那是魏夫人家的茶园。”   魏含英将茶煮好,一一斟入茶盏中,细手捧着托盘,盈盈地走向明长昱,将清茶放在他手边,说道:“不过是有些种茶的偏方,勉强将茶树保住罢了。”   说着,又转身面向君瑶,笑意吟吟,动作款款,如兰的手指托起茶盏递到君瑶眼前,君瑶伸手去接,阮芷兰细嫩柔滑的手心轻轻抚过她的手,略微停了停,才将茶盏递好。   君瑶蹙眉,迎上魏含英轻柔动人的眼神,听见她说道:“含英就凭着亡夫留下的方法混口饭吃,还望崔大爷海涵。”   崔阳泽轻叹:“魏夫人,你手中的秘方,实则是有利于晋州的好事。不求你能倾囊相授,但求你能得你指点一二,也不至于让晋州的茶农与茶商都绝了生路。毕竟一家独大,也不是好事。”   魏含英将茶递到他跟前,轻声道:“崔爷言重了,含英不过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如何担得起全晋州的重任?”   “魏夫人所言极是,”明长昱趁机出言,“我也认为,晋州茶税弊病之事,根源并不在种茶之法,在座之人何苦为难一个女子?不如崔家主趁机想想,如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崔阳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明长昱环视着这亭台,忽而来了兴致似的,问道:“这千茗台,以往是用作茶商茶农聚会交流所用,可对?”   崔阳泽颔首:“是。”   明长昱说道:“现如今,晋州的难题,不仅是茶叶减产,还有大量茶商流失。茶商手头,必然也有种植茶叶的妙方,若能寻个机会,将曾经的茶商重聚于晋州,我便有办法将他们留下来,让他们继续在晋州发展茶业,长此以往,晋州的茶税就能慢慢走回正轨。”   崔阳泽面露难色,放于膝上的手不由缓缓握紧:“这……”   崔泰与他面面相觑:“要将已经离开晋州的茶商找回,谈何容易?”   明长昱轻轻捻着茶杯,却不饮茶,而是用研判的目光看着崔阳泽,缓声一字一顿道:“斗茶会。”   “斗茶会?”崔阳泽微微一惊。   斗茶会是晋州的传统,每年茶叶丰收之后,晋州的大户茶农与茶商,便会聚集起来,展开一次斗茶大会。一则选出最好的茶品,二则互通有无,宣扬各大茶商的名声,名利双收。   但是自两年前起,斗茶大会便不再举办了。   要举办一次隆重的斗茶大会虽说不易,但以晋州城如今的情况,兴办起来也并非不能。明长昱发了话,崔阳泽也不好立即推辞,只说道:“侯爷所言极是,在下需与族人及晋州官员商议。”   “崔家族人自然要知晓此事,但此事利于晋州,想来晋州的官员也不会反对。”明长昱几乎一锤定音。   短暂的交谈结束,天色也不算早了,明长昱准备起身离去。崔阳泽趁机吩咐人来收拾用过的茶具。   众人还未出门,那负责清扫收拾的人便进来了。这人生得高大,胳膊腿脚矫健有力,收拾的动作倒是利索,君瑶听见他收拾时发出的响声,不由回头看了眼。   恰巧,那人也抬起头来,君瑶一眼看清了他的面相——有些眼熟,这是君瑶对他的第一印象。可惜她如论如何回忆,都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   因这短暂的停留,她落后了几步,与她一同留在后面的人是魏含英。   魏含英不紧不慢地跟在君瑶身侧,淡淡的香味始终萦绕在君瑶鼻息间。   即将出茶园上马车时,明长昱才回头盯住君瑶,见她与魏含英走得很近,面色不由一沉。   上了马车后,车夫立即驾驶马车走在队伍前头,其余人也知明长昱不太亲人的规矩,远远地坠在后头。   君瑶靠着车壁坐好,总算能暂时歇一口气,一时也想不出话来,便默然闭眼休息。   明长昱见她依旧无知无觉的模样,出言提醒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君瑶愕然睁开眼,疑惑的看着他:“谁?”   明长昱冷声道:“魏含英。”   “她?”君瑶怔住。魏含英忽然出现,的确让她意外又警惕,可她却没想透明长昱话中的含义。   明长昱唇角微压,说道:“你觉得魏含英此人如何?”   “如何?”君瑶困惑,“女商人,巾帼不输须眉,能让崔阳泽都高看,算得上一个女杰。”   明长昱默了默,追问:“你认为她长得如何?”   君瑶脑海里浮现出魏含英那张脸,眉若远黛,眼若桃花,鼻如秀玉,唇如朱丹,妩媚多情,干练老道。于是君瑶如实说道:“长得美。”   “若寻常男人,接触了如此美貌的少妇,该会如何?”明长昱问。   这问题……君瑶不由想起以前在蓉城乡下听到的闲言碎语——一位年轻丧夫的少妇,长得美貌,还有才干,于是引得附近男子纷纷明里暗里向她示好,而在其余女人眼中,这样的少妇,定然都是勾引男人的妖精,让人嫉妒。   君瑶想了想,回答明长昱的问题:“男人会很喜欢。”   明长昱眯了眯眼,凑近半分审慎地问:“那你喜欢吗?”   君瑶瞪大了双眼:“我怎么会喜欢?我是……”说到此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总算明白为何明长昱的语气透着一股别扭了,原来他怀疑魏含英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她微微后仰,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吧?我是女人啊。”   明长昱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耳畔,穿过她的发丝,明澈的目光攫住她的一举一动,他看清了她明澈眼底的影子,唯有他一人而已。所以他稍微满足了一些,缓声道:“你现在是大理司直,年轻有为,容貌俊俏,她是孤身的少妇,对你倾心,郎才女貌。”   说着,君瑶感觉他的手轻轻地扣住她的后脑,手指微微收紧,这力道有些无言的霸道,让她无法回避。   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深思细想,还是抓到了蛛丝马迹——魏含英故意亲近她,病弱时挨近她怀里,她生病时,魏含英十足关心,听闻经常托言来探望,不过都被明长昱挡住了,魏含英离开驿站后,亲自送来祛疤的药。就在方才,魏含英给她倒茶时,还摸了她的手!   她本以为这些都是无意识的,如今明白过来后,不由冒起寒栗……   君瑶瞠目:“她想做什么?难道是怕守活寡,所以想招我为夫婿?”   明长昱面色一凜,抬手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爆栗:“你倒是自我感觉良好。”   君瑶心道:若自己不好,如何会被他看上呢?触及他柔软的眼神,她有些飘飘然。深思之下,就知道魏含英大有可能不是真的看上她了,而是有所图谋。   可惜她有什么可图的呢?既无高官,也无钱财,难道是想依靠美色腐蚀她?自古以来,色字头上一把刀,轻易拜倒在美色之下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所以君瑶试想着,若是她当真中了魏含英的诡计,她将会是如何?   “晋州,并不是只有茶税之案那么简单。”明长昱压低了声音,只有君瑶能听见,“这里的情况,比河安还复杂,茶税案,或许只是一个掩盖其他丑陋的幌子,所以你我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君瑶压抑在心胸的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我知道。”顿了顿,轻轻咬唇问道:“那我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魏含英?是避而远之,还是干脆亲近她,让她自以为得逞,然后将计就计?”   明长昱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避而远之!”   这人不仅招男人喜欢,连女人也不放过。河安有若丹,现在多了一个魏含英,到底不让他放心,还是得早日娶回家为好。   君瑶却认真思索起来:“如果突然间故意冷落了她,会不会让她起疑,还是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明长昱咬牙,“不许!”   君瑶想说一说与魏含英假意纠缠的好处,可惜面对明长昱的眼神,她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不管今后如何,总之现下知道了魏含英的心思,若她有其他的阴谋,君瑶也有了防备之心。   马车不紧不慢地往晋县仓库的方向而去。魏含英不再追随,入城之后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了,知县吴学元迎了上来,带着明长昱等人往仓库而去。   仓库都是有重兵看守,过了重重守卫之后,君瑶与明长昱方入了晋县粮仓。   管理粮仓的人立即上前来汇报近几年上收粮食的情况,因知道明长昱的利害,也不敢马虎,让人将所有的册子簿子拿了来,明长昱随即抽了几本来看,看完后也没说一句话,知县吴学元与管理仓库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明长昱提出要亲自查看仓库。   吴学元立刻安排人开了两座粮仓,要亲自带着明长昱入内。明长昱出言拒绝,说道:“我和楚大人进去看看就好。”   于是,君瑶便随明长昱入了仓库。   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官府的仓库,只知道里头都是储藏的粮食,今日一见果然让她开了眼界。晋州的粮仓不算大,但也有相当规模了,仓库内防火、防潮、防虫鼠,干净整洁,很是宽敞。一摞摞一袋袋的粮食堆叠而起,几乎直达屋顶,空气里也弥漫着新鲜的粮食气息,让人忘了饥饿。   “这么多粮食,够一家人吃半辈子了吧。”君瑶惊叹。   明长昱待她从高耸而起的粮食堆穿过,说道:“这些粮草,只够行军的军队吃一两个月。”   君瑶对行军用粮并无概念,不敢妄言,问:“那荒年时开仓赈济呢?”   明长昱的目光扫过仓库,说道:“勉强挨过半个冬季吧。”   走了许久,最终是入了储存茶叶的仓库。   茶叶比起谷物类的粮食,更容易受潮变质,需要密封保存。因无人打扰,君瑶和明长昱可以随意查看茶叶的情况。入内之后,君瑶没有见到一片茶叶,反而看到一个个半人高的陶罐,每一个陶罐都用棉花与木塞紧紧地盖住,根本看不到罐中的情况。   仓库内时常会有人走动检查看守,明长昱回头让人寻了一个看管茶叶的人来,问道:“这些都是什么茶叶?”   这人低着头,回答道:“每一排罐子里,装的都是不同的茶。”   明长昱说:“打开来我看看。”   这人抬起头,依言搬出边上的陶罐。君瑶借此看清了他的长相,从他靠近时,她就觉得此人面熟,现下一看想起来了,这不是在茶园中为他们收拾茶具的人吗?   她与明长昱对视一眼,问那人:“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那人将罐子搬出后,一层层打开封住罐子的木塞与棉花,说道:“小的名叫萧宇,是专门看管茶叶的人。”   君瑶心头一震,萧宇?萧婷的哥哥萧宇?他只是一个看管茶园和仓库茶叶的人,为何萧婷还那样豁出命去恳求君瑶帮她找哥哥?而眼前的这个萧宇,真的是萧婷的哥哥萧宇吗?   思索之间,萧宇已经手脚麻利地从罐子中拿出一包茶叶,递给明长昱:“侯爷请过目。”   明长昱打开纸包,闻了闻里头的茶叶:“这是晋州特产,雪顶红梅。”   萧宇看了眼,恭敬地道:“是,这是今年春天产的新茶。”   “你很懂茶?”明长昱问。   萧宇点点头:“不仅懂茶,更懂如何保存。”他指着那装茶的陶罐,说道:“茶叶怕受潮,陶罐里铺着一层石灰,放入的茶叶,要一层一层严严实实地包好,之后再铺上一层棉花,以木塞封住罐口,如此还不够,还需用蜡再封一次,保证万无一失。”   明长昱摸了摸陶罐,说:“晋州雨水多,难免会潮湿,你如何处理?”   萧宇说:“地面也会撒石灰的,仓库里还有火盆,太潮湿时,会点燃火盆去湿。”   明长昱看了眼地上那层灰败的粉末,以及墙角冷硬的火盆,不置可否。   “你将其他的茶拿出来给我看看。”他说道。   萧宇闻言,立即照办,并一一报出茶叶的名字与储存时间。   “这些茶,大多是近一两年收上来的吗?”明长昱问。   萧宇回答:“是。”   明长昱眯了眯眼。萧宇所说,与仓库册子上记录的有所出入。册子上所记的茶叶,大多是储存了三年及其以上的,而萧宇今日拿出来的,却都是最近一两年的。到底是萧宇在说谎,还是册子记录有误?   君瑶未曾看到仓库的册子,她心底一直留存着对萧婷的承诺,她认认真真地看了萧宇一眼,问:“你是哪里人?”   萧宇说:“晋县人。”   君瑶追问:“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萧宇回答:“没有。”   君瑶沉默了,难道这人与萧婷没有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发大财! 第225章 暗潮涌动   巡查完晋县茶园与仓库,天色已经不早,君瑶与明长昱回了驿站。   晋州的夜,似乎比京城还冷一些。京城是干脆直爽的冷,而晋州的冷,总透着股连绵森凉。夜幕降临后,君瑶就手脚冰凉,她靠近火盆,暖了手脚,才和明长昱一同吃饭。   用饭时,明长昱依着君瑶的习惯说说话,三言两语,吃饱后就依旧坐在桌边休息。   “我已让人去查萧宇的底细了,”明长昱说道。   原来他也惦记着这事,君瑶说:“如果他真不是萧婷的哥哥呢?”   “那又如何?”明长昱不以为意,“寻一个人不算太难,只要有名有姓,还能知道出处,找一找总能找到的。”   君瑶欲言又止,若找人这么简单,为何她找了兄长这么多年,依旧杳无音讯?   这时,明昭带着人恭敬地入了门,也不避开君瑶,低声说道:“属下不辱使命,探入晋州城粮仓,发现粮仓全是空的。”   明长昱神色一凜,周身的气息陡然压低:“你确定?”   那侍卫拱手,笃定道:“属下看得清清楚楚,晋州城的几处粮仓没有多少存粮,与往年上报的情况根本不符!”   明长昱面色如霜,眼神也变得冷厉,交代明昭道:“此事需立即上报圣上,记住,秘密行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明昭颔首,等着明长昱继续吩咐。   明长昱拿出今日从晋县仓库中夹带出的茶叶包,交给明昭,说道:“找人看看这些茶叶。”   明昭这才与侍卫转身出门。   君瑶却依旧处于空粮仓的震惊中:“晋州不是只有茶业艰难吗?为何连其他粮食都没有?”   偌大一个州郡的粮仓,怎么会没有粮食?这么多粮食哪儿去了?难道晋州的官员监守自盗,将粮食私吞了?这显然不太可能,这么多年的存粮,全部陡然清空是绝对艰难的,而快速将存粮消耗处理或贩卖了,也不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所以这里头牵连的人,耗费的时间,足以让人震撼!   明长昱双手缓缓握拳,在青筋冒起之前,克制地放松下来,说道:“茶叶,你看那晋县仓库里的茶叶,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过,晋州茶税案,只是一个幌子,这里头还有更大的阴谋。”   君瑶默然,已不知该就此说些什么,她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明长昱将桌上残余的茶叶捻在指尖,低声道:“去探一探县丞岳东的住宅。”   君瑶颔首:“好,我也去。”   明长昱摇头:“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   他在此前,就已经让人去探查过县丞岳东的住宅,但毫无收获。明长昱并非不相信手下那些人的能力,而是县丞岳东的死有蹊跷,岳东此人关系简单,若他有可留于世间的东西,除了自己家,大约没有别的地方。   茶税之案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在晋县任职多年的人,他是否会注意到什么,所以才被人杀害?   晋州以及晋县的人,将县丞岳东的大部分文书和物品收缴查抄,明长昱就算点名要查,大概也是被粉饰过的,查不出所以然来,所以,如今仅剩的查探之处,就是岳东的住宅。   岳东的住宅已经被封了,外头还有人看守着,白天有人巡逻,晚上进入查探,才不会惊动人。   君瑶算得上是明长昱的帮手,查案之事,她几乎从来不落,明长昱只是担心她的伤,并不担忧她会节外生枝,在她坚持之下,还是带着她去了。   晋县的宵禁松很多,避开巡逻的耳目,明长昱轻轻松松带着君瑶入了县丞岳东的住宅。看守的人都在门外,夜里惫懒放松了警惕,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点了火堆取暖。住宅内漆黑幽深,死寂无声。   宅子不大,但院子里的花草都打理得很好,相互掩映着,还算隐蔽。君瑶与明长昱直接进入了书房,开始慢慢地查找。书房连着卧室,只用一道竹帘隔开,房内的布置也很简单,看起来这位县丞的生活也十分简朴,君瑶几乎找不到可检查的地方。   她摸索着,走在明长昱身边,将床柜桌案房梁都摸了一遍,终于无所发现后,与明长昱一同在桌案前坐下。   明长昱摸了摸她的手,轻轻地替她揉搓:“冷不冷?”   “不冷,”君瑶摇摇头。   “这房间里,当真没什么东西了,那些衣物用品,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墙上、木头上也没留下字迹,也没有血迹。这里不仅被查抄过,应该还被清理过。”君瑶说。   她的手已经暖了,轻轻地收回手来,黑暗中,胳膊无意间碰到桌上的灯盏,明长昱眼疾手快地扶住,将灯盏移开。   “嗯?”灯盏的触感令明长昱微微讶异,他再次摸了摸灯罩,确认了心中的想法,说:“这灯盏的灯罩,用的是极好的缎面,不怎么透光。”   灯罩不透光还怎么照明?灯罩多用纸或者绢,因为透光性好,上头还能绘制各种各样的图案。而县丞岳东的这盏灯,灯罩有些厚,还有些凹凸不平。   明长昱点燃打火石,借着光观察这灯盏,没发现灯罩里有夹层,灯台也是最普通的铜台,灯内放着一支蜡烛。   难道是蜡烛里有乾坤?明长昱将蜡烛取出来,用刀切成两段,仔细观察烛心,终于发现端倪。   蜡烛的烛心,都包裹着灯草,但这支蜡烛的内芯却是黄色的,甚至有淡淡的臭味。   “这是什么蜡烛?”君瑶好奇地问,难道蜡烛有毒?   明长昱沾了些蜡烛内的黄色粉末,放到鼻尖闻了闻,说道:“这是硫磺粉。”   “硫磺粉,在蜡烛里放硫磺粉做什么?”君瑶不解。   明长昱将蜡烛重新放回灯盏里,再次仔细检查了这盏有些怪异的灯,然后用布包好,说道:“回驿站仔细告诉你。”   君瑶有些激动,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她十足地期待着回驿站之后明长昱告诉她谜底。   驿站的灯光溶溶明亮,那盏从县丞岳东家中带回的灯被放到灯光底下。乍一看,这是一盏极其普通的灯,若不注意,也不会去探究它是否透光,光线是否明亮,所用的灯罩缎面是否贵重。而今君瑶认真地观赏这盏灯,发现灯罩上一面用墨绘制着几株茶树,茶树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灯罩另一面,也是绘着茶树,但这一面的茶树稀疏凋零,枯萎垂死。   君瑶期待地看着明长昱:“这盏灯有什么问题?”   明长昱将灯罩揭开,点燃蜡烛后,把灯罩罩回去。   “我也不知我推测得是否对,但这支蜡烛显然是被融化后重新凝固的,里头还特意掺了硫磺,硫磺燃烧起来,会冒出黄色的烟雾。”   似要印证他的说法,蜡烛燃烧不久后,立刻冒起黄色的烟雾,烟雾久久地被困在灯罩里,绕着灯罩内部旋转缭绕,随后从灯罩上方升起,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明长昱将君瑶拉开一些,说:“仔细看。”   君瑶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蜡烛持续燃烧,黄色的烟雾熏熏缭绕,停留在灯罩里,将灯罩里里外外熏了一遍,连房间里都熏着一股硫磺的味道。不久后,那灯罩上的墨色茶叶图画,竟渐渐褪色了,白色的灯罩泛着淡淡的黄色。   面对她惊疑的目光,明长昱说道:“硫磺熏过的东西,会褪色。这灯罩被硫磺熏过了,上头的颜色就退了。”顿了顿,他解释道:“我幼时与皇帝见过一个老宫女,那宫女不小心弄脏了主子的衣裳,怕被责罚,就用了这样的方法将衣物上的脏污去掉。我行军大战时,也用过此法,制造烟雾扰乱敌军视线。”   君瑶没想到硫磺还有这样的用处,她捂住鼻子,盯着那盏灯:“那这盏灯有什么玄机?我看着也挺普通,上头什么都没有。”   明长昱打开窗户通风,等烟雾散去之后,才与君瑶坐在案前仔细观察这盏已经被熏得褪色的灯。   灯罩外没什么都没有,明长昱换了一支正常的蜡烛,再将灯点燃,灯光无法完全照透灯罩,却照出灯罩内模糊的影子,影子似蚊虫的细腿,勾画相连,仔细看,似乎是一行小字——是用极细的线,绣在灯罩里面的。如果不将灯罩外的墨色褪去,灯光无法照透灯罩,根本无法发现。   所以,这难道就是岳东留下的线索?   明长昱将灯罩拆下,将其放在灯前,让光透过,以便看清里头细如发丝的字。灯罩内共有三行小字,并未排列在一起,而是不规则地分布在先前墨色茶叶之处。   “云从日中来,西珠不如东方贝,有口问青天。”君瑶将灯罩内的句子念出来,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三句话,如诗而非诗,也不是文章,没有规矩,更看不懂句意,恐怕只有县丞岳东才明白这里头的含义。但若说这三句话没有意思,为何县丞岳东要大费周章的设计这个点燃就会褪色的灯罩?   明长昱沉默着,在她念出那三句话后,就将灯罩收了起来,君瑶急于知道真相,下意识伸手去夺,动作不由大了些,扯到腰上的伤,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明长昱立即扶住她坐好,让人去将周大夫请来。   “不用,”君瑶本就觉得自己伤快好了,不愿意惊动旁人。   谁知明长昱深深凝着她半晌,猝不及防掀开她的衣服检查,发现她腰上缠裹的纱布渗着淡淡的血。他面色陡然一沉,将她抱到床上,不由分说立即让人去请大夫。   君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明长昱向周大夫讲述自己的伤情。这两日,她尽量少活动腰部,可是行动时难免会忽略,疼了才知道小心。周大夫叮嘱道:“还是少活动,多休息,等伤愈合完好后再行动。”   君瑶哪里坐得住,若让她窝着不动,她就会浑身难受。   明长昱退了一步,说道:“至少等伤口不会再牵动流血,你再活动也不迟。”他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安心地躺好,再次劝说道:“否则伤情一直不好,对你对案情,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将她有些松掉的纱布固定好,看着她喝了药,然后她因药性睡熟后,才放心地离开,去办晋县的事。   县丞岳东留在灯罩上的三句话,是再寻常不过的字谜,且这字谜极其简单,但凡对字谜有过浅显了解的人,都能猜得出。难道岳东真是想留下线索?还是想故意制造混乱?如今此人是生是死还没定论,说不准他现在也蛰伏在某处,伺机等候着下一次行动。   明长昱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明昭唤来:“事情安排妥当了吗?”   “安排好了。”明昭颔首,“侯爷可还有事?”   明长昱将灯罩递给他,问道:“你怎么看?”   明昭看过那几行小字后,有些诧异:“这……怎么可能?侯爷的意思是,让我再去深查知县?”   “不用,”明长昱摇头,“若他真的有问题,早晚会露出破绽的。”沉吟着思索了会儿,说:“吏部的脚色上记录着,晋县这一任的知县吴学元是粤州人,听闻那里的人,时常讲不好官话,即使会讲,也会带着口音。你不妨让人去吴学元的老家去打听打听,最好要找到他的老师。”   明昭明白明长昱所思虑的事情,毫不犹豫地应下。   周大夫听了明长昱的吩咐,调整了君瑶的药方,使得君瑶这一夜睡得很好,天大亮之后她依旧还睡着。明长昱让人寻了个小丫头来,十二三岁,乖巧天真,干活勤快,这两日专门照顾君瑶,照顾得好,还可带着这小丫头回京。小丫头无父无母,从小就被人卖来卖去,一听可以去京城,顿时打气二十分精神来照顾君瑶,丝毫不敢马虎。   这小丫头没名字,就叫小丫头。被人领进驿站后,等在君瑶门口,好容易君瑶醒了,立即上前向君瑶问好。   君瑶懵了一会儿,搞清楚小丫头的来历,问:“呃,侯爷呢?”   小丫头是没有机会见侯爷的,笑着一张脸,甜甜地说:“不知道。”   君瑶去了正堂,打听清楚后才知道明长昱去了晋州仓库,而且走得很急。据说,昨夜看守仓库的人擅离职守,点燃火盆去潮,却没想到火盆的火苗烧到粮食,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两个大仓库很快就火吞噬,没能抢救过来,连看守的人也被活活烧死在仓库里。   君瑶听得胆战心惊,第一时间就想冲出去查看仓库,小丫头见状立刻拦住她:“公子,你不能去,否则我就要挨打了!周大夫说了,让你好好养伤,否则就把你关起来。”   君瑶快速冷静下来,找了位置坐着思索。仓库失火,明长昱去查看理所当然,而她就算现在赶过去,也不能有所帮助。既然是养伤,就最好等着明长昱的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午时,明长昱还未回来,倒是等来了李青林。   李青林是来找明长昱的,可惜明长昱刚好不在。他这两日查看晋州的防御工程,除了应对晋州的人和物,几乎足不出户,因身体不好,做完公务之后,就调理修养,是以到现在也不知晋州仓库失火之事,更不知道明长昱已经外出之事。   他听闻君瑶伤情没大好,就顺道来看看。   “我在院中捡到一只鸟,看样子是受伤了,把它养在笼子里,用温暖的棉花给它保暖,喂它吃些细碎的谷物,看起来精神些了。”他捡了几句闲言来说。   君瑶轻笑:“正好,说不定等它养好了伤后,就可以飞走了。”   李青林不以为然:“说不定等它的伤好后,就舍不得走了。”   “为什么?”君瑶不解。   李青林说:“它于危难时得人相救,从此生活在金丝笼里,过得是锦衣玉食,保温不愁,伤好之后,哪里还舍得飞走?岂不知笼子外的世界,又危险又艰辛,每日因食物奔波,还会被天敌捕食。”   君瑶愣了愣:“既然这样,你何必把它救活?”   “救它是我的本心,但困住它不是我的本意。”李青林淡若清风地笑了笑,“何况,困住它的不是樊笼,而是它自己。”他轻轻地揉搓着衣袖,抿着苍白的唇,轻声道:“这世间,其实有许多人,活在樊笼里。身不由己,不得自由。”   君瑶隐约听出他话中尚有深意,却没有深究的念头。她见他手遍放着几页册子,问道:“你来找侯爷何事?”   李青林黯然看她一眼,伸手按了按那些册子,说道:“这是防御工程的册子,里头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想来请教侯爷。”   君瑶点点头,这不在她的公务范畴内,所以不便置喙。   小丫头看了看天色,提醒君瑶道:“快过正午了,公子要按时吃饭吃药啊。”   君瑶失笑,同时邀请李青林留下来吃饭。李青林只好转头去告诉何三叔:“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我不会去吃午饭了。”   何三叔转身去带话,回来时李青林与君瑶已经坐在小案前了。这两人都有伤病,吃饭的时候还要先吃药,何三叔也让人将药给李青林带了过来,躬身放到李青林手边。   “公子,先喝药再吃饭吧。”他放好药,收回手,恰好一本册子从他袖中掉了出来,落在君瑶脚边。   君瑶俯身去捡,正好将册子外封的字看清楚:晋州流放徭役登记册。   “这是什么?”她问道。   李青林默然盯住何三叔,眼神沉默,何三叔视而不见,微微低头,回答君瑶:“这是近几年流放到此地的流放者的情况。”   君瑶端着药碗的手轻轻一颤,微烫的药汤溅在手背上,刺痛,君瑶却木着脸,似无所感知。   “你没事吧?”李青林倾身过来,要查看她的手背。   君瑶把碗放下,僵硬地将手藏进袖口中:“没事。”   李青林倾身的动作顿住,而后缓缓坐回位置上,“那册子没什么用处,放回去吧。”   这句话,是对何三叔说的。   何三叔将册子放到其他册子里头:“还是让侯爷过过目,以免有所疏漏。”   李青林陡然握紧拳头,似有了怒意,何三叔及时将药递到他手边,沉声道:“公子,该吃药了。”   李青林抬眸,极为平静地定他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何三叔轻垂的嘴角微微扬了扬,恭恭敬敬地将那叠册子放到君瑶手边,说道:“侯爷既然不在,就拜托公子转交了。”   小丫头见君瑶迟迟不喝药,有些担忧,也不管何三叔在做什么,径直把药递给君瑶:“公子,快喝药吧,都凉了。”   君瑶慢慢把药喝下去,才拿起筷子去吃那些清淡的养生菜。李青林从来都是吃相斯文好看,而她却是从来没有如今天这样食不知味。   一顿饭吃了许久的光景,君瑶强忍着在小丫头的监管下吃下去一碗,李青林便要起身告辞了。   “既然侯爷还未曾回来,我就不多打扰了,你务必好好休息,早些好起来。”他说道。   君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   她定定地看着李青林与何三叔离开的背影,待他们离开视线范围后,将那些册子抱起来,带回了自己房中。   一进门,君瑶就将门关上,连小丫头都被拦在了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大家出去玩了吗? 第226章 线索一现   君瑶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的画面,无数的线索——在晋县外林中所遇的杀手,与前朝有关的官银,还有晋州的流放地,以及今日李青林送来的这本册子。   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提醒着她,兄长就在晋州,或许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越是接近,越是情怯,曾经的执念与冲动,到了现在都变成了踟蹰。她紧紧地捏着册子,迟迟不敢翻开,直到指尖泛白,有些凉意,才僵硬着手,迟钝地翻开一页。   四周鸦雀无声,连书页翻动的声音,都在她耳畔被无限放大,书页上的字,也纷纷扑面而来,撞进她眼底。   这上头记录着流放到此地服徭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还在艰困的活着。每看一人,君瑶的心就沉一分,这白纸黑字,好似十分厚重,又十分轻薄,将无数人的生死过往,聊聊几笔就记录完了。   翻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反省过来这山头的人都是按流放的时间长短排列的。她估算了兄长流放的时间,翻起厚厚的一叠,似掀起了心头一阵刺痛的巨浪。   她终于在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里,发现了兄长的名字——君瑜,于辛卯年六月,于城墙坍塌时,被活埋死亡。   君瑶死死地盯着这行字,反复看了数遍,她一字一字,好像思维停滞,怎么也没办法看懂这每一个字的意思。她双眼模糊,泪水无声潸然而下,落在书页上,浸透纸张,那纸张一个个死亡的名字里,赫然有君瑜两字!   这个君瑜,就是兄长的名字?亦或者这只是同名同姓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后头还写明了君瑜的家世?他只是一个被获罪流放的人,他只是一个在流放时服徭役惨死的人,连葬身之地都没有,被活活地掩埋在那防御的城墙下!   君瑶近乎窒息,紧紧地拽着这册书,全身佝偻着,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下一刻,她豁然起身,将册子放入怀中,横冲直撞地出了门。她一路狂奔,在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翻身骑上去,策马奔驰!   风呼猎猎吹过,就如狂风夹着暴雪,从君瑶脸上撕裂而过。就好像兄长离开那时,满城的风雪全部沉寂,只有兄长的身影,临风挺拔,为她折下一枝芙蓉。   芙蓉还未开,兄长还没回来!   身后有明长昱安排看护她的人快速追赶着,君瑶却像发疯了一样,将马打得飞快。没人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没人猜得出对晋县和晋州尚且不熟的她,会去哪里。   君瑶十分清楚自己会去哪里,她要去那堵城墙看看,看看那面城墙,是否埋葬着她兄长的白骨!   兄长生,她誓要与他重逢,兄长逝,她也定要带回他的骸骨!   君家满门忠良,就算死亡,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流落,哪怕蒙受冤屈,魂魄也该回归故里!   不知不觉,她满脸的冰凉麻木,待双眼模糊无法视物,她才知道自己的泪水已流干了。她策马狂奔于广袤的天地,而这偌大的天下,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的血亲,一个个都已离去,只留下她一个人。   君瑶奔跑了极其漫长的时间,才停下来,那面防御的城墙已经在望,高高地耸立着,无情,冷漠。   这是晋县的边缘,是一处军事要地,周围依旧有不少服徭役的人,还有看守的官兵,擅闯者死!   直到高举戈矛的守卫警惕地看向她,大有挡住她去路的势头,她才停下来。冷风猎猎,早就将她的泪水吹干,她面色苍白,黑眼如墨,发丝随风飞舞,策于马背上的纤细身躯绷直如蓄势待发的弓,如此让人警惕生恐的状态,宛如一头随时发起进攻的狼!   她心里闪过无数的盘算,终究没有硬闯,而是调转马头回避,隐到了一处破旧的拐角。那几个守卫放松警惕,继续在附近巡逻。   君瑶在隐蔽处眺望着,这处尚在修建且每年不断修缮的防御城墙,似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地面上,这厚重高大的城墙,也是兄长的坟墓,是无数被流放至此的人的葬身之地。   过了不多久,那几个守卫便开始换岗,君瑶将马放走,让它远离此处去溜达,趁着这几人换岗松懈的机会,快速进入了城门内。   这城墙之内,到处都是服徭役的人,他们被官兵驱赶着,鞭策着,殴打谩骂着,干着沉重劳苦的重活。他们身后高大的城墙,还有一座座用于防御外地的壁垒,就是他们日复一日修筑堆叠起来的。   君瑶躲在一处壕沟里,看见了一具不知何时死亡的尸体。这具干瘦如柴的男人尸体,在临死前似乎还备受折磨,面色极其痛苦,死不瞑目。在他死后,就这样被随意丢弃,任由尸体暴露腐烂,无人理会。   君瑶用手捂住唇,心头泛起悲悯与酸楚。她控制不住想象,兄长被流放到此处时,是否被被人如此屈辱地对待?他那样高傲清白的人,怎么能承受得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厉声大喊:“有人闯进来了,赶紧搜!”   话音一落,原本四散在各处或偷懒或监管的人快速组织起来,开始紧张地在各处搜查寻找。这地方负责看管的人,大都是军士出身,不被重用了才被下放到此处,搜查一个人并不困难。   君瑶心下一凜,抹了眼泪,扒下一件尸体上像样的衣裳,胡乱裹在身上,用泥土涂黑了脸,从壁垒中隐蔽而出。她借着掩护,快速到了最近的厨房。这厨房十分简陋,里头的食物都是供苦力吃的,灶头和其他厨具都无法提供遮蔽,唯有屋角的柴火堆可以藏人。   在搜查声接近之前,君瑶钻进了柴火堆里,迅速用厚厚的干草和木柴遮蔽了自己,调整呼吸,等待着搜查的人离去。   蜷缩在一方不得见人的天地里,在躲藏的慌乱之下,她才有心思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知道自己在冒险,若被发现,还可能为明长昱增添麻烦。她凌乱地思索着应对的方向,隔着细微的空隙观察着快速靠近的人。   这些人手握兵器,四处挥砍胡乱检查,随时可能发现她。   一道身影突然靠近,遮蔽了柴草外的光亮,君瑶的心几乎停滞,又几乎提到嗓子眼。就在她认为此人要揭开柴草时,突然又有人闯了进来,大声道:“定远侯来视察,快到外面去集合!”   站在柴草外的人,离君瑶只有咫尺,他陌生的身影,逼人危险的气息,就如悬在君瑶头上的刀。闯进来的人打断了他的搜查,煞那间那此人的阴寒缓缓退去。柴草外的人转身,没有注意到君瑶,问了句:“搜到了没?”   跟随他来的人齐声回答:“没有。”   “想必是躲到别处了,先去拜见侯爷。”   人影攒动很快就消失了,厨房里外也安静了。君瑶却不敢立刻放松戒备,等了一会儿后,确认不会有人进来,她才从柴草堆里出来,怕躲避的痕迹被人发现,又轻手轻脚地把柴草恢复原状。   她自认警惕敏锐,却不料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君瑶惊恐地以为是那些搜查的人去而复返,下意识回身攻击,那人的身手更胜于她,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间不容发之刻,还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清来人,君瑶的心犹如从悬崖边移回安全之处:“明昭,怎么是你?”   明昭无奈地看着她:“侯爷让我来寻你。你换身衣服,跟我出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是随侯爷来此处巡查的人。”   君瑶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心绪似湍急的流水翻搅过,得知明长昱真的来了,不宁的心缓缓得到安抚。她脱下身上的衣服,跟随明昭一同出去。   厨房外还守着几个明长昱的人,君瑶混进入,装作与他们同行,且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围在明长昱身边,不会轻易注意到她。   与明昭一同随处走了走,四处看了看,君瑶与他一同回到明长昱身边。   在触及到明长昱关切而温柔的目光时,君瑶的心底莫名的涌出脆弱,就如一只历经风雨的候鸟,终于回巢后,将疲惫和不堪毫无防备地展露。