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她从瑶光来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脸嫩心狠伪萝莉、日天日地耍流氓的魔教教主(女)and 正直善良武力爆表、霉运缠身丫鬟命的正道少侠   魔教被攻,教主失踪,江湖人人不安。某山谷树林,点背的正道少侠被从天而降的萝莉砸中。滥好心、倒霉命的少侠吭吭哧哧救了萝莉。   从此当她妈、当她爸,也当她孙子。   ---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曾经我的刀划过最尖锐的石壁,刺穿无数人的喉咙。雄江拍浪,颂传我的故事。红尘万户,无人比我更强……而如今,我窝在一个落魄小门派中,连拜山学艺都要走后门。”   “那破门派还没两天就灭门了。”   “掌门临终前居然把他的一干倒霉催弟子托付给我这个魔教教主!哈哈哈正道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我自己!”   “唯一好玩的就是我的小可爱(男主)嘻嘻嘻~~”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甜文 主角:女瑶,程勿 ┃ 配角:白落樱,张茂 ┃ 其它:伊人睽睽 ================ ☆、第1章 第 1 章   若是残雪稍霁,天上当有夜如银河,静静淌过。   白雪濛濛,伏于山腰。落雁山下村落散如星盘,黄昏过后,一曲羌笛声尽,万籁俱寂。村中烛火熄灭,无声黑暗中,几声孤零零的狗吠声响起。野狗叫几声后,巡夜人打着哈欠昏沉沉走过木屋。   树下趴着的野狗伸着舌头,懒懒俯身,闭上了眼。它耳朵忽然动了下,听到寒夜中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野狗敏捷跳起,冲向紧闭门的小屋。它叫了一声后,听到“呲”声,门被从里轻轻推开。   狗抬头欲扑欲咬,一只手从门后伸了出来。那手指节修长,血管突出,猛地掐住野狗张开的嘴,将其合上。狗“呜呜咽咽”地叫,门后黑暗中闪出了那人。另一只手在狗后背一劈,野狗眼冒金星,被人劈晕。门开的幅度再大,少侠的身影、衣袍在黑光中微微一闪。   巡夜人听到狗叫,连忙过来查看。屋门被开了一道缝,他凛然间不敢靠近。巡夜人正要敲锣喊人,他看到身后木门晃了晃,一个黑影从暗处飞扑而来。他张口,一字未出,口被捂住。巡逻人脖颈被重重一切,被拖入了黑漆漆的屋中。屋中其他被绑被关人打着呼噜沉睡,有眼下挂着泪珠的,有满脸凄惶的。被关了一天,他们在深夜中不安地睡去,没有被动静吵醒。   漫天璀璨,星照大地。   星光投在石阶上,放倒人的少侠终于抬起了脸。他鼻尖渗着汗,双手因动作而颤抖,呼吸在夜里略微沉重。少侠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心跳“咚咚”,满手湿汗,但他的眼睛却像天上的寒星一样明亮。   连续放倒一狗一人,程勿面上浮起了一个轻微而得意的笑意。但他很快收敛笑容——   “逃!”   “一定要逃出魔窟!”   程勿墨黑的眉头蹙着,贴着墙,冷静地观察四周环境。   星光如盛,程勿回头看眼一屋子七倒八歪的人。他一声未吭,从自己方才放倒人的怀里取了匕首,在手里掂了掂。巡逻的人在门外走了一拨又一拨,程勿屏住呼吸倾听许久。   再有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向这边,步伐越近,躲在门后的少侠呼吸便越轻。待他们说笑声近贴着耳畔,忽然看到眼前划过一道寒光。他们瞪大眼,眼中看到的最后光景便是那一道光。两人额上滴血,倒在地上。手里的武器掉落,程勿轻飘飘落地,在两把兵器砸到地面前,接在了手中。   一阵风袭,清气扑鼻。   程勿立在屋前,再向前方黑夜中掠去——   “哐哐哐!”“咚咚咚!”   “快起来!有人逃了!”   村里的静谧被打破,无数守夜人被哨声惊醒。火把点亮,人员出动,满村寻找一个丢失的少年:“这都是献给教主大人的,名单都送上去了。弄丢了,我等焉能活命?”   “教主还未调.教,到我落雁山下还敢逃……这人也太大胆了吧?”   ……   青山如黛,星光摇落。   山下一人怀抱包裹,使出自己生平最厉害的轻功不要命地逃跑。他在薄雾中穿梭,他逃上山下入村这条路。从山上下来的人在后对他紧追不舍,由不得他放松警惕。精神高度紧张,突有一道力量从前方压来。   此人立觉不妥,顾不上身后追兵立刻向后纵逃。但前方那股力量稳稳压来,撞在他胸骨上。他惨叫一声,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摔在地上。他怀中的包裹跌了出来,眼前一阵金星闪烁。他勉强捂着心脏抬头,视觉朦胧,昏过去前,眼前只看到一片白莹莹的光,从黑暗中走出。   他不甘心地喃一声:“女瑶……你这个……”   你这个妖女。   后方人气喘吁吁地赶到,见到从山上一路追杀的人已倒在一片血泊中。他们顾不上查看敌人,先看向前方的人。   女子身量纤瘦柔弱,个头娇小。她人在路头,腰间金白色的长带随她走动而起落。她面上罩着一张银色面具,面具挡住了眉眼,只能看到她紧绷而凉薄的唇和下巴。她的眼睛黑沉,透过面具看向一群身材高大、却连一个男人都追不上的随从们。女郎目光静黑,其凛冽的压迫感,让面前男子们惶然色变,噗通跪了一地。   下属们头磕地,不敢直面教主风采:“属下无能,如此小事,还惊扰教主,请教主责……”   “啪!”   女子一巴掌挥去!   她出手又快又果断,力道极重。一众跪地求饶人尚未看清,首领已经被那巴掌掀倒在地,口吐鲜血。有人胆战心惊抬眼皮,余光对上姑娘阴沉的目色,他骇得立刻低下头再不敢抬起。   身量娇小的面具姑娘目光沉沉地掠过他们,她下巴和脖颈露出的皮肤透白,其下青色血管几见,看着十分柔弱。等打过一巴掌,等属下恭顺地重新爬回来跪好,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下属首领一边咳血,一边艰辛回答:“我、我等……在山上发现此人行踪怪异,疑心四、四大门派……前来刺探。此人见到我等,果然色变而逃。不料他武功着实了得,似又在山中隐藏多时,极为熟悉地势……他逃至山下,却不巧撞入了教主手中……”   这个混入斩教刺探情报的男子极为可怜,毕竟连山上的教中长老,也不知教主女瑶身在何处。他却撞上了。   这个月入春,女瑶生了病,她病得厉害,无法理事。教中大小事务,皆交由圣女大人处理。山中人不知教主身在何处,更不必提一直蠢蠢欲动的正道人士们。   女瑶咳嗽几声,肩膀颤抖。她看着十分虚弱,似说不了几句话。女瑶不自我勉强,她打个手势,示意下属们把人带上山去审问。这些政务,让圣女去做。教主下令,十来个下属当即扣住奄奄一息的叛徒站起。他们不敢跟教主多说话,转身要走时,见女瑶面色微微有异。   女瑶:“嗳?”   下属们心里一惊,连忙顺着女瑶视线向后看去。风过耳,他们听到远方渐进的喧哗声、吵闹声。一众火把在夜中如游龙般行来,声势浩大,脚步杂乱。乱糟糟的,他们听到“抓住他”“他往这里逃了”之类的声音。   站在身量娇小的女瑶身后,他们看到星夜雪光下,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汇合,向这个方向追来。跑在最前方的,是一个少侠模样的年轻人。他一路疾走,半分轻功也未使出。追的人武功不弱,却没有这少年机灵。十来个人,尚追不上一个少侠。   女瑶眉目阴沉下去:又怎么了?!   她身后的随从们领会上意,面上燥得无法。看女瑶神色不虞,他们连忙解释:“是圣女大人找来的年轻公子们、少侠们。圣女看教主大人病得厉害,思量这些没有背景的年轻儿郎们或许顶得上用,可献给教主……”   女瑶思考了一下:“……当娈.童养着?”   随从们:“……???”还能这样解读?!   ……   星光如坠,清澈似洗。   风声在耳边穿梭,身后人紧追不舍!程勿身子弓向前,疾走之势如狼虎之跃。他面容绷紧,目光锋锐。他紧盯出村的方向,同时耐下心和身后人周旋。他一定要逃出这里,绝不要如那些人所说,献祭给什么教主。   离出村的路越来越紧,程勿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转个弯,视线忽然变得开阔,眼见村口就在眼前!   忽然间,他呼吸一滞,脚步微顿。程勿看到村口立着十来个人,那些人将一纤弱少女堵在身前。那些人身高体壮,穿着魔教人士衣袍,森森逼近那妙龄少女。星光水一般从天上流过,千万盏灯火在背后紧追不舍。被堵的女郎站在路中央,纯白衣袍,腰间金色长带流光溢彩,垂至裙尾。她长发贴着脸上银色面具,眉眼看不清,唇瓣因病重而苍白羸弱。   白衣空荡荡地裹着她的身体,少女孤独地站在村口,下巴微绷可见汗滴。她盈盈抬目,看向前方的程勿。   此女之虚弱,身后人之狼子野心!   定是被恶人欺辱!   程勿被少女目光轻轻一瞥,心中如有重锤猛落,热血涌面。身后人尚在追赶,程勿却猛扑向那众人。他武艺尔尔,胜在机敏。程勿将怀里藏了一晚上的石灰粉向人前一抛,十来个黑衣人瞪直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程少侠哪里管这个时候他们为什么犯傻!   一众男人狂咳嗽,程勿冲入人中,一把抓住那年少姑娘的手腕。程勿一拽之下没拽动,他低头看向那弱女子,声音急促:“小妹妹快跟我走!我是救你的人!”   “小妹妹”困惑地看他。   程勿看她如此发懵,心里焦急,一把将少女背于肩上,扬长就逃!   千古夜明,风起星落。   没有教主下令,随从们一边被石灰粉呛得咳嗽,一边不敢动作。他们眼睁睁见那陌生少侠飞纵而上,一把拥住他们教主。他们瞠目,看那少侠一刻不停,背着他们教主,身形矫健地跃入了黑夜中。   众人目瞪口呆,兼手足无措:教主是被绑架了吧?!   而他们不知该不该追。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例行排雷:姐弟恋!男女主人设如文案,均非真善美!   然后有小天使会好奇我瑶姐具体年龄是多少,姐弟恋的话她和程少侠差多少岁,其实整本书下来,程少侠表示他也不知道→_→江湖大佬的年龄总是活在传说中,辣么的神秘T^T   最后说今天更三章,一共发88元红包贺开新,大家先到先得~~ ☆、第2章 第 2 章   星伏千里,长夜似奔。   少侠程勿将路遇的无辜姑娘背于肩上,在寒夜中择路疾走。他眸子亮如锐星,年少的身量像猎豹般充满爆发力。他误打误撞掳走了斩教教主女瑶,斩教随从们没听到教主命令,纠结于该追与不该追之间。如此,程勿一纵数里,出了落雁山下村落,在荒间野地寻出路;竟渐渐甩开了身后人。   他背上的面具女郎:“……”   女瑶惊愕至极!   想她纵横江湖十余年,从未发生过如此乌龙事件。伏在少侠背上,女瑶覆于面具下的脸孔,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意。她的眼睛眯起,眼中邪意如丝如缕般涌出。女瑶抬起了自己的手,目光落在程勿毫无防备的脖颈上。   衣领微松,少侠冷白肌肤上凝着一层潮湿汗滴,雨落清荷般。   女瑶目中神色不变,抬手就要一掌拍下时,她曲起的手突然一阵痉挛,突如其来的剧痛在她骨骸间爆炸般散开。那痛意不留余地,她的脸当即一阵扭曲,痛得冒出了冷汗。手掌未劈落,体内隐患爆发,她咬着牙忍耐,手指蜷缩扣在少侠背上。   女瑶暗道一声不好,痛意一到,更深的寒意在体内一汩汩涌上。她冷汗淋漓,禁不住吸气,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浅微的呻.吟声。   女子发抖的“嘶”声在夜中清晰无比,程勿听出后,怔了一下。女子呼吸声灼热滚烫,烧在他耳畔边,让他后脊起了一层酥酥麻意。程勿红透了耳朵,却一下子扣住背上女子手腕,将“少女”卸了下来。他抱着蜷缩的女瑶,问声:“你怎么……”   话音未了,他松松抓住女子的手被女子反手一掌推开。那力道霸道凌厉,龙威虎势扑面而来。杀气直冲面门,程勿被掀得向后推开数丈,他被拍倒摔在地上。脊椎骨撞在地上咯吱几声响,程勿摔将得半天动弹不得。   他铤身而跃,却再次被压,那力压着他膝盖,寸寸向下。程勿满目惊异,想一个弱女子哪来这般力气?戴着面具的少女抬目,幽幽冷冷地望他一眼。这一眼似来自森寒地狱,爬满了阴阴冷意。程少侠眼瞳陡然紧缩,他绷脸,拼力抵挡来自少女的力道碾压。   她蹲在地上一动未动,周身衣袂却无风自舞。她周围的气流如有实质,卷成一个弧度尖锐的庞然大物,向此地的唯一活人,程少侠碾杀而去。寸寸前逼,风中有刃,程勿身畔起了一阵阴风,他体内磅礴内力被激得随之舞动,似要爆体而走。程勿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全身肌肉紧绷,咬紧牙关。   寒风无形,八方云动,一同迫向唇角渗血的程勿!   这般凛然内力非一般人所能抵抗,女瑶成名数年,行走江湖非常人所能比。若换做旁人当面斩教教主“发疯”,此时早已被震得晕倒过去。然而这位少侠,他扣着地面的指甲出血,发带被震碎,乌黑长发贴着瘦削面孔。他眸子幽静沉敛,身形瘦薄,却好像有无限动力藏于肌肉下。   十指发抖,青筋凸起,满头冷汗。   程勿不曾晕,不曾退!不曾在无知觉中被对方控住。   冷夜清泠,女瑶忍着体内爆发痛意,一身武学不受控制地从体内向外爆去。她看向那少侠,少侠唇瓣沾血,长发散肩,眼眸清黑。他目光一眨不眨,面孔轮廓刚硬,他抿唇忍耐的样子,几多隐忍,阴郁,又秀丽。   对视那一瞬间,天上玉瓶似陡一下被推倒,银河倾斜,她听到星光流转的声音。   在刹那间,她心头被怜悯之类柔软的情绪击中,不忍少侠受伤。心里改了杀死对方的主意,摇摇欲晃站起来的女郎开了口,声音沙哑绵软:“滚。”   程勿感觉到压力顿消,他剧烈喘了口气,抓着胸口心脏的巨手好像消失了。程勿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个陌生姑娘,他趔趄站起,没想太多,就见那少女似忍着极大痛意般、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程勿腰杆笔挺,不觉跟了一步。   下一刻,“咚”!尘土溅起,走了一步的面具姑娘直直摔倒在了地上。   程勿:“……”   他怔忡无比,盯着躺在地上无声息的少女半晌。天上星光亮如昼,少侠孤零零地站在寂静荒地上。程勿睫毛垂落,看自己指尖因为对方而沾上的鲜血,他低声:“小妹妹,你没事吧?”   姑娘没有反应。   程勿走过去蹲下,他按住对方的手腕,察觉到对方体内肆意冲撞的力道。他再轻声:“小妹妹,我救你,你醒来不要再发疯打我,好么?”   少侠清瘦的肩膀弯下,他将昏迷的姑娘背到了肩上。很快他怕对方不适,又干脆将对方抱在怀里。程勿手脚僵硬地将身量娇小柔弱的姑娘安放在怀中,他忧心这姑娘体寒如冰,开始四顾,想寻找过夜之所。   夜明如水,山雪未消,少年抱着怀中姑娘,走入幽夜深处。   ……   前半宿,女瑶被长年累月紧随自己的练武后遗症纠缠,痛意在骨内叫嚣,她体温骤冷骤热,晕了过去;后半宿,她被置于一个温暖的地方,体内戾气重重,然有一股温和的、弱小的力量从体外渗入,那内力温而不灼,让她骨血间的寒意舒缓了许多。   人的呼吸声在她头顶,还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话,她没听清。   忽然间,女瑶清醒过来,她猛地翻身坐起。她本能出手擒拿抓着她手腕的人,那人却反应快,在她手臂穴道上点了一下,她手臂动作一滞。女瑶睁开眼,看到清俊少侠蹲在她面前,目中星光在看到她醒来时晃了一晃。   摇曳生辉。   少侠背脊挺直,老气横秋地教训道:“我就知道你醒来会动手拿我,幸亏我有准备。姑娘,你小小年纪,却太凶了!小心嫁不出去!”   女瑶挑眉。   小小年纪?   他说谁?   女瑶一声未吭,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山洞中。天已经亮了,白乳色阳光暖融融从外罩入。少年背着光,眉目看不清晰,腰板挺得笔直,说话一本正经。他身上那种昂扬不摧之势,倒和昨晚有点像。女瑶敛目抬手,摸上自己脸上冰冷的面具。   程勿一板一眼看着少女面具下露出的唇和下巴,沉声道:“怕姑娘你有难言之隐,我昨夜给姑娘疗伤时没有摘下姑娘面具,请姑娘放心。”   女瑶眉毛扬了下。   给她疗伤?她的隐患岂是一个刚出茅庐的小孩子疗得好的?她没有说话,但她目力清晰。昏光中,她看到少侠变戏法一样,从身后端出了叶子裹着的一汪水。程勿周身气质有些冷冽,但他垂眼将叶子做成的杯子里盛着的水递来时,唇角短暂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努力扮老成的少侠显出几分初出茅庐的青涩感。让他显得不那么僵硬了。   他像哄一个小孩子般:“山间采的露水,姑娘你先解渴,不够的话我再去采。姑娘放心,我特意寻到不显眼的山洞,昨晚村里那些恶人一直没有追来,想来一时半刻他们也不会追上。等姑娘休息够了,我们再上路躲避他们。”   “我知道姑娘武力不凡,昨夜还那般……姑娘放心,我不怪你昨夜对我下手,”他尽量宽容地一笑,“想来姑娘不由自控,是那村中恶人也给姑娘体内下了药吧?”   程勿瞳孔幽黑却澄澈,看着女瑶。   女瑶捧着树叶杯子的手一顿,她当做没听到。清冽露水刚沾上唇,她听到程勿说:“斩教那女魔头原来荤素不忌,不光对我等男的下手,还对姑娘这样的小妹妹下手。损及阴德,如此十恶不赦之事,难怪那女瑶让天下人不齿!”   女瑶一口水喷出。   程少侠诧异地连忙来为她拍肩。姑娘她戴着面具,她脸上的表情不为人知,但她被水呛得太厉害了。程少侠拍着她的肩膀,看她慢慢缓了下来。姑娘抬起明眸,沾着水雾的手指搭在他手上,她声音喑哑、语调奇怪地问:“女瑶?此事和女瑶何干?”   程勿难以启齿。   他唇动了两下,当着年少女孩的面,说不出难听的话。他初入江湖,不通俗事,看这姑娘穿着打扮似也讲究,大约有几分背景。这位少女,是他出来后第一个碰到的、自己救了的姑娘。程勿心中对她有“共患难”的亲切感,他不怨对方昨夜对自己下手,他温柔地提醒这位小妹妹:“女瑶就是斩教教主,江湖传闻中的女罗刹,大魔头。”   “她让手下到处抓江湖人。我和你都是因为这个原因着道的。”   恍然大悟后,女瑶戏谑问:“……那位女罗刹,她捉你干什么?她不认得你吧?”   程勿觉得这个姑娘怎这样天真?   他又嫌丢人。   然而对方目不眨眼地好奇看他,他别开了脸,低声嘀咕了一句:“听说她专抓年少人行苟且之事,采阳补阴,然后把对方当禁.脔扣于山中。许多侠客侠女都被她采了。”   程勿:“姑娘,你我要联手自救!决不能让老妖婆的诡计得逞!”   女瑶:“……”   女瑶胸口那口郁血默默吞下,她在少侠鼓励而期待的目光下,轻微地,古怪地,含笑点头,与对方拍掌——绝情的女瑶要与人合作,对付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程少侠,可爱的(*?▽?*) ☆、第3章 第 3 章   圣女白落樱选年轻孩子们上山献给斩教教主女瑶,女瑶虽开玩笑说“娈.童”,但她心里明白真正缘故。   出了山洞,女瑶望着忙碌的程少侠,手指转着青丝一绺——这位就是白落樱送她的人选之一啊。   尚是年少,眉目如春。   冬日已去,初春刚生。山下有了些微青嫩色,山中连冬的积雪却还未完全消融。山路积着水,黄色青色的青地土丘间,间歇伏着皑皑雪意。结冰的雪覆在瀑布上,一片莹白中,程勿少侠跪在冰水边,小心地用匕首扎破冰面,再用叶子盛水。冰碴在手中化了水,他袖口微潮。红日当空,阳光照在他侧脸上。   那种暖色,将少年鼻梁处的纤毛、脖颈上的小痣都照得一清二楚。而他当真相貌出众,一个粗服野人扮相,偏偏生鲜无比。   跟在程勿身后的女瑶,面具下,她的笑意加深。她那如蛇一般危险又致命的目光跟随着程勿,且看程少侠要如何逃出所谓“罗刹女瑶的魔掌”。女瑶一边想心事,一边随手抬袖一弹,将树上暗中窥视他们的此地教徒打晕放倒。程勿转头捧着叶间水,他扬眉,询问面具少女要不要喝水。   “面具少女”感慨道:“灌了一肚子凉水,好饿。”   程少侠迟疑了一下,他跪在地上,望着姑娘的眼睛漆若黑玉,温润含水:“怎么会?我用内力给你暖热了的。”   女瑶:“……”   程勿紧接着反应过来:“对,我们该找吃的……这山好大,小妹妹你虽然武功不错,但也要跟紧我,万一有野兽怎么办?”   程勿站起来,带领“小妹妹”在山中寻找食物。他完全无知,不晓得这整座山名为落雁山。关外西林落雁山,乃是斩教的大本营。此言即是,程勿少侠逃出了山下依附斩教的小村落,他却逃上了山上斩教的地盘。女瑶笑眯眯地跟随在后,等着后续。   有女瑶暗中相护,两人畅通无阻。两人在山中转悠了小半日,山中无鸟飞腾,无鱼嬉戏。程勿绷着脸,他毫无经验,看什么都很陌生、很稀奇。但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妹妹”,为了让小妹妹放心,程勿作出一副熟悉山野生活的样子。他一边拂开嫩芽绿植,一边不着痕迹地试探身后小姑娘:“姑娘,你平时跟你门派师兄们出门,也在野外烧火做饭过吧?你知道怎么狩猎烤肉吧?”   身后紧跟的脚步声停了一停,姑娘轻笑出声。   那声笑低哑酥.麻,像贴着耳根飘过,程勿的耳朵腾一下就红了。他想莫非那姑娘看出他实则全无经验了?   不料女瑶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飞蓬树莓,漫不经心地答他:“我并无经验。我自来被人伺候,没有伺候人的时候。”   程勿重新打起了精神,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总比在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面前班门弄斧好。女瑶完全不帮忙,程勿也没有寻求帮忙的意识。他一人屏着呼吸耳听八方,寻找猎物。此地地形曲折往返,复杂无比,好多次在其中迷路。身后姑娘始终一声未吭,程勿也当做无事。到正午时,灰头土脸的程勿少侠终于打晕了一头野猪。程勿绞尽脑汁从记忆中找经验,一会儿找柴火,一会儿洗匕首,当真很忙。   女瑶的耐心却快没了。   程少侠忙了一早上,女瑶动了一早上心思。她跟着这位少侠,看他身手,猜测他的出身;看他相貌,猜他是哪方人士。程勿口中说要与她合作,“对付女瑶”,女瑶猜测他要如何合作。程勿少侠好像武功不行,但他内力似极为充沛。女瑶暗自纳闷,正道人士现在找的内应,是觉得无法以武力制服她,开始走奇怪路子了?   女瑶等了一上午。   程勿完全没表现出要和她合计共谋大事的样子,而女瑶哪里有耐心陪一个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屈膝坐在古树道旁,看程勿忙着烤野猪,女瑶终于按捺不住了。少侠脸上被火熏出几道黑,他用心地研究、猜测这只猪怎么烤熟。簇簇火苗边,女瑶忽然开口:“少侠,你要对付女瑶?”   程勿忙乱中被点名,他抬头,肃穆地点下头。   女瑶:“那我们何时动手?直接进女瑶地盘大杀四方么?”   程勿脑子没问题。他说:“听说她很厉害,我打不过她。我们得从长计议。”   女瑶:“怎么从长计议呢?买通她身边的人?我们去打听下她的下手是谁?或者我们跟正道四大门派告密,和四大门派合作?我们两个单打独斗不行,要不干脆混进斩教。我们取得女瑶的信任后,利用她的信任,给她背后一刀。怎么样?”   程勿:“……”   程勿面上温润的表情消失,他转着火架子的手停了动作。他眉头开始拧起,唇抿住,神色越来越凝重。   女瑶心中一喜。她倾前身子,侧耳倾听,想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程勿高声斥责她:“姑娘,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学好?我们要赢得光明正大,怎么能背后给人使绊子?”   女瑶眸子一眯,神色微冷。她凉凉道:“光明正大?等你能打得过她的时候,她恐怕早就入土了吧?”   程勿神色稍顿。他赧然了一下,有些话本不想说。但面具姑娘声音冷了,他听了出来,心里颇觉愧疚。他犹豫一下后,给这个陌生姑娘解释:“不瞒姑娘,我实则……不通武艺。但哪怕我不通武艺,罗刹女瑶,人人诛之而后快!只是想打败女瑶,我得先拜师学艺……但我也不急着拜师学艺,我们得先把村子里被关的其他人救出来……”   想了村里被关的人,程少侠立刻自我反省。他将野猪肉架在火上,起身走到姑娘身旁坐下。他作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姑娘也是逃出来的,当知道村里还被关了很多无辜人。他们都被魔教陷害,我们不能无视。我姨从小跟我讲人不能自私,人要互相帮助……”   巴拉巴拉,真是一种另类折磨。   女瑶忽视了耳边的嗡嗡嗡碎念,她闻到空气中的一股子焦味。她抬头看那架在柴火上的烤肉架:“你的肉!你的肉!”   火烧得旺盛,被风吹飞,火苗沾到散在地上的柴木上。连着草皮,一团火上架着烧焦的野猪。火焰熊熊而起,烧上旁边的百年古松——   程勿跟随女瑶的视线看过去,他顿时崩溃弹起扑过去:“我的野猪肉——”   “着火了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   ……   斩教一众人聚在一起,拿着地图研究那“恶贼”将他们教主绑去了哪里。昨晚未寻到人,天亮后,管事的匆匆派人上山,去通知圣女这件事。其他人则愁眉苦脸,想教主和那贼人此时在哪里。   他们倒不担心教主安危。以他们教主的手段,哪怕生了重病,一个小贼也不可能占了便宜去。   他们焦虑的,是他们办事不利,被教主大人当面撞上。而且一夜过去,他们还在犹豫怎么找人。不找吧,如此不关心教主安危事后必然被清算;找吧,万一打搅了教主好事怎么办?找人的规模该大该小,需要仔细考虑。   他们搜了一上午,因为太过犹豫,许多痕迹都没找到。眼看到了中午,一行人精疲力尽地坐在土地上发愁。他们唉声叹气间,忽有一人望风时喊道:“快快看!有人在我圣山上放火!”   众人一听,立刻火大:“谁?当我圣教人死光了么?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众人气怒,这么多年,圣山还从来没被人烧过!这是他们的地盘,四大门派难道是听了小道消息以为斩教无人,敢来他们门口挑战他们威信了?落雁山五个峰,想在其中找人很难。但发生了火灾,出来寻人的诸位斩教教徒立在峰巅,他们手放在额上探目,很快确定了放火地点——   “那里!是金使所掌管的山峰!金使的山头被人烧了!”   “兄弟们快,金使有难,我等前去相助!决不能让金使被正道贼人们欺负了去!”   ……   金使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   斩教五峰,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就是“五使”之一。金使人到中年,相貌中上。他武功有成,权势手握,再上面的教主、圣女、二老他也干不过,自觉已无可求。人生快意如此,金使心中美哉美哉。   昨夜山下逃犯走丢的事,金使也听闻了。那事是圣女负责的,金使听说后,跟手下幸灾乐祸地挤兑了圣女一番。圣女弄丢人,还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教主撞上,圣女必受惩罚!金使心中唾骂:白落樱那小妮子仗着貌美惹人爱,连他的聘礼都不收。呸!假白莲,合该有被教主收拾的今日!   上午的时候,金使假惺惺地关心了圣女一番后,回到自己的峰中,招来美女,饮酒作乐。酣畅淋漓地耍到正午,山中突然起了火灾。酩酊大醉、美人卧怀,随从们赶来报告,金使一听之下,酒醒了。   他火冒三丈:“谁敢在我头上拔毛?谁敢烧我山?”   “跟我来!杀了他!”   斩教教众们看到了金使所在峰中烧起的大火,他们从四面前来应援。一众人浩浩荡荡,跟着气得脸色发青的金使,操着武器前去抓“纵火犯”。而在峰中密林,其他人在寻他们,程勿少侠则想办法救火。   火势越大,他越着急。他从不指望一边似乎吓傻了、呆站着不动的“面具小姑娘”。   程少侠眼神锋利、行动敏捷,仗着充沛内力来回往返。他情急之下脱了粗衣外袍,运水来浇灭大火。他又拿着大树枝跳上树挥打,再用土去掩火。飞上纵下,内力高耗,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火被程少侠一己之力扑灭。林中重归寂静,程勿大大松口气,瘫跪在地。   他大口喘着气,脸上颜色黑一团灰一团,唇瓣断无血色。发鬓汗水滴落,程勿喘气剧烈:“姑娘,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去救山下村里人,再晚可能会被发现……”   忽然间,他察觉到周围太静了。   春山一路,半山盖雪。厚厚云翳下,雪白夹绿的山峦起伏,山峰耸动从上向下,花木从天上飞过。气流涌动声中,只听到风吹,叶动,水流……   程勿猛地跳起,跃向后方女瑶身边。他抓住女瑶手臂要逃,女瑶一动不动。程勿要再提醒,周围四面山头哗啦啦涌上无数人。那些人蝗虫一样从上扑下,密密麻麻,浩荡如星辰罗列。程勿当即摆出迎敌姿势,将女瑶护在身后。看向四方人,他嘴颤了颤,面色惨白。   他心想:完了!又落入这帮人……   然这帮人冲下来后,喊打喊杀声在看到他后骤然停住。四面八方,所有人面色齐齐变得古怪。像是要发出什么,却在某一时刻硬生生憋回去。冲在最前方的金使眼睛瞪直,面色如菜。惶惶半刻,金使一咬牙,他丢了武器,噗通向程勿跪下!   金使一带头,哗啦啦,所有人跪了下去!   程勿:“……?!”   众人齐呼:“叩见教主大人!”   程勿:“……!”   他听到耳后一声轻笑。女瑶声音低哑,飘过他耳膜,带着遗憾地叹了一声:“哎。”   “游戏玩不下去了。”   电光火石,念头乱飞。程勿脖颈发凉,他僵着身体回头,看身后“少女”覆着面具,露出的朱唇勾起。四目相对,雷声在山头轰地炸裂!她慢慢向他走来,他慢慢向后退。她气势渐渐增强,昨晚逼得程勿吐血的内力凝聚成刃,压向四方。她再不是无辜的被救少女了。   女瑶收了脸上的笑。她立于一众跪拜下属间,立于腰背挺直、厌恶看她的程勿面前。女瑶个头娇小,气势凌厉。她睥睨着脸色难看的程少侠,字字如冰:“我就是斩教教主,女瑶!”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我瑶姐,▁▁▁▁▁。   明天见(* ̄︶ ̄) ☆、第4章 第 4 章   女瑶身份暴露,程勿脸色瞬间青青白白。天边炸雷映着他脑内劈得轰轰的雷声,他实在全无江湖经验,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操作——   他在出村路口救的无辜小姑娘,根本不无辜。   她就是女瑶!   传说中笼罩在江湖儿女上空的一道浓重阴影!   男女通杀,小儿止哭!   半个山坡的人跪在密林中,林风飒飒,他们在金使的带领下跪拜教主。金使心肝激动,悄悄抬眼皮打量教主女瑶。教主她已经失踪半个月了,给出的说法是生了病,需要养病,教中一切事务由圣女负责。金使半个月没见教主了,他偷偷看,教主女瑶戴着面具,负手而立,身量还是那么娇小却蕴含可怖能量,唇角还是习惯性翘着却随时能冷笑,教主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女瑶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瞥过来,金使一个凛然!   冷不丁,被人忽视的程勿少侠一个拔地而起,呈大鹄拍翅之势向包围圈外逃去。程勿不通武艺,他轻功使半截就半途而废。且金使明察秋毫,急于在教主面前立功。程少侠一动,金使便腾地跃起,黑鹰一般凛冽扑向程勿。几乎同时间,程勿刚动,女瑶便迎身而去。她白衣如流云在半空中划过,腰间金白色的长带如华。众教徒迷离间,见教主、金使、陌生少侠三人已经遭遇。   金使大喝:“纵火犯!就是你!”   他五指屈成爪,扣向程勿。程勿逃势被止住,他狼狈却不露怯。少侠脸色苍白,在金使磅礴的攻击下,他当即双掌迎上而守。他全无经验,毫无章法,与金使连过五招,步步后退。金使冷嗤一声,将少侠从半空逼到地面上,他五指擒下——   程勿瘫跪在地,眼中映着那排山倒海般的手爪残影,眼见不敌!   一道白影倏忽而至,袍袖一挥,将程勿向后推去三丈。同时她运掌向上,挡住金使挥下的手指。金使惨叫一声,向后跌去。程勿被那内力向后连拂三丈,女瑶本是救命之举,谁想程少侠那般倒霉。   “噗通!”   程勿头磕到了地上的石子上。   他没被金使拍死,被自己的“救命恩人”救晕过去了。   鲜血淋漓,从程少侠后脑勺渗出。   一众人深深吸口气,痴痴地望着晕在血泊中的少侠:……这是何等倒霉催的命运啊。   金使被打倒在地,他才不管那个程勿,他捂着心脏,不可置信抬头,委屈大吼:“教主!”那个人要逃,他去追,去立功怎么错了?教主居然打他!他的一颗忠心如喂狗吃,金使心中憋屈万分,再吐了两口血。   女瑶目光扫过一众人:“谁也不许欺负他,这位……”她不知道程勿名字,含糊掠过,“少侠,是我的……”   众人目光炯炯:是教主的人?   女瑶眉眼轻眯,语调玩味,玩味中带抹温柔:“是我的……宠物。”   ……   程勿昏迷好久。   脑后大出血让他当场晕过去,被欺骗感情后心灵备受打击让他伤上加伤。斩教教徒好久没见教主,教主归位后,各个山头的人纷纷来拜。众人围着教主女瑶,已经遗忘了程勿。程勿被他们随意丢去了教主宫殿后寝中,他的伤也没人理。程勿少侠周身蜷缩,越来越冷。屋外房舍侧檐瓦上雪化成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水声滴滴中,少年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宫殿地砖上。他失血过多,凌乱长发覆脸,睫毛浓密。少年睡着,明与暗在他脸上流转。那露出的半张脸雪白,明秀。过来巡视的随侍望一眼,感慨教主的这个“宠物”生的真不错。   一种脆弱的、引人想蹂.躏的美。   程勿眉头紧蹙,他陷入不安的梦中——   “小勿,人家都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姨真不放心你。可是你也不能再在程家待下去了,左右都有性命危险,姨宁可放你出去闯荡……小勿,出去后就不要回头了。什么时候武学有成,再回来见姨。”   “你不通江湖事……这样,姨给你两本话本看看。江湖,大概跟话本里讲的差不多吧。”   “少侠你这听了两本话本,就敢出来闯荡江湖了?你家里爹娘放心啊?来来来,爷跟你说说江湖上的规矩……嗯,出门在外,你可一定要小心斩教那帮人。斩教教主女瑶,那是杀人不眨眼,没有人看过这个老妖婆的真容,她就天天戴着面具出来杀人!忒可怕!”   “听说武功特别高!四大门派的掌门人都不如她!你想想朝剑门的掌门都六十岁了,还打不过那个女罗刹……那女罗刹得多老!这么老,还男女荤素不忌。少侠你长这么俏,得小心点!”   “把他关进去!进献给教主大人!”   ……程勿从噩梦中清醒,刷地翻身坐起。他一坐起,后脑勺一阵痛,眼前发黑、身子发冷,让他喉口一阵恶心。程勿捂着心脏喘息两次,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勺。血已经结了痂,不会危及性命了。   程勿抱膝而坐,微微苦笑。   他总是这么倒霉——   刚出门没多久就被斩教抓了;   好不容易逃出来,随手救的人就是恶名昭彰的斩教教主女瑶;   被女瑶从那个谁手里救下时,他磕到了石头上晕过去。   程勿镇定了一下,人一旦倒霉多了如他,命运再大的恶意也能面不改色。他观察自己被关的地方,帷帐、灯烛、地毡,皆华贵无比。有床、榻、案,像是人住的地方。空间很大,却没有人迹。他扶着墙站起,烛火摇曳,从四面扑掠,在这种华贵之下,却有一种冰凉的、没有人间烟火气的冷意。   程勿被冷得打个哆嗦。   他脑中飞快猜这是哪里,他沿着墙,到处摸、到处敲,寻找出去的路子。他到一面墙前,听到了模糊的说话声。心中一喜,程勿蹲下,敲了敲那块砖。他屏住呼吸将砖从墙上拿下,没有机关,空了的那块砖后漏出一道微光——   外面有人!   可以逃出去!   程少侠最近的人生轨迹总在“逃逃逃”,他按捺着心中喜意俯下身,凑到砖透出的光前看。他一眼看到一个女子的侧影。那挺拔却随意的坐姿,那面具上耀出的银光、那唇角上的嘲弄笑意……程勿被刺激得血液逆流:又是这个女罗刹!   骗他的女罗刹!   等等……这里有床有榻,他被关在女罗刹的地方……女罗刹这是要干什么?!   女罗刹她正姿态闲然地坐在外头,听下属们回禀教中最近事务。   女瑶坐姿慵懒而潇洒。她着黑红色相间的武袍,英姿凛凛卧于长榻间,一腿曲起,手肘搭在膝上。后腰处枕着枕头,女瑶腰背却笔直挺拔。身上无女儿家该有的任何饰物,她身子微微前倾,手指转着长发,银色面具后的眼眸,无表情地审视着这帮下属们。   下属甲:“教主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等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就之前那个被教主撞上的正道奸细,圣女大人已经马不停蹄地前去审问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至于山下关的人,圣女大人会亲自来跟您汇报。”   下属乙:“今年供奉也如期送上,百姓们祈求圣女下山帮他们祈福,我们也向圣女大人传了百姓的意思。”   下属丙:“风调雨顺啊教主大人!没有任何意外啊教主大人!眼下只有一事,是我等心头之患……”   女瑶思索中,声调上扬,“嗯”一声询问。   下属们被教主盯着,立时变得激动无比:“那就是教主大人的婚事!”   女瑶:“一切无意外才不正常,我生病这段时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正道没有反应,”她往后一靠,寒眸眯起,手指一下下、不紧不慢地叩着膝盖,“这不对吧?”   下属们:“……”   他们的“催婚”被教主无视了过去。   众人失落地七嘴八舌讨论时,女瑶耳尖一动,她侧过头,听到了来自内殿的些微声息。女瑶眸中闪现笑意,转着长发的手指一顿后,搓了搓。牛头不对马嘴,她悠悠然来了一句:“小宠物醒了啊。”   众人:“?”   女瑶随手一挥,示意下属们下去,余事来日再谈。宫殿空下,随侍们告退,女瑶从榻上起身。她负手在后,悠闲如散步,晃到了自己的后殿寝宫中。一进去,一柄长剑冷光烁烁,直指她脖颈。   寒光照眼,女瑶眼皮不眨。   看长剑后程勿惨白的面孔,骤缩的眼眸。   她笑眯眯:“想杀我?”   程勿脸色冷然,他唇线紧抿,握剑的手毫不颤抖。女瑶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他心知肚明。这个女子一步步走来,气场强大。程勿不受她气场影响,他根本不拿剑对付她,他忽然横剑在颈。   长剑锋利,他散下的一绺长发被削下,青黑一尾,荡悠悠飘到地砖上。   女瑶停了步子。她诧异满满:“你这是干什么?”   程勿:“你抓山下那些人,不就是献祭么?我绝不委身于你,绝不与你苟且!你若是强迫于我,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受你的侮辱。与其在你麾下谄媚于你,苟且偷生,我当下便可赴死!”   帷帐飞扬,烛火摇晃。二人直面,女瑶面色渐渐凝重。   她盯着程勿,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程勿一直都在误会什么。   程勿的剑稳稳地搭在他脖颈上,他意志强硬,绝不妥协。   四目相对,心弦绷起。   女瑶忽而低笑:“你似乎有些认知误会。侮辱你?你把这个叫侮辱?这难道不是……”她突然出手,身法凌厉扑向前,程勿立刻侧身欲逃。女瑶手指一弹,他手腕半酸,握剑的手松了,剑被女瑶夺去丢在地上。程勿的手腕被女瑶抓住,他反击两招,女瑶掐住他脖颈。   挣扎打斗中,程勿趔趄后退,他被推下,后腰磕在床沿。他腰间一痛,伤上加伤,然而女瑶就在上方,这不算什么。   女瑶果断扣住他的十指压在床上,在程勿瞪大的含怒瞳光中,她神色冷淡,倾身吻上了他的唇。唇齿碰撞的刹那时间,女瑶的后半句话,噙着戏弄的笑意,消失于唇间:“这难道不是……人间至乐么?”   作者有话要说:  程少侠是个倒霉命,在我瑶姐面前过不了两招就崩溃^_^今天二更~ ☆、第5章 第 5 章   下午时分,里外殿相隔,外头光华敞亮,内殿烛火并微弱阳光一同招摇。春海无边,阳光晶莹。徐徐清风从窗下走过,外头男女细弱的说话声浪潮一般,渐近又渐远。日光铺入殿,帷帐扬舞,窗里窗外,影子浮在纱幔上,勾着金丝,明明暗暗重重叠叠。   唇齿缠绵!   程勿长发凌乱,鬓角潮湿。他坐在地砖上,后腰磕着身后的碧绿玉石床。背后床头传来的森森冷意爬上脊骨,戳遍五脏六腑,让他冷颤不住。而同时,他的手腕被扳,下巴被捏,他被迫地后仰头,承受女瑶的亲吻。   轰——!   脑内炸雷,身子发抖,程勿几番挣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而女瑶好整以暇,她的唇与他细细碾磨,似有似无,如蹭如贴。少年鼻尖、额头满是汗,他抗拒之意格外明显。方寸之距,四目相对,程勿眼中的怒色毫不掩饰,而女瑶眸中戏弄之意更浓。   女瑶笑意与唾液和他交换:“人间至乐啊……”   她又舔又吻,摩挲他的唇舌,那冷不丁的刺激感,那冰冷又温暖的触感,让程勿四肢百骸中溢满滔天巨浪。眼前如铺起绚丽画卷,妍丽明耀。他分明该厌该恨,可春日午后这陌生的亲密接触,又让他骨内生起贪图感。她迫,他逃,逃无可逃,却又忍不住跟随。他体内像是在敲着鼓,“咚咚咚”,他口干舌燥,汗毛为此竖起,而唇齿间的感触越让他魂魄为之激荡。   鼓响一声,他心弦跳一下!   女瑶扣着他手的手更紧。   他努力抑下,而转眼发觉,女子的唇又香又软。   心中之挣扎,左右之摇摆……阳光慵懒地散在窗棂下,铁马铛铛,屋檐侧瓦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水。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折磨,蚀骨芬芳,乃生平仅有。程勿的手几次向上抬,都被稳稳压下去。他与那女罗刹对目,眼波流转,她眼睛里的笑,让他脸涨红,恍了几次神。不、不、不行……程勿眉目冷峻,心中发狠——   “嘶!”   女瑶结束了这个亲吻,两人的唇在空气中牵扯出一长条银色亮线。不待回味,程勿被放开后,本能反手一推,女瑶趔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屏风前,四方明烛光辉照在女瑶身上。她摸了下被少年咬出血的唇,没多大感受下,她已经噗地吐了大口血。   女瑶还在“病”中。   但少侠带给她的新鲜奇妙感,让她心中大悦。   她一边咳血,一边望着床头警惕的程勿:“哈哈哈!”   她乐不可支,又吐血又是笑。脸上面具反着光,她笑得肆意而张扬。隔着虚空,女瑶抬手指,对他指指。指尖的点弄如暧.昧游戏,亲昵玩味,让少侠脸涨更红。她喉咙间懒洋洋的,漫出一声:“嗯?”   程勿看着她,被她笑得脸色青青白白。程勿只是没有与人相处的经验,但他是个聪明人。女瑶大笑,他已从她的笑声中解读出了她对他的嘲弄——   你管这个叫“欺辱”,嗯?   你没有享受么,嗯?   不是恨我么,你那强忍不住的反应……嗯?   程勿散着发呆呆而坐,怔忡地盯着女瑶方向。女瑶用行动告诉他,他的自以为是多可笑。他明明视之为奇耻大辱,可他方才又沉浸了进去。倒像是在应着她的解读一般——那是人间至乐呐。一路被捉弄,一路被女瑶欺负……逃又逃不走,打也打不过。   程勿年方十七。   他怔怔然。   眼圈一红,泪水掉落。   程勿:“……”   女瑶:“……”   程勿对上女瑶那古怪眼神,他猛地别目,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可怜程少侠脆弱的小心脏在短短两天内饱受摧残,对象还是同一人。蹂.躏来去,心思百转,程勿眼眶发红,又觉得分外丢脸。他挡着脸,急促地用手背狠狠擦去丢人的眼泪。他心中极度委屈,擦眼的动作就更加粗鲁着急。女瑶定睛一看,程少侠只掉了一滴眼泪,但他快把他眼皮给擦破了。   身后“啊”一声叹。   女瑶回头,看到通往外殿的金柱旁边,倚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白色武袍,腰间系红色长绦,再挽玉佩荷包等饰物。她立在阳光直照处,金光璀璨,琳琅满目。此女身形婀娜,玲珑有致;脸蛋微尖,眸子又很大。她眨着眼站门口的样子,呈一种天然娇俏感。姑娘已经悄无声息、津津有味地站门口看了半天,到女瑶结束了对程少侠的捉弄,她才发出了一声似满足、似感慨的喟叹声。   对上扭过脸的女瑶、和谨慎望来的程少侠,姑娘美眸上翘,唇角露出温柔又不好意思的笑——   “打扰教主雅兴了,但我也没想到你们……这般这般这般好!”   她眼睛如蕴三千春水,潋滟生情:“教主你得感谢我。这位少侠,好像是我送给教主的。对了少侠你叫什么?”   这位姑娘,即斩教对外的形象负责人,斩教圣女,白落樱。   ……   ——少侠叫什么?   女瑶漫不经心:“不知道啊。”   程勿后脑勺疼、后腰疼,嘴也疼。他难过又绝望,眼底红透。圣女白落樱几番追问少侠叫什么,程勿都不理。他吃了亏后,拒绝跟两个女魔头沟通。白落樱跟随女瑶出去,她一路好奇这位少侠是何等人物、竟被教主亲自带上了山。但无奈,女瑶实在无情,她不知道。   金乌坠落,黄昏姗姗来迟。   层层白雪,再有重重新生绿海。落雁山主峰间的绿色中,间或盖着庄重辉煌的建筑群,乃是斩教教主女瑶的住所。建筑群盖在山巅,檐尾麟黑,如翚斯飞。黄昏到来,山巅起了大雾,雾气重叠如影,铺照而来。   女瑶和白落樱一前一后,行在山间。到峰前垭口,风变大,二女立在巅上,且看山光水色,雾遮日影。   白落樱老实地跟女瑶汇报自己审问的结果:“是正道派来的奸细,藏在我教中好久了也没露出破绽。最近他收到了一个消息,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想下山投奔四大门派去。但他临走前起了贪心,怕自己回去后被正道排挤,想带走些珍贵之物或可献给四大门派。如此一来,小动作多了,便被我教中人发现了蹊跷,把他捉了回来。”   白落樱脸红。   她羞愧地反省自己的错误:“教主不在的这段时间,是我大意了,没有管好教中事,才给了这种人可乘之机。”   女瑶眼睛看着山中绿海,声音冰冷:“他收到的什么消息?”   白落樱:“他把纸团给吃了。他自己说是任务完成、要他撤退的消息。”   女瑶蹙眉,若有所思:这么一个消息,并不值得大动干戈啊?   天要黑了,山中寒意渐浓。垭口冷风灌来,女瑶低头咳嗽。她咳嗽了好久,脸色变得不太好。白落樱看她清瘦苍白的身形,担忧无比:“这次竟这般难捱么?你这次病得太久了,连正道都听到了些消息。女瑶,你莫再坚持了。既然你已经选了那个少年,把那个少年带了回来,就用他开始推演功法吧。”   她眸中带忧:“不然你若是……那可怎么办?”   “我斩教教主功法自来威力无穷,可自从丢了一部分后,后患也无穷。我看你日日消瘦,怕你寿命有损。既然找不到丢掉的那部分,我们只能想别的法子补救。”   “方才我看过那位少侠了,确实皮相好。教主既然喜欢,不防在他身上好好调.教一番,说不定这位少侠,还真能帮教主你推演出缺掉的部分。再则,即使中途出了岔,有了经验,我们可多找几人来。”   女瑶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放声大笑。   白落樱:“?”   她被女瑶含笑望一眼。戴着面具的教主戏笑道:“你知道你找了那批没有练过武的孩子过来,江湖上又要怎么说我了么?我已经是老妖婆了,现在又要加上‘采阳补阴’。脸嫩的江湖儿女们个个义愤填膺,气江湖上竟然有我这个老妖婆!于是三不五时的,他们又要开始来我落雁山打打杀杀,要对我除之而后快……”   白落樱听了,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一声。   教主的风评,在江湖上确实很糟,很糟。   却是女瑶说了一半,好像想到了什么。她眸子阴起,闭口沉吟,良久不语。   破云穿雾,一声尖锐鸟鸣从云翳间传来。女瑶抬头,看一只鹤从高处飞下,白鹤拍翅,飞纵如梭。它在空中盘旋,冲着女瑶再叫一声。女瑶抬起手臂,那只飞来的鹤落在她臂上,腿上缠着的纸条被女瑶扯了下去。   白落樱好奇踮脚:“哪来的野鹤?哪来的消息?写的什么?”   女瑶将纸条展开,白纸黑字,字透纸背——逃!   白落樱:“……?”   近日来的不对劲在脑海中回闪,自己病了很久的事,那想逃下山的正道奸细,村下关着少年少女们可能引起的后患,这张纸条给出的警示……女瑶盯着纸条良久,她脸色忽然一变,骤地缩起手掌:“不好!四大门派恐要趁我生病,联手攻打斩教!”   作者有话要说:  我程少侠被欺负哭了心疼o(╥﹏╥)o ☆、第6章 第 6 章   窗子被从外封上,有侍从立于下看守。内殿主人长日不在,以致殿中空荡冷清。程勿扯过轻纱帷帐,系成死结,再把案几、小杌、瓶罐、博物架搬动来去。他乒乒乓乓地在空无一人的内殿折腾,踩在小几上,手里抓着系死的纱帐。他贴墙踩窗,寻找下脚的地方,并利用自己三脚猫的轻功,攀着墙壁向上纵。   宫殿巍峨,下方有人看守无法通行,横梁上方有天窗和顶瓦。程勿不断上跳、攀爬,他费了好大力,才跃上横梁。程勿跪在布满尘埃的横梁上,擦了擦额上的汗,歇了一会儿。他的下方乱七八糟堆起来助他高登的架子,他蹲在高处,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结痂的伤,温润漆黑的眼中露出微得意的笑意——   女魔头把他关在内殿不理不问,以为他就逃不出去么?   上下求索、顽强自救中,程勿听到外头越来越近的说话声——   “教主,谁给你传的纸条消息?谁这么帮着斩教?真的不是你派去正道的内应?真的不是你的爱慕者?真的不是……”   “不认识不知道没听过!区区四大门派,不值得我派奸细……安排弟子们撤离落雁山做得怎么样了?他们多方联手,早有预谋,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么?”   “都在下山,十二影已经带着随从分批撤退。几位长老也被我哄下山躲了起来……但大家都走了,教主你不走么?他们肯定都是冲着你来的,你的身体还没恢复,留在山上凶多吉少!对了那个少侠教主你还没用?太急人了,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啊啊啊你缺失的功法到底在哪里!我们要不干脆下山帮你找功法去吧?”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安排给你的事做了么?跟朝廷联络的事你要放在心上,日后下了山也主要由你负责……”   二女说话,渐行渐近。一为斩教教主女瑶,一为圣女白落樱。   程勿少侠侧耳倾听,他听出女瑶的声音近了。瓶瓶罐罐、架子几案都在下方,程勿慌乱向下跳时,噼里啪啦带倒一大片。程勿就地一滚落在地上时,内殿侧门刷地被拉开,红袍女子面无表情地站门口。   四目相对,哐当一巨声!   身旁摇晃的木架子向程勿压去,少年倒在一地乱糟糟中,他双手抵挡,头脸却被拉杂一通杂物砸得灰头土脸。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手里缠着的帷帐再一绊,他重新跌下去摔得惨烈。身下碎了的瓷器片尖锐,刺到了骨肉。少侠容颜俊俏秀丽,但满面的黑,满身的土。   程勿摔得四仰八叉:“啊!”   门口的女瑶和白落樱:“……”   看少侠脸色青青白白,他涨红着脸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女瑶轻轻地,微妙地,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身后白落樱歪脑袋、好奇研究这位少侠在做什么,孰料女瑶刷地转身,将门关上。白落樱冷不丁被关门外,她不甘心地捶了两下门,没人应答。白姑娘鼓了鼓腮帮,盯着木门半天,才不甘心地离去,忙碌斩教撤退的事。而殿内一转身,女瑶背靠门,望着从杂物堆中站起来的程少侠,喝他的语气很古怪,并不甚凶:“我一不在,你就上房揭瓦,想拆了我的宫殿?!”   程勿:“……”   他立在原地,倔强地抿着唇。他远远防着女瑶,盯她的一举一动。几次见面都吃亏,见到女瑶,程勿不自在又难受。他低着头,脸发红,唇也一阵刺痛。大约因被虐得厉害,少侠紧贴着墙,不敢让女瑶靠近。   女瑶紧接着说:“正道那些伪君子等着灭我山门给我找麻烦,你躲在屋里也要给我找麻烦……”   程勿听到了“正道”“找麻烦”,他一愣后,心中大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非是不报,时候不到。本来不打算开口跟这个“小人”浪费口舌的程少侠喜不自禁:“真的?!”   女瑶:“……”   女瑶眯眼,眼中神色变得危险邪气。程勿将雀跃的语气压下,声音低沉:“真的?”   女瑶看他半晌,抬步走向他。她越过扔了一地的瓶罐瓷片,逼向步步后退的程少侠。整个宫殿都是女瑶的,程勿避无可避。他一个劲地贴着墙、恨不得钻到墙里去,女瑶已经气场凌厉地站到了他面前。程勿眼睛往角落里瞄,他要逃时,“砰”一下,女瑶立他面前,一手按在了墙上,将他躲的路子挡住了。   姑娘个头娇小,他低头俯视,忽听到细微声音。程勿眼睛余光一瞥,脸色立时难看:只见以女瑶按墙的手掌为中心,墙壁如蛛网般,一丝丝、一道道向四周蔓延。一堵墙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皲裂裂缝。   程勿僵硬着,被骇得一动不敢动:“……!”   女瑶面具未挡住的红唇一张一合:“看来正道联手攻我落雁山,你觉得邪不压正,心里高兴得很,恨不得我们马上败了,被正道绳之以法。但你以为你知道的全部都是真相?所谓的正道,四大门派为首。所谓的邪道,我落雁山斩教为首。近十年来,我斩教居于关外,正道占据关内,彼此或有冲突,但皆是小打小闹,整体上说,双方冲突不大,相安无事。”   “按你所说,正道四大门派对我斩教恨之入骨,因我斩教无恶不作,罪大恶极。然何以十年都没有过的冲突,突有一日,四大门派骤然联手,欲打上落雁山,将我斩教除之后快?”   程勿微懵:“四大门派代表正义,想灭你们,还要看时间?如果不是为了正义,你以为是什么?”   女瑶冷笑,她捏住少侠下巴,眸子阴下。极近对视下,她眼中冰刀霜剑,中蕴森然而残酷的风暴:“少侠,我告诉你,这世上,永远不存在真正的正邪之分。四大门派每次联手,从来不是因为你口中的‘正义’,而是因为‘利益’。”   “古来王朝国都建于长安,关中门派们占据优越地理位置。自古江湖势力要保持优势,必背靠朝廷。他们瞧不起我斩教这样的小门户,也自然懒得搭理关外这小地盘。但如今形势不同,新朝大魏结束乱世,定都洛阳。潼关和秦岭,相距千里远。我关外西林落雁山,距离新的国都洛阳,地理位置实在太优越……“   “新朝初建,四大门派经营了百来年的与朝廷的优势消失殆尽。他们想办法与新朝打好关系……新朝初启,无论对哪个门派,都一视同仁。已经安逸了百余年的四大门派焉能不慌?而我斩教占据这么好的地理位置,江湖上再传些风言风语,四大门派怕我先于他们,和新朝搭上了关系。怕我斩教从此洗白,变成朝廷势力,他们再奈何不了我们。他们日夜不安,辗转难眠……这才是四大门派联手,想灭我斩教的真正缘故!”   女瑶唇与他靠得极近。香风徐徐,让少侠浑身僵冷;她声音温凉,低笑着诱惑他:“你以为正道散播在江湖上的小道八卦,说我老,说我坏,就是真相?”   程勿大脑轰鸣、警钟响起,他眸子瞠起,傻傻地看女瑶。   女瑶随口而谈,她轻描淡写,就将一个程勿从未碰触过的江湖利益关系展示给了他看。江湖上的传闻,和女瑶口中的像是两个不同世界。在此之前,没有人把江湖势力和朝廷联系起来看。在此之前,程少侠的世界中,正就是正,邪不压正。四大门派必然代表正义,他们代表正义,所以对斩教除之而后快。但在女瑶眼中、在女瑶眼中……   女瑶眸子闪着诡谲光泽,志得意满的笑意加深。她轻蔑地哼一声,想一个小孩子,心中的道义真是容易动摇。程少侠脸色时青时白,取悦了她。然她刚放松,便见程勿猛地收了所有遐想,他贴着墙壁,盯着她一字一句:“那又怎样?你想说别人都误会了你,你不是坏人?我不该将你当作敌人?”   程勿长睫飞扬,脸上还一团黑一团白:“不管别人如何,外界如何。你对我做的事,足以我定义你为‘坏人’!我从未误会你!”   话音一落,他突得出手,抓向女瑶肩膀。女瑶微发怔,然身体反应极快,他刚抬手,她便运掌迎上。程勿手扳住她手腕欲从她手里逃走,女瑶反手相折,挡住他的攻击。两人身体紧贴,手脚齐用。攻势强硬,一打一回!衣袍飞卷,他们姿势换了一次,接连过了五招!   女瑶心中大凛:这个少侠!   他此前还糊里糊涂不懂武!   这次居然可以和她过五招!   五招之后,女瑶占了上风,重新将程勿压在墙上。她喘着气,眼中浮起恼怒之色。一掌拍在墙上,墙壁再裂。她将要说话时,外头哐哐哐砸门:“教主,下山刺探的人回来了!真的有人秘密向我落雁山行来!真的是四大门派联手了!”   女瑶手压程勿脖颈:“要么打败我,要么臣服我。”   门外:“教主!”   女瑶再喝:“听清楚了么?!”   时间紧迫,女瑶没时间与程勿浪费,她放开他,沉着脸转身便走。强大的气压一解除,程勿身子一松,沿着墙壁滑坐在地。被女子强大气势压得喘不过气,他脸滚烫,心脏还在突突剧跳,女子的长袍掠过他脸颊。   女瑶扫了扫被程勿弄得一团乱的内殿,瞥少侠瘫坐在地的样子。他鬓角渗汗、秀丽清隽,让她心中一动。女瑶面无表情:“像你那种蛤.蟆跳的方式,猴年马月能跳到你想到的地方去?”   程勿:“……!”   女瑶继续面无表情:“轻功不是你那样乱来的。你想从下往上跳,但凭内力不行,你得有心法。”   程少侠刚放下的心重新猛跳,他惊疑不定地捂着心脏,抬头看到女瑶垂下的、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眼中笑意微微,像在说:我知道你在搞什么,但我不在乎,也不想说你。程勿心跳砰砰,大脑空白。他脸燥: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自己将内殿乱成这样,自己想要逃出去的心思,女魔头全都知道!   他全身肌肉骤绷,心中涌起惊恐:女魔头要杀了我!   然而女瑶眼皮下垂,她面具下,唇角的笑玩味极重。她轻启红唇,念了两句话。檐下悬铃叮咣撞击,殿外下属再催,女瑶吓了程勿一大跳后,心情终于愉悦。她哈哈大笑着,踩过一地碎片,甩袖而走。而她留给了程勿两句心法,那绝妙至上的、斩教人人羡慕却不可得的轻功心法。   她念道:“玉皇开碧落……”   “……银界失黄昏。”   程勿怔坐殿中。   脑中回荡着她将他压在墙上低沉说的话——“要么打败我,要么臣服我。”   阳光穿过窗照在地砖上,尘雾漫扬。他将脸埋于膝盖中。程勿低着头,面上神色冷毅坚定——   女瑶。   笼罩在江湖儿女头顶上空的阴影女瑶。   她大约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程勿:女魔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女瑶:叫爸爸。   谢谢霸王票ε=(′ο`*))):   vivid_rabbit扔了1个地雷,雅轩扔了1个地雷,叉烧肠粉扔了1个地雷,loco扔了1个地雷   Mondo扔了1个火箭炮 ☆、第7章 第 7 章   出了关,离西林落雁山已不远。在镇上聚头休憩时,各大正道弟子招呼各自门派的事,彼此疏离而客气地点个头。反倒是两个贼眉鼠目的年轻人急匆匆赶来,谄媚无比地伺候众正道弟子们:   “我叫陆嘉。”   “我叫任毅。”   “我二人是青莲派派来给各位提供消息的,嘿嘿。虽然我青莲派名义上以斩教唯首是瞻,但我们弃暗投明,我们有一颗正义多得挤不下的心!就想为正道抛头颅洒热血!就想出卖斩教!有什么需要,各位尽管提!”   如此一番油腻而夸张的讨好,让正道弟子们各个反胃,纷纷表示没什么需要帮忙的。魔门以斩教为首,青莲派不过是斩教门前的甲乙丙。当正道门派们要讨伐斩教时,做惯了“甲乙丙”的青莲派拍手响应,派来了陆嘉和任毅二人做内应。奔着铲除斩教目的前来的正道弟子们看一眼两个魔门弟子过分巴结的笑容,心中纷纷鄙视:吾等浩光,不与尔蝼蚁为伍!   陆嘉和任毅压根不在乎正道弟子们不屑的态度,没人理会他二人,他二人蹲在路口,激动握手:   “女瑶不在!我们要说女瑶的坏话,反正她听不见!”   二人以女瑶为参考,点评来往通行的正道弟子们——   “药宗全是女子,不过长得一般。最好看的还是她们宗主,冰清玉洁,高贵出尘。比女瑶那张僵尸面具脸顺眼多了。”   “那个罗象门的大弟子一直皱着眉,苦大仇深。他该不会暗恋女瑶吧?”   “真阳派的那个小白脸,长得真俊!在这里面长得最俊了,我看女瑶说不定暗恋他哈哈哈!”   二人侃得热火朝天、激情澎湃时,见他们盯着的“小白脸”青年侧了目,往这里轻轻瞥一眼。陆嘉和任毅正襟危坐,那“小白脸”立在驿站马厩边,跟小二说了个什么后,向他们走了过来。   青罩白衣,行云流水。他在一众人中,眉目清明映秀,气质温润含情。他只是款款走来,两个邪道弟子已一阵紧张,觉得有些不敢直视。   远方皱着眉苦大仇深的罗象门大弟子蒋声往这里瞅了一眼,哼一声后移开目光;与女弟子们交代任务的药宗女宗主美眸微闪,心不在焉。青年人走来这短短几步路,他已经惹来了不少人悄悄打量。   这位相貌气质皆出众的青衣男子,是真阳派的一位地位极高的长老,名叫谢微。两个不熟悉正道的魔门弟子只知道谢微是门派里的骨干,具体地位有多高,他们也不清楚。   谢微走到了二人面前,彬彬有礼地问:“我等人已到齐,请问青莲派是否配合,今夜就攻打斩教?”   四方都是武功高手,谢微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弟子们都听到了。那个全程皱着眉黑脸的罗象门大弟子招呼师弟师妹们过来,美丽的药宗新任宗主也招呼弟子们过来听讲,群龙无首的朝剑门磨磨蹭蹭跟过来。   那黑脸黑了一路的罗象门大弟子忽然开口问:“人什么时候到齐了?不是说请来了夜神张茂么?人呢?自从下山,我可尚未见到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杀手呢。”   他语气奚落,嘲讽味足,面孔又瘦又冷,天生让人难以产生好感。   相貌出众的大好青年谢微说话始终和气,他回答:“那位是独行侠,大约独自行动,不与我等一起。”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各有微妙龃龉,不是那么对付。然为了对付斩教,为了完成掌门临行前交代的“最重要的是除了女瑶”,他们压下各自脾气,分享信息和意见。日头暗下,夜色渐起,一屋子青年男女嘀嘀咕咕地说话;灯烛摇晃,他们面色各异。   大雾起,天上星辰流转若银光长河。   一黑衣青年立在山巅,星光照着他高挺的鼻梁,他目光冷锐地凝望着不远的山峰。天上云翳徘徊若飞,忽一瞬,云层完全遮住了天上悬月,他幽黑的眼睛突然亮起。将刀一抽,青年发出一声嘹亮长啸,纵向那屹立在视线中、被薄雾遮挡的山峰——   关外西林落雁山!   斩教的大本营!   青年在黑夜中飞纵,身形如豹,刀势如电。当天幕降下,当天地漆黑,他是黑暗中的王者,他是夜神张茂!他身负任务——   “女瑶!”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借着夜色掩饰,在两个魔门弟子的带领下,包向西林落雁山。真阳派的弟子谢微目光莹润,略有复杂之色。他带领弟子们从东而行——   “女瑶!”   罗象门中的大弟子,那个总皱着眉的青年蒋声,当夜色暗下,当目标在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凝起真气,和弟子们从西抄去——   “杀女瑶!”   药宗的年轻女宗主嘱咐弟子跟在最后方——   “杀女瑶!”   既无掌门长老、也无首席大弟子领路的朝剑门弟子们一哄而上——   “杀女瑶!”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四大门派领着弟子们冲向同一个目标。他们盯着西林落雁山,人从散到聚,再从聚到散。他们在寒夜中奔袭,星光在他们头顶闪耀。从探知女瑶生了重病、到采取行动,正道将消息瞒得很紧,他们和魔门的青莲派里应外合,他们做足了充分准备。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冲上山,斩教面对浩荡人马,哪怕女瑶再安排,面对人数也毫无优势。斩教节节溃败,四大门派势如破竹!   夜和雾在天上漂浮,山上火把如龙,密麻如网。黑袍女子戴着面具站在山巅,目光冷静地盯着山中流龙般的光,听着四方下属们慌乱的汇报。斩教式微,人少,无法和联手了的四大门派相抗。山巅上留守的人稀稀拉拉,他们着急看向教主脸色。人声渐近,圣女白落樱还在苦苦劝女瑶:“教主,他们目标一直是您!您现在身体不比往日,您先走吧,我们为您护行!”   笑话!她逃?!受天下人耻笑?再谁来护教徒?女瑶垂目,她面上的银色面具在灯火中发光。   她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下,再抬起。白落樱为首的长老、下属们看向她,见姑娘的手摸向她腰部。在女瑶腰间,金白色的长带飘然流光。女瑶忽然一抽,光华璀璨,一道流光飞在她手中。金色的光在深夜中“啪”一下,半空中无风自响。光华耀眼而危险,白落樱等人纷纷后退,看向女瑶的武器——九转伏神鞭!   上杀神仙,下打人君!   女瑶高喝一声:“儿郎们,跟我冲!和他们所谓的正道,好好玩一场!”   灯火燎原,她气势磅礴,威压迫人。她高跃而起,一纵数丈。手中长鞭飞扬,迎面一众扑上来的年轻正道弟子们。冲在最前方的弟子们浑然未觉,只看到数道金色寒光抽来。噼里啪啦,火光流窜,金色所到之处,皮开肉绽,众人凄厉呼痛!   正道弟子们被抽飞、被打偏、被摔在地上,他们挣扎匍匐,抬目看到黑衣红袍的面具女子。青山如伏,云海如涛,夜星在上空摇曳。女子所到之处,周遭立倒一大片。她如夜中恶鬼修罗,赫然穿梭于人群。每走一步,伏尸百步!   积雪覆在山腰,绿色如海浪席卷山林。风声啸耳,女瑶长袍飞扬,乌发掠面。她立于高处的新绿树枝上,手握长鞭:“谁来杀我?!”   四方云动,千万星光横亘苍穹,天地间的光,聚在一人身上。   女瑶傲然长立,她的声音在山林松涛间回荡,将压在众人心头的恐惧传遍山林:“谁来杀我?!”   “女瑶……”   “她她她就是女瑶!”   “救救命女瑶来了!”   身后的白落樱等斩教高层们大笑出声,教主风采照人,激起他们心中豪情万丈。义气填膺,白落樱一举抽出袖中玉笛,横于唇前:“教主我来助你!”   其他长老们、随从们纷出武器:“教主我也来助你!”   “我等前来助你!”   玉笛横唇,曼妙旋律铺陈天地间。音色明亮,动人心魄。那魔音穿耳,与金色的九转伏神鞭相配合,一丈,三丈,五丈,十丈……“啊啊啊”惨叫声不绝。冲在最前方的正道弟子们口鼻流血,他们捂着耳朵,视线模糊。他们向后退,被笛声阻拦撞树;他们往前走,长鞭劈开骨肉!   漫山鲜血,激战不绝!   战斗发生在山巅。正道弟子们年轻,不知女瑶的厉害,他们无知地冲上山巅和女瑶直面;而本就出身魔门的两个小喽啰,陆嘉和任毅自然不敢直接冲去。听到满山谷的笛声和求救声,两个投奔正道的小喽啰庆幸无比:“还好我们两个聪明。”   “就是!女瑶可是跟他们正道的掌门齐名的大人物,直接跟她打,还要不要命了?”   “就让那些傻子去送死,消耗女瑶的战斗力。我们两个在后面放放火,喝喝彩,鼓鼓劲就可以了!”   两个小喽啰握手,沾沾自喜。战斗全都转去了山巅,他二人摸去了女瑶的寝宫外面,举着火把,想一把火烧了这里。等日后论功行赏,女瑶死了,他们烧了宫殿,也是大功一件!陆嘉和任毅联手放火,火焰高蹿,扑向那座宏伟雄壮的殿宇。   两人开心道:“放火最安全了,嘿嘿嘿。”   大火燃烧,烟雾弥漫,热流从地表传来。内殿中,程勿少侠从睡梦中睁开了眼,被呛得咳嗽不住。火色红光凛凛,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程勿少侠趔趄着、咳嗽着,飞快地捂住口鼻,屏住呼吸。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已清醒过来,目光一瞬间变得明锐犀利。他扑冲向紧闭的窗户直叩:   “有人放火咳咳咳!”   “女瑶!你放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小喽啰:放火最安全了嘻嘻嘻!   然后程少侠被放出来了 \(*T▽T*)/   高分飘过扔了1个地雷,雅轩扔了2个地雷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火箭炮   元旦快乐,今天继续发红包,老规矩,88个,先到先得~ ☆、第8章 第 8 章   纵观人生,以程少侠一贯稳定的运势来看,他被困在火场并不意外。然此时程少侠年方十七,他前十七年的活动范围太窄小,让他不足以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女瑶的内宫没有随从,几日来只有程勿一人。若非女瑶时常欺负他,程少侠简直觉得被关的日子也没那么惨。   “救命咳咳咳!”   半夜中,程勿被火的热度烤醒。殿中未点灯烛,窗上映照的火红色已明耀无比。程勿大骇,他跌跌撞撞地拍窗、拍门。为防他逃走,内殿的门窗皆封得实,程勿一挨身,门窗的温度非常高,证明大火已经烧到门外。   当机之际不可盲目开门窗。程勿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的人生经验非常匮乏。门不好出,因为内门外还有宫殿外门,不方便逃行。眼见窗子滚烫,他猜火烧到了这里。只想着赶紧逃出此地,烟雾燎燎,他屏住呼吸去撞窗子。他用平生最大力气去撞,不知不觉间,体内庞大的内力也被他用上。一扇窗被内外交夹,一方是势**来的火,一方是持续加力的程勿。“磅”一声巨响,窗子被催翻,火势如海,气势汹汹地扑向窗内的程勿。   程勿被扑过来的火浪直接掀飞。火入窗,大势已成,殿内的帷帐轻纱提供了机会。火卷上飞纱,烧得更为旺盛。程勿被掀飞之时,激灵之下顺手一抓,抓住了帘帐。他一头灰一脸黑,火的温度烤着他,烟火熏出了他的眼泪,也呛得他胸口憋闷。不敢耽误功夫,火就在下方,程少侠骇然之下,沿着帐帘就向上爬。   他猛然间想到屋顶!   火海中程勿勇于自救,他被几次卷入火潮中。火中时而发生爆炸,“砰然”声让人心悸。火苗窜上衣袍,程勿大脑僵硬,心神紧张下,却又出奇的冷静。他将衣袖挽起扎实,爬上了横梁。连喘息功夫都没有,他向上一跳,想跳出头顶的瓦片屋檐!   火上升速度极快,一扇扇窗子倒了,门也倒了。之后是梁木,是熊熊燃烧的家具。程少侠像猴子一样在横梁上跳来跳去,他猛敲打上方的屋顶。他要运用自己的力气把上方的瓦片顶开!   当是时,程勿将魔头女瑶从祖上十八代,骂到了祖下十八代!若非她封着内殿,关着他,何以大火烧面,他却出不去,眼看要被烧死在这里?他刚从家里逃出来,他还没有享受大好人生,像春姨给他的话本里人物那样过快活的日子,他就要折在这里了。世上有人这样坏,他好心救的一个人,不光欺负他,还要烧死他!   “咚咚咚!”   程勿拼劲全力去撞,他跳来蹦去地躲避火烧上自己的衣服。越站得高,他被烟火熏得越厉害,越是头脑昏昏。程少侠满脸泪水,擦一道黑一道。他掀屋顶掀得力气大,手也被划伤。满手血,满脸泪,程勿人生悲催到极致。   全靠对女瑶的怒意,支撑他没有在火里晕过去,还有力气去顶屋瓦。   他抽抽搭搭地掉眼泪,想他非要出去,非要让女瑶后悔!   宫殿外的两个魔门小喽啰,陆嘉和任毅,畅快地欣赏着自己放的这把火。大人物都去山巅上打了,这里安全无比。远看到宫殿起了火,回来救火的也寥寥无几。陆嘉和任毅心安无比地躲在这里,他们体内血液沸腾,喜滋滋地交换眼色:“一直躲在这里好了。等正道傻子们解决了女瑶,咱们就过去邀功!火可是我们放的啊!”   两人乐呵等待中,忽见面前被火海包围的宏伟宫殿“霍”“隆”几声。巨响后,在两个魔门喽啰震惊的目光下,一个少侠披着一层金色羽翼腾地飞起,像是从火海中涅槃重生的凤凰。半空的碎瓦木头金屑中,少侠半跪在宫殿屋顶上方。   他面容俊俏,眼眶发红。掀翻屋顶跪在最高处,他剧烈喘着气。成功没有让他大悦,他仍沉浸在被困火海的恐惧和害怕中。满脑子的女瑶,满身的动力,程勿脱困之时,心弦已至紧绷。   程勿胸口剧烈起伏,头顶星空如海,脚下火浪铺天。呆傻站在地上的两个喽啰被他目光一扫,全身如坠冰窟。程勿盯着他们,目光锐寒,悲声大喊:“谁都欺负我!”   陆嘉和任毅齐齐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厉害少侠:谁?少侠你再说一遍!谁欺负谁?   程勿已经脱困,斩教发生了什么他不在乎,他眼睛只看到放火烧他的人!无法原谅,满心悲愤,程勿呈大鹰展翅之状,从火海上空纵下,向两个喽啰掠去。   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无人有心思理会这边状况。斩教之前被女瑶安排走了一部分人,剩下的这部分人,正跟着教主浴血奋战。此时此刻落雁山顶,真正的大魔头女瑶正杀人杀得酣畅淋漓。她立在血泊中,修身如玉,手中金鞭如火尾,势如破竹。   等四大门派的几个大弟子、大人物终于赶到时,见门下弟子们都在惨叫着躲开女瑶。几人一个激灵,呆呆地看着夜空下的血海,和血海中的修罗女瑶。女瑶睥睨看来,银色面具上血迹几滴。她似笑非笑,走向他们。   众人不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四大门派中,实力最弱的药宗不敢动,朝剑门无领头人在,他们瑟瑟发抖。真阳派的长老谢微、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今日四大门派和斩教撕破脸,但凡让女瑶活着出去,倒霉的都是他们。走到这一步,无论女瑶重病的传闻是真是假,他们都要上!   谢微和蒋声沉住气,一言不发,二人一左一右,一同扑向女瑶!   女瑶的动作一滞,当即迎鞭挥向这二人。这二人虽不及他们掌门,但也是门派中的武功佼佼者,和女瑶之前对付的那些门派小弟子不同。两人凝气与女瑶周旋,竟也将女瑶短暂困住。空气中流窜的笛声一顿后,再次响起,众正道弟子刚喘过气,就重新头脑昏昏口鼻流血。   药宗的女宗主一边吩咐弟子们去帮忙救人,一边抬头,看到了立在高处树杈上、衣袂被风吹动摇曳的美丽女子:“吹笛的人在上方!”   其他几个有实力的弟子一看,立刻运功飞起,向高处的斩教圣女白落樱杀去。斩教的长老们、高手们哪里示弱,抄起武器便去帮助圣女和教主迎敌。一时间,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   忽然间,女瑶握鞭的手一僵。她体内内力骤然一空,从内爆发的寒意席卷她。女瑶暗道一声不好,知道因为运功太甚,今年体内本就未压下的隐患再度爆发!此时此刻!   高手过招,细枝末节都是转机。女瑶一个僵硬,对面的谢微和蒋声已经趁势反转,合力将她压下。女瑶跌撞后退,脸色煞白。然还不够,黑暗中,蓦然掠起一阵黑风,向她撞来。女瑶腰腹被狠狠一撞,她咳嗽着往前扑,挥起长鞭,却不挡对方凌厉攻击。   像是徒地刮起的黑旋风!   黑衣青年刀满如寒月,一刀刀砍向女瑶!   谢微和蒋声一愣后,即刻配合!   斩教众人分.身乏术,不觉急呼:“教主!”   黑衣青年身法奇异敏捷,不走寻常路,在黑夜中如虎添翼。他善于把握机会,女瑶招招凝滞,他招招逼迫。女瑶被他们联手一步步向山巅外推,她内力冲撞,周身一时冷一时热。眼前视线模糊,女瑶唇被咬破,体内绞痛之意让她吸气连连。   一刀刀、一剑剑!   鲜血淋漓!   那黑衣青年!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杀手,夜神张茂!   白落樱狼狈落地,她被药宗弟子们逼得魔音再无法起到效果。她看到教主有难,那黑衣青年实在太厉害,而斩教其他高手都被正道弟子们拖着赶不过去。白落樱心中惶然,目光焦急地盯着那黑衣青年!   她自来修习以音御敌,她的武功称不上好。然而!然而!   白落樱握紧手中玉笛,旋身跃上半空,从高处攻去。破开头顶新生绿色枝杈,分枝拂叶,她冲着那逼攻女瑶的黑衣青年,手中玉笛敲向青年。青年背后如长眼,错步而躲。却不防备白落樱不想着攻击,而是从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全身贴去。搂抱甚紧,挣扎不开!   张茂:“……!”   白落樱将全身内力凝于手中,抱着张茂的腰向侧撞。她不管不顾的共沉沦姿势,她陡然的出牌不按套路,竟将张茂制住!两人一同向旁边的千年古松上撞去!再被撞下坡,向浓密绿色林海滚去!   张茂一走,谢微和蒋声不受影响,二人合力,将女瑶逼向悬崖口!体内不断发生爆炸,爆发的隐患让女瑶跌跪在地,冷汗满头,握鞭的手已是发抖。   头顶星空如隧,流光飞落。那星海中若有大洞,排山倒海,滔滔不绝,有银色星辰从中飞出。   长发汗湿,一身伤痕,女瑶忽而抬头,透着银色面具,二人看到她眼中诡谲的笑意。天上的流光若飞在她面上,时光似短暂停滞。众人听到她轻声:“杀我?”   “我纵是死,也绝不落到你们手中!”   身后云涛滚浪、悬崖无底,头顶星光烂烂成雨,银色的雨海将将凝成。   她骤然笑得古怪,毫不犹豫,向后跳去——   “女瑶——!”   “女魔头!”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进入文案剧情了^_^   loco扔了1个地雷,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地雷 ☆、第9章 第 9 章   人间四月,星坠如雨。   林风如潮,四野幽黑,程少侠匆忙而慌乱地行在山间松涛中。他此前从未杀人,那两个欺辱他的小喽啰,事到临头,程勿也只是把人打晕了。随后他立于宫殿前,看到正道和魔门弟子们的大战,意识到女瑶正有旁的重要大事,此乃他逃脱其魔掌的大好机会!   倒霉倒了一路的程勿少侠心中大喜!   一路众人往山上走,程勿往山下跑。他不光要躲着魔门人,还要躲开热情的正道弟子。程勿深觉虽说邪不压正,然自己已经运气差成这样了,实在没必要跟着添乱。也许没有他的帮忙,正道反而能胜了呢?   就让女魔头失声痛哭悔不当初吧!   然后程勿迷路于山林中。他在曲折蜿蜒的山道上彷徨:下山的路太难找,岔路太多,丛林太密。程勿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片的绿海,听到一重重的松涛声。寂静的环境让程勿心悸,他惶然而沮丧地跌坐在地,努力压下心头的负面情绪,研究怎么在斩教人没反应之前远离这片晦气土地。   忽然间,天地声音倏静,万物息声。   天宫上空某一方向,亮光赫赫,莹莹然照天。星光盘旋流转,以肉眼可见之速,拖着光亮长尾,划过天边,向下跌来。在幽静漆黑的夜幕中,星光一尾尾扫过,明亮迅捷,人间大撼!   程勿猛地站起,看向这星坠如雨的天地异象。   同时间,落雁山上,无论正道和魔门,弟子们都仰头,满眼震撼地看那星光点亮整片天穹。沙沙沙,似风拂过,又似雨声滴答。亮光照在每个人眼中,打斗的弟子们松懈,小声讨论起这异象,惶惶猜测这是上天的何等预兆,是吉是凶——   “天要毁灭了么?因为我们灭女瑶?不能吧?”   身后弟子窃窃私语,被蒋声狠狠剜一眼。而山巅之上,头顶流星飞落照耀半边天,名门正道出身的谢微和蒋声也不觉抬头,看向那满空摇曳的星海。一尾尾亮色,一道道清光,来自天尽头,投怀送抱,飞向那向崖下坠去的女瑶。   半刻失神,让二人只来得及看到女子掀起的长袍和发尾。他们快追一步,也只立在山头,眼睁睁看着拥星载云,女瑶消失在二人视线中。头顶星坠不住,谢微和蒋声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斩教教主女瑶的生死,比整个斩教的灭亡都更重要。   天地大亮,星坠数息而不灭。   女瑶跌落山崖,当她无可着落,她体内的隐患大爆发,让她痛苦不堪。快速的坠落和体内的痛意,让她手中紧握的鞭子离开。“九转伏神鞭”,这历代作为斩教教主武器的金银色长鞭,被卷在云涛滚滚的半空中。离开了主人,它坠势更快。它消失在绿海山林中,悄无声息,不知何时才会重见天日。   紧接着,受急速流动的空气冲击,女瑶面上始终覆着的半张银色面具被脱落。   如雨星辰纷纷然,紧追着向下跌去的女瑶。万千散落星光照在女子长发凌乱的面上,映在她在寒风中掀卷的长袍上。万千流星奔逐,千年难遇一遭。女瑶却绝无心思观赏,她的内力消失极快,她身体痛苦,让她连坠速都控制不住。   睁开眼,女瑶与漫天星光对视。她难得自嘲:我也有今日。   恐怕这次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历数斩教数代教主赴死方式,我当别具一格,为后世耻笑万万年。   罢了,罢了——   风起云涌,程勿立在天地间,轰然间,他的衣袍被风吹起。他仰头看天上流星海潮,耳根一动,瞬间被更强烈的声音所吸引。被人间异象震撼之时,眨眼时间,呆呆仰望上空的程少侠看到了天边飞来的一道黑色影子,他意识到了不妥!   程勿当即跳开欲躲!   哪怕上苍真的选择毁灭大地,要欺负的人,也不该是他这个路人甲呀。世上高个的人那么多,天要塌了,不该他去顶啊!但星光和黑影一同追随着他,程勿脸色惨黑。他只来得及躲开一步,运起体内内力去挡。下一刻,上空掉下来的“重物”砸到了他身上。   噗通一声巨响!   山道地上被砸出一个大坑,程少侠被“重物”砸到了坑里。他吐了口血,眼前发黑,手伸出向上想喊“救命”,但下一刻,他便晕了过去。   而星坠速不变,光华夺目。   ----   斩教教主跳崖,大压力减小后,其余斩教高手落网不在话下。正道弟子们惶惶然地顶着人间异象,先去绑了斩教中没来得及逃走的弟子们,然后听从大弟子的吩咐,去山间搜寻找人,寻找失踪的女瑶下落。   星落山肩,谢微和蒋声温声讨论:“女瑶是真的被你我打下山崖,还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蒋声冷冷地看他一眼。   谢微眼神轻飘:“你再瞪我,女瑶也回不来啊。尽量找吧,实在找不到……”他笑了下,温润面孔还是那么秀丽,“反正我门派师兄不会责我,就是你要多费劲些了。”   谢微他师兄是门派掌门,真阳派和斩教的仇不是那么大,谢微想交代过去还是容易的。倒霉的是蒋声,蒋声所在的罗象门和斩教之间的仇颇难解,而且因为蒋声自己出身自带的麻烦,让别人很容易觉得“女瑶失踪,蒋师兄一定帮了忙”。   蒋声深恨女瑶带给他的麻烦!   两个正道弟子讨论女瑶失踪之事讨论得煞有其事,颇有章程。背后,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领着弟子们救治完了所有受伤的弟子后,回头看了谢微和蒋声一眼。女宗主如仙子般高贵冷漠,她年纪轻轻初担宗主,有心呵护门下弟子,连此次行动,前来的四大门派,也只有药宗是宗主亲临。   然无人在意这个武力极低的年轻女宗主。   药宗的弟子们心中不平,但他们的女宗主只是眼神淡淡地瞥了那两个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青年弟子一眼,就去交代弟子们别的事务。等到弟子们离去,女宗主罗起秀盯着谢微和蒋声立在山巅的背影,她眸心颜色清淡,神色却自复杂。   ----   星云如皑,流光入怀。   小半个时辰后,山林中某处大坑,一只苍白的、腕骨突出的手伸了出去。这只手吃力地掀开了身上砸中他的某个东西,程勿一脸土、一脸黑,他吭吭哧哧地从大坑里爬出去,间接咳了两口血。   程勿坐在地上喘气,他抹把脸上的土,揉揉被土弄得视线模糊的眼睛。睫毛颤抖,程少侠明亮的眼睛渐渐能看清东西。他看清了被自己掀开的、之前砸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人。程勿憋屈无比地吐口血:他倒霉出了新境界,走在路上都被从天而落的一个人砸晕。   那个人从天而降,砸到他身上。所有的冲击压力被他免费分担。   程勿微羡慕:怎么别人运气就那么好呢?   他心中满是悲催、难过、愤慨、不甘,但他又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哪怕心里不高兴,程少侠也走过去,用脚尖扒拉扒拉差点砸死他的那个人。星光流动,满天银辉中,程少侠蹲在地上,拂开了那人面上的土和血。他怔然,在流星中看清楚了这个人——   这是一张小姑娘的面容。   年少,稚嫩,大约不过十五岁。肤色过白,看着几多柔弱可怜。长发凌散,饰物皆无,姑娘安静地睡在星光中。星辰如河,在她面上流过。而她轻轻蹙起的眉目秀丽、柔软,婉婉含情。淋淋漓漓,鲜红色的血似花汁,几滴落在她姣好的脸颊上。几片叶子落在她额上,衬得姑娘凄凉冷清,楚楚动人。   程少侠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刹那,心口猛跳,异样情绪涌动。   程勿:……这是一个脆弱的、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   程勿的目光往下,落到了她全身沾血的衣袍上。少侠怜爱的眼神蓦然变得冷漠,他想起了自己所遭受的残忍待遇:这小姑娘这样的打扮,一看之下,便是方才经历了大战。此时落雁山上的大战有哪个?自然是魔门斩教和正道弟子们的大战了。   而这姑娘黑红色衣袍的穿着……当是斩教弟子。   程勿腾地站起来:斩教教主女瑶欺人太甚,天天折磨他,他将将差点被火烧死。他绝不要救一个斩教弟子!   他想:就让女瑶失声痛哭悔不当初吧!   程勿怕自己后悔,他不敢多看那姑娘清秀可怜的面容,他低着眼,转身就走。他才迈出去一步,便听到了周围窸窣声,人说话声——“女瑶会不会在这里啊?蒋师兄说落的方向,应该是这边。我们怎么还没找到?这落雁山也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的少侠~~   loco扔了1个地雷,高分飘过扔了1个地雷,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2个地雷 ☆、第10章 第 10 章   怪他身体比大脑反应快。   程少侠虽只会耍三脚猫的武功招数,但他内力是女瑶都承认的强。前来搜寻的正道弟子们还未走到跟前,隔着一个坡,程勿就听到了他们要抓女瑶。程勿看了看身后躺在血泊土坑中的小姑娘:这当然不是那恶名昭彰的女罗刹了。女罗刹怎么可能这么年幼?小姑娘大约只是一个普通的魔门小弟子。   程勿一个不小心,他将小姑娘拖出了大坑,又用土、草盖住了那个大坑。反应甚快地把小姑娘从危险地方拖出,他自己因内力太充沛受伤不重,精力十足地背着小姑娘找到了一个山洞猫进去。一地兽类残留的痕迹和味道,洞口用树枝挡住,他与昏迷的小姑娘坐在里面。程少侠屏住呼吸,听外面寻人声音飘近,再飞远。   程勿心中憋屈地瞪着靠在山壁上昏迷的小姑娘,他唇抿成一条薄线:我怎么就手快救了你呢?我为什么要救你这个魔教妖女呢?!   昏迷的小姑娘身体重心偏移,她软软地向旁侧倒,眼看要歪到挡住洞口的树杈上去。程少侠眼疾手快,身子前倾,一把搂住姑娘的脖颈。山洞空隙小,外头枝叶飒飒生风。沙沙风声与洞中兽味混于一体,少年郎搂着小姑娘的脖颈,与她额头相抵。   他一目不错,看到她温白的肌肤,宛如春水的眉目。她闭着眼,周身灵气不存,内力全无,然她的长发散在他手背上,如水藻般勾着他的手,让他心生异样。   程勿冷静而尴尬地侧过头,向洞外看去——   透过枝木空隙,看到流星清光扫过整片长空,将苍穹照耀宛如白昼。星落连绵,山间白雪倾覆。夜色深重,一层浓郁的寒气上升,洞中凉如冰窟。少侠与少女抵着额,他艰难地忍过这段寒意。且他怕对方冻着,将手覆于她手腕上,将内力传去。白雪之上,三两丛花挤出土壤,抽出嫩芽,开出了几多娇嫩的花骨朵。   寒与温同处,冷与热同眠。此夜有人焦急地处置斩教俘虏、满山搜寻跑掉的人,有人躲在山洞中,一边发抖一边不甘,再一边憋着气去救人。而流星飞飒,一夜甚为漫长。   待女瑶从昏迷中醒来,她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小妹妹……”   女瑶:哎,这句问候怎么这么耳熟?   刚开口打招呼的程少侠一顿:哎,这句问候我说出来怎么这么耳熟?   半夜流星未曾毁灭天地,天已大亮。四目相对,女瑶对上程勿那端秀清朗的面容,漆黑明亮的眼睛,她在片刻间补出了缺失的故事——倒霉的程勿少侠,他又救了她,用的还是那句“小妹妹”的开场白。想不到他真厉害,能逃出来。   面上冰凉,女瑶伸手一摸:面具没了。   她是长得多小,才会戴不戴面具,都被这个少侠喊“小妹妹”?   “小妹妹”她脸色阴晴不定,一声不吭,眸子冰啄般盯着程勿。她这种眼神,破坏了她脸上那种柔弱的、被保护的气质,且因目光太透太冷,让人心里颇不舒服。而程勿少侠已经不是之前的程勿了,他不再傻乎乎救一个人就把她当好人了!   程勿少侠刻意冷淡:“斩教没了,是我救了你。”   女瑶面无表情地看他。   程勿:“……”   他知道!他就知道!不能指望坏人有良知!他为谁躲了半晚上!他为谁到现在都还没逃出落雁山!这个小妹妹和他们教主一样,对救命恩人一点感激都没有!大概斩教的人都像女瑶那么可恶!   程勿心中气急败坏,怨恼自己心太软。他面上只抬了下下巴,神色格外清高淡然。程勿起身,甩了下长袍。他蔑视她:“虽然我救了你,但我对你们魔教一点好感都没有。你不要试图扒着我!现在你醒了,就去自救吧。我走了!”   程勿不想看这个坏人一眼,转身就走出山洞。女瑶目送他离开,始终一言不发。她尚未弄清楚目前状况,贸然开口不好,哪怕对象是那个看起来极傻极好骗的少侠。少侠走后,女瑶扶着山壁艰难站起。只一个简单动作,就让她面色扭曲、脸色发白。   体内内力完全消失了。   昨夜冒着隐患爆发的危机强行运功,让她新伤旧伤加一起,如今内伤外伤累累,连走一步路,都甚累。   女瑶开始后悔放那个少侠走了。然女瑶素来大气,并不太在意这种错过的机缘。她步履蹒跚地出了洞,目光一扫周遭环境,便认出这是落雁山的何处。口渴无比,她按照脑中记忆寻到了附近的小溪边。女瑶跪在地上,捧水浇了几口润喉,她才有功夫透过溪水打量自己现在的样子。   这一看,女瑶便怔住了——   面具完全脱落,她的相貌,好生、好生……年少稚嫩啊。   下巴紧窄,唇瓣嫣红,脸颊小而精致。她对着溪水眨眨眼,水中倒影的小姑娘娇俏地也眨眨眼。她收起凌厉眼神,溪中的小姑娘便蹙着眉、目光含雾,可怜而脆弱地与她对望。   女瑶被自己吓住,心中猛烈一震:“……!”   这般气质,何以服众?想她堂堂斩教教主,生有这么张脸,教徒们不得笑死?!   女瑶对着溪水自怨自艾、慌张地想找面具挡脸时,身后脚步声错乱,快到身边她才听到。女瑶身子绷住,一手攒住石头,警惕回头。她以为是正道弟子搜寻而来,然她定睛一看,见是一刻前气呼呼离开的程少侠,又跑了回来。   女瑶:“……?”   程勿目色慌张,到处找人。他在山洞里没找到人,以为她被正道弟子们抓走了,心里后悔十分。在溪水边找到年少小姑娘,程勿松口气。少侠躬下身喘气,手掌抵在膝盖上,目中的慌色退去。他呼气:“吓死我了,以为你被抓走了。”   程勿额发汗湿,他黑色的发映着冷白的脸,清夜寒星般的眼睛望着她,焦急道:“山上到处都是四大门派的弟子们。我回来是告诉你,你不要乱跑。被他们抓去了,别怪我。”   女瑶茫然地眨了眨眼。   程勿提醒她后,见她毫无反应,心中涌上羞意、恼意。晕色飞上脸,他面孔涨红,唇翕动两下。小姑娘只安静地看他,好似全然没明白他的提醒之意。而程勿几乎不敢看她,因她面色苍白、衣袍上全是血,她放在身畔的手都在发抖。   太虚弱了。   程勿心里一狠,转身就走。   女瑶没弄明白这个少侠跑走又回来,是什么意思。告诉她山上全是人,让她小心?废话,她当然知道了。女瑶的注意力回到溪水上,她撩起长发打量自己的脸蛋,重新思索怎么把面孔遮住……“刺刺刺”的脚步声再次从身后传来,女瑶再次攒住手中石头!   她猛侧头,又看到了跑回来的程少侠。   女瑶火冒三丈:“……!”   这人有病?!   程勿涨红着脸,鼓起勇气大喊道:“山上到处都是要抓你的人,我可以救你!但你要和我约法三章!”   程勿目光紧盯少女,见少女眸中神色一呆。她眸子黑白分明,长睫湿润上掀,痴痴地看他,如看一个神奇物种。可是程勿的善良和心软,让他确实做不到放一个娇弱的小姑娘被人欺负。他瞪她:“约法三章!我才救你!”   他怕她不答应:“不然以你现在能力,绝对离不开这里!他们没找到你们教主,一定会欺负你这种小喽啰!”   一日之隔,女瑶的地位,在程少侠口中,从“女罗刹”“女魔头”,降为了“小喽啰”。女瑶且看他,她困惑地撑着下巴。听少侠一字一句:“第一条,不能滥杀无辜!”   女瑶脑中飞快转,思量和程勿在一起划不划算。山上无人认识程勿,若说她有被认出的可能,程勿则绝对没有。这么一个少侠,还想救她。没人想得到女瑶会和一个少侠在一起的。少侠盯着她,她快速转变了自己昔日身为上位者的习惯。女瑶微微一笑,兀自改变了声线,柔柔地捧住心口:“好的,小哥哥。”   程勿:“……”   小妹妹柔弱地问:“小哥哥,剩下两条呢?”   被小姑娘水滴一样的眼眸专注地望着,程少侠脸红地咳一声——“……我、我想到了再补充。”   -----   程勿与魔教教主约法三章之时,同一时间,落雁山又一处山涧口,受伤的圣女白落樱先行醒了过来。山中风大,她睁眼跳起,观察四周环境,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一侧目,看到了躺在自己身边的黑衣青年。   白圣女一愣后,眼中瞬间露出了恼意:都怪这个人!害了教主和自己!   昨晚她从后抱住黑衣青年,强行拖住他滚下山坡。山坡地势险,树木、山石、兽骨不一而论,两人跌跌撞撞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东西,之后双双昏迷。而天道有眼,让白落樱先醒了过来。白落樱目中微亮,她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蹭到昏迷的青年人身边。躺着的青年人衣袍玄黑绣金云纹,眉飞入鬓,鼻若悬胆,倒是生得俊。白落樱浑不在意,她摸出自己的长笛,运笛成刃,向青年人喉间劈去——   刹那时间,她的手腕一下子被握住!   青年人睁开了眼。   白落樱心中一紧一慌,目中露出惊恐之色。   睁眼的青年人盯着她,一顿:“你是谁?”   白落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娇哼:杀她就杀她,用得着这么装模作样么?   青年人抓着她手腕,一顿再顿,问:“我在哪儿?”   “我要干什么?”   白落樱:“……!!!”   作者有话要说:  女瑶:装萝莉走起嘿嘿嘿!   白圣女:失忆了?!太好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张茂被江湖人封“夜神”,是鼎鼎有名的杀手。他独行不合群,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此次正道四大门派给出了怎样价格,才请动他出山。当他从暗处偷袭女瑶一举得逞时,斩教高手中就有人认出了他,指给圣女看。   山中风冷,英俊的黑衣青年慢慢站起来,锋锐如鹰的目光看向一旁纤瘦却衣容狼狈的漂亮姑娘。他记忆错乱,缺失部分,但张茂只是恍了下神,就握紧了刀柄。   白落樱向后退,风吹拂她的衣袂和发丝。白落樱心中暗骂,这架势,居然比自己这个魔门人还像魔门人。她脑子飞快转,试探张茂:“我说我是你的……妹妹,你信么?”   张茂一言不发,他将可怜的白圣女逼压靠在了山壁上。他猛然抬手,手中刀刃划出一道长弧,寒光照亮白落樱的面孔。白落樱颊畔发丝被刀气震得扬起,她吓得闭眼,在刀下落时大喊:“你不信就对了!因为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情人!”   白圣女一咬牙一狠心,把自己雷倒的同时不要脸地跺了下脚,继续闭着眼大喊:“刚才跟你逗着玩呢死相!”   风不动,声无息。   “刺”一声,刀却没有落下。   白落樱心跳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看到刀尖插到了自己耳边的山壁上。自己方寸喊得慢一些,那刀就会落到自己娇嫩的脸蛋上。白落樱手心捏汗,心脏跳得飞快,她暗自庆幸自己聪明时,被张茂用晦明不定的目光打量。   她家教主经常教她,杀人杀到底,做戏做全套。思及此,白圣女仰起脸,冲将自己完全罩住的高大青年僵硬一笑。她大着胆子,哆嗦着伸出一指推了他肩头一下:“怎么?不像么?我就是你情人啊。你完美的暗恋对象啊。”   张茂眯眼看了下自己的肩:“……”   白落樱把路给他堵死:“虽然我是魔教圣女,但你也不是正道栋梁啊,夜……”,她差点叫出“夜神”,赶紧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改口,“夜郎!你好讨厌,追人家追了这么久才追到手,翻脸就要不认人了么?我斩教受到正道攻击,你是过来帮我们抵挡四大门派的!不然你看为什么你这么孤僻,会出现在我落雁山呢?总不是帮四大门派攻打我落雁山吧?你这么不合群,不可能的。”   张茂盯着她。   他惜字如金,在白圣女紧张地巴拉巴拉补了一堆漏洞后,他重复:“情人?”   青年声音冷冽,不含感情。   白落樱发着抖嫣然一笑。她忽视耳畔寒刀带给自己的压力,她撩起长发,将自己明丽的面孔完全展露。她看着十七八岁,眉目秀美,唇红颈长。耳下明月珰晃动,金色阳光从耳坠下穿越,将她面上纤毛都照得一清二楚。流光溢彩,光华夺目,她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脸上沾两滴血,不显得肮脏,反对男人有懵懂诱.惑之艳色。   张茂眼神微变。   白落樱仰着下巴:“你就是喜欢我这样的长相啊。难道不是么?”   张茂:“……”   两人对峙,白落樱绞尽脑汁想办法、好从张茂手下逃生。忽然间,张茂侧头,向一个方向看去。等过了两息,武功甚低的白圣女才听到了渐近的说话声。白落樱屏住呼吸,瞬间紧张:不是斩教弟子!是四大门派胜了,遍山搜人!   张茂忽地将抵在山壁上的弯刀一收,两个人影从后冒出。张茂转身一跃,在对方尚未看清一切时,他手中刀一划,两人呼吸顿凉,跌在地上,流了一脖子血。靠在山壁上的白落樱眸子缩起:这动不动杀人的行事风格!他真的不是他们魔门在正道的卧底?   白落樱心中乱起,手腕忽地被握住。她吓一跳,身子僵硬本能挣扎,一眼对上张茂森冷的眼神。张茂脚尖一踢,丢在地上的、属于白圣女的武器长笛就落到了他手上。他胡乱塞给白落樱,言简意赅:“此处情况有变,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再说。”   他拽着白落樱,完全没给白落樱机会,带着她飞上了树顶。张茂态度理所当然:她不是他情人么?   没甚武功的白落樱被一个男人拖着在山林间穿梭,脸色如丧考妣:“……”   不!她不想跟这个煞星在一起!她想找他们教主!   ……   然白圣女思念呼唤的女瑶姐姐,自己也苦哈哈。   斩教被攻,落雁山失势,皆在女瑶预计中。她身体有亏,不便与人对战。比起四大门派,西林落雁山的势力又实在太弱。斩教崛起,绝不在此次一战,更在长久谋划。由是四大门派攻打落雁山,女瑶干脆釜底抽薪,趁此机会,让斩教从明转暗。   在四大门派攻山之前,斩教弟子已经走了一批骨干。女瑶自是不会走,她打算亲自做场,试一试现在四大门派新培养出的弟子们,到底是何水平。   此次事件唯一让女瑶动容的是:她弄丢了“九转伏神鞭”。   九转伏神鞭,是历代斩教教主的武器。   “小妹妹,你伏在我背上别出声,我带你逃出山。”程勿少侠见她恹恹无精神,以为她害怕,便如此安慰她。   女瑶抹把脸。   她心中有了主意:“小哥哥,我弄丢了一个……小心!”   一把银针从树后飞出,向他们撒来。程勿面颊肌肉紧绷,带着女瑶就地一滚,躲过杀气。针从他袖口险险擦过,他狼狈无比,将娇弱的小妹妹放到地上,转身便被暗处冲出的三个人一拳打中腹部。少侠闷哼一声倒地,女瑶看得眸子骤缩。几个人望向少年人旁边的小姑娘——“衣服上全是血,肯定是魔教弟子!跟我们走一趟!”   以为她受了重伤,就处于弱势了?女瑶面色阴冷,她抓一把地上石子,正要杀人时,那被打倒在地的少侠一跃而起,在几个人要擒拿女瑶肩膀时,他从侧冲出,将女瑶向后一挡。程少侠大喝一声,与几人混战一处。程勿是不怎么会武功的,打架全靠机灵。他看起来没招数,但他动作敏捷有力,目光寒锐有神。   他盯着几个神色不定的正道弟子,冷声:“想带走这个小妹妹,先打过我!”   女瑶撑在地上的手掌蜷缩,又松开,再缩起。   待几个人倒地,程少侠吐了口血,他摇摇晃晃从地上转起,转身看向女瑶。程勿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溅的血:“小妹妹别怕,我说了我会保护你的。”   女瑶抿嘴。她心想你保护我什么?你现在的样子,还不如没内力的我呢。   程勿不在意自己受伤,他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以护人。程勿心中羞愧,却想答应要帮这个小妹妹出去,纵她是魔门妖女,可是她答应自己不乱杀人了啊。再次上路,程勿小心翼翼地将小妹妹背在背上。   女瑶缓了一会儿,旧事重提:“小哥哥,我弄丢了我的武……小心!”   斜刺里,他们再次遭遇一拨巡山的正道弟子!   女瑶被程勿往地上一放,程少侠冲去了人群混战。等解决了这拨人,女瑶再次被背到少侠背上时,她忍了忍,小声问:“小哥哥,你平时运气怎么样?”   程勿少侠停顿了一下,坚强道:“还可以。”   女瑶对他充满了质疑。程勿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说你丢了一个什么来着?是要我帮你找么?可以啊,你丢的……”他突然惨叫,“啊怎么又有人!”   女瑶抬目一看:新一拨的巡山人,隔着一条山涧,看到了他们。   女瑶被少侠扔在地上,她孤零零地看着少侠和人斗鸡似的打架。她咬着手指,慢慢蹲在地上,开始怀疑:我找错人了吧?   就凭这人糟糕的运气,我跟着他,会安全?   “啊!”旁边一弟子头磕到地上,他闷哼一声,起身要再战,突然背后一痛。他转头,看到那个衣袍上全是血的年少小姑娘手举得很高,她面容雪白而冷静,被她高举的大石头已经再次向他砸了下来。正道弟子手指伸出,他唇颤抖,但他一个字没说出,就眼冒金星、额前流血地跌了下去。   女瑶放下手,蹭过去,开始搜他的衣袍。   等程勿少侠打完这波,回头,看到自己救的魔教小妖女乖乖地蹲在地上。溪水潺潺,绿野起伏。她蹲在水边,肤色雪白,笑容清浅。风吹着她乌黑的额发,水的波光荡在她娇小面上。若非她衣袍上全是黑血,倒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女瑶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小哥哥。”   程勿被她笑得脸一红。   他凑过去,心被震住——   女瑶向他展开了一幅山势绵延的地形图。   她贴心地拿着炭笔,在地形图上标出了山中适合潜伏的无数黑点。她细心地绕过了那些黑点,清晰地标出了出山的路。粗大的箭头方向,不容置疑。   程勿:“可是你还有东西丢在山上,我答应要帮你……”   女瑶:“那不重要!丢了就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担心她再找下去,凭程勿的运气值,她会被连累得死在自家家门前。   程勿被她脆弱的眼神盯着,忍不住心软。程勿自家知道自家倒霉事,他心里失落,知道小姑娘是给自己面子,才没说跟他在一起很危险。可是这地图……程勿镇定地收下了地图:“……好。”   一个时辰后,女瑶目光呆滞地看着程少侠和人打架;   两个时辰后,女瑶被痛折磨得晕过去再醒来时,程少侠新解决了一拨人,满头大汗地看地图。   女瑶从他背上醒来,揉着眼睛打哈欠:“我们到哪了?快出山了么?”   程勿努力地看地形:“快、快到了吧?我们现在在、在,”他环视四周环境,“我们在一棵树旁边!”   女瑶怔怔低头,看少侠后脑勺半晌后,忽然俯下身,长发落到他手上。少侠闻到姑娘身上的香气,微微一僵后,耳边一脆响,姑娘伸手在他脸旁打了个响指。她冲他笑得甜美,指着东方问程勿:“这是哪个方向?”   程勿认真地辨认一下:“北方吧?”   女瑶:“……”   作者有话要说:  女瑶:哦,原来不光霉运缠身,还路痴。 ☆、第12章 第 12 章   对扫除落雁山斩教残余势力的任务来说,程少侠是个大杀器。   身在落雁山山巅,与他相识多年的路人谢微,一同查斩教留下信息的罗象门大弟子蒋声,他收到下面弟子的一条消息:“大师兄!我们找到两个魔教弟子,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很年少!那男的伤了我们好多兄弟,女的还没出手过!”   蒋声本就冷淡的脸色瞬间变得更为肃穆:“他们在哪出现的?立刻派弟子前去救援!”   这时一瘸一拐搀扶着回到四大门派弟子身边的魔门小喽啰,陆嘉和任毅两兄弟过来了。蒋声扫一眼这两人狼狈的样子,心里嗤笑一声。想这两个投靠四大门派的青莲教弟子,根本什么也没做,居然还敢回来。他用下巴看人:“落雁山的地势知道么,地图会画么?”   一刻钟后,蒋声与谢微一同看地图。蒋声指一个方向:“看他们行动路线,是要逃出山!快,在他们必经路上布置人手!”   然而二人的提前布置,足足去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蒋声开始焦躁,他脸色变幻莫名时,一个弟子哭丧着脸回来报告:“不好了谢长老!我们遇到了两个魔教弟子,一男一女,兄弟们都吃亏了!”   蒋声一听:咦,这说法怎么听起来耳熟?   他刚思索,另一个弟子从另一个方向跌跌撞撞跑进来痛哭流涕:“师兄们我们被截杀了!我们遇到两个魔教弟子,一男一女,那男的太不要命了!”   蒋声和谢微:“……”   四面八方,片刻间,蒋声连续接到了好多个派出弟子败退的消息。逃回来的,说辞都是少侠很凶,很凶,少女还没看出来什么。   蒋声铁青着脸,噗一声铺开地图。他做标记,发现方向乱七八糟,与他一开始猜的出山之路大相径庭。一看之下,蒋声更气,一拳打在地图上:“不是出山,而是在山上打转。他们的方向在哪里?怎么乱糟糟的?难道是寻我们开心?”   蒋声逼自己冷静:“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招数!东一拳西一脚,看起来到处乱跑全无章法,但他们一定是有计划的!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不能让他们得逞!”   谢微观望半天,微笑着在一边补充:“派更厉害的弟子去会一会!”   蒋声:“自然!不用你说!魔教弟子逗我们玩,还以为这是以前的斩教么!”   蒋声气势汹汹地去吩咐更多的弟子投入这项大事,他拿着地图圈圈点点,神情凝重。他把那一男一女的年轻弟子当成魔教骨干势力,他弄不明白对方的行走路线,为什么会一会儿出现在东,一会儿能跑到最西去。没有人会在斩教被攻后还这么挑衅四大门派,所以他们必有所图!   而他们所图为何?   “一定是女瑶!”   两个喽啰陆嘉和任毅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看那个脾气大的蒋声暴躁如雷地又摔又骂,拿着地图指指点点。时不时,谢微加一两句,让蒋声对待此事更加看重。两个喽啰小声讨论:   “他们最重要的目标不应该是女瑶么?为什么派出这么多弟子去拦两个没威胁力的魔教弟子?”   “对了,他们好像没人知道女瑶真正长什么样吧?那怎么找人?”   日光映在绉纱轻袍上,谢微立在人前,面如银玉,唇角噙笑。他眼中神色莫测,漆黑噬魂,让人不知他在想什么。注意到两个小喽啰在角落里盯着这边讨论,谢微偏目而望,似笑非笑。   两个喽啰一个哆嗦,把头躲了回去。陆嘉和任毅抱在一起:“四大门派要完。一个不知道女瑶长什么样就想大海捞针找人,一个还暗搓搓威胁人。”   “我们还是向教主请示一下怎么办吧?得罪了斩教,四大门派看起来各有图谋,一点也不团结,我们夹在中间,好可怜。”   突发事件一个接一个,程勿继续带着女瑶在山间任意行走,搅得蒋声焦头烂额。每当蒋声觉得自己猜出对方意图时,程勿都能以他的迷路体质,带给蒋声新的“惊喜”。到后来,弟子一个个折损,情势越来越严峻,蒋声面色发寒。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提起长剑,招呼弟子们,准备亲自去找人。恰这时,新的弟子白着脸来报——   “不好了大师兄!北边的山头被火烧了!”   蒋声大怒:“无耻小儿!不光杀我弟子,还烧山!走,跟我去追!”   谢微慢腾腾地跟上,他心里一顿:烧山?这不对吧?斩教弟子放火烧自己的山?不可能吧?   此时立在松树最高处,高处寒气凛凛,然四面火海滔天,热浪与冷意在面上冲交,美丽的少女已经发抖连连。白圣女也不想这么没出息,但她“被迫”站这么高,身边只有夜神张茂。树高十几丈,高耸入云,白圣女不得不抱着旁边男人的手臂,欲哭无泪。   她心疼山上的一草一木:“干嘛要烧山!知道这是长了多少年的么!知道多贵么!”   夜神张茂自然不是斩教圣女白落樱那等武力微弱的人,他凛然立在高处,腰背挺直,还被旁边女子紧紧扒着手臂。张茂冷眼看着身下大火,岿然不动:“我不是来帮斩教对付四大门派的吗?我看他们弟子在山里跑来跑去,累得慌,不如放把火,帮你教中弟子一把。”   青年寒气森森地冲她一笑:“你是我情人。帮你一把,不用客气。”   他突得反手扣住白落樱手腕,将她提起。他们刚飞腾而起,下方火海涌来了不少弟子,与他们完美错过。夜神张茂轻功甚绝,如在树与云中飘荡。他黑色的身形在上空一掠而过,纵是带着一道白影,下方气喘吁吁追来的正道弟子们也没有注意到。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在忙碌——   “快熄火!别怕!蒋师兄和谢师兄已经去追贼人了!”   上方张茂轻蔑一笑,与他们擦肩而过。   白落樱定定望着张茂。心有余悸,她眨着眼睛:虽然夜神行事风格决然,总出阴招,总从侧面给人打击。但他每次打击的力度都非常大,我好像给我找了个……了不起的情郎?   ……   当山上被闹得一团糟的时候,女瑶和程勿其实在一次次的转悠中,已经转出了山。蒋声满山找人,而出了山口,背着少女,程勿少侠喘气剧烈,全身是汗。躲在风口,他手撑在膝盖上,身上衣袍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混着汗水,味道极为难闻。   女瑶自觉地撕了一片衣角给他擦汗,她动容地看着这个少侠。   程勿大气,抬头时目光因怒意而过度明亮。他非常委屈,非常气愤:“为什么追我的人这么多!我又没有跟四大门派结仇!我只是打晕人,我也没杀人!为什么全都找我!”   “整个山上的人都找我!”   他颇为悲愤,他怎么这么倒霉?   女瑶更加动容。   她本来是利用程勿,然此时真的心生怜爱。少侠扶着膝盖喘气,湿发贴着脸,他脸瘦削而容颜秀丽,他身形高大而肩骨不甚强壮。他完全的少年人身量,还不怎么会武功。就这样,面对排山倒海一样一**被招来的四大门派弟子,程勿居然能和他们周旋,还能从他们手下逃走!还能顺手让女瑶一次手也没动过!   那么多的人,女瑶本来都做拼死搏命的打算了。   但是程少侠……他一边悲愤,一边也太能打了点。他进展神速,自己不懂招数,但同样的路数出两次,他就能看清本质。他在山上背着一个姑娘团团转,他一边气人都追他,一边把人砍倒一片;一边在山里迷路得晕头转向,一边把敌人扰得百思不解。回过头来,程少侠望着倒了一地的人,悲声说大家都欺负他。   女瑶轻轻摸着下巴笑。   程勿:“……?”   给他擦汗的少女眸子弯弯,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她语气带着几分怪异的宠溺:“你太厉害啦。”假以时日……他成长起来,一定会更加耀眼,可怕。什么样的环境,能让程少侠这么悲惨,又这么厉害,还这么无知呢?   被少女冰凉的手碰了额头,程勿脸刷地红了。他再悲愤不起来,腾地站起来。他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两步:“我歇、歇够了,我、我们快点走吧。别让人追上来了。”   女瑶乖乖爬上了他的背,搂住了他的脖颈。   女瑶温柔地看他。此时她都不用作伪,声音已十分温柔:“小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程勿少侠难过之后,心中主意甚大:“山下有个村。我以前被抓上山前,有好多人被关在山下。都是那个女瑶用来采阳补阴的,我们要去救他们,决不能让女罗刹计谋得逞!”   说完,程勿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正背着小妖女,自己口中的女罗刹是小妖女的教主。他背脊一僵,颇觉对方呼出的气息都开始滚烫灼人。   背后的小姑娘却笑眯眯:“好啊小哥哥。其实我也讨厌女瑶,和你一样讨厌。”   程勿:“你为什么讨厌她?她应该对你不错吧,不然斩教大难,你怎么可能为她去奋勇杀敌?”   女瑶一阵滞。仁义道德之类的理由,因为本能,她第一时间没想起来,错过了最好的卖正义人设的时机。而让她说自己多可恶,太为难了。   程勿转头,质疑神色已非常明显。他神色开始变化,再猜下去,也许他会猜到疑点。   女瑶当机立断,破罐子破摔:“我讨厌她,是因为她占用了我的名字!不许我叫和她一样的名字!”   程勿:“……?”   女瑶一闭眼一狠心:“我原本名字也叫‘瑶’,她不许我用。现在我名字叫‘小腰’。夺人名字,辱人至极,此仇不共戴天!我和她有深仇大恨!”   程勿:“……!”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容易,十二章了,两人终于要交换姓名了!离牵小手还远么!   我女瑶和程少侠也终于下山,开始山下副本了。大千世界,任尔翱翔!   程勿啊,是那种天才型的人物,现在已经有点端倪能看出来了是吧~~ ☆、第13章 第 13 章   山下的村子算是斩教治下,斩教教徒自听教主命令撤退后,村子也空了一半。至于之前白落樱让人抓来的留给教主用的少年少女们,因为之后很快就是四大门派攻打落雁山,这档子事一时间,竟无人想起来。   女瑶以前不在意白落樱找来的这些孩子:她的武功起点要求高,一般天赋的人,根本无法帮她推演。就连白落樱,她一介圣女,她都学不会斩教教主的武功。   若是白落樱学得会,那斩教教主也许就不是女瑶了。   而现在,女瑶更不在意放不放这些孩子们:她已经有程勿了啊。短短几次接触,程少侠凭借他的实力,已经成为帮女瑶推演武功的不二人选。就是程少侠瞧不上魔教,女瑶得想个法子骗他学自己的武功。   眼下,程勿和女瑶悄悄摸进了村子,程勿以为会遭遇的敌人全都不在。他凭着记忆找到那几间关人的屋子,从外将门打开。里面人还是愁的愁,哭的哭,没发现门已经开了,他们可以出去了。程勿也没有出声提醒,女瑶在旁等待,看他开了门锁后,再领着她,去找回了他曾经被收走的包袱。   找回了自己薄薄的包袱,程勿看一眼自己和“小腰妹妹”身上脏兮兮的、沾满血的衣服,再去找了干净衣物给两人换上。程少侠真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女瑶换了衣服后出来,见他放了一堆铜板在原主人放置衣物的小几上。程勿小声念叨:“偷拿你衣服很不对,我把钱都给你了,你别生气。”   女瑶觉他可笑,挑了下眉。   她是没有拿钱买东西的习惯的,不然她就会制止程勿——他放的铜钱多的,足以买下比两人身上衣服好得多的衣服。   两人在村中整理好仪容,因为此地就在落雁山下,实在危险。二人收拾好自己后,便离开了村子,去了更远的城镇。换了干净清爽的村中人衣物后,程少侠还是那个清秀俊俏的少侠,女瑶却不再是带给人压迫感的斩教教主了。她穿着松垮的衣服,个子小小,脸蛋苍白,秀美而楚楚,她少女的相貌特征更加明显,让程少侠眼神躲闪,不敢多看。   女瑶跟着程少侠混于人群,她颇觉新奇。   黄昏时分,程勿走在人群中,因为不熟悉人群,他有些露怯。他强撑着自己,在小腰妹妹面前充个大男人。结果他一回头,看到小姑娘黑眼睛亮亮的,与自己一同好奇地打量两边街市,看起来也不熟悉这里。程勿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激动道:“你以前没出过门么?”   女瑶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出过门啊。”   程勿:“可你看起来对一切也很陌生啊?”   “也”?女瑶顿了一下,迎着少侠诚挚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女瑶本性中的恶劣一起,她故意说:“以前出门,就是来杀人的。哪顾得上看芸芸众生?”   江湖传言,女瑶动不动杀人,是个魔头。这话倒也不错,女瑶通常不出落雁山,她一旦出走落雁山,必是奔着杀人去的。而且她武功高强,从无失误,久而久之,“杀人狂魔”的名号就叫出来了。   程勿愣了一下,然后严肃地提醒她:“不许滥杀无辜!”   女瑶敷衍:“知道知道。”   程少侠的下一句是:“都怪女瑶那坏蛋!”   女瑶:她又怎么了?!   被少女带着怒火的眼神瞪视,程少侠还对她宽容一笑:“我不是说你,小腰妹妹你本性是个好人。就怪那女魔头带坏了你。女瑶太可恶,连这么小的孩子她都不放过!”   女瑶:“……”   被少侠心疼而怜惜的眼神盯着,再被程勿恶狠狠地骂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别过了脸。什么叫“这么小的孩子”?她在程勿眼里,到底是有多老?!她当上教主也不过十年来而已。不得不说,这种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的做法,每次听着,都很酸爽,且让人上火。   这火它发不出去,它是窝着的。   程勿自然没把这个小事放在心上,毕竟他责怪女瑶,已成为一种日常。他现在是肚子饿了。少年身量,饭量本就大,他从昨晚逃出来后除了水,什么也没吃过。打了一天,撑到傍晚,程勿快饿晕了。走在街市上,满街飘来的香味,让程少侠咽了一次又一次的口水。   “包子包子!香喷喷的包子!”   烟火人间,蒸笼刚揭开,好多人就围了上去。小二大声吆喝,那喷香的包子,那白花花的面粉,完全征服了程勿。等女瑶慢吞吞地拖着病体残躯赶到,就看到程勿眼睛发直地看着人家包子,一步也走不动。   