她从始至终没有听见明长昱与这里的人说了什么,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道属于他的温和直白的目光,始终包裹着她,呵护着她。   而后她随着明长昱一同出了营帐,逐一地查看这座修建在晋县要塞的防御工程。她知晓明长昱如此做的目的,在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兄长的情况下,他尽量以最安全合理的方式,满足她的愿望。   君瑶缓缓地踩着地上的泥土,用手抚摸着冰冷沉厚的墙面,触了触一株从墙缝里钻出的杂草。在这样艰困的贫瘠之地,在这样寒冷的冬日,竟还能有草木生长。冥冥之中,她私心认为,这是兄长的亡灵在守护着。   明长昱停下来,对看管此处的振威校尉问道:“这城墙何时修建好的?”   振威校尉回答道:“在末将来这里之前就修建好了,不过这些年时有修复,偶尔有敌匪流窜,也将这墙损毁过。不过这座城墙相当牢固,是最坚实的防守。”   明长昱点点头,又问:“流放到此处的人可都是朝廷重犯?”   振威校尉颔首:“大多都是,也有因犯了罪被流放到这里的平民商人。”   明长昱不再深问。   君瑶的心,已如翻滚的河流汇入宁静浩瀚的星河,已平复安定。她木然僵滞的头脑慢慢恢复清明,被悲伤和怨恨充斥的情绪也缓缓消弭。面对这片埋葬了兄长的一方贫瘠之土,她的溃败一文不值,唯有再次起身,朝着最初的方向勇往直前。   所以,她要查明真相,还君家与兄长一个清白公道,哪怕危险重重,哪怕步步杀机,遍体鳞伤。   虽然明长昱是因君瑶的缘故临时决定来此处查看,但他的所作所为依然有条不紊,让人挑不出错处。这两日的突变接踵而至,晋州仓库失火,失去一个有力的证据,他尚在调查,就得知君瑶策马离开驿站前往此处的消息。   为了稳住形势,到底还是来迟了一些,还好她没有发生意外。从蓉城初始起,她始终冷静自持,进退有度,从未有过大喜大悲,他曾以为,她就是这般淡然的人,却不料只是因为一切都没触及到她的柔软痛楚。她始终克制隐忍,也不知耗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压抑住长久以来的情绪。   巡视完毕,一行人向振威都尉告别。而振威都尉手下的人,也没有发现混进来的匪徒,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地被送着离去,明长昱对君瑶说道:“上马!”   先前君瑶骑来的马已经被唤了回来,君瑶翻身上马,马儿自觉地靠近明长昱的坐骑,亲昵地凑在一处并行。   明长昱从包裹中翻出一件披风,递给她披上。这件衣服不是他的,尺码于她正合适,细想就可知他平时将她所需的东西都备着。寒风吹不透披风,她深吸一口气,拢紧了领子,低声道:“是我冲动了。”   明长昱强忍着将她抱入怀里的冲动,低声道:“你的确冲动。”   君瑶愣了愣,“下次不会了。”   明长昱轻叹:“你又不是绝了七情六欲的人,偶尔冲动也无妨。”   她默了默,将怀中的册子递给他:“我只是想来看看,兄长亡灵逝去的地方。”   那一页被她深深地捏拽过,已有了折痕,很容易翻到,其中细小的一行黑字,判定了她至亲的生死。亲情人伦,人之天性,更何况她如此渴望与兄长团聚。可惜长久的期待落空,撑持了多年的力量陡然松懈,的确让人绝望。寻常人的亲人离世,尚且有一处坟茔,还有牌位,以供亲人缅怀祭奠,而她的兄长,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天地之大,也没有他葬身之所,更是带着满身的冤屈,永久到了黄泉之下。   如何能安心?如何能甘心?若不就此发泄失控,岂非铁石心肠的人?   马儿溜达着,到了一处开阔高地,汇满天地的清风拥揽着他们二人,明长昱翻身下马,伸手将她抱下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她裹入怀中。   “他不会蒙冤受屈的,我发誓,定还他一个公道清白!”他在她耳畔,信誓旦旦,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声声句句,犹如擂鼓擂进君瑶心头,她笃定他可以办到。她也无比幸运,在她一路走到黑的路上,有他执灯同行,为她温暖光明,给她陪伴。   她忍不住落泪,充斥着无数情绪的泪水潸然无声而下。他有些无措,用袖子将她的泪水擦去,但她的眼泪就如天际的繁星,闪烁颤抖着,珍贵又无穷无尽。他向来处事从容不迫,都有化解之法,面对她的泪水,却一筹莫展了。   跟随而来的侍卫明昭等人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回避。   明长昱怜惜不已,将她从头到尾裹进披风里,如同掩藏了一个珍宝,不让任何人看见,让她可以在一片温暖无风无寒的天地里,肆意地流泪,肆意地倾泻情绪。   不知过了许久,她从披风里钻出来,微乱的头法毛茸茸的,明亮的双眼红红的,水润动人。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些了没?”   她点点头:“没给你惹麻烦吗?”   明长昱的指尖轻轻抚过她耳畔的发丝,将她鬓角的绒毛揉乱,轻叹一声:“你以为,这重重看守的地方,你能轻易进得去?”   君瑶混沌的理智迟缓地分析着他话中的意思。那城墙之内,是用于防御外地和匪患的,那些官兵一则看守服徭役的人,二则戒备着敌匪,就算这些年很是平静,没有发生过战患,当兵的战斗力下降,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而君瑶轻而易举就进去了,为何?   难道是故意让她进去的?目的何在呢?   由他人告知真相,往往并不刻骨,明长昱就是想让君瑶自己看清事实,让她得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此事抽似剥茧,应从哪里开始?君瑶从明长昱手中拿走那本册子,却始终想不透其中的缘由。   “从蓉城唐仕雍之案开始,再到河安赵家一案,最后是于慎一案,你仔细想想,这些案子,看似没有关联,实则有冥冥的线索勾连着。”明长昱为她遮蔽着高处微寒的风,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软软地浮在她耳边。   这些话,似引线的针,慢慢地把思绪穿连起来。   唐仕雍与前朝有关,与她兄长的死有关,这是明长昱进入蓉城查唐府的原因。其后唐延试图假死逃遁,大约有临时起意的可能。唐仕雍应该是察觉了明长昱对唐家的怀疑,深怕他会从唐延之处得到线索,所以借着李晋杀唐延的机会,与唐延一同计划了假死遁逃的事件。可惜他没想到,唐延会因为救他和阮芷兰返回,为了防止唐延被擒,唐仕雍只好狠心杀了自己的儿子。   当初君瑶始终不明白到底是谁指使李晋杀害唐延的,如今慢慢地就想通了。指使李晋的人,大约也是与前朝有关。前朝的人与唐仕雍一样,担心唐延被明长昱盯上从而暴露更多机密,所以干脆安排人杀了唐延。   继而是河安赵家一案。入河安被追杀,是以怀疑有人泄露了行踪。而后她与隋程遇险,被李青林所救——这到底是巧合,还有有意安排下的相遇?   于慎一案中,是在怎样的机缘之下,才发现那枚与前朝有关的官银的?   而现在,明长昱提醒她,这册子的出现,与那些曾经经历的有关……   她豁然抬眼看着他,眼底掀起质疑与惊愕的骇浪。 第227章 暗涌之前   明长昱带着君瑶回了驿站。悬挂于城外山头的太阳,为天地铺上一层冷红。君瑶回了房间,明长昱吩咐小丫头给她热水,找干净的衣裳换上。   趁着君瑶换洗之时,明长昱吩咐人将李青林带来的册子拿来,一一查阅。将几本册子大致看完,他吩咐人说道:“把我的话带给赵侍郎,今后若有公务,直接找我就可。至于赵侍郎所说的困惑,我定会为他查得一清二楚,请他不必烦恼。”   下头的人领命去了,明长昱将那册子扔到一旁,等着君瑶沐浴完出来。   小丫头将一叠糖糕放到桌案上,明长昱闻到甜腻的味道,微微蹙眉,想到君瑶可以吃,便让小丫头多端了一叠过来。奔波沐浴过后吃些糖,还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长霖幼时体弱,吃不下饭,洗完澡之后容易晕倒,母亲便时常让人备些糖,每日会给长霖吃几块。果然长霖身体渐好,不再晕倒了。临行前,他向母亲要了糖糕的配方,让人做好了,随时给君瑶吃。   君瑶迟迟不出,他信手捻了一块放嘴里,甜腻的味道顿时充满口舌,他不爱这黏牙甜糯的滋味,却因知道君瑶喜欢,而尝出别样的风味来。   果然,君瑶一出来,先看到的不是他,而是案上的糖糕。或许是女子都爱甜,她一连吃了两三块才和他说话。   或是嘴里甜了,心里的沉郁酸涩就少了些。她抿着唇,让甜味慢慢融化在唇齿间。   她下意识去找那本册子,明长昱说道:“让人拿走了。”   经历一番大起大落,险些惹了□□烦,君瑶开始冷静地反思:“那册子,是真的吗?”就算事情的起因或与李青林无关,也无法避免其他人借此设计她。她心头到底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执着地追问。   明长昱说道:“很难说。”   模棱两可的话犹如温柔的抚慰,君瑶终究松了一口气。   糖糕很快就要吃完了,明长昱让小丫头把剩余的端走,以免君瑶吃多了糖吃不下饭。两人陪伴着用过饭后,明长昱亲自看着君瑶躺下,拿着药坐在床边,要给她看伤。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君瑶侧身将腰上的伤露出来。今日策马狂奔,肯定牵扯到伤口了,沐浴时也没在意,纱布上沾了水。好在伤口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有的地方在结痂。   明长昱给她换了纱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控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这里是驿站……”君瑶有些担忧。   “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明长昱宽慰道,“今晚我陪着你。”   微微低头,迎上她朦胧的眼神,他温言道:“只是担心你睡相不好,碰到伤口。”   君瑶依旧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不信。   明长昱失笑,拉着被子将两人一起盖住:“亲手钓上来的美人鱼,还没尝到滋味,先捧在手里观赏一番总可以吧?”他顺手抽了她绾发的发带,手指成梳,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又准确地找到穴位,轻轻的为她按揉。   “睡吧,”他温言道。   君瑶闭上了眼睛,温暖的困意渐渐袭来。这本该是无眠的一夜,本该是孤苦的一晚,只因有他,抚慰了她失去至亲的孤单与悲伤。   清晨醒来时,明长昱已经不在身边了。   这几日,他为茶税案、斗茶会以及仓库失火之事奔走忙碌,君瑶大多时候只能在他忙完后的暮后见到他。她的伤在慢慢恢复,他却微微清瘦冷峻了。君瑶这几日留在驿站,以大理司直的身份见了知府和县衙的官员,基本上将晋州的人看了个脸熟,大户的茶商与茶农,也一一了解了。   这一日,君瑶正让小丫头换纱布,忽然听人在外说道:“大人,魏夫人求见。”   君瑶愣了愣,随意将纱布包好,快速穿好衣服,说道:“请她进来。”   魏含英来得很快,手中拎着一个雕漆双层盒子。她今日略施粉黛,身着浅蓝色襦裙,群外罩软杏色披风,腰束红绸,盈盈一握,绣鞋轻举,步步生姿。相较于往日的风情,这简约的装束,更显娇嫩动人。   她面对着衣裳尚未完全理好的君瑶,适时羞涩地低头,又见桌案上的伤药,便关怀地问:“公子的伤可好了?”   君瑶故作慌乱,将衣襟整理好,仿佛一个被非礼的小生。   魏含英侧身稍稍回避,听她整理好衣服之后,才慢慢地将盒子放好,盒子里的东西放得整齐精致。她未涂蔻丹的纤细手指,轻轻地从鲜红的瓷瓶抚过,拿出来,双手捧起,递给君瑶:“这是去伤疤的药,不知公子先前用着可好?”   那瓶药早就被明长昱拿去送给那些男人了,君瑶心念几转,温润朗和地说:“很好,多谢魏夫人。”   魏含英眼中带着期许,慢慢地靠近些,在桌边坐下,端出盒子里的菜肴:“这是我亲手做的,都是晋州的特色,公子若不嫌弃,稍微尝两口。”   君瑶在桌边坐下,看着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明明是美味,却让她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魏含英端出一壶酒,斟了两盏,酒香混着菜香,还有一位添香的美人,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需要莫大的定力,才能坐怀不乱。   君瑶细细地看了魏含英一眼,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眼里,看透对方的心思。可惜魏含英笑意吟吟的脸上没有破绽,君瑶没碰那盏酒,而是问:“魏夫人吃了吗?”   魏含英举酒轻饮:“还没,只希望陪公子吃一顿,以示救命之恩。”   君瑶将酒喝下,喝得急,脸慢慢泛红:“这酒有些烈。”   魏含英靠近了些,为她夹菜,又为她添酒:“这是素酒,不怎么醉人。”   君瑶配合着,把菜吃下去,滋味是什么,她没尝出来,绞尽脑汁想了想,说道:“这菜里,放了什么药?”   魏含英浑身一僵,转眼又露出委屈和慌乱:“公子,你这话可冤枉我了,若要真说放了药,大约……我是希望放了迷魂药吧。”   君瑶心头真是百转千回,她忍受着对方身上的气息,笑道:“我还以为放了治伤的药。”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身体和胃里都似慢慢燃起一团火。君瑶伸手去端酒,也许是思维混乱记错了,竟同时与魏含英握住同一盏,她触电般想伸回手,却是强行按捺住,似受惊了般忘了收手。   魏含英柔软手也僵住,面色羞窘地抽手:“含英唐突了。”   怯生生的声音,让人听了心生怜惜。君瑶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将要如何,她轻轻抓住魏含英的手,双眼迷蒙失措,犹如一个面对美人即将失控又十分克制的男人。   魏含英任由她握住,略微惊愕地低声道:“公子,你醉了?”   君瑶抓着不放,另一手轻轻扶额:“这里是驿站,你孤身前来,可是让人知道后会说什么?你一女子,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被说是非?”   魏含英凝视着她:“我就是一个寡妇,撑着夫家留下的基业出来从商,抛头露面的,早就被人说了,还怕被多说一些吗?”   君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   然而她的沉默让魏含英有些心虚,魏含英低声问:“公子难道是嫌弃我吗?”   君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不易,晋州的茶生意不好做,你却做得很好。”   “可是你知道吗?”魏含英缓缓抽手,“我依旧无依无靠,犹如漂泊的浮萍。哪怕我在外面过得再好,回到家里,依旧是感觉冷冰冰空荡荡的。我……我希望可以遇见一个可心体贴的人。公子,当你下水救我的那一瞬,让我重新明白,其实我也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女人……”   君瑶虽然喝多了些酒,可心思还是有些明白的。她现在终于懂明长昱的意思了,这魏含英就是想勾引她!她绝对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她才与魏含英见几面?魏含英就因此喜欢上她?   她僵着身体,稍稍拉开些距离:“魏夫人,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魏含英仰头看着她:“难道真是嫌弃我?”她急忙又说:“我……我是寡妇,还是商人,你将来前途无量,当然是看不上我,可我……不求名分,我可以将我家所有的资产给你,你将来在官场上打点周旋总要钱吧?有了我的帮助,你还怕什么?飞黄腾达时,只求你不要忘了我,记得我几分的好就行了。”   说的真是感人肺腑,把君瑶这种官位低,地位低,身份低的身上的弱点全部戳了一遍。钱、高官厚率,名利,哪一个不是人不想要的?魏含英抛出的条件,每一个都致命的精准!   所以君瑶当然要心动一番,她犹豫了许久,强行克制地把魏含英推开,恋恋不舍又纠结地说:“让我考虑考虑吧……毕竟,侯爷对我还不错……”   “我明白的,”魏含英唇角带了几分笑意,“我等着公子的回应。”   君瑶蹙眉,又喝了一杯酒,魏含英又立即为她斟满。   “若公子答应陪我,我会为公子打点一切的,”魏含英低声呢喃着。   君瑶深信不疑:“你在晋州如鱼得水,干脆我今后留在这里,不去京城了。”   魏含英眯了眯眼:“好。”   君瑶本想再探得多些,可又怕过于明显。   小丫头在外看了好几眼,似乎怕她喝多了酒。君瑶与魏含英拉开距离,说道:“时候不早了,把酒菜都收了吧。”   魏含英起身,含笑着把酒菜都收入盒子里。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君瑶一眼。   君瑶心头轻轻一抖,见魏含英出了视线之后,立刻将小丫头唤来,让她去准备醒酒汤。   小丫头将醒酒汤端上来了,君瑶立刻大口大口地喝,喝完后,将酒味压下。   小丫头问:“公子要吃饭吗?”   “我吃不下了,”君瑶有气无力地说。   小丫头轻轻蹙眉:“那,先前那位来看你的公子,你还要见吗?”   君瑶一时没明白:“哪位公子?”   小丫头不知对方是谁,便解释道:“就是那位身体看起来不太好,却长得好看温柔的那位公子。”   她说的定然是李青林,君瑶心念几转,默了默才说:“我身体不适,还是不见了,免得失礼。你就这样回他吧。”   小丫头得了吩咐去了,李青林站在门外而不入,面色略带担忧,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小丫头不知君瑶是好还是不好,在她看来,君瑶有些醉酒,大约是不太好的,于是她如实回答:“不太好,又躺下了。”   李青林面色微沉,垂于身侧的手不由握紧:“可看了大夫?”   小丫头摇头:“没让叫大夫的。”   李青林黯然失神,从袖中拿出一包药来,递给小丫头:“这副药可滋补,也可缓解风寒,若她因受了凉身体不适,可煎给她喝。”   小丫头恭恭敬敬地接接过那包药,正准备返身回去,却又听李青林问:“方才我见一位女子从里面出来,不知与阿楚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这几日她常来,也是给公子送药,公子先前是不见她的,方才却让她入门陪着喝了酒,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李青林蹙眉:“她们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小丫头摇头。   李青林目光遥遥而望,眼底一片冰冷空茫,死一口即将干枯的老井。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终究看不透那扇门,那紧闭的窗,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离去的脚步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可转身的一霎,他松弛的肩膀陡然间绷紧。   这一日,明长昱回来得早些。正午刚过,君瑶还躺在床上,他担忧她可能病了,得知是因为喝了酒后,才放下心来。   缓了半日,君瑶的酒劲都过去了,听到房里有动静就醒了过来。她这两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能从他口中得知他做了什么。休息了几天,倒是把自己的骨头都休息软了,浑身有些不自在。   君瑶闻见他身上有淡淡的烟火味儿,又发现他今日穿得格外深沉单调,便问:“你今日去了哪儿?”   明长昱也闻见了自己身上的味道,转到屏风后换了件衣裳,出来时,穿得是宽松的长衫,这是他不外出时爱穿的衣裳,看来他今日不打算出去了。   他用水洗了手,顺道问:“你猜我去了哪儿?”   君瑶如何能知道,只能从已有的线索中大致推测,迟疑地说:“去见了崔泰?”   明长昱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就是去见了崔泰,不过,是与他暗中相见。”   君瑶侧首:“为何要暗中相见?”   明长昱说道:“今日,是崔泰父亲父母的祭日,你可知道?”   君瑶自然知道,崔家人掌控晋州许多田地,她当然要了解崔家的主要人物。崔泰的父亲,本是上一任崔家家主的嫡长子,却因外出公办时,不慎坠马受了重伤,抬回家抢救修养,又因诊治不当,伤中患病,重伤加患病,身体渐渐不支,就此病逝了。而崔泰的母亲,也在当日上吊殉情,留下尚未成年的崔泰。   嫡长子去世,家主之位就给了次子崔阳泽,崔阳泽有两子,长子为崔奉,是公认的下一任继承人,次子人称崔三公子,因体弱不常与外人打交道,但也是才貌双全,有智有谋的人,崔家族人,都一致认为,可将崔家的将来,放心地交到崔奉与崔三公子手中。崔阳泽也对两个儿子用心培养,崔奉入朝为官,稳定崔家在朝中的地位,次子学习打理家业,这两年渐有成色,就放开手,就将一些权力放给了次子。   至于崔泰呢?虽也是嫡子,但掌权的人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他还存有防备,没能成长为与崔奉及崔三公子那般的人物。族中的人,也慢慢淡化他的存在,忽略他的地位,于是对崔泰而言,他在崔家的存在,似乎就尴尬了起来。若非有与父亲交好之人与族中老人相护,他恐怕只能如那些庶子一样,一直默默无闻,只能生活在阴影中。   今日本是他父母的祭日,可族中人或忙碌或不在,没人提起他父母祭日一事,崔泰也不便在家中祭奠父母,只好去了城边一处庙宇,在那里供奉了长生牌位,以此缅怀祭奠自己的双亲。   明长昱早就想单独与崔泰会面,但任何时候都不合适,唯有今日,才是最恰当的时候。   君瑶了解明长昱,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有不可置疑的原因。她问道:“崔泰是个可用之人吗?”   明长昱眯了眯眼:“他只是其中一个,偌大的晋州,牵连如此多的人,我不能只利用他一人。”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且放心。”   君瑶笑了笑,肚子发出饥饿的声响,她陪着明长昱吃了饭,明长昱想起魏含英的事:“她今后,恐怕不会来了。”   君瑶有些错愕,魏含英今天才来拉拢她,甚至抛出引诱的条件,她也顺势答应了,为何魏含英要半途放弃?   明长昱见她茫然的模样,不由宠溺地笑了笑:“这也是我的推测,且看看吧。”   君瑶有些怅然若失,她本以为可以从魏含英那里发现端倪或线索的。   明长昱却是轻哼一声:“她放弃了也好,如此不知检点的女人,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君瑶给他夹了两块肥肉:“侯爷,食不言寝不语。”   明长昱不以为意,陪着她用心吃完后,明昭才来向明长昱回禀情况。他带上来的,是一包家常糕点,用油纸包着,明长昱打开后,明昭说道:“已让人专门察验过了,有毒,这糕点上绯红色的点缀,实际是朱砂。”   君瑶问:“这是哪里来的糕点?”   明长昱说道:“知县府上,许穗儿托人带出来的。”   君瑶蹙眉,愣神之下有些狐疑。许穗儿为何会带什么有毒的糕点出来?难道……   这晋州似一潭浑水,难道许穗儿,是他用于澄清这潭浑水的一枚棋子? 第228章 风雨将变   晋州的斗茶会,是历年来茶商与茶农约定俗成的聚会。斗茶会,一则意图在于茶商之间与茶农之间的交流,二则祈求茶叶丰收,种茶卖茶之人各自财利双收。   明长昱提出办斗茶会,崔家人自然没有怠慢的意思。可现实情况却不容乐观。原先颇有影响力的茶商大半没有留在晋州,远近的各大茶农,也对种茶失去信心,依旧在观望之中,对斗茶大会不报太大期望。   明长昱需要肃清晋州,做一次清算,需要一个契机。他需要借助斗茶会,看清这整个晋州的真面目,也需要借助某些力量,将阻碍一一清除,并逼这晋州背后的神秘力量。   崔家作为晋州的豪族,历年来都是承办斗茶会的大族,此次也不例外。   崔阳泽前来向明长昱汇报情况,明长昱听完后,很是赞赏:“崔先生真是解决了我一心病。我本担心此次前来晋州会举步维艰,没想到现在就如此顺利了。茶税之案的真凶是县丞岳东,此事我已上禀,想来很快就有结果。若借斗茶会,将晋州的茶业重新引入正轨,我也就能放心地回京复命了。”   这么说,明长昱很快就要离开了,崔阳泽不知在腹内打什么官司,但他定然是最想明长昱尽早离开的人之一。既然明长昱都这样发话了,看来不办好这次斗茶会,明长昱就不能走了。崔阳泽满心计算着,不管如何,还是得将斗茶会办起来,至于办得好办不好,就全凭他自己掌控了。   君瑶趁着伤情恢复得不错,与明长昱去千茗阁看了看。斗茶会,都是在这千茗阁举办的。崔阳泽尚算用心,阁中里里外外都已布置妥当。斗茶所需用的器皿,也一一安排好了。   千茗阁毕竟由一间间房屋组成,是楼阁的样式,不算开阔,所以斗茶的真正场地,实则在千茗阁之前的平台上,平台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茶园。   君瑶入了阁中,随便选了一处地方坐下,脚稍稍一伸,踢到一篮筐木炭。   崔阳泽立即吩咐人来,指使着将木炭放远一些。来人是先前就负责打理茶园的萧宇,他得了吩咐,将每一个桌案边的炭火挪远一些。   君瑶趁机问道:“为何有这么多木炭?”   萧宇恭敬地回答:“这些木炭,有的用于斗茶时煮茶烹茶,有的是用来暖屋子的。天气严寒,斗茶会不知会延续多久,多准备木炭也不至于让侯爷与其他人处于寒风之中。”   崔阳泽闻言蹙了眉头:“是谁让准备的?”   萧宇说道:“是崔二公子。”崔二公子,也就是崔泰。   崔阳泽默了默,轻叹道:“他倒是想得周到,只不过万一这些木炭都没用上,岂不是浪费了?”   崔泰正巧就从阁楼外进来,刚好听到这一句。他向明长昱行了礼,说道:“侯爷对斗茶会的布置可满意,若有需改进的地方,在下定当竭尽全力满足。”   明长昱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我也不曾见过以往斗茶会的盛况,不知该说些什么。崔先生贤能有经验,才是这场斗茶会的最佳掌控者。”   于是将话踢给了崔阳泽,崔阳泽不咸不淡地看了崔泰一眼,沉声道:“你的初衷是好的,可惜经验尚且不足。若要保证阁中温暖,茶水不冷却,不光是只有用炭火这一种方法,用厚重的帷幕挡风也可。你这些年都做什么去了,为何该学的一样都没学到?远不如你的父亲!”   他安慰且鼓励地拍了拍崔泰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是年轻了些,还需更加磨砺才可。”   崔泰僵而静地站着,迟钝缓慢地点点头:“是,叔父。”   崔阳泽冷着脸,歉然地对明长昱道:“让侯爷看笑话了。”   明长昱勉强勾了勾唇,定睛看着崔泰,他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强忍和羞辱。他起身,拢紧身上的披风,说道:“去外头看看。”   一行人出了楼阁,移步到平台。平台上已陈设了整齐的桌案,案上摆放着斗茶所用的器皿,崔阳泽一一检查,并向明长昱做出解释。明日这各种茶类,由各大茶商和茶农冲好后,依次端上来,给崔阳泽等几位有资历者品鉴。   明长昱点点头:“不瞒您说,圣上甚是喜爱晋州的茶叶。我这番来,一时为了查清茶税案,二是为圣上带好茶回宫。希望借此斗茶会,重新发现晋州的好茶,博龙颜大悦。”   崔阳泽立刻恭敬无比地作揖行礼:“为圣上办事,那是崔家莫大的荣幸。”   “那是自然,”明长昱意味深长地说,“崔家的崔奉公子在京为官,颇得圣上重视,将来崔家想来前途无量。”   崔阳泽顿时容光焕发,提及最让自己骄傲的儿子,他心情自然大喜。但到底是个老练的人,喜悦之情不太洋溢,很是克制地欣喜后,他感叹道:“承蒙侯爷称赞,到底前途如何,还得看奉儿自己的造化。”   君瑶听得此言,心底不由细细思索起来。   她起初认为,崔家和前朝之人是有勾结的,他们二者共享利益,到底是崔家被利用的可能大一些。前朝的那些人,最大的意图,当然是谋反重建前朝,但崔家敢吗?崔家虽是大户,可有了足以抵挡朝廷的实力?而且,崔家的崔奉在京城任官,难道崔阳泽舍得在东窗事发后,任由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人处置?   回想一下唐仕雍与唐延父子,也不是没可能……   君瑶心中百转千回,却见此时不少人在茶园中松土,不解地问:“为何要给茶园松土?”   崔阳泽脸色一变,无声看着崔泰。崔泰顶着那阴沉沉的目光,向君瑶解释道:“其实这茶园中的茶,有一些是此地的茶农和茶商亲手种下的。每一年斗茶大会后,参与此会的人,都会选择一株茶树种在茶园里,以此祈求茶叶丰收,祈求上苍保佑这里的茶农和茶商。”   明长昱饶有兴致地点点头:“还有这样的风俗,届时我也要选择一株茶树,说不定多年之后有机会重游此地,还能品尝到自己种的茶树。”   崔阳泽担忧地劝说道:“侯爷,此时天气寒冷,不适合种茶树。我担心茶树种下去后会枯萎,如此太不吉利,不如今年就将此项取消……”   崔泰稍稍打断他的话:“这是祖上传承下来的,若是轻易改动,恐怕不妥。”   崔阳泽眯了眯眼,却依旧应对得很是从容:“不如……今年的茶树,就用花盆栽种吧。种好之后,各家各户还可以自己带回家好好照顾,也不至于坏了祖宗的规矩。”   崔泰却很是为难:“现下要准备花盆,恐怕有些仓促了。若是让各家各户自己准备,恐怕会让人不满,也会让崔家失了诚信,难免会有人说崔家的不是。”   崔阳泽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了。   几人又小坐了片刻,君瑶借口如厕,离开众人的视线,去了茶园中。   她绕了几条路,终于看见了正在满头苦干整理茶园泥土的萧宇。她缓缓走上前,萧宇立即起身,向她行礼。   君瑶仔细观察他暴露在外的皮肤,说道:“你的手严重脱皮,有水泡,略微红肿,不太像是常年做农活或看守仓库留下的。”   萧宇垂手,用袖子遮蔽暴露在外的手,低声道:“冬日严寒,我的手是冻伤了。”   “冻疮我也长过,”君瑶不紧不慢地说道,“起初是微红发痒,而后肿胀难耐,皮肤溃烂流血。我只在一些挖矿的人手上见过你这样的伤。”   萧宇猛地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君瑶,又自觉反应太过,连忙低下头:“大人,这里泥水很脏,你还是去平台上吧。”   君瑶没动:“我先前曾受过萧家恩惠,答应萧婷,要帮他找到兄长。叫萧宇的人的确很多,可有妹妹,且常年不在家的却很少。你为何不回家看望母亲和妹妹?你那些让人带回家的银子,是从何处得到的?”   萧宇的双眼顿时冒出错愕的寒历,他陡然间满身戒备,咬牙道:“大人要做什么,不要牵扯到我的家人!”   “你承认了?”君瑶挑眉,“你就是萧婷的哥哥萧宇?”   萧宇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身抓起地上的锄头,扛着便远离了君瑶。   君瑶本想追上去,可身后有人打断了她,是明长昱的人找过来了。   “公子,侯爷见你还没回去不放心,让我来寻你。”   君瑶回头,已不见萧宇的身影,便作罢。   回到明长昱身边,无声与他对视一眼。   此时千茗阁外清风乍起,吹起层层贫瘠的绿浪。明长昱抬头看了眼天空,说道:“明天是个艳阳天。”   开斗茶会,自然是要看天气的,天气不好,如何能进展得下去?   君瑶心绪如那千层万层的涟漪一样,微微激荡着。她走到他身侧,听见他用轻柔且笃定的声音说道:“明日,我将眼看着这些人,亲手将茶税之案撕开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缝!”   他踌躇满志,她受他感染,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和你一起。” 第229章 生死之变   斗茶会如期而来。   次日,当真是艳阳天,冬日晴空万里,白云染彩,天际飞鸟逐日,彩彻区明。   明长昱亲自去请了茶农中最德高望重之人,人称木老进士的木知安。晋州的茶业,一靠崔家扶持,二靠木知安引领。木知安年轻时,遇晋州茶树害病,一时感染了大片茶树,茶树死了不知其数,有靠茶谋生的人,甚至都要自杀了。木知安在那时站了出来,凭着祖祖辈辈的种茶经验,研究并传授医治茶树的办法,带着此地的人渡过了难关。这里的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会给木老进士一些面子。   明长昱是秘密去见木老进士的。木老进士初见他时,不知他是谁,明长昱说明身份后,才向木老进士说清来意。   “在下想请木老先生作保,希望与知县以及崔家等人合作共赢。木老先生德高望重,若是肯为我说话,定然事半功倍。”   木老进士年过八十,双眼浑浊却有神,闻言冷声道:“我帮不了你,你另找他人吧。”   明长昱诚恳道:“可我听闻,木老先生的儿子木书宴在为崔家办事,日进斗金,财源不断。若老先生引荐我加入,我定然为木家与崔家赢得更多利益。”   木老进士闻言,撑着不便的身躯起身,抬手指着明长昱:“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不知廉耻不折手断之人!像你这样的人,尽早离开晋州,否则我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   明长昱挑眉:“老先生何出此言,您儿子不是做得风生水起吗?”   木老进士痛心疾首:“这样的数典忘祖的孽子,我不认也罢!要不是我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我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可奈何?”他双手拄着拐杖,体弱气虚地抚着胸口,“侯爷,这晋州已经这样了,您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也好,要双手沾染铜臭也罢,老朽都不阻拦!但只求你给我留一个清白,我不想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这世上有崔家与吴学元那样的人,也有如木老进士这样固执却清高的人。与前者那些人相比,木老进士才是真正守住晋州根本的人。   明长昱说出那些话,不过是试探而已。知晓木老先生清白后,他便道出了此行的真正意图。   木老进士将信将疑,并没有立刻答应明长昱。但在临近斗茶会开始之前不久,终于传出木老先生要参加斗茶会的消息。此消息一出,原本犹豫着是否要参加的人,也决心要来了。   即便如此,也难以再现曾经斗茶会的盛况,可已经达到明长昱的预期。   崔阳泽与崔泰等崔家人,率先在场等候招呼,以魏含英为首的茶商也依次入座,开始检查斗茶的器皿。   明长昱坐于上首,左右则是君瑶与李青林,其后是崔阳泽与吴学元。   君瑶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听见李青林问道:“伤可大好了?”   君瑶颔首,听他掩唇咳嗽,便随意说道:“听说有炭火可供暖,你让何三叔给你烧一个暖手的抱着。”   李青林勉强笑了笑:“我还不至于那般虚弱。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斗茶,今天就想开开眼界。”   君瑶不置可否,眼见来的茶商和茶农都到齐入座了,明长昱示意斗茶会可正式开始。   吴学元作为知县,先上前发表了一番贺词,众人翘首听着,面色平静。唯有木老进士冷哼一声,重重将茶杯放在桌案上。   吴学元怔了怔,回头看向木老进士:“木老进士可是有话要说?”   木老进士不屑地说道:“没有,知县大人说得很好,何须老朽再多言?”   吴学元笑了笑:“哪里,老先生和木知安公子为晋县鞠躬尽瘁,当得起这里的人敬仰。”   “不敢!”木老进士不再多看他一眼,捧着自己的茶杯不再说话。   吴学元慷慨陈词完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吩咐一旁的萧宇:“给木老先生斟茶。”   木老先生眯了眯眼,看清萧宇,陡然怒道:“什么东西,也配给我斟茶?有这功夫,不如好好巴结崔家人和知县大人!”   萧宇踟蹰不前,拎着茶壶进退不得。   崔阳泽抿唇,压下怒意,端详了一眼明长昱,见对方面色平静,泰然自若的模样,稍微松了口气。他对萧宇说道:“你且下去吧,这里留着侍女就好。”   萧宇立即放下茶壶,转身离开平台。   接下来,还有一番仪式,需得由在座中最尊贵的人祭祀天地,方才正是开始斗茶。   明长昱与崔阳泽、木老进士一同起身,端起早备好的清茶,洒向天,再浇入地。一切仪式化的过程结束后,斗茶开始。   平台之上陈设的十几张桌案,霎时间忙碌起来,参与此次斗茶的人,大约都是拿出了真本事的。各类茶具在日色溶溶下流光溢彩,无论男女,手中的动作都极为养眼,那些原本冰冷的茶鼎、茶笼、茶碾、茶匙等物,都在缤纷琳琅的争斗中,变得鲜活而雅韵。   君瑶的目光落在魏含英身上。与在小雅茶肆中的斗茶相比,魏含英今日似乎逊色了。虽然她依旧令人赏心悦目,但君瑶能察觉出,她今日的状态懒散,心不在焉。间或时,她抬头看君瑶凝视而来,那双微挑的眼探究而凌厉,仿若变了一个人。   前几日还对她温情脉脉,说是要将夫家的东西都给她,今日就这样冷若冰霜,略带愁怨了。   君瑶不明所以,思索着难道是自己暴露了?魏含英怀疑她的身份和目的了?   半刻种时间过去,不少人已经煮好第一盏茶,公平起见,茶要由崔泰端上去,给崔阳泽等人品鉴。   崔泰领着几个侍女,将茶一一分发给负责品鉴的人,再由品鉴人根据茶水的情况,做出评价,评价标准分三等,末等得铁签,中等得银签,上等得金签。得了末等的人直接淘汰,不再斗茶,得了中等与上等的人,可继续第二轮比试,第二轮时,只有得金签者可继续比试,并从中决出三位胜者。   品鉴时,品鉴者要看茶汤和茶末的情况,需用茶匙将茶末舀出观看,再品尝。   这一轮,魏含英自然留下了。末等的人输了也不甚在意,留在案前继续观看。同时有侍女上前,将煮茶的炭火压灭,回收到木炭筐子里。为防止木炭复燃,侍女用水将木炭浇灭。   君瑶无心观赏斗茶,满鼻息都是茶叶的香气,心里想得却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明长昱要怎样才能将揭露茶税之案,如何才能把晋县的秘密撕开一道裂口。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炸声响。她陡然惊醒,循声看去,只见方才斗茶的桌案上,突然冒气了滚滚浓烟和火焰。紧接着,那火焰顺风招摇,将近处的炭火引燃,顷刻之间,平台上冒起浓浓烟雾,遮天蔽日!   君瑶急忙起身,被烟呛了口鼻,陡然失声。浓烟刺激着她的眼睛,她无法看清周围的视线,整个平台很快笼罩在黄白色的烟雾中,犹如将所有人裹进了黏稠的雾里,只能听闻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无法看清周围的人或物。   君瑶下意识去寻明长昱,她眯着酸涩刺痛的双眼,勉强看清了一道像是明长昱的身影,她扯起嗓子叫喊了一声,得到了回应。她心下大喜,立刻迈步过去。   混沌模糊中,不知谁尖叫一声:“杀人了!”彻底掀起最后的恐惧。平台上的人四处奔逃,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到处冲撞。君瑶猝不及防,被一人撞到在地,接下来她赶紧起身,以防有人踩踏自己。   俯身之后,视线相对清晰些,君瑶摸索到一方桌案,快速闪身进去,这桌案下无人,不会有人碰撞,借此她看清了周围的局势,浓烟如浪潮泄洪,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千茗阁内,斗茶的平台上,以及后面的茶园,都被雾瘴似的烟紧紧裹挟。这烟雾黄白相间,熏得人头昏脑涨,已经有体弱年幼的侍女倒在她身前,扶着胸口窒息般呕吐抽搐。君瑶突然想起与明长昱一同找到的县丞岳东的那盏灯,灯火燃烧时,也会冒出与此时一模一样的烟雾。   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有脱身,就因为吸入大量的浓烟中毒了。然而这时无论从哪边走,都是进入雾瘴,无法脱身,她又与明长昱走散,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前方有何人,通向那条路,这比身处黑暗之中更可怕!更糟糕的是,她吸入了浓烟,双眼与口鼻开始刺痛,呼吸渐渐困难,胸口泛起酸痛。情急之下,她摸到一个茶壶,用壶中的茶水浸湿手绢捂住口鼻,湿润的手绢掩好时,她陡然发现茶水的气味不对!   这分明不是什么茶水,而是桐油!斗茶的人煮好茶后,会将炭火熄灭,从旁协助的侍女担心炭火熄灭不彻底,会用水浇透以免死灰复燃。如此看来,有人将壶中的水换成了桐油,侍女在浇灭炭火时,却浇成了油,导致炭火瞬间炸燃。现如今这黄色的烟雾,只怕也不是木炭的烟,而是有心之人早就备好的毒烟!   制造这一切慌乱与阴谋的人是谁?是崔家人,还是崔家背后的前朝之人?   君瑶头昏目眩,起身去找另外的茶壶,刚摸到茶壶的柄突然间被人狠狠一撞,这一下她被撞得结结实实,几乎跌下了平台,落到了茶园里。   茶园里一样是烟斜雾横,若是入了茶园那弯弯绕绕里,再加上烟雾遮蔽,只怕犹如进入迷宫般难以走出来。她立即起身攀住平台打算翻上去,突然间有人在她身后扯起嗓子惊骇万分地喊了一句:“县丞!县丞的鬼魂来了!”   这一声犹如见鬼的嘶吼,让君瑶的动作一顿。她回头看去,见浓雾里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犹如被厉鬼缠身般惊骇倒地,浑身蠕动着往后退。   君瑶几步走过去,那人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跑了,浓雾遮蔽之下,君瑶也看不清他到底跑去了哪里,只好作罢。她四处张望,根本没有发现清晰的人影。所谓的县城岳东到底是真是假?知县等人都说县丞岳东涉嫌贪污茶税,罪行暴露后畏罪潜逃,在逃罪之时意外死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方才那人看见的当真是岳东,就说明岳东根本没死!是他回来了吗?这一场变故,难道是他设计的报复?方才大乱中有人惊喊“杀人了”难道是岳东动手了?   君瑶惊疑不定,也不再多想,当务之急是尽快与明长昱汇合。可她不知道明长昱在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犹豫间,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有人轻柔地唤了她的名字:“君瑶!”   君瑶下意识回头,突然间颈部一痛,双眼一黑浑身瘫软倒了下去。   她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头部撕扯般剧烈疼痛,她感觉有人把她扛在肩上,阔步离开这举办斗茶盛会的地方。她拼命想看清周围的道路,然而世界是颠倒的,无力睁开的双眼混沌一瞥,四周的烟强烈地刺入她的肺腑,她唯一能印入脑中的记忆,是这人带着她穿梭在一排排茶树之间,她的衣服时不时挂到茶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人走出一段时间,把她放在地上,拿出了绳索,看样子是要把她捆住。这里离平台和千茗阁有些远了,烟雾淡了些。可是她依旧看不清这人的容貌长相。将她捆好之后,这人打算扛着她继续走。他特意避开四处乱窜奔跑的人,走得较为偏僻,而这茶园的茶树一排排一列列纵横交错,道路十分复杂,若是不熟悉这里,不太可能走得这样顺利,更别说还要带她离开。   君瑶迷蒙地挣扎着想立刻清醒过来,恍惚中察觉这人停了下来。她的视线是颠倒的,能透过男人的手臂缝隙看到他前方多了一个人。然而从她的视线看去,只能模糊看到那女人裙下的一双绣鞋。   那女人开口道:“把她交给我。”   男人犹豫着:“上头吩咐了,让我带着她,姑娘还是别插手。”   “你把她留给我,我自有用处。”那女人坚持,“出了任何差错,自有我一人承担。”   男人依旧不肯,对面的女人情急之下竟出手来抢。君瑶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男一女争抢,这男人的身手也算不错,可是带着君瑶行动难免不太便利,交手之间,女人争抢的招式已将君瑶的手臂抓伤。这刮伤的尖锐刺痛,让君瑶又清醒几分。   许是嫌弃她碍手碍脚,男人将她放到地上,一边劝说,一边阻挡那女人来抢人,若非君瑶浑身酸痛,又被绳索捆住,只怕早就偷偷逃走了。   女人到底落了下风,不甘心地放弃,放下狠话转身离开了。   男人轻哼一声:“自顾不暇还要插手我的事。”说着,转身打算将君瑶重新扛起。   然而陡然生变,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个蒙面男子,直接将君瑶扛在背上,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君瑶简直错愕不已,没想到自己这么抢手。先前带走他的男人穷追不舍,而背着她的这男人浑身力量爆发到极致,似有一股强韧的力量,头也不回地带着她灵活的穿梭在烟雾缭绕的茶树之中。他竟带着她回到了离千茗阁较近的地方,这里已经能听到人声嘈杂,已经凌乱的脚步声,想来是那些参加斗茶会的人,依旧被困在茶园和烟雾里,没有脱身。   身后紧追不舍的人被甩开了,背着她的男人把她放到地上,他轻柔地托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坐在几株紧密的茶树上,同时开始利索地解开捆住她的绳索。   君瑶一时愕然,她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此人的模样,但是烟雾的刺激,加上意识的模糊,让她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长相,更何况此人还蒙着脸。她依稀能看到对方的眉眼,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模糊。她只好转而去看对方的手。他的手粗糙有力,指甲并不干净,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简薄的衣裳盖不到他的手背,随着他灵活的动作,君瑶的视线也随之移动,突然间,她心头一紧,死死地盯着对方手臂上的伤痕!   遥远的记忆潮涌而来,那块伤痕的模样和形状,以及来历,都一一浮上心头。   她张口欲问,却发现吸入了浓烟的嗓子难以发出清晰的声音,急切之下,竟哽咽出声,泪水快速模糊了双眼。她越想看清,越是模糊不清,越想说话,却越是如鲠在喉。   然而对方并没有留给她太多遐想与回忆的机会,解开她的绳子后,把她挪到了稍微隐秘的地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君瑶目光紧紧地追随,那飘散横斜的烟雾,变得粘稠湿润,似一场滂沱大雨,变成重重遮挡阻碍的幕帘,很快将那人的身影完全吞没。   她蜷缩在茶树丛中,看着茫茫一片,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不久后,有人无声走近。她茫然抬头看着他,想也不想地扑进他的怀中。他俯下身,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第230章 一波三折   一场惊乱后,君瑶与明长昱重逢。她被他抱在怀中,越过他的肩头,看着浓淡交缠的烟雾里绰约朦胧的树木人影,心头茫然而混乱。她脑海中,依日浮现着那陌生男人离去时消失的背影,那背影那样的久违而让她震惊。   感觉到她异常的沉默,明长昱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育,安慰道:“别怕,我不会离开你。”君瑶这才慢慢地放松,她动了动手脚,慢慢地落地自己站好,简单地将方才的情况说了一遍。   明长昱摸了摸她的头发,眼底是深切的心疼与愧疚。   君瑶的神智已经慢慢清醒,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这场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命案吗?‘她所言没错,明长昱的的确确是离案发最近的人。斗茶会第一场比试结束时,斗茶平台与茶园突然发生爆炸,整个干茗阁和茶园都笼置在黄白的烟雾之中。而就在爆炸发生后不久,品鉴人当中,有人口吐鲜血倒地而亡,这才引起之后的一|场巨大骚乱。这茶园布局复杂,不熟悉的人白天走进来也会迷路,更何况是视线受阻?他的的确确借着斗茶会撕开了晋县的裂缝,有人终于忍耐不住要借着这个时机大开杀戒 !眼下这遮天蔽日的雾瘴里,恐怕正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用袖子将君瑶脸上的灰土擦干净,说道:“我已经让人看守住茶园的所有出入口,眼下是将所有人的控制住,查清这场变故的根源。”   他将自己时常准备的蒙面巾给她,仔细掩住她的口鼻,自己则随意撕下一块衣襟裹上,他的蒙面巾是侯府特制,浸着解毒提神的药水,阻挡了浓烟,君瑶舒适了不少。   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在茶树中穿行。这茶园像是特意布置,犹如迷宫阵法,若没有他带路,她恐怕会迷失在这里。明长昱走得很顺利,越过几条茶道后,君瑶已可以看见烟雾里若隐若现的千茗阁。   “现在这烟雾,与县丞那盏灯燃烧起的烟雾很像,”她说道。   明长昱回答道:“是。”他指着一处浓烟的源头,说道:“我让人去看过,这茶园里埋了易燃的木炭和烟火粉,其中可能还况着硫磺。   “君瑶恍然大悟,”这些烟,都是因焚重硫磺所致。   “不错,寻常的烟雾哪能这样浓烈且久久不散?”他侧首看她一眼,“硫磺有毒,吸入之后头晕恶心,行动变得迟缓。现在行北风,往北走烟雾会淡些。   其实过了这么久,烟雾也散了许多了,但从爆炸起烟到现在,若要发生什么事情,恐怕也来不及阻止了。而这场变故,显然是精心的谋划。君瑶抓住明长昱的手,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眼看接近千茗阁,平台上的烟也大多散了,明长昱带着君瑶阔步而去。而经过一阵慌乱后,茶园的人虽说心有余悸,却也慢慢冷静下来。   再绕过最后一道茶树屏障,就可回到斗茶会开始的地方。就在这时,身后茶园中传来一道痛苦惨烈的叫喊。君瑶、 明长昱为之一惊,接下来,四周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朝那叫喊声传来的地方匆忙赶过去。   明长昱与君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身寻向那喊叫传来的方向,那叫喊声离得很近,绕过一道茶树屏障,就见茶道中央有三个人一人倒地,口吐鲜血,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咽喉,奄奄一息,却不能立刻咽气,十分痛苦。   另一人是魏含英,她双膝跪地,试图靠近倒地之人,却惊慌无措,不敢触碰。   另一人则是稍稍比明长昱及君瑶早些赶到的崔泰,他满是惊骇地看着奄奄一息的人,怒然对魏含英说道:“你杀了他君遥这番走近了,看清那地上几乎就要断气的人,竟是崔家家主崔阳泽!他虽好似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可求生的本能让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死死地抓住魏含英的衣裙。   魏含英双眼赤红,裸露的皮肤也青红交加,她握住崔阳泽的手臂,哽咽一瞬,才怒道:“血口喷人!”崔泰上前一步,看了眼崔阳泽的情况,咬牙道:“在此之前,是你和叔父在一起,你最有嫌疑!”   魏含英浑身僵硬颤抖,用了莫大的力气才说道:“此时争辩谁是凶手有什么意义?还不赶紧找大夫给他医治!”她竭尽力量大吼一声,地上的崔阳泽又一次吐出鲜血,闭上了双眼。   明长昱走上前,俯身伸手去探崔阳泽的脉搏,说道:“他死了。”   堂堂崔家家主,就这样莫名的死在自家的茶园里,一时间很让人意外。   君瑶仔细观察着崔阳泽的面色,说道:“他脸色发白,有被硫磺重伤过的迹象,双唇与眼睛的颜色都不太正常,或许是中毒。   而能够让他服下毒药的机会,大约是斗茶会品茶之时。崔阳泽用的所有的茶具,喝的茶水,以及接触过的东西,都值得怀疑。可那些品鉴茶的人所用的杯具都是一样的,经过一场骚乱之后,恐怕那些证据或痕迹,早就被抹去或销毁。   崔阳泽一落气,崔泰呆征了片刻,霎时双膝跪地,半伏在崔阳泽身上哭泣。   魏含英一把将他推开,嘶哑着声音叱责道:“装模作样!离远一些。   崔泰踉跄退后一步:“叔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本就该为他披麻戴孝,倒是魏夫人,为何这样悲伤?你才应该离他远一些!   魏含英苍白的脸变得痛苦狰狞,狠戾悲愤道:“你别以为崔家有了变故,你就能为所欲为!这偌大的崔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崔泰陡然变色,悲痛之情瞬间消退,他起身脾睨着魏含英说道:“崔家也轮不到你来做主!”魏含英骇然抬头,惊恐怨恨地怒视着崔券崔泰不以为意,转身面向明长昱说道:“侯爷,现在斗茶会大乱,在下难辞其咎。恳请侯爷聚集众人,并准许我将叔父的尸身带回崔家……”他稍稍一梗,继续道:“崔家无主,大哥又远在京城,崔三公子又病弱,在下斗胆,请侯爷为崔家主持公道,将崔家引入正途!”   君瑶闻言,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崔泰,又看了看明长昱。   明长昱尚未说话,魏含英豁然起身,说道:“崔家的事自有崔家做主,就算崔家家主亡故,族中还有其他人可主持崔家之事,侯爷就算身份再尊贵,也不能插手崔家内部的事务吧?”   崔泰很是不满:“魏夫人,你才僭越了,崔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姓魏的女人置喙!‘魏含英双眼如刀,咬牙切齿:”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崔泰对此充耳不闻,依旧悲伤道:“侯爷,眼下该如何是好?”   明长昱默了默,说道:“先将崔家主的尸身带去千茗阁停放。在斗茶会的事情查明之前,谁都不能离开。”说罢,他带着君瑶转身离去,明昭与另一侍卫则将崔阳泽的尸身抬起,同往千茗阁。   千茗阁内,又是另一番景象。让君瑶惊骇的,是吴学元死了虽说烟雾已散去大半,但因惊慌失措逃离平台和千茗阁的人还不能尽快绕出茶园回来。千茗阁上只有少数几人,及时躲到暗处,没被人群推搡逃离的人,其中有李青林,萧宇,以及木老进士。   李青林半倚着座椅,掩唇急促的呼吸,面色苍白透明,身体似随时都会消散的一团雾气,虑弱无力。而离他几丈远的平台边缘处,躺着吴学元的尸体。   木老进士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即使是在最慌乱的时候,他也没能灵活地逃离。但愤乱时,他被人推搡拥挤,受了些小伤,昏过去一段时间,直到萧宇找来,才将他唤醒。   见明长昱等人赶了回来,其中还有人抬着崔阳泽的尸体,李青林和木老进士等人自然有些意外。但先前已有吴学元被杀之事,他们对崔阳泽的死,似乎也不太震惊。   明长昱当即安排人手,去将四散在茶园中迷路的人——带回。萧宇熟悉茶园布局和道路,给明长昱的人带路。   控制好局面,没有头绪的人才镇静下来。李青林第一时间看向君瑶,压抑着胸腹和咽喉间的刺痛,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君瑶回答,“你呢?李青林扯起一丝淡笑:”我还好。“君瑶看向吴学元的尸体,那尸体仰面躺着,血顺着平台地缝,浸了他半个尸身。她问道:“吴知县是怎么死的?”   李青林摇头:“我并不清楚。‘   他似乎也想解释,可惜气息不稳,说了一句,就有些没力气了。   一直跟随在他的何三叔说道:“当时情况很混乱,爆炸过后,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奔逃,加上有浓烟遮蔽视志,周围发生了什么根本看不清楚。”   君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轻轻地点头:“那何三叔是否听见了异常的响动?”何三叔摇头:“没有。”   当时有许多人因受惊而失声大喊,或许正好掩盖了吴学元被害的声音。   君瑶见明长昱在查看吴学元的尸体,也不管上去打扰,而是走向木老进士。木老进士已经缓了过来,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主动说道:“老朽也没有发觉异常。”   君瑶谢过,转身走向明长昱。   “有人利用当时的混乱,杀了吴学元,”君瑶说出自己的推测。   已大致检查了知县吴学元的尸体,他虚虑指着吴学元胸口的两处伤口,说道:“伤口并不准,没有直入心脏,但伤到肺腑,不能呼吸,且失血过多而死。”   吴学元身上没有其他多余的伤痕,但是他那张脸上,似乎还维持着死前惊恐的表情。   君连回忆并推算着爆炸发生时的细节。虽然她与明长昱李青林等人都在平台之上,可各自的位置还是有一些距离。   爆炸发生后,各人来不及沟通相聚,在混乱中各自自保,有的钻入卓底,有的直接撒腿就跑,而吴学元到底是逃还是怎样,君瑶并没有看清楚。但吴学元的尸体躺的位置,却是君瑶曾经路过的。   她被人推下平台时,管在平台边缘逗留过些许时间,那时她时刻注意倾听着周围的声响,希望与明长昱汇合,然而那时听得最为清楚的,就是有人大喊了“县丞”,其余的,便没有特别可疑之处。   所以,吴学元大有可能是在她被人带走之后被杀害的。如此一来,就有两种可能,一是当时还留在平台的人,趁机杀了吴学元,二是有人在离开平台后,返回这里将吴学元杀害。   无论凶手是在何时杀害了知县吴学元,在君瑶看来,其最大的目的,很可能是杀人灭口。杀了吴学元,以图切断被吴学元可能会透露的线索!   君摇与明长昱对视一眼,问:“凶器是什么?”明长昱说道:“是匕首。   这种凶器太常见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带进来,而且处理起来也很容易。现在去搜身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茶园这么大,就算翻遍每一个角落,也不一定能找到。   明长昱不再看知县吴学元的尸体,而是去检查他的手。随后让人去找了笔墨纸来,然后将吴学元的掌心涂黑,将拿按在纸上,将纸吹干后,谨慎地收好。   明长昱安排下去的人,一边找回四散而去的人,一边找到各处浓烟的源头,用泥土将炭火扑灭,开阔之地,又时而有风,不久后,浓烈黏稠的烟渐渐散去。被找回来的人,按身份被安排看守在了千茗阁空出来的房间里。   当务之急,是查清楚爆炸的原因,   君瑶与明长昱讲明茶壶的水被替换成了桐油,明昭等人立即清理出两三个装着桐油的茶壶,这壶内的油,足以让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炭死灰复燃了。   君瑶走向最先爆炸的地方,那是一筐装满木炭的篮子,因爆炸,篮子和里头的木炭都被烧成了灰烬,连负责在旁灭火的侍女也被烧伤。她折了一茶树枝,拔了拨那堆木炭,在尚未烧尽的木炭中发现了硫磺粉,又在木炭底部发现烟火 粉的痕迹。烟火粉常用于制造烟花和鞭炮,极易燃烧,再加上硫磺粉,足够燃烧出巨大的烟雾。   此时千茗阁内的烟雾也消散了,君瑶与明长昱—道入内,刺鼻的气息席卷而来。因天气寒冷,阁内也备着木炭。君瑶看了两堆剩余较多的木炭,在里头翻找了一会儿,也发现了烟火粉与硫磺。   君瑶里里外外又查看了一遍,心头有些疑惑:“千茗阁的烟与斗茶会的爆炸同时发生,这是如何办到的?”   明长昱说道:“不止是千茗阁,还有茶园里的烟雾。爆炸发生后,千茗阁内烟雾大作,之后便是茶园内被烟露弥| 漫。想要办到这一切,必须事先做好准备。想让爆炸,千茗阁以及茶园内的烟雾同时发作,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我已让人四下检查过,茶园的茶树内,也掩藏了不少混着烟火粉与硫磺的木炭,想要几处木炭同时燃烧,只需在木炭上动动|手脚就可以。”   君瑶问]:“要怎么布置?”   明长昱将几块木炭重新堆叠好,说道:“在木炭堆上插—根香,估算这支香燃烧的时间,待爆炸发生时,大约这支香燃烧到底步,火星点燃木炭之时。”   君理恍然大悟,不得不说,明长昱推测的方法,的确是最简单最便利的。她回首看向门外,崔泰与萧宇等人已经回到了斗茶的平台上,在她看来,这两人是最有嫌疑的。   崔泰全程参与筹备这场斗茶会,所有的器具,物件以及所有流程需要的时间,他都一清二楚。而那片茶园,于他来说也是十分熟悉的。混乱发生后,崔阳泽被害惨叫,他能在短时间内跑到崔阳泽身边,足以说明他对茶园的熟悉。   而萧宇,也是这场斗茶会的参与者,他也是有条件和时机制造这场混乱的人。但若说动机,崔泰比萧宇更大些。   君瑶一时拿不定主意,思维也有些迟钝,她不知这场变故,如何才能说得上是茶税案的一道裂口。   就在这时,明昭走了进来,向明长昱行礼,说道:“侯爷,在茶园几处发现了埋藏的□□,可要挖出来销毁?”君瑶顿时一惊,没想到茶圆里还藏了□□,难道凶手是想让这里的人全部丧命?这□□自然是不能保留,明长昱立刻让人挖出来销毁。   □□主要集中在茶园深处,那一片茶树比较稀少,长势也并不旺盛。且这处并没有藏木炭,恐怕火也不会蔓延到这里,那为何有人会在这里掩埋铺洒□□?   君谣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她看着明长昱让人将□□处理好,一行人忙碌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停手,就在这时,明昭发现了新情况。   “侯爷!这里埋着几具尸体!”   当真是一波三折,原本以为雾散云开就算结束了,谁成想在崔家的茶园里,又惊险几具尸体! 第231章 审问凶犯   那几具尸体很快被挖出来,一共四具,两男两女,大约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尸身都已经腐烂,但身上的衣服都还完整,能看出样式颜色和衣服上的绣纹来。   挖出来后,首先自然是要确认尸体的身份。明昭等人将尸体抬到平台,让参与斗茶会的人前来认一认尸体。   然而众人看见这几具尸体后,纷纷惊骇失色,退避三舍,不愿意靠近,更不论来辨认了。这斗茶会,集结了晋县大 部分茶农和茶商,若这些人都认不出这几具尸体,难道这几具尸体实则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如此,为何这几具尸体会埋在茶园里。   君瑶看向崔泰,只见他惊愕不已,险些身形不稳地晃了晃。紧接着低声呢喃着问:“他们是谁?”   这也正是君瑶和明长昱想要知道的。然而所有的茶商和茶农在面对这些尸体时,不是纷纷回避,便是不敢正视,全部噤若寒蝉。没有人能确认这几具尸体是什么人。   君瑶不再期待这些人能给出回应,她走上前,靠近尸体,刚迈出半步,不知何时靠近的李青林伸手拦住她:“小心有尸气。”   君瑶轻轻摇头,指了指面上蒙着的面巾,走向那几具尸体。自有意无意地开始查案后,她见过不少尸体,现在看见那些尸体,脑中不由撕扯得刺痛着。那尸体两男两女,一对男女年纪稍长,另一对很年少,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是少男少女李青林遥遥地看着她慢慢离开的背影,眼眸微微一冷。他下意识上前与她一起,却发现早有人随她站在了一起。   刺激浓烈的烟雾分明已经消散了,他却觉得呼吸依旧困难室息。他静立于那两人身后,仿佛是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这些时日,他总在想,如果能与她早些相遇的人是自己,是否一切都不一样?他是否就能肆意地接近她,站在她身边?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她的坚定,她的执着,她心怀正义,都使得他们二人渐渐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他早该明白这一切,却非要等到现实冷酷地将他鞭策清醍,才不甘愿地接受。   但他到底不愿如此甘愿。   君瑶与明长昱在看尸体,尸体大多都已腐烂,除了衣服首饰外,似乎没有其他可查的线索。明长昱在年长的男尸衣服上,发现几处裂□,裂□整齐,有黑褐的血迹。从几具尸体衣服上的血迹可推测,这几人都是中了刀剑等锐器伤,且伤口都十分致命。   “他们死亡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君瑶观察了尸体的腐烂情况说道,“看衣着,他们都不是贫困之人,那少年身上还戴着玉佩。   她把玉佩取下来,擦拭了上头的泥土。她对着光端详片刻,没发觉玉佩的特殊之处。   明长昱命人将所有的尸体放到一处。这一具具或新鲜或腐烂的尸体陈放在一处,简直太让人触目惊心。   最先被害的人,是爆炸之后不久吐血而亡的崔甫,他的尸体在一处桌案角落被发现,他中毒之后,大约急于求生,又过于混乱,被人挤到了角落里,搜查千茗阁和茶园时,才发现他的尸体。接下来遇害的,应是吴学元,继而是崔阳泽。   这三人的死,似乎暗中意味着一个隐秘的结合已经瓦解。也意味着晋县掩藏的真相,已经慢慢地掀开了一角。   可是要如何解开一切真相呢?君瑶无措而茫然。她重回斗茶会平台之上,一眼扫视这里聚集的所有茶农与茶商,他们纷纷回避她的目光,更甚至与她和明长昱拉开距离这些人的反应十分不正常,在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命案之后,他们就算再惊恐,也不该是这样噤若寒蝉且回旋的态度。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恨不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躲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   而这些茶商茶农,失去了崔阳泽这个主心骨,一时就如被咬死了领头羊的羊群,内心急乱,失了方寸。   沉寂片刻后,魏含英从人群中走出,欠身行礼问道:“侯爷,大人,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惊恐。但这斗茶会上这么多人,难道就这样一直逗留在此处吗?”   这话犹如落入水中的石子儿,激起一阵骚乱,其余茶农和茶商议论纷纷,生怕被明长昱扣留,更怕牵扯进这些纠缠不清的命案里,无法脱身。   崔泰扬声道:“我看根本不必详查,只需让侯爷将你带回去审问就好!”他抬手指着魏含英,“”诸位,我叔父死时,恰好她就在身边,她才是最大的嫌疑人。你记得问侯爷情况,难不成想以此自证清白?“魏含英勃然大怒:“崔泰,你别欺人太甚 I如今崔家家主去世,崔家长子又在京城,三子又体弱多病,而你最有可能是最后的获利者,到底谁嫌疑最大?想来诸位心里比我清楚!”   崔泰咬牙切齿:“我是获利者?”他转头面向明长昱,行礼快速说道:“侯爷,这魏含英。……”“崔泰,”魏含英怒喝一声,实然拔下发间的簪子,尖锐的一头刺向自己的咽喉,“你别通人太甚!”崔泰浑身一僵,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支刺向她咽喉的玉簪。   君瑶惊住,同时又十分错愕,魏含英想来颇有心计,哪怕遇到大事也很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法,就算被人追打,也能巧妙的化解甚至让对方吃亏,何以要到以死威胁的地步?   然而这一招十分有效,崔泰竟就此收敛,冷声道:“算你狠!”   魏含英霎时泪流满面,眼含秋水,梨花带雨地看向君瑶:“大人,含英实在冤枉!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能杀人?   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还我清白!”   这才像君瑶接触的魏含英,有女人的柔美动人。可哪怕如此,君瑶也难以从她眼底看到真挚。但今日的斗茶会上,实则算是发现了三起命案。崔阳泽和崔甫同是中毒而亡,可并为一起;知县吴学元是被人趁混乱暗中刺杀身亡,或许可另做一起。最后发现的四具尸体,则是发生在约一个月前,也可单独看做一案。   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三起命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下意识看向明长昱,他从容地对她点点头,继而说道:“崔家家主之死与爆炸一事最简单,先理清此案。”   君瑶豁然开朗,点了点头,说道:“今日的惊乱,是从爆炸发生时开始的。我与侯爷仔细检查过,斗茶时所需的木炭内,都混了□□,木炭内还掺了硫磺粉。而侍女用于熄灭木炭的水壶里,也被人掺了桐油。这正是爆炸和浓烟大作的原因。   她目光清明,在人群中逡巡扫视着,终于平静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面色深沉地垂着头,藏在窄袖内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这时魏含英立刻接话:“斗茶会的事宜,是由崔泰崔公子主持安排的,木炭也是他自作主张买了那么多。”言下之意,只将嫌疑的矛头对准崔泰。   君瑶侧首,目光在崔泰与魏含英之间游弋一瞬,不解他们二人为何这般剑拔弩张。但面对疑惑,她解释道:“对木炭是崔泰崔公子置办的,可他就算要做,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崔泰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不错!众人都知道木炭是我购置的,若我真在木炭上动手脚,岂不是直接告诉他人我就是凶手?   君连说道:“能接触到木炭,并且熟悉千茗阁与茶园的人,不止崔泰公子一人,”   她话音刚落,再次盯上人群中的一人,她缓缓说道:“整个茶园里,都精心地藏了木炭,所有的木炭都浸了火油,掺了□□和硫磺粉,并且每—处木炭,都保证在爆炸发生时同时燃烧发出浓烟。能办到这些的人,需要对茶园的布局十分了解,还熟悉斗茶会的流程,严格拿控斗茶会的时间,。因为他知道,斗茶会第一盏茶比试完成,侍女就会扑灭炉中的木炭,放回筐子里,然而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浇上火油就会燃烧,因此引起爆炸,浓烟大作,而其余的木炭堆,也在这时燃烧,整座茶园,都被浓烟弥漫。除此外,此人还能顺利接触到斗茶器具,以便在崔阳泽与崔甫的茶具中下毒。”   有人亟不可待地问:“到底是谁   君遥目光直直地主视着一人,众人发现后,循着她的目光纷纷看过去。   “萧宇!”君遥说道。   与此同时,明长昱已让人控住了萧宇。   萧宇缓缓抬头,露出那双锋利冷黑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是我?‘君瑶平静地回答他:“布置这么多木炭,甚至要将□□埋在土里,在白天众目睽睽下是很难办到的。只有你打理着茶园,又因协助崔泰管理斗茶会,有机会随时随地来这里,并在斗茶会上动手脚。而你自己也是茶农出身,就算没有参加过斗茶会,也很熟悉斗茶的过程和时间,所以你能办到。   除了他之外,布置斗茶会的人,大多是崔家的侍女和小厮,他们年纪小,也并不熟悉斗茶会与茶园。   萧宇面色平静,凛然无惧,他环视一圈,似有所顾虑,低声道:“我认罪,可在处置我之前,请大人与侯爷务必听我说出详情。”|“那是自然,”君瑶颔首,就算知道萧宇就是这凶手,但也需要知道他所作所为的原因。   魏含英在此时扬声道:“真相大白,杀害崔家家主的真凶就是萧宇!请侯爷秉公处置,还请崔家人将崔家家主的遗体带回去。……早日发丧。‘在这一起又一起的波折中,君瑶看清了这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孔。崔泰的不甘,茶农与茶商的惶恐,还有魏含英的咄咄通人君瑶直视魏含英,说道:“不,真相还未大白。‘魏含英眯了眯眼,缄默不语。她的神色始终十分古怪,似乎强烈克制压抑着,直到此时,脸上的皮肉也在颤抖着。   君瑶说道:“虽说萧宇在木炭上动了手脚是真,可他是否毒害了崔家家主与崔甫还需调查。此外,知县吴学元的死,与崔家家主及崔甫的死大不相同,极有可能是死在其他人手上。还有那茶园里发现的四具尸体,他们身份尚且不明,凶手也不知是谁。所以,今日的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   人群顿时又骚动起来,魏含英方才一番言论,众人也下意识将她当做发言人,纷纷与她私下商议。   许久之后,魏含英回头问道:“那侯爷与大人想要如何呢?”君瑶也看向明长昱。   明长昱才是主持大局的人。斗茶会,是他借以撕开晋县的一个引子,这里的人,他都应该控制好,以求更多线索才对。但是凡事都需有度,打蛇打七寸就好,过犹不及也许会适得其反。他缓缓说道:“将萧宇带回去,严加审问。另外……”他从人群中点了几人,这几人都是临近乡县的人物,要么是乡绅,要么是邻长,也其中也包括魏含英,“请几位也随本侯走一趟。其余的人,有人询问过后,可暂且离开。”   那被点了名的几人顿时不悦,反对道:“为何他们可以离开,我们却不能。”   明长昱说道:“那几具尸体尚且还不知是谁,诸位是晋县的人物,家中族人在晋县生活还几代,想来都很清楚晋县的情况。说不定回去认一认想一想,就想起那四人是谁了。   而且,本侯还仰赖各位去查一查,临近的地方是否有人失踪,而没有报官府呢。‘魏含英面色僵白,问:“请问侯爷要留我们多久?”   “不会太久,”明长昱不咸不淡地回答,“最多两天。”   魏含英愣了许久,目光快速地不知往何处看了看,然后迅速地收回,她似下定了决心,沉静地说道:“好。就听侯 爷安排。   这一场慌乱中凑出来的斗茶会,便这样结束了,众人陆续散去,只留下一片苍凉的狠籍。   魏含英与萧宇等人被明长昱带回了驿站,除了萧宇之外,其余人并不是嫌疑人,只是安排了房间暂时看管着,并不用囚犯的方式对待。   萧宇被关押在一间隐蔽的房间里,有人严加看守。君瑶与明长昱休息收拾好后,才去见他。   房间昏暗,没有火盆,又冷又黑,君瑶进去时打了个寒噤。萧宇人高马大的,蜷缩着坐在床边,听闻有人进门,抬头站起来。看清来人,他笨拙地行了礼。   君瑶在门前停住脚步:“我本想将萧婷带过来,可是又怕给她带来麻烦,所以作罢了。”   萧宇闻言楞住,又摇头:“不要告诉她,也不要让她和我母亲卷进来,我为崔家做事,当崔家人的走狗,已让她们抬不起头来。   明长昱让人带了件披风,给君瑶披在肩上。他拿出一枚银锭:“这银子,你可认识?”   那锭白花花的眼子,似刺了萧宇的双眼,他瞳孔抖动着,说:“这是我每月替妹妹和母亲捎回去的银子。”明长昱问:“这银子的来历,他们可知道?”   萧宇摇头:“她们不知道……可他们清楚,这银子来历不正。   “你如何能认出来这银子是你让人捎回去的?”明长昱问。   萧宇干涩地说:“那银子上没刻字,也没有说明铸造的官府和年份。”明长昱又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萧宇抿紧唇,蹙着眉头:“我若说了,侯爷可能不太会信。”   明长昱又从袖中拿出另一枚银子,递到了萧宇眼前:“你觉得这银子如何?”   萧宇双手捧过去,仔细地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明长昱:“侯爷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他陡然警惕起来,“难道侯爷……私下铸造银两?”   