这穷酸样。   女瑶:“小哥哥,你饿了么?一个包子而已,饿了就买嘛。”   被少女声音一喊,程勿恍出梦境。他赶紧拉住女瑶就要走,女瑶才不走,她也很饿,她也想吃东西。程勿却紧张十分,并且难以启齿。他拽着恋恋不舍的小姑娘到一边,翻自己包袱里的话本,跟她解释:“妹妹你不知道,山下的东西都特别贵。我看的话本上说,一个包子一两银子。我哪来的银子啊?我们快走吧,要不我打野味给你吃吧?”   女瑶:“……”   就算她从不花钱买东西,她也知道一两银子和一个包子,绝不可能关系对等!   程勿却很迷信他那话本,在山下的物价面前,他非常露怯。他从家里逃出来,春姨只塞给了他一包铜钱。程勿和人家话本一对比,他觉得,春姨,可能没钱吧。他心中心酸,春姨在他们家那么多年,表面看着风光,原来背地里那么穷。等他日后学成归家,他一定要赚大钱,好好养春姨。不让春姨再过苦日子了。   女瑶不理程勿。就算程少侠拉着,她也执意上前。程少侠支支吾吾半天,女瑶心里那股子不耐烦的气就往上蹿。到底是斩教教主,气度和他这种乡下小子完全不一样。女瑶教训程勿:“买不起怎么了?不偷不抢,还不能以物易物,换个东西付账?”   程勿:“……!!!”   土包子如他,第一次听说以物易物这种说法!   实际上包子只要一个铜板,听说两人连一个铜板都付不起,小二吃惊十分。但是看在姑娘漂亮柔弱的份上,小二勉为其难地给了两人机会,让他们帮忙卖半个时辰包子当还债。程勿听说一个包子才一个铜板,颠覆他的世界观。他惊呆了要付钱时,女瑶已经新奇地答应了帮卖包子的事。   满山找女瑶、满山找那两个惹是生非的斩教弟子的四大门派弟子们一定想不到,他们眼中恶贯满盈的女瑶,居然会在山下卖包子。   到底人间烟火,众生众相。   到晚间休憩的时候,客栈费用,程勿是真的出不起。女瑶颇好打发,在店家鄙夷的目光下,她和程勿被领去了马厩。店家捏着鼻子,示意可以免费让两人在这里凑合一晚。一棚马屁味,女瑶欣然同意,盘腿而坐。   她当真疲累,内伤和外伤一起摧残她的身体。睡哪里无所谓,让她休息就行了。   程少侠看女瑶如此,他心中却过意不去。小妖女虽然出身魔教,可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是一身伤。且一天相处,她从没滥杀无辜,性格也不偏激,不像魔教人。而今她受了伤,外面寒风凛冽,她被冻一晚,会伤上加伤。   程勿站起来:“小腰妹妹,你待着别动,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女瑶头埋在膝盖间,有气无力,当没听到。   寒夜降临,她内力已被体内的隐患折磨近无,那股寒意却还是消失不去。今年的隐患到来,本来她好好养着,不要频繁动武,熬上一两个月就撑过去了。但是她生了病的消息经内贼传出去后,四大门派攻山,让她无法不动武。由此下来,她今年病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往年。   很快,女瑶额上渗满了细汗。   她体内如蚁噬咬,痛得她发抖、紧绷,还时冷时热。遥遥的,她脑子开始变得混沌,好像回到了某个时刻——   幼小的她,与年轻貌美的女子行在大漠中。星月当空,银河如霜,女子行得快,她要很快才能追上。那沙漠蜿蜒,那万里无人。女郎耳下银白色的耳坠晃悠,在记忆中,晃了女瑶好多年。她们在一座座沙丘间徘徊,她一路追着喊:“师父,师父等等我……”   那是斩教的上一任教主,白凤。   她追着白凤:“师父!我愿意做斩教教主。你教我功法吧,你别不要我!”   时空斗转,星月黯淡。   落雁山殿,金辉如凰铺满殿堂。高高在上的教主转身,白凤将手放在她额上,低头怜爱地看她。白凤轻声:“我在沙漠捡到你,给你取名‘瑶’。瑶光是北斗第七星,贯月如虹,资粮万物。可见我心中爱你,并不恨你,对不对,女瑶?”   年幼的女瑶仰头,看着她那面容模糊的师父。   白凤目有不忍,却狠心道:“斩教教主功法有缺,虽学后武冠天下,可到底不长远,折损寿命。我一生辗转,想寻回那缺失的部分……我要死了,阿樱是我女儿,我不忍心她做教主,虽千万人上,却性命堪忧。斩教不能断了传承,女瑶,我只能将教主之位给你了。你怪我好了,却别欺负阿樱。”   “师父!师父!”   女瑶浑身发抖,她突然从梦中醒来,听到一个少年喊她——“小腰妹妹,别怕别怕!”   天上星辰暗暗,无风无月。程勿蹲在她面前,漆黑马厩棚,他寻来了一盏灯,后面还跟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店家。他看到了女孩眼中潮湿的水光,却当做没看见,他蹲着跟她笑,笑容温暖包容:“我买到客栈住一宿啦。你别哭了,房里有热水有吃的,你快去好好歇息吧。”   女瑶怔怔看他,脑子还迷瞪着——程勿他身无分文,他怎么弄来的客栈住宿钱?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现代说法是推特治国,那我少侠就是话本治国。乡下小子靠着一本言情话本走遍天下,多励志是不是!   高分飘过扔了2个地雷,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火箭炮 ☆、第14章 第 14 章   “小腰妹妹,天黑地冷,你还是受伤的小姑娘,我抱你去客房睡,好么?”   女瑶神色怔忡地看灯笼光辉下的少侠,程勿眸色清清,笑容温暖。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也许是做梦梦到师父后伤心的感觉还存,也许是少侠的模样太无害。女瑶被抱在程勿怀中时,脸贴着他的胸膛,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心中涌起古怪感。   她从小长到大,在她有记忆时,这是她第一次被人抱。第一次的感觉总是与众不同,总是怪异得让人的心如坐了小船般左右摇晃。   跟着程勿走在后方的客栈老板,因为少侠要抱人,他好心地主动帮助提灯。他走在两人身后,从少侠肩头,看到了小姑娘漆黑而幽深的眼中,某一瞬,突然露出微微笑意。老板一愣,因他再看,那笑已经没有了。小姑娘的眼瞳,还是那种诡谲深邃的黑。   老板打个哆嗦:大概只有那少侠才看不出这位小姑娘的眼神根本不是涉世未深,而是太深吧。   这种小姑娘,通常有毒。   有毒的小姑娘却没闹什么幺蛾子,既没有乱屠杀人,也没有住客栈不给钱。程勿将女瑶送去了客房,打开门,一应家具齐全,热水也将将烧好冒着热气。女瑶脚下了地,被屋中温暖一冲,她眼中潮湿已经消失殆尽。程勿松口气,转身要走,被女瑶喊住:“住客栈的钱哪来的?”   程勿平时总是伪装自己很坚强很男人,这时他却忍不住目中露出得色:“以物换物,不是你教我的么?”   女瑶瞠目,以物换物?少侠身无分文啊!她盯着年轻俊俏鲜美的少年,看他腰细腿长,一下子就想歪了……   程勿脸一僵,然后气急败坏:“你想哪里了!我是那种人么?!”   “我只是用你教的以物换物的方法,从两枚石子,一直换东西,换到了住客房的钱而已!”   他深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不想多说,怒气冲冲地关上门和老板一起下楼了。他不知道他身后的小姑娘,噗嗤一声后,笑得仰倒在了床上。女瑶身上有伤,她一跳到床上就因用力而背上刺疼,让她“嘶”一声。她边嘶边笑,当真又痛又快活。   她闭上眼,便能想到黑暗的大街上,程少侠从地上捡起两个石子,鼓起勇气去跟人换一枚糖果。他再用一颗糖果去换一个馒头,用一个馒头去换乞丐手里的几个铜板,再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星光在天上飞,灯火在他身后一盏盏点亮,他走过漫漫长夜,不知道换了多少次,才换到住客栈的钱。   他怕她等得急,又担忧又不安。女瑶脸贴着硬木床板,舒服的环境让她已有些昏昏欲睡。她意识模糊,脑中还回着那点儿愉悦。昏沉沉中,她翻个身,口中噙笑,似说句梦话:“一点就通,真是个天才……”   然当女瑶安稳入睡后,天才少年程勿却自觉地跟客栈老板告了别,回去了之前的马厩过.夜。绕过客栈养的马匹,他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他一边抵挡着入夜后的寒气,一边催眠自己入睡。   他哪来那么多钱呢?他将将换了一间客房。   女瑶以为男女不同房,少侠一定去别的房间睡了,但程勿只是回去了马厩而已。   他对马厩这种环境并无不适,他一直以来的成长环境,也没比一个马厩好多少。过得很糙的程少侠头枕着膝盖,一点一点,很快就睡着了。乱象纷飞的夜,虽冷风猎猎,虽环境粗陋,程勿却自觉已经很好。   哪怕人间千奇百怪,众生众相,他也许会吃亏,也许会犯蠢,他却再不想回去以前的环境中了。   一睡到天亮,精神比昨日东奔西逃要好得多。女瑶简单洗漱后下楼,发现勤快的程勿少侠已经坐到了桌旁吃早膳。厉害了,过了一晚,他都有钱吃早点了。女瑶落座,被程少侠抬头送一记笑:“我问过老板了,我现在胸有成竹。城东的马大夫医术很好,他的病人从早排到晚。我先去赚钱,等到下午黄昏时我们再去排队,给你买药治伤。小腰妹妹,你要跟我一起么?”   女瑶挑下眉:程少侠真的主意好大。她一字未说,他就把一切事想好了。   女瑶甜甜一笑:“小哥哥你去哪里,我跟你去哪里!”   她心想她暂时还不想离开这个城镇,她还想看看四大门派打算怎么处理落雁山后事,她的教众们是否安全。程少侠不急着离开,正和她意。   程勿却被她笑得脸一红,又低下头继续翻看他的话本了。   他那包袱里,就这么一个话本,被他翻来翻去。   女瑶一边掰着馒头吃,一边对他的事也产生了好奇:“给我看完伤后,你没事做么?”   她想要是没事的话,就把程勿拐来给自己办事。谁知程勿百忙之中,从他的话本中抬头,充满了兴致。他跟她描绘自己的宏图:“我有大事要做啊!我想拜师学武!四大门派我研究过了,我想拜入罗象门学武!”   罗象门?馒头把女瑶噎得往后仰了一下。   女瑶啧啧道:“四大门派,药宗势力最弱只教医术,朝剑门一心练剑,真阳派修身养性,只有罗象门弟子人数最多,也最杂。罗象门看起来声势很大,可因为杂,他家弟子没用的人也最多。他家功法不好,弟子废物的比例太高。你怎么选他家?”   程勿斥她:“小姑娘家家的,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   “罗象门怎么不好了?话本里说他家包罗万象,什么样的弟子都肯收。像我这样的,其他门派还怕是外贼不敢收,只有罗象门无所谓。”   女瑶喝茶:“当然无所谓了,免费的打手谁不想要啊。”   她就想要啊。   程勿:“你懂什么!”   他拿自己的话本举例:“罗象门不厉害的话,魔教教主为什么会跟他家弟子谈情说爱!”   “噗——!”   女瑶口中的茶狂喷,白雾状的茶水和唾沫溅了离得近的程勿一脸。   程勿满脸的水,他脸一下子黑了:“……!”   女瑶咳嗽得止不住,顿时忘了伪装自己“善良无辜”的形象。她拍桌子跳起:“谁跟谁谈情说爱!你说清楚!你不要污蔑我……我家教主的人格!你可以说她不是好人,但不能乱讲她跟人谈情说爱!她连罗象门的掌门都认不清脸,她怎么可能认得罗象门家什么弟子!”   程勿:“……”   他发上滴着水,脸上沾着水,他潮湿而秀美,他生气而郁闷。   程勿:“我说的是魔教教主,你那么激动干什么?你怎么知道女瑶没跟人谈情说爱?”   女瑶一滞,她装委屈:“大好有为的小哥哥你怎么能天天看言情话本!你看的莫非是‘霸道教主爱上我’?”   程勿忍气:“我是从话本里学罗象门的事。”   程勿黑着脸抹了把脸上被溅的水,早就关注这边的小二露出一脸惨不忍睹的神色,赶紧过来给客人送毛巾擦脸。   女瑶心想:但你凭什么说魔教教主和罗象门弟子谈恋爱!   ……要谈也应该是武林盟主之类的!   一旁递帕子给程少侠擦脸的小二忍不住插一嘴:“小姑娘你别不信,小哥说的当然不是这一代的魔教教主啊。咱们这一代的教主虽然人品有待商榷,但是江湖上还没传过有关她的风花雪月的事。话本要编排的,肯定是上一代的魔教教主啊。”   小二露出神往之色:“上一代教主还活着时,她和罗象门掌教大弟子之间风花雪月的爱情,话本里写的可多了。那时候流传得特别多,公子小姐都爱看,市坊卖得可好了。当然话本后来被四大门派给禁了。“   他冲程勿挤眼睛,小声恭维:“没想到这位小哥还收藏着那么古老的话本啊,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程勿:“……”   不,他有那么老以前的话本,只是因为他家消息更新换代得太晚而已。   女瑶:“……”   她垂眸。   上一任的魔教教主?不就是她的师父,白落樱的母亲,白凤么?   白落樱生父不明,师父从来没提过那个男人是谁。莫非真的和罗象门有关?哦,此次攻打落雁山斩教……好像就是罗象门牵的头?牵头人叫什么她没留意,但这已经很有意思了。   此时落雁山巅,蒋声熬了一夜,一无所获。他打个小盹的功夫,忽然梦到了一些事,从梦中惊醒。他平息燥.乱气息,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因为上一任魔教教主流言蜚语的缘故,他父亲这派在罗象门,一直被打压,他从小也难以出头。此次作为新任大弟子,蒋声好不容易寻到在门派立功的机会,他不能搞砸——   什么风花雪月,害了他父亲一辈子。   谁的账,谁来偿。他杀不了已经死去的白凤,就杀现在的教主,女瑶。   蒋声出了大殿,与前来的谢微商量:“山中搜不到人,山下村子昨晚有传来消息,看来女瑶真的活着,而且已经逃走了。留一部分人看守落雁山,其他人与我下山,继续找人!”   谢微欲言又止。   他被蒋声冷冷看着:“谢长老,莫要消极怠工,被我抓到把柄!”   清晨的落雁山,朝阳从云翳后喷薄而出。罗象门大弟子,蒋声的视线穿过山间浓雾,穿过滚滚松涛,穿山越岭,望到了山下的村镇中。而大批四大门派的弟子跟随下山,与当地朝廷联手,开始布置人手,捉拿那恶名昭彰的魔教教主,女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份的话本治国get   Carolyn扔了1个火箭炮 ☆、第15章 第 15 章   “山下的物价原来是这样的。”   “小腰妹妹,城西门口有家房,主人当官走了留老管家看房。我们要熬药总睡客栈不划算,还影响别的客人。我跟老管家说好了,天黑前我能筹到五百钱他就让我们住十天。”   程勿信心满满。   为了天黑前能住到房,他清晨起就站在了街头。他拿出了他昨晚熬夜写的攻略,从第一个计划开始,念念叨叨:“从这里走一百步,左起第三家嫁女儿要采买,跑腿给一贯钱。然后右拐第一家卖油翁给学堂送油,给十个铜板。学堂管事每天要帮学生捎东西,跑腿的话林林总总也有几十贯了。再然后……”   女瑶打着哈欠、精神疲惫地出了客栈门,她垫脚尖从头瞥一眼程勿少侠用来做计划的本子。红色箭头划了一道又一道,圆圈滚了一圈又一圈。对于一个常年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人来说,做地图实在太复杂了。   所以程勿他不看地图,他的标记只有“左右前后”。   女瑶对他肃然起敬,佩服他能从这么多不相关的活计中找出一条线来。   昨夜肯定没睡吧?   女瑶一路跟着程勿,看他干活。   程勿积极而热情,一早上就在市坊民居间转悠。哪怕他标着“前后左右”,市坊人多,他在人中转多了就晕。他捏着他那薄薄一纸的“地形图”,孤零零,可怜极了。忙了一早上,就赚了一百钱。吃早膳还倒扣了十钱。   中午时,市坊人少了,程勿握着他的计划图崩溃无比:“啊啊啊我怎么这么穷!”   “谁这时候要是给我五百钱我就跟谁走了!”   跟在少侠身后看他劳作的女瑶心中一动,虽然她现在身无分文,但她家财万贯。女瑶笑嘻嘻地上前,正要蛊惑少侠时,看到程勿身形突然一绷,看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一个青袍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街口。他腰杆笔直,神色冷煞,背着粗布裹着的武器,一看就是江湖人士。这个中年男人浑然不在乎周围百姓怎么看他,他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里,目光一扫四周,看到了程勿。   程勿脱口而出:“斩教金使!”   斩教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哪怕在斩教高层的排名中,也并不低。程勿还记得当日他和假作无辜的斩教教主女瑶在落雁山生火时,一场火灾招来了斩教金使,导致他被关押到了女瑶的寝宫。后来程勿再没见过金使,但他被抓住时,金使武功带给他的阴影,扑之不去!   几日忙于生活,程勿差点忘了这是江湖。金使的陡然出现,将落雁山上发生的噩梦带了回来!   一时错愕,程勿与街头的金使四目相对。   金使怒喝:“站住!”   他大跨步向这个方向走来。   程勿少侠的气一下子提了起来,全身开始冒冷汗。身边的女瑶感觉到他都开始发抖,听他小声念叨:“他要杀我!他一定是要杀我……”   他抓住救命稻草般问旁边的女瑶小姑娘:“你也是斩教人,二老五使十二影,你有沾哪个边么?能和金使攀上关系,让他不杀我么?”   女瑶:“额……”   ……但她是斩教教主!   程少侠从她神色迟疑的脸上,认定了自己救的小姑娘只是魔教中一个不起眼的妖女,一点地位都没有。程勿少侠对女瑶的身份自此后更是毫不猜疑,但眼下,与金使直面,他觉得自己凶多吉少!   程勿拽住女瑶的手,目盯前方,尽量冷静:“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逃。小腰你别回头,有多快跑多快!”   “一、二……”   程勿的“三”没数完,架不住金使武功太高,气势汹汹冲来的速度太快。女瑶感觉到少侠握着她的手满是汗,他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下一口气就要背不过来了。她心中怜爱少侠,想宽慰少侠,却没找到机会开口。因为少侠他全程目光犀利,当金使的气息与他罩面时,他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暴起!   但金使目不斜视,与程少侠擦肩而过。   程勿:“……!”   金使大喝:“站住!说的就是你!”   程勿猛地扭头,看到金使冲去了一个小乞的面前,毫不费力地提起了小乞。金使骂咧咧:“爷的钱袋你也敢偷,活得不耐烦了?!”   他骂声极大,很容易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金使才不在乎一群普通百姓怎么想,揪着小乞越骂越大声,不管小乞在他手里怎么解释怎么掉眼泪说“我没有”。民间百姓都爱看热闹,遇到了这么一出,全都围了过去。   包围圈外的程勿脸僵僵的:“……”   他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噗嗤”笑声。   小姑娘笑得天真纯粹:“小哥哥,金使好像不认得你呢。”   程勿:“……”   他涨红了脸,想自己自作多情。他一个小人物,天天想着金使会杀他。但人家金使权高位重,根本就不记得他。这出乌龙显得他脸大,太丢人。   女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   程勿好想让她闭嘴!小腰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总喜欢嘲笑他。   然他二人消失在了路尽头后,包围圈中骂骂咧咧的金使停下了喝骂。他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里提着的小孩,回头看了身后那个方向一眼。程少侠,作为教主女瑶的最新爱宠,让金使饱受嫉妒,金使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   毕竟为了程少侠,教主打了他!   教主居然打了忠心耿耿最爱教主的他!   没想到落雁山被攻,本应该被烧死在寝宫的程少侠却活了下来。不光活了下来,程勿还下了山,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对教主如此三心二意,程勿不配一个称职的爱宠!   落雁山被攻前,五使就受教主安排提前下了山。其他四使听教主的命令去发展斩教地下势力,金使徘徊在山下城镇,负责把这边的最新情报传递出去。怕被四大门派的人发现,金使不敢太高调,由是白天在街上撞见程勿,他也没下杀手。   但晚上嘛。   金使露出了阴沉的笑。   当天傍晚,靠谱的程少侠筹到了钱,借住了一家院落十天时间。冬去春来,满院楼阁池藻,景色宜人不假。女瑶身体疲惫,到了新地方后她就直接去睡了。程勿捣鼓了一下午一晚上,她也不知道对方在捣鼓什么。   深夜中女瑶被体内觅到一条线便出来作恶、折磨她的寒气惊醒,她坐在床上,忽然觉得鸦雀无声,草木不动,环境静得太过诡异。月亮光映在床前,皎洁白润。女瑶目中一眯,她忽地跃起,从窗口翻滚出去,落到窗外。露天清辉,铺了满园。   古树一片落叶摇摇晃晃地落下,新的花骨头藏于树间,清香沁鼻。   “哐哐哐!”   打斗声如此突兀!   女瑶立刻下台阶,几步向上纵。一跃数丈,她手撑着砖头,轻松地翻上墙。她身手敏捷,动如矫豹,虽然不动用内力,但习武人的本能还在。女瑶单膝跪在墙头,风吹发与衣袂,她一下子看到这处发生的打斗。却不是一边倒,让她吃惊了一下:   她在高处,借着月光清色,看到满园拉直的银色铁丝,纵横勾勒。身材高大的夜探金使第一时间没把程勿当回事,他要杀人,直接向下跳,却被下方绷直的铁丝一勾,划破了肩头。铁丝如银流动,如机关般将他包围其中。金使心里一惊,终于在月亮出来的时候,看清了包围自己的线。他反应极快地腾空翻身,脚踩丝线,冷眼看着匆匆从屋里跑出来的程勿。   金使冷笑:“以为这样我就拿不下你了?”   他一摸背后长刀,摸准一个方向,向下砍去。程勿冷静地操纵着那些线,与金使周旋。当金使破阵时到他身边,他竟也徒手在金使手下过了好几招,进步之快,让金使震惊满满。   女瑶轻轻挑眉。   她不言不语,静观两人相斗。武功高强的金使,和内力磅礴、运用外力的程勿打得不可开交,难说谁胜谁负。女瑶就想看看,他们到底谁厉害,程勿值不值得自己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程勿若连金使都应付不了,日后如何与她的功法和平相处?   但女瑶这属于拔苗助长。   金使练武三十多年,在斩教大大小小的实战中越挫越勇。   程勿将将十七,连杀人都没做过。   二人绝不可能对等。   果然很快,金使破开了所有的线,横立树顶。他当机立断,向地上被自己一掌拍得吐血、脸色惨白的程勿飞去。他手屈成爪,运十成功力!墙上旁观的女瑶一惊,她当即跳下墙,身形如虹,掠向打斗场中。   金使眼看即将刺穿少年心脏,骤然而出的少女手向上一拍,与他相合,抵了他的掌力,并将他向后掀翻。金使心头骇然跳到树上,看少女闷哼一声,全盘接收后,抬目,目光清泠泠地看他。   金使:“……”   这熟悉的硬对硬的破招手法!熟悉的睥睨眼神!   身后程勿眼睁睁看着女瑶冲出来帮他挡了那掌,他骇然大叫:“小腰妹妹快走!”   而他的小腰妹妹眼神诡谲幽森,她背对程勿直面金使,做了一个口型:“想死么你?”   金使:“……!”   教主!   下一刻,程勿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个威风八面的金使身子一颤,脸色大变,从树上摔了下来。   “噗通!”   金使砸到地上,摔晕了过去。   程勿:“……”   挡在程勿面前的女瑶松口气,向后一跌,跌入程勿怀中,也晕了过去。   程勿:“……”   虽然情况紧急,可他不合时宜地觉得:魔教的人都这么莫名其妙么?有点……搞笑。   作者有话要说:  金使很难过:教主每次都为了小白脸打我!   哈哈哈和冷漠的一世情扔了1个手榴弹 ☆、第16章 第 16 章   女瑶想:我也有今日。   她最近总在受伤受伤、晕来晕去间徘徊,所以当女瑶再次醒来,看到程勿的脸,她一点惊讶都没有。女瑶神色空白,窝在她榻边等她醒来的程少侠神色比她生动了好多。他原本头枕着手臂,相貌明秀而气质通透,如刚刚琢好的美玉般,碧绿莹润;女瑶一醒来,程勿立刻坐直,脸上浮出欢喜笑意。   他殷勤地扶她起来,给她递水润喉。程勿相貌好,人又乖,让他稍微做点什么,都让人心生好感。   程勿端详着少女一口口喝水的样子,他笑得清浅温柔:“小腰妹妹,你真好。你是除了春姨以外,第一个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挡在我面前的。”   程少侠的赞美发自肺腑:“小腰妹妹,你怎么这么善良呢?”   女瑶:“……”   ……先不提春姨是谁,能不要给她塑造这么真善美的人设么?   而且第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女瑶心情复杂:“你确定?上次我也……我也听人说,你是被我们教主救上山的。上次就金使要杀你,我们教主替你挡了攻击啊。”   说到这里,女瑶突然停了一下:咦,我好像忘掉了一个什么人来着?   提起女瑶,程勿心情很微妙。对那个女人的感情,不是单纯的喜欢不喜欢。他想到了自己和那个面具姑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挥之不去的受压迫的印象充斥脑海。他不光被她从头骗到尾,而且他打不过她,骂也骂不过。那天下午,他还被她强.吻。那种既痛恨又沉浸的感觉……   女瑶奇怪地在他面前挥手招魂:“你脸红什么?”   她的手被程勿一下子握住。   程勿红着脸甩去脑中限制级的可怕画面,他激动地握着女瑶的手,跟女瑶小妹妹表白:“那怎么能一样!小腰妹妹你怎么能妄自菲薄,把自己和你们那个恶心教主相提并论?!”   女瑶憋气:“……你注意下你的言辞。”   程勿还是很激动:“她是强迫我,压制我。你是帮助我,爱护我。你们云泥之别,她就是那个泥!小腰妹妹,你再不要把自己跟那个女人相提并论了。虽然你是斩教弟子,可是你们教主太坏。而且四大门派攻打落雁山,我怀疑她已经死了。”   “死得好!”   女瑶:气死我了!   不光诽谤我,现在还开始咒我了!   她精致可爱的小脸微微变形,像一只气哼哼的小猫。程少侠发现自己越赞美小腰妹妹,小腰妹妹就越不高兴。她鼓着腮帮子,阳光照拂出她面颊上的纤毛。微金纤毛如水流动,衬得她唇红齿白,眉目秀美,细看之下又有凌厉之意。程勿一愣,凌厉?   他没看错吧?   女瑶手痒得不行,自我暗示不能动怒,不能捏死他……对了,女瑶想起来她忘了什么人了。她打个响指,急匆匆要跳下床:“昨晚的金使呢?你把他怎么了?没杀他吧?”   程勿跟她起来,神色微怪:“他要杀我,你这么在意他干什么?”   女瑶:……这问题不好回答啊。   她权衡了一下:“我和他的关系当然不只是同僚啦。他是……我没怎么见过面的远房叔叔啊。之前不想说怕你误会啦。”   程小可爱张大了嘴:“啊?!”   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的神色一言难尽。他跟在女瑶身后往外走,他想斩教居然有裙带?斩教教众之间的关系,未免太复杂了吧?   ……   金使武功高,他在早上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被铁丝捆着,无法用内力挣脱。金使“嘶”了一下,想那个少侠真够狠,居然想到用铁丝捆他这招。   但金使对自己的处境也没太担忧。   不提程勿只是一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小孩子,一点威胁都没有,而且,金使他有教主啊。   醒过来后,金使回忆起昨晚见到的教主真面目,他重新沉浸在了那种震撼的感情中。说起来,从教主还是一个小孩子,被斩教前教主白凤领回来时,金使就认识女瑶了。女瑶从小就厉害,就凶。她是白凤的得意弟子,白凤的一身武学传于她,连白凤自己的女儿都学不到。女瑶跟着白凤的时候,与那些正道人叫板,多风光!   后来女瑶十几岁的时候,白凤死了后,她一手接过掌教之职。那些年教中风言风语,说教主之位应该是白凤女儿的,女瑶在她师父死后,囚禁了师父女儿,拿一个圣女的位置控制着白落樱。白落樱只是斩教对外的形象,她并无实权。堂堂一个前教主之女混到如此地位,大家私下都说,教主女瑶,太狠了。   女瑶成名十数年,平日往来皆是天下大能。当了教主的女瑶,性格越来越难以捉摸,越来越暴虐。她戴起了面具,大家猜,她可能长丑了,可能跟人打架毁容了,可能走火入魔了,可能……   而今……金使见到了长大后的女瑶长什么样!   他张口结舌,错愕不已。他消化了一晚上,明白教主为什么戴面具了。她没有毁容,没有因练功走火入魔而受伤,她就是单纯的……那张稚嫩青涩的脸不适合耍教主的威风!说出去谁信,恶名昭彰、心狠手辣的女瑶,长了一张漂亮而可爱的娃娃脸!   妈的。   金使暗暗后悔:我要是早知道教主长这么漂亮,这么娇小,我就不追慕白落樱,去追教主了。我要是早聪明点抱上教主的大腿,今天被教主保护在身后的“大白脸”,那就是我啊……悔不当初!   “吱呀——”   金使被震惊和后悔情绪所包裹时,柴房的门开了。突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看那个少侠,和自家的稚嫩脸教主一前一后地进来了。程少侠脸色很奇怪,他挡住小姑娘向金使扑过来的架势,提着一把……斧头,指着金使冷冷道:“你和我小腰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别说你们只是同僚!”   被程勿挡在身后的女瑶“哎呀”一声:厉害了程少侠,都学会同一个问题,问不同人来判断答案了。   女瑶站在程勿肩膀偏后方向,她讳莫如深地跟金使使个眼色。   金使很委屈:……你平时也不跟我使眼色,突然要我跟你心有灵犀,你太为难我了。   程勿喝道:“快说!不说我就杀了你!”   很为难的金使拼命地与教主对眼,他急得满头大汗时,起码看懂了教主要保护少侠的意思。   金使结结巴巴:“情人?”   程勿睁大眼,一阵恶心反胃感涌上心头。   女友凶煞无比地乜金使:杀了这个废物算了!   金使一个激灵:“……那当然不可能啦,我们差着年龄呢哈哈哈,”他心里苦哈哈,绞尽脑汁想肯定不能说是教主和手下的关系,教主不愿意嘛;也不能说教主是自己的手下,他哪里敢使唤教主啊……金使额上冒了汗,虚弱地判断女瑶的眼色:“没怎么见过面的……远房叔侄?”   程勿:“……”   金使大汗淋淋:还是猜错了?!他再想不出来了啊!   然而下一刻,金使就见女瑶露出微微满意的笑意,程少侠一下子慌张,过来帮他解铁丝做成的绳子。面红耳赤的人变成了程少侠,低声下气的那个也是程少侠。程勿虚弱地抱歉:“叔、叔叔好,我不知道你是小腰妹妹的叔叔。你别生气啊。”   手脚获得自由的金使扶着墙站起,干笑:“我也不知道你是……她的姘.头啊,之前要杀你是我不对,你也别生气啊哈哈。”   程勿:“……”   他脸微僵,额上青筋一跳,抓着绳子的手用力。他眸色漆黑地看向金使,目中隐有怒意。   金使:……我又哪里说错了?!   程勿语气生硬:“我才不是谁的姘.头。”   他很生气,转身就走了。   女瑶:“小哥哥、小哥哥……”   女瑶喊了两嗓子,追到门口没追到,她就懒得追了。立在柴房门口的女瑶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身后金使。她正要表扬两句金使说的不错,就见金使跟她语气怪异道:“您、您还没把他拿下啊?现在的姘.头,都这么有性格,这么不听主人的话?”   ……   这只是一个开头。   当金使和女瑶碰面,弄清楚女瑶到底为什么和程勿在一起后,金使非常心疼女瑶:“您天天跟着他风餐露宿?可怜见的,他一顿好吃的都没给过您?您看您穿的是粗服,吃的是干粮……”   教主每天啃干馒头吃过夜饭找不到地方睡觉的时候,他居然山珍海味美女环绕。金使潸然泪下:教主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太委屈了。   当天晚上,女瑶因身体不适早睡后,金使找到了拿着本子头疼明天怎么赚钱给女瑶买药治伤的程勿,严肃表示:“我要带走小腰,你不适合跟她在一起。她受伤,她病重,她被人追杀,你帮不了她,你会拖后腿。”   “你配不上她。”   “你只会害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长要跟程小天使抢人啦~~~ ☆、第17章 第 17 章   次日早上,女瑶在院中碰到早起练武的金使,和他一起过去吃早饭。金使虚心向女瑶讨教自己武学瓶颈,被女瑶随口指点两句,金使感激涕零——在落雁山的时候,因为女瑶行踪太捉摸不定,一般人都见不到教主,也不可能得到教主的亲自指点。   到饭厅,女瑶探头一看,程少侠已经坐在桌边等他们了。程勿向来贤惠,他不会做饭,就虚心地跟厨师请教。在经过几天的烧厨房后,程勿做的饭已经像模像样。比如今天,一张漆木圆桌,摆满了荤素各色菜,琳琅满目,香味扑鼻。   程勿坐在桌边,眉目低垂,不知在出神想什么。阳光打在他身上,他肤色冷白,脸上轮廓线条柔和,本是最清隽的美少年。然当他不笑不语不做表情时,气质呈一种冷却疏离感。如菩萨临世,红尘降于身,我自无情。   “呀,这么多的菜!小哥哥费心了!”   女瑶尽责地扮可爱,声音娇甜如黄鹂,笑嘻嘻地跳到桌边。她的眼睛发亮,满心的欢喜,让程勿周身所营造的那种凝重气氛消失殆尽。女瑶的表现却吓了熟悉她作风的金使一跳——教主这,这,从声音到形象全部改变,为了追男人,也太拼了。   想到此,金使不觉心虚,悄悄落座,觑了旁边的程勿一眼。   程勿已经从自己的怔然中回过了神,他看小腰妹妹入座,看小腰妹妹夹菜品尝。小姑娘的一眉一眼牵动他的神经。因为这些天,他都是为她服务的啊。给她找睡的地方,帮她请大夫,传内力给她取暖……他好像没什么自己的事,全在围着小腰妹妹转。   程勿心中难过,他的神色黯下。   他不动筷子,盯着女瑶:“吃完这顿饭,你就和你叔叔离开吧。”   女瑶:“……?!”   小姑娘从比她脸还大的瓷碗中抬起目,嘴边还鼓鼓的。她目光飞扬,惊讶而奇怪地看着程勿。好不容易咽下了口中的饭,女瑶嗔他:“小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程勿眉目间的疏淡不改:“你是斩教弟子,总归是邪魔歪道,是妖女。我走的是正道,和你到底不是一路人。以前没人照顾你,只能我来。现在有你叔叔在,我可以放心把你交出去了。”   女瑶眉目下压,她的脸开始沉下去了。   她的脸色阴影不定,本性中那股子戾气开始有压制不住的感觉。她斩教教主的凌厉气势如龙在野,盘旋上空,随时准备冲下。女瑶握着手中碗的动作用力,她指节青白,平生第一次,生起了恼怒不甘感。   凭什么?凭什么?   女瑶尽量忍怒:“我做错了什么,要你赶我?我是杀谁了,还是骂谁了,还是跟哪个邪门弟子商量覆灭武林了?你定我什么罪?!”   程勿不为所动,他依然淡着脸,看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去你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哐——!”   女瑶手掌一拍,他们用餐的整张桌子从桌柱开始被震碎。木头霹雳啪嗒,裂缝增大,完好的桌子被她哐当一手拍碎,碗碟饭菜砸了一地。金使手疾眼快地捧着自己的碗缩到了角落里,看女瑶站起来,怒目盯着程勿。   程勿:“……”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一掌拍碎一张桌子的小姑娘。   女瑶心情极度暴躁。   她脾气不够好么?不够宠着他么?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的底线?正邪两分?滚蛋!她生平最厌这种说法,最觉得说这种话的人够蠢够毒。她从一开始看中程勿,到安好无事地跟着他,她在他背后做什么小动作了?她什么也没做,却好像她做了什么一样!   这种被人区别对待的感觉!   她身如风动,好像身上的重伤对她完全无损。她鬼魅一样掠向程勿,一掌要扣住程勿脖颈。女瑶失去了耐心,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想干脆打晕程勿,强迫他跟她学武。不想程少侠惊骇之下,反应却不慢。当她手落到他肩头,他肩头一转,脱开她桎梏。两手一切,身子换位,程少侠迅速接招,与她的掌对了一下。   女瑶:“……你到底要我怎样!”   程勿也是又震惊,又难过,又生气:“你离开就好……小腰妹妹你何必这样,说实话,到现在,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女瑶:“……”   这话如死穴,一下子戳中女瑶。她脸色发僵,程勿脸色也跟着微变:原来她还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死一样的尴尬中,一地饭菜在脚下,两人贴身而攻。程勿:“你走不走?!”   女瑶心硬邦邦的:“不走。”   程少侠眼圈发红,他心中又失望,又愤怒。女瑶武功厉害,他应付她的打斗时抽不出太多空隙。他没想到自己救的小妖女这么能打,好像他一直是蒙在鼓里的那个。原来从头到尾,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谁都在骗他!   红色溢在眼底,湿意在眼中打转。   女瑶一愣,嘴角微抽。   程少侠咬牙:“你不走我走!”   他倏地收起了所有招式,一声招呼不打,快速地、转身冲出了屋子。他跳上墙,轻功一纵,几下就消失在了屋中人的视线中。   女瑶:“……”   一地残骸中,女瑶扭脸,面无表情地问金使:“我是又把他气哭了么?”   缩在角落里把自己当雕塑的金使瑟瑟发抖:什么叫“又”啊?   他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看女瑶这发怒的样子,他哪里敢承认程勿少侠想让女瑶离开,是因为他给程少侠做了一晚上功课。他讲了一晚上少侠会连累女瑶,少侠会害死女瑶。   金使:“我什么也不知道!教主你别看我,你看我我很紧张!”   女瑶:……真是废物一个。   程勿人已经走了,不知跑去哪里伤心了。砸了一地的饭菜,厨房烧的火已经灭了。女瑶在院中转一圈,忽然也觉得心灰意冷。春日院中景致本是生机勃勃,然没有了某个人总在身边嘘寒问暖,用关切眼神看她,对她笑对她教育,一切都太无趣了。   女瑶意兴阑珊:现在的小孩子,脾气都这么难捉摸么?我就是想找个人来学武,他怎么就主意那么大?   没等到程勿回来,金使发着抖跟她说没找到人时,女瑶冷笑一声,黑着脸,负手离开了院子。金使到底把教主从程少侠那里请了出来,可以把教主请去自己住的金屋银窟。他心里又害怕,又压下害怕,觉得欣喜,觉得抱教主大腿的机会来了。   金使一路上喋喋不休:“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去办啊!白落樱那小妮子一点也不靠谱,她到现在都没跟属下联系,还不知道下山后去哪里玩了。朝廷这条线,属下一直想为您尽犬马之功,只求您给个机会……”   女瑶脸色阴沉,当没听见。   金使退而求其次:“不然属下跟您一起杀回落雁山?弟兄们还在,打四大门派一个措手不及!他们鸠占鹊巢……”   女瑶杏眼斜乜他:说清楚,谁是鹊?   金使憋得脸红:“我是鹊,我是鹊……教主啊,我们落雁山为什么要白送给四大门派?那可是我们的地方,您非要斩教从明转暗,属下不服!要是前教主在,肯定也不同意您跟正道示弱……”   女瑶哂笑一声,眼下的避让,不过是因为朝廷没有表态。朝廷是夹在四大门派和斩教之间的一条线,自古朝堂江湖,藕断丝连,从来不是一家之言。先前斩教被打为魔教势力,现在新朝初定,天下变动岂是一个落雁山可等价的?这是斩教崛起的最好机会……斩教在她师父、师父的师父手里没完成的事,她要一举完成!   朝堂江湖,她要斩教成为江湖翘楚!   两人走到城门口,金使还在苦口婆心跟教主剖白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心,烦得女瑶想一巴掌拍死他。城门口聚了不少人,官府小吏,还有好些个相貌端正的青年。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口,把持进出城的关卡,还拿着画像对什么。   女瑶心里一咯噔。   大事不妙的想法迎上心头,她扣住金使,低下头就拉着他转身。   但是城门那边,拿着画纸认人的魔教叛变小喽啰,陆嘉和任毅一抬头,顿时哇哇大叫——“谢长老、谢长老!在那边!就是那个!他就是斩教五使中的金使!他武功高强,别让他逃了!”   城门口的谢微神色诧异而微妙,看到了一个少女伶俐跳上墙逃走的背影:“……”   穿街过巷,鸡飞狗跳,宁静的清晨生活被打断。绕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身后追兵和江湖人士络绎不绝,且越来越多。喘气剧烈,满心脏话,女瑶气得大骂:“你这个废物!连累我!”   没人认得她,但她的手下太好认!   这得多倒霉,才能刚在城门口露个面,女瑶就得被正道人追得满街乱窜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女瑶:一定是程少侠的倒霉运传染给了我! ☆、第18章 第 18 章   程勿被女瑶气得眼圈赤红,浑身发抖,觉得自己甚没出息。他无头苍蝇一样在街巷中一通乱跑,因为气得胃疼,连饭都吃不下。春日不见得微风徐徐,反觉寒意摧残,万物萧条。程勿坐在一家摊点前,吃一个铜板买两个的饼子。饼子硬邦邦,他就着白水吃,味同嚼蜡。   他怔怔然盯着一个方向,目光发直,眼圈红透,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和难过,让他觉得好没有意思。   小腰妹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而就是这个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现在也要被她叔叔带走,剩他一个孤零零的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很多事情长大后才明白那是不正常的。他离开家后,小腰妹妹是第一个让他照顾、跟他好好说话、没想害他的人。他也愿意照顾她很久,他也想要个朋友。   小腰妹妹,在他这里,到底算什么呢?让他五味杂陈,让他这么伤心……人人都有命定之路要走,小腰妹妹也一样。他不想走自己的那条路,可是他也留不住小腰妹妹这样新交的朋友。他太弱了,他谁都对付不了。   一时间,程少侠茫然四顾,只觉得天地昏昏,断无自己容身之处。   小腰妹妹……   小腰妹妹……   程少侠的眼泪噙在眼中,需要他努力忍着,才能不掉下去。而他实在太难过,他“呜”一声后趴在了桌上,将脸埋到了袖子里。   “小哥哥!”骤然间,头顶高处传来一个清脆急促的少女声音。   这声音如此耳熟,刚才还和他吵架,让程少侠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他就红着眼,睫毛上沾着水,迷惘无比地从双臂间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小摊尽头站在墙上的小姑娘:“……”   女瑶喘得不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里怨恼十分,怪金使把敌人招惹了过来。四大门派来攻打西林落雁山的弟子们终于发现魔教弟子已经转移,山上挖不出什么来,他们下了山进行扫尾活动。落雁山附近的地盘原本归于斩教,现在也被四大门派接管——女瑶是真的退得很彻底。   这也没办法。   女瑶现在伤势重,几次动武,她预感她今年的隐患没那么容易熬过去,可能有变数。再加上朝廷意见不明,前来的四大门派代表也非四大门派的掌门……重重加起来,让女瑶不想多生事端。   现在金使在城门口被认了出来,女瑶转身就逃。倒不是她打不过,而是伤病在身,她既不想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想消耗自己的生命。   女瑶和金使在城中东逃西跑,身后追来的弟子们盯他们盯得太紧。金使这个目标太大,中途女瑶干脆和金使分开,各逃各的。身后追她的高手武功不弱,女瑶心里暗骂该死,转几个路,她已经精疲力尽——然她跳上墙,往下一看,即刻看到了方才金使还说找不到的程勿。   程勿震惊地看她满头大汗地站在墙头,长发贴着脸,身上春衫轻薄被风吹得摇曳。她单薄而羸弱,大声喊他。   女瑶大喊:“小哥哥救我!有人追杀我!”   程勿:“你……”   女瑶不待程勿回答,猛然向下跳去。程勿一惊,他大脑还混乱如浆糊,眼见她要摔到地上,他快步迎身而上,向上张开了手臂。   四月春城,无处不飞花。一丛浓密桃花艳艳盛开,在风中纷纷然落下。少侠轻功极快,本能快于大脑。他大脑空白地迎上前,女瑶闭眼后又睁开,一瓣花瓣落在她眉心,她被抱在少侠怀中,近距离看到他清秀隽永的面孔。   四目相对,花香扑鼻,阳光斜来,在刹那时间,女瑶的心脏猛得跳重一拍。   程勿心微乱,然他没空多想,因他已听到后面一条街追来的脚步声。女瑶落地,他一把拽住小姑娘的手:“走!”   转弯的时候,程勿趁乱一回头,看到了好些个穿普通人衣袍的年轻弟子们在追他们。为首的年轻青年衣袍轻缓如飞,面容温润眸色墨黑,他蹲下身查看地上桃花的痕迹,抬目时,擦肩时间,与程少侠四目一对,而后掠过。   少侠在视线中一晃而过,妖女的行踪也远了。   追来的谢微一讶后,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跟着他的弟子们:“谢长老,那个小妖女往那边跑了。蒋师兄他们去追那个金使,这个小妖女我们也没见过啊,可能就是金使身边一个小喽啰,我们还要追么?”   谢微:“追。但蒋声此人多事,总觉我消极怠工。追妖女的事不必让他知道。”   弟子们笑道:“自然,我真阳派的事,没得向他们罗象门汇报!蒋声是他们大师兄,可不是我们的。”   ……   身后追的人真是执着,武功还好,女瑶被程勿领着一路跑,期间她因伤势跟不上的时候程勿还背她。就这样,都没有甩开身后的人。女瑶心中暗自琢磨不如把对方引到一个私密的地方,她出手杀了对方好了。奔跑中,程少侠面色冷静沉着,将全部心力放到了这里。   程勿:“往这边走!他们人多,窄小地方不好过。”   “这边!地湿路滑,把箩筐都摆上阻一阻他们。”   他思路清晰耳听八方,带着一个小姑娘在陌生的城中乱蹿,想尽办法,把敌人越坠越远。身后的敌人始终没放弃,但种种干扰下,对他们的线索掌握也越来越少。女瑶心中暗佩服程勿,小小年纪,不知江湖险恶,还能有这等心思。   却一眨眼,程勿带她跑路的时候,闯入了一处陌生的地方。白日这里外面看着安静十分,然一进去,香粉扑面,胭脂绸缎,美女如云,男郎如醉。丝竹管弦声音慵懒沙哑,一道道竹帘帷帐放下,有女袒胸露腹,踩着鼓点在大堂中央舞蹈。   一进门,空气滚热,程勿连打三个喷嚏:“阿嚏!”   他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地方?!”   他拽着女瑶转头就要走出去,但女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跟我来小哥哥!”   秦楼楚馆啊。   女瑶心里打个呼哨,这可是天赐良机,最适合隐藏的地方了。白天这里人少,大多姑娘懒懒地看着他们在里面穿梭奔跑,忽地瞪大眼,觉这两人很陌生。程勿一路喷嚏打不住,被女瑶扯着乱跑,好几次掀开帘子,看到男男女女回头,衣衫半褪面容潮红,他顿时涨红了脸。   楼下舞娘的舞不停,鼓声咚咚中,少侠二人在一阵阵飞纱中穿过,女子吟.哦娇.媚的声音,男子粗重尽兴的喘息,如水一样从耳边流过去。   程勿猛地止步,他骇然而望:“这、这、这是青楼!”   女瑶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她那纯真甜美的笑容中,透出一丝邪气:“小哥哥,你的话本里没说过这个么?你难道没奢想过这里么?黄金屋,美人窟,英雄冢啊。”   程勿脸变得更红,嗫喏不能言。他的话本里当然讲过这里,他十七岁,也分外好奇向往这里。但他心思单纯,他看到美女露出的腰腹便震撼得不敢看。一路低着头闷走,此时更是被女瑶出口嘲笑。   恰这时,楼下被他们关上的门“哐”地被推开,一众年轻弟子闯了进来。   女瑶:“不能让他们抓到我!”   她手一推,就将发呆的程少侠往后推得跌去。程勿闷声不吭,被她推进了一道竹帘内。恰好这处无人,程勿跌坐在地,仰头惊讶地看她。看女瑶一下子拔下簪子,秀发及腰。她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外袍脱掉,再脱全身僵硬的程勿。衣袍被她抬脚踢进墙根角落,她用小几挡住。   程勿全程茫然看她。   女瑶忽然凑了过来,在程勿张口结舌时,坐上了他的腿。   女瑶冷冰冰地下命令:“抱我。”   程勿没吭气,他伸手抱住了怀中只穿着中衣的女孩儿的腰。满怀香气,她将亵衣向下拉,露出了半只雪白圆润的肩。她呼吸急促,肩头微侧,贴着程勿的脖颈。她坐在他腿上,伸手拔掉他发上的簪。   楼梯口的脚步声向上。   竹帘中紫烟生香,女瑶低下头,眼睛看到程勿被她下拉的衣袍上方,他颈上的一颗黑色小痣。那一滴墨黑落在莹白上,如宣纸上的一点墨迹,黑白分明。而再偏一点,是他凸起的喉结。长发散在手上,女瑶心神一晃,她垂下眼,贴着他的脸,作出狎.昵亲近之态。   谢微领着弟子,沿竹帘一一走过——   “干什么!你们闹什么?!”   “我们白天不接客的,公子们晚上请啊。”   “不过公子生的这么俊,现在也可以啊。”   弟子们一开始每道帘子都要挑开,看到污.秽之状后,在人骂骂咧咧声中逃了出来。谢微猛地挑起一道帘子,他看到女孩纤瘦的背影,看到帘后景色。他心中一顿,抬步进去——   满楼吟哦,满楼莺声,争吵声,斥责声混在一起。那些脚步声离近,脚步声又远去。女瑶屏着呼吸,全程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这感觉紧张而刺激,谢微就在她肩后不过一丈处,她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看着她。女瑶的手心捏汗,她后背汗毛倒竖即刻暴起时,谢微的袖子猛被人从后拽住:“公子稀客啊!”   谢微脚步停住,回了头。   女瑶依然紧张地听着、看着。   好久,她感觉到颈边少侠动脉跳得厉害,身下不对劲,她猛低头,看向程勿。   程勿手放在她腰上,目光幽若,早不知看着她多久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他用唇语说了几个字。偏女瑶听懂了,心头剧烈一烫。   程勿说:“话本里这样的下一步,就是我亲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   云破月来游无踪扔了1个地雷 ☆、第19章 第 19 章   竹帘内水深火热,气氛走向怪异,止步于竹帘的谢微,却蹙着眉,不得不回了头,应付拉住他袖子的楚馆女子。楚馆女子少见到这样俊俏的公子,看他一面,心中已动。   两人正扯袖时,一弟子急忙忙上了楼,附耳于谢微:“蒋师兄在找您。他追丢了金使,人已经往这里赶来了。”   谢微叹口气。   人算不如天算。   他回头,再望一眼几步之外的女孩背影。采采流水,蓬蓬远山。那背影背影纤秾合度,与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几次重合。他几次想走过去质问她,却苦于正邪两分,实在没机会。眼下蒋声要过来……谢微跟弟子们使个眼色,他们在秦楼楚馆中女人留恋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那些嘈杂声远了,帘子和帷帐都放下了,里面的氛围只变得更加怪异。   因搜捕人走开而身体肌肉放松,女瑶搭着程勿的脖颈,还坐在他怀里。程勿一句“腹语”说出,女瑶诧异之后,不见羞意,反生起了浓浓兴味。她并非一个嗜好美男子的人,男色于她从来不重要。魔教几代教主,恐怕女瑶是与纠缠不清的情.爱话本关系最少的了。   她师父与她说,“男人没什么意思”“忘恩负义,还总奢望你为他金盆洗手牺牲些什么”。   她师父说,“我只要一个孩子而已,谁耐烦跟他们扯来扯去”。   女瑶深以为然。   女瑶她不动情,但是程少侠她太有趣。   他作唇语说:“话本里这样的下一步,就是我亲你了。”   女瑶抬起了下巴,目中笑盈盈,回他一个唇语:“亲啊。”   程勿身子一颤,然后大惊:“……”他没料到她能听得懂他唇里随便嘀咕的没说出的话。   女瑶她正在扮演纯真少女,她没忘了自己的人设。身体密切碰触,软与硬无线相阻。女瑶下巴扬得再高些,她眉飞色舞的神采,冲淡了她脸上自带的那股子柔弱可怜味道。女瑶赤足雪白,在程勿眼皮下晃动。女瑶开了口,声音甜腻:“你亲啊?”   她又自顾自地目光往下面移,杏圆眼中好奇满满:“咦,下面怎么硬硬的,什么咯着我呀?”   她全然一派纯真无知,眼睛往下溜时,手也向下摸去。   程勿:“……”   他尴尬至极,脸色青红交加。他立刻抓住女瑶的手不敢放开,不敢让她向下摸。他从未经历过这般水深火热之境,他额上渗汗,汗如豆大;他脖颈大动脉跳得厉害,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不受他控制,更困窘的是——   天天天天啊……   为什么他他他他下面……   女瑶委屈哒哒地眨着水眸:“小哥哥,你戳着我了。”   程勿:“我我我我……”   他脸涨得太红,唇色都不再鲜红,而是开始发白。他身体紧绷而轻微颤抖,他与她扣着的手,指节上汗水密布。他面容秀丽如山水画,但现在这幅山水画已经被磨染晕,这幅画被泡到了水里,开始变得模糊,即将被水迹吞没。   她越是说话,他下面越□□,他脸色就越差。   女瑶:“……”   女瑶都有些同情他了。   她觉得程少侠再被她逗下去,他喉咙里那口唾沫不咽,他下一刻就要被他自己呛得背过气去。女瑶还从没见过这种男性,身体反应那么明显了,他却自视为耻辱、堕落,他脸色惨白,瞬间虚弱委顿紧张害怕。   程勿哆哆嗦嗦,声音里带颤抖哭腔:“你你快快……”   女瑶与他四目相对,看到他湿润的眼中,红色又开始泛滥了。他好像又要哭了,女瑶嘴轻微一抽,却一下子心软。她想真是傻孩子,什么也不懂,还快被她欺负得坏了。女瑶生起了怜爱心,想罢了罢了,姊姊长你几岁,且让你快活快活。   心中念头一动,女瑶面上便担忧道:“小哥哥,你身体不适么?我起来吧?”   程勿如溺水中即将得救的人般,双眸灿亮抬起,赶紧点头。   怀里小姑娘乖乖起身,然她坐于他怀中某尴尬地方上方,她臀部轻轻移动时,那噬魂感觉,激得程勿发抖。他心觉惶恐,大脑混乱,仿若有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喷薄而出,不接受他大脑的控制。他面颊赤红,混乱中只想女瑶赶紧离开,自己发窘的样子别被小腰妹妹发现了。   然离将时,少女坐得太久,腿麻。她扶着他的肩,忽然“呀”一声惊叫,重新摔了下去。她身子前倾,唇无意识地从他脸颊上擦过。   程勿心头鼓声猛一震。摄魂一般,他大脑短期空白。他抓着她的手腕一紧,几抠出血来。   女瑶楚楚可怜地抬头,呼吸与他在鼻梁间缠绕。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睛,目光下移,再看向他的唇。   两人一时静默。   呼吸滚烫,近在咫尺。   方寸之距,女瑶看到程勿眼中的神色在一刹那变化。这一次不用她再撩拨,程勿眼中凶意微露,他扣着她的手腕,猛地翻身而起。两人身子一旋,女瑶被他压到了身下。他理智全无,眼睛只看到女孩因讶而张开的红唇。   她的红唇贝齿,诱着他脑中的鼓声。   程勿发着抖,捧着她的脸。他低下头,亲上了她的唇。   他像一头困于囹圄的小狼,毫无经验,又充满渴望。他横冲直撞,他扣着她的手腕,他到处乱碰乱摸,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堵着她的唇,他绝望又充满希冀。女子唇舌的香软好像能安抚他心中的燥热,他眼神如狼,女孩眉蹙着,脸向旁边移,他少有的凶性涌上,他捧着她的脸不许她躲。   这种感觉,像是天降甘霖,雨水沁沁;   像是沙漠绿洲,星辰缓缓如歌从上空流过;   像是皑皑白雪,高峰上的明月,人世间的清风……   女瑶声音软软的:“……小哥哥……”   程勿听不到,他喉结滚动,他碾压她的唇,他迫切地想得到什么。他的手不老实,扣着她的腰,却渐不满足于此。两人身上都只剩中衣,他的中衣被汗水打湿,少女能看到他的胸肌。他的手指摸向她腰,又急迫地去碰她温凉如玉的肌肤……   女瑶不耐烦了:“小哥哥……”   程勿依然没听到。   女瑶彻底失了耐心,她反手一转,在他脉上一点,手挣脱后,她抬手在他后颈上重重一切。程少侠全身一颤,他有片刻清明,然后下一瞬,就全身发僵地倒在女瑶身上了。   女瑶一脚踹开他,从他身下爬了起来。   她长发凌乱,面颊如桃,唇也被撕咬地一阵痛。半个肩头被抓得全是伤,脖颈被卡得快呼吸不过来。她的亵.衣已经松垮垮,快被程勿剥了。身形娇小的女瑶跳起来,嫌恶地擦一把自己疼得厉害的唇,对软软倒在地上昏迷的程少侠再踹了一脚:“没见过这么笨的!”   她赤脚一提,踩着他胸腹。她看少侠面色酡红、浑身大汗,他虚弱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一刹那又变得脆弱无比。   女瑶蹲下身,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姊姊给你福利,你个傻小子什么也不懂,还把姊姊弄疼了。”   “姊姊心疼你,你就不知道心疼姊姊?”   女瑶对他充满了震惊:“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傻子啊?傻子……我倒真的开始好奇你长于什么样的环境了。”   女瑶絮絮叨叨,又骂骂咧咧。程勿死鱼一样躺在冰冷地上,女瑶拽一拽他头发,掐一掐他脸蛋。她垂眸看到他仍然没有软下的某物,女瑶掩着嘴,又“噗嗤”乐出声。   女瑶别过脸,小声:“小混蛋。”   她声音中充满嫌弃,嫌弃中又带有一两分难以捉摸的宠溺味道。   女瑶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怨气消去了,她才起来穿好衣服,重新梳了头发。   一刻钟后,金使找到教主时,女瑶正背着程少侠,气喘吁吁地扶墙走在春日桃树下。桃花落了两人一身,金使定睛一看教主的样子,再一看趴在教主背上没有动静的程少侠。金使大骇:“您、您把他怎么了?”   “您是只把他吃干抹净了,还是把他的精都吸没了啊?”   金使思维发散,顿时想到了江湖上关于他们教主的各种传说。情情爱爱与女瑶不沾边,但是“采阳补阴”特别沾边啊!   金使以前不信,但是现在眼看无声息地趴在女孩背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程少侠……他脸色微变,微妙地向后退了退,离教主远一点。   金使心想:我、我也是个男的……教主不会看上我,也让我献.身吧?这我是献还是不献?   女瑶被气得半死。   她一巴掌拍去,扇得金使倒在地上嗷嗷叫着半天不起。女瑶脚从他身上踩过去,无视下属的惨叫:“快点安排人手。四大门派开始搜这个城镇了,我们赶紧出城。”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了是吧,再不说我套路了吧哼哼哼!   女瑶:妈的,以为找了个小奶狗,没想到是个小狼狗。能退货么?   云破月来游无踪扔了1个地雷,高分飘过扔了1个地雷 ☆、第20章 第 20 章   程勿醒来后,他又回到了他租的那个小院子。不光女瑶在,那个魔教的金使也在。   夜晚,灯烛亮着光,映在窗纸上莹莹一派,几人的影子也在光影中摇曳。程少侠孤独地坐在桌旁,他规矩地跪坐,手放在膝上,安静而沉默。全不管旁边的中年男人和少女头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商量什么。   金使和女瑶在商量分批让金使部下撤退的事,商量他们几人如何在正派弟子的眼皮下,能够不打架就平安离开。而程勿,他面色雪白,眉目秀美,他垂着眼,想的是昏迷前发生的事。   他像是变了个样子。   突然就充满了渴望。那磅礴的、汹涌的、不由自控的,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望念,让他害怕,却同时点燃他四肢骨骸,让他变得兴奋。   那就是话本里说的“男人的兽.欲”吧。   程少侠迷茫而恐慌,却又心脏狂跳。尤其是他昏迷后那美梦并没有结束,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他倍感羞耻,可是在梦里,那天发生的事继续了下去。他压着她,亲她,抱她,摸她。他激动不能自已,他不断地蹭着她,弄哭她,强迫她。   心脏如跳动的鼓点,轰轰烈烈了那么久。他在梦中望想抱着她到地老天荒去,又是咬又是扯,他那要爆炸的敏感,他既想哭又想叫。他全身红透,他像是疯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梦里却有一股本能驱使着他,教他往下沉、再往下沉……   而醒来后,他的亵裤已经湿透。   需要他悄悄去洗。   程少侠沮丧而困惑,他摸心脏:我怎么了?我是生了怪病么?我会死么?为什么我会……尿.床?   “小哥哥,小哥哥!”女孩一道响指,把程勿从自己的思绪中扯回了现实。   程勿一眼对上女瑶的眼睛,星河一般,光华流动。   他的脸噌地红了,眨下睫毛低下头,躲开女瑶的眼神。   女瑶心里啧啧,面上继续纯洁无害地问:“你答应么?”   “唔唔唔。”程少侠糊涂地连忙点头,始终不敢抬头。   他根本不知道女瑶说的是什么,恐怕女瑶说让他去死,他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姑娘在他旁边,她头发的香气让他迷乱,她肩膀碰他一下他禁不住发抖,她的眼睛看他他羞涩不已,她对他笑他神智昏昏……他心脏跳得乱,这么快的频率,程勿觉得自己要死了。   到后半夜,金使和女瑶齐上阵,帮他乔装打扮时,程勿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为了三人出城容易,他答应了扮女装。   女瑶捧着少侠绯红透白的脸,他眼睛闭着,睫毛颤抖,浓浓如鸦羽。女瑶轻笑:“小哥哥长得这样,扮女装也好看……更能迷惑敌人,嘻嘻。”   金使被她“嘻嘻”一笑笑得害怕。金使同时敬佩地拿着粉往少侠脸上乱抹,他盯着程少侠心情复杂:这少侠可真是能屈能伸,全无一点男儿野性。教主让他扮女装,他都点头。要是换我……我死都不同意!   诚然金使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脸狠相,也扮不了女装;只有程勿这样的,本来就长得偏秀气,他身上有少年那种干净的、雌雄莫辩的,让人舒服而清新的感觉,没有攻击性,最易蒙骗敌人。   女瑶咬着唇,望着程勿笑不停。   他脸越红,她笑得越厉害。要不是怕本性暴露,女瑶就要拍着他肩哈哈狂笑了。   女瑶是不懂涂脂抹粉之类女性都会的梳妆打扮的,金使玩惯了女人,都比她懂得多。女瑶就是跟在旁边瞎指挥,她拿着厚厚的粉扑少侠的脸蛋,金簪步摇想办法给他头发间插。女瑶唇角噙笑,她的笑容戏谑玩味——这孩子,太可爱了。   “哎,大功告成!”女瑶拍手。   金使连忙把镜子递给程勿,金使面色惨不忍睹,不敢相信面前这浓妆艳抹的“美娇娘”,居然是个男的。是个男人也不能忍这种戏弄啊!然而程勿睁开眼,看一眼镜子里陌生可怕的他——   发如浓云,一簪挽就;眉如远山,目似横波;面色清冷雪白,唇瓣一点而红。   真是个美人。   程勿看了一眼,就低下了眼,没发表意见。   弄得女瑶都有些忐忑:他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金使受不了程勿这扮相,找借口出去:“我去看看手下撤退得怎么样了。”   女瑶也有点意兴阑珊。   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胭脂,笑盈盈:“那小哥哥好好休息,明早出城见!”   她转身就要走,袖子却被程勿扯住。女瑶低下头看他,疑问地挑起眉。程少侠纡尊降贵,红着脸,终于敢抬起眼睛看她了。一晚上,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了。女瑶心中一漾,看他眼眸漆黑清澈,眨巴巴地看她。   他小声:“我叫程勿。”   女瑶:“……”   程勿耳根红透,手却还执着地拽着她袖子:“小腰妹妹,我叫程勿,什么也不要的那个‘勿’。你记住我的名字,好么?”   在少侠专注而认真的凝视下,他猴屁股一样被人打扮的脸上妆容都不那么惹人可笑了。女瑶眼皮下垂,灯火下,她的眼中一瞬间揉起了波光。她愣了一下后,笑眯眯地伸出手,在他脸上揩了一下,声音温软:“程勿。”   程勿脸更红了:“……嗯。”   女瑶眸中的笑意更深:“我知道了,你爹娘是让你乖乖的,什么也不要做。要你做什么之前,都想想你不应该做什么。你可真够爹嫌狗憎的啊。”   程勿脸色微变:“……”   女瑶捂着嘴笑,就那么笑着出门去了,留程勿怔怔然坐原地,脸色变幻莫测。   程勿只短暂眯了一会儿,天未亮,城门刚开,金使和女瑶就来招呼他出城。他一看金使和女瑶的打扮,就愣了下:金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身材不那么高大,反而有些驼背;他变得胖乎乎,穿金戴银,走两步喘三步,还操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一开口说话就露出大金牙。   比起金使,女瑶的形象改变算是少的。她还是那个楚楚动人的娇俏女孩儿,只不过在脸上稍微改了下轮廓,让她显得不那么稚嫩;她站在金使和程勿身边,活脱脱像个小丫鬟。   女瑶吩咐道:“今天出城,金使是出门采货的有钱商人,程勿你是大夫人。而我是夫君在外地置下的小妾。夫君在外置下小妾地事被发现了,夫人找出来算账。三人骂骂咧咧,不高兴地出城回家。懂了么?”   说着,女瑶把一厚叠复杂人设塞到了程勿怀里,让他抓紧时间背熟。程勿:“……”   为什么都乔装了,还要记这么多东西?   而且程少侠慢了好多拍,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要扮女的,还要当“夫人”。他不想给金使当夫人啊啊啊啊——   女瑶瞥向他:有问题?   程勿红着眼闭嘴,低头背台词。   早早到了城门前,如预先演习的一般,三人各尽其责。“程夫人”是个高贵清冷的美人,被扶下车时都不怎么说话。小丫鬟并小妾百般讨好夫君,背地里翻程夫人的白眼,同时叽里咕噜地尖声说话。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但她眉心尖蹙的样子,分明是骂人!   城门小吏和正派几个弟子目瞪口呆,听了他们的恩怨情仇。几人在犹豫时,忽接到一条消息——   “快来人!蒋师兄捉到罗刹女瑶了!快跟我过去帮忙!”   女瑶一诧,眸子轻眯:谁?   程勿眸子发亮,由衷赞叹:“大魔头落网了,太好了!大快人心!”   女瑶:“……”   金使:“……”   城门口的小吏和正派弟子扭头,瞬间对这位“程夫人”高看一等:“看不出啊,夫人这么嫉恶如仇。”   那边据说捉到了妖女,这边人立刻催着这几人赶紧出城,莫要耽误他们的时间。女瑶等人怀着复杂心情出了城门,除了程勿是真的高兴,女瑶和金使都不停回头,若有所思:是谁在假扮斩教教主女瑶?是敌是友?   出了城后,三人找时间换回了装容。当晚夜宿野外,女瑶在吃饭时露了个脸,人就不见了。程勿心事重重地坐在篝火边,金使怕他多事耽误女瑶大事,凑过来拖住程少侠。   金使尴尬地咳嗽一声,努力扯开一个话题:“那天我跟你说,要你别烦小腰妹妹。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程勿抬头,眸子黑黑的。   金使紧张地看一眼后方是不是没人,他声音更小了:“算大哥欠你一回。你别把我威胁你的事跟她说啊……她那么凶,你帮我瞒住这个秘密吧。”   程勿睫毛轻轻扬了下。   金使渴望地等着他的回答。   程勿小声:“你也帮我一个忙,我就不说了。”   金使:“什么忙?”   程勿顿了顿,声音更弱了,挤出几个字。   金使大震,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什么?!你说什么?!”   程少侠羞于启齿,他僵硬着脸,全身气得发抖,却又不得不问这里唯一的男性。他心跳狂烈,尴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问你,像我这么大时,你会不会尿床?”   金使继续怀疑自己耳鸣:“……尿床?”   女瑶恰恰从后方走过来,听了一嗓子,连忙竖长耳朵:尿床?   程勿:“……”   他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长成男人了^_^ ☆、第21章 第 21 章   金使捶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程勿尴尬到极致:金使那么大声地质疑他的疑问,还被回来的小腰妹妹听到……这位魔教金使的声音就不能小一点么?   程勿脸色青青紫紫,他憋着气再问不下去,起身就想逃走。但一个呼吸功夫,与女瑶目光对视,金使一下子明白程少侠在困惑什么了。总被教主护在身后的让人嫉妒的少侠身上发生的烦恼,突然就拉近了他和金使之间的距离。金使腾地跳起,勾住程勿的肩,把他重新勾回来坐下。   金使:“哈哈哈好小子!原来还是个雏儿。”   程勿憋着呼吸,正要解释:“我是……”   他和金使一起抬头,看向一丈不远外探身看向他们的女瑶。女瑶手指转着头发,装模作样地生火,耳朵却竖得很尖。那边半天没声音,女瑶心里百爪挠心,却只能抬眼皮,故作天真无邪地说:“我在生火呀。”   程勿:“嗯……可以走远些么?”   女瑶踟蹰了一会儿,被少侠的目光盯着,没寻到借口。她给金使一个“一会儿汇报”的眼神,终不甘心地走开,她跳上了树。树叶婆娑枝蔓青翠,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其中,很快不见。程勿凭他强大的内力听得小姑娘没有凑近时,这才心虚地把自己的烦恼跟金使小声说出来。   程勿:“我不知道啊,我从来没有过啊……话本里没有这么写过啊……”   金使:“你爹没教过你?”   程勿目色暗了下,他语气微怪:“我没有爹娘。”   金使一顿,多看了程勿两眼,皱了下眉。程少侠的言行不粗鄙,可见不是下层人士;他相貌明秀似雪,按正常的人间通姻准则来算,普通人家不可能生出他这样漂亮的孩子。金使本以为程勿是出身良好、赌气离家出走的哪个世家小少爷,现在看……也许另有隐情。   金使忙自细细教导一些程勿男性成长中会出现的各种身体变化。   金使一本正经:“没有幻想时,就没有意识,但你脑子里有了幻想对象,还没有睡过女人,就开始爆了。隔断时间就会有一次,尤其是你长期没有女人,遗的次数就多。但只要你身边有女人,那就不会爆了。”   金使很自豪:“像我就从来没缺过女人!”   程勿脸如滴血:“哦哦哦。”   金使忽然一个响指吓了他一跳。金使稀奇地看着他道:“见鬼了,我还以为你早被那谁睡了,她可真是柳下惠,到现在都没碰过你啊。这是白养着你干啥?”   程勿一下子警惕:“谁?你说的是谁?!”   金使打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不过小勿啊,你现在想的女人,是谁啊?是我们漂亮娇俏人见人爱的小腰妹妹,还是你那天去青楼被哪个姊姊……”   程勿跳起。   他声音顿时变大:“没有!我才没有想女人!”   金使被他的大力推得差点跌在火里,幸亏眼疾手快地往后躲了下。程勿脸色变来变去,转身跑开。留金使很莫名其妙:“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干什么?想女人丢人了?”   “啧,哥本来还想给你介绍介绍。小破孩就是麻烦。也就咱教主有耐心。”   程勿捂着砰砰心脏跑开,他躲到没人的地方,蹲下去平息自己的呼吸。他不会死了,他不用烦恼那是怪病了。但是程勿并没有轻松下来,因为如果那不是病的话,如果他还可以活很久的话,他就要烦恼一个新的问题了——   《与魔双修》是以罗象门大弟子蒋家公子,斩教上任教主白凤为原型,所编的情.爱话本。据说好几年前,这种话本街坊遍地都是,人人都津津乐道,让正邪两方皆是烦恼。   程勿他家别的书他也接触不到,只有春姨平时喜欢看言情本子。春姨也不懂江湖生活,在程勿离家时,春姨只把一个话本塞给他,让他边研究,边闯江湖。言情话本里的感情纠葛经常看得程勿一头雾水,但同时,男女之间的一些事,也教给了程少侠。例如:   抱的下一步,就是亲了;   亲的下一步,就是求亲了。   蒋家公子终其一生都没有求成斩教教主白凤的亲,事实上两人也许根本没有联系。但程勿端着话本,他诚惶诚恐,字字斟酌。   后半夜,金使睡了,呼噜声震天,吵得程勿睡不着。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程勿蓦地跳将起来。他仰头观察一下树林情况,到一棵树前,向上几纵,爬上了高树。程勿掀开叶子,面红耳赤,他心情烦躁中,忽然拨开一片视野,看到了躺在树枝上枕臂而睡的少女。   程勿呼吸一滞:   她睡在月光中。   霜一样的月白光穿越斑驳枝叶,如水中池藻一样在她面上、身上浮动。她脸蛋娇小,眉眼秀美,闭着眼睛时呼吸轻微,让人不忍心吵醒她。她周身的那种柔柔白光,圣洁明媚……   程勿咽了咽口水,伸出的手轻微发抖,他摸向她纤细的手腕。   指尖才一碰,女瑶骤得手腕一翻,反扣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臂反向一捏一折。   程勿一声惨叫:“啊——”   女瑶动作一顿。她还躺着,都没起身,就将程勿扣住。她手搭着他的手和手臂,将他拖下来几乎贴在自己身上。女瑶惊讶了一下,语气复杂:“你干什么?我睡着时不要靠近我。”   程勿额上渗汗,他的手臂被折,让他一阵吸气抽.搐。他艰难地扭过脸,气息与她交缠:“我、我只是有话跟你说而已……”   女瑶:“……后半夜有话跟我说?”程少侠这行为,放到别的普通姑娘身上,不是采花贼,也是骚扰。   程勿微脸红,声音更轻了,几乎忘了他手臂还被女瑶折在手中:“……嗯。”   女瑶:“你要说什么?”   程勿就着扭曲的姿势,侧脸与她眼睛对上。他小声:“化本里说,我亲过你,就要对你负责。”   女瑶:“……”   程勿吭哧道:“小腰妹妹,你嫁给我吧。”   良久,良久,风不吹了,叶不晃了,呼吸声几乎听不见。   扣着他手臂的力道一松,程勿看过去,见女瑶满脸惊骇,眼中带着几抹空白之色。一声不吭,女瑶反应极大,她一个起身的动作,枝条一晃,她从树上摔了下去。   “哐——!”   女瑶砸进了地上土坑中,尘土纷扬。   程勿忙从枝叶间探出头,他目瞪口呆,又很为她的反应受伤。程勿伸手想拉她、没拉住:“小腰妹妹——!”   半夜三更,靠火而眠的金骂了几个脏字。金使封了自己的耳,翻了个身:“大半夜的,动静这么大……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嘿。”   ……   程勿和女瑶这边躲开四大门派弟子后,闹得鸡飞狗跳,热闹十分。而城中那边情况,也不枉多让。满城追捕疑似魔教人士,当发现疑似女瑶的行迹后,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亲自领人追去。前面奔跑的女子一身黑红相间的武袍,长发掠耳,纵跃如飞;她这般英姿飒爽的打扮,与蒋声几天前在山巅见的女瑶一模一样。   “女瑶”在城中几转,始终不和蒋声正面冲突,让蒋声追人的步子微迟疑:这真的是女瑶?女瑶受伤后,变得这么弱了?   蒋声追人的脚步不停,但转个弯,他突然撞上一个人。蒋声刷地拔剑,刺向前方。挡他路的人却一转一拔,脚下步伐鬼魅,不光绕开了蒋声的追杀,还踢翻了一片弟子。一时间,地上躺下了许多弟子,一个个“哎哟”惨叫不起。   蒋声目色发寒,冷冷看着从旮旯里冒出来的黑衣青年:“夜神张茂!”   蒋声咬牙切齿:“你跑哪里去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茂闲庭信步一般立在巷口,态度漫不经心,又狂傲自大:“我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什么干什么,关你屁事。”   “你!”一众门派弟子大怒。   灯烛重光,蒋声气得脸白,他咬牙:“你要和我动手?”   张茂:“老子要动手,你也拦不住。”   他立在黑暗中,目光幽幽,瞥了这边几眼,隐入了暗中。蒋声等人立在原地喘气,却没追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汇报的弟子小声:“张茂带走了我们之前追的那个人,也许就是女瑶呢……”   蒋声低声:“跟着,别惊动了他。我和谢微商量后再过去。”   张茂这边,则带走了扮作“女瑶”的魔教圣女白落樱。张茂一路淡着脸不吭气,白落樱却很慌张。这个煞神,一路走来杀了不少正道弟子,他越是厉害,白落樱越怕他日后发现自己不是他情人后、跟自己清算。白落樱想办法跟这个人分开走,她逃到城中,发现四大门派还在追杀教主后,就想出了这个法子帮教主拖延时间。   但她学艺不精,差点被蒋声追上,幸亏张茂赶到……   一路去客栈,上客房,白落樱心虚地跟在夜神身后解释:“城中有我派未撤走的弟子,我也没法子才这样。”   张茂一言不发,他周身寒气森森、生人勿进,给他们开门的小二都快快溜了。   三更夜,鸦惊飞。张茂关上房门,转头看白落樱。他道:“洗漱,睡觉,有事明天再说。”   白落樱:“哦……”   她走向床。   张茂跟在后面。   白落樱停步,突得转头看向身后一脸不耐烦的张茂。她震惊道:“一间房?!你跟我睡一张床?”   张茂挑眉:有问题?   他奇怪道:“你不是我情人么?”   白落樱:“……”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白夜CP也终于上场了~~   鲛扔了1个地雷 ☆、第22章 第 22 章   情人的作用,除了当挡箭牌时命令对方保护自己,还有平安无事时提供某种服务。   夜色早深,屋中只点一盏灯,张茂立在阴影中,烛光在他面上阴晴不定地摇曳,他人如鬼魅般不可捉。张茂无声无息地向前走,白落樱神色惨淡地向后退。他眉目英朗,轮廓深邃,身材高大,又背着大刀。他一步步走来时,带来的压迫感十足;让美貌动人的白姑娘越来越慌,气势越来越弱。   “咣!”   白落樱被脚踏板一绊,跌坐在了床沿。她一手撑着床板,看到张茂已经站到了她面前,白落樱另一只手连忙伸出:“停!”   张茂扬眉。   白落樱心里恐惧这个煞星,他比她更像邪魔。真真见了鬼,正道人士居然选择跟夜神合作,而把她当坏人。白落樱给自己鼓劲,她颤抖地伸出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青年男子。没推动,白落樱扬起僵硬的笑容:“夜郎,你真讨厌!你答应不强迫我的!”   张茂面无表情:“我强迫你什么了?”   白落樱胸口气得一鼓:“……”   男人视线下移,准确看向她鼓囊囊的胸.脯。黑色的衣袍领口卷着红色云纹,贴着她雪白娇嫩的肌肤。因运动而胸.脯轻颤,雪白上丘在黑色衣料的对比下,鲜明诱人。   白落樱气得脸红,连忙抱住胸:“……流.氓!”   张茂收回目光后,神色淡定,声音冷冽:“洗漱!睡觉!”   防夜神如防狼,经过方才那一幕,白落樱哪里敢放下心。不怪她警惕,她貌美至此,在斩教也是第一美。多少斩教儿郎追慕她,她都瞧不上,而今却白白便宜了张茂,给张茂作情人。她又年轻又漂亮性格还好,张茂有什么?   她太亏了!   然自己武功太弱,身边没有强大武力保护无异于给正道送人头。为了斩教大势崛起,为了教主涅槃回归,白落樱暗示自己一定要忍辱负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张茂始终坚持一间房一张床,不提供第二种可能。白落樱背着他,谨慎地洗漱。她都不敢洗浴,只能趁着男人不看悄悄擦了擦身子。白落樱折腾了很长时间,她扭扭捏捏地过去,张茂盘腿坐在床上等她。   张茂:“上床,睡觉。”   白落樱掩面:“嘤。”   在夜神的强势凝视下,白圣女磨磨唧唧地爬上了床。她缩到了床最里处,将自己团成一团,与睡下的男人之间距离几可跑马。张茂弹指灭了烛,屋中暗下。青年如一座巍峨大山,挡在白落樱视线前。白落樱屏息聆听,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得男人呼吸声平缓近无。   乃高手入定之势。   白落樱小心地翻身,就着淡淡月光,她探身研究,想怎么能翻过外面这座“山”逃走。她动作很轻,左看右看,她伸手撑床想起来时,睡在外面的男人忽然一翻身。“哐!”他的刀往中间一砸,跑马之地被他的弯刀占满。   白落樱嘶口气,吓得捂住心脏。   月光照在青年线条流畅的面孔上,他眼窝轮廓藏在阴影中一团幽黑。寂静中,白落樱见他闭着眼沉声:“睡觉。”   白落樱:“……”   教主,救命啊——   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张茂武功路数太阴,整天躲在暗处阴人,江湖中人看不清他的高低,才封他为“夜神”。夜神在帮四大门派攻打落雁山时,被斩教圣女用音所御、缠住腰一起摔了下去,撞到了头。醒来后,夜神失去了短期内的记忆,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落雁山;但没关系,他得到了一个情人。   张茂本心非常满意。   因为白落樱长得好看。   在张茂漫长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一个杀手不见天日,为了自我保护而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亲人、爱人。当他武功够强,足够保护自己和身边人时,他依然是光棍一个。天降星陨,赐他美人白落樱。   莫名其妙,睁眼就多了一个情人,张茂暗自高兴:我一直烦恼的婚姻大事,也许可以解决了。   我失忆前的眼光倒是一向无错。斩教圣女这样的美人,哪怕她非名门正道出身、江湖行走会很麻烦,但我既然得到了她,自然会负责这一切了。   就是白圣女本人还在扭捏,似不太满意他。   张茂心里很理解:长得好看,矫情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茂只牢牢看住白落樱,第二日,白落樱沮丧醒来后,发现她还和张茂绑在一起,顿时觉得人生灰淡,希望寥寥。但张茂对她不错,她昨日想逃开他私自行动,他都没跟她算账。用过早膳,夜神看眼白圣女身上穿的脏兮兮的衣服,决定带她去成衣铺走一遭。   白落樱拍拍脸,安慰自己:会带我逛街买衣服的男人,也很好了。   进了成衣铺,张茂亲自为白落樱挑选衣服。他回头扫一眼白落樱婀娜有度的身形,转头跟老板娘去挑颜色。待张茂回来,白落樱发现他手臂上堆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衣服。   白落樱微微迟疑,指自己鼻梁:“我的?”   张茂:“嗯!一件件去试穿吧。”   白落樱眼神复杂地落在那一堆衣服上。深红,深紫,大绿,大蓝。她顿了顿衣服,看到云纹老化,枣红色的流转线条把她晃得眼晕。白落樱张大口:这颜色,这风格……大红大艳,不适合她呀!   这男人眼光……哎,就是正常的男人眼光。   白落樱委屈巴巴地抱着衣服去换上。她在一堆颜色浓烈的衣服中,选了一件稍微不那么艳的,却可是鲜红色。白落樱都不敢直视自己,她出去后已经自暴自弃。反是张茂看着焕然一新的美人,眼中亮了一下,夸一句:“不错。”   白落樱一阵窒息:不是喜欢大红,就是喜欢大绿。夜神的眼光真的……完美诠释了何谓“男人审美”。   张茂倒不懂白落樱为何情绪低落,他皱了皱眉,想女人真麻烦。张茂摸了下腰边的刀,随口:“不喜欢?那你……”挑你喜欢的好了。   谁料他手只是摸了一下刀,白落樱就反应剧烈地跳开,激动道:“喜欢!我喜欢!你别杀我!”   张茂:“……”   张茂正要开口,耳朵突然一动。他立刻起身,拽住白落樱手腕将她一提。他带着人旋风般向外长纵,烟雾般掠到屋顶。立在高处,张茂长身而立,已经看到成衣铺周围围满了正道弟子们。   当是时,风起云动,四面八方的墙头、树上、地上,布满了朝廷小吏和四大门派的弟子。先时女瑶和金使等人撤退,让城中一半斩教教徒就此离开。却还有一部分人被四大门派堵着城门进出不得。而今斩教圣女站出……   白落樱深吸一口气,摸出袖中长笛,横在口边。   一音既出,张茂长刀一掠,拔地而起——   蒋声和谢微坐在客栈中,听弟子们汇报情况。旁边群龙无首的朝剑门弟子们神色恹恹,这一路被人压制得他们全无精神;女宗主亲至的药宗也没多好,此次攻打落雁山,药宗除了被当做大夫用,也没在战斗中产生什么存在感。   城中弟子齐动,围住的是斩教圣女,非斩教教主女瑶。   一众名门正派的弟子们坐在这里头疼,夜神居然和圣女勾结在一起!   蒋声黑着脸,咬牙切齿:“夜神明明是我等花了大价钱请来联手诛杀女瑶的,他怎么变成帮斩教的了?”   谢微笑了一下:“习惯就好。我出行时听我师兄说,切不可把希望放在夜神身上。因夜神虽然武功甚强,但他脾气大而怪,从不给人面子。听说夜神接了多少生意,就得罪了多少客人。他明明武功高,正道却不喜他,魔教也不接纳他;他至今这么穷,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蒋声冷哼一声:“你笑得出来!”   室中微静,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撩一撩眼皮,望一眼那边沉着脸的蒋声、与始终温和的谢微。女宗主起身:“此次四大门派联手,欲杀女瑶。到此一步看来,这次行动十分不顺。女瑶是死是活我等皆不知,守株待兔也非我小门派耗得起。我派杂事甚多,既不见女瑶,两位师侄,容我带领门下弟子,先行回山了。”   众人一惊,而谢微突然站了起来。   谢微彬彬有礼道:“如罗宗主所言,此次诛杀女瑶的行动,颇为不顺。我掌门师兄写书于我,让我勿耽误在此。所以,抱歉蒋师侄,我也要带领门下弟子,先行离开了。”   蒋声:“……你们一个个落井下石?眼看不敌,纷纷告退?如此,谈何捉拿女瑶?”   谢微轻笑:“蒋师侄托大。其实出门前,我掌门师兄心中忧虑,说女瑶武功甚毒,我等年轻弟子,本不是她对手。掌教不出而弟子出,此行恐无甚收获。那日我等将女瑶打下山,实则我也心中诧异,不敢相信我等武功竟这么厉害……”   “现在想来,那当是迷惑手段。女瑶未死,我等也确实杀不过她。”   “别说我等,因斩教教主武功历来邪性,他们教主的武功集三代人的功力……恐我四大掌门齐出手,也不一定能拿下女瑶。”   蒋声垂眸,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女瑶天下无敌,我四大门派俯首称臣就是?”   谢微:“那自然不是。我等打不过,但我听掌门师兄说,江湖中针对斩教教主,也是有克制的。”   蒋声心中猛一动,想到了一个家族:“雁北程家!”   雁北程家,江湖第一世家。程家弟子不出家门,不入江湖;然他们所修习功法,专为克制斩教教主。正道四大门派与斩教分庭多年,皆因中间有一个程家。不入江湖,已是制衡。   谢微轻声:“听说,程家门已开,新一任的少主,来走江湖了……也不知对武林正邪两道来说,是福是祸。”   “我承掌门师兄所请,需去弄清此事。” ☆、第23章 第 23 章   女瑶的腰摔伤了,几天来一直扶着腰。赶路的时候,她一个眼神扎过去,金使就积极地过来要求背她。只是前几天,女瑶经常跟程少侠凑一起玩乐;自从女瑶的腰摔了后,她就跟金使同进同出了。女瑶一副小姑娘的娇弱模样,个子小小,脸蛋小小,外人当真会觉得金使养了个女儿——   伏在中年男人背上,女瑶伸手挡着侧脸,躲过一旁少侠目光灼灼、充满郁气的凝视,小声吩咐金使:“离那谁远一点,别让我跟他说话。”   金使同样小声地惊讶:“为什么?他伺候得您不舒服?不对吧,那您怎么会腰受伤?”   女瑶阴测测地重复:“我从悬崖、从树上摔下,要我说几次?!”   金使沉默了。   金使背着女瑶,程勿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边上。他乌发青衣,眉头拧着,时不时看眼金使和女瑶。那两人一直低着头说话,程勿心口刺刺的,说不出的难受。他觉得那两人不像是叔侄关系,上下属关系看着也不尽然。然总有一点他很确定,金使和小腰妹妹,比他和他们要亲近的多。   就像他们是一个世界,程勿自己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程勿怔怔然,目中雾气松松起,背紧自己的包袱。他默背自己话本中的内容——   白凤与蒋家公子情深不寿,一夜露水后分道扬镳。白凤心中爱恋蒋家公子,几次想打到蒋家找到她情郎叙旧。但男人的心总是变得那么快,负心来得那么快。   蒋家公子娶了自己的师妹,成亲当日,白凤怒杀上蒋家。大雨滂沱,她一身艳红,凄厉执剑欲杀新嫁娘……   程勿叹口气:怎么亲过后,就不能在一起呢?   他想到了当日的小腰妹妹,想到她坐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脸蛋俏丽,笑容甜美。她红着脸看他,可下一瞬,她又被他的求婚吓得从树上掉了下去……程勿心中一闷,脸色淡了下去。当日依然是在野外休息。傍晚停歇,金使看一眼旁边程少侠怔忡发白的脸色,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没忍住问女瑶:“您那晚不幸福么?”   女瑶脚落地,瞬地一脚踹中男人膝盖,将金使踹地“啊”一声跪在地上。   金使膝盖磕得他额冒冷汗。女瑶走过:“滚!”   一旁旁观的程勿吸口气:“……!”   小腰妹妹力气好大……   ……他觉得他当初救的魔教小妖女,武力好像比他以为的要高。   可是小腰妹妹依然躲着程勿,眼神躲闪,不跟程少侠多待。程勿几次想找机会跟女瑶说话,但女瑶躲人的功力太厉害,又有金使这个帮手,程少侠一晚上都找不到独处机会,只能闷闷地睡去。   天未亮,春日野外有些凉,烟雾笼笼,濛濛如仙境。女瑶起来去小解,回来时她就走得慢,扶着腰,蹙着眉,一点点地挪脚步。女瑶身上大伤小伤太多,再加上今年动武后遗症始终没解决掉,她如今看上去虚弱可人怜。若非已知,谁也不能将她和江湖毒.瘤女瑶想到一起去。   女瑶步履缓慢地行在早雾中,忽然耳一动,她侧过头,看到清晨雾中出现了一个身量瘦长的少侠影子。少侠早起琢磨练武,拿着一根树枝乱比划。少侠一抬头,就看到了身体羸弱、楚腰纤细的蹙眉小姑娘。   程勿一顿后,心中一喜。   女瑶一顿后,心中大骇。   程勿追上来:“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女瑶掉头就走,她明明腰上还有伤,但她竟能无视伤,步伐一下子就走快。   程勿大气,又大为委屈。他眉毛扬起凌厉弧度,大喝一声:“站住!”   女瑶被他一喝,肩僵了下,她有点愣,真的被喝住不动。很快女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她心口慌慌,抬步要继续走,程勿却不给她机会了。他窜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路,眉目皱着,神色凶煞地瞪她。   女瑶:“呃……”   程勿喝:“不许说话!听我的!”   他看她睫毛上沾着露水,额发也有些潮。他视线下移,看到小姑娘因为步伐急,裙尾上沾着许多黄色绿色的草屑。清风缓缓,她踩在一凹下的水洼中,裙裾如潮飞,裙下绣鞋上也沾着草屑。   程勿一言不发,忽然弯下腰,一手揽她颈,一手过她膝弯,将女瑶抱到了怀里。   女瑶:“……!”   她震惊而愣愣地看他,眼波微动,神色费解而茫然。   程少侠抿着嘴,眸子清黑若温玉。金使还在呼呼大睡,程少侠抱着自以为的年少小姑娘,他小心地抱着她走路。走几步后,寻到了合适地方,他目中微亮,将怀里姑娘珍重无比地放到了一块凸起大石上。他蹲在她面前,在女瑶骇然目光中,撩起她裙尾,给她摘掉鞋上沾的草。   程勿微微高兴。   他扔掉了那些草屑,帮小姑娘整理好裙子和鞋尖。他仰起头,望着坐在山石上发呆的小姑娘,笑道:“春姨说身为男子,一定要照顾好比自己年纪小的小姑娘,小妹妹。让小妹妹永远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这是男孩子应该做的事。”   女瑶挑下眉。   她问:“那比你年长的姊姊你就不照顾了?”   程勿脱口而出:“也要照顾啊,但我没遇到过需要我照顾的啊。我遇到过比我年纪大的,一个是春姨,一个是、是……就是你们教主女瑶。她们都是我长辈年龄的吧?我都叫‘阿姨’的。阿姨怎么照顾?”   女瑶:“……”   心口如被刀扎,戳戳生血。   女瑶大怒:“什么‘阿姨’?你叫谁‘阿姨’?你知道女瑶多大么你就管人家叫‘阿姨’?你不要因为人家成名早,就以为人家很老!人家只是把你玩乐的时间拿去闯荡江湖了!女瑶人又漂亮又武功高强,又威风又……”   程勿笑眯眯地看她。   他没听到她说什么一般,微微高兴道:“真好,小腰妹妹。你又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你再不要跟我说话了。”   说完后,程勿脸就红了,眼神羞涩地瞥她。   女瑶胸口一滞:你脸红什么?!   程勿一句话,将两人共同带回那天后半夜发生的事。她半睡半醒,就听到一个小孩子喊着要娶她。她目瞪口呆,她心中后怕。她只想要一个人跟她学武,她不想要人娶她……不许跟她谈感情!不许有资格和她谈婚论嫁!   “小腰妹妹!”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程勿一路追着她喊,追得她烦恼多多,又心烦意乱。   “小腰妹妹,”程勿仍蹲在她面前,他红着脸,却小心翼翼地探她底线,“小腰妹妹,你别生气,别害怕。我想起来了,我太唐突了,不应该突然那么问你的。”   女瑶喉咙滚了滚,她低下眼睛与程勿对视。她指节动了动,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程勿:“我要对你负责,却不能无视你怎么想。我光记着要负责,可是忘了要你高兴。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你看着吧。”   “你看着吧小腰妹妹。我给你找吃的,找穿的,找睡的地方。我要赚钱,要给你最好的。”   “要你答应我之前就心甘情愿,要你开开心心跟我在一起。我要立业,我也要成家。小腰妹妹你别怕我,我不会欺负你的。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谁。你看我的表现!”   “我、我、我……”   程勿脸颊发烫,他害羞地看她,他紧张地咽口水。他手指扣着地上的土,他目光湿润而乖巧。他小心地问她:“我、我、我只想……只想你别乱杀人,别说你是魔教的。你、你不能脱离魔教的话,你也别做坏事……我、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女瑶低头,出神地看他。   太阳要升起了,红光烂烂,铺在高耸苍树上方。林中鸟鸣啾啾,绿如浮海,红色和灿金色缓慢交替,雾气将散,年少的程勿蹲在女瑶面前,金色从他后方照入,映得他的脸一片暗,一片明。却都是很好看。   在这片升起的阳光中,女瑶忽然倾身,捧住他的脸。   她微微笑了笑,轻声:“我从不滥杀无辜。”   “至于其他的,再看吧。”   程勿却没听出女瑶的言外之意。他心脏砰砰,紧张万分。话本中蒋家公子做不到的事,白凤做不到的事,他想、他想……他大叫一声,欢喜地一把抱住女瑶。   此时万里山河,在高升红日下一眼走尽。离此不远的山林,一众侍从,跟随者一位年轻的公子行在山道上。早晨风凉,那被护在中间的公子温雅秀蕴,长衣博带。他长得清如山水,脾气却不如何好。他沉着脸,对手下斥责:   “地图是旧的是你带错路的理由么?自罚三耳光!”   “跟四大门派联系什么?他们是谁,不认识!我程家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记住我们出来是要做什么……那个小崽子,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还敢逃家出走……等我逮到他,等我……”   他抬起脸,阳光落在他眉宇中,恰与程勿有几分相似。而他,正是谢微、蒋声在寻的、刚出家门没多久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大家都误会程少侠是雁北程家的少主,都好激动,我也没好意思说……其实他不是啊!伏笔了好多次程少侠在家里过得并不好,他肯定不是程家少主啊。非但不是,可能还…… ☆、第24章 第 24 章   四大门派联手攻打落雁山,因为女瑶的失踪而草草结束。时至今日,想到一个女魔头始终游离在外,众人开始感到后怕恐惧。两个月的行动,人手聚起来快、散得也快。自药宗女宗主领着门下弟子离去、真阳派的谢微等人告别,朝剑门群龙无首下人也纷纷离开,还在原地踟蹰的,只剩下罗象门的蒋声。   因为杀不了女瑶,其他一切意义都不大。山下城中一战,因夜神张茂倒向斩教,斩教圣女获得大胜,救了不少斩教教徒,反逼得罗象门后退了些。   天气阴阴,黑云压顶,轰轰之声隔着山脉,每一声响,如击心脏。   “这就是九转伏神鞭,”弟子恭敬无比地将花费大力气、从落雁山中找到的带血长鞭交到他们的大师兄蒋声手中。弟子手捧长鞭乃金银色,血迹在水银色中流转,呈暗红色。此鞭触手时微刺,静看时不显眼……但弟子们心中发悸,都记得当夜一鞭在手,女瑶是何等的凶神恶煞!   人名树影,当是如此。   弟子看眼蒋声难辨阴晴的脸色,小声:“大师兄放心,九转伏神鞭是历代斩教教主专用的武器。女瑶弄丢了其他的,也不会丢了这鞭。纵女瑶生死不知,然只要此鞭在我等手中,女瑶迟早会现身。”   蒋声轻轻摸过鞭上凝固的血迹,他心头若有电光照耀。一时间悲喜难鸣,若有戚戚然。   弟子再说:“如今其他三大门派已经相继离去,我等守在这里也是无用。下月便是您父亲生辰,乃门中大事。大师兄,事已至此,不如我们也返山吧?”   “嗯……”蒋声轻吟,“这鞭……”   弟子笑道:“这鞭当是我等攻打落雁山的战利品。大师兄可献给您父亲,作个生辰贺礼。”   一时间,屋中弟子皆点头:“正是如此说……”   ……   “四大门派互相牵制,谁也不服气谁。他们难得联手攻一次落雁山,但因为找不到我的尸首,他们这种合作的假象很快就会被打破。”女瑶盘腿坐在草地上,摆着身前石子,跟金使轻声说那边情况。   金使正在拆圣女白落樱悄悄送来的信,匆匆读了两行:“正如您所猜!他们撤了!”   “药宗实力最弱,他们怕耽误在落雁山下被人寻到机会报复,当是最先退兵的。接下来退的该是真阳派,真阳派和我教本无甚仇,又修得君子之风,看此行没有什么好处,自会罢手。再是朝剑门,此次行动,朝剑门一个在江湖上有声望的弟子都没出,朝剑门那老头子也狡猾,口头上答应跟其他三派一起行动,但怕我武力还在威胁他家好苗子,派出来的弟子,全不是什么厉害的。”   女瑶沉吟:“与我教积怨最大的,就是罗象门了。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战,就是罗象门牵头的……我师父回来后就闭关,之后终因功法欠缺而早逝。我没把罗象门当回事,没想到他们倒觉得我斩教亏欠了他们。”   “那当年的罗象门大师兄,蒋什么,和我师父之间……哼,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话本流出呢。”   金使连忙道:“但是罗象门也蹦跶不起来了。下个月是蒋沂南(蒋声父亲)的四十岁整寿,蒋声和罗象门的弟子们,肯定要回去的。这样算下来,我们什么还没做,落雁山的危机已自解。”   金使拍马屁道:“还是您英明!不费一兵一卒……”   “屁,”女瑶沉着脸,“肯定有后招等着我……”   她话音一落,突闷哼一声,低头咳嗽了两声。她皱着眉,勉力忍受体内新一波的隐患冲击。这波只是余威,并不厉害,一刻过去,女瑶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吐了口血出来。   天未亮,两人一起坐在石头上说话。今日天色不好,上空浓云密布,正如金使愁容满面:“还有我才知道原来您是病西施!”   “病西施啊病西施!”   金使洋洋得意地挺身而出:“以后还得靠我罩着您!您得对我好一点……”   “啪——!”   得意过形的他被女瑶一掌从石头上拍下去,摔坐在地,腰椎差点被摔断。金使被摔得五官扭曲,他扶着被踹痛的腰,半天爬不起来。他讪讪地收了自己的小念头:教主她是受了伤,尽量不动武。但这不是说,教主她不会动武。   女瑶现在的武力,就是那种达不到她的巅峰时期、但苟延残喘,也比一众普通人厉害吧……   静无声息的,程少侠睡醒后出来了。因两人坐在树荫后,女瑶又一身黑,她和金使气息都极为低缓内敛,程勿没发现两人。金使坐在地上还要跟高坐在石头上的女瑶辩论,就见教主的目光,已经不在他身上了。金使吃味地扭头,看在教主专注的注视下,程少侠气沉丹田,盘腿坐在地上,准备练武了。   两个旁观的魔教人士,都没有勿观他人练武的自觉性。金使和女瑶稳稳地扎在原地,看程少侠如何练武。   天上光很暗,少侠身量偏瘦,长发贴着脸,随着他气运丹田,他面容若有光升起,呈一种莹润光泽感。周围气体流速变快,尽数涌向程勿周身。风起云涌,树枝簌簌,万物托向程勿,他的衣袂飘飘然……   金使脸色微变:“这么强大的内力?江湖上还有这种诡异的修内力极强的心法?”   如果有这种心法,四大门派会让斩教独大?   女瑶神色微闪。   金使赞不绝口:“前途不可限量啊,少年天才啊……”   下一刻,金使旁观了程勿练轻功。十几丈的一棵百年古树,程勿脸色凝重,几步外就开始加速,到跟前向上纵。他几纵几掉,他皱着眉,试图爬树。他猴子一样在树杈间跳来跳去,等他爬到高处,比他用轻功的时间还短。   程少侠不服气,他继续练他那轻功。   “吧唧!”   少侠一次次从高处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   金使:“……”   女瑶忽然起身,从树荫后探过头,手臂伸出,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小哥哥!”   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喘气的程勿一个激灵,鲤鱼打滚一样跳起。他紧张得脸红,因他的窘态被人看到。汗水滴到眼睛上,模糊的视线中,程勿看到了灌木丛后露出的少女笑容。少女向他打招呼:“小哥哥,你在练武啊?”   程勿结结巴巴:“不不不……只是爬、爬树……”   金使没忍住,一声嗤笑。   程勿顿时也看到了金使,脸更涨红了。   却见绿色枞木后的小妹妹狠狠剜了金使一眼后,一点也不嫌弃他。小姑娘笑眯眯道:“哎,正好,我刚学了一个心法……”   程勿严肃拒绝:“我绝不偷习别人的武功。”   女瑶:“……”   金使在旁积极无比:“我学!我学!”   他一下子窜出,人高马大,几步跳到了程勿身边,大掌搂住程勿的肩,让少侠挣脱不了。程勿脸气红,却听金使小声跟他嘀咕:“你不是说要保护你小腰妹妹么?反正都是我们魔教的功法,不学白不学。”   望一眼娇俏小姑娘,程勿一下子红着脸点头了:“……好。”   为了保护小腰妹妹。   眼下,树后走出的少女笑盈盈地吟出:“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因教主所习心法太珍贵,教中除了教主没人有机会学到。当女瑶放开心法后,心机男金使立刻凑上来,摆出凝重脸,认真去学教主的心法。他是一个喜欢进步的心机男!   然电光火石间,程勿与女瑶四目一对,轰轰然,他大脑空白,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下子想起了当日落雁山巅女瑶宫殿未被火烧时,那个午后,戴着面具的女瑶长衣袖口飘过他鼻端。他昏昏然,看她边大笑着向殿外走,边笑盈盈地吟诵心法给他听:“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心法。   恍惚间,两人面孔似有瞬间重合。一张有面具,一张没有……   程勿:“……!!!”   轰——!   天边炸雷响起,映照大地。雷雨轰烈即来,天地暗暗,只听得旷野中,女子声音近在耳边,却一时又变得很遥远——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雷声中,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哐——!”   木门被青年一脚踹开,萧索地倒在地上。雨声阵阵,躲在屋中发抖的魔教小喽啰,任毅和陆嘉二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看到天上电光密布。踩着木门,青年男女一前一后地进来。   身为魔教小喽啰,当青年手中弯刀横向他二人时,当女子手中玩着她的长笛时,任毅和陆嘉绝望无边——   “夜神张茂!圣女白落樱!”   白圣女噙笑打招呼:“出卖我教的,就是你们两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周末V ☆、第25章 第 25 章   落雁山下迷雾重重,雨大如豆。雨水打在木质屋顶,噼里啪啦。这种浩大声势,将寒风中其他声音都掩盖掉。巷头无行人,空荡清寂;檐下积水重,潺潺如溪流。一阵雨飘落,屋头的梧桐树哗啦啦,叶子随风旋转,最后铺了一地。   在这般天气中,一间临时借住的小屋发生的事,就少人关注了。   任毅和陆嘉二人看到夜神张茂,眼珠滴溜转想逃。他们应付屋门口的青年男女:“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都是我们教主跟四大门派做的决定,他们说什么,我们做什么……”   白落樱沉思:“你们教主?青莲教偷偷叛我斩教了?你们想做什么?想当魔门之首?”   两个小喽啰可怜兮兮:“好话滥话都是上头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再说我们也帮不上多少忙啊?您看四大门派让我们指认谁是谁,可我们也不知道女瑶长什么样……”   他们小心翼翼:“您知道女瑶教主长什么样吧?”   白落樱眉一跳,心中稍安。四大门派纷纷撤出落雁山,今日连蒋声的罗象门弟子都撤了。白落樱想试一试,从他们这里试探教主的生死……两个叛徒被留下,四大门派走得干脆。这信息,分明是说教主还活着!   白落樱心头大喜——教主还是四大门派的心腹之患!不知教主的生死,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白落樱板着脸上前,她翘起下巴,双手负后,娇声跟两个喽啰说话:“哼,青莲教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会做跳梁小丑!看吧,四大门派撤了,没人管你们两个。他们正道比我们好在哪里?你们两个混蛋……”   突然两个喽啰中一人眼睛瞪大,电光在天上一划,将他脸上的惊恐表情照得骇然十分。他伸手指白落樱身后,声音高得沙哑:“看你身后——!”   白落樱后颈顿凉,巨大的危机感向她袭来。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她身后是一路沉默不语、心神难测的夜神张茂!   夜神张茂当然是个危险人物,他的记忆会不会恢复是个坎,他相不相信白落樱是他情人……白落樱从他整天沉着的脸上,也看不出!白落樱不知道夜神整天在想什么,当喽啰中一人伸手指她身后时,白落樱第一反应是夜神这个变数!   她登地警惕转身——   在刹那时间,夜神冷冷看来,他手刷地一抬,他手上所戴的银黑色铁脊指虎“刺刺”两声,两根尖锐的银针飞出,刺向白落樱。   白落樱心跳到嗓子眼:“……!”   他要杀我!   她看着他英俊高瘦的身材,望着夜神张茂寒冷无情的眼睛……他还是鬼神莫辩一样没表情,向前走两步,带来的凶煞气已让白落樱喘不过气。在他的压力下,白落樱想提起自己的长笛反抗,她手颤了下,时机错失。   两根银针飞向她!   她真的要杀她!   怎么办,怎么办……   银针贴着姑娘姣好却苍白的脸颊,继续向后飞去。姑娘颊畔的碎发被带动的风吹起,森凉无比。姑娘的后背出了细密汗珠,她猛地回头,看到身后转身想逃、甚至已经攀上窗格子快要跳出去的两个小喽啰,砰砰接连中招。银针刺入任毅和陆嘉的身体中,两个喽啰闷哼一声,僵硬地跌倒在地。   夜神张茂放下铁指虎,心不在焉地走上前:想在我眼皮下逃,小看我。   白落樱呼吸紊乱,脸色惨白,额上布满了汗。   夜神蹲到地上查看两个叛徒,突然扭头,奇怪看她:“你生病了?”   白落樱:“不……不是……”   张茂皱着眉,不解短短几步路,她喘得这么厉害干什么。质疑他的能力?   白落樱盯着他,咬了下樱花瓣一样鲜妍的唇瓣。荒唐感挥之不去,她大脑空白,不会想东西,只感觉到满心的害怕和难过。白圣女唇微颤,声音发抖:“刚才、刚才你向我抬手,我以为你要杀我……”   张茂沉默,然后愤怒:“我要杀你,用得着这时候才下手么?”   “你到底是不是我情人?!”   白圣女反应过来:“我是啊!”   夜神一声冷笑,站了起来。   之后半个时辰,任毅和陆嘉两个魔门叛徒根本没找到机会为自己辩驳,因为没人听他们说。张茂寒着脸,找了绳索来把他们两个绑在一起,还打了个死结。张茂凶神恶煞,鼻梁高挺,唇紧抿,看起来十足吓人。   白落樱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转,和他细声细语地解释:“我被你吓到了嘛,你都不开口,就面对我出招。我看到两根针从你这里发出,向我冲过来。我能怎么想嘛?你别生气了,你真的是我情人啊!”   白落樱声音娇娇的:“你是我情人呀。”   白落樱小心翼翼:“你是我情人呀?”   白落樱:“喂!你是我情人!”   夜神不理她的喋喋不休,他前后忙碌,把两人绑在一起,他牵过了绳头。确认两人跑不掉,张茂才满意。身后女孩还在跟着他,张茂漫不经心道:“你是不是我情人,待我回头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要查?!   白落樱大惊,然后大骇!   不不不,绝对不能让他查。他要是知道是假的,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的。被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追杀,这种感觉让白落樱失去了安全感!   白落樱猛冲过去,拽住了张茂的手。平时白落樱总离男人三步远,根本不敢靠近他方寸距离。陡然间,两人面对面而站,身体相贴,四目而望。张茂一怔,扣着绳头的手都因僵硬而松了松。他们站在屋檐下,雨水斜飞,从屋外飞进来,打湿姑娘的睫毛。   美丽的姑娘仰着脸,眸子清莹若玉,黑白分明。她的呼吸与他近距离相缠,张茂屏住呼吸,看她抬头,非常认真地道:“你就是我的情人。”   屏着呼吸的张茂:“……”   为了说服他,白落樱踮起脚点,她在夜神骤缩的目光下,靠近他,贴上他。她娇妍如花的唇瓣贴上他的唇,唇间无缝。白落樱唇一张一闭,与他轻轻碰一下,再一下。她虔诚而专注,雨水让她睫毛潮湿,让她脸蛋冰凉,却让她的唇火热灼灼——   “夜郎,你就是我情人。”   如一只雨燕掠水而出,飞上天穹,翱翔盘旋后,雨燕抖动翅膀,再轻轻落在他肩上,钻入他心中。   短短呼吸时间,张茂的脸突然爆红,他突然就全身不自在。张茂一下子后退,侧过了脸。他手上冰凉的铁指虎摸上他灼热滚烫的脸,他在白姑娘的注视下,低下头含糊:“唔唔唔。”   白落樱娇滴滴问:“那你还要查我么?”   “不、不查了。”   十里同雨,千里共月。   落雁山下雨大如注,夜神张茂和圣女白落樱尚在山下徘徊,查探情况;蒋声领着弟子策马而行,穿于密林和起伏黄土地上,披星载月向关中蒋家赶去。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曲沃地段附近天只是稍微阴些,雨尚未下起来。而真阳派的长老谢微,带着弟子,正在曲沃附近找人踪迹。   “轻功心法千千万,但我教这门功法,在这么多心法中,也当是翘楚。”女瑶高声而谈。   当是地伏千里,女瑶骑马,单纯的程勿和纠结的金使运轻功追赶。一路南行,云翳低垂,雷声轰鸣不绝于耳。平原色彩饱和,天灰蒙蒙的,云在天上飞快流动,山藏在浓雾后。绿野下,少女那甜脆却冷冽的声音呼在两人耳边——   “不许停!换呼吸!”   “跟上我的马!快!快!快!”   “要下雨了,你们得跑得比雨还快!”   雨水在高空聚集,乌云滚滚,下方绿野一望无尽,少女一骑与少侠时近时远。闷雷声震,电光伏动,程勿咬紧牙关,绷实脸颊。他额上尽是汗,他提起再提起。漫山遍野,尽是女孩催促之声:   “程勿!快!追我!”   “程勿!程勿!再快!”   马扬蹄而啸,速度一次次加快。金使早就远远落在后方,只程勿在女瑶的督促下还在坚持。浓云追赶着他们,满身是汗,却满心畅意。从天亮到天黑,前方城隍庙幽黑肃穆,视线可见。   哐——   雨冲刷出云层!   程勿猛地再快一步,向前大跨,一跃几丈。城隍庙门口,他冲上前,外袍飞扬,如黑色幕布遮天蔽日。下马的女瑶一怔,雨水从天而降,她仰头,少侠的黑色衣袍却挡住了她的视线。   滴答。   雨落在了他飞起一角的玄色衣袍上。   程勿喘气,脸因过度运动而通红,下巴上往下滴着汗水。四野黑暗,雨开始下起。他眉目清清,对自己外袍遮护下的小姑娘轻声:“小腰妹妹,快进去。下雨了,你别淋到了。”   一衣之下,少年眸子清澈,呼吸灼热。女瑶的心,纤细的,轻微的,又那么晃了一下。晃得她心麻,又有甜意如潮涌上。   当夜大雨覆曲沃,曲水三千,一夜涨水。比他们晚半个时辰,谢微和弟子们也进入了这座城隍庙躲雨。   一时间,天边雷电交映,青年温凉的目光,落在程少侠秀丽却冷毅的面孔上,顿了那么几顿。身后淋雨淋成落汤鸡的弟子们吵吵闹闹地跟随,谢微抬步,走了进来。   弟子们还在发牢骚:“那个女瑶,到底在哪里啊!”   “一定要杀了她!”   “对!不然我们就倒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开始~~   卡与扔了1个地雷,青雨梧桐扔了1个地雷,呼呼扔了1个地雷,wuwa扔了1个地雷 ☆、第26章 第 26 章   阴雨天,又赶了那么长的路,再加上始终未曾好生休养,等到城隍庙的时候,女瑶脸色已经不太好。她拧着眉被程勿扶进躲雨的小庙中,体内那撕扯般的痛意,再次袭来。女瑶心中有苦难言,也怕自己说出来暴露些不该暴露的,由是金使未赶到前,她先央求程勿点中自己的睡穴。   小姑娘小脸雪白,虚弱道:“让我昏睡一晚,总比被折磨一晚好。”   程勿脸色跟着她发白,他心中不忍,手上发抖,他不知女瑶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隔段时间就来这么一次。但是看小姑娘皱眉痛苦之状,程少侠只好颤着手点了她的穴道。程勿跪在庙堂唯一的八仙桌脚,将昏迷的小姑娘拥入怀中,小声跟自己承诺:“不管如何,今晚,我一定要保护好小腰妹妹。”   金使比程勿晚半刻赶到城隍庙。   从大雨地段走进庙里,金使脸色黑沉,气急败坏。女瑶教他们的轻功心法刁钻,要求心无旁骛,也要求此前没有武学底子,还要求习武人完全信任这个心法。金使一个都做不到!程少侠被女瑶训练着用轻功奔跑时,金使疑神疑鬼地掉在末尾:他一会儿怀疑这心法这么诡异会不会走火入魔;一会儿想教主现在病了是不是正说明这心法有问题;再一会儿,他又舍不得废掉自己之前的轻功去学习这个新的!   林林总总加起来,金使沮丧地发现,他习不了教主这个上乘心法了。   难怪他积极想学时,教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大概觉得他废物,不可能成器吧。   进了城隍庙的金使环顾一下周围环境,看到了桌脚跪坐的清瘦少侠。程勿抬眼看到了他,少侠腿上睡着女瑶,程勿对金使仓促而短暂地笑了一下。在此之前,程少侠眼眸又清又黑,透过金使看外面的雨帘。   金使脸色继续沉沉的走过去,他将桌上的灯烛点上后,坐到了程勿身边。   程勿扭过脸,小声跟金使说话:“大哥,你们斩教的轻功心法,都是同一个么?”   金使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程少侠想到某个人,心情复杂中带惆怅。他低下头,视线看到小腰妹妹雪白的一段脖颈,长发乌黑相贴。然他心口凉凉的,他又想到了那个坏女人,那个折辱他的斩教教主女瑶——程勿低声:“这个心法,我以前听过啊。”   金使脑中念头几转,对程少侠充满了嫉妒:艹!听过!原来还在落雁山的时候教主就偏心这个小崽子了!把上等心法教给这个小崽子!现在的人都是怎么回事!一个养个宠物而已,还教宠物捕猎;另一个得到便宜还卖乖,提防这个怀疑那个。   金使语气带怒:“不知道!”   灯火微光摇晃,程勿放在女孩肩上的手僵住。   金使淡定地为自己的话补救:“我们斩教的心法很多啊,看个人适合什么学什么。小腰机灵古怪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时都在干什么。”   程勿僵硬的手放松,肩膀软下。他微微释然,自我安慰:原来是这样,那一定是我想多了。一样的心法,并不能说明是一样的人啊。我真是个坏蛋,我怎么能把善良可爱的小腰妹妹,和恶贯满盈的女魔头联想到一起呢?   小腰妹妹柔弱可怜,女魔头杀遍天下;小腰妹妹年少多娇,女魔头光成名都十几年了……不一样的!不能因为身形像,而冤枉小腰妹妹!   金使看程少侠脸色变来变去,看得他自己心中也痒得不行。庙外雨水冲刷哗哗作响,夜中无聊,身边只有一个程勿。百无聊赖,金使手搭在膝上,看一眼睡在程勿腿上的小姑娘。