君瑶陡然皱眉:“这是侯爷在破案时缴获的银锭子。”   萧宇半信半疑:“若侯爷是与晋县那些人同流合污,恕我不愿息透露任何真相。大不了就是一死!”   明长昱研判地盯着他,“萧宇,事关江山存亡,你必须如实相告!本侯不敢承诺你荣华富贵,但能承诺让你与你家 人此生无忧,不再受困扰。”   萧宇慎重地看着他,似有所触动,却是依旧不肯轻易说出实话。他不信明长昱,在他的心里,下意识将明长昱与崔泰知县等归为了一类,往年不是没来过京城的官员,可惜最后结果如何,他一清二楚。他不敢完全保证,明长昱不是与 那些人不是一样的。明长昱用江山来作保,可惜在萧宇眼里,江山如何,比不上他的家人。   明长昱带着君瑶不紧不慢地坐下,说道:“我与你一样,都想崔家人死。你如今落在我手里,我若真的与崔家人同流合污,知晓真相还有什么用处?若真如你怀疑那般,你现在就不该还活着,而是早就随知县一家赴黄泉了。”   萧宇惊骇地瞪大双服,不可置信地看向明长昱。 第232章 惊天阴谋   君瑶也算得上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了,与明长昱相处越久,就越如他一般安然若泰。   明长昱口中的知县一家,并不是在斗茶会上被杀死的吴学元,这其中的玄妙,或许只有萧宇能听懂。他许久地处于错愕惊讶之中,缓过来之后,面向明长昱跪好:“侯爷,你所言极是,事到如今你杀我易如反掌,还有什么好欺骗于我的?   他重重地磕头:“请侯爷一定查出真相,让晋县重见天日!”明长昱虚虚扶住他,让他起身:“你且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萧宇眼下没有丝毫犹豫,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侯爷,晋县茶税之所以年年有欠,的确是受了恶劣天气的影响,可晋县的人,世代以种茶为生,哪怕再糟糕的情况下,也不轻易改变祖宗的基业。这两年,之所以人们不事茶叶生产,是因为崔家暗中诱惑指使村民去深山之中开矿!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   明长昱问道:“开的什么矿?”萧宇说道:“银矿!   明长昱指着那锭银两:“这枚刻着‘天顺字样官银是否也是出自崔家私自开的银矿?”萧宇有些犹豫,观察了一会儿后说:“看银子的成色和质地,十有七八是。”   君瑶震惊难言,崔家私自开矿就算了,竟还敢集结村民一起开矿。那些村民到底是得了崔家什么好处,竟如此帮崔家?要知道,朝廷明令禁止开私矿,否则发现了就是一个死。崔家人要如此多的人开矿,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只是牟图私利?   那枚刻着“天顺”二字的银子,是在于慎一案中发现的,那一案当中牵扯的人,难道与前朝有关?若那枚“天顺”官银与崔家私自开的银矿的银子成色质地一样,是否意味着崔家与前朝人有牵扯?   思及至此,君瑶脑中一个闪念——难道明长昱早就有所推测,所以才千里迢迢赶赴晋县?所以他特意将河安一行的 人都带了来,目的就是想在此与前朝之人正面交锋?   她心惊肉跳,心潮起伏的同时,也同样期待与前朝之人相会,虽谈不上为江山稳固,单为她的兄长,为了明长昱的向往,她也必须一往无前。   她复杂的情绪,明长昱并没有注意到。   萧宇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茶叶长期无法赚钱,崔家人将村子里的人带去开矿之后,一年赚的钱,顶的上我们五年赚的,所以不少人被诱惑,不再种茶,而是去了深山开矿。其实村民都知道,私自开矿是犯法的事,一旦被朝廷知晓,大有可能是要砍头的,为了不让开矿的事泄露,邻长不允许村中有外人进去,更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男丁去开矿。有钱赚,谁不愿意?我萧家世代种茶,祖上靠着卖茶起家,我本也不想数典忘祖,让先辈的基业毁在我手中,我母亲和味妹也不愿意让我和那些人去赚昧心钱。可惜若我不与村中的人同去,他们就视我为异类,怕我将他们开矿之事泄露出去,甚至想将我与家人控制起来。我担心他们对母亲和妹妹不利,才佯装答应了他们,去深山开矿。”   “这几日你为何在县城之中?”明长昱问。   萧宇说道:“崔家人说,京城有人下来视察,若县城中连一个种茶的人都没有,就会露馅,所以就让我和几家村民起回来了。   明长昱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若有所思:“你如何知道茶园之中有尸体?”   萧宇说道:“县丞岳东终究还是开始怀疑萧家,他在晋县生活多年,对晋县十分熟悉,凭着一些自己得到的线索,得知了崔家私自开矿的事。他本决心与新来的知县联手处理,上报京城,谁知崔家人竟对他和知县痛下杀手。”这事后的秘密,的确令人心颤,明长昱平静地问:“包括仓库清空之事,茶税被吞之事,县丞与知县都知晓?”萧宇犹豫:“我不知道。但崔家人要杀县丞和知县,是……是不少人都知道的,”   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了助纣为虐,眼看着崔家人行凶,却不加以制止 !   萧宇继续说道:“那一晚,知县一家被杀之后,我偷偷去给岳县丞递了消息,谁知县丞还是没能逃过一劫,死在了那些贼人手上 !他们将知县一家人的尸体埋在崔家的茶园里,以为找几个冒牌货顶替就能高枕无忧?我偏不让他们如意!我要让他们知道,老天爷时时刻刻都在看着,县丞一家的尸体虽被埋了,可他们的冤屈依旧没有散!我要让他们的躯体重见天日,揭露那些贼人的罪行!‘君瑶不由义愤填膺,更是为真相感到恶寒惊悚 !今日的斗茶会,那些茶农与茶商,见到那个吴学元,却依旧若无其事,因为他们都知道真相!他们都是杀死真正的知县的凶手!他们在面对县丞一家人尸体的时候,竟是那样的冷漠,胆怯,丑态毕露!   暮色将至,寒风刺骨,君瑶打了个寒噤,裹紧身上的披风。明长昱轻轻搓了搓她的手,将她的手用袖笼盖住。   她直视萧宇:“所以,你想杀了崔家人?”   萧宇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我想杀了他们! 可杀了他们有什么用?那些村民依旧被蒙在鼓里,依旧替萧家人卖命开矿,他们依旧被利益驱使,根本不可能轻易收手。‘君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萧家人胆敢这样肆无忌惮,一定是已经想好了后路,他们此举十分惊险,难道会让村民永 久地开矿?事情一旦暴露,最终被灭□的,还是那些为他们卖力卖命的村民!   所以,吴学元极有可能是被人灭口了。“君瑶淡淡地说道。   明长昱与她想法一致:“杀害冒牌吴学元的人,不管是崔家人,还是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区别。‘萧宇瞬间红了双眼,嘶哑哽咽地说道:”侯爷,求你一定要查清真相,救救我们村的人,不用萧宇说,明长昱也会查清真相。他此行的目的,一则肃清晋县,二则将前朝之人一网打尽!若他推测得没错,前朝之人借助崔家开矿,必定是图谋造反,那些村民,不但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还可能成为肃清前朝余孽的障碍!   明长昱思索着,面色凝重,说道:“矿区在什么地方?”   萧宇摇头:“每次进出,都是蒙着眼睛,而且路线复杂,根本记不住。   “除了开矿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明长昱问。   萧宇依旧摇头:“我只负责将采出的矿石拿去翻检,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难怪他的手脱皮红肿,原来如此   若是根本就不知道矿区在何处,别说救那些被利用的村民,连前朝之人有何阴谋都难以探查。   就在君瑶与明长昱一筹莫展之际,萧宇突然想到什么说道:“我认识一个人,他或许知道”顿了顿,又补充解释道:“他曾有一次,负责将银子从矿区运出,记住了路线。我以前出矿区闲逛迷路,也是被他带回去的。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晓。   明长昱眉心微蹙:“你可能联系到他?能否让他带我的人进入矿区?”萧宇迟疑着,最终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萧宇与那知晓路线的人,时不时会暗中联系,明长昱依着他的方法,让人去寻,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离开关押萧宇的地方,暮霭里已渐起了月色,朦胧的月光如幽暗的启明光,执着地悬于淡云之上。   君瑶想起萧宇,想起萧婷,心中难免有些喟叹。   “怎么?”明长昱关切地问   这几日,君瑶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她说道:“总算帮萧婷找到了哥哥,不算辜负她对我的相助之恩。”   她遥望着天际那抹淡月,眼底是一抹浓淡的追思。明长昱怜惜地将她细碎的发丝别到耳后,又把她揽入怀中,说道:“你还有我,就算以后找到你兄长,你也是同我过。”   君瑶挣了挣,他手臂收得更紧。   他话语里含着酸意,君瑶怎会听不出来,她满腹的追忆都被他包裹消融了,略微退后一步,说道:“我有话问你明长昱带着她往回走,手臂却丝毫没有放她开:“你问。”   驿站里都是他的人,来来往往的,长了眼睛的也知道回避,君瑶羞窘地加快脚步,故作镇静地与他谈论案情:你早就知道知县是假的。“否则,怎么会安排许穗儿进知县府?而假知县吴学元也担忧明长昱有所怀疑,所以故作热情地将许穗儿接走,又趁机向许穗儿下毒,以绝后患。   明长昱也并没有打算瞒着她:“吴学元是粤州人,自小就在粤州长大,哪怕官话说得再好,多少都会有些口音。可那假的吴学元,却带的是晋县本地口音。我与他交谈时,无意间说过一个粤州土话,他却听不懂,那时我就开始怀疑他了。   君瑶却蹙眉:“不对,许穗儿是你入晋县之前就安排好了的。   明长昱说道:“在我入晋县之前,就让人暗中打探过这里的情况,县丞岳东失踪一事,本就蹊跷,我看过岳东脚色,知晓他有一位外甥女,所以让我的人假扮许穗儿,一探虚实。”   君瑶了然:“那县丞岳东的灯罩里,到底含着什么秘密?”   片刻光景,已回了屋子,君瑶正好将那盖灯拿出来。明长昱将灯罩打开,道:这灯罩里的诗,正确的顺序;’西珠不如东方贝,有□问青天,云从日中来‘。“君瑶依旧不明所以,探求地看着他。   明长昱本就想故意不告诉她,好让她时时挂念着,随时来询问自己,与自己亲近,谁知她看了这些字词后,丝毫不|感兴趣,从头至尾都等着他揭晓谜底。他私心里曾数次捉摸,或许将来他们的孩子,像她一样不爱文墨也未可知。   “县丞岳东或是准备得匆忙,这几句诗词谜面算是简单潦草了,若是随意让人看见,恐怕就露馅了。好在他知道用硫磺熏这样的办法。”他开始慢慢地解释,“第一句,取第一个字与最后一字,组成‘贾’字,从字面上看,西珠和东方贝都有所暗示。市面上最好的珍珠,是东珠,而东珠难得,不少商人会用西珠冒充东珠,也就是坊间说的东方贝,故而谜底是个‘贾’字,贾有西贝货的俗称,有冒充以假乱真之意。第二句与第一句的解法不同,你可以试试。”   君瑶已有了些眉目,狐疑地说:“吴?”   “对,”明长昱点点头,“云从日中来,云与日组成,是一个县字,所以,这三句字谜的谜底是——假吴县。”县丞岳东匆忙之中留下线索,随后就被杀害,还背负满身罪名死亡,尸骨无存,尚且还能留下这样的线素,也算一个豪杰了。   明长昱将线索整理好,妥善保管:“最实在直接的线索,是假知县的掌纹。”   假吴学元死后,他特意留下了他的掌纹以作比对。真正的知县吴学元,是朝廷命官,在吏部留了脚色,脚色上有纹与指纹,谨慎比对就能发现两者掌纹的不同之处,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君瑶再次佩服:“侯爷真是……英明神武,智慧无双!”   但凡男人,都喜欢听心上人夸耀自己,明长昱喜笑颜开,率然炽热地直视着她。   她与他是一样的聪慧明睿,乌黑的眼睛干净软锐,只是清淡的一眼,他就能读出她眼底的意味。   果然,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侯爷看得长远,将人心也看得透彻。这次斗茶会的一切,都在侯爷掌控之中吧?萧宇的确是元凶,可仅凭他一人,如何能做得这样完善?”   |明长昱失笑:“不错,我明知斗茶会会生出事端,还私下推波助澜。萧宇只是我利用的一把刀,而另—把刀,是崔泰。   虽说萧宇的确在斗茶会上动了手脚,木炭、口口、硫磺都是他的杰作,可没有人相助,没有人为他遮掩打点,单靠他一人,是很难完成。他虽然熟悉斗茶会的流程,也能准确把握时间,却不能保证将有毒的茶送到崔阳泽与崔甫的口中。   有了崔泰相助,就大为不同了。   所以,明长昱不仅在斗茶会之前,与崔泰私下见过,更是对萧宇的情况了如指掌了。   崔泰父母祭日之时,明长昱私会崔泰,并给他父母上了香。要想拉拢崔泰,必须一击中的,切中崔泰的要害。   面对隐痛不甘的崔泰,明长昱说道:“若崔公子父亲未曾亡故,如今崔家的掌权之人,就该是你。崔公子本该是天之骄子,这些年却一直隐忍,屈居崔奉与崔三公子之下,受人冷落,寄人篱下,隐忍锋芒,丝毫不敢僭越显露,即使如此,崔家家主也不见得会容下你。   崔泰跪在父母的长生牌位前,放置于膝上的手陡然握紧!他本是崔家嫡子,本该是拥有崔家一切的人!可惜父母惨死,父亲之位被人篡夺,连他自己在崔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叔父不会容许他这样威胁家主地位的人存在,却不敢明目张胆地亏待他。但崔泰心知肚明,这些年来,崔阳泽与崔奉暗中对他使的手段只多不少。他在崔家处处受到排挤,得不到最好的教养、受不到最优的待遇,连下人都要暗中克扣他,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吭声……   屈辱与不甘的过往历历在目,稍作回忆,就是歇斯底里的仇恨!   明长昱毫不在意地为他的仇恨再添一把火:“崔公子难道没想过,令尊为何会坠马?坠马后伤势为何会加重?为何令堂会追随令尊而去?彼时你尚且年幼,令堂就算与令尊感情深笃,难道会轻易地丢下年幼的儿子?”   崔泰浑身紧绷,豁然抬起赤红的双眼:“你到底什么意思?。   明长昱说道:“这些年,你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暗中调查过。你想报仇,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崔泰呼吸粗重,依旧半信半疑:“侯爷为什么帮我?”   明长昱说道:“各取所需罢了,我助你成为崔家家主,不是毫无所求。”崔泰明显动摇,血红的双眼转动着,低下头去。   半晌之后,他才沙哑地说:“我……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侯爷需帮我一个忙。”他面向明长昱,拱手行礼说道:“我有一子,尚在崔家人手中,这也是我这些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明长昱挑眉:“你有儿子?”   崔泰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我本来也不想的,我始终担心妻儿会成为那些人的工具,但是……但是我的青梅竹马黎霜与我情深义重,我们在爹娘的长生牌位前成了亲,她还为我生了一子。我本是将他们养在外面,可不知为何被崔家 人发现了。崔家的一切,我会——讨还!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会——夺回!我不能再窝囊下去,否则黎霜与儿子今后都没有出路可言。烦请侯爷,帮我找到他们,照顾他们周全。”   明长昱蹙眉:“我可以帮你去找,但他们是否周全,我不能完全保证。是否愿意拼一把,全由你自己决定。”   崔泰的背紧绷佝偻得如蜷缩的虾,他沉沉地吐出一□气,说道:“多谢侯爷!” 第233章 崔三公子   明长昱借助斗茶会与萧宇,撕开了晋县案情的一道裂口,又借崔泰之手,杀了崔阳泽与崔甫。崔家群龙无首,茶商与茶农失去主心骨,很难在短时间内缓过来。明长昱要趁此机会,肃清晋县,让晋县重回正轨,并借此查出藏在崔家背后的人。   君瑶担忧:“崔阳泽去世,崔奉就该丁忧,若是他回了晋县,该如何是好?”   明长昱说道:“有丁忧,就会有夺情,圣上不会轻易放崔奉湖晋县的,你且放心。”   君瑶抿了抿唇:“那崔三公子呢?虽说他身体虚弱,没有见过外人,但听说他很是聪慧,深得崔家人的信任。”   明长昱眯了眯眼:“若是这崔三公子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至今没有动静呢?”   君瑶欲言又止。   明长昱吩咐人摆饭,又对她说道:“既然崔三公子至今都蛰伏着,那就等他现身。”顿了顿,又似真似假地对君瑶说道:“说不定,你早就与他碰过面了。”   “我?”君瑶将入晋县后所见的人一一回忆了一遍,没猜出到底谁才是人们口中的那位神秘的崔三公子。   明长昱鼓足神秘,让她自己去思考。这时小丫头已经把饭菜摆好,两人吃过饭后,坐在屋子里烤着火取暖。   南方有一种地瓜,可以扔到火里烤熟了吃。君瑶在蓉城时,虽然得舅父与外公喜欢,但毕竟身份是个下人,外祖父与舅父偶尔也有无法照顾到她的时候。那时君瑶最喜欢自己屯地瓜,放在床底下,冬天冷时,就托卫姑姑把地瓜烤熟,晚上先捂着暖手,待稍微凉一些,就把地瓜吃掉。   明长昱也不知从哪儿得知她这个喜好,特意让人准备了地瓜,扔进了火盆里。君瑶就坐在火盆边,时不时用木棍拔一拔木炭,用碳灰盖住地瓜,检查是否烤熟了,香甜的滋味慢慢溢出来,让人垂涎欲滴。   烤熟之后,她与明长昱一人分食一半,并坐在一起,看着窗外寥寂的几颗星子。   明长昱忽然来了兴致,指着一颗稍亮的星,问道:“可懂量象?”君瑶说道:“略懂,外祖父和兄长教过我。   明长昱说道:“我教你如何看星象辨别方向,往后只要天上有星星,就不会迷失方向。”他从她手中拿走木棍,用烧成碳的一头在地上画出简单的星图,一点点教她辨“冬天与夏天的星象不一样,北辰星位置始终不变,永远在北……   他娓娓道来,君瑶听得细致,她脚边的地砖,在他执笔绘画下,慢慢变成一片瑰丽的星河,明长昱算得上一位严师,一次也不会教授太多,但次日要考君瑶。   君瑶皱眉,但心底却冒出久违的期待感。她从未正经上过学,幼时只受过简单的教导,没有接受过系统学习,被老师抽考还是很新鲜的。   于是她眉心舒展,带着碳灰的手抓住明长昱的袖子,清朗道:“是,夫子,我都记住了。   明长昱心神荡漾,抓住她的手揉了揉,心道若是把夫子改成夫君就好了。   君瑶赶忙着把地瓜吃完,嘴上沾了黑炭,犹如一只快乐的小猫,明长昱忍不住用手指为她擦了擦,恰在此时,明昭走到门□,尴尬地移开眼,侧身行礼道:“侯爷君瑶立即起身,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雅,立即转身去屏风后洗脸。   明长昱若无其事地说道:“进来说话。   明昭带了一个人来,得了明长昱吩咐后,将那人唤了进来。来人正是许穗儿,依明长昱的意思,假吴学元一家暴露后,许穗儿就可不必留在知县府中。   “那假冒的几人如何了?”明长昱问。   许穗儿行礼道:“不负侯爷所托,属下已将他们安置妥当了。   “很好,”明长昱颌首,“他们几人依旧由你看管,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结案时,他们可是重要的人证。” 许穗儿不敢怠慢,斩钉截铁地应下。明长昱吩咐了重要细节,才让她退下,他往屏风处看了看,没见君瑶要出来的意思,估计她要么在吃地瓜,要么就是在温习方才学的星象。他心底不由生出熨帖温暖,看明昭的眼神也噙着暖意,温言道:“魏含英那边如何明昭说道:“照您的吩咐,让人看守着,但不是特别森严。魏含英始终呆在房中,吃喝正常,情绪也正常。”明长昱颔首:“崔家那边呢?”   明昭说道:“崔泰自有分寸。”   明长昱眯了眯眼,他已经为崔泰铺了路,接下来该怎么走,崔泰自己知晓。只是……明长昱眉心微蹙:“崔泰的妻儿可消息了?”   明昭说道:“已找遍了崔家上下能找的地方,只找到崔泰的儿子,尚未发现黎霜的踪迹。”明长昱沉默了:“继续找。   明昭颔首,又迟疑道:“崔泰说,想见一见魏含英。”明长昱:“什么时候?”   明昭说道:“明天。   明长昱轻轻地敲击着桌案,顺手将火盆拨旺,说道:“也好,”   明昭离开后,君瑶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已将星象图画在纸上,准备回房睡前温习一遍。明长昱拉住她的手,问:“我给你的笛子带着吗?”   君瑶将那截铁笛从袖中拿出来:“我时刻带着。”   “还记得如何吹吗?”他问。   君瑶说道:“当然记得。”   明长昱轻轻拂了拂她的手臂,起身送她回房。   次日清晨,君瑶起得较早,心念着明长昱考她星象图的事,便拿了册子到院中记背。晋县冬天有些寒冷,晨起的暖阳带着微弱的光,有些暖意。君瑶背得差不多了,才打算去与明长昱一同吃早饭,方出门,便见魏含英在两个人的看守下慢慢地路过,见了君瑶,魏含英依旧笑意吟吟地欠身行礼:“公子。   君瑶远远地端详着她:“魏夫人。”   魏含英面色微凉:“先前曾许诺公子的话,想来是无法实现了。公子那时,也只当含英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吧?”   君瑶挑眉,不置可否   魏含英轻轻往君瑶的方向走了两步:“公子,含英虽落到这个地步,可当时的确是拳拳一片真心。”   她话音止住,直直地看着君瑶,似要从她脸上看出端倪。背着那片暖光,她面上的色彩阴寒得可怕,君瑶不忍打了个寒噤。   因身后有人看着,魏含英也没有逗留太久,意味深长地看了君瑶一眼,转身离去了。   君瑶则去了明长昱处,与他一同吃饭。   “崔泰可是来驿站了?他要见魏含英?”君瑶问。   明长昱点点头:“是。”   君瑶不解:“崔泰为何要见她?”   明长昱示意她把饭吃完,说道:“你若是好奇,去见一见也是可以的,君遥总想起魏含英转身时看她的眼神,实在令她难以寻味,那眼神既熟悉,又有些冷,以往故作的情意绵绵,变成了尖锐的恨。   她与明长昱一道去往魏含英与崔泰相见的地方。魏含英不是凶犯,只是被明长昱带回驿站接受询问的,并没有如萧宇那般被看守起来,但明长昱却是一直暗中让人盯着她,不管让她出过驿站。   崔泰在驿站的一处厢房与魏含英相见,没想到刚一碰面,就剑拔弩张。他直接将魏含英推入房中,关进了房门,随后房中便传来魏含英的怒喊声!   恰在此时,明长昱与君瑶赶到了。看守魏含英的人急忙向明长昱汇报情况,明长昱与君瑶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听着崔泰疯狂的怒吼,顿时皱眉。   “开门!”明长昱说道。   侍卫立即将门撞开。   明长昱与君瑶立即冲进房,崔泰将魏含英扑倒在地上,一手死死地掐住魏含英的脖子,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横在对方的咽喉之上,窒息与痛苦让她犹如涸辙之鲋,她惊恐万状,痛苦求生的眼神瞬间向君瑶投来,君瑶迈步冲过去,将崔泰推开…   崔泰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魏含英双手捂住脖子佝偻着嘶哑地咳嗽。   “崔泰,你做什么?”明长昱命人将崔泰控制住。   崔泰僧恨地盯着魏含英:“侯爷为何不让我杀了她!”   明长昱不动声色地将君瑶掩在身侧,默然无声地脾睨着崔泰。   崔泰就如一只怨毒的狼,死死地盯着魏含英:“你到底把黎霜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魏含英勾了勾唇,揉了揉脖子上淤青的手印,答非所问道:“看来侯爷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她口吻平静,眼神深邃,有难以捉摸的情绪一闪而逝。   崔泰是崔家最不好控制的人,也是最不好拿捏轻重对待的人,他毕竟曾经是可继承崔家一切的嫡子,怠慢他,则落人口时,重视他,则怕他有非分之想,威胁崔阳泽父子在崔家的地位。更何况,崔家族人中,还有不少曾经追随过崔 泰父亲的人,他们或可能成为崔泰的势力。为了方便控制崔泰,拿捏他的软肋最是关键。   而发现崔泰在外有女人和儿子的人,正是眼前这位柔软娇媚的魏夫人魏含英!   魏含英扶着桌子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褶皱与灰尘:“是我小看了侯爷,我本以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天衣无缝,没想到侯爷果然技高一筹,令我佩服!   明长昱面不改色,冷声道:“崔三公子,也是让我刮目相看。”   君瑶眼底闪过几分惊讶,难怪明长昱暗示她其实早就见过崔三公子,原来晋县人□中神秘的崔三公子,竟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 !且还是一个披着寡妇女商人外衣的女人。   |魏含英淡淡地笑了:“只怪我生来就是一个女人,若不以崔三公子自居,不管在外还是在内,有些事情总会受到掣肘。   本朝的风气虽比较开放,可男女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父亲将她培养长大,让她成为他的助力,而她向来要强,在办成一些大事后,发现男人的身份更方便些,便放言出去,说是崔家有第三子,自幼体弱,不管见过外人。在她帮父亲办成几件大事之后,不少人也知晓了崔三公子的能耐,将三公子视为崔家下一任家主的候选之一,|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也是这般期许的。她自认为自己不输男儿,不仅能成就一番事业,更有翻云覆雨的能力!然而当她得知君瑶真实身份时,她动摇了,她退却了。她此时端详着君瑶,发现她的眼底,有着自己无法拥有的豁然与恬静,这或许就是她与对方的差距。   君瑶带着几分惊疑:“真正的魏含英在哪儿?”   既然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魏含英,而是崔家的三公子,那魏含英是否与知县一样,已经身死人手?君瑶通过明长昱,检查过魏含英的身份,属于她的地契、良田、以及她所谓的死去的亡夫,都有依据可查,可见魏含英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崔三公子魏含英说道:“魏家的确管是晋县的茶商,魏含英的丈夫也确有其人,魏含英在其丈夫去世后不久也离世了。我不过靠着与官府亲近的便利,霸占了魏含英的身份,用她的户籍方便在外办事而已。”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君瑶,暗哂道:“楚公子不是也相信了吗?甚至还答应我留在晋县,从此陪着我”   君瑶顿时皱眉:“你以为我会相信?自入晋州起,你便设计接近我,不管是在小雅茶肆,还是在晋河之上的沉船,都是你自己安排的吧?你恐怕是想借着魏含英女商人与寡妇的身份接近侯爷,像对付以往来晋县的官员一样,深入其内部,抓住其把柄,探听消息,最好将我们这行人毁在晋县!“魏含英掩唇轻笑,褪去了伪装,她才露出少女的纯真娇俏,她轻轻地拍手说道:“楚公子果然聪慧过人,我的确想接近侯爷,甚至想让他成为我的入幕之宾,可借侯爷不解风情,不懂我的温柔。所以我只好转而去勾引楚公子,好叫楚公子受了我的好处,从此离不开我,乖乖听我的话,照我的吩咐办事,也好实现你我的双嬴,从此这晋县的钱财与权力,都可分你一半……可惜了。”   君瑶面色有些难看:“在晋河之上,是你给水匪暗中通风报信的吧?你知我们这一行人谨慎,食物都会让老鼠试吃,所以不敢下猛药,只能下慢性软筋散。你带病上船,不能去厨房走动,自然不会亲自在食物中动手脚,所以在那艘船上,有你的暗线,对不对?”   魏含英懵懂地眨眨眼:“公子说什么,含英听不太懂,水匪是我暗中指使的不错,可什么药,我从来没碰过。”看来事到如今,魏含英也不愿意轻易透露关于暗线内应之事,更不愿承认崔家与前朝之人有牵扯。   君瑶双眸一暗,厉声道:“崔三公子的确名不虚传,更是胆敢肆意妄为。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掩盖你们崔家犯下的罪行,你以为只要除了我们,只要不让我们查出真相,就可高枕无忧了吗?”   魏含英微微一怔,警惕地看着君瑶:“楚公子所言何意?”她愤然转头怒视崔泰,诘问道:“你说了什么?”崔泰阴冷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那些勾当,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崔泰也豁出去了,他咄咄逼人,一字一句说道:“你与崔阳泽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甚至敢残害朝廷命官,屠杀知县吴学元满门,追杀县丞岳东,还安排人假扮知县一家,与晋县那些乌合之众一道欺上瞒下,牟图私利!”   魏含英口吻轻蔑:“崔泰,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谁?我是为了崔家,为了晋县所有人!”   崔泰嗤笑:“你和崔阳泽为一己私利,不惜将整个崔家和晋县拉下水,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崔家为了晋县?”魏含英傲然道:“晋县茶叶减产,崔家和晋县的茶农都难以撑持,我的所作所为,正是在救崔家与晋县!崔泰,你没资格在这里说我,作为崔家的人,你毫无能力毫无魄力,只能龟缩着等待别人可怜!你的愤愤不平,你的怨恨落魄,都是你活该!我作为一个女人我都瞧不起你!”   魏含英的话犹如利剑,戳伤了崔泰的尊严,他猛然上前推向魏含英:“毒妇!你与崔阳泽害我父母,掳掠我的妻儿,抢走属于我的一切,我和你不共戴天 !”   魏含英见状立即闪躲,捡起地上崔泰掉落的匕首,夺门而出!她的动作变得异常快捷迅速,竟是有些身手的!崔泰紧追而出,君瑶与明长昱紧追而上。   魏含英被人拦截,她握住匕首反身,厉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最后就是一死!”她手执匕首,指向崔泰:“崔泰,你杀我父亲,毁了我在崔家的一切,这笔账,就算到了地狱,我也要和你清算!”   说罢,她翻转匕首作势向自己心口插下去。   崔泰惊悚万状,不假思索地上前阻拦,魏含英还不能死,她还没有说出他妻子的下落!   君瑶的心也在瞬间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奔上前拦住魏含英,还未行动,明长昱已经将她揽到身后。他快速接住她的,轻轻拍了拍说道:“没事这顷刻间,魏含英的匕首再次调转,将冲出去的崔泰控制住。崔泰人高马大,竟比不过魏含英的身手,魏含英一脚将他踹倒跪跌在地,反手将他的一只臂膀扣住,匕首往他咽喉上一送!   “都别过来,否则我现在杀了他!‘   一个崔泰,明长昱根本没有放在服里,杀了就杀了。所以他根本没理会魏含英的威胁,朝明昭等人递了个眼神,以明昭等侍卫的身手,拿下一个魏含英和崔泰,根本不在话下。   但魏含英这一闹,动静也不小,连李枫柳镶章台等人也应声而来。十几人擒拿魏含英,魏含英竟能抵抗交手撑住片刻。刀光剑影里,她就像一只困兽,如论如何都不愿被束缚擒拿。   混乱中,明长昱带着君瑶远离搏斗,君瑶睁大眼睛关注着,突然见魏含英的身体如秋风劲扫的落叶般往前一扑,李枫的刀顺势送了过去,直接刺透了魏含英的身躯 !   搏斗声戛然而止,李枫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怔忪地放开了刀柄。   魏含英蹬大双眼,眼底瞳孔漆黑浸着血色,倒映着李枫的身影,她轰然向后倒地,血顺流而下,染红了她半身衣襟。   明昭立即上前查看,让人去找周大夫,然而来不及了,魏含英丝毫依旧死了,她死在了李枫的刀下。 第234章 十里红妆   猝不及防地变故令所有人停手,噤若寒蝉般等候着明长昱处置。   魏含英身上的伤极其致命且一刀贯穿,丝毫没有求生的余地,她倒地时,贯穿的刀被地面推送往前,血再次从她的身体中汨汨而出,浸了一地。这日本是冬暖有阳的一天,日色溶溶温暖,魏含英双目直直地看向某处,面上的神色坦然又得逞,直到她眼底的光黯然消失,周大夫摇头,说她已经断气,无法抢救了。   君瑶疾步上前,在踏上魏含英的血泊之前被明长昱拦住,这女人身上还牵扯了无数的秘密,关于崔家的,关于前朝的,她一死,这些线索和秘密,就此被切断了。   血腥味刺激着君瑶,,她恍然听见有人嗤嗤愤然的笑声。   这笑声来自崔泰,不过他很快收声,看了眼魏含英的尸体,说道:“侯爷,崔家人罪大恶极,崔阳泽与其女崔枫儿扰乱税法,贪图税钱,杀害晋县知满门与县丞岳东,甚至鼓动村民私自采矿,如此种种,罪不可赦,请侯爷秉公处置!   原来魏含英的真名唤作崔枫儿,她真如秋日的枫叶,红得刺眼夺目,却艳得极其短暂。崔家是晋县大族,短短两日,家族的族长与“继承人”三公子相继死去,且种种罪行被揭露,论理说,该是上报朝廷,严加处置甚至满门查抄才是。   可如今在晋县的茶农与茶商,都是崔家的爪牙,虽说崔家的主力死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将一切都掌握之前,还得现控制好茶农与茶商,毕竟他们是连水匪都敢请的人。   明长昱走向崔泰,平静且友好地说道:“崔公子请放心,一切如我安排的那样,崔家人还有那些茶商茶农,还需由你暂且出面调和。”   崔泰面色稍霁,崔家之中,已没有人可以和他争夺家主之位,有了明长昱相助,他压抑多年的夙愿很快就能实现,他含冤死去的父母也能瞑目了。他踌躇满志,感慨万千,突然又顿住:“那……我的妻子黎霜?”   明长昱宽慰道:“崔家由你做主之时,何愁不能找到你的妻子?”   崔泰狠狠地闭眼,向明长昱拱了拱手:“侯爷所言极是,我还需回崔家善后,先行告辞了。”只要黎霜还活着,就有与她重逢之时,而当务之急,是诚如明长昱所说,控制崔家和那些茶农。   明长昱吩咐人将魏含英的尸首妥善处理好,其余人各归各位,院子很快恢复宁静。君瑶与明长昱回了住处,李枫一路尾随,最后在门外跪下。   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双膝跪地,背脊挺得笔直,那张黑黄刚正的脸带着沉静与不安:“请侯爷降罪!”君瑶心头一凛,下意识不愿看到李枫这副模样。她与李枫一起长大,在蓉城那段寂寞的时光里,有大半是与李枫一同度过的。君瑶曾在夜深人静时反思过,为何自己会走上如今的路,严格来说,李枫应是她的引路人。他曾是蓉城捕头,她是偶尔帮衬一把的小跟班,两人算是师出同门,不管风里雨里,李枫总是在前为她抵挡的人。这样一个伟岸而挺拔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屈膝,而今日,他却弯下了自己的膝盖。   明长昱站在他身前,问:“你犯了什么罪?李枫说道:”错杀魏含英。“明长昱挑眉:“错杀?”   这不含喜怒的话语,才最是让人忐忑。君瑶从来没有怀疑过李枫,但不代表明长昱不会。魏含英偏偏死在李枫的刀下,偏偏魏含英死前,用那样坚定不移的眼神看着他。若说李枫是失手杀人,也有可能,换而言之,便是魏含英自愿死在了李枫刀下,为何?   无非有两种推测,其一,李枫便是一直以来掩藏在他们当中的内应,他为切断魏含英身上的线索,杀人灭口。其二,李枫并非奸细,魏含英自愿死在他刀下,混淆视听,让明长昱误以为李枫是内应。若是第二种,君瑶不得不佩服魏含英的为人。这个女人心狠到这样的地步,连自己的死亡都可以拿来利用。   李枫解释道:“属下当时只是想用刀阻拦魏含英逃走,谁知混乱之下,她竟自己撞了过来。”他抬头看了明长昱一眼,肩膀微微一沉,低声道:“属下所言句句属实,不管侯爷是否相信,但属下必须自证清白!我李枫做人堂堂正正,黑白分明,绝对不容许无缘无故地冤枉。”   明长昱淡淡地说:“你认为我冤枉了你?”   李枫摇头:“侯爷明察秋毫!但……众目睽睽之下,魏含英死在我的刀下,就怕此事会影响侯爷的人互相猜忌……”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在遇水匪之后,与君瑶相会时,君瑶会问他那些话。原来君瑶也曾担忧过他,怀疑过他。…思及至此,李枫心如刀绞,他郑重地看向君瑶,轻声问:“小瑶子,你也不信我?”   君瑶不忍见李枫这样丧气沮丧:“我…   话音刚起,就被明长昱打断:“此事我自有定论,你先下去吧。”侯爷,“李枫的口吻带着几分急切哀求。   明长昱毫不留情地转身入门,将李枫留在了门外。李枫默了片刻后,僵硬地站起身离开了。   君瑶透过窗格,看着李枫落寞的背影,喃喃问道:“候爷,你不信李枫吗?”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直面他:“他与我一起长大,自小嫉恶如仇,身世也很清白,不会与那些人有勾结的。   明长昱说道:“性情,身世,都是可以伪装的。”   君瑶侧首,她在蓉城生活近九年,与李枫也相识了九年。人的确是可以伪装的,但可以持续地伪装九年吗?   明长昱失笑:“何止九年,有的人可以伪装一辈子。”他本想与她解释帝王将相的心术,可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尖下意识摩挲着她的手背,每当这时候,她总有些不好意思,一面窘迫地垂眼,又一面将他的手握紧。可这时她无心他顾,心思微乱,沉默不语。   他说道:“此案一了,回京之后我就提亲可好?”   君瑶心跳砰然,她张口想要答应,却还是有顾虑:“……娶刘蓁吗?”她毕竟有官衔在身,不能轻易恢复真实身份,若她要与明长昱提亲,唯有辞去官职,从此离开京城,再以刘蓁的身份嫁给他。   