金使手指搓了搓,不怀好意地跟程少侠喂了一声:“你们到哪一步了啊?”   程勿:“……?”   金使吊儿郎当:“睡了没?”   “咣——!”狂风大作,勉强关上的城隍庙庙门被风雨一起吹开,一群年轻弟子们从外涌入。杂乱的脚步声进来,烛火被风吹得摇如水中池藻。一众湿漉漉的年轻弟子中,为首的青年哪怕淋了雨,也眉目隽永,气质高邈。   金使那大刺刺的“睡了没”,响在所有人耳边。   程勿涨红了脸,气得发抖:“你你你——!”   立在庙门左右竖长耳朵的正道弟子们:睡?躲个雨而已,什么消息这么劲爆?   金使扇了自己一巴掌:妈的我这张嘴。   他悻悻然看一眼昏迷的女瑶,庆幸想:幸亏教主昏过去了,不知道我说三道四的时候被这么多人都听到了。   同时间,金使握紧了自己的武器,目光冷冷地看着谢微:这一行人进来,他就认出谢微了。谢微嘛,真阳派的得意门生,当日山巅上,谢微和蒋声联手害了女瑶。之后在城中搜寻,谢微也带了队。   天边电光照亮谢微温润的眼。   程勿的身体也绷紧!他记得这个人!那天在城中,追他和小腰妹妹追到秦楼楚馆的正道弟子!这个人武功好高,他打不过!   不料谢微目光扫到金使身上,稍微顿了那么一下,就移开了;谢微再看到程勿,和程勿怀里在梦中也睡得不安稳的、蹙着眉心的小姑娘,谢微的目光,再次停顿了那么一下。   三人对峙,世界冷寂。谢微手按在剑上,指节拨动两下。   “哐当——”庙门被风推得七扭八歪,在谢微脸色变得古怪的时候,他身后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众多弟子随意看了庙中躲雨的三人一眼,就高兴地招呼人——   “谢长老,庙里空间还很大,咱们别走了,就在这里躲雨吧!”   “哎,谁知道那女瑶在哪里,谁知道程家少主在哪里,掌门就会找事!”   “谢长老,您坐这边,坐这边!”   短短一刻,神色各自诡异的三人都判断出:真阳派的年轻弟子们,并不认识金使!甚至连那天追的少侠程勿,都不认识!他们全靠青莲教两个小喽啰的嘴在说,他们的武力太低,低到根本没见过真人长什么样!   风雨掠袍,谢微的长袍如鹤飞扬。在一瞬间,谢微做了决定:不能动手。弟子们太多,武力低的多,不值得在此大动干戈。   黑雨压云,烛火明灭,谢微双手作揖,他微微一笑,问躲雨的金使和程勿:“两位,雨下太大,我们在此躲一夜。分条线,各躲各的,互不干涉,可好?”   谢微身后真阳派的弟子们觉得奇怪,又很感慨:跟个陌生人都这么有礼貌,谢长老的修养太好了。   金使森寒一笑,没吭气;程勿绷着下巴,声音因紧而沙哑:“随你们。”   程勿抱紧怀里的小腰妹妹,警惕看谢微等弟子进了庙,自觉地走到另一边生火、烤衣服。那些弟子们说笑江湖八卦,讨论天气的恶劣,再偶尔对另一边的躲雨路人点评两句。谢微侧身,立在弟子群中,神色莫测地望了程少侠一眼。程勿垂下眼,神情并没有因为谢微的退让而轻松——他始终记得对方武功比自己高!想动手的话自己会处于弱势。想办法,得想办法……   哪怕自己不动手,也决不能为人鱼肉!   混入魔教群中,程少侠当坏人当得特别有自觉。他跟旁边的金使使眼色:大哥,我们怎么办?   隔壁金使摸刀的手哆嗦了下:眼抽什么?我跟你有这种不用说话就交流的默契么?!   程勿的心跳得快,他手心捏汗,紧张让他压力极大。忧心看外面天色,他神情挣扎,几次想抱着小腰妹妹出去,骑马赶去下一个地方,不和这些人窝在一起。但是程勿又定下心,想小腰妹妹正是体虚之时,不能冒雨赶路、不能……   “哐——!”   心神不宁下,庙门再次被推开。新的一行人的声音闯了进来——   “少主,这里有光!快来这里躲雨!”   “少主您小心脚下!少主您……哎?!”   十来个清一色穿着的侠客们从外进来,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如今却全身湿漉漉的少年。这少年眉目清秀,目中却充满戾气。他被自己的一众下属拥进躲雨室内,仍不满足,对手下骂骂咧咧:   “养一堆废物!什么忙都帮不上!”   “都不开口干什么!哑巴了?!”   殷勤手下的一致沉默,让年轻的程家少主,程淮抬起脸。他秀丽的面孔让谢微那边的弟子猜测他的身份,但他戾气满满的眼睛,直接掠过所有人。和他的手下一样,程家少主程淮,第一眼,准确无比地,看到了那个少侠——   程勿跪坐在八仙桌脚,怀里搂着一个小姑娘。他脸容冷白,眼清如水。少侠望着进来的人,眉目冷静,面部轮廓在摇曳的灯烛光下,变得模糊不清。   天边黑云滚滚,寒风从未关的门口狂啸而来。   程淮一下子静下,他沉沉而笑:“小崽子……”   金使目瞪口呆,见刹那时间,跪在自己身旁的程少侠放下女瑶,腾身而起。他向高处跃起,在半空中一转,冲向门窗方向。程淮反应不逊于他,拔地而起,一掌如山过水,层层波澜升,肆意拍向程勿——   “程勿!”   “小崽子,把你拿走的东西,给我还回来!否则……谁也别想拿着程家的东西逍遥在外!”   同时间,半空中与人对掌向后急掠的程勿喊声短促又焦急:“金大哥快逃!”   金使:“……什么金大哥?!我不姓‘金’!”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明天V哦~ ☆、第27章 一更   庙宇黑沉,门窗在风中“噼啪”敲打,一阵阵旋涡般的风从外扑入,卷起地上的落叶,溅起淋漓的雨滴。   金使紧提自己武器,站了起来。他站的方位,靠着八仙桌一脚,巧妙地将依然昏睡的小姑娘挡在身后。这时候,金使姓什么、叫什么根本不重要,因程勿直接与那陌生少侠在庙堂中打了起来!   “哗!”   不光是金使,谢微所领的真阳派方向,数个弟子执剑站起,警惕面向那在堂中横扫落叶、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就连谢微,也发怔地看向打斗双方。金使和真阳派的反应都极大,那最后步入城隍庙躲雨的一众人,直接站了出来,将手中武器抬起——“家中私事,外人莫扰!”   金使啧啧向前:“什么私事,欺负我小兄弟啊……”   “砰——!”   说话间,程家少主程淮拽着程勿,从高空的横梁上一同摔下来。两人从上到下砸到数不清的横木、杂物,他们边向下落,边打斗不止。地上飞起一片尘土,程家少主箍着程勿的衣领,长发散于颊畔,程家少主也听到了自己手下的话。   程勿脖颈被箍住,眸子却沉而黑,他被打得唇渗血,却丝毫没有服输的意思。   程家少主程淮冷笑,黑眼睛噬魂夺魄,深深望一眼脸色凝重起来的金使。程淮高声:“雁北程家的私事,我看谁敢管!”   金使:“……”   他一下子站住,开始迟疑:身为武林人士,对江湖中各大势力自然了解。雁北程家,是江湖中最隐秘的一个世家。雁北程家的弟子不出家门,不入江湖,但正因为雁北程家的存在,斩教才不敢太过强硬。   金使讶然:“雁北程家?程勿你?!”   程勿居然是雁北程家的人?!   听到“雁北程家”,真阳派的弟子们一下子凛然。雁北程家!正是他们掌门说的那个最近刚入江湖的世家!大堂中压着少侠打的那个年少公子……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原本看最后进来的人欺负一个少侠,他们看不过去想帮忙,但是现在……谢微凝神,他一个眼神扫过去,身后所有的弟子不再向前走去救人,而是旁观。   一时间围观者无人上前,雁北程家的下属们把守门关,他们站在门口挡着风雨,目光则一刻不离开堂中的程淮和程勿二人。   短短几个呼吸,堂中的武功高手都看得出,程家少主是压着程勿打的。程家少主的武力甚强……谢微和金使这样的高手,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未必能赢得过这个少年。但恰恰是被压着打的那个程勿,不断地被人摔到地上,砸到地上,不停地咳血,趔趄,却始终没有被打倒不起来。   “哐——!”   应着狂啸风声,雨打在门上声音巨大,程勿再一次被砸到地上,他的胸口迎来一脚。程勿一个鲤鱼打滚翻身而跳,程淮踩来的脚却还是在他胸口重重一压。那一脚踹得程勿眼前发黑,他在地上几滚,衣袍凌乱脏黑,他再抬起脸时,口腔中遍是鲜血。   金使眼看他不敌,立即欲上前。程淮压根不惧,反手一甩,一截地上横木挥去。程勿当即飞身扑去,抱住横木一个大旋转。木头堵着他的胸口,边缘上沾着红色。横木推得程勿鞋刺在地上、噗噗噗向后退。程淮一掌再推横木,程勿则两手合一环抱横木。程少侠额上冷汗淋淋,他咬牙,一掌再拍在胸前木头上。木头在两人夹击下不动如山,程勿少侠惨声:“快走——!”   他咳血咳得声音沙哑:“带小腰妹妹走!”   当是时,庙中情况已十分不好。一方是程勿的仇人,武功甚高;另一方是斩教的仇人,谢微虎视眈眈。而金使这边,除了他,只有一个沉睡中的少女。天边电光渐次遍布苍穹,庙中人打得尘土、木屑在天上乱飞,只有女瑶,安静地、痛苦地沉睡在她的梦境中,被点了睡穴,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   金使弯下身,想将女瑶背起:走为上策!   再一声巨响,被程家少主和程勿夹在中间的横木在双方不断加力下,化成了粉屑,“嘭”一声散在半空中。程家少主被呛得咳嗽,见此良机,程勿踩上一片飞下的碎屑,向高处走。然程家少主一手粗暴地拽住了他领口,将他硬生生拖了下来。   程勿一声闷哼,被程淮扣住脖颈。他颈上尽是汗,被箍得喘不上气。   程淮贴着他的耳,阴森笑:“走?你还想往哪里走?程勿,长大了,敢反抗程家了?”   程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放我的朋友走!”   程淮眸子眯起,他阴鸷的神色,破坏了他秀气的面孔。程淮声音阴阴的:“朋友?逃了次家,你还有朋友了?别和我谈条件,把你拿走的东西还回来,我赐你一个全尸。”   程勿:“我什么也没有拿走!”   他声调高扬,手抓住程淮箍着他脖颈的手臂猛力一折,躬下身,将人向前摔去。程勿喘着气,跌跌撞撞向后退。程淮被摔得七荤八素,口角也出了血。被一个不习武的人打成这样,程淮顿时大怒。他跳起,暴虐十分,一拳挥去。   程淮:“程家养大你所花的一切,都是你拿走的!”   一拳再一拳——   “想逃离程家,就把你那磅礴浩大的内力,具数还回来!”   程勿:“内力是我练的!我练了一十七年!这是我的东西!”   程淮:“你的内力,就是我的。”   “你逃到天南海北,该还的,你别想拿走!”   两人重新打到一处,因为程勿受伤重,他这次挨打,连反抗之机都得到的少。程淮扣着他,提着他,将他甩来砸去。庙中其他人,要么踟蹰,要么凝重,全都不知该不该出手管这事。程淮拖着程勿,向八仙桌扑去……金使眼疾手快,立刻将桌脚团着昏睡的女孩抱到怀里,向外一翻,躲开了无辜受牵连的可能。   八仙桌四根桌脚被砸断,程勿压着木桌倒在地上,被程家少主捏住下巴。   程家少主程淮百忙之余,瞥了一眼翻滚躲开的金使和金使怀里的小姑娘。电光在天际再现,照亮女孩雪白的、柔弱的、惹人怜爱的小脸。   程淮捏着程勿下巴,弯下腰,贴着少侠耳朵,轻声说只有程勿才能听到的话:“怎么,有想保护的人?”   “你那个春姨,不是帮你逃出家门么?我就折断她的手脚,封了她的五感,让她一步都逃不走。”   “你想让那个大个子逃?等我解决了你,我就去杀了他。”   “还有那个小姑娘?你要保护谁,我就杀谁。”   程家少主的眼中闪着诡谲的光,阴测测一派。程勿眼中红色浮起,张大口剧烈喘气。程勿耳边听着对方嚣张的宣告——“你不过是我练武的一个工具而已。工具居然想逃?从小到大,你逃过了么?”   “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程勿,这些人,都是被你害的。你的春姨,还有你这两个同伴……我一个都不放过!我就当着你的面,杀他们,折磨他们。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程勿喘着气,他的汗流得多,让他整张面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程淮的话像蛇一样贴着他的耳,如毒一样渗向他肺腑,让他浑身冰凉。他的眼眸开始发红,红血丝凝线一样密密上涌。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他喘得像是快要死过去!但是突然间,他被对方压着的手腕一个反扣,他突来的大力气一下子举起程淮,将他向外摔去。   “……!啊——!”   程勿飞掠向摔飞的程家少主,排山倒海一样的一拳打下去!   眼看程家少主没省神,要被程勿一拳打中,程家那些守在城隍庙门口堵着逃走方位的下属们当即跃起,齐齐来拦程勿。一人折住程勿手臂,一个“咔擦”,扭断程勿手骨。这人手再向上切,不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力道,将他吸向后方,后胸中一掌!   程勿跪在地上,视线模糊。他大汗淋漓,痛意麻痹,他手按住自己被卸掉的另一只手臂,汩汩流血中,他的手臂被折成一个向内的半圈状。程勿咬着牙“咔擦”一声,将手臂重新装回去。他痛得精神混沌,仰起头,看到那个将程家下属踩在脚下的男人,高大雄壮,横刀立地。   中年男人威风赫赫,一个横扫,让冲来的程家下属们混乱。   程勿唇角翕动:“金、金大哥……”   金使暴怒,刀挥开:“金金金金个你奶奶腿!说了我不姓金!老子不姓金你听不懂么?!”   口上骂程勿,金使手下功夫不落。程淮从地上爬起,重新扑向受伤的程勿。金使一边打,一边试图靠近两个人,想从程淮手里拽住受重伤的程勿。程勿脸色苍白,恍惚看一眼,见瓢泼大雨入内,女孩靠着菩萨像,垂着脸,仍在安静睡。   天边大雨滂沱,时不时雷电轰鸣接替,在一片幽暗中,她恬静的睡容,让程勿又心酸,又欣然。觉得她不要醒过来,不要被坏人欺负……他就……就很开心。   程勿的眼睛发红,他吼一声,跳起来,重新迎向攻势愈加狠的程淮。   同一时间,天上电光照着庙中一众人,只有真阳派的弟子们,还在惊愕看着他们卷入的战局。   谢微早已起身,将弟子们护在身后。看除了他们,所有人都打在一起,谢微望一眼那仍昏睡的小姑娘,回头跟弟子们低声:“我们离开此……”   “长老!”他护着的弟子们,突然一人伸手指出,声音发抖,“斩教的人!他是斩教的!我和师弟们之前被这种类似的招式打过,师弟们已经死了!他是魔教人!是女瑶的走狗!”   “哗哗哗——”真阳派弟子们全都抽出了武器,“长老!”   谢微看去:金使旋于数人中,身法诡异,手法狠辣,逃不开切脖子、断筋骨这类阴狠的手法。金使威风了然,周旋于程家人中,不落下风!   真阳派弟子们:“谢长老,掌门吩咐我们要找雁北程家人!雁北程家人就在我们眼前!”   “要杀魔教余孽!魔教余孽就在我们眼前!”   大势已去,不打不行。   谢微心中一叹,目光再隐晦地瞥一眼那个安静睡着的女孩。他手中剑出,如白虹飞气。谢微踏步而上,袍袖扬撒,从后迎向金使。金使打斗中仍眼观八方,身后危机袭来,他在面前人脖颈上一扭,将人向后一推躲开朝向自己的攻势。金使转头,两指捏住谢微的剑:“谢微!”   谢微眉目冰冷:“女瑶是否……”   真阳派的弟子们迎上:“杀了魔教余孽!”   金使大笑:“哈哈哈!来!想杀爷爷的,全都来——!”   “想问我教主女瑶的,去地下黄泉问吧哈哈哈!”   金使豪情万丈,招式大开,丝毫不惧真阳派弟子们的攻打。一时间,程勿、金使二人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像是黑暗中鲜明的箭耙子,无数黑压压的海潮涌向他们,吞没他们。   雷电交映,雨声砰然!   程勿提着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捡起的剑,他什么都不用看,无数潮流淹没他,他在其中挣扎。已经不知程淮在哪里,但所有人的刀剑都在对着他。断续的,听到程家少主的声音:“活捉程勿,别杀了他!内力都在他身上,别让他浪费了!”   鲜血包围程勿,程勿大喊,一剑刺去,血红溅上他的脸。他第一次杀人,但他握剑的手已非常稳定。他不能抖,他没时间怕,他悲怆喊:“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快走……”   噗噗噗!   再高的高手,被这么多人围攻,也要慢慢处于弱势。谢微武力不比金使差,一个谢微已经难对付,更何况还有那个程家少主,还有一个庙的敌人。金使胸口受了伤,手、腰、腿等要害处也流血。持续的流血,让金使动作开始缓慢。   程少侠一叠声地喊,金使大吼:“走不了!”   以为他是教主呢!以为他金刚不倒呢!   谢微的攻势一次次逼近,金使不安后退。他短暂地后悔,要是一开始就带着女瑶走就好了。就丢下程少侠好了。但他只是这么一想,当敌人围攻他,他退无可退时,还是撑着武器,奋勇无比地冲去。   金使护在身前,程勿跪在地上。   他额上全是汗,脸上全是血。他一只手臂垂着使不上力,另一只手臂上,关节、手骨,都被砍伤。泱泱人流包围他,他几次撑着剑想站起,可他站不起来。风声雨声好像离得已经很远。模糊视线中,他隐约看到人后,程家少主程淮的目光,始终盯着他。   程淮寒冷的眼睛看着他——   “你打啊。等你打不动了,你就落到我手里了。”   “你交朋友啊。你交了哪个朋友,我就杀了哪个。”   “你不过是我程家练武的一个工具,你胆敢逃,我就把你在意的,一个个毁给你看。”   “你且看着,我说到做到。”   怎么办、怎么办……   金使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护不住身后的小朋友。他低头看一眼程少侠,血泊中,程勿黑发白肤,他脆弱而清澈,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凉凉月光。教主一定是要程勿活着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教主一定特别在意程勿——金使惨然一笑:“程勿,老子只能帮你到这了。”   “刺——”   闷雷轰响,雨被电光照得清亮如昼。黑色庙宇中,高大中年男人身前剑划破了胸膛,定在那里。金使的瞳孔猛缩,他双手合力握住那口剑,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无数人影幢幢,蝗虫一样杀来。鲜血流过他勉力撑剑的手,他撑在程勿身前,肩背挺直。   四野忽然变得宁静,程勿心头涌上一阵亘古的悲凉感。这杀不掉的敌人,逃不开的宿命。春姨、金使、小腰妹妹……一个都逃不掉。他好后悔,好迷惘。   骤然间,程少侠红着眼,恨自己没有学过武。一十七年的程家生活,他只练内力。而这内力也不是为了他自己练的,为的是有朝一日,传给程家少主程淮。程勿什么都得不到,他只是一个工具……   可是他好想、他真的好想……逃开这命运!杀了程淮!   若是他会武功,若是他武功极高,若是他……他想到了女瑶,那个女魔头。但凡他有那女魔头一成厉害,今日,他都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害到这个地步。   程勿发抖的手握着剑,他吃力地站起。他咬着牙,牙关渗血,他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到金使前面。他想我要走过去,我要杀了程淮。我要假装投降,我要找机会……程勿提着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神色空白,当他不做表情的时候,他眉目清冷中,透着一股沉沉死气。这股死气,让他变得有些可怕……   拦在程勿周围的程家下属惧怕这个样子的程勿,一个人忽然将武器向程勿甩去,眼看就要砸晕那已经昏昏然的少侠。却陡然,武器猜靠近程勿的肩,一股庞大的无形的力道,如罩人顶,霸道无比地将那武器推开。不光如此,周围趁此机会向程勿出手的人,也“啊”一声惨叫,向外围飞去。   雨声哐哐,程勿怔然,傻立在原地。   他的后背一阵滚烫。   慢慢的,少女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温柔轻盈,带着丝丝怜意:“小哥哥,别怕。”   “我不滥杀无辜。但谁碰你一根头发,我就杀谁。”   程勿猛回头,与身高只到他肩部的少女视线对上。少女在睡梦中,被外界的打斗吵醒。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程勿身后,笑盈盈地望着程勿通红的眼睛。她伸手,从程勿手中拿过剑,低下眼:“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小哥哥。” ☆、第28章 二更   睡在菩萨座下,梦中恶鬼索命,现实电打雷鸣,骤雨滂沱。那罩着人的金色菩萨,既不能赦人梦中无忧,也阻不断现实中三方紧迫的打斗。   程勿身后忽然走出来的少女,荷衣蕙带,面孔清丽。少女身形婀娜腰肢纤细,满地鲜血满室人头中,她俏盈盈立在那里,像是山上重雾散去后的清香山茶。她美丽而柔弱,肤色白净,手骨纤细,她看上去是这么的需要人保护。   很难把这样羸弱的少女,与眼前的修罗场想到一处。   但是少女忽然醒来,又忽然站到了程勿身后,握住了程勿的手。   那股散开的磅礴力道,震开了兵器,震开了人群,甚至将与金使打斗的、刺了金使一剑的谢微也向后掀去。周围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人,程家少主和真阳派长老一同抬目,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个醒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全然不在乎他们,只望着程勿。   刹那间,程勿眼中热潮滚动。毫无征兆,看到她醒来,看到周围人震倒,程勿手微微发抖。他眼中潮湿,水光在眼眶中打转。他紧绷着下巴,声音沙沙地喊一声:“小腰妹妹……”   “哎!”女瑶声音清脆地回应了他。   当即,女瑶在程勿手腕上一切,夺走了他手里的剑。程勿脑中昏昏,他已经打得麻痹,身体伤痛得麻痹,他愣愣看着女瑶持着那把剑往前走,他都忘了焦急提醒她快逃。程勿跌坐在地,看女瑶纤秾合度的身形向前方虎视眈眈的一众敌人走去。她的气势太淡定,她的笑容太清浅,她云淡风轻的态度治愈着他,让程勿忘了小腰妹妹的柔弱,小腰妹妹打不过这些人。   程勿呆呆地看着。   旁边被打得跪倒在地上的金使看到小姑娘醒来,第一反应,就是松了口气,想我得救了。从来如是,关键时刻,金使无条件地信赖着教主的能力——女瑶是传说中的大魔头,是江湖中小儿止哭的主人公!   纵她武力因病受损不如昔日,一般的小喽啰,也别想欺负了教主!   金使激动:“教……小腰!小腰!杀了他们!全都杀了!”   女瑶一步步上前,谢微站了起来,握紧了手里的剑。谢微皱眉,神色变得古怪,复杂。女瑶目光轻飘飘扫过他,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女瑶看向那程家少主,她唇上翘:“是你要杀我小哥哥?”   程淮冷笑,一言不发,当即拔地。他连武器都不屑使用,当空运掌打向女瑶!   女瑶心中轻轻一叹,想:我今年真是命犯太岁。本来休养就能撑过去的隐患,一次次被打断。又要动用武力了……下一次夜深时分到来的隐患卷土重来,恐怕比现在的程度更要难熬。   心中那么想,女瑶面色却极为冷淡。程家少主向她打来,她不躲不闪,旋身跃上半空,直接对上程淮这一掌——   下一刻,“啪”!   目瞪口呆,除了金使,所有人,包括程勿,都傻眼地看到武力强硬的程淮被少女硬生生从半空中扯了下来,摔到地上。程淮要跃起时,女瑶一个微妙的走位,脚尖踩到了程淮的手上。   “啊啊啊啊——!”程淮一声惨叫。   女瑶踩着他的手骨,粉红鞋尖向上,一寸寸踩着他的手骨。程淮另一只手抓住女瑶的脚踝,擒拿手势出想推开这小姑娘。却不知为何,他被一股猛力震得手酸痛,而另一只被踩的手臂,从手骨到臂弯,一寸寸“咔擦”“咔擦”声不绝。   众人呆了:“……”   程勿潮湿的眼中,目光瞠起:“……”   程家下属们先反应了过来,集体冲向女瑶:“放开我们少主!”   谢微旋即跟上:“程少主!”   一时间,风起云涌,城隍庙中的情况开始一边倒,所有人众志成城,围住了女瑶。打斗节奏突然加快,力度加强。原先只是偶有死人,现在血迹横流。鲜红色的小溪顺着斜向外的地势,与庙外檐下的雨水潺潺混在一起。庙中,那小姑娘身手凌厉,一把普通的剑在手,只她一个人,就牵制住了所有的人!   蝗虫一样!密雨一样!呈网状围住少女!   哐哐的打斗节奏结结攀升,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唯中间的少女越杀越勇!她干净的裙角沾血,她手里的武器丢了再换,但不管她换什么,节奏都在她这里!   一圈圈倒下,再一圈圈上来!   程淮开始吃力,谢微也开始吃力!雁北程家的人倒了不少,真阳派也损失惨重。弟子们、手下们嗷嗷惨叫,临时联手的程淮和谢微二人,也被步步逼近的女瑶压着打!   局势一瞬反转,庙中情况对两方已经不利!   真阳派的弟子们惊恐无比:“又一个魔教的人!又一个!魔教的人怎么都这么厉害!”   谢微闷声不语,打斗一起,他心中卷起惊涛骇浪!千堆雪摧,万般潮起!这熟悉的碾压式的风格,当日他与蒋声一起面对的战斗……谢微的内力开始跟不上,他的呼吸开始沉重。   程淮情况只比他更糟:纵传说中雁北程家的功法是克制斩教的!但身为程家人,只有程家少主程淮才知克制的真正原因!拜程勿那逃家的小崽子所赐,现在的程淮,是打不过女瑶的!   恨!   恼!   怨!   “哇——!”一口血吐出,程淮被女瑶震得向外而摔。他跌在一地尸体上,想艰难爬起时,倒在另一边的谢微扶住了他。程淮目中阴鸷满满,撑着自己摇摇欲倒的身体还想冲上去再战,他被谢微扣住手腕!   谢微语气飞快:“程少主!我是四大门派中真阳派的弟子谢微,名声在外,你该信我!这女……女魔头非是你我打得过的,我们先逃,再想办法!”   程淮心中不服,他阴狠地看向坐在地上的被保护在后的程勿:他此行的目的还未达到!他还未杀了程勿!还未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谁知、谁知……自来的家族环境让程淮目空一切,世间所有都不放在眼中。他出来行走江湖,以为整个江湖上能拦住自己的,也不过只一手之数!谁知,谁知!只是程勿身边的一个小姑娘而已!   程淮气得再一口血吐出,他被谢微趔趄扶起来。   二人再看,见他们的下属、弟子们又向那少女冲了过去,排山倒海。那山一重重地倒,那水一次次地逆。立在中间巍峨不倒的少女,睥睨着他们,让人心惊!   程淮心中后怕,立刻做了决定:“是谢兄!走!我们快走!”   “今日之败,来日再报仇也可!”   霎时,双方的作战目的,不再是冲杀敌人,解决那个柔弱小姑娘,而变成了从那个小姑娘手下逃生!谢微和程淮一起屏气,重新冲上前,为弟子们的撤退留下时间。战斗节奏被他们带得更快,游离在战局外的程勿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打斗!无声的打斗似化成了有形的剑气,围绕着他们!   如柱冲天而飞——   “走!”   一个定神,谢微和程淮齐齐向后退。漆黑夜雨,雨声浩大,两方人士全都退出了城隍庙,消失在了夜幕中。雨下得依然滂沱,一重重雨水洗刷世界,天地冷清。女瑶扔了手中剑,并没有追出去。她低头,看向地上的一地红色尸体。   程勿从后跌跌撞撞地冲来,在女瑶出神思考时,一把将女瑶搂抱入怀。   程少侠伤重累累,奔过来一瘸一拐,他紧张地扳着女孩的肩,到处乱摸:“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你有受伤么?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冰凉的手指捧住她的脸,他黑色的眼睛与他对视。他到处查看,看她身上一点伤都没有,看她脸颊雪白端无一点血迹,巨大的喜意涌上心尖。比起怀疑,比起疑心这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打得过程淮和谢微,最先到来的,是喜极而泣——程勿发着抖,将女瑶抱入怀中。   他颤声:“太好了、太好了……”   他摸着她的脸颊,喃喃自语:“小腰妹妹,我好怕、好怕……连累你……你没受伤,太好了……”   黑色大雨,夜幕如盖。地上尸体连绵,远方敌人潜逃。女瑶立在城隍庙门口,被少侠拥入怀中。他的身体颤抖,他的眼神赤红,他似是发怒,又似是委屈。他抱住她,不断地重复那几句庆幸的话。而女瑶茫茫然。   上一刻,她心中还在想打了这一场,隐患爆发的要更厉害了,怎么撑啊……   下一刻,她就满心的懵懵。   有人……因为她打了一场普通的架,就又哭又笑,这么激动吗?她只是随便救了他一下,他就又要哭了么?   激荡之意丝丝缕缕涌上心房,女瑶激动得脸红:“小、小哥哥……”   她肩膀猛一沉。   女瑶本能反应,愕然抬手相拥,她惊愕无比地将靠在她肩上晕倒的少侠抱在了怀里。女瑶心头古怪,瞠目结舌。她抬头,与庙中扶着墙努力站起的金使目光对上。金使哈哈大笑,看女瑶嘴角轻微抽了一下,似喃喃自语:“这就是高兴得晕过去了?”   程少侠……真的好柔弱啊。   女瑶唇角向上翘起,她立在门口,半边肩被斜飞的雨丝淋湿,她认真地将少侠抱在怀里,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在寒冷雨夜,程勿晕在她怀中,蓦然一瞬,女瑶心中有荒唐的宿命感。   好像,她就是要救他。   他就是要在她身边。   ……   程勿睡也睡得不安稳。   他在梦中,回到了程家。从小到大,那程家多大啊。雁北程家,名声多大,程勿从来都不知道。从他记忆开始,他就按照一门功法,在练内力。长年累累,没有人群,没有外力。只有程淮会来看他进展,嘲笑他,责骂他。   他的世界只有练内力这件事。   后来长大后,从春姨口中才知,因程家功法的特殊性,天下无敌,是需要无数人堆的。没有人天生的年纪轻轻就天下无敌,所有天下无敌的功法,一定有捷径,这捷径,一定有所牺牲。而在雁北程家,程勿就是那个牺牲自己的。他是程家功法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内力……一十七年醇厚的、按照程家心法堆起来的内力。因为没有其他修行,因为程家血脉体质契合……他是专供给程家少主的。   雁北程家堆的那个神话级的天下第一,是程淮。只要程家在,斩教女瑶就称不了武学第一,扫荡江湖。   程勿他不愿意这样的命运,所以他逃了。   但他被程淮重新抓住了。从小到大的噩梦,永远是程淮高高在上,将他踩在脚下。从小打他,欺辱他,折磨他,把他当玩意一样摆弄。黑暗世界中,程淮扣着那个发抖的少年,捏着少年下巴,恶意满满道:   “你喜欢谁,我就杀谁。”   “你跟谁在一起,我就让谁不得好死。”   “程勿,你没有身为工具该有的认知,我就教你认清。”   “天下这么大,我要杀你的小伙伴。你能帮他们逃到哪里去?”   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程勿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出了一身汗,醒来时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张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滴答滚落,被烛火照明。   一旁的金使和女瑶一起转头,看向乍醒的程少侠。金使啧啧一声:“小崽子做噩梦了啊?没事,多做几个,就习惯了。”   女瑶深为认同:“对呀,小哥哥。多做做噩梦,没什么可怕的。”   程勿呆呆看去,见还是那个城隍庙,门窗关着,外面雨水淅淅沥沥。他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天还是黑黑的,地上的尸体却已经消失不见,被人解决了。他身前不远放着一口大锅,锅中热气滚滚,不知在熬着什么汤,香气扑鼻。   女瑶虚弱地坐在一边,抱着膝盖,对他笑:“小哥哥,我又病啦。”   程勿一惊:“小腰妹妹!”   女瑶观察他神色,见他还是懵的,还是没发现她武力值高的不正常的事,心中微微一缓。女瑶向他撒娇道:“这几天要劳小哥哥保护啦。不过我有很多厉害的功法,等我好了,可以教小哥哥。小哥哥你厉害了,那些坏人,就打不赢你了。”   程勿一怔,躲开了女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了头,神色莫辨。过一会儿,阴雨绵绵在外,室内灯烛光下,程勿跪着过来搂她,眼圈泛红,声音喑哑发抖:“小腰妹妹,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我太坏了……让你受苦,害你生病。”   女瑶捂住眼睛,嘴微微一抽:这、这……别是又哭了吧?   小哭包,程小勿。 ☆、第29章 第 29 章   入夏后的某夜,阴雨绵密,寒气重重。山间松林滔滔,雨打在树间草上,滴答声沙沙作响,如夜之轻语。那野间的寂静小庙中,窗上映着三人或高或低的影子。烛火薄明,被风吹得低拂,时有摇灭之相。   程勿红着眼睛,用力地吸一下鼻子,忍住泪意。泪光点点,他不敢再和女瑶说下去,怕自己越说越难过,让小腰妹妹看笑话。他坚强地没有哭,而是爬起来凑到金使身边,要帮受伤的金使包扎伤口。程勿抬手臂的动作吃力,他自家身上就伤痕累累,还非要这么劳碌。女瑶在旁边冷眼看着,金使一个激灵,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居然敢让教主的爱宠关心他的伤啊!   金使连忙拍胸口:“我没事!我好得很!你关心小腰妹妹吧,不用管我!”   程勿望着他,半晌,忽然道:“大哥,你说你不姓金。你到底姓什么啊?”   灯火照得少侠面孔模糊,听少侠轻声:“我叫你大哥这么久,好歹要知道大哥到底是谁啊。”   金使手搭在膝上,他顿一下,言简意赅道:“我姓龙。”   程勿赞道:“大哥的姓氏真是威武!飞龙在天,何等气势!”   女瑶在旁安静抱膝坐,此时噗嗤一声轻笑笑出。金使的脸僵住,程勿迷茫地眼睫颤了下。女瑶侧了下肩,她笑盈盈,捂着半张脸颊催促:“小哥哥,你问他真名!你问他真名!”   程勿迟疑:“龙大哥真名是……?”   金使沉默。   沉默了很久很久。   程勿几以为金使被点了穴不能发声,金使闷而淡定道:“老子姓龙,名字上闭下月。老子顶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   程勿以为自己听错了或理解错了:“……什么?龙闭月?”   金使刚包扎了伤口的胸脯因喘气剧烈而渗出大血,他冷冰冰道:“你再喊得大声点。最好让方圆十里都听到!”   程勿:“……”   程勿瑟缩了下,嘴角轻轻颤,没敢多说。但女瑶却不会怕金使,女瑶还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补充:“你龙大哥出生前,她娘以为他是个女娃,到处找算命先生帮他测名字。见到‘闭月羞花’之类的就高兴得赏钱,听到‘威武雄壮’就大骂算命的眼瞎……所以后来,你龙大哥出生后,据说她娘先气得晕过去了。龙闭月的名字,还是这么叫开了。”   金使:“……”   他脸色青青白白,女瑶的解说让他呼吸沉重。他想掐死这个爆他羞耻过去的,但他又打不过教主。他拼了几十年拼到了斩教五使的地位,金财美女左拥右抱,出门后人称“金使”,他那丢人的名字渐渐被人忘记。偏偏教主记得!教主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过去!   程勿唇忍不住上扬,一腔悲意涩意,短暂地被消融。他低头浅笑:“……”   哦,原来金使真名叫龙闭月啊。   中年男人脸色难看,少年女孩言笑晏晏。之后大锅里熬的汤好了,汩汩地冒泡,水汽向外溅出。女瑶大惊,手忙脚乱问“怎么回事”;金使扑过去一边灭火一边解说,有点幸灾乐祸地报了仇:“什么‘怎么回事’啊?给你熬的药粥好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离了我,你们两个怎么办!”   乖乖地屈膝坐着,看一大一小两人争执,大的稍微说话重些,就被少女在后脑勺一敲,顿时敢怒不敢言。金使和女瑶的关系绝不是所谓的叔侄,世上不会有叔叔这么怕自己的侄女,对自己的侄女这么殷勤;小腰妹妹不可能只是斩教一个挂不上名的小妖女,她的真实身份,一定让人大吃一惊……   他们都是魔教人啊。   都是坏人。   可是当他被欺负时,留在身边护他,帮助他的,只有这两个魔教人。   程勿也学女瑶,曲起膝,将自己环抱起来,可以抵挡一下室内的潮湿和渗入的凉风。金使帮小姑娘盛粥,又问程勿要不要,程少侠摇了摇头。程勿将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们争吵、说笑。程勿心中酸意让他难受,他眼中的泪意又开始溢满。他轻轻的,涩涩的,对自己说:“我总自觉初入江湖,我一定是正道少侠,不和魔门歪道厮混。不想我落入困境,四大门派中的真阳派帮着程淮杀我……肯救我的,只有魔教人。”   “……我竟和魔教人混得如此好。”   他昏迷这么久,小腰妹妹应该已经知道他是雁北程家的人了,知道他是个大麻烦了。可是醒来,她什么也没提。   篝火荜拨,火星蹿起,金红色光点在半空中化为烟消失。程勿从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了那本被自己翻皱的话本:话本中故事站在罗象门大弟子蒋家公子的角度,有意无意地抨击魔教教主白凤的不知廉耻,杀人上门。故事中男痴女怨,最后结局,到底是蒋家公子娶妻生子,和自己的小师妹琴瑟和谐;而魔教教主白凤,销声匿迹,再没出现过在江湖人面前。   程勿从话本里,轻轻撕了几页,丢掉了火里。他将那几页诋毁白凤的页面撕去……   火焰浓浓,红色照着少侠秀容,照着他发怔的眼睛。女瑶在一旁看到了,眼神闪了闪,没过来问他怎么还在用话本学江湖经验;金使发愁地看着锅里剩下的一点粥,疑心够不够自己喝。程勿头靠在膝上,微微笑。   他心中升起久违的安和感。   这感觉让他轻松,让他喜悦,让他很喜欢和这两个人在一起。他眷恋这一丝半点的人间温馨,这点温馨与他过往大相径庭。小姑娘的笑容,小姑娘蹙眉被病所扰的痛苦表情,小姑娘绷着小脸不怒自威的模样……都钉在脑海中一样。越是没有过,越是留恋不舍。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明日、明日、明日就……   困意渐渐涌上,程少侠闭了眼,再次入睡。而女瑶撑着下巴看他睡颜:为什么程勿都不问她为何武功这么高?她编好的谎成了无用功!   第二天清晨,鸟鸣啾啾,雨已经从昨晚的大雨,变为小雨茹毛。金使把睡得双眼惺忪发红的程勿摇起来,吩咐程勿:“我去四周看看情况,看真阳派和雁北程家的人走了没,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再去找点吃的,探探路。小腰现在又病了,你照顾好她啊。”   程勿连忙应了。他一下子不困了,站起来,跟高大雄壮的中年男人到城隍庙门口。过了一夜,金使的精气神恢复了一些,他随意地、懒散地跟身后的程少侠摆了摆手。金使从树后牵过昨夜被他们栓在树边的马,翻身上马。   一骑轻尘,薄雾迷离,金使的身影很快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程勿心头涌上浓浓的惆怅感,他忍住满腔酸涩,回到城隍庙中,到落满尘埃的菩萨像下。年少的女孩蜷缩身体,她窝在角落里,脸色苍白,蹙着眉心,睡得极为不舒服。但她没有醒来,金使和程勿的相继动作,都没让她醒来。   程勿眸色漆黑,眼神转为空白:“小腰妹妹。”   他用内力让手心温暖,他摸上女孩的额心,轻轻让她拧着的眉放松。和程淮、谢微的打斗没有让女瑶受重伤,但是他们知道,更重的伤,是在女瑶体内。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是跟女瑶走了这一路,程勿也看出来了——小腰妹妹不能动武。   她每次动武,都有很强的反噬等着她。   而程勿帮不了她,只会一次次连累她。   少年程勿怔怔坐着,望着女孩的脸。程淮阴测测的、恶鬼一样紧追不懈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喜欢谁,我就杀谁。”“你能帮他们逃到哪里去?”   之前是春姨,之后就是金使,是小腰妹妹……   从小长在程家,程淮一直非常厉害。程勿对程淮的阴影由来已久,是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程勿想反抗自己的命运,但是程淮对他造成的惧怕阴影根深蒂固,他摆脱不了。程勿光是想到春姨正在代他受苦,之后小腰妹妹也逃不掉……他的喉咙如被掐住,他痛得撕心裂肺,喘不过气。   程勿眼圈泛起一层红色。   他喃喃自语:“小腰妹妹……”   他俯下身,轻轻搂住女孩的肩。他的额头与她相抵,方寸之距,他心痛如麻,怔怔地看着飘落的她。他很快下定了决心,忍痛不住,浑身发抖。程勿眉目开始冷毅,开始生起凌厉之意。他跟自己说:“我不能再连累我的朋友们了!”   他心中麻痛,他对女瑶那自己也说不清的、线条一团乱的感情,在生死大事前,不值一提。   程勿放下女瑶的肩,坚定了心神后,他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离去之畔,他的影子与少女重叠,一滴清清水渍,滴答,落在小姑娘的额头上。那水滴清华圆润,晶莹剔透,落在女孩眉心。   冰的她,在不安噩梦中,瑟缩了下。   程勿走出城隍庙,他立在淅沥小雨中,回头看这座庙宇。他皱着眉,忽然觉得这座庙在荒野中,显得十分突兀。程勿思索片刻,放眼一看,绿野浓郁,枝木繁茂。他跳上树,上上下下,不断地摘取浓重的、碧绿的树枝。他又爬树、又爬房顶。   短短两刻折腾,程勿终于把这座荒野中的城隍庙,用树啊、叶子伪装了起来。他离得稍远些,看这城隍庙被遮天蔽日的树叶藤蔓遮挡,看上去幽森无人气。若非已知,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可供人歇息的地方。   程勿微微满意:这般遮挡,过来歇脚的过路人轻易不会发现这里,不会进去打扰小腰妹妹;   而且小腰妹妹武功比他好,哪怕程淮他们卷土重来,小腰妹妹自保绝不是问题,有他才是累赘;   况且程勿断定程淮的目标不会是小腰妹妹。   只要他肯离开,程淮一直想杀的……是他啊。   程勿湿红着眼,心中默念:对不起,小腰妹妹。   人人皆陌路,红尘临面,不过是一次次的转身。我是个不祥之人,总是不断地遇到麻烦,招惹麻烦。我对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离开你。   程勿吸口气,他强忍住自己心上的悲意。他不再多消磨时间,不敢再多看。他转身,望着一片浓浓大雾,跃入了雾中。他轻功如奔,起落如鸿。他的身影入了丛林,在雾中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割断了和这里的最后联系。   而清雨刷林木,还在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一阵风过,城隍庙外落了一地叶子,湿漉漉,悲戚戚。   接下来不过一刻,金使骑马赶了回来。金使面色凝重,御马如飞。马蹄哒哒,在绿野丛林间穿梭,顺着那熟悉的小径赶回来。金使神色肃穆无比,低头想着事情,任马快速奔跑。到目的地前,马停了下来,金使一抬头,顿时愕住。   金使:“……”   浓密的、繁茂的树枝、藤蔓裹住的地方,布满了尘埃,细雨环绕。这像是树林中幽深无人去的地方,哪里还有他临走前城隍庙的样子?   程勿这小孩子……还真是,有点意思啊。   金使带着复杂心情下了马,挥开树叶躲开藤条,艰辛万苦后,他终于进了城隍庙的大门。金使一路冲来的架势太大,里头歇息的女瑶被他拍树叶的声音吵醒。金使推门进来,一眼看到菩萨像座下揉着眼睛刚睡醒的女瑶。   金使放下一半心,焦急地冲过去:“不好了,大事不妙了!那个……”   女瑶手一抬,制止金使说下去。   女瑶眼神凌厉,环视四周空荡荡的环境。她问金使:“程勿呢?”   金使怔怔道:“不知道啊……我临走时,让他守着你。那小子聪明,还用树枝把城隍庙藏起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吓一跳,以为老马认错了路,都不敢进来。程勿那小崽子……”   金使失声,见教主猛地拔身跳起。   女瑶声音放大,在刚经过一场大战的城隍庙中响彻:“程勿!程勿!”   空旷庙中,只有女孩清脆的声音回荡,没有人回应。女瑶从高处跳下,她脸色变得很难看。反应过来的金使同样脸色发黑,甚至有点白。金使惶然,想教主要他保护程少侠,他只是出去打探个消息的功夫,回来,程少侠就不见了……   这是自己走了,还是被拐走了啊……   教主会杀了他的。   金使脸色精彩十分,女瑶压根不看他。女瑶沉着脸,一阵风似的从庙中跑了出去,金使连忙跟上。女瑶轻功绝顶,她凌空而立,俯瞰十里望不到头的荒间野外。女瑶一阵疾走,她行动如风,踩风而走,轻盈曼妙,如在空中被风吹着走。紧跟在后勉强追着她的金使苦不堪言:“小腰!小腰!”   女瑶大喊:“程勿!程勿!程小勿——!”   她的声音在树林中回响,树叶簌簌落下。曲沃三千里,沃水萦回,曲折连绵,少年郎的踪迹,哪有那般好寻?   她行奔极快,这般功夫,世人少能敌。女瑶心中思量,脑中开始算路线。她突得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回身一折,踩着树枝向高处攀登。她跃上数影,在平原上抄着近路。她不知程勿会走哪一条路,但她记得谢微他们逃走的是哪个路。   女瑶心里大骂:混蛋!   程勿你这个小混蛋!   害我如此劳累!   她纵上跳下,金使已完全跟不上。女瑶上了山道,依然采取最近路线,她的身影在林中神出鬼没。她声音如震,旋风般冲向天际:“程勿——!”   女瑶从一片树海中出来,叶子落满身,她立在山道风口,向下一望,绿色向下一层层伏去,白色沃水在绿树山丘中环绕。女瑶看到了少侠熟悉的影子,清瘦,明朗,在山道下疾奔。   隔着一道山壁,女瑶吼道:“程勿!”   下方跑得气喘吁吁的少侠一个发抖,猛地抬头,他眼中露出惊恐色。他视线中,看到了怒目而视的女孩。她长相一派天真稚嫩,发怒的样子,却像山中兽王一样可怖,眼神凶悍。程勿心里惊得汗毛倒竖:这么快?!她到底是怎么追来的?   女瑶吼他:“你跑什么?!”   她大怒,又大悲:“我做错什么了?我惹你了么?你干什么——程勿!”   “哐——!”   女瑶蓦地拳头砸到地上,卷起一阵飞尘。她身子向下跳去,这般快的速度,却比不过程勿。她在后面追,他在前头没命地跑。他脸色惨白,眼睛赤红,那架势,好像她是洪水猛兽一样,让女瑶更生气。   距离越拉越近,程少侠真是一个男子汉。   山林呼啸,风声鹤唳。程勿满腔泪意,想着离开离开!不能连累小腰妹妹!哪怕她追来!   眼看要被小女子追上,他竟噗通一声,跳下了山口瀑布。白色水花溅起,溅在奔到水边止步的女瑶脸上。小姑娘迟疑了下,因她不识水性。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程勿缩入了水中,顺着瀑布之水快速向下方山崖飘去,荡去。瀑布水声甚大,女瑶绕着山路赶到水的源头,一片汪洋冰水,她什么也没看到!   水向下,混入沃水中,沃水三千,再流入四面八方。   女瑶彻底追丢了程勿。   女瑶气得发抖:“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小孩子怎么这样气人?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老老实实地待在城隍庙不好么?跟着她学武不好么?   她都改变主意了,她都觉得程勿是可造之材。她听金使说了程勿的悲惨身世,她都想收程勿为徒弟了!不只是让他帮她推演功法,是跟着她学武,打遍天下混不怕!   而程勿,程勿他——山中树林瑟瑟摇晃,鸟群惊惧飞上高空,林中野兽惶惶逃奔。   女子声音悲愤绕空,盘旋不绝:“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金使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教主大人面色发寒地立在瀑布前,神色晦暗不明。教主盯着那汪流下去的瀑布,她正气得整个人不对劲。金使发抖,一看这情形,便知不好。教主这般气势汹汹地追出,拦人,堵地……都没有堵住程少侠。   程少侠恐当着教主的面逃走了。   金使踟蹰,女瑶这般脸色,让他不敢上前,不敢说出他本来打探到的消息。   女瑶立在瀑布前,渐渐冷静下来。她冷哼一声,心想程勿,混账。敢耍着她玩,她岂是那般好相与?走就走了吧。她不在乎!   女瑶语气森森地开口,吓了金使一跳:“通告我全斩教!程勿欺辱我,使我心寒。我教中弟子只要遇到程勿,不必告知我,擒住他,给我拿他抽筋断骨!”   金使:“……”   这、这命令……要是真的有人敢碰程少侠一下,教主这恨之入骨的架势,等来的,恐怕才是灭顶之灾吧……好为难,这命令,怎么发布,怎么执行,太考验下属的功底了。   不过金使从女瑶这语气中,想到了他打探的消息。   他低声焦急道:“教主,大事不好。我等恐没时间在程少侠这里耗。”   “罗象门门下的蒋家,要举办名器大会。明着说是让天下豪杰展示他们的武器,评出个一二三。这个名器大会,以前他们也常举办,本和我斩教无甚关系。”   “但是这一次。那罗象门大弟子蒋声,他跟整个江湖放出话,说今年的名器大会,罗象门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子,把擒住的我斩教弟子一个个杀了。蒋声他们俘虏了许多我斩教教徒,就等着这名器大会一开始,拿我教徒敬天,宣他罗象门的威名!”   金使再踟蹰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个消息……名器大会,蒋声向天下人宣告斩教女瑶已死,因他拿到了女瑶的武器,九转伏神鞭。他要把我教的九转伏神鞭,当着天下英杰的面展示,列入天下名器中。”   女瑶侧过脸。   她的眉目清寒,戾气尚存,颊畔却雪白莹润。   女瑶沉敛下来,轻轻笑:“蒋声是要引我入洞啊。”   “从我师父,到我……蒋家步步紧逼,真是死死咬着我们不放。那我,且去会会他们,又何妨?” ☆、第30章 第 30 章   名器大会,那向来是正道他们的事,如今却偏偏要和魔教扯到一起。   金使眉目阴沉:“当日白教主与蒋沂南(蒋声父亲)那桩子事,白教主从来没说过什么,偏他们正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动不动就拿出来说!一脸便秘色!呸,狗皮膏药一样……这么多年,还甩不掉了!”   “白教主泉下有知,也会恶心死!”   行在林中,泉水叮咚,空气潮湿中带着松木的幽幽香气。踩在一地青苔上,一片片叶子在半空中飘摇徘徊,轻轻落于人肩上、眉心。骑着鬃毛雪白的骏马,女瑶已彻底平静下来。她摸了摸下巴:“也不能这般想。我师父当年不想搭理蒋沂南,她故去的时候都没提过这个男人。那时我又年纪小,不懂这些。现在想来,我师父确实和蒋沂南有过这么一段。”   “换个思路说。蒋家手中,也许有我师父的一些遗物……你也知道,师父去得匆忙,也没交代过我什么。”   这般一说,二人均沉默下来。   白凤年纪轻轻,故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来岁。还是心法问题……白凤已是武学惊才绝艳之辈,如她那般,终其一生,都受制于心法问题,走火入魔而死。   走火入魔。   女瑶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她从没因为什么原因而把师父去世的原因迁怒到蒋沂南头上。   但如果……事实和她以为的不一样呢?   如金使这种斩教核心高层人员,他是知道一点教中隐秘的。当日白教主风采,如今教主女瑶的风采,然而、然而……金使怅然道:“想好多年前,我斩教教主也长命百岁过……而今这心法问题,却让我教教主总这般吃亏。”   女瑶对此不置可否。心法有缺,功力增强,却寿命有损。祸福相倚……她早就知道了。她迅速下了令:“你行在前,先去蒋家摸一摸情况,看看那老不死的蒋沂南,是不是拿了我师父的什么东西。我去看看他们正道怎么欺负我教教徒……咱们在名器大会上汇合!”   “唔,明面上……就让小白那丫头牵头吧!我的生死问题,因为四大门派太重视了,就这么模棱两可地先瞒着吧。”   辽阔林野起风,落叶如狂,刹那间兵分两路。因受伤缘故,金使骑了高头大马离开;而看起来年少青涩的女瑶如雀鹰般凌空而起,跃上高树,女郎长衣飘飞,在林中快速穿行。沙沙风吹落叶,马蹄声哒哒。同向北行,方向不同,蓦地风速加快,如匣中剑吟!   ……   “接下来,就是名器大会!”另一头,已离了落雁山、进入关中的斩教圣女白落樱,她与夜神张茂歇息时,空中一只大鹰俯冲而下,落于她肩上。白落樱伸手,取了鹰腿上系的小木筒,得到了最新的情报。   信是金使发往各处高层的,没有提教主生死,然这井井有条的一步步安排,已让斩教各高层心安。   溪水潺潺,张茂脸色冷沉,坐在溪水边。他一只手腕牵着一条长绳,绳子另一头,栓着奄奄一息的青莲教两个小喽啰,陆嘉和任毅。两个喽啰被牵了一路,骑马时追在马后跑,爬山时被绊得几次摔下去,坐船时被放在水里咕噜噜冒泡。两人这时趴在薄薄溪水上,跌得鼻青眼肿,气息微弱。   两个小喽啰悄悄抬眼皮,看到水中倒影着夜神黑沉的脸。两人一悸——怎么了?又怎么了?夜神他又在不高兴什么?   为什么整天沉着脸?   为什么每天都这么难说话?   白落樱还在沉吟她得到的情报,离开了落雁山,夜神不再干涉她,她终于换下了之前那身大红大紫、颜色搭配如五十岁老媪的衣衫。如今白姑娘着粉白色束袖衣裙,腰系绿丝绦,脚踩银色武靴,乌浓长发用一根簪子垂直而束,装扮简洁而不失灵气。她走过来,脸蛋娇美,杏圆黑眼,平生一段娇嗔美。   白落樱走回到夜神身边。青年坐在溪边大石上,侧脸线条冷硬如铁,不苟言笑。白落樱踟蹰了一下,摆上无害笑脸,立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戳了他肩一下。   小猫挠痒一样,夜神岿然不动,如山。   白落樱捧了小心脏一把:这个男人,冷冰冰的,太吓人了。   她戳他肩:“夜郎,我教中许多教徒被抓,被押去关中蒋家。罗象门要借名器大会,给我斩教难看呢。纵是我教主不在,我教教徒又岂能受此大辱?名器大会,我一定要去救人!”   夜神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白落樱心里暗骂这个男人无趣,活该没女人。   面上,白落樱还是通知了他一下:“我去传信,召集我教众高手,到时一同打上罗象门,好去救人!夜郎,夜郎你……你先坐在这看看风景,等一下我啊。”   说完,白落樱就毫不留恋地转身,步入了身后密林中,去和人传信去了。教主不在,生死不明;白落樱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比起教主交代的朝廷事务,名器大会更重要。   而朝廷那边……白落樱算下时辰,想先联系着,等救回被抓的斩教教徒,她再去洛阳,会一会那个一直跟他们联系的朝廷某个大人物!   白落樱去了林子深处,很久没回来。夜神张茂坐在溪前大石上,忽然一拍掌,掌心未曾及溪水,内力却砰然爆炸,卷起千堆水如雪!“砰砰”声不绝,一汪平静溪水被炸得四面升起两人高的水花。白茫茫的水花中,溪中鱼虫也被甩上半空,惊恐挣扎。   “哎哟!”“哎哟!”   内力隔水作用在躺在溪水里解渴的魔教小喽啰任毅和陆嘉两人。他们被水抽的身体火辣辣的发麻,被冲上半丈高。他们吓得惨叫不已,手脚乱舞,重新跌在溪水泥石中,这次直接摔出了鼻血。   两人苦不堪言!   就算被掳,也没这么一言不合就拿俘虏出气的吧!   陆嘉可怜兮兮地开口:“夜神,大爷……您老人家怎么不高兴了?”   夜神张茂冷着脸,根本不想理这两个喽啰。   但两喽啰勇于自救,任毅被呛得咳嗽了几大口后,扬起被砸得肥肿的脸赔笑:“您这么憋着气也不好,我兄弟两个虽然本事不高,但说说话,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陆嘉:“对对对!我兄弟两个很机灵的!就因为机灵,我们教主才把我们派出来接应四大门派的!谁知道那四大门派派来的弟子不识抬举,根本不理我们就走了!”   任毅:“我们算是看清四大门派的本质了!为虎作伥,呸!我们识人不清,现在迷途知返!”   张茂眯着眼,看他二人如唱戏般一唱一和,说得热闹。两个小喽啰察言观色,看张茂还是那张脸,顿时声音越来越小,不敢打扰夜神大人了。然沉默了很久,张茂淡淡地开了口:“整天忙着斩教大事,不是救人就是被追杀,不是追查四大门派的行踪就是关心斩教教徒的安危……这一天天的,未免太忙了吧?”   任毅和陆嘉受宠若惊:“……!”   待张茂觑眼看他两个,他二人才激动地回过神:夜神在和他们说话!夜神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两人直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分析夜神在恼什么:“这个,白姑娘是圣女大人啊。女瑶教主不管事的时候,教中事务就是圣女大人接手的啊。您多理解理解嘛。”   夜神:“我这是在谈情说爱么?!我这是有了一个情人么?我怎么觉得我就是斩教的免费劳力呢?!”   任毅和陆嘉:“……”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看一眼:哦,懂了。夜神这是被冷落太久,很空虚很寂寞。   这个,怎么说呢……他两人是人精,完全看得出白圣女和夜神并不亲近啊。就冲白圣女那走路都要离夜神三步远的架势,说两人是情人,骗鬼呢?   但是……夜神他居然信圣女那番鬼话啊。   任毅和陆嘉望天:同是男人,这得是多缺女人,多缺爱,才会有这种错觉啊。   但两人不敢明说,只好嘿笑:“您给圣女大人一点时间啦。您要主动点啦,牵牵小手什么的……”   夜神大怒:“身为情人,晚上从来不履行应尽的义务!我一靠近她就往后躲,我稍微有点脾气她不是骗就是哄……这种女人,上房揭瓦,我倒了八辈子大霉!”   任毅和陆嘉:“……”   从林中出来,快走到夜神后面的白姑娘突然振奋:“……”   她想:莫不是终于要跟她分开了?   张茂后背僵了一下,他淡定地转过半个肩膀,看到美丽的姑娘错愕无比地立在他身后,瞪大眼看着他。张茂滞了一下,他非常镇定地站起来,教训两个小喽啰:“你们两个余孽,休要挑拨我和小白的感情!再说老子抽你两个大嘴巴!”   任毅和陆嘉:“……”   两人心如黄连,弱弱道歉:“对,是我们不好……不该诋毁圣女大人……”   张茂目光冷淡地看向白落樱:“那我们上路吧。”   白落樱:“……”   你们当我眼瞎耳聋,这么好骗么?!   不满意我你就走啊,总和我绑在一起算什么!   呸,臭男人!   白落樱撅起了小嘴,她心里对张茂不满意到了极点,她实在不懂如果张茂也不满意她的话,为什么非要和她凑合!白落樱挺怕他的,斩教事务没有张茂,她也不是没办法。   白姑娘立在原地半天,看张茂牵着两个喽啰向前走。她眼珠一转,追上去:“喂,张茂,你要是觉得……”   张茂打断:“晚上宿哪里?”   白姑娘锲而不舍:“不喜欢我呢……”   张茂:“找个客栈吧,总宿野外不好。”   白姑娘:“咱们就分……”   夜神忽然回头看她。   他阴鸷眉目,骇了白落樱一跳。夜神言简意赅:“夜宿,我烹食,天亮再出发。你还有意见么?”   白落樱被他阴阴的眼神看着,她又开始害怕怯懦了。她踟蹰半刻,对方眼神若幽邃般,专注凝视她。她被看得心头不安,白圣女能屈能伸,低下了头,小声:“没、没意见。”   她低着头,青年高大的影子一直罩着她,没动。白落樱诧异抬眸,看半天他僵硬的脸,她视线再下落,看到他伸过来的手。   张茂寒气森森道:“过来,牵手。”   白落樱:“……”   有人把牵手说的跟杀人一样么?!   白落樱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敢拒绝。她心中默念能屈能伸,她盯着青年通红却英俊的脸,想男人好看,我不吃亏的。白姑娘款款一笑,伸出了指骨纤细雪白的手,搭在了张茂手上。一细一粗相碰,张茂手颤了下,很快握住了她。   他牵着她的手:“走。”   白落樱嘟着嘴,被迫牵着走。走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她垂下眼,看到两人一高一低的影子,踩在夕阳黄昏下。清水高山,鸟鸣清脆,高大的影子同手同脚,走得可真奇怪。   白落樱:……这是什么样的神人,才会牵个手就同手同脚啊!   白姑娘噗嗤笑出声。   张茂立刻低头,冷着眼看她。   不妨白落樱突然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柔声:“你也很可爱的。”   张茂涨红了脸:“……!!!”   他心想:妈的,魔教妖女!这么大胆!说亲就亲,完全不给人准备时间!   他心口发胀,唇翕动,然望着女孩俏丽的脸,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半生说过的话,最多的都是“滚”“少烦老子”。但是白落樱这般美丽,明媚,清新……像大家闺秀,不像魔教妖女。   夜神低下了头,继续同手同脚地默默走路。   夕阳在他们背后拉下很长影子,两个被牵在后头的喽啰生无可恋地看他二人的背影:艹,被俘就算了,还要被迫看他们恩恩爱爱,烦!   ……   日头拉下,夜幕渐深,山中老鸟归林,扑簌簌,山中重影幽幽,一片叶子悄然下落。   山中某处烧着篝火,火焰高照,程家下属和真阳派的弟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伤,在此处夜宿。谢微问了弟子们的伤,又给自己的掌门师兄去了书信说明遇到的新情况,同时收到了江湖上新的大消息——名器大会。   谢微沉吟:看来自从跟自己分开,蒋声仍然没死心。   火光照着少年清秀的脸,深暗的脸。谢微走过去,飒飒然坐下,将信纸递过去,那发呆的程家少主才回了神。   程淮冷冷看他:“有事?”   谢微:“江湖上的名器大会。少主既然无大事,又受了伤,不如去罗象门走一趟歇歇脚。四大门派,都挺好奇程家的。让少主见笑了,雁北程家在江湖上威望极高,少主突然入世,江湖高手们都想认识一下少主。少主这般厉害,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何不到处走走,看看呢?”   程淮拿过信纸扫两眼,心中微微一顿,再顿。   行走江湖么……这是程家很少有人做过的。   程家避世,不许他们入江湖。这一次如果不是程淮练武出了岔子,程勿又逃走了,程淮也出不了家门……而所谓的江湖声望,雁北程家既不屑,又稀奇。   到底是少年脾性,谢微三言两语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程淮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在谢微又说了两句后,程家少主程淮纡尊降贵地点了下头:“那我且去你们的名器大会看看吧。”   左右程勿那小子又失去了踪迹,慢慢找吧。   谢微笑着点了下头。   不经意的,谢微打探问:“少主一直要捉到那少侠,可是程家的仇人?若是仇人,我们也可帮少主这个帮。”   “多谢谢公子,”程淮对谢微温言细语的说话方式不那么反感,眼中自带的戾气都消了些,“倒不是仇人吧……他叫程勿。”   “程勿他,是我家中这一辈一个不重要的孩子。”   程淮神色晦暗。   他跟自己在心里轻喃:他……他其实是个天才。   程淮目光放空,陷入了一段回忆中,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程家功法和外面不一样,每一代弟子,只有一个“天下第一”。而程勿他从小展示出来的天赋,就让人心悸。家中长辈赞扬,父亲心喜。他们还想培养程勿……而程淮,才是真正的正统的继承人!   程淮眉心沉下,一个有人生没人教的小崽子,却是一个武学天才。   真是程家最大的笑话了!   谢微眸心一闪,看程淮嗤笑:“可惜,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就是一个工具而已……谢公子若是帮我捉到了他,我程家定有重谢!”   ……   但是程少主知其一,不知其二。程勿他就算是武学天才,他还有一个致命弱点——程少侠的运势,一直很差,非常差。   例如此刻。 ☆、第31章 第 31 章   夏日风燥,程勿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钻出来,脸色发白、驼着背,一脚深一脚浅地涉水上岸。水声哗哗在后,少年身上旧伤淋淋,再加上水性全靠临时发挥,程勿此时的状态实在不好。身体受损,精神疲惫。离开了水,程勿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他抹着脸上、眼睫上沾的水渍,又白着脸,哆嗦着手去拧湿了水后变得沉重的衣袍上的水。   程少侠心跳快得厉害,一闭眼就想到水声甚大,小腰妹妹站在比他高一层的山道口喊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太震惊了。   又太害怕了。   还很难过。   想到小腰妹妹最后向他扑来的样子,程勿喘不上气,还红了眼圈。他擦着睫毛上一直擦不尽的水,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后悔,不能回去。小腰妹妹对他那么好,他不能连累小腰妹妹。   程淮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实在是太怕、太怕有一天,亲眼看到小腰妹妹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此处,再次想到了春姨。天水一色,水中心有一个绿色洼地,阳光照在水面上,金灿而明亮。水如光波般,圈圈涟漪,一潮潮浮在少侠的秀色面孔上。程勿眸子黑静,拧着衣袍上水的手用力——   春姨是个温柔而不多话的女人。她是父亲的小妾,却知书达理,不跟程家人一样习武,整日如大家闺秀般,读书,写字,做女红。父亲也不常去看她,春姨也不在意。春姨总蹙着眉,幽幽望着远方发呆。她愁绪满怀,大家说她也许在想家。但她家早就没了。   程勿识字读书,都是跟着春姨久了,春姨见他可怜,教给他的。   春姨拿着程家的话本,一个字一个字教他……   而就是对他这么好的春姨,总是神色清淡不为外物所动的春姨,某一天,忽然要他逃出去。春姨说程家少主练武出了岔子,需要提前用到程勿。废了程勿,程勿会生不如死……   春姨说:“小勿,出去后就不要回头了。什么时候武学有成,再回来见姨。”   “现在的程家,你说了不算数。想要说话算数,你一定要比程淮、比你父亲……比他们都厉害。”   这样一个女人!程淮恶意满满地说,说他封了春姨的五感,让春姨成了一个活死人……程家少主说的话,就那么顶用!   程淮!程淮!程淮!   程勿忍着鼻中酸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胸腔中满派伤心,但他深深吸口气,他想清楚了。他是个废物,连武功都没学过,平生只有磅礴内力,和小腰妹妹才教了几天的轻功。他打不过程淮,更抗衡不了程家。然他必须回去!   他要忍着屈辱去跪在程淮面前认错,他要把通身内力全部送给练武出了岔子的程淮。他要被锁着,被关着,要回程家去。而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放过柔弱的春姨!不要再折磨春姨!   程勿,程勿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被人告诫什么也不许做的小孩子……   “师父!师父!”   程勿站在水边,风渐渐停了。他沉浸于自己的一汪悲情中,他难过得就要说服自己,要动身去寻程淮了。身后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大呼小叫。程勿因为太出神,一时没发现身边有了人。待他听到喊声,定睛一看,旁边窜出了一个小老头。   小老头驼着背,肤色枯槁如树皮,蓬头垢面,行动却快得很。身后徒弟们此起彼伏地喊他,追他,居然追不上他。小老头吹着胡子,直直撞到水面,看也不看,纵身就往下跳。且他跳得动作太大,袖子甩到了旁边满脸惊愕的过路少侠身上。小老头跳水时撞到了少侠,还拽着少侠的袖子。   “噗通——!”   一声巨响,才从水里趔趄上岸的程勿一下子被重新撞回了水里。   程勿:“……”   还没有结束,一到水里,这小老头好像忽然回过了神,眼神从浑浊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他一个发抖,精明十分地一把抱住“木头”的脖子,整个人攀身上去,吓得哇哇大叫:“我怎么跳水了!我要死了!救命啊——”   “哇哇哇徒弟快来救我!”   “我还有大事未做,我不想死啊!”   小老头抱着“木头”,手脚麻利地全部攀了上去。他越是害怕,越是攀得紧,全不管“木头”的死活。水中心汩汩冒泡,程少侠被人掐着脖颈,脸都憋红了。这一次是真没忍住,程少侠眼泪被水呛得迸了出来。程勿自己以前也没习过水,他水性也不好,他之前唯一一次高水平发挥,是为了逃离女瑶。而这一次,他的真实水平暴露——   “咳!咳咳!救命!救命!”   程勿被掐脖子掐得喘不过气,他手脚乱蹬,一次次浮出水面,却被坚强的身上挂物拽了下去。无辜受灾,程勿有点火冒三丈。但他一看小老头吓得雪白的脸,又不忍心把人甩出去。可是不把人甩出去,他被小老头伶俐的动作,带得离岸边越游越远。   越游越远,越来越有被淹死的可能性……   程勿:“救命!救命!救命啊——!”   终于跑到岸边的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师父竟连累得一个陌生少侠要死不活。他们顿时心虚,有点不敢说话。但眼看那少侠要自救,要把他们师父从身上扒下去,三个徒弟连忙大喊——   “少侠!少侠救救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他有点糊涂,但他不会水啊!”   “少侠!少侠!”   程勿再次被身上哇哇大叫的挂物拖拽到了水里,喝了好几口水。他一边被呛得脸红通,一边还要忍受耳边小老头的“救命”。程少侠悲愤无比,奋力划水。程勿跟身上挂着的小老头对吼:“别喊了!再喊我就不游了!我们一起死这里吧!”   小老头:“……”   他小心翼翼地定神,看一眼少侠绷得紧紧的脸。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全身湿漉漉,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唇瓣水润鲜红。少年黑发白肤,沾水后更加俊俏,他生气的时候绷着脸,但因为长得好看,并不让人害怕,反让人觉得他很可爱,很乖巧。   程勿见挂在身上的人总算安静下来了,才喘着气,开始调整姿势,努力向岸上划……   程勿太倒霉了,自从他离开雁北程家,一路南下,他身上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状况。这种状况出现的次数多了,程勿再走霉运时,就很淡定了。一刻后,本就受了伤的程勿重新回到了岸上,他伤口沾水太久,一上岸就唇色发白,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   三个徒弟一看小老头上岸,连忙围了上去。三人总共一个青年,一个女郎,还有一个胖子。三人围着老头——   “师父你没事吧!老二都怪你,让你看好师父,别让他乱跑,你还把人弄丢了。”   “我、我也是看师父可怜,就让师父去散散心嘛。我也是好意。”   “好心办坏事!还连累了好人!”   三人一顿,齐齐过来感谢跪着说不出话的程勿。程勿累得发不了声,疲惫地摆手示意不用谢。三人看着他,目中微带惭愧:这少侠……他们一个不妨,见自己的师父突然清醒了过来,伶俐无比地推开他们,健步如飞,一下子扣住了程勿的手腕。   程勿心一惊:“……?!”   小老头捏着程勿手腕,眼睛陡亮,嘿嘿笑道:“好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造之才,不如认我为师,跟我学武怎么样?”   程勿:“……”   旁边三个徒弟一僵后,捂住脸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他们接二连三地过来拉老头,并跟程少侠道歉——   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说:“师父啊,你不要再乱认徒弟了。上次你认错人,被人家教训,打得下不了床,你忘啦?”   青年男子:“师父啊,你不要看到年轻人就要收徒!有我们三个,就够了。”   胖子:“对啊对啊!”   老头骂骂咧咧:“够个屁够个屁!你们武功根本不行,继承不了我的一身才学!”   三个徒弟敷衍应付,但老头子眼睛发亮地抓着程勿的手腕就不放:“好孩子,你考虑考虑,叫声师父吧!师父家学厉害得很,看你心地纯良,尊老爱我,勉强让你认个师父吧……”   程勿呆呆的瞪大眼,张口结舌。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乱认徒弟的,眼看对方神智还不清,程少侠被抓着手腕,手足无措。他求助地看向三个徒弟,三个徒弟抱歉地看他,并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师父。但不知道程勿哪里招了人喜欢,老头子就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三人中的胖子红着脸跟程勿解释:“我师父老了,有时候会发疯,喜欢乱收徒弟。但是以前我们劝了后,师父就不坚持了。没想到师父这么喜欢你……奇怪,你哪里厉害了?”   程勿苦着脸:“我不知道!”   他很崩溃:“我受伤了!咳咳,你们快劝你师父放开我啊!”   胖子一看少年雪白的脸色,和他衣袍上渗出的血迹,一愣:“啊,是血啊?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颜色的衣服呢。没看出来……”   程勿发抖,快气死了:“……”   纠缠不清中,忽然,哒哒马蹄声涌来,脚步杂乱,树动叶摇。程勿内力强大,他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听到声音。方向朝着这边,程勿一个凛然。他猛跳起来,轻松甩开老头子抓着他不放的手腕,挡在这几个师徒前面。   来人来得极快,很快到了面前。程勿神色凝重,黑色衣料在他眼前变多,齐齐整整,大批人马赶路……斩教人!   魔教弟子!   虽然自己就跟金使、小腰妹妹相处了很久,但是一看到数量极多的斩教教徒们,程勿本能警惕:魔教人出来杀人放火了?   一批人马到了几人面前,程勿不动,见身后师徒几人中的女子把他往后一推,走了出来。女子非常熟练地跟骑在马上的斩教教徒抱拳:“几位大人回来了!我师父犯了病乱跑,麻烦几个大人帮忙找人了。”   斩教教徒点了下头,消息传到后面,一个豪爽女子笑声传出。女子懒洋洋地骑着马从后面走到了前面,她让人过目难忘……程勿盯着她肚子,看她腹部凸起,显然已是怀身之相。   程勿:……这样都还敢骑马到处乱跑?   这女子懒散抱拳回礼:“没事,你们师徒几个也帮过我们,大家礼尚往来。”   双方熟练而客气地叙旧,程勿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大家都认识啊,不打就好!   这一队斩教教徒由那怀孕女子带队,他们看起来行事匆匆,没心情在这里多耽误时间。他们跟那师徒几人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要御马离开。突然,怀孕女子随意的、轻飘飘地往师徒几人中扫了一眼,她看到了程勿。   少侠安静地站在人后,白云黑水般。他不显山露水,但他实在俊俏。   怀孕女子“咦”了一声,马停了下来,再定睛看着程勿。   她目光灼灼,看得程勿兀自开始僵硬。   一面对正统出身的江湖人士,程勿就露怯。更何况面对斩教人士,江湖中的魔门,程勿更是底气不足。在对方灼灼目光下,程勿学着师徒几人的样子,僵僵地抱拳打招呼:“几位大人,我也是路过的……”   怀孕女子微俯身,感兴趣道:“你叫程勿是吧?”   程勿:“……”   他目光冷厉,谨慎道:“你怎么知道?”   怀孕女子向后一伸手,一张图纸到了她手中。当着众人面,她哗地将图拉开,一幅少年的全身像画在图中。程勿看得瞠目,脑中警报连连,想:难道是程淮?程淮认识斩教人?那他怎么还和金使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我?   莫非、莫非……是女瑶?!   女瑶没死?!   程勿一言不发,突得凌步跃起,向外圈掠去。他步法快,架不住一众斩教教徒盯着他。怀孕女子一抬手,身后十来个人就一起飞下马追了上去。程勿受了伤,还刚从水里逃出来,他轻而易举地被几个人拿下,箍回了怀孕女子面前。   三个徒弟和老头子师父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大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没有误会!”怀孕女子打个响指,身后立刻有人过来收了她的图纸,她感兴趣地看着被制住、却不服气的少侠,笑眯眯,“程勿,你现在可是我们斩教的大红人呢。”   “我教中人见到你,就把你抽筋断骨……你说你红不红?”   怀孕女子大笑,她一个呼哨,胯.下的马一个上跃,带她向前方奔去。身后一众斩教教徒跟上,尘土飞扬,他们很快没影子。留师徒几人跟在后面,老头子面色严肃:“那孩子救了我,我们怎能坐视不管?跟去救人。”   三个徒弟犹豫着点头:“理应如是,但是斩教……”   他们师父跨步而起,跟随尘土滚滚,激动地追了出去:“我的未来徒儿哎,等一等,师父这就来救你……”   三个徒弟一脸郁闷:“师父又犯病了!”   ……   程勿少侠奄奄一息,被用绳索绑着,关了起来。他有气无力,连日折腾,让他已经没什么精神。反是斩教人看他稀奇得不得了,过段时间,就来一个人看他,啧啧啧,左右轮着看。   程勿气道:“要杀要剐随意!不是要把我抽筋断骨么,来啊来啊!”   怀孕女子推门而入,端着一碗热饭,笑道:“哎哟,你急个啥?哪个舍得把你抽筋断骨啊?”   下属机灵,搬来了马凳,怀孕女子坐到程勿对面,用她手里的热饭诱惑程勿:“程少侠,担待担待啦。我们也是刚收到我教那谁的消息,见到你就抽筋断骨。但是我们哪里敢咯,你可是我们教主的爱宠!”   程勿:“……”   他一呆:“什么?爱宠?”   继而暴怒,脸色赤红,脖颈青筋大跳:“你们教主还活着?我才不是她爱宠!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杀了我吧!我才不会屈服于她!混蛋!”   怀孕女子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激动。那个谁说教主在和这个少侠打情骂俏咧,让他们别管。他们单纯是好奇教主的爱宠长什么样啊。这个爱宠怎么就一副被凌.辱得要疯的样子?   教主折辱他啦?   怀孕女人摸不着头脑,看程少侠这么激动,激动得眼睛都通红水润似要哭……她眼一抽,端着热饭的手僵硬着,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这时,一个下属进屋,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怀孕女人松了口气,连忙吩咐屋里人:“把绳子弄紧点,别伤了他,但也别让他逃了。”   怀孕女人急匆匆出门,把程勿丢到了身后。   她向掩藏在山中的寨子外面走,每走一段,就多几人跟随。到寨门前,一行人已十几个人,他们目光热情地盯着从山道上悠悠行来的一个……小姑娘?   怀孕女人愕然,定睛一看:确实是小姑娘。脸蛋明丽,皮肤白皙,个头娇小。她穿一身黑色劲装,都掩饰不住青涩感,看着年龄……大概,十五六岁……十三四岁?   不是说教主有可能在附近么?怎么是个小姑娘?   怀孕女人失望后,又镇定:她在落雁山数年,也没怎么见过教主。教主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他们。教主肯派人来见他们,已经很好了!   十来个人热情迎上去:“这位、这位小姑娘……大人,是我们教主派您来的么?”   女瑶眼皮向上撩了一下。   不戴面具就是这种效果,没人会觉得他们成名十来年、传说中脾气暴戾的教主会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女瑶淡定地“嗯”了一声,往寨子里走:“正道弟子抓我教教徒,你们这边没事?”   “没事,没事,”怀孕女子吊儿郎当地凑前,笑眯眯,偷摸摸,讨好这个神色疏冷的小姑娘。她小声说,“小姑娘,你帮我们传个话给教主,我们找到她的爱宠了!”   立在寨前,女瑶负手,冷淡十分。   她疑惑了一下:“……教主她的爱宠是谁?”   十来个人一起激动地看着她:“程勿啊!”   女瑶:“……”   停了半晌,她慢慢地,静静地,扬起了眉。女瑶轻轻笑出声:“……原来是程勿啊。”   她的小哭包,噗。 ☆、第32章 第 32 章   女瑶轻轻哼了一声。   她对程勿的怨气没那么容易消,虽然她现在非常想去看热闹,嘲讽程勿。但是正事要紧!女瑶思量了一下,决定让程勿多关会儿,多受点儿苦,让他得到教训,让他记得——离开姊姊的保护,江湖是你那么容易混的么?   怀孕女子名唤秦霜河,在斩教的二老五使十二影中,她排于十二影中段。因怀了孕,身体不便,早早被教主安排出了落雁山关外地段。关中曲沃的这片地段,秦霜河也只经营了不到三个月,称不上熟悉。眼下魔门中青莲教叛敌,四大门派攻上落雁山,女瑶身体不好抽不开身,再轮上正道弟子开始大肆搜捕斩教教徒——怀孕女子已经焦头烂额,幸亏教主派来了使者,一个看上去年纪小得让他们毫无信赖感的小姑娘。   十来个人迎女瑶入了议事厅,拉开墙上挂着的大幅舆图,跟女瑶介绍现在他们面临的情况。说起自四大门派入关后,自名器大会的请帖发往天下豪杰后,以罗象门为代表,到处找人,搜人。   秦霜河笑道:“一方面是为了抓我教教徒,好在名器大会上给我教难看;另一方面,定也是在寻教主。”   秦霜河抬目,向天边拱手:“我教主天纵奇才,武功高强,当非他们四大门派弟子们联手所能打败的。他们未曾寻到教主尸首,心中自是不安。名器大会也不过是宣泄这种不安……因他们和我们都知道,只要我教主在,我斩教就永不会被铲除,永有东山再起之时!”   一众人纷纷认同点头:“不错,我教最大的依靠,确实是教主大人。”   “像教主女瑶他们武功这个层次……除非彻底陨落,不然都会庇佑我教。”   “可能教主大人另有安排……四大门派攻上落雁山,我是不相信女瑶教主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只被几个弟子联手打败。除非四大门派掌门聚集,联手重创,教主绝不会有事的!”   屋子里,斩教的教徒们信心满满,拍胸炫耀教主女瑶带给他们的信心。十来年,女瑶是笼罩在天下江湖儿女头上的阴影,那同时也是笼罩在魔门上空的希望。自百年前斩教被正道人士们联手欺负出关外,女瑶大人是最近的,最有可能带领他们回归关中的天下大能!   这些教徒们,自是不知道斩教高层知道的教主功法有缺那种隐秘事了。   女瑶噙笑,看教徒们夸夸其谈。看众人热情过高,女瑶抬手制止:“差不多就可以了,女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们不要把她神话了。”   秦霜河为首的一众人:“……?”   我们夸教主,你这幅谦虚样子是何故?   秦霜河试探:“这位大人……敢问怎么称呼?”   女瑶眸色诡异一闪:“叫我‘小腰’吧。”   秦霜河点头:“小腰姑娘,这处情况……”   女瑶打断她的话:“听说斩教各大地段都被正道攻了,这里怎么会安全?”   秦霜河:“我们也正觉得此地不安全,想撤离此地。但我们得知圣女已入关,针对名器大会,她在召集人手,我等便拖了一拖,拖到了小腰姑娘前来……”   忽然,屋外“嘭”的爆炸声响起,让屋中人齐齐凛然。秦霜河一愣之下,不顾自己身体不便,她冲出了屋子,当即看到外头情况——月明星稀之夜,藏在山中的寨子里,迎来了不速之客。火光卷起,大批陌生人士从后方袭击他们大本营,烧起了稻草干粮!   正道弟子们一哄而入,数量极多。他们各持武器,各自为战。有领头的踩着长竿飞上高空,一枪捣下悬竿的旗帜。手臂缠着半面旗,这位正道弟子大呼:“我沧浪派铲除魔教,替天行道!魔教听着,现在投降,方可保命!否则,我等就不客气了!”   秦霜河立在屋前,闻言大怒。她随手扯过放在门口撑着的一把铲子,凌空而掷!力气极大,方向极准,伴随着一声惨叫,她飞出的铲子直接把高处呐喊的正道弟子打了下去。   女瑶立在身后,淡声:“跳梁小丑,何必生气,省得动了胎气。”   女瑶也不入人群打,她观察四方情况,直接跃上高处。女瑶身形如雾如电,她不加入战局时,周围人奈何不了她。秦霜河等人只见女瑶几下里不见,众人面面相觑时,秦霜河咬牙:“大人定有别的安排!我等先迎此战!”   此战不好赢。   这些没有听过名号的某门派正道弟子,挑好了时间,准备充足,于夜间伏击。女瑶身快如豹,她踩着草垛节节向上,她站到了寨中房屋的最高处,眼观八方,心中猛一沉。这处寨子斩教教徒不多,做足准备的来袭人数却多。在凉夜中,火如银蛇,沿着山道流动。   铁索刺刺拖地声传来,下方惨叫声不绝。   女瑶向下定睛一望:正道弟子们做了一个铁锁链,也不杀抓到的教徒,而是直接拿烧好的铁索串他们的琵琶骨,将人串到一起。   他们想把这处人一网打尽!   女瑶目中发寒,却突然,她心中轻轻的,那么动了一下。   名器大会,蒋家,罗象门。   蒋声急于在罗象门出头,他一定要把这次名器大会办得风光。蒋声代表正派,把这次大会目标对准斩教,那他一定做了充足准备。目前所看,金使已经悄悄先行,想办法潜去蒋家,寻找有用信息;圣女白落樱召集人手,准备大闹名器大会,救下被抓的教徒;那么女瑶,又该以何种形式,出现在名器大会上呢?   暗处做了安排,明处,却也可放人。   女瑶眸子一闪,望着眼前厮杀的正道弟子——她产生一个绝妙主意,她决定光明正大的,以这种形式入蒋家!   天下人人怕女瑶,天下无人识女瑶——   女瑶冷哼一声,猛地俯冲而下,向下方铁索所缠的方向。人手齐全,正道弟子们把魔教人士围在中间绕圈,他们拖拽着铁索,把抓到的人拖得惨叫连连。鲜血落在铁索上,武功低的人抓着锁链却挣不开。骤然间,斜刺里掠入一道黑衣影子,一手拽住铁索,向后一拽!   无视敌友,她身形入阵,将铁索在手腕上一绑。她手拍铁索,内力磅礴,一拍之下,铁索震动,生生拖得正道弟子倒下。身后飞来一人砍向她,女瑶后背如有眼,她看也不看,另一手向后一劈。而她旋身一翻,腿在半空中已向后踹去!身子一个大旋转,再落地时,身后偷袭她的人被踹得吐血倒地,手里的武器已被抢走。   女瑶提剑一挥,半个圈子的人倒一片。女瑶手里的剑再一砍,却砍不断铁链,无法救被锁住的斩教教徒。身后再有刀剑飞来,女瑶咬牙,踩着铁链上半空,一个大盘旋向后斩去。她手中剑贴着铁链向后走,一窜火光沿着铁索噼里啪啦,照亮少女幽静明亮的眼!   正道弟子们骇然:“这女魔头哪里来的?!”   另一边为战的秦霜河一看之下大振:“太好了!兄弟们跟我冲……”   她话未完,那和众人混战一起的女瑶已高声喝道:“尔等撤退!别被铁链锁住!”   正道人士们刺红眼,剑指女瑶:“罗象门牵头,我等不能掉队。此行已被斩教人记住了脸,我们这种小门派,不能灭了此地,也要擒贼擒王!”   他们目光所看,黑衣少女武功不弱,身法灵动,却也非不可战倒。尤其是她汗水淋漓,一边打斗,一边还在想办法帮斩教教徒解开锁链。她身子只能短暂绕着铁索转,此给正道弟子们提供了机会!   剑光所指——“擒她!”   ……   程勿被关的地方,最开始并没有被战斗卷着。他被绳索捆着,又是受伤,又是没有进食,让他唇色发白,精神委顿。少侠被绑在椅子上,他垂着头,气息微弱,不言不语。看守他的人定睛一看,少侠唇干燥得起了白皮。   看着实在可怜。   看守人把碗往前一递:“你倔个啥倔个啥?喝水吧?”   程勿:“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水里下毒?我不喝!”   看守人:“……”   他气急而笑:“小娃娃还有警惕心……老子用得着给你下毒?你都落我们手里了!你咋想的?你是我们教主爱宠,我们怎么可能给你下毒?”   程勿突然抬目,他寒光森森的眼眸吓得看守人一怔。   程勿怒道:“我不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和你们不共戴天!”   看守人定下神后,啧啧称奇,围着他转:“……教主看上你啥了?脾气倔?年纪小?想调.教你?哎程勿,我们教主到底长什么样啊……啊你!”   他发出一声惊叫,因被好生生绑着的少侠忽然暴起而动,向他撞来。他壮硕如小山的身体纹丝不动,少侠却撞得向后飞去,连着椅子撞到了屋里冬日生火、夏日却无用的铁炉上。程少侠带着椅子摔在地上,砰的声音听得人心悸。怕摔坏了他,看守人连忙过去查看。当他靠近时,垂着眼的少侠再次暴起!   这一次,捆着他的绳索直接断了!   那铁炉边缘,正好是他撞上的地方。他借住铁炉边缘和撞上看守人所带来的冲击感,再同时运起周身内力,一下子冲开了绑着他的绳索。看守人目瞪口呆,那松了绑的少侠向他扑来,跳上高空。看守人眼前一花,他急忙向后转,那少侠扑在他肩上,拧着他脖颈重重一掐!   看守人被打晕了过去。   程勿这才落地。   他唇翘了下,踢了倒地的人一脚,心里微自得地哼一声:看在你们没有动杀念的份上,我也不杀你们。但是我才不是女瑶的爱宠,我这就要逃之夭夭了!   程勿在屋里找了一下工具,他胡乱地把绳子、匕首往怀里一兜。忽听门外声音大震,程勿定了下神,小心翼翼地贴到门上。外头动静不似朝着他来,他眉头一拧,猛地拉开了门。然后程勿目瞪口呆,如见人间地狱——   正道人士和魔教人士厮杀一处!   如落雁山被攻那晚所见!   铁索拖地刺刺声时远时近,双方首领的高呼声挟着内力比拼。火熊熊烧起,铁木撞击!一方吼“抓住他们”,另一方“走”“快走”。程少侠站在小屋门口,门口无人看守,所有人都加入了战局。程勿一时徘徊,他与他们的战斗全无关系。   他既无理由帮正道,也不想帮这些捉他绑他的斩教人士。   程勿转身便要遛,却不妨有正道弟子打到这里,看到了他。程少侠一天没换衣服,衣袍上的水干了后,血迹浑浊。那正道弟子见他要往后方逃,一看之下冲了过来:“魔头勿走!”   程少侠一时之间没意识到他被喊,直到耳后风声猎猎,向他袭来。身后攻势即来,刀挥到少侠肩头,程少侠手向后一摸,多日来的战斗让他身子本能半转,与高手厮打出来的经验让他几招放倒了袭来的正道弟子。正道弟子被过肩一摔,武器还被缴去,立时看出这少年不弱!   正道弟子当即高呼:“快来人!这里有魔头要逃!”   周围正道弟子一听,当即来助。   程勿:“……”   他不可置信,他才反应过来,他指着自己鼻子:“我?!魔头?我不是啊!我是被他们抓的,我……”四面招式袭来,不给他狡辩时间。程勿气得不行,总被莫名其妙卷入奇怪的战斗,运背到此,他无话可说。程勿不想下杀手,他一边打,一边退,还一边解释:“你们听我说,我和你们是一方的……”   正道人:“听你胡扯!”   程勿大喊:“你们看我都没下过杀招!”   攻击他的正道人将信将疑,攻势微缓时,见被围的少年目光忽然一顿,看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黑衣少女立在高处,手拽铁索,被大批正道弟子围攻,分.身乏术。程勿脱口而出:“小腰妹妹?!”   围攻他的正道弟子们大怒:“还说你不是魔门人!”   “敢做不敢当!”   程勿却已不想跟这些人撕扯,他心高高提起,既喜且惊。他满脑子问号,想不通自己不过是想找到程淮跟程淮回家认罪,怎么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程勿翻身跳起,纵向寨子战斗最激烈的中心,奔向那被铁索缠住的少女:“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   比寨子所在的山势更高一处,程勿先前被追着求拜师的小老头和他的三个徒弟,趴在黑夜灌丛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方火焰高涨,打斗激烈。小老头想追来山中救人,弟子们跟随,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过一晚,这里就被攻了。   小老头一看之下大急:“我的好徒儿!”   他眼见就要跳下去救人,被自己的三个徒弟死命拽住:“师父不能去!下面是正道弟子,我们不能和四大门派为敌!”   小老头一愣,眼睛开始浑浊,他神智不清,突然吼道:“什么四大门派,都该死,该……呜呜呜!”他嘴被吓住的三个徒弟联手捂住,三个徒弟齐齐出手,把他们激动的师父拽了回来。   三个徒弟被师父吓得半死。躲在山腰上,他们把手舞足蹈的小老头扑下,熟练地找出绳子把师父和自己绑在一起。唯一的青年女子横眉怒目,教训师父:“我们还得仰四大门派鼻息活呢,哪敢骂人家!我们已经很惨了,师父你不要给咱们找麻烦了!”   比较弱的青年跟随:“就是啊师父。要不是罗象门庇护,咱们小门派早就被灭了。我们不要跟罗象门叫板好么师父?”   胖子:“哎下面的火龙挺好看啊……”他被师兄师姐一起瞪着,赶紧一缩脖子:“此地危险,看看再说。”   在一门四人偷偷摸摸的关注下,下方的战斗已水深火热。敌人有备而来,围住寨子,战得酣畅。听那“小腰”说撤退,秦霜河等人自然不愿。秦霜河虽是女子,虽是怀身,但她心中以自家教主女瑶为榜样,提着一柄长.枪,战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然随着时间拖移,她小腹微痛,让她精力大弱。   秦霜河冷汗淋淋时,暗处一道铁索向她袭来!小腹阵痛,秦霜河蹲在地上站不起来,眼看要被刺穿,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带来哗啦啦铁索拖地声。女瑶铁索转几圈,主动迎上,与敌相缠。火光照着她的面,秦霜河后背一痛,直接被踢出了人群!   女瑶大吼:“砍铁索!撤!”   秦霜河:“……”   两三个手下从旁飞去,一左一右扶起秦霜河,焦急道:“大人、大人……”   眼前战局不明,正道弟子想拿下他们所有人。铁索到处扔,到处穿人琵琶骨,就女瑶一人顶在前,将铁索往自己身上缠。铁索轻易用剑砍不开,为帮被围的斩教人士,女瑶在前,一众斩教弟子在后,帮忙去砍铁索。   正道人大呼:“擒了他们!擒了他们……擒了那个女魔头!”   秦霜河为首的砍铁索的人咬着牙,在女瑶吸引大批战力下,他们在后想办法救人。刀光剑影,程勿少侠远纵而来,大喊:“小腰妹妹!”众刀剑刺来,程勿趔趄躲开,却一步步挤入人打斗中心。   程勿一看女瑶身上、手脚上全是锁链,女孩脸上全是血,铁链压得她步履维艰。风混着血味飘来,姑娘娇小而悍勇,他却被骇得神魂飘起:“小腰妹妹!”   在焦急中,短暂的、若有若无的,一个念头从程少侠脑海中飘过:小腰妹妹的武力……怎么不如在城隍庙时?难道她的内伤比那时更重了?   这般一想,程勿更是大急,更是用力地冲入人群。他这般搅局,正道人士的打斗自然落在他身上。但这一次程勿已经不躲了,他迎着刀剑无眼,向人中心冲,他喊着“小腰妹妹”,怀中藏起的匕首挥出——   鲜血溅上少侠的脸!   女瑶有所保留地战斗,她既要救人,又想要自己落入敌人手中,武力自然不会全部发出。这般战斗时,耳边忽听得有人“小腰妹妹”喊她,声音时远时近。女瑶心里一动,低头向草垛下看去,见围攻的双方人头中,程少侠在努力冲出人围。   少年蓦然出现的面孔、望着她发红的眼睛,让女瑶心头轻轻的,那么一荡。   打斗时最忌走神,女瑶这么一个发愣,在程勿大吼“小腰”时,她闷哼一声,见一道铁索趁她不备,刺入她的肩膀。皮开肉绽,铁索穿骨而过,从前向后,两方正道弟子拽紧铁索,将女瑶拉得一痛,被拖得趔趄倒地,滚入人中。正道弟子紧拽着这铁索,运用这方优势,想拿下女瑶。   女瑶肩膀受伤,骨肉开裂,她脸色微白,扣着铁链帮斩教教徒缓解的手一松。她手再抬起,按住刺着自己的铁索。女瑶心里发狠,再次旋身跃起,一剑劈向周围。同时身后斩教弟子们呼叫声不绝,女瑶不回头,却声音荡起:“程勿!”   “砍铁索!救人!”   想冲上前救她的程少侠身子一颤,他红着眼圈,咬紧起了白皮的唇。   女瑶被困中间,依然大喊:“你打不过这里人!救人!撤!”   秦霜河那边吼道:“听大人的话,砍铁索!能走一人是一人!”   战火燎燎,少女身形娇弱,却独自一人拖着这些正道人士。正道人士想绕去身后拿下更多斩教教徒,女瑶手里拽着的铁索不放,身形已经摇摇欲晃,却还是咬着牙,和这些正道弟子周旋。一方急于攻,一方急于出逃。铁链划地声音加大,刀剑劈在铁链上的频率加快。   空气中,正道那边领头的喊:“拿下那个女魔头!拿下她!”   秦霜河:“快!快快!”   “噗噗!”   连续两声,另一肩膀再中铁链。前方用力,女瑶被拉得膝盖磕在地上。两边肩头渗血,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中。同时间,“哐”一声巨响,人群中出来的众繁琐铁链,终被砍断,火星高溅!双方拿铁链搏击的正道人、魔教人一同倒地,愣愣发呆。   程勿心中一空,身边斩教教徒得救,气息奄奄时,他望着正道弟子围攻的方向。火光中,人群中,她忽然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刀剑落于身,肩骨被刺穿,少女跪在地上,转过头,向这边看来。长发汗湿,衣袍染血,那一眼入睛,万籁冷清。程勿眼中一酸,猛冲向前:“小腰……”   他胳膊被秦霜河拽住,向后急纵。秦霜河和众斩教教徒将他拖向后,向寨外山林逃去。秦霜河冷声:“走!” ☆、第33章 第 33 章   寨中来攻主力全去围攻一个女瑶,见秦霜河等人纷纷逃走时他们想去追,但他们身前的女瑶还活着。铁索穿肩,每一动就全身发抖,做这种决定前也没想到会这么痛……但是面前敌人一旦想退,女瑶抓住铁链,重新站了起来。从肩胛开始渗血,她失血随着大幅动作而增多,但她在穿骨的铁链上重重一拍,博大内功逆绳而走,让身前人无法分心。   这个眉毛都不皱一下的女魔头手抓着铁索,冷声:“要战就战,何必废话?!”   她立在草垛上,黑衣若浓烟般,席卷她,覆盖她。天上明月被层层云翳挡住,她那稚气未脱的面孔上一派模糊。然那种掺着冷气的眉间气韵,那种独当一面的凌然之势……她体内蕴着无限恐怖力量!   众人:“……”   这个疯子!   这个疯了一样的女魔头!   这么一个疯了的女魔头,本身价值已经超过这个寨子所有了!   女瑶一人将夜间来袭的正道弟子们牵制住,秦霜河等人则扣着被铁链穿伤、好不容易脱困后却已奄奄一息的斩教教徒们急退。他们退出那个山中寨子,在夜间奔走。当他们退出了那危险地段,登上了山中更高地势可以看到寨中情况时——只见寨中熊熊大火燃烧!烈焰冲天,已不见天日!   秦霜河失神,一下子跪下。风拂过她苍白的脸,她手捶地面,恨声:“全毁了!全毁了!这帮混蛋!”   四大门派势大,斩教势弱。不能硬拼下,他们一退再退……四大门派却还想将他们赶尽杀绝!混账!   秦霜河身后,或坐或跪或瘫,乃一众被救出来的弟子。那铁链穿琵琶骨所造成的伤害太大,他们战力已失,且要强忍,才不痛叫出来。秦霜河骂了一通,气火攻心,怀孕的她生不得气,立即又开始小腹阵痛,身边两个副手连忙关心她情况。   程勿跪坐在山巅,怔怔然看着寨中大火燃烧的样子。他与这些人很陌生,他们在骂骂咧咧时,他一声未吭。程勿眼睛漆黑,幽静无比。待身后呼痛惨叫声弱了些,程勿才开口:“怎么办?”   秦霜河等人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少侠还跟他们说话。想到方才寨中少侠疾呼“小腰”的样子,几人脸色变得奇怪,想这教主女瑶的爱宠,莫非还和教主身边的大人牵扯不清?这关系是否太复杂了?不想这些,秦霜河捂着小腹,勉强给出了建议:“大家都受了伤,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小腰姑娘自是要营救,但我等也需休息。待我跟圣女大人传讯后,招得人马再去救人。”   秦霜河说的慢,她神色古怪。她口上这般说,但她心中想……也许,等救到人的时候,就到了名器大会了。   在此之前,圣女大人必然要他们集合,不愿他们私自行动,浪费人力。   那小腰姑娘,也许,也许得……   程勿轻声:“好。”   他站了起来,向着寨子方向看几眼,直接运用轻松从山巅处向下纵。他身如大鹤,跃下山头,缥缈之形踩在山间从上到下的浓密绿荫上,翩若惊鸿。秦霜河纵前,却没抓住他的衣袖。   秦霜河:“程勿!你干什么!”   身已在半空中的少侠回头,望着山巅上跪着的、虚弱的一众人。他说:“我没受伤。”   秦霜河看着他渗出衣袍的血:“……”   程勿说:“你们慢慢养伤吧,我去救小腰妹妹。”   秦霜河大气:“程勿!混账你回来!程勿……”   少年身形掠入了绿海中,他那种倔强的、不回头的气势,让人生气。秦霜河想追出去,苦于自己腹痛、手下也受伤,只能站在山头大骂。程勿不在意,他选择一个横冲直撞的奔行方式,直冲着那寨子。他只能选这种直线型路线,因他若迂回些,以他的体质,他在山中必会迷路,会耽误他救人。在寒夜中奔走穿行,耳边飒飒风声追逐,程勿脑海里无数次回荡她转头看他的眼神。   那眼神说:别管我,走。   程勿心中咬牙:不!   小腰妹妹的肩胛骨被铁链穿伤了,她动不了。她落入别人手里,会被折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就算是魔门出身,可她也是个小姑娘。别人都没事,她也不应该有事……寨子的人又不是她亲人,为什么她要多管闲事……   程勿疾奔中,眼中又开始潮红。他心中委屈而不甘,并充满了说不出的愤怒。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是魔门弟子!为什么被抓的是她!   他行走如风,体内内力运行至最快,女瑶教他的轻功口诀,便是在这样一次次的险境中,被迫熟练并水平提升。想是几个月前,程勿刚逃出家的时候,他若是有这功法,就不会被斩教抓住,落入女瑶手中。他没有落入女瑶手中,就不会认识小腰妹妹……   泪水在眼眶中凝起,眼前忽然一团黑冒出。疑是敌方,程勿猛得止步,旋身跳跃,踩在树杈上,向下望去。这一望之下,程勿微怔。他擦了下眼中的水渍,疑问满满:“是你们!”   在丛林中突然冒出来的师徒四人,小老头嘿嘿讨好地对踩在头顶树枝上的程勿喊“乖徒儿”,他的三个徒弟,一女二男,非常无奈地跟着师父。   风拂树动,身形被斑驳光影拉长。立在高处树枝上,程勿长身玉立,衣袍微扬。他目光凌厉地看着他们:“你们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程勿周身内力运起,屏息凝神:这几个人突然冒出来!能跟得上他的轻功,小腰妹妹还说他学的轻功是斩教上等功法……这几人怎么会跟得上!江湖上随便一个人都这么厉害么?   这几个拦路师徒中的唯一女弟子身材高挑,已是青年妙龄,却还和自己不靠谱的师门混在一起。女弟子没好气地说:“我师父要帮你,我们当然要跟来啊。万一我师父稀里糊涂地被你们骗了呢?”   那个气势在她压制下有些弱的男弟子谨慎道:“我们看到了,寨子里起火了,那些人撤走了……你是要去找他们。”   程勿不说话。少侠不开口的时候,眉目清冽而无情,很有些疏离不留情面的意思。男弟子更加紧张,他小心看了看周围环境:“我师父要帮你,我们只能听话……但是沧浪派讨好的是罗象门,我们也算罗象门之下的附属小门派。我们不敢跟罗象门对上……所以帮你可以,但是你要保证,我们不露脸。我们被认出就糟糕了……”   程勿将信将疑:“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是不是又是什么阴谋?”   小老头喊:“乖徒儿,乖徒儿……”   程勿额上青筋跳起。   他吼道:“我不是!”   程少侠身心疲惫,这两天,他滴水未沾,伤势未缓,还总在打斗。身体磨难至此,他硬撑着没倒下,但精神上的折磨也不少——例如从昨天到今天,程少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是”。   他既不是女瑶的爱宠!   也不是一个莫名其妙老头的徒弟!   小老头笑眯眯:“以后会是的,乖徒儿……”   胖子徒弟乖觉道:“啊,这次是真的要收徒弟啊?那我要有师弟了?师弟你……呃!”   程勿目光如电,冷冷看他,吓得他一下子闭了嘴:“……”   这个小弟弟,脾气也太凶了。   ……   一日后,程勿还被这几个人坠着。实在是这师徒四人看着不靠谱,但武功都比他强,他甩都甩不掉。骂也骂了,凶也凶了,小老头还狗皮膏药一样追着他。小老头不停问:“是不是救了你的小情儿,你就做我徒弟了?”   懒得说“我没有小情儿”。   程少侠绷着脸,觉得自己特别倒霉——啊啊啊为什么狗皮膏药都比他武功好!他都甩不掉!   但起码,这师徒四人整日东走西逛,对附近地势很熟悉,对江湖中各大门派情况如数家珍。用他们的话说,便是如他们这般小门小户,行走江湖,一定要和地头蛇打好关系。通过这几个师徒,程勿确定了沧浪派那些人捉了他的小腰妹妹后,也怕斩教报复,他们直接走了水路。   水路数十里,直入罗象门地段,可躲过斩教的追踪。   若要救人,只能在他们出曲沃之前。一旦入了罗象门地段,那里遍是名门正道,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救出一个魔教妖女了。   一行人在岸边,程勿绷着脸给他们四个发绳子、锤子、铁链等工具。他说:“反正我要救人,反正我和你们不认识。你们躲得远远的,被人发现了,我这么弱,我也帮不了你们。”   小老头瑟瑟发抖:“我不会水……”   程勿立刻收了递给他的绳子:“太好了,那我们分开……”绳子一下子被小老头抢走,小老头扔给自己的徒弟,豪情万丈,“我徒弟们会水!”   三个徒弟一起抽了抽嘴角。   将要下水时,那个紧张兮兮的男弟子再次来跟程勿确保行程:“我们只在水下行动,不会出水哦。要是沧浪派发现了你,你跟他们打,我们不会出面的!我们好歹也是正派人物,帮你救魔教妖女的事,可千万不能被名门正道知道了。小兄弟你要是被抓了,千万别出卖我们啊!”   女弟子在一旁凶悍道:“要是敢出卖我们,我们千里追杀你!”   程少侠也不说话,也不保证。他低着头专心折自己的衣袖裤脚,将铁链背到身上。他手微微发抖,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仍然有些害怕。他提醒自己,沧浪派他们据说水性不差,不会死的……我只是要救人,我没要杀他们,我不会杀他们。他们可以逃的……我给他们时间逃……   程勿深吸口气,耳边女弟子还在喋喋不休说话,突见“噗通”一下,程少侠直接跳下了水。溅起水花很小,程勿没有浮出水面,一道细长线条一晃,水势向外流去。   女弟子:“……”   她沉着脸问自己那个脾气柔弱的师兄:“这小孩子怎么回事?我威胁他他都不带回应的?长一张文秀脸,脾气一点都不文秀!”   青年师兄无奈道:“别说了,都怪师父非要求着人家当徒弟……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武学天赋好的人,脾气都大吧。”   说着,他也跳下了水。胖子一见,赶紧跟着跳下水。女弟子被自己师父在岸边看着,只能捏捏鼻子也下水了。   小老头蹲在岸边:“徒弟们,把你们师弟给我拐回来!为师和他有缘啊,为师要收徒……”   说着说着,小老头眼神开始混沌,他嘴张大,下一句话却忘了。他怔住,有些忘了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在岸边蹲半天,他晃悠悠站起,转身往身后小径走去。小老头走得摇晃,口里嘀咕自语:“收徒……对我要收徒……我要把一身武学传出去……徒儿、徒儿……你在哪里哇徒儿!”   ……   “没有把那寨子里的人一网打尽,真是白费功夫了!想向罗象门投好,怎么就那么难啊?”   “别说了。其实也不是没有收获啊,就这个女的……一个人杀伤力顶几十呢。把她抓到,献给蒋师兄,也能交差了!”   曲沃沃水三千,顺水向西北方向行去,可入罗象门所在地段。沧浪派在江湖上,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小门派。小门派在江湖中存活艰难,为攀上四大门派之一的罗象门,他们不惜合全派之力,打造出坚不可摧的铁链,铤而走险,选择捉捕漏网的斩教教徒!只消得他们做出成绩,待到罗象门,说不得可被封为罗象门的下属门派。日后背靠罗象门,沧浪派当可狐假虎威!   女瑶清醒过来后,已经听了这么多情况。她在船上专有一舱,两边铁链依然拴着她的手脚。但那不致命,身上最厉害的,还是琵琶骨被锁。武功尽封只是小事,琵琶骨带来的真正折磨,是一动不能动。任何力量运行,人体都必然会过琵琶骨。在江湖上,穿琵琶骨这种阴狠招数,只会对付罪大恶极的危险人物。   想这里无人知道女瑶是危险人物,却还是穿了她的琵琶骨。   女瑶奄奄一息地躺在船舱中,耳贴着船板,能听到下方汩汩流水声。她呼吸也不敢剧烈,锁骨处的痛,加上她体内的隐患,两相夹击,让她痛得想撞墙而死!太疼了,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时时刻刻,都在发作。   她痛得晕不过去,脑中有根筋一直绷着,情形之惨烈,乃她生平仅有。   女瑶握紧拳头,咬着唇忍受这双重打击:我要将罗象门碎尸万段!等我到了名器大会,等我……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她小口小口地吸气,安慰自己: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跟着他们进名器大会。待我隐患爆发结束,我就能脱困了。这船里的人,全都要死……   沧浪派的看守弟子开了门,时不时过来查看这个妖女还活着没。看守弟子一看之下,大吃一惊:看这年少的姑娘全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然她两日滴水未沾,不可能碰到水。   小姑娘的额发汗淋淋的,锁骨处血红一片,沾湿她的黑色衣袍。她躺在地上,全身蜷缩,细看之下,微微发着抖。而她咬着唇瓣,唇被咬的也是鲜血淋淋。她躺在地上,死鱼一样,她的手却抠着船板。小姑娘没有指甲,她手却将船板抠得划出好几道痕。十指指甲,血已成紫红。   看守弟子骇然:“……”   他小心地摸一下女孩露出的手臂,潮热汗湿,发抖战栗……女瑶猛地抬目,目如寒电,吓得看守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守弟子张大嘴,看她紧绷的下巴上汗滴莹莹,小脸惨白却眼睛灿亮,那凶悍之色……   突然,“哐”一下,船重重一晃,关好的门被一下子吹开。船舱中物件滚动,女瑶吃痛,一下子被甩到角落里。她痛得以头撞地时,听到门外惶然声:“有人袭击!有敌来袭!”   女瑶骤得抬目,船舱门被大浪推开,她模糊视线中,看到外头一个身影一晃而过,少侠的面孔……女瑶大惊:程勿?!   短暂一刻,痛意似都远她而去。她发愣,想: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刀剑相挥,打斗声在外。少侠上了船板,手中持剑,从斜刺里冒出,与没回过神的正道弟子一招挥下!称不上武艺精妙,但因措手不及,一船人被骚乱。待沧浪派弟子重整旗鼓,聚集起来,那少侠一看,竟翻身跳下水!   “追他!”   “捉住他!”   噗通噗通白色水花大溅,一众人跳水追踪,竟然没追上。他们骂骂咧咧,想这人什么问题。然这仅仅是开始,从这一刻开始,那少侠便坠上了他们这艘船。他们一路东行,那水里的少侠便跟着他们。   程勿心志之强硬,让沧浪派的这艘船受创累累。他神出鬼没,因武功不强,无法久战,他采取的乃是随时随刻的“骚扰”。他也不杀人,但他专攻人手腕、手臂、膝盖之类会影响动武的地方;他也不去救人,但他诡异的出现和打斗,比他直接救人更让人心慌。   他身形极快,打一段就跳水而逃。然后待船中稍平静,他会又窜出来。   沧浪派弟子惶恐,咬牙切齿:“小小虫豸!杀了他!”   程勿冷静地在水中游水,跟着这只船。他不断地骚扰,快速的逃走,让沧浪派弟子疲于奔命。斩教给他的轻功心法极好,一开始看不出,越是练下去,与体内内力融会贯通,程勿来往越来越快。   水下跟着他的那徒弟三人,冲他疑惑皱眉:小子,光是骚扰,你救不了人啊。   程勿轻轻摇头:我武功确实不行……本不愿这样做,但眼下只能这样了。   程勿先前没有与人为敌的经验,他全然无江湖经验,他更经常被自己的无知所坑。然当他一心一意要救人时,绞尽脑汁,跟着他的三个徒弟,佩服这少侠的心机:程勿欲不断骚扰这船中人,一点点磨掉他们的耐力、武功,让他们产生害怕。   然后他就不会再出现了。   他将和三个徒弟在水下,用铁链把沧浪派的两艘船拴起来。当船上人精神高度紧张,便是大火烧起之时!铁链是从寨中取出的,是沧浪派自己的。轻易打不开,两艘船的性命绑在一起。当程勿再次跳上船时,又是大火,又是一个连日来让他们恐惧的人物……这时,方是救人之际!   ……   “那个神秘少侠还跟着我们么?好像没动静了?”   “妈的,谁去解决了他啊?这一遍遍的,杀又杀不掉,甩也甩不掉……”   天上无月,星光烂烂。沧浪派的两只船行在水上,起了风,夏夜凉爽,船上弟子却神色委顿。他们精神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围在一起,讨论着那个神出鬼没的少侠。当风再一次吹拂时,水气拂面,旷人心脾,将正道弟子们紧绷的心弦放松。   却忽然,船被猛一撞,船体摇晃,船上弟子们被晃得左摇右倒。   熟悉的震动,他们立刻掏出武器大吼:“神秘少侠!神秘少侠又来了!”   而这一次,风再吹起,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船上。他清泠泠立在甲板上,身如银色月光,浮上一层水汽。程勿鬼魅般,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们。他全身湿漉,纵向船头。他的出现让人恐慌,众人扑去:“杀他!”   然这一次,程勿疾奔,不是冲着人,而是纵向火把!   一艘船两边甲板,夜间火光幢幢,少侠的轻功在一次次的追捕游戏中练至纯熟。他如飘在风中,飒然而过,手中举起了火把,向下一扣。众人心头涌上不安色,见这少侠一路飞纵,扑下所有火烛……火烧上船板,烧上船舱,众人惶然往后退。   为首者大吼:“先灭火!灭火!”   “把火把灭了!灭了!”   所有人急急忙忙,要么扑火,要么灭火把。武功高的去追程勿,双方过招,少侠不与他打,而是一路跳跃。他在人中穿梭,寻找。火把被他扔在地上,天上星光照耀,忽来一阵凉爽微风。   程勿站在高处船竿上,看下方人声骇然:“不!”   火势从甲板烧起,在风中熊熊加大。众人忙着去扑火,他们边退边寻工具扑火。程勿不与他们打,他们这时已顾不上程勿。他们从这艘船退到另一艘船上,看那黑影少侠立在原来船竿上未曾跟随,众人慌张熄灭这艘船上的火把时,心中稍松口气。   程勿立在风中,潮湿衣袍贴他身,他眸子幽静地看着下方。   众人顺着他视线看,见火势猎猎,沿着绑在一起的铁索,从一艘船,快速烧到了另一艘船上。两只船早在停了一白天的骚扰中,被水下的弟子们绑在了一起。将铁索穿好,不欲与沧浪派人见面的徒弟三人就走了。   黑夜中,徒弟三人已游到离船很远的地方,看那里烈焰烧起,火红照天。夜间大风,将火势催大,再催大。众人扑火之速追不上火燃之速,火烧上帷帐、烧上粮草,烧上人的衣物……鬼哭狼嚎,扑通落水声不绝!   三人窒息:那少侠……那少侠……竟真的这么做了……   此时两艘被绑在一起、命运牵制的船中,情况已极为糟糕。人人忙着自救,再顾不上程勿。而大火烧起,程勿从高处跳下,笔直地跃向一间船舱。他知道、他知道……他连日来日日看,时时看,他盯着那间船舱,他揪心着那个地方!   火烧眉,火烧身!痛刺骨,痛穿心!人人向外逃,人人跳下水,而程勿向前、再向前!   船舱门被锁,程勿运气,一脚踹开船舱。   他喊道:“小腰!”   空中月色不在,斑驳星光照水,碾碎水中涟漪。船舱中,躺在地上、汗水淋淋的女孩,她手脚拴着铁链,琵琶骨被穿。她吃力的,诧异,却也不那么诧异地抬起头。她梨花照水般,羸弱的样子映在他眼中。   火中热气浮起,痛呼声似远非远。门口星光落地,少年骤得扑过来,小心地将她搂入怀中。他跪在她面前,声音轻微,嗓音颤抖,一遍遍安慰她:“别怕,别怕,我来救你了……小腰妹妹,你别害怕。”   女瑶轻声:“你怎么真的来了?”   程勿发着抖,他被水沾湿的脸,贴上她汗湿的脸颊。寒风烈火,少年哽咽道:“若是从来没有人护你短,那你多可怜。”   女瑶怔忡,睁大了眼。穿过他肩头,她望见船舱外的人间炼狱。热风滚滚,他抱住她瘦弱的、黑血结痂的肩头,一滴豆大的、滚烫的泪,落在她颈窝中,刺得她伤口骤烫,瑟缩了下。 ☆、第34章 第 34 章   程勿的眼泪掉在女瑶肩窝上,沾上鲜血。女瑶瑟缩了下,她的心蜷起,一边被刺得麻痛,一边又发抖。遭此大难,女瑶习以为常,用“可以正大光明进名器大会”安慰自己,她一滴眼泪都没有,也落不下来;程勿的眼泪,多得却可以把她淹了。   心中又可笑,又好气,还……生了怜爱。   程勿眼睛通红,强忍着自己的一腔悲意,他抬起了脸望她。少女脸色雪白,断无泪意;他则红着眼,泪水粘在长睫毛上,滴滴浓郁,如红眼兔子般。程勿望她手脚都被锁住,然那只是让她跑不了,不致命;致命的是从她肩胛骨和锁骨之间穿过的铁链,让她不敢动,不能动,碰一下就痛。程勿忍着泪,绷着脸:“小腰妹妹,我帮你解开铁链……”   女瑶在他怀里躲了下。她喘了一下气:“别,我不想走,你自己……”   “小腰妹妹,”少侠手指捧住她的脸,让她微飘的眼神与自己对望。一眼之下,年华与时间皆远去。他眸心黑亮,光华若翡。他的眼睛看她,生生给她心口套上枷锁。听他沉声:“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想做什么,都不应该以自己受此重伤为代价。”   “若是从来没有人护你短……”   女瑶看着他。   