如此,她便只能披着一层假的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地以君瑶的身份与他在一起。   明长昱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欣喜若狂。他曾担忧君瑶不愿意屈就自己,她不是一只囚鸟,也不是燕雀,她有自己坚守和向往,如何能甘心沉浸在侯府的后宅里?他也不愿她折断双寞,放弃坚守来将就他。   所以他要娶她,自然是堂堂正正地娶,明明白白地地为她铺上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将她迎进自己的府中。   他说道:“当然是娶你。”   她双眼如星,明明亮亮的,他心头一喜,打断她想要说的话:“一切你都不用担心,回京后准备好与我成婚就行。”君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虽然依旧有担忧,不过这些担忧,很快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掩盖。   明长昱已暗中将晋县之事上奏京城,与此同时,对崔阳泽的死也做了个交代。斗茶会之时,君瑶当着所有人的面带走了萧宇,几乎每一个人都认定萧字就是凶手了,然而次日,明长昱就让崔泰将真相公之于众,杀害崔阳泽与崔甫的人,实则是崔三公子,崔三公子伪装成女商人魏含英,凭借自身便利,独占晋县最好的茶田,夺取其余茶商茶农的利益,为谋得崔家家主之位,毒害家主崔阳泽与家族中人崔甫。又与假知县私吞茶税,担心被假知县出卖,是以杀了假知县灭口……总之,种种罪行,都是魏含英也就是崔家三公子所犯,真相暴露之后,崔家三公子担忧罪行祸及家人和在京城为官的兄长,所以以死谢罪了而那些与魏含英以及崔阳泽有过合作勾结的茶农茶商,只要没有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只要崔泰与明长昱依旧满足他 们先前的需求,他们便没有追根问底的必要,甚至也没有反抗的迹象。哪怕这些茶农茶商联合起来,势必也斗不过官,斗不过明长昱这京城来的侯爷,在下一个变故来临之前,他们都选择了静观的态度。   如今最为之担忧和难以解决的,是可能被前朝之人带入矿区私自采矿的那批人,据明长昱探听的消息,那矿区处于深山之中,位置极其荫蔽,内外有人把守,寻常人别说找到矿区的位置,就连通往那里的路都不知在何方。何况,在矿区开采的人,都是晋县或附近好几个村的强壮男丁,若是经过长期秘密训练,战斗力极有可能敌得过军队。要知道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原意去开矿的人,都是为了钱财,甚至为此不惜豁出性命,若他们被有意训练或洗脑,将会是明长昱扫清前朝势力的阻碍。   君瑶蹙眉:“难怪那次我去萧婷的村上,发现那村子里没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她本想看,若是能控制那些开矿者的家人,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然而明长昱说道:“若是如此,就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君瑶恍然大悟,—时有些气恼:“这些人,杀也杀不得,控制也不好控制,该如何是好?”她顿了顿,脑中突然一个闪念,问道:“若崔家那些私矿,当真是与前朝之人一起勾结的,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明长昱的面色陡然凝重,欲言又止。   即便他不明说,君瑶也能大概推测出来。前朝之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他们隐忍克制,犹如蛰伏在黑暗里的兽类,一旦时机成熟,就可能揭竿而起!但在此之前,他们务必要大费周章且极其隐秘地做好准备。他们与晋县崔家联手,也正是想利用崔家为自己绸缪。   矿产的利润极高,想来崔家人能从中获利,前朝的人也是一样。这大量的钱财,都会成为他们谋反的财力。另外,深山之中,不与外界沟通,方便练兵,方便锻造武器……如此种种,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难怪明长昱会来晋县,并非这里当真出了茶税案,也并非是圣上有意贬谪他,而是让他就此着手前朝之案的调查,彻底清除前朝势力!   前朝势力隐藏多年,明长昱为探查肃清,定然也是筹谋多年,这张不知布置了多久的网,在他与圣上手中慢慢地织密,慢慢地收拢,等待—网打尽!   顷刻之间,她的心里百转千回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然而明长昱却是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未来的惊险于他而言不过是风轻云淡。他轻笑道:“与其与我说这些,不如好好想想要绣一件什么样的嫁衣。”   他顾左右而言他,君瑶如何能不知,嫁衣,她以前从没想过成婚,不过现在既然决定要与他携手到老,就必须与他患难与共,哪怕前方是激流火海。她无声一叹,生怕前方越是危险,他越是要将她撇清干系,甚至不再让她随行。她问道:“接下来侯爷要怎么打算?去矿区吗?何人带路?”   明长昱无奈,或是与她相处久了,所以生出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的打算她能猜中大半,是很难隐瞒的。他甚至想到将来成亲后,她与他这般默契的模样,岂不是更能增进感情,所以无奈之余,他更多的是喜悦。   “萧宇说的人已经找到了,等会儿就去见他,我会依他所言,先绘出通往矿区的地图,最好事先让人探路。”明长昱说道。   君瑶蹙眉:“听说去矿区的路途十分复杂,且有人看守,万一打草惊蛇了呢?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是夜长梦多。” 在晋县挖掘矿产,且能勾结当地大族秘密开采,可见幕后之人在此盘踞已久。想要连根拔除,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明长昱说道:“”我会亲自前往。“此行,为了掩人耳目,他带的人并不多,他最开始的打算,便是—击必中,决不给前朝余党任何可逃之机。   “我也去。”君瑶毫不犹豫地说。   她目光笃定,不容回绝,明长昱只是轻声一叹。   他这一叹到底是同意还是拒绝,君要拿不住主意,这时明昭在门外低声说道:“侯爷,人带来了。”   他带来的人,是萧宇□中说的带路人。据萧宇所说,这人熟悉通往崔家矿区的路,能顺利带他们进去,且不被人发觉。崔家人诱使村民私自开矿,自然担心村民对外泄露。从萧婷所在村长那些人的表现来看,村民们也是十分在意自己从开矿中获取的利益,不愿意外人来破坏。矿区的银矿被采出来,当然是要带出来流通的,这将银矿带出来的人,或许比较熟悉道路。   君瑶蹙眉:“此人能将银矿运出来,肯定是深受崔家人信任的,他会将我们带进去吗?”   明长昱说道:“你放心,此人与萧宇一样,私心里并不支持晋县的人违背祖训”   君瑶对他深信不疑,不做他想。这世上,诚然有追求利益和富贵的人,却也有内心纯真赤诚的人。萧宇与其家人是,木老进士是,还有这位带路人也是。他们是晋县之中,少有的坚守晋县本分的人,不愿晋县从此从上歧途,靠躲躲藏藏违法违心换来的钱过日子。   他们想反抗崔家人,却因力量不够,不得不暂时屈服,然而他们的本心,却不会改变。   君瑶与明长昱见到了萧宇口中的带路人。当君瑶的目光落在带路人身上时,她的心与瞳孔陡然间似被人拽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轻声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明长昱眼眉微微一动,目光微沉地看着她,替带路人回道:“的确见过的,在晋县外的废弃茶园。”   君瑶恍然回忆起来。她与李青林逃离萧婷那村庄村民的追击后,就到了与明长昱约定的废弃茶园,在茶园时,遇到追查的人,茶园中的黑衣农夫曾好心帮过她。原来萧宇所说的带路人,就是那废弃茶园中的黑衣农夫。他生得高大清瘦,皮肤黝黑紧致,就如她见过的最好的铜皮,包裹着暗藏着力量的身骨,一看就是常年劳 作的人。他半张脸都被络腮胡遮掩,露在外的眼睛窈陷漆黑,平静有神。   君瑶征征地看了他许久,明长昱不悦地轻咳一声,她才缓过来,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农夫说道:“阿治。”   他的声音撞进君瑶耳中,那样陌生疏离,她浑身微微一僵,问:“你是哪里人?”阿冶有些木讷诧异地看她一眼,说道:“梧桐村的人。”   梧桐村,是离萧家村较近的村子,但农户居所并不相邻。   君瑶的心渐渐沉下去,她甚至注意到对方说话的口音,那样冷漠且防备的话语,没有丝毫她熟悉的乡音,而是纯正浓烈的晋县□音。她的眼光沉下去,落在他的手上。那只干燥粗穑的手,手背上有一道伤痕,这伤痕就像一道灼热的火,瞬间灼痛了君瑶的眼睛她险些扑过去抓住他的手看,但克制住了,问道:“你右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阿冶有些为难地摸了摸手背上的伤,说道:干活时不小心被砸的,已经好多年了。“君瑶脚步略微虚浮,轻声问:”你……你可有家人?‘阿冶更是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摇头道:“回大人,没有。以前有个弟弟,后来得了病死了,这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可以去问。”   君瑶的心瞬间就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透凉的风吹了进来,冷得她身体发僵,头脑发木,她接下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知道明长昱与阿冶说话,说了许久,久到她的腿都站木了,明长昱才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回去。   冬日的光白晃晃的,君瑶依旧僵着脖子回头看了眼,阿治已经由明昭带着离开了。她愣愣地盯着那人的背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然而并没有。多年的分离蹉跄,连在梦里都看不清的身影,如何能与这个陌生的人相重叠?   风冷光清,浸入君瑶的眼窝,她眨眨眼,偷偷抬头按住眼睛。   欲盖弥章的动作,躲不过有心人的双眼。明长昱温声道:“想哭就哭,没人会看见。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来,木讷地摇摇头。私心里总觉得哭泣无用,也甚是软弱,可面对他时,脆弱与命案就变得不堪一击。   明长昱无声—叹,抬手为她擦去泪痕。 第235章 凤凰于飞   这一夜极其冷清,月出云端,染了夜色阑珊。   阿冶离去后,明长昱就因公务去了前堂,晚膳也没回来,只叮嘱君瑶好好用饭,早些休息。   或是因主子心情不爽,底下的人做事也不称心了,小丫头端上来的晚饭很简单,分量也少,若是放在寻常,君瑶肯定吃不饱,可今晚她满腹心事,没有在意这些。   月光似淡淡的银霜,无声地铺在地上,拉长了君瑶朦胧的影子,她慢慢地挪着步,往自己房中走。这一路走下来,没碰到什么人连往日偶尔爱与她说笑的侍卫们,都沉默地回避。   偏生一阵冷风吹来,小丫头手里的灯盏灭了,因驿站本就半旧,明长昱也没有铺张,是以路旁都没有掌灯,这一下,满眼夜色里,只剩下朦胧的月光。小丫头摸出火折子,却怎么也点不着。   “公子,我很快就好了,”小丫头依旧固执地打着火折子。   “没关系,有月光,还是可以看清路的。”君瑶说道。她借着月色继续往前走,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阿治的肯影。   淡淡的月色,仿佛当年那场扑簌的雪,映照了兄长离去的背影。她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脚步—顿。   小丫头猝不及防撞到她肩膀上,担忧地问:“公子,你怎么了?   君瑶摇头,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她不喜欢今晚的月色,朦胧的月华就像一抹烟,随时都会消散。若是圆月,还可尽诉她心头的相思,酣畅地追忆过往。她心口似堵了一块沉铁,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公子?”小丫头不解,“您不回去了吗?”君瑶说道:“我去找侯爷。”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贪恋他的温暖和怀抱,贪恋他在身边的踏实与温暖。哪怕这只是暂别片刻,她也心神不宁。   这若是让明长昱知道,铁定会欣喜若狂,君瑶思及至此,情不自禁笑了笑。   小丫头却不肯走:“侯爷吩咐过了,他有要事处理,任何人不能打扰。公子……   君瑶私心里认为这个“任何人”并不包括自己。但她也因小丫头的话犹豫了,她转身继续往回走。   小丫头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跟着君遥往回走驿站不大,路途也不远,君瑶回房推开门,冰冷的气息瞬间蒙绕了周身。她点了灯,问道:“没生炭火吗?”往日里回房,炭火早就将屋子重得暖暖的,被褥里也早就备好了热水袋,她钻进去,就可以好好地睡到天亮。   小丫头也有些惊疑:“侯爷忘了吩咐吗?”她把灯盏放在桌上,没动。   君瑶也不挑剔,冬日里被褥冷,躺一会儿睡着了就暖了。她坐到床边,报开被子钻进去,裹好了对小丫头说直:“就这样吧,你也早些去休息。”   小丫头踟蹰地站在床边:“我为公子打些热水来,顺便把热水袋灌好送过来。”   说罢,她拎着灯出了门,生怕夜风扑了她,还把门窗关上了。   君瑶虽然躺下了,却许久没有睡意。她浑身有些凉,越是辗转越是觉得冷。   黑暗里,她闭着眼苦苦酝酿睡意,越是心急入睡,一些杂乱的思绪越是涌上心头。   她想起了阿冶手背上的伤痕,她的兄长君瑜手上也有。   她其实记不得兄长的伤是如何留下的了,只听母亲说过。   君瑶幼时性子野,才豆丁一般大,就要缠着君瑜教她骑马,君瑜只有一个妹妹,自她出生起,就把她捧在手里,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还带君瑶上树摘过果子,背着她当做骑马。   君瑶长大了些,府上的小马驹可以走路了,她嚷着要骑,君瑜本以为不过是一匹小母马,性子温顺又矮小,就算让君瑶骑一下也没什么,于是终究没有敌过君瑶的纠缠,带着她去骑,还特意为她做了一副小马鞍。君瑶骑了马,高兴起来忘了形,小马受惊乱奔,随时可能把君瑶颠下马背,若是再踏上一脚,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君瑜为救妹妹,徒手拦住了狂奔的小马驹,将君瑶抱下马背时,疯狂挣扎的马驹不受控制,   马鞍上的钩子勾掉了他手背上的一块皮,那块皮脱落,犹如半个月亮,从此形成了伤疤,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手背上。   君瑶长大了些,喜欢上了躲猫猫,她做猫时,只要摸到君瑜的手,就能猜出他的身份。兄长手上那块伤痕,是他们之间深度的情谊和印证。   一晃已分别九年,九年的蹉跎变幻,连人心都可以改变,何况是一个人的相貌和一块伤痕? 君瑶蜷缩在床上,搓了搓冰冷的手脚,翻身朝向窗外。门窗外一抹灯火暖晕而来,将大半窗棂照得暖亮,灯火交映,缓缓靠近。起初君瑶以为是小丫头回来了,谁知那道熟悉的身影映在了窗棂上,身形颀长如松,亭然而立。   他敲响了门,也扣在了君瑶的心上,她坐起来:“侯爷?”   “是我。”他在外说道,“我进来了。”   门应声而开,暖柔的灯火覆盖了如霜的淡月,他带了一身暖意,手执灯火而来。   恍然一瞬间,君瑶有种错觉,他真正的成为了她的归人,在风雪寒凉的夜晚,为她亮一盏灯,暖一暖床。   近了,才看清他拎的是一盏龙凤呈祥八宝灯。灯纱倩影,映出凤凰于飞,剔红雕漆上,刻着并蒂芙蓉,衬着花好月圆。君瑶的目光被莹润的灯火照亮,暖意直到她的眼底,甚至染上欣然动容。她眨眨眼,问:“你怎么来了?”   明长昱把灯盏挂在床头,手伸进被子,抓住她的手握住:“怕你孤枕难眠,特意来陪你。”   君瑶的指尖轻轻一颤:“我都要睡着了。”   “要睡着了手脚还这样冰冷?”明长昱蹙眉,“看来你缺一个暖床的人儿。”他作势要上床来,君瑶提醒道:“小丫头已经去备暖水袋了。”   明长昱已经上了床,连着被子把她抱住:“其实我也睡不着,我猜你也睡不着,所以就来找你。” 君瑶本来有些局促,可当真感受到他的体温,压抑在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便渐渐消散。她抱住他的腰,听着两人急促的心跳,为他同样的紧张而暗喜。   他轻轻搓着她的手,絮絮道:“听说你今晚吃得少,要不要再吃些?我才处理完事回来,也没吃。”   木然的五感有了知觉,她也为没吃好而遗憾,陪着他吃晚饭也是好的。她点点头,掀起被子起床:“不如我给你煮一碗汤饼?”   明长昱双眼一亮,立即说好。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带着她往厨房走。君瑶本以为都已天黑,厨房应该是冷锅冷灶的,没想到一切都是现成的,火也没熄,锅里热着水,灶上炖着粥和菜。   君瑶的厨艺算不上好,做出来不算美味,可填饱肚子。因着明长昱要进厨房,明昭先前就把守着的人支走了。暖火萦绕的房中,只有君瑶和明长昱。君瑶的手脚早就暖了,她绾起袖子,先打了两个鸡蛋,在锅里下了油,鸡蛋下锅,瞬间变得嫩黄松软,再撒上葱花,青菜,摊成饼状起锅放在碗底。   明长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绪复杂地往火中添柴。他将火候控制得很好,君瑶的摊的鸡蛋做好,这边的水也沸腾了,她把面团揉成一块块梅花饼状,一一放入水中煮熟。鸡蛋的香味醇厚,汤饼清淡,煮好后配上青菜,真是绝配,就好像在他们彼此,总要搭配在一起,才是最完美的。 明长昱噙着笑,心中很是满足,他曾经遗憾君瑶与李青林一起吃过鱼,现在鲈鱼什么的,都上不得台面了!君瑶可是亲手为他煮了汤饼。   看着出锅的一碗汤饼,君瑶轻叹,到底是手艺不好,梅花汤饼没有梅花的形状,有的甚至看不出是什么面疙瘩。好在看起来不错,闻起来美味。   明长昱美滋滋地把汤饼放进食盒里,带着她离开厨房。这一回,没回君瑶的房间,而是径直绕开,带她回了自己的卧房。两人的房间本就相隔不远,君瑶也没觉得不妥,入房后,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像是久违而熟悉的气息,将她快速拥裹了。这一刻,仿佛失控交错,好像回到了幼时。   他察觉她的异样,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君瑶说道:“很久之前,我与兄长也这样吃过汤饼。”或许不是汤饼,但定然是夜深时,兄妹两人饥饿难捱,相约了去厨房做吃的。君子远庖厨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句空话,兄长会做简单的吃食,做得很合她的口味。   他轻叹一声,牵着她的手走到灯台前,点亮了两支蜡烛。她本是诧异他为何不用灯盏,看清那两支蜡烛的形状后,心头的怅然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悸动。   这是两支龙凤红烛,烛火如霞,旖旎似新娘面上的红妆,交缠亲密的龙凤很是缠绵。龙凤红烛,唯有在成亲之时才会用上,君瑶侧首看着明长昱,他面色平静坦然,唇角的笑意舒展从容,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牵着她坐在桌前,把梅花汤饼放好。君瑶这才看见桌上早就摆满了菜肴,都是新鲜可口的,菜名全是吉祥成双的。她凑过婚礼的热闹,知道坊间成婚要吃什么菜,各地习俗不同,但明长昱准备的这桌菜,算是齐全了。   他拉着她入座,端出一碗粥来:“我吃汤饼,你陪我喝粥。”   什么粥?粥还是热的,煮得黏稠香糯,里头有枣子、花生、桂圆、莲子……这意图简直昭然若揭!她满腹的悸然压抑不住,却不敢慎重地吃下一口。此情此景,再坚定对方的心意,也会惶恐,也会诧异。   难道他真的要与自己共度一生?难道……   见她不动,他一勺子递到她嘴边,那勺子很丰盛,什么都有了,吃在嘴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拒绝,他就着她吃过的勺子,也喝了粥。无声里,君瑶既甜蜜,也有些尴尬,她抿唇,轻声问:“侯爷……你这是……”   他指了指两人面前的碗,说道:“先吃完再说吧。”   他胃口很好,那碗不知什么滋味的汤饼很快见了底,君瑶其实也饿了,吃着粥暖了胃,心情也舒畅了很多。   他把空碗收拾到一旁,从袖中拿出一张描红的贴子,示意她好好看看。原来这是聘礼的贴子,贴子上是聘礼礼单。她只模糊的知晓成婚的礼节,模糊的知晓礼单中必备的聘礼,但这份礼单太过慎重隆厚,已超出了寻常的礼制。或许是明家是侯门,他又是皇亲血脉,所以格外隆重些。 他不太在乎礼单的内容,只想让她知道,他所过的话,从来不是随口的空言:“我说过会娶你,所以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聘礼。”   她的手有些颤抖:“侯府的财力真是雄厚。”   明长昱失笑,笑得还有些傻:“侯府的财力的确不错,但我本人的也不差。这些聘礼,是我确定自己心意后,慢慢地置办的。侯府里的那些东西,等回京后让我母亲和父亲去办就好。毕竟他们唯一的儿子成婚,要给他们一些表示心意的机会。”   君瑶浮在唇边的笑略微僵了僵,她迟疑道:“可我……我没有家人,你向谁提亲?我也没有自备嫁妆……”   话未说完,就被明长昱堵住了,他有些恼,想要叱责她,可狠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尽数吞下去。他看她的眼神里,纠缠了太多的情绪,爱意,浓情,甚至有她难以看清的愧疚和怜惜。 “我娶的是你,以后这些聘礼,都是你的嫁妆。”他郑重且严肃地说道,“不要拒绝,因为这是你该得的。”   他目光有些闪躲,不等她追问,又继续说道:“我已书信回京,让侯府筹备婚礼。成婚之后你想住在侯府,还是单独成府?”   君瑶有些眩晕,她想说的话都让他绕过去了。他此时就如一个行军带兵的将军,在她面前井井有条地安排着将来的生活,利剑所指,都是所向披靡的得意和从容,喜悦得像一个欢快的孩子。他甚至拿了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八字更贴,告诉她他们的八字十分相合,是天作良缘,世间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彼此!   红烛映照,月色为伴,还有相依的身影作陪,烛光灯影里,有他温存的言语和不渝的柔情。   桌上有酒,在水中温着,繆繆的白烟似雾般飘渺柔软,他的眉眼染了烛火微光,染了沉醉的酒,每一个凝视都很动人。君瑶忍不住斟了两盏酒,他一盏,自己一盏。   她敬他一杯,举酒欲饮,他的手臂却勾过来,绕过她的手腕,将酒杯递到自己的唇边。 这样的仪式简直让君瑶愣住,然而他却很是固执地缠着她的手,除非她把酒喝下去,否则就不放开了。或许是今晚的一切都让她迷离糊涂,或许是驱使于内心最本能的想法,君瑶举酒一饮而尽。 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十分清楚,明长昱这个人,她不嫁也得嫁了!   酒烈烈地滑过喉咙,君瑶酣畅淋漓,又饮了半杯酒,带着些许醉意,目光迷离地看着他。他最是喜欢她这双眼睛,柔情万种、刚毅明湛,都化作斑斓流光进了她的眼,他正准备好好欣赏,忽而发觉那双眼眸缓缓靠近,接而那双他正肖想着的唇,就印在了他的唇边。   独有的少女香,比烈酒的滋味更醇,柔软却格外坚定地裹住了他的心。果然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样的夜色,不妨再漫长一些。   一吻结束,她靠在他肩窝里,平复了气息,说道:“我要和你一起去探崔家私矿。”   明长昱就知道她如此主动定然是有所图谋的!她的挣扎、孤苦和悲痛,都由九年前的那场前朝肃清案而起,她背负了多年的枷锁,若想彻底放下,就必须亲自去结束。他本不愿让她随着自己去冒险,崔家的私矿与前朝的人瓜葛重重,也是危机重重,然而若执意不让她亲自探查,无异于将她这多年的夙愿与执念斩断,这是多么的残忍与自私?她血亲的仇,她要亲自去报,她血亲蒙受的冤屈,她要亲自昭雪,她血亲的清白,她要亲自公诸于世!   她从来不是躲在他身后享受阳光雨露的弱蝶,而是与他并肩而行的人!   他也深知,唯有经历这一次危机洗礼,她才能彻底破茧,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他无声而叹,握住她的手贴了帖自己的唇,说道:“好。”   君瑶愕然,她本以为他不会同意,她连软磨硬泡的方法都想好了,谁知他竟这样轻松地答应了。   他放开她,起身入里间拿了一套易容的衣裳面具出来,说道:“我不放心你这样进去,易容成我的侍卫,紧紧地跟着我。”   君瑶所有所触,激荡动容。她看着那套合身的衣裳和易容的面具,就知他或许在此之前,就已经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眼底水光轻轻一闪,说道:“谢谢你,明长昱。”   明长昱面色一愣,旋即抱住她:“以后可以叫我长昱……”顿了顿,又道:“若真要谢,也可以以身相许。”   君瑶退开些距离,面色有些泛红,和明长昱在一起久了,她也懂了一些套路,比如以进为退。所以轻咳一声,她贴住他的肩窝,说道:“若是侯爷愿意,我可以……”   明长昱脸上也泛起红晕,目光闪动着不好意思看她,轻声道:“你的心意我懂的,洞房……还是等成婚之后吧。” 第236章 探查私矿   明长昱决定亲自去探崔家人那处隐秘的私矿。私矿地处偏僻,地形复杂,不通道路,若是冒然前往,不但打草惊蛇,还会陷入危险的境地。他们一行之中有前朝内应,前往私矿的消息恐怕已经走漏,与崔家勾结的前朝余党,只怕早有防范,也许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明长昱与君瑶等人飞蛾扑火。   起初来晋县时,明面上带的人就不多,而今明长昱也离开晋县,晋县也许群龙无首,恐生事端。在带人亲自去查探之前,明长昱快马加鞭,动用手中权力,暗中将邻近州郡的郡守佐官调遣过来坐镇,同时集结了府兵,严守晋县关卡,加强巡视,一旦出现有人出现异动,立即抓捕,决不放过!   以前皇帝将明长昱贬谪晋县查茶税之案时,君瑶就曾有所怀疑。现在彻底明白,原来所谓的贬谪,不过是明长昱与皇帝联手演的一出戏。他们布下的这张网,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编织,如今已算是万事俱备,只剩将前朝余党逼至末路!   君瑶本想在此之前做些什么,临近时才发现自己用不着做任何准备。明长昱有带兵行军的经验,手底下的人个个是精锐,能做的能想到的比她周全细致,君瑶只需换上易容的装饰,混在明长昱的侍卫之中就好。   出发前,明长昱将一个行囊交到她手中:“这是明家军特有的东西,里头是外出行军必备之物,关键时刻能保命。跟随我多年的人,都习惯带上自己的药物和食物,这一次,我下了一个命令,行进途中,绝对不能吃任何人给的食物和水,也不能让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明白吗?” 君瑶当然懂这其中的利害,她清点熟悉了行囊里的东西,故意问:“你给我的呢?”   明长昱正色道:“若是我要给你食物,也必定让食物先入我的口。”   君瑶一震,立刻将行囊妥善收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倍加小心!”   明长昱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他心底真是九转回肠,想不让她去,却又不能不让她去。他轻叹一声:“我会把章台安排在你身边,你别离开他的视线。”   君瑶点点头,章台是隋程派遣的人,又不是明长昱的侍卫,君瑶混在他身边不会太引人注意。如今她成了明长昱的软肋,他担心幕后的前朝余党知晓君瑶的身份,知晓她是自己的弱点,担心她会因此遇到危险,让她易容,是很稳妥的方法。   但她依旧疑惑:“李枫呢?以他和我的交情,他也不会不管我的。”   明长昱说道:“李枫虽与你交情甚好,可他毕竟不是我的人。”   君瑶愣了愣,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个弯,顿时明白了:“章台是你的人?”   “不错。”明长昱颔首,“我与你一样,都曾怀疑过刑部有问题。所以章台是我安排在刑部的人,他这些年,除了探查刑部的线索消息外,还暗中为我做了不少事。”   君瑶回忆这与章台等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时有些愕然。她没想到章台是明长昱的人,难怪他平时对她颇为照顾,甚至有意盯着她,原来他是明长昱放在刑部和她身边的眼线。   她问道:“章台在刑部可有发现?”   明长昱蹙眉,斟酌了一瞬才说道:“其实京城赵家,也与前朝之人有牵连。”   君瑶有些惊讶,当初瓦解赵家势力时,明长昱并没有与他说过这事,先前将她从刑部调到大理寺时,他还透露过,刑部已经没有太多与前朝的关系。   明长昱说道:“以前赵家与侯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不管在哪方面,都不愿见侯府做大。所以,他曾借助前朝一案,谋求击溃侯府。可惜赵家打错了算盘。”   他说得十分含糊,连细节都没有,君瑶一知半解想要追问,他却说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前朝之案彻底了结之后,我再亲自告诉你。”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贴,“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君瑶瞪他一眼,分明都勾起她的好奇和疑心了,却只说一半就不说了。赵家已经在式微瓦解,绝对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就算与前朝之人有纠葛,就算与君家的案子有关,到如今的地步,君瑶也不会再去寻赵家麻烦。如今最重要的,是与血亲之仇做一个了断!   她只好点点头,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明长昱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惜怎么也说不尽。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说道:“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护好自己。”   这是应当的,君瑶很是惜命,她还想好好活着,与他共享余生,她也想好好活着,等待与兄长重逢之时。她喃喃在他耳边低语,细说道:“你也一样。”   明长昱承诺道:“好。”   一切准备完毕后,明长昱终于决定出发。为稳妥起见,明长昱将阿冶和萧宇都带上了,这两人都熟悉道路,可以做带路人。为防万一,明长昱听了萧宇与阿冶的描述后,亲自绘制了路线地形图,私下分给了此行的人,也给了君瑶一份。   君瑶将路线地形图记熟,突然明白了他这几日教授她形象图的原因。一旦进入前朝人控制的区域,定然是迷路重重,说不定还有阵法陷阱,明长昱传授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能够万无一失!她不愿成为他的拖累,他更不会让她成为拖累,也不会始终将她庇护在羽翼之下。 除此之外,与他们同行的人,还有李青林和何三叔。李青林曾在晋州为官,熟知晋州地质风貌,他在工部任职,了解采矿的具体条件和选址,有他同行,这一路会顺畅许多。   君瑶易容之后,与明长昱的侍卫同行,不太起眼,章台则在她身侧,两边是李枫和柳镶。这一安排,无异于将君瑶放在了最安全的位置,君瑶心头熨帖又踏实。   李青林没见到君瑶,便问了句:“阿楚呢?”   明长昱回道:“她有另外的安排,不带她去了。”   李青林点点头:“也好,这一行恐有危险,她不去会安全些。”他带的人也不多,只有何三叔一个,随身的物品也让明长昱检查过了,只是一些药物与衣物。   明长昱翻身上马,身下的骏马昂首甩鬃,衬得马上的人风发健朗,他平静地看了李青林一眼,说道:“这一路还望赵大人跟紧一些,不要轻易离队。若有任何不妥或身体不适,定要及时告知我,千万别怕麻烦。”   李青林身体虽不好,但也是会骑马的。相比明长昱的烈马,他骑的马温顺许多,载人平平稳稳的,他抓着马缰,温言道:“侯爷放心。”   一行人骑马出城,向崔家开辟的私矿深山而去。晋县周围都是山,山恋起伏,层峦叠嶂,山中多雨又雾气缭绕,道路更是曲折崎岖,又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古怪传说,让人望而生畏。   据明长昱查探,崔家私自开采的矿洞,在秀灵山中。秀灵山属于崔家产地,神秘莫测,风水极好。相传那是崔家先祖埋葬的地方,崔家发迹之后,山中的坟墓都迁移了,崔家人为先祖另选了墓地。但毕竟是先祖安息的地方,崔家人将秀灵山保护得极好,不允许村民开垦种茶,以免破坏了崔家祖坟的灵气和风水。果然,崔家人这些年很是辉煌,可自从秀灵山开矿之后,崔家就被圣上和明长昱暗中盯上,迎来了灭顶之灾。   章台与李枫一边策马一边闲聊着。   “山都是有灵气的,崔家人开矿破坏了风水,不被祖先保佑了。”李枫说道。   章台始终策马走在君瑶身侧,闻言道:“所以做人不能太过贪婪,否则可能自取灭亡。”   李枫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听说秀灵山有些古怪,若是没人带路,可能会遇到鬼打墙。”在出发之前,他们这些人定然会探知路途的情况,传闻秀灵山中有鬼,一旦入山没有崔家人带路的话,就会被崔家的先祖缠身,崔家先祖被叨扰,会将人困死在山中,永远都无法出来。   君瑶蹙眉,脑海中不由浮现明长昱给她的地形图。那张由萧宇和阿冶口述的地形图,有许多地方是模糊且空白的,那些地方的情况到底如何,明长昱也无法推断。但明长昱推测,前朝之人极有可能在路途中设置危险障碍,阻扰明长昱一行,甚至可能会让明长昱一行送命。 君瑶不安看向前方领路的明长昱,又缓缓地收回目光,兀自沉思。   明昭听了李枫的话,回头对他说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儿有什么鬼怪?”他挑眉,又想到什么,说道:“你们可知侯爷出生时,皇家的得道高僧说他是纯阳之体,高僧还为侯爷加持佛光,所以以侯爷的体质,什么鬼怪敢接近?”   明长昱虽御下甚严,可待人很是亲近,明昭这些人对他而言,是侍卫也是兄弟,所以平日里开些玩笑他也不在意。他闻言顺势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切神鬼都是人心作祟,可敬畏不可尽信。”   这是在提醒一行所有人,众人当即打起精神,加强防备警惕。   与其说山中有鬼,君瑶更相信那些鬼神古怪之说,是崔家人、前朝余党以及开矿的村民故弄玄虚设计的迷障。   一路往南,天空越发高远,冬日越发灼丽,叠峦起伏的山川,就近在眼前,远看,它就像温柔而卧的温婉美人,在冬日暖阳下酣眠。君瑶一行人没有心思欣赏南国秀丽的风景,不少人已在进入晋县之前,就已经领略了此处山川的险峻。回想曾经在山林中躲避杀手的情形,君瑶还有些心有余悸。   重山近了,山风像扑面而来的蛛网,瞬间笼罩了下来。君瑶脸上带着□□,倒不觉得冷,只是身形单薄,衣襟被风扬起,略显瘦弱。好在李枫与章台两人适时为她挡风,没让她直接面对山里的寒风。   横斜交错的树木越发凌乱,但依稀可以从其间看出人行走过的痕迹,看来这山林里,的确是有人进出的。明长昱等人都是行军追踪的高手,一看痕迹就能探知一二。他放缓速度,示意所有的停下来,对身旁的一个侍卫说道:“去探探路,小心荫蔽,不要让人发现。”   探路的侍卫很快消失在丛林中,那身形简直如跳跃在丛林中的脱兔,轻便矫捷,可见是个中高手。大约两盏茶光景之后,探路的侍卫就返回来了。   “侯爷,前方有荫蔽的道路,可以继续走。”   一行人这才放心继续前进。越往前,越是寒冷,正午温暖的阳光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雾气冰冷的浮在周围,浸湿人的衣裳,更是阻挡人探查的视线,迷惑人的方向。其余人都是身强力壮,而君瑶和李青林却是已冷得打了寒颤。君瑶抓住马缰的手,已冻得泛红,长久被风吹的脸已经木了。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马上,还有些心疼连鬃毛都被雾气浸湿的马。   李青林终究是不怎么耐寒的,掩唇咳嗽,呼吸也急促紊乱起来。何三叔连忙给他吃了药丸,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明长昱。   明长昱回首,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君瑶和李青林身上扫过,抬手示意停步,说道:“找个地方休息。”   走南闯北身经百战的侍卫都是安营扎寨的好手,判断了地形和风向等因素之后,找了个宽敞的地方,还可以照到太阳。   柴火升了起来,君瑶被章台带到离火近的地方,身体渐渐暖了。行进了大半天,众人都饿了,纷纷坐下来吃东西喝水,按各自的位置坐好,有条不紊,可攻可防。君瑶将水袋里的水倒出来热了,喝了一口才知水袋的装的是姜汤,还混了人参的香味。