程勿声音轻柔,却忽地握紧手中剑,用力向她手脚上拷的链子砍去。程勿面色沉稳,内力在体内快速运转,聚向手骨方向。在震动下,铁链乒乓响,没有一次断掉。程勿毫不犹豫地挥剑第二次、第三次……   船中人扑火,跳水,有正道人士想起妖女被关,急匆匆赶来,果见那黑衣少侠蹲在地上砍铁链。正道弟子大喝一声,拔剑而上。程勿满心火气,女瑶的惨状让他怒火无法排斥。来前想着不杀人,但一看到女瑶的样子……程勿不回头,袖中藏着的匕首飞出,直中扑过来的人的胸骨!   身后人噗通倒地,同一时间,火花砰一下溅起,程勿砍断了女瑶手脚上的铁链。   他目光上移,落到她肩头的两个大血洞上。还在不停渗血,血已流成黑色,那里却还在每时每刻地折磨她。   程勿的手摸上她肩头的铁链,只是这么一碰,怀里姑娘抖了一下。并非出于心中恐惧的发抖,而是被刺激下、身体本能的颤抖。程勿低头看到小姑娘平静的神色,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女瑶:“……”   小哭包……她都没哭,他哭什么呀?   船舱外人声鼎沸,脚步来去。乱糟糟中,不断有人过来阻止程勿救人,而程勿如有神助般,他这一次轻而易举,就能杀掉阻止他的人。少侠蹲在地上,手依然摸着那铁链,他轻轻地让女瑶靠在自己肩上。程勿看着这铁链——穿琵琶骨而入,想要取出,就得再穿琵琶骨出来!   他声音发抖:“小腰妹妹,我要帮你取这根链条了。取了后,你就自由了。”   女瑶窝在他清瘦的怀中,闻着少侠身上的味道。潮湿水气,混着少年郎干净如阳光的气息。她的汗落在他脖颈处,她垂着眼皮,轻轻“嗯”了一声。而程勿继续说:“痛的话,你咬我肩。”   女瑶:“嗯。”   程勿:“我会很快,你忍住……”   女瑶:“嗯程勿……啊啊啊——!”   她骤得发出一声剧烈惨叫,脊骨猛地绷起,她仰脖,眼前阵黑,晕眩痛感让她身体痉挛,全身克制不住地颤。而程勿当机立断,一发觉她因痛而产生的挣扎,另一只手立刻掐住她的脖颈让她不许动。她的身体抖得厉害,惨叫声冠绝云霄,程勿沉目,固定着她的肩,狠着心,让那整条铁链穿肩而过——   裂开的骨肉再来一次折磨!结痂的伤口再次迸出血花!颈上的两个大血窟喷血,快速将两人的衣衫染红。   程勿掉着眼泪,手下却一点都不慢,一点都不因为她痛而手软。   女瑶:“啊啊啊——!”   程勿面上含泪,心口落泪。他掐着她,一贯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逃!”   “别管这船了!”   “妖女!”   声音远去,意识飘远,似全靠本能在运行。火光明亮的船舱门口涌进人流,血迹斑斑的铁链和全身是汗的惨叫女孩都在怀中,头顶的梁木沾上火星,剧烈燃烧下“砰”地落下来。身后刀剑挥出,程勿沉着气,抱着怀里姑娘,一跃而起。   铁链“刺啦啦”拖过他的手心,血从高处落下。众人紧追,却见头顶大梁轰然倒下。众人骇然,立刻向舱外躲。木板裂缝起,汩汩水流从下涌上。水上涌速度快,即刻涨到人膝盖身。上方的火形成游龙,毫不畏惧,燃烧船上的一切,旗杆、舱头全都倒下,与白花花水接连。   “跳船!快舍船!”   “哐——!”   程勿抱着怀里姑娘,在大火从头浇下时,他撞上船舱墙壁。水火之间,木板溃不成军,轰地散开。大量水涌上,两艘被铁链拴在一起的船燃烧中,“轰”地炸开,木屑四飞,将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时间,铁链彻底飞出。   程勿抱着女瑶,被火势所推,被不断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声势极大,将人向四面八方掀飞时,不断的木头、铁块、器具砸上他们。水在中间一冲,立时将程勿和女瑶分开。鲜血流成一条线,拖着苍白的姑娘,往远方飘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开不停的阻拦他的炸开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开一条路,追着她游去。水下世界清幽却不暗,水下生物发着各异的光,一层层浮在人面上。女瑶向下飘去,程勿伸手,不断地追她、追她!   她的长发散开,衣袂飘飞若花开。她颈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浓郁鲜红被浇洗得越来越浅。血花在她眼前绽放,像死亡的感觉。女瑶神智昏昏,痛到极致,她只感觉到周身一种钝麻的感觉。意识向下落,身边无所依。她既不识水性,也没有气力,只被水推着,向底下深渊扯去。   而程勿越游越快,呼吸不畅,他庞大的内力也快不够用。他身上没有好好养的伤,也在强势冲击下爆开。他却不停,身后流出一条白虹一样的水迹,他向前,手指艰难伸出,终于碰上她飘荡开的黑色衣角。   顺着衣料,程勿用力,将女瑶拉入了怀中。姑娘气息微弱,脸色如死人般无血迹。她费力睁开的眼上,睫毛颤得厉害。她用力地睁开眼,望着他。像是心中牵挂远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边,而她生命最后一刻,居然是跟这个少侠在一起。   女瑶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么就是他呢?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最后,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怀里的姑娘,他的脸与她相贴。他眸子极黑,凑下来,将唇贴上女瑶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着的那口气,借由唇齿,传给她。怕水渗入,他唇贴得极紧,任由四方水流挤压,任由水把他们卷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气渡向她。   女瑶眼皮骤得一跳,她睁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苍白的少年,与女郎在水下静静对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轮的错觉。   一眼之下,万万年已去。   他望着她,他抱着她,他唇贴她,他用眼神坚定不移地告诉她——若是从来没有人护你短,那你多可怜。   ……   “没有人会护你短,你这一生,披荆斩棘,横扫千军。惊涛拍岸,天下无敌。到那时,万万人跪在你脚下,亿亿人送你上至高山巅。而这一切,都要你从脚下开始,一步步向前走。”   夜明如水,天上星辰流转。整片天幕亮得像镜子,镜中,银色星河飘摇,灿然多华,浩瀚无边。   沙丘起伏,夜中冷风如灌,从四面八方飞来,涌向年幼女孩单薄的衣衫。年幼女孩踩着脚下沙子,她睁开明亮的眼,余光看到山丘顶上骑在骆驼上的女郎;而更多的视线,则是漫漫无边的星河。   幼小的女瑶颤抖着抬起脚,向前迈出第一步。她握着手中比她人还要高、比她人还要重的剑,她发着抖,看向四方渐渐向她包围而来的野狼。野狼慵懒地走来,眼中绿光森森,紧盯着中心的小女孩。   女童颤抖:“师父!师父!”   白凤骑在骆驼上,淡淡然看着下方的幼童。她抬头看星空,漫不经心——   “从今往后,群狼环绕,你将只有一个人。”   “从今往后,登顶斩教,身为斩教教主,你将引领整个魔门,带他们与正道对峙。你将只有一个人。”   “无数人称颂你,无数人怨恨你,还有无数人欺骗你,无数人寄希望于你。你将只有一个人。”   “永远不会有人来护你短,让你哭泣,让你取暖。来往之间,只有超过你年龄几轮、比你大几十岁的江湖高手,只有可以做你爷爷的江湖掌门来和你平起平坐。无人分享你的荣耀,亦无人理解你的寂寥。你将只有一个人。”   群狼呜咽,从上方向下扑去。年幼女孩立在沙中,眼中泪水滚滚。她咬着唇,睫毛沾湿,她无助而迷茫,却只能一遍遍擦干眼泪。   白凤俯眼看着她:“好孩子,拿起剑吧。”   “要么你留在这里,等着有缘人来找你,过完这平静而毫无期盼的庸俗一生;要么拿起剑,跟我走。我将捧你做斩教教主,千万人之上,再无人让你在沙漠中孤苦,饥饿,搏命。”   “好孩子,选择吧。是不是跟我走?”   群星之下,万象之巅。须臾万象,千秋不朽。   沙漠中风沙滚滚,星辰却越发明灿,水洗过一般清幽。年幼的女孩抬头,看到天上的星辰——那玉皇,开了碧落;那银界,已失了黄昏。   她看向白凤,再看向四面不怀好意的狼群。她忽然下定决心,她握着剑奔跑,向沙丘上方跑去。泪痕挂在她脸上,她在万千星光中跑向白凤:“师父!师父等等我!师父别丢下我!”   她踩着星光,漫着黄沙,她以不足五岁的年幼身躯,奔跑向立在沙丘高处的白凤。她与狼群赛跑,她一步步向上走。白凤是斩教教主,是魔门之主,是与天下制定规则的人们平起平坐的那种大人物。白凤身受功法残缺带来的隐患困扰,她精疲力竭,她在沙漠中,将含着泪的女孩捡了回来。   白凤弯下腰,将女孩抱上骆驼,抱入自己怀中。她目中短暂的怜色一闪而过,将手放在女孩额上。头顶烂烂星光,白凤对她微笑:“瑶,是北斗第七星。金字煌煌,瑶光灿灿。好孩子,我给你取名‘瑶’。从此后,你就是我白凤唯一的徒儿,女瑶了。”   “愿你永在光华下。愿有星光处,便有你之重生。”   ……   霜华满天,穿越大半个天穹的星光在上。星若银河漂流,水上木板顺水,两相明亮寂静,色泽饱满奔放。   女瑶睁开了眼,发觉她靠睡在程勿肩上。少年安静地搂着她肩,他们坐在一块船上断开的木板上,顺着水,不知要飘向何方去。女瑶眼珠轻轻转,看到江天无色,四方雾气重重,而她抬头,看到少年恬静温和、流线坚毅的侧脸,与他目光深处的天上河流。   女瑶观察自己情况,体力甚微,气息尽无。她脖颈处的伤,简单地包扎,而她的衣袍里,全是血。亏得黑色衣物,又是黑夜,看着不显眼。她看程勿,程少侠情况也没好多少。几日来,他不知疲倦,坚定不移;他救下她后,身上的伤始终没有得到好的处理。此时程勿拥着她坐在漂移的木板上,也是情况糟糕,不得已而为之。   女瑶叹气:程少侠这霉运……   寒冷天上星下,程勿忽然开口:“我找你之前,本来已经放弃了抵抗,打算跟程淮回去了。我从小长在雁北程家,我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十七岁前,我都不知道我一生的宿命,本是为了程淮献祭。我家有厉害心法,同一辈血脉,可助一人登顶,成为天下第一。程淮想要做那个第一,他练武内功出了岔,他需要我散尽内力。春姨被他控制了,我想我要回去救春姨。我自然是打不过程淮的,在我家也耍不出什么阴谋。我只能乖乖求他,求他放了春姨。我只能离开你和金大哥,不连累你们。”   女瑶靠着他肩,没有说话。   听程勿自嘲一笑:“小腰妹妹,你说得对。我叫‘程勿’,我爹要我做什么之前,都要想一想不该做什么。在程家,我一直被欺负,被打;我有个爹,可是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我长到这么大,只有春姨会在我被打后拿伤药给我。我是很不受待见的。”   女瑶垂着眼。她冰凉的手腕,搭在他手上。她静静地听他说,在他沉默时,女瑶声音沙哑地开口:“小哥哥,到了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程勿眼皮下垂,他腰背挺直,扶着她坐好。他手指捧住她雪白面颊,他漆黑的、潮湿的眼睛与她对望。他喃声:“我猜过。斩教教主之下,圣女之外,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是五使之一,你比金使厉害,比他武功高,他要捧着你。女瑶我见过,戴面具,老女人,她一直欺负我;圣女我也见过,很漂亮,不像是魔教人。五使之上,二老不出山,我从未见过,斩教见过的人也不多……”   他手指抚着她冰凉颊面,垂着眼,轻声:“小腰,你是二老……或者二老身边的人?你这样年少,是二老的女儿或者什么吗?”   女瑶望着他,微微笑。她不反驳,也不认同。   程勿有思想误区。他自认见过女瑶,他将女瑶定性,他猜来猜去,始终不把自己的小腰妹妹往自己深深厌恶的女瑶身上猜。他始终不猜女瑶,便始终猜不到小腰妹妹的真实身份。他猜是“二老的女儿”,女瑶笑一下,他以为自己猜对了。   程勿俯下身,与小腰姑娘额抵额。   他轻声:“小腰妹妹,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我已无指望,只想回程家认罪。可是今晚,和你坐在这里,我看到星光,看到烂烂星河。我和你坐在水上木板上,看我们不知要飘向何处。而天下的星光,那照亮大片天穹的星。它磅礴,悠哉,俯瞰我们。大自然最原始的姿态,千里之外,与我有关,又似乎与我无关。忽然间,我就觉得不重要了。没有什么难题过不去。我看着天上的星,我觉得我还可以继续撑下去。”   他眼中泪水盈满,流光璀璨,黑玉生温。他抵着她,哽咽道:“我还是想习武,想打败程淮,想风光地回去救春姨。”   “小腰妹妹,在我去罗象门拜师之前,你教我武功吧。”   “从此以后,我们都改了吧。”   “我好好跟你学武,回去打败程淮;你别再拿自己的命不当命,你可以有个女孩儿样……你帮我练武,你有什么困难,我也都帮你。银星永恒,世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们,都改了,好么?”   “若是没有人护你短,我来护。好么?”   女瑶安静看他。   看他眼圈通红,看他又开始掉眼泪。程勿真是个小孩子,在红尘中撞得满头包,撞得全身伤。他不停掉眼泪,不停觉得委屈;可同时间,他又在努力向前走。他救她,怜她,拥抱她。他为她觉得难过,为她而哭得哽咽,为她而哀求她多爱自己一点……   这一刹那,群星在上,心中之尘,随着那天上流动的银河,向天外游去。心头中尘突然一空,澈澈中,明净中,只看到星夜下掉眼泪的少年。   女瑶的心很硬很硬,硬得她可以在自己身上开刀,只求混进名器大会;她的心却也很软很软,软到程勿在她面前掉眼泪,她就六神无主,迷茫而心痛。   女瑶幽静的眼睛看着这个在他面前掉眼泪的少侠。   她面色苍白,苍白中透着无情之意。程勿睫毛颤抖,泪水让视线模糊。两人抵着额,他专注地等着她的回答。方寸之距,女瑶忽然上前,唇贴上他,碰了他一下。   程勿眸子猛地瞪起,身子如过电,女孩的唇在他唇上轻轻擦过,他颤抖一下,向后倾开身。   程勿:“……!”   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这千秋不朽,这人间炽烈!   女瑶冷静地看着他,眉目清秀,却有凌厉之气如刀般当头劈下。程勿向后躲开一瞬,两人对视,程勿张口结舌,才张唇,他面前的小姑娘再次迎上。这一次,她伸手抓住他肩,阻止他再躲避。她的唇重新贴上他的唇,这一次,不是轻轻一碰,她张口,含住他的唇瓣。   程勿:“……!!”   女瑶手向下一推,她一下子将程勿推倒。他的长发散在水上,愕然震惊中,脸被女孩捧住。头顶星光流转,身上的少女捧着他脸,唇贴着唇,撬开他的齿,缠绵无比地亲吻他。   电流在体内蹿,血液向上涌。   六神无主,背脊发麻。   吻得用力,吻得热情。她不管不顾之势,她趴在他身上之势,她与他唇齿相缠之势,让人颤抖哆嗦。那热情滚滚,那凶悍不可挡,她亲着他,扣住他手腕。她俯下,再俯下。清凉面孔紧贴,女子与少年的唇齿触撞,难解难分。   向下、向下,不断地向下——   轰雷电鸣,洪水滚荡,火山喷发……   群星之下,万象之巅。须臾万象,千秋不朽。 ☆、第35章 第 35 章   街市上叫卖声不绝,小贩、卖花女、行人,各类声音混在一起,卖胭脂、卖茶叶、卖绸缎;所有人在你耳边大嚷,声音时远时近,人间百态。城中热闹,从东向西,基本要一路被人挤着走。路中央的马车中,谁家小妇回门,掀开帘子,悄悄打量一下市坊之向,被行人无意撞到,当即羞得立刻放下了帘子。马车悠悠走过,香车宝马,惹路边人津津乐道。   这条路走到尽头,左拐入一个巷子,巷子非大路笔直,乃曲折似河。巷口第二家店,当是一家成衣铺。成衣铺新开,虽对着热闹街市,然往来客人并不多。此时铺子却开了门,老板娘迎来了年少的客人。   从清晨时分起,日头越升越正,照入店铺的阳光也越来越多。因店铺客人稀少,老板娘特意许可两人在铺中自便。此时,老板娘伏在柜台上托腮,见少女端端正正坐在木凳上,少侠程勿立在她身后。少年一手抚女孩儿的耳珠,另一手拿着珍珠。他垂目,小心翼翼地帮女孩完成“穿耳洞”这件神圣大事。   从沃水逃生已过三日,女瑶给斩教高层们通知了最新情况。第一时间,她没有抓住沧浪派两艘船失事这件事做文章,或者找机会重新想办法渗入名器大会;而是和程少侠一起养伤时,女瑶突发奇想,决定让自己过得鲜活点儿,有点儿女孩样子。   江湖的传说,斩教的教主,魔门统领,女瑶,她是不会任何女儿家该会的事务的。活到现在,女瑶没有点过胭脂,没有尝过口脂;她素面朝天,从来没有画过眉,戴过漂亮的首饰发簪;她撩起长发,耳上干净圆润,也没有耳洞。女瑶跟着程勿玩,她少有的女孩心被推着往前走,竟有了扎耳洞的想法。   此时的女瑶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用骗程勿太厉害后,她从钱庄取了钱,先给两人换了行头,买了疗伤药。脖颈上琵琶骨上的铁链被取出,之后奄奄一息很久;女瑶经过大伤小伤无数,兼一身功法虽后患无穷却强盛无比,她很快重新爬了起来;程少侠则到底年少,恢复能力强大,养上几天,就能下地了。   这会儿待在成衣铺中,女瑶身上的黑衫侠女衣容未换。领口防得严,挡住她锁骨处的两个血窟窿。她手安静地放在膝上,撩起长发,将耳朵交到程勿手中。她这般放心而淡定,身后的程少侠摸着她的耳珠,手却在发抖。   程勿发着抖:“听说很疼,你忍着点儿。”   坐在阳光下,阳光微刺眼,女瑶面容恬静。她睫毛扬一下,如蝶翼展翅:“嗯。”   程勿不放心:“其实这个不是一击必中,你难受得厉害的话喊我,我就不动了。”   女瑶:“嗯!”   程勿:“小腰妹妹,我要动手了……疼、疼么?”   女瑶面无表情:“……不疼。”   他只是拿珍珠在磨她的耳朵而已,她连琵琶骨都穿过了,区区一个扎耳洞,怎么会痛?   女瑶没有一颗温柔到能体会少侠柔软心思的细腻心肠,她的心如被茧磨过似的,大而化之,粗糙无比。程少侠说来说去,她只觉得程少侠好啰嗦。   程勿望着女孩乌黑发顶半天,轻轻叹了口气,住嘴不说话了。他手中的珍珠被他手温磨得温暖无比,他听从老板娘的建议,将米粒一般大小的珠子在女孩耳上不停地磨。平常人想用珍珠将耳朵磨得足够薄,需要时间;对于身怀无尚内功的程勿少侠来说,并不是那般难。   他只是垂眼皮,望着女孩被他摸得通红的耳珠,他开始发怔。女瑶虽然脂粉不施,平时她也不打扮,但她真的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容貌鲜妍的,看上去年龄甚小的小姑娘。她的脸天生生得嫩,巴掌大,肤色雪白,眉目清秀。斩教第一美人的名头是斩教圣女白落樱的,但看在程勿眼中却颇不服气——小腰妹妹只是不打扮,她打扮起来也会很漂亮!   女孩的耳珠莹润,触感嫩滑,像是罩着一层柔色。阳光打在他手上,程勿连她耳上的细微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手中的女孩耳珠笼着暖暖的温和阳光,柔白如玉,定住程勿的目光。程勿喉结滚了滚,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这种口干舌燥让他走神,让他想到沃水那一晚。星光满地,沃水无边,他被伤势比他重很多的女孩压着亲吻。那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的态度,口腔的触感,热烈追逐强迫的态度……他一下子想到了女瑶!   斩教教主女瑶!   女瑶那般强吻过他,是埋在程勿心中最大的羞耻。他羞耻十分,拒绝承认,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然而小腰妹妹亲他的感觉……程勿他一下子就把小腰妹妹推开了!   把她推到落了水,他还辛苦下去将昏迷的小姑娘重新捞了上来。   然而那日留给他的惨重阴影……让程勿惶惶到现在!   他观察醒来后,小腰妹妹还是很柔弱,对他如常,好像压根不记得那晚的事;程勿纠结半天,他既想起了自己当初说要负责把小腰妹妹吓得不敢理他的事,又想到了那个亲吻的熟悉感觉……他要如何问?那天在落雁山殿中被女瑶强吻的事,他心中最耻辱的秘密,他要怎么问?   眼下看到女孩的耳珠,程勿心头燥热,却抑制不住对那晚亲吻的纠结猜测……   “好啦少侠,已经够薄了,可以用针扎啦。”   旁边的烛台上,老板娘已经拿火烧针烧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会儿才喊话,程勿猛地回神。老板娘笑眯眯地窝在柜台后,看那少侠接过了被烧得通红的针,和棉布。程勿屏息,又小声跟女瑶交代了一两句,女瑶回应的“嗯”很敷衍,很不耐烦。他二人看着年少多俏,落在老板娘眼中,不外是一对小情人。   少侠那般小心,也是珍重自己的小情儿。   偏那少女觉他烦,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程勿吞口水:“小腰妹妹,那我扎了……”   女瑶:“扎扎扎!”   程勿一咬牙,手中针用力,用最快的速度向女孩微薄的耳珠扎去。他行动极快,手势稳当;女瑶又是极能忍耐的,程勿一针下去,她只觉得如被蚊子咬了般,和她身上其他的伤比起来,一点儿也不痛。   女瑶拍手站起,满足十分:“好了是吧?那我们走吧。”   程勿:“……”   程勿怅然若失,他看着小腰妹妹淡定的模样,颇不是滋味。她眉目清秀,神色如常,衬得他的患得患失忒得可笑。老板娘起身,吩咐两人扎耳洞后如何保养之后事。待女瑶拍拍手要出门时,老板娘望着小姑娘不在意的模样,忽而笑:“小妹妹扎了耳洞,说不得要染丹蔲、涂口脂、戴首饰,一应在姊姊这里置办了怎么样?”   “嗳?”女瑶回了头。   程勿坐立不安地等在外头,老板娘噙着笑把女瑶带入了内室。接下来是整整两个时辰的等候,日头极盛,从早晨到了正午,那两人还没出来。程勿坐在店中,闭着眼默默运行女瑶教他的功法。他还有些地方没琢磨清楚,又不好意思问女瑶,只好自己瞎研究。   女瑶则如木偶般被老板娘打扮。她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女孩儿家的事务,当清凉的丹蔻用棉布包着她十指,她分外新奇。当老板娘拿出亮灿灿的臂钏给她试,女瑶瞪大了眼睛;当老板娘拿出绷直的绳子给她绞面,女瑶目瞪口呆;当老板娘望着她的耳洞感叹“可惜伤没好不然就能戴漂亮耳珰”,女瑶立刻道“没关系我恢复能力强我能立刻戴耳珰”……   老板娘捧着她的脸:“小姑娘打扮好看些,出门后,让你小情儿大吃一惊。他定不认得你了。”   女瑶想到了自己正被四大门派通缉,心微动:“莫非这样还有易容的功效?那倒值得多花时间。”   老板娘:……   风马牛不相及。老板娘不知女瑶想的“易容”是什么样子,但她心中下定决心,要将女瑶打扮得亮人眼球。   日头西移,门口人来人往,程勿在外面喊:“小腰妹妹,好了没?!”   老板娘代答:“没有呀!少侠你去外面转转吧,晚上再回来也成!”   外头的程勿:……晚上再回来?不就是打扮一下么,为什么要这么久?   肚子很饿的程勿没办法,他只好出门买了点吃的。回来时程少侠还给小腰妹妹也带了饼子,但是他的小腰妹妹这时正忙着“改头换面”,根本没工夫吃饭。饿着肚子的女瑶忍着,想再坚持坚持;程少侠在外头转了半天,趴在桌上打了会儿盹,醒来后,再次无聊地、认命地坐起,用练功来打发时间。   黄昏之时,程勿端坐店中,他内观体内周天气流运行,耐心地加以引导。程少侠练武天赋好,他自己琢磨,都能看出不少问题。体内气流运行越来越畅快,足够投入之际,程勿忽闻一声轻笑:“好了小兄弟,睁开眼吧,我把你小情儿领出来了。”   程勿睁开眼,他还沉浸在武学进步的欣喜中,漫不经心地睁开眼,漫不经心地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这一眼之下,万眼已过。程勿眼神骤缩——   俏盈盈的女孩被老板娘从后领出。她换下了常年的暗色调武袍行头,在老板娘的指点下,选了一身碧绿为主调的少女衣衫。一身白色和绿色相搭,腰肢纤细,雪白长带随她走动飘飘然,垂至脚踝。她裙裾上点着荷叶,荷花,款款而开,清新无比。   乌浓长发也不再是一根长簪束到尾,而是被人耐心地梳了发,挽了髻。一半长发挽着,一半散在肩上。发上饰物晶莹点点,扎了许多细细一绺的小辫,同样是用色泽清丽的头绳。   她眉眼如画,被细细勾勒;红唇嫣然,如花之娇妍;伸出纤纤十指,红艳明媚;耳下居然已戴上了明月珰,洁白环状的坠子挂在她颊畔,轻轻晃动,便像是钩子一样,一下一下,勾着程勿的心。   她笑意浅浅,立在残留的日光中。她只照面一笑,程勿身子半边酥,半边僵。她的美丽如刀般横空劈来,不给他反应时间。他大脑空白,只这一看,全身血液滚烫,从他皮肤下汩汩烧起。他被烫得发抖,被烫得面红耳赤,被烫得血液不听他话,猝然一热。他小腹一缩,血液逆流,向下方不可名状的地方流去……   那酥麻刺意,让程少侠冷不丁浑身抖一下。   他骇然:糟糕!   面对面的亲吻,楚馆中不由自控的狼性,金使的调.笑和开解,还有她在星光银河下扑他……程勿惨叫一声“啊”,突然掉头,转身飞快地往店外跑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他心跳砰砰然,他下处涨得厉害,他一定会出丑——程勿夺门而逃。   身后的女瑶和老板娘:“……”   二人目瞪口呆。   女瑶摸上自己的脸,生气无比:“我就这般可怕么?他怎么像看到了洪水猛兽一样?”   老板娘也没想通,程勿那出其不意的反应,让她还以为自己手艺出了问题。端详女孩的脸蛋和衣装,老板娘很纳闷:“多好看呀……他跑什么?”   女瑶板起了脸,冷哼了一声。   程勿的反应气得她牙痒,她平生第一次打扮给人看,心中难道没有半点期待么?她也是女的哇,她也有美貌啊。程勿像什么话!女瑶气哼哼地拿过镜子端详,虽然她看着自己的美丽有点不自在,但她回忆下,别家姑娘不也是这么吗?她一定没问题!   有问题的定是程勿!   程勿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他这次,一定又是哪里不懂了,才做出这般如见洪水猛兽的样子!   抛给了老板娘一锭银子,感谢对方一天的消磨,女瑶便抬步,向程勿出逃的方向追了出去。她身上伤势重,也不值得用武功去追人。女瑶靠着墙慢慢磨着走,阳光洒金后,慢慢落下了地平线。人间万家,灯火渐次点亮。官府不宵禁,夜市生活开始。   一个巷子角落,一棵槐树下,女瑶找到了蹲在树下抱着膝盖、脸通红、发着呆的程勿。这么段时间,程勿居然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墙根下,少年眼眸湿润,睫毛沾水雾,眼圈通红。他把自己抱成一团,望着虚空的地方,不知又在想什么。   看他那湿漉漉的通红的眼角……女瑶嘴轻轻一抽:这该不是又在没人的时候哭了吧?   她有丑到那个地步,把人丑哭么?   女瑶一看,快被程勿气死了!   她一掌拍在墙上,内功没控制住,整面墙颤抖,裂缝爬满强,摇摇欲倒。整面墙开始晃,晃得程勿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了神。他猛抬头,看到了满脸怒火的女瑶。程勿心虚无比,第一时间就飞快地撇开视线。   落在女瑶眼中,自是他再次觉得她丑,不忍直视。   女瑶浑身哆嗦:“……”   她热血上涌,恨不得把程勿扯到跟前,把这个“诚实反应”的少侠掐死才好!   女瑶吸口气:我要忍,不能发火。程勿是练武的好苗子,我功法有缺,既然功法补不齐,只能找人帮我来推演功法。程勿就是这样的好苗子,我不能因为生气而把人一掌拍死。   半晌,她挤出一丝笑:“小哥哥,今天有照我说的练武么?”   程勿垂着头,胡乱应:“有、有的。”   女瑶:“天黑了,咱们快回去吧,我看看你的成果什么样。”   程勿登时站起,没有闹脾气。他走到了女瑶身边,女瑶看他,他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立刻扭头躲开了。程勿僵着肩,赶紧往前走。女瑶狠狠地在背后剜他一眼,手指痒了半天,还是忍耐着跟上去。   等练武时再折磨得他鬼哭狼嚎!   他们一路往住的客栈走去,程勿全程心不在焉,眼观鼻鼻观心,如木头人一样,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去哪里。女瑶气了一会儿后,想小孩子都这样,我身为一个年长姊姊,我要宽容。她不跟程勿计较后,想到自己也想体察下民情,好好做做正常的女孩子。   女瑶放慢了脚步,他们走在夜市中,她当即左顾右盼,好奇地开始看两边好玩的。   程勿走了一会儿发现人没有跟上,他转头,看小腰妹妹埋头入了人群。程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只好红着脸重新走回去。夜市热闹,摆摊的,唱卖的,耍杂的,让人目不暇接。女瑶放宽心后,觉这一切都甚为有趣。   她挤在人群中,如寻常小姑娘般仰头,赞叹般地打量好玩的东西。   她身形娇小玲珑,行动又灵动,她挤入人群挤得快,程勿叫苦连连,在后面一个劲追她“小腰妹妹,小腰妹妹等等我。”   灯火照在女孩脸上,绚丽的颜色如水一样在她面上浮动。女瑶看着年少多娇,今日又打扮得这般明艳动人。她一路走在人群中,吸引无数男人的视线追着她。这样的视线分外新奇:以往女瑶戴面具时,被男人恐惧而崇拜的眼神看;她不戴面具后,被男人用看“小妹妹”的眼神看。被人用看“美丽女人”的眼神看,还是第一次。   女瑶唇角含笑,眼波如水,扫过周围。有的男人躲过她的眼睛,有的则还在火辣辣地盯着她。注意到漂亮小姑娘不躲眼神,还含羞带怯地回望,男人心一动,努力挤过来,搓着手:“小妹妹,嘿嘿,一个人出来逛街啊?”   女瑶眨眨眼睛:“不是哇,我还有……”她回头一看,长街十里,程少侠早不知道被人挤到哪里去了。   男人心头大喜,挤得离她更近:“小妹妹莫非迷了路?你家在何处?哥哥送你回家?”   男人的眼神**滚烫,又以庞大身材挤开她身边的路人,霸占她身边的唯一位置。虚荣心得到满足,女瑶手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   遥遥的,程勿混在人群中,人挤着人,他根本挤不出去。程勿被挤得满头大汗,又满心悲愤:“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为什么小腰妹妹不等他!她个子小,走起来还快,娇小的身子在人中一闪就没了;他个子高瘦,再瘦却也是男的,他在人群里怎么也出不去,怎么也找不到女瑶在哪里。程勿满心慌乱,急得不行,他头上全是汗,眼睛看得眼花……   突然之间,程勿看到前方不远处,小腰妹妹亭亭玉立,站在那边。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将她整个人罩在灯火下。男人似在和她说什么,她仰着脸,痴痴而望。男人嘿嘿一笑,手搭在了她肩上;女瑶垂眸瞥了一眼,也没推开。   程勿:“……”   晴天霹雳!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肩落在女瑶肩头!   她不躲!   一时间,四下空茫,万籁阒寂。满腔熊熊火意,满腔克制不住的妒意。隔着这么远,程勿被那火气冲得眼前发黑,阵阵火星。他脸色变得惨白,他盯着那放在女孩肩上的手,一股浓烈的厌恶感让他刺意轰上脸。他大吼出声:“小腰!”   用上内功,少侠声音震荡,响彻整片天地。   而这没完。程勿跃身向高处跳起,他跃到了旁边屋舍帐篷上,脚下轻轻一踩,身形如电,向那个方向奔去。失去理智后,程少侠的眼睛赤红,他浑身发着颤,他颤声:“小腰妹妹!” ☆、第36章 第 36 章   夜市火光明暗不定,市集中人并不少。一个小老头,身后跟着他的二男一女三个徒弟,正一脸苦闷地在人群里挤得满头大汗。小老头弓着背,正对徒弟三人发脾气:“我不管!让你们救人,你们还把我的乖徒儿跟丢了!你们天天跟丢我的乖徒儿!”   小老头神智时常不清,他到处乱逛想收徒弟,别人都以为他是疯子,避之唯恐不及。这些年,走走散散,他身边跟着的,就是三个徒儿。   大徒弟即是他们中唯一的青年女子,身材高挑容颜中上,名唤陶华。师父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路,陶华当即反唇相讥:“你到处找徒儿让我们丢人,我们说什么了吗?看到年轻小孩子就想收人家为徒,人家根本没答应你呢。”   小老头扭头怒:“你!”   他的二徒弟,那个性格温和得有些软弱的男徒弟拉了拉师父袖子,劝道:“我和师姊、师弟也去救人了啊。正是跟师父说,沧浪派那两艘船爆了,我们没敢上前,自然就跟丢了那位少侠……当时大火烧成那样,说不得那位少侠已经没了。”   小老头:“都怪你们不过去帮忙!”   陶华横眉高跳,怒得非常有道理:“您老人家省省吧。我们过去帮忙,就该得罪沧浪派了!您还嫌招的人不够多啊,这两天沧浪派到处火气冲天,要找人算账,我们有病才往跟前凑啊?”   “而且您武功是有多高啊?能掀翻整个沧浪派么?你能么,你能么?我们跟你东奔西跑,你能庇护得谁啊?趁早不要误人子弟了。”   小老头气得不行,手指哆哆嗦嗦指他这个女弟子。他倏地袖子捂脸,老泪纵横:“我怎么这么命苦,收了你做徒弟……呜呜呜,我的乖徒儿……”   二徒弟喻辰尴尬地劝:“师父,别难过了。师姊,别生气了。这都是命……”   旁边有人插话:“师父,师父!”   小老头哭得正伤心,被自己胖乎乎的三徒弟一拽,拽得差点趔趄摔倒。他的三徒儿名叫张宝,耳圆腰肥,确实是个“宝”,完全没发现师父正在哭。四人被人挤在桥头,张宝伸着胖乎乎的手指一个方向:“师父你们看!”   其他三人一起扭头,已听到空气中气流的加速。他们凛然看去,见下方闹市中,人头攒动,灯火如龙光华满目,一个身法不错的少侠凌空而出,一脚踩在了高处的帐篷、旗帜上,间或在人肩上、发顶轻微借力。他奔走迅捷,借轻功奔向一个方向。   他大吼出声:“小腰!”   这一声中气十足、却满含怒意的吼声,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都抬头、扭头去看。   少侠面孔在灯火中半边明清,半边幽暗。他的侧脸被打上一层朦胧金色,容颜秀丽,眉宇间有段冷毅之气。他快速地奔向一个方向,下方抬头张望的美娘子中,已有不少人红了脸,窃窃私语:“好生俊俏的小公子!”   师徒四人顿时激动无比:“少侠!”   小老头挥手臂,趴在桥头就想往下跳:“徒儿,徒儿,我的徒儿!”   徒弟们齐齐拦腰抱住,把他跳河的举动拦下来。四个人又吵又骂,急于在拥挤的人群中往那个方向挥手——原来那毁了沧浪派两艘船的少侠,居然没死!命真大!   而程勿又哪里听得见别的声音,注意到别的人!   他火气冲天,目光直直盯着一个地方,就看到搭在小腰妹妹肩上的那只手。他大吼出声,不光街上人都抬头看,小腰妹妹也抬了头,那个陌生男人也震惊地抬了头。程勿行奔如影,一声吼之后,一个呼吸便蹿到了两人身前,重新挤入了人中。   女瑶挑起眉,看程少侠气呼呼地走过来,“啪”的一下,把那个男人搭姑娘肩头的手拍了下去。拍下去后,程勿心中好受点。他一下子把女瑶拉到自己身后,瞪眼看那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捂着自己被一拍即红的手,懵懵的:“……”   程勿盯着他,眼神如看登徒子:“我知道你!调戏良家妇女!话本里就这么写的!”   陌生男人:“……”   周围看客:“……”   女瑶扭过脸,在程勿背后,缩着肩膀颤抖不已,终是忍不住,噗的发出一声笑,她赶紧捂住嘴。周围看客不知作何表情,那陌生男人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诚然他确实存了这个意思,但是光天化日,他又能做什么?程少侠理直气壮、斩钉截铁的一句“调.戏良家妇女”,让他在众目睽睽下,困窘不已。   陌生男人涨红着脸,看这少侠如此无知又无畏,心里火冒出。他维持自己的尊严:“滚!你懂个屁!我只是跟这个小妹妹聊聊天,说说话。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大吼大叫的干什么?扫人兴!”   程勿确实对社会上的事一知半解。他心中火意不减,却也不知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立刻回头看自己身后的女瑶,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女瑶正记恨他对她盛装后的态度,看那陌生男人目光火辣地盯着自己,女瑶偏偏跟程勿作对:“对啊,小哥哥,你真扫人兴。我跟这位哥哥只是说说话,又没做什么。你这样,让人家多难看?”   程勿:手都碰到她肩了,还叫“没做什么”?   他眸子漆黑,用一种伤心的眼神看女瑶。他似斥责,似震惊,怪她竟然不站在他这边。他心中有被背叛的感觉,一下子空荡荡的。少年眼中那种摇而不落的难过、愤怒,让女瑶心里一顿,略微心软。女瑶眼神闪一下,低头想他这什么态度!   程勿已重新看向那陌生男人,沉声道:“原来你们只是聊天而已。”   陌生男人舒口气:“对啊。”   身后小腰妹妹不支持自己,程勿很难过,他忍气吞声:“那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你们继续聊吧。”   陌生男人:“……”   深吸口气,努力无视这个碍眼的少年,陌生男人看向女瑶:“我还送你回去么?”   程勿抢话:“不用,我和小腰一起回去。”   陌生男人一顿,他再接再厉,脚下转,躲开程勿视线,转到女瑶对面:“那咱们还赏春香楼的花么?吃明耀阁的大蟹么?观沃水桥下的景么?”   程勿跟着他转,任陌生男人怎么动,他都稳稳地继续挡住对方视线:“不看不吃不观!人这么多,小腰妹妹累了,要休息。”   陌生男人:“……”   他阴森森地抬目,与这立如松柏、巍峨浩浩的少侠对上目。陌生男人忍不住了:“小妹妹,这人和你什么关系啊,怎这么多管闲事,总替你说话?”   站在程勿身后、只露出一个头向外探的女瑶依然是还没开口,程勿已经抢着大声回答:“我以后是要娶小腰妹妹的!”   一时间,四周鸦片无声。   所有人用奇异眼神看着程勿少侠,然后“呿”一声,人群散开,小声嘀咕“他怎么不早说”“无聊”。那陌生男人眼神也变得很古怪,没想到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妹妹,纠结这么半天,原来已经有主儿了。女瑶则也瞪大眼,没料到程勿会这么说。   躲在人后的女瑶心神动摇,被程勿抓住的手腕一僵。女瑶心中排斥与人感情纠葛不清,她当即要向后躲:这破小孩,又开始了!谁要嫁他!   陌生男人啐一口,觉得分外无趣,他张口结舌半天,终是手指着这两个人,不知道他们这算不算消遣自己。陌生男人脸露凶相,当即上前,想要擒拿女瑶肩头。那少侠立刻跟上,抬手挡住男人的手臂。两人手臂一格一挡,一顿之下,二人再次动手。夜火流转,身法稳重,男人转几次,都稳稳被程勿挡住。   男人“咦”了一声,再一次被程勿推出去后,他嘿笑一声:“原来是练家子。”   程勿冷眼看着他,挡在他面前。少侠感受到这个男人武功不弱,但程少侠自从离开家后,他其实已经跟这个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好几位高手都动手了好几次。家学渊博,很多时候程少侠的磅礴内功都能轻松应付别人的招数;眼界开阔,程少侠觉得这个男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不断被高手打磨,程少侠觉得自己是能打过这个陌生男人的!   陌生男人却一旦发现程勿武功还行后,就不跟他打了。陌生男人调.笑程勿:“你那小情儿都走没影了,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程勿一惊,他与这个男人打斗,心神全在这里;男人一说,他才发现旁边已经没有了女瑶的身影。程勿立刻丢下男人,四处张望。他心中不宁,想自己莫非说话得罪女瑶了?程少侠目力不错,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遥遥走远的小姑娘背影。程勿追过去:“小腰妹妹!等我!”   程勿心中自是委屈,又是不甘,又是生气,再有嫉妒,还有点儿道不清说不明的了然。   漫漫人生长河,他总是跟在女瑶背后追她,追她的身影,跟她的脚步,望她回过头来。话本里告诉他的男女相处之道,在女瑶这里全不管用;话本里说亲了她就要娶她,但是女瑶最烦他这样纠缠。   他可以亲她,但他不能说“娶”……话本里的蒋公子和白凤不是这样的啊!   程勿红着眼,追了一路,追到了客栈。女瑶不理他,既是气他对她盛装反应错误,又是气他口无遮拦说什么“娶”。女瑶沉着脸,“砰”的关门,将程少侠关到外头,不给他解释机会。程勿在她门外敲了两下,终是红着眼圈,怅然若失地走了。   然而女瑶心大,她是最不计较这些小事的。   第二日,程勿趴在自己房中桌上打盹,女瑶已经一旋身飘了进来。小姑娘一手拍在桌上,把昏沉沉熬了一宿的程勿拍醒:“起来!练武要趁早,每天都不能偷懒。日上三竿了,你还睡!”   程勿揉着惺忪睡眼,睁眼就是女孩弯下身来面对他的俏丽面孔。一张明丽小脸照入他眼中,程勿心中如被冰水浇头,一下子就挺直腰背,惊醒了。他惆怅了一晚上小腰妹妹为什么那样,眼下看到他的小腰妹妹——如寻常家女孩儿的打扮,藕色衣裙,束袖口打着小结,盈盈一握的腰间飘带也是曼曼然飞落。   她不光明眸皓齿,她还认真地梳了发,画了眉,涂了口脂。   她漂亮的……和昨天一模一样!   她一下子就把程勿吓清醒了。   程勿大脑空白,僵硬地被女瑶拉起来,拽下楼。程勿全程在纠结:难道小腰妹妹以后都打算这么打扮了?她就要这么一路美下去了?她、她不考虑改回以前的样子了么……他觉得她以前那样英姿飒爽的样子,也很好看啊。   她这样、她这样……程勿眼神飘忽,时而落到姑娘乌黑的发上,时而落到她削瘦的肩上,再是她明珠晃动的耳珠、粉白的颊畔桃腮、红艳水润的唇瓣……程勿的心头火辣,他低下头,只觉两手交握处,也开始滚烫。   他低头看她抓着她的皓雪般的手腕,纤细,手骨微凸,指节如葱玉。就连她的手,都让他入神,入神又走神。   女瑶一路拽着程勿到客栈后方的小树林中才停下来,她教他独门功法,当然不能被外人看到。江湖最忌偷学武功,若是被其他人学了,女瑶也只好杀了那人了。绿林幽幽,不知名的黄色小花铺在落叶上,林中尚有些潮气,女瑶分外满意。   她转头,看向那低着头的少侠。女瑶挑眉,打个响指,唤醒程勿的神智。他迷茫地看她,女瑶心里想这小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呆了。她哼一声,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正要开口,不想程勿本能地伸出手,把她抽出的手腕重新握住。   女瑶:“……”   程勿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后,赶紧放开她的手,往后跳一步,结巴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瑶心里一动,眼中略带笑意。她比程勿年长,看他面红耳赤,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了。被异性喜欢总是一件高兴的事,女瑶才不会跟程勿计较这个。而且她昨夜回房后,想了一下,程少侠昨天失礼的表现,也不是那么寻不到源头。女瑶打算原谅他。   小姑娘抬头看眼天色,咳嗽一声:“好,那我们开始……”   程勿:“开始前,我有话想说。小腰妹妹你听了,不要生气。”   女瑶扬下巴:“我怎么会跟小哥哥你生气呢?说呗。”   程勿:“你……你以后能不要这样打扮么?”   女瑶一呆:“……”   然后她的脸刷地黑了。   说她没有女孩样的是他,嫌她打扮的也是他。程勿你就算被姊姊我看好,也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姊姊的耐性。   女瑶脸沉下,不知为何,明明她长得那般娇小玲珑,可她脸一沉,程勿心里一咯噔,竟有点儿怕这人。随着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女瑶对自身性格掩饰的次数少了,程少侠越来越多地发现小腰妹妹凶悍的那一面。眼下看小腰妹妹不高兴,程勿一惊,连忙道:“我开始练武了!我开始了!”   程少侠很机灵,他挑起一根竹竿当武器,练习女瑶昨日教他的招数。女瑶心中最看重武学,自然被他吸引住视线。且少年拿着竹竿,身形翩若惊鸿,实在是养眼无比。在外貌好看的基础上,程少侠学的也不错。   女瑶跃入场中,横夺一竹竿,口上吟道:“这段招数呢,教的是对敌、杀人。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当有一段凌厉风骨在其中。小哥哥,别的可以缺,招式里真正要有的可不能缺。你看这招……”   她忽而停下来不说了,一双黑眸只盯着程勿看。因为女瑶受了几次大伤,她身上伤痕累累,所以虽然她可以武功高,但她都不想使出武功。她宁愿当一个弱女子,好好把自己体内今年一直没埋下去的隐患消磨掉,恢复她的巅峰状态。此时程勿学武,女瑶也只是拿着一根竹竿在旁边摆花架子教他。   她手上无力,招式也懒懒散散不着力。若是外人看,当觉得这般花架子,根本不可能伤人,凭什么说这是杀人的招数?女瑶心里发愁,想怎么在不使出武功的情况下告诉程勿应该是怎么样的。谁料她根本没说几句话,就在旁边摆个样子,程勿自己在一边跟着她学。学着学着,他招式就变了。   他皱着眉,说:“这个不对呀……”   女瑶软绵绵无力的招式,落在他眼中当然觉得不对。他沉目,拿着手中竹竿演示,挑、砍、横。他来回几下,开始慢,然后逐渐加快,招式间的滞涩越来越少。到后来,他已经很流畅地把一招运下来了。程勿这才满意笑:“应该是这样的!”   女瑶:“……”   她在一边,已经满心震撼:什么叫“武学奇才”?这便是啊。她什么还没教呢,刚起个头呢,程小勿已经举一反三,把她没说清楚的给自己想明白了。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自然是女瑶没来得及说的。程勿居然不问她,就自己开始瞎琢磨……而且还琢磨对了。   难怪他说自己不懂武,实际上跟几个高手打过后,并没有那种被碾压的弱。   程勿回头,看到女瑶望着他微微笑。   她笑得他脸红。   女瑶眼睛明亮地看着他笑:“厉害。真是个天才,撞到我手中。”   程勿挑眉,目中也噙了笑。他笑得略微自得,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厉害。他只是从来没得到过指导,从来没被人夸过。女瑶深情地望着他说这样的话,程勿心中吃了蜜般,开心地只想表现出更厉害的样子给女瑶看。   程勿:“小腰妹妹……”   倏而!   他的小腰妹妹从旁闯入,在他装模作样耍竹竿时,突然从后扑上,抱住他后背,伏到了他肩上。女孩胸前玲珑的部位从后紧贴,夏衫如此单薄,程勿的招式顿时乱了。他心里慌乱,膝盖发软,“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程勿大怒:“你干什么?!”   女瑶抱着他肩,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教你武功啊。你突然腿软什么?”   不解风情的女瑶抬下巴,冷冰冰道:“我教你更厉害的与敌近攻的招式。你别腿软,站起来,重新来!”   程勿心里有苦说不出,他心脏砰砰跳,后背僵硬无比,完全能感觉到她的圆润。软绵绵的,像只跳动的兔子一样趴在他后背上。他失神失得六神无主,女瑶抬手就在他颈上一敲:“气息这么乱怎么回事?程勿,专心,不许分神!”   程勿自是恼怒难言:我也不想分神!   他发着抖把竹竿拿起来,坚强地爬起。满身泥土,背上销.魂,程勿额上渗汗。他既害怕她这么贴着他,又喜悦她这么贴着,还满腔不舍。他神智昏昏,拿起竹竿舞两下,脑子里全是后背的……“哎哟!”程勿一声惨叫,女瑶从后一脚踹中他膝盖,把他踹得跌倒。   女瑶:“专心!”   女瑶点他身上各大处,在他腿上一点,他趴在地;少侠怒而跃起,往后抓小姑娘,脖颈又被敲;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想把她甩下来,她在他腰间忽然一点,他腰上一酸再次爬下啃了一嘴泥,还被女瑶嘲笑:“腰腹无力!没有过女人吧!你能满足女人么?”   程勿气得捶地:“你!”   女瑶:“站起来,下盘无力!你给我好好扎马步!”   程勿本觉一个小姑娘而已,不就是伏在他背上了,他一定能把她拽下来。但他和女瑶斗智斗勇,小姑娘就像长在他背上一样,他竟是怎么都拦不下她。程勿这才知道他的小腰妹妹真的是很厉害的,他咬着牙不肯在她面前丢脸,使劲手段反抗她。   两人在林中搅得绿叶纷飞,树木几撞。   再一次输在女瑶手中,程勿趴在地上,背上坐着小姑娘。程勿气喘吁吁,脸因气血大量运转而赤红。他鼻尖也满是汗,颈、肩、腰、腿,各大部位,均是酸痛无比。他无力站起,连连摆手:“我不行了,别让我起来了……”   女瑶笑眯眯,低头抱着他颈,在他耳上一贴:“男人怎么能说‘不行’?这话你可不要随便说哦。”   他大汗淋淋,她清凉无汗。她紧紧地抱着他颈,香气扑在他耳上,程勿一阵瑟缩,只觉下面某处又有抬起之势。他惧怕无比,怕女瑶发现他的龌.龊心思,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转移话题:“我、我……你不是说我是武学天才么?你还这么欺负我。”   女瑶摸一下他滚烫的脸,似笑非笑:“傻子,谁不是武学天才啊?天才也要棍棒教育啊。”   她俯下身,贴着程勿耳朵:“喂,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呗?”   程勿闷闷哼了一声,他肩膀轻轻颤抖,将头埋入发间。浑身是汗,他拼劲全力抵抗他后背上的诱.惑。他怕她这样,可他又甘之如饴。她唇贴着他的耳,他心中抖如筛子,浮想翩翩。少侠闭着眼,睫毛颤抖,拳头用力握住。他又难受,又舒服。他白玉面上沾满了红霞色,他从喉咙里,慵懒地发出一声“嗯”的疑问。   她莫非、莫非……想通了,莫非要与他表白……   女瑶贴着他耳:“我想……”   程勿心中咚咚跳,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女瑶:“……收你为徒,你看怎样?”   程勿:“……”   他一下子呆住。   暴击袭来,心口骤痛。喘不上气的当头,他忽然全身充满了力气,猛地跳起,在女瑶没反应的时候,一把将她掀开。叶屑落到他睫毛上,他眼睛被刺得红透,泪水盈盈。他狠狠瞪那被他推倒在地的震惊姑娘,程勿大喊:“谁要做你徒弟!”   转身便跑。   绿林周转,小径青苔上,他与后方找来的师徒四人面对面。小老头激动:“徒儿……”   程勿大骂:“鬼要做你们徒弟!”   一众人:……吃火.药了? ☆、第37章 一更   程少侠虽然脸很臭,但他是知恩图报的好少侠。   程勿跑出树林后隔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后,便重新回来,给懵懵的师徒四人,与他的小腰妹妹互相介绍——   “这几位是当初帮我在沃水烧船救人的大侠,萍水相逢,互不知姓名,他们就这般乐于助人。江湖上的好人还是很多的!”   “这位,便是我小腰妹妹。”   程勿停顿了一下,看着双方:“两边都是想收我为徒的。”   女瑶闻言一挑眉,打量对面四个人:有人来和她抢程勿?   师徒四人一惊,赶紧打量这个小姑娘:现在的小朋友都这般可笑,三脚猫功夫也出来收徒弟?   程勿哼了一声,见他们双方惊疑不住,互相试探,他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程勿巴不得他们两方打一架,都追着他收徒弟,他一个都不想要!然双方都没把握到程勿的心情,而是虎躯一震,觉得竞争这般激烈,程少侠行情这么好,己方更要努力,不要被人抢了先才好。   这方面,女瑶有天然优势——程少侠虽然很生气,却毋庸置疑是与她更亲的。女瑶拉着程勿神出鬼没,师徒四人则在发愁。三个徒弟,陶华等人心中明白,说是收徒,但以他们师父这般神智昏昏的状态,根本教不了徒弟什么。师父整日叫嚷着说徒弟,但他的三个徒弟,都是大师姊带二弟子,大师姊和二徒弟一起带三弟子……这要再收一个徒,必然是三个师兄师姊一起带小弟子。   值得么?   不值得。   小老头看三个徒弟不情不愿,他察言观色,当即开始滚在地上哭:“我要徒儿……我要传下我一身浩瀚武学,呜呜呜……我就要徒儿……”   大徒弟陶华哼一声:“浩瀚武学?师父你有这种东西么?”   小老头一愣,滚得更厉害了。他趴在桌椅下翻滚,嚎啕大哭,并捶地;像个疯子似的,让客栈中其他留在大厅的客人骇然,连忙远离他。小老头滚在地上闹腾,胡子拉碴,无赖而可怜,三个徒儿连忙去抱师父起来。徒儿们一起看大师姊的脸色,陶华被小老头抱住大腿哭嚎:“小华儿,为师就要徒弟!就要徒弟!”   “好好好知道了!”大师姊陶华脸若寒霜,被师父抱着大腿哭,她非常不耐烦地应了声,拍定主意,“师弟们,既然师父这次这么用力,咱们又总是碰到这位少侠,说不定真的是缘分。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帮师父把这少侠骗回来,给我们当小师弟。”   二徒弟喻辰立刻响应师姊号召,冲寒着脸的陶华憨厚一笑:“就知道师姊会疼师父的。”   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让陶华的脸更黑了。三徒弟,小胖子张宝浑然不觉,微发愁道:“有了小师弟后,师姊师兄你们还会疼我爱我么?”   三个徒弟虽然在师父的转磨硬泡下答应帮师父拐了程勿做小徒弟,但冷静下来,他们也一筹莫展,不知怎么做才好。说起他们门派,连他们的大师姊陶华都脸一红。陶华跟着小老头时间最长,她看上去二十多,但实际年龄,最少也超过三十。年过三十而不婚嫁,二师弟、三师弟私下里,都讨论过大师姊和他们师父是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多长时间。   陶华自然从不跟他们说这些。   眼下陶华脸红的是,两个师弟都是她给师父骗过来当徒弟的。师父经常嚷着要收徒弟,陶华其实被师父缠着,骗人来拜师骗了好多次。但大部分年幼无知的少年被骗进来后,一看他们这个门派如此寒酸,宁可叛师也非要走。这么多年,就留下老实的二徒弟和三徒弟没有逃走,跟着她到处找师父,哄师父。   眼下又要帮师父骗新徒弟拜师……陶华红着脸,干咳一声:“也不叫骗啦。师父不管,我也会教小师弟武功的。虽然资源比不上,但光说武功,起码不比那些四大门派什么的差。”   把他们小门小户的功法,和四大门派的相提并论,若是旁人听到,必将深吸一口气:好大的口气!吹牛吹破天了!   但这个寒酸小门派的其他人却非常认同大师姊的话:“不错。”   小徒弟张宝拍胸脯:“起码我们很能打!真有人欺负我们,打不过还能跑!”   他被两个师姊师兄齐齐扭头看,小胖子呆呆的,听两个人齐齐嘱咐他:“打不过就跑这种话,不适合骗人入门的时候说。宝宝闭嘴吧你!”   三人商量一番,决定抓紧时间,先多和程少侠接触接触,研究研究程少侠是什么样的人。然后他们针对程少侠的性格,对症下药,再谈如何拐骗程少侠入门。如此一番,几人当即也在客栈住了下来,寻那个机缘。   哄师父去睡,把门从外头锁住以防师父半夜突然迷瞪了要逃跑,三人坐在楼下讨论得热火朝天。讨论了一堆方案后,三人决定上楼,在程少侠入睡前,把握机会和程少侠聊聊天,好日久生情。   师弟二人跟在大师姊身后,由大师姊掌着一盏油灯,硬挤出一个僵僵的笑,向程勿所在的客房去。此间客栈非常朴素,住的人并不多,甚至楼上,除了程勿和女瑶,就只有他们师徒订了房。虽然师父不靠谱,但三个徒弟武功都意外的非常不错。他们掌着灯,脚步踩轻,远远的,听到程勿房中传来的少年哼声。   那种虚弱的、舒服的、痛苦的、慵懒的、沙哑的哼声,从鼻腔传出,让三个徒弟齐齐激灵,被麻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三人骇然,三更半夜,这是干什么?他们听到那声音还不绝——   “嗯……唔……”   “不要……不要碰我这里……”   “轻点、轻点……嗯……”   少侠声音喑哑,并不高,隔着墙壁其实听不清,但防不住几个内力强大的徒弟。三人硬着头皮走上前,踟蹰在门外,想这门到底是敲,还是不敲。他们立在门外,已听到屋中气氛十分不对劲,不光有少侠声音,还有小姑娘偶尔的说话声。   三人震撼:程勿和那小姑娘,竟是一对儿?   三个都过了二十岁、却都是童子鸡的徒弟们不知所措:这、这,大半夜的,闹得声音这么大……不好吧?   突然间,听到屋中程勿发出惨叫:“不要这里——啊啊啊啊痛——你谋杀我啊啊啊啊……”   那叫声带哭腔,歇斯底里,凄厉无比,震得整个客栈抖了三抖。楼下靠着柜台守夜的小二一个哆嗦,摔了下去。门外聆听的三个徒弟一凛然,顾不上礼貌,“啪”地推门而入,吼道:“放开程少侠!”   “你做什么!”   “三更半夜,有无廉耻!就算没廉耻,也不能欺负人!”   三人视线中,看到一张榻上,帷帐被月牙勾吊起,程勿被压在床上,他正奋力往外爬,扶着床缘的手背青筋暴突;而他背上,屈膝坐着女瑶。女瑶一手勾着程勿的脖颈,一手拄在他脊背上,将他向后拉出一条弓箭般的弧线。女瑶唇角噙着笑,俯眼看少侠汗水淋淋,被她扯得浑身发抖。   程勿痛苦不堪,大口喘着气,满心害怕。小腰妹妹的力气真是大,她扯得他全身肌肉绷起。程勿长发散着,乌黑散在肩上、床榻上,他的眼眸含水光,满面皆是淋漓汗水。湿发贴着脸,面色白中透红,手指紧紧扣着床缘,口中发出呻.吟。他趴在床上,衣服倒是穿得很全,但这会儿衣衫凌乱,腰带不是腰带,半个肩也从衣领里透了出来。   程勿的样子如被蹂.躏般,羸弱可怜,而蹂.躏他的,正是他身上那少女。   三个徒儿:“禽.兽!放开程少侠!”   女瑶:“……”   程勿身一僵:“……你们怎么进来了?”   他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他立马跳起要从女瑶身下爬起,但女瑶的膝盖抵在他腰窝上。他一起来,“哎哟”一声惨叫,他重新“啪嗒”摔了回去。三个人看他们二人的眼神如看限制画面一样,程勿恨得捶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好歹也是熟读话本的男人!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陶华咳嗽一声,尴尬道:“……自然,自然。在床上,男人被女人压,还被欺负得痛哭流涕……”她被二师弟的手肘撞了手臂一下,陶华一脸镇定道,“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程勿捶床,悲愤道:“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的样子实在具有欺骗性,皮肤雪白细腻,肢体修长清瘦,容颜秀美如水。这样的少侠颊畔沾湿发,汗水淋淋,眸子湿润,很难不让人多想。但是程勿非常委屈,容貌是父母生的,他也不想长这样,一点没有男子气概啊。   程勿又羞又气:“小腰妹妹说我从来没有习过武,跟别人十几年、几十年的经验追不上。为了弥补差距,她每晚都要帮我拉筋、按压……我们是清白的。”   徒弟三人:“哦——”   三人交换眼色:小师弟欲盖弥彰呢。   女瑶“噗嗤”一笑,既然来了客人,程勿又被她折腾得快到极限了,她撩了下发,施施然地起来,还体贴地对手脚发软的程少侠说:“你就趴着,别乱动,小心摔了。”   程勿郁闷地瞪她。   丢人丢得太多,不想再丢人的程勿抓过枕头,他趴在枕头上,看小腰妹妹跳下床,关上门,倒了杯水。女瑶客气地招待了夜间来客,给他们三人送了白开水。三人尴尬落座,女瑶叩了叩桌板后,慎重开了口:“三位想要我小哥哥入门当徒弟,恐怕是不行的。劝你们不要在我小哥哥身上浪费时间了。”   女瑶:“小哥哥的武功,我是要教的。我教他的武功,不能和别的心法共存。我知道小哥哥武学天赋好让你们动了心,但他是我先遇到的。我不想让给你们。”   “小妹妹,”二徒弟喻辰笑道,“这你不必担心,我门派心法和别派不同。我门派功法走的内路,可以和世间大部分心法并存。小妹妹你虽看我们师父糊里糊涂,但他是真有本事的。”   女瑶哂笑了一下。   程勿背对着她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女瑶直面三个徒弟,这个时候,她脸上那种冷淡的、睥睨的、不在意的神色,压着三个徒弟。陶华等三人一愣,想一个小姑娘,这般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的气势是哪里学来的?魔教弟子都是这样的?   陶华慎重问:“姑娘,你是魔门妖女,当知道程勿少侠不通俗事。你在他不通俗事时就拐骗他入魔教,是不是不太好?魔教被四大门派联手打去关外,中原武林以四大门派为尊,你从一开始就把程少侠踢出了正道,有想过程少侠的未来么?”   程勿在后:“我不入魔教!”   女瑶微笑,看三人:“大义凛然。说的好像你们是四大门派弟子似的。”   三人一起窘然:“……”   女瑶不跟他们多废话,她看中的人,哪怕嘴里再嚷着“我不入魔教”,她也不会放过程勿。慢慢磨吧,程勿迟早被她磨成她的徒弟不可。女瑶起身送客,说的很敷衍:“小哥哥以后如何,以后再考虑吧。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陶华不死心问:“敢问二人有什么事?我等可以帮忙?”   这也算不上秘密。女瑶笑盈盈:“名器大会,好大的架势!我和小哥哥想去名器大会上看一看……”   程勿又插嘴:“我想拜入罗象门,听说他们什么样的弟子都收,有教无类。”   想拜入罗象门?女瑶神色不改,当没听到这话;那徒弟三人却目色一暗,想少侠如此想,自然看不上他们小门小派了。二徒弟喻辰和三徒弟张宝都垂下头,被罗象门的大名羞红了脸,掩袖打算转身逃离这尴尬之地。但他们的大师姊纹风不动,还在争取:“名器大会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你是魔教妖女,更不可能进去名器大会。”   “名器大会往年邀请的门派,都有邀请函。入罗象门,没有邀请函,你们连那道山门都进不去,”陶华不关心魔教弟子想混入名器大会是想干什么,她关心的反而是另一个角度,“你们能弄到邀请函?不太可能吧。”   女瑶目光扬起,定定看着陶华。她目中刀光剑影凌空而起,凝在半空中,俯眼望着下方。   看陶华自傲一笑:“而不瞒两位,我师门虽然只有四个人,小门小派,却真的是罗象门的下属门派。我们有罗象门发出的邀请函……名器大会,我们可去,可不去的。”   女瑶看着她半晌。   慢慢的,女瑶眼中浮起了笑意。她声音热情了些,人更向前一步,握住了陶华的手:“敢问贵门派是?”   陶华:“小玉楼。”   女瑶当即夸道:“好是大气的门派名!风雨来贺,玉楼当起。罗象门收了这样的下属门派,真是有眼光。你们虽四人,然观你们师门的门派名,就知道几位大侠非等闲之辈,定能将师门传扬光大。”   陶华镇定:“过奖,过奖。”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两位师弟:……这夸的是他们么?   女瑶下一句就道:“其实小哥哥和我没有师徒名分,小哥哥也说过不想拜我为师。而且魔门嘛,我到底不愿意小哥哥跟我吃苦。江湖正道的路,总是好走些……小玉楼想收我小哥哥入门的事,是可以考虑的。”   女瑶红着脸,害羞道:“只要我们先去了那个名器大会。”   被女孩眼睛眨巴望着,陶华闻弦音而知雅意:“我们有邀请函的。”   女瑶大喜:“姊姊,你人真好!我替我小哥哥谢谢你!”   被他们排除在外的程勿:“……喂!”   他的未来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外人决定了么?   程勿瞪着女瑶的后背,恨不得瞪出一个大洞。他气得:……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我再不相信你了!   ……   名器大会是江湖中的盛事,向来是四年一轮,四大门派换着做主持。恰今年轮到罗象门做主场,而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人还未回山,就已经拿到了主持这次大会的首席弟子名额。蒋家拜在罗象门下几代,连续几代人,蒋家声望在罗象门扶持下,大如盖天。   蒋声举办这次名器大会奔着魔教去,是四大门派默认的。   四大门派默认铲除斩教,然斩教教主生死不知,让他们多有顾忌。女瑶不出现,四大门派的掌门,如以往约定的那般,仍是不下山。此次名器大会,四大门派掌门都派了长老去,当是给罗象门面子。   自然,因药宗十几年前经过大战后,宗主惨死,门下弟子死亡也多,以致人口凋零。药宗如今势弱,虽是四大门派之一,药宗新一任的年轻女宗主却从不敢把自己放在和其他三位掌门一样的高位上。这一次的名器大会,药宗为保护弟子,选择的方式仍然是女宗主带领门下亲至罗象门,去参加那所谓的大会。   云顶山,草木葱郁,乃是四大门派中真阳派所在的主山。真阳派修身养性,修那君子之风,练那无上法门;门中弟子皆穿白衣,飘飘然往来,立在云雾中,当如谪仙人般超越凡尘。此日真阳派的弟子却不像往日那般眼高于顶,而是窃窃讨论,只因——   朝剑门的掌门曹云章来于此,和真阳派的掌门,谢望,下了十日棋。   仍不辨输赢。   下棋,自然不是一般的下棋。十日不眠仍精力充沛,内功浩大,自然是世间高手。   真阳派的弟子们时不时过来端茶倒水,看一眼对方朝剑门那掌门白须飘飘的大师模样,再看一眼己方掌门玉山巍峨的清俊面容,默默退下。大家摇头讨论:“曹掌门年纪那么大了,我们掌门哪里比得起?肯定要输,哎。”   “别这样说!我谢掌门哪能输给那老头子!”   小辈弟子的讨论声,两大掌门都听得分明,不觉莞尔一笑。曹云章看眼对面青年温和淡然面孔,似笑非笑:“这次名器大会,谢掌门觉得那女瑶,会出现么?”   谢望掌门峨冠博带,面孔似玉。他沉坐的样子,白云黑水般,罗罗清疏。   他垂着眼,不言不语,因一弟子过来,将一纸信递给他。谢望当着曹云章的面拆了信,扫两眼。玉白的长指搭在信上,谢望轻笑:“是我弟弟来的信。谢微那小子,已经找到了雁北程家的少主程淮,正领着程淮到处玩乐。”   曹云章眸色深下,定定看着谢望俊冷清淡如仙人的面孔,不觉想到了谢望那个弟弟。   他想,谢望这般深不可测,我连试他十日,他都不提斩教之事,不对落雁山上事发表意见。让这位什么也不说的谢望掌门唯一动容的,大约只有谢掌门的弟弟,谢微了吧?   雁北程家?   曹云章拨着手中黑白子:又是十来年了……风雨要来啊。 ☆、第38章 二更   空山松子落,蝉声间或响起,时有一阵清风徐徐从天上飞过。日暮垂垂,青山镀一层金色,山中风光自是不用多提。弟子们等候在外,手放在额上,看垭口凉亭下,谢掌门与曹掌门还在谈笑风生。   然棋局已到终了。   十几年前正邪两派大战后,双方实力皆损。那一战,直接导致药宗几乎满门皆灭,如今只靠一个年轻的女宗主罗起秀撑起整个门派;真阳派当日的掌门,也在大战后因精力耗损而殁。幸而真阳派家大业大,完全撑得起一个掌门的过世。继任的掌门谢望,年不过三十来岁,已和朝剑门掌门曹云章这样年过八旬的老人家同起同坐。   眼下,谢望掌门便拿着他弟弟谢微寄回来的信,扫两眼,闲闲跟曹掌门话江湖上最近的趣事——   “谢微在信中说,这雁北程少主虽入了江湖,却年少懵懂,单纯无知,对现有的格局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唔,程少主和谢微认识后第一件事,不急着打听江湖情况,先要去秦楼楚馆见识一下漂亮姑娘们。噗,程少主倒是很有个性。”   曹云章:“……”   谢望继续看信:“程少主出门好像是抓他同族一个弟弟,跟魔教女瑶的失踪没有关系。程少主都不知道斩教新的教主名女瑶,他还以为是十几年前的白凤。他既不在意谁做魔教教主,也不关心四大门派谁厉害……他一路看杂耍,买话本,听小曲……还被谢微拐去了名器大会。恐怕已经忘了他出来是做什么的,呵。”   曹云章愕然,然后莞尔失笑。   光是凭谢望念信,他们便可以想出一个初入江湖的少侠好奇的模样。程淮像个纨绔子弟一样,带着一帮跟班,再由老江湖谢微领着,大大咧咧,走鸡逗狗吃喝玩乐。程家门在哪里?程勿人在哪里?程淮玩得乐不思蜀,他早忘了!   哪怕在雁北程家多风光,名气多大,武功多高,程少主程淮到底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他对这个江湖很陌生,他对家门外的世界很兴奋。江湖四大门派忌讳程家,怕程家武学第一,要来江湖上搅乱现在的局势。但四大门派多心了,程少主程淮,眼界根本没那么高。   曹云章说:“雁北程家,嘿。打的‘天下第一’的名号,也确实厉害。但程家失败在不出家门不入江湖,程家弟子就算再厉害,一个没有眼界的高手,一个不知道该怎么走江湖的高手……放到天下,我四大门派也无惧。”   谢望蹙着眉,似好笑,似忧心。他看着信纸,并没有回应曹掌门的评价。   放下了那个不干正事的程淮,曹云章袖中一扬,案上棋盘便彻底被打乱了。他身子前倾,最后一次问谢望:“女瑶下落不明,谢掌门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一点都不准备下山?这么等下去,等女瑶什么时候实力恢复了,我们可就要被人打到家门前了啊。”   谢望云淡风轻道:“我先前早说过,一味打压斩教并不是长久之计。此次攻打落雁山我本就不赞同,传闻中女瑶受伤,实际如何我们谁也不知。狡兔三窟,百足之虫……如今女瑶人没有现身,我们又急吼吼下山,恐才会中了女瑶的计。”   曹云章起身,白须飘然,宽袍舞扬。他周身气场微微改变,深邃的眼睛看着谢望。到这时候,朝剑门这位年过八旬的老掌门,才有了些朝剑门该有的笔直如剑的气场。他冷冰冰问:“什么计谋?”   谢望不受他影响,淡声:“斩教的武功心法一直胜于我等……斩教教主,向来是需要我四大门派的掌门联手,才能送她入灭的。但我们四人不同心,若是聚在一起跟女瑶开战,门派无人守着,斩教趁势而攻,那可如何?”   曹云章哼了一声,他幽幽盯着谢望半天,唇动了下,却终究没再说什么。这盘棋下了十日,曹掌门也试探了十日,到最后,仍然没有从谢望那里试探出什么。曹掌门出了一会儿神,想真阳派这位掌门定所谋匪浅,也许他听到的那个传闻,并不算错……   曹掌门告辞离去:“我回山看看,改日再与谢掌门手谈。”   谢望浅笑。   谢掌门亲自带路,将曹掌门一路送下了山。谢望站在山峰小径间,静静望着曹云章身形在山中云雾中渐远渐消失,而谢望衣带飘飞,气质如兰,惹得身后弟子们心向往之。却是曹云章的身形看不见了,回过头来,手里握着那纸信的谢望,脸色瞬间变得发青。   众弟子们:“……”   他们瑟瑟发抖:“掌门?!”   谢望将揉成一团的信重新摊开,盯着谢微在信里最后哪行字,脸色青得不能再青。家丑不可外扬,曹云章那老头子试探他那么久,他当然不会情绪外露。直到曹云章走了,谢望胸中的火才无法抑制。因为他的好弟弟,在信中最后告诉他——   “兄长,我寻了许多年的那个小姑娘,也许我已经找到了。她不是斩教圣女,也许她真的是女瑶……若是如此,兄长当听我一言。昔年女瑶救我一命,这一命,我自然是要还的。若她真是女瑶,恕我不能再与真阳派同进退。我将辞去长老之位,以单独的谢微身份,去寻她。请兄长成全。”   谢望沉着脸,将信纸再次团成团。他快步上山,回自己的寝室。谢望心情极差,进门时将门摔得啪响。屋中谢夫人正在缝补衣裳,被他沉如冰的脸色一吓,站了起来,嗔道:“谢大掌门,你这是做什么?谁惹你啦?”   谢望将信纸拍到妻子所靠的窗下小几上。   谢夫人容颜温婉,将衣裳放下拿起信。她看完后噗嗤一笑,乐道:“阿微这孩子真喜欢给你找事。你是四大门派的掌门,他就要恋上那魔教的妖女。还不是一般妖女,恐是那魔门的教主。你哄骗了他这么多年,把他关了这么多年,一把他放出去,他就还要找他的‘小姑娘’……”   谢望:“当真不知悔改!”   谢夫人劝他:“算了吧谢大掌门。你哄阿微说当初那姑娘不一定是女瑶时,阿微也没跟你闹啊。小孩子嘛……冷一冷他就好了。”   谢望:“冷什么?他现在要领着那程少主去名器大会,要去等那女瑶。我们也在等女瑶,我们等女瑶的目的,和他绝不一样。我看这名器大会,谢微还不知道会给我搞出什么乱子来。亏他还记得想着离开真阳派,天高任鸟飞……反了他!”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谢家,便是这样。   谢夫人再将信纸看一看,她气度绝佳,又不急不躁。信读两遍后,谢夫人抚着发鬓,眸子微闪:“其实,阿微要去跟那女瑶相认……不也暗合你一直以来的安排么?斩教不能消失,女瑶不能败。如果这次斩教胜了,各大势力重新洗牌,不正也如你希望的那般么?”   谢夫人幽幽道:“四大门派……不该一直是四大门派啊。”   谢微眸子一顿,没说话。   他与谢夫人对望一眼,双方自有默契,不提某事。   良久良久,门外站立的弟子们已听不到谢掌门与其夫人动怒的争吵声。听得谢掌门温声:“好了,那些等谢微回来再说。我给谢微去封信,让他先好好关注这个名器大会。我预计,罗象门做的这个局……最后也不一定便宜了谁。”   名器大会月底召开,各大势力的重心,都放在了这个大会上。正道人士以能参加这个大会为荣;魔门弟子们自然摩拳擦掌,也在做准备。正道人士想靠名器大会将魔教一举端了,魔教哪怕明知这是陷阱,为了救下被抓的弟子,这个局,也要闯一闯。   为了号召魔门各大门派,斩教圣女白落樱亲自站了出来,借用特殊暗号召集人手。魔门中除了投靠正道的叛变门派青莲教,其余各大派墙头草般左右摇摆。白落樱召集人手,各小门派衡量一二,或多或少地派了人去。   入关后离洛道不远的地方,正是这一次召集人手的地点所在。斩教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与女瑶分开后,便挺着大肚子来和白落樱汇合。魔门人不断聚来,见到了圣女白落樱。   白圣女连日见各大首领、安排人手、询问对方武力,首领们都耐心回答她。毕竟白姑娘容颜美丽,笑容清澈,便是世上最凶神恶煞的人,见到她,也不舍得发脾气。怪只怪在,白圣女不是一个人;白圣女身边,还跟着一位煞神般的门童。   那青年长身如剑,高大威猛,沉沉站在任何地方的角落里。他背着一把弯刀,目光幽幽地站在暗处看人……人不小心瞥一眼,吓得浑身冷汗,以为是鬼。   这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夜神张茂。   众人私语:“圣女是要做大事啊。连夜神都拐来咱们魔门了……”   “夜神神出鬼没,谈钱不谈情面。他是被圣女花大价钱雇来的吧?”   白落樱笑容嫣然,听到了下属们的议论,她也不反驳。她心中微得意,想夜神非她雇来的,夜神价格那么贵,她才不愿雇;夜神啊,是追着她,赶都赶不走的。   一段准备结束后,白落樱拍了掌:“好,那便先这样安排。等明日我等便散开,各自赶路去名器大会。到罗象门他们山下,我等汇合。我教中有人潜入了罗象门内部,到时候会传信我们何时攻山,人员分布。”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   一件大事安排好,众人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另一半,则还在担忧他们的教主女瑶,到底在哪里,为何久不出面。因次日众人便要告别,当夜便在他们自己的产业庄子里开了篝火晚会,给各位同僚送别。   正道规矩多,魔门无规矩。入魔门者,大多性不羁,此来便男多女少,阳盛阴衰。然也奇怪,连续两代,阳盛阴衰的魔门教主,都是女子。   这样一群不讲规矩的魔门弟子混在一起,美丽如花的圣女白落樱立在人群中,引得一众人移不开目光。白姑娘腰肢纤细,身形婀娜,形容有韵。她当是斩教第一美,在整个魔门中,那也是第一。白圣女出现在这里,一众男人纷纷举酒杯给圣女敬酒,恭维圣女。   夜神张茂虽也参与了他们的宴会,但张茂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青年面寒,他垂眼盯着案上的饭菜,苦大仇深之相,让周围得圣女吩咐来陪他喝酒的魔教弟子们搓一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弟子问:“夜神年华几何?”   张茂:“干你屁事。”   弟子:“……我们教的男的挺多的哈哈哈。”   张茂:“干我屁事。”   弟子深吸一口气,脸很僵硬。他抬头看一眼人群中还被围着的白落樱,挤出一丝笑,给杯中添满酒:“好吧,夜神就是有性格!咱们不说了,喝酒、喝酒……”   张茂眼睛盯着白落樱的背影。她被一群男人围着,男人们火辣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捂嘴嫣然笑,脸蛋雪白,颊畔染脂,美得人心神荡荡。张茂心里刺得难受,怒想她对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热情过。   耳边的魔教弟子还在嘀嘀咕咕地说话。   张茂低头,瞥一眼递到面前的酒杯。夜神的下巴始终平而不落:“饮酒误事。我从不饮酒。”   举着酒杯举得手酸的魔教弟子:“……”   他以头抢桌面,流泪满面:圣女大人救命!这位夜神大人的天,实在是太难聊了。属下说不下去了!   许是白落樱真的听到了自己可怜下属们的心声,她在酒席间转着敬酒,很快敬到了这边。一晚上不曾吃不曾喝的张茂眼皮突得一撩,看到白姑娘的衣裙走近。他屏住呼吸,看她弯下身,含着笑的眼睛看着他。   白落樱一晚上已经敬了不少酒,眼角微红,眸中含水,娇滴滴地看着这边。   张茂心中猛跳。   白落樱让人倒酒:“麻烦夜神护送我一路啦。夜郎,来,咱俩也喝一杯。”   夜神旁边沮丧了一晚上的弟子们一震,找到了说话机会,抢话道:“圣女大人,夜神他不喝……”   他话还没说完,便目瞪口呆地看着矜持了一晚上、不搭理他们的张茂纡尊降贵,取过了酒杯。他望着白落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扣在桌上。他的豪爽,让白落樱眼睛一亮,赞道:“夜郎好气度!”   一旁的弟子:“……”   艹,说好的“从不饮酒”呢? ☆、第39章 一更   饮了酒,张茂不动如山,让白落樱也丈二脑袋摸不着头,不解他这算什么意思。旁的人得她敬酒,不都得说两句客气话、恭维话么?张茂不言不语,面色冷黑如常,放在白落樱与众魔教教众眼中,便是夜神果然像传闻说的那样——   难说话,很难说话。   像张茂这样正道魔门都不吃、或者说都吃得开的男人……白圣女也是真有勇气,把这种人拐了进来。   白落樱目光探寻地望了张茂几眼,没看出什么来,她也只好不打扰了。白落樱给坐在张茂旁边的教徒使个眼色,她面上继续带着笑,花蝴蝶一般转去了别的酒席给教众敬酒,鼓励大家。在她背后,张茂手肘撑着桌几,手扶住了额头。他开始头晕,眼前一阵阵乱炫,头像是要爆炸了一样。   各种往事如浑水一样在他脑中搅动,他记忆中的,他忘了的……张茂脸色变白,痛苦地皱起了眉,闭上眼。   一边得圣女令看守夜神的教徒一见之下,觉张茂状态不好。他犹豫了下,连忙上前想关心张茂——蓦然间,冷峻的青年睁开了眼。   “咣!”   白落樱正与一长老谈笑风生,冷不丁听到身后的酒杯砸地声,她诧异回过身去看,一个黑影迎向她,向她走过来。青年一身黑,高大挺拔,他迈来之势过强,让周围一众人瞠目结舌,没来得及阻拦。这青年已经一把拽过了白落樱手腕。   “啊!”   周围人惊呼,见那拽过了他们圣女手腕的夜神张茂一言不发,突抬手一催,他身边一教徒腰间所配的宝剑“刺”一声出鞘。雪白剑光照人明眸,灿灿夺目。白落樱忍不住拿手挡于面前遮光,那白色剑光在她面前一闪而逝。张茂扣着她手腕的手一落,下一刻,白姑娘的腰肢被握到了他滚烫的手心中。   白落樱脚下一空,被张茂拽到怀里,凌空而起。   众人齐齐仰头观望,看他二人拔地起,上房顶屋脊。屋脊一排如黑色鱼鳞,张茂抽剑如水,抱着白落樱,当即旋身,剑光在两人面上浮过。他松手,白落樱趔趄向后退。退未退到绝路,见她要跌倒,夜神重新将她拉了回来。   他身子晃一下,跟着手中剑向下方屋脊倒去。白落樱连忙伸手拉他,他却是借着她的手起来,将她抱了满怀不算,还抱着她旋了一次身,两人位置在半空中快速交换。女孩身形轻盈似飘雪,被他扣于掌中,又被他放于平地。   白落樱吓得半死:“你疯了啊!”   张茂大笑:“哈哈哈!”   他豪爽道:“来!”   手一拽,重新将白落樱拉入了怀里。   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在月光下追逐,影子在屋脊上时长时短。他们手中的剑光包围着二人,青年男女的长发、衣袂飘到一起,酥酥然,像是江涛水滚,又像是天上飞雪……那般的潇洒爽直,那般的英武有力!   下方教众看懂了:“剑舞啊……夜神还会舞剑啊?”   有人凝神,不确定地问:“唔,夜神,他是、是……在调.戏我们的圣女大人么?”   众人屏息不语,神色复杂。如何不是调.戏呢?斩教教徒都知他们的圣女武艺不精,走在屋脊上摇摇晃晃。白落樱越是摇晃,越是一次次跌入张茂怀中。下方心中爱慕圣女的教众们心头冒火,看得生气不已。他们看得圣女惊呼,被带着入那场剑舞。那可恶的夜神不光舞剑,还戏弄他们圣女。   但也有人拍掌喝彩:“耍得好!夜神再耍一遍!”   屋顶上方,白落樱的脸微红,吃吃笑不住。一边是饮了酒有些醉,一边是第一次见识张茂的舞剑。他身量挺拔,肩阔腰健,武袍那般的贴身,当他目光看着她,面容赤红,别有一番俊朗韵味。   白落樱摆手:“好啦好啦,我头好晕,不要跳了。”   张茂冷着脸,不听她的话。他醉意迷离中,望着面前的姑娘,大脑自动空白。他的世界中,明亮月光下,像是幽幽静静的,下了一场雪。这雪簌簌然,半透明,是南方那种疏软的样子。这种柔光落在白姑娘身上,落在她甜美的颊畔上,落在她旋转的长发和衣裙上,落在她与自己相牵的手上……张茂心中痴痴然,在这一瞬间,有些看呆。   无论他记忆有没有恢复,无论他那失去的记忆是否在冲撞着他的思维,他看到她,都觉得她好漂亮。   让他的心,溢满了那明亮的光晕。   心随意动,饮酒后的张茂实在不羁。他心里颤抖,一念之下,丢掉了手中剑。剑沿着曲向下的屋檐叮叮咣咣地滚,骇了下方人一大跳。而张茂手心朝内,将白落樱拥于怀中。腰肢纤细的姑娘落在他手中,眨着乌黑眼眸看他。他俯下身,含住她的口舌。   白落樱:“……!!!”   下方的看客:“艹!”   他们的圣女被玷污了!   下方人吼:“张茂你干什么!”   “夜神这是喝醉了吧?”   白落樱心里惊骇,脚步向后想躲开。但她才挪了一步,就重新被横在腰上的手臂挡回他怀中。下面众目睽睽,白落樱的唇被亲吻,面颊被男人捧在手中。方寸之距,他挺直的鼻梁如尺,其上眼眸幽黑,火热地看着她。   白落樱:“唔唔唔!”   她几番躲,他不允,她便躲不掉。那么多人看着,气得哇哇大叫,张茂还在吻着她。唇舌吮入她口腔,缠住她潮湿灵动的舌尖。她牙齿咬他,他不放;她手掐他腰,他不放;她踩他脚,她还不放。   白落樱气得目中发红,从未这般受制于人。   她手打他后背,反是她被抱个满怀。男人的亲吻用力而炽烈,如滚烫岩浆当头浇下来,刺得白落樱全身发抖。下方人叫闹得厉害,还有醉醺醺的武功高手爬上了屋顶,要制止张茂亵.渎他们美丽的圣女。张茂皱眉,嫌这些人好烦。他抱起白落樱再屋脊上一踩,身影诡谲,从屋顶上跳下入寒夜,身影不见了。   叫骂的众人:“艹!”   他们才想起夜神之所以是夜神,他的轻功绝顶,他是顶级杀手,他在夜里的躲藏能力,非常人能及!   此时还不知道将他们圣女拐去了哪里!   张茂身过如梭,离开了众人视线,他心中火热不减。真正尝了怀里姑娘的甜味,他心头燥火烧得更旺。斩教的教徒们骂骂咧咧,气怒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抢走了他们的大众情人。白姑娘此时被压在一片房屋侧边的篱笆墙上,还在被压着亲吻。   白落樱手捶他肩,他纹丝不动。   他捧着她的脸,辗转亲她。唾液在口中交换,热度和晕眩感互相交换。白落樱脸气得通红,全身被扣于人怀,半点由不得她。她很生气,但生气着生气着,另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她体内生起。张茂亲得太专注,太入神。他闭着眼,睫毛颤抖,刷下一扇阴影,落在白落樱脸上。   热烈、奔放、强势!   与张茂平时表现出的冷淡截然不同。   但这都是夜神!   他迫她抬头,他追她口舌,他要求她跟上她。他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却反手在他手背上划出五条长痕。他怀里的姑娘像水一样,她不高兴地瞪他。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身体战栗,渐渐的,她抬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她闭上了眼,她沉入了他的吮吻中。   月色如霜,照在篱笆墙上,也照在靠在墙上亲吻的男女身上。   他们的身影融为一体,呼吸灼热,喘息剧烈。   白落樱的眼眸迷离,她目中含水,失神着,心中荡然。他的吻如此热烈,唇舌如此有力,他口腔中的热度和酒水的醇美,让人脑子昏沉。她搂着他的颈,他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再轻轻向下游走。他的吻从她的唇离开,落在她额上、耳上。他张口含住她的耳珠,白落樱发抖,一声轻轻的吟声从口中渗出。他身子一僵,继而更加激动。   他把她揉在怀中。   像是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髓一般用力!   白落樱:“唔……你轻点……夜郎,轻点……”   埋在她脖颈间的青年全身滚烫,他的手摸着她腰肢,从她腰间伸入,抚上她温热的肌肤。白落樱面颊绯红,睫毛轻轻颤抖。她脖颈扬起,感受他的体温像要烫伤她。他的身体硬如铁,与水做的她如此相合。她沉醉其中,她心动无比……   突然间,男人身子停住了,头还埋在她脖颈间,他鼻腔中的热风还喷在她发烫的肌肤上。身体中的燥意被点燃,怀里的姑娘身体微微发抖。但是很长时间,张茂的头埋在白落樱颈上,不动了。   白落樱声音喑哑:“夜郎?”   张茂没回答她。   她睁开了眼,抱着他的腰:“夜郎?”   张茂滚烫的呼吸平稳地吹在她耳畔上,一下又一下。   白落樱戳了戳他的腰:“夜郎!”   “哐!”   她戳得太用力了,男人被她一戳,从她怀中砰然倒地,摔在了地上。白落樱目瞪口呆,见他摔入了尘土中,正面朝天,面容潮红,闭着眼睡得格外香甜。白落樱不敢置信,她蹲下拍他的脸:“夜郎夜郎!”   她的夜郎衣袍完好,腰带不乱,武靴无尘。除了他胯.下某处耸高得不正常,他睡得多稳啊!   白落樱脸上一阵扭曲,瞬间被气红了脸。   她站起来一脚踹上他的手,骂道:“混蛋混蛋混蛋!你自己爽了就把我扔下不管了!”   “臭男人,软脚虾!”   “半途而废!一杯酒就把你放到了!混蛋男人!”   白落樱在他腰上狠狠捶了两下,却像是挠痒痒一样,晕睡过去的青年面红耳赤,眉头紧皱,却对外界完全无感知。白落樱打得自己手腕发红了,也没见人有任何不适。她噘着嘴,瞪了张茂半天,想明天早上大家酒醒了,自己和张茂今晚的壮举就传遍魔门了。   白落樱气哼哼半天,最后看着男人躺在地上不舒服的蹙眉状,她还是忍着气把他扶起来。男人的体重压到身上,白姑娘腿软得差点跌倒。她将张茂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她气喘吁吁地扶着他回房。白姑娘嘴里还在小声骂他:“死男人!一点用都没有,还要本姑娘扶你回房!”   “还叫‘夜神’,你改名叫‘一杯倒’好了。”   ……   明月浮千里,千里人相似。   已到罗象门山下的程淮等人不急着上山,反而要留在山下玩耍,想等名器大会开了,再上山也不迟。雁北程家少主不愿立刻上山,并无其他缘故,不是要追杀程勿,而是他觉得山下的世界更精彩些。   程少主和自己的一众随从泡在赌坊已经三日,杀得人眼通红,却依然不舍得出去。   谢微第一天还陪同程少主,与程少主一起见识了赌坊的一些小技巧。但翌日起,程淮还沉迷在赌坊精彩大世界中,谢微就扛不住了。赌坊中乌烟瘴气,人人杀得兴起,声势浩大……真阳派跟随谢长老的一众弟子们面色古怪,好气又好笑,没想到这程少主竟如此没见识。一个赌坊就让程少主沉迷了。   受谢微所托,真阳派弟子们先上了山,去蒋家帮忙,看名器大会需要他们提前帮哪些工作。蒋声此时已经回了家门,焦头烂额之际,真阳派的弟子们前来帮忙,蒋声对谢微感谢不已。虽然谢微还在山下陪程少主,还没上山。   当夜程淮依然没离开过赌坊一步,谢微卧躺在赌坊外的一棵苍木古树上,枕着手臂,闭着眼假寐。   青年公子睡在绿叶深处,月光浅浅,下方纵是有人走过,也发现不了树影暗处的谢微。神智飘远,思绪落入梦中,耳畔仍听得赌坊传来的程少主兴奋的吼声——   “锤子!没钱滚开!”   “给我换牌!开!”   “老子天下第一哈哈哈!”   月光穿过斑驳树枝,打在树上沉睡的青年身上。他身上罩着一层柔和的白光,那白光浮动,在他锦衣上流动,又映着他的温温面容。   谢微唇角微微含笑,想程少主真是好解决。如此对比,想来那小姑娘身边的、与程少主出自同一家门的少侠程勿,也当是好解决。这些没有出过家门、不了解江湖的小孩子,都格外好糊弄。   刚入江湖的小孩子,总是好糊弄。就像他当年一样——   梦境中,飘飘乎,光或明或暗,投入一片浓郁树林。   当时的谢微也不过十五岁,比现在的程淮还要年少些。真阳派的掌门之争落下了序幕,他的兄长凭着一副好手段成了掌门。那时谢望已经二十五,比谢微年龄要大许多。那些不服气谢望做掌门的门派长老们,动摇不了谢望,便把主意打到谢微身上。   谢微只是离开云顶山,去给一个小门派的掌门贺寿,这一路,便遇到了不少追杀。   而树林中,年少的谢微与弟子发着抖,气息奄奄,绝望地看着杀手靠近他们。就是那个时候,穿着黑红色武袍、英姿飒爽的小姑娘从林子里走出,好奇地看着他们打斗。   那小姑娘眉清目秀,面孔稚嫩青涩,她打量着他们,笑而不语。   那以后、那以后——   “多谢姑娘相救!敢问姑娘出自何门派,如何称呼?”   穿黑红色武袍的少女望着他笑。她眸子几闪,红唇一扬。她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出自何门派,我就出自何门派。你想怎么称呼我,你就怎么称呼我。”   那神秘少女加入他们,与他们一道去给那小门派掌门祝寿。她很神秘,可是她武功很高。至少谢微等一众出身名门大派的弟子,出门在外,面对追杀,还需要那神秘少女救他们。   他们在一起待了二十天。   二十个日日夜夜。   谢微领着她,一路走出那林子。那林子叫“迷雾鬼林”,谢微为了躲避追杀走入林子,据说这片林子,生者进死者出。谢微本没指望走出这里,他遇到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安静无比地跟着他。他烧火,他烤肉,他指给她林中各种奇怪的生物。他还拿着腰间的佩饰告诉她外面人如何,他一度以为这位小姑娘在野外长大,不通俗事。   因她几乎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他与她轻声:“出去后,我娶你好不好?”   她扬一下眉,还是笑着不说话。她不说话,乌黑的眼眸静静看着他,已让他心中动摇,格外灼热。   她望着他,她跟着他……然后!   谢微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捂住自己的心脏。他心跳厉害,额上渗汗,他又想到了当年那个噩梦。那既是他的美梦,也是噩梦……   事后他兄长帮他查过,说当年去过“迷雾鬼林”的,只有斩教女瑶,和圣女白落樱。   许多年,谢微总在想:她到底是谁?到底是白落樱,还是女瑶?   深夜雾重,卧于树上的谢微抬目,他目光穿梭岁月,穿越距离,他看向虚空——我的小姑娘,你容颜不改,岁月无痕。是否,你又要带着满腔阴谋,回来了呢? ☆、第40章 二更   长空明月,风吹长草。夏日夜晚空气微燥,然天穹下景物幽静,一切都笼罩在梦境中。   “要么打败我,要么臣服我。”   客栈中某间客房,程勿蜷缩着身子,他眉头紧皱,呼吸急促,手指无自觉地扣着身下的被褥。他陷入不安的梦中,那梦将他拉入火炉中一般,让他身体发烫,轻微颤抖。他在梦中醒不过来,呼吸已越来越乱。   他梦到了春日午后,戴着面具的女瑶将他压在墙头,对他所说的话。她戴着面具,他只能看到她的半个鼻子和鼻下的朱唇。那朱唇翘着,似笑非笑地戏弄着他。她的呼吸与他近距离相缠,他盯着她的唇,忽觉得似曾相识。   梦中的程勿却不及想,因他面前的那双一启一合的红唇贴了上来,含住了他的唇。   她像是浓浓燃烧的大火,吻上他,推倒他,将他压在床上。   程勿额上渗汗,他在心里疯狂道:不!不!停下来,停下来!不是这样的……当时不是这样的!   但是梦中的女瑶也如现实中一样碾压他,她勾勒着他的唇线,她用舌追逐他的呼吸。他的长发贴在颊上,他喘不上气。他推她,却推不开;他手捶床板,也只是徒劳无功。   “唔……”   浅浅的吟声在二人间传递,呼吸混于一处,魂魄也像是要融化到一起似的。   程勿头晕无比,他白着脸,心中羞耻至极。他闭上眼,无能为力下,他心中厌恶,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但紧接着,他突然听到女孩清脆撒娇的声音覆于他上方。那声音喊他:“小哥哥。”   程勿浑身大震:小腰妹妹!   他猛抬眼,梦中的女瑶变了脸,面具不见了,她眉目清和姣好,正是与程勿日日夜夜待在一起的小腰姑娘的面容。那般的青涩,那般的年少。他呆呆看她,女瑶和小腰的身形在他面前合二为一……小腰姑娘骤得弯下身,重新亲上了他。   “唔……”   又回到了青楼那天。   帘子帷帐在身后飞扬,找寻他们的正道弟子就在他们背后几步。程勿全身鸡皮疙瘩跳起,他慌张无比,而他望着怀中小姑娘含笑的眼睛,他禁不住心跳加速。他心中有一腔发泄不了的火焰,他推倒她,他不管不顾地又摸又亲又抓。他手掌贴着她清凉无汗的肌肤。   程勿喘着气:“小腰妹妹……”   他身下的姑娘,在他亲吻时,变成了女瑶那张覆着面具的脸。她散着发,面具下只露出一双红唇。她躺在他身下,冲着他挑衅地笑。程勿怔怔地松开了手,他煞白着脸往后退。面前妖女旋身坐起,倾前身子勾揽住他的脖颈。   “唔!”   她重新撞了过来,横冲直撞。她的脸再次变化,她又变成了他的小腰妹妹。   噬魂摄骨,爱不释手……   程勿出着汗,他做着旖旎的梦,这梦让他神魂荡漾,欲。仙.欲死。现实中他绝不敢做的事,在梦里皆尝了一遍。巫山云清,翻云覆雨。他涨得难受,他的呼吸频率随之加速,他又痛苦,又沉迷。这陌生的望念在深夜中纠缠着他,它或许只是成长中的必经过程,或许是他心中的魔鬼……   程勿身子一颤一僵,紧绷的肌肉忽然泄力。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头大汗地从梦里醒来,一激灵,坐了起来。   明月照在床前,少侠剧烈的呼吸仍未平缓。程勿捂着自己的心脏,他的手心也满是汗。他大脑中残留着梦境带给他的激动感觉,那张面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程勿感觉到亵裤里一片潮湿,他脸色微变,犹豫了下,伸手进被窝摸了一下。   程勿脸色顿时灰白,羞恼之色涌上脖颈。   这都是金使教给他的,男人都会有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既没有遐想,也没有自觉。他的青涩感知在某一日被触碰后,那个斑斓的、炫目的世界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门。从此后,这种事完全不由程勿控制。   程少侠深觉丢脸。   已经没法睡了,程少侠脸色青青白白红红,他偷偷摸摸地爬下床,换了干净的武裤后,干脆出了门,去后院把换下的亵裤洗了。深更半夜,他都不敢从正门出,做贼一样抱着衣物,从窗口翻下去,溜去了客栈后院。   程少侠躲在后院里吭吭哧哧地洗衣服,他神智恍惚,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姑娘让他红透了脸,梦里姑娘的颈、胸、腿在他面前一遍遍晃。程勿赶紧把那些挥去,专心想着梦里姑娘的唇。他想、他想……   程勿突然一个抬头,看到了推开门耷拉着肩走进后院的一个青年。这青年是那师徒四人中的二徒弟喻辰,喻辰打着哈欠,踢踢踏踏地溜进了后院,想去灶房找点吃的。毕竟是江湖人,白天又跟自己的师姊过了几招,身体需求强,晚上就饿了。喻辰只是没想到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后院井水边,居然坐着一个洗衣服的少侠。   喻辰一下子清醒了:“……”   程勿紧张地看着他:“……”   喻辰诧异地看着程勿,从他的脸看到他浸在皂水中的手。喻辰好歹武功不弱,尽管夜里只有月光,他却瞥一眼,就看到了那紧张兮兮的少侠洗的是什么。少侠鼻尖渗汗,面颊惨红,满是惊恐。程勿近乎发抖。   喻辰:“……”   喻辰是个厚道人,都忍不住看着程勿笑了:“遗.精啊,都是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勿:“……!”   他脸色苍白,心中羞耻的地方被喻辰一语中的,他骇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喻辰不是金使,金使若在这里,必然调侃程少侠的脸薄,喻辰却只是笑了一下,就绕过程勿,去灶房找吃的了。   程勿松了口气。   然过了一会儿,喻辰端着几个馒头堆在一起的盘子就出来了,坐到了程勿对面,探寻地看着程勿。   程勿:“……”   喻辰:“既然你有可能是我的小师弟,我关心一下你的心理问题总不为过吧?小勿,你紧张什么?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有胆子偷女人的,那你干什么这么慌?精满则溢,不是很正常的么?”   程勿:“……精满则溢?”   他又学到了一个新知识。   喻辰:“……”   程勿的无知,刷新了喻辰的认知,让喻辰哭笑不得。和喜欢左拥右抱玩女人的金使不一样,小玉楼的三个徒弟皆非常洁身自好,例如喻辰,他便从未抱过女人,对此也像是没兴趣的。金使从女人方面讲解给程勿的知识,被喻辰从人的身体构造方面补充了一番。   程勿喃喃自语:“原来精满则溢啊。”   并不是说他真的非常饥渴!   喻辰吃完了他的馒头,拍了拍程勿的肩,便准备离开。却见经过他的开解后,程勿脸色好了一些,然蹙着眉,好似陷入了另一种纠结。程勿眼睛漆黑,睫毛又长,他垂着眼睑出神思考时,实在是秀美无比,很吸引人的眼球。   喻辰脚步只是停了一下,便见程少侠挣扎一番后,仰起头看他。程勿觉得喻辰是个比较靠谱的人,他询问:“喻大哥,你有过……女人么?”   喻辰浑身一震。   女人?他真没有过!但是程勿认真地看他,程勿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小孩子就有一个漂亮的魔教妖女跟着他……喻辰一凛然,觉得自己绝不能被十几岁的小孩子比下去。   喻辰咳嗽一声:“当然有过了。”   程勿犹豫了下,继续问:“那你有……两个以上的女人过么?”   喻辰:“……”   他眼睛一抽,简直想认真研究一下程勿!十七岁的小孩子,看起来一派单纯,居然就被两个女人追过了?这世道……长得好看的少侠,真的就这么讨人喜欢?   喻辰避重就轻,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语重心长道:“程勿,你年纪尚小,可得守好精元,万不能沉迷女色啊。”   程勿脸一红。   他说:“哪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   程勿纠结道:“我是想说,如果我把两个女的认成是同一个人……我是不是太坏了?”   喻辰耳朵一动,重新坐了下来,倾听少侠的烦恼。喻辰装出老熟的样子,问起程勿在愁什么。程勿把他当经验丰富的人,又兼深更半夜只有他二人相遇,喻辰还是男的,程少侠不怕喻辰笑话自己的无知。程勿说:“就是、就是……她们两个亲我的时候,我感觉我在和同一个人亲。”   程勿手托着腮,睫毛颤抖:“真的感觉好像啊……喻大哥,到底是所有男的和所有女的亲,都觉得是一个人,还是只有我会这么觉得?”   喻辰神情复杂地看着程勿,心想:我不知道!   程勿轻声沮丧道:“还有小腰妹妹……我不敢问她,不敢跟她说话……我真的觉得好像,我感觉好乱。我到底喜欢的是谁……我是不是对那个妖女……不!一定不会的!我一定不喜欢她!可是、可是……我梦到她,她和小腰妹妹一样……”   程勿:“喻大哥,我是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   喻辰:“……”   程勿看喻辰脸微僵,疑心是自己的问题问得太乱了。程勿检讨自己后,整理斟酌了字句,问出自己最想要的经验:“我如果问小腰妹妹,我亲她的时候,和亲另一个女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不太好?”   喻辰顿时有了精神。其他问题他可能提不出建议,但这种问题正常人都知道答案:“自然不应该了。小勿,以大哥的经验看,女人都喜欢吃醋,都是祸水。人家说王不见王,你好过的两个女人,也绝对不能碰面。你绝对不能问小腰姑娘亲她的感觉!”   程勿“唔”了一声,心想果然,他肩膀微垮,看着院中空地发呆。   是不是天下的男人都三心二意呢?   程勿想到教自己走进这个江湖的话本。话本以蒋家公子蒋沂南和魔教教主白凤的爱情为原型,讲了一段情深不寿的故事。在那故事中,哪怕讲述者站在蒋沂南的角度斥责妖女纠缠不清,给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可到头来,变心的人,确实是蒋沂南啊。   蒋沂南娶了他的师妹,至今在罗象门中担任长老,地位不低;而白凤呢,再没听过她有过别的什么男人。   程勿不想变成蒋沂南那样的男人,他想喜欢一个人,就得一辈子。可是忽然有一天,程勿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他心中对小腰妹妹有好感,可是他却总记得那个戴着面具的女瑶。他到底是在乎女瑶夺走了他的第一次亲吻,还是忘不掉女瑶这个欺负他的女人……他对小腰妹妹的感情,在其中又算得上什么。他是否自欺欺人,最终误人误己。   想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烂人,程少侠眸中水光湿润,如清湖一样荡漾。   喻辰还在苦口婆心:“记住啊小勿,千万别告诉你的小腰妹妹……”   “告诉我什么?”一个感情冷淡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喻辰和程勿一同僵了下,立刻回头,看到皎皎寒月下,散着发、披着宽松衣袍的小姑娘,幽幽静静地看着他们。小姑娘脸色微白,缓缓扶着墙走进后院。她眼皮耷拉,精神看着不济。但自从相识,女瑶的状态始终也没脸蛋红润过,喻辰并没放在心上。   喻辰抬头看月亮:今夜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都不睡,在后院聚会?   反是程勿立即看出女瑶的不妥,他袖子一扬,起身去扶女瑶。他看一眼自己泡在水里的衣服,慌张一踢,把木盆踢远,再把女瑶扶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坐下。程勿蹲在女瑶面前,抓着她忽冷忽热的手腕,第一时间就运起内力送至她体内。   女瑶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忙活:“用处不大,别浪费内力了。”   程勿:“小腰妹妹,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经常发作?我要怎么才能让你好一点?”   女瑶心想,等你的武功什么时候能好到我这般地步,什么时候把我心法中残缺的部分改好了,也许我的问题就根治了。否则,不过是像我师父一样短命的命啊。想到此,女瑶心中发虚了一下,低下头,有点不太敢对上程勿清澈的眼睛。   她要程勿练跟自己一样的功法,若是她始终推演不出正确的……那她的今日,就是程勿的明日。她会害了程勿。   而想到程勿会早逝……女瑶的心竟像是被蜜蜂狠狠蛰了下,钝痛。   程勿:“小腰妹妹?”   女瑶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我的病是胎里带来的,不好说呢。不过小哥哥你怎么回事啊?我晚上疼得睡不着,说出来走走吧……你和喻大哥待在这里嘀嘀咕咕说什么?我还听到你们说我了。背后说我坏话么小哥哥?”   程勿大声:“自然不是了!我怎么会说你坏话?”   女瑶本来只是随意转个话题,但程勿这激动的反应,让她一下子注视着他了。两人对视片刻,程勿虽定定望她,内里的心思却很飘。他鼻尖上细汗淋漓,分明慌张之态。女瑶:“小哥哥……”   程勿一边努力镇定地回望女瑶,一边跟喻辰使眼色,让这位大哥赶紧走。喻辰在旁边看程勿如临大敌,他惊奇这小姑娘也没说什么,程勿怎这般不中用?他忍不住心生怜意,没仔细看程勿的眼色,他好心替程勿解围:“我们也没说什么,小腰姑娘你也莫问了。我们只是说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而已。”   女瑶诧异:“又说男人之间的话题?”   程勿:“……”   她看着程勿:“你怎么这么多男人之间的话题要说?”   程勿:“……”   女瑶想到上次程勿就跟金使扯男人话题,这次又跟喻辰说。她疑心程勿这年龄,说的次数未免太多?练武修身为主,程少侠这样……女瑶眼睛往下三滥的地方遛,程勿登时跳起瞪她:你看哪里?你说你看的是哪里?!   女瑶想了下,说:“那你们继续说吧,不必在意我。我听听你们都说些什么?”   喻辰目瞪口呆,他看女瑶这淡定的样子,第一次见识到这么不要脸的姑娘。   而程勿,程少侠他脸色白来红去,自然不肯当着小腰妹妹的面讨论什么。他更是心中羞愧,觉得自己如此肮脏,玷污了纯洁无瑕的小腰妹妹。但程勿没尴尬多久,因女瑶说完后,脸色难看,手扶住了额头。   她轻轻发抖,体内新一波的隐患又在折磨她了。   程勿立刻蹲下:“小腰妹妹我扶你回去睡吧,你别乱逛了。夜里凉,你越走越难受。我陪你,大不了、大不了……像上次一样点你睡穴。”   女瑶没来得及说话,程勿已经搂住了她的肩,心一横,将她横抱到了怀里。一旁被人忽视的喻辰眼睁睁看着那少侠对小姑娘嘘寒问暖,最后更直接抱着小姑娘走了。程勿的一颗心都在女瑶身上,他既忘了他仍在水盆里没洗完的裤子,也忘了傻站在院里的喻辰。   喻辰心口如被刀戳,他嘴角直抽:这个程勿,啧啧,眼里只看到他那小腰妹妹啊。   程勿将女瑶一路送回了屋,他始终握着她的手腕,不理会女瑶的拒绝,非要传送内力给她暖身。到了屋中床上,怀里抱着小姑娘,程勿的脚步趔趄,脸色也一时苍白。但他心中不觉后悔,因他送过去的内力是有效的。   女瑶窝在他怀中,脸靠着他的胸口,闭上了眼。她睫毛颤抖,但她努力入睡。   程勿抱着她良久,女瑶的呼吸才渐渐平稳。程勿低头,看着姑娘在月色下雪白的颊面,簌簌若雪,唇瓣嫣红。她在他怀里这么小,这么瘦,闭着眼安然的模样,让人格外心动。   程勿望着她,缓缓低下头,他呼吸沉重,唇即将贴上姑娘光洁的额头时,手腕突然被女瑶拽住。   程勿喘气:“……!”   女瑶闭着眼,口中含糊说了一句:“对了小哥哥,我忘了跟你说一句。学习我的功法,你是童子身效果最好,所以你不要有和女人共赴**的打算。我会看着你,你不能谈情,不能去睡女人,也不能用别的手段解决。谁敢诱你,我杀了她。”   她将“杀”字说的轻描淡写,她闭着眼也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而想亲她额头的程勿僵在床头,捂着自己的心脏大喘气:吓、吓死他了!   小腰妹妹是不是知道了他的龌.龊心思?她是不是听到了他和喻辰的话?   晴天五雷轰!   怎么办怎么办! ☆、第41章 一更   “谁敢诱你,我杀了她。”   夜中,女瑶睡前含糊的话如炸雷般,轰在程勿耳边。   程勿骇得不敢动作时,一把反扣住她的手。他声音变冷,急切问:“你说什么,小腰妹妹?你要杀了谁?!”   但是女瑶没有回应他。她很信赖他,曾经她说她睡着时不许程勿挨她身;但这会儿程勿就抠着她手腕跟她说话,她仍呼吸平稳,睫毛垂垂,沉入睡梦中。程勿心中焦躁,他抓着她手臂想喊醒她问个清楚,但他目光落到姑娘的脖颈上——   那里始终用高领挡着,那下面有两个已经结了痂的大血窟。   那是女瑶最近才受的重伤。   程勿喉间哽塞,他手指颤抖,面孔一瞬因沉痛而扭曲。他泪光闪烁,那点儿疑问在他口腔中消散,惨然间,他再问不下去了。程少侠捂住脸跌撞离开女瑶的房间——就算小腰妹妹这话说的太狠,太像魔教妖女,太像他们教主那种不留情面的风格……可她到底因为他的缘故受了那么重的伤。   程勿哽咽:她都没有怪他,他怎么能怪她出身魔教,自来心狠如狼呢?   程勿站在长廊上,深吸口气,暗暗将心放回心房:我要改变这一切。我不要犹豫不决,我不要害了小腰妹妹……   后院中,喻辰受不了的喊声传来:“程少侠,你这裤子还洗不洗了?天快亮了啊!”   程勿顿时一个哆嗦,从自己的坚定信念中回过神。他脸色大变,精神高度紧张。他想起了自己丢人的梦,再想起女瑶对他的警告,他慌里慌张地跳下楼,快速窜入后院。喻辰真是个好人,都这样了还记得提醒程勿少侠……   次日女瑶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新一波的隐患她熬过去了,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她坐起来,听着窗外鸟鸣声,发了一会儿懵。女瑶和程勿不一样,程勿刚进入一个武学初级阶段,需要每日练习;但武功到女瑶这地步,她很少晨练,她大多数时候,睡梦中就能自觉运转周身元气,从而练功。在落雁山上,女瑶有一张碧绿冰玉床,此床常年温凉,不伤人体,却因凉而逼得人自动运功去抗冷。她师父当年教她武功时,曾用这样的床强迫她身体适应这种时刻运功的节奏……让练武变成呼吸吃饭一样简单的事。   女瑶摸下巴,眼神向上飘:真想把这张床从落雁山上搬下来给程勿用。   但是程勿不肯做她徒弟。   这种亲传弟子的资源若是倾斜向程勿的话……日后她在黄泉下见到斩教各代教主,总是不好意思的。   所以程勿为什么不做她徒弟啊啊啊啊——   一颗收徒心始终在跳跃的女瑶下了床,她快速扎发后,便去隔壁程勿房中喊人练武。但是推开门,程勿房中一清二白,断无少侠身影。女瑶挑高了眉,心生欣慰:程小勿都知道早早起来自己练武了啊?   程勿这么乖,女瑶心中非常满意。她回到房中梳洗了一番,换上漂亮的衣服后,才下楼去买了几个包子。女瑶边啃着刚出笼的热包子,边往客栈后面的树林晃去。她耳聪目明,隔着距离就听到簌簌的树叶飘落声,想是程勿的功劳。   女瑶进入绿森树林后,没绕多久就见到了程少侠的身影。她目中亮了几分,看到树影婆娑,透明光线打在这里,周围像是一片碧绿的海洋。而在这一**漂浮的海潮中,程少侠手中持一根竹竿,身形在浪潮中穿梭,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他灵敏而仪姿美,衣袍飞扬,轻飘飘落在地上时,眉目抬起,少侠清润的眉眼中,那种生气勃勃的朝气和自得,颇让人心动。   旁边传来鼓励声:“不错,小勿的素质还是很高的!”   是师徒四人中的大师姊陶华的声音。   女瑶走入了他们视线中,不光喘着气出汗的程勿看到了她,在一边指点程勿功夫的大师姊陶华也看到了女瑶。原来陶华自觉自家功法可以和别家并存,见程勿早上练武,她禁不住跟上来教一教。现在看到女瑶出来,陶华脸刷地一红:她还记得程勿不是她的小师弟,是跟着这位小姑娘学武的呢。   陶华镇定地跟女瑶点头打招呼:做人大师姊,再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师父,脸皮当然要从一而终地厚。   比起尴尬的陶华,落了地的程勿看到小腰妹妹纤瘦的身量从绿林里走来,他眼睛亮起。他不顾满头汗,奔了过去:“小腰妹妹!”   女瑶太喜欢他这种不自觉的凑近了。第一时间看到她,第一时间眼睛发亮,第一时间跑过来靠近她,眼巴巴地望着她……女瑶眸子弯弯,她有点理解师父收徒的心态了。可能就喜欢一个人那般亲热地缠着她,一刻都离不开她,哭着喊着要和师父在一起吧?   女瑶把自己买的热乎乎的包子从油纸包中取中,掰一点给程勿吃。她怜爱道:“饿了吧小哥哥?你这么用功,我给你送饭来了。”   程勿看着她葱绿的手指纤白,夹着一片包子肉,仰着脸眼见要喂他。他喃声:“小腰妹妹你对我真好。”   女瑶笑嘻嘻:“喜欢你嘛。”   她说的这么自然,程少侠耳根红了,却没有辩解,而是含着笑,低头就要咬下去。不想陶华为讨女瑶欢心,在后面补了一句:“小勿当然想好好练武啊。他跟我说,觉得小腰姑娘可怜,人在魔教身不由己。他要好好习武,打败那个可恶的魔教教主女瑶,把他的小腰妹妹从女瑶手里救出。”   程勿红着脸:“别说了啊陶姊姊!”   他是决定自己不要三心二意,以后绝对不要再想起那个女瑶来着……但这是他心里的目标,陶姊姊怎么都说给小腰妹妹听了呢!   女瑶:“……”   程勿看女瑶眉毛似困惑地扬起,似不解他为什么有这种想法。程勿硬着头皮解释:“我是觉得小腰妹妹有点凶啦……但我知道那是那个女瑶欺负小腰妹妹的结果。女瑶太坏了,我恨她!我要把小腰妹妹从她手下救出,小腰妹妹以后不要再受那个老女人的控制了。”   而他也不能一亲小腰,就想起女瑶的吻。   他不要三心二意。   女瑶:……我讨厌程小勿动不动说我是“老女人”。   女瑶手一顿,把已经送到程勿嘴边的包子肉收了回来,塞到了自己口中。她把油纸包一拢,一个包子也不打算留给程勿了。程勿瞪大眼不可置信看她,看小腰她鼓着腮帮子吃包子,她眼睛垂下不看他了。   一口口咬着包子,面食的软香甜味在口中咀嚼,小姑娘面无表情道:“我不喜欢你背后说人坏话,不喜欢你练武是为了打败某个人,所以包子不给你吃了。”   “你怀着目的练武,我现在开始不喜欢你了。”   程勿:“……”   陶华:“……”   程勿扮起了脸,瞪着女瑶。但他再瞪,他那个头娇小的小腰妹妹也不理他了。她凶着脸的时候,哪怕稚嫩,也是很有架势的。程勿沮丧地垂下了头,郁闷地想怎么这样啊。他想讨小腰欢心,谁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她还说不喜欢他了……   程勿操起他的竹竿,化悲愤为动力,重新跃入林中,踩上树木向上高攀,开始练武。   他形容太俊,身手好看,女瑶说着不理他,眼神却还是飘了过来。陶华在一边忍不住继续指点,女瑶一听之下,目光凝住了。她喃喃自语:“奇怪……这小玉楼的武功,怎么和我们斩教的某些路子很像?”   她盯着陶华,陶姑娘高挑清瘦,腰杆笔直,专注地盯着场中的程勿……女瑶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怀疑,她忘记了吃包子,只看着陶华,陷入了深思。   ……   这边女瑶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可大可小的秘密,另一头,再过了半天后,夜神张茂才头痛欲裂地酒醒了。他坐在客栈床上,醒来的时候整个大脑发木,胀痛得厉害,浑身也没力气。   张茂沉着脸下床,给自己倒水喝,重新坐回了床上。他手撑着额头,记忆混乱,发生的事情在他的大脑中转得他很晕,时不时有一个美人笑容浮现,再时不时冒出一些类似亲啊抱啊之类的画面……张茂头痛欲裂,他呻.吟一声,只想以头撞墙去!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他两样都犯了,两样都犯了!   白落樱……他对白落樱做了什么……   “砰砰”,门敲两下后,自动推开,一张姑娘娇俏的面孔跃入了张茂眼中。张茂僵硬地看着白落樱跳了一下后,轻盈无比地从外进入他房中,还贴心地关上了门。白落樱看他那阴鸷的眼神,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噙着笑,勇敢地走过来:“你睡的时间太久了,别的弟子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留下来陪你了。我在外面听到里面有声音,知道你醒了,就过来看看。”   姑娘脸颊染飞霞,含羞带笑地垂眼看他。   张茂:“……”   她为何用这种眼神看他?!   张茂沉声:“有事么?”   白落樱:“……”   她扭过脸,用新奇的眼神打量如往常般脸若冰霜的夜神大人。酒醒后的夜神,煞气满满,再不是昨晚那个拉着她舞剑,抱着她亲她迫她的热情青年了。白落樱睁大明眸,她发现张茂一个崭新的一面了:哪怕他面上不动如山,但他有一颗躁动的心啊。   白落樱噗嗤一笑,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昨晚、昨晚……那么豪放的、热情的夜神,她还蛮喜欢的。虽然后续草草,但那是因为张茂酒量不行的缘故。她现在不怪他了。   白姑娘坐到张茂床头,她垂着头,露一段修长脖颈给他看。   张茂盯着白落樱发呆:白姑娘……还是这么好看。他怎么就有这么好看的情人呢……白姑娘有时候漂亮得让他很憋屈,他心里动了又动,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昨夜,昨夜……   白落樱低着眼,手指转着自己散下的一绺长发。她看着自己的脚尖,被张茂目不转睛地看着,脸颊更红了。白落樱娇滴滴道:“昨晚的你,我是很喜欢的。”   她的潜台词时,我喜欢那个样子的你,我觉得我们的感情可以升温了。   张茂:昨晚?昨晚的他是什么样子?她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   张茂半天没回应,白落樱娇羞不下去了,她抬头,眨巴着眼睛看张茂。好半晌,两人面面相觑,死寂无声。僵硬地对视了半天,张茂才意识到白落樱在等什么。张茂慢慢的,迟钝的,给出白落樱一句:“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白落樱:“……你!”   