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喜悦,默默地看了眼明长昱。   明长昱一边填肚子,一边与明昭低声商议着,似没有注意到君瑶的目光。但君瑶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只是不露于色,没让人发现而已。   其余侍卫的东西都是自备的,怎么方便怎么来,就没君瑶这么多花样了。章台喝着茶,看了眼坐在身后的阿冶和萧宇,他们二人不是明长昱的人,但这一行却受明长昱看管保护,章台见萧宇毫无防备之心地将水壶放在身侧的地上,及时为他捡起来盖上,说道:“别让入口的东西离开你的视线。”   萧宇抱住水壶,挂在腰上,向章台道谢。   雾气越来越大,将最后一丝阳光也遮蔽了,眼下这情况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能再贸然赶路了。   章台往四处看了看,问萧宇与阿冶:“这雾什么时候会散?”   萧宇与阿冶对视一眼,说道:“山里的天气捉摸不定,也不知雾气何时会散,只能等了。” 章台面色凝重,若是雾气不散,不但耽误时间,而且还会给敌人可乘之机。与长期在山中采矿的前朝余党相比,他们的劣势显而易见。   明长昱立即下令灭火,就地荫蔽,等待雾气散去。 好在雾气没有再变浓的迹象,静候了大约半个时辰光景,雾气渐渐散了,终于能分辨方向。就萧宇和阿冶地说法,翻过这座山,有一处较为平缓的山谷,山谷里视野较为开阔些。   路途并不遥远,但天气说变就变,刚入山谷,就下起雨来。天也渐渐黑了,雨水浸湿的路并不好走,明长昱立即下令安营、搭帐篷。每一个帐篷的位置都十分严格,距离也恰到好处,明长昱的人行动快捷得地搭好帐篷之后,君瑶立即钻进帐篷里,蜷缩着身体休息。   四野都是雨声,还有风呼啸而过的凌冽声,光听这声音,就足够让人胆寒。君瑶本来想与章台说说话,谁知他竟起身,随机她身侧的帐篷被人掀开,明长昱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进来。   章台顺着明长昱进来的暗门离开,赞做回避。   君瑶这才知道,原来这帐篷搭得真讲究,她与明长昱的帐篷暗中相连,可以随便进入的。 “冷不冷?”他在她身侧坐下,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轻声问道。   君瑶有些意外,也很是惊喜,又听到帐篷外的响动,生怕被人发现,只好摇头轻声道:“不冷。”   这一路,又是起雾又是下雨,她其实很不踏实,既为前途感动忐忑,又期望尽快到达终点,寻找到最终的真相。天已经全黑了,帐篷外雨水淅沥,深山里风动树摇,漆黑一片,恍如与世隔绝的莽荒之地。而帐篷内有他陪着,虽无灯火温暖,但能听闻彼此的呼吸,感受对方的温度,可真实地知晓对方坚定不移的陪伴,她就觉得安心踏实。   外头渐渐安静下来,其余的人也在帐篷里安歇了,这一夜不知能否这般平静地度过。   黑暗中,明长昱摸索着把她抱进怀中,宽大的衣裳恰好可以将两人裹住。他轻声在她耳畔说道:“明昭章台这两人你尽管放心,其余人你多留个心眼。”   君瑶点点头:“这里离秀灵山还有多远?”   明长昱说道:“其实不远,若天气好,又无任何阻碍,半日就能到。”可惜天公不作美,只盼着天明时,雨停雾散。 第237章 生死诡谲   这一夜可想而知睡得并不安稳,君瑶醒得早,明长昱比她醒得更早,因天还未亮,还没离开帐篷。   君瑶坐起身,披上外套,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又躺回去。她有些庆幸,   这一夜虽然不太舒坦,好歹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她侧首,借着微光看了眼明长昱。他躺在自己身侧,伸手轻轻抱着她,睡得久了,两人的头发都有些乱,双眼甚至迷离着,惺忪懵懂。   君瑶怔了怔,手脚却不知该怎么放了。不过是一夜,何况从他们相识到现在,也只有短短不到一年,而在她睁眼看见他的一霎那,突然产生了一种两人已携手共度了半生的错觉。唯有亲密的人,才不在乎对方睡颜的模样,唯有亲密的人,才会交颈而卧,青丝相缠。   “醒了?”他似乎也懒得动,贴在她耳畔问。 她揉了揉眼睛:“你早醒了,怎么还不走?” 他指尖缠着不知谁的头发,信手把玩着,说道:“我也想走,可你压着我的头发。”   君瑶情急转头,突然头皮一紧,原来自己的头发也被他压住。她只好又老实地躺好,眨眨眼盯着帐篷顶:“还是起身吧,万一头发缠在一起了,解不开了怎么办?”   “那正好,”明长昱不以为意。 君瑶失笑:“那不就暴露我的身份了?”这一路,她都是易容的,知晓她身份的人只有他和章台,若是这样走出去,只怕她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她现在顶着一张普通陌生的脸,明长昱有些不习惯,便伸手顺着她的脸轻轻摸了摸,那易容的面具服服帖帖地在她脸上,没有破绽,让他稍微心安。   他摸到她的眼睛,睫羽轻轻颤着,扫着他的指尖,也扫到他的心窝上。他俯身,想要亲一亲那双让他肖想许久的唇,君瑶见状微微侧头,终于将两人相缠的头发解开了。她侧着脸,稍稍躲开他的吻,而他却不退反进,将吻落在她的耳畔,激得她浑身酥软。她心神混乱,模糊间听到帐篷外已有了响动,似乎是有人开始陆续收拾帐篷了。   山中云开,晨光熹微,此情此景,正恰如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这一切都太过平静,平静得让君瑶有些不安。   她并不专心,明长昱的吻也很快结束。她蹙眉,问道:“你察觉到了吗,谁才是前朝人的内应?” 明长昱呼吸稳沉,正色道:“我若说是李青林,你可信?”   君瑶有些意外,心中却无惊讶。她早就理智地分析过每一个人,包括李青林。李青林本是赵家人,赵家人与前朝余党本就有瓜葛,而李青林表面与赵家人不合,但实际上却可能是障眼法。入晋县之后,她十足怀疑魏含英是内应,可魏含英死得太过容易,她背后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人物。且自河安之行开始,内应就一直存在,是以,最可疑的人,仍旧在河安一行的人当中。   明长昱见她沉默,有些不悦:“怎么?不信?”   君瑶说道:“我当然信。”   明长昱挑眉,心满意足地说道:“你果然最是聪慧,深明大义,明辨是非,可爱得很!”   君瑶乜他一眼,正欲说话,突然帐篷外传来一道惊慌的叫喊。   这惊慌之声让两人心头一凜。明长昱手底下的人做事不会慌乱,就算遇到突发事件,也不会这般惊慌。而且这惊慌之声还有些陌生,君瑶细细分辨了,才想到喊叫的人是阿冶!   阿冶叫喊过后,失声道:“萧宇死了!”   明长昱与君瑶对视一眼,立刻通过两个帐篷相连的暗门回到自己帐篷中,快速出去。   君瑶也第一时间走出了帐篷。她的行动较慢,出去时,明长昱已经站在萧宇的帐篷前,掀开了门帘,露出蓬内的情况。   早起,所有人都是刚醒,简单地事物都收拾妥当,李枫与阿冶都起身了,唯独萧宇还在睡着。阿冶与萧宇是同乡,便去叫人,谁知叫不醒,将他翻了身,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君瑶进入帐篷,看着萧宇苍白的脸和僵硬的尸体,霎时痛悔不已!她答应过萧婷,要帮她找到兄长,如今这个承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兑现了!   她蹲下身,想检查尸体,明长昱拦住她,说道:“被人掐断咽喉而死。”   即使不用手摸,也可以看到萧宇的颈部骨骼错位,狰狞的淤青陷入皮肉之中。凶手几乎是一击扼断了萧宇的脖子!   然而这一晚上,萧宇始终和李枫以及阿冶睡在一起,萧宇被人杀害,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君瑶的心狠狠一沉,转头看向李枫。   李枫面色僵硬沉重,他早上起来,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东西不多,手脚麻利,还没来得及去管萧宇,谁知萧宇就这样死了,还死在昨晚,与他一同睡觉之时。   可昨晚上,他并没有沉睡,若是有异常的情况,他定会察觉才是。除非凶手是发现尸体的阿冶!   然而阿冶却很是悲伤,他昨晚就睡在萧宇身旁,两人只隔了一手臂的距离,他睡前还和萧宇说了话,因为有萧宇这个同乡在,他与这行陌生人同路也不感觉紧张局促。谁知今早一起来,同乡就死了!   他站起身,怨恨骇然地怒视李枫,抬手指着对方,厉声道:“是他,是他杀了萧宇!”   君瑶狠狠地闭上眼,担忧地看着李枫。他面不改色,毫无惧色地说道:“我没有杀人。” 然而不管他如何赌誓般说出这话,在旁人听来分量都太轻了。尤其是明长昱的侍卫,他们亲眼看见李枫杀了魏含英,又该如何会完全相信李枫说的话。   明昭半信半疑,终究与君瑶一样,仍旧偏向李枫,他问道:“你昨夜可发觉了异常?” 李枫的眼神渐渐露出失望:“没有。”   他的落寞和萧索,似利刃一样划过君瑶心头。君瑶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李枫就是他们当中的内应,她更看重这么多年来,她与李枫一同经历风雨的情谊。她深深地看了阿冶一眼,强行忽略他手上的伤痕,忽略他曾经印在她心里的熟悉感,将目光移向李枫,问道:“昨晚的事情,你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君瑶的话,让李枫面色稍缓,他心间霎时柳暗花明,他自己就当过捕头,明长昱还是大理寺卿,都是会破案的人,岂会轻易相信眼前看到的?他深吸一口气,事无巨细地交代昨晚的情况。   昨日夜幕时开始支帐篷,萧宇和阿冶两人都不会熟练地搭帐篷,李枫在柳镶的帮助下,将帐篷搭起来。分帐篷时,明长昱单独一个小帐篷,与章台明昭的帐篷相邻相连,其余人各自按照明长昱行军安排的习惯入帐篷,李枫则与萧宇、阿冶住到了一起。   其实帐篷的位置安排都很巧妙,谁和谁住一起并不重要,李枫也没有在意。   修整后,所有人入睡,睡到半夜时,萧宇起夜如厕,李枫也醒了,他过问了一句,萧宇没让他陪。如厕的地方是划好了的,很是安全,萧宇也很快回了帐篷,钻到自己被子里躺下了。 一切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君瑶细细听了,问道:“萧宇的确安全地回了帐篷?”   “是,”李枫点头,顿了顿又困惑起来,改口道:“我不能保证。”   “为何?”君瑶问道。   李枫斟酌着,略微不安地说道:“他回帐篷时没有灯火,我没看清楚。”他努力回忆着当时的细节,补充道:“他进帐篷时,我问了一句,他只是含糊地回应了,接着就躺下睡觉了。我没疑心,也睡过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   君瑶胸口沉闷,声音不由带了些急切:“难道他出去如厕时,没有灯火吗?”   李枫面上露出懊悔之色:“他去时带了灯,可回来时,灯火被雨水浇灭了。”   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杀害萧宇的凶手就在他们之中!君瑶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人群中游弋——   章台、柳镶、李青林、何三叔,阿冶、还有明昭以及那些侍卫们……到底谁才是真凶?他杀害萧宇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嫁祸李枫,为了让明长昱的人互相猜忌内讧,还是为了不让他们顺利进入秀灵山?若他们以为杀害带路人,明长昱一行就无法找到山中的矿洞,那为何不连着阿冶一起杀了?还是说,阿冶贼喊捉贼,其实他根本不是萧宇的同路人,而是与晋县那些私自开矿牟图暴利的人一样?   李枫的说辞不足以让人信服,他的嫌疑依旧无法完全洗清。   君瑶却将目光转向了阿冶。阿冶半张脸藏在络腮胡中,只有那双眼睛流露出愤怒和不安,面对君瑶的质疑,他说道:“昨夜我的确知道萧宇起夜如厕,也知道他回了帐篷,其他的我都不清楚。”   “这么说,你也不知李枫到底做了什么,对吗?”君瑶冷冷地问。   阿冶说道:“帐篷里除了我就是他,人不是我杀的,那就是李枫杀的!”   话已至此,阿冶和李枫都无法自证清白。君瑶私心里更相信李枫,她看了明长昱一眼,又不由蹙眉。   明长昱能让阿冶同行带路,当然是查清了阿冶的底细,否则怎敢冒险将带路的任务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李枫……   君瑶心头百转千回,既不相信李枫是凶手,又不认为阿冶会有太大的问题,霎那间,心念一转——凶手有没有可能是第三人?   一直以来,她与明长昱对藏在他们之中的内应都有大致的认识,心中有模糊的怀疑对象。她目光轻扫,掠过那些可疑的人,凶手是在他们当中吗?他们是如何杀了萧宇的?   限制现实条件,根本不可能立即破案,这样一一排查下去,只会让所有的人更加互相猜疑,成为一盘散沙。 明昭问道:“侯爷,该如何是好?”   明长昱未回答,阿冶说道:“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出山吧,别在进去了!”   前朝余党就在秀灵山中,现在撤退,只会失去最好的时机。明长昱眯了眯眼,说道:“暂时将萧宇的尸体收殓了,安置好,原路返回时,再将他的尸体带回去。”   命令一下,明昭等人立即开始处理萧宇的尸体,战场上时有牺牲的兄弟,处理以及保存尸体十分熟练,萧宇的尸体被安置好后,明长昱决定继续往前。   秀灵山并不远,有银矿的地方也不大,出了山谷就可以看见。   君瑶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东西,悲伤归悲伤,体力还是要补充保存的。其实这一路,所有人都没有太过惶恐不安,每一个跟随明长昱的人,都只有一个目标,彻底拔除前朝余党的势力,肃清山河!   若前朝余党的势力当真如此强盛,为何在九年前的肃清之中退居藏匿至今?又为何到如今都只敢藏匿在深山之中,只敢挑唆勾结朝廷豪族当马前卒?   君瑶沉默地往前走,吃完东西后,喝了些水。一抬头,忽而间视线开朗,天光明晃晃地照射下来,而前方的景象也发生了改变。虽已入冬,但南方的山林依旧多树木,但前方开阔之地,树木明显稀疏了不少,从交错繁密的枝叶间,还可看见对面的山。   阿冶抬手指着那座形状怪异的山说道:“那就是秀灵山。” 秀灵山,光听名字就可推测是一座清秀灵气的山,而对面那座山,山体裸露,乱石嶙峋,丝毫看不出清秀灵气。   目的地或许就在眼前,明长昱却让所有人暂时停下脚步。   自从萧宇被害之后,所有人的警惕就没放松过,然而事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甚至异常顺利地看到了秀灵山,反而让人觉得古怪。   明长昱依旧让人前去探路,其余人原地修整。   约莫两刻钟之后,探路的人回来了,他没有发现异常,但远处的秀灵山上似乎有矿洞,想来那就是崔家人与前朝余党勾结私开的矿。   就在这时,身后高处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响声,君瑶等人回头一看,竟是高山上的石头松动,轰隆隆顺着山体冲下来,极有可能砸在众人的脑袋上。已无退路,明长昱立刻下令往前! 众人行动快速,君瑶在章台的掩护下避开了落石。脱险平静后,君瑶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处有些怪异。山石嶙峋,拔地而起,仿佛一夜之间从地下长出的石墙,连亘起伏地蜿蜒横纵到尽头,风从山石之间吹过,发出鬼鸣般的嘶哑声响,令人发憷。   阿冶说道:“这里就是崔家先祖的埋葬之处,听说有鬼出没,起风时还能听到鬼叫。” 君瑶手臂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明长昱翻身下马,纵身越到一块山石上,纵观全局后,落下地面,说道:“我们大约是进了阵法,有人利用此处的山石,布置了一个偌大的迷宫。所有人跟紧我,不要掉队。”   命令一下,明昭等人立即调整阵型,章台有意无意地紧随在君瑶身侧,说道:“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阵法,利用山石布置扰乱路线,这种阵法侯爷见多了,不必太紧张。”   君瑶点点头,策马紧随。所有人敛声屏气,亦步亦趋地跟在明长昱身后。这嶙峋耸立的山石围城若有似无的围墙,山石间有雾气慢慢地氤氲扩散,山风呜咽鬼泣,将这里布置成了阴间的鬼场。   崔家与前朝的人果然有些能耐,不仅将晋县的人诱哄到这里为他们采矿,甚至控制了他们的出入。这处天然加工的迷宫,不仅仅是防止外人闯入发现私矿,还能阻挡开矿的人外逃将消息泄露。而没有前来开矿的人,比如萧家村的那些邻长村民,因亲人在此开矿,获得了巨额的钱财,被利益蒙蔽的他们,甘愿为崔家人做掩护,不让任何人发现私矿的秘密。   这迷宫的确诡异,既利用了罕见的地形,又利用了山间多雨多雾的天气,不用任何人操控,就能把进入这里的人困住。   君瑶不敢掉以轻心,目光与步伐始终追随着明长昱,她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也不知此时是何时,雾气浸湿了她的睫毛,化作冰冷的水渍,冰刺着她的双眼。   突然,明长昱停下来,他转头看了眼,面色突然凝住。   君瑶与他对视,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陡然间汗毛倒竖!   她一直走在队伍的中断,左右都有人,后方也有侍卫紧紧追随着。上一刻,后面的几个侍卫还在,全神贯注地前行着,可这一刻,后方的人全部消失,无影无踪!   她左右的章台与李枫也顿时大惊,所有人实在想不透,为何活生生地人,竟在顷刻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销声匿迹!   李枫下马往回查探,那道他们走过的路,竟没有任何痕迹。他立即返身回去,想将情况告知明长昱,却发现前方的路已然改变,一路走到尽头,都没有明长昱等人的身影!   难道真的遇到了鬼打墙?他大惊失色,左右环顾,周遭只有交错纵横的石墙,还有萦绕障目的雾气。   “明昭!侯爷!”他大喊一声。   “在这儿!”有人在身后回应他。 李枫闻声,拔刀转身,迎头砍过去!这神出鬼没地回应他的人,根本不是一路人,而是杀手! 第238章 偶遇青林   一行活生生的人诡异地消失,令人悚然。   君瑶打了个寒噤,李枫消失,她下意识调转马头去找,明长昱已走到了她的身边,扬手将披风裹在她的肩头。   “别动,”他对所有人下达命令。行军大战时,他习惯随时暗点带领的人数,   通过行走的脚步声,他可判断身后的人是否跟上,而几乎只在几弹指之间,君瑶身后的人便消失了。   “这不是凭空消失,而是有人动了手脚。”明长昱说道。他透过飘散不定的雾气,回头观察来路,说道:“我们身后的路,不是我们走过的路。”   可他们身后,只有一条,两旁是错落的山石。若这条路不是他们走过的,那他们来时,是走的哪一条?   明长昱带的人,见多了这种阵仗,解释与君瑶道:“这些道路,从天然的山石之间辟出,而这些山石,恐怕有真有假,可以移动改变路线,从而将我们困在阵中。若是我推测得没错,有人想借此阵法,将我们引导阵中,那里早已是杀机重重。”   君瑶呼出的气息已泛白,越发寒冷,她担忧地问:“那消失的人呢?他们去了哪儿?会不会有危险?”   明长昱默了默,目光沉沉地看向章台:“跟在你身后的人是谁?”   章台不假思索地回答:“柳镶。”   这么说,柳镶以及在他之后的人,都全部消失?   周遭安静极了,鸦雀无声,冷寂得就像幻境,好似一切都是虚假的。   现如今,留在明长昱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君瑶的身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紧贴君瑶,让她寸步不离,低声道:“想要救他们,就需要摸清楚这里的地形和状况,等待时机。”   等待雾气散却,等待幕后的人露出马脚。   君瑶跟在明长昱身侧,继续前进。原本近在眼前的秀灵山已经被大雾笼罩,困在这迷宫一样的阵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遑论找到出路救失踪的人了。   君瑶相信明长昱此行的目的,相信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否则他不可能亲自来探路冒险。 他想剿灭前朝的余党,前朝人也想趁此机会扫清复国路途上的障碍。他们早料到明长昱会查到矿区,所以在这里布下重重危机,以逸待劳。   最可恨的是,他们借着深山的掩护,村民的掩护,锻炼兵器、采矿铸银,还利用诱使村民做他们的马前卒。   就在此时,一道铮然之声破空而来!   兔起鹘落间,明长昱突然拔剑而出,凌冽的剑气在君瑶面前荡开,吹起她的发丝的衣襟,一支直刺她胸口带着火团的利箭被明长昱挡开!   煞那间,无数支箭矢流星一般组成箭网迎头而下,君瑶与众人立即挡箭躲闪。铺天盖地的箭雨令人措手不及,君瑶连连后退,躲到了逼仄的山石之下。然而稍稍冷静后又觉得不妥,若是只顾躲避危险,离开了明长昱的视线,是否会如李枫一样,莫名地消失了?   她立即起身,就在这一霎那,所有的感官犹如瞬间颠倒!眼无法看,耳无法听,所触之感也空空如也!   方才还惊心动魄的与明长昱并肩而战,而在她躲避的那一刻,刀剑相交之声与人声陡然消失,连明长昱等人也没了踪迹。她知晓,自己落单了。而且很可能难以在短时间内回到明长昱身边。   君瑶瞬间被恐惧和无措包裹,她蜷缩着隐藏起来,在原地等候。一开始,她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兵器相交之声,后来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试图攀上山石居高临下地查看这阵法的情况,刚有动作,一道利箭破空而来,险些刺痛她攀住石墙的手臂。   她只好作罢,在地上摸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回忆着明长昱对这里的描述,寻找破解之法和出路。每走过一条道,每穿过一座山石,她便用石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刻下记号。   迷宫不愧是迷宫,君瑶走了好几遍,都绕了回来,脚步不停地走了半盏茶之后,她发现自己再往前走是徒劳,因为她犹如遇到鬼打墙一样,似乎始终会绕回原地。   她蹲下身,蜷缩着坐在地上,抱着双手,忽然间突然想到明长昱给她的笛子。他曾经教她吹笛,让她学会几种简单的曲调,每种曲调的含义,只有受他训练过的人才听得懂。而且这笛声悠扬清越,寻常的杂声难以掩盖,能飘传很远。   她将笛子放在唇边,熟练地吹出曲调,清亮悠越的笛声清风一般飘传而出。吹完后,她收好笛子,等待回应。   几乎在她收笛的一瞬间,同样的笛声似穿越了崇山峻岭,越入她的耳中。虽然很是依稀绰约,但这足以让君瑶判断方向了。她立即找准了方向,循声而去。   然而复杂迷惑的道路,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容易。走了两刻钟之后,她发现自己在绕路,多绕几次,又失去了方向感。   正准备再次吹响笛子,忽然有隐约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紧接着,有两道人影便透过浓淡交杂的雾浮现出来。 君瑶握紧短剑,若是来者不善,她必须自保。   那两人似乎也察觉了她,脚步略有迟疑,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谨慎地问:“谁?”   声音十分耳熟,君瑶将短剑背在身后,没有回答。   那人又向前走了两步:“谁在那里?”   君瑶现下已十分肯定,来者是李青林。霎那之间,她心头百转千回,冰火交替难以平静。几乎就在下一瞬,她扬起匕首,朝着李青林模糊的身影刺过去。   匕首即将刺入对方胸膛时,对方惊愕地退身躲避,由于太过急切,身影一晃倒在地上。对方身旁的阿冶立即将他扶起来,警惕戒备地盯着君瑶。   李青林有些狼狈,他抚住胸口,轻咳几声,虚弱地说:“是我。”   君瑶收好匕首,依旧站在原地,说道:“原来是赵大人,方才看不清楚,担心是歹人,所以先动了手,抱歉。”   李青林不以为意,站稳之后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隔着朦胧的雾气打量她,关切地问:“你也与侯爷走散了?怎么会在这里?”顿了顿,见对方不说话,又问:“你可好?可有受伤?” 君瑶摩挲着手心里的那支笛子,眼眶有些发热,她克制着,轻声道:“我很好,我……我只是不小心和侯爷他们走散了。”   李青林上前,温和地打量她,柔声安抚道:“没事就好。走散了也别急,会有办法的。” 君瑶不过是点了点头,说道:“赵大人为何会在这里?”   李青林轻轻咳嗽,说道:“我与你一样,走着走着就与前方的人走散了,我与阿冶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了这里。”   君瑶也不知李青林的话是真是假,她看向阿冶,问道:“阿冶怎么和你在一起?” 李青林解释道:“我和阿冶与你们走散之后,就一直在一起。”   李青林和阿冶的确是都在君瑶之后,有可能一起走散,但君瑶依旧存疑:“柳镶他们呢?” “我不清楚,”李青林摇头,“起初我还与他一起走,是柳镶最先发现不对。我们不熟悉这里,行动又不一致,七拐八拐地就走散了。”   她还想追问,阿冶打断了她:“这位小兄弟连自己人都信不过,既然如此,还不如分开走比较好。”   “不行,”李青林反对,“好不容易才相聚,不能轻易分开。”他深深地看了君瑶一眼,诚恳道:“我隐约记得走过的路,你若是相信我,就跟我一起走。”   君瑶不知他是否看穿了她的易容,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跟着李青林走。   此时李青林却开口了,温和地说道:“不管这迷宫似的阵法到底如何,侯爷的最终目的地都是秀灵山。秀灵山在此阵的正南面,往南走,越接近秀灵山,就越有机会和侯爷相遇。”   李青林所说的,其实君瑶早就想到了。只可惜起了雾,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无法判断方向,否则君瑶怎么会原地绕圈?   见她不为所动,李青林又说道:“今日有微风,在入阵之前,我观察了风的方向。眼下虽起了雾,可雾气虽风缓缓移动,我借助雾气流动方向,可大致判断领秀山的位置。”   君瑶恍然大悟,判断风向,是行军打仗必备的本领。其实在入阵之前,明长昱和明昭等人已经告诉过她风向了。李青林说的办法,也并非不可采取。但天气风向等因素根本很难确定,说不定这阵中的气流与别处不通,到头来还是走了弯路。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行动探索。君瑶默了默,终于决定了一个方向,往前继续走。   李青林与她不谋而合,几乎与她同时出发。她沿途暗暗留下记号,偶尔吹响笛声,每一次笛声响起,每一次得到回应,她的心就踏实几分,有笛声,至少说明明长昱没事,他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山石交错的道路曲折萦绕,就算判断出了方向,也难免会走错路,会绕路。不知是因为疑心,还是对方已经有恃无恐,君瑶再一次绕了与李青林相遇的地方。绕路错路不要紧,可怕的是她沿途暗中刻下的记号全部消失!她顺手留下的刻印很是简单,却被人用沙土覆盖摩擦,无法看清了。   她停在原地,目光隐晦且研判地看着李青林,又看了眼沉默的阿冶。   这一路下来,谁会注意到她做了记号?谁会有机会消除她留下的痕迹?除了眼前这两人,还有谁?她的心陡然下沉,手心也是冰凉的,双腿一是踟蹰,不知改如何继续走下去。   “怎么了?”李青林担忧地问。   她面色苍白,轻轻摇头,说道:“没什么,歇一会儿吧。”   “好,”李青林伸手扶她。   君瑶微微避开,自顾自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李青林与阿冶从旁陪伴着,一人担忧关怀,一人默不作声。   两刻钟光景之后,阿冶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说道:“我们已经停留太久了,再不出去,恐怕会夜长梦多。”   君瑶蹙眉,这两刻钟□□静了,安静得好像她和明长昱分开始遭遇的袭击就像一场梦。她并不愿与李青林同行,更不太相信李青林与她相遇只是一个巧合。若这偌大的迷宫能想遇着谁就遇着谁,又何必费尽心力布下这个阵?   雾气弥漫,她不动声色地与李青林拉开距离,想趁其不备绕过山石甩开他。然而她低估了这阵法的力量,她方才悄然地避开了过去,也不知是否触碰到什么,几道利箭飞速地刺了下来!   “阿楚!”李青林闻声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拉了回来,那几道利箭扎入山石之中,箭尾嗡嗡作响。   “这里不仅仅是迷宫,还有机关。”李青林急切地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   君瑶惊魂未定,一方面因为乍然出现的箭矢,另一方面因为李青林矫健灵敏的身手。她本以为,他自幼身体虚弱,没有武功,可方才他一出手,惊是有身手的,行动之快速、反应之迅捷,没有丝毫的羸弱之气。   君瑶扶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后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是阿楚?”   她脸上有易容,完全没有自己本来的样子了,他如何会知道?君瑶自问自己没有露出破绽,连明长昱这一路都对她疏远克制,连李枫都没将她认出来,李青林是如何知道她就是君瑶的? 难道他在走散之后,其实依旧暗中关注着,看到了明长昱情急之下与她的亲密之举? 她呆怔地站着,静默地等待着李青林的答案。   李青林伸出去扶她的手也陡然僵住,不过一瞬之间,他已恢复平静。他就那般如青树而立,温和从容的看着她,目光清澈深切,一如以往初见的模样。   “阿楚,跟我走,”他静了片刻,才决然地说道。   君瑶浑身戒备:“去哪儿?”   李青林紧抿着唇,轻笑着道:“带你去见一个你一直想见的人。”   君瑶不以为意:“你如何知道谁才是我想见的人?我不会跟你走!”   她冷然而视,显然早已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城墙,亦或者说,这道城墙从来就有,只是李青林自欺欺人视而不见罢了。他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一些确认她的身份,为何没有决然一些,早一些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   他缓缓向她走近,柔声道:“你是君家的女儿,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只可惜力量有限,让明长昱捷足先登。”   君瑶如遭雷击,电光火石之间,她强行镇静,飞速地理清她与李青林相遇相识的经过。 在蓉城之时,她是女儿身,哪怕掩藏得好,可若彻底详查的话,或可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然而出了她为楚玥顶罪、卫姑姑代替她丧身火海之事后,除了明长昱之外,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卫姑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下人,将她的死遮掩过去,也十分容易。君瑶相信明长昱将一切处理得很好,蓉城那边,已经查不出端倪来了。   然而李青林却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真是假?转瞬之间,君瑶做出两种推测,一则,李青林在诈她,二则,透露她身份的人——是李枫!   风冷冷地灌进她的眼里,她屏住呼吸,她不做回答,而是反问:“蓉城的相遇,是你设计的?河安城外,你救我和隋程一命,也是设计好的?”   李青林面色微冷,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低声道:“不是。”   他原本已查到端倪,怀疑楚家的下人小幺就是君家的女儿。可还未出手,她就被明长昱带进了唐府。唐府本来是他在蓉城安排的据点,没想到竟如此容易就被明长昱发现。   他按捺不动,等候时机,没成想楚家出事,她竟葬身驿站火海,尸骨无存……   彼时他没有轻易相信她死亡的事实,然而多方调查,也没查出任何线索。唐府出事后,他打算购买唐府的丫头打探君瑶的消息,谁知就遇到了改为男装的她。他时常感叹天意弄人,若那时就察觉出她是女儿身该多好?但转念一想,又庆幸那时没看出她的女儿身,否则……她可能已死在他的手中。   到头来阴差阳错,兜兜转转,竟在最后才知晓她是女儿身,竟在最后才知道她就是自己要寻找的人,竟才最后才明白,原来自己心悦于她!   明长昱几乎毁了他的一切,他不能连最后的深情和执念都失去。   可她冰雪聪明,理智果断,不会任由他摆布,他还能用什么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   他多次试探,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兄长,知道她也有执念——想查明君家覆灭的真相。   她和他一样,都是执着的人,都是被执念囚禁的人,就如那只受伤的笼中鸟,逃不出执念的操控。   所以他依旧平静如晨曦,想要柔声告诉她真相。   然而她却冰冷地打断了他的期许,厉声道:“李青林,我不信你!” 第239章 大结局(一)   何谓心如死灰?李青林此时才懂,君瑶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饱尝这种滋味。   他上前一步:“由不得你不信!你可知当初君家为何会被查抄,你可知为何你君家男丁会被全部流放?女眷统统贬为奴籍?你父亲的死,你母亲的死,你全都不在乎?”   君瑶心头剧痛,她几乎摇摇欲坠,她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一个个离去,她曾经竭尽全力想挽留亲人,却无可奈何。父亲病逝,兄长流放,母亲也在苦苦撑持后离开了她…… 她等了这么多年,走过弯路,也历经过危险,最大的念想,就是为了查明真相,洗清君家的冤屈,她决不能让君家人背负叛国、勾结前朝逆党的罪名!李青林所言不错,这些都是她的执念。   她再次退后,与李青林拉开距离,李青林却不许她回避,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君家的罪名,是定远侯上奏请判的,君家被流放,也是明长昱上书请命的!”   君瑶推开他:“不可能!君家是被前朝余党陷害,我兄长是被同门唐延出卖,那些罪名和罪证都是假造的!明长昱那时没有回京,远在边关,怎么可能千里迢迢上书皇上为君家定罪?” 李青林将她逼到角落,不容许她有分毫的回避,说道:“明长昱远在边关,而老侯爷呢?老侯爷的那些党羽呢?他们统统认定君家叛国勾结前朝余孽,绝不能留!而远在边关的明长昱也八百里加急上奏,恳请皇帝以叛国之罪处置君家。他的奏书,至今还在册库之中!你若是不信,何不去问问你的兄长?”   君瑶的泪无声盈眶,双目润红,她倔强而沉默,咬紧牙关,浑身不由自主地打颤。   这里的风,似铁钉一样,将她死死钉在角落里,雾黏稠如墨,将她周身困住,不能自己。李青林的话,更是加固在她身上的铁索,桎梏了她,压迫着她。 她无力地贴紧山石,颤声对李青林说道:“我不信。”   李青林狠狠闭眼,为何到了这种地步,她依旧不信?他扣住她的肩膀,冷声道:“就算你去质问明长昱,结果也是一样的。”   君瑶摇头:“我还是不信。”她拂开李青林的手,笔直地站稳,昂首抬眸,清晰地说:“我不信君家会叛国,我不信君家会勾结逆党,我更不信明长昱会落井下石。因为我清楚君家人和明长昱的为人!”   李青林的胸口剧烈起伏,漆黑的双眸渐渐染上血丝,嘴角颤抖着溢出鲜血。他轻咳一声冷笑道:“君家人和明长昱的为人?他们是什么为人?难道在你心里,他们都是正直磊落、光明清白的人?我告诉你君瑶,他们不是!君家人就是叛国、勾结前朝之人,那些证据统统都不是假的,你知道吗?”   他双眼阴冷,直直地攫住她,沉声道:“所以你和我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我们是一路人。” 他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远走高飞,从此之后没有人再会谈论君家的罪名……” 滔天的绝望瞬间吞噬了君瑶,她无力地摇头:“若是真如你所说,我更不能走。我要找明长昱说个明白……”   李青林冷笑:“君家叛国勾结前朝余党,本就该被治罪,你找他说明白?如何能说得明白?他是大理寺卿,是定远侯,是战功赫赫的将军,还是皇室宗亲,对他来说,将叛国逆党斩尽杀绝是天经地义,你和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君瑶静默了,她垂下头,擦去眼泪,有些精疲力竭地蹲下身。   李青林颇有耐心:“你不是想找到兄长吗?难道他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吗?” 君瑶闻言,惊恐地抬头看着他。   李青林俯身,与她平视,又看向始终沉默的阿冶,说道:“他虽被毁了容貌,虽然面目身形大改,但他依旧是君瑜,他就是你的兄长,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你大可去问他。”   君瑶惊愕难言,直直地盯住阿冶。   阿冶的脸扭曲颤抖,铜皮包裹的精瘦身躯移到她面前,干裂的唇嗫嚅着,却没发出一个声音。   君瑶起身,不可置信地盯住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兄长,曾是意气风发清俊磊磊的人,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眼前的人,就如刚从阴暗中蛰伏而出的人,常年不见天日。   李青林说道:“这些年,是他暗中帮我准备这秀灵山的私矿,这里的人和物,都是他协助打理的。你们兄妹二人团聚,今后可随我一同远走高飞,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君瑶充耳不闻,立即亮出匕首,指向李青林和阿冶:“别以为找个人冒充我就会信!我兄长早就去世了!”他死在坍塌的城下之下,灵魂永远捍卫着江山故土,哪怕早已白骨皑皑。 李青林说道:“那本服徭役人员的死亡名册,不过是我拿来试探你的。”他当时并不能完全确认君瑶的身份,只好拿出册子试探她,若她果真有所反应,正好证明她就是君家的人。   君瑶犹如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警惕戒备地盯着阿冶,声音却已经是哽咽啜泣:“你是我兄长?你凭什么就是我的兄长?”   她倔强地噙着泪,眼底纠缠的情绪几乎将她四分五裂。   阿冶不顾她手中的武器,稍稍上前,说道:“我手背上的伤做不得假,这是教你骑马时留下的。我离开时,漫天大雪,所有的草木全部凋敝枯萎,只有道路旁的一株芙蓉迎着风雪挺立,你舍不得我走,我就折下一枝芙蓉插在路旁,我承诺你,芙蓉开花之时,我就会回来。”   他的声音,就像冰渣子一样灌进君瑶耳中。她呆怔地看着这张陌生而狰狞的脸,有千万句疑惑,却问不出口。 若他真的是自己的兄长,她该怎么办?她既不能站在兄长的立场上与明长昱为敌,也不能与明长昱一起将兄长当做叛国的逆贼……   她茫然无措,就如一只被丢弃在莽莽雪原里的小鹿,无法走出迷障,前进也只有一条死路。   她僵直地举着匕首,手颤抖得使不上力气,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问:“你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冶早就泪流满面,他深吸一口气,不安地说:“城墙坍塌时,被砖石砸伤了,所以一直蓄须遮掩。”   君瑶再也问不出一句话来,她手中的匕首掉落,全部抗争和倔强的力量都在这一瞬消失殆尽。她无法亲近一个陌生且面目难辨的兄长,也无法与他一刀两断,只能放弃一切徒劳的争执和探求。 李青林神色一松,立即上前说道:“走吧,我带你出阵。”   君瑶形同枯木地看着他:“秀灵山呢?这里的财富呢?你都不要了吗?”   李青林蹙眉,掩唇轻声咳嗽,说道:“一切都等出阵再说。就算进了秀灵山,我也还有办法。”   他再也容不得君瑶犹豫,伸手去抓她的手臂,然而她依旧下意识地避开他,他温和明朗的眼眸瞬间阴冷。   君瑶俯身去捡匕首,谁知李青林动作更快,俯身将匕首收入袖中。   君瑶冷然盯着他,下意识将匕首要回来。   阿冶此时试探着靠近君瑶,柔声道:“走吧,一切都等先离开这里再说。”   君瑶直愣愣地看着他,脑海里始终一片空白,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他所言不错,不能被困在阵中,否则就会止步不前。出了这个阵法,或可有机会想办法脱困。   李青林在前方带路,走得极其顺利,也没有遇到追杀的人,也没有再遇到诡异的机关。庞大的山石群,一眼望不到尽头,走了一个多时辰,好似还没走到尽头,然而若隐若现的雾里,秀灵山已有了绰约的轮廓,君瑶心下忐忑,这是要出阵了?   还未出阵,李青林便停下了脚步,候了片刻,从阵中走出一个人来——何三叔。   乍见君瑶,何三叔面色阴沉,十分不悦,又似乎碍于李青林而不敢多言。   李青林掩唇咳嗽,气息极其不稳,问何三叔道:“安排好了吗?”   何三叔颔首:“已经妥当了,即便明长昱等人出了阵,也来不及追查。”   李青林双手背于身后,仰头看着秀灵山,长而沉地叹道:“可惜,十几年的筹谋,今日功亏一篑。”   蓉城唐府,河安赵家,还有京城赵家,原本都是他费尽心力才安置或收拢的据点,如今都被明长昱一一拔除了。仅剩这处秘密据点,也不得不放弃。   何三叔见他踟蹰,劝道:“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秀灵山里的人已经训练过了,能抵挡住明长昱等人,事不宜迟,该走了。”   李青林面色平静,眼眸沉沉,只是无声地站着,须臾后侧首看了看君瑶。离开在即,他却脚步踟蹰,略微茫然地看着何三叔:“三叔,自我出生起,就不断在谋划算计,我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能活在先祖安排的遗愿里。”   那些先祖,那些曾经万人之上手握皇权的先人,已经变成了古丘黄土,他从来没有享受过先祖遗留的功业伟绩,却要背负先祖消亡后不甘的遗愿。这份遗愿太沉重了,就像囚笼和枷锁,桎梏了他半辈子。   如今前程图谋将毁于一旦,何三叔却让他重回囚笼里。   何三叔从来看不透李青林的心思,从来不知道这个羸弱的少主心头到底有什么算计。大敌当前,他只能劝慰道:“公子说的是,如今你的境遇,全都拜那叛贼所致!什么成王败寇,那叛贼有何资格坐在皇位之上!那本属于公子你的,属下和百余名先祖暗卫,定当誓死追随公子,定助公子重建基业!”   说罢,他放出信号,召集在阵中的百余名暗卫。不到半刻种时间,百余名暗卫快速聚拢,整齐无声地跪倒在李青林身前。他们来自于前朝末帝和靖王的暗卫。时过境迁,忠诚守护末帝和靖王的那批暗卫已经年老,如今跟随李青林的这百余人,大多是那批老暗卫的后代或传人。 李青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深深看了君瑶一眼,抬手欲擒住她的手臂,说道:“撤。”   君瑶依旧下意识避开他的触碰。她的心苦苦地煎熬着,无法支使自己的行动。若当真与李青林离开,就永无回头之日。是时,她将成为与李青林同路,且被朝廷通缉唾弃的叛贼。君家也将永远背负叛贼勾结逆党的罪名。她若是迈出这一步,将万劫不复,也终将会断送她与明长昱的未来。   可她和明长昱,还会有未来吗? 她握紧拳头,僵直地站在原地。李青林惶恐不安地看着她,本想强行带她走,却又缓了缓,对阿冶使了个眼色。   阿冶走近君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君瑶浑身一颤,遽然抬眸看着他。曾经的兄长会如何对待她?兄妹二人感情甚笃,嬉笑打闹什么都会。兄长年长她许多,大多时候会让着她,也会在她面临两难的境地时,给她指点迷津。   君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然问:“你当真是我兄长?你若真是我兄长,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她冷声逼问:“君家的荣辱你不在乎了?父亲的清誉你不在乎了?母亲因此而死,你也不在乎了?你当真是君家人?”   她看不透阿冶被络腮胡遮掩大半的脸色,只知道对方突然用力推搡她的肩膀,复尔转头对李青林说道:“公子,走吧。”   李青林不再犹豫,决定立即出阵。他十分清楚明长昱身经百战,什么样的阵法没见过?如今这个阵法,也不知会困住对方多久。多留一刻,都会夜长梦多,他必须尽快带着所有人离开。 何三叔不能让李青林冒险,哪怕是在自己设计的阵法之中。他派人前去探路,此人竟是一去不回!   按理说,阵法已经快走到尽头,只要出阵,再入秀灵山,就能完全摆脱明长昱等人,即使明长昱已经安排好后招,哪怕有千军万马在后围追,他也有成功逃离的把握。   眼下不能再等,李青林吩咐道:“出阵!”   何三叔带着十余名暗卫在前方开路,众人踏着熟悉的路途,走得十分小心。刀光剑影已经过去,明长昱的人已经被困于阵中,出阵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然而众人绕了两盏茶光景,却依旧没有出阵,起初尚在眼前的秀灵山,竟绕到了身后!   李青林抬手,示意停步!齐刷刷的百来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他胸间压迫,沉声道:“阵法被人动了手脚!”   眼下谁还能在这阵法上动手脚呢?君瑶暗喜,还未松一口气,有人已向她侵袭而来。 何三叔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到了她跟前,皇家暗卫的身手不是她所能敌,她来不及反抗,就被何三叔困在身前,寒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三叔?”李青林诧异,担忧地看着君瑶。   君瑶惊愕之后,露出淡漠的轻蔑之色。这神色,瞬间此冰锥此透李青林的心,他浑身颤栗,狠狠地闭眼,命令道:“三叔,放了她。”   何三叔不为所动:“公子,她是最好的棋子,也是唯一可与明长昱谈判的筹码!”   李青林双唇颤抖,眼底露出绝望,言语间已透出了隐忍克制的愤怒:“就算没有她,我也还有筹码,三叔先放开她。”   何三叔摇头:“公子,千万不要妇人之仁,不过一个女子,将来带她一起离开,何愁没有虏获她的机会?”   然而李青林却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他心底悲痛,也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然而他已入了这囚笼之中,就算不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基业,也要为自己的命拼一次!他拂袖转身,去查看阵法,试图找出端倪,以便顺利出阵! 然而惊变就在猝不及防的一刻发生了。因阵法发生改变,他一时困顿,有人突然从阵中悄无声息地冲杀而出,直奔向被何三叔控制的君瑶。   百余名暗卫瞬间列阵对抗,刀光剑影冷光如雷,排山倒海侵袭而去。   君瑶只觉得罡风阵阵,顷刻之间,那数道身影就势如破竹,劈开山海直奔她而来。阵中地形复杂,就算李青林的暗卫身手高超,也没办法快速列出完整的队形。   明长昱与明昭等人犹如从天而降的飞燕,几起几落之间,就借着阵法的便利,开出一条道来。   何三叔立刻挥剑阻挡,煞那间,君瑶身前剑光阵阵,如雪花片片纷飞。明长昱欺身而上,将她从何三叔手中捞了出来,护在身后。这相,明昭与李枫等人已辟出退路,几人毫不恋战,救了君瑶之后就退入阵法之中。被明长昱动过手脚的阵法,明长昱自己人进退自如,而李青林等人却犹如置身迷宫,眼睁睁地看着明长昱与君瑶等人离去。   李青林眼神阴鸷,立即喊道:“放箭!”   箭雨摧枯拉朽破空而出!无论身在阵中何处,都难以躲避。 第240章 大结局(二)   云雾飘散,似纱似烟,萦绕在眼前。君瑶被明长昱抱在怀中,随他在阵中起落,雾霭熹光里,惊心动魄的一切既无比真实,又犹如幻境。   她抱紧明长昱的腰,听着他的心跳,绰约里还觉得方才与李青林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弹指之间,明长昱已带着她远离了李青林。他把她放下,上下打量她,又无声地将她抱进怀中。雾霭淡淡,如烟如尘,四野无声,唯有两人相贴的心跳如此剧烈热诚。   君瑶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就是偏的,偏的与他的心跳刚刚好。她自知无法面对君家叛国一事,也无法面对明长昱亲自定罪君瑶一事,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依旧喜欢他。   这一路踽踽而行,他始终伴随左右,始终对她一片赤诚钟情,她无法视而不见,无法感而不知。若当真走投无路,当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愿意倾尽一切,给君家一个交代,给他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两难!   未卜的前途,已让她无声地撕心裂肺。她将泪水揾在他衣襟上,抬眸看着他,万千的话语,都化作无声,无从出口。   明长昱擦了擦她脸上的易容,褪了她厚重的面具,露出她本来的模样,不顾他人的目光,深情地吻下去。   君瑶从来没有这样热情地回应过他的吻,并非浅尝而止,而是深入灵魂,并入魂魄,吻得她气喘吁吁,唇齿发麻,甚至还尝到了血腥味。   一吻结束,羞恼之余,不忘遮掩绯红的脸色,眼角余光还看见了明昭和李枫等人。   明昭轻咳一声,低声道:“侯爷,要出阵吗?你身上的伤还需处理。”   君瑶闻言立即检查明长昱的情况,转到他身后,才发现他大腿后中了箭。他应该是趁她不注意时,将箭尾折断了,但箭头还留在他腿肉中,渗出殷红的血迹。   他行动自如,宽慰道:“无碍,先出阵。”   明昭等人随身都带了药,箭头有倒刺,不敢随意拔除,只好简单地上药清洗,固定好箭头以免伤口加深后,明长昱带着一行人出阵。   这阵法,凭借地形,固然有一定的优势,可明长昱并非不能破解。识破阵法的端倪之后,他立即找回分散的李枫明昭等人。料定李青林会第一时间出阵,他带着人争分夺秒地赶赴出阵口,一则等候李青林,二则改了原有的阵法,困住李青林,顺便救出君瑶!   李青林有所准备,他也不是毫无把握而来。这是他与前朝势力最后一次交锋,如论如何都务必一局胜利。更何况,他还有君瑶,还曾允诺过她誓言,于他而言,这场交锋,就绝无失败的退路与可能!   他握紧君瑶的手,辗转而出。烟斜雾横里,秀灵山的轮廓逐渐清晰,出阵口蜿蜒的道路尽头,是一座隐藏于云雾里的神秘山岭——秀灵山,它犹如蛰伏在浓雾里的野兽,向明长昱与君瑶等人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狰狞可怕的獠牙。   明长昱眯了眯眼,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方才出来的阵法,对明昭等人使了个眼色。   明昭立即会意,调集人手看守住阵法出口,这一举动,或许不能将李青林等人一网打尽,至少可让阵法暂且消耗他们的体力,接而让他们受到重创。   确认李青林的身份不难,抓捕李青林也不难,但李青林背后的前朝余党,却仍旧残存在这秀灵山中。明长昱最担忧的,是抓了一个李青林,还有另一个李青林被扶持起来,成为本朝安稳的隐患。所以,筹谋布置,步步为营到现在,最根本的不是将李青林捉拿归案,而是斩草除根!   更何况,李青林与前朝余党,用晋县百姓作为盾牌,这也是这一行下来,没有对李青林动手的原因。   再者,明长昱还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不到最关键的时刻,不会轻举妄动。   君瑶找了处安静的石头坐下来,拿了干净的布巾为明长昱擦拭伤口,并将那百余名暗卫的情况告诉了他。 明长昱看向那笼罩于云雾中的深山,说道:“那群暗卫,还不足为惧,我只怕这深山里,是李青林与前朝余党的练兵场。”他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我之所以没对李青林动手,就怕打草惊蛇,给前朝余党以逃脱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李青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年暗中筹划的兵力和财力。”   所以,他才以身犯险,甘愿深入这深山虎穴,自愿落入李青林的罗网中,亲自查探这里的虚实。   而李青林,也无法推测明长昱是否得知了他的身份,于是随明长昱入秀灵山,将明长昱带入此处,杀之! 君瑶平静地听着,心绪早已平静。   这繁盛之世,这安宁的天下,这河清海晏,需要如明长昱这般的人!黄沙落日里,有他百战的身影,庙堂之高,有他经营的功绩,江湖之远,有他的落拓洒脱。   所以,君瑶觉得自己定是备受上苍关注,才让她走到他的身边。她伸手抱住他,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休息,他乖顺地躺下来,轻轻蹭了蹭她的肚子,低声道:“这是世间最温软的地方。” 君瑶面色泛红,正欲说话,他突然直起身将她挡在身后,拔剑而起,警戒地看向雾色深处!明昭等侍卫,也同时戒备,拔剑迎战!   晦暗的雾色里,重重黑影如鬼魅般缓缓冒出,似手持武器的阴兵,排列成阵,遥遥地列队于数十丈外。   这群列阵而来的人,不知数量,但君瑶很快推测出,他们是来此开矿的晋县村民,阵头是青壮男丁,阵后大约是前朝余党训练的兵士,而阵型前方,居然是晋县乡村里无辜的百姓! 妇孺老少,被送到阵前,只要明长昱等人有任何轻举妄动,前朝余党就会用这些无辜的村民作为肉盾!最可怕的是,这些村民根本不知真相,他们是开矿者的亲人,是受巨大利益蒙蔽,受前朝余党操控的人,他们与前朝余党同仇敌忾,将明长昱等人视为剥夺他们利益、断送他们财路、要逮捕他们血亲的仇人!   对于前朝训练的兵士,还有私自开矿的村民,明长昱还能下令逮捕,但对于这些手无寸铁,且被蒙蔽挑唆的村民,他该如何?   君瑶起身,直直地看着阵前村民中的萧家母女,霎时无措而愤怒!   对面的萧婷被人推到了前方,她发现了君瑶,面带悲怒失声问道:“公子,我哥是你杀的吗?当初你落难是我救你的,你被人追捕,也是我助你逃脱的……”她情绪激动,语无伦次,“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君瑶心痛无奈,她无比肯定,萧家母女与其他的村民,都被李青林的人灌输了仇恨,站在了她与明长昱的对立面。面对萧婷的质问,她既愧疚又悲恨。当初她亲口答应要将萧婷的兄长带回家,如今却没能兑现承诺。萧宇的死,只有明长昱以及李青林的人知道,看来在被困阵中时,已经有内应将萧宇死亡的消息放出去了。   她只能苍白的解释道:“萧宇不是我们所害,他是被歹人所害!”   萧婷双眼赤红肿痛,在她看来,君瑶这样潦草的回答,无疑是在推脱掩饰,她切齿质问:“歹人是谁?”   一场交战一触即发,阵前说再多似乎也没有意义。难道在此揭穿前朝人的阴谋?村民会相信?   君瑶欲言又止,而明长昱也沉默着。   明昭切然上前,扬声道:“你们可知道私自采矿的罪名?若是你们迷途知返,侯爷或可向朝廷请奏,减轻你们的罪行,甚至可让晋县重回正轨。若尔等执迷不悟,一味助纣为虐,只怕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侯爷体恤尔等受蒙蔽,被崔家人和前朝逆党欺骗,法外容情网开一面,千万不要不识好歹!”   话音一落,对面的村名果然稍有松动。就在此时,有人怒喊道:“别听朝廷狗官胡言!晋县受天灾时,朝廷没有理会我们的死活,是崔家人给了我们一条活路。开矿有什么不对,凭什么朝廷要把持矿产不让百姓开采?不采矿难道要活活穷死饿死?好不容易有了好转,现在朝廷却要来清算,将我们赶尽杀绝,甚至要捉拿杀害我们的血亲,天理何在!”   方才有所松动的村民顿时群情激奋、同仇敌忾!   明昭压抑住怒火:“私自开矿还罪不至死,若你们当真听信谗言,就与逆党无异!”   谁知对方毫不理会,有人怒喊:“捉住对方头领,让朝廷给我们一个交代!”   一声令下,开矿的青年壮丁村民手持武器冲杀而出,连前头的妇孺老人也冲在了前头。 交战终于被点燃,这里多拖延一分,李青林和前朝暗卫逃脱的可能性越大。明长昱的侍卫平日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此时却是投鼠忌器。村民们如倾巢而出的兽类,充当了那队后方前朝士卒的盾牌。明长昱等人严守阵型,防守为主,进攻为辅,一行人卫守如铁桶,将几批围攻上来的村民击溃大散。   顷刻之间,血流遍野,染红了这深山雾色,浸湿了脚下冰冷的泥土。   对待这样顽固的村民,明长昱等人虽有所顾忌,却不是丝毫没有办法。前行的村民疯狂地厮打进攻,都被明昭等侍卫夺走武器,刺伤右手和腿脚,这些村民大多务农,这两年开矿,没有受过特殊的训练,本就进攻得毫无章法,一旦武器被夺且还受了伤,战斗力就大大减退,不能成为祸患。   一番交战还未结束,被村民挡在后方的前朝兵卒列好队形,架起□□、箭矢,扑天的箭雨随之而来。明长昱挥剑如雪,所有侍卫带起剑阵,阻挡箭矢,兵器交接之声如惊雷般不绝于耳。 君瑶虽有明长昱与其他人庇护,但毕竟身手有限,一支利箭狠狠刺入小腿,她咬牙跪地,一瞬间又被明长昱拎了起来。   就在此时,身后的阵法中与传来刺耳雷鸣声响。明长昱立即观察阵中情况,心头一凜。看来李青林和那百余名暗卫很快就会找到破解之法,将要出阵了,届时他与君瑶等人,便是前有士卒村民,后有暗卫追击,恐会转攻为守,形势十分不利!   他当即下令:“撤,明昭前方探路!”   明昭立即会意,杀出一条撤退的血路,同时指挥人断后,道路疏畅后,对明长昱喊道:“侯爷!” 这样的配合几乎心照不宣,明长昱将君瑶打横抱起,立刻突围而出。   刀光剑影危机重重,身后的箭矢紧追而至,排列成队的士卒立刻分散开来,从四面八方追捕围攻。   明昭等人从各方阻挡敌方围追堵截,明长昱提气而走,脚下生风。柳镶则在前方开路,顷刻之间,杀出一条血道来。   这深山里,山石嶙峋,草木交错,雾气缭绕笼罩,阴沉沉的气息令人压抑难耐。何况此地被开采了两年之久,到处都是裸露且深不可测的矿洞,道路崎岖难走,稍不留神就会坠落矿坑中。追兵在此盘桓许久,比他们更熟悉地形和道路,若是一味躲闪奔逃,总有精疲力竭的时候。   明长昱不可能没有善后的安排,他要争取时间,为后续的援兵争取最好的时机。方才那阵中的形式已和起初的不同,而李青林也没有第一时间出阵,明长昱推测,若非是李青林找出了破阵之法,便是他安排的人已经陆续赶到,拖住了李青林等人!   一行人如离弦的箭,冲破堵截,眼看身后的追兵已经被甩在后面,危机暂时缓解。明长昱这才停下了,看了看君瑶的脸色。   她始终沉默不言,哪怕受伤流血也不曾呼过痛。他粗略地检查了她中箭的地方,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深及筋骨。极目远眺,前方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蜿蜒到山脚,山下无数个洞口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明昭说道:“这或许是村民们挖的矿洞,里头有他们的生活器具,暂且可以躲避。”   山道崎岖,后有追兵,能暂且有蔽身之处当然是好的,可惜明长昱向来警惕,那矿洞当中若是另有玄机,只怕会让所有人身处险境。他将君瑶抱紧,即使隔着衣物,他也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在缓缓地上升,他额头贴近她的额头,果然是滚烫。他捧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小幺,别睡,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与你说清楚。你不想知道吗?”   说着,用眼神示意明昭等人前去打探情况。   铁桶般的队形再一次集结,明昭与柳镶前往矿洞。   君瑶蜷缩在明长昱的怀中,神智清醒着,却无法控制地浑身无力。她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你要怎么说?在这里说,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明长昱神色坚定,说道:“等尘埃落定,我再告诉你。”   君瑶昏昏沉沉,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思绪却纠缠复杂得如千丝万缕——君家的浩劫,父母的离世,兄长被流放,从蓉城到京城的漫长过往,一切快闪如弹指一瞬。到今夕这最后一役,兄长可能变节,如今将她搂在怀里的人,很有可能是将他们一家推入火坑的人……   清醒时,她恨不能与他并肩作战,给他一个痛快的交代。而意识模糊时,心里的真与恶,才不受控制地挣扎而出。她想质问他,想离开他——可他是明长昱啊!   是蓉城初见时,月下垂钓的明长昱,是为她种下醉芙蓉的明长昱,是一路相守的明长昱,是与她并肩同行的人,更是将她放在心上,最爱她之人。即使到了如今这般水深火热之时,即使明知她可能被李青林挑拨离间之时,他依旧不离不弃,紧紧地拥着她,毫无保留地接近她,保护她。   他俯身吻她的额头:“别睡,等我为你处理好伤口,我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   她握住他的手,干涩地笑了笑,迷蒙的眼睛重现几分清明。她在经历万千的挣扎矛盾后,依旧愿意相信他。   明昭与柳镶探路回来。那矿洞果然是开矿村民们的,村民们都被带出去为李青林等人做盾了,洞中没有人。此刻那看似危险的地方,或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众人立即入了其中一个山洞,在里头发现了床铺、衣物药品和其他用品。明长昱将君瑶放到床上,撕开她的衣襟,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忍一下。”   他将箭头拔出,君瑶痛得浑身抽搐,血染了一片,很快被止住。   明长昱这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而后为君瑶掖好被子,走到门边,看了看天色,不动声色地与明昭交换了眼神。   明昭说道:“这里大约是秀灵山矿洞的中心,需得将所有通道打探清楚,不能让前朝余党有可逃之机。”   明长昱颔首:“你带一批人查探矿洞,快去快回。”   明昭带着人分批而去。矿洞内只剩几名精锐侍卫以及李枫、柳镶、章台。   四野无声,谁也不知危机何时回来,也不知何时会有转机。柳镶不安地摩擦着刀,低声与章台道:“眼下的确找到前朝余党的老巢了,也探知到前朝余党的兵力,可我们也被困住,该如何脱身?”   章台平静地说道:“藏于秀灵山的前朝暗卫与兵力,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很大的威胁。可想要将如此数量众多的兵力转移,也是一件难事。侯爷既然深入虎穴,岂会毫无准备?一旦时机到来,就可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柳镶垂下眸,手指轻抚着剑身,轻轻点了点头。   山间寒冷,清风稍微吹散了淡雾,烟霭如云,缭绕不绝。   明长昱探了探君瑶的额头,摸了摸她的手心,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担心她受凉,干脆上床与她并躺,同时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天已经快黑了,矿洞里越发寒冷,因担心位置暴露,都没有生火,几名侍卫高度警惕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柳镶与章台站在角落中,闭目眼神。   君瑶在这时醒了,她贪恋着明长昱的体温,没有动弹,但她一睁眼,明长昱就知晓了。   两人在昏暗中无声凝视着,她问:“什么时辰了?”   明长昱说道:“快到酉时了。”   君瑶的精神比先前好了很多,闻言说道:“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李青林他们出阵了吗?” 明长昱依旧下意识地去摸她的手,探她的体温,同时说道:“我临时改的阵法,困不了他多久。但是,那阵法已破,援兵很快就能入秀灵山了。”   君瑶眨了眨眼:“援兵?”   明长昱轻笑:“圣上以罪将我贬谪到此处,的确压制了我的兵权,我没有调动兵力的能力,但是这天下之大,能调兵遣将的人不止我一人。”   君瑶揉了揉太阳穴,因头脑混沌想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但听明长昱所言,李青林与那些个暗卫,大约是被援兵困住了。那些暗卫,都是传承前朝暗卫的高手,应付起来只怕困难些。若李青林现在还未脱险,那么此时对于君瑶等人来说,那些叛乱的村民和被前朝余党秘密训练的兵士,才是最棘手的。   得知了明长昱有保守的安排,君瑶暂且放下心来。在这危机暂时解除的时候,她才细细地去想所有的疑团。   她很想与明长昱说一说阿冶的事,可几度想要开口,都欲言又止。辗转数次后,她只能问:“若……若是你发现,其实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叛徒,你会如何处理?”   明长昱眯了眯眼,说道:“叛徒绝不能留!”   君瑶心头一沉,刺痛着抽搐,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阿冶的模样——他那张早已面目大改的脸,到底是真是假?他果真是她的兄长吗?若不是,为何会知道他们幼时的点点滴滴?为何会知道他们分别时的那株雪中芙蓉?若是,他为什么会叛变,为什么会成为前朝余党的人?难道君家,真如李青林所言,是被皇帝与明长昱定罪的罪人?   君瑶设想着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她不能两全,不能让明长昱处于两难之境,大不了以死谢罪。可她如此贪心,竟舍不得离开明长昱,更舍不得与他阴阳相隔。   她无声叹息,明长昱探究地看着她,然而下一刻,他立即翻身而起,顺手执起了长剑! 矿洞内的所有人也同时清醒站了起来,如临大敌地面对着矿洞口,准备随时迎战。   洞外出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零零散散,不像是受过训练。所以来者不是前朝暗卫,也不是探路回来的明昭。   同时,外面传来了交谈声:“我回去换件衣裳,你们等我一会儿。”   有人恭敬地答:“统领自便就是,可主子上头交代了,还要继续搜查,否则让那些人逃出去就完了。晋县可不能让朝廷的人毁了。”说罢,那人命令道:“将所有矿洞都搜一遍,说不定是躲到这里来了!”   话音一落,无数的脚步声分散开去,应是去了各个矿洞,不一会儿,一道模糊的人影便出现在这矿洞口。   章台无声地挪到门边,在那人进门之时,出手如电,那人反应极快,同时亮出兵器,兵器交接,撞出火光,火光一闪,那人的身影瞬间一现,那张脸的轮廓也昙花一现般落入君瑶眼中。   来不及看清,火光已熄。矿洞内再次陷入黑暗,章台与李枫同时出手,欲要将此人拿下,这人节节后退,左支右绌地抵挡,最后退到了门边。   这时候,门外的人也注意到动静快速地集结靠拢过来,大喊着问:“出了什么事?”   本以为这闯入的人定会暴露君瑶等人的行踪,顺势将人引进来将他们拿下,谁知他快速且平静地说道:“没事,太黑了我打翻了东西。”   门外的人应声要进门,明长昱与章台、李枫等人立即闪身躲到暗处。   君瑶屏住呼吸,见外面的人已经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似乎在观察着矿洞里的情况。 “统领?当真没事?”   “没事,”那与章台交手的人站在门口,微弱的光被他的身影挡住,君瑶借此看清了他的背影,同时也听清了他的身影。   她目不转睛,双眼瞬间赤红盈泪,看着那道如虚幻的身影,生怕自己产生了幻觉。   外头的人没发现异常,抱怨几句转身走了。那人转身回到屋中,随意抓了件衣裳折身出了门。   四周再无其他动静后,君瑶等人才放松下来。她用疑惑且惊疑的目光询问明长昱,得到他无声地摇头。她抿着唇,牙关轻轻颤抖着,悲喜难定,恨不得追出去一探究竟。   明长昱按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抱回床上,说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君瑶很是乖巧地点点头,闭上眼睛睡觉。   章台靠近,低声道:“明昭等人还未回来,属下想去打探一下。”   明长昱稍加思索,点点头:“也好。”   李枫欲言又止,面色沉沉地抱着惯用的刀蹲在角落里。   章台不会走太远,他离开后,这矿洞内就只有明长昱、君瑶、李枫以及柳镶三人。君瑶睁开眼,拉住明长昱的手,说道:“你也睡会儿。”   明长昱笑了笑,听她的话,躺在了床的另一头。   君瑶诧异:“你……你怎么不和我睡一起?”   明长昱轻笑:“你身上有伤,我怕碰到你的伤口。”   君瑶不疑有他,安心地闭上眼。   奔走一天,的确很是疲累,加上受伤,困倦快速地席卷上来,君瑶与明长昱刚躺下,似乎就已经睡着了。李枫与其他几个侍卫守在各自的角落里,没有打扰,现在没有危险,也都在闭目眼神。   黑暗中,有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握住了随身携带的冰凉的刀,抽出刀时,兵器冷寒的声音微弱地响起。   那人执剑,无声地靠近了最虚弱的君瑶,凭着敏锐的身手和判断力,精准地将剑尖架在了君瑶的脖颈上。他并不打算对君瑶下手,但是——她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在他准备出手时,握剑的手突然被一股巨大的钳制力扼住,任凭他如何挣扎,都不能动弹半分!   “你终于不再伪装了?”   耳畔响起明长昱低沉且阴狠的声音,同时,寒冷且嗜血的剑刃,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第241章 大结局(三)   冰冷黑暗的矿洞内,慢慢亮起幽幽的灯火。君瑶执灯,灯光照亮一隅,也落在了李枫的脸上。他怒然拔剑,直指被明长昱控制住的人,厉声怒道:“原来内应是你!”   这矿洞里,除了他和明长昱的侍卫,还有谁最可能是内鬼?只有柳镶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一路同生共死走下来的兄弟,竟是一个如此居心叵测的人。   柳镶愕然地看着明长昱,又看了看君瑶,面色瞬间变得扭曲惨然。他自知走投无路,缓缓地放下了原本指向君瑶的剑,说道:“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君瑶先前得了明长昱暗示,一直在装睡,明长昱之所以与她各睡一头,也正是等着柳镶动手。   以明长昱和李枫的身手,要杀他太容易了。但是他既然露出了马脚,就确定了他是李青林的人,这秀灵山中尚未解开的秘密,说不定可从他这里得到解答。   最令君瑶气愤的,还是柳镶杀了萧宇。她冷声问:“你为什么要杀萧宇?仅仅只是为了嫁祸李枫?”   事到如今,柳镶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可作为一个前朝内应,他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因而他并不需要立刻为君瑶解惑,而是转眼看了看门外的天色,似在等待着什么。   明长昱双眼微微凌冽,说道:“河安之行时,你是泄露了隋程一行的行踪?”   柳镶有些惊讶,转眼却又平静下来,他身陷囹圄,却丝毫没有身处险境的仓皇,而是笑了笑:“不错,我真是没想到,侯爷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了。”   明长昱暗哂:“隋程被人追杀时,李枫章台等人都按时回归,而只有你消失了一段时间。那些赵家的杀手,与你其实是同一伙,你之所以没能及时回队,大约是与你的主子见面了,对吗?” 柳镶面色有所松动,再一次沉默着看向门外。   山中的天说变就变,雾已经散尽,反倒是一浅淡轮寒月挂在天际,天地间死寂无声,连开矿村民与前朝训练兵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风吹刮着裸露的山石,漆黑嶙峋一片,似重重鬼影。 柳镶默然片刻,才迟缓地点点头:“是。”   明长昱面色微寒:“入晋县时,也是你向晋县水匪泄露的消息?”   这一次,柳镶不再沉默犹豫,而是详尽地回答:“晋县是我们的据点,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线,连附近的好些村民都听从我们号令,想要将侯爷一行的行踪传递出去,实在很容易的。当时魏含英自己沉了船,上了侯爷的船队,将毒药交给我,也是我趁机在所有人的饭菜中下毒的。我深知侯爷警惕,若是寻常毒药定会被发现,所以只好用了药效缓慢的毒药。”   明长昱研判而凌然地看着他:“接下来,追杀君瑶的人,也是你?”   柳镶的唇嗫嚅着:“没想到,侯爷连这点都能猜到。”   明长昱并未亲身经历那一场追杀,柳镶自问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这一回,君瑶说道:“你在刑部做胥吏,刑部的人大多用刀,你追杀我时,怕用刀暴露身份,因而改用了剑。但是你收剑时,却习惯性地做出刑部胥吏的收刀动作,从那时起,我与侯爷便大致确定,我们当中的内应就是你!”   柳镶看了眼地上的刀,无声一笑:“原来如此。”   君瑶继续说道:“那晚,你本想对我下狠手,可惜没想到李青林突然出现护住了我,你才不得不收手。当晚你说了一席话,说我是君家之女,也是李青林特意吩咐你来试探我的?”   柳镶有些惊疑地说道:“原来侯爷与你早就怀疑我和主子了。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深入这秀灵山,难道不怕葬身于此?”   他始终不能懂明长昱与君瑶这一类人,在他看来,既然已经知晓了李青林的身份,那直接将李青林抓获就好。   明长昱闻言,暗嘲地反问:“若我擒住了李青林,你们这些暗卫和这里训练的兵士将会如何?” 柳镶顿时一怔,深吸一口气,叹道:“侯爷,若有来生,我只希望能真正成为你的属下。我今生藏头藏尾,身份见不得光,不能光明正大地干一番大事,当真是遗憾。”   他甚至不会怀疑明长昱之所以如此功成名就的原因,男儿壮志,谁愿意活在黑暗里?可惜今生,他只能忠于自己的主上,忠于自己的使命。   明长昱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追问:“吴学元也是你杀的?”   柳镶说:“不错。”   真相一件件清晰明了,最后只剩萧宇之死。   柳镶说道:“之所以杀了萧宇,是因为不想让他再带路,也是希望借此嫁祸给李枫,用他的死,来激发村民们的仇恨。”   君瑶尚且不能忘记萧婷怨恨的目光,于她而言,萧宇的死,也是一个不能抹灭的遗憾。她必须问清楚萧宇的死因,必须给萧婷母女一个交代。   “你是如何杀害萧宇的?”   