她气得脸更红了,刷地跳起来,伸出食指颤抖地指着张茂。张茂那粗到极致的神经,那刚硬的风格,和她这样自小被宠着长大的女孩子希冀的一点都不一样。   他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张茂愕然,蓦地从床上坐起:“白落樱!”   白圣女恨恨剜他一眼,转身跑出去了。她来去一阵风,在他这里都没坐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人就消失了。张茂追了两句,头疼让他停下来。等他好一些了,他还在纳闷:她在不高兴什么?   为什么相谈甚欢,她就虎着脸走了呢?   相谈甚欢,倒真是一个夜神独自的感觉。他觉得跟白落樱说话就很高兴了……白落樱别过脸,宁可跟自己俘下的两个魔教叛徒,任毅和陆嘉说话,也不想在张茂那里自讨无趣了。   但无论两人怎么样别扭,时间也不能再拖了。他们必须马上赶路,好赶上名器大会的时间。   罗象门好不容易混入了他们斩教的高手,会传递名器大会的消息给他们。这样的好机会,如何能错过?   斩教的、魔门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圣女何以这般有自信,觉得他们的内人一定能混入罗象门,不被罗象门发现。白落樱怕走漏风声,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想办法混入罗象门的内线,是他们斩教赫赫有名的四使之一,金使龙闭月——   金使早早与圣女打过招呼,他听教主的命令进入罗象门,罗象门和名器大会的情况,金使自然会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   当教主和圣女、斩教其他教徒都在赶往罗象门时,金使在这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了。他杀了一个中等地位的罗象门弟子,乔装打扮后混入罗象门,到处刺探情况。既然是名器大会,那么各大排名高的武器都会在大会上亮相,罗象门早早就会开始准备。   金使对他们正道的这种给武器排名的大会不感兴趣,他只想找到他们教主的武器——九转伏神鞭。   但是真奇怪,蒋声已经回了门派,名器大会的流程每天都在递进,金使甚至有一次混到了蒋声身边。可是金使见了许多武器的名册,他却始终没见到“九转伏神鞭”。   九转伏神鞭到底被蒋声藏到了哪里?   金使摸下巴:名器大会既然是针对他们斩教的,那九转伏神鞭当然会亮相。只有斩教教主的武器被四大门派的人拿到手,才能最好地羞辱斩教。   随着大会的日子越来越接近,金使也越来越着急。白天听到蒋声说药宗的人、真阳派的人都已经到了罗象门,金使更加感到时间紧张。晚上,金使硬下心肠,换上一身夜行衣,用口罩罩住面。不管如何,他都要再把罗象门细细闯一遍!一定要把“九转伏神鞭”拿回来。   罗象门布置森严,因为名器大会临近,夜里的梭巡看守更是严谨。弟子们不断行走,举着灯笼,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处。金使伏在树顶,他在树上等候,额上慢慢渗汗。他算计着下面人换班的时间,抬头看月亮:等新一拨换班,趁着这个流程,他就能下去了。   咚、咚、咚……   时间慢慢游走,下面的弟子队形没有发生变化。   金使脸色微变:他们改变了梭巡的时辰?   金使沉默半天,还是决定碰一下运气。他从高处跃下,身形极快,尽量在夜色深重的角落里穿梭。金使武功高,大部分弟子发现不了。他运用自己精妙的武功进入一个个屋子,再出来。外头搜寻的弟子,几乎发现不了一阵风似的飘过的人。   金使慢慢放心。   然就在这个时候,异变突生!   金使小心地关上一扇放置武器的门,转过头,迎面看到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在弟子们的跟随下走来。蒋声冰着脸,皱着眉听弟子们汇报情况。蒋声耳朵一动,听到“咔擦”一声细微声音,他冷不丁抬目,目光如电,与躲在房后角落里的金使四目对上。   金使:“……!”   艹,这个小子!   蒋声一巴掌扇向身后喋喋不休跟他汇报无用情况的弟子:“你们做什么吃的?魔教人混进来了!快抓!”   当即,蒋声凌空跃来,亲自来追杀。弟子们发愣后,跟在蒋师兄身后,看到了那个黑衣人的背影。他们凛然,连忙发出信号,让更多的人来搜寻。刹那时间,罗象门中夜里的灯烛全都点亮,无数弟子奔了出来,随蒋声一同追拿贼人。   药宗的弟子们被喊醒,真阳派的弟子揉着惺忪睡眼也出来了,朝剑门的院子开了门……   满夜灯如游火,从四面八方,向金使逼近!   金使发抖,他慌张逃跑,幸亏提前来这里几天,他对罗象门的地形还算熟悉。身后的蒋声对他紧追不放,看那贼人熟门熟路地翻墙掀顶,蒋声气得倒仰:“原来这贼人混入我罗象门已经这么久了!”   “一个个都在干什么!贼人把地形都摸熟了!”   金使苦笑,他还受着伤呢,后面追他的那个蒋声当真难缠,大有追不上不罢休的意思。四面的脚步声洪涛滚浪一样让人惊惶,金使被他们逼得逃跑路越来越窄。最后没办法,眼看前面一个幽静院子无人点灯,也无人从里出来。金使腾地翻墙,跃入了这个院中。   远远追上来的蒋声蓦地停步,看向这个院落。夏日蝉声急促,此处院落却格外宁静,飞花落叶轻轻飘过,与天上的明月交映,流水一样缓缓而去。身后的弟子们脚步声跟上,他们的脸色与蒋声脸色一样。   他们看向脸色凝重的蒋声。   听他们的大师兄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父亲的院子……我亲自去敲门。”   蒋家在山上有自己的别院,但自从蒋声母亲过世后,他父亲悲痛欲绝,心如死灰。蒋声父亲搬回了罗象门住,关上了院子门。蒋声的父亲蒋沂南占着罗象门长老中的一个名额,但平常,蒋沂南很少出来见客。大部分时候,都是蒋声代替父亲处事。   蒋声上前,扣住了门环,砰砰敲响。   金使已经入了院中,院中无人,只有一间房舍点着灯。金使心中犹疑,身后追来的弟子没有直接进来,而是选择叩门,让他猜测这里主人在罗象门中当很有地位。金使沉吟了下,他若是不在这个院子里找机会,说不定今晚就逃不出蒋声的手心了。   金使纵上,跳上屋顶,掀开一块瓦片后,看到下方灯火通明,隐约听到声音低微的曲声。他屏住气息,从房顶跳下,跃入了这个房中。他一进入屋中,就跳向光线暗的角落里,提防前方可能迎来的打斗。   然过了很久,只有曲声,没有高手发现他进来了。   这对于罗象门中能单开一院的门中高手来说,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   金使更加警惕了,他看到帷帐纷扬,其后人影跃动。他一步步走前,手指始终按在袖中匕首上。一步步上前,视线越来越清晰,帷帐后坐着的人,在金使眼中越来越看得分明。帘子如纱一般纷扬,榻上卧躺着一个人,榻外帷帐中,坐着几个歌女。   歌女们弹唱着小曲,曲声婉婉,悠扬清脆,自有一段缱绻缠绵之美。   金使站在帷帐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卧榻上闭眼似睡的男人——   面如冠玉,宽衣散发,眉眼秀致,当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他眉眼不抬,手指搭在曲着的膝上,听着小曲呢喃,对金使的到来完全没反应。他好似极为疲惫,一点儿不想动弹,而他这种恰到好处的慵懒,让他的气质格外优雅,呈一种优雅的致命吸引感。世间女子,当很少人挡得住他这样的男子。   金使盯着他,眼色转阴冷,手握紧了匕首:这个人,还真是和外面敲门的、笔直如剑的蒋声完全不同啊。   而谁又能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斩教的教主白凤早已入土,蒋沂南却还活得好好的。不光活得风光,还有心情听小曲!   那小曲幽幽唱着婉转之调: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第42章 二更   纱帐轻软,如梦似雾。火光照着帐子中间地段,蒋沂南卧在帐外,他的身后,是一个摆满了书籍的架子。架子浓长的阴影罩着睡在卧榻上闭眼的俊美男人,从他脚下起,地上氆毯一路沿着帷帐,向屋外延伸。光影交错下,忽闻得屋中烧着熏香。那香气浓郁,烟气和歌声混在一起,让此处显得几多虚幻,不真实。   “若是……若是……”   歌女们嗓音柔和,唱出的小曲之调绵软清甜,让金使恍了一下神,思绪飘远。他想到了关外的关道重重,萧瑟秋风,冬日严寒。关外大河水日夜不停,从北向南流向大海。黄昏下,金河发着光,关外儿女们坐在城墙下,望着牛羊成群。这小曲……他也听过。他是关外人,这首曲名唤《若是》,自小长在关外的魔门人士,多多少少都会听过、学过这首小曲。蒋沂南竟也会……哼。   但金使只是恍了一下,重新眯眼,火光照明他眼中的锐色:因他看到,蒋沂南所卧榻上,他的手边,抬手可触的卧榻扶手上,搭着一根银金色的长鞭。长鞭上血腥味重,金银色的光拖着鞭身流转,纹理分明,若天上的电光环绕。   “九转伏神鞭”。   斩教历代教主的武器,竟在蒋沂南这里!   如此良机,若是错过,还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   金使当即不再犹豫,不再顾忌某人的武力。他从帐外自己藏身的角落里飞出,从后扑出,眼睛紧盯蒋沂南手边的那根长鞭。他目标明确,只要“九转伏神鞭”。过了这么多年,蒋沂南这老不死的武功精进几何他一无所知,金使并不想在这时候和蒋沂南对上。   然高手过招,呼吸之顿。   男人懒洋洋地卧于榻上,看似对周围环境全不提防,但身后厉风袭来,他散在颊上的青黑发丝,轻轻向上飘了一下。好似沉睡的蒋沂南忽而睁眼而动!他手向身后擒拿,庞大的内力与身后袭来的金使对撞。金使身子就地一缩,借翻滚躲过蒋沂南的杀招。金使向前再纵,身子到卧榻边,抬手去抓那根长鞭。   鞭子的另一头,被蒋沂南握住。   蒋沂南随手一甩,连着长鞭,他将金使一下子推出去。   屋中曲声骤停,歌女们掩住喉咙发出一声声惊叫声。她们手里抱着的琵琶、古琴、长箫,乒乒乓乓,全都摔了地,发出“砰”的金玉撞击声。而屋中若起龙卷大风,寒意吹起帐帘,那安然卧于榻上的男人手抓着长鞭,凌然而至,掌力破金倒玉,催向金使。   金使“哐”一声重摔到门上。   他闷哼一声,背靠着门。幸得他穿了夜行衣伪装,哪怕唇吐了血,外人也看不到。金使肺叶被蒋沂南一掌便伤,正统而庞大的中原武学汇于一掌,金使只扣着他手里这头的“九转伏神鞭”,无论如何也不松。   歌女们:“啊啊啊啊!”   蒋沂南眼神冷淡地瞥过去,歌女们眼中露惊恐之色,捂着嘴齐摇头,纷纷闭上了嘴。   而蒋沂南握着长鞭这一头,他走过帷帐,长衣扬起,他的面容在灯火下看更是清如白云黑水般。那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眸清黑,向上扬起时,勾起一波惊心动魄般惊艳的弧光。   蒋沂南与这个想要偷鞭的黑衣人对视。   戴着面罩的黑衣人嗤笑:“嘿,蒋沂南。原来是假公济私。说着开名器大会,你倒是运用这职务之便,大会还没开始,就让你儿子把‘九转伏神鞭’送到你面前了。怎么,人都死了,你还要靠一根鞭子怀念?”   金使嘲讽他:“九转伏神鞭可不是白凤的专属武器!白凤只是九转伏神鞭的其中一代主人而已。”   立在屋中央的男人打量着靠在门上的金使。蒋沂南扬眉,勾起唇,轻轻笑了一下:“哦,魔门人?斩教人?罗象门这般不中用,不小心把魔门的人放进来了?”   金使:“……”   蒋沂南这种语气,听在他这个魔道人耳中,实在奇怪——这语气,太不像正道人的口吻了。   “砰砰砰!”   “快!跟上!”   院中的砸门声、脚步声纷至沓来,金使身子一凛,想要逃走。但他跨步才挪,蒋沂南身形一动立刻跟上,将他的路堵得死死的。金使吞下口中血,他的手用力,继续与蒋沂南角逐“九转伏神鞭”的归属权。他的内力发出,对方毫不相让。鞭子的另一头绑在蒋沂南手中,蒋沂南侧目,向门的方向看去。   门被敲响,门外罗象门大弟子蒋声的声音很急切:“父亲,有贼人闯入了罗象门!您这里有发现贼人么?”   金使大惊,脸色变寒,手中更加用力。   蒋沂南紧紧扣着鞭子的另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金使。金使心里暗惊,没想到这个男人多少年不出现在江湖上,他的武功已经练到了自己动摇不得的地步。蒋沂南手上内力再向外一震,沿着鞭身内力一层层震去,鞭身光华流离,金使握着鞭子的手抖动战栗。   而蒋沂南则闲闲地跟门外答:“贼人?我不曾见到。你去别的地方找找吧,若是有人来我这里,我会通知你的。”   门外半晌无声。   蒋沂南唇角的笑加深:“怎么,你是信不过为父的武力,还是信不过为父的为人呢?”   门外青年的呼吸声瞬间杂乱。   过了半刻,才听到蒋声压抑的声音:“……我知道了,父亲。那您好好休息,若发现贼人,还请父亲告知孩儿一声。父亲……半夜听曲终是伤身,请父亲保重身体。”   蒋沂南没说话,他的眼睛与戴着面纱覆脸的人对视。屋外的人,不放在他眼中。   很快,外头的脚步声远去,落在两个武功高手耳中,都听得屋外是蒋声带着弟子离去。不管弟子们服是不服,这扇门,他们到底没有推开。金使心中惊疑,不解他们罗象门这是搞什么,父子之间怎么这么奇怪。但蒋声的脚步声一远,顾忌少一分后,金使当即跃起冲撞向蒋沂南,想趁蒋沂南分神之际逃走!   “砰——!”   他被蒋沂南甩出去,砸到地上。蒋沂南追上,两人身影缠在一起,飞快过招。手中长鞭被他们始终抓在手中,一地桌椅榻架都被这两人的打斗掀起。歌女们吓得抱着柱子不敢动,她们蹲下躲到墙头,眼睁睁看着屋中器物全都飞了起来,她们的主人蒋沂南跃上半空,身形如龙过水,龙须翘飞,气势何等骇然!   九转伏神鞭到底是斩教几代教主的武器,据传材质取自天外,被两大高手这般夹击,都没有毁去。   蒋沂南的武功明显胜过金使,金使之前又受了伤。两人过了不到百招,金使被打得砸到那摆满书籍的架子上。蒋沂南再次追近,金使艰辛躲避。他背靠着架子,不知触发了哪里的按钮,下面地砖噗噗作响。金使心里一惊,才要跳起,但已经来不及,一整个书架,包围着金使,向地砖空了的地下砸去。   人和架子、书籍一同被甩下去。金使目中一凝,身子在无处可着时攀着鞭子向上一滑,他另一手从怀中飞出一盘银针。蒋沂南为躲避银针,身向后飞斜时手中松了,那“九转伏神鞭”便如蛇一样从蒋沂南手中滑出,飞入了金使手里。金银色的长鞭跟着金使,一道摔下了地面。   而瞬息后,按钮重启,地砖方位一换,地上破开的大洞已经消失。除了没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书架,人再看不出这下面竟是个地道。   蒋沂南立在空地上,幽幽望着地面出神。他目中清清淡淡,好似对“九转伏神鞭”的离开、金使的坠落分外不关心。他出了一会儿神后,回头瞥一眼屋中吓得发抖的歌女们:“把这里打扫清理干净,重新弄个书架回来。若是被人发现了,你们就去死吧。”   歌女们含着泪点头:“谢、谢……谢主人不杀之恩。”   圆月悬空,屋中歌声停止,长老院中始终没传来动静,等在院外的蒋声等弟子们,呼吸越来越重。他们悄悄去看大师兄蒋声的脸色,蒋声沉默半天后,勉强道:“包围这里,如果那贼人出来了,就把他一网打尽。如果他始终没出来……”   众人出了汗:如果始终没出来,不正是说蒋长老包庇那贼人么?这,就需要掌门定夺了吧。   蒋声咬牙:“名器大会将至,不能有丝毫意外。掌门辛劳,如无大事不可去烦他。除非我父亲真的闹出什么来……不然都不要乱来。”   蒋声大师兄的威名还是在的。罗象门其他门派支援的弟子们赶到,看到蒋声黑着脸离开,而问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罗象门的弟子们打着哈哈,当然不会让别的门派看自家笑话。   立在寒夜中,药宗因为战力弱,大战向来与她们没太多关系。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带领弟子们慢慢赶到,看到的便是蒋声沉着脸离开的身影。那青年满面沉色,额上青筋直跳,手心攒着,可见心中之火大……   药宗的弟子们交头接耳:“看来这罗象门的内部,也不够团结啊。”   她们的宗主罗起秀长衣博带,冰清玉洁,如清月般高贵出尘。罗起秀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却因整个宗门的事压在她一人身上,让她常年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失去了这个年龄女子该有的活泼感。   罗起秀深深望一眼紧闭大门的院落,再看眼蒋声的背影。她唇向上扬了下:“蒋沂南……你们且看着吧,这位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多年的蒋公子,被罗象门雪藏了十多年的曾经天下第一美……他身上,还不知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宗主,那我们?”   罗起秀:“我们不必做什么。看着吧,名器大会……当会很精彩。”   罗起秀垂眸,转身离去。她长裙飘飘,走在风中,冰雪一样高邈、明月般皎洁,引得身后各大门派来罗象门做客的弟子们窃窃私语。他们小声讨论药宗这位女宗主的年轻,貌美。现在江湖人新一代天之骄子们辈出,女瑶不提,蒋声、谢微等人在江湖中大放异彩,江湖当迎来新一代的鼎盛……   而罗起秀背影娉婷,她想着,很多年前,她师父还活着的时候跟她说过的,那时候,蒋沂南当是天下第一让人追捧的公子。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罗起秀唇角含笑:谁能想得到,曾经天下第一的公子,如今把自己关在一个偏远的院子里养老。真是有趣。   这个时候,外界都在讨论着罗象门混入的这个贼人是怎么回事,蒋沂南到底有没有见到贼人。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名器大会在即,蒋沂南之后没有出院子,那个贼人也始终没从院子里逃出来。毕竟除了蒋声,谁也没跟那个贼人打过交道。等谢微领着雁北程家少主程淮上山的时候,罗象门中已经没人再讨论那个贼人了。   而贼人,金使龙闭月,他咳嗽着醒来的时候,被厚厚的一堆书压着。握紧手里的九转伏神鞭,金使松口气,所幸最该拿到的东西他拿到了。金使这才有心情四处张望,看他是在哪里——他身处一段乌黑地道中,听到周围滴答滴答的水声。出门在外,火折子乃必要之物。金使满头大汗,一把扯下自己罩住口鼻的面纱,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火。   他随手扔开身上的书籍,一众书籍摊开后居然大都无字,是一片空白。金使真是纳闷,蒋沂南他没毛病吧,收这么一堆“无字书”摆在书架上?推开小山堆的书籍,他伸手可触的一本书,打开的一页上写着“小玉楼”三个字,但金使一眼瞥过,把书扔了——小玉楼?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他举着火折子照亮四面,一照之下差点神飞魄散,吓得把手里火折子扔掉——   一具靠坐在墙壁前的骷髅架子,白惨惨的,和他面面相觑。   金使:“……!!!”   蒋沂南有病么?!他在自家地道里放一个骷髅架子啊! ☆、第43章 一更   蒋沂南这个人,当年和他们教主一场爱谈得那般轰烈,以至于市坊禁了再禁,至今都还流传着他二人最风华时候的话本。   女瑶那时幼小,她被白凤带回斩教的时候,正是白凤情伤之后,感于自己寿命不多、要留下后人之际。那时,白凤和蒋沂南轰轰烈烈的爱情早已结束,白凤在落雁山常年闭关,女瑶被师父严厉教武,圣女白落樱还只是一个刚刚出生只知道哭泣的小婴儿。反是当时已经十几岁的金使,他眼睁睁经历过白凤和蒋沂南的爱情。   正是经历过,龙闭月才对蒋沂南、蒋家、罗象门这般痛恨!   说得多么大义凛然,到头来目的不过是为了让白凤坠情河、生心魔,从而瓦解斩教。正道的主意自然没有成功,多亏他们的教主大人白凤及时止损,没有全身葬在那场情爱中。然就是这般,白凤也拖着伤重体虚之体,拧着那口气,生了白落樱。   而之后,正道和魔门在白凤死前半年,还有过一场大战。胆小鬼蒋沂南,却到那时候都没出现过。正道筹谋在多年后到底有了结果,白凤心魔终生,临死前,她打入关内,想要见蒋沂南一面……然白凤和蒋沂南见的最后一面,不过是蒋沂南大婚时,白凤去大闹罗象门,之后败归。   时间过去了多少年……漫长的岁月,让女瑶从跟在师父身后哭着追喊的小丫头,长成了引领魔门一脉的斩教教主。   白凤已经死了,蒋沂南还活着。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公子,让魔教教主只听他名字就心生悸动的男人,他老了后,慵懒优雅,还是如罂粟般吸引着女人……他和白凤最后一面之后,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年。金使再一次见到蒋沂南,是在罗象门中一处偏远的院落。蒋沂南房中地下有一段地道,活生生将金使葬了进去。   在黑暗的地道中,金使捂着嘴掩住咳嗽,他伤上加伤,这时脸色惨灰,形容枯槁。他不敢大声咳嗽,怕呼吸加重,怕这里的空气不够用。凭金使的功力,他已发觉这地道似是封闭的,假以时日,如果蒋沂南不再打开暗道,只消两日,金使就会窒息死于此。   金使哼了一声:蒋沂南小看他!   金使驼着背,推开砸了自己一身的空白书籍,拿火折子凑近去照那架骷髅。火光森森,照着凹凸不平的土墙,土墙斑驳,骷髅架子靠墙而坐,长发干枯,一堆绫罗绸缎。绫罗绸缎未腐朽,但尸.臭味经久不散。金使盯着虽然凹凸却没有血迹的土墙面……若人是窒息而死,定会留下痕迹,这架骷髅,分明是已死后,被带进这里的。   金使握着手中的金银色长鞭,心中一凛:这骷髅……莫非这蒋沂南疯了,把他们前教主白凤的尸首从落雁山上挖了出来?不、不至于吧?!   金使被自己所想象的蒋沂南吓得向后退,他踩到地上的绫罗,差点被绊倒。金使手中的火折子晃了一下,擦过半壁墙,在骷髅上划过。金使忽然目中一凝,将火把举近,照向那骷髅。他蹲下来,在骷髅上看到好些鞭痕、刀痕。骷髅的骨架色泽,也显得发黑……   用过毒,有过刀剑砍伤,还有……   “九转伏神鞭”打下后,对人体的伤害直接深至骨髓,这具骷髅加上的鞭痕……金使定定看着:莫非是“九转伏神鞭”的功劳?   这、这绝不会是他们的前教主白凤!   金使一下子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想蒋沂南就算不是人,就算阴险狡诈,但蒋沂南也不至于大老远地把白凤的尸体挖出来后鞭尸。到底是旧爱,他不至于疯到那个地步。蒋沂南若是真疯到了那个地步……他敢鞭斩教前教主的尸,整个斩教都不会饶他!   那么不是白凤,这尸体又会是谁的?   金使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他嗤了一声,他哪里有心思想蒋沂南的事。金使把火把举高,他从自己怀里开始掏铁骨爪。铁骨爪一甩而出,攀上土墙高处,金使借力而跃,爬上墙壁。他耳贴墙,听滴答滴答水流的声音,判断自己可以选择哪个方向逃生。   金使运气于掌,掌屈成爪,在墙上一划,一片黄土哗哗落地,被他划开了一长道痕迹。   金使满意无比。   蒋沂南若是关别的人进来,别的人会窒息而亡,金使却绝不会。金使的一身功夫皆在手上,他学的鹰爪功,一手功夫在手,哪怕蒋沂南把他关在一个封闭的暗道,他也能硬生生挖出一片天地,逃出这里。   金使暗叹:就是可惜了,这几日外面收不到我的消息,可能以为我已经死在罗象门中了。这个蒋沂南恐有大谋……等我出去后就与教主联系!教主深谋大略,武艺出众,比前教主白凤更厉害,蒋沂南哪里是我教主的对手……   就是,教主那武功缺陷太大,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哎。   金使被困在蒋沂南屋下的暗道中,各方斩教人士已从四面八方,悄悄进入罗象门所在地段。白落樱那边更是已过沃水,只需行三日,便能到山下。越靠近罗象门,白落樱所抓的两个俘虏,任毅和陆嘉就越不安。   两个人求圣女道:“那四大门派,好歹跟我们兄弟打过交道。蒋声认识我们两个啊……圣女大人把我们带进去,蒋声要是杀了我们两个……”   白落樱:“不该杀么?现在留你们一命就是让你们报恩!杀了也活该!”   二人大哭:“我们兄弟有别的用处的!我们虽然奉我们教主之命,但我们没什么本事啊,就是传传话而已,我们连人都杀不了……圣女大人对付我们青莲教去嘛。”   白落樱笑嘻嘻:“你们教太小了,不说我们教主懒得搭理,我都不想理你们跳梁小丑。”   任毅和陆嘉:“大人呜呜呜……哎哟!谁打我!”   “圣女大人小心!有人偷袭我们!”   白落樱骑在马上,手中抓着绳索,绳索另一头拴着任毅和陆嘉两个难兄难弟。两个小喽啰一路紧跟着马,走在白落樱身后,还陪白姑娘聊天。两人拼尽力气耍猴,脑后突然噗噗两下,被什么砸得一痛。   小喽啰们大怒:谁打我?谁敢当着斩教圣女的面打我?打狗不看主人么?!   他们紧张兮兮地扭头,害得白落樱被吓一跳,也跟着他们回头——他们看到身后另一匹棕色大马上,张茂冷目而望,放下了手。他的手上戴着铁指虎,脆脆两声,针从指虎中飞出,打上前面两个与白落樱聊得热火朝天的小喽啰脑袋上。   喽啰们看到是夜神的脸,当即赔笑,转过头去,继续和白姑娘聊天。   二人:“圣女大人,别让我们上山啊,我们用处多多。我们以后不跟着青莲教了,我们跟着斩教办事……哎哟!哎哟!”   白落樱回头,看到张茂抬着手,手上铁指虎闪着寒光。   任毅和陆嘉敢怒不敢言,二人热泪盈盈地看向圣女:大人,夜神他虐待俘虏啊!您一和我们说话夜神就打我们!   张茂冷冰冰:“着急赶路,不要废话。”   白落樱冲他哼了一声,撇过脸:死男人,事真多。他自己一个闷葫芦,还不许旁人跟她说话啦,讨厌!   但是一路上,张茂就顶着这么张黑脸跟他们同行。两个小喽啰看得出,白圣女和夜神大人之间吵了架,谁都不理谁,却苦了他们中间人。白姑娘不说话,张茂他想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踟蹰来去,谁跟白落樱说话,张茂他就站在阴暗处,拿指虎扫人。   最容易中招的,就是任毅和陆嘉两个无辜路人了!   但夜神不知悔改。   到了午间休息,几人下马,张茂自觉去生火。张茂积极地牵过马,搬来树枝,打下鸟禽,他知道自己大概哪里出了错,让白落樱对他摆脸。夜神是个实干的人,他闷不吭声地干活,想安排好一切,白姑娘能够明白他的苦心。   但好不容易生好火、累得要死要活的张茂听到旁边的笑声,他一扭头,看到任毅和陆嘉蹲在白落樱脚边。两个小喽啰不知道说了什么俏皮话,将白落樱逗得捂嘴笑,拍他们两个的肩。白姑娘容貌甚美,世间少有,她身上全无魔教妖女的阴狠气,反而优雅高贵,像是出身名门的大家小姐一般。   姑娘笑起来,春水澜澜,万物将生。   偏这笑不是对着张茂,是对着两个喽啰……张茂心中甚是不爽,他又抬起了手,将铁指虎对上了两个人。   “哎呦!哎哟!”   两声惨叫声后,白落樱蓦地抬目看来,张茂若无其事地移开眼。但这一次,白落樱没有饶他。姑娘沉着脸走过来,夜神张茂凛然而坐,背脊挺直。白落樱几步走到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张茂心想:不管她说什么,我拒不承认!   白落樱眼睑低垂,清风剪过:“喂,喜欢我就说啊,不想我跟别人说话就说啊。你再打任毅和陆嘉,还没到罗象门,他们就要牺牲了。”   张茂:“……”   他镇定地坐着,但脖颈,一下子红透了。 ☆、第44章 二更   白落樱满腔抱怨——想她哪里是给自己找了个情人呢,她是给自己找了个大爷。   以前她在落雁山时,上下两任教主都宠着她,将她养得娇美人甜,是斩教上下教众心中的仙子。离开落雁山后,白落樱实在打不过张茂,只好委曲求全,给自己认了个情人。她没好好学过武,她和张茂在一起天天胆战心惊——怕张茂恢复记忆,怕张茂恢复记忆后就要杀她。   白姑娘弯下腰,柔软芳香的长发发尾拂过青年面孔,让青年整张面孔红如烤虾:“夜神大人,如果你真觉得我们不合适,那我们不如……”   张茂立即:“对不起。”   白落樱:“……?”   她讶然扬眉,看面前男人腰板挺直,眉毛都没动一下,就给她来了这么一句。白落樱默了一下,戳他硬邦邦的肩:“你哪儿对不起我了?”   张茂不知道,但是张茂很认真:“你不高兴,总是我惹了你。虽然我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但一定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   白落樱望着他英俊的面孔,他抬目,与她目光对上。白落樱心中一荡,忽然想到了那晚他抱着她强迫她、索吻的强势样。白落樱睫毛颤了颤,她捂住半张脸,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怪你啦。”   张茂看她如此甜美,心中大动。他这位情人,身娇体软,性格纯真,让他手指发痒。   张茂声音粗哑,刚硬如胁迫:“那能牵下手么?”   白落樱跺脚。   牵手牵手,他就知道牵手!   白落樱把手往后一背:“不行。”   张茂愣一下后,没吭气,眼中神色微失落。他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娇美的姑娘都弯下腰与他说话了,他还笔直地看着前方,不知要看向哪里去。白落樱等了半天,发现自己真是高估夜神了。她暗示再暗示,矫情再矫情,但夜神独身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缘故的。   白姑娘只好上前,在张茂诧异下,往他怀里一滚。张茂满心惊骇,温香软玉骤然扑了过来,他愣愣地张开手臂接了满怀。白姑娘已经坐到了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脖颈,笑盈盈地抬下巴看他:“不给你牵手。但可以给你亲亲抱抱。”   夜神:“……”   他满心惊喜!还能这样!   还能这样!   另一旁蹲着的俘虏任毅和陆嘉二人捂着眼,简直没眼看那两人的甜蜜。他们光听到白圣女的笑声,都没听到夜神怎么说话。真是纳闷,闷成这样的夜神,一板一眼,整日不是揍他们就是准备揍他们,和白圣女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就这样,都能拐到白姑娘这样的美人啊?   老天不仁啊。   白落樱则坐在夜神僵硬却发紧的拥抱中,搂住他脖颈笑。他一方面无措,一方面却知道紧紧抱着她不舍得放开。白落樱拂开他脸颊边贴着的发丝,红唇凑到他耳边,她声音小小地诉说自己的请求:“我不喜欢你冷冰冰的,我喜欢你那晚的热情……”   张茂:“唔。”   他努力回忆:他是怎么热情的?   无奈他大脑空白,想到那晚,就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涌出来,让他头骤痛。他的额头一抽一抽,那些失去的记忆片段和饮酒后断片的记忆凑在一起打架,打得张茂脸色难看……白落樱抬头,张茂立即抱紧她。   他保证:“我会的,我会的。”   白落樱横他一眼:你会什么呀?   但她抱着他脖颈,任他十指掐扣着她柔软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护在怀中。白落樱亲一亲他的脸蛋,他就快速慌张却装淡定地红着脸。白姑娘心里觉得有趣,她从来被人捧着,还没遇到过这种满身煞气、想对她好、却不知道怎么对她好的人。   美丽的白落樱,从出生起,先被母亲白凤疼爱,后被她的师姊女瑶宠着。母亲和师姊前后给她营造出无忧无虑的生长环境,她不必练武,不必关心江湖大事,不必考虑正邪之分。连她生平第一次动情,碰上的也是张茂这样正邪不定、随时可变立场的人。   白落樱依偎在情郎怀中,望向罗象门的方向。她想的仍然是:先闯名器大会救人;再去洛阳和朝廷大人物联络。   其他事,她尚不知,也不关心。   她此时最担忧的,也不过是金使的消息已经两日没送出来了,莫非金使已经遇难?   ……   大夜将落,天边鱼肚白清光俯罩大地。鸟鸣声啾啾,客栈后院中,女瑶立在水井边,一只鸽子从她手中飞出,拍震翅膀冲上苍穹。她眸子幽黑,盯着夜空。女瑶也得知了金使失踪的消息,她沉眉,想着这件事,和自己发现的小玉楼秘密,是否会有联系。   在寒风中站了半天,倏而,女瑶耳朵一动,侧过头,看到后院门口进来身量瘦长的少侠。少侠隽秀美姿,抬着清明眼眸看她,他的眼神分明几个大字——让我抓到你了吧?哦哦哦,你又在和斩教坏人们联系。   他的眼神实在可爱,还没有威胁性,女瑶被逗得噗嗤乐。   她又板起脸:“我跟魔教人联系怎么了?我救我的同僚们,还碍着你了啊小哥哥?帮助朋友难道不对么?”   程勿脸被她说的一红。   他那副正直的“抓到你小辫”的神色一收,干咳一声,说道:“我没有说不对。但是小腰妹妹你还记得你受了重伤么?你自己伤势好不了,日夜受折磨,还要跑去闹人家的名器大会……这多不好。”   程勿不赞同地看着她:“你就不能好好养伤么?你在斩教地位也没高过女瑶吧,你们教主都不急着救下属,你干什么总积极冲在前头?冲在前头当然不是不好,可是你有伤啊……你就歇一歇,让斩教其他人冲前头不好么?”   女瑶手盖住半边脸:不好意思,我就是女瑶,我就是我们斩教最着急冲在前头的那个人。   程勿再犹豫了下,说:“而且你们魔教……都不是好人。”   女瑶抬目,神色莫测地看他。   程勿连忙走过来急声:“我当然不是说你!但你们魔教,就是,就是做坏事啊……你、你就不能脱离魔教么,小腰妹妹你当然没做坏事,可是你总跟着那些人……”   女瑶:“小哥哥,你不懂的。江湖上势力划分,并不是你眼中所看到的正和邪。魔门讲的是无所拘束,黄泉无路,恶鬼回头,那并不是你眼中的滥杀无辜。我们正邪两方,这一次势力划分,起码过了百年了。魔门被压了百余年,江湖上所有的声音,都是四大门派发出的。”   “他们说谁是恶人,谁就是恶人。”   “他们说自己是君子,那自己就是君子。”   “现在的四大门派,和一开始早就不一样了。四大门派用各种声音将斩教推到对立面,让人说女瑶罗刹、人人诛之而后快。但是事实如何,除了四大门派内部,世间人都是不知道真相的。就拿你们雁北程家来说,有江湖第一的美称。人人都以为程家的天才是用来对付钳制魔教教主的,但是程家那种聚一辈人为一人用的心法……小哥哥你是受害者。你以为,程家不让你们出家门,没有原因么?你们程家那种心法,敢公之于众么?”   “这也是邪道。和我们魔门没什么不同。程家避世,自然有保护自己的意思。”   女瑶微笑,她的声音充满蛊.惑:“现在的正道和魔门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立场。真正的魔道,是人生了心魔,执念已生,无恶不作,丧失理智。无论是正道人士还是魔道人士,到了生心魔、乱杀人的这一步,那才是真正的堕入魔道。但事实是无论我们还是四大门派,学武所为的都是远离这种事……你说,正邪之分有什么意思?”   程勿呆呆看着她。   她的说辞……和他曾经听到的女瑶说辞,真是一模一样。   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她一步步逼近他,她抬头望着他,她把她那套理论说给他听,试图说服他,诱拐他入魔门……   程勿猛地侧头,躲开女瑶的视线。他身子颤了一下,轻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因为我不认识你们。但是我会自己看,用自己的眼睛看……我不偏袒正道,也不偏袒魔门。我要自己看清楚,这个江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手搭在女瑶肩上:“……在此之前,小腰妹妹,你别蛊.惑我,好么?”   女瑶:“……”   她愣住,神色古怪:程小勿居然知道她在蛊.惑他?   程勿眼睛移回来,他漆黑干净的眼睛俯下来看她。他的睫毛浓黑,下面的眼睛水量充足总像是随时沾着水雾。这双眼睛纯澈黑暗,像黑色的玉石,水润而温暖,他静静地看着女瑶……女瑶被他看得几分不自在,别过了脸。   他们目的不一样,女瑶是要去名器大会上闹事,搅得四大门派越乱,对她来说越好;程勿刚入江湖就和一个妖女混在一起,他心中却充满向往,还想见识一下大门派的气度,想偷个懒,看以他的资质能不能入得了罗象门。   目的不同,二人竟然如此和平地要赶去同一个地方。女瑶觉得命运真是逗趣,她忍不住笑染腮帮:“知道了,小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往院外走。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那小哥哥,我就来带你见识这个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吧……”   “这个江湖坏人和好人都很多,我们此去名器大会,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小哥哥倒不用怕,站在我身边就好。我呢,别的优势可是寥寥无几。但是谁欺负了小哥哥你,我就会杀了他。”   程勿心中感动。   然后他紧张地说:“不能滥杀无辜!”   他再补充:“我不用你保护我,我会保护你。”   女瑶回头无语看他:“……”   女瑶和程勿一起回客栈,他们行在清晨的早露中,身后天边的火红色光跟随他们,染上他们飒然的衣袍。少年温润初成,姑娘自信强大,他们衣袂彼此相挨又拂开,如他们的关系一般。红日在身后生起,天光大亮,他们慢悠悠地并肩而行,脚下尘烟不生。他们抬眸,顺着女瑶手指的方向,看向远方——   中州罗象门,青山如屏,郁草为邻,葱葱郁郁,整座山笼罩在乳白色的云雾中。罗象门依山而建,当是四年一次名器大会今次的主场,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时不我待,岁月永追。时入七月尾,名器大会召开的日期已到,各方人士,无论正邪,都向罗象门赶去——   白落樱和张茂赶向山下,在那里,与四面八方的魔门人士汇合。大着肚子的秦霜河不远千里追随圣女,他们盯着罗象门,目光如炬,想要救出关押在山上的魔门人士。他们在山下相聚,开始踩点,入不了正门,他们打算在四方逛逛,寻找最合适的攻山地点打上名器大会去;   女瑶和程勿也动了身。他们混入小玉楼这个门派中,这个门派当真神奇,隶属于罗象门下,享受罗象门下属门派可以得到的好处,但因为门派内人丁稀少,居然不用履行义务。一个疯疯癫癫的师父和三个茫然的徒弟,皆不知罗象门怎么就把小玉楼收成了下属门派。然小玉楼当真有罗象门发下的请帖,三个徒弟给自己的师父好好打扮一下,领着女瑶和程勿,颤巍巍地向罗象门看守人递出请帖,要求入山门;   谢微说服了沉浸在红尘百象中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青年才俊、真阳派的长老谢微整理仪容后,带领程家少主程淮登上了山门。程淮眼神依然阴鸷,周身戾气却因许多天的江湖磨炼而减了很多。他好奇地跟在那谢微公子身后,抬起头,参观这赫赫有名的四大门派之一罗象门是何等样貌,和他们程家有什么不同;   药宗的女宗主进了大殿,和罗象门的五十余岁的老掌门见面。药宗在四大门派中地位最低,这位年轻的女宗主罗起秀,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她恭敬礼貌,客气有度。有些人嘲这位女宗主毫无当家掌门之气度,药宗迟早从四大门派中除名;有些人目光**地盯着这位女宗主,想她人前冰清玉洁,人后不知是何面孔。女宗主罗起秀对此一概无视,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名器大会的召开;   云顶山上,真阳派的弟子们练武勤奋,他们的掌门谢望,和妻子站在山巅,目光穿越层层云霭,探向遥远的罗象门所在地段。谢夫人靠在夫君肩上喘气,想她不曾习武,随夫君登上山巅,她已气喘吁吁、浑身乏力。身后弟子匆匆前来,递给谢望一封手书。谢望瞥了一眼后,跟妻子说:“朝剑门的掌门曹云章到底还是坐不住,悄悄赶往名器大会去了。”谢夫人诧异:“名器大会都要开始了,他还赶得及么?”谢望含笑,笑而不语;   朝剑门整个门派上下习剑为主,因所在地段相近缘故,朝剑门这几年和真阳派交情比较多。许是交情多了,朝剑门上下也学着真阳派的作风,开始修身养性,这几年在江湖上的行动已经很少。此次名器大会,与上一次的落雁山讨伐女瑶一样,朝剑门只敷衍十分地派去了些弟子,表示朝剑门出了人。但这一次名器大会,朝剑门的弟子们已经到了罗象门,朝剑门的老头子掌门曹云章还是放心不下,在大会即将召开时下了山,赶去罗象门;   罗象门山门大开,罗象门的掌门出了关,与各门派人见面。然此次大会的主负责人,当是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蒋家族人、罗象门弟子在大师兄蒋声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接见各方人士,调节四处矛盾,给客人安排合适住处……   ……   七月的最后一天,女瑶也过了山门,登上了罗象门。   她与小玉楼的师徒几人一起,旁边跟着程勿,如这方好奇名器大会的普通小门派的人一样,兴致盎然地仰头,打量着这建立在大山中的门派。罗象门的弟子们引路,矜傲无比地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普通江湖人领进自己大门。   程勿眼睛发亮,目中激动之光闪烁,身子轻微发抖。他立在山间,呼吸一口清新空气,只觉满心畅意。   女瑶拉着他因紧张而汗湿的手走过几个罗象门弟子,还听到离得远的弟子对他们的嘲弄:   “瞧那个少侠!长得人模人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刚进了山门就快晕过去的样子,啧啧……”   女瑶慢悠悠地回头,含笑看向那身后嚼舌根的几个弟子。她的眼睛幽暗,非是戾气十足,把人震得当场吓哭那种,而是那种阴测测的,噙着笑的,看你一眼。她的眼神是那种记仇的眼神,她轻飘飘地看一眼,那眼神在轻描淡写地说——我记住你了。   这种“你给我等着”的眼神,骇得那几个弟子当场变色。他们脸色大变,跨前几步就要理论。不想那个被他们嘲笑的少侠身子忽然一侧,挡住了小姑娘的眼神。少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低头责备地看女瑶:小腰妹妹,你答应过我不乱来的。   而小玉楼的师徒几人看到了这番动静,徒弟三人换了个眼神:哎,我就知道,魔教妖女肯定要闹事。   人来人往,上山的人太多,那几个弟子一个愣神,被少侠挡住视线片刻后,再看时,小玉楼那几人已经上了山,看不见了。几人无奈,却又大怒生气。他们尚不知程勿救了他们一命,若是让斩教教主真的记住他们几人——这世上,能让女瑶记住的,目前也只有四大门派的掌门而已啊。   当天晚上,几人住在山上,再过一日,名器大会就会召开。像小玉楼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门派,罗象门的人只是随便过来登记了下,像大师兄蒋声这种重要人物,都不会过来。女瑶压根不怕身份暴露,晚上用过膳后,跟同行者道了别,回到自己客房,女瑶就开始换衣服了。   她把漂亮的耳珰、簪子、臂钏摘下,收入包袱;擦干净口脂,洗干净脸,脱了一身衬得她明媚多娇的少女衣衫,从包袱里把她很久不穿的一身黑色武袍翻了出来。女瑶换好衣服,长发一束,再把匕首、银针之类小杂物往怀中一塞,就从窗户跳出去,出了门。   女瑶跃上房顶,她看着灯火阑珊的夜景,挑高眉,要再向前跳时,屋下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   “小腰妹妹!”   女瑶被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屋顶摔下去。她头皮发麻,身后劲风吹过她颈后汗毛,少侠已经跃上了房顶,站到了她旁边。程勿扣住她肩膀,非常无语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你还受着伤啊小腰妹妹!”   女瑶被他那种直透人心的眼神看得脸红,她别过脸,心想:艹。程勿的武功进步真是快,这么容易就能跟上我了。   她知道程勿内力庞大,他以前是身怀宝藏,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用。经过女瑶开发后,程勿会用他的内力了。但是女瑶心中憋屈,她微微哀伤: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干什么都瞒不住程勿了?我是不是给自己找了个行走的正直大礼包?   程勿瞪着她。   女瑶抬头,冷冰冰:“怎么样?你非要拦我不成?”   半晌,程少侠眉目下压,轻声:“你非要夜闯罗象门的话,我拦不住你,只能跟着你一起了。”   女瑶:“……”   程勿:“你要去哪里?我们快走吧。”   女瑶定睛一看,程少侠一身黑衣,英姿飒飒,手束袖、踩武靴,多了几分江湖少侠的俊俏潇洒感。他倒是真的料到了她不会听他的,早早换好了夜行衣,愿和她一同去,照应照应她。   女瑶心中一软:她的小勿,真是、真是……   程勿低头,严肃申明:“但我不会帮你乱杀人的。”   女瑶白他一眼,纤细手指牵住他的手。她的十指在他手心轻轻一扫,让他双腿发麻、差点跌倒。程勿满面赤红时,被女瑶一提而起,二人凌空跃步,深入了寒夜中,进入罗象门少人的山头……   一刻后,两人走在荒凉的山道上,没有找到哪里人能少一点的地方。女瑶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满目迷茫,跟在程勿身后。看程少侠在前带路,女瑶戏弄他道:“小哥哥不必心急,有没有结果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要撞上人就好。”   程勿面孔紧绷,回头望她一眼。   女瑶:“……?”   程勿苦着脸:“你别这么说。你越说不会什么,我越会——啊啊啊啊啊救命!”   程勿脚下,突然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程勿的脚踝。少侠一骇,转身跳起,一脚把抓着他脚踝的手踹下去,他衣袍扬起,抑制着全身尖叫的冲动扑入了旁边姑娘的怀中。   女瑶:“……”   艹。   小哭包这倒霉劲儿,换个地方都还这么灵验。 ☆、第45章 一更   程少侠说是吓得半死,可他脚下功夫真一点也不弱。他抖得抱住女瑶不肯撒手,但脚下的手抓他,他脚向下又踹又踩,腿力之猛,将土里伸出的手踹得哆哆嗦嗦。   程勿捂着自己的嘴:“啊啊啊啊——”   三更半夜,罗象门遍地是看守巡逻的弟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人少的山道,地里就钻出一只手抓他,这多可怕啊!   那只爬出土的手被程勿的脚踩得回到土里,半天没动静。女瑶被程少侠搂着,少侠的发丝擦过她的脸,她的视线完全被程勿挡住。女瑶又想笑,又觉得他可爱。少侠哆哆嗦嗦,女瑶不觉伸手搂住他肩,安慰他:“好啦好啦,不要丢人……”   下方传来虚弱的声音:“是教……小腰和小勿么?”   程勿:“……”   女瑶:“……”   女瑶拧眉细思,从自己的记忆里用心翻找:“谁?”   江湖大神的记忆永远很差,只记得自己同水平的人。女瑶半天没想起来管她叫“小腰”、亲切称呼程勿为“小勿”的人是谁,旁边瑟瑟发抖的程勿肩膀一僵,脸色一变,他不害怕了,他回过神了。程勿眼睛一凝,立即跪下去翻土找那只手:“小腰妹妹,快帮忙救金大哥啊!”   女瑶仍茫然:“谁?”   程勿:“金使龙闭月!”   女瑶:“哦哦哦。”   土下挖暗道的金使奄奄一息,闻言潸然泪下。想斩教教主以下、圣女以下,说的是二老五使十二影,但二老非魔教生死存亡之事、否则不出山,女瑶手下,她直接用的就是五使几个人。偏这样,教主她都记不住金使,金使何等黯然神伤。   深更半夜,寒风刺骨,下方与上方的山头灯火彻夜不灭,蹲在土丘深处,程勿和女瑶联手把土里藏身的金使挖了出来。死里逃生的金使出了地洞后就瘫在了地上喘气,他的十根手指俱呈紫黑色,鲜血淋淋;他脸色也发青,灰头盖脸,昏沉沉地望一眼救自己的二人——见果真是教主和那竟然还跟教主在一起的程少侠,金使放下了心,晕了过去。   金使晕过去,程勿大骇:“小腰妹妹!”   女瑶蹲在旁边扣住金使的脉搏,再摸他的呼吸:“没死,只是长时间窒息的后遗症。”   窒息?   视线往下溜,看到金使挖出来的这个小土坑,几可想见这几日金使被关在一个封闭空间中,空气越来越少,金使存活的希望越来越弱……   程勿怔怔看着金使现在的样子,他紧紧把人抱入怀中,睫毛轻抖,眼中潮湿。他手握住金使昏迷后仍痉挛的手,颤声:“罗象门……好歹也是堂堂四大名门之一,竟这般折磨人?”   女瑶:“先把洞口填上土,别让人发现这里了。”   女瑶和程勿想夜探罗象门,看罗象门内部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流传出。一个时辰后,程勿背着金使,和女瑶撤回了他们住的客居院落。门外弟子们人数众多,一**换人,两人带着金使溜进来,也花了不少功夫。   回到院中,站在院子里头疼的三个徒弟看到女瑶和程勿回来,再看到程少侠背着一个人。二弟子喻辰眼前一阵阵发黑:“师姊、师姊!这魔教妖女进罗象门已经很可怕了,妖女还救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回来……罗象门事后跟我们清算怎么办?”   大师姊陶华很淡定地看着女瑶和程勿急匆匆背着人进了房:“没关系,我们小玉楼这么小,罗象门都不一定记得住我们。日后真出了事,逃就是了……关键师父要收徒,他要收的徒儿爱折腾,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弟子张宝看着两个师姊师兄,他还未发表意见,那扇关闭的门重新打开,女瑶低喝:“傻站着干什么?打盆水进来!”   陶华看着三徒弟:“……去吧。”   经过连番抢救,终于让金使的脸色好了些。金使还在昏迷,女瑶拄着下巴,翘腿坐在桌前矮凳上,猜测金使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一扭头,看到程勿怅然若失地坐在边上,少侠姿容灵秀,一绺发丝贴着颊面,他革带扎腰,腰杆如竹,夜行衣都被穿出俊俏风流的美感。而这么好看清瘦的少侠,此时坐在边上,垮着肩,神情很沮丧。   女瑶心中一动,隔着一张桌子,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小哥哥,金使没大碍,你想什么呢?”   嘭,心火忽而跳跃,火星溅起。   烛火相照,程勿放在桌上的手被女孩摸住,他想向后缩,却只是动了下,没有移开。他涨红了脸,抬起眼睛看她,神色几分嗔,颇让人心动。   垂下眼帘,他既不想被女瑶握手调.戏,又觉得心中喜爱。眼睫翘颤,眸子潮润,程勿唇轻轻动了下:“我没想金使。我只是在想我的运气。我觉得我很倒霉,被土里钻出的手抓住脚踝这种极小可能事件,我都能碰到。”   女瑶心想:你才发现么?   程小勿你的倒霉,从我认识你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若是不倒霉,你怎么会刚出家门就被我斩教人抓住;怎么会刚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关押地方,就撞上随意在街上乱逛的我;怎么会被我关上山没几天,就碰上了落雁山被攻;再怎么会又凭着出色的能力逃出生天后,被从天而降的我砸得吐血晕过去……   桩桩件件,不一而足。程勿这一路的倒霉事件,女瑶皆有参与。她非常佩服程勿:倒霉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不缺胳膊断腿,长得清秀好看,坐在这里跟自己聊天……程勿的自救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心中觉得程勿是个倒霉蛋儿,面上自然不能持续打击他。   女瑶笑着安慰他道:“别这么说啊小哥哥。当时天那么黑,别的地方又被罗象门弟子占了,金使只有这么一个出口能出来。再说从地下钻出的人是金使,你也不算倒霉啊。”   程勿幽幽看着她:“可是方寸之距,只有你我二人。金使从土里钻出一只手,他在下面都那样了,当然判断不出上面的人谁是谁。他随手一抓,抓住的就是我的脚踝。我把他踹下去往你那里逃,土里冒出的手抓的还是我,根本没有碰你一下……这难道不是更说明我很倒霉么?”   女瑶:“……”   话,自然是没错的。   她与程勿面面相觑,程勿目中哀愁,对自己的际遇颇为难过。他把女瑶说的都不知道如何安抚他了,而程少侠想到人生路这么漫长,他才刚刚十七岁没几天,他以后还有漫漫的大几十年人生要过……程勿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成功从未来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无数霉气中拼出一条活路来,前路甚是艰难。   女瑶噗嗤乐。   她从凳上跳起来,手撑着圆桌轻盈一转,就转到了程勿面前。她弯下身与坐着发愁的程勿对视,一手握着他放在桌上的手,另一手抚上他肤色冷白的面孔。程勿身子一僵,抬起眼,与女孩杏圆的含笑眼睛对视。   女瑶:“别怕别怕,我自来运气是不错的。运气分你一半,你和我在一起,起码能保证你活蹦乱跳,不会被路过的大神当蚂蚁一脚踩死。”   因为她就是大神啊!   程勿眼眸清亮,慢慢浮起了笑。几分羞涩,几分喜悦。他眼睛像落入湖水中的星辰,被水洗过后,何等耀人。   微微一笑,少侠安静地坐着,红意染面。女瑶捧着他脸颊的手感觉到手下的烫意,他静静微笑的样子,如水照花,让女瑶也不觉心动。二人视线对上,静谧的氛围中,几缕欲说还羞、莹莹暗暗的暧/昧情丝在他们中间流窜。程勿目中颜色一暗,他忽的伸出手,手碰上女瑶的腰肢。   女瑶一僵,低头看他按住自己腰上的手。   程勿搂她的腰,几乎要将弯着腰的小姑娘抱入怀中,要亲她眉心。他声音低低的发颤:“小腰妹妹……”   床畔的方向,放下的帷帐内,传来男人的呻.吟声:“唔……”   程勿被那声音吓得手一抖,还没把女瑶搂入怀里,他就放开了手,猛跳起往旁边躲开。女瑶被他突然一甩甩得往后趔趄了两步,腰碰上圆桌,她瞪大眼,不能相信程勿敢这么对她!说推就推!力气大的还差点扭了她的腰!他怕什么!   不敢与小腰妹妹对视,鬼迷心窍还没得逞后,程少侠红着一张脸,急匆匆奔向床头方向:“金大哥,你醒来了?!”   床中,金使的声音虚弱:“混蛋,说过我不姓金了……”   程少侠扶金使坐起来,喂金使喝了两碗汤后,金使才有了些力气。金使靠着程勿肩膀,女瑶慢悠悠地走过来,抬脚隔空一点,一张小凳被她扯过来坐下。女瑶瞥金使壮硕的身子,他全身力气压在少侠瘦弱的肩上。女瑶心中不满:自己那么重,没点自觉么?还压着程勿。不怕把她那年龄还小的、还在长骨架的小勿压坏?   金使看懂了教主的脸色,他心里很虚,却实在没力气,只好让程少侠委屈委屈了。   金使手摸上自己袖里藏着的“九转伏神鞭”,幸好还在。他看眼教主,再看眼旁边的程勿,眼神一闪。金使离开时程勿还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女瑶,女瑶还杀气冲天地说要把程勿“抽筋断骨”,而今再见面,女瑶和程勿又走到了一起。金使摸不清楚他们两人这是在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傻得当着程勿的面,把“九转伏神鞭”还给教主——万一教主还在玩“过家家”的游戏,骗程少侠她不是斩教教主呢?   女瑶:“说说吧,你怎么闹成这个样子?罗象门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啊?”   金使犹豫一下,看向旁边的程勿:当着程勿的面说?   程勿无知是无知,这会儿被金使这样看着,他心里一刺,当即浑身不自在。程勿说着便要走:“我不适合知道这些,你们聊,我先……”   他手被女瑶按住:“没事,我信小哥哥为人,他不会乱说的。”   程勿望女瑶一眼,他目中亮灿,又稳稳坐了下来。而转头,女瑶给金使一个阴阴的眼色:所以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吧?   金使:“……”   金使哭丧着脸:他真的好讨厌跟教主玩这种“使眼色”的游戏!他和教主又不是真的心有灵犀,他每次猜教主的心思都好难!他好怕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让教主和程少侠吵开了……而程少侠一不高兴,教主就会来折磨金使这类的手下。例如上次那个让金使很为难的“把程勿抽筋断骨”的命令。   程少侠要是真的被抽筋断骨了,金使还能好生生坐在这里被教主照顾么?   金使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那为难的心灵。他整理了自己的言辞,捡着能说的先来:“我是被蒋沂南,就是跟我们的白教主纠缠不清的那个人,关起来的。二十多年不见,那个男人好像疯了……他自己有一个暗道,还在里面藏了一架骷髅。那骷髅……”   金使把自己被蒋声追杀、慌不择路后逃入蒋沂南的院子,给他们讲了一遍。金使心知程勿有蒋沂南和白凤往事的话本,程勿对这两人的故事很熟悉,这么讲,也不算自己说错话。果真程少侠目中一闪,想起了蒋沂南是谁。金使迟疑了下,看女瑶面色不动,他猜不出女瑶的心思,干脆硬着头皮,把自己判断的事情全说了。例如蒋声和蒋沂南父子之间奇怪的关系——   “虽说父亲严厉。但是蒋声也太怕他这个父亲了吧?蒋沂南在门里说话,蒋声身为罗象门大弟子,他都没敢推开门进来看一眼,而是直接就走了。”   女瑶慢慢点头。   程勿和金使一起看她,女瑶摸下巴:“蒋沂南真的疯了吧,身为罗象门的一介长老,在自己家里放一个骷髅,听你的意思还在那人死后折磨那个人……堂堂的罗象门,出了这种事,比我们魔门行事还像邪道……这事若是在名器大会上爆出来,我且看他们如何包庇蒋沂南,四大门派如何在所有江湖人面前立足!”   名器大会,可是有不少门派、江湖人在啊。   女瑶这般一说,顿了一下,疑心自己这种行事,程勿会厌恶。她侧目看,却见程勿面色如常,安静地听着,并没有觉得她的言行不妥似的。程勿察觉到女瑶的注视,默了一下后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应该反对么?蒋沂南这般折磨金大哥,还虐待尸体,他的行为根本够不上四大门派宣传的那般正义。你要在名器大会上爆出来,让天下人知道了蒋沂南的真面目,那也是应该的。”   女瑶看他半天,笑:“是么?”   程勿点了下头,他被女瑶看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你需要我帮忙?”   女瑶:“金使受了伤,我来拖住蒋沂南,你去把那架骷髅带出来,展示给天下正义人士们看。”   程勿眉目几晃,神色挣扎。他非是意志不坚定,他自救时一直靠的是自己。但是碰上小腰妹妹的事,他对自己的武力没信心,对自己的迷路体质也不太有信心,对自己的倒霉运更没信心……小腰姑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做,程勿心里露怯,怕自己误了事。可是他被女瑶温柔而鼓励的眼睛看着,听女孩柔声:“小哥哥,你是很厉害的,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的应急能力是很强的——不然你也不会在一众大神的眼皮下,活到今天还平安无事。   程勿眉目抬起,他眼中凌厉之色跃起。他点点头,沉声:“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金使靠在床头左看右看:……艹,这两人眉来眼去,看着就要亲上了啊。   女瑶再问金使:“除了骷髅,就没其他疑点了么?”   金使定定神,努力在脑中翻找记忆。他一寸寸地审视自己的记忆点,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对了,我被蒋沂南打下去的时候,他身后的书架跟我一起摔进了暗道中。我醒来后,发现那些书上面大都是空白,只有一页上写了三个字——小玉楼。但我没听过这个,想来也不重要……你们怎么了?做什么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静半晌,程勿幽幽道:“大哥,你知道么,我和小腰妹妹之所以能进来罗象门,就是因为我们所靠的小门派,门派叫‘小玉楼’。”   金使怔住,然后大震,看向女瑶。   女瑶站起来,她在空地上踱了几步。中年男人和年轻少侠都看着她,女瑶回过头来,望向两人。她似笑非笑道:“斩教有一个你们不知道的秘密,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在我师爷(师父的师父)之前,我斩教教主的寝宫,并非不提字,没有宫殿名。那个时候,我斩教教主的寝宫,名字就叫‘玉楼’。之后我师爷那一代出了些事,斩教发生叛乱。我师爷大怒后,划去了‘玉楼’二字。从此后,斩教教主的寝宫,就是‘无名宫’,匾上再没有提过字了。”   “而且这几日同行,我发现这小玉楼的武功,和我们斩教的一些功法有相似处。”虽然不是她练的那种无上密法,但在斩教的功法上,也是偏上水准,还经过了改良。   女瑶眨着眼睛:“你们说,这‘小玉楼’,和斩教以前的‘玉楼’,会不会有关系呢?”   金使和程勿眼眸缩起:必然是有关系的啊!武功类似,名字相仿,还是罗象门的下属门派……套起来看,说不得连程勿、女瑶结识这个门派的人,都不仅仅是程少侠的单纯倒霉呢。   女瑶笑眯眯:“罗象门所谋匪浅啊,有点意思了。唔,蒋沂南这又是‘小玉楼’,又是‘骷髅’的,还拿走了我教主的武器,他这,莫非是对前教主白凤念念不忘?如此说来,我该做一些准备了。”   白凤,嘿,她师父嘛。   女瑶一拍手,旋身而出。离名器大会召开只剩下了几个时辰,院中的师徒四人蹲着发呆,看那姑娘从屋中奔出后,转身进了自己的屋舍,还招手把陶华叫了进去:“姊姊,你行走江湖经验多,会不会做人.皮.面.具啊?”   而屋中,程勿站起来,呆呆看着女瑶关上的那扇门。他拧着眉,觉得这一切阴谋重重,江湖真是太大了。程勿思量女瑶这是做什么去了时,他的后腰,被身后的金使抬手戳了下。   程勿回头。   看女瑶一走,躺在床上的金使就换了一张吊儿郎当的嘴脸。金使冲他挤眼睛笑,说男人之间的话题:“哎,小勿,你和小腰这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是上了她,还是被她上了啊?”   这个疑问,金使每次看到这两人,都想弄清楚,却一直没弄清楚。   程勿脸爆红,结巴道:“……你、你说什么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一男一女,还清清白白?金使嘲笑:“不是吧?你好歹一个大男人,还长得不错,过了这么久,都搞不定一个小姑娘?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小腰,你别耽误我们小腰找下家啊。”   程勿大声:“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只是她不想和我谈情而已。”   对自己教主很了解的金使同情程勿:“她不想?我就知道!哎!那你怎么办?你是打算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她一辈子?你就甘心被她……就不能管她要一个名分?”   程勿目中黯然,抿起了嘴。   有名分啊,人家要他当徒弟,他不愿意而已。   金使又偷偷摸摸问他:“所以,你真的没有和她睡?”   程勿:“……!!!” ☆、第46章 二更   救人是圣女白落樱安排的,给罗象门找点事,才是女瑶的目的。   “都出来!”外头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   本就在院中的师徒四人自不必提,屋中正说话的金使和程勿两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女声。金使立即让程勿扶着身体受伤的自己下床,颤巍巍地开门出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门打开,星光烂如银河洒在门前地砖上,金使抬目看去,一瞬间痴住——   见那站在星光下的少女,长发梳下许多小辫,小辫与未扎青丝一同垂肩,新奇而清丽。她戴着红宝石镶嵌的额饰,光华流连,映照着她如画眉眼。琼鼻秀唇,嫣红一点,一身雪白微薄衣裙,裙摆、手腕、腰间,都有红色丝绸衣料相罩。她身形玲珑,红色与白色相间的衣衫贴身,让她呈现出女孩儿的娇俏感;手指转着长发打量人时,那种睥睨众生的眼神,让她又与众不同。   这是一个美丽大方、娇婉动人的少女。   金使一个凛然,他初看之下,一旁程勿没反应过来,金使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硬硬道:“教主!”   程勿:“……!!!”   少女咳嗽一声:“嗯?”   金使反应过来:“白教主……”他一顿,怔愣看前方,这次彻底反应过来——哦,不是白凤,声音是女瑶的。   程勿轻声:“她就是……白凤么?”   师徒几人也在窃窃私语:“白凤教主啊……很久以前了……师父你见过白凤教主么?”   三个徒儿回头看他们老糊涂的师父,他们师父却也皱着眉,疑惑茫然地看着女瑶。他们师父的眼神飘忽,似是认识,却又似不认得。   程勿睁大眼,与金使一道看着院中的红衣少女。女瑶变了一张脸,是戴上人.皮.面.具的功劳,她迫不及待地出来实验自己的效果。她笑眯眯地看着所有人,程勿和金使呆呆的,师徒几人也发着呆,他们都望着这个姑娘——   原来,这就是白凤的长相啊。   二十多年前,不,三十多年前,白凤是魔门领袖,是斩教的教主。时间过去的太久,曾认识白教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老了。白凤已经成为江湖上过去的传说,江湖上现在最大的传说,是白凤的徒儿女瑶。   三十多年过去了。   金使面色恍然,他突然间想到了已逝的白凤教主。当白凤二十岁的时候,当白凤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俏皮的小姑娘。她和女瑶不一样,女瑶自来是独当一面,什么都冲在前面;但白凤的时代,她师父的名号,还是很厉害的。那个如女瑶一样闯荡江湖的小姑娘,那个带着魔门和正道决战的姑娘,她的徒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她却早已被人遗忘……万千难过涌上心间,金使忽然目中含泪,低下了头。   女瑶掀开了自己的面具,露出她本来的样子。   她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面皮,但她本人的脸蛋也化了妆,消减了她脸上的稚嫩感,多了许多精致美丽的女人感。她望着程勿,程勿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她;她看金使,金使他心情激动得快哭了。女瑶拍拍掌,对众人的反应非常满意。所有人都震惊,可见她真的装扮很像。女瑶低声对旁边发愣的陶华说:“你们琢磨明天出事时怎么逃的事吧。”   陶华:“……”   她身后的两个师弟苦着脸:果然……妖女这一看就是要干票大的啊。师姊,现在觉得和妖女合作是个麻烦,咱们还能退货么?   陶华镇定地用眼神安慰两个师弟,还有那个不知在想什么的老糊涂师父:没事,明天名器大会必乱,我们几个保护好师父便好。   而他们只能再休息几个时辰。   四个时辰后,天大亮,山中钟声如击敲响,名器大会正式开始。   当日,罗象门的弟子们前来引路,带领看客们去罗象门观礼最大的迎宾场。昨日本就众多的人,在今日齐聚一个地方,人声惶惶,更加嘈杂。女瑶和程勿二人也跟随小玉楼,沿着石阶向上走。钟声在耳边清响不绝,场中早已布置妥当。   众人齐聚一个圆形看台所,拾阶而上,圆形台面空间极大,如一个露天大堂般。台上放置着三个武器架,此时用黑色绸布罩着,着正式场合的弟子服的罗象门弟子们立在武器架旁看守。下方人头攒动,罗象门的弟子们尽心照顾,满足客人们的需求。   而看台的斜向上方,是罗象门真正见客的大堂“燕雀堂”。小门派们、无门派的人士在堂外露天场所交流,而真正的名门大户,都在弟子的带领下进得燕雀堂,和罗象门的掌门相谈甚欢。为了让天下英雄豪杰都看得清各大掌门的相貌,燕雀堂的大门皆在今日被拆掉。日头正起,各位大人物的仪容,惹得下面人议论纷纷——   “啊,那位就是真阳派的谢公子,我在山下见过!谢公子风采怡人,他旁边那位,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两位青年才俊都这般有气度,英雄出少年啊。”   “谢微算得了什么?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也厉害啊。听说这次名器大会,是他跟掌门提议、他独自主持的。”   “都厉害、都厉害!”   “那位是药宗的宗主,真是个美人,莫非有本事的人都相貌出众?”   “那位背影也不错啊!那是、那是……”   下方的议论声微古怪,女瑶混在人群中,饶有趣味地听着身边人讨论江湖上的大人物。她旁边的程勿被她握着手,程少侠满手汗渍,鼻尖也渗汗,他紧张无比,在脑中不停地背诵自己待会儿要去地方的目的地在哪里。他很容易迷路,他记路不能依靠“东西南北”,他靠的是:“左三十步右行百步,再右转,对上一棵树……”   女瑶小声:“你‘左左右右’的念得我头都晕了。”   女瑶貌美,今日又特意在脸上做了些伪装,她说话时,周围人听到,看过来时目中露出惊艳色;但看她的人很快遗憾,因为他们看到女瑶和程勿握在一起的手。程勿低着头一路嘀咕,女瑶牵着他的手,不断往人多的地方挤。她个头娇小,还得踮着脚尖才能看到。周围忽然讨论声变得小了、奇怪了,女瑶抓着程勿的手借力,仰头看去——   她看到大人物们入场。   朝剑门、药宗、真阳派三家门派派来的弟子,与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见面。罗象门的掌门坐在高位上,始终没说话。但忽有一瞬,门口进来一个人,立在门边的蒋声一僵后,走了过去;堂中气氛微怪,罗象门的掌门激动站起,亲自出来相迎。   罗象门的掌门赵琛已经五十多岁,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此时却走出大堂,神色激动地看那人。而所有人也看去,那与蒋声一前一后,缓缓走来的男人何等气度典雅。年龄与他无关,他羽冠博带,面容多秀,他蓝白色的长袍飞扬,那样的优雅,缓慢。这种随意的,不在乎的气度最夺人眼球,他目中含笑与场中人见礼,连冰霜般不言不语的药宗女宗主罗起秀都不自主地点了头:“蒋长老。”   这是蒋声的父亲,蒋沂南。   他的出现,让场中出现短暂寂静。原因众所周知,蒋沂南曾经名冠天下,但他被罗象门雪藏,已经很多年没出现在公众场合中,很多人甚至以为蒋沂南已经死了。而今蒋沂南重新出现了,众人目色微闪——莫非这代表从此以后,蒋沂南他要回到众人视线中了?   对此,众人颇有微词。连公认最有君子之风的真阳派代表,谢掌门的弟弟谢微,望着蒋前辈,谢微蹙了下眉,不解罗象门这是做什么。   罗象门的掌门赵琛无视众人猜忌的目光,他迎蒋沂南入大堂,握住蒋沂南的手,轻声用只有他二人听到的声音说:“师兄放心,你被关的时间够久了。名器大会是第一步,以后,你可以更多地进入江湖中。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事,你再不必被指责了。”   蒋沂南神色似笑非笑,他根本没有开口,他目光一一扫过大堂中人,各人或皱眉看着他,或在听别人的解释。他眼睛似看着人,又似穿透人心。他懒洋洋地坐到给他安排的位置上,手撑着额头,打了个哈欠。但他这般俊朗雍容,偷偷看向他的女子,不乏少数。   罗象门的掌门回到高位上,向下方立在父亲身后的蒋声点下头:“可以开始了。”   蒋声向堂中人欠身行礼,面容肃穆,转身走出了大堂。各位弟子听从他的安排,翻身登上堂外大台上,掀开了武器架——   “名器大会就此开始!请诸君入席。”   “此刀乃是江湖第一刀,名‘斩风’,乃云灭长老的武器。‘斩风’大名如雷贯耳……”   看台下的人小幅度地走动,观赏武器架上被展开的大刀。也有人另有心思,在人群中寻找。除了几大掌门之类的大人物,大部分年轻弟子都立在人群中。罗象门的弟子们如临大敌,他们跟在蒋声身后,与蒋声一同眼观八方。他们没有忘记名器大会的最重要任务——魔门的人一定会打来!要做足准备。   “这把刀,乃百年前的武器大师打造。为打这刀……”   蒋沂南再次打了个哈欠。   真是无聊啊。   他手指扣着扶拦,对下面武器的排名一点都不感兴趣。他身边坐着的各位长老、掌门,听到哈欠声,都对蒋沂南怒目而视。蒋沂南换了个坐姿,手支着下巴,看向看台下的人群。江湖总是这么热闹,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在耳边飘。他被关的时间太久了,离这种声音太遥远了。遥远得他已经不适应了。   蒋沂南看着看台下人群,唇角微微含笑。他这种样子,落在女子眼中,众多女子更是呆呆看着他,如好多年前一样。   坐在大殿中,蒋沂南疲惫地抬眼皮,他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怀春女子,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张面孔,他一愣,手握紧扶拦。那面容如玉如画,微带笑意,如电光一样击向他。他一下子恍惚,一下子停下思维。蒋沂南轻轻蹙着眉,想到了一个人——   白凤。   想到当日他们的第一次当面。   白凤魔女在江湖上的传说多,蒋沂南第一公子的风采也同样不少。那时候蒋沂南跟前辈一同出去办些事,他听过白凤的大名,他却没有见过白凤。而那时候,就如今日这般,蒋沂南走到哪里,被女子的目光包围到哪里。蒋沂南早已习惯这种目光。   却是那晚,他随前辈在山下的客栈休憩。半夜时分,窗子被从外打开,一个红衣女子翻窗而入。风簌簌敲打窗子,她在月光下露出半张脸,与警觉醒来的蒋沂南目光对上。   蒋沂南忽然醒来,让那红衣少女愣了一下。   然后便见她弯眸而笑:“蒋沂南,江湖第一美公子。听说了你不少传说,我实在好奇,看你到底生的什么样,入不入我的眼。”   蒋沂南挑眉:“入你的眼如何?不入又如何?”   红衣少女从窗台上跳下,脚落地,整片月光在她身后。她向前走,蒋沂南翻身而作,跃起攻打之势却没有她抬手一指的速度快。她点中了他的穴,勾起他的下巴,笑盈盈道:“入我的眼呢,那就帮我一个忙。蒋沂南,可否让我借个腹,生个子呢?”   她似发愁:“哎,我这一脉寿命有损,我须得早早生子,有个后辈,才可放心。就借你一用好了。”   “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叫白凤。”   白凤、白凤——!   “这把排名第二的剑……”   “哗——!”   蒋沂南站了起来,他目中懒怠之色消失,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人中。但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闪而过,他再看时,人已经消失了。身边人定定看他,蒋沂南重新坐下。良久,他垂下眼,露出兴味色。   而女瑶在下方,与蒋沂南目光不经意对上时,她心里一咯噔,为怕蒋沂南当即拆穿,她立刻拉着程勿在人中走动,再不抬头。然走动中,女瑶耳朵一动,听得四方杂乱声,旁侧程勿与她交握的手一紧。   程勿:“……有人在跟着我们。”   女瑶面色不变,拉着他继续走。   “小妹妹,”隔着几个人,谢微的面孔,与程勿、女瑶二人对上,谢微压低声音,“你又要做什么?”   谢微清俊身形在人群中跟着他们走,面容与他们时而交错。他不紧不慢,温润如玉的眼睛看着女瑶,又看向女瑶身边的程勿。清风拂衣,郎朗如月。在人中不停换方位走,与女瑶的距离一次次擦远,又一次次靠近。谢微不再开口了,而是用内力将声音传至女瑶耳畔:“你又要故技重施,利用这位少侠,像当年杀药宗宗主一样,在名器大会上闹事么?!”   为了某种效果,青年传音而去的人,不光是女瑶,还包括程勿。   程勿的眼睛冰雪一样,忽而抬起,在攒动人群中,和谢微对上。 ☆、第47章 一更   滚滚云涛,漫无边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此方天地快速推进。天光不甚明朗,名器大会上看台上的武器架还在展示自己的武器,嗡嗡乱乱中,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人后脊一凉。   疾风吹过,衣袍漫扬,人群中,继抬眸看去的程勿,女瑶也慢慢抬起了眼,隔着数人,与那人后的翩然君子对望。   谢微,女瑶已经见过两次了,也和这位江湖上新出的青年才俊打了两次。   确实不错。   担得起江湖上给他的评价。   女瑶眯眼:但是,也就到此而已吧?   谢微静静望着她,眸色清朗,唇角含笑。他不曾发声,微微伏身向她一欠,他用内功传来的声音清晰简洁,只吐了几个字:“八年前,迷雾鬼林,性命相托之恩。”   啊——   记忆穿越岁月时光,万物快速向前推移,烟灰云灭,山中风更大了,程勿与女瑶交握的双手也一阵发冷。在这阵阵寒意袭面时,女瑶拉着程勿在人群走动的脚步不停,但她抬眼盯着谢微,终于眸心一动,回了头:“……是你。”   女瑶神色微微怪异:“……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她上下打量他:“原来我记忆里的你,就是谢微啊。”   她努力的,将记忆中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年,和眼前俊朗灼灼的青年对上。   程勿手一紧,女瑶没有回头,只专注地盯着谢微。程勿脸色微白,唇颤了颤,他压下自己心中的万千心绪,低下了头。   一直试图跟随她的谢微身子轻微一颤,隔着人丛,他与女瑶的距离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长袍被风拂开,他立姿如玉。他望着这位年少的、容颜因添了些妆而明艳十分的小姑娘,他心头激荡,潮热急促。良久,谢微苦笑,继续用内力说话:“我已经长大了,你却是还如当年一般,豆蔻青春,天然无瑕。近十年过去,时间在你身上没有停留下一点痕迹。”   女瑶戏谑道:“还是有一点痕迹的。”   那时她更小,那时她才是真的小。   女瑶天生脸嫩,她这么大年龄的时候,脸嫩的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真正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时间在她身上停留的很短,她越是长大,脸长得越慢。脸蛋这么稚嫩的样子,女瑶已经停了很久了,且能预感到未来会更久……如果她如师父一样三十多岁就死了的话,斩教教徒打开面具,也许会发现他们的教主看上去怎么还未过双十。   谢微启迪了她,在迷雾鬼林时期,他让女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脸蛋,是难以在斩教服众的。离开迷雾鬼林后,与谢微分开回到斩教后,才是女瑶戴上面具的第一次。   由此,女瑶对谢微的观感,其实很不错。   此时虽不能让谢微近身,女瑶却目中含了笑:“你真是长大不少,我都不认得你了。”   谢微不受她骗。   名器大会高台上的宣声还在传遍整个观光场所:“这把刀从十丈深的冰川下取出,花了整整一月时间。这把刀锋利无比,寒气逼人,诸君有不服气的,可上来一试……”   看台下,那仍与女瑶在人群中绕步而走的谢微敛目一笑,他迫不及待地追问她:“那你,是否要如当年利用我杀药宗宗主一般,今日利用这位程少侠而另有所谋呢?”   女瑶:“……”   她与程勿握着的手再次一紧,女瑶侧头看她旁边的少侠。程少侠定定看着谢微,也没有开口,选择用“传音入密”交流:“你知道我姓‘程’了?”   谢微一顿,再顿。他的视线,稍微地离开女瑶,落在了女瑶身边这个他原本以为毫无威胁的程勿身上——   因为程淮说:“程勿?他算个什么玩意儿?我爹除了教他练内功,什么也没教过他。他根本就不会武,顶多凭本能瞎武两下,花拳绣腿一样。那天要不是那个女的突然醒过来,我肯定是能带走程勿的。”   程淮轻蔑道:“程勿根本就没有威胁。他懂个屁!我就让他好好逃,他再能逃,最后也还是要落到我手里。”   谢微和程淮待了月余,谢微了解这位雁北程家的少主。程少主名气说出去唬人,武功也是真的了不起,但是程少主对四大门派来说毫无威胁——因为哪怕程少主武功高,程少主他没有江湖经验,他谁都斗不过。同是程家人,资源、武功都不如程淮,谢微没想明白,女瑶为什么选择程勿。   谢微曾经担心程勿落在女瑶手中,很快会死掉。然女瑶选择了程勿,到现在都没有杀了程勿,或者丢开程勿。   此时谢微与程少侠四目对上,少侠漆黑如夜雪、内里却自锐利分明的瞳眸,让谢微沉了心:程勿跟女瑶认识,从春到夏,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吧?若说“传音入密”这种交流方式是女瑶教他的,那他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你知道我姓‘程’了”,便可知,程勿和单纯的程少主,还是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的。   因程勿这话无疑在问:你和程淮走到一起了?程淮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好,那你也是我的敌人了。   谢微不敢再对程勿大意,他温和的笑容收起来了。   女瑶漫不经心:“此一时,彼一时。”   谢微的眉毛,在她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下挑起。看女瑶望着他笑:“我当日利用你,是因为我走不出‘迷雾鬼林’。我要杀药宗宗主,可是那老头子也知道自己武功低,在药宗谷外弄出了个十里的‘迷雾鬼林’。想我也不是擅毒擅阵之人,我怎么走得出?我在‘迷雾鬼林’里迷路了有十天,好不容易才遇上你……谢公子,我是真的感谢你,助我走出了那里,走到了药宗家门口。”   她越说,谢微脸色越白。酷暑严寒之日,阴风阵阵,吹得他满心麻木。   良久,谢微咬牙:“果真!是我害的老宗主!”   女瑶轻轻一笑。   女瑶可从来不是逃避之人。她短暂地望了旁边脸色苍白的程勿一眼,神情顿了下,说:“而今日,我已经走到了名器大会,我已经站在了罗象门中。罗象门没瞧得起我,没提防我,他们友好欢迎我……我何必再利用我的小哥哥呢?”   谢微:“……小哥哥?!哈,哈哈……你当日也叫我‘小哥哥’!你、你、你!”   饶他修养如此,也不禁热血涌上喉头,呛得他喘息困难。谢微的眼角发红,身子轻微颤抖。饶他多年来对她有所猜忌,当女瑶把真相公开时,他还是禁不住心头如被刀捅。理智渐渐消失,恨意上涌。谢微禁不住上前,禁不住追问:“所以,你承认你是女瑶了?”   “你承认你是女瑶了?!“   晴天一个霹雳打下,震得人心发寒。振聋发聩的内力传来的声音,让女瑶与程勿交握的手一抖。而几乎是刹那时间,程勿就松开了与她牵着的手。程勿向后退,他的眼神开始变化,他盯着女瑶——   程勿这眼神,这脸色!   让女瑶心头如被刀割!   她勃然大怒,怒目瞪视谢微。她寒气森森的眼睛看着一个人,谢微惨然而笑。女瑶、女瑶……谢微唇发白,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你若是女瑶,你就快走。罗象门专门针对斩教,你能救得了自己无事,可你救不了这么多武功不如你的斩教教徒。”   “你听我一劝……当年、当年我不怪你……但你今日,你、你走,别留在这里……”   阴风呼啸,整片大云笼住了山头。浓云滚如滔天巨浪,在上方掀翻,挡住了所有的日光。山中诸人微微燥乱,左右看人,窃窃私语莫不是要下雨了。看台下的人悄悄抬眼看,大堂中的几位大人物坐得还平稳,看台上的蒋声蒋公子面容冷毅,静静看着虚空。众人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看众人已渐渐不耐烦,蒋声低头对弟子说了几句话,弟子上台:“诸位稍安勿躁!想今日来此的各位都知道,此次名器大会的召开,不光是为了给天下名器排名,还有让天下英雄见识下斩教那些恶贼的意思!”   “斩教乃魔门之头,数年来,和我正道分立而治。他们烧杀抢掠,奸.淫无道!各位英雄都知道,几个月前,我们四大门派一同联手攻上落雁山,托天下英雄之福,我们搅了斩教的老窝,还抓到了那些淫恶贼人!”   “今日,就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将他们杀之,平众怒!”   下方人群沸腾:“好!”   一行被铁链锁着的、步履蹒跚的魔教弟子带了上来,他们耷拉着头,被罗象门的弟子看着,一步步走上看台。蒋声站在一旁,冷目盯着他们;他身体紧绷,提防着四周会出现的变化;女瑶微微扭头,看向正台……   谢微声音催促她:“女瑶,你得不到好处!快走!”   “正邪两分,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里不是当年任你胡来的药宗!罗象门绝不是药宗那般弱小,任你欺凌!”   轰——   雷声响起。   罗象门观礼台所处四周山崖,密密麻麻如蚁,无数黑影攀着高峰,挂在半空中,他们攀着山石向上。名器大会中武器的介绍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逼近罗象门也越来越快。领头的人,正是斩教圣女白落樱,和跟在她身边保护的夜神张茂。   黑云涌如潮——   上方展示的武器赢得众人喝彩,大堂中坐的各位大人物开始不安,看台下的人群中,程勿一步步后退,这一步步后退,让女瑶心中巨怒翻天,谢微苦苦劝说她离开。天上轰雷炸裂,电光蛇龙般游走天穹,此处半边天被照得紫光凛凛。   女瑶看着谢微,冷冷说:“走?已经晚了。”   她话音一落,天地间,忽然响起清亮如春的笛声。笛声悦耳,从所有人的后方响起,如丝如缕,如切如磋。笛声如山川般,如海浪般游动,它在黑下来的天宇下方行走,它贯穿整片山林。它这般清越,像是冰山破春听到的第一声,像是宇宙洪荒的第一道光……它拂去雷声电光给人心带来的不安感,它让人如沐春风。   所有人都闭上眼,沉浸于这般美妙的乐声中。他们的心神跟随笛声走,他们体内的气血被调动起来。   随着笛声缓缓,四方树木、房顶上,一个个陌生人从上跳下,云梯如裁,助他们袭向整个大会现场!   大堂中砰然一击,原是罗象门的掌门拍碎了一张桌子,巨大声音将堂中诸人唤醒。罗象门的掌门赵琛大喝:“诸位清醒!堵住耳朵不要听这魔音,它会扰乱心智!魔门攻上了山,绝不能让魔门奸计得逞!“   众人被掌门大喝,纷纷惊醒。大堂中坐的各位长老还好,醒过神后就不会再被笛声影响。但场中那些内力低微的、心防弱的,罗象门掌门的喝声闷雷一样在心头炸开,与他们心中早就侵入的笛声相撞……看台下,多少人“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人群开始慌乱:“妖女!妖女来了!”   他们抬头看,见墙头上方,站立着白衣翩跹的姑娘。那姑娘秀美如画,气质优雅绝伦,她立在墙上,横笛于唇边。女子垂眼,笛声从她口中悠悠泻出,持之以恒地充盈这方天地。她笛声所灌之处,人们纷纷吐血。   众人先是一震:这姑娘好生貌美……不类魔教人,反倒像是他们正道该有的样子。   然后回神:御笛而战,这位是斩教的圣女,白落樱!   众人色变。   罗象门的掌门赵琛色变,他当即看向自己的师兄蒋沂南。堂中长老功力深厚,在笛声侵袭的第一时间醒来,立刻投入堂下,和各方涌来的魔教人马大战。蒋声早等着这个时候,唇角渗冷笑,让自己布置的罗象门弟子从四方角落里冒出,出其不意地迎上攻山的人。   蒋声冷笑:“我让你们有来无回!”   但不经意的,赵琛的目光、蒋声的余光,都落在蒋沂南身上。笛声如醉,轻柔似拂,他们心跳如鼓,他们心里微慌,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看到,那以懒散之态坐在堂中观礼的蒋沂南,他没有被笛声所侵;当众人都大怒下场而战时,蒋沂南仍坐在堂中,慢慢地抬头,看向那站立在墙上的姑娘。   姑娘美如画,立在墙上,她低眸吹笛,目中含情,惊鸿一般动人。   白落樱啊。   罗象门的赵琛紧张地看着坐在堂中的蒋沂南,他手心时握时松,他在心里发抖:不,师兄!什么也不要做!不要去帮魔教!我好不容易让你被放了出来,你被关了这么多年,还没被关够么?你千万不要乱做什么!这是你能证明自己立场的唯一机会!你要珍惜!   哪怕白落樱……哪怕白落樱是你从未逢过面的女儿。   赵琛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昔日的师兄蒋沂南仍然稳稳坐着,没有动。周围皆是大战,蒋沂南安静地坐着,手撑着下巴,微笑着看那墙头少女。蒋沂南优雅慵懒,他沉静地看着,看多少人想隔断笛声,奋力去攻那姑娘;但姑娘只垂眼御敌,任何人攀上墙头,一道黑影无情袭杀,血气纵横!   高大的青年鬼魅般围着白落樱出没,众人发疯:“夜神!夜神也在!”   “夜神居然和魔教妖女混到一起了!快,分开他们!”   白落樱御笛攻人心,夜神神出鬼没地杀人。他二人这片地方,竟一时被攻不下。   赵琛看着蒋沂南唇角微微露出笑,继续兴致盎然地看着。赵琛轻微松口气:无妨,只要师兄不去帮斩教,不去帮他女儿,他就算在这里坐到名器大会结束,坐到天荒地老,我也认了!   蒋沂南回头,对赵琛一笑:“哎,我女儿好像武功挺弱的?”   赵琛:“……”   他一口血卡在喉咙,紧张得眼前发黑。蒋沂南这语气,含满笑意,评价白落樱……他似自豪,又似揶揄,让赵琛猜不出这位师兄在想什么。好在、好在蒋沂南真的只是看着,他没有起身。   让赵琛松口气。   也让外面战斗中的蒋声松口气。蒋声凝目——他最怕,最怕父亲再给家族蒙羞,让家族在罗象门的地位雪上添霜!   人群中,谢微和女瑶对立而战。   当女瑶轻声“来不及了”时,她忽然跃身跳起,纵向谢微。谢微心随意动,当即身如剑般起来,他身子急向后退。女瑶追得却远比他快,谢微缩眸:果然!当时在落雁山上,那根本不是女瑶的实力!女瑶比他和蒋声想象得厉害的多!   谢微:“你……噗——”   女瑶一掌击在他胸口,推着他向后,谢微被推开,口吐鲜血,跌在地上。他抬目,神色复杂地看女瑶。谢微目光闪动,他喘着气,轻声:“当年、当年……那时你救我,现在你要杀我?”   女瑶微默:“……”   女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耳边有风,蒋声从侧攻来,女瑶眼睛却看到盯着她的程勿。女瑶顿一下,蒋声的剑袭来。她向后飞起,袍袖大扬。女瑶不看身前攻击,她眼眸紧盯着人群中脸色惨白的程勿。她大声:“程勿!”   程勿一颤,抬头看向高处那与敌战在一起的女瑶。   女瑶再次:“程勿!”   她眼神短暂地与他对视,交替的目光,让程勿向后退了一下。他脸色发白,肩膀轻微颤抖,女瑶连叫他两声,程勿眉心一压,转头就走。是是是,那些再说、再说……蒋沂南……他先去找那具骷髅。   对了,方位是怎么样的?   先左走是吧?   程勿大脑混乱,他努力地冷静,他在混乱中运起内力……忽而,身后一掌拍向他,将他推得飞了出去。程淮身子随后就到,阴狠狠:“小崽子,可让我等到你了!”   程淮一脚将程勿踩到脚下。   程勿哇地吐出口血,眼前发黑。   女瑶声音继而:“程勿——!”   程勿手指颤抖:对,先完成她交给他的任务再说,她到底是谁,之后再说、再说……   眼中泪水掉落,程淮的恶意从后箍来,程勿腾身跃起,侧肩时一掌向后对上,他的内力震得程淮往后退了三步,程淮惊疑满满,想不到这个小崽子能躲得掉他。程淮要大怒,却见程勿煞白着脸,目中泪水盈盈。   程勿眉目无情,看人的眼神如看死人,他唇角沾着血,身子还因被程淮一掌击中而轻微颤抖,他声音冷漠:“别跟着我!”   程淮一呆:“……”   然后发怒:什么?!这个小崽子说什么?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他……   程勿看他的眼神,吓住了程淮一刻。看程勿转身而飞,程淮回过神后拍了自己一掌,立即追上:“小崽子你怎么跟我说的话?你敢无视我?程勿……”   当空,女瑶与蒋声一战即走,追向程勿动的那个方向。旁侧再有一人,谢微迎上。女瑶眉心一跳,冷眼看着谢微。谢微与她对招,近身时仍劝她:“眼下不适合你,你离开这里,不要再杀……”   女瑶怒道:“谢微——!”   “你不要招惹我,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药宗宗主是我杀的,你是我救的。但是药宗宗主当年投.毒害我师父,我师父死后我才发现!我难道不该闯一闯迷雾鬼林,不该让药宗宗主付出代价么?!”   场中武功高的人,药宗的年轻女宗主罗起秀眉轻微一跳,她继续与魔教人士战斗在一起,没有向那边的女瑶看一眼。蒋声目中诧异,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和谢微说这些话……堂中的罗象门掌门赵琛、坐着的长老蒋沂南都看了过来。   他们问:“谢微!她是谁?!”   谢微唇颤,握着剑的手轻轻发抖。   他们喝问:“她到底是谁?!是否就是斩教女瑶?!”   谢微不言不语,一剑飞起,与女瑶对上。剑光如雪,映着二人的眉眼。明晰秀丽,迷雾重重,过去的、现在的,交替在二人中间。女瑶不用武器,她徒手而战,逼得谢微步步后退。   谢微看着她,怔忡:“……你要杀我?”   女瑶与他面颊相贴,寒风肆意包围着他们,大神们的吼声催命般跟随。青年闭上眼,少女扣着他脖颈的手一抖,没有捏碎。他再睁开眼,与女瑶复杂的眼神定定而望。缓缓的,谢微露出一丝笑。 ☆、第48章 二更   ——心里若是有一个魔教妖女, 那妖女还非常的有本事,杀人放火不费吹灰之力, 那你该多惨。   大堂外有一座三人合抱般大的青铜大鼎,鼎中燃着无味的香。烟气飘飘浮浮直达天穹,乳白色的烟朝着天上翻滚的云层接近,下方正道和魔教打得血流成河,只有大堂外的这座大鼎,安然地立着,静看着他们。   “她是否就是斩教女瑶?!”   喝问声刺穿人心, 堂中唯一安坐的掌门, 罗象门的赵琛也坐不住了。他没法再看着他的师兄,蒋沂南蒋长老,他看场中与谢微、蒋声战在一处的魔教妖女, 赵琛肝胆俱裂,骇然十分。他的惊惧之状,让他想到多年前那同样闯入罗象门大战的妖女白凤。   曾经是白凤!   现在是白凤的徒儿女瑶!   皆是年轻貌美,蛇蝎心肠,习得一身绝世武艺,打起来, 红色与白色的裙裾散开。她们的英姿,她们的潇洒, 将江湖搅如乱粥!   赵琛怒吼:“妖女——!”   为何斩教的教主总是视他罗象门如自家后花园?总是想来便来想打便打?总是在罗象门的每一个重要场合, 公然闹事, 让罗象门一次次下不了台!而蒋沂南, 蒋沂南……   赵琛的余光关注他的那位师兄。他那位师兄天纵之才,多年前的嫡传大弟子,曾是罗象门掌门的不二人选。而今,满场混战,蒋沂南沉静地坐在器具被内力飞荡开、尘土弥漫的“燕雀堂”中,纹丝不动。他的羽冠、衣袍都被骤风吹乱,蒋沂南却只是看着,眸子幽黑,有一派天然的混入骨血的雅致,还另有一番疲态。   他那双漂亮的、疲态毕现的眼睛,从场上白落樱的身上移开,落到了女瑶的身上。   蒋沂南微微笑:白落樱有白凤的美丽和骄傲;女瑶却学得了白凤的一身武功。那一身本事,如烈火一样在风中燃烧,致命、可怕,像罂粟一样。那身本事悍勇无比,却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女瑶她一举手一投足,她和赵琛、蒋声、谢微对打的每一个招式,都能与蒋沂南记忆中的一个身影重合。   蒋沂南笑得有些悲凉:甚至女瑶学得更好,比她的师父白凤更强。   因为白凤性格跳脱,却为情所困;但是女瑶心硬如铁,无所牵挂……   女瑶:“程勿!”   满场打斗,无人识得“程勿”是谁,不知女瑶在说谁。只有那已退到大堂外围,和雁北程少主缠在一处的少侠身子颤了下,唇角渗着血,却神色冷厉坚定地照着自己的步调走,一步步退。哪怕程少主招招要索他的命,他却只是退、退……明确无比的,向着一个方向。   程少主骂道:“程勿,你不是我的对手!跟我走!这里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再这样拼命,我就杀你了!”   程少主家学渊博,武功确实高,起码比所谓的江湖青年俊才谢微、蒋声都要高。未曾及冠,便能打成这样,真是厉害。他的每个动作都又快又狠,正道和邪道的变乱与他无关,程淮只跟着程勿!   他的拳头打在地砖上,地砖如地龙般凌空卷起大风,刮向程勿。   烟尘土屑、铁板树木拔地而起,一同飞向程勿……程勿被推得撞上墙,他没有摔下来,直接攀着墙爬上房檐。身前被程淮打得狼狈,程勿少年睫毛上黏着水和土,脸一片土灰,又不停咳血。但他在程淮那般力道下都没死,还稳稳地爬上了墙!   程淮气得眼睛红了。他突然啊一声,觉得手指一痛,低头,看到自己的手上被什么扎了下,出现一片红。而和他近身打斗的,只有程勿……程淮全身发抖,程勿!几个月不见!程勿就这般厉害了!   看程勿站在墙上,对他一笑。程勿笑容冰冷:“说了别跟着我!”   那少侠秀美清灵,满是土满是血,他清瘦单薄,却如璞玉般温润美好。把追着他的程少主气得哇哇大叫,快要吐血。   蒋沂南静静地看着:唔,这就是女瑶喊的“程勿”?   这个少侠,和女瑶什么关系?莫非他是女瑶的心上人?   蒋沂南看看那边的白落樱和夜神张茂,再看看这边扛着十来个高手的女瑶、和程淮边退边打的程勿,蒋长老忍俊不禁:什么意思?难道魔教家教渊博,妖女们,都有喜欢正道少侠的优良传统?遗传不遗传的,都喜欢和正道年轻人在一起?   蒋沂南真是个混蛋!   所有参与战斗的高手们都在心里大骂!   自始至终坐着不下场,虽然他们怕蒋沂南倒戈向魔教,但蒋沂南也不至于一个手指头都不动吧?魔教今日来的人士,和正道安排的人战得酣畅,意外是这个貌似是女瑶的小姑娘,忒得能战!她一个人抗住了谢微、蒋声、赵琛,蒋沂南他还在无动于衷!   和他比起来,他的儿子蒋声就懂事多了。大约父亲越不作为,儿子就越拼命。蒋声把自己所学全用在了和女瑶相拼上,但他越打,越是心生绝望。对方庞大的内功、极快的速度、敏感的反应,他们的掌门赵琛都下了场,还拿不下来这个小姑娘!   猛一下,谢微被女瑶手掌击中胸骨,他吐血向后退,留下的空缺被掌门赵琛顶上。蒋声飞身跃起,将胸骨断裂的谢微接住。二人落了地,谢微不断咳血,被蒋声拽住胸,逼视双眼问:“谢微!到现在了你还在隐瞒!她是不是女瑶?她到底是不是女瑶?!”   谢微眼前金星乱窜,阵阵发黑,只有一点模糊光线,能看清女瑶的身形。女瑶和赵掌门缠在一处,赵掌门多年武力都不能压下她,还让她游刃有余,有空与那边的白落樱交换眼神。笛声音调升高,内力狂卷,谢微再吐口血。   蒋声抓着他的手疾问,淡的近乎无气味的烟香飘在他们鼻端。到这一步,谢微目光移开,唇角颤抖。他始终不肯说出答案,他只惨然道:“她是不是女瑶,重要么?”   蒋声怔住:“……”   扭头看向那个白裙红罩的小姑娘——是的,不重要。她这般厉害,当是该死。   蒋声将谢微放到安全地方,提起剑重新杀进去,去帮他们掌门人。刀剑金戈声铿锵,如火星般窜起寒光,血味在风中更浓。谢微喘着气,苦笑连连。他的视线模糊,周身力气好像在缓缓流失。他十分疲累,眼皮向下垂,几要睡着——   “不要睡,”姑娘沉静的声音在耳边突响如炸雷,“小哥哥,迷雾鬼林中的空气都带着毒,想活着出去,你睡的时候,须得有人在旁戒护。你撑一会儿,再过一刻我们休息了,我帮你戒护。”   谢微一个迷糊后,清醒过来。他与黑色树林中走在前头的少女并肩,迷雾包围着他们。弟子们因为追杀已死亡半数,兄长临行时给他的解.毒丸,也被追杀者拿走。漫长的二十天,谢微只和那个黑衣小姑娘在一起。   他们相依为命,凭谢望绞尽脑汁记起地图和阵法,好走出迷雾鬼林。   那个小姑娘,她真的是很小啊。   十岁?十一二岁?这么小的小姑娘,没有长辈看护,就敢闯迷雾鬼林?   小姑娘嗔他一眼道:“什么十一二岁?我已经不小了。”   可她穿一身黑,衣衫宽大,女儿家该有的玲珑有致的身材,谢微一点也看不出来……谢微怜悯地想,莫非是家里条件不好,她师门对她不好,才让她像个菜芽一样干瘪无料?看起来才会幼稚得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想来,那是女瑶最无害的时候了。   迷雾鬼林中的女瑶,让谢微觉得她又柔弱又强悍。小妹妹她会杀人、杀林中毒虫,可她不会生火,饿了不知道怎么找吃的;她言语很少,身形瘦瘪,可她无疑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她也不凶恶,也不乱杀无辜,追杀谢微的人、谢微说放过,她就放过。她满不在乎,自信地向前走……谢微脸红,想她是一个正直的有原则的好姑娘。   他和她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天。回去后,总会有人问起吧?他想问清楚她的师门,那等他们给药宗宗主贺寿后,他就让兄长提亲。虽然小妹妹的师门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妹妹救了他,兄长一定会答应他提亲的。   女瑶真是一个让谢微看不透的姑娘。   他眼中的她,都不是真正的她。   当他们走出迷雾鬼林,当其他贺寿人士调笑谢微怎么迷路怎么久、堂堂真阳派派来的贺寿弟子怎这么没礼貌,黑衣小姑娘在边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叙旧。谢微侧头看她,看她的笑容,越看,他心中越觉不妥。他猛回头要拦,见她忽而袍袖一扬,金银色的长鞭从腰间飞出。她在谢微愕然下长鞭甩出,围着谢微周围的人尽倒,惨叫着没了动静。   小姑娘提着长鞭,高声如震:“药宗宗主何在?胆敢出来应战?!”   “药宗宗主听着,你不出来,我就一步步走进去。我走到哪里,就杀你哪里的弟子。你看究竟是你躲的时间久,还是我杀人的速度快!”   谢微:“小妹妹!”   他握她的手,手腕却被她一点就麻,被迫推开。她回头看他一眼,眼神诡谲,她目中似无奈,似怜惜。她轻声:“你还真是一个善良的笨蛋……善良的笨蛋都有福气,好好睡一觉吧。”   他追她,被她一鞭甩开,晕倒。等谢微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真阳派。听兄长说,若非那个小姑娘一直帮他疗伤,他撑不出迷雾鬼林;可是他走出迷雾鬼林后,药宗老宗主死了,弟子也惨伤一半。药宗惨状,比半年前斩教前教主白凤发起的那场战争,毫不逊色。   谢望叹气:“你知道她是谁么?”   谢微心口颤抖,他的喉咙如被人掐住。少年呼吸困难,他肩膀哆嗦,被兄长握住手后,久违的温暖回来。谢微停顿了很久,低着头,茫然摇头。   谢望说:“我着人去探查斩教高层人的踪迹了。我们不敢追得太近,只知道今年去过迷雾鬼林的,一个是女瑶,一个是白落樱。你希望是谁呢?”   瘫坐在病榻上的谢微抬头,他神色委顿憔悴,脸白若寒霜。少年目光闪烁,神色凄楚地望着一脸平静的兄长。他奄奄一息,气血翻涌,爱恨难言之情困在心头。谢微一口血喷出,晕倒在了兄长怀中。   一旁的嫂嫂红了眼圈落泪:“阿微这孩子……怎命苦,就遇上这种事……药宗我们赔些钱好了,他们宗主的事,别让人知道和阿微有关……”   神智恍惚,好像听到兄长和嫂嫂的讨论。谢微心里发闷,他气得不行,他想,他一直想——他想问个说法,他想问清楚,她这般利用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她既然一心利用他,为什么出了迷雾鬼林还不杀他……她是从头到尾地利用他,还是心存怜惜,终是不舍。她可曾有心?他说的话她可曾听进去?   “出去后,我娶你好不好?”   她笑着看他,站在大雾中,黑衣随风舞扬贴身。她但笑不语,眸子幽黑。多少次午夜梦回,寒风猎猎,风在她身后簌簌吹拂,她在前越走越远。大雾迷烟,苦追无望。谢微想,其实她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心里若是有一个魔教妖女,那妖女还非常的有本事,杀人放火不费吹灰之力,那你该多惨。   ……   枉被人说一声君子,却始终心存疑问。写了信去试探兄长看法,倒也真的不敢一走了之。既想问她要说法,又想跟着她走。心有愧疚,爱意不去,左右为难……   “蒋长老,你就这般坐着看,当真一点都不动一下么?!”现实中的谁人厉喝,将谢微从混沌记忆中惊醒。   他头脑昏胀,四体无力,手撑着额头,一时间猛觉得不对:纵是受伤,我也不至于虚弱至此?   大堂中,蒋沂南坐了很久,当终于有人受不了冲他大吼时,蒋沂南微微一笑,站了起来。他没有让赵琛这个掌门人为难,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要下去战斗。蒋沂南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飘过。   香气若有若无。   蒋长老看过白落樱、看过张茂,他看过女瑶、再看过程勿。香气侵蚀心神,让人恍惚,让人困顿。男人慢悠悠,清风月明一般走下台阶,衣袍在风中舞如鹤飞。缓慢而高贵,蒋长老露出一个温和的、慈悲的、又悲哀的笑容:   下不下场有什么关系?反正今天所有人,都是要死在这里的。 ☆、第49章 一更   头顶苍穹阴风阵阵, 雷电交映,照亮下方人士煞白惨淡的脸。随着时间推移,正道和魔道两方的体力皆有消磨,不再如一开始那般悍勇无畏。和自家掌门一同对付那疑似女瑶的妖女的罗象门大师兄蒋声, 他满心焦虑, 悔自己的自大——   原本以为女瑶交由掌门对付即可, 而且女瑶也不一定来。如今战局难分胜负, 实在不好把握。   他目中瞳心跳跃, 力不从心,烦躁下,渐渐也不停地回头寻找自己父亲的身影。罗象门的现今掌门尚是他父亲的师弟, 蒋声他父亲虽然在罗象门中隐居了这么多年, 但父亲的武学一向出色。蒋声盼望他父亲顾全大局, 别给蒋家蒙羞, 想想蒋家在罗象门中的声望。   这冷不丁一瞥之下,蒋声气力发紧, 忽地一震:他看到他父亲蒋沂南终于看够了热闹,晃悠悠地负着手, 从已经被内力余波冲击得瓦屑狂卷、摇摇欲倒的大殿中走出。   蒋沂南眼睛盯着虚空, 目中不聚光, 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但他忽而袍袖展扬,当空凌云, 纵起如一道白烟, 向一个方向冲撞而去!   蒋声等人目力追不上蒋沂南, 只看到蒋长老在大堂前平地消失,“咻”一下,他出现在了大殿高空的屋顶上,与两个少年人当面。他们暗惊,没想到蒋沂南消失这么多年,武力竟然这般高了。   大殿上方的录顶上,程勿与程淮还在你来我往。程勿一心想走,他也确实走出了不远。但程淮对他紧追不放,拼着受伤吐血也要把程勿留下。他们二人从地上拼到树上、墙头,再翻上了已经快要瓦解的录顶上。来往之间,程勿竟已带着程淮离开了堂中中央战局不少距离。他站在录顶,脑中想着蒋沂南的居所在何方,目力所及,他已经可以看到了。   程勿微微放心:从高处走,不怕迷路了!   “砰——!”   身后袭来的大力未到,程勿腾身向斜侧方一滚,踩着一片片飞开的瓦砾加速。他运起轻功如雾如云,时快时慢,让身后的程淮心中暴躁不已。程淮目中的力气快要冲爆,周身寒意一重重攀上高峰。他追着程勿,他有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觉!   不管他怎样,程勿就是退、退,不停地退!   他把破绽送到程勿面前,程勿都只是退!   程勿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一心要离开这里,根本不在乎他的追杀。   程淮眼眸赤红:他如何就能不在乎了?!如何就能让自己杀不了他了?两个月前的城隍庙,程勿明明还被他压制得喘息不得。两个月后,程勿就能一次次险之又险地从他手里逃生了。且随着打斗时间加长,程勿越来越游刃有余。   气血翻涌,满腔火气难以发泄,一拳拳打在空气中,空气的爆炸不绝,程淮再一次伸手抓住少侠肩膀、程勿再一次从他手下溜走时,程淮“哇”地张口,一口血吐血,趔趄退了两步。   程淮这一退,让前方的程勿都诧异了一下。   程勿回头看了程淮一眼,若有所觉:“……原来你练武出的岔,是无法长时间运气?所以才追着我不放?”   程淮:“……!”   他胸口剧烈起伏,气闷无力。他颤巍巍爬起,怒瞪着程勿,看少侠衣袍掀飞,尘土血气下他面容秀美,目中隐沾着泪光……泪光?!程淮被程勿恶心了一把,冷笑:“真没看出你还有这种天赋。动不动掉眼泪……你春姨见过你掉眼泪没?”   程淮故意激怒程勿,让程勿记起他的“春姨”。但上一次他这么说时,程勿眼圈发红、整个人疯了般向他扑过来,这一次,程勿目中只是一寒,肩膀微微颤抖,却硬是忍了下来。   程勿怔然垂目:“你不懂。”   ——他也是离开程家后,遇见某个妖女后,才总是觉得委屈,总是眼睛动不动就红了,总是掉眼泪。   因为在程家时他不能哭,哪怕是春姨也性情清冷。春姨肯偷偷照顾他已是恩赐,程勿在家的时候他没有委屈可言,因他受到的所有不平等,被他当做是正常。他一直被程淮动辄打骂,被爹无视,被各位长辈看到就叹气……他们的态度,让他觉得他不该活着,他活着是个错误。   他也是爹的孩子,但他和程淮的待遇天壤之别。他连普通的杂役弟子都不如。   可是春姨说得对,逃出了雁北……就不一样了。   他是个人啊。   他会委屈,会难过,会红眼圈,会掉眼泪……因为她对他很好,他不高兴的时候,她虽然板着脸,却会心虚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她口上从不道歉,可是她的行动已经道了很多次歉。   有人心疼他,他才能委屈。不然他的委屈只是矫情而已。   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程勿脸色苍白,眸中发暗,心中悲意、寒意渗骨,他痛得难受……她骗他,她是女瑶,她就是女瑶……她大约一直在戏弄他,觉得他好玩,从头到尾骗他……她和雁北程家的人有什么区别!   程勿发怔落泪时,瞅准时机,程淮跃身来击。他将程勿推倒,推得向后飞落,挂在录顶檐角,摇摇欲坠。程淮掐住程勿的脖颈,将程勿掐得面色发紫,凑近这张与他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旁,程淮阴测测道:“程勿,跟我走!你要保护谁,我就杀谁!”   程勿张口喘着气:“……”   他手指拼力地乱抓,扣住檐角的一块瓦,另一手抬起抓住程淮的手臂,内功震去。程淮脸色沉下,程勿的内功强大,以前是身怀宝藏而不自知的小孩子,现在他知道了……痛意沿着手臂一寸寸攀升,两人翻身,位置交换,踩在檐角对打。二人的打斗气势极强,整片天地都在他们四周炸开。   一个屏息,程勿身子在柱上一踩,重新跳上了屋顶。他手上功夫不停,将追他的程淮打了下去。程淮怒吼着,看翻身踩到屋顶的程勿垂眼看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程勿冷冰冰的:“我要保护女瑶,你去杀她啊。”   程淮心口一滞,被气得再次吐血:“……”   魔教教主女瑶!程勿这个混蛋……他不怕自己的威胁了,因为他和女瑶在一起……程勿这个混蛋!   好不容易甩开程淮,预计能拖得一息时间,程勿不敢耽误,立即要跳下屋顶向那处院落潜去。但他刚转个身,面前人影忽然一闪,蒋沂南隽永颀长的身影拦在了他面前。程勿心一寒,全身肌肉骤绷,盯着这位蒋长老。   蒋沂南瞥他一眼,如看死物,他漫不经心地抬手,隔空向程勿抓来。程勿周身空气流速加快,全部涌向蒋沂南。程勿虽几次向后滚开,都躲不开蒋沂南。蒋沂南随手扣住了他,程勿击他肩,他肩不动,反弹之力拍向程勿!程勿面色冷白得近乎透明,被蒋沂南扣住脖颈,渐喘不上气……   程勿发抖:这个蒋长老……比程淮还要厉害……   他心生绝望:为何我一个武功低微的人,总是和这些大神们打!   他要死在这里了……然旁侧一个猛力撞来,那力道直接卸了蒋沂南的力。蒋沂南背脊被攻,扑面而来的内力攻击让他不得不暂时退开。但蒋沂南反应极快,他袍袖甩开,与这旁侧击来的力道对上掌。二人的力道冲击,让“哐”一声巨响,整个录顶轰然倒塌,火星窜上高空,一点之下,火势燃起!   瓦片、铁马、金砖、横梁……片片碎开,向下方砸去!   下面的罗象门掌门赵琛眼看多少人要死在爆开的录顶下,大吼:“躲开——!”他当即飞去救人。   冲击热浪冲来,程勿被向后甩得眼前金星乱冒,胃中翻滚,恶心呕吐感弄得他难受。他随着整个录顶要被砸下时,旁侧伸来一只手,将他抱住。程勿身子一抖,猛抬眼,看到女瑶清丽沉静的侧脸。   她一身明艳打扮,白色的裙衫贴身,红色的罩托着手腕、腰肢、裙尾等处。她眉目勾画后,是世间所有爱美的明丽小姑娘样貌。她比她们还要好看,可她不光好看,她还武力高强。他被蒋沂南所攻,她明明被赵琛、蒋声、还有其他长老们联合攻打,她却一下子撞来,将蒋沂南拉入了她那里!   少女侧脸沉沉,目中无情,甚是冷漠——当是,当是斩教教主女瑶的风采!   程勿看到她便目中潮热:“小腰……”她还是小腰么?   再不是了。   两人一同落地,女瑶抱紧程勿在地上滚了两圈来泄力,安全后,女瑶将程勿往外一推。她冷肃的眼睛看着他,她再不是他那个娇俏伶俐的小腰妹妹了,她命令他:“程勿!”   “程勿!”   她一叠声叫他“程勿”,程勿心痛如麻,他口腔中铁腥味苦涩,苦得他泪水模糊视线。程勿全身被蒋沂南攻得酸痛无力,但是他吐口血后,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他冷目错开女瑶凝视他的专注目光,他的袖子擦过眼角的水渍。深吸口气绷起脸,程勿一言不发,转身跳起。他不看女瑶一眼!这次拖他后退的程淮没有及时追来,终让程勿翻出了墙,脚踏高树,向某个方向跃去。   女瑶松口气,心情短暂复杂:……程小勿跟她闹脾气呢……   她好头疼,事后该怎么跟他解释,安抚他。想到小哭包眼泪滴答滴答,女瑶就嘴角直抽。她烦的不行,心中却又喜欢看他那又气又怒、泪水极多的样子……那都是事后了,现在是……蒋沂南!   女瑶一凛,程勿一走,她周身再次被蒋声等人缠上,女瑶不理他们,她寻找蒋沂南!万不可放蒋沂南走,让蒋沂南追上程勿!然这么定睛一看,女瑶心头大怒,吼道:“蒋沂南!”   你这个混账——!   她目眦欲裂,竟看到一攻之后,蒋沂南既不纠缠她,也不纠缠程勿。录顶毁了,整个大堂毁了,大火熊熊,赵琛等去救人,女瑶去救程勿,蒋声忙着杀女瑶。而蒋沂南他抽身而走,跃身攻向站在墙上吹笛的少女!   他竟然对付他的女儿!   白落樱骇然,手上一痛,震得她手中笛子脱落。笛声一消,四方正道人士所受的折磨顿消,不再晕眩难忍。四方人士一看,是蒋长老出手,当即一声大喜:“大义灭亲,好!”   女瑶:“呸!”   她踩着人头疾走,追着蒋沂南,攻势隔空,排山倒海般卷起巨浪,冲向蒋沂南。   蒋沂南含笑看着白落樱,他低声:“想要救人,靠的是在这里吹笛子,就能让人跟着你走?”   他武力诡谲而高,他身形在半空中时隐时现,他唇角还微微噙着笑。他优雅修长的手指伸出,眼看要点向白落樱。白落樱惊吓无比,睁大眼睛。她不认得这个人,可她武功确实很弱,她母亲没有好好教过她武。她吓得往后退,脚下一空,摔下去之时,一个男人刷地纵来,一把将白落樱抱到怀中,并且转身,替白落樱挨了身后那掌。   肩膀半麻,全身力气卸掉,张茂一声闷哼,抱着白落樱摔了下去。他紧紧抱住怀中姑娘,摔下去时身子再一转,替她卸了最后一道力。   蒋沂南不愧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公子。   抱着白落樱落地的张茂唇角渗了血,他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怀里脸色惨白的姑娘可有受伤。白落樱着急地握着他手,抚上他唇角:“夜郎,夜郎你没事吧?夜郎……你混蛋!”   白落樱抬眸,怒目与这个蒋长老对上。她怕得发抖,可她扶着张茂站起,她跨前一步挡在张茂面前,不畏惧地盯着这个蒋长老!四目相对,刹那的心中怪异,让白落樱一怔。   蒋沂南神色温柔地看着这对苦情小儿女,他轻轻发笑,但他之冷静癫狂,任由哪个正道人士看了,都不会觉得蒋长老在包庇他女儿!   身后攻势如潮,女瑶攻击随到,蒋沂南当即转身,掌心力道如绵,不甚强大却绵绵不绝,打向身后的女瑶。当即,蒋声、赵琛也赶了过来,与蒋沂南一道缠住了女瑶。片刻时间,白落樱身边有张茂,蒋沂南竟是无视了她。   张茂带着白落樱飞快退开,他退得极快,二人却还是被那几人打斗所掀起的气流冲击得胸口沉闷。   抱着白落樱,张茂眸心猛缩,心里微惊:这个蒋沂南……这位蒋长老,他方才用来对付白落樱的一招,比起他现在和女瑶开打的招式,前者完全像是逗弄小孩一样啊!若是蒋沂南用现在的攻势来杀白落樱,白落樱就不是只是笛子毁了而已……   ……蒋沂南,竟是手下留情了?   心中一顿,想到了江湖上广为流传的蒋沂南和魔教教主白凤的爱情版本……张茂深吸口气:难道小白,小白……   女瑶厉声:“小白!你还在发什么愣!”   “小白,你干什么来的?!”   白落樱捂着疾跳心脏,被女瑶喝得回了神。白落樱鼻尖渗汗,面颊羞愧得发烫。她收了脑中乱糟糟的念头,着急地开始自己的正事。她要救人!是的,哪怕魔门人和正道人打得不可开交,让他们激动得昏了头,可是他们来此的目的,最开始是成功把被抓的斩教教徒救出!   白落樱当即跃上台,与张茂一同去帮教徒解绳索。   旁边正道人士杀来,脱困的斩教教徒帮圣女挡了一道,急促说:“后面还有人!”   白落樱抓紧时间:“多少人?”   教徒:“近百人!”   白落樱深吸口气:这么多人!   大脑中,忽然炸起蒋沂南似乎心不在焉的、随口说起的那句话:“想要救人,靠的是在这里吹笛子,就能让人跟着你走?”   张茂冷静道:“罗象门中定养了宝马上百,这里打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走?