柳镶面不改色地说:“萧宇出帐篷如厕时,我便偷偷地跟去了,趁他不备,拧断了他的脖颈,接而我扛着他的尸体回他的帐篷,将他安置在床上,伪装成他入睡的假象。”   君瑶深吸一口气:“李枫询问时,也是你回答的?”   “是,”柳镶说,“所以,其他人才能坚信萧宇是在回帐篷后被害死的。所以,其余人才会更加怀疑李枫,毕竟,他曾失手杀死过魏含英。”   君瑶缓缓地闭眼,哑声问道:“那阿冶呢?他是不是知道你杀害萧宇的真相,甚至还帮你隐瞒,助你嫁祸李枫?”   柳镶说道:“我想应该是,毕竟阿冶是我们的人。”   君瑶的思绪说不清是清醒还是混沌。她此刻有些期望那些村民包括萧婷母女,能够听到柳镶的话,能借此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她看向门外,原本浓稠的黑夜似有风云变幻,山坳曲折里,有风涌动,有光闪烁,依稀还有如闷雷般的嘶喊声。   明长昱示意李枫将柳镶捆绑起来,他收回剑,说道:“你以为拖延时间,就能为李青林争取逃亡的时机?”   柳镶也注意到了门外形势的改变,他面色大骇,尚未行动,就被李枫扣住肩膀束缚起来。他抬头,冷冷地盯着明长昱,说道:“侯爷神机妙算,定然在入山之前,就已运筹千里。可不到最后,如何能知晓谁胜谁负?”   明长昱根本没理睬他,过去这么些光景,明昭与章台等人也探清了情况。门外有脚步声迅速靠近,明昭身轻如燕入了门,汇报道:“前朝三千兵卒已困于阵法之中,开矿的村民被调往秀灵山前线对抗朝廷兵马,尚未寻到李青林与部分暗卫的行踪,请侯爷示下。”   事已至此,形势于前朝已经大为不利,甚至可说李青林等人大势已去。   柳镶面色惨白,绝望地看着明长昱。   明长昱睥睨着他,冷声道:“秀灵山之中,有无数矿洞密道,李青林与暗卫入密道逃走了吧?” 李青林暗中集结村民与兵力,除了开矿敛财暗中练兵之外,难道不会为自己准备退路?明长昱深谙兵法,曾深入各种地形中交战,如何能不知这深山作战的奥秘?   柳镶嗤然冷笑:“是又如何?秀灵山中的密道千纵百横,比初入山林的阵法更加复杂,就算侯爷现在就去追捕,也犹如大海捞针!”   的确如柳镶所说,山体之中的密道和矿洞,堪比蚁穴般复杂危险,就算抓到了李青林等人,出来也是一件难事。可眼下该如何?难道眼睁睁看着前朝余孽从眼底逃脱?那筹谋多年的心血,岂不白费?   君瑶心绪迟滞,踟蹰难定。这纵穿十几年的旧案,真相到底如何?她要如何抉择?若结果当真不堪,又该如何面对明长昱?   明长昱对柳镶所言不以为意,低声吩咐明昭应对之法,同时放出信号,集结精锐侍卫,不过小片刻,散布于各处角落的精锐集合于门外,等候明长昱差遣。   夜风吹拂的灯火摇曳着,照不真切,君瑶却明白了他凝视的眼神。   “天亮之前,不要离开这里。”他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握在手里搓了搓,直到将她的指尖搓暖才停下。   君瑶欲言又止,贪恋的汲取着他的温暖。她知晓,迫在眉睫之事一瞬都不能耽搁,所以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等你。”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为她披好斗篷,挪到床前掸了掸被褥的皱褶,把她拉到跟前快速一吻,说道:“睡一觉,天明我就回来。”   说罢,他起身出门,带着人马离去。   他离开的身影和脚步已经消失于黑夜之中,君瑶缓缓走到门边,将门帘放下。外面的风雨与刀光剑影,都隔绝开去,屋内仅剩章台李枫等几个侍卫。这是明长昱最好的安排,即便遇到强敌,这些人足够保护君瑶撤离。   她重新趟回床上,却是辗转难眠。漏长夜深,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君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凌晨,外面才传来动静。   君瑶立即惊坐而起!   来人似乎不少,行动很是缓慢,但听声音像是在缓缓靠近。警惕的李枫与章台立即起身,一人出门查探情况,一人在门内看好君瑶。   门外被李枫缓缓挑开,寒风瞬间钻了进来,君瑶也借此看清了门外的一群人,大约十几人。那是一群相当落魄的人,浑身褴褛,血迹满衣,见到门帘突然挑开,那先前的几个人犹如惊弓之鸟,立刻拿出破损的武器做出防守的姿势。待看清是李枫之后,为首的人犹豫一瞬,立刻跪地:“大人,大人草民知错了,请大人救命!”   原来,此人是方老进士的儿子,原本为前朝的人做马前卒抵挡明长昱援兵的,然而明长昱的援兵太过强大,他们这群村民根本不是对手,不过才交手,就被击溃。明白实力悬殊之后,开矿的村民返身寻求前朝人的帮助,哪知前朝的人见他们溃败,早就撤退不管他们死活了。山前有阵法,他们根本出不去,走投无路之下,这才决定退回他们最熟悉的矿洞。但凡在生死关头,意识有些不清楚,他们以为朝廷的兵马和前朝人相杀,事后谁还记得他们这些村民,待风头过去之后,再想办法离开。   李枫利剑直指对方咽喉,厉声道:“滚!”   那十几人立刻跪地磕头,吵闹不休。   章台与李枫对视一眼,沉声道:“你们要如何随意,若不想丢命,自己找地方躲起来。” 十几个开矿的村民闻言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去了去另外的矿洞隐身躲藏。   李枫与章台这才回矿洞中,谁知混着昏暗天光的房间里,竟没了君瑶的身影!房中的几个侍卫惊慌地扑向临床的一面石墙,说道:“方才这面石墙发出声响,不过眨眼,楚公子就没了人影。”   李枫豁然,狰狞怒视着柳镶,对方阴森冷笑:“石墙后是密室,除了主子,谁也不能打开。”   身后的石墙裂开之时,君瑶猝不及防,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柳镶宁愿毁了自己的手臂挣脱束缚,也要暗中开启矿洞的石墙将她推进来。一切发生得太快,即便李枫与章台等人反应过人,也来不及将将她救下来。   石墙关阖的一霎那,君瑶陷入漆黑之中,耳畔雅雀无声,只有她紧张而压抑的呼吸声。她无措地试图寻找开门的办法,然而都是徒劳。这秀灵山,是李青林耗费多年挖出来的,每一个矿洞,大约都有这样类似的暗道或密室,若她被困于此,永远都不被发现,而且出不去,岂不白白浪费了一条性命?   默然细想,若真是死到临头,真相大约也不重要的。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再见明长昱一面。思及至此,她摸了摸紧紧贴着胸口的笛子,思绪慢慢地回笼,理智快速清醒。   四周阴冷的气息围绕而来,她颤抖着,僵硬着手指摸出火折子点亮。幽暗的光闪烁着照亮眼前一隅,她终于看清了这里的模样。这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上下左右的石壁毫无缝隙,连一丝光都没有,难道除了她被推进来的那道暗门,就没有其他出口了?   她摸着冰凉的石墙走了一圈,毫无发现。绝望与寒冷渐渐蒙上心头,她踢到什么,微微一个踉跄,缓过神低头去看,发现脚下的是一具骷髅。这骷髅大约是个男人,死了一两年,身上的衣服和头发未完全腐烂,若她从此之后再不能出去,恐怕只有它与自己做伴了。   虽说是会探案,见惯了不少尸体,可这样封闭且黑暗的环境下,君瑶也生出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火折子也熄灭了,她才终于听到巨石挪动的声响。她站在黑暗中,握住匕首,循声看去。一抹灯火闪烁而出,同时映出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为首之人手提着灯盏,幽曳的火光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亮了他狐裘直上的斑斑血迹。他站在离君瑶几步之远的地方,低声道:“阿楚。”   “李青林?”君瑶退后一步。   李青林的身后,是几条幽深不见底的暗道,其中一条暗道里,站着何三叔和阿冶,其后是十几个暗卫。这或许是李青林等人丢盔弃甲保存的最后实力。   李青林面色平静,手执灯盏缓缓走近她:“我与你说的话,你考虑得如何?可愿跟我走?” 君瑶退无可退:“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李青林的眼眸微微一黯:“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我。”   君瑶心底暗哂,事到临头,惶恐与不安,却变成了坦然。她料想过最坏的结果,到头来也不过一死,只是人心终究是贪心的,若她当真与李青林离开,即便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明长昱身边,那这天下可还有她的容身之所?即便明长昱对她依旧情深,可世人岂能容许一个跟随逆贼离开的人站在堂堂皇亲侯爷身边?   李青林这是在断她的路,也是想把她当做人质,用她当做与明长昱搏斗的最后的筹码。 她如何能信李青林?   李青林面色沉郁,走进俯视着君瑶,说道:“这山体中的密道纵横交错,千条万条,寻常人走进来就别想出去,更别想在此中找到一个人。明长昱绝对不可能找过来,也不会轻易发现出口。更何况,我已让人安置了□□,我的人一旦出去,就立刻点燃□□,届时山体坍塌,不管明长昱有多少人,都只能葬身于此。”   君瑶身形微微一颤,忽而却是勾唇一笑。   李青林问:“你笑什么?”   君瑶漫漫然说道:“如此也好,若他当真会葬身于此,我就陪他,这也算得上死同穴了吧。” 李青林豁然扣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君瑶面不改色,只是手疼得厉害。她没想到平日里多病体弱的李青林,竟有这样大的力量,她奋力挣扎,却不能轻易挣脱。   李青林放开她,低声道:“你跟我走,我放明长昱一条生路。如何?”   君瑶闻言,泠然看向他,默了默才说道:“事到如今,是谁放谁一条生路?”她目光往他身后一扫,何三叔与那些暗卫的目光如毒刺般向她投来,她反问:“若真到了危机关头,他们是更在乎复国大业,还是更在乎你的生死?”   话音一落,无数凌冽的杀意袭击而致,她浑然不觉,说道:“你到头来,不能做赵世立,也不能做李青林,哪怕能走出秀灵山,也只能东躲西藏。”   李青林浑身僵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本就不是李青林,也不是赵世立。”   君瑶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真正的赵世立,已经死了对吗?他本该是赵家遗留在外的私生子,自幼多病,早在幼年时就去世了,在他母亲也死去之后,你就顶替了他的身份。借着他赵家私生子的身份进入朝堂。”   李青林眯了眯眼,并不否认。   君瑶说道:“赵世立的身份有很多便利,一则,与赵家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你若借此回归赵家,还可得到赵家的力量,届时借助赵家上下的势力谋反,比你在深山之中遮遮掩掩的起兵容易得多。”   李青林面色青白,略微含恨道:“只可惜,不管是河安赵家也好,还是京城赵家也罢,都毁在明长昱手中。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永远都算不完。”   “所以,你是前朝靖王的后人?”君瑶说道。   李青林咬牙道:“不错,这天下,还有这无尚的权势与地位,本来就该属于我。”   君瑶勾唇轻笑,说道:“自古成王败寇,世上未曾没有活得完好的前朝后人。更何况前朝王室分支极多,当今开国国君也没有对那些前朝王室偏远血脉赶尽杀绝,少了你一个,那些暗卫们还可扶持另外的人。你何必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汲汲营营?”   李青林有一瞬失神,手中的灯盏也随即轻轻晃动。他自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靖王后人,而后这前半生,都活成了“靖王后人”,每日每夜担负着复国的大业和重担。他本以为自己身边的人和所遇的事都十分正常,直到遇见的人越来越多,才怀疑自己好像活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加锁囚笼里。   然而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若这一辈子都注定要背着加锁困于囚笼,那也要拉上一个他心悦的人。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拖延时间?”他沉沉问道。   君瑶坦然若素,面上不动声色地轻声道:“我可以和你走。”她不想在此久留,这石墙还能不能打开她不知道,但外头的人是李枫和章台等人,她不能连累了他们。   李青林也不再与她多做纠缠,拿出绳索将她与自己捆在一起,拖着她入了密道。   绳索捆得并不紧,或许只是为了防止她耍花样,看来在山石阵法中留下记号,已经让李青林对她有所防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追文的萌萌。感谢大家喜欢君瑶和明长昱。这篇小说我从2018年8月开始动笔,开篇写了四个版本,写了两三个月才写完第一案的几万字。接下来的周家阮芷兰之案,河安之案,以及绣坊案,凌云书院案,都构思了很久很久,久到记不清时间了。   因为数据不好,也曾想快点完结不写了,但好歹坚持下来了。   千言万语道不尽,有缘新文再见吧! 第242章 晓看芙蓉(终)   暗中筹谋多年,瞒天过海、勾结当地权贵,诱使当地村民,使几乎大半个晋县的人,都成了为自己卖命敛财的傀儡。这秀灵山里的人,开矿多年,实则更是暗度陈仓,开矿挖洞之时,趁机在这延绵偌大的山体中,挖出了数不清的纵横交错的密道,道道勾连相通,错综复杂,一入其中难辨方向,就此困住永远出不去也是可能的。   君瑶与李青林一行人穿梭在低矮的矿洞中,昏暗的灯光照不透眼前方寸之地,前方深幽幽漆黑一片,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何三叔带头领路,走得不快,却很是稳妥,遇到岔路也只是略微停下稍作判断,便继续往前。越是深入山体内部,君瑶的心越是沉坠,此一去,她可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她侧首,看了看走在侧后方的阿冶,对方晦涩的目光无声凝过来,似波澜不惊,又似欲语还休。   她深吸一口气,脚步略迟,李青林连忙问:“怎么了?”   君瑶面色微白,说道:“走了这么久,你都没有累,平日里体弱多病,都是装的吧?”   李青林面色冷肃,闻言失落一笑,却没有回应她。也许当务之急是离开,对于她的冷嘲热讽,他已经不在乎了,没必要与她解释。即便解释了又如何,她会相信?李青林心头苦涩,有些失神。   君瑶见他不为所动,也没放在心上,事到临头,若还不将所有的疑惑解开,她到底不甘心。她低声说道:“蓉城唐家、河安赵家,京城赵家、还有晋县崔家,都是你筹划多年布下的暗点?” 何三叔离得近,转头冷声道:“姑娘,说再多也无用。”   李青林缓了缓,低声安抚君瑶道:“等安全之后,这些事我会与你细说。”   君瑶抿唇,略微沉吟后,转而看向阿冶,她沉声道:“与兄长分别这么多年,兄长难道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你和父亲离开没多久,母亲就重病不起了,兄长难道不想知道母亲埋在了哪里,难道不想去看看?”   光线晦暗,像笼了一层灰黑的纱,遮住了阿冶的神色。   君瑶依旧深切而研判地看着阿冶,继续说道:“逃出萧家村时,我与侯爷约定在城外一片废弃的茶园相见,那时你为何也在茶园之中?”   阿冶看了李青林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便解释道:“我是去接应公子的。”   他口中的公子,自然是李青林。君瑶蹙眉沉思,李青林为何偏偏让阿冶来接应?   “小妹,”阿冶见她又想开口,率先打断了她,提醒道:“仔细看路。”   这一声小妹,让君瑶陡然怔愣,瞬间清冷的泪便盈眶而出。这么多年,她最期盼的便是与兄长团聚,渴望再听他喊自己小妹、小幺,但想象中的温馨与感动却是如此遥远,现实却是她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摆脱困境,如何面对僵局。   狭窄的密道宽窄高矮不一,走着走着,阿冶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君瑶也没有太在意。如今是前有何三叔,后有暗卫,就算是尚有一口气挣扎搏斗,也没有出路与退路。   自入密道来,也不知走了多久,因密道内空气不流通,也不敢用太多灯火,李青林手中有一盏,灯光勉强照亮前路,其余的暗卫借着微弱的灯火前进,他们熟悉了昏暗,光线差一些也不妨碍走路。   照明的灯盏即将熄灭,灯罩内的光幽幽欲灭,君瑶看不太清楚,脚下踉跄险些跌倒,李青林从袖中摸出蜡烛,说道:“换一支蜡烛。”   因一手与君瑶绑在一起,另一只手拎着灯盏,点蜡烛是不方便的,李青林便转身示意其中一个暗卫点亮蜡烛,重新安置灯盏。   就在这一霎那,暗卫没将灯火点起来,最后一星灯光反而熄灭了,煞那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突然陷入黑暗的人乍然间陷入恐慌,黑暗中只听得何三叔大喊一声:“保护公子!”紧接着,君瑶的手臂却一股巨大的力道拉扯到一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耳畔便响起两人搏斗交手之声。这声音极其狠辣沉肃,似乎招招致命,然而李青林被困住一只手,终究落了下风,就在他略微失手的瞬间,君瑶借机挣脱绳索,顺着那拉扯她的力道,退到了另一处岔路密道中。 火光很快再次亮起来,足以让人看清当前的形势!   竟是明长昱等人,他早就带人埋伏在这一岔道中,趁着灯火熄灭之际,将君瑶从李青林手中救了下来!   而李青林的身手竟不落下乘,能在黑暗中与明长昱交手。他很快退回暗卫的拥护之中,面色惨白,直直地盯着君瑶。   君瑶欣喜难耐,不顾一切扑倒明长昱怀中,又想起眼下的情况,克制地从他怀中退出来,被他揽在身后。   一切不过是暂时柳暗花明而已,明长昱早派了人堵截李青林等人的去路,当然是将对方的退路也截断了。眼下这逼仄的密道里,所有岔路都有明长昱的人把手,若是李青林等人做困兽之斗,定然是一场血战。   谁的胜算更高一筹,尚且不能定论。明长昱固然将李青林围困于此,可密道外还有李青林的人,这密道内还有什么陷阱危机,也是明长昱等人不可预测,而李青林却能操控的。   不过顷刻之间,形势再一次变成僵局——阿冶被何三叔挟持!   “侯爷,何某劝您别动,否则我的刀可不听使唤!”何三叔的刀,狠辣精准地架在阿冶的咽喉上,锋利的刀刃吹发可断,已割破阿冶的皮肤,渗出血液。   明长昱与其余侍卫按捺不动,周身的气息却是剑拔弩张,明长昱冷笑:“不过区区一个叛徒,即便你不杀,我也会亲自动手。”   何三叔却是持刀不动,面色冷硬癫怒,森然道:“区区叛徒,也是侯爷心仪之人的兄长,更何况,他可是侯爷安插多年的内应,这些年在我这里伪装行事步步危机,对侯爷忠心耿耿,侯爷当真打算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的刀下?”   明长昱泰然自若,背于身后的手却缓缓握紧。   君瑶的理智再一次受到冲击,胸间血腥之气翻滚撕裂。她从一名侍卫腰间抽出一柄短剑,牢牢握在手中,只要何三叔有所行动,她定然与其鱼死网破!事已至此,她还能承受更大的变故吗?不管兄长是何身份,是否背叛,还是他从来都只是明长昱安插的棋子,她都不能置之不理。兄长决不能被一个前朝余党拿捏住,更不能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枉费了性命!   明长昱暗中压住她的手,直面何三叔与李青林等人,冷声道:“危机之时,以同类为质,甚至要踩着自己人的血逃生,赵侍郎就不怕此举另其他暗卫心寒?一个为你卖命近十年的人都可杀,那其他不受你直接调遣的暗卫呢?”   此话明显是在离间李青林与何三叔等暗卫,李青林面色铁青,僵硬道:“阿冶是不是你的内应,你我心知肚明,何须再多言?他是阿楚的兄长,这一个条件就足以让他去死!否则留这样一个隐患,才是最大的危险!”   君瑶冰冷地直视李青林:“所以,你当初让他来废弃茶园接应,不过是在试探他?亦或者说,是试探我?”   李青林早就怀疑前朝内部有内应,却一直无法查出内应到底是谁。他曾怀疑过明长昱定君家死罪之事不可能如此简单,甚至怀疑过明长昱假判君家流放,实则是借机将君家人安插在了暗卫或晋县之中。只可惜他与三叔那时并未入朝堂,得见过君家人的暗线也被皇帝和老侯爷拔除,这么多年,李青林根本无法清查出明长昱安插的奸细!   他同时也怀疑过君瑶就是君家人,可也始终无法真正确认。所以,他才多次设计,多次试探。 君瑶克制着隐痛的心跳,说道:“你让我兄长去废弃茶园接应,其实就是想看看他对我的态度。之后,你故意让我看到服徭役的死亡册子,让我看到兄长的死讯,引诱我去边防城墙,一则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君家人,同时也想将我陷于危机之中,以此查探我兄长会不会出手救我。若当是有人暗中相救了,就可证明救我的人是侯爷的内应,可对?”   李青林已不再直视她的眼神,更不去看她冷漠如霜的脸,不过是微微地勾了勾唇:“不错。”他看向何三叔,低声道:“所以,想救你兄长,就让明长昱将路让开!”   君瑶看不清阿冶的脸,只能隐约看见他模糊的身形。   就在她一时无法抉择之际,明长昱握住她的手,对堵截在前方的侍卫下令:“退。”   围困与通往出口密道的侍卫不假思索地退后,很快辟出一条可通过的道路来。李青林等人立刻前进,行动却不快,也不敢有其他行动。   明长昱却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的,如影随形地跟在那何三叔暗卫之后。   “赵侍郎……”明长昱淡淡开口,又顿了顿:“你是前朝靖王之后,想来李青林和赵世立都不是你的真名。说来可叹,我查了许久,都不曾查到你的真实姓名,不得不说前朝暗卫将你掩护得很好。但我同时也有了疑问,你若当真是靖王之后,为何连姓名都无法查实,难道……所谓的靖王之后,不过是个噱头,你也不过是前朝暗卫用于谋反的棋子而已。所谓的靖王之后,也不过是他们的杜撰,为的是让你乖乖听话,服从他们的差遣。”   李青林瘦削的身躯陡然僵硬,脚步也定住。   “主子,别听他人挑唆,若您不是靖王之后,不是皇室血脉,我等何故蛰伏这么多年?若是重建大业,也是您承袭皇室之位。我等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何三叔立刻解释道。   明长昱闻言冷笑,意味深长。这无声的笑,才更让人内心惶恐难耐。   幽长的密道进退两难,前方撤退的明昭等侍卫终于遇到岔口。何三叔将剑横在阿冶咽喉,扣住阿冶肩膀,阴森森道:“请侯爷让您的侍卫退入左边岔口。”   待明昭等人退入岔口,李青林和其暗卫一行就能直通前进,不再受阻。   明长昱悠悠然迈了一小步,似无所闻,淡淡说道:“李青林,事已至此,即便你逃出生天,也不过是与这些不成气候的人躲躲藏藏而已。他们心头有复国的执念,却借你作伐,你其实心知肚明,这一切大可能就是竹篮打水而已。况且,你以为我能探出蓉城唐家,探出河安赵家,以及晋县崔家、秀灵山山矿和密道,凭的是一个阿冶密探?”   李青林面色极其平静,他惨然看向何三叔,又看了眼这些追随了他多年的暗卫。他自幼由何三叔照看长大,那些前朝皇室的遗命,都是何三叔一字一句说与他的。他从小就知道身上流淌的血脉,懂事起就知晓肩上担负的重任,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他稍作犹豫,暗卫之中便有人厉声道:“属下誓死追随主子!愿为主子肝脑涂地!”   李青林狠狠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森然肃杀!这股杀意直直刺向明长昱,决然如铁,嗜血狰狞。只需他下一个命令,他身后的所有人,都会与明长昱决一死战,既不能成就大业,那就鱼死网破,若到最后,能与堂堂定远侯同死,也不算白死。   就在这时,前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惨叫。君瑶连忙循声看去,发现何三叔被阿冶死死压在了山壁上,阿冶趁何三叔不备,夺走他的剑,剑尖穿过阿冶腹部,再直直地刺透了何三叔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大惊失色,君瑶更是神魂失措!她眼睁睁看着阿冶一把被何三叔推开,穿透阿冶身体的利剑上鲜血如注,他沉默地目光毅然坚定,轰然倒地。 “三叔!”李青林越过阿冶倒地的身躯,扶住何三叔,查看他的伤情。   君瑶几乎不假思索地向阿冶飞扑过去,明长昱立刻拉住她,抬手遮住她的双眼,同时下令:“布阵!”   泪水犹如浓重黏稠的墨,遮蔽了君瑶的视线。明长昱将她护在怀里,快速在她耳畔交代:“你兄长不会有事!”   不过简单的一句话,犹如定神的承诺,君瑶抹去泪水,才发现灯光再一次熄灭,周遭完全沉入黑暗之中,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都在浓黑的黑夜里化作无声无形。   双眼无法视物,明长昱却能听声辨位,带着君瑶在狭窄的密道中进退腾挪,刀剑相交时,就能知晓对方的身份,是敌则斩杀,是友则记位布阵。   不过几弹指的工夫,不熟悉密道的侍卫和暗卫,已经迷失在其他岔口中,还留在原地的人,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暴露位置。   这里犹如黄泉地狱,呼吸不闻。几次转挪之后,君瑶已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噌”一声锐响,疾劲的利风擦身而来,明长昱与君瑶闻声避开,与此同时,听到李青林沉冷的声音:“成败胜负已定,明长昱,你可以带我回去向朝廷交差,我只有一个要求,放何三叔离开。”   明长昱侧耳倾听,落地无声地闻声而去,同时将君瑶护在身后:“何三叔暗中罗网的朝廷中人还未清除干净,如何能放他走?”   话音一落,又是一道利箭破空之声,明长昱抱住君瑶侧身一避,方一动身,一股陌生的气息从背后窜出,索命的刀刃几乎紧贴而致,君瑶扬起短剑刺出,蛰伏在黑暗中的前朝暗卫中剑,行动迟缓之瞬,明长昱趁机带着君瑶蔽入安全之地。   李青林的声音在密道中回荡,逼仄的密道山壁将声音撞回,模糊了位置。   “密道中机关重重,侯爷就算有人带路,也不一定能破解密道中的危机。”李青林淡淡地说道,“侯爷难道听不出来,您带的那些侍卫,都不在此处了吗?”   君瑶闻言后背发凉,自陷入黑暗之后,前朝暗卫的声音,以及明长昱侍卫的声音气息,都变弱了。这密道,犹如一个鬼蜮,能让人无声无息地从眼前消失。   然而明长昱心知肚明,并非是暗卫和侍卫们消失不见了,而是这密道也如入山时的山石阵法一样,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迷乱,让人迷失方向和道路。或许在陷入黑暗之时,李青林的人动了机关,将其他人关绝在了另外的密道中。 明长昱拉住君瑶的手,突然停下脚步。   君瑶霎时如芒在背,在明长昱停步这一刻,她陡然察觉到前方有人,与她不过咫尺的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明长昱与对方同时出手,刀剑相接之声犹如闷雷,血腥气在阴湿的空气中蔓延,丝丝钻入君瑶鼻息之中。她睁大双眼,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就在此时,两柄利剑猛烈相撞,碰出火光,这昙花一现之间,君瑶看清了与明长昱交手的人——李青林!   原来身体虚弱是假,原来疾病多年是假,原来毫无身手也是假。他剑术尚算不凡,能在黑暗中勉强与明长昱交手。   几乎就在这转念之间,君瑶毫不犹豫地向李青林出手,李青林触不及防,被伤了左臂,震惊之余,留给君瑶一记冰凉且死寂的目光。   君瑶心间一震,迟疑之际,李青林一掌在君瑶心口,君瑶胸间一阵血腥翻涌,趔趄退后,撞到山壁才堪堪停下。   “小幺!”明长昱挥剑逼退李青林,阔步走到君瑶跟前,将她抱住。   “我没事,”君瑶握紧短剑,屏住呼吸不再出声。   李青林那一掌犹如劈在了明长昱心上,她不出声,呼吸浅,只是不想暴露两人的位置,免得腹背受敌成了他的拖累。但是正因她的那一剑,使李青林受到掣肘,再次蔽入黑暗中,不敢再轻举妄动。   明长昱凭借瞬间的记忆,带着君瑶走到一处岔口,这一处四方可避,易守可攻,相对安全。   君瑶摸到了他身上的血,却不敢声张。   “蓉城唐家,河安赵家,以及京城赵家,还有晋县崔家,我的每一处据点,都能被你提前知晓,甚至摧毁,是因为你在我这里,安插了不少内应眼线吧?”李青林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明长昱冷声道:“蓉城唐家,是前朝的人吧?你借助唐仕雍掌控蓉城,再借助崔家掌控晋县,实则进一步就能掌控本朝西南半壁,如此重要的位置,我如何能不查?更何况,唐延和唐仕雍打压君家如此心切,甚至与京城赵家以及刑部暗中有往来,怎么会不值得怀疑?”   李青林深吸口气,疲累地叹笑:“河安赵家,也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对其下手?”   “不错,”明长昱说道,“若你拿下河安赵家,不仅是西南,整个南方都会逐渐受你和前朝掌控,哪怕我不在你的人中安插内应,我也会借故清查河安赵家。”   李青林深深知晓,明长昱是如何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势力和步步为营瓦解的,他和明长昱之间的拉锯对抗,说到底早已经有了结果。   起初想不透的一切,如今都如醍醐灌顶般透彻了,他轻嘲道:“所以,君家被定罪流放,也只是一个局?”   明长昱感觉到怀中的君瑶陡然绷紧了身体,缓声道:“不错,”他抓住君瑶的手,看似是与李青林对话,实则是在向她解释。   君家家破人亡近十年,被朝廷世人诟病鄙夷近十年,而君瑶也因此蒙受苦楚冤屈十年,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一年的一场精心布下的局。自与君瑶相逢之后,明长昱曾无数次想将实情真相告诉她,可由于愧疚,由于大局,由于责任,他都不曾与她细细说明,让她始终蒙蔽在假象中。他无法想象,若是她知道真相,知道君家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侯府的筹谋,还会怎样看待他,是否还会愿意与他在一起……   黑暗中他,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但他真切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君家奉命调查前朝余孽之案,却被赵家人反诬,与此同时还有蓉城唐家落井下石,君家仅仅依靠少年皇帝,根基不稳,不能与那些朝中人抗衡,最后只能落得个被诬陷的下场。那一次角逐,君家败了,年少的圣上也败了,前朝余党的人虽退出朝堂京城,可仍有余孽遍布在其他地方。那些蛰伏潜藏的势力,才是更可怕的,所以,我与父亲……” 他声音一顿,搂住君瑶的肩膀,轻轻地安抚着怀中颤抖的人,低声道:“我与父亲商议,不如将计就计,判了君家罪名,将其父子流放,安排他们借机潜入前朝势力当中……”   君瑶几乎无力撑持,胸口剧烈起伏,心血翻搅,父亲在流放中去世,兄长生死不明多年,母亲病重离去——这一切,原来都是明长昱与朝廷部下的棋局。   她的思维一片混沌,明长昱搂住她的肩膀,沉声道:“所以,君家没有叛国,也没有谋逆,更没有勾结前朝逆党。”他郑重地在她耳畔说道:“此番结束回京,我会恳请圣上重翻君家之案,还君家一个清白公道。”   若不是他箍得太紧,她惊痛之下没有力气去挣脱他,君瑶恨不得立刻去查看阿冶的情况。她哽咽着,轻声问:“阿冶是我的兄长吗?”   明长昱尚未开口,李青林却是先回答了她:“我想不是。”   君瑶不肯听李青林解释,只会相信明长昱的答案。明长昱轻声在她耳畔说道:“潜伏何其危险,你兄长定是为了迷惑李青林等人,让人顶替了自己的身份,而他则以另外的身份潜藏。他此刻,就在我们身边。”   就在身边?君瑶仓皇四顾,可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兄长潜伏在什么人当中?是开矿的村民,还是前朝的暗卫?还是前朝人暗中集训练的士兵,亦或者是其他的身份?   李青林凄然冷笑:“侯爷,我两三千兵士,如此快速就被击溃,是因为君家公子吧?我亲自任命的将领,竟是潜藏在我身边的内鬼!枉我还一直以为,阿冶才是君家人,枉我以为,阿冶是真的因为憎恨朝廷憎恨明家侯府,才甘心背叛你,甘心归顺我,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局。” 他本以为明长昱在入山之前根本就没发现他的身份,所以甘愿冒险亲自带他进来,原以为可以将他困杀于这深山之中,没想到,实则是中了明长昱的计,自己反成了被困杀的人。   高下已定,胜负成局。李青林蓦然回首自己的一生,竟如此寡淡无味。他曾经的执念,转头成空,变得极其飘渺空虚。   他欲返身回去看看何三叔的伤情,一探一下,竟发现何三叔不知所踪。他顿时惊慌,就在此时,一阵嘈杂之声快速靠近——明长昱的人已经摸清这段密道的情况,找了回来。   火光也在此时亮了起来,明长昱与君瑶第一时间看向阿冶倒地的方向。借着微弱的光看过去,两人骤然一惊!   受伤的何三叔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拉下了山壁上隐藏的机关,轰然声中,一道石门快速落下。   明长昱与明昭等侍卫紧追上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何三叔深深地看了李青林一眼,自知这时候不可能去救对方了,只要石门落下,他就可带着那几个心腹暗卫离开,就能躲开明长昱的追杀逃出生天,或许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公子,保重!” 话音一落,石门轰然落地!   明长昱和君瑶率先去看受伤的阿冶,让人立即为他治疗。   李青林轻抚着石门,许久不语。   明长昱说道:“你终究是被放弃了。”   李青林惨然苦笑:“或许真如你所说,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们复仇的一颗棋子。我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清楚。”   “整座秀灵山已被包围,密道出口也有人看守,何三叔和那些暗卫无法逃脱。”明长昱将君瑶打横抱起,吩咐道:“出去再说。”   出去于其他人而言不太容易,但对于明长昱而言,却不是难题。   押上李青林,原途返回到关押君瑶的密室中。没有阻拦,也没有遇到危险,并没有耗费   太长的时间。进入密室后,明长昱吩咐人寻找打开密室的机关。知晓密室情况的人,除了李青林之外,就是阿冶。阿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而李青林为了给何三叔争取逃离的时间,并不愿意立刻将密室的机关找出来。   僵持不下之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地面山壁随之剧烈颤抖,大块大块的山石訇然坠落,山壁上也出现裂纹。   明长昱将君瑶护在怀中,看向李青林。   李青林踉跄着,在剧烈的颤抖摇晃中勉强站稳,说道:“三叔想将整座秀灵山夷为平地!要将山中的人都活埋于密道!”   当初开矿挖出密道时,何三叔就建议埋下□□,在最关键时引爆,即便毁了一切,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明长昱带着君瑶躲避坠石,厉声道:“再不开门,机括被毁,谁别想出去!”   李青林面色铁青,冷笑:“如此正好,能与侯爷葬身一处,我李青林也无憾了。也不算枉费我多年的筹谋算计!”   君瑶闻言,扶着明长昱四处查看,一块巨石突然坠落,明长昱与李青林同时伸手拉她。 接连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明长昱劈开眼前遮挡的细碎石子,与人退到狭窄之处。   李青林被巨石砸到肩膀,却不发一声,沉默地走向山壁,抬手重击山岩,山壁裂开,弹出机括,他伸手拉下,通往矿洞外的石门缓缓开启。   山石已经堵塞了石门通道,明昭等人快速清理,开辟出通道时出了石门,接应明长昱:“侯爷!”   明长昱回头看了李青林一眼,李青林理了理衣袖,缓缓地与他并肩而行。   爆炸与颤抖已暂时结束,君瑶与明长昱走得还算平稳,即将出门时,刺眼的金芒破云而来,她晃了晃神。   就在此时,裂声轰鸣,山摇地动,有人在身后重重一推,将她推出了密道!   她豁然回头,只来得及看见李青林模糊如烟的身影,还有他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与此同时,明长昱轻身而起,抱着她穿过细碎的砂石和坠落如瀑的泥土,出了秀灵山密道。   而身后的山体,轰然坍塌,流石山土,掩埋了秀灵山中的一切。 君瑶左右四顾,没有发现李青林。   天明佛晓,金芒破云,雾气尽散,秀灵山披上晨光,壮阔千里。   有铁蹄声铿然靠近,踏破山阙。 君瑶和明长昱循声看去,见无数铁骑撞破金光而来,为首三人,是身穿战衣的明长霖,战甲加身的隋程,还有一个前朝训练的士卒将领,手中拎着一颗人头。   君瑶心头一震,泪水模糊了双眼。   那人披着晨光,缓缓走到明长昱身前,说道:“罪臣君瑜,带何三叔人头,向侯爷复命!” 这一日,冬日的阳光何其璀璨,消寂一夜的秀灵山,如此辽阔壮丽。山头的雪色如染红梅,装点这繁世江山,灼烈夺目,令人激荡。   君瑶等了片刻,等来明长昱一个承诺:“春和日暖时,我们一起去蓉城,看看芙蓉花。”   君瑶点点头,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