小白你武功不行,不值得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们去找马厩!”   白落樱:“嗯!”   白落樱当即被张茂带起而飞,跳出高墙,离开了这处。被张茂搂在怀中凌空飞腾,头靠在男人肩上,白落樱忍不住回了头,向大殿那方混乱的战斗看去。她看到那个男人唇角始终挂着不在意的笑,他打架之余,还抽空,抬头看了她这个方向一眼。   白落樱睫毛颤抖,眸子睁大:“……”   他那眼、他那眼……温柔无比,怜意十分,又慈爱,又难过。亘古的悲意藏在他眼中,他却又忍不住地看她一眼。既像是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谁……   不知为何,白落樱眼中掉下一滴泪,忽然觉得心如刀绞,难受得近乎窒息。   女瑶“噗——”吐出口血,被几个高手联合打得砸到地上,地砖被砸出巨坑,风云狂涌,众人围上。原本赵琛、蒋声她勉强能游刃有余,再加上一个武力超绝的蒋沂南……活得越久,修炼的武功越厉害。   女瑶被砸到地上,半身发僵,起不来身。   蒋声高声:“妖女束手就擒!快说出你们的教主女瑶在何方!”   几人逼近她,刀剑齐飞,气息无声地在空中流窜,杀气凛凛……十拿九稳之局,眼看要将这厉害妖女擒下,蒋声心中绷着的那口气摇摇欲倒。见这跪在地上的妖女低着头微微笑,她口、鼻、耳渗着血,长发在风中飞散,衬得她面白如玉,目中神色妖冶十分。   女瑶慢慢的,轻声:“束手就擒?我们的教主女瑶在何方?”   她笑容诡异,袖口轻扬。蒋声察觉到危机,大声吼“不好”,他连忙向后退,但仍然被翻得眼前发暗,跌摔向后砸到树上。场中大部分人震惊,看一道银金色长鞭从这女子袖中飞出。原本已经气力微弱的她好像突然间重新有了力气,周遭灵气重新向她飞涌而去。她跃起,手中那条飞出的金银色寒光照天,如火红龙蛇般冲天而起,与天上的紫电交错映照!   她长鞭飞去,赵琛、蒋沂南均被掀得退后!   听她大笑:“斩教教主女瑶……她不就在你们面前么?!”   众人哗然,一整个罗象门中此时在大殿这边打斗的正道人士都又惊又怕,惶惶欲逃——   “女瑶!女瑶出现了!”   “九转伏神鞭出现了!”   “快,快逃!”   他们对女瑶的惧怕根深蒂固,江湖上说女瑶是魔头,是罗刹,见人就杀,男女不忌。她三头六臂,她非人,她可怕!   金银色的光华照亮满场,一半正道人士被吓得腿软,被突然振奋的魔道人士斩杀了头颅。魔道人士们高声欢呼——   “教主!我们教主来了!”   “教主来了,我们得救了!”   “哈哈哈罗象门,四大门派,都受死吧!”   金银色的九转伏神鞭,气焰冲天,它凌空一甩,半空中“啪”声不绝,地上弟子们惨叫着瘫倒数人。九转伏神鞭只有落到斩教教主手中,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威力。它在别人手里只是一个鞭子,配合斩教教主的功法,鞭力却能穿透骨髓、直击心魂!   远方,程勿猛回头,看到了半空中飞扬的金银色的光。立在高处屋顶上,他怔怔看那条长鞭,听到那里惨叫声连连。程勿眸心暗下,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了——   真的是女瑶。   他心之悲凉,再无可诉。   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摇晃,泪水在眼中凝聚,程勿身体颤抖,好像一下子失了力气。他唇瓣苍白,咬红了血,他气血滚滚,充盈上眼,他恨得想和她决一死斗……身后程淮声已近:“程勿!”   程勿咬牙,抹去眼中悲意,跳下房,再次赶路——骷髅,找到骷髅再说!其他的事之后再说!哪怕被她杀掉,也要之后再说! ☆、第50章 二更   “斩教教主女瑶……她不就在你们面前么?!”   女子一声高喝,声震云霄, 传遍山林。   风云漆黑, 聚汇于天边。轰雷闷响不觉, 形成一个无形的紫黑色旋涡,在头顶上空压着天下豪杰们。而在这一团闷黑色中, 女瑶手中的九转伏神鞭腾空飞掠, 在半空中转个弯,将大片浮云笼罩其中。   众人惊骇、震惊,他们对女瑶的恐惧已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四大门派上百年的宣传,让他们听到魔教大名, 听到女瑶大名,就双腿发软, 浑身无力地跌倒。他们眼睁睁地看这个金白色的长鞭缠于那魔女手中,那魔女重新站了起来, 身形掠过半空。普天白底,鞭影劈山迫海般斩来,气势惊人!   冲击气流如波般向上攀、再攀、不住地攀升!   瓦屑、树杈、狂风全都卷起来, 在天地晦暗下,眼看女瑶似解开身上封印般, 她的武力节节攀登后,她口鼻耳处的伤也不再流血了。她的长鞭一挥之下,卷着风云, 半边人倒了下去。女瑶大笑, 当真像个大魔头一样, 冲向下方!   九转伏神鞭!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它排名不在天下名器中,但无人敢小看它的战力!尤其是当它在女瑶手中时。   赵琛怒极,瞪视向蒋声,低吼:“怎么回事?!”   蒋声被强大的气压撞得倒在地上,他就势打个滚,勉强没有被拔地而起的树木撞晕过去。但就是这样,他的额头也被砸伤,鲜血淋淋下,蒋声胸中呼吸困难,喘气如八十老叟般。望着那条龙蛇一般的金银色长鞭,他露出一个比哭还僵硬的惨笑,他知道掌门在问什么——九转伏神鞭不是被你收走了么?为什么会回到女瑶手里?   赵琛看蒋声神色如此,他心里一突,立即明白了:是,蒋沂南。   蒋声虽心高气傲,到底孝敬他父亲。回到罗象门后,一定是蒋沂南问过后,蒋声就把“九转伏神鞭”送去给蒋沂南了。那么,送到蒋沂南手中的鞭,又为什么回到了女瑶手中?   赵琛不敢看向蒋沂南,他全身僵硬,他惧怕那个答案,他怕——他怕这“九转伏神鞭”,是蒋沂南亲自给女瑶送回去的。他怕蒋沂南还和魔教牵扯不清,怕蒋沂南继续被江湖各大势力排挤,继续被拉入泥沼中出不来……   为什么女瑶这么厉害?   她脸色白如纸,隐有惨青色的青筋浮动。她却冷笑一声,重新攀升了自己的战力!她重新向他们打了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赵琛最担心不尽力的蒋沂南。九转伏神鞭向下横扫,蒋沂南比他们都最快回了神,他的视线穿过烟云,锁住女瑶。一瞬之间,蒋沂南踩着飞到他脚下的树木一脚,借力飞登上空,向女瑶急冲了过去。他眼睛亮得可怕,他紧盯着女瑶手中的长鞭!   女瑶面无表情,一鞭挥下!   气流形成无形刀刃,霸道之力撞向蒋沂南。震动从鞭上贯穿手骨、手臂,那痛觉深入骨髓,直击魂魄。轰!每一击下,蒋沂南脸色白一分,身上多数道血痕。血滴在他秀雅的面孔上,他眼睛更加亮,寒气森森,他再次冲向那一片血红中!   “师兄!”赵琛大吼,奔去助他。   “父亲!”蒋声艰难地握着剑,重新爬了起来。   他们重新将女瑶包围到中间,对女瑶形成包围之势。得到九转伏神鞭的女瑶战力得到提升,也或许并不是提升,而是她采取了某种秘法,让她的气势和之前不一样。因她的脸色不好看,全程眼眸冰雪一样,更是一言不发。但更让人心惊的是蒋沂南!他不知后退般,鞭痕一道道甩出空响声,几将蒋沂南一人包围其中。   蒋沂南一个人,顶上了他们所有人可能受到的打伤!   众人咬牙,心中颤抖。蒋长老如此尽心尽力,他们竟怀疑蒋长老是魔教细作,太不应该。他们连忙聚集心神,配合蒋沂南,与这个女瑶打得更为激烈。蒋沂南全然不管他们怎么想,他不要命般冲上去。他盯着这根金银色的长鞭,他越看,脸色越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潮红色;女瑶越是针对他,他越是往前走。   他盯着女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身形——   红衫烽火一样猎猎燃烧,她漆黑的发、雪白的脸,那只是外皮。内里,蒋沂南看到她熟悉的攻招、熟悉的内息运转方式、熟悉的停顿、熟悉的反应。   他一时看到白落樱站在墙头敛目垂着长笛,衣裙飘扬,清丽若仙;一时又与眼前的女瑶交手,招招打在血肉之躯上,打得他胸肺受伤、手臂发麻,他与她近身相战,周身却是因兴奋而战栗!   她弥补他心中的空虚、寂寞、孤独。   血红腥味包围着他们,女瑶冷漠的眼睛与他相对。蒋沂南却已经看不到她,他的神智在风中飘荡的香气里变得恍惚,他目光穿透她的身影,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看到了当年的他。   与前辈出门忙一件大事,这件秘密牵扯甚广,不好为天下人知道。他们避着江湖人,在探寻那件事时,不小心冲撞了魔门的人。年少的蒋沂南与前辈走散,匆匆逃亡。他躲入了一个客栈,外头追杀者络绎,他从楼上窗口中翻入窗,从内闩上。他靠着窗静听外头动静,忽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杀气卷向他。   蒋沂南转身一掌拍出,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清俊的少年不逗留,一掌拍出后立刻换位。他手中剑挥出,冷然向一团黑砍去。他感觉到杀气纵横,不管原因,动手再说。   黑暗中那人却十分厉害,他又受了重伤,那人不过十招就夺走了他手里的剑柄。蒋沂南闷哼,被一只手抓住手臂擒去。女子香气中,他一愣,倏而,屋中的灯火被那人一勾指点亮。明耀烛火下,蒋沂南与少女美丽却惊愕的面孔对上。   白凤:“……”   外头门被敲响:“教主,屠门在追一个混入他们地盘的少侠……”   蒋沂南雪白的面孔望着她,他的眼睛漆黑,像是冰川中的寒星般。   白凤慢慢松开了擒着蒋沂南手臂的手,她十指鲜红细长,撩了一下长发,漫不经心:“找死么?找人找到我这里来?”   门外人当即禁声:整个魔门都是白凤的,小小一个屠门,竟敢搜白凤住的地方,确实很找死。   门外人退走,声音渐渐消失,白凤好整以暇地看着蒋沂南。看这位公子靠着门聆听了声音后,向她拱手轻笑:“多谢白教主救命之恩了。只是屠门的人还在找我,我又受了重伤,白教主可否收留我一晚?”   白凤挑眉,看向他笑意盈盈的面孔。她惊讶无比:他一个正道栋梁,混入魔门也罢了,冲撞了屠门也罢了。还敢向她这个大魔头求助?   白凤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要帮你?”   蒋沂南沉默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白教主会问屠门的人为什么追杀我。”   白凤扬眉,为什么?唔,她以后想起来会问屠门的,但不是现在。而且,她怎么知道蒋沂南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却是蒋沂南深深望着她,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气质典雅,修养极佳。他眼神飘了下,又飘回来,看着她笑:“教主当然应该帮我……你上次的借腹生子,说的是‘帮忙’。有借有还,来而不往非礼也。”   白凤:“……”   她愣了半天,然后噗嗤笑出声。她笑得浑身战栗,她没见过这样的人。蒋沂南的话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她那次的戏弄,她本是想要天下人都看好的正道弟子难堪,本是要羞辱蒋沂南……然而、然而……白凤红了脸,笑眯眯:“蒋公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蒋沂南真是镇定,白凤好玩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换衣、包扎、洗漱。他露出一个后背,知道那坐在桌边的姑娘就翘着腿、目光灼灼地打量他。蒋沂南回头看她,而魔教妖女当然不知羞耻,冲他露齿一笑。   熄了灯火,盖上被褥,蒋沂南闭上眼。   一片沉默中,他忽而开口:“你的手在摸什么?”   少女噙笑的声音水一般飘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蒋公子,上次的借腹生子,我没有怀上,真是可惜……”   蒋沂南慢悠悠,伸手不见五指,他睁开了好看的眼睛,眼中戏谑之色点点:“哦,真是可惜。”   再片刻静寂。   她忽而转身,含住他舌根。他一动不动,少女轻轻一笑,蛇一般灵动,滑入了他的被窝中,拥抱住了他。蒋沂南侧头,与她的红唇碰上。她的唇与他相挨,他看不到她的面容,都能想象到她微带兴奋的眼睛:“我救你一命,你当还我。借腹生子,还要再委屈蒋公子一次。”   来而不往非礼也。   蒋沂南微微笑,笑容静静的,变得惨淡。   就是那般。命运将他一次次推过去,又把他扯回来。有时候她来找他,有时候他去找她。怪他道德甚低,被妖女影响而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心中知她是魔教妖女,他和她不会有结果。但是她那样好看,他又不吃亏。他又不会出卖正道的事给她,私下玩一玩,只要他师父不知道,这又没什么。蒋沂南他天纵之才,从小到大没什么事能难住他。他骄傲无比,他觉得世上没什么阻碍。   白凤:“哟,蒋公子又来了啊,稀客稀客。”   蒋沂南:“你到我师父这里还敢来找我?小心我告密,让我师父对付你。”   他们笑嘻嘻地拥抱,说着说着,一抬头一垂眼,就亲在了一起。亲着亲着,就滚到了床上。他手抚她的腹部,亲吮她的脖颈。他含笑问:“你这借腹生子,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凤娇滴滴:“不知道啊。许是你不行?”   许是不在意,他才一次次和魔女相混。   他越是满不在乎,他露出的破绽越多。事后想来,悲剧的开始,源于他和白凤在一个镇上玩耍时,被他的师弟赵琛撞见。那时白凤跟他保证四大门派的弟子绝不会出现在她的地盘,蒋沂南可以放心。但是赵琛接受师门的任务,无意出了关。赵琛万万想不到,他以为的仍在关内的蒋沂南,会出现在这里。   蒋沂南至今记得赵琛那种震惊、惊恐、煞白的脸色。   蒋沂南心里一顿,那时想的,也不过是赵琛从来乖顺,与这位师弟说一说,师弟不会将自己的事告知师父的。   事后很多年,蒋沂南反省自己。他太自负,以为他聪慧,他天赋高,四大门派就不会拿他如何。以为他不动情,他和白凤只是玩一玩,不会怎样……事后想来,白凤体内的毒,就是从那之后埋下的吧。而赵琛跟在他身后不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害师兄……师兄不要管那个妖女了好不好?”   蒋沂南一巴掌扇过去——他清俊的面孔第一次变得扭曲,他掐住赵琛,他阴声:“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但白凤身体渐渐衰竭,他还以为是她那武功的缘故。他心里动了意,他想说服她离开魔教。他终是慢慢开始害怕,怕罗象门发现他的事,怕白凤离开他,怕她和他真的只是一场游戏……   “蒋沂南!蒋沂南!”   梦中轮回千万遍,白凤的惨叫声如在耳边。   他从未亲眼见到她的死,他被关起来,他跪求师父,可是他走不出罗象门。他知道正道和魔教的大战,他被关了许多年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是他的小师妹跪下来抱着他大腿,她日日抱着婴儿给他看,所有蒋家人跪下来求他——“不要去!你要是去了我们就死在你面前!”   “师兄,你要为了一个妖女害死我们么?”   蒋沂南心生魔念,他靠在门上,他砸门,他想出去,他疯了一样的想出去——“蒋沂南!蒋沂南!”   他好像听到她在喊他,她想见他。   他去求师父:“她快死了,让我见她最后一面,让我见她……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就最后一面……”   但是师父说:“一切都是妖女的诡计而已,沂南,你不要再被蒙蔽了。师父是为了你好。”   “师兄(夫君)(父亲)(孩子)(兄弟)我们是为了你好。”   他靠在门上,门被彻底封住,一点光都看不到。日月轮转,一日又一日,他等啊等,他麻木地等着——终有一日,那门被打开,赵琛一身血地跪在他面前。四目相对的第一眼,蒋沂南脑中轻轻一啪,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离他而去的声音。赵琛握住他肩,唇发抖:“师兄……她死了。”   “斩教新任教主已经登位,魔门换了新的首领。新首领叫女瑶,是她的徒弟……”   他耳边好像又响起她的惨叫声,她向他伸出的手。他想伸出手去抱她,可那都在他的想象中……怪他自负,怪他一开始没看清他的心。怪他直到事发,才知道他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蒋沂南轻声问:“她到死,是不是都想见我?”   赵琛与他相对无言,忽而惨叫一声师兄,上前拥住他。赵琛发着抖,看蒋沂南耳目渗血,看他的师兄惨淡无比地跪坐在日头下。日头暴晒,蒋沂南怔怔坐着。而从那一刻起,赵琛想,他的师兄,已经死了吧。   ……   “砰!”两相撞击,双方皆倒在对方强烈攻势下。蒋沂南不要命般的打法,让本就受伤的女瑶步步后退。蒋沂南像是疯了般,脸颊红得不正常,眸子也亮得像鬼一般。赵琛、蒋声都跌在地,只有他还摇摇欲晃地站起。   蒋沂南垂眼,目光怜爱地流连在女瑶手中的鞭上。金银色的鞭,不是她专属;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呆呆地立在毁掉的大殿前,立在女瑶面前。男人出着神,唇渐渐颤抖,无声地说:我想死。   女瑶眸心骤缩,捂住心口咳着血。她颤着站起,握紧手中鞭。她咽下口头血,压下自己的伤势,她的手腕微微发抖,忽然觉得周身的力气都在消失,视线有短暂模糊。   女瑶一震,怒起:糟糕!这空气里……空气里竟有毒?!   蒋沂南浑然不管,他飘飘然向前走,他瞳眸深处的光何等诡谲。看不见的刀光成气铺展成杀阵,推进向女瑶。他跃上高空,一掌拍去,山河重逢之势沿着袍袖挥出,电光般游离。身后半空中的刀气动荡,一起向前!刀光如虹,斩向失力重伤的女瑶。千钧之势涌向眼睫,刀光剑影映在女瑶抬起的清冷眉眼中,半寸之距!   然下一刻,旁侧劲风袭来,跪在地上被蒋沂南压制的女瑶腰肢被从后拦腰抱住。寒风呼啸,刀剑之气纵下,数把刀斜刺里飞来,挡向身后卷来的气流——   咣!   刀剑相撞,光华刺目。万千雷电交映在空,程勿抱住女瑶,以后背相对蒋沂南的彻天刀影。他抱着女瑶,二人被大力冲得向前骤扑。数声“乒乒乓乓”,程勿怀里抱着的布料扔了出去,一地的散开的骷髅砸开,骇了众人眼。   程勿一口血吐出,溅在女瑶面颊上。   女瑶发着抖,在滚烫热潮中抬眼,她在程勿怀中抬起头——   灰飞烟灭,万籁俱寂,程勿紧紧地抱住她,拧着眉,彻底承受身后的所有力道。   程勿唇角颤抖,他好像想说一声“小腰”,可他只是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来。   轰轰雷电下,紫气交错。程淮终赶了回来,满身血、满身土,目中阴鸷。但他震惊地瞪大眼,看到程勿怀里抱着的骷髅,散了一地。不光他看到,殿前打斗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到了。 ☆、第51章 一更   程勿将女瑶完全抱在怀中, 他用后背挡住了身后的所有冲击。哪怕他扑来时就运起周身内力来抵挡、卸力, 他还是抱着女瑶,被向外推滑了五丈有余。他的血溅到女瑶面颊上,火热滚烫潮湿, 女瑶的心登时被烫得瑟缩。   她看着少侠苍白虚弱的冷色面容, 脑中一根弦砰地断掉, 她大脑空白, 无法自控,暴怒之意顿起。她发着抖红着眼, 手握着九转伏神鞭, 气焰冲上头顶,哪怕此时备受毒气侵蚀, 她也要站起来——“蒋沂南!”   程勿紧紧抱住她,他痛得说不出话, 只能抱紧她不许她走。平时总是泪盈于睫的程少侠, 这会儿竟一点眼泪都没有。他只知道——   她受了伤!受了重伤!她不能起来,不能再打……我代她,我代她。   我再恨她我也代她!   她不是我的小腰妹妹我也代她!   蒋沂南癫疯之态不被他们影响, 女瑶武功那么高,虽说受了伤,可是蒋沂南受到的冲力也不小。他的师弟赵琛、儿子蒋声都倒了下去, 只有他还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衣袍上一道道的血痕渗出, 他眼睛亮得孤星一般。天地涌泉, 他逆行而上!   程淮瞠目, 他喘着气,不敢置信地看着这群疯子。他追程勿,两人从这里打到蒋沂南的院子暗道中;他眼睁睁看着程勿拼着受他的虐打也要把那架骷髅搬出来。程淮回到大殿前时,他和程勿一番折腾,他也是气力微弱、呼吸艰难。   程勿猜得对,程淮武功出的岔子,就是运气不能持久;他一旦不能短期内拿下程勿,他就会越来越撑不住。   此时的程淮就跪在地上,明明程勿身受重伤就在他几步之遥,他咬紧牙关满腔是血,他却爬不起来……   程淮听到低微的咳嗽声,尘土满天、电闪雷鸣之际,程淮侧头,看到倒在大片瓦砾下的一片雪白衣角。咳嗽声有些耳熟,程淮一怔,忽然弯腰爬去,他费劲地推开那些小山般一块块零碎的、尖锐的瓦片、木头,他抓着那片衣角,将人从倒塌的屋顶下救出来。   程淮惊讶:“谢公子?!”   谢微闭着眼睛、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中,面色惨白,呼吸甚弱。谢微先是受了伤,然后被倒下的瓦砾压,心肺脾俱受了损。谢微躺在程少主怀中微微苦笑,之前蒋声将他搬到树下放置,谁能想到那录顶被女瑶和蒋沂南直接掀翻了……魔教教主的武力,果然不容小觑。是他自大了。   谢微手指发抖,他握住程淮的手。他撑着这口气没有晕过去,也不过是为了:“告诉大家,快、快停手……空气里有毒……”   空气里有毒,真气运转越快,毒性渗入的越多。谁最厉害,谁打得最用力,谁就伤最重……而谢微是个倒霉鬼,他真气比下有余,他比不过女瑶。他最先中了毒,想要提醒时,连开口都发不出声。继而,他就被埋了……   程淮呆住了:什么?!有毒?你们打架归打架,怎么还这样卑鄙?!   单纯的程少主,哪怕他装得再凶狠,他再瞧不上四大门派所谓的高手,他的成长环境让他不识人间勾心斗角。他根本想象不出都打成这样了,还有毒。他的戾气,他对程勿的仇视,他恨不得程勿死……比起这世间的阴谋来说,程淮简直是一只纯洁的小白兔。他眨着懵懂的眼睛震惊看世界:什么?有毒?你在说什么?谁下的毒?你们怎么能下毒?我和你们无关啊,难道我也会中.毒?   他抓着谢微的手正要再问清楚,谢微咳嗽着不断吐,他吐出了发黑的血块。程少主一震,当即知道谢公子坚持不了多久了……程淮当即抬头,看向四周。他有些无措,说实话这么多正道弟子、四大门派的人,他立在罗象门的主场,他被人恭敬叫一声“程少主”,但是他的人,上山的时候就被罗象门的人客气地请走了。   满堂人头,断壁残垣,程淮竟然只认识程勿一个人!多么荒唐!   程淮:“程勿,他们……”   比他更早的,是蒋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满是震怒,目光落到程勿从怀里扔出去、散开的被撞得快要碎掉的骷髅架上。他跪在地上,唇角渗血,胸口气得剧烈起伏:“母亲?!”   他盯着骷髅架手腕处所戴的一块已经断开的碧绿玉镯:那是母亲临死前,他亲手给母亲戴上的!他戴上的!   周围顿时窃窃私语,战力都或多或少失去的人们没来得及察觉他们体内的异象,他们只盯着那扔得满地的白骨,那白骨上的玉镯。蒋家人、张家人、罗象门弟子们寒心无比,然后怒极:   “谁?是谁这么做?”   “是张明明!我认得这玉镯!”   蒋声双目瞬间赤红,他撑着剑瑟瑟发抖地站起。他气得吐血,又气得热泪盈眶,他几乎站不起来,他已经没空想这是什么原因了。他仇恨无比地盯着那个拥着女瑶的少侠,他发狂:“我杀了你——!”   程勿仍跪在地上抱紧发怒的女瑶,他回头,乌黑幽沉的眼睛望着蒋声。他平静地、淡淡地说:“我从蒋沂南屋中暗道中取出的。”   一言激起千尺浪,万籁俱寂。   蒋声怒吼:“你胡说!你——”   程勿:“雁北程家少主也能证明。他追了我一路,砍了我一路,他亲眼看到我从哪里搬出来的骷髅架。”   蒋声立刻转头去找程淮。看程淮抱着奄奄一息的谢微,程淮发呆,唇动了动。程少主目中凝起吃瘪般的怒意:问我做什么?我和你很熟么?我为什么要帮程勿你说话?我不会帮程勿你的!   但是那些又是事实,程少主憋了半天,只憋得自己忘了谢微说的毒。他被程勿气得狂吐血,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人,一声不吭,拒绝回答蒋声的疑问。   天真的人,被心机深沉的人,却是只消看一眼……蒋声心中发冷,手中剑哐当掉地。程淮这样怀怒却不说话的凶狠表情,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怎么可能?”   “和蒋长老有什么关系?不可能不可能的!”   “蒋长老和其夫人伉俪情深啊!”   “伉俪情深?你们是不是忘了很早以前……蒋沂南是和谁勾搭着,背叛正道来着?他可是都快被妖女蛊.惑得入了魔门啊。”   窃窃私语,万千不满,骷髅架子的出现实在太震撼,所有人竟都停止了打斗。他们讨论着,不怀好意地扭头,去看那战斗中心的蒋沂南,罗象门弟子。魔门弟子们挑眉,也感兴趣地扭头打量这位蒋长老:哟,看不出啊。   真是看不出啊!   罗象门武功包罗万象,有教无类。如女瑶便嘲他家什么样的弟子都收,弟子人数最多,质量却最差,最参差不齐;罗象门的大部分弟子,武力都是中下水平。能成为四大门派之一,罗象门靠的是人数,底蕴。所以当日程勿说想拜师罗象门时,女瑶就狠狠把罗象门讽刺了一通。   但是蒋沂南绝对是个例外。   他是罗象门百来年天赋最高的弟子,他学成了罗象门中武功的包罗万象。正是天赋极高,蒋沂南从小就被罗象门掌门小心看护,做什么都带在身边。天下人都知道,未来罗象门的掌门,一定是蒋沂南。罗象门掌门对蒋沂南寄予了厚望。   但这个厚望,结束于蒋沂南的二十五岁。   许是天赋太高、被人看中的人,自来都与众不同。他们自负,骄傲,道德感低。身边人皆是称赞,他没什么得不到的,所以他就要去挑战下那个极限。蒋沂南与魔教教主私.通数年的事,将罗象门老掌门气得走火入魔,差点入灭。四大门派一同压制,蒋沂南被关了起来。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个罗象门最看中的弟子,硬生生从罗象门的记录中消失。罗象门的老掌门自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后去世,赵琛继任了掌门。赵琛出关后参与的第一次名器大会,就是将蒋沂南放了出来。   这位昔日最风光的公子,他依然秀丽优雅,如玉立于万千瓦砾中。   他微微一笑,世间女子都忍不住看向他;他却只是疲惫地看着众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然正是这种慵懒的、什么都没力气的气质,反而让他一举手一投足间更加雍容,韵味十足。   寒冷肆意,人心骤凉。   蒋沂南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疲倦地看着他们,他厌恶地看着他们。他轻轻笑,几多古怪。他大方承认:“不错,是我。”   蒋声僵硬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亲:“……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倒在地上的掌门人赵琛也发怒:“为什么?师兄你对小师妹下手?她是你妻子啊!她和你共孕一子啊,你纵是心有怨恨,你怎么忍心……”   蒋沂南侧头,目中含着笑:“怎么不忍心?”   他目中神色慢慢开始变化,从温和、自怜、迷茫,他眸中颜色一点点加深,他开始变得冷漠、断情、恨恼、怨气冲天!他手里的剑向四周划出半个圆,一圈人瑟瑟后退。看蒋沂南哈哈大笑,重复一声:“我为什么不忍心?!”   他手里的剑一下子指向那具散开的骷髅,蒋声扑过去,将母亲的尸骨抱在身下,才免去被父亲直接砍碎。蒋声怒吼“父亲”,他父亲却已经疯了:“是她!一次次地跟着我,一次次地告诉所有人我不能走,一次次地用人来压我,一次次地非要嫁我。”   “非要嫁我!非要缠着我不放!还跟人说我是被蛊惑了,我是爱她的,说我只是病了,我会清醒的。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能跟这个女人绑在一起!下毒!做戏!谁比她做得多!……我为什么不恨她?她死了,我都不甘心。”   “你!”蒋声目赤红,他全身颤抖,狂风猎猎,他一字一句,“所以母亲果然是你害死的?!你不只是平时恶言恶行,从小不喜我……你根本恨我们!”   蒋沂南微微笑,温柔道:“是。死都不解恨。”   罗象门的掌门赵琛怒道:“你为什么杀她,不杀我?下毒不是她下的,她只是太喜欢你……当年撞见你和那妖女的,明明是我,是我!”   蒋沂南慢慢转头,他冷煞的眼睛盯着赵琛。他一贯的清雅,他寒气森然的模样,让赵掌门发怔。看这位昔年师兄一字一句:“我再说一次。不要叫她‘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蒋沂南又轻描淡写:“你以为我不想杀你?我只是被关起来,没机会而已。”   赵琛心如遭重击,声音沙哑:“……师兄!”   他跪在风口,满心伤痕累累,他不认识般地看着这位师兄。   他想到当日他撞见师兄和那妖女在一起的样子,嬉笑怒骂,漫不经心。私通妖女是何等大罪,蒋沂南在四大门派中还是那般地位。那白凤教主有什么好的?有小师妹喜欢他么?有小师妹对他用心的一二分么?甚至,蒋沂南和那白凤,多久才会见一次……赵琛惶惶不可终日,他的异样被小师妹张明明发觉。张明明那时才从赵琛口中得知,得知大师兄和魔教白教主混在一起。   张明明:“不、不行……师父会杀了他的……”   赵琛讷讷道:“师兄说他不会把正道的消息卖给那白凤的。他说他们从不谈那些的。”   张明明急道:“他说不谈,旁人就会信么?那妖女若是、若是……若是有了他的孩子,那师兄岂不是要被四大门派活剐了?”   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竟走到今天这一步。   赵琛惨然而笑,怔怔望着发狂的蒋沂南。   看蒋沂南彻底疯魔,他手指一圈,大笑道——“你们都装什么高风亮节?药宗!好像凤儿的毒不是你们下的一样!”   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也受了伤,手扶着流血的手臂,她冰雪般坐在断壁间,闻言冷漠道:“下.毒是四大门派一起商议的,何以事后推到我药宗一人头上?”   蒋沂南含笑:“是、是,你说得对。”   他亮得不正常的眼睛望向被程勿抱在怀中的女瑶,他说:“女瑶!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被中的毒么?是从我身上引过去的!他们知道我们的苟合,他们知道,哈哈……可笑不?四大门派知道,却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惩处我!他们想的,是借我的身,将毒送进凤儿体内。整整六年,六年!他们就耐心地等着,就装作不知道,就看着我和凤儿演戏给他们看……我们是跳梁小丑吧?在四大门派面前,我算什么?”   他的泪水,滴在面颊上。他人已出神,喃喃自语。   女瑶沉默,垂目。是,毒。她师父白凤体内有毒,白凤死后女瑶和白落樱检查白凤的尸体时才发现她的骨架是黑的。她清了毒,却没有清干净。白凤闭关不出的九年,一方面是在教女瑶练武,另一方面是在养身子。但是白凤从未提过她有中毒。   所以白落樱和女瑶先后去过迷雾鬼林。   女瑶直接杀了药宗宗主,在白凤发起的那场大战后,她几乎要把药宗屠杀干净。   这事,谢微是知道的。真阳派也是知道的。   女瑶唇角上翘,露出一个嘲讽笑:但是四大门派中的朝剑门、罗象门却不知道。四大门派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的。   女瑶抬目,与蒋沂南对视。她不为他的深情感动,她只戏谑道:“蒋长老,我师父从未跟我和小白提过你。我师父也没提过她体内的毒。”   蒋沂南面色不变,不受她激。   蒋沂南淡声:“她不知道她中了毒。更不知道毒是从我身上传给她的。”   女瑶:“……!”   她眼眸眯起,寒意如剑般朝上,铿锵之意即将出鞘!她听蒋沂南说:“我给她服了解药……代价是我留在罗象门,与她永不相见。”   他垂下目光,怔然道:“本是服了解药,就可无事的……但我不知她竟怀了身孕,解药的功效,无法完全挥发……她怀了孕啊。”   他微微笑,目中含泪:“我和她好了六年,她都没有怀孕。我要成亲了,她竟然有了身孕。老天在捉弄我,我却没有办法。”   他犹记得当日抱着满身鲜血的姑娘下山。罗象门居然那么大,下山的台阶,是他此生走过最长的。他身后跟着赵琛,和新婚妻子张明明。那二人跟着他,监督着他。他们一路跟着他,跟随他出关,去落雁山,将白凤送回去。   大雨滂沱,他抱着昏迷的她走在泥地里,血地里。他心如刀绞,他知道此路她永不会知。他将她送回去,从此他们就永别了。他到落雁山下,怀抱着心爱姑娘,他当着赵琛和张明明的面,将解药以口喂入她口中。   他手指扣着她的脉搏,他一瞬间停顿。   赵琛:“师兄,怎么了?”   张明明别目,面色苍白,不想看自己的新婚夫君当着自己的面亲吻别的姑娘。   然蒋沂南手扣着白凤的手腕,他掐着她的脉搏,他听着那弱而有力的声音。他在那一刻,就知道她怀孕了。雨浇洗着天地,给他心中晦暗的世界冲出一片清亮地。他与她额抵额,他一声未吭,他的泪流向她面颊。他抱着昏迷的姑娘,独自品尝初为人父的心酸之味。   他想为她解毒,又觉得这段关系无望。所以他答应退回原位,只要药宗给出解药,他情愿被困在罗象门,和张明明成亲,把自己的天赋遗传给下一代。他心不在焉,却是到成亲那日,他眼睁睁看着白凤闯山门,他才知道他心里爱她。可是他走不了了;   他向来自负,称绝不动情。他走过漫长的山路,将她送回落雁山。他刚得知他喜爱她,他一句话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只是送她平安离开罗象门。他在雨里抱着她,他听着四面渐来的脚步声,他被赵琛和张明明扯起来。到那时候,他比世上谁都最早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是他一字不能说。   他爱意最深的时候,便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最痛苦的时候,又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场中大风再起,雷鸣轰轰,蒋沂南疯狂大笑,笑得喘不上气。   他目光扫过场中所有人,剑锋指着四大门派的人:“真阳派!自诩君子之风,可即使商量给一个女子下毒,从来不会手软。药宗!说的是救死扶伤,不参与江湖事务,参与的比谁都深!什么时候想要毒,他们都能提供!罗象门!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子被四大门派一起利用,亲自参与,绝不手软!还有朝剑门!剑术最高,心也最狠!你们看今日朝剑门的弟子最少,你们看着吧……最厉害的,就是朝剑门哈哈哈!”   他剑再一转,指着其他弟子:“蒋家,张家!你们对我苦苦相求,你们排排在我面前自尽要我发誓!家族,面子,那比什么都重要!我就是你们的傀儡,我活在这世上,就是要听你们的安排。你们为什么不直接侵入我的灵魂,直接替我活?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好取而代之?”   蒋声:“父亲,你疯了……你疯了……”   众人呆住:“你疯了……”   魔门弟子们面色难看无比:蒋沂南倒是疯了,针对四大门派也就罢了。关我们什么事?哦,忘了,我们是魔门嘛。你恨不得全灭才好嘛,呸。   女瑶皱着眉,喃声:“不对劲……”   她目光闪烁,自语道:“他……心魔已生啊,难办了……”   心魔已生的人,如她师父死前最后那段时间。没有理智,尽是疯念,这才是真正的堕入魔门……骤然间,女瑶最先察觉到不对劲。她忽而抬目,看到四面八方,墙头、树上、山石上,出现无数黑衣人。陌生人们密密麻麻,包围这里,他们各持武器,对向名器大会场面上的这些人。阴风刮过,其余人纷纷发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周身无力,已经动弹不了……   蒋沂南大笑!   众人怒:“是你!你做的?!”   蒋沂南冷冷地看着他们:“是,我做的。都死了才好。正道人,魔道人,既然相亲相爱这么久,生死不放这么久,全都死在这里好了。江湖上大半的高手都在这里,全灭了,以后江湖上就纷争不起来了……都死吧。死干净了,才让人放心不是么?!”   他一抬手,四方包围的黑衣人当即飞下,杀向场中已无战力的诸位高手! ☆、第52章 二更   这空气中的毒、这从四面扑杀而下的明显经过特殊训练的人, 是蒋沂南所安排的!   这些黑衣人扑入场中,不用区分, 任意砍杀。所有人都失去了战力, 连武器都握不起来, 只能睁大眼看着敌人的刀剑向自己砍来。这些黑衣人出招非正大光明,而是剑走偏锋、很是刁钻。他们神出鬼没, 将死亡的阴影罩上名器大会的上空!   杀杀杀!   血成河,人哭叫,风狂啸!   有见识的人认出来了——   “天鼎阁!他们是天鼎阁的人!”   “江湖第一杀手楼?莫非人齐出?蒋沂南买.凶.杀人……完了,这次我们逃不出去了!”   “夜神呢?夜神刚才不还在这里?夜神不就是天鼎阁的么?”   “这时候提夜神有用么?你什么时候听过杀手互相之间还有交情?夜神那么冷冰冰的……他沉着脸那么一出现, 杀手楼的杀手说不得更想杀人了?”   江湖上这些失了气力站不起来的高手们面色惶然, 尤其是四大门派的某几个高层弟子脸色变得铁青、怪异。天鼎阁的人……他们之前联手攻打落雁山时,正是见识过一位。   那就是天鼎阁排名第一的杀手,夜神张茂。   那时四大门派请夜神张茂,是经过细致考虑:斩教教主女瑶的名气太大,一般高手不敢挑战她。但是杀手无所谓, 杀手只要出钱, 他们就愿意出手。四大门派花了大价钱请夜神出手,事后夜神把他们坑的……恐怕夜神拿到的钱,全都赔了回去。但就是赔了钱,他们对夜神也不解恨!好好的请人帮杀, 夜神竟帮了斩教!难怪夜神在杀手榜上排名第一, 但喜欢跟他做生意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眼下这批杀手们和夜神不一样。   夜神太过随心所欲, 这批杀手却应该是正常的杀手!谁给了定金, 谁就是主人!   “艹,这个蒋沂南,他真的疯了!”   众人嗷嗷惨叫,努力地与这些杀手抵抗。他们手脚无力,他们继而发现药宗的女宗主安安静静地、憔悴无比地扶着手臂坐在残垣上,手臂失血过多,罗起秀和药宗的弟子们没有反应。众人这才想起来,以罗象门为首的弟子们面色阴下:   “蒋沂南又不懂毒,他怎么可能有毒.药这种东西?到底是不是你们跟蒋沂南勾结的?”   药宗的弟子们一愣后,破口大骂:“胡说!我们怎么可能给蒋沂南毒?”   “那如今大家都倒下了,你们药宗难道给不出解药?”   “罗宗主,连你们药宗都应付不了这种毒?不可能吧?”   众人怀疑的目光盯着药宗,药宗弟子只气得面色涨红。连赵琛这位罗象门掌门,都看向药宗的年轻宗主。罗起秀淡声:“解药自然是有的。但我们又不知会发生这种事,现在我门派弟子也着了道,恐怕一时间配不出解药。”   “蒋长老为什么能拿到毒,该审你们罗象门的内部人。是否和我药宗有关,也不是现在的重点。”   罗起秀:“都要死了,还有精力来审我们药宗是不是出了细作?”   这位女宗主看着冷冷清清,不染纤尘,一张嘴倒是很厉害,直把周围人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说得移了开。然眼下他们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蒋沂南瘫坐在地、仇恨地看着场中混乱的战局笑,眼睁睁看着大屠杀将他们扫入……   毒是针对所有人的,蒋沂南也不例外。   他也许因为一开始坐在大堂中没有动用真气而中的毒不多,让他还能行动,但他身心疲惫,他不想做什么。他就坐下来,面上沾血,袍袖飞扬,他眼神飘虚无比。他不看这场上任何一个人,他仰头看着半空。他的视线穿过他们,看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   “你们中一定会有人逃出去的,高手嘛,超级高手嘛。哪有那么容易死尽。但是没关系,大部分高手都死了,活着的也翻不出什么。从此后正道衰落,魔门亡灭,多符合你们的希望啊。都想对方死,都在采取行动……你们再不用争了,算了。”   蒋沂南目光哀哀地看着虚空,眼中不聚焦:“你们不觉得,这和当年很像么?凤儿闯上山门来寻我,成亲大典哇,她说闯就闯……”   这个疯子啊!   正道弟子们要疯了,魔门弟子们也要疯了!他们跟圣女救人,他们哪里料到这个疯子会在这时候发疯。魔门弟子们满心绝望,期待着他们的教主女瑶,能帮他们想出一个办法。   拦住蒋沂南这个疯子!   高手们到底和一般弟子不同,天鼎阁的杀手们冲下来,几个厉害的高手当即拖着残躯艰难地转移到较安全的地方。他们转动大脑,焦虑地想如何才能制止这场杀戮。其中程少主程淮坐在瓦砾间,看眼自己怀里神昏沉、气息近无的谢微,再看眼场中的杀戮……   程少主无语望天:艹,我该怎么办?   扔了谢微不管先逃再说?   程淮迟疑了下,眼下这么乱,谢微已失去战力,他丢下谢微……谢微平时对他挺好的,在他下山后挺照顾他的。谢微又不是程勿那混蛋……程淮一动不动,坐在瓦砾间瞪着不远处的程勿。他看清瘦单薄的少年趔趄站起来,扶着怀里的姑娘。   那魔教教主,呸!   女瑶转头,准确地看向这里,她眼睛,像是黑夜下的寒雪。她勾唇,向这边点一下头:“程少主,帮个忙来。”   女瑶再看向那边抱着母亲骷髅凄凄而坐的蒋声:“蒋公子,帮个忙啊。”   再看向赵琛:“赵掌门,搭个手。”   众人:“……”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瑶:呿!魔教教主女瑶!我等正道高手,不屑于帮尔任何忙!我们恨不得杀了你!   自然他们想杀女瑶,眼下女瑶战力已失,是多好的杀她机会……赵掌门等人目光黯然,可惜,他们的战力也失了。眼下好像只有女瑶旁边的程少侠、抱着谢微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还有战力。但这两个人,一个抱着女瑶提防着他们,一个呆呆看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瞧不上四大门派……四大门派的高手们惨笑:难道我们要死在这里么?   谢微声音虚弱道:“蒋、蒋……师侄,帮她……她一定、一定……”   蒋声脸色空白,神色怔忡。他听到了谢微断断续续的声音,他看眼程少主看着天发呆的样子……蒋声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他最先撑着剑起来,僵着脸走向女瑶。几个高手看着蒋声,赵琛面露异色,跟着扶墙站起来。   “女瑶你要做什么?”   女瑶头靠在程勿肩上,她笑眯眯:“只是让你们挡个风,挡住蒋沂南视线而已。”   他们慢慢走过来,站到风口,站得很分散。他们不开口,好不引起蒋沂南的主意。看女瑶扶着程勿的手坐下,开始艰难地从怀里找东西。她找到了一张人.皮.面具,其他人还在发愣,程勿跳一下眉,刹那明白了。然后他看着女瑶非常自然地开始宽衣解带、散开长发、露出半个肩……蒋声和赵琛痴痴地看着女瑶露出的雪白肩头。   程勿:“……”   他一下子回过神,扑过去挡住女瑶。程勿警惕地看向四方:“不许看她!”   蒋声和赵琛:“……”   大难时刻,他们忽然觉得可笑。蒋沂南都疯了,天鼎阁的人都快把他们屠杀尽了,他们居然窝在一个角落里看妖女宽衣解带……而且可悲的是,他们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了女瑶身上。   明明是敌方!   赵琛脸色几变。   蒋声低声喊了一声:“掌门!”   药宗女宗主罗起秀也轻声:“请赵掌门以大局为重。”   “请各位高手以大局为重。莫在此时和女瑶结仇。”   ……   蒋沂南发着呆,他其实也不在乎那些高手。他心里很累,累得他做什么都没有心情。他和年轻时的蒋沂南已经不一样了,年轻时的他自信,生气,强大。他现在只是觉得连呼吸都费劲,和任何人说话都难受。杀戮不让他觉得解恨,不让他兴奋……他看着一地的血,看着一个个人失去呼吸,他觉得更加疲惫。   但是他们都该死……   “沂南,让他们住手。”忽而,一个声音在他前方响起。   这个女声声调有些习惯的上扬,微微带着戏弄、俏皮,还有不容置疑的“听我的”语气。   蒋沂南抬头,他呼吸一滞。他又开始恍惚,他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一天——   白凤一身红衣,红衣染血,提着九转伏神鞭一步步走上石阶。她并不凶煞,并不疯狂,她带着那一点儿笑,抬头看着他。她非常诧异的,不解的,不高兴的:“蒋沂南,你不能娶别人。”   眼下,这个红衣少女,眉目婉婉如画,她正是向他走来。   一地杂乱,她走在尸体中,闲庭信步,眼睛只温柔地看着他。这样突然出现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自然会引起大开杀戒的天鼎阁的杀手们的注意。好些人当即跃向这边,手里的武器挥出——   蒋沂南高声:“住手!停下!不许杀了!”   他声震如雷,传遍全场。天鼎阁的杀手们一愣,却都同时停了手,看向这边。   赵琛等人躲在角落里,心中紧张,一口气不敢出:成功了……成功了,蒋沂南居然真的让他们停下了。但这还不够,天鼎阁的杀手还是危险的……   他们屏着呼吸,与目色迷离的蒋沂南一道,看向那娉婷少女。看蒋沂南唇轻轻动了下,发出一声:“凤儿……”   “白凤”微笑,她已经走到了蒋沂南面前,与他相对。天上雷电闪光,云层浓密,她的面容在光华中一半明,一半暗。她俯下脸,看着蒋沂南深幽的、不着点的眼睛。他眼睛真好看,幽静,漫不经心,偶一回神,他眼中浮起悲伤之色。   他轻声:“凤儿,是你么?”   “白凤”抬起指甲鲜红的手,她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面孔。他轻微一颤,眸子后缩。她当即捧着他的脸,不许他躲开。她低头看他,眸色温柔:“好了,乖。让他们都停下……别管他们了,跟我走吧,沂南。”   蒋沂南反应微慢:“……跟你走?”   “白凤”蹲下来,与他额头相抵。她吐气如兰,专注地望着他失神的眼睛:“对,跟我走吧。正道有什么意思,四大门派有什么好,尽是欺负你。跟我走吧,跟我回斩教吧。跟我走,没有人再会分开我们。”   蒋沂南发着愣:“……”   忽然间,他双目中微热,让他垂下眼睛。   他心中酸楚,想到了她总是这样说。他让她离开魔教,她就让他离开罗象门。他不想动情,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誉……他以为他把自己的心看得很好,只是上上床而已,连生个孩子都费劲,怎么就会把心迷失掉呢?   “白凤”静静地等着他。她笑道:“怎么,不舍得么?沂南。”   她修长而冰冷的手向后退,离开他的脸。蒋沂南蓦然一阵心慌,他立刻伸手握住她的指节。他快速道:“不!舍得,我跟你走……”   他轻轻道:“我跟你走……凤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   “白凤”:“嗯?你又说什么了?”   蒋沂南低着头,唇角笑容很淡、很凉。他摸着她的手,一寸肌肤一寸肌肤的。他顿了再顿,良久,他说:“我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是我也不想跟你走,我想……”   “白凤”被握在他手中的手轻轻一颤。   她意识到了什么。悲意包围着他们,她静了片刻。她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   “咻——”   什么在风中飞过的声音穿透耳膜,那光极淡,极轻,在风中却格外快。雷电声盖住了众人的耳膜,没有人回过神,他们突然瞪直眼,看到天外飞来一把寒剑,从后直入,刺入蒋沂南的后背,一直到前胸——   同一时刻,“白凤”发抖,眼眸睁大,看蒋沂南轻轻说道:“我想死。”   天地静了下来。   只听到风声、雷声,杀手们面面相觑,各位失去战力的高手看着那柄剑从后刺穿蒋沂南的心脏。一个呼吸后,血才渗了出来,渗透男人前胸的衣裳。蒋沂南静静地跪在那里,也不躲藏,也不反抗,任身后那柄天外之剑飞来,杀了他。   因为他说,我想死。   女瑶勃然大怒,手搂住蒋沂南的肩,她美眸抬起,凶狠恶煞:“朝剑门……曹云章——!老贼敢尔!你竟敢从我手里抢人——!”   蒋沂南低着头,跪在女瑶面前,他温柔地、慈爱地、悲悯地看着她。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突然间,他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听到了“圣女”“小白”。血顺着他的胸前衣袍,一点点滴落。女瑶伸手要点他身上的穴,被他握住手不许动。蒋沂南回头,往身后很远的地方看去——   他好像回头千万遍,看向身后溅起的马蹄声阵阵,看那个少女明媚的面孔根本看不清……   他千万次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他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身后布满一条血河,他耳边又听到她喊他——   “沂南!沂南!”   “你们给我让开,我只要蒋沂南!哪怕最后一面……我见他最后一面!”   他轻轻笑,想到当日关外落雁山下,他们坐在风中看日落,看草长莺飞。他搂着她的肩,听她笑吟吟地唱一句,跪在他怀里亲一下他。亲着亲着,他们就滚入了芳草中。大雁在空中飞过,天水一样清。   人间离他远去,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蒋沂南唇翕动,含糊的、曾经的她教过他的那首小曲从他口中断续吟出。他的声音极低,只有抱着他发抖的女瑶听得到。离别之情,绝望之爱。女瑶听到他近乎无声地唱: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第53章 1   “朝剑门!曹云章!”   “太好了, 曹掌门救我们来了!”   飞剑在天,无声掠来, 一道光劈开黑沉天幕,破开这里的阴暗压抑。   蒋沂南跪在女瑶怀中,血渗她衣袍。他垂着头,彻底没有了声息。他死了, 天鼎阁的杀手们就不知如何下手了……杀手讲究交易原则,交易的主人都死了,他们拿不到剩下的钱了, 他们何以继续做事?名器大会上的危机, 大约解了吧。   蒋声盯着自己的父亲, 再低头看自己怀中抱着的骷髅。他忽而感觉到岁月的沧桑, 人生的无力。他怔然想到自幼到今日, 父亲对自己的严厉,看着自己的复杂眼神……旁人都说蒋沂南温雅从容,但在蒋声眼中,他父亲是一个折磨他和母亲的魔鬼。那种不动声色的戳人心, 伤人心……常让母亲在夜里无声地抱着他哭。   蒋声曾想他日后绝不要变成父亲这样只会欺负家人的人, 他要顶天立地,他要走出家门, 他要成就一番事业。他要让那些提防他们蒋家的人,全都跪在他脚下;他要他父亲身上的污名, 被自己彻底洗清。   然而、然而……那是污名么?   蒋声忽觉得喘不过气, 他看着蒋沂南静静等死……那剑他明明能躲开啊!场中人大都失去了战力, 可是蒋沂南中.毒未深,他有行动能力。他能躲开剑,蒋沂南却一动不动。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活着是一种折磨。他恨所有人,最厌他自己……   蒋声大脑空荡荡的,热意似涌到眼底。他像是被淹在水中般窒息,巨大的沉痛,在看到父亲身死这一刻袭来。他一遍遍在心里问:活着你觉得痛苦么父亲?   你从来不爱我么父亲?   终究这一切都是错了……对么父亲?   他失去了母亲,然后他也失去了父亲。母亲被父亲折磨数年后,毒发作而死;父亲入心魔,敌我不分,他自己杀了自己。蒋声蓦地别目,眼瞳紧缩。他感到茫然,感到可笑,感到自己何等自负……他这一别目,看到了他旁边的罗象门掌门赵琛,已经泪流满面。   蒋声怔忡:“……”   他第一次看到掌门这么大年纪,落泪落成这个样子。   赵琛嘴无声地动,他在轻喊:“师兄……师兄……”   可是他没有奔过去,他发着抖缩在角落里,他痛得心脏痉挛。赵琛想最后一刻,师兄也是恨他的吧。师兄不会想见到他的……赵琛发着怔,遥想那很久的过去。   那时候多么轻松,蒋沂南、赵琛、张明明,他们三人都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师父就是掌门啊,他们在整个罗象门中,何等风光。蒋沂南是少有的天才,赵琛和张明明从小就追在蒋沂南身后。他们一同学武,明明是一样的时间,他们眼睁睁看着师兄一路绝尘而去,他们和师兄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若是蒋沂南没有被耽误这么多年,他的武功,也未必不能和女瑶决一生死啊!   斩教教主历代选天才,难道他们罗象门就没有天才么?   天才是有的,天才都太与众不同,天才把自己害死了。   “师兄!师兄!”   赵琛想起蒋沂南和魔女私.通被发现的时候,自己和张明明如何日夜跪在师父面前求情。一夜之间,他们师父老了二十岁,一夜头白,倒了下去。蒋沂南跪下来,他头靠着师父的手心无声忏悔。他不止忏悔,他还想要解药。赵琛不安地跟在后面,张明明焦灼无比。   他们听罗象门的掌门轻声:“……回来吧,沂南。你回来,我就不追究那些事。四大门派想要白凤死……为师却想你好好活着。我罗象门的未来,在你身上啊……为师去与他们说,哪怕跪下求那几个老头子。白凤的生死,对为师来说,哪有你重要……哪怕罗象门让利一些好处,也会帮你重新回来的。”   蒋沂南颤声:“我对不起师父。”   也许那时,白凤后来没有闯山门、大闹成亲大典的话,蒋沂南是有可能退回原位的。他有为他细心安排的师父,他有支持他的师弟师妹……但是在白凤上山后,她与蒋沂南对视那一眼,蒋沂南陷落了。   他自愿被关二十年,他放弃罗象门中掌门之争,他什么也不要了,他愿意不光生一个儿子,还愿意悉心教导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第二个他……他彻底从罗象门中除名,他还答应朝剑门掌门一些事,他与药宗宗主也有过对话,只有一个真阳派没有什么能拿捏的……他只想让白凤离开。   也是到很多年后,赵琛自己成为了掌门,他与药宗新的、年轻的宗主会面,说起当年白凤身上的毒,赵琛才知道真相。药宗新的宗主罗起秀说:“我们种了六年的毒,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即使有了解药,但一旦白凤身体有变化,她体内残留的毒定会主动侵蚀。服了解药的她哪怕不会致死,她的武功也会打折扣……况且斩教教主的寿命向来不长,我们应该等得起。”   赵琛:“……何谓各种可能性?”   罗起秀:“例如怀有身孕。”   “你们知她会怀孕?!”   “她和蒋沂南好了六年……无论如何,都应该怀孕吧。”   毒不致死,却也让白凤再无法在江湖上嚣张。若非白凤最后走火入魔,正道和魔门间的那场大战都不会发生……那场大战让白凤渐渐死去,让她的徒儿女瑶在大战中崭露头角,让女瑶成为四大门派心中最新的恐惧,让蒋沂南心魔终成,从此后彻底放弃了所有的道德,温暖,正面。   少年时的快乐终于彻底结束了,再不会有了。赵琛心中再挣扎,师妹终是死了,师兄也回不了头了……多少次做梦,梦到他们小时候一起学武,师兄似笑非笑地看他们,师兄眉毛一扬,阳光渡一层金,师妹的脸就红了。   师父教他们武功:“沂南,沂南!说你呢!别睡了,起来给师弟师妹们做个表彰。”   蒋沂南被师父拉起来耍一招剑,赵琛和张明明瞪大眼在一旁看师兄懒洋洋地动了几下,所有的都不对啊,动作迟缓、心不在焉。他们替师兄捏汗,想师父一定会骂师兄。但师父回过头来教育他们:“看见没?就是你师兄这样的……这招目的在人手腕,手腕力气到了就行。”   赵琛和张明明茫然:看见了,没看懂。   然后师父就用看“朽木”“笨蛋”的眼神看他们两个,再回头看蒋沂南……师父便会欣慰:幸好还有沂南。   “师兄……师兄……”   赵琛一口血喷出,身旁的蒋声扶住他。却是赵琛整个人压下,他二人都跪坐了下去。蒋声无言,看赵琛满面是泪,看赵琛咳得喘不上气。逝去的终究逝去了,他的师兄,终是彻底离开他了……那些年,少年时的无忧无虑,随着蒋沂南身死,彻底没有了。   然场中之困却还在!   从墙门外围,飞来数剑,大部分和蒋沂南没有感情的人在蒋沂南死后松了口气,紧张而兴奋地抬头看数剑齐出,若光出层云。他们看到好些弟子从山道上跃入,手持长剑,挺拔如山。为首的白须飘飘的老头,一步既出,倏忽一闪,他人从十丈外掠了进来。   场中受伤的朝剑门的弟子们最先欢呼:“掌门!我们掌门来了!”   “太好了,得救!”   天鼎阁的杀手们一凛,因朝剑门的弟子们一来,二话不说,当即向他们杀来。完好的朝剑门弟子一剑出鞘,逼得本就心生退意的天鼎阁杀手后退。天鼎阁杀手再无法碾压全场,蒋沂南死后,他们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然朝剑门的弟子们看到满场被屠杀成这个样子,焉能放过他们!   长袍飞扬、须发皆白的朝剑门掌门曹云章一出现,给诸人吃了定心丸——   “曹掌门来了,曹掌门如今是我江湖的第一人吧。曹掌门武功如此高,定能拿下那女瑶。”   “对对对!之前攻打落雁山的时候,如果四大掌门一起去,就不怕那女瑶逃走了。”   “嘘……小声点!四大掌门怎么可能齐出山?不确定女瑶必死的话,我们不可能看到四大掌门聚首的。掌门嘛,一派之定海神针,轻易不离山的。”   “那曹掌门这次竟……定是为了杀那女瑶!”   场中失去了战力的江湖人士躲着新来的朝剑门弟子和天鼎阁杀手的互杀,他们想办法躲避,他们血液却急流,兴奋地偷偷看,想看曹掌门如何杀那女瑶。却是女瑶最先动作。   跪在蒋沂南面前,头被男人枕着,男人的血在她怀里凉透。这一瞬间,女瑶暴怒之心,无法忍耐!她想带走的人,她想要的蒋沂南……曹云章竟然敢跟她抢?曹云章竟趁她无力还手、从后杀了蒋沂南?!   将死去的男人放下,女瑶撕掉面上的人.皮.面具,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那抱着蒋沂南的“白凤”果真是她,她为了今日,不光准备了人.皮.面具,她的外衫里,都多穿了一身红,是她师父生平最喜欢的颜色。她为了说服蒋沂南,用心地模仿自己的师父。她在一时心软,想干脆带走蒋沂南好了……然而!然而!女瑶脸色冷硬地站着,长风拂发,她阴鸷的眼睛盯着站在墙上、衣袍飘似仙人的老头子。   二人第一次对视,曹云章第一次看到女瑶的真面目。   女瑶:“你杀蒋沂南,是想掩饰什么?!”   曹老掌门平静道:“蒋长老已经入魔了,他杀我江湖栋梁。我杀掉他,才是对得起天下,才是让他解脱。倒是你这个妖女,又想蛊惑蒋长老。若非老叟及时赶到,这里说不得变成你的修罗场。”   女瑶冷冷看着他。   她沉声:“你当你杀得了我?”   曹云章哂然,女瑶战力已这般低弱,想带走蒋沂南居然需要靠用计。魔教教主受伤至此,当是拿下她的好机会,有何要犹豫的?他可不是罗象门那个老掌门,为了一个弟子,硬生生给其他三派掌门下跪求情,最后那弟子还是入了魔……曹云章长剑从手出,他的人跟随:“女瑶,受死!”   女瑶手握九转伏神鞭,她周身的气势又开始攀升。暴戾之气在她体内涌动,她杀红了眼,她愤怒无比。肉眼可见,这位女魔头的武功开始失控,她周围气流如被什么激起一般快速流窜,涌向她体内。她的衣袍无风自舞,眸子亮得骇人,如有一团黑气包围着她。那失控的、暴虐的……   忽从后,一个人扑来,按住她的手:“住手!”   程勿扑来,一手按住女瑶的手腕,将她体内即将爆发的疯狂流窜的内力压了回去。同时,他将自己体内的内力传入,压制她体内暴走的气血。程勿扑倒女瑶,从她手里抢过长鞭,向后快速一甩,二人就地打滚出五丈远。   曹云章空中飞来的剑与挥出的长鞭一抵,曹云章的脚步一滞,程勿直接吐了血。   程少侠今日不断吐血,他眼前金星乱窜,精力快速流失。但是他紧紧按住女瑶的手腕,他抱紧她,拦着她不许她发疯——他见过女瑶发疯时的样子!他现在想起来了,他第一次和女瑶见面,就是她体内隐患爆发的时候。   她体内的隐患一直折磨着她,威力巨大,却也伤及寿命。   女瑶她此时失了力气,她竟是直接牵动体内气血,想引动隐患,让自己达到巅峰状态。她要杀了曹云章,她不考虑后果……程勿心中迟疑,他还在恨着女瑶,可他不能看着她送死!   被他压在身下躲避凌空剑势的女瑶眸子一缩,神智微微恢复。她看到少侠苍白若透明的脸:“程勿……”   曹云章的攻势再来,程勿转身跃起,手里的鞭再次挥出。噼啪空响声不绝,他体内所有的内力都运转起来,抵抗这位曹掌门的攻击。曹掌门的年龄,相当于三四个他;曹掌门的武力,比三四个他还厉害。面对大神,程勿根本没有胜算!   他只能奔跑、跳纵,带着女瑶逃开那紧追的剑!   少侠反应机敏,上高、下地、踩树、绕着人群走……他全速运转的内力让他面孔涨红,他眼中神色冷静。他不断地攻与守,空中的剑被程勿牵引,罩住他,形成一个撕裂天穹的大网。   曹云章凝神:“咦,你这武功……你跟女瑶学武?那你也不能留了。”   曹云章心中可惜,程勿这样的反应、骨架,该是多好的习武之才。却是被魔门收拢。哪怕他再天才,那也要除掉。剑一次次刺中他肩、手、腰,程勿身上很快多了许多伤,剑气纵横,满天云烟涌动。程少侠后颈被浩瀚无比的内功击中,那剑气在空中催着他,催得他前扑。   “哐——!”程勿抱着女瑶,再次被砸入了一个深坑中。   罗象门这大殿,今日算是彻底毁了。   女瑶心里骤麻,她抬手腕就要夺程勿手里的鞭,程勿自是不肯。他咬得整个牙关都是麻的,他煞白着脸,可是不肯放她乱来。两人无声争夺,程勿还带着女瑶再一窜,躲开后面的杀招。但曹云章攻势更急,程勿被催得气血翻涌,内力运转太快,他难受得想死。   女瑶忽道:“程勿!”   当女瑶这么一说,程勿慢半拍,听到了空中传来的一声清啸。随着这声清啸声,场中所有的魔教人士心中一顿,听明白了暗号。他们没有交流,但是魔门中的暗号,当是自家人才懂。当即,修罗场外,马匹狂奔!   万马奔腾,卷起烟尘!   为首的,白落樱坐在夜神张茂怀中,口出清啸声,清啸声传遍天地,所有魔教人都在积蓄力量。   众人——   “马!快躲开!马蹄下无眼!”   这万马齐来,竟根本不停,无论正道人、魔道人,马匹一贯冲撞。白落樱失了长笛,但她手指放于唇边,啸声不绝。她习得御音之术,哪怕长笛不在,她以指为笛,也能让罗象门中的马听她口号,奔跑迅疾!   曹云章等人神色微变:“不好!”   “快躲!”   刹那之间,马由远而近。曹云章往后一飞,看那女瑶猛翻身而起,抱起那程少侠腾空。曹云章怒极,拼动全力奔出,一掌劈下。女瑶无视他的掌,后背被他掌拍到,她身子一僵,但这掌却送她更快向前纵。她带着程勿跳上了马!   女瑶高喝:“分开走——!”   魔教人士们早听得啸声,当白道人屁滚尿流地躲开马蹄时,他们紧盯马本来的方向。马到跟前,他们一跃而上,紧跟在教主身后!马跳上矮了一大截的墙头,踏云一般飞出,如洪水般,向山中四面八方涌灌而走!   曹云章目眦欲裂,他追上数步,紧跟女瑶落在马上的背影。他横剑起,要向外飞出时,天外一道光掠入,斜刺里冲来一个少年郎,挡住了他这一攻。一攻后迟滞,再看时,女瑶和马匹的身影已经要追不上了。曹云章大怒,看向面前挡他一剑的少年郎。   曹云章满心惊异:刚才那个抱着女瑶能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少侠!面前这个面容清秀的少侠!如今江湖上……怎这么多天纵之才?   赵琛在蒋声扶持下站起来,在一边虚弱解释:“曹掌门,这位是雁北程家的少主,程淮。”   曹云章眸子猛缩,盯着程少主程淮看。江湖纷争中,程家若是不出世,他们说谁武功天下第一都很可笑,程家人……曹云章震怒:“程家不是不参与江湖事务么?程家这是要出山了,要站到魔门那一道去?”   程淮:“我没有理会你们江湖事务啊。”   程淮说:“我明明管的是我程家事。程勿哪怕叛徒,那也是我们程家的人。我们能杀他,你们外面的人,谁也不许动。你们要是和我程家为敌,我也不介意!”   曹云章和赵琛:“……”   良久,赵琛苦笑:“魔门人已经走了,曹掌门,程少主,我们先救人,再商议这些事吧。程少主到底不了解江湖事,其中定有误会,大家坐下来可以好好说一说。”   他回头,看向这一地残骸。天鼎阁的杀手们趁乱逃走,朝剑门的弟子们追杀而出,一方追着魔教人,一方追着天鼎阁杀手。罗象门的这场名器大会,折腾成这个样子,山门到大殿这一边,是完全被打得毁了。   赵琛再看,蒋沂南静静地倒在血泊中。他只是一看,便心中酸楚。   赵掌门轻声:“……打理战场吧。”   ……   万马齐出,共出罗象门,然后分散,各走各的,可让身后的追兵分散力量。这一趟救济,魔门损失多,但四大门派只比他们损失的更严重。不光是人力的损失,还包括四大门派一直给天下人营造的良好形象……哈哈哈!蒋沂南疯是疯了,也给四大门派埋下了隐患。这一趟,不亏。   众魔教人士心中轻快,驾着身下马,逃得更快了。若说有遗憾,也只是明明都见了教主女瑶,却没有跟教主搭上一句话……而且他们的教主,看上去居然那么小啊!   看上去是一个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姑娘吧!   太震惊了,太不敢相信了!他们威武的、强大的教主,怎么会是那么个小姑娘的样子。圣女看着都比教主成熟啊!   这时,他们心里悄悄嘀咕的女瑶,心情却一点也不美妙。教徒们是得救了,但是蒋沂南死了。很少有人,能在女瑶想救的时候,在女瑶手里死去。因女瑶太过强大,她的一身武力让她悍勇无畏。她像是魔教的神一样,她统领魔门,正道和邪道的人都怕她。   她习惯了自己无所不能!   曹云章却当着她的面杀了蒋沂南!不可饶恕!   身后敌人已远远甩开,女瑶和程勿共乘一骑。二人同骑,并无多少旖旎,因他二人都受伤惨重,眼前阵阵发黑。被女瑶抱在身前的程勿坚持了一段时间,到底身子一软,向下倒去,吐血吐在了马的鬃毛上。女瑶回过神立刻伸手捞他,再一见眼前景象,她抓着马缰停了马。   一声长鸣,马前蹄高扬,鬃毛张开,肌肉流畅。马匹一跃顿停之势极大,给身上的两人带去冲击。   二人从马上一同滚了下去,前方马停下的方向是悬崖,是滚滚江涛。已能看到云雾之气蒸蒸,水声浪涛声在下方哗哗作响。女瑶和程勿滚了几圈,在悬崖前停了下来。   女瑶抹把口上的血,松口气,放眼看四周:“歇一晚,养养伤再走吧。”   没人回应她。   女瑶沉默,低下头,看到程勿漆黑的眼睛。苍绿深林中,他乌色的眼睛与苍白的脸落在她眼中,让她看到这个少侠的羸弱,弱中,却几次从大人物手下逃生。他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在曹云章手下活下来。   但是程勿目色沉沉地看着女瑶。   程勿睫毛下垂,挡住他的眼中神色:“你养伤吧,我不和骗我的坏人为列。”   他趔趄爬起来,推开她的手,他躲开她目光。腿脚颤颤,眸中湿润,然他意志坚定,他起身就要走。   女瑶:“……”   她的脸刷地拉下去了。   哦,忘了。程勿这里还有个“恨女瑶”“你骗我”等着她呢。 ☆、第54章 1   出罗象门,星夜相追, 遍地苍苔, 千里绿林疾走。罗象门这名器大会一闹, 各大派都死了不少江湖高手,日后四大门派在天下人面前维持自己光辉的形象, 会困难很多。这一波闹出,魔教人士终于逃出罗象门时, 天已经黑了。   夜神和白落樱共乘一骑, 在星夜飒沓的密林中奔行。他们身后,朝剑门的弟子们还在紧追不放, 毕竟白落樱有个圣女身份。行这么一段路, 白落樱完好无损, 反是抱着她的张茂,脖颈动脉越跳越急。   张茂伏着身,将姑娘保护在身前。他手紧勒着缰绳,感觉体内血气直向上涌,头阵阵发痛, 周身也开始冷热难定……寒夜中,伏在马身上,张茂喉结滚动,他平静的、默默的将已涌到喉头的血重新咽了下去。   之前在名器大会中硬生生挨了蒋沂南一掌,不致命, 却也不那么好受;之后陪白落樱偷马时, 少不得再和那些看守马厩的罗象门弟子大战。到底白落樱武功差, 笛子也毁了,白姑娘还在犹犹豫豫该怎么骗开那么多的弟子,张茂给弹弓装满弹,确保各种暗器都还在,他就冲了上去。直接的、不婉约的作风,击退了马厩那边的弟子,同时也让他伤上加伤。   这一段路,倒真是很惨,很不好受。   白落樱被抱在男人怀里,她靠着青年的脖颈,已经感觉到他身体的不适。且行了这么久,身下的马也渐渐疲惫。哪怕白落樱再御音影响马,马的奔速也越来越慢。白落樱心中一顿,忽而侧肩,手摸向青年的怀里。   张茂:“……”   他一凛,抓紧缰绳。马一声长嘶,前蹄高扬,被勒得疯狂大叫。马口吐白雾,身上的夜神差点被这番变故从马背上甩下去。亏得张茂反应快,连忙调整姿势,这才抱着白落樱,险之又险地脚踩马革,从马身上翻落到了地上。同时,也让可怜的马停了下来,休息一下。   张茂抱着白落樱落地,火冒三丈:“你……”   为什么摸他!   白落樱被他的黑脸、额上直跳的青筋吓得小脸一白,张茂看她瑟缩一下,意识到自己太凶了。夜神缓和一下语气,硬邦邦:“……干什么啊。”   白落樱无辜:“后面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我知道你身上有好多暗器啊、小箭啊、匕首啊、银针啊……你专心御马,我想帮帮你嘛。”   张茂瞪着她无辜的漂亮眼睛:“……”   ……反正不能乱摸他!   然心里千言万语,现实中,夜神半天没磕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只知道用凶恶的眼神压着他的小情儿。白落樱困惑无比地仰头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发火。但是张茂救了她,他不高兴,肯定是她的错。白落樱乖乖低头,打算认错时……张茂忽然拽她手腕,将她拉到一旁。   青年一言未发,但周身寒气凛凛,气势猛紧,白落樱立刻乖乖跟随。   听到身后马蹄声,目力惊人也已经看到了空中飞来的剑只。当是朝剑门追了一路的弟子。这帮弟子,真是烦人。张茂冷哼一声,手按到怀里,摸上怀中的梅花镖。只待朝剑门弟子一近身,他就飞镖杀之。   白落樱小声:“看,我就知道你身上暗器好多。”   杀手嘛,武功可能不是最高,但保命手法一定最多。如果把夜神抓起来倒一倒,身上恐怕能倒出几斤重的乒乒乓乓。   然张茂还没来得及动手,已经听到后方两声惨叫,伴随着马的呜咽声,还有“噗通”声。张茂凝神判断之际,后方大呼小叫、气喘吁吁的声音已经追了过来,在林中小心翼翼:“夜神?圣女?是你们么?”   这声音……   白落樱“啊”一声:“是任毅和陆嘉那两个小子!”   青莲教的两个俘虏嘛。   任毅和陆嘉下了马,哆哆嗦嗦地在浓雾深重的林子里往前挪。两人武功近乎于无,胆子还小,亏得他二人武功差、不敢抖机灵冲到前面去,名器大会一场大闹,他二人虽被圣女带上了山,却硬是躲在角落里没敢出去杀人。正是如此,名器大会的大变没波及到两人身上,蒋沂南疯了后,马来了后,任毅和陆嘉唯一大胆的举动——就是抢了马,赶紧往山下逃。   他们捡着小径走,绕来绕去,没料到隐约看到前头夜神的高大身影。两个墙头草当即大喜:虽然夜神不是什么好人,但正是因为夜神不是什么好人,才有可能保全他们两个小人物的性命啊!   两人从斜刺里冲出,用绳子绊倒马,将两个追兵甩下马去。他们帮夜神解决了夜神身后紧追不放的两个朝剑门弟子,才敢小心走出,深情呼唤夜神。如今凉夜,前后无人,敌人神出鬼没,他们两人抱成一团,觉得没有夜神,他们好危险。   “夜神、圣女……夜神、圣女……”   眼前陡得风过,张茂和白落樱从树后走了出来。   白落樱瞪大眼:“咦,你们两个!居然还活着啊。”   任毅和陆嘉尴尬地红了脸:“圣女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小人物才活得久啊,像名器大会上那些出风头最多的,不是重伤,就是死了……以后江湖,未必不是我们小人物的天下呢。”   白落樱弯眸笑,她笑起来真漂亮,顿将两个小喽啰闪得神魂颠倒。   看白落樱自然无比地走向两个小喽啰,她笑盈盈地和两个小人物对话,完全没有平时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安静。张茂冷眼看着,心中颇不爽。张茂不爽之后,他咳嗽一声,吸引白落樱的注意力。张茂:“以后不许乱摸我的胸。”   任毅和陆嘉眼睛瞪直:咦!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你们两个做了什么啊。逃亡之际还有功夫**,圣女和夜神太厉害了。   白落樱脸蓦然一红,气得跺脚。她旋身一扑,扑到张茂身前抓着他手臂就打了一下:“我没有!你胡说八道!”   张茂纹风不动,任白姑娘打他的手臂,他只眯起了眼。他享受白落樱在他身边,他不喜欢白落樱总跟别人比跟他亲。他才是救她的人……张茂口中不好意思直说,也说不出口,他只绞尽脑汁把白姑娘骗到自己身边。他的弯弯道子,想来一般人也猜不到。   被夜神扫一眼,任毅和陆嘉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表示:对对对,我们猜不到。我们这种老江湖,绝对猜不到你这种纯情大男人在干什么。   四人相汇,听两个小喽啰说后面没人追来了,他们各牵着马在林中慢悠悠走。到这会儿,几人才有功夫交流名器大会上发生的事。张茂和白落樱知道得最少,他们去马厩前,斩教教主女瑶还独当一面;他们回来后,女瑶已经受了伤,连程勿都下场了。   两个小喽啰:“……那位程少侠是咱教主的姘.头么?女瑶教主就是厉害,随便找一个姘.头,那姘.头都能在曹掌门手下活着。这可是很了不起了,就是谢微、蒋声那样的,也就是能在曹掌门手下活着而已。”   白落樱怅然道:“我不知道。我上次见到程勿时,他还被女瑶欺负得掉眼泪呢。”   两个小喽啰面面相觑:……掉眼泪?太夸张了吧。   白落樱忧愁道:“好久没见女瑶了,我好想她。她那个混蛋……虽然我知道她活着,可是她鼻孔朝天,都不跟我亲自说。教主就是厉害,不把我的意见当回事,只命令我,哼。”   两个小喽啰互相看一眼,心情复杂:白圣女在抱怨女瑶教主呢。蒋沂南的死,让他们从另一种角度看白落樱和女瑶的关系。他们想,也许女瑶并不是如他们猜的那样一味打压白落樱?前任白教主,似乎是在保护她女儿?   张茂牵着马,沉默地在旁边走着。他听白落樱和两个喽啰聊得绘声绘色,他也想插一句话。但是往往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俏皮的话,那三个人巴拉巴拉已经笑着说到下一个话题了。张茂只好憋屈的,继续沉默。   反是白落樱说了一会儿,扭头盯着两个喽啰:“……你们眉来眼去的也这么久了,商量好了没?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告诉我了么?”   二人一惊:“……!”   圣女大人竟如此洞察人心,知道他们在欲言又止。   两人犹豫一会儿,还是诚实把蒋沂南的事说了出来:“……那个蒋沂南,他生了心魔……”   白落樱怔然,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踩着脚下簌簌落叶,半晌,白落樱问:“是那个很卓尔不凡、很有魅力的男人?”   是那个打下她笛子的、笑得很疲惫很伤感、将她看了一眼再一眼的男人?   白落樱握住自己的手腕,静静的。她某一瞬,感觉到脉搏的急速跳跃,感觉到心脏的骤然疼痛。她痛得背脊上出了汗,她低下眼睛。她想,那原来就是她的父亲么?母亲从不说出口、却一直挂在心上的男人?   白凤的最后时刻……她喊“沂南”,原来就是蒋沂南啊。   母亲不告诉她,便是不想她和女瑶姊姊去找人麻烦。母亲从不提那个男人,白姑娘从小也不敢多问自己父亲是谁。白落樱是自小懂事的小姑娘,她体谅母亲的难处。哪怕母亲临死前喃喃“沂南”,白落樱也从未想去深究。她想母亲不愿她相认。   母亲养大了她,对她这么好,她若是去认一个陌生人当父亲,她多愧对母亲……   白落樱垂着的眼睫上水渍轻凝,她微微笑。她那逝去的父爱啊。她一生就见过他一面,之后他便死了。他什么都不想说,她也什么都不问。只是为何在事后听到他死了,心里会这般难过?   旁边三人盯着白落樱。某一瞬,他们看着这位圣女恬静平和的侧脸,心中顿了再顿。她走在星光下,她周身像是点缀着柔和光芒。她低着眼睛微笑的样子,疲惫、哀伤、自怜,慵懒的,优雅的,沉静的……和他们所见到的那个男人,多么像。   白落樱长得像她母亲,性格中,却到底遗传了她父亲的一点。   静谧中,白落樱的手腕被青年握住。她侧头,看向张茂的眼睛。张茂沉沉问:“你是否希望把你父亲的尸体从罗象门中偷出?”   白落樱愣了一下,然后她眼睛弯起,摇摇头笑:“不,他是属于罗象门的。他不是我斩教的。虽然他是我父亲,但是、但是他离我而去……我想,就这么结束吧。”   张茂握着她手,无声地给她力气。四目相对很久,夜神想憋出一句安慰的话,嘴张了又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白落樱:“……”   两个小喽啰:“……”   噗一声,白姑娘被逗笑,笑倒在夜神怀里,前仰后合。她伸手指撩男人胡茬扎手的下巴,浑身发抖,一点儿也悲不下去了:“会不会说话啊夜郎?我母亲都死了,你就不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了吧?你是想气死我母亲,还是气死我父亲,还是给我找个后爹啊?”   张茂涨红着脸,闷不吭声。倾而他耳一动,突然出手搂起怀里哭笑不得的白落樱上树。星如银河流动,树影在顶婆娑,他一纵七丈,身后砰砰两声,两个小喽啰吓得大喊。那破风尖锐声从四面八方追逐而来,夜神眼眸缩起,带着白落樱在深林中起跳,连续躲开多次攻击。   攻势一停,张茂肩上还是刺入了三枚银镖。他抱着白落樱,侧头向一个方向看去,肩部出了一片血。白落樱手当即捂住他肩膀,靠着青年僵硬绷实的肌肉,白落樱紧张看去,见苍树树枝上头,立着几个黑衣人。   天鼎阁的杀手。   白落樱深吸一口气。   张茂长身而立,静静等候。林中风雾轻飘,吹起青年的衣袂,却拂不起青年身上那挺拔无畏之势。   天鼎阁的杀手们轻笑:天下第一杀手嘛,夜神张茂,有自傲的资本。   天鼎阁的杀手站在高处,抬了下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但是张茂寒着眼看他们,压根不动,也不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找上来。站在树上的几个杀手沉默了下,主动说道:“镖上没毒。只是试探下夜神的功夫是否还在,我等不曾有恶意。”   张茂还是不吭气,阴沉的眼睛轻动,眼看已经在想如何留下他们了。   几个杀手向后退,不敢小看张茂。他们快速说完自己的目的:“夜神消失数月而不归,天鼎阁里夜神你留下的财产,已经全赔去了买方,阁主大人还自己掏腰包垫了些才够。阁主很生气,要夜神你快快还他钱!”   张茂脸皮抽了一下:还钱!又是还钱!   他怒道:“我接过那么多生意!”   上方的杀手笑道:“十有九成都赔钱啊。夜神大人你脾气这么大,赔钱多正常啊。”   想其他杀手暗里杀人越货,明里豪宅美女,过得多风光;只有夜神暗里杀人,明里还在继续风餐露宿。夜神的生平,让天鼎阁中的杀手们感到安慰:虽然夜神最厉害,但是夜神最穷。武功那么好,好像也没什么用。   上方的杀手们继续笑道:“阁主还让我们传话,夜神几个月不联系,是不是忘了主人?别的人随便坑,夜神若是把主人坑了,那就不好了。”   他们笑着说完,向上方再跃,便离开了这个地方。他们来去如风,当不敢在张茂面前久留。但哪怕他们动作如此快,白落樱身边的张茂还是倏而纵起如电,快速跃起追向他们。   手中指虎中银针出,扎中前方一人胸口!   在半空中一旋,一拳打中从后方要遛的人鼻子。   长腿一踢,全身缠去,扣住那武功最厉害的一个人。   下方的白落樱、再次死里逃生的任毅和陆嘉,三人眼睁睁看着张茂拖着身上的伤,硬是一跃而起,把三个人都从高处打下来了。张茂落到地上,一脚踩中一人心口,碾了碾:“我主人是谁?说!”   三个倒霉的来刺探夜神的杀手大气喘不上气,满目惊恐:“……!”   两个喽啰:艹,这男人好凶残。   白落樱默默后退。她忽而想起一事:夜神失忆了一部分,她好像给夜神捏造了一个情人的身份。看男人这种杀伐力度,将人踩在脚下的狠意……白落樱想掉头就跑。   完了!   他知道真相后会杀了她!   ……   白落樱那边折腾不已,女瑶这边也不枉多让。   程少侠真是一个坚强的强硬人儿,说恼女瑶,他是真的恼。他们从黄昏时进入林子里,到悬崖边。到天已经微微亮了,程勿都坚决拒绝和女瑶为伍。他把马留给女瑶,他什么也不要,他掉头就走。女瑶脸拉得很长追他,她心情不美妙,却硬是压下心中暴躁,软下语气讨他欢喜。   但是程勿面沉如水,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赶路,就是不理她。程勿心真狠起来,眉目清冷,与人间世隔断距离。他的疏离很容易,他冷清淡漠,好像平时的温言细语都是假的一样。   这般有主意的小破孩!难怪敢离家出走——   “程小勿,江湖是很险恶的。你一个小孩子最好不要乱跑。”   程勿心想:对,很险恶。你就很险恶!   “姊姊也不是故意骗你的,见你可人爱嘛,忍不住逗一逗,谁知道你当真了呢。”   程勿心中起火:滚!讨厌你!你总欺负我!看我那样,你很得意,很开心吧?   越劝,女瑶的耐心越差。   夜深露重,两人明明都受重伤,正是该养伤之时。现在,程勿走在山道上,女瑶跟在比他高一些的山道上。他受了重伤,走得缓慢;女瑶也没比他好多少。女瑶真是不理解,至于这样拖着残躯也要矫.情么?   女瑶气喘、体虚,手脚发凉。她走不下去了,她站在高处,手叉腰。天边晦暗的红光隐隐约约照在女孩身上,女瑶毫无耐心地厉声问:“程勿!好话说了一晚上,你一字不吭!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不是非要离开我,非要和我分道扬镳?”   少侠的眉目在清晨中染一层红晕,他依然的眉清目明。哪怕衣衫因打斗而破烂、哪怕每走一步体中伤势都加重,他也不回头,不看向女瑶一眼。女瑶那般严厉的问话,程勿眼睛平视前方,下巴抬着,他根本不答。   高处的女瑶被气笑:好好好,程小勿你很有骨气。姊姊我就喜欢折腾这么有骨气的人!   女瑶不耐心追了,她目中戾气一起,忽如大鹏展翅般当空跳起,向捕捉小鸡般往下扑纵。想程勿也是伤势极重,女瑶从高处一扑,就将他扑倒了。两个受伤的人滚在地上,程勿被女瑶压得一口血吐出。   女瑶箍住他脖颈,手掌按在他颈肩动脉上。   程勿大气:“你、你滚开!”   程少侠安静了一路,终于开了尊口。他挣扎,可是女瑶紧紧缠着他。女瑶捏着他手骨,恶狠狠道:“姊姊屡次给你机会,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勿气得再次吐血,他绊她勒着自己脖颈的手。女瑶也受伤,他也受伤,但女瑶比他强的是,她的武学渊博,一旦缠上他,她的力道不大却很巧,她很难被程勿挣脱开。程勿一开始不敢跟她动手,后来发现他不动手不行。他咬着牙拼上内力翻身压下她:“滚开!”   女瑶伸出两指,捣他眼睛。   骇得程勿向后仰身。   他一仰,女瑶再次腰间一拧跳了起来,将他压在身下。程勿手向她腹部打去,女瑶承着这力道不躲,手指点向程少侠的胯.下部位。程勿脸气得脸通红,又不得不回手自卫。他再次被闷闷的、稳稳的压了下去,女瑶一指点中他脖颈动脉,程勿的眼泪当即流出。   他气得发抖:“混账专攻我下.三.路!”   两人贴身而打,你来我往,手下不留情。程勿的武功都是女瑶教的,他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虽说眼下是菜鸡互啄,程勿照样被女瑶克制得死死的。而且女瑶不讲规矩,程勿不敢碰她伤处、不敢碰她胸,她就敢碰他少年郎不该被碰的地方,逼得程勿步步后退。   程勿只知道骂她:“放开我!你混蛋!坏女人!”   女瑶:“你就只会骂这两三句?”   “姊姊真坏的时候,你只是个不长毛的小孩子而已。”   程勿眼红,怒瞪她:“有本事你杀了我!”   女瑶眉目清明,当即一手扣着他腰,另一手掌往下拍去。程勿瞠目——艹,你竟然真的动手杀我!   满天的委屈,水漫金山一样填满胸脯。程勿胸脯中那宝贵的心脏脆弱无比,不肯相信她真的要杀他。明明是他说的,可是她一动手,他就满腔委屈愤懑。他瞪大的眼睛,他受伤的眼睛在说:只能我骂你,你不能还手,你不能杀我。我讨厌你,但是只能是我讨厌你。   女瑶心中一定,目光温温落下:哼。   她的手掌拍下,按在他前额眉心。程勿刹那之间魂魄飞起,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心死如灰,想自己被这妖女骗得团团转,恶果自食。但女瑶的手按在他眉心,只是温温凉凉的,并没有杀意拢下。   程勿一怔,睫毛扬起,看女瑶唇一扬。她再不是天真活泼的小腰妹妹了,她的眼中邪气满满,睥睨着他。气息交缠,她那邪.魅的眼神又换了,神情变得很温柔。长发落在少侠脸颊上、颈上,女瑶贴着他的脸,转脸凑过来。她一手按住他腰,一手捧着他脸,不管不顾般亲上了他嘴角。   程勿:“……!!!”   他挣不开,手狠狠捶地:混蛋! ☆、第55章 1   这样的感觉!触电一般!   唇舌共缠, 相濡以沫。   熟悉的触觉通过口腔传递, 大脑轰轰欲炸。程勿被女瑶已反扭的姿势按着, 她贴着他的脸从后方吻来,不容置疑地直入唇中。程勿牙齿颤抖,口腔中的铁腥味血液和女瑶的混在一起, 女瑶这疾风骤雨般的作风,让他不禁抖了下。   睫毛飞翘如蝶翼初醒, 瞳眸如被春风溅水,一瞬间沾上水洗后的清润光泽。红晕沿着脖颈向上攀登,细细密密,如他体内苏醒的、战栗的鸡皮疙瘩一般。多么熟悉, 多么自然……他体内所有日日夜夜狂啸的血液都激动起来, 飞奔起来!   程勿喘不上气。   他悲愤无比, 却又强舍不得。多少次做梦,他都梦到女瑶的强势, 小腰妹妹的激动……少女按着他的脸亲他,他激动不已,他深深困惑。他纠结于自己为什么同时迷恋两个人的亲吻,他沮丧自己竟是这样意志不坚定。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小腰,可是他心里又忘不了女瑶。   他多恨女瑶!   骗他, 骗他, 不停地骗他!   可他又多忘不了她!   满天星河, 她从瑶光而落, 落入自己怀中。他半死不活, 还救下这个女孩。瑶光照耀天边,那遥远的北斗第七星,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天慢慢亮了,星光在天上已经看不到。想必瑶光已躲入云层后方,揶揄地、嘲弄地看着程勿。   程勿目中渐狠,渐沉。   左右交加的情绪,又爱又恨,又酥又痛。他厌恶,他又沉沦。女孩的芳香缠于他口中,他的魂被勾起,颠三倒四。他体内汩汩奔腾的血液饥渴着催促他,他被烧得青筋突突跳。程勿手突得按上女瑶的腰,她从后贴着他,她的腰因为情动而柔软。少年滚烫的掌心一碰,女瑶身子一颤,猛然间天旋地转,她被翻身扑下的程勿按到了。   女瑶:“唔……!”   她的嘴被含着,程少侠疯了一般地按着她,反客为主,主动亲她。他手在她腰上一阵乱摸,摸得她气息飘忽,心中骚痒。她抬手打去,腿向上踢,被程勿用膝盖压制住。少侠沾着血的长发撩着女瑶,落在她脖颈处,在凉风中撩拨她,让她脖颈快速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程勿眼睛赤红,恶狠狠地瞪着她,却又用力地吻她。他不得其法,不得而入,他只一阵乱摸,一阵乱吻。吻从唇到脖颈,他后脊紧弓如弦,密不可分地与她相贴。呼吸灼热,女瑶手按在他脖颈,砰砰砰,她感觉到他大动脉的剧烈跳动。   他亲得又狠又用力……女瑶吃痛:这个……小狼崽子……   忽然,女瑶:“啊!”   她一声叫,因伏在她脖颈的少年又亲又吮下,他一口咬下去。恶狠的,不留情面的,几要咬破她肌肤。并非挑逗似的那种咬发,当是那种“恨不得食你骨肉”的仇视咬法!   女瑶怒:“程勿!”   她一掌向他后颈拍去,程勿贴着她身、抱着她腰再一转,他落到了下方,后颈贴地,压住了女瑶的手。女瑶腿曲起向上,程勿身子向下滑,泥鳅一样滑溜从她的攻势下逃走。二人竟这般又开始贴身打,好像方才的亲吻是闹着玩一样。   只是他们都受伤重,这种打斗,到底是菜鸡互啄,谁也不服输。   女瑶盯着程少侠充满狼性的发红眼睛,她气得发抖:好好好,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始终不服软的小孩子!其他不服软的小孩子早被她一掌拍死了,就程勿还活蹦乱跳地与她打!这样讨厌的小孩子!   太有主意!   程勿掌心拼上寥寥无几的内力,绵绵之力打入女瑶胸口,将她催得向后翻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卸了力。一腿跪地一腿屈膝,离程勿不到三丈距离,水声汩汩在崖下流动,震动声便在二人下方。水汽云烟从下向上涌,一番又亲又打后,女瑶的长发散了下来,发带被攒于程勿手中。   程勿低头,握紧手里血迹已经凝固斑驳的发带。他擦掉嘴角的血,抬头望向那不远处半跪的姑娘。   乌黑长发垂散至地,小脸雪白眼眸亮透。她手摸一下自己脖颈被咬出的血痕后,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子,抬眸恶狠狠地盯着他。这般小巧玲珑的样子,怎能怪人错认?怎能怪世上无人知道她就是恶名昭彰的女瑶?   他们身后的天边,红霞密布。昨日白天阴风阵阵,电闪雷鸣,但雨到底未下,到傍晚时已经消停。次日天边璀璨霞光铺就,绯红轻纱般盖满天地。火红的滚动火球压在云后,已露出一点光。万道金光还在酝酿,还在云层后跳跃。   红霞满天下,女瑶和程勿均喘着气,不解恨地瞪着对方。这心中之烦躁,又岂是一个亲吻所能化解的?   女瑶慢慢点了头:“程勿,厉害。我教你的手段,你全用在我身上了。原以为我养了只小绵羊,不想我却是亲手养大一头狼,最后反咬我一口。厉害。”   如一巴掌当面扇来,程勿脊骨挺高。   他双目血红,大声:“我没有反咬!欺骗我的人一直是你!世上的男的那么多,你为什么就欺负我?你是女瑶的事,我几次怀疑,你都不说。你亲眼看我苦恼,看我喜欢小腰你当不知道,看我骂女瑶……几个月了,你有那么多次机会说出你就是女瑶,你却从来没有那个打算!你把我当什么?你为什么总扒着我不放,为什么不去祸害别的男的?”   “你是不是就是那么恶心,对年少男子……”   女瑶眸子眯起:说,继续说。   程勿蓦地收声,只愤恨看着她,却硬是不把那句伤人的话说出。他要骂她恶心,骂她老女人,年龄大,祸害年轻小孩子……可是他望着女瑶沉静的眼睛,大脑空白,硬是活活憋回去,不敢说出。他怕说出后,她当真反目……当真与他……就这么结束了。   程勿心里茫然:我到底是要结束,还是不要结束?   他的一滴泪挂在睫毛上,整双眼睛被水打得湿润。他脸惨白,眸静黑,他心酸无比地跪在地上看他。衣袍破烂,满身伤口,少年郎清瘦单薄,无措地跪在清晨风中。风吹他袍,衬得他更是瘦,楚楚可怜。   明明心里怒极,可是看到这样子无助的程勿,女瑶心一僵,到底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垂下眼,与他发红的、想哭未哭的眼睛对视。程勿这样子让她心动,让她心软。若是旁人腻腻歪歪如此,她早一掌打死。可是程勿……女瑶的睫毛颤了下,她是舍不得打死他的。   不仅仅是他是练武奇才,是自己推演心法的关键道具……单是看着他沾在睫毛上的眼泪,她就下不去手。   复杂的感情啊。   女瑶唇上扬,想起了自己的师父白凤。白凤说“爱情最无趣”“男人最不可靠”,白凤自来教女瑶不要动情,不要把天下男人放在心上。不动情,当可一生沉迷武学,魔教当可大兴。但到今日,女瑶也才知道,白凤说不要动情,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女瑶微微茫然:而对程勿,我又是怎么想的呢?我只是单纯的觉得他是天才,想于他微末之际拉他一把么?他红脸看我的时候,我是真的心如止水,纹风不动么?我几次想亲他,是真的不在乎男女之情,还是仅仅是对他?   女瑶的眼中神色变幻难测,日头在他们头顶上空生起,程勿还在静静地、难过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间,女瑶心里忽然做了决定。   她慢慢站了起来,看程勿当即眸子缩起、警惕看她,女瑶笑了一笑。然后她冷冰冰地回答他之前的疑问:“世上男人那么多,江湖从未传过我情史,我为何不祸害别的男的,独独这么对你?”   程勿眸中一跳,神色几分挣扎。他想:我……对你来说不一样?   女瑶冰冷的、睥睨的语气打断了程少侠温柔的幻想:“程勿,我是魔教教主。没有人跟我竞争教主之位,当我到斩教的第一天,无论魔门接受不接受,我就是他们的前教主为他们选的新任教主。我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前教主为培养一个新教主而入斩教的,他们没有选择,魔门只能接受我这个大魔头。”   “我为什么不祸害男人?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耍心思,不喜欢别人把我看透,或者照顾我。我还不喜欢别人教育我什么对什么不对。谁能教育我?我师父都不命令我!我的话是真理,你可以不满,你不能与我为敌。我享受别人仰视我……比起大多性格已定的人,不管温和还是冷漠,我都更喜欢一张白纸,任我随意涂画。”   “这就是我选你的原因。”   程勿胸口积雪涌至咽喉,他被气得一口血喷出:“你!”他在她眼中,竟只是一张白纸一样任她涂抹的存在。   女瑶面如冰雪,面无表情。   女瑶困惑:“但我也从未伤害过你。你为何对我要求如此之高?我不过是几次骗你我不是女瑶而已,对你有什么影响么?没有。你没有因此受过伤。我听金使说,你在雁北程家时,自小就被程淮那小子打骂。你从小那样的生长环境,你该是习惯,你为何这么接受不了我骗你?”   程勿猛抬眼。   他忽然平静下来,轻声:“他们只是伤我身,你却是伤我心。你怪我心脏太脆弱么?”   女瑶哂笑。   程勿心脏脆弱?不,他可是强大得很啊。   女瑶低下头,轻轻笑:“看来我还真是对不住你,不过我讨厌一件事没头没尾,尾大不掉。既然我哄骗你,欺辱你,伤你自尊,夺你信赖,让你爱不得恨不得,把你对江湖的美好期望毁得乱七八糟……我也当亲自解决这件事。”   她冰雪一样的眼睛幽幽抬起,向后退了一步。   程勿怔然:“……”   女瑶轻飘飘撩眼皮,向后方云涛下滚滚的江河瞥一眼。程勿忽觉得不对,他站起来,看女瑶决然无比道:“程勿,我认罚。你要是觉得我罪致死,我就这样以死回报你。江河三千道,你知道我不会水的。”   “之后我便不欠你。我若是大难不死,你要和我分道扬镳,也任由你去。日后江湖重逢,我当不认识你。你我莫再纠缠不清,左摇右摆。我做我的魔教教主,你做你的正道栋梁去。”   “你选择吧。”   程勿:“不,小腰——!”   他猛向前跃,向她扑去。苍葱白水之上,程勿瞪大眼,万万不想要这种决然的解决方式。但女瑶功力比他高,她还就站在山道旁。她话音一落,程勿向她飞扑时,她再向后退了一步。她沉静无比地看着程勿,眉目不动,一步跨空,向下跌了下去。   “哗——!”   程勿大吼:“不——!”   他扑跪到了山道口,连她一片衣袖都没抓到。他眼睁睁看她跃下了水,溅起很高的水花。下方巨浪在两方山崖间冲击,女瑶落水后一下子就被冲走不见。一个不会水的人,静静地落了水。也不曾听到她的呼救,也不见她的挣扎。   当是求死。   程勿大脑空白:“……”   她的话雷霆般炸在他耳边:“要么打败我,要么臣服我。”   女瑶,小腰……   黄昏殿中,她戏弄地调.戏他,把他当个玩意儿耍。小腰妹妹乖巧而笑,伏于他背,与他拉手。她笑眯眯地抱他,或被他抱。星光漫无边际,远方船只火焰高照,她和他坐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好像整个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个。   她回头,甜蜜地叫他:“小哥哥,小哥哥……”   再是清晨时分,她恬静地坐在他身前,任他帮她打耳洞。她换了装扮,变成了清新美丽的小姑娘。她趴在他怀中,又温又暖,与他牵着手。他不自觉地靠近她,趴在她床头,心动无比地想亲她额头……   小腰妹妹笑盈盈:“小哥哥别怕,我保护你。”   女瑶似笑非笑道:“他是我的爱宠。”   火光满天,红日从云中跃起,高照于天。烂烂金光银河般肆意,洒满天地。跪在崖头的少年郎,脸色苍白,唇色无血。脑中最后是她决然的话——   “你选择吧。”   他到底是要她活,还是要她死?到底是要怎么样?   天地一瞬间安静,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脑中千思万想,往日旧情过了千万遍,现实中,也不过过了三个呼吸时间。大浪拍岸,白涛冲山。程勿静顿一刻,忽然间向前,跳下了水。   泪水滚落,面色冷毅,心中酸楚后定下。他从山崖上跳下,向水下被冲走的人游去。他去救她——“女瑶!”   “小腰妹妹!”   程勿做了决定——他沉入水中,无论如何,他想他被她打败了。   ……   这时的罗象门主场,一片愁云惨淡。弟子们耷拉着肩忙碌长老、掌门交代的事务,登记着死亡人数。不时有小门派的人过来领人,将他们骂一通,罗象门的弟子只能赔礼道歉。小门派的弟子们损失惨重,恨不得刨了罗象门的坟;但四大门派只会比他们损失更惨重。   罗象门损失了好几位长老,武力高的蒋沂南更是直接死了,年轻一代的弟子也死了不少,活下来的情绪低迷,蒋声也是心中沉沉;真阳派的更糟糕,他们派来的地位在门中最高的长老谢微,直接身受重伤、差点惨死,剩下的弟子们也是受伤的受伤,沮丧的沮丧,萎靡不已;朝剑门前期弟子死得差不多了,也就后来曹掌门亲自来,朝剑门弟子恢复了些士气;药宗弟子实力最低,本该损失最小,但天下人现今都在指责药宗,猜测蒋沂南怎么可能拿得到毒,定是药宗人所助。   大战过后,各位长老们、掌门们拖着伤体残躯,因罗象门大殿已毁,他们不得不挪去后山原本祭祖的殿前开了会议。能来的人都来了,年轻一辈的代表蒋声虽心情低落,也强打精神参与;谢微被程少主搀扶,也是一脸苍白憔悴地勉强入席。坐在高位平起平坐的罗象门掌门赵琛,朝剑门掌门曹云章,唏嘘无比地看着场中残留的战力,二人苦笑一下。   座位低一些的掌门,是药宗的年轻女宗主罗起秀。罗起秀本该与赵琛、曹云章同位,但这位女宗主向来把自己架子放得极低,愿以晚辈身份坐在下首。只望其他三家门派看在她如此识趣的份上,莫要将药宗从四大门派排除。药宗已凋零至此,若是出了四大门派,会失去太多资源,罗起秀担不起这个责任。   再下首是谢微这样代真阳派掌门出席的长老,雁北程家少主程淮与他同级别。   最后才是蒋声这类年轻弟子。   咳嗽一声,赵琛作为主场主人,环视一下四周:“都到了吧?那我等讨论下名器大会之后的事。”   众人不语,谢微低头发着呆,程淮望天发着呆,蒋声平视前方发着呆……赵琛无奈极了,只好自己继续开口:“蒋师兄发疯的事瞒不住,天下高手来名器大会长见识,却在名器大会上死了一半。这些门派们,无门派的人出去,自会把名器大会上发生的事大肆宣扬。我们既没有灭了魔门威风,还被魔门女瑶混入主场,还被他们劫走了人,还被蒋师兄这般闹了一场……天下人眼中,日后我罗象门的声望,可能会大打折扣。”   谢微、程淮、蒋声依然发呆。   谢微和蒋声在想什么不清楚,但是雁北程家少主空白的神情很明显:你们在说什么?关我什么事?无聊。听不懂。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参加你们这种大会?要不是我受了点伤,我就去找程勿了,懒得理你们。   曹云章和赵琛再次相望,苦笑一声:这次名器大会,真的打击士气。长老们顾着身份不开口也罢,往日总是主意很多的年轻孩子们竟然一个都不发表意见。   半晌,曹云章主动接过章程:“这次蒋长老的事,是我等疏忽,不等单怪罗象门一个。日后四大门派威名受损,行走江湖会带来一些不可控的、不受尊重的后果……诸位回去告诉自家长辈,当心里有数。当然,我和赵掌门、罗掌门、谢掌门会努力,消灭天下人现在的错误印象。蒋长老入心魔,虽出于罗象门……但这只是意外,绝不会是四大门派的常态。”   因实在太可笑。往日总是魔门入心魔的多,这次蒋沂南的发疯……天下人对四大门派都开始质疑了。开始有人觉他们虚伪,空洞……   赵琛又接过话:“我等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我询问过蒋师兄身边照顾的人了,因为近年来我当掌门后,对蒋师兄的看守已然松了些。蒋师兄确实与药宗的一个弟子联系过……”   赵琛说出了一个名字,场中人俱惊,皆看向药宗的女宗主。他们目光穿过罗起秀,看向罗起秀身后站着的一个面色惶然的弟子。众人看那弟子害怕的样子,心中明白了:果真是药宗有弟子与蒋沂南暗中勾结啊。   赵琛说出这个名字后,这位弟子惶惶看一眼他们的女宗主罗起秀,罗起秀没表情。这个弟子腿一软,当即跪下求道:“宗主救我!我不是……”四大门派要把她拉出去交代了,给天下人交代,这是一个什么后果,由不得她不怕。   罗起秀开口:“你在我药宗二十年,与我尚是同辈。若非当日师父选我继承掌门,你当是也有竞争机会。想不到你竟会和蒋沂南勾结,作出这种事。”   这位女弟子跪着发抖:“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罗起秀抬手,按在她发顶。赵琛、曹云章眉心一跳,没动;谢微猛抬头,大叫一声“不可”,吓得旁边的程淮回神……程淮回神,看罗起秀的袖子云一样扬起,跪在她脚边求她的女弟子已经软软倒下。女弟子发顶插着一根针,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一滴血没留。   罗起秀:“我门中弟子犯此大错,已被我当场除掉。诸位当心安,我药宗绝不会放任这般弟子行凶。”   谢微白着脸,怔然看她月中仙子般高贵皎洁的形容,他唇颤了颤,方要开口,被罗起秀客气而警告地回头看一眼——谢公子忘了我药宗的前宗主死在谁手里?你要说什么?   被女瑶利用之罪。   谢微脸上的血色更是淡了,他颤着唇,到底没开口。见罗起秀起身向眼神同样复杂的赵琛、曹云章欠了下身:“此次名器大会上受伤的弟子们,我药宗都会帮忙医治。但有些无药可治的、缺胳膊断腿的、或者已经死了的弟子,希望两位掌门做主,将他们交给我药宗。药宗平时研究医药,需要这些帮忙。”   罗起秀说的很委婉,又给出了帮忙医治的条件,赵琛和曹云章便闭了嘴,把方才罗起秀当场杀人的举动忘掉——罗宗主不愿她门中弟子被推出去当罪人,受江湖人指责吧。   谢微慢慢道:“我真阳派受伤的弟子跟我走,哪怕死了也会回云顶山去。我真阳派的弟子,自不劳药宗费心。”   罗起秀回头看他一眼,云淡风轻:“随你。”   程淮眸子戾气起,他左右看看,见他们又开始平静讨论起怎么抚慰人……程淮胸口发闷,这般压抑情绪让他难受无比。哪怕他第一次入江湖,第一次参与这种事务讨论,他也看出了这些上位者的可怕。   他们竟这么轻描淡写……   程淮眯眸,忍不住要开口讽刺他们一句,被谢微紧紧按住手。谢微向他摇下头,程淮一愣;蒋声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程淮忍耐,继续抬头,望着高处横梁发呆——好,我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好了,反正你们江湖上的事和我无关。   但他们讨论到程淮身上,还是触了这位少主的逆鳞。   因曹云章说:“那位程少侠,在程家是如何地位?程少主可否详细说一下?”   程淮暴怒:“你们管得着么?!”   众人一愣:他们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被谢微紧紧压住手,程淮僵着脸怒视众人:他怎么可能告诉外人,程勿的出身?他哪怕再天真,也不可能到处跟人说——程勿是一个**而生的怪物。 ☆、第56章 1   从议堂出来, 各家门派各去忙碌自家事务。名器大会草草结束, 女瑶也跟丢了,自家弟子伤亡严重, 各家皆是心中不痛快。继闹事和不满的小门派后,除了药宗自愿留在此地照顾伤患, 真阳派、朝剑门都纷纷告别。众人情绪低落中,只雁北程家少主面形于色。程淮笔直如峰松, 沉着脸从议堂一阵风般出来后, 一掌拍得堂外院中古松簌簌落叶。   谢微和蒋声走在最后面, 因谢公子此时行路都艰难,蒋声便扶了他一把。蒋声沉浸于自己持续萎靡的情绪时,察觉到谢微伤重到搭在他手臂上的手都轻微颤抖。蒋声侧头看了这位清俊的公子, 忍不住开口讽刺道:“被你维护的妖女打成这个样子, 感觉怎么样?你倒是向着她,没想到她对你这么下狠手吧?”   蒋声忽然想到攻打落雁山时谢微的屡屡异常, 总是拖自己的后腿……这一下, 他心头如亮冰雪,全明白过来了。蒋声冷笑:“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是醉翁之意啊。我当你真阳派和斩教也无甚仇怨,你那么积极是当真替天行道呢。那高风亮节,真是让我仰之瞻之。”   谢微低头苦笑,摇了摇头。   蒋声看他这样子, 心里又软下。蒋声向四方看看, 没人注意他们。蒋声压低声音:“谢微, 你搞什么?我父亲的前车之鉴你还没看明白么?你还敢和妖女走得那么近, 你不怕四大门派像利用我父亲一样利用你?”   谢微怔了下:“不……我兄长不会那样对我。”   蒋声唇角渗出一抹嘲弄的笑。他的目光与谢微对上——事到如今,你觉得四大门派又是有多干净呢?只要能灭了斩教,灭了魔门,四大门派什么不会做?   谢微继续摇了摇头。他兄长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的兄长,又怎么会和其他人一样利用他……况且,他一直觉得自己兄长所谋甚大,并不在意魔门崛起。   谢微与蒋声一路走着,两人出了堂,站在门口,天正中金灿的日头耀得他们睁不开眼,两个青年眯眼抬头看日头。谢微忽然轻声:“蒋声,这个江湖,是不是太肮脏了?”   ——这个江湖,尔虞我诈,恃强凌弱。势力之争,你死我活。一桩桩往事背负着一件件秘密,一件件秘密背后都是逼死人的利器。话语权被掌握在几个人手中,永远听不到别的声音,永远对不同者充满恐惧。这个江湖,是不是太肮脏了?   蒋声与他搭着的手轻微地缩了一下,这位面孔又瘦又冷的青年人,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他父亲的轮廓。在他成长过程中,他受到父亲的影响实在太小。他从来瞧不起父亲,从来将家族使命背于身。可是在他知道他父亲是怎么死了的后……蒋声那挺拔的、凌厉的、孤傲的气势弱了下去。他想,他父亲是被整个江湖给逼死的。   父亲杀了他母亲,然他母亲也是逼死父亲的刽子手。整个江湖,都是。   谢微望着远方,怅然道:“我和蒋长老终究是不一样的……蒋长老和白教主两情相悦,我却……”   他脑海中浮现了程勿的身影。那个少侠,每见一次面,就带给他一番新的感觉。那少侠成长得太快,城隍庙时尚且快被程淮杀了,名器大会时就能与曹掌门当面。那少侠秀美温润,明明相貌柔弱却抿着唇总不服输,清明眉眼中自带森严凌然之气……而女瑶笑盈盈地、目光温暖地看着程勿。   谢微笑容苦涩,发怔:怪什么呢?怪他遇到女瑶的时候太早么?什么时候认识一个人太早,已经是原罪了呢?   谢微勉强让自己忘掉女瑶,说起自己真正想说的:“此间事了,我打算回云顶山了。名器大会上的事让我触动太多,四大门派的手段实在……我想回山去见我兄长,我想尝试走出这种互相仇视的关系。我想在江湖上尝试一条新路……我要征得兄长同意。”   想到谢微的兄长谢望,那位谢掌门年纪轻轻就谋得了真阳派的掌门之位,蒋声对谢微心中几多羡慕。谢微有关爱他的兄长,他受了重伤只消回去云顶山,他兄长自会照料他。就是心里的伤,有谢掌门在……蒋声语气平平:“有亲人在身边就是好。”   他想:我等着你试验出的新路的好消息。   说罢,蒋声不等谢微接话,就想终结了这个让自己尴尬的话题。蒋声抬一下下巴,看向院中古松旁打拳打得一地落叶的程家少主,他难得看好戏:“那程少主你打算怎么办?把他丢到江湖里自生自灭去?程少主可是一个会移动的大型杀伐武器啊。”   蒋声揶揄无比。   这位雁北程家少主来到江湖后,让四大门派紧张无比,以为程家对他们江湖上的事有什么意见,以为程家要入江湖了。程家人关着门专心练武,他们有功法可以合一辈人的武功于一体,他们可以造就“天下第一武功”的神话。但是因为不入江湖,这种手段程家平时关着门是不会用的。四大门派唯恐程家要投放一个“武功天下第一”,来江湖上挑衅大家。   幸而没有。   几大掌门与程家少主一对话,就放下心了——程少主这种单纯的智商,让他不足以成为四大门派的威胁。   而既然没有威胁,罗象门自然痛快放人,欢迎程少主到处玩。他们还亲切询问程少主抓人的事需不需要帮忙,被程少主“关你屁事”的态度给骂了回去。掌门们不把程少主放在心上,其实蒋声也没放在心上,但是谢微不一样。蒋声在一边看好戏——这个多年好友,他有一颗被压制多年的闪闪发光的圣父心。明知道程少主是个一言不合就会开杀的人,蒋声会熟视无睹,但谢微会把这种人扔到江湖里自己玩么?   谢微苦笑:“程少主……也受了点伤,我想邀请程少主跟我回云顶山。找程勿的事,真阳派一派之力,总比程少主带着几个狐假虎威的下属在江湖上乱晃好一些。”   蒋声耸肩:随你。   与蒋声分开后,谢微自去找程淮,问程少主愿不愿意跟自己回云顶山。程淮身上戾气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谢微心中略微忐忑,怕程淮对程勿的恨意太深,不愿跟自己走,非要在江湖上乱跑。到底几个月的相处,谢微也看得出程少主很喜欢到处玩——可怜的小孩子,大约从来没游山玩水过吧。   谢微一凑近,便听到程淮一拳拳打在古松上,口上骂咧:“该死的程勿!混蛋!敢和我作对!我迟早杀了你……”   谢微:“……”   他原本对程少主的一腔愤恨心不发表意见,毕竟是程家的事,谢微怕自己说得多了,惹人猜忌。但是程淮这番样子……谢微实在对那位程勿少侠好奇得不得了:“程勿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少主这样厌他?”   程淮一早听到谢微那虚弱的脚步声。他情绪激动,当即脱口而出:“他出身就有问题,他一个……”程淮蓦地住口,回头警惕看谢微。他眼神闪动:你是不是要套我的话?故意在我激动的时候靠近我?你们这些人,阴谋太多,我得防着你。   谢微失笑,程少主的一切心思,都写在了他的眼神里,他防得住谁啊?谢微对程少主行走江湖更加担忧了。   同时间,谢微眉头一跳,捕捉到程淮话里的重点:出身问题?   谢微:“仅仅是出身问题?”   程淮:“还有各种问题!他就不该活着!他就应该听我的话,他不该违背我的意愿!”   谢微静静地看程淮半晌,慢慢说道:“程少主,一个人出身有问题,他是死罪么?”   程淮愣住:“……”   他眼眸向后紧缩,表情微微空白。   听谢微再说:“他不听你的话,他违背你的意愿,他该死么?他并不是仆从,他和你都是程家人。你是少主,他死罪么?”   程淮:“……”   不,不是这样的……谢微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但是,如果别的人仅仅是不听我的话,我要他死当然是不对的……但是我是少主啊,我管不到你们江湖里,我自家的人就是应该听我的啊。从小就是那样啊……他为什么反抗……可是,可是“死罪”好像很严重……但是我家人都那样啊……   不不不,我不知道。   程淮安静下来,他茫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家长辈都那么对程勿啊,我为什么不可以?他不该死么?   谢微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觉得自己似乎任重而道远。谢微温和道:“少主先不要想那些了,程勿少侠如今和女瑶在一起,我真阳派也在找人。少主可先与我回云顶山疗伤,少主可以好好想一想程勿少侠是否死罪的问题。少主已经看到了蒋长老的死……当知道自己是强者时,更该慎重,想清楚武器该对着谁。”   “我们先回真阳派吧。”   程淮低头想片刻,点了点头——唔,江湖人虽然大都讨厌,但大都讨厌的人里,谢公子好像还真没有做过让他讨厌的事。那反正现在不知道程勿在哪里,就听谢公子的话吧。   而程勿……   程少主低下的眼眸闪动:出身备受质疑的程勿,难道不是死罪么?   ……   “小腰……姊姊,我自来出身有问题。我爹是程家现在当家人,我娘是他的堂妹。生我的时候,我娘难产而死。我没见过我娘,但是我爹,我其实也没见过几次的。他不喜欢我。”   夕阳晚照,江水撒金。徐徐清风吹皱一江纱,江面被落日笼入红焰色的光华中,烂烂多情。红色光浮在水上,浮在芦苇上,浮在天穹。一整片红光,从小小洞口看去,那已经是一整个世界了。   静谧,暗香,羌笛声悠悠。   女瑶从昏迷中醒来,她浑身钝痛,手撑住额头。她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干了,手腕处、脖颈处的伤也被完好包扎。睫毛一撩,眸子黑暗,她看到天地间被罩上火红色的江面风光,也看到离她远一些、坐在洞口望着江面发怔的程少侠。程勿看着江面发呆,但女瑶醒来时,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了。他平静开口,与身后醒来的姑娘说话。   女瑶一边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周围环境,一边听程勿说话——   “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我出生就是罪。我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小孩子,我天天挨打、吃不到饭,程淮却能穿金戴银、还把我当狗一样使唤。后来春姨看不下去,她悄悄给我水喝,帮我处理伤口。慢慢和春姨好了,我才知道我父母是乱.伦。反正我娘早就死了,她和我爹到底如何也没人在乎,我爹也只是在我一出生就想掐死我。”   女瑶轻喃:“掐死你……小勿?”   程勿背对着她,平淡道:“没掐死我,因为他发现我出生就打通了任督二脉,体内先天自行运转真气。放到哪里,这都是说一个天才要诞生了。掐死一个天才,他舍不得,我家里长辈更是拦着他不许他碰我。”   “我爹很厌我的存在吧。我代表他不光彩的一段错误,我要是消失了,他的错误才会被忘记。我越长越大,他的错误就会被越来越多人看到。长辈们拦着他不许杀我后,他就给我取了名‘勿’。小腰……姊姊你说得对,我在程家就是人嫌狗憎。我爹给我取名‘勿’,他告诫我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要做。不要做梦,也不要反抗。我长到十七岁,我就挨了十七年的打。”   女瑶:“程勿……”   “姊姊,你听我说完,好么?”   程勿眼皮下垂,他的侧脸映在红色光雾中,温润宁静。他的睫毛又长又翘,女瑶疑心他的睫毛湿润,他又要开始哽咽了。但是程勿语气平缓,听不出多少悲意:“我出了家后,才知道原来程家是让天下四大门派都忌讳的大世家,程家出来的人,让他们那么紧张,那么害怕。可是他们不用担心我,反正我什么也没在家里学到。”   “我的内力是先天自带,后天常年累月所养。我比程家任何一个人都内力充沛,可是我也打不过任何一个人。没人教过我习武……我长辈留着我这个祸害,他们其实也觉得我不该存在。我程家有秘法可以合一辈人的功法,不过我家以前没怎么用过,毕竟深山老林,他们不用跟别人打。但是这秘法是一定要用到我身上的。”   “我不该存在……他们要等我成年,等我及冠,到那时候就提取我全身的内力给程少主。到那时候,他们就会杀了我,让我爹再不用看着我心烦了。”   “这些……都是我离家前,春姨悄悄告诉我的。她让我越走越远,除非我能打败所有程家人,她要我永不回程家。”   女瑶心口刺痛,她喘口气:“程勿……”   程勿轻声:“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回去?我要救春姨,我要好好活着,我要学武打赢他们。”   “其实我小时候过成那样,从来没吃过饱饭,喝过热粥,被打被骂都只是常态。我以前也不知道那是过得不好。我以为别人家小孩,除了程淮,都是那样过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错的,所以我被欺负后我也不难过。可是你不一样……你把情绪带给我,他们欺负我是打骂,你又不打又不骂,但你骗我,折腾我,伤我心。”   程勿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再次垂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认识你后我才知道各种情绪是什么样的……因为没有人对我好过,没有人对我表露过憎恶、同情、怜悯以外的情绪,所以其实姊姊你只要对我好一点,我就很容易原谅你,不怪你了。可是姊姊,你也不能因为我很容易原谅你,就一直伤我心。”   女瑶靠着山壁,看着落日余晖俯罩的少侠。   良久,女瑶声音没有情绪地问:“你又哭了?”   程勿:“……”   程勿后背一僵,想自己声音也没露出痕迹,她怎么……然后他觉得沮丧,想女瑶那么厉害,武功比他强那么多。他引以为傲的内力,事实上在女瑶那里也没多了不起。女瑶是江湖上的大魔头,她能听出他落了眼泪,多正常。   反正他在她眼里从来就没有秘密。   她还跳下水逼他……逼他承认她的存在。   程勿红着眼睛,继续看着江面。他不回头,眼中的灼热让他情绪何等低落。想她定是在心里嘲笑他的脆弱,幼稚。程勿自暴自弃般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切,我事事不如你,你瞧不起我也正常……你可以明天再骂我么?”   让我今天最后难过一下可以么?   突得,无声无息,程勿后背贴上了姑娘温热的身体。他背脊一僵,女瑶却已经从后抱住了他,脸靠在他后背上。女瑶嗤笑,声音虚弱却温和:“真是一个傻瓜,我不骂你。”   程勿低着头。   察觉身后姑娘攀着他肩,努力地抱着他肩头坐起。他僵直地端坐,眼中含着泪平视前方。女瑶伸手将他面颊上杂乱的长发撩开,温凉手心摸了下程少侠的脸。果然湿漉漉的。女瑶望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难道程少侠此前十七年没什么情绪,十七年后终于学会了各种情绪,就加倍放大?   女瑶坚定无比地搂住他的肩,脸贴着他耳后,郑重无比地与他保证——   “程小勿,程家算得了什么?是,程家的武学很厉害,但那是在我斩教心法不全的前提下。百余年前,我斩教心法全的时候,那也是出过武学宗师的……你跟着我好好学武,等姊姊哪天补全了所有心法,姊姊带你打上程家,救你春姨。到时候,你就是天下第二,高不高兴?”   程勿脸颊慢慢地热了。女瑶体力不支,贴着他耳朵说话,他耳后又麻又痒,又酥。他的骨头好像都开始发烫,可是他僵硬着不敢动。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一个大魔头同伍,程勿少侠迷惘无比:我该怎么跟一个魔头相处?江湖上不都说魔头很可怕么?   程勿少侠默了半天,只怔怔道:“我天下第二,那你是天下第一么?”   女瑶笑了一声。   她的气息拂来,程勿的身子差点软了。他咬着牙,坚强地挺直腰背坐着,不向她低头。他想女魔头肆意妄为,但他对女魔头有非分之想……程勿赞叹自己:我可真厉害啊。   两人静坐在夕阳黄昏下。   女瑶舒服地从后抱着少年,心中甚觉满意。她到底靠自己的心狠征服了程勿,把程勿留了下来。不管程勿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留下,他到底如了她的意。比心狠,天下可是少有人是女瑶的对手。   但是女瑶快活,程勿心中却自纠结。他纠结了半天,还是觉得一个问题甚为重要。   程勿小心翼翼地问:“那……姊姊,你到底多大?”   女瑶:“……江湖大神的年龄岂能让你随便问?练武到我这般地步,年龄对我来说没意义。”   程勿故意道:“可、可是……我只有十七啊。你到底、到底多大?你比我大多少岁?一岁,两岁……五岁,十岁?你……你是不是我春姨那么大的年龄啊?我、我很介意这个的……你要是我春姨那么大,我、我就……只能叫你姨姨了……我是不能喜欢我姨姨的……”   女瑶:“……”   她一巴掌扇在少侠后脑勺上,把程勿扇得一通惨叫。女瑶怒道:“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许谈情说爱!不许破童子身!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   ——江湖大神的年龄,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他可以乱问的么? ☆、第57章 1   “张茂你混账……啊啊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再问我也不知道啊——!”   “张茂!张茂!为难我们对你何益?!”   “啊啊啊啊——我发誓我与你势不两立!你问什么,老子都不知道,说了不知道!”   “……”   惨叫声不绝。   密林中, 只隔着几棵树的距离,天色已晚, 倦鸟归飞, 如杀猪声般惨烈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夜神的身影不见,但他留下的阴影永世长存。白落樱和两个小喽啰局促无比地坐在树下生火烤肉,但身后的叫声太凄厉, 三人互相望一望, 彼此的小脸都是煞白煞白的。   俘获了三个杀手后,已到夜间。几人停下来准备野间晚膳,夜神生了火、烤好肉、甚至把肉串都递到姑娘嘴边后, 彬彬有礼地跟白落樱说一声:“我去去就来,你先吃。”   他这一去, 便是冲着那三个可怜的杀手去了。   白落樱举着手里的肉串,她的贝齿向下一挨,后面冲破灵魂般的尖叫声响起,吓得白圣女手一抖, 肉串落了地。任毅和陆嘉识眼色, 两人连忙再串好一串肉给圣女大人。白落樱艰辛地再次唇靠近肉串,后方那阴冷仇恨的“张茂我杀了你”把她的小心脏吓得噗噗跳。白落樱瞪大乌黑眼瞳, 盯着手中肉,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夜神既不懂女人的害怕, 也不知白落樱的不安。   身为一个姑娘家,白落樱本就被身后连绵不绝的刑讯哭骂声弄得食之寡味;再加上白落樱有心病,她伪造了一个情人的身份欺骗张茂,而张茂现在正通过刑讯那几个杀手要获取正确答案。   白落樱忧虑地放下肉串,抱着膝盖担心起自己的性命安全。她与两个小喽啰对视,两个人的脸色也是苍白,可见与她一样怕夜神那手段。两人看到圣女无助的眼神,鼓起勇气安慰:“圣女别怕,夜神不会这么对你的。好歹他喜欢你嘛。”   白落樱:“……”   她更怕了!   这个喜欢是她骗他的后果呀!他单纯是觉得她好看而接受了情人的设定。一旦他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的……   白落樱的心脏跳得起伏不定,她手指攒着裙裾,咬着唇。她几次想站起来,又几次拿不定主意。惶惶无比之下,那几个杀手的呼叫求饶声不知何时停了,身后响起男人阴气森森的声音:“你怎么不吃?”   白落樱捂着心脏,当即跳起:“……!”   她惊惶不定地抱着胸口,和身后无声无息靠近的夜神面面相觑。   张茂:“……”   他皱了下眉,心里微微不舒服。小白为何总这么怕他?她和别的男人,例如那两个喽啰在一起时能说能笑,为什么他一出现,她就非常局促?之前好了些,她还会挽他手臂跟他笑,娇嗔地打他腰,还会坐到他怀里搂他……但为何现在,她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种战战兢兢的状态?   张茂沉默着坐下。   两个小喽啰自觉地给夜神让位置,躲到了角落里,希望夜神不要注意到他们。张茂是真没注意那两个小人物,他只盯着篝火看一会儿:“你怎么一口不吃?”他走之前,替她烤好了的两串肉,现在一串扔在土地上,一串被重新架到了火上。白落樱分明动都没动过。   白落樱轻轻发抖,她盯着他笔直而坐的背影。夜神太凶煞,但他跟她说话的语气尚平和。白落樱拍胸口安慰自己,想不要怕,他对我不会那样的……白落樱鼓足勇气坐下来,她才要伪装成正常的样子笑眯眯回答夜神问题,白落樱目光忽然一凝。   她看到了张茂手上的血迹。但他熟视无睹,就用沾着血迹的手去碰肉串。   方寸后方树林里的惨痛求饶声再次轰雷一样在白落樱的脑海中炸开!   白落樱声音带着颤音:“我我我不饿。”   张茂:“唔。”   他继续沉默下去了,自然无比地开始自己吃。他压根没觉得这般有什么不正常。他当然知道白落樱在怕他……但是白落樱本来一开始就怕他。现在回到了原点,张茂虽然心里有些刺,却也没多难受。他自己开始吃自己的晚膳,沉默的,安静的。   之前名器大会上受了伤,又拖了两天,张茂现在已格外疲惫。他只想补充体力后好好休息,他向来不多想。   白落樱站在他后方,看他眼睛直、脸颊绷,他紧盯着手上肉串。他坐在篝火边的角落里,让光一点都照不到他身上。如张茂这样出色的杀手,他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避免高调。树丛阴影下的青年吃饭不发出声音,吃肉的样子沉静专注,却又有狼一般的凶狠敛于全身,随时可以暴起。此时的张茂,眼里只看到他的晚饭,并没有白落樱。   白落樱小心翼翼地在青年靠后一点的位置坐下,托着腮帮,拧眉看张茂。她咬着鲜妍唇瓣,欲言又止下,又觉得坐在黑暗里的青年侧脸线条流畅,那般英俊。   张茂忽然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抛给后方的白落樱。   白落樱一惊,差点再次跳起:是不是暗器?是不是要杀她?这就要动手了?!   白落樱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她在一瞬间浑身血液降到最低点,她全身冰冷,反应也变得迟钝。她满脑子都是“他要杀我”的绝望,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紧缩,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住蹂.躏一般。一息的时间,白姑娘喘不上气,呆呆地瞪大眼,看那抛来的东西向她砸过来。   一根笛子砸中一动不动的白落樱额头,一声脆响后,笛子掉入了白落樱怀里。   张茂诧异扭头:……你怎么不躲,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砸?   白落樱虚弱一笑,她的心脏这时还跳得厉害,她抓着笛子的手全是冷汗。她要如何告诉张茂,如她这样的弱者,面对他这样的强者时,大多时候都会惊慌。白落樱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碧绿笛子,这是她在名器大会时被蒋、蒋……弄掉的。张茂又取回来了?   白落樱睫毛轻扬,小声问:“夜郎,你拿回来的?”   张茂咬肉的样子如咬仇人,他漫不经心道:“嗯。笛身有损,你先拿着,等我有时间了帮你修一下。”   白落樱惊奇极了:“咦,你还会修我的笛子啊?那你是懂音律的?”   张茂:“……我会学。”   白落樱忽而一笑,她把玩着她的笛子。她将笛子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几声短促却不难听的声音在空寂的树林中响起,寥寥冷清。白落樱试过音后,笑道:“没关系,我的笛子还能用。谢谢你啊夜郎。”   张茂:“嗯。”   青年始终平静的态度,让白落樱不那么焦灼了。而且他送她笛子,如夜神这种粗枝大叶的大男人风格,他还记得离开名器大会时拿走他的笛子,他应该是对她和别人不一样的吧?白落樱心中微微放松,有了点儿跟张茂交流的想法了。   她身子前倾,好奇般地跟他打听:“你从那三个杀手那里问出你的主人是谁了么?知道你丢了哪些记忆了么?”   张茂:“他们说不知道。”   白落樱放下心,然后:“那怎么办?你这么对同行,天鼎阁的阁主会不高兴吧?”   张茂:“天鼎阁的阁主怎么可能知道。”   白落樱怔然:……张茂是已经做了杀人越货的打算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一个魔教人,应该对此习惯。她只是不喜欢……这种手段用在她身上而已。   白落樱努力克服自己的不安,再次询问:“夜郎,如果、如果有人欺骗你,你会杀了她么?”   张茂:“不会。”   白落樱一愣,然后微喜。她才要放下心,已听到张茂的下一句话:“我为什么要杀了他?谁骗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白落樱怔然:“……”   她握紧自己的长笛,声音极轻:“那如果是你亲近之人,你也要让她生不如死?”   张茂冷冰冰:“我没有亲近之人。欺骗我的人还想做我亲近之人,可笑。”   白落樱:“……”   她望着夜神的背影发呆,她低头看到他修长的影子。他连影子都巍峨高大,静静地坐着,像夜里的一团黑雾。这团黑雾让她身体骤冷骤热,她的唇轻轻发抖,她心中的恐惧,难过,迷惘,要与何人说?她本还想锲而不舍地再问“如果是我呢”……但是白落樱垮下了肩。她再问下去,恐怕就算以张茂这种迟钝的大男人神经,都会察觉到她的不妥吧?   她太害怕了。   张茂终于抬起了头,脸微侧,看向后方落落寡欢的姑娘。他见不得她这般抑郁垮着肩的样子,像是很难过一般。张茂局促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喝点热水吧。”   他把牛皮水袋扔过去。   白落樱:为什么他觉得她喝点热水就会好了?   白落樱接过水喝了一口,心里无奈地笑。她想我也不愿这样,可我真的怕你。仰颈喝水瞬间,张茂一动不动地望着姑娘修长如天鹅、细嫩如冬雪的脖颈,他心头燥热,喉结滚了滚,一时不自在地低下了眼睛,避开目光。他恰恰错过白落樱放下水袋后的那个异样神情。   角落里的任毅和陆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快要喘不上气了。   见白落樱把玩笛子半天,骤地嫣然一笑,冲张茂说:“夜郎,我吹个小曲给你听好不好?”   喜欢的姑娘要表演才艺,还对他笑,张茂哪怕再不通音律,也点了下头。他几下收拾好了肉串扔到一边,手放在膝上。男人那么高的个子,却并腿而坐,杀人的手指搭着腿,这么乖巧的样子,和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杀气满满完全不同。   白落樱已横笛于唇边,略微不正的音色从她唇边飞出。优美的旋律飘浮在深夜幽林中,与半空中飞舞的萤火虫作伴。笛声音律婉婉,如绕江山河水。笛声攀上高峰,在一座座山峰间盘旋。   而白姑娘垂着眼,她坐在夜中萤火虫下,坐在山石上。她那般美好,飘然欲仙,不似凡间人。   张茂看得痴了。   角落里的任毅和陆嘉也痴了:一个妖女,竟有仙姑一样从容高贵的气质!   笛声仍婉婉飘摇,与山野中万物嬉戏,混于一处。听着笛声的三人,情绪都被白落樱的笛声所调动。他们完全不反抗,被笛声牵着向上飞。夜星三千,银河密密,三千秋水上何等空廖清泠。到处是光,到处是风……   任毅和陆嘉闭上了眼睛。   再过了一刻,“砰”,张茂轰然倒地,也闭上了眼。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因他们没想过白落樱会拿御音之术来对付他们。甚至张茂倒地闭眼时,唇角还含着一丝笑意,许是在笛声中看到了些美好的东西。   白落樱放下了手中笛,虚脱无比地跪了下去。这时,她已满身大汗,双手发抖。她趔趄地奔过去,扶起晕过去的张茂。她气喘吁吁地将人搬到树下,让他靠树而坐。白落樱半跪于他身旁,低头难过地看他。   她轻轻抚摸他英俊的面孔,凑前亲了亲他干燥的唇。白落樱道:“对不起夜郎,用手段来对付你。你若是不信任我,也不会这么容易中招。”   “可是我没办法。我很喜欢你,但你太可怕了……你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杀了我的,我不想乖乖等你,等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所以我只能走了。我要去找我们教主,我要去洛阳了……夜郎,你……别再这么好骗,这么容易上女人的当了。”   “再见……不,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白落樱站了起来,她从他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她沉眉想了下,先绕去几棵树的后方,那里被张茂折磨的三个杀手也晕了过去。为了不让他们吐出真相,为了继续瞒住张茂,白落樱俯身,一人一匕首,果断地解决了三个人的性命。   她到底也是一个小妖女啊。   杀完了人,白落樱扔下匕首,冷静地转身。她最后看了一眼篝火明亮光下、青年无知无觉地睡着……白落樱叹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水渍,她走入了夜中大雾。她的身影在夜雾中消失,萤火虫追随着她,飘然若鸿飞。他们如光一般照进张茂的生命,短暂的交集后,他们再像雾一样散开。   留张茂在树下睡了一宿,被滴了一夜的露珠。清晨醒来,面孔湿润,像是哭过似的。   ……   白落樱孤身前往寻找的女瑶,在名器大会后,身上受到的重创更大。她的隐患再次爆发,让她和程勿不得不在林子里多呆了两天。程勿守着她,满心害怕,他还没见人痛成这个样子,而且他不知道怎么能让她好起来。   撑过了两天,女瑶体内的隐患似乎被暂时压下去了,然女瑶也已经精疲力竭。   女瑶漠然无比地算计:今年一次次运功,将隐患爆发的时间,从每年一次,变成了今年好多次。按照这种集中爆发的频率,我的寿命也快到头了……需尽早把残缺功法推演完啊。   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的。   历届斩教教主先是不死心地寻找残缺功法,始终找不到后,才开始自己推演;但他们的功法厉害,推演起来自然也困难重重。到今日为止,还没有哪位历届教主把完整的功法推出来。   女瑶心里平静无波:我也要如我师父那般,快死了?   我还不如我师父呢,我师父起码撑了三十多年,我呢……都怪今年连番大战。   寿命尽不尽倒无所谓,只是看不到斩教在我手中大兴,终究……不甘心!   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山中潮而冷,山洞里长满了青苔、蘑菇,这地方终究是待不下去了。程勿将虚弱的女瑶抱在怀里,抱着她下山寻找住宿躲雨的地方。程勿虽然和女瑶一道受的伤,甚至他被曹掌门一掌拍后、伤势恐怕更重,但是程勿体内有磅礴内力帮他疗伤……他的状态,比女瑶好很多。   程勿抱着女瑶走在雨地里,女瑶脸靠在他胸口,闭着眼假寐。程勿心中悲催:大魔头居然说倒就倒,还要我抱她……和江湖传闻中呼风唤雨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啊。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树林中,前路漫漫无尽头,程勿不断叫她:“小腰,小腰……”   女瑶闭着眼,冷冰冰:“别催命。”   程勿:“……”   他气道:“我只是担心你……话本中说,受了重伤的人不能睡。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姊姊你别睡啊。”   女瑶:“程小勿,说实话,你就那么一本话本,你是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   她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眸中流光幽黑,揶揄地仰头看他。她还伸出手,撩了他下巴一下。   那一撩像是羽毛一样拂过,程勿身子一酥,晕晕然,面红耳赤。他嗔她一眼,不高兴:我关心你!你还嘲笑我!大魔头本性露出来了,就是坏!   然后程勿茫然:我一直和大魔头混在一起,我是要干什么?我该不会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加入魔教了吧?我的江湖少侠梦……哪有少侠刚出家门,就被拐去魔教的!   两人在雨中说话,淅沥雨声中,程勿耳朵一动,轻声:“姊姊,有人来了。”   女瑶一听,果然如此。她惊奇地看一眼程勿,功力有涨啊。女瑶拍了拍程勿手,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女瑶脚踩到了地上,手还扶着少年的手臂,那从远而近的声音来的极快!   马蹄赫然踩在泥水中。   女瑶皱起了眉,沉思:难道朝剑门的人追来了?这……以她现在的身体,实在不应该再动武加重身体负担了。要让程勿打么?程勿他……他打得过么?   程勿也是眉目冷然,挺直腰背,将女瑶护在了身后。女瑶想到的问题,他也想到了。他心中没底,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算是什么水平,可他之前都跟曹掌门打过了,没死……曹掌门的门下弟子,应该没那么厉害吧?   马蹄声到了近前,一行人面容模糊地掩在雨中。几目相对,双方看到了。女瑶眉心一跳,程勿紧紧握着她的手制止她的动武,那骑着马的数人已经远远地高声大呼:“是教主么?教主!”   “我们得救了!”   “哈哈哈天命不绝我等!我们见到教主了,有教主在,肯定没问题!”   多亏名器大会,让他们无意中瞥见了教主的真面目。教主的真面目这么“年少稚嫩”,真是太好认了!   群马奔来,风雨如晦。程勿愕然,轻声:“……他们找你的。”   女瑶:“……”   女瑶摸下巴:斩教教徒,魔门教众,是不是太崇拜她了点?什么叫只要她在,就没问题?他们眼睛瞎了,没看到自己现在脸色苍白么?这种毫无理由的崇拜……真让人烦恼。   只是这么一想的功夫,一行人已经骑马到了跟前,十来个人全身湿漉漉,戴着草帽,哗哗哗给女瑶跪了一地。为首的泪水纵横,拱手仰头,激动道:“教主,请教主救命啊!”   没有见过面的下属这么凄惨地求救,女瑶心中火起,顿时一凛:“怎么了?你们和正道的人发生冲突了?在哪里?我们现在就过去!”   教众们茫然,然后赶紧制止怒气冲天的教主:“不不不不是,是我们大人要生产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找不到大夫。多亏见到了教主!教主快救救我们大人吧,感觉她要难产死了!”   说了半天,女瑶才知道他们的首领,是之前烧船时间中,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秦霜河。秦霜河是十二影之一,之前名器大会,秦霜河不顾快要足月的身孕,硬是跟着圣女白落樱冲刺。秦霜河没有在名器大会上发生意外,她逃命路上,却是发动了。   女瑶:“……”   女瑶指着自己鼻子,震惊无比:“要生产了,你找我干什么?我看上去像是会的样子么?”   她连做饭都不会啊!她也没有生产过啊!她都没见过人生孩子啊!   一行人又给她跪下了:“求教主救命,求程少侠救命!我们大人就靠教主了呜呜呜!”   女瑶和程勿:“……”   二人懵懵地看着他们。女瑶看眼旁边的程勿,程勿比她更加茫然。女瑶手盖脸:艹,我干什么看程勿?我指望程小勿什么呢?他一个连女人都没碰过的人,他知道个屁!   这、这……生孩子和她与程勿有什么关系啊!   半晌,女瑶硬着头皮道:“程勿,我们去看看吧。”   程勿迷茫地应:“好。” ☆、第58章 1   密林被雨环绕, 周围黑魆魆, 偶听到野兽压低声音的吼叫。硬实土地湿水后变得泥沼一样, 踩在水洼中, 脚步时轻时重。落叶、黄花铺地,苍苔满山, 尚有散不去的大雾笼在风中、雨中。晚风斜雨驰骋的林中, 头顶雷声电光霹雳半边天, 地面上传来一阵急促迅疾的马蹄声——   “教主这边!”   “教主跟我们来!”   十来个魔教人士让出了一匹马, 给程少侠和女瑶用。女瑶身体不适,理所当然地要求程勿抱她上马,照顾她。程少侠在众目睽睽下双目发红,面颊滚烫, 有些不好意思。但程勿悄悄看那十来个魔教人士的表情,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淡定,只有他最窘——   大家都觉得正常:教主的爱宠嘛,抱一抱教主怎么了!   称勿:“……”   程少侠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初被秦霜河抓到,秦霜河便说整个魔门都在好奇他, 都想见一见教主的爱宠什么样。恐怕程少侠在魔门中大名鼎鼎,比他在正道中的声望高多了。   程勿一阵乱想间,他内力过强, 已经听到了密林深处女子的呼痛声——   “妈的艹,疼死老娘了啊啊啊啊——!”   “我要死了啊啊啊——!”   “讨债的混蛋你倒是出来啊, 有本事和老娘当面打啊, 躲在老娘肚子里踹老娘算什么好汉嘶……嘶……啊……行行行你赢了, 大夫救命啊!”   初听之时,女子的惨叫声中气十足,骂骂咧咧,骂街般的气势不枉多让;但距离越近,听到的声音越清晰,女子痛得只剩下含糊的呜呜咽咽生、声了。   几个魔教人士手足无措地围着秦霜河发愁:“怎么办怎么办,大夫怎么还不来?老大看着快不行了啊……”   突一阵激动声破开:“让开,救星来了!我们教主来了!”   马蹄声忽的被勒,马短促一声呜鸣后,十来个急匆匆的人闯了过来。他们身后紧跟着脚步很犹豫的女瑶,与女瑶的跟班程勿。几人戴着草帽,只女瑶与程勿周身湿漉漉,闯入他们视线中。   秦霜河挺着大肚子,之前攻打名器大会时白落樱也没敢让她上山,只让秦霜河留在山下作布置。名器大会结束后,圣女的人和夜神一起走了,始终没联系,秦霜河查探一番追下山的朝剑门弟子水平后,也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即溜之大吉。千算万算没算到,她也不曾如何累着自己,孩子却是要提前到了。   秦霜河一下子慌乱:“救命……救命呜呜呜……”   荒郊野外条件不足,下属们用衣物拼凑,罩了一顶两人大小的布篷,搭在上方树叶丛木间,将秦霜河放置其中。之后,十来个大男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女瑶漠着脸出现。   她下了马,瞥一眼滴答滴答往外大滴大滴落雨的布篷,也就勉强能为秦霜河挡个雨。她到布篷下,看到躺在灌木丛后、地上同样铺着布衣的大肚子女人。秦霜河的手指蜷缩,紧扣着身下的布,她疼得脸色惨白,手下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这会儿,只剩下“呜呜”的劲儿。   女瑶镇定问:“她这样多久了?”   听到熟悉的女声,秦霜河努力睁开眼,当即看到她敬爱的教主大人在侧。教主跪坐到了她边上,教主身后,跟随着很迷茫很着急的程勿少侠。   秦霜河:“……”   程勿茫然回望:“……”   秦霜河大汗:艹,怎么程勿也来了?被少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还真有些尴尬。   秦霜河转头握住女瑶的手,虚弱而殷勤:“教主,救我……我的孩儿,就交给教主了。”   她疼得厉害,肚子痉挛般一抽一抽,每抽一次,她的痛意多一分。一开始还能忍着不叫,这会儿她已经忍不住了。她叫的凄厉,脸上全是汗渍。雷电交映的夜晚,怀中的胎儿怎么也不肯落地,秦霜河却已经开始力竭征兆。她惶恐地用力握住教主的手求助,她与自己的下属们一般信任教主的能力。   女瑶沉默一下,回握她:“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们母子平安。”   女瑶跟左右使个眼色,下属们迷惘地赶上前照顾秦霜河,见女瑶走了出去。走出布篷,女瑶与十来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女瑶很淡定地问:“你们有谁有过看孕妇生产的经验?或者听人说过孕妇产子?”   众人:“……”   被女瑶严厉肃冷的眼神盯着,十来个大男人中,有三四个男人非常不确定的、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他们七嘴八舌:“我夫人生产时我就在外头,听过她喊叫”“我没见过,但我娘老跟我唠叨她生我时有多辛苦”“我杀过一个专帮人生子的产婆,她嘀嘀咕咕得我烦”“巴拉巴拉”。   女瑶欣慰:还好,起码有三四个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女瑶再问:“看畜生生产,帮畜生生产,有过么?”   一个矮个男人站了出来,挠头:“我看过牧人给羊接生。”   女瑶再继续问下去,剩下的男人们,则是一点经验都没有了。甚至大家还很奇怪:教主大人不是女的么?为什么教主看起来比他们还一无所知的样子?   基于对教主的崇拜,他们没敢多问,女瑶已经挽起了袖子安排人手:“行了,你们五个跟我进去,大家一起提意见,看怎么帮你们秦大人把这个孩子生下。”   众人点头连忙跟上教主步伐,却是女瑶一侧头,看着跟在她后面的程勿。女瑶短暂踟蹰了一下,对程勿摇摇头:“小勿,你还小,生孩子不是你能看的。你留在外头帮忙。”   虽心里意见不同,但程勿在关键时候从不和女瑶争执。他皱着眉,轻点了下头止住步伐。   女瑶和五个男人一同重新窝进了布篷中。几个男人正好环绕,替秦霜河挡住外面溅飞进来的雨丝。他们神情尴尬很不自在,眼睛甚至不敢看秦霜河。人生第一面直面看非自己女人的老大身子,还看对方生孩子,哪怕在魔教,都是第一次。   女瑶扯过一块布,挡住秦霜河下方。她袖子已完全挽起,蹲在秦霜河腿边低头察看。两边男人抬头看天,听女瑶忽然问:“接生需要保证些什么?做些什么准备?”   众人一愣,赶紧群策:“不用准备啥吧,不是噗通就生下了么?”   “不对,我们大人是早产啊!得、得保证干净吧?”   “对对对,我夫人生孩子的时候,产婆准备了好多热水。”   “还有剪子!还有纱布……”   女瑶吼道:“程勿!”   外头的少侠已经快速“嗯”了一声:“好。”   转头,程勿就跟其他和自己待一起的男人说:“热水……你们的随身水袋有哪些还有水?”   他搜集了三个水袋,往一起放。他在几人不解的眼神下快速打开水袋,手贴着牛皮袋感受了下,把水袋重新换回去——“用内力把水加热。”   程勿再思索:干净……剪子……唔。   剪子不成问题,江湖人士手上多的是匕首,程勿自己就有一把。程勿蹲下,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然这把匕首此时血迹斑驳,抽出时银光锃亮,发出凛然血腥寒意。程勿想了下,问:“酒!”   酒来了,被程勿用内力加温,往匕首上一喷。他用袖子罩着,好不让酒水、匕首被雨水所污染。解决了匕首问题,再接过加热后的水袋,程勿又开始解决纱布问题。这个问题最容易解决——江湖人士,包扎时从不用纱布,身上随便扯下一块粗布便可代替。   里头女瑶喊:“还有小孩生下来后的襁褓!”   程勿:“嗯!”   几个大男人被程勿安排着做这个做那个,他们回过头来才微微不满:咦,你是谁啊?你不过是我们教主的爱宠,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居然教爷爷们做这个做那个,你哪来的胆子?   他们一停顿下,被程勿少侠清冷沉静的眼眸望着:“还不做事?你们谁有想法可以提。”   众人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们没想法。   他们非常无奈地按照程勿的吩咐做事,事实就是这般无奈。他们不知道怎么应付女人接生,程勿也不知,但现实中,正是程勿在不停地提出命令、发布命令,他们连开口说话都很犹豫,怕自己说错了,害了秦霜河。他们没有胆子承担做错事的后果,只好把发布命令的权利交给程勿,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承担这种责任。   热水袋被送了进去,匕首、粗布、襁褓都有了。女瑶跪在地上,趴在秦霜河双腿间,其他男人当然不敢看。他们跪在秦霜河身边,照群策的力量安慰秦霜河,要秦大人努力:“大人别泄气,快了、快了……”   秦霜河惨痛:“疼死我了啊啊啊教主——!”   女瑶吼道:“给我挺住!”   她从女人双腿间抬起头,几个男人看到女瑶教主两手鲜血,湿嗒嗒地向下滴。那大片大片的血……几个男人头一阵晕,一个人当场噗通晕了过去。   女瑶骂:“没用的废物!”   她也是周身湿漉,额头大汗。让人把那个废物抬出去,女瑶坐直时眼前晕黑,她不得不要求:“来一个人帮我固定她的腿,再来只手,我身体不适力气不够,手伸不进去。”   男人们惶恐:什、什么?还要抓着秦大人的腿?还要手伸进去?伸、伸、伸到哪里?!   女瑶怒吼:“快点!我的命令,别想我说第二遍。”   女瑶教主常年的威压让众人连忙奔去,一个个都去抢固定秦霜河腿的活,一个不情不愿的男人被排挤去“手伸进去”。女瑶扬下巴示意他过来,这个男人哆哆嗦嗦地来帮忙。他弯下腰往血流成河的下方一看,当真一阵作呕。   男人煞白着脸,被女瑶吩咐:“过来,往里摸……上面按着!”   男人的手迅速被血包围,秦霜河的痛叫声、女瑶不耐烦的喝声。血水落在他身上,他满头大汗。秦霜河一阵惨叫后晕了过去,孩子的头都还没出来。男人望着自己鲜血滴答的手,胃中阵阵翻滚。   女瑶:“怎么没动静了……”   这个下属呆呆地望着女瑶沉着的面孔,女瑶的唇一张一合,然声音已理他远去。女人生孩子时下面居然是这样的,和平时花一般的娇嫩完全不同。这么小的地方,肚子却那么大……下属的头晕眩无比,黑暗劲头涌来,他扛不住女人生孩子这么可怕的现场,他捂着嘴一声干呕,跑了出去。还没彻底跑出布篷,他已经哐当倒地,晕倒。   女瑶:“……”   她气得已经不想骂了,这帮废物们呀!   女瑶干脆不指望他们了,她只皱着眉自己想办法。一会儿,风微清凉,女瑶力竭地撑着额缓神。秦霜河在其他几人帮助下重新醒了过来,她疼得张嘴、声音沙哑,已喊不出话。女瑶也是头晕,她停下缓神后,少侠温热的身体从后贴上,接过她手的动作,向女人下面伸去。   女瑶大惊:“程勿!”   程勿眼睛专注看着自己迅速被鲜血溢湿的手:“我看抬出了两个晕倒的人,觉得你们人手不够,我来帮忙。”   他的手出来,他望着自己修长十指上的血迹。   女瑶盯着他看:晕吧。我等着。过来一个晕一个,男人都这般废物,你也不会例外。   果真,程少侠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脸色苍白了下。他却没有晕过去,而是转头发表自己的惊异意见:“是这样往外掏?这种感觉……太强硬。人做什么都是顺势而为,是不是这样不对啊?”   女瑶:……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你说的有道理!   她回神,冲气息微弱的秦霜河道:“加把劲,坚持住,用力!为了你的孩儿,不要再晕过去了。你们几个按着她肚子,帮她往下推……用力!都用力!”   秦霜河微弱道:“教主……”   女瑶:“不想死的话闭嘴!有我在你不会有事,把力气放到生孩子上!”   秦霜河一怔,眼前晕黑时,女瑶不容置疑的话带给她希望。她咬紧牙关,最后拼一把。她要相信教主,她一定要把孩子顺利生出,她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林中一夜大雨,魔教人士们里外忙碌。女人生孩子太过血腥、可怖,人大都坚持不下来,几个男人只好轮换着进去。倒是女瑶和程勿一直蹲跪在秦霜河的腿边,眼睛一眨不眨地送出一盆盆血水,再端进热水。有时候上方人力气不够,程勿还过去帮忙推肚子。两人就这么摸索着,竟一个也没晕过去。   均是心神强大之人。   这一晚,望着少侠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魔教男人们败退:教主的爱宠都这般不一样,不愧是他们教主看重的人。   程勿不断:“秦姑娘用力!再用力!秦姑娘别怕,你抓我的手。”   程勿:“秦姑娘想些有希望的事,孩子一定会出来的……”   女瑶:“程勿搭手!”   女瑶:“小勿快快快!”   他二人配合竟这样好,从天黑到天亮,从小雨到雨停。风疏雨消,云雾聚拢。女瑶忽然惊喜道:“我摸到头了小勿!”   程勿声音绷紧:“嗯……我、我也……秦姑娘,孩儿头已经出来了,姑娘别放弃!”   二人不断地鼓劲,又始终坚定地守在最重要的部位。他们的手全是血,一团血水黏糊中,女瑶和程勿齐手抱出了一个缩着身子的小孩儿。   天亮了,孩儿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发出,清脆无比。秦霜河强撑着等到这声哭泣,人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手忙脚乱地剪了脐带,程勿和女瑶轻轻发抖,将哭泣的小孩儿搂在怀中。皆是瞪大眼,皆是从未见过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小东西。小东西刚从人的肚子里出来,浑身皱巴巴的,哭起来也不显得多好看,可就是让人心动。   天晴朗,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程勿与女瑶抱着这个孩儿,他忽然笑:“是个小子呢。”   女瑶也搂着这个孩子,细汗和雨水让她全身湿润,如此潮湿不该抱着这个新出生的小孩不放。小孩子这么脆弱,她怕自己力气大一点就弄坏了。然小孩软软的手脚在襁褓中贴着她,在她怀中大哭。女瑶听到程勿的话,不觉微笑:“对啊,和你一样呢。都是毛没长齐的小孩子。”   程勿瞪她一眼,对上女瑶噙着笑的眼睛。她眼皮上撩,温暖的光华在漆黑眼中流动,程勿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快活、甜蜜。像是她用目光怜爱他一般。怀中一动,程勿再次低头:“呀,小腰,他踢我了。”   两人搂着小孩子,让其他魔教人士看得一阵焦急羡慕。他们也想凑过去看,但那两人出力最多,抱着小孩不撒手,教主威望犹在,他们不敢跟教主抢小孩。正是这般时刻,脚步声过来了。   众魔教人士一凛:谁?正道人么?   女瑶和程勿浑然未觉,在彩虹下抱着小孩逗趣。来人慢慢进入他们视线中,众魔门人士不认得这几个人,他们已经手按在腰间准备抽刀作战了,却见那远远奔来的小老头到近前脚步仍不停,大呼小叫:“徒儿,徒儿——”   程勿一讶,抬起了头,看到了熟悉的几个人——小玉楼派的一个糊涂师父,三个徒儿。   小老头张牙舞爪地就要往前扑,被身后一只手提了回去。女子无奈吼道:“师父!说了不要乱认徒弟!”大徒儿、唯一的女弟子陶华先追着师父过来,一路跟人道歉,到跟前看到程勿和女瑶,还有两人怀里抱着的新生小孩儿。陶华一愣,看着他们张口结舌。   二徒弟喻辰也赶来了,看到天光熹微、少年男女怀搂新出生的婴儿,俱是一身狼狈、两手鲜血。他也愣了下,跟着自己的师姊一起不知道说什么。   三弟子、胖乎乎的张宝费劲地追上师父和师姊师兄,他同样看到了程勿和女瑶。张宝瞠目结舌下,脱口而出:“程勿,小腰……教主,你们……你们这么快就生小孩了?生小孩这么快么?”   女瑶和程勿共同抱着怀里的这个小孩儿,闻言一呆,然后双双脸红:“……”   ……   一夜小雨后,秦霜河平安产子,皆是女瑶倾力相助之果。然有人过得却不如意。先是被露水浇了一晚,第二天进了城镇找人,没找到;晚上夜神抱着酒坛子在雨里倒了一晚,夜神张茂的惨况难以用语言形容。   白落樱走了,留下来三个天鼎阁的尸体给他,除此之外没有只言片语。   张茂拽着两个喽啰,任毅和陆嘉,愤怒无比:“我做了什么!她凭什么这么对我!”   两个喽罗发抖:“夜、夜、夜神……我们不知道。”   张茂指着他们鼻子大骂:“自从你们两个出现,她就只和你们好,不理我!她现在还走了,是不是你们背着我蛊惑的她?”   喽啰们跪地:不不不,这事绝对和我们无关。   他们任劳任怨地陪着张茂,张茂平时滴酒不沾,然这时候居然抱着酒坛子纾解心中郁闷。他将平时的坚持抛掷脑后,他抱着酒在雨里疯了一晚。他质问任毅和陆嘉——   “她为什么离开我!说不出就杀了你们两个!”   任毅和陆嘉见着发酒疯的张茂,微微鼓起了勇气:“夜神大人,圣女大人离开,恐怕是因为害怕你的缘故。”   捧着酒坛淋雨的张茂凌厉无比的眉头挑起,他命令:“继续说!”   张茂发酒疯,只有这时候最安全。两个喽罗一边被张茂拽着淋雨,一边哆哆嗦嗦地说自己的想法:“您平时杀人不眨眼啊,脸总沉着啊,满身煞气……听说我们圣女大人是从小娇宠惯的,她怕你也正常。”   张茂怒问:“那她走前杀那三个杀手何故?!”   两人:“……许是圣女怕那三人在您昏迷时对您不利,所以把人杀了。”   张茂的脸色微微缓和,他张口想说什么,两个喽啰眼巴巴看着。却见张茂高大身形一晃,他抱着酒坛子倒地,哐当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任毅和陆嘉唏嘘:“……”   夜神的酒量,还是这么弱啊。   他们费劲地把张茂从雨地里搬到屋里,擦把汗:哎,谁知道圣女为什么走了啊……说害怕,他们两个还没怕呢,白落樱怎么可能会怕成那样?恐怕还有别的原因,但他二人决定装不知道。   两人凑活着睡了半宿,陪夜神折腾一天一夜,两人心身疲惫下,早上睡过了头。他们醒来时匆匆爬起来转身查看夜神,却见屋子里空荡荡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夜神走了。   根本没理会他二人,将他二人直接抛下。对夜神来说,两个小喽啰,终究是过客,不如白落樱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日头温了,寒气森森的男人撑着宿醉后疼得剧烈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走在城镇人来人往中。白落樱不是觉得他可怕么,不是觉得他凶恶么?呵。他这就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可怕、凶恶。 ☆、第59章 1   圣女白落樱走了, 夜神张茂也走了, 魔门的叛徒、现在的闲杂人等任毅和陆嘉二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二人两个小人物,东墙走了跟着东墙走, 西墙冲了追着西墙跑;这会儿正道四大门派不需要他们辨认魔教人士, 魔教的人也把他们丢在半途上, 后方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朝剑门追兵。无论如何,二人都毫无安全感。   “夜神……夜神!你在哪里啊?大神我们错了,别丢下我们哇!”两个喽啰从城镇中心转悠到郊外,从楼阁鳞次栉比走到荒野绿林重雾。两人发着抖,夜神一旦失踪,这踪迹太难寻了。那种常年习惯站在阴影里的男人, 那种几乎避着所有日光的男人……这要如何找起?   任毅和陆嘉相顾茫茫。   二人踟蹰着讨论:“不若……我们回青莲教去, 请求教主庇护?”   另一个大惊:“你傻了么?如今女瑶已经现身,魔门有了主心骨,要不是四大门派还帮衬着, 青莲教都要被魔门铲除了……斩教现在不收拾青莲教,是不想让力量内部消耗。你看着吧,等女瑶腾出手, 我们教主肯定要遭……现在青莲教说不定就在彷徨, 看是到底投靠四大门派好, 还是向女瑶认错归顺好。”   “我们现在回青莲教去, 说不得教主嫌我们这趟差事没办好, 要把我们杀了当替罪羊, 孝敬四大门派或斩教。”   二人对望一眼, 坚定了信念:“对,不能回去!”   “呵,”后方突传来一阵冷笑,“兄弟这是要回去哪儿啊?”   任毅和陆嘉惊得全身汗毛跳起,猛地回头,看到身后林间雾影起,层层叠叠碧绿的深叶高树处,脚步声交叠,走来一众某门派的弟子。两个喽啰观察对方的衣着和武器,眸子一缩,判断出这是沧浪派的弟子。   沧浪派,虽然名号听着响,但在江湖正道这边终究只是一个无名的小门派。沧浪派一直致力于攀上四大门派之一罗象门这棵大树,之前他们抓捕魔道人士、意外让女瑶琵琶骨被穿,也是为的讨好罗象门。   直到几天前,沧浪派众弟子去参加名器大会,在名器大会上见识到魔教教主女瑶的真面目,他们才后悔又后怕。后悔于明明当时他们抓了女瑶,女瑶却被一个陌生少侠救走了;后怕于只凭名器大会上短暂一窥,可见女瑶那般厉害,那般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被他们抓到,定是女瑶别有所图。   名器大会草草结束,沧浪派的弟子沮丧下山。他们与世间此时大部分江湖儿女一般迷茫:罗象门,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罗象门么?若是罗象门的核心弟子都成魔了,四大门派的嘴脸……是否太可怕?   这原本正常的回山一路,却没想到碰到了任毅和陆嘉。   撞上正道人士,两个小喽啰立即机灵陪笑:“不去哪里,不去哪里……我们说的只是想见识番大好山河风光而已。”   说完,两人镇定转身,直着肩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沧浪派的弟子们看着他们慢慢走出视线,忽然,其中一人“啊”一声,指着两个魔门喽啰道:“师兄,我认出了!当日攻打落雁山,我们几个曾跟随四大门派去见识。他们两个是投靠了我正道的魔教人士!却不知道为何在名器大会上,又看到他们两个躲在魔教人群里……”   话未完,任毅和陆嘉互看一眼:跑!   身后一个人高声:“留下他们!”   登时,原本只安静看着两个喽啰悄悄离去的沧浪派弟子们大动,向任毅和陆嘉两人追去。两个魔教喽啰并不是那等武功高强出众之辈,又兼众多弟子包围,他们很快被围了上来。沧浪派的弟子们将敌人围在中间,冷笑:“怎么,莫非还想跟魔门通风报信去?”   任毅和陆嘉涩涩道:“不不不不敢!大侠饶命,我们……啊!”   他们坐在地上,手掌方才一动,想射出之前跟夜神张茂求来的暗器。然他们发出惨叫,因一柄剑飞来,将他们的手掌钉在了地面上。鲜血漫流,两人痛得晕厥。昏倒前,听到沧浪派的弟子说:“把这两个喽啰带走,我们审问一下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用,可投给四大门派;若是无用,再解决这两个喽啰便好。”   任毅和陆嘉面色惨淡:完了……以他二人这种墙头草的属性,多亏之前碰到的是好脾气的圣女白落樱,与虽然脾气差但正邪两不立的张茂。若是落到别的人手里……正道的刑讯手段,也不比魔教温柔多少吧?   沧浪派没有立即打算把两个喽啰送去给罗象门表功,正是他们开始疑惑四大门派的目的,算是名器大会的后遗症。然即使他们表了功,一时半刻,恐怕也没哪个有时间来招呼他们。这次名器大会后,四大门派都在清点伤员,养精蓄锐,到处寻女瑶……他们想寻,又不敢大张旗鼓。   因恐怕以女瑶的功力,真的只有四大门派的掌门齐聚首,才能把女瑶拿下。然四大门派心不齐,各大掌门岂会那般容易聚在一起?不怕后山失火么?   如这会儿各门派因为名器大会的事都在伤脑子,真阳派的谢掌门谢望,读了信后却很淡定。谢望与妻子坐在院落中下棋,云淡风轻、气质温雅的青年手执黑子,垂眼敛神。掌门玉冠博带,玉树临风,他之风采,让院外打转的弟子颇有自豪感——   想其他三大门派的掌门,要么如药宗一般是个战力不足的弱女子,要么如朝剑门一样是个算盘打得啵啵响的老头子,再要么是罗象门那种青黄不接的第二考虑对象赵琛……   然他们真阳派的谢掌门,才是容貌、气质、武力都出色之人。   下完了一盘棋,谢夫人嗔道:“好了谢大掌门,你让外头弟子都等了半个时辰了,差不多可以了,让人等急了。”   谢望淡声:“正是要搓搓他的锐气。”   谢夫人笑道:“好哇,我不提的话,你有本事让阿微等你等到明天天亮去。听说阿微也受了重伤,在风口站那么久,多不好。”   谢夫人催了好几遍,谢掌门才微微一笑,纡尊降贵一般向等候的弟子招了招手:“让咱们的谢长老进来吧。”   弟子一句话未出,已被掌门猜到来意,当即惊讶:“掌门怎知……”   谢望:“算算时辰,他已经晚了三四天了。这个功夫他若是还不回来,我就得猜他跟魔教妖女真的私奔了。”   谢夫人在旁噗嗤笑了:“有你这样的兄长,阿微才不会那样不懂事。”   说话逗趣间,真阳派的几位弟子已经领着一位衣袍如鸿、美玉般卓然的青年走进了院中。艳阳天下,青年面如冠玉,款款行来临风照水,若云中白鹤,与下棋的谢掌门几分相似。然谢掌门气韵绝佳,进来的青年脸色却有些灰暗,可见受得内伤极重。   此人正是谢微。   谢微立在下方,恭恭敬敬地向兄长行了一礼:“掌门,我回来了。”   谢掌门一言不发,侧脸对他,随手一抛,一个小药瓶抛到了谢微面前。谢微伸手一接,见是治疗内伤的上等药丸。他也不推辞,服用药丸后才拱手笑道:“多谢掌门赐药。”   谢夫人眉目婉约,侧脸望着他笑:“阿微,你这个死孩子,到了自家门口,还管你兄长叫‘掌门’,你莫非想气死咱们的掌门?”   谢微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掌门对我不满至极,掌门不开口,我不敢逾矩。”   谢望终于扭过了脸看他,将自己的弟弟从上到下打量了遍。谢掌门点头:“不错,看来那封威胁我你要辞去长老之位、和女瑶同宿同归的信只是玩笑。你还记得回来。”   谢微脸微红,干咳一声,无奈道:“兄长!”   谢望再说:“怎么,你有难言之隐?哦,莫非不是你跟着女瑶私奔,而是女瑶跟着你私奔了?”   谢微笑容几多古怪,他没说话,只唇角微翘,下巴向侧后方点了下。谢望与夫人的目光疑惑地跟过去,然后愣住:他们看到一个五官清隽、目中带几分戾气和不安的少年郎君。这位少年郎慢吞吞地走出来,带领着后面的下属,敷衍十分地跟谢掌门见礼:“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见过真阳派的掌门。”   谢望:“……”   程少主下巴一样,高傲无比道:“喂,我是看在你是谢公子兄长的面上才给你行礼的。你还不赶快让我起来?你们四大门派的礼仪,我们程家可不认得!把我们家辈分算上,你们前任掌门见我爹,还得叫‘叔叔’呢!”   谢夫人瞠目。   谢微无奈地笑,跟谢夫人示意:没错,是这样的,程少主脾气很差、很差,还没有江湖经验。说第一句话就能露底。   谢掌门也忍俊不禁,连忙起身让程少主不要行礼了,他可担不住。谢望看着自己的弟弟点了下头:“了不起。还以为你会把女瑶拐回来,吓得我把山中阵法全开,就怕女瑶要灭我满门;没想到你居然把程少主给带回来了。”   谢微被揶揄得一窘:这个,我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这种大型杀戮武器满江湖乱跑吧?   谢微神色一正,跟兄长说:“说起这个,这次名器大会让我感触极多。我有些关于正邪两派的想法,想和兄长商量下。兄长胸襟宽广,应该会允许不同的声音出现吧?”   谢掌门看他半晌,谢微坚定地望着他,想来心中之执着。谢望眸子一闪,“嗯”了一声,对谢夫人道:“夫人帮忙招待一下程少主,我和阿微谈些事。”   兄弟二人丢下大眼瞪小眼的程淮和谢夫人,转身走了。   程淮不满,怒道:“怎么回事?我不是客人么?就把我丢下不管了?我……”   他抬手要推倒棋盘,谢夫人被吓一跳,捂住胸口道:“程少主莫胡来!妾不通武艺,还犯有心疾,见不得这种事!”   程淮:“呃……”   他瞪直眼,僵硬地与花容失色、苍白着脸的谢夫人对望。谢夫人肯定无比地点了点头,程淮讪讪地放过棋盘,望天:艹,我不欺负女人……这个这个,那个那个……我就当给谢微面子了。   ……   谢微与兄长据理力争自己的新想法,女瑶那边却不如他们想得那般紧急。女瑶收到洛阳来的一封信,与她一直试图建立联络的那位朝廷大人物近期被卷入了一桩麻烦事中,抽不开身,想等他闲了再和魔教教主女瑶见面不迟。   清晨时分,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女瑶咳嗽了两声后,支起下巴:哦,看来对方目前还在犹豫,还尚徘徊在四大门派和斩教之间难以抉择。名器大会的筹码,看起来还是不够。   女瑶思索一二后,发了封信给遥远的、不知在哪里、也不知在忙什么的金使龙闭月:查一下朝廷最近在忙什么,夺嫡事件是否越演越烈,几位重要人物都在其中抽不开身。看我们能做什么来加重筹码。   发完信,女瑶再沉吟一会儿。想如今四大门派都在休养生息,斩教已离开落雁山、分散四处,他们想打,这也打不起来。而一旦魔教和朝廷联系上,魔教被朝廷所承认……四大门派,呵呵,等着她玩残他们吧。   拍了拍手,心情不错下,女瑶出了门。此时众人带着一个刚生产完、身体虚弱无比的秦霜河下了山,雨停后,他们在山下租了一处院子住。小玉楼的师徒四人缠着程勿不肯放。女瑶想了下,觉得小玉楼身上的秘密还很多,把人放在眼皮下看着也好。如此女瑶一出门,随意晃了晃,就晃去了一个小院,掀开门帘,见程少侠蹲在摇篮前看婴儿,床上坐着生子后面容温柔很多的妇人,秦霜河。   程勿与小婴儿玩耍,小婴儿睁大葡萄般的眼睛,竟很是喜欢程勿。程勿伸出一根手指头,被婴儿软软的五指握住。这般充满奶香味的柔软细嫩的触觉,让程少侠面孔微红。少侠这般秀气俊美,他长睫飞翘、眸子清澈,小婴儿咯咯大笑,程勿激动道:“秦姑娘,他认得我呀!”   秦霜河忍笑。   向来彪悍的她在生子后多了很多柔情蜜意,看着一切都充满了欢喜感。她心中对程勿也充满了感激,想当日情况那般,程勿和教主还能帮她接生……现在想来都一阵害怕,母子平安,多亏老天爷宽容。   秦霜河她看程少侠专心与婴儿玩耍,竟是这般喜欢小孩儿,她笑道:“程少侠这般喜欢小孩儿,你什么时候和我们教主生一个啊?”   程勿:“……!”   他一呆,刷的抬头,瞳孔瞠大,乌黑剔透。紧接着,肉眼可见,他从脖颈一路红到了脸颊上。手指还被握在小孩手中,被小婴儿含入口中吮吸,程勿却已经忘了,后背出了汗。他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是……我我我没有……不不不行的!”   秦霜河:“……”   她哈哈大笑,有点明白教主喜欢程少侠哪里了。这般可爱的少侠,多讨人喜欢。尤其是对他们教主那种性格太强势的人来说。秦霜河望着程勿发笑,她骤然产生了一个绝妙主意:“程少侠,你说阿照认你和教主当义父义母如何?”   “阿照”,自然就是秦霜河的那个小孩儿。   程勿更呆了:“义义义义父?我么?!”   秦霜河挑眉:“怎么,我们阿照配不上你啊?小勿……”   程勿低头轻声:“我没问题,可是小腰……”   “程勿!”门帘外传来女声清脆却含怒。   程勿打了个冷战:这声音……他回头,女瑶已经摔开帘子沉着脸进来了。女瑶虽然个头娇小、长相甜美,看上去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好像没有威胁,但她寒着脸,屋中方才还与程勿说笑的秦霜河一下子局促。秦霜河想下地请安,被当即跃起的程勿少侠拦住。   程勿小声:“秦姑娘还在养身体,怎么能随便下地跪?”   秦霜河:“教教教主……”   程勿吸口气:“没事,她找我的。”   果真,一进来,女瑶的目光平静地从秦霜河和摇篮中的婴儿身上掠过,落到了程勿身上。程勿皱着眉看她,似不解大清早的她为什么不高兴。女瑶冷脸:“程勿,你还在这里玩?!你忘了你应该干什么吗?”   女瑶的声音太严厉,气势太强。她明明在训程勿,但程勿不解地茫然时,秦霜河被骇得抖了下;母子心连心,那个刚才还咯咯笑的小婴儿,在女瑶一声吼吼,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哇哇哇——!”登时,整个屋子被小婴儿没命的哭泣声环绕。   女瑶怔了下,似没想到自己没吓哭该吓哭的人,不该吓哭的人却哭了。   小婴儿哭得太凄厉,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全身颤抖。秦霜河纵是害怕教主,也忍不住扑下床去抱她的孩儿哄。程勿责怪地看女瑶:“你看,你声音这么大,你把阿照吓哭了。”   女瑶挑眉,没忍住:“关你什么事?你是他爹还是他娘?”   她本就随口这么一说,却见程勿的脸红了。他红着脸看她,眼神飘忽向上转悠。   女瑶:“……”   婴儿还在哇哇啼哭,秦霜河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女瑶深吸口气,走过来,把程勿拽走了。她习惯无比地牵着程勿的手,与他手拉手。程勿低头看了一下,眼神闪烁。而意外不意外的,女瑶拉着程勿离开房舍,屋中啼哭的小孩当即不哭了,乖乖地窝在母亲怀中噙着泪眨眼睛。   秦霜河:“……”   艹。   教主还真的是“小儿止哭”啊。   女瑶把程勿拉出了屋子,根本没走多远,直接站在屋外靠着墙,她就停了下来。她转身,面对身后个子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郎,女瑶不喜地蹙了下眉,缓和自己的语气:“程勿,你忘了你该做什么吗?为什么见天玩儿?”   程勿:“……我该做什么?”   女瑶声音忍不住抬高:“习武啊天才!日日练武不能荒废啊程少侠!你完全没有一点习武意识么?你以为你跟我一样么?”   程勿“啊”一声,后知后觉,羞愧地想起来了。他确实没有习武意识,他活了十七年,都没有人告诉他怎么练武。跟女瑶在一起后被女瑶催着,程勿才跟着她学武。但是这两日女瑶身体不好,整日窝在房中休养,程勿顿时也忘了习武了……   程勿说:“那个,你教我的我都会了,我昨天练过了。不用每天练吧?”   女瑶怒吼:“程勿!”   程勿贴着门帘而站,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这样……你再这样,阿照就不要你当义母了!”   女瑶愣住,挑高眉。她眉一挑,程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后悔地闭上嘴。女瑶却已经听见了,疑惑问:“什么义母?有义母就有义父吧?谁是义父?谁在背地里给我乱配郎?”   程勿想:你说的真难听……什么叫乱配郎?明明是……大家有目共睹。   女瑶向上撩他一眼,他抬头当没看见。   女瑶好气又好笑:程勿现在渐渐的,居然不怕她了。还敢挑衅她了。这个死小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练武。   女瑶把话题重新转回去:“昨日练武,今日就不用了?那你昨天抱了我,今天也不能了是吧,程小勿?”   她向前走,程勿向后退。女瑶好整以暇,程勿却慢慢失控。他功力到底不如她,女瑶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又一眼地撩他。程勿心中火起,若有野火烧掠。他终于退无可退,被堵到了墙头角落里。   女瑶已经贴身而站。   程勿屏息。   看女孩拥过来,踮脚贴着他的耳,柔声:“小勿……”   她滚烫的气息浮在耳上,羽毛般上上下下,程勿的心也跟着起伏。他低着头,睫毛轻轻颤动,战栗感爬满手臂,血液向上逆流。   他面红耳赤,想:她莫非、莫非……是要亲我?   耳边传来女瑶一声大吼:“……给我练武去!”   程勿被她吓得魂魄四飞,腿软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硬砖上,程勿气得“你!”一声吼,眼睛一下子如兔子般红了。 ☆、第60章 1   程勿乖乖去练武, 女瑶没有去监督他。一是她近期身体持续不舒服,二是她开始考虑推演功法的问题了。程勿的练武已经步入了正轨, 从“北斗篇”起他就接触了历代斩教教主功法《淬阳诀》的核心。按照武学不外传的说法, 无论程少侠承不承认,女瑶都自认为是他的师父。而一旦进入功法的核心, 功力大涨追马不及;同时,《淬阳诀》的问题也开始暴露了。   程勿现在无事,只是因为他还没有达到女瑶那般程度。所以女瑶手把手教他,从现在开始, 就应该将自己推演的功法, 在程勿身上一一实验了。   她从认识程勿起, 就开始筹划的事,终于要启动了。   只是到这一步,女瑶却又开始犹豫。她是否真的要程勿学习《淬阳诀》?《淬阳诀》的功法哪有那般容易推演出残缺部分。若是她不成功,那到底是武学第一重要,还是一个人的长寿更重要?她要程勿走自己这条不归路……若是害得程勿和她今日一样呢?她日后若是不幸未成功、去了, 斩教教主之位只能传给学习《淬阳诀》的人。   程勿可担得住?   她若是不在了, 他会对斩教、魔门有归属感么?到那时, 他该怎么办?   女瑶手撑着下巴,轻轻叹了口气。难以言说,她有些不舍程勿。她对程勿有微微好感, 想到少侠, 她从心里便觉得愉悦……她知道程勿的想法, 但是她一不想耽误他, 二是她被白凤教的,本来也不喜欢跟人扯感情。   她若是会喜欢一个人,当年迷雾鬼林时遇到翩翩小君子谢微,他那般诚恳,她就应该心动一动了……   女瑶叹气:“谢微啊……”她唇向上扬,忍俊不禁,喃喃自语,“……小哥哥,呵……”   “小腰姊姊!”门帘一掀,少侠秀美如人间山水的面容含着笑跃入了视线,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袱。少年撞进来,眼中笑意如星光点亮,让人的心一下子跟着明亮。   但是闯进来的程勿听到了女瑶一个人的呢喃,他一下子停住步子,质问女瑶:“你叫谁‘小哥哥’?谢微么?!”   女瑶:“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被程勿明亮质疑的眼睛瞪着,他瞳孔睁大,黑色瞳仁紧盯她,神色中几多不可置信与委屈。不知为何,女瑶忽然一阵心虚,好像她背着他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呸呸呸!她真是把程勿宠坏了。   女瑶冷冰冰:“我念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练武又出去玩什么了?我不跟着你,你怎么这样不自觉?”   程勿:“……”   他气得脸红,鼻子也要歪了。看女瑶这么理直气壮的教训他的样子,她完全不觉得她有错。而程勿气得半死:明明“小哥哥”应该是他的专属称呼,她现在不叫也罢了,她还这么叫别的男人……枉他挂念她,她这般倒打一耙!   程勿的脸拉下。   他气冲冲地将怀里的包袱砸到女瑶面前,学着她的语气冷冰冰道:“我看你衣衫都破了,也没换洗的。陶师姊逛街去给她师父、师弟们置办衣物,我也跟去帮你买一身漂亮的。但想来姊姊你一点都不稀罕,那就算了!”   女瑶挑高眉,打开扔到桌上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一身苎麻编的雪白衣物,女瑶展开,见布料极不错,腰间、袖口都束着,便于习武人着装;同时衣裳又轻薄,行动间当有袅袅之美姿。正符合女瑶现在的审美。   手指摸过布料,女瑶心中甜蜜,被人挂念的感觉真是好。但她眼角余光撩到程勿铁青的脸色,口上便故意问:“不经我测量,你怎么知道我胸围、腰围啊,程小勿?”   程勿一呆:“……”   方才脸是气红,这次真的是羞红了。程勿扮不下去冷漠,他眼神飘虚,不敢与女瑶阴邪挑逗的视线对上。程少侠如煮熟的大蟹般,慌张张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转身就逃。   身后女瑶手指一弹,门关上。程勿大惊,他不提自己差点撞上门,先转头急道“你不能动武你忘了么”。但他这么一转身,温香软玉已经扑入了怀中,被他抱了满怀。   程勿靠着门微微发抖,呼吸变得粗重。   女瑶笑眯眯:“我知道了,就是这么量的。我们小勿长大了,懂的越来越多了。”   程勿低着眼睛,心里说:都是你这个坏人教得好。   但他没说话,而是颤巍巍地伸手抱紧怀里姑娘。他轻微发抖,怕她反应过来就不给他抱了。她总是那般的让人捉摸不透,想做什么做什么,让他不知道怎么迎合、她才会满意。但这会儿,女瑶却是真心地想抱一抱程勿。她在少年充满阳光味道的怀中微笑——   阳光一样的味道啊。   这是未泻.精.元的少年人独有的味道。   她是他的启蒙啊。   女瑶心中软成一片,她有时候不知道该拿程勿怎么办。想对他好些,让他开心;却又忍不住想欺负他。想让他长命百岁,又想让他天下第一。想把好的东西都堆到他面前让他随意挑,又想让他知道世间的残酷竞争——   女瑶狠下心,还是决定开始推演《淬阳诀》。她长这么大,也就遇到了程勿这么一个天赋好得可以短期练到“北斗篇”核心部分的天才少年。   想雁北程家的资历果然好。却偏偏不重视程勿,那就便宜她女瑶了。   次日天亮,女瑶便把日程提了上来。秦霜河等人是魔教下属不必提,小玉楼师徒四人眼巴巴地等着女瑶和程勿,女瑶一直不跟他们说话,让师父百爪挠心,徒儿心中不安。女瑶的重心,基本一直在程勿身上。   自从名器大会大战后,女瑶的精神就从来没有恢复过。她变得体质差,多病身,让人担忧不已。女瑶要求程勿爬山练武,本是女瑶在旁跟随,程勿却主动提出要背她。女瑶不忍心少侠的好心落空,她笑一下,猛地跳上了程勿的背。出发前,女瑶提醒:“带上够十日的干粮。”   程勿:“……”   众人:“……”   这是打算在深山老林消磨多长时间啊?   不过程勿这时是没觉得如何的。等爬山片刻后,程勿才气喘吁吁地惨叫:“什么?不用轻功爬上山?啊啊啊——!”   “姊姊重吧?”伏在少年背上,女瑶搂着他肩,对着他耳朵偏头笑,笑得程勿耳根赤红、心中发痒,“小勿,累不累?还背得动姊姊么?”   程勿咬牙。女瑶太坏了!故意在他耳边吹气,还转他颊畔的发丝撩他。他才不会认输,如她的意,让她觉得“你不过如此”。程勿咬牙切齿:“不累!你好轻的,你看着吧,就算不用轻功,我半个时辰就能爬到山巅上。”   女瑶轻声笑,气息拂过少年脖颈,一层鸡皮疙瘩,让程勿突地斗志昂扬。   上山的路不好走,一路上时晴时雨,天象万变。草木间湿润的风吹来,雨在身上哗哗淋浇,又像水中飞鱼一样在天上悠悠流过。脚下泥泞,头顶日光,还背着一个人,那姑娘更是紧扣着他、不给他减轻负担、似唯恐他不够累。程勿走得大汗淋漓,后背全湿了,晶莹的汗滴粘在睫毛上,再落到鼻端。   女瑶:“累了吧?累了就停下,哎小勿也就这样啊。”   程勿牙关颤抖:“不累!”   女瑶假惺惺:“一会儿阳光一会儿雨的,难受吧?难受咱们就下山,你就休息吧。”   程勿:“不难受!”   话刚落,走过的苍树稀里哗啦落下一阵雨,浇到两人身上。程勿落汤鸡般,扶着树喘气。他脸色青青白白,却高声:“痛快!”   女瑶“噗嗤”笑了。   她凑近他脸颊,轻轻地亲了他一下。程勿一个激灵,差点将她甩出去。幸亏女瑶紧抱着他肩,她倒他也跟着倒。程勿从泥地里爬起来,脸上尽是汗,心中却愉悦无比。好像女瑶的那个吻,让他脚下轻飘飘,生龙活虎,重新有了劲。   等到山巅上,四面扶风,女瑶落了地,少年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喘气。而女瑶冷酷无情,绕他走半圈,她一刻不停地在他后背某个穴道上踢一脚,程勿一声惨叫后跳了起来,怒瞪女瑶。   他瞪女瑶,却发现女瑶拧着眉,神色几分迟疑。她望着他只顾沉吟不说话,程勿不禁问:“怎么了?”   女瑶沉默了片刻,决定让程勿自己选择:“程勿,你有没有想过,我从一开始就跟着你,维护你,还教你武功,我是别有目的的?”   程勿目色一暗。风吹着他的宽大衣袍,他想到了女瑶以前对自己的隐瞒,对自己的欺骗。那种感觉对程勿来说不如何愉快……程勿勉强笑了下,笑意苍白:“我知道你别有目的,我只是不知道你目的是什么。”   他看着女瑶:你终于要说你的目的了么?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你要图的?你说吧,能给你我就给你;不能给你,你就杀了我吧。   女瑶目中微怜:傻孩子,哪有那般严重。你纵是不愿意,我顶多、顶多……废了你的武功放你走而已。   女瑶在寒风中咳嗽了两声,她缓口气才道:“其实我身上隐患这般严重,是我练的心法《淬阳诀》有问题。三代前,我教教主功法缺失,之后我师爷、师父一直想补齐,但未能成功。功法不齐,虽意外地让功力效果提升了,但我们一脉,便没有活过四十岁的。”   程勿:“……我是那个帮你推演心法的?所以你才教我练武?”   女瑶沉默着看他。   良久的寂静后,程勿低下眼皮:“好的我愿意。”   女瑶:“……!!!”   看程勿快速抬眼,对她一笑:“没有你帮忙,我一辈子打不赢程家的。有你帮忙,我也应该帮你。纵是你不成功,让我寿命有损……我其实也不在乎活的多久,去长命百岁去。小腰,我们开始吧。”   女瑶眸子一缩。   她想:到底是有感觉的。程家那样对程勿,程勿他哪怕不知道那是错的,他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他也想早日能结束日日打骂的生活。他现在跟着她……骨子里那种漠视生命,还是有影响的。   山头猎风,女瑶握紧了程勿的手,低声:“放心,我会看着你的。一旦不对劲,我就帮你散功重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程勿:“嗯,我相信你。来吧!”   女瑶向后退一步,将空间让给他——“好,我现在将‘北斗篇’详细给你解说。”   面向天地,姑娘长身玉立,悠悠吟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旷古幽静寂寥扑面而来,前人之功,后人乘凉。风狂涌,随着她开口,程勿跃上高处,折一枝树木在手演练。少侠身姿飒飒,潇洒无比,被风拖着,几欲飘然随风去。招式流畅,杀意自现。越武越气,周身气流皆被带动腾空!   满天风沙起!树木拔地,云涛乱涌!   女瑶将自己琢磨了许久的功法在程勿身上推演,程勿手持一根树枝,听从女瑶的说法运气。他动作缓慢,气息稍一凝滞,便告诉女瑶。女瑶便盘腿坐下,拖着下巴沉思哪里出了问题。   程勿不以为然:“这块不成功就练下面的嘛,说不定下面就顺了。”   女瑶在他后背打一下,笑骂:“习武有你这样偷懒的么?真是越不懂,越敢胡说。”   女瑶是个严厉的师父,她于习武一脉有天赋,自身又格外努力。她一旦进入状态,便会浑然忘我。一开始程勿还跟她说话,她会说笑;到后来,程勿主动跟她搭话,女瑶拿着一根树枝在比划,压根不理他。女瑶好不容易想清楚一个路子,目中亮起,立刻指挥程勿练习。   不知疲惫、不识疾苦、毫不厌烦。   程勿心中羞愧,他常被人夸习武天赋好,但女瑶一旦专注,他才知道他离她仍差得很远。她深深地迷恋武学,乐此不疲地研究。她能成为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靠的当是那一身可怖的武力。   况且女瑶不仅自己用心,还要求程勿一刻不停。她要他一遍遍地练她所教的部分,她盘腿坐在地上,目光如鹰隼般紧盯他的一举一动。稍觉得不妥,她就叫停,然后是长时间的沉思。   这个期间,程勿又得一刻不停地练习别的部分。   程勿咬紧牙关配合女瑶,他觉自己已是能忍之辈,但碰上女瑶仍甘拜下风。五日后,程勿两眼空洞、神色迷茫,觉得手脚皆酸痛得不是自己的了。没日没夜、每时每刻地练武,他的身体吃不消,精神也高度疲惫。   程少侠跪在地上发抖,他全身被汗打湿。女瑶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她一身雪白衣裳,扬袖抬臂若雪飞扬,嫣然曼妙,娇俏美丽。她淡着脸的样子,让她身上有不同于稚嫩相貌的沉稳大气感。   女瑶:“程勿,起来吧,继续。”   程勿喘着气:“练武一直这么辛苦么?”   女瑶:“对啊。不过你要满怀希望啊,无论我如何磋磨你。”   程勿茫然:“人生一直这么苦么?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么?”   女瑶:“没有啊。人生的苦难,就是靠熬啊小勿。”   夕阳垂垂,山巅高出四面红霞,风吹来,笼着一跪一站的男女。少年疲惫地跪在前方,望着山崖下涛涛如海的云烟翻滚,看倦鸟在天上游走,奔向晚巢;他的眼睛漆黑,肤色冷白。他单薄的肩身,因数月的习武,已经强健了很多。   长着少女脸、实际并不少女的女瑶手搭在程勿肩上,陪程勿一道看落日向地平线下划去,霞满天,火红的光渡上二人身,盈盈灿灿。   女瑶望着远方,轻声:“人生路上,最难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败,而是煎熬,漫长的,看不到未来的煎熬。”   程勿向后,靠在女瑶腿上歇息。他伸张手臂抱住她的腿,就好像把她搂在怀中一样。他依靠着她,觉得她这般强大不可摧。他心中酸楚,又心中欢喜。他患得患失,好怕她离开自己——   “小腰,只要你陪着我,所有漫长的、看不到未来的煎熬,我都能忍下去。”   “我只怕你不要我了。”   落日山巅,二人相依。女瑶低头看到程少侠仰起的面孔、灼灼的眼神,她忍不住地去抚摸他的脸,对他露出笑容。人生这么漫长,煎熬这样苦顿,像是一个预言般指引着未来。往后许多年,都不能忘记这样的话。但是女瑶陪在身边,程勿便觉得没什么。   他的希望,就是她带来的啊。   他是那么、那么、那么的……离不开她。比她以为得还要多。她是他深交的第一个人,无论是在程家、还是在山下,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只盼小腰何时能承诺他,答应永远不离开他。若是她肯承诺,他便是为她死了也甘心。   ……   女瑶带程勿上山单独练武的这段时间,等在山下的秦霜河与手下、小玉楼师徒皆无甚大事,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圣女大人白落樱,寻找女瑶的这一路上有多艰辛,多痛苦。   因白落樱身边总是发生一些怪事。   白落樱进一间客栈想订一晚上客房。她站在柜台前笑盈盈地与掌柜说话,掌柜忽然噗通倒地,晕了过去。小二大惊,惊疑不定地冲过来检查掌柜,再看白落樱。   白落樱吓得忙摆手:“不不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没做。”   小二:“你这个女人……啊!”   小二也倒了地。   白落樱:“……”   后方一片哗然。她转头,眼睛微抽,神色僵硬地看着后方顿时跳起、离她三步远的客人们。白落樱上前一步,虚弱解释道:“我真的没有……”   一众客人齐声惊恐道:“别过来!别靠近我们!你这个女魔头,你要对我们使什么妖法?告、告诉你,我们不是好惹的!”   白落樱:“……”   第一次有人在不知道她是谁的前提下,觉得她是妖女。白落樱垂眼,微微沮丧,同时生气。   她才开口要说话,就惊恐地看到与她说话的众位客人噗通噗通、齐齐倒地。白落樱瞪大眼,后门冲来一个厨娘,见到白落樱与倒了一地、鸦雀无声的前堂,厨娘当即跪地捂脸惊呼:“我没看到你,我没看到你!魔头饶命,魔头不要杀我!”   白落樱再无他法,只看事情要越闹越大,客栈外巡逻的官吏要到这边了。她一跺脚,扔出一枚银锭说了声“对不起”。她翻窗,从窗口跳出,躲开了进客栈来的官吏。后方官吏的质问“怎么回事”被她丢在后面,她没命地逃跑;然很快,她听到了后方人马的追逐。   一条街的追赶——“抓住那个女魔头!她杀了近百人!”   白落樱东躲西藏,上墙爬树,跳进巷子里不停转。她逃了快半个时辰,才躲开了追兵。白落樱已疲惫无比,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她抹把脸上的汗渍,仰头冲着高处,喊道:“张茂!你给我出来!我知道是你针对我!”   她气得扶腰:“你故意的对不对?你要折磨我是不是?”   头顶无声音,树木簌簌在风中摇落,白色斑光中,白姑娘睁大眼睛,眼睛被日头刺得扎眼。她遮一下眼,再看时,还是在墙头、树上没寻到人际。   白落樱静了许久,蹲了下去。她心头慌乱、惧怕、惊怒,她自以为已经走了那么长时间,夜神怎么会追上。但她一路来的遭遇,都表明有人在暗处对付她。她被折磨得那般辛苦,没有客栈赶让她住、没有饭馆肯让她进门,还经常有大堆人马要死要活地追她。   想白姑娘被呵护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被当成一个女魔头这么喊打喊杀?   被喊打喊杀的,从来都是他们教主女瑶的专利啊?   白落樱蹲在地上,掉了一会儿眼泪。   她忽的跳起,怒吼道:“你出来!我就脱衣给你看——!”   下一刻,风不动,墙头突然站着一个冷眼的、拿手中指虎对着她的着黑金色武袍的青年。青年无声无息立在树枝伸出的墙上,俯眼看她,冷声一个字:“脱。”   白落樱:“……”   气得倒仰。   混账啊——! ☆、第61章 1   白姑娘鼓着腮帮子, 仰头辛苦地瞪着站在墙头树丛中的张茂。他的手上指虎一直坚定地指着她,眉英挺, 目深邃,一身武袍贴身,手完全不酸痛。白落樱气得无法,火气慢慢消了,一种无语无奈的、好气好笑的情绪涌上心头。夜神找人追人的能力这般强,她之前到底在逃什么?   可是她不逃又不行。这并非玩笑, 而是跟夜神待一起有性命之忧啊。   白落樱思绪静下来,莹粉娇气的下巴扬一扬,她那骄矜的眼神儿荡起,长眉连娟, 眸子黑亮, 何等素净秀蕴。她穿着粉白衣衫,只瞪人的样子, 就如春风细雨撩过心扉,张茂的半边身就麻了——   世上怎么有小白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啊!   小白姑娘娇俏无比地翘着朱红唇珠, 笑眯眯:“好呀。但现在大庭广众不方便, 你跟我进客栈, 我就脱给你看。”   张茂冷静的:“带路。”   白姑娘冲他皱了下鼻子, 哼一声, 转头便去带路。她听不到身后的风声, 男人的脚步声, 她疑心张茂是不是走了, 她是不是自由了?这般一踟蹰,白落樱的脚步就缓了下去,她脚尖才稍微向外移了三寸,身后男人的声音恶鬼一般如影随形:“怎么不走了?”   白落樱:“……”   再次感慨世上怎么有这种男人!这种男人怎么让她摊上!   白落樱不情不愿地把人领去了一个客栈,真是一点也不惊奇,几天来她独自一人住宿时遭遇的各种意外,这一次……都没有发生。白落樱更加肯定在背后作恶、让自己背锅、吃住皆不好的人,就是夜神了。男人都坏成这样了,还有色.心……做梦吧混蛋!   进了客房,张茂紧跟而来,将门窗关上,重新选了阴影角落里,狼一样阴狠的眼神盯着白落樱。白姑娘又气又脸红,跺了跺脚后,手指放到了腰间金色长绦上。她轻轻一扯,丝绦一松,束腰的衣衫就变得宽松。白落樱眼睛乜一下张茂,继续慢吞吞地卸下香囊等腰间饰物。   张茂面沉如水,看不到反应。   窗外斑驳的光照在她身上,雪亮一片。客栈外行走小贩吆喝声远去,屋中白落樱冲他促狭一笑,紧接着飞快地脱了袖箭、外罩、里衫、裙裾。她利落地将外面衣服脱干净,粉粉白白一团,如花簇般堆在她脚下。白落樱嘟着嘴,一脚将绣鞋也踢掉。如今,白落樱只剩下打底的白色中衣了。中衣拖着秀气的姑娘,称得她越发娇弱。   张茂愣神,手微微抖了下:“……”   他意外,没想到白落樱这么干脆。别的姑娘遇此大辱,不该哭哭啼啼跪着来跟他认错么?为何她脱得这么干脆?!   夜神竟想让白落樱受辱,继而求他,他再大发慈悲地原谅她。这番思维如若被白姑娘知道,当是要一个白眼送给他——笨男人啊!对付女人如何能像对付敌人一样,居然还想女人受辱!   紧接着,张茂的呼吸就微微粗重。他盯着白落樱胸前的鼓囊如跳跃兔子,目光再向下扫,扫到她纤细的腰身。白落樱的身材玲珑有致、粗细婀娜,放在姑娘中也是上等。张茂手慢慢出汗,他看着她,喉结翻滚,瞳眸颜色加深,变得几多陌生。   白落樱手放在了中单领口。再脱下去,她就只剩下一个贴身抹胸了。白落樱扬起睫毛,对张茂嫣然一笑:“夜郎,过来帮我脱么?”   张茂高贵地、冷硬地拒绝:“不!”   白落樱一窘:“……”   张茂:“说的是你脱,又不是我脱。自己的事自己做,没人会惯着你的坏毛病。”   白落樱:“……”   白落樱惊呆了:这是坏毛病么?天啊……   白落樱心里气得撞墙,怨自己命太苦。张茂这么不配合,她的计划要如何实现?好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起码夜神这种败人好感的反应,说明他真的从来没被女人玩过。她给他开先例,让他长记性也好。白姑娘在心中掉了一会儿眼泪,面上则坚强地摆出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张茂。   张茂身硬如铁,愕然地看到白落樱突然向他扑了过来。张茂皱眉,警惕起来,记起小白绝不如她外表看起来那般纯良,她上次还用御笛之术对付他。张茂手一推:“走开!”   但白落樱已经拥入了他怀中。温香暖玉投怀,怀里姑娘还对他仰脸笑,雪中青莲般动人。张茂按在她肩上将她向后推的动作便继续不下去,他的手指僵硬地屈起抓着她的肩。张茂在心中想:她的肩头这么小……   白落樱蹙眉:“你好硬,我不喜欢。”   张茂沉着脸:“……”   白落樱娇声:“抱我。”   张茂手慢慢拢起,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他将纤瘦的姑娘抱进怀里,他的喉结滚动,他说不出话,但女孩身上熟悉的香味涌入他鼻端,他的手越扣越紧,舍不得她离去。白落樱将他的手移到自己腰上,咬着唇嗔笑他:“笨蛋夜郎!想脱我衣服你就自己来,别等着我主动。”   张茂目色沉沉,低着头幽静地看她。他的眼中神色内敛,幽黑似海。那海中刀光剑影,然刀光剑影都被他压制了下去……他的眼中,情根深种。   他总不说话,但他对她动情了。   白落樱与他专注的眼睛对上,怔然片刻,心口忽然一滞,觉得酸涩。到此时,她才觉得她是妖女,是坏女人,他比她来说实在纯良如无害小兔。白落樱躲开张茂的眼神,手搭在他肩上。她一边轻轻地偏头笑,一边踮脚仰头,亲上他的唇。   男人一愣后,搂在她腰上的手加大力度。   吻变得潮湿,热情,你追我赶,放浪形骸。   张茂按在白落樱腰间的手温度灼烫,烫得白落樱手脚软绵,她无力地倒在他怀中。感觉到他犹豫了一下,手便摸了进去,摸上她温软的腰线,重重揉捏。姑娘肌肤莹润细滑,一摸便动情,张茂手掌用力,快要将白落樱的腰掐断。   他目中神色发狠。   他将姑娘抱高放坐在桌上,一边用力地吻她,一边发狂地在她腰上一阵乱摸。气息浮躁,他的手禁不住向上移走。白落樱瑟缩一下,胸口被人碰触揉捏,她不躲,反而伸出手臂搂住张茂的脖颈。男人忘情地亲吮她,白落樱面颊染上绯痕,闭着眼,手搭在他后颈上,指尖忽然出现了三枚闪亮的银针。   只待在他忘情至极时插入他后颈大穴,将他放倒,自己好继续跑路!   被她媚态所勾,张茂气喘剧烈,他吻得人唇舌发麻。情.愫如潮水般节节攀升,淹没二人。张茂一手托住姑娘的脸颊,他亲吻她细致眉眼之余,狠心地让自己抽离出去,缓一口气。他贴着她的唇,呼吸喷在她鼻尖,他喘着气问她:“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还杀掉那三个天鼎阁的人?”   两人面贴面,气息浮躁下,白落樱一愣,睁开眼眸:他对她这么好……   是啊,同行一路,夜神那么穷,还供她吃供她穿陪她救人帮她杀人,他被她骗的团团转,她还不满意。白落樱心中一酸,泪水顿时沾上眼睫,哽意涌喉。她涩涩难言:“我、我……”   张茂覆着粗茧的指腹贴上她眼睛,擦去她眼睫上的泪珠。他忍不住亲她眉心,问她:“魔教的那两个叛徒说,你是怕我,对不对?怕我欺负你,打你,伤害你。所以你才要逃?”   白落樱眸子一闪。   她被抱在他怀里,委屈满满。白落樱点头:“大概是这样的……”虽然她怕的问题更加严重些。但如果夜神不是这么可怕,她也不至于那么害怕“欺骗他的事情”暴露。   张茂沉吟:“我听说斩教有入蛊一术,母蛊子蛊一入人体,身怀子蛊的人必须听令于母蛊,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亡。你若实在怕我,可将子蛊种给我。那我永不会打骂你了。”   白落樱怔忡:他竟……想出这种法子讨她欢心?   白落樱咬着唇,脸色渐渐好了些:“种蛊之术我不会,也非斩教所擅长。我教中除不理俗事的二老,只有教主女瑶被我娘安排,曾入深山跟二老学过皮毛。但女瑶嫌弃种蛊之术乃雕虫小技,三流之术,她从不屑用那般手段。”   白落樱脸红,怅然道:“我娘细心栽培她,对我从来放任不管。我常觉得我娘更爱女瑶姊姊,毕竟我娘的一身本事都在女瑶那里,我却什么也不会……我确实本事比不上女瑶,胸襟也比不上她……若你愿意,我是想种蛊的。”   张茂听闻,诚实道:“你确实比不上她。”   白落樱瞪眼:“……不会说话就闭嘴吧你!”   张茂笑一下,然后难得眼神柔软:“那我们去寻你教主女瑶吧。中了蛊,你就不必怕我变心了。”   白落樱轻点头,她屈指,收了手中的银针。只有这般能让她放一点儿心……却也不敢全放。然夜神已经做到了他能力所及,白落樱再逼他,他也没办法了。那么,就这样了。   白落樱忽而仰头,冲他俏皮一笑:“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奖励你?”   张茂被她的美貌闪得胸口滞闷,他闷闷道:“别乱跑就好。”   白落樱:“那怎么够!我当……当以身相许呀!”   张茂一愣。   白落樱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见张茂迟疑问:“我失忆前,你……没以身相许给我么?”   白落樱:“……”   这个乌龙可如何解释!越解释谎话越多,圆谎越麻烦。白落樱干脆一言不发,抱着他脖颈重新吻他,用行动说明她想说的。而张茂一震后,接受了小白姑娘的主动。他快速变得重新激动起来,他脸燥红,将她整个人抱入了臂弯中。   他抱着只着单薄中单的姑娘走向床榻,牙勾扯下,帷帐放了下来,将二人模糊身影掩在帐后。   “嗯……唔……”   “轻点、轻点……坏蛋别动,你别动!”   “呜呜。”   时而,床吱呀吱呀,男人笨拙的轻哄声、喘息声传出。良久良久,屋中从亮到暗,男女吟声混于一处,听之心尖发颤,红潮满面。   ……   当此夜,有人心动如潮涌,有人心如止水,半分情丝不落心湖。   白落樱想寻女瑶求那种蛊之术,女瑶确如白落樱所说,从不将这些旁门左道放在心上。武学大道,宗师之路,走不得半点捷径。此时女瑶人还在山上,推演出了一点心得,她精疲力竭之余,靠在树下曲腿而憩。夜合树上粉红色的花散开如团,被风一吹,轻飘飘洒落而下。   夏日星河如带,似从天地尽头倾泻出一片光华,横贯整片天穹。   “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北斗七星高,高舒夜带刀……”   粉红花瓣簇簇洒落如雾如雨,绒绒的花带一种朦胧美,浩浩荡荡,随风落在树下闭眼的女孩身上。而带动花簇飘落的风,正来自山巅上辛苦练武的程勿。女瑶改了心法中的一部分内容,让程勿试着练。程勿虽身心疲惫,手脚皆沉如灌铅,但他不肯在女瑶面前承认“我不如你”“我不行”,他硬是咬着牙拼命。   十日了,每日只歇不过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皆在练武、陪女瑶推演功法。眼下女瑶闭着眼假寐,程勿还在拿着树枝比划,他动作不快,招式却凌厉。哪怕女瑶已经推演过,程勿还在慢慢地感受体内元气的流动方向是否凝滞,他练得对不对。毕竟改心法一路,随时可能引出巨大漏洞。   程勿练武练得专注,周身花瓣飞落,头顶星河烂烂。他心神合一,眼睛跟随手中树枝走。《淬阳诀》配合的武器是“九转伏神鞭”,然即使不用武器,心法也强大到可以捻叶而战。女瑶愿意把“九转伏神鞭”给程勿去练习,程勿自己却不肯接受——他觉得“九转伏神鞭”是女瑶的,不是他的。   程勿练得很辛苦,很快汗水就打湿了后衫。他累得俯下身,手撑在膝盖上喘气,汗滴一滴滴越过视线,溅在脚下土地上,竟打出了一片小水洼。程勿长发汗湿贴脸,他扭过脸,看到女瑶睡在花树下,半晌不动。   该是睡着了。   不然他练武这么久,她也不会一声不吭。   程勿小心翼翼地持着树枝走过去,跪在姑娘身上,伸手晃了晃她眼睛。他叫她:“小腰、小腰?”   女瑶眼睫不动,面容雪白,肩上的花随他动作而落了下去,落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上。   程勿盯她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声喊她:“……娘子?”   话说出口,女瑶未曾如何反应,程勿先羞红了半张脸。他慌张地看她,见她还是没反应,程勿捂着疾跳的心脏:啊,这样都没反应,那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放心地坐下来偷懒——他太累了!   程勿悄悄靠近女孩的肩膀,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盯她反应,他伸出手,将她手臂挽住。程少侠靠在她肩上抱紧她手臂,依偎着她。过片刻,程勿变本加厉,想将全身重量放在女瑶肩上,他快把自己窝入女瑶怀里了。   女瑶的手指动了下。   程勿吓得立刻松开她手臂,快速跳开:“……!”   原是花落在她手指间,她手指发痒才动了下。她依然恬静安宁地闭着眼沉睡,全然无害。   程勿不害怕了,然他这会儿,也不敢再胡乱靠近她,把她吵醒。女瑶若是醒来,凶巴巴的,又得踢他去练武,不许偷懒。她心里没有风月之情,只有“练武练武练武”。程勿蹲在她面前,看她粉白色的娇嫩面孔。   他在心中感叹:真的看不出……她比他大呀。   她明明看起来比他小那么多。   她长得这么漂亮,不施脂粉,也眉清目秀,灵动明秀,使人忘俗。旁人却很少看到女瑶的美,只看到女瑶的可怕,将她当修罗一样喊打喊杀……程勿凑过去,轻轻的,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他的唇与她相贴,柔软触觉让他全身发抖,睫毛颤颤,他的面孔彻底红透。   亲了这么一下,程勿就心满意足地起身,抓起自己扔在地上树枝,反身重新去练武了。他红着脸,品味着方才的触觉,心中快活得想大喊大叫。他重新得到了动力,他想好好练武,他想快速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女瑶。   星夜流光溢彩,风云徘徊,光华满天下,少侠白衣翩飞,身形韵律动人。他不知,在他转身重新练武时,树下闭眼的女孩,缓缓睁开了眼。女瑶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珠,好像还能感觉到少年方才唇上的温热柔意。   女瑶目中噙了笑,落星一般明耀。她摸着自己手腕,低下眼睛:傻瓜。告诉他多少次了,不要在她睡着时靠近她,他却总不听。她的反应多快啊……基本程勿一靠近,女瑶就醒了。只是她已经习惯了程勿偷偷摸摸地靠近,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想看他又要干什么。   本以为程勿只是累了想偷懒,没想到还偷香。   ……还叫她“娘子”。   女瑶握着自己的手腕,摸到自己脉搏的急速跳动。她突然高声:“程勿!”   练武练得开心的程勿一吓,惊骇地转头看她。他脸色苍白,以为他偷亲她的事被发现了。完了完了,她会生气的,她不喜欢他乱动心……不想女瑶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说:“推演功法就到这一步吧,后面的我还没想好。咱们边想边练,以后继续吧。”   程勿眨眼:“噢。”   女瑶:“推演功法可能会出错,你身上可能出现各种不合时宜的症状。不过有我看着,应该问题不大,你不必担心。”   程勿脸僵了一下:“……”   女瑶疑惑:“怎么?”   程勿迅速苦下脸,愁眉苦脸道:“你别这么说……我觉得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会出事。”   女瑶:“……哎呀!”   她笑起来,眉眼弯起。忘了忘了,她忘了程小勿的倒霉运了。别人身上都平安度过的问题,在他身上一定会放大……老天许是喜欢磋磨程勿吧。   女瑶只好安慰他:“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当夜程勿最后练了一夜武,第二天清晨,他结束了他的苦难日,背着女瑶吭吭哧哧地下了山。山上有泉,可以洗浴,身上倒不如何脏,只是衣服不换,到底不舒服。山下望眼欲穿的众人看到二人平安回来,感动不已。   小玉楼的糊涂师父先扑过去嘘寒问暖:“乖徒儿乖徒儿,你何时拜为师入门啊?”   其他人也围了上去。   连襁褓中的小婴儿都伸长小手臂哇哇大叫,扑着要找程勿。也许他也不懂什么,但小孩天生敏感,环视一周,自觉得程少侠最是安全,最是好看。   程勿单薄清瘦,穿一身白衣,腰细腿长,眉目清冽,当是风采翩翩佳少年。尤其是他开始习武后,身量抽长,气质温润如玉,更加讨人喜爱。   然程勿心口浮躁,红着脸,无法应付这么多人的关心,赶紧找个借口回房休息去了。   而女瑶笑眯眯地看着诸人,她目中神色诡谲难测,口上慢悠悠:“打扰程勿,想死么?”   众人噤声:“……”   程勿回房后关上门,快速洗漱换衣,又吃了一顿饱饭,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女瑶吩咐人不许打扰他,程勿瘫在床上倒头就睡,直睡得昏天暗地。却是晚上,他心口血忽然燥热,如火一般烧起,迅速流窜到四肢百骸。   这烈烈之意,迅疾封闭他体内气穴,横冲直闯。程勿猛地睁开眼,感觉到体内骤痛。他坐起,张口哇的吐出一口血——   糟了。   程勿心骇:莫非这就是女瑶所说的推演功法的可能差错?他竟真的这般倒霉,怕什么遇什么?   程勿从床上倒下,全身骤冷骤热,他连吐了好几口血,吃力地扶着墙爬起来,向屋外奔:“小腰——”   门打开,却不是女瑶最先出现,而是小玉楼的大师姊陶华。   陶华讶然地端着一碗粥,见他如此,当即过来扶他:“小勿你怎么……”   捏住他手腕,陶华的眉突然跳了一下,默了下去。 ☆、第62章 1   陶华扶着程勿的手腕, 已觉他体内真气运行方式的熟悉;然这种熟悉中, 掺杂些许紊乱和急躁。躁意紊乱之象渐压住原本正常运行的“气行小周天”, 青筋急突, 脉搏大颤……陶华心中惊涛卷浪顿起:怎会这样?   陶华待要细查, 见程勿蓦地抬起眼。他脸色雪一样, 唇角渗血,面容几分阴几分冷。不做表情的程勿向来有些气质偏冷,然这会儿他不只是冷,他的瞳眸布满红血丝, 密密麻麻。他的眼神变得冰川般寒冷……像是陌生人一样。   陶华犹豫着:“小、小勿?”   程勿耳朵一动,他反手一掌推出,不光打翻了陶华手中的粥碗, 还将这位没反应过来的大师姊掀飞, 呈一道凌厉弧线撞上后方的墙壁。陶华胸口滞闷,咬牙咽下不适感,她凌空跃起, 推窗跳出,果见院中程勿掀起的惨况——   程勿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同样一身雪白,白天他风采翩然温玉美少年;夜间他奔至院中, 见到一惊愕的魔教人士, 抬手便打,像是恶鬼化身。   陶华担忧又心惊:“程勿!”   程勿神志已不再属于他, 他好像被体内一股魔气牵引。那声音不断地告诉他“杀杀杀”“杀光一切”, 他毫无经验, 明知是错,却抵抗不住脑海中那魔音穿耳。他头痛欲裂,他眼睛赤红,脑中弦蹦断,他急促喘息两下。青筋快要爆出,无用人士挡在他面前,他当即出杀招——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本就是世间顶级的杀人功法。   程勿一身所学,比他跟女瑶在一起时更加厉害。院中纷纷掌灯,火光全亮,众人都奔出来查看程少侠闹出的动静。程勿已不认得任何人,他如今眼前全是血红,他看到人影,就阵风般掠去杀人。   陶华拧眉,翻身越入战局,从背后攻向程勿。她有目的地去攻,伸指点向程勿身上的几处穴道。然程勿立即察觉她的意图,他暴怒无比,转身就杀向陶华。历代斩教教主的心法,全力在程勿体内逆行运转。程勿眼红心跳不正常,但他的武功现在太强大了!   就像一个没有意识的杀戮武器似的。   陶华几次被打得后退吐血,然眼看程勿要杀别的人,为防止他犯错,陶华不得不几次迎上。   就是这般情况下,女瑶才姗姗来迟。   时间刚入夜,晚膳后,女瑶和秦霜河待在一起,听秦霜河汇报魔门事务。听得院中动静,女瑶心中一图,已觉是程勿出了事。二女奔出至院,庭院中树木、藤萝、小几全都被打斗扫得乱起。月明星稀,尘土飞扬,正中心是发狂的程少侠,与努力想点程勿穴道制止程勿的小玉楼大师姊陶华。其他魔教人士和小玉楼的师弟们,都躲在被劲风扫开的笸箩后,小心翼翼地观察情况。   小玉楼二弟子喻辰很不安:“大师姊为什么要去拦人?大师姊打不过吧?”   三弟子张宝振振有词:“小师弟一看就是走火入魔了,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大师姊是替天行道!”   喻辰更不安了:“……那应该是女瑶的事吧?天啊,他们魔门心法的走火入魔,我们怎么管的了?这时候不应该请女瑶么?”   张宝:“师兄你就是太胆小了!我支持大师姊!”   说罢,张宝张开双臂,努力把口中焦急嚷着“哎呀哎呀自家师姊弟怎么能自相残杀”的师父圈在他肥胖的怀里,不让师父出去坏事。   女瑶默默地立在喻辰和张宝身后,旁边秦霜河着急地想说话,被女瑶抬手制止。秦霜河紧张地看着场中情况,她几次想自己上去帮忙,但怕误了女瑶的事帮倒忙,硬生生忍下;女瑶则原本打算上去,然这会儿,她托着下巴,眸子沉沉地看着场中的打斗。   程勿走火入魔,虽让她意外,但推演功法中常有的事,遗憾又一次失败之外,也不值一提。女瑶早已做好上前废了他这段功法从头再来的打算,然她看着陶华,竟发现陶华吃力想点程勿的几个穴道,正是如果她上去、她也会努力点的。   陶华怎么会对程勿的心法这么熟悉?以至于程勿出了问题,才几息功夫,陶华就能准确找到程勿现今的软肋所在?   因为陶华是天才?   不可能。   女瑶摇头否认:小玉楼的这师徒四人武功都不错,天赋也不差,但绝不是那类习武天才;甚至可以说,小玉楼的这位糊涂师父武功是最差劲的,反而他教出的几个徒弟武功都不错。   女瑶在此站着沉思,庭院中的陶华费劲地点了程勿几个穴道后,见少侠仍然平静不下来。这时程勿的面孔已经绯红,血液顺着脖颈向上攀,他的气管似要爆炸般。青筋布额,看得甚为吓人。陶华余光看到女瑶,当即惊喜大喊:“小腰姑娘,请帮忙!我实在制不住他!”   喻辰和张宝齐齐扭头,目光殷切地看向他们身后的女瑶。二人惊喜:“小腰姑娘来了?太好了,小勿有救了。”   女瑶沉默:“……”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这么有自信?   明明她现在不适合动武,否则体内隐患会爆……哦,他们这些闲杂人等,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只知道女瑶是江湖传说,女瑶的存在让所有人觉得安全。   女瑶眸子闪烁,她低头思量:其实陶华已经把程勿身上的关键几个穴道点中了……她只要让程勿停下来就好。她如何能在尽量不动武的前提下,以最小的损失制止程勿的疯狂呢?   旁边的喻辰微微一笑,信心满满地帮小腰姑娘出主意:“教主,您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小勿不认得我们,但您和小勿什么关系啊……小勿就算神志不在,也一定认得您的。只要教主跟我们师姊交换位置,小勿肯定不敢打教主您。”   女瑶挑眉:咦?这说法好新奇。为什么这么说?继续说,我听听你是什么道理。   喻辰尴尬地笑了一下:“小勿喜欢您啊……您只要站在他面前任他打,他都不敢打。当他与自己的意识挣扎时,您可伸指,直接点该点的穴,让他彻底停下……”   喻辰忽瞠目结舌。   因他的意见还没说完,女瑶就不听了。女瑶扯嘴角:我从来不信这种奇怪的感情牵制说法。   她放眼而望,在乱糟糟的庭院角落里寻到了一根成人手臂粗的木棍。她直接走过去,将木棍拾起在手里掂了掂。喻辰还在充满向往地劝说“他不会伤你的”,女瑶已经提着木棍上前。她脚下步伐走动诡异,忽左忽右,与常人所想正好相反。她掠入了场中,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程勿身后。   程勿正与陶华打斗,手臂与对方相交,内力以压,他眸中红色加深,压得陶华步步后划……突然,后脑一痛,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敲下,直敲得少年发间渗血,鲜红血液顺着额心向眼睛流淌。   众人齐吸气,瞪直眼睛,看那一闷棍敲向程少侠的女瑶:“……!”   他们嘴角抽.搐:这心狠程度……说是仇人,谁会意外啊?   而后脑一闷棍敲下,痛意袭来,身前陶华趁此良机将程勿胸前最后一个穴道封住。陶华当即跃出几丈,怕程勿再追着她打,她已经无法了;然陶华一回头,发现庭院中心那额头滴血的少侠被阵痛影响,神志已获得几分清明。   程勿趔趄几步,转肩看到身后持着木棍的女瑶。鲜血充溢他眼睛,他眸中瞬间湿润,睫毛浓长沾水,他不可置信的眼中写着:你竟然打我……   双目潮湿的程勿一句话没说话,就砰的倒了地。之前那个质问的委屈眼神,让人心中唏嘘:小勿,你爱上一个狠心的女人啊。   狠心的女人女瑶蹲下,摸了摸程勿脖颈,见脉搏跳跃已平缓下来。她抬头,诡谲目光轻飘飘看向陶华,对陶华点了下头:哦,有秘密。我们现在可以来谈下你们小玉楼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了。   女瑶伸手将程勿扶抱入怀中,再探程勿身体中的其他状况。确定程勿的危机已被陶华解决,女瑶这才叫人扶额上还在流血的程少侠回房休憩。只是她一抬头,看到所有人目光整齐地看她。   女瑶扬眉:“怎么?我不打他,他能这么快静下来么?我做的哪里不对?”   众人连忙:“不敢不敢。教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哪有人敢说女瑶不好啊。女瑶对程勿都这样,说下黑手就下黑手,指望她对旁人宽容……魔教的秦霜河等人,更是低头忐忑思忖自己以往对女瑶教主够不够恭敬,以后该怎么做到对教主更加恭敬。   ……   这个时期,程勿已被压下去包扎伤口,女瑶好歹还有良心,亲自陪伴;然被押进沧浪派的魔教两个喽啰,任毅和陆嘉,根本没人关心在乎他们两个。或许他们二人被抓,整个魔门都没人知道。   沧浪派秉着江湖一贯仇视魔教人士的惯例,将两个小喽啰视作危险人物。他们对魔教深恶痛绝,同时很害怕。沧浪派怀着这种复杂心情,对两个小喽啰严刑拷打,试图从两人口中问出魔门情况,女瑶情况——   “女瑶的身体到底有没有出问题?她现在到底还能不能动武?”   “为什么她在落雁山上时的战力,和名器大会时不一样?你们魔门的功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瑶现在身在何地?可有跟你们下令?她是如何嘱咐的你们?”   “你们两个投靠四大门派,四大门派可有交代你们什么?”   “四大门派和你们青莲教是如何合作的?”   一个个问题,皆指核心。沧浪派弟子既想摸清楚女瑶情况,好跟四大门派表功;却同时提防四大门派,想知道那四个江湖上的顶级门派在忙什么,做什么打算。   任毅和陆嘉恐是唯二双方都接触过的。沧浪派自诩名门正派,平时不动用这些极限私刑,然对魔教人,还是魔教叛徒,他们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鞭鞭、一棍棍、一针针,任毅和陆嘉两人惨叫不绝。他们被穿琵琶骨,被吊起来,比之前女瑶所受的待遇还要糟糕;毕竟那时沧浪派不知那是女瑶。而今,两个从来没有骨气这种东西的魔门小喽啰奄奄一息,被折磨得连喊痛都说不出。   二人低低苦求:“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小人物,我们怎么可能见得到女瑶教主。女瑶是整个魔门的领袖,我们教主平时都见不到,更何况我们?”   “哐!”   审问弟子也不如何,只一甩铁链。那铁链刺入二人的琵琶骨,只轻轻一甩,两人便一阵抽搐。乃身体本能地抽,痛得生不如死。两个喽啰脸色灰白,满身是血,痛晕过去后,被滚烫辣水重新泼醒。   二人又是一阵求饶。   他们道:“四大门派如何想,也、也不可能告诉我二人……我二人只是、是帮他们进落雁山……帮他们认人……四大门派后来根本不理我们了……”   “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女瑶是什么安排。”   打得狠了,两人大骂:“我们就是不知道女瑶的想法!能把我们怎么样!”   “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沧浪派弟子冷笑:“这会儿倒是忠心啊!之前叛魔门叛女瑶又叛正道的时候,你们没想到今日?两面间.谍,对你好的叛,对你不好的也叛。毫无信仰,毫无坚持……此时就是打死你们,也没人给你们叫冤!”   任毅和陆嘉脸颊肌肉抽.搐,眼睛缩起,眼中光芒暗下。   两个小喽啰喃声:“我们也不想叛……”   他们流下眼泪,眼睛空洞地看着虚空:“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这个江湖,无论正道魔道,厉害的大人物都是那样多。两个小喽啰在夹缝中求生,教主让他们去正道做事,他们就乖乖去了;白落樱和夜神把他们抓了,问他们情况,他们也乖乖说了。谁问他们他们都答,因为他们谁也打不过。   他们只是这个江湖中蚂蚁一样弱小的小人物而已……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想要有信仰,有坚持,那是大人物们,嫡系弟子们的想法。   谁在乎他们,谁把他们当人啊。他们这种小人物,被人碾压,哪里配有那种奢望……任毅和陆嘉浑浑噩噩中,不由想到了夜神和白落樱。他们想到圣女温暖恬美的笑容,想到夜神的冷脸。虽然同样是被俘虏,但白圣女知道他们两人无用,也不如何折磨他们,还跟他们斗嘴说话。夜神虽然总用暗器打他们,但也只是小小吃醋后的惩罚。   现在想来,那段跟着夜神和白姑娘的日子,真是美好……比在青莲教时还要好。   沧浪派弟子拷打两个喽啰,前期二人还吐出一些无用信息,后期二人眼神空茫,任由他们怎么问,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这么两个人,哪怕去讨好四大门派,怕也是不够格……   两人再次昏过去,沧浪派弟子们商量:“他们已经没用了,干脆杀了好了。”   一弟子皱了下眉:“杀他们也是便宜魔教人。我们在码头不是雇了人帮忙运货开船么,弟子们都嫌辛苦不肯领这个任务。把这两个小喽啰派过去帮忙,他们武功没有,干干体力活帮我们减轻负担也好。”   “对。魔教人杀了我们正道那么多人,正该让他们偿还。”   魔教两个小人物的去留,再一次在言语交谈间,被他们定夺。他们毫无置喙的机会,也不可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大人们想让他们活或者死,小人物没有发言权。   翌日下午,任毅和陆嘉醒来后,已经换了新环境,赶去了码头帮工。他们还被穿着琵琶骨,为预防他们逃走;二人被皮鞭抽打,糊糊涂涂的、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搬箱子。两人麻木地跟着人群走,心中想:这样干活,好像比天天拷打好一些。   随意了。   小人物该有小人物的自觉:再艰苦,也要像蝼蚁一样坚强地活下去。   他们两个小喽啰的生死确实无人知,无人在乎。沧浪派弟子总想知道动向的女瑶,这时正陪着程勿。女瑶的武功强弱问题让正道讨论意见不一,正是这种不一,让正道自上次攻打落雁山后,之后再没有联手过。这个时候,程勿头上包扎着纱布,刚刚懵懂地醒来,看到床边坐着女瑶。   程勿记忆短暂缺失:发生了什么,我在哪里……为什么小腰妹妹在我房里……   女瑶见他醒了,便扶他坐起来,端起床头小案上的粥碗喂他。女瑶很淡定道:“之前你走火入魔,陶华封了你的穴,我之后废了你那段功夫。因为你太不听话,我只好用闷棍从后打伤你,把你打晕才带你回来。”   程少侠眨了眨眼睛后,眼眸瞠起:对!我想起来了!我昏迷前就是你打得我!你好狠心,你竟然对我下那么重的手,我要是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他开口要质问,女瑶赶紧将一勺粥递到他口边。程勿低头看眼混沌的热粥,再抬头看向女瑶明秀的面孔。她讨好他,这少见的温柔让程少侠心中一暖。他低头,咬住了勺子,将粥吞咽下去。   女瑶露出满意的笑。   她继而温柔地摸了摸程少侠的脸。程少侠额上扎着纱布,红色血迹渗出一点,他的面容憔悴,看着她也分外心疼。女瑶心中怜惜,忍不住许了条件:“既是姊姊我打伤的你,你养伤期间,就由姊姊来照顾你吧。小勿你有什么条件,大可以跟姊姊提出,姊姊一定满足你。”   程勿眼睛漆黑明亮:哎?还能这样?   他犹豫了一下,头晕晕的,他一点点靠过去,靠向女瑶的肩膀。女瑶垂目似笑非笑地与他黑亮的眼睛目光对上,她笑一笑,没说什么。程勿放下心,伸出手,把姑娘的手臂也搂住了。   程勿挪啊挪,往女瑶怀里挤。他气息奄奄,气质柔弱,虚弱地躺在女瑶肩上靠近她,又羸弱又秀美。这种舐犊情深一般的感情,让女瑶心中大为受用。   女瑶却也忍俊不禁:“好了程勿。你这么大的个子,非要往我怀里挪。我抱得住你么?”   “姊姊……”少年抬头,睫毛长,眼睛黑,声音软,还透着不确定。   他一声“姊姊”,叫得女瑶心口一麻。女瑶咳嗽一声,压下自己的心猿意马:“嗯?”   程勿小心翼翼地提要求:“你能每天都过来看我,喂我吃饭喂我喝水么?”   女瑶:“可以啊。”   程勿再小心提要求:“那我能像现在这样靠着你你不生气么?”   女瑶心软一片,也爽快点了头:“可以。小勿大胆提要求,姊姊都满足你。”   程勿怯生生地扬起黑眸:“真的么姊姊?”   他快速开始提要求了:“你不能离开我半步,你要是有事出去你要告诉我,要问我,我不愿意你不能不管我;你要帮我擦脸,我头好疼,你也要帮我换纱布;我晚上做噩梦害怕,但我喜欢夜里抱着你,你也不能走,也要陪我;你不能骂我,不能打我,对我说话要温柔;你不能叫谢微‘小哥哥’,你只能那么叫我;你不能再说收我当徒弟的事,我要当你夫君;你还要听我的意见,尊重我,跟我玩,陪我玩;我要每天亲亲,被你主动抱;你要拉我的手,但不能拉别人的手;你要对我笑,不能对别人笑;你别穿那么漂亮见别的人,你只给我看好了……”   “我要每天和姊姊在一起,时时刻刻和姊姊在一起……”   他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话。   女瑶:“……”   程勿:“……”   程勿紧张地抱着她手臂央求:“你说我可以提意见啊。你忘了你用闷棍打伤了我么?我是因为你受伤的!”   女瑶大怒,手抬起要敲他额头,但看他头上包扎纱布,迟疑下没敲下去。女瑶一指敲在他眉心处,眉心一点红,让程少侠一声痛呼。女瑶怒极而笑:“我只是照顾你两天,我是卖给你了么?你想要什么我就满足你什么?你不过脑袋受了伤,你是瘫痪了需要我全程赔你?”   程勿闭眼:“那你把我打得全身瘫痪吧!如果那样你就许我……”   女瑶:“程勿——!”   死小孩,越来越坏了! ☆、第63章 1   受伤连续几天, 身体废了一段武功后必然筋骨有些损伤, 再加上后脑勺被女瑶一棍打了, 程勿便痴缠着女瑶, 要她赔偿他。平时程少侠自持无比, 努力要做个大男人好不被女瑶看轻, 好保护他的“小腰妹妹”;但受了伤的他变得脆弱无比,也不想着顶天立地了,只想跟女瑶撒娇,要女瑶陪着他。   程勿的日常基本是——   “姊姊我要这个!”   “姊姊我要那个!”   “姊姊你不要大声吼我, 我头好痛好晕……”   程勿原本避免叫女瑶“姊姊”,总觉得叫了她他就会比她矮一头;然生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姊姊”这个称呼对女瑶居然很有效。他只要摆出柔弱样, 只要雪白着脸捂着心脏委屈哒哒地看女瑶, 女瑶通常在以头撞地后,会答应他的无理要求。   程少侠心中美滋滋:被人宠的感觉真好。他真想一辈子受伤,一辈子躲女瑶怀里去。   为了让女瑶多温柔两天, 程少侠每夜睡前都祈祷伤好得慢些;他更会利用女瑶粗心大意的毛病悄悄背着她倒药。然女瑶真的没发现他背着她倒药时,程勿心里又会不舒服: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女瑶根本不在乎他!根本不关心他有没有按时喝药,伤何时能好!   程勿的纠结小心情, 女瑶是真的不懂。白日给程勿换头上包扎的绷带时, 发现程勿额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女瑶还笑道:“小孩子就是恢复能力强, 咱们小勿头上没留下伤口, 以后又能俊俏漂亮地去骗良家妇女动心了。”   程勿哀怨地瞪她一眼:“……”   女瑶心口一跳, 笑问:“小勿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大胸的还是细腰的?改日姊姊……唔!”她顿了一下,话住口,因为坐在床上的程勿突然撞过来抱住了她。   程勿抬目,眸光幽幽,他轻声:“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哎!”   女瑶眸子弯一下,笑眯眯,应了下:“嗳,好啊小勿。”   程勿一愣,然后当即惊喜仰头:“你答应我了?!”   女瑶白净细长的手指拂一拂他脸上贴着的乱发,戏谑道:“答应你什么?喜欢姊姊我又不丢人,崇拜姊姊我的人多去了。你都说喜欢了,还不容我应一下?你便是觉得我是仙女,是圣人,我也说你眼光不错啊。”   程勿气得眼红:“你你你……厚脸皮,果然是混账!”   混账姊姊!   视感情如玩物,游戏人生,根本不理解他的用心!   程勿一拳捶在她肩上,他还要扯着她继续骂她没良心,不妨门被不确定地断续敲了两下,门外有人问:“女瑶……教主还在么?”   屋中女瑶扭头,程勿眸子微微缩了一下:唔,是小玉楼的大师姊陶华。   女瑶轻轻翘唇,还算陶华识趣。从陶华封了程勿身上的几大穴道后,女瑶就知道小玉楼有秘密。她没有当即审问,也是等着陶华主动来寻她。陶华心中自然也明白,她在程勿的房门外徘徊了好多天,这日终于下定了决心。   女瑶答应一声后,门外个子高挑、皱着眉的女人就走了进来。陶华平时对她师父凶惯了,总是盛气凌人地教训师弟们,这会儿看到女瑶和靠在女瑶怀中的程勿,陶华却是眼神迟疑。陶华咳嗽了一下:“教主可以单独出来么,我有事情跟教主说。”   女瑶望了沉着脸的程少侠一眼,笑道:“不必了,小勿不是外人,有事关门说即可。”   程勿满意地点了头,继续靠着姊姊的肩。   他实在没有江湖经验,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一知半解。不提是他这样从小被虐打的小孩子,即使雁北程家少主程淮,为人处世的经验都近乎为零。雁北程家成为武林中第一大世家,门中人个个武艺超绝,必然是牺牲了一些东西换来的。他们把一切时间用去练武,其他事,自然就不在意了。   由是各种因素综合,让程勿没听出女瑶话里的深意。陶华却是讶了一下,吃惊地看一眼程勿:斩教教主女瑶,这是把程勿当下一任斩教教主培养了?哎,这却难办了,他们小玉楼也想收程勿为徒弟啊。可是他们哪里抢得过女瑶。   那些都是后话,陶华现今也没时间理会。既然不用避着程勿,陶华便关好了门窗,心事重重地走过来,坐到了女瑶和程勿的对面。陶华低头思量片刻,女瑶也不急。屋中静谧良久,陶华才下定决心,抬头看女瑶。   她说:“我认得程少侠体内元气的运行方式,因为有人教过我。”   女瑶:“你那个半疯的师父么?”   陶华摇头。   女瑶目中一闪:“……莫非和罗象门有关?”   陶华沉默。   程勿突地插口:“是不是死去的蒋长老蒋沂南?!”   陶华眉心一跳,以崭新的眼光看程勿,没想到程勿虽不懂人情世故,本身却聪明,居然能想到这里。陶华突地笑开,轻轻点头:“是,蒋长老教我的。我认识蒋长老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几乎是亲眼见证蒋长老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的……那时我不懂他,不懂他为何要我去照顾一个半疯的老头子。我在师父跟前待了二十年,我认识蒋长老也二十年了……原先我只是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直到名器大会,我也才明白过来。”   陶华目中有光,陷入回忆中。她声音极轻,不复往日的盛气。她说起蒋沂南,目中甚至微微含着泪光。   今年的名器大会召开,之前遇到了斩教教主女瑶。或许师父半疯,师弟们一无所知,然陶华是有感觉的。她早已察觉小玉楼的心法和斩教恐怕有关联,她好不容易认识女瑶,她当引得女瑶去名器大会,当解开她心头多年的疑惑——蒋沂南到底在做什么。   “我师父半疯,谁都不认识,但蒋长老要我待师父身边,听师父都说些什么。我以为这是罗象门对师父的监视,我哪里扛得过四大门派之一啊。师父偶尔会说些我听不懂的心诀,我就照实告诉蒋长老。”   蒋沂南,在她年少时就出现在她生命中。她有一个疯了的师父,还有两个更年少的师弟。蒋沂南几乎是她生命中唯一正常的男性……还是那般雅致无双,倦怠慵懒却迷人,世间男子谁也不及他。   她仰望了他那么多年。   陶华压下心头涩意,望向女瑶,低声:“教主,若我所猜不错,小勿心魔丛生,你的武功时高时低,是心法有问题吧?蒋长老他和白教主那般好过,他当然知道斩教教主的武功心法有问题……他要我告知师父说过什么,他自己推演功法,改善功法中的缺陷,然后让我背熟。”   女腰目中闪烁:“你没学过我们的武功?”   她猜错了?她还以为四大门派想推出《淬阳诀》的全篇,好用来对付她。   陶华摇了摇头:“我师父其实并不会你们的武功,我自然也不会。而且据我所知,斩教教主的功法对习武者天分要求极高,一般人是学不会的。我目前认识的人,唯一能不曾看你们心法,就模糊推演的人,只有蒋沂南。”   “而他,为此也花费了二十年的时间。”   二十年前,大婚风波已经结束,蒋沂南已经承诺师门和白凤永不相见。此后二十年,一直到他死,他确实再也没见过白凤。二十年间,蒋沂南被关起来,除了成亲生子,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尽力地推演《淬阳诀》的一部分。   小玉楼的师父已经疯了,完整的心法是不可能看到的。这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就让蒋沂南花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推算出来。   女瑶若有所思:“那是他的私人行为,并非罗象门的要求?他所为何?”   程勿喃喃道:“自然是为了白凤教主了。”   女瑶沉默。   算算时间,白凤认识蒋沂南的时候,其实她的心法已经出了问题。然白凤武功不如现在的女瑶,所以那问题不甚严重。到后期,白凤怀孕、受重伤、中毒,所有问题一起爆发,那心法的问题,才被暴露出来。   那时蒋沂南不知白凤中了毒,他一心以为是她所学的心法问题才让白凤衰弱。所以他劝她离开魔教。   蒋沂南后来自然知道缘故,可他已经无缘得以见她。漫无时间的消磨光阴中,蒋沂南对武学的唯一贡献,当是夜以继日地就着小玉楼给出的只言片语推出一部分残缺的功法。他将功法交给陶华,让陶华背熟。   陶华问:“然后呢?”   深夜中,那约她见面的男人长衣如松,幽静立在窗下。他出不了门,也已经不想出门。梧桐树影映在窗上,他的身影这一团暖光中模糊又清晰。   风声飒飒,陶华站在窗外看他。这个当年救她的男人,将她送入小玉楼的男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般风华照人,世间少有。然她想要走上前,隔着一道窗,她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轮廓。   蒋沂南慢慢道:“然后……随你吧。你想学就自己学,有人追杀你你就把残篇交出。没有人问你……”他笑容凉凉,精神委顿,“那就是知道的人都死了,你就把残篇带入土,让它永不见天日吧。”   那是蒋沂南最后一次约陶华相见。之后在名器大会上,陶华才知道将残篇交给她的蒋沂南,已经存了死志。   他天纵之才,百年难遇,他连别的门派武功都能推算出来……可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逼进了死路。   ……   陶华身子微微前倾,弓起了后背。她坐在阴影中,面前是程勿和女瑶。陶华手捂着脸,整张面孔被她盖住。阳光如绒,丝丝水渍从她指缝间渗出。听得她哽咽:“我早该知道……我早该拦着他……”   程勿已经不再靠着女瑶,而是挺直腰背坐直,垂目。他张了几次口后,只能安慰陶华:“蒋长老已经不想活了,即使你早早知道也无用。”   女瑶点了点头:“可惜了。”   蒋沂南也是一代人物,被罗象门栽培那般久,他却是……   日日夜夜,他别无他求。见不到想见的人,身边的视为仇人。他坐在那个屋里,安静地推演着功法。他的爱人已经死了,他却还想将这件事做完。   那长年累月的岁月,他每日看着斩教的心法,他心中想到的可是白凤?白凤什么也没留给他,孩子她带走了,爱恨她也都带走了,他唯一赖以生存苟活着的……好像只剩下这残缺不全的功法了。   陶华深吸口气:“蒋长老教我的功法我是学不了的,蒋长老曾说如果有斩教教主来寻,给了便是。但小勿若是想学蒋长老推演出来的残片,得拜入我小玉楼。我师父一直想收小勿为徒,许是看中小勿的天赋……武功不能随便教,即使小勿入了门,我师父大约也不会教他什么,他还是可以跟教主你习武。这只是我把功法还给你们的一个途径而已……之后,小勿想教谁,就是你们的事了,我不在乎。”   陶华的意思是说,即使程勿把她教的部分再教给女瑶,小玉楼既无力追究,也不会追究。   女瑶对此不置可否,只追问:“你的故事不全……还有些疑问。例如小玉楼为何叫‘小玉楼’,你师父的来历是什么,为什么疯了,蒋沂南又为什么认识你们,四大门派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陶华说:“我也不知。这些答案,也许只有死去的蒋沂南,和我那疯傻的师父知道了。我当年孤苦伶仃,被蒋长老安排去师父身边时,小玉楼已经叫‘小玉楼’了。我们门派不光叫‘小玉楼’,其实我们还有山门。只是师父时常发疯,我们只能跟着师父东奔西跑,再加上遇到你们魔教人,我担心回山门会遭遇四大门派的伏击……才把山门给丢到脑后了。”   陶华抬头,勉强打起精神看女瑶:“原先只是有猜测,然现在看来,我疑心我师父的来历,也许得问你们斩教自己。”   程勿也侧头看向女瑶。   女瑶托着下巴沉默。一会儿后,她开口:“若我所料无差,你师父当是我斩教师爷那一辈的玉寒长老。我斩教功法缺失,是因为当年师祖过世后,玉寒长老盗走了功法。我斩教当年派出五使十二影追杀,玉寒长老却从江湖上失踪了,再也没找到。”   她再道:“我师爷大怒之下,打下了‘玉楼’牌匾,从此后我斩教教主的寝宫再无题字,被人称为‘无名宫’。想不到现在出来一个‘小玉楼’,这倒是有意思。”   陶华惊讶之后,说道:“……我师父绝不是那般人……当年之事,当另有隐情。”   女瑶笑而不语。   她还没有告诉他们,玉寒长老虽是当年的二老之一,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那时候斩教教主的闭门弟子。   二老无法习斩教武功,斩教教主的徒弟却是可以的。然据女瑶所知,也据陶华所说,小玉楼的那个疯老头,其实是没有习过《淬阳诀》的。他会《淬阳诀》,却从来没习过。本就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女瑶站起来,开了窗。   窗外夏光迟迟,七月流火,时间已经渐进入了九月枫红之时。院中小儿啼哭,秦霜河已经下了地,抱着她的婴儿在院中玩耍,诸多魔教弟子蹲在旁边逗小孩笑。小小的襁褓中的阿照,一睁眼看到这般多怪叔叔,哭得更加惨烈了。   秦霜河怒道:“滚滚滚,凑过来干什么?你们吓着我儿子了!若是多看你们两眼,还不知道我们阿照以后会长得多丑!”   男人们讪讪的:“……”   秦霜河亲一口哭得脸红的小孩儿,四处张望:“咦,阿照你义父呢?咱们多看看你义父……阿照以后就照着你义父那般长,俊俏风流,长大了不知道得迷倒多少小姑娘……”   秦霜河看到了窗子开起,女瑶立在窗前,程勿站在女瑶身后。程勿低头跟女瑶说话,还搂了搂她的肩。秦霜河见到教主便很踟蹰,不太敢过去找程勿。然女瑶也看到了秦霜河,却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冷眼乜她。   秦霜河赶紧抱着小孩过去打招呼:“教教教主,我找下阿照的义父,我没有别的意思……”   秦霜河忽然吃惊,她站在窗下,看到了屋中还有一人,乃是陶华。陶华站了起来,目中怔忡,却隐隐发红,像是哭过一般。何以哭?教主把人骂哭了?   女瑶手撑在窗棂上,目光穿越秦霜河等人,看向遥远的山河,遥远的天地。天地如银泻,往事如涌泉,多少秘密已掩藏在岁月中,不为人知——   蒋沂南,玉寒长老……先这样吧。   若有机缘,日后定然会知道更多。   也许会知道蒋沂南如何遇到她师父,蒋沂南和她师父的故事真真假假间,他们动了多少情,而又有多少利益纠缠其中……   那被四大门派遗忘的小玉楼,蒋沂南在期间使了多少手段……   女瑶心中想:竟是这般深爱么?竟是能做到这般程度么?竟是可以忍着痛苦,常年这样煎熬也要补了他所能推出的部分?   小看了蒋沂南啊。   ……   眼下最是无忧愁的,当是刚与情郎重归于好的斩教圣女白落樱。白落樱往日总以欺骗心对待夜神,并不如夜神般视二人关系为情人。但夜郎许了她可种蛊,她的忧心减去一半后,当真觉得这个情郎也是十分不错的。   坐在馆子里,白落樱托着腮帮望青年——   英俊高大,武功出众,还有被全天下江湖人承认的第一杀手“夜神”之名。虽然身上戾气过重,凶煞无比,且沉默寡言,不止不喜说话,他还不会说话。审美也有问题,不会看人眼色,还如大爷般只能别人捧他没有他捧别人的时候……但是!虽然这么多缺陷,夜神张茂确是真的生的英俊啊。   而且对她已经很温柔了……   他们的床笫之欢,他虽然狂野了些……但是圣女白落樱拍自己通红的脸,她就是喜欢狂野的男人啊!   夜神被白落樱美眸含笑盯着已经盯了半个时辰了,他低头喝着茶,此时耳根已经被人看得全红了。张茂不得不咳嗽一声,提醒白落樱:“账本看完了再看我。”   白落樱:“……哦哦哦!”   她都忘了坐在茶馆中,张茂递给了她一大堆账本呢。据说这是张茂的全部身价,他如今信任喜爱她,愿意全权交给她。白落樱没有注意到,将账本交给她的张茂,微微地侧头,松了一口气。   白落樱心里欢喜:真是好疼她的男人啊!大约那床上得他极为满意,才愿意把他的身价都给她看。   天下第一杀手夜神啊!   白落樱神往:那身价得值多少钱啊!他居然也舍得给她!好男人!   白落樱低头翻开账本……然只翻开第一页,她脸部表情就僵硬了。白落樱眼睛瞪大,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她赶紧把账本往后翻。一本不够她去翻新的一本……她声音颤抖:“说好的杀手都有钱呢?说好的天鼎阁杀手个个身怀万贯呢?为什么你这么穷?为什么你都负债累累?为什么你还要还人那么多的钱?!”   “你不是接一单生意就上万两么?上万两呢?!”   张茂咳嗽一声:“发生了些意外。”   白落樱赶紧看这些意外是什么:   某年某月,客人提问题张茂他抬头看天不屑回答,扣钱;女客人口头调.戏了他一下,他一下把人推倒了,赔钱;杀人后不跟客人交代,认钱不认人,态度不好,毫无耐心,赔钱……林林总总,基本是这份账单的全状。   白落樱:“……张茂!!!”   他不穷谁穷啊?! ☆、第64章 1   斩教圣女白落樱, 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嫁给一个穷光蛋。   白姑娘伏在桐木小几上,手盖住眼睛, 悲伤地想:不, 不只是穷光蛋。而是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白落樱:“你欠这么多钱, 没想过买些产业赚钱么?”   张茂阴测测道:“想过。都赔了。”   白落樱:“……”   张茂有些不安,他也不再说话,低下眼睛。余光看到白落樱不死心地坚强爬起,问他:“我不相信,你一定是骗我的, 以此检验我是否真心……你若是真那么穷,我们一路吃穿住宿, 尽是你掏的腰包。你如何掏的起?”   夜神干咳一下:“赊账。”   白落樱翻着厚厚账本,高声:“你都欠这么多债了,怎么可能还有人给你赊账?他们不追着你还钱么?”   张茂眼皮一扬, 眸中神色冰凉渗人, 只这一眼,就让白落樱微骇。他将茶盏扣在几上,不动声色下,木几小案上细纹丝丝缕缕,裂出了缝隙。张茂轻飘飘:“谁敢追着让我还债?”   白落樱:“……”   目前为止, 好像只有天鼎阁的阁主敢让人送来厚厚账本给夜神,提醒夜神还债。其他人, 都是欲言又止, 止再欲言, 反正白落樱从来没见过他们问夜神什么时候还钱。   张茂的债务,就越堆越厚,越堆越厚……   白落樱与夜神四目相对,她无言以对。几下里,她飞快收了账本:“夜郎,以后你的账本我来管,您这么个大人物,千万别再管账了。我在斩教时就是负责账务的,我来想办法帮你平账!”   张茂满意的,轻轻的,“嗯”一声。他肩上重担卸下,整个肩轻松十分——这些越堆越厚的债务,这么多年,已成为他的巨大负担。看到就心烦,不看欠的更多。   白落樱努力微笑:“现在,我们先花我的钱吧。我好歹是圣女,管了这么多年账,还是有一些积累的。”   张茂拒绝:“我不花女人的钱。”   白落樱:“……”   真是一个自尊心强的穷困大男人啊。   她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愿意给你花!我的和你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夜郎你不要再添负债了……你、你以后接任务,改改你那脾气吧……”   张茂眉拧成山型,他正要开口再次拒绝,看白落樱目中一顿,忽然偏头,并跃起来奔至窗口。张茂紧跟而上,一声清亮鹰叫后,一只乌黑大鹰飞到了窗口,爪子扣住窗棂。白落樱拍了拍鹰身,从鹰的腿上摘下一枚小木筒。筒中塞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张茂哼了一声,心想:呵呵,该死的斩教又有新任务交给圣女了。   果真,白落樱看了纸条后当即说:“是金使发来的!”   “金使说,洛阳那边现今动荡严重,几个皇子闹得厉害,尤其是洛道。富贵险中求……金使人不在那边,若我等有人靠近洛道,可去那里走一趟寻个机缘。”   放下纸条,白落樱略沉吟,拍案定板:“如此,夜郎,我们先不去寻教主了。反正我们离得近,当去洛道走一趟。”   张茂“嗯”一声:“反正我就是为你们斩教干活的,还没有工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白落樱转头笑看他,她的脸蛋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怎么就没工钱啦?我们教把最漂亮的姑娘赔给你了,你偷着乐吧。”   张茂唇角短暂地翘了一下,没再说话。他伸出手,白落樱故意眨着眼装不懂。无奈之下,张茂只好自己主动牵起她的手。二人收拾好账本,给了茶钱,牵手翩然而行,出了茶馆。   ……   天日晴朗,微风徐徐。九月天高,鹰鸣声在空中盘旋。清寂空旷的山水遥遥,掩在云烟深处;而在无名山下临时租的院落中,所有魔教人士都跑出来看热闹——看他们教主的爱宠程勿少侠,今日正式拜入小玉楼。   魔教人士们窃窃私语:还以为程少侠跟着教主学武,以后跟他们回落雁山。这突然拜了个没听说过的小门派,教主是何意?   秦霜河搂着自己的襁褓婴儿,与一众下属们悄悄打量旁边教主的神色。院中置了一张桌,桌上摆着香炉果盘等物;小玉楼那个不着调的师父换了新衣袍,头发都像模像样地重新扎了下。不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也挺有仙风道骨那么回儿事。   三个徒弟立在师父旁边,大师姊陶华主持拜师礼数;二徒弟喻辰感慨程勿到底是入了他们这个小门派,也不知道大师姊给程勿灌了什么**汤;三徒弟张宝混沌地看着小师弟,想自己以后终于不是最小的了。只盼望小师弟莫如师父看中的其他徒弟那样被他们门派的简陋吓着,要死要活地逃跑。   程勿跪在地上给师父磕头敬茶。经过半个月的休养,程少侠后脑勺的伤已经好了,纱布已经不需要了。他一身白衣,跪在地上,眉目清而黑,少侠朗目而望,比他们门派所有人都更像名门少侠;白裳在少侠腰间扎出很大一团空气,他挺直腰背,更是显得肩瘦腰细腿长。   光稀稀落落地照着他,莹莹若若,呈一团微微的发着光的白色。当是世间少有的美少年,看得人心动无比。   女瑶则一身黑红色相间的武袍。她负手立在斜后方,面容雪白,眉眼冷然。她睥睨着跪在小玉楼师父面前的程勿,女瑶不苟言笑,气势压所有人一头。她明明立在偏位,但所有人都时不时看女瑶的眼色——总觉得就冲斩教教主这碾压一切的气势,眼下不像是小玉楼收徒,像是女瑶收徒。   “好了小勿,敬过茶就快起来。”陶华急忙扶起端着茶盏的程勿,凌厉的眉眼中含着几分轻松的笑。她满意地将程勿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只觉得师门五个人,小师弟最能充当门面;以后有什么事,就让小师弟出面好了。省的那些大门派总觉得他们几个疯疯癫癫,不够恭敬。   小老头师父呵呵笑:“好好好,乖徒儿,师父定将一身本事传……”   陶华打断她师父的废话:“现在师门中,新弟子都由我来传授武艺。小师弟的功课,以后我会每天抽出时间来教你的。”   陶华和女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女瑶沉沉点了下头。陶华说的,自然是教蒋沂南推出的那半篇残章了。虽然《淬阳诀》还是不全,但已经省了女瑶大功夫。   只是女瑶心里还是隐隐不痛快:程勿明明是她最先看中的,她一直把程勿当成徒弟培养;现在程勿倒成了别人的徒弟,呸。   江湖人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此后除非程勿要叛师,那小老头不幸死了,女瑶都不可能成为程勿的师父了。   真让女瑶不快至极。   然程少侠却非常轻快。他高兴地认了师父,可以学新武功;而且不用再被女瑶催着拜师……程少侠心里哼哼想,鬼才要当你徒弟。   心中快活的程少侠被大师姊扶起来后,看到女瑶冰着脸立在那里。他心中一动,便把手中的茶杯递过去,讨好女瑶。女瑶眼皮一撩,抬手要接过茶盏,忽而笑道:“小勿这是也要拜我当个半师了?不错,好歹我……!”   她话没说下去,因本已送到她眼皮下的茶盏快速地向后撤回。她的手准确地追上前,程勿手掌在她手背上一推,将她的手拍离茶盏。女瑶手一转,换个方向重新攻向那杯茶;程勿的手再次跟上,坏她好事。   程勿急忙道:“小腰,这茶冷了,你不要喝了,我给倒新的吧。”   女瑶怒笑:“混账程勿,翻脸不认人!姊姊好心照顾你伤好了,你一活蹦乱跳,连‘姊姊’都不叫了,又变成了‘小腰’。现在还要抢我的茶。”   程勿脸一红,想到了自己病榻上缠着女瑶撒娇的样子。他理直气壮道:“那时候我娇气,是因为我生病了;但我现在病好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长大了!”   短短不到二十天,他就要长大了?女瑶冷哼一声,迅速变掌,手快如电,反手点向他手心一点;而他快速抽开,茶盏向上一扔,离开了手。茶盏中水跳起,溅出几点白色水渍,再向下落去;下方的二人,手还在摧折,你来我往。   众人眼花缭乱,眼睛努力地跟着他们的手走:“……”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十分费解的声音:“不就一杯茶么?至于这么争么?我替你们解决这个难题吧。”   腾空而入一人,黑色武袍,肩阔腰劲,手指修长,稳稳地抓住了被女瑶和程勿打到天上去的茶盏。两人斗手的冲击向上,此人翻身一转,抓到茶盏后就跳出了圈中。他将杯中的茶一口饮尽,给他们看:“莫抢了莫抢了!看,茶已经没了。”   女瑶:“……”   程勿:“……”   停了斗招,女瑶慢吞吞地转脸,向来人看去。她的眼中写着“我记住你了”,阴沉一眼看去,来人差点吓得跪地求饶。但来人坚强地躲开视线后,看到了目中微露惊喜之色的程勿,程勿的反应,安慰了他被女瑶吓得打哆嗦的受伤心灵。   程勿高兴地奔去认人:“金大哥!你去哪里了?好久不见!”   金使拍他一掌,哼道:“说了我不姓金……”   旁边一女声似笑非笑地插话:“知道!小的给龙闭月大人行礼了。”   金使讶然看去,见是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多日不见,秦霜河居然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该不是她生了小孩了?金使目光一闪,别开了眼。满场人他匆匆扫一眼,最后还是觉得程勿最安全。   金使热情地拍着程勿的肩:“小勿,个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啊!哦,人也结实了……看来小腰姑娘教你练武,你学的不错啊?小腰姑娘在咱们魔教,那也是响当当一枝名花啊。那长相,那气质,人还贤惠懂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小腰姑娘教你练武,你跟对了人!咱小腰姑娘这么好,小勿你有福气啊!”   程勿一愣:“……”   众人齐怔:小腰姑娘?金使好歹也是五使之一,不老老实实给女瑶请安行礼,叫什么“小腰姑娘”啊?   他们再看女瑶,女瑶目中含笑,那笑意危险,她就乐得看着金使,也不提醒。众人不由为金使捏了把汗。   程勿睫毛轻微颤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哦,名器大会召开之前,金使身受重伤。为了次日行动,他不连累众人。天快亮的时候,金使就离开了。之后金使不知道去了哪里养伤,但是名器大会,金使是肯定不在的。   而且显然,金使后来也没打听过名器大会。金使不知道斩教的教主女瑶在名器大会上现身,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最大的八卦:斩教教主女瑶,好像只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天啊,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就压得正道喘不过气,那等她长大可怎么办?大家必须齐心合力,在她没有长成前除掉她!   江湖上这种传闻很多,小门派们忧心忡忡,四大门派当然不会当回儿事:女瑶只是长得小而已。她要是真的年龄那么小,十年前白凤死的那一战,让女瑶出名的那一战,女瑶岂不是才四五岁?他们在跟一个小女童打?做梦呢。   然这些金使统统不知。   程勿轻声:“……金大哥是去深山老林养伤了?”   金使嘿嘿笑:“是啊,遇到了一个小美人,小美人那个水灵,”女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秦霜河无语地看着他,金使赶紧暂停,“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完成了一个任务后就赶回来找小勿你了。小勿啊,小腰姑娘真是不可多见的好女孩……”   他绞尽脑汁地夸女瑶,希望教主看到他的奉承。   程勿静静地看着他胡扯。他心里冷笑:骗我骗我骗我!原来以前你们就是这样当着我面把我哄得团团转的!   终于,金使把“小腰姑娘”夸成了天女下凡,厚脸皮如女瑶也听不下去了:“金使别装了,程勿已经知道我是斩教教主了。”   金使窒一下,却不肯屈服。他咬着牙,继续给自己的胡侃添砖瓦:“可能小腰姑娘和我们教主确实有点关系,但是两人肯定不是一人……”   女瑶实在听不下去了:“闭嘴!”   金使:“小腰……”   背后一道劲风拂来,金使想躲却躲不开。那道风打在他膝弯上,金使惨呼一声,噗通跪地。后脑勺再一巴掌扇来,他半张脸都被扇到。金使闷哼一声后,被打得扑到了土地上,啃了一嘴土,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围观,金使瑟瑟发抖:女瑶教主的坏脾气……根本不给他面子,说打就打啊。   他还躲不开。   女瑶转身走了,众人望天,只有程勿蹲下来看着金使。金使抬头,看到程勿少侠清朗眉目,他心中微感动。到这时候,只有程勿还陪他。他感动得差点落泪:“小勿……”   程勿小声:“活该。”   金使:“……!!!”这个死小孩说什么!   程勿:“就是你和小腰联手骗我,到处补漏洞。你被打,活该,我才不拉你。你慢慢跪着吧哼。”   秦霜河在边上看着,噗嗤一乐。金使瞪过去,那女人立刻抱着婴儿走了:“……”   金使眼睁睁地看着程勿羞辱了他一通,站起来走了。所有人都慢慢地走了,只有他被女瑶点中膝关节的穴道,磕在地上拔不起腿。金使刚来,才靠着一杯茶盏让众人信服,便当着一众下属的面丢了脸。他近乎预见自己以后的惨悲遭遇了……   在此地再消磨两三日后,女瑶听了金使给的消息,再收到信,得知白落樱已赶去洛道;沉思一二,女瑶觉得魔门现今仍不适合跟正道大冲突,需要继续蛰伏。由是,问清了小玉楼情况后,女瑶打算带程勿去小玉楼的山门看看情况。短期无事,在小玉楼山门休养生息也好。   如今四大门派经商量后也不再找魔门麻烦,尽低调起来;金使、秦霜河等人入了关后到处乱晃,跟各处正道人士小打小闹,实则也没甚意思。小打小闹让手下人去做好了,像他们这种大名鼎鼎的“二老五使十二影”,怎么好什么都亲自上阵?如今女瑶要领着程勿去小玉楼,金使、秦霜河又哭又闹,非要跟着一起去。   众人异口同声:“教主去哪里,我们去哪里!”   女瑶:“闭嘴吧你们。”   女瑶不置可否,一众人当浩浩荡荡地跟着女瑶一起行动。秦霜河没解散她的下属,金使为凑面子,也叫来几个人以示自己也有手下;如此一来,他们行在街上,当有近五十人。五十个人一起上街上走,跟着最前面的小玉楼师徒、女瑶。小玉楼的师徒几个不安极了,一路上不停地往后看,欲言又止:他们就从来没被这么多人跟随过啊。   街上所有人都看他们啊!   如果知道他们都是魔教人士,正道该以为魔教要攻入山门了啊。   程勿也微微不安,只是旁边的女瑶很淡定,他努力与女瑶并肩,也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是这么多的人,魔教的人个个脾气不好,程勿真担心一言不合,他们就和正道起了冲突。这可是在正道地盘啊!这里不是关外落雁山啊。魔教教主领着手下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合适么?   此地尚是罗象门的管辖范围,水路很多。要去往小玉楼的山门,必须乘船。当日傍晚,女瑶等人便来到了水边,想租一艘大船,送他们一程。金使和秦霜河去跟人交涉,眉头很快皱了起来。   他们回来报告女瑶:“这里的船被罗象门承包给沧浪派了。沧浪派这群人事真多,登船需要提供个人的所有信息,还得说出个一二三。一行弟子盘问来盘问去,连祖宗十八代有魔教人他们都要拒绝。偷给银钱也不好使,他们一个人就要十两……不知道要吃多少回扣。”   女瑶“嗯”一声,慢悠悠:“小勿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程勿幽幽道:“我想怎么办有什么用,反正你又不听我的……我知道你们想劫船,一分钱都不想掏。”   女瑶扭头,目中噙笑看他。看程勿目中幽怨无比,大有“我误入魔窟”的悔恨感。她大笑着:“乖。”被程勿瞪一眼,小声要求:“劫船可以,不能杀人。”   女瑶笑眯眯:“当然,这世界没小勿大概会毁灭,我们小勿是人间圣父化身。我日日聆听圣父的教诲,吃斋念佛戒杀生。我怎么敢杀人?不敢不敢。”   她将程勿讽刺了一通,把少侠气得脸红又无奈地打她手臂一下,也不禁跟着她笑了。逗了程勿几句,女瑶才笑着转头看金使和秦霜河。金使和秦霜河正饱受女瑶和程勿少侠打情骂俏的折磨,忽听教主冷声:“准备劫船。”   众人大振,魔教人士兴奋无比:“是!”   小玉楼的师徒几人再次互相抱着发抖:我们真是引狼入室啊……以后小玉楼还是我们说了算么?该不是女瑶说了算吧?小勿不是我们的小师弟么?为什么总和魔教人那么好?   他们精神恍惚:小勿……到底有没有拜进我们师门啊?   大浪拍案,码头停着众多船只,沧浪派的弟子们吆喝着,一鞭鞭打在做苦工的人身上,要他们站起来赶紧继续搬货。和过往客人不一样,搬运工们麻痹地背着重物,脚步沉重地来来去去。   每日每夜,不得休憩。   任毅和陆嘉身上的血结了痂,他们小心地蹲在货物箱角落里,蹲着好多休息一会儿,麻木地看着客人登船来去。河水声汩汩,旗帜声破空响绝,忽然间,他们看到了一行男男女女出现在了码头上打量着船只。   轻袍少年风采卓然,他旁边立着的小姑娘——   任毅和陆嘉呼吸加重:“……女瑶教主!”   “金使!” ☆、第65章 1   任毅和陆嘉蹲在箱子旁, 当看到女瑶一行人出现的时候,他们的眼快速亮了起来。他们两个喽啰被青莲教教主安排去帮四大门派认人,又经历过名器大会女瑶的闹场, 由是女瑶这一行五十人,领头的他们都认识。像女瑶,金使, 秦霜河, 程勿……都是他们平时仰望、却接触不了的大人物。   他们巴巴地、偷偷地看着:   见女瑶他们也不动作, 就站在码头跟看风景似的盯着人来来往往。便是什么也不做,这么多的人,气势这么强,已经让沧浪派的弟子们紧张,过来盘问他们要做什么了。   女瑶但笑不语。   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话。   任毅和陆嘉目中歆羡地看他们, 看着看着, 目光又暗了下去。女瑶教主要做什么, 和他们两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们落到魔门手中, 以他们双面细作的身份, 便讨不了好。   然而、然而……女瑶出现了, 任毅和陆嘉也不想去提醒那些前来做任务的沧浪派弟子。沧浪派地位足够的去参加名器大会的弟子不可能来这边执行这种门派小任务,能过来这边的,注定不认识女瑶。任毅和陆嘉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们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厌倦和无力。   沧浪派弟子曾经嘲笑他们的话言犹在耳——“之前叛魔门叛女瑶又叛正道的时候, 你们没想到今日?两面间.谍, 对你好的叛,对你不好的也叛。毫无信仰,毫无坚持……此时就是打死你们,也没人给你们叫冤!”   任毅和陆嘉窝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   日近黄昏,夕阳垂垂,江面上的船只纷纷驶出,只剩下一艘大船。沧浪派的弟子们急着回门派,却不敢忽视这帮人数众多的人。前来问话的弟子问得烦了:“你们到底是哪个门派的?这里是罗象门的地盘你们不知道么?要是闹事,罗象门饶不了你们!”   小玉楼的师徒几人绝望无比,他们当然怕罗象门啊,但这里说话的人又不是他们啊!   金使冷笑,手负手,腰间的刀已经感应到了主人的嗜血情绪:罗象门?去我落雁山的时候跟我们打招呼了么?爷要的就是在罗象门的地盘闹事!   秦霜河温柔地将怀里被吵醒、嚎啕大哭的无齿小儿交到了身后的下属怀中,回过头来,她的眼神已经变了。再不是对自己孩儿那般的怜爱,而是目光阴冷地开始数码头上的人头。   金使和秦霜河的下属们都开始做准备。   程勿向女瑶身边靠了靠。   气氛过分沉静,只闻江水拍浪声,听不得眼前人的呼吸声。这些人的气势陡变,戾气即将出鞘,问话的沧浪派弟子心中充满不确信,他向后退了退:“你、你们别胡来,船资可以再商量……”   女瑶轻声:“动手。”   沧浪派弟子:“啊?”   他才作愕然疑惑表情,就见那个个头娇小、面容稚嫩若雪团的小姑娘身后的中年男人“哐”的刀出鞘,刀如银雪般向他眼前挥来。他反应不及,肩膀被一刀劈中,手臂断成两截,血瞬流成河,这个弟子僵硬地倒了地,眼睛还瞠大。   程勿微怔:“……说了不杀人!”   金使嘿嘿一笑:“哎呀忘了,不好意思手抖了下。”   程勿气得看向女瑶:“小腰你看他!”   女瑶铁面无私道:“金使回去领一百鞭鞭刑就好,现在大局为重,小勿莫胡闹。”   金使他挑衅地看程勿一眼,人即如箭般大步冲杀出去,冲向了码头上瞬间乱糟糟的人群。秦霜河也不枉多让,冷哼一声,领手下人冲向与金使相反的方向。沧浪派的弟子们冷不丁被一群武力不错的人冲撞而来,死不至于,但断臂断腿、身上各种伤不绝,惨叫声当即充溢整个码头。   程勿愣神:“……”   他瞥到旁边女瑶冰雪一样的眉眼,肩膀微垮,握了握拳头。他明白了,女瑶根本不责怪金使,根本不觉得杀人不杀人很重要。她要的是给罗象门找乱子,要的是劫船这个结局……手下人在过程中如何执行,女瑶吩咐一声“不要杀人”,手下杀不杀,她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程勿眼睫轻颤,再次感觉到:我真是误入魔窟。   然程少侠没纠结多久,就加入了这场战斗中。因码头上闲杂人等一看这般动乱都鸟兽般四处逃散开,留下的沧浪派弟子看出这是在找他们麻烦,一边派人去罗象门那边报告,一边众人集合迎敌。眼下魔门弟子属于斩教中的精英,沧浪派的弟子却属于沧浪派中的一般水平。沧浪派弟子打不过这些人,眼观八方,忽看到了少女和少年并肩而立,平静地看着他们,既不打,也不走。   少女碧绿轻衫,少侠雪色缓袍。他们相貌清丽,如一对璧人般立在人群中,却片叶不沾身,好像所有打斗和他们无关一样。   沧浪派的弟子目光一凝,想起了这两个小孩子也是那群莫名其妙向他们杀来的人中一员。十来个人看魔门弟子中除了那个站在后面抱着哭泣婴儿、手足无措的僵硬男人,其他人没有一人保护在这两人身侧。正道弟子心中暗笑对方失算,当即十来个人持着刀剑,向女瑶和程勿冲去!   剑光即将砍向少女,见少女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脚下随意一动,就让开了路,让剑的方向砍偏了。沧浪派弟子们惊愕,不服输地再次挥剑,这一次,程勿转头解决掉几个想拦住他的人,身子大跃而动,一步之下竟与女瑶换了个方位,人立在了剑下。   他不持武器,空手打斗,手如兰花般摧折,几掀几推,众人便近不得他身。程勿不杀他们,也只能让他们晕过去,失去战斗力。这样打下来,程少侠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女瑶似笑非笑:“北斗篇”是杀人招式,被程少侠打成这个样子……历届身在魔门却不肯杀人,程少侠算是头一份了。   程勿还喊道:“小腰你不许动!你不许动武,我来!”   女瑶笑眯眯:“我一步都不动,就看程少侠什么时候忙得把自己绊倒。”   程勿大气:“……你就不盼我好!”   小玉楼的师徒几人,在这番打斗期间,他们很有觉悟地躲了起来。他们既不肯帮魔门人,又不想被罗象门认出。师兄弟们握着手,都感觉到前途的艰辛:这只是女瑶跟程勿进他们门派的第三天而已啊!   想到以后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日夜夜——二弟子喻臣非常不解地问大师姊:“师父糊涂就算了,师姊你为什么非要招小勿进来?你看不出小勿去哪里,女瑶教主就去哪里么?”   陶华现在也非常后悔,她当时直接把《淬阳诀》残篇交出去好了,干什么非要想弄清楚师父的事,而让女瑶教主跟进来。小玉楼本来在江湖上连名字都少人知道,陶华相信日后小玉楼会成为四大门派的眼中钉。   几人潸然泪下,不禁抱头大哭。   陶华只好安慰大家:“你们看,小勿的武功进步很快啊——”   他们一同看去——   确实,整个打斗场中,只有一动不动的女瑶,和女瑶身边的程勿最扎眼。金使和秦霜河再能打,也抢不过这两人的风头。沧浪派弟子把女瑶当软柿子捏,看女瑶不动作,只程勿一人打斗,心中更是认定女瑶是重要人物,然这个重要人物不会武。他们越来越多的人冲向这边,将程勿包围其中。   劈、砍、转、掠!   少侠身形如鸿如鹤,轻盈迅捷,十来个人打下来,让他一开始慌乱,后来已十分镇定。他眉目清冽,天生自带冷感,与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温和有礼完全不同。这般疏离气质,恐程勿自己都不知。场中只见少侠黑发雪袍,转身起跃间,万分风采凝于眼中。当是天生的杀人剑,越打越冷静,越杀越娴熟。   程勿其实从来就没有怕杀人、怕见血的毛病。他第一次杀人时就很淡定。   然他的这幅面孔……只有一直看着他的女瑶注意到。   风拂秀发,长发贴衣而扬。眉清目秀的女瑶姑娘眸中笑意加深,却不点破。一片混乱,她也只看程勿一人。她幽深诡异的眼神看着那灵秀少侠:程勿合该是她的人,哪怕他表现得再正直。   “小勿真俊啊。”陶华忍不住赞道。   喻辰习惯性地开始忧愁:可是这么明显厉害的人物,小玉楼恐怕是留不住的。   三徒弟张宝单纯感慨:小师弟怎么这么瘦啊……   码头乱糟糟,被魔门人士闹成了修罗场。任毅和陆嘉趁他们双方打斗,没人看到他们时,鼓起勇气,手抓着扣着自己琵琶骨的铁链,低着头往码头外一鼓作气地逃跑。脖颈疼得厉害,头一阵阵晕,二人的心跳加速,只觉血又重新流了下来。然只能逃!   逃!逃!逃!   逃出去才有生机!   两个小喽啰喘着气,终于跑出了码头。他们贴到了码头对面一座茶楼下的墙角,蹲着喘气,拍着胸脯庆幸自己没死在码头双方的打斗下。两个小喽啰开始以旁观者的角度欣赏场中女瑶的纹风不动,程少侠的武力大增。   忽而,他们头顶传来一个女子的轻笑声:“嗳,这个小弟弟倒是很俊俏,是哪位名门少侠啊?”   程勿少侠眉间正气凛凛,又是码头打斗中相貌最出众的人。被人认为是名门少侠,当是正常。   却是两个小喽啰听得这个声音,脸色煞白,眼中露出慌乱恐惧之神色。他们颤巍巍地仰高脖颈,看到楼上窗口立着一个袒露胸腹的黑衣女子。女子耳上戴着银饰,手腕脚上系银铃,叮当响声清脆。她手指支着下巴,兴味十足地望着白衣少侠,红舌伸出,舔了舔唇瓣。   似能听到唾液吞咽之声。   两个小喽啰窒息:“蛊、蛊、蛊娘子!”   蛊娘子垂头,看到了墙根的任毅和陆嘉。她捂着嘴娇声笑,风一动,她已经从窗口消失,出现在了两个小喽啰的身旁。蛊娘子娇滴滴道:“哟,原来是你们两个啊,教主多日不得你们的消息,还以为你们两个死了,特意托我出来找你们。看到你们平安活着,教主当大慰啊。”   两个小喽啰低头发着抖没敢说话。   蛊娘子说的“教主”,当然不会是斩教的女瑶教主。而是指青莲教教主夏桐。蛊娘子说的什么找任毅和陆嘉的话不尽不实,青莲教教主根本不在意两个喽啰。如蛊娘子这样的,才是青莲教教主的左膀右臂。   在名器大会后,青莲教再坐不住,派蛊娘子来关中面见罗象门,与四大门派商议接下来合作事宜。蛊娘子已经见过了罗象门的掌门赵琛,双方相谈甚欢。蛊娘子即将离去前,没想到既见到了已被青莲教教主放弃的两个小喽啰,还见到了程勿这般俊俏的名门少侠。   任毅和陆嘉瑟瑟发抖:“教主、教主打算……”怎么处置我们两个?   蛊娘子漫不经心:“任务完成的这么差,还没杀了女瑶。回教后,去刑牢走一趟吧。”她瞥见两人脸色煞白,便手心捂唇咯咯一笑:“嘻嘻,只要你们两个告诉我那少侠是哪个名门的,是四大门派里的哪个,我就帮你们两个跟教主求饶。”   哪、哪、哪个名门?   任毅和陆嘉面色古怪:程少侠……虽然长得那个样子,让蛊娘子先入为主,但他真不是四大门派的弟子。   两人很犹豫:“他叫程勿,和四大门派哪个都没关系,他没有门派,但是……”但是他是女瑶的人啊!蛊娘子没参加过名器大会不认得,他旁边那个看着清纯恬美的小姑娘,就是咱们魔门的领袖,大魔头女瑶啊。   任毅和陆嘉的话没有说完,蛊娘子一听程勿不是四大门派的人,松口气后,她眼睛就亮了。青莲教如今和四大门派合作,如程勿这般资质在四大门派中必是核心弟子。蛊娘子先前还担心她若是看上四大门派的核心弟子,会影响双方的合作,也不好把这个少侠要过来……但是无名无派,再好不过了!   蛊娘子盯着程勿,全身的血液都如被点热般汩汩流淌。她体内的蛊虫饥渴难耐,呼啸着新鲜力量。年少的、天赋好、好看的少侠,如滋补宝物般吸引她……   蛊娘子压根没管两个喽啰如何,她确定程勿可动后,人就消失了,准备伺机而动。   墙根下的任毅和陆嘉吐了口气:可怕的女人终于走了。   然后他们对望着,很迟疑:“蛊娘子要对程少侠下手?我、我们该提醒斩教他们么?”   毕竟蛊娘子用蛊,武功非高到一定境界,或提前有准备,很难躲得过去啊。斩教那帮人,恐怕也就女瑶不害怕蛊虫了……两个小喽啰嘀咕:“那个……圣女大人对我们不错,我们应该提醒下吧?”   “可是、可是我们一出去,斩教人就会折磨我们啊!”   “活着不好么?”   到底是救人,还是好好活着……两个小人物陷入了挣扎中。   他们没有挣扎多久,因斩教那方速战速决,很快逼退了沧浪派的弟子,得到了他们一早看中的大船。威胁着船夫上船开船,一行近五十个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船。在罗象门弟子追来前,船已经驶出了水面一段距离。   两个小喽啰:“……”   人走了!他们追还是不追?   任毅下了决心:“追吧!圣女对我们那么好……而且程少侠看着心很软!如果女瑶要杀我们,我们就求程少侠!”   陆嘉赞同:“对!咱们抱着程少侠大腿哭!我们提醒女瑶有蛊娘子准备对付程少侠,程少侠是女瑶的人啊!女瑶一定会看在程少侠的面上饶我们一命。”   两人吸口气:“关键是、关键是先把这穿琵琶骨的铁链取下来啊……艹老子疼死了都!”   码头上,倒着七倒八歪的沧浪派弟子。罗象门弟子赶来,看到他们如此,不觉问:“谁攻的?”   沧浪派弟子悲愤:“不知道!我们就是要个钱!他们嫌贵不给就不给,直接打算怎么回事!”   罗象门弟子:“……看来是私斗?谁让你们收钱收的那么贵?”   沧浪派弟子:“……我们都这样了!有人在你们地盘闹事,你们竟然怪我们!”   罗象门弟子咳嗽一声:“当然,这种事我们会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   那交代,已经飘在了平静无波的江水上。任毅和陆嘉冒着冷汗互相给彼此取下了铁链,紧接着找了搜小船,费劲地划着船去追那斩教教徒们劫走的大船。   明月当空,千里无风。   船只行在江面上。   晚间,用过晚膳后,女瑶就回了房,将门反锁住,把自己关了起来。除了程勿担心地目送女瑶离开,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女瑶教主要做什么。反正教主性格反复,他们不敢过问教主的事。   小玉楼的师徒几人去船头喝酒聊天,努力劝说师父以后不要乱收徒弟了。   程勿则脸色煞白地回了房,也关上了门,倒头就睡。之前他在江水过飘过木板他都不知道,原来他晕船。晚上他在女瑶门外徘徊来去,想敲门进去看女瑶的隐患如何了,然他一阵难受。程少侠跌跌撞撞地爬回自己的房舍,一头撞到了床上。晕晕然,他呻.吟着把晚上吃了的全吐了。躺在床上的少年脸色雪白,满面冷汗,再也没爬起来。   圆月相照。   金使吊儿郎当地哼着小曲、提着一壶美酒在船上瞎晃,他对劫到的这艘大船分外满意。眼下无事,他只想去女瑶那里晃一晃,在教主面前加深些存在感。只是金使一个人不敢过去,他寻思着找程勿一起。   教主喜欢程勿,又不喜欢他。找程勿没错!   转个弯,金使碰上抱着婴儿的秦霜河。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瞥一眼他,从鼻子里哼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金使:“站住!见到上峰你都不理么?这是去小勿房间的路,你过去干什么?孤男寡女,你晚上找程勿。我回头就跟教主告状,说你勾.引程勿!”   “呸!”秦霜河骂道,“程少侠是我家阿照的义父,教主以后必然是我家阿照的义母!我马上就要攀上程少侠的关系飞升了。少用你龌.龊的思想琢磨我,我只是去巴结程少侠!”   金使凛然:“我就知道,你果然想跟教主套近乎!”   秦霜河反唇相讥:“说的你不是一样!你想飞升都想疯了吧?以前还敢跟圣女提亲,妈呀笑死我了,不看看你那张大脸!你怎么有勇气追我们圣女的呀。白圣女是你追的起的么?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你厚脸皮跟着教主跟了一路……见到了教主的真面目,你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没早早跟教主提亲去?”   “龙闭月你是不是还想追我们教主啊?!”   金使龙闭月:“……你你你!死女人,臭婆娘!”   秦霜河真是说中了他的软肋。美女金钱环绕,金使什么都不缺,就是想跟教主讨好关系,在斩教地位更高些。他虽人到中年,却自诩风流英俊,求娶白落樱怎么了?白落樱不就是前白教主的女儿么?若非被教主护着,白落樱也没什么本事啊?   他倒也是想追教主来着——这不是教主身边有年少貌美、身娇体软的程勿少侠嘛。程少侠把他衬托得又老又丑,金使也只好退让了。   如今这软肋,却被秦霜河点破!   金使胸闷无比:都是想抱上教主的大腿,她又比他高贵到哪里去了?还让她那个破小孩认程勿当义父……哈哈哈她脸皮厚的,程勿才多大,她也啃的下去。纯属欺负程勿不通人事!   义父、义父……咦,她那个小孩儿……   金使突脱口而出:“这不是我的孩子吧?”   秦霜河毫不犹豫:“做你的梦……”   两人吵声忽然被打断,听到一个短促声音:“不好,小勿被人带走了,快追!”   是小玉楼那师徒几人的声音。   吵架吵得忘了去看程勿少侠的金使和秦霜河一凛然,对视一眼后,双双奔出! ☆、第66章 1   程勿是被胸口闷血呛醒的。   他醒来时眼前模糊,一切都看不真切。同时间, 他胃中一阵反胃, 恶心又难受;头也阵阵晕眩。晕船的后遗症, 到现在都没结束。程勿伸手摸到床沿,他靠在床头,一边咳着血,将血混着胃中苦水一同吐出;一边抬起眼睑,用模糊视线打量四周环境。   他倒下去前脖颈被一只小虫咬了,当时程勿奄奄一息地趴在床板上、反手拍后颈时没将那小虫拍死,那虫却钻入了他身体中。剧痛后, 程少侠全身动弹不得,终究昏迷。想来现在眼前看不清, 和那只钻进他体内的毒虫有关。   被抓了。   程勿额心青筋突突跳, 如是想。   倒霉的程少侠好像经常面对这种突发事件,他第一次时满心惊骇恐惧, 第二次时何等不解兼委屈……但现在, 程勿已经分外淡定了。当倒霉运势对他如影随形时,他除了认命,除了把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练得更强些,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是小腰姊姊……程勿忧虑无比,他走之前,女瑶体内的隐患又爆发了, 她匆匆离席把自己关到了屋子里自我折腾。   如今不知过了几多时辰, 程勿既担心女瑶扛着体内爆发的严重问题追出来, 又怕她不追,对他不管不问……她若是不理他,若是把他当随便一个小弟弟,那他该多伤心。   “哟,小弟弟倒是冷静。发现环境变了,竟然一声不吭,还黯然神伤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笑嘻嘻响起。   耳边一阵酥,女人体香扑来,体内血液突然暴躁上涌。程勿一凛,反掌向后推去,以催玉之势。他早先便觉自己体内气海被封,然他毫不迟疑,他往年不会用真气的时候,乱用之下都能在女瑶手下过五招。哪怕女瑶那时是逗他玩,这个陌生女人,也不可能比女瑶更厉害。   果然,少侠出掌反推之迅疾,让女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掌正中红心,推到她胸腹处。同时少侠伸指一点。看似无内力,然力道却稳。两相交加,蛊娘子一声闷哼,被推向后,呈一道半弧线撞到了窗棂上。   这时,蛊娘子才看到手扶着床畔、跪在床沿前的少侠皱着眉,冷声:“别碰我!”   蛊娘子:“……”   她擦掉唇边血,忍下胸腹处传来的痛,重新打量这个少侠。他上了船后经过洗漱,不再如昨日下午在码头打架时那般穿白衣,而是换了一身黑色武袍,腰间系金色革带。他不再翩然如玉似名门佳公子,反而英气俊朗,让身上的秀气少了几分,英武气概多了几分。   蛊娘子舔了舔唇,更加觉得饥渴了。   这般美少年,周身气息清朗干净,惹人沉醉。他皱着眉,一副大气凛然、不容侵犯相,像是云端上的菩萨般不肯沾染红尘。蛊娘子久经红尘,她瞥一眼,就知道程勿还是个雏儿。   程少侠靠着床不允许她靠近,蛊娘子偏要靠近——她就喜欢这种不让她碰的小孩子。越是抗拒,她越喜欢。越是干净明澈,待尝过欲后,越是欲.仙。欲.死。   那种挣扎的、屈辱的,最后却不得不屈服的……少年之欲,何等美味,正是世间最好的补品。只是想象程少侠汗流浃背、满心耻辱地伏于她身上,蛊娘子兴奋得腿都软了。   蛊娘子手捋鬓角,慢悠悠道:“程家弟弟不肯给姊姊亲一下么?或许姊姊亲你一下,姊姊就放你走了?”她见程勿垂着眼不作理会,睫毛浓黑如阴影弧光落在眼上,何等清隽,蛊娘子喉咙发干,奇道,“你竟是连作秀都不肯?竟是这般坚决拒绝我?我还以为像你这等少侠,起码会诱姊姊一诱,趁姊姊动情时咬姊姊一口?”   蛊娘子往前凑,胸脯鼓.囊,腰肢如柳。她声音急促道:“没关系,姊姊不跟你秋后算账。你就诱姊姊一诱吧……亲姊姊一下吧……你半点儿损失都不会有……啊!你!”   那目力不佳的少侠闭着眼不肯看她,她的气息刚接近他,他便拂袖打来,这次连手都藏于袖中不肯碰她了。程勿脸上满是厌恶之色,他扭过脸,长发贴在面颊上,显得清瘦羸弱。然他一掌,就让蛊娘子再次中了招。   程勿眉间冰若雪,再次道:“别碰我。”   他咳嗽一阵,修长苍白的手指扣着床木:“我不会与你虚与委蛇的!左右我打不过你,是你阶下之臣……我何以要和你玩那一套?你快些放了我,不然待我功力恢复,我……”   他自是不提女瑶,哪怕女瑶是斩教教主,是魔门领袖,是让整个江湖都惧怕的大魔头……但那又不是他的本事。程勿不会依赖女瑶的保护而活。他只是拼命运功,好快些解开自己体内被封的气海……他内力磅礴巨大,若说旁人的是溪流,是江河,他的便是海。一汪看不到底的海……他当解开气海,比常人更快些。   蛊娘子微笑:“当姊姊不知道你这个小孩子内功厉害,身体和旁人不一样?姊姊才不怕你。我蛊娘子行走江湖多年,还没在谁手里吃过亏。小弟弟,劝你也别急着脱身,姊姊我呀,已经给你下了蛊。”   “多情蛊听说过么?只要姊姊我想,小弟弟你就是我的人。我要你动情,你就得动情。”   “你一直不许姊姊我靠近,是你发现体内有异吧?只要姊姊我一靠近,你就会忍不住全身气血被调动,想亲姊姊我,抱姊姊我,还想扑倒姊姊我……”   程勿眉间染上戾气,他怒道:“闭嘴!”   他之屈辱可耻,比昔日面对女瑶时更甚。因女瑶不曾对他下药,不曾这么对过他。她一直踩在他理智的边缘挑.逗他,试探他,却又不太过分,不把他气死玩坏……程勿身体轻轻颤抖,他一边控制着体内掀翻涌动的滚烫血液,一边竟有些怀念当初的女瑶。   他如今怪女瑶没有情,可当初正是因为她没有情,她才对他网开一面啊。   蛊娘子靠在窗上乐不可支:“哎呀小弟弟脸红成这样了,这是想起哪个小情儿了?是昨天你们在码头闹事时,你保护的那个小姑娘么?姊姊看呀,那小姑娘弱不禁风,全靠你保护,脸蛋是漂亮,但也没好看到天下第一去呀?再说你那小情儿才多大,她懂得什么?没胸没腰的,身材一点都不好,能让你快活么?你看看姊姊我……程家弟弟,女人成熟了,才快乐啊。姊姊不介意你把姊姊当她哦。”   程勿登时讶然无比地抬头,他模糊的视线努力对焦,看向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这个女人……不认识女瑶么?她不是知道他叫“程勿”么?经过名器大会后,经过雁北程少主的宣传,还有人不知道程勿就跟在女瑶身边?那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程勿蹙着眉,开始思索名器大会排除掉的门派。这女子作风绝不是正道,必是魔门。魔门中不认识他是女瑶身边的,屈指可数……莫非此女,就是金使说过的那个叛了斩教的青莲教的人?   蛊娘子自是不知程勿几番思量,已经猜出了她的跟脚。她口上还在诱惑程勿,却忽然耳一动,听到了一阵窸窣声音。蛊娘子道一声“不好”,手掌一翻,十来个小虫就从她袖中钻出,爬出门与窗,爬向外头。   蛊娘子再没时间逗程勿,贴身而来一把把这个因她靠近而面孔更红的少侠提起来,啧啧两声:“没想到你这么值钱。追你的人来了,咱们快些走!”   蛊娘子带着程勿,就从后窗跳了出去。她的蛊虫放出去阻挡追来的人,后面来人武功不弱,她心里警惕,全身心都放在那里。由是蛊娘子没发觉,匆匆间,她带着程勿离开之时,程勿靠着的床板底下地面上,他用指甲画了一朵莲花。   程少侠气海被封,小小一朵花就让他指甲里渗了血。他竟是也不开口,手指藏在袖中,待离开时,他手指轻轻一弹,指甲间的血珠弹出,落在了窗木上。   这血珠,断断续续的,延续了一条路才消失。   程勿被蛊娘子抓着,脸色苍白无血色,头晕眼花,心中微憾。怪他习武时日太短,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若他像程淮那样从小习武,他就不会……   ……   难得被程勿想起一次的雁北程少主程淮,此时正满腔怒火。   时值九月,大鹰高飞,满山艳艳枫红。   云顶山上掌门所住的院落,后院值了许多枫树。谢夫人偶从树下路过,看到少年立在树下,一拳拳捶树。可怜的古树,哪里承得住程淮的力道。簌簌枫叶狂飞,铺了一地,整棵树都在震动,根脉被一点点摧毁,即将砰然倒地。   谢夫人一骇,当即捂胸:“使不得使不得!我患有心疾,程少主莫这般砸我家的树折磨我。”   程淮肩一颤,回头,看到是面容温婉含情的谢夫人。少年看谢夫人拧眉捂着心脸色发白,眸中赤红,不禁更怒了。他手指谢夫人骂道:“你胡说八道!我问过真阳派的弟子了,你根本就没有心疾!你是骗我的。”   谢夫人微微一笑,放下了捂着心口的手:“哎呀,被你发现了。弟子们怎么就那般傻,不知道替我隐瞒一下?”   她再温柔地看着程淮,声音柔和:“那程少主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骗你呢?”   程淮一滞,望天:她是不想他弄坏她家里的东西,例如茶盏啊,木几啊,枫树啊……程淮一转念,却又怒道:“但是你……”   谢夫人揉了下耳朵,轻声颤颤:“程少主不要这么大声,我患有耳疾,时常耳鸣。我不曾习武,你这样会伤了我。”   程淮呆住了:“你你你……”怎么这么多借口?你是真的有病,还是骗我的?   程淮觉得谢夫人是骗他的,但是谢夫人目中温软、柔柔看他,她确实是那么清瘦那么漂亮。面对温情似玉的谢夫人,程淮的一股子火堵在喉咙眼,发不下去了。他沉着脸,闭上嘴,郁闷无比。   谢夫人弯了下眉,不逗这个小孩子玩了。她亲切地将程淮从她的枫树林中拉出来,在后院让程淮坐下,帮他拂去他发上、肩上沾着的树叶碎屑。她询问过他意见后,还打散了他的长发,帮他重新梳了发。谢夫人温柔而轻声细语,身上暖香让人沉醉,程淮怔怔然,到最后,目中的戾气彻底消失了。   他安静地坐着,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睫毛轻轻颤抖。不发脾气的程淮眉目清润,气质如幽静远山,当是难得的美少年。谢夫人满意地收拾了程淮,才问:“少主怎么这么生气?谁敢惹少主?我让咱们掌门替少主出气去。”   程淮道:“是谢微!”   谢夫人扬眉。   程淮气鼓鼓道:“我刚刚得知,谢微下了山,没跟我说。他一个人走了,把我丢你们这里自生自灭。我去找他时,你们弟子说他早走了。他就给我留了一封信!”   程淮微微脸红。说起这个,他也有点心虚。因为他到真阳派后的大爷作风,谢掌门安排了弟子陪程淮去玩。在真阳派的管辖范围内,程淮开心地玩了个遍,彻底把谢微忘了。等他想起来找谢微时,发现谢微已经离了山。而且离了一段时间,追是不可能追上的了。   谢夫人慢慢点头:“哦,阿微竟然没有把混世魔王带走为祸人间,居然放我山上烧山放火损我财物,该打。”   程淮愣了一下才听出“混世魔王”说的是他:“……你你你!”   谢夫人这张嘴,怎么这么厉害?讨厌!   谢夫人抱歉道:“是我真阳派待客不周?为何程少主要追着阿微下山去?”   程淮迟疑一下,谢夫人看着他的眉眼婉婉,让他生起依赖感,他不觉说道:“……因为我想找程勿,杀了他。谢微答应帮我找程勿的。”   此事谢夫人听谢微说过,她点了点头。谢夫人手搭在这个少年肩上,说了跟谢微相似的话:“因为程勿出身不好,所以你要杀他么?必须杀么?你手持利刃,强大无比,非要对一个不如你的少侠下手?”   程淮皱眉,脱口而出:“我当然要杀他!”   “他的出生让我娘伤心,我娘早早死了,我都没见过我娘几面!他害死了我娘,我不该杀他么?”   谢夫人愕然:“……”   她轻声:“可怜的孩子。”   程淮眼圈泛红,瞪着她。他喘着气,说了自己一直压抑的心底话。这还不够么?因为一个程勿,他没有了娘,他爹也身体垮了下去。他多恨程勿……谢夫人柔声说一句“可怜的孩子”,程淮当即控制不住感情,哽咽连连。   他扑入谢夫人怀中,抱住她发抖:“我恨他我恨他!我就是要杀他!”   恰此时,谢掌门谢望回了院落,看到程淮少年扑入他夫人怀里伤心不住。谢望目中闪动,扬一下眉,站在篱笆外,没再继续走了。他皱眉,跟谢夫人打个眼色:你这是干什么?   谢夫人确实不会武功,她确实没发现夫君谢望好整以暇地站住院外看她。她此时忙着安慰扑到她怀里的程淮,谢夫人也哭笑不得,心中同时升起怜意。她只是试探试探程淮,毕竟雁北程家的名头太大,她想帮夫君探探程家的底。没想到程少主这么单纯,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这个可怜的小孩子啊……哪怕脾气坏,可是……他母亲已经不在了呀……   谢夫人柔声:“好了好了,别哭。我不说你了。杀不杀程勿的事你自己考虑,没人会逼你,会替你做决定。也许程勿也不想出生……你自己考虑吧。”   程淮在她怀里仰头,睫毛上沾着水。他红着脸轻声:“谢夫人,你真像我娘。我没见过我娘,可是我觉得你和她好像……如果我有娘,她也一定会像你这样对我好的……”   谢夫人一愣。   站在篱笆外的谢望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招来谢夫人的凝望。谢望用眼神表示不满:怎么回事?一顿饭的功夫,你不给我惹桃花债,就要给我招来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程少主这样的儿子……我可消受不起。   看到谢望出现,程淮当即懊恼,从谢夫人怀里脱了出来。他哼了一声,别过脸:阴阳怪气的谢望!谁愿意给你当儿子!我只是喜欢你夫人而已!就你这动不动要笑不笑喜欢算计的样子,你根本配不上明丽婉约的夫人。   程少主殷切的目光只盯着谢夫人。谢夫人只好笑道:“程少主,我和谢掌门膝下有一对儿女,比你小那么几岁。你之所以没见到,是我们谢掌门心狠手辣,早早把自家孩子送到外门习武读书去了……”   程淮脱口而出:“啊?你有孩子啊?”   谢望掌门被气得笑了:“我和夫人这个年龄,有孩子很意外么?莫非程少主觉得我应该膝下无子无女,孤老一生?”   程淮哼一声,心想:我就是那个意思!   谢夫人打断两人的敌视,继续笑:“有时间我可领程少主去见见我那对孩儿……另外,听说程少主和我夫君是同辈,若是我收了你当儿子,你岂不是平白矮我夫君一头?这可使得?”   谢望负手而立,鸿影若飞,他之儒雅淡然,让程淮大惊失色,连忙摇头。矮谢望一头?以后见到谢微得叫“叔叔”?!不不不,算了算了,他不要乱认亲了……到这时,被谢夫人左绕右扯,程淮已经彻底忘了生谢微的气,忘了要问谢微下山到底去忙什么了。   ……   比蛊娘子离开晚两个时辰,女瑶才出现在了蛊娘子领着程勿住过的客栈。她不走寻常路,推开支窗的木杆,从窗口跳进了屋中。将屋中环视一二,女瑶蹲到床头,手掌朝下按在地砖上,摸到了少年用指甲刻下的一个图形。   她手顿了顿。   身后,跟女瑶一同跳进来的秦霜河翻找之下,在后窗上发现了痕迹:“教主,有血!”   再往后,小玉楼的二徒弟喻辰、三徒弟张宝从门口进来了,非常不安地跟女瑶汇报:“我们追来的时候,发现蛊虫,我们不擅此术,与那蛊虫斗了半天。让那女人带小勿走了。”   再两个小喽啰,任毅和陆嘉从门外哆哆嗦嗦进来,发着抖:“对、对、对!就是蛊娘子!是蛊娘子带走的程少侠。女瑶教主,我们没骗你吧?”   女瑶低着眼睛不说话。几人都心有余悸地看女瑶目光如电一寸寸扫过屋中摆设,他们等着女瑶的话。而秦霜河目光躲闪,时不时悄悄看着女瑶一身黑衣,轻微发呆。   因为秦霜河知道,一身黑袍下,女瑶受了伤,身上有不少青色痕迹和血斑。   并非是跟人打斗,而是他们昨夜在船上发现有人劫走了程勿后,喻辰和张宝先追了出去,秦霜河和金使迟一步。秦霜河和金使这两个都想抱教主大腿的人,第一时间想的是跟教主汇报程勿被抓的事。为行动方便,秦霜河先走一步,把怀里婴儿往金使那里一丢,一脚踹开了女瑶的房门——   他们看到女瑶一身血地倒在地上,浑身痉挛抽.搐,以头撞地。她疼得周身冷汗淋淋,潮湿虚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她的手指扣着地,一道道血痕,硬生生被她划出。   倒在地上发抖的姑娘体内气息暴走,真气混乱,屋中如过龙卷风般,家具器物都换了位置,摔在地上。当秦霜河脚踏入房门的第一步,就被劲风扫了出去。而女瑶阴测测抬目,湿发贴着脸,她眼中那陌生的嗜血神色,似走火入魔一般疯狂……   秦霜河浑身冷汗,大脑空白:她撞见了教主不想被人知道的一幕……女瑶一掌拍出,即将杀死秦霜河时,身后金使从侧跃出,带着秦霜河后翻了数丈,惨叫一声:“教主!”   地位高如金使,对女瑶的身体状况一知半解。见教主发狂,哪怕再烦秦霜河这个女人,金使仍出手相救。他退得快,肩膀还是被扫了一下,顿时阵痛,咔擦一声,手臂直接被折了。   金使咬牙推开秦霜河:“你还愣着干什么?”   秦霜河不敢多问,白着脸,转头就跳下水走了。这时候她该去寻小勿……教主女瑶身体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不该是她这等地位知道的……秦霜河后来与小玉楼的两个徒弟汇合,再过片刻,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女瑶,还有女瑶手里一左一右提着的两个魔门叛徒,任毅和陆嘉。   任毅和陆嘉大着胆子说,他们是来告密的。   冷静下来,女瑶对昨晚自己的异常只字不提,让秦霜河一颗心上上下下。女瑶只简单说其他人先回小玉楼了,她过来找到程勿再一起回去好了。   女瑶站起来,蓦地出手拍向上方横梁。灰尘扬撒,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女瑶伸手,众人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只小虫子。女瑶面无表情,将虫子扔了。她眸中幽冷:“青莲教,呵。”   她长身立在窗下,一动不动:“青莲教换山门了吧?现在位置在哪里?”   任毅和陆嘉连忙答:“是是是!自从我们教主……啊呸!是那个叛徒叛了教主您,青莲教怕被教主秋后算账,就赶紧换了山门位置。我们两个知道!我们可以替教主带路!”   众人想:女瑶教主,要对付青莲教了么?为了程勿?   程勿啊!   女瑶轻声:“好,带路。青莲教近千人……我要让它一夜灭满门。”   众人一滞,无人敢开口。   女瑶发令:“秦霜河,号令十二影现身,跟我一同前往青莲教!”   秦霜河:“是,教主!”   两个小喽啰大着胆子:“可、可是女瑶教主,青莲教擅用蛊,一般人很难攻下……”   女瑶无表情:“用蛊又如何?我斩教也有擅用蛊之人。我本人就会。秦霜河,继续发出山令,号上落雁山,让二老出山,跟我攻杀青莲教!”   斩教“二老五使十二影”,二老的排名,尚在五使之上。秦霜河大惊:“可是教主,二老无大事不出山……”   女瑶手拍扶栏,一掌之下,整个客房都在她手下一寸寸裂开,摇摇欲晃。女子长衫随风扬,乌发雪容,眸子深邃。看她面容掩在阴影下,听她怒意震天:“我男人被抢了,难道不是一等一的大事?!”   “出山!”   “给我灭青莲教满门!”   “追杀?我不追杀!我要蛊娘子来求着被我杀!” ☆、第67章 1   自从决定背叛斩教, 青莲教就寻好了退路, 四大门派攻打落雁山时, 青莲教趁机换了山门。他们搬去了深山老林住,正好深山老林, 也适合养蛊。青莲教的教主夏桐日日忧心,唯恐女瑶前来算账。后来派人出去查看,得知女瑶先去跟四大门派算账了, 没顾得上自己,夏桐心里稍微放松——他日日祈祷四大门派能胜,让女瑶一直没工夫找自己算账。   魔门十三派, 尽听从于斩教。百余年来, 这般传统, 也该换换了。试问同为魔门,谁不想当领头?只是至今只有青莲教敢这么做,其他魔门门派尚不敢和斩教对着干。   这日清风朗朗,弟子们皆在山上习武的习武、研究蛊术的研究, 青莲教教主立在一块开辟好的演武堂前,扶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持着枪, 在演武堂中耍得赫赫生风。   此少年浓眉大眼, 身量雄壮, 名唤夏杰, 是夏桐的幺子。青莲教的人向来擅长用蛊, 武功不行, 由此在魔门中排位不高;然夏杰不同,此少年从小骨架清奇,习武天赋好,同时学蛊也学得不错。夏桐惊喜连连,自觉门派兴盛,许在夏杰身上。于是夏桐自来用心栽培夏杰,夏杰也甚是争气,小小年纪,已能在夏桐手下过招了。   夏桐殚精竭虑,为自家这个小儿子铺路——斩教不除,日后夏杰长成,还是要听女瑶的号令,这有何益?   “好,杰儿,耍得不错,以你现在武功,出去行走江湖,一般高手你都能应对得了了。”   “杰儿,要好好习武。蛊术终究是末术,在真正高手面前不值一提,然你也要勤加练习,好出其不意……”   夏桐谆谆教诲儿子时,手下来报:“教主,蛊娘子回来了!”   夏桐眼神一闪,停了说教。蛊娘子此去中原,身兼要职,乃是和四大门派谈清楚接下来的合作事宜。夏桐当日迫不及待想立刻见到蛊娘子,听四大门派那边怎么说。同时,演武堂中耍枪耍得汗流浃背的夏杰也停了下来,眼睛发亮,跑到他爹身边,露出笑容,看远方从绿海林中娉袅婀娜步出的黑衣女子。   夏杰高兴道:“姊姊你回来了?!”   蛊娘子看到夏杰,目中妖娆之色一收,变得几分温暖。她抬手摸了摸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转向教主时,轻微点了下头,示意任务已经完成。夏桐满意点头,当着夏杰的面不想跟蛊娘子谈那些。夏桐打算召蛊娘子去议事堂谈正事,却忽然目中一凝,看到了慢吞吞、以龟速从林子里磨出来的少年郎。   这一看之下,饶是看惯青年才俊的夏桐都心里一惊:   好一个气度绝佳的秀雅美少年啊。   没被用绳子捆着,当是蛊娘子用蛊控住了他,让他不得不跟着来。他满面抗拒之色,拧着眉,眉青眼明,鼻梁挺直,唇僵硬地抿着。然就算如此不配合,少年郎君也是生得秀美俊俏,清澈明朗似青山绿水般,非池中物。   夏杰“啊”了一声:“姊姊,这个哥哥是谁?”   蛊娘子笑嘻嘻地回头看一眼少侠,冲对方抛个媚眼,可惜那少年低着头一直在反抗,根本没看见她的眼神。越是看他,蛊娘子越是兴奋。她舔了舔唇,声音沙哑:“他叫程勿,是我从中原给自己带回来的小礼物。教主放心,他不是四大门派的人,不会影响双方的合作。”   她这么一说,夏杰便知这位小哥哥是蛊娘子用来做药引的了。他同情地看一眼这位小哥哥,没再说话了。   却是夏桐皱着眉看程勿,心中微微迟疑:明明此前绝不曾谋面,为何他觉得这个少年这般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高手极为相信自己心中的不确认感,很多时候,正是这种直觉,帮他们躲过无数危机。夏桐当即对蛊娘子说:“寻常人家养不出他这样的相貌,他长成这样,身世一定不差。哪怕不是四大门派,也绝非等闲之辈。你莫要稀里糊涂得罪了什么人。”   听教主这么说,蛊娘子微微失望。她回头看了一眼程勿,点了头:“好吧……那我玩过他一遭后,就送他离开,只取他一点精元,不伤他性命就是。想来这样,也不至于结什么仇。”   男人嘛,哪里好意思承认自己被采。况且,就算采了,男人享受此事,也不损失什么。   蛊娘子先让人领程勿回她的地方梳洗等候,她自去跟教主汇报此行的收获。期间不经意地提及任毅和陆嘉那两个小喽啰,教主夏桐也不在意,觉那两人任务完成得那个样子,下次碰见杀了就是。等蛊娘子回去自己住所,推开门,见程勿跪坐在地上,闭着眼。   她一进来,他面上便潮红顿现。   蛊娘子一步步走近,他脸上的红色晕染,呼吸慢慢开始乱了。   蛊娘子随心控制着他体内的蛊虫,走到他近前,弯下腰,挑起他的下巴,迫他看自己。程勿眼睫颤抖,眸中血红,胸脯轻轻起伏,呼吸已凌乱无比。他目中无神地看着上方,目光停留处不在蛊娘子脸上。   蛊娘子嬉笑:“程家弟弟,做什么这么抗拒?你也听我们教主说了,我只是要破你的身,又不是要榨干你。你就是不喜欢姊姊,闭上眼当姊姊是你的小情儿不就好了。你回去后,从姊姊这里学到了手段,不照样能让你的小情儿快活了?”   她的呼吸喷在他耳上。程勿肤色冷白,耳根白玉一般,染上一点朱红色。他袖中手握紧,让自己冷静、冷静,此时绝不是最佳时期,这个女魔头还在试探自己。他明明气得浑身怒火燃烧,身体却不由自己控制,在蛊娘子的挑.拨下,起了反应。   蛊娘子兴奋地叫一声,伸手就向少年胯/下摸去。程勿脑中轰一下,忍无可忍,一掌拍出,将缠着自己的女人甩飞出去。程勿声音喑哑,怒吼:“别碰我!”   他一击之后,身体就失了力,无力地趴在地上喘气,长发散下贴面,屈起的手指痉挛。乌黑长发挡住视线,喘着气,程勿目中泛红,湿润之色如潮般涌荡。   一十二天了。   他心中想:为什么小腰还不来找他?她是不在乎他了么?是忘记他了么?她是不是觉得找别人推演武功也行,程勿不是非他不可?   少年眼睫上沾着水雾,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恐慌。他握紧拳,喘得更厉害——都怪这个女人!非要检验小腰对他的感情!   如果小腰就此放弃他,他绝不饶过这个恶女!   程勿慢慢抬眼,目中阴冷,定定看着前方。蛊娘子被他这幽冷的眼神吓一跳,但很快,她就发现程勿的目光仍不聚焦,他还是看不见。少年眼中赤如血,血中水渍盈盈,欲落不落……这是被她欺负得要哭了?她也没做什么吧?   程少侠这么敏感,让蛊娘子全身毛孔都张开,血液流动加快。她不怪他将她推倒,蛊娘子爬起来呼吸急促:“好弟弟,等不及了是不是?等姊姊我洗漱一下,回来就让你快活。”   “你呀,现在是什么也不懂,等你懂了,还要你缠着姊姊不许姊姊走呢?”   蛊娘子一阵旋风似的冲去隔壁洗漱,她一走,双目模糊的程勿就动了。他如在蛊娘子进来之前那般,努力摸着周围的器具所摆位置,周围环境。他眼睛被蛊迷得看不清,只能用此方式在脑中形成一个大体印象。同时,若是能找到些趁手之利器对付蛊娘子就好了……   程勿冷静地、安静地做着这些,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没惊动隔壁的蛊娘子。他心里小人却在哽咽连连,嚎啕大闹:混蛋小腰,坏蛋小腰!他不在她身边,她是不是都没发现?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她一点都不喜欢他么?   死小腰!   他恨她!   这里这么可怕,他好害怕啊。为什么他这么倒霉,总要遇到这种事……   ……   打发走蛊娘子,再吩咐夏杰去休息一会儿,青莲教教主夏桐心里仍然觉得不甚自在。夏桐背着手,一个人在山里寨子中转悠。他眉头蹙如山,用力地在记忆里翻找,程勿到底是谁,怎么会看着这样面熟……   蓦地一下,灵感击中大脑,夏桐呆住:   程勿!   他想到了一幅画像。画像中少侠立在水墨勾勒的画卷中,象牙白的面容,黑墨泅泅的眉眼,他那般模样,柔弱而自怜,与今日所见的少年一模一样!   这是当日女瑶号召魔门十三派,捉拿程勿时给出的画卷。诏令是斩教五使中排名第一的金使所写,虽然女瑶给出的命令是“把程勿给我抽筋断骨”,但金使尽量用委婉的手法提醒魔门,“程勿是教主女瑶的爱宠”,“千万莫伤了程勿一根汗毛”。   青莲教虽然叛出了魔门,但那时知道的人不多,青莲教还是想办法弄到了女瑶离开落雁山后的第一道命令!   程勿,程勿!竟是女瑶的爱宠!   夏桐顿时汗毛倒竖,发觉他们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女瑶,女瑶!女瑶懒得跟他们清算,这次他们是主动撞到女瑶手里了么?主动给理由让女瑶跟青莲教算账?!   夏桐立刻叫人发命令:“蛊娘子呢?快快快!快把蛊娘子叫过来!程勿不能动……让她趁女瑶发现之前,赶紧把程勿给……”   下属不解:“程勿是谁?女瑶?和女瑶什么关系?”   下属正听着教主夏桐的命令,却发现夏桐忽然闭了嘴,眼睛直了。下属迷茫地跟着教主的目光看去,看到东山头,火焰冲天,如龙般腾飞在野。同时间,四面八方的蛊虫开始躁动不安,从泥土里、药罐里、火炉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游向一个方向。再紧接着,他们才听到了马蹄声如雷如铁,贯在耳边,轰轰闷响。   下属骇然:“教主,怎么……”   夏桐一瞬间嘴角泛苦:“来不及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开,一只金色的小虫躺在匣中。下属瞠目,认出这是教主从不让人碰、他亲自喂养的“万蛊母”。夏桐低声念念叨叨,只听得蛊母一声刺耳尖叫,那些流窜向外的蛊虫们纷纷停了下来,往回游动。   夏桐脸色刚缓一下,就重新紧绷,他见那些小虫僵硬下来,不安地左右摇摆,像是两股力量在撕扯一样。夏桐手中捧着的“万蛊母”再次尖叫,蛊虫们更加不确定地摇晃着首尾。   夏桐喃声:“怎么可能……”   下属眼睛骇然地看着这些变动,见教主骤热抬目,喘息急促地抓住他手:“快,别管这些了。有敌来犯,让弟子们都出来作战……”   “是!”不必教主夏桐再说,眼下情况,众人都知道情况危急,自然全都出来。夏杰也跟着跑出来,大声指挥弟子们出去查看是何人来犯。夏桐没有拒绝,他心里也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来人不是女瑶。   听闻女瑶在名器大会上何等威风……女瑶带给他们根深蒂固的恐惧感,许多正道弟子只要一听是女瑶,气势立刻会打回一半。而今他们青莲教弟子,和那些往日被女瑶吊打的正道弟子心态差不多……   “教主,我们东山被烧,有敌十七人!策马一路打来!”   寨中严阵以待的弟子们微微松口气:“十七人?十七人够干什么?搞笑么?”   夏桐还是绷着脸不说话。   然后,“砰”,寨外插着的高耸旗帜轰然倒地,骇然如雷之声,让青莲教弟子们呆住。紧接着,屁滚尿流,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惨白着脸报告:“不不不好了!斩教十二影全来了!”   “还有两个没见过的老头子!”   “一个年轻男子,还有一个胖子。”   最后他很不确定:“最前面,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斩教十二影!   众人齐齐抽气。斩教十二影轻易不会集合,向来是各自为战。然十二影合战之力,才是最厉害的。就连落雁山被攻时,他们听说十二影都早早下了山,根本没留在落雁山上和四大门派对敌。想天下人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十二影的合战……就是因为落雁山一战中,十二影没出现,青莲教教主才一直觉得女瑶有诈,女瑶不会轻易死。而今、而今……青莲教教主夏桐脸皮抽.搐:他们何德何能,竟然让斩教的十二影齐出动。   再加上两个老头子,一个年轻男子,一个胖子,一个小姑娘……这该不会是斩教的五使也出动了吧?   夏桐吓得差点晕过去,然后理智逼他镇定:不不不会!五使的话弟子们都认得,五使都是男子,也没听过有啥老头子,胖子,小姑娘之类的……那不是五使,又会是谁?   比五使……更可怕么?   青莲教弟子们哪里知道短短几息时间,他们的教主忧心忡忡,猜来猜去,已经想到了那么多。青莲教被斩教攻,是青莲教自叛后就有的自觉。此时终于到来,弟子们个个奋勇,在夏杰的领头下向外冲去。他们各施本事,蛊虫全出,保留手段尽展。   他们千余人,难道还怕区区十七人么?十二影?哼,反正只听过大名,没见过他们出手,无知者无畏。   只有夏桐犹犹豫豫,看到自己最看重的小儿子冲在最前,他口微张,想把夏杰喊回来。但转眼间,夏杰就没了影子。夏桐头皮发麻,只好接受这般结果。他连忙把教中高层叫来,讨论应敌之策。   十七人!十七人!   众人自我安慰:不过十七人而已。   不过十七人而已,在任毅和陆嘉指了路后,这十七人就一路策马上山,神佛皆不可挡。女瑶不疑两个小喽啰骗她,因除了这两人指路,女瑶眼观八方,也见得一路上程勿手指尖弹出的血珠子。   血珠子挂在不显眼的灌木丛中、树枝上、蛛网上、衣服扯出的一根丝线上。这些血珠子断断续续地指着路,与两个小喽啰说法不谋而合。女瑶沉着脸无话,然熟悉她的人,看教主如此沉默,都心中惊骇:   女瑶越是不开口,越是心中发怒。   她如何不怒?青莲教,竟让她的小勿留了这么一路血!她尚没忍心这么对过程勿,那个蛊娘子,好大的胆子。拔毛拔到老虎头上,老虎就让她知道何谓发威。   女瑶、二老、十二影、小玉楼的喻辰和张宝,皆是世间难得高手。这么十七个人攻上青莲教,青莲教如何躲过祸事?登山之时已到黄昏,任毅与陆嘉指了路后就在山脚找了地方躲起来。十七人从东山上,对付蛊虫只好的方式便是大伙。   一路前行,一路烧山。   火光照耀半天天幕,染成一片火海。   浓浓烟雾飘上天际,离寨子越近,蛊虫越多。二老当是世间用蛊高手,不用教主提醒,他们便开始切断蛊虫与此间主人的联系。双方就蛊虫所属争夺,小小的虫子左右为难,忽然噗一下血液高溅,它们爆体而亡!   向前!   山中灌木树林中传来许多惊呼声,二老嗤一声,蛛丝一般的丝线从手中飞出,射向四方黑魆魆的林中,当即,四方血爆,惨绝不觉——   再向前!   一道丝线一样的线拉在地上,纵马快走,马奔到线前,线丝绷紧,拉拽如马腿骨节处。众马哀鸣后纷纷前倾,前腿跪下倒地,马上诸人向下跃出。在地上一滚后,掌力、刀光、剑影纷起。尘土溅扬,林中冲出的青莲教弟子们迎向这十七人,却见他们个个身形矫健,翻滚一圈后跳起,再战!   再向前!   夏杰等高手拦在寨外,给这十七个高手造成一些压力,让他们前冲的脚步缓了些。周围空气中嗡嗡嗡,带着腥味的烟气在空气中飘散,十七人立即闭气。二老当即再次操纵起这些蛊虫,夏杰等看中机会,向他们出手!十二影合战,喻辰和张宝背对背合作,二老跃上高空控蛊,只那年少少女独自一人!夏杰冲出去,那少女冷哼一声,手按在腰间。她纤细的腰身上,一条金银色的丝带在风中飘起……   夏杰暗道一声不好,立刻后撤,那少女随手一扬,金银色物在她手中飞起,却不是柔软丝带,而是可硬可软的一条鞭子。   金银色长鞭劈空,夏杰逃得快,肩膀还是被抽了一下。立时,痛楚深入骨髓,他一声惨叫后,觉得整个手臂都麻了,血流不止,大脑空白,他倒在了地上。   后方传来凄厉大叫:“杰儿!”   青莲教教主夏桐冲出了寨子,亲眼见到长鞭飞舞,在半空中若金色火线狂扬,劈出雷电之声。他惨声——“九转伏神鞭!”   “女瑶!”   他仇恨的、惊恐的、不可置信的眼睛,对上那妙龄少女。   着暗红色武袍、长发束扎、面孔娇嫩的小姑娘,手持“九转伏神鞭”,眸子半眯,眼中笑意幽深诡异……当是女瑶!   那、那两个老头子——“斩教二老!轻易不出山的二老!”   夏桐喃声:“不过叛了魔门……竟然出动这么多高手对付我……”我何德何能,竟劳动女瑶亲自出手?   女瑶言简意赅:“杀!”   再向前!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所向披靡,任何拦在前面的,都杀掉。不与你谈条件,不和你多说话,不要求你放人。女瑶淡着脸:反正人死光了,我自然能找到我要的;反正青莲教叛了我,以前是我觉得你们小庙门不值得我动手,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伏法。   让四大门派看着,看我女瑶是不是还是从前的女瑶!   让朝廷看着,我女瑶到底是不是值得合作的人!   再向前!   “女瑶!女瑶来了……快逃、快逃……”   蛊虫如疯,杀向敌人。二老控蛊,女瑶杀人。鞭下血成红河,尸体遍地。寨中烧起熊熊大火,火光中,蛊虫遍地难逃。小玉楼的喻辰和张宝脸色惨白,差点跪地:太狠了、太狠了……   一夜之间,杀这么多人!也不手软!   ……   同一时间,蛊娘子洗漱完毕,怀着愉悦心情去戏弄她弄来的美少年程勿。程勿被推在床上,衣衫半解,周身赤红。他闭着眼睫毛颤抖,耳朵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他面上冷汗淋淋,汗珠落到唇上。周身气越来越热,躁得他弓着身,手想向下碰……然后他紧握住拳:不、不能……   少年弓着身颤抖,已挺成那般样子,却不肯被她摸一下。从未见过这么固执的孩子,蛊娘子低声俯下:“好弟弟……”   倾而,程勿从她身下跃起,一手掐住她脖颈。蛊虫在他体内流窜,他抖一下,却硬是扯着她,将她从床上摔到了地上。落到地上,程勿额上汗再多,身体抽.搐,让他绯红的面孔扭曲了一下。蛊娘子一声惊叫,突听门外急促:“娘子,有敌……”   蛊娘子目中一凛,立刻跳起。程勿在后压着胸口,再次出手。他一言不发,从后擒向她,扣住她脖颈,将她再次按下。他双目无神,手指屈起,准确无比地掏向她的眼睛……   蛊娘子一掌对上,抓住他另一只手。再一手夹住他的指,她骇笑:“你干什么?杀了我,你还能有救么?劝弟弟你莫要意气用事!”   屋中气氛火热,二人一同倒在地上,却不是难解难分地痴缠,而是撕斗,杀戮!蛊娘子满是吃惊,这少年、这少年……喘气喘成这样,脸红成这样,身体敏感到被她一挨就发抖,竟然还要杀她?!   他不知道她死了,没人给他解蛊了么?   疯了么?! ☆、第68章 1   浓烟罩林, 山中滚滚狼烟如浆如注。倦鸟归巢, 禽/兽夜宿,却又被山中震动的打斗声吵醒。它们被火所惊,鸟类高飞逃亡, 兽类奔跑出山。它们竖长耳朵、惊恐地回头,见山林中那所人类所建的寨子,此时已被烟火所笼,成为了人间地狱。   夜色浓了,天边火烧云被深沉暗黑天幕所盖。无月之夜,星光横天, 星光下的人们已经杀红了眼。伴随着间歇的、惊恐的呼声——   “女瑶!是女瑶!”   “我的蛊虫怎么不听我召唤了……啊啊啊别杀我!”   “快逃,快逃!”   青莲教老教主夏桐的吼声在弟子们的怯生中显得苍老无力:“不要逃!不要跑!大家拿起武器跟他们战!他们只有十七人!他们只有十七人!”   然十七人所向披靡,武艺出众, 随手一掀,廉价的人命被他们抛掷开。他们如恶鬼, 如修罗,给青莲教这些平时只专心研究蛊术的弟子们带去恐惧。尤其是那个一开始被人最不看重、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女瑶的少女——   她手持长鞭, 九转伏神鞭的威力被她完全发挥。她哪怕面容娇俏可爱, 那可是恶鬼的头子啊。她一鞭挥下,至少十余人命丧在她手中!   女子长身如玉, 飞纵若羽。黑夜是她最好的掩藏, 风将血沾上她的面颊。她跳上高处, 动作迅疾有力, 又一气杀了几人。金银色的长鞭环在周身, 她冷冽无情的眼睛垂下,与下方浑身发抖的青莲教教主夏桐对上——   夏桐怒吼:“女瑶!你杀我寨中弟子这么多!我跟你拼了!”   女瑶哂笑,飞身跃下,向夏桐扑去。她心中淡淡想——你叛我斩教时就该想到今日。你抢我小勿时就该有此自觉。   我不是不敢跟你算账,我是不值跟你算账。你没有此等自觉,今日我就让你成为见证——   ……   “嘭——!”屋外声音轰起,如火/药爆炸声。前来关照此间的人已渐少,外头嘈杂声越发杂乱,皆是冲着更远的地方。   屋中与程勿纠缠的蛊娘子更加不安了。外头声音不对,这情形不对。方才还有人喊她出去,这会儿已经没有声音了。蛊娘子心中焦急,想抽身离去,去外头查看情况。   但将她压制住的程勿不许。   二人倒在地上,一个武功低弱只会用蛊、另一个真气刚恢复却苦于被“多情蛊”所困。二人的缠斗难分上下,蛊娘子用蛊来控制程勿,只见身上压着的少侠面颊红得似要烧起。   他额上的、鼻上的汗滴下,一滴滴,滚烫似火浆,落在蛊娘子的后颈上。蛊娘子被烫得一震,她怒道:“滚开!”   一手折去,同时蛊虫再次催动!   程勿眸中昏昏,依然看不清。耳听风声,他手腕翻转制住她的手,抓着她的手腕向下折去。他面孔尽是不正常的红色,蛊娘子催蛊催得他精神难以集中,血液之往下走。   此下三/滥之术,乃程勿最恶!   程少侠衣衫贴身,全被汗水打湿。他声音哑得说了几个字,蛊娘子根本没听清;好久才听程勿加大声音,发着抖:“给我解蛊!”   “好好好,弟弟你这么强硬,那玩着就没意思来。程家弟弟你先放开姊姊,姊姊这就帮你解蛊……”身下的蛊娘子眼珠一转,如是娇滴滴说道。   程勿松了手,蛊娘子爬起来,惊异不定地喘气瞪着全身难受得轻微痉挛的少侠。她目光往他下三路走,见他弓着身跪在地上,冷目沉沉看她,那处却已经挺成了一个帐篷。程勿的唇被咬得血红,他扣着他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动作。他竟是连目光都没往下走!   蛊娘子骇然,她发现这少年意志之强,乃她生平罕见;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保持着理智……蛊娘子笑嘻嘻:“乖弟弟,这就给你解蛊!”   说话间,她手伸到怀中,往外掷出一个金色的物件。那金色之物煽动着翅膀以迅雷之势扑向程勿,咬向少年汗淋淋的脖颈。然程勿视线虽然模糊看不清,他却再没有晕船的困扰,他听力极佳。嗡鸣声才靠近,程勿倏地翻身,在地上往侧方向一滚。他的手向外一勾,袍袖扬起。   怕这物有什么不干净,程勿都没有用手去碰,而是直接运气,内功行于袖间,用衣袖将那飞冲而来的金色小虫杀死。   屋中气氛一时凝重。   一击不中,蛊娘子跌跌撞撞爬起来,向门口方向跑去。身后劲风扫来,少侠将蛊娘子再次扑下。蛊娘子一声惨叫,一只手臂便被人卸了。程勿声音很淡:“你骗我。”   江湖人说话都不算数,都喜欢骗人。   程勿点头:我学到了。   程勿轻声:“那我再不相信你了。”   登时程勿不再报希望,而是直接出杀招。蛊娘子跃起逃跑,他掌风随后即至。一掌之力未弱,另一掌已经到来。两掌之力叠加,排山倒海,气势破云,扫荡开,重重拍向蛊娘子。蛊娘子后背被拍中,她噗地吐出口血,摔在地上。   程勿从后杀来!   眼见再一掌要拍中时,程勿面孔忽然扭曲一下,他喘息粗重,跌到了地上,与忽然反身迎上来的蛊娘子撞到一起。   蛊娘子媚眼如丝,狠下心后,她玉藕手臂搂住这位少侠的脖颈,吐气如兰,喷在程勿迅速变得潮湿的眼睫上:“哎呀小弟弟,这么急着扑倒姊姊呢?良夜苦短,莫急莫急。”   蛊娘子心中想这少年如此难缠,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情况,她不杀了这少侠,根本抽不开身。当是时,蛊娘子开始凝神屏气,全力催起程勿体内的蛊虫。   子蛊和母蛊呼应,程勿的每一声喘息,都如丝线般,蛊娘子就是那个抓着丝线的人。   蛊娘子凑上来,在程勿脸上拂了一下。少年郎气息如此纯正阳刚,未经女性阴气浸染。只一挨,蛊娘子体内的母蛊就开始躁动,让她变得饥渴,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要把这少侠吞入腹中。   蛊娘子忘了外头的危机,一心只看着这少年……   她离他这么近,程勿却没有如以前那般,她一碰就推开他。程勿头一转,脸颊上的发丝撩过蛊娘子的面孔。他的眼睛漆黑似墨似玉,亮澈无比,还如被水洗过般染着一层水雾之气。他垂着眼睛看人,脸上神色很是疏离漠然。   蛊娘子一怔,被程勿美貌所慑。   程勿俯下身,气息与她耳畔纠缠。蛊娘子一阵飘飘然晕晕乎,突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她痛得发抖,痛得跳起,痛得要推开这个少侠:“程勿你敢!”   程勿竟是一口咬住了她耳朵。绝不是情人间那种挑/逗的亲昵,而是毫不留情面的咬下了半只耳朵!   他抬起脸来,唇角一片鲜红。   蛊娘子大怒又大痛,她忍着痛拼命催蛊,非要程勿吃苦头!   程勿神志短暂昏沉,被蛊娘子控着走。这个女人控制着他的身体,将他压下,让他沉浸在欲/海。衣衫凌乱,腰带已褪,发丝缠绕,纯阳之气被那女人勾着走……   忽而间,程勿脑中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姑娘俏灵灵,笑盈盈。长得美丽,却气势凌人。她在他脑海中不曾消失,她向他勾一勾手指头,他的魂魄就忍不住跟着飞。   他多么眷恋她!   而她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不能破身。谁敢诱你,我杀了她。”   程勿难受得厉害,难受得抽/搐。他满心难过,他战栗着眼眸发红:你在哪里?小腰妹妹我好怕,好怕我让你失望……可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扛不住……太痛苦了!   他再次一咬唇,失去的神志重新变得清明。身上的蛊娘子正拼尽全力勾着这少侠,猝不及防,身下程勿睁开了眼,忽而伸出一指,点向她颈肩处。蛊娘子耳上流着血,身子一僵,瞪眼:没想到程勿居然又醒来了!   这个执拗得让人害怕的少侠!   程勿跳起,一拳打来,将蛊娘子打到了身下。蛊娘子口鼻流血,气息已不匀称。她费劲地重新催蛊,这次效果却没有之前好,程勿虽然仍然不好受,这次神志却没有昏去。他将女人压在身下,杀招尽出!   一躲一杀!血气弥漫!   蛊娘子惨叫:“程勿!程勿!程家弟弟别杀我……我给你解蛊,我给你解蛊!真的给你解蛊!”   然程勿掐着她脖颈,力道加重。他杀她的念头越深,他体内的蛊虫越躁。然就这样,程勿的手腕仍在一点点收紧,将蛊娘子掐的面色失血,变得煞青。   蛊娘子:“你杀了我,谁给你解蛊?!你以为你中了‘多情蛊’,还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我这里?我告诉你,你必然要破身!必然要……啊!”   程勿再一拳打向她眼圈。   蛊娘子眼睛也渗血,她面孔现在不再美丽,而是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极为可怖。她的脖颈被掐出一道红色血痕,她的呼吸已困难无比,她却开始哈哈大笑:“你的纯阳精元总是要失的,你还不如便宜姊姊!姊姊死了,蛊还在你体内,姊姊我已经催了蛊,你以为只要我死了你就没事了么?!”   “程……程……放开我……我给你解蛊……给你……”   蛊娘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在程勿耳边渐渐飘远。程勿不论她如何巧舌如簧,他动了杀意,他誓要杀她。他不再考虑什么后果,他心中悲愤,不杀她难以消解痛意——   小腰一定会对他失望的。   他再不是她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了!   都怪这个女人!若是、若是……他没了用,小腰再不肯让他留在身边怎么办?!   蛊娘子在程勿手中泄了最后一口气,魂归九天。她死时瞪直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结局会是这般可笑。女人在手里失去了呼吸,程勿吃力地将人推开。   他却呼吸灼烫,仍瘫坐在地上,脉搏跳得格外快。   程勿惨笑。   蛊娘子的话多数不可信,她却有一句没有骗他。哪怕她死了,她已经催动了他体内的蛊,他还是受困其中……   程勿手撑着额头,手上青筋嶙峋,跳动厉害。他面色潮红,眼中红色和幽色变来变去。汗水一滴滴落,他像置身火坑般。少年只能闭着眼,强迫自己不看不想。然意识难以控制……   他满脑子都是女瑶。   在落雁山宫殿中亲他的女瑶……   在秦楼楚馆中他扑倒的女瑶……   还有和他在江上木板上随水漂浮将他压在木板上亲的女瑶……   再是他梦里的女瑶。   他梦了无数次她,羞耻的,兴奋的,害怕的。他在现实中一动不敢动,唯恐犯了她的忌讳,让她生气。可是在梦里,他已经推了她许多许多次。   那巫山**,那鱼水之乐……   他梦中的女瑶姑娘,坐在他面前,散着发,衣袍半失,胸如小孩儿般萌芽。她少女身量,又小又软,可他就是心动。他在梦里见她向他张开腿,于是他气血翻滚,不能自已……   外头打斗声好像很遥远,程勿已经完全没有了精力。他抽/搐着,脸色惨青,“哐”一下跌倒下去,沉重地摔在地上,心神恍惚无比。   他的汗水,渗透衣袍,很快将地面打湿。   ……   寨中的杀戮还在继续。   夏桐和女瑶一交手,便心中绝望,知自己之前托大。明明先前大家都说女瑶生了重病,武功没有以前强了,青莲教这才动了心思。然为何夏桐与女瑶一打斗,就觉得女瑶的实力仍是碾压级的?   夏桐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慌乱。   他眼睛看到寨中已乱,弟子们和女瑶带来的人完全不是一个水平。高手就在眼前,哪怕用蛊,一是对方有斩教二老这般实力的用蛊高手在,二是时间太短他们也来不及施展蛊术啊。   夏桐着急大喊:“不要乱!不要怕,我们……啊!”   他一声叫,因对面女瑶手中鞭飞出,鞭尾尚未碰到他手,破风声已至,长鞭引动的气流打在了他手臂上。可伤至人魂魄的九转伏神鞭……夏桐圆目怒瞪,看对面屈腿蹲在茅草屋顶上、手缠长鞭的姑娘似笑非笑:“跟我打还要走神?夏桐,小看我?”   夏桐:“女瑶,你到底要什么?我认输可成?哪怕杀了我解你恨,饶了我山寨弟子,青莲教还是听你的,也不成么?”   “不成,”女瑶慢悠悠,“我要的我自己取,不劳你费心。”   夏桐绝望无比:话已至此,女瑶铁了心要灭青莲教,他再是求饶,不过徒让人看笑话!   夏桐高声如震,用内功发声,声音响彻整个山寨:“兄弟们,跟他们拼了!非生即死,绝无二路!”   女瑶则弯了弯眉,重新踏风掠雾,向总是忙着躲避的夏桐再一次杀去。   同时间,小玉楼的喻辰和张宝没有斩教人这么杀性重。十二影、二老、女瑶都在忙着杀人,他们两个则按照一开始和女瑶说好的,在寨中眼观八分,绕开那些低层弟子,到处找程勿的身影。按照之前两个魔教叛徒小喽啰给出的信息、程勿给出的线索,程勿当已经被那个蛊娘子掳来了这里。喻辰和张宝被女瑶的杀气吓得腿软,只想赶紧找到程勿离开这里!   夏桐年纪大了,体力渐不支。许多武功高的弟子奔向女瑶,将女瑶围在中间。他们喊:“教主快逃!我等帮你拖延时间!”   女瑶却丝毫不惧,甚至笑了笑。从未听说过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靠人多来拖延时间的。不过是一鞭子和两鞭子的区别,对她来说也没什么。   女瑶飞起,追上一瘸一拐逃得慌张的夏桐!   身后那些忠心耿耿要保护青莲教教主的教徒们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再次追上去缠住女瑶。夏桐一边逃,一边紧张地回头看。骤然间,他眼睛一缩,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领着人冲向女瑶——   夏杰!   在寨外就被九转伏神鞭抽晕过去的夏杰醒来后,跑回了寨中。他眼看自己的父亲被女瑶这般追逐,少年目中赤红,大吼一声后和弟子们一同向女瑶冲去。   女瑶吃惊了一下,挑了下眉。但她手腕力道稳重,同情心甚微,夏杰这种程度,不足以让她手软。金银色的长鞭再次在空中飞起——   夏桐大吼:“杰儿——!”   他忽然不逃了,运足全力,以最快的轻功折返冲回,杀向那扬鞭的少女。他知道九转伏神鞭的厉害,被这鞭打中,如夏杰这样的少年郎哪里还能活?   夏桐回转跃起,一把将夏杰抱住。九转伏神鞭落下,他将吃惊的幺子压倒身下,身后背脊顿时刺痛!夏桐白着脸,哇地吐出大口血,吐在了夏杰的胸口。夏杰轻轻颤抖,奋力想爬起来,手却被父亲紧紧拽着。夏桐吃力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起来,不要再被女瑶发现了——   那个女魔头太厉害!孩子你不是她的对手,不要白白送死!   你是我们青莲教的希望,你不能出事!   他的眼睛殷切地、深深地凝视着夏杰,他张口不断地吐血,一句话都说不出。然后和身边倒下的所有弟子们一般,青莲教的教主夏桐肩膀一垮,永远地闭上了眼……   女瑶皱眉,微疑惑:爱子心切?我怎么记得夏桐不止这一个儿子?他其他儿子遇难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他这么拼命?   女瑶脚步微迈向前,裙裾轻拂。她待要细察,忽听到小玉楼的二弟子喻辰大声喊她:“教主,我们找到程勿了!”   女瑶当即脚步一斜,随风向喻辰所在的方位掠去。她身形鬼魅,一动便走。在她身后,被自己的父亲夏桐誓死护着的夏杰虎目含泪,他躺在父亲渐渐冰凉的尸体下,躲过了女瑶的那一劫。   十二影和二老还在寨中杀戮,女瑶已跟随上喻辰和张宝的脚步,七绕八绕,绕去了一个竹林后藏着的院子。张宝替女瑶推开木门,女瑶一眼看到屋中地上的一片血泊,和倒在血泊中痉挛抽动的少年郎。   只是一个清瘦的、虚弱的背影,女瑶就断定这是程勿!   然后她眼眸凝起,发寒——   血泊!程勿受伤了么?!   一瞬间,女瑶心中涌起暴虐感,想将动了程勿的人碎尸万段。她脑中杀意不绝,直接无视屋中地上血泊中还躺着的一个女人,眼睛只能看到程勿。她一步奔去,将地上的少年拥入怀中:“程勿,程勿……”   她拍他滚烫得好像要烧起来的面颊,摸他手腕,再碰他脖颈。她到处寻找,声音隐怒:“你哪里受伤了?谁伤的你,我杀了他!”   意识模糊中,程勿感觉到一具柔软的女性躯体贴向他。久旱逢甘霖,他一个人艰辛地扛了这么久,女子的芳香才到,他忍不住地靠近,下处同时也涨得更加严重。   要爆了一般。   程勿颤抖着,手心也满是汗。他咬牙关,唇再次被咬破,让他醒了过来。程勿睁开浑浊的眼,费劲地施力于手,将人推开:“……别、别碰我!”   他力道不留情面,全力催开。少侠内力庞大,女瑶不想伤他便不能跟他硬拼。女瑶只能松手,在地上滚了一圈卸力。她手摸到血泊中躺着的蛊娘子冰凉的尸体,她再抬头看程勿脸上汗水淋漓的样子,和他模糊的不对焦的乌黑眼睛。   刹那间,她有点意识到什么了。   女瑶心中骤痛:“程勿,是我。我是女瑶。”   程勿耳朵一动,喘着气,“望”向她。   女瑶站起,重新走向他,轻轻哄他:“别怕程勿,我不是坏人,我是女瑶。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蹲到了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这个浑身抗拒的少年搂入怀中。她柔声哄:“我虽然骗过你,但女瑶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对不对?”   她只是一挨他的肌肤,他再生冷汗。   程勿颤声:“小、小腰妹妹?”   他伸手摸她的脸,胡乱的、惶恐的、迅速的。小腰的眉,小腰的眼……他摸她的胸,她的腰,对对对,就是这般,小小的,纤细的,少女一样的……香气也是她身上的!   他的眼睛……女瑶心一沉,将自己的杀意藏住,不吓着程勿。   却一时不提防,女瑶正好好安慰着程勿,程勿忽地对着她的脸,不管不顾地亲过来。女瑶瞪大眼,下一刻,她的唇被程勿吻上,压住。他碾压着,磨弄着,唇齿缠绕,津液交换。他干燥的唇上起了白皮,他吻着她,呢喃哑声,自言自语:“就是小腰……”   就是她的味道,他亲过的。   程勿抓着姑娘肩膀的手力道向下压,一下子将毫无准备的女瑶按在了地上。他狼狈不堪,却迫不及待。他把姑娘推倒,直接伸手摸碰她的腰线,他快速地解她的腰带,半天解不开,他又着急地撕扯她的衣衫。   女瑶大惊:“你干什么,程小勿?!”   她伸手要切晕他,谁知他转头,舌尖舔上她手指。他湿润的眼睛看她,抓着她纤长的手含在口中亲吮。鸡皮疙瘩顺着女瑶手臂向上攀爬,她后脊也一阵发酥,绷紧。姑娘眸子睁大,失神看他。   刺拉一声。   女瑶的衣领被撕破,半个圆润的肩头露了出来,程勿立刻亲上去,湿漉漉,痒痒的发麻。他将她按在身下,毫无章法,目的却明确,他的手摸到她的腿,着急地向里挤……他喃声:“小腰,我要、我要……”   女瑶:“你要什么?!”   程勿委屈的,泪水似要滴落。他贴着她的唇不停重复:“我要、我要你……要你……我不知道……我好难受,唔,小腰……”   “这样舒服一点儿,你别走……”他的手扯开她衣袍领子,手往她脖下方突起处探去。   淋淋漓漓的汗水雨点一般,溅在她的冰肌玉骨上。   门口的喻辰和张宝:“……”   他们两个大男人面红耳赤,都看呆了。这这这小师弟直接这么扑倒女瑶教主,光天化日的这么饥渴……   女瑶一边被程勿亲,一边立刻伸手搂住他将他控制在怀里。她摸着程勿跳动剧烈的动脉,躺在地上仰脸,看到门口傻站着的喻辰和张宝。女瑶被亲的气浮,勉力压下那情愫,沉声:“小勿中蛊了,快去请二老过来,看如何解蛊。”   喻辰和张宝松口气:中蛊?   还好还好,小师弟没这么丧心病狂。   他们两个转头向外跑,去找二老救命! ☆、第69章 1   山中寨子已经被搅成修罗场一般, 战力低弱的青莲教教徒在斩教高手面前,可比蝼蚁之于大象。在教主夏桐被女瑶一鞭所杀后, 青莲教的高手们四顾茫然,他们怔怔看着寨中四处奔逃的弟子, 与斩教那十来个人势不可挡的强悍相……惨叫声,痛哭声, 求饶声!血流成河, 尸伏四野!   在这一刻, 青莲教教徒们仰望那十来个高手, 他们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青莲教完了。   实力不足, 却与虎为谋, 还妄图上谈判桌……便是这般结果。   “十二影”还在执行女瑶杀尽一切的命令, 喻辰和张宝脸色煞白地从一地尸体旁绕过,过来请斩教二老,去看程勿如何状态。斩教二老正从青莲教教主夏桐的身上找到一只“万蛊母”,他们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这只小虫,站在一地烟火中小声讨论。小玉楼的二人一来求救,二老目中精光浮起, 互相望一眼——程勿!   对,这个就是教主女瑶要他们出山的理由。   如他们二老这种地位,除非斩教明天就要灭了, 不然他们可以在落雁山待一辈子, 不用过问俗事。女瑶要他们出山解决青莲教的蛊毒问题, 哪怕女瑶是教主, 二老原也可持身份拒绝。但他们听说,女瑶要灭青莲教的原因,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子!   冲冠一怒为蓝颜!   以前可从未发现瑶丫头身上有这种“昏君”资质啊。   作为将女瑶从小看到大的两个老头子,他们对女瑶的感情问题也颇关注。毕竟未来斩教教主不是女瑶亲自选出的话,不是出自女瑶这一脉的话,斩教势必大乱。而斩教一乱,整个魔门无领袖,也会跟着乱。按照魔教教主一贯短命的寿数来说,女瑶早应该留个后代以防万一了。就如当年女瑶她师父,斩教前教主白凤所考虑的一般。   然女瑶武学天赋出众也罢,野心勃勃也罢,她什么都好,她就是对男色没兴趣。多少美男子送到她面前,也不曾见过女瑶为色所迷。这么多年,斩教教众焦虑地担心着教主的婚姻大事,山中二老偷偷地担心着女瑶的婚姻大事……冷不丁,程勿横空出世,从石头缝里蹦了出来!   二老当然急着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美人,才能把女瑶给迷住。   面对喻辰和张宝的焦急,二老淡定地把“万蛊母”收入自己怀中,挥一下长袖,腾身而飞。他们白须飘飘,双手负手,高手气质顿显:“带路。”   四个人到死去的蛊娘子屋舍时,站在门口,眼角就齐齐地轻微抽了一下——屋中实在不像样子。少年全身压在女瑶身上,扯她衣物,又亲又吮,还一路向下三路去。女瑶一手抓着他后背不让他从自己怀里逃走,一手还忙碌地把被他褪掉的衣裳往上拉。女瑶手忙脚乱,方寸大战时都气定神闲,这会儿却被闹得心浮气躁,面红耳赤。   程勿对她不满至极!   为何他扒了半天.衣.服,就没扒下去多少!   他呆了一下,似不解为何会这样。少侠眸中水色弥漫,然后抿起了唇。他用力按住她肩膀,重新埋下去。女瑶手再抬起时,他抬肘挡住不许她动。两人暗暗较着劲,女瑶脸僵了一下,咬紧牙。程勿武功却比以前好多了,再加上那蛊虫可能还带给他一些影响,让他比平时难缠得多。他眼眸赤红,锐利无比地盯着女瑶,低头就咬上她脖颈。   女瑶“啊”地叫了一声,伏在她颈肩的少侠更加兴奋。   女瑶:“起来!别闹!”   程勿凶狠地抬头瞪她,根本不理会她的拒绝。她反抗他,他便与她动招。竟是身子贴着身子,躺在地上又亲又打,又咬又舔。程勿不听女瑶说话,只一味焦灼地想得到。他不再如平时那般温驯,确定是她后,他身上自缚的枷锁好像忽然就解开了,他变成了一只横冲直撞的狼。伸着尖锐的爪,张开雪白的獠牙,冲她露出他凶悍的那一面来。   女瑶躺在地上喘气:“小勿,小勿……别这样!”   程勿:“不!”   女瑶撩起眼皮,看到门口发呆的二老,她怒骂:“他中了蛊,快想办法解开!看我狼狈很有意思么?”   喻辰和张宝不敢看女瑶现在衣衫不整的样子,屋中场景让他们面色火辣,心跳加速。小玉楼的师兄弟二人红着脸、很自觉地关上门走了,出了门,两人对视一眼,苦笑:想他们活了二十多年,一个姑娘都没碰过,小师弟小小年纪,却能让女瑶教主心甘情愿被他这样那样,还伸手护他、不推开他……   张宝喃喃道:“师兄,我觉得我武功这辈子进步也不大了,童子身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觉得我可以考虑找个媳妇。”   喻辰:“……呃。”   张宝:“师兄,要是哪天小师弟连孩儿都有了,你我还是孤身,那多可怜!”   喻辰老脸一红:“说的也是……但是我们还要照顾师父,到哪里找好姑娘啊?”   张宝振振有词道:“我觉得大师姊就挺好的。都是自家人,还跟我们一起照顾师父,没有后顾之忧,而且是个女的!”   喻辰想到大师姊陶华骂他们的样子,打个哆嗦:“……宝啊,天下女人何其多,你不要放弃,再找找看吧……”   屋中,女瑶控着怀中挣扎的程勿,程勿撩得她一颗心上下起伏、恨不得翻下身把他办了,她勉强定神,等着二老的意见。二老给程勿搭了脉,再围着他们左右转几圈,两人下了结论:“哦,是‘多情蛊’。这个其实就和情.毒差不多,比那厉害的是,施蛊人可以控制种蛊者。但是施蛊人不是已经死了么?所以程少侠现在身上的问题,就是被催发后的蛊发挥作用了,然已经没人会控制他了。”   女瑶闷闷地哼了一声,搂着程勿的手臂一紧。二老慢悠悠地说话,程少侠却伏在她胸口咬她,冰火两重天,她真是咬着牙关在忍。女瑶额上出了点儿汗,两人肢体私磨,她感觉到程勿体内蓬勃燃烧的欲念,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他的长发**地贴着她的手,他的某处蹭着她的腿,他小声地、难受地哼哼,他求她“小腰”“给我”……女瑶暗自心惊,觉得自己抱着一个快要爆炸的火炉……她不敢放开他,怕他出事。她只能忍一忍,给他解个渴。   但怀里少侠汗流浃背,气息绵纯,清朗似阳光醇美似老酒,她也快撑不住了……   女瑶握紧拳头,听二老继续说:“程少侠的蛊毒催发已经有段时间了,蛊虫不好取出来啊。这蛊不难,破解的法子也有几种。最简单的,就是找女子与他交.合,趁他精.关大开、精元泄出时,我们出手把暂时疲惫的蛊虫取出。”   找女人与他交.合?!   女瑶皱眉,当即:“不行!”   她决不许别的女人碰程勿!   二老正要提醒教主“你也是女的”,就见女瑶怀里的程勿颤了一下。程勿饮着清甜泉水,却寻不到源头。他一边暂时被缓解,一边心头更燥。这般昏昏沉沉中,程勿对外界环境勉强有感应。他漏了很多话,却独独听到了二老提出的建议。全身湿漉漉的少年趴在女瑶肩头,握着女瑶的手哀求:“不,我不要……我不要!我的《淬阳诀》还没练成,我要是破了身,武功就一直比不上你了……我不要!”   女瑶:“……”   明明火急燎急,女瑶却被他逗笑,气得在他颈上切了一下,换来少年似舒服的闷哼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想超越我!”   程勿抱住她,将头埋于她胸口。少女一样的身体,胸脯不大,却弹而绵软。他沉于其中乱亲,亲得她小衣一片口水,胸口微微起伏,程勿便更加激动地撕扯。他含糊地说:“我要、我要超过小腰妹妹,我要保护你……我不想总被你保护在后面!”   女瑶一怔,目中温柔色起。程勿啃咬得她一阵刺痛,尖尖笋芽麻而痒,她也忍了。女瑶再次看向二老。   二老说:“那、那就还有一个比较麻烦的法子……”为了不让女瑶再误会“不许别的女人碰程勿”,二老特意明确说明,“我们二人在旁指点,教主可亲自上阵帮助程少侠。教主可模拟交合,引导程少侠体内的真气游走,往精关所引。程少侠此情况,必须泄出来。然为了纯阳气不流失,教主当使他形成‘精满自溢’之状。你可助他泄,却不可刺激他那物,不可碰触他那物帮他解决。教主亲自引导真气,当最关键时,听我二人解说,直接取出蛊虫,此毒当解。”   女瑶愣了一下:“什么?你们要全程围观?”   二老尴尬地红着脸:“这个这个、那个那个……教主你当年不好好学蛊术,我们不在旁指点,怕教主你弄错。”   女瑶沉默。   半晌后,女瑶教主不拘小节,手一挥:“行,来吧。”   女瑶眼皮下垂,看到了地上躺着的惨死的蛊娘子。她皱眉,目露厌恶之色。她艰难地拖着程勿坐起,手中九转伏神鞭飞出,卷起蛊娘子的尸身,从窗口掷了出去。鞭尾一扫窗子,门窗重新紧闭。女瑶再看屋中环境,蛊娘子为了此夜费尽心思,香烛、金毯、紫纱都布置得分外有氛围。可惜蛊娘子已死,便宜了女瑶。   女瑶看眼二老。   二老巴巴地看着她。   女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面上只不显。到底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还要被人围观,女瑶身为女性的意识,短暂地苏醒,让她不自在了一下。她只好再次甩出长鞭,把牙钩上悬着的纱幔全都扯了下来。四方帷帐落地,若隐若现,正中心是女瑶,与扒在女瑶身上、狼狗一样压着她啃的程勿。二老给隔绝在帷帐外,自觉地后退几步,给教主留段距离。   但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对习武高手来说,这点距离,和没有的区别大约也不大。   二老窘窘的:“开始吧,教主。程少侠不能等。”   女瑶不耐烦:“催什么催!我不知道么!”   二老赶紧闭嘴。   帐中,手搭在程勿肩上,摸到他身上的汗。他肌肤红得可怕,神智已极不清醒,只知道一味索取,被女瑶按着一会儿后,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起来。女瑶沉默,必然要让他纾解……他明明都又亲又抱了,身子痉挛却再次开始,可见短暂止渴,对他现况无用。   女瑶手摸着少侠闭上的眉眼,细细地擦去他眼角的水渍。他发着抖抱她,小狗一样呜呜咽咽地蹭她,口里含糊地念着什么。她才推他一下,他就揉了进来,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急促地在她曲起的腿上掐揉。   女瑶嫌弃的:“哭哭哭!又哭!”   她忽而抬手,散了自己的长发。长发瀑布般飞泻而下,如绸如夜,映着姑娘粉白微赧的含笑面容。近而,她搂着他的肩,不再拒绝,倾身上前,亲住了他的唇。程勿唔一下,身体战栗得厉害,“咚”一下,将坐起的女瑶重新压到了地上。   帐中窸窸窣窣,雪雾一样的衣衫褪下,男女搂抱着,喘息声粗重无比。   半晌,女瑶沙哑地问:“从哪里开始引真气?”   二老:“哦,从阳白穴起,走印堂穴、攒竹穴……”   “再到后部百会穴、风池穴……”   亲密交缠,唇齿香甜。一边扣着他的手腕,领着他体内杂乱的真气帮他梳理,一边与他鼻息缠绕,促他动情。身上被浅汗包覆,除了不能做最后一步,该做的都做了,能摸的、不能摸的,都碰了。   程勿数次忍耐不住想进去,都被女瑶吃力地扣住。她不光不许他进来,她与他十指相握,都不许他自己碰。程勿难受无比,抖得厉害,弓着身子如溺死般难忍。全靠女瑶不断地亲着他,吻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身上给他安抚。   她抚慰他:“弄出来就好了……小勿别急。”   她眼睛向下撩,也暗中焦急。已经挺得这么厉害,粗得这般吓人,为何还是不出来?他在她怀中呜咽啜泣,身体时而抽一下,女瑶鼻尖上的汗被他亲去。昏沉沉中,只听到女瑶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声音:“再一会儿、再一会儿……”   ……忽然间,程勿醒了过来,然后听到老头子的说话声,再发现自己和女瑶赤。身裸.体地肢体相缠。   他大骇,当即挣扎。   女瑶抱紧他,语气微严厉:“程勿!”   程勿发着抖:“不,我不要……我不要这么多人看着……”   女瑶:“哪有很多人?不就两个老头子么,没事的……”   程勿深深羞耻:“不!”   哪怕他不通人事,可人的羞耻心天生是共性。他知道晚上要睡觉,知道睡觉要盖被子,当然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亲密事不容被人围观。可是他糊里糊涂的,被两个老头子看,还被人指指点点……程勿全身燥红,奋力推女瑶:“我不要!我不要!”   到了这般地步,女瑶哪里容他逃?   他挣得厉害,她倾过去吻上他的唇,热情亲他,让他将将清晰的思绪重新变得浑浊起来。可是这一次,许是女瑶帮他梳理真气、许是他已快到关键时候的缘故,程勿清醒的时间竟格外长。他倒在地上,抽.搐着咬牙:“你、你让他们都出去……”   女瑶:“不行。”   程勿闭眼,睫毛颤得厉害,手指紧扣地毯,指节用力得发白:“你说你不伤害我,你却让人看我们这样……你、你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么……你滚开!”   女瑶脸僵了一下,想他什么也不知道,不能怪他。反正女瑶铁石心肠,不会被程勿三言两语所伤害。她坚定地抓着他的肩,再次把他转过来低下头覆上他的唇。吻得多么热情,程少侠就挣得多么厉害。   他难忍无比!   他感觉到无数的眼睛好像看着他,这、这等私密事!如数个巴掌扇来,扇得他耻辱无比。他明明心中恋慕女瑶,可是他没有一次想过和她的第一次会是这样,会被这么多人看着、指导……帐外的二老每说一句话,程勿就耻得浑身发颤。   他眼中水光潋滟,哑声:“你、你……女瑶!”   “混账!”   “放开我!”   ……   一会儿热烈,一会儿抗拒。程勿像是分成了两个人,当他昏沉时他迷恋女瑶,当他清醒过来后他深觉耻辱。他的情绪不稳,喘得厉害,哽咽得也厉害。他与女瑶身体紧贴,唇齿相濡,那般如飘云端的芳香,要他摇摇欲晃。   一整个晚上,都是这般折腾。   精元难泄,女瑶就这样一点点催着,帮他泄了一次。他却仍不餍足,反身就将刚松懈下来的女瑶压了下去,湿滑柔软的舌伸入了她的口腔。女瑶手脚无力,却被他追着亲吮。压了半宿的燥意想要缓解,她动心无比地抱住身上的少年。女瑶手中抓着的蛊虫向外一抛,抛入了二老怀里。二老甚懂地关上门离开这里,把空间留给程勿和女瑶。   少年人嘛,又习武,精力满满。   食髓知味!   一次当然是不够的。   ……   帷帐飞扬,半室狼狈。做不到最后一步,前戏却已让人眷恋沉迷。从地上闹腾到了床上,地上的血迹对他们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等纾解得差不多时,天已经亮了,程勿直接昏睡了过去。女瑶也是被他折腾得累得不行,跟着他倒头就睡。   斩教下属们从二老那里听到了只言片语,眼色纷纷有异,也不敢去打扰教主休息。   程勿再一次醒来时,已经睡够了一天,帷帐外的天微微露出鱼肚白。   女瑶睡得安稳,忽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痒痒的,闭着的唇也被挑开,一柔软的舌伸进来撩她牙关,要进去她的口中。闭眼沉睡的女瑶眉轻轻一跳,露出轻微笑意,松开了牙关,放那人进来。   唇齿扫荡,如春水般荡起涟漪。   女瑶睁开眼。   四目之下,程勿与她气息紧贴。他搂着娇小的她睡在床上,黑发散在她脸上。他红着脸与她四唇相挨,小心地亲着她。清晨醒来温馨的一幕,便是与心中爱人睡在一起,长发交缠,气息与共。看着爱人的眉眼,心中欢喜得不知今夕何夕。他眼睛水润而清澈,唇与她挨着,含糊地自言自语:“原来,女瑶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看到她睁开眼,一点不害怕,还过来亲她的脸。女瑶挑眉,他的舌便点在她的眉梢上。女瑶心尖一抖,听程勿小声:“你第一次在我梦里我醒来后你还在。你以前都是睡过后就消失了,为什么现在还在?是不是说我更喜欢你了?”   女瑶:“……”   她眉毛越挑越高,缩身窝在他怀中,神色开始变得古怪。   程勿突起身将她压着,他笑嘻嘻地又亲了她一下。他又高兴,又疑惑:“小腰妹妹,为什么在梦里你还这么香?你为什么不闭眼睛?你怎么不跟我飞媚眼?小腰妹妹,我不喜欢你了,你在梦里怎么突然就不听我的话了?”   女瑶:“……”   程勿瞪她,伸指戳她的脸,生气道:“你还面无表情地看我!就跟现实中一样……你这个坏蛋,在梦里都看得我心虚,但我才不怕你,这是我的梦!我要你怎样就怎样。”   他抬起青青胡茬的下巴,倨傲的:“亲我,快。”   女瑶撩他下巴一下:“亲你干什么?直接上你不是更快?”   程勿睫毛沾上水,红了脸颊,结巴道:“也也也也行,这么快,但是……”他说着就愣住,“我没让你这么做吧?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   女瑶笑眯眯:“怎么就不听话了?只是飞媚眼我还没学会,等我学会再飞给你。”   程勿:“……”   他身子轻轻一抖,他视线慢慢向下,看着被自己压在怀里的娇弱小姑娘。小姑娘散着发窝在他怀里,眉目却含笑,骄傲而自信,和梦里那妖气横行的样子绝不相同……程勿迟疑:“小、小腰、小腰姊姊?”   女瑶“嗯”一下,伸手摸他脸,感慨道:“没想到小勿每天都在梦里肖想我啊,还让我这样那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程勿:“……女瑶姊姊!”   他眼睛倏地瞪大瞪圆,黑圆的眼睛缩起,不可置信地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姑娘。赤着身,散着发,肩膀上一片青痕红痕……他他他他对女瑶姊姊做了什么?为什么一觉醒来,女瑶竟然和他睡在一起,两人还这个样子?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程勿吓得冷汗尽出:“啊啊啊啊——!”   他打个哆嗦,一下子从床上摔了下去。女瑶愕然,起身去扶他。手才碰到他,他就胡乱翻一堆衣服抱到怀里,充满惊恐地望她一眼。程勿转身跳起,披上外衫从窗口跳出而逃。   他“啊啊啊啊”惨叫一路,同时喊:“小腰姊姊不要杀我——!”   还坐在床上、吃惊地发现自己把程勿吓跑的女瑶默默缩回了本来想扶程勿起来的手:“……”   女瑶怒极:她是怎么他了!让他这么怕她! ☆、第70章 1   九、十月相间, 青山已渐渐褪去碧绿色。半山苍翠,半山枫红,秋风徐徐拂过山岗。童子持扫帚, 一遍遍地扫去登山路上的落叶。童子抬头看到数位内门弟子领着一位轻衣缓袍的青年侠客上山,青年目温气润,微微欠身致意, 良好的气度,让童子连忙侧身避让。   谢微满是感慨地踩着一地青苔, 重新登上罗象门。自名器大会结束后两个月不登罗象门,罗象门的气焰仿佛都没有以往那般锐气冲天了。想来蒋沂南的疯魔,对罗象门造成了一定影响。谢微叹气, 那么他猜得不错, 蒋沂南的唯一儿子, 原本前途大好的罗象门大弟子蒋声, 这两个月来在罗象门的待遇,恐怕不会太好。   弟子们恭敬地跟真阳派这位年轻的谢长老介绍:“蒋师兄在侧院处理一些日常杂事, 谢公子请随我来。”   谢微微笑点头,心想:鸡零狗碎的日常杂事, 以前也没人敢让蒋声这位大师兄亲自处理。   谢微来的时候, 蒋声在理事堂中听最后一批弟子的汇报。他坐在案头,翻看弟子呈上来的证据,额头一突一突。他手按住额头, 感觉到火气又开始乱窜了——弟子们呈上来的证据是, 先前沧浪派于码头发生的那场闹剧, 被怀疑是女瑶亲自动手,金使、秦霜河都在。魔教深入罗象门地盘啊!   更糟糕的是,女瑶他们坐船离开后,数人追去,几日后,船上就没有了女瑶的踪迹。而失去了女瑶的大船,对正道弟子的吸引力就没那么大了。   蒋声沉声:“为什么不继续跟那艘船?女瑶离开了,难道不会再次回去么?”   弟子:“应该不会回去了吧……因为那个程少侠,他也不在船上啊。他最近不是总跟女瑶在一起么?”   蒋声目光一闪,没说话了:唔,程勿。拜雁北程少主所赐,他们都知道女瑶身边那个少侠叫程勿了。程家真是让他们头疼,一个少主跟谢微走了罢,另一个跟大魔头女瑶走了……日后清算,程家还真能分裂不成?   蒋声沉吟不语,心中暗惊。女瑶一直在罗象门的地盘没有离开,让他不安至极,唯恐女瑶又要在他们这里做什么。如之前落雁山,攻下落雁山后,他们四大门派都安排人手驻留山上,但没过多久,落雁山上的弟子们都上吐下泻,待不下去……后来蒋声从青莲教那里旁听侧击,打听到斩教有二老不离山的传统。两大隐居高手待在落雁山上的不知道哪里,只是普通弟子驻扎,根本围不住落雁山;而四大门派派精英弟子驻扎,又大材小用。   与斩教这一战,让四大门派左右为难。   现今四大门派都有些不想跟女瑶打了,女瑶却……蒋声头疼,为何女瑶非要选待在罗象门地盘,她为什么不去其他那三大门派的领地待着去?为何斩教教主总跟他们罗象门过不去?   “大师兄,”弟子吞咽唾沫,紧张问,“是不是要加派人手找女瑶,布下杀阵杀她?”   蒋声:“……若是四大门派掌门一起出手,可杀女瑶。若只是一般杀阵,恐怕奈何不了女瑶。”   不是说女瑶病重么,她的重病状况怎么好像只在攻打落雁山时见过,之后女瑶状况就没见损伤呢?   正是这般头疼之际,门外弟子报告说真阳派长老谢微来了。蒋声讶了一下,随意一挥手,让闲杂弟子先下去,自己亲自招待谢微。谢微慢悠悠进了门,打量周围环境,意外道:“我以为名器大会后你会过得很糟,特意来慰问你,现在看来好像还不错?”   蒋声淡淡道:“好歹我也在门中经营多年,且掌门支持我,那些长老再闹也闹不出什么。”   他话一出,两人的眼神都轻微地暗了一下,沉默片刻。罗象门掌门赵琛,自名器大会结束后,送走几位重要大人物,他又重新闭关去了。蒋沂南的过世对赵琛的打击极大,让赵琛好久缓不过神。门中长老觉得蒋沂南出了这种事,蒋沂南的儿子蒋声不宜再得到门派重用。赵掌门却排除众异,全力支持蒋声继续作门中大弟子。   赵掌门许是想补偿些什么,但那人也未必稀罕他这种补偿。然赵掌门也无法做的更多了。   蒋声向谢微身后看去。   谢微身后空空荡荡,他青衣微掀,挑眉:“你看什么?”   蒋声沉着眉:“看你的跟屁虫怎么没跟来?程少主呢?”   谢微不觉莞尔:“怎么说起他了?”程少主现在真阳派,正接受他嫂嫂的管教呢。他嫂嫂也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厉害人物,“等再见到程少主,你定然会大吃一惊的。”   “我倒不是关心程少主,而是他的同胞兄弟那里出了点事,”蒋声道,“女瑶和程勿还在我们罗象门的地盘,与沧浪派弟子在码头闹了事。这事你恐怕不知道吧?”   谢微诧异,走过来,接过蒋声面前桌案上的证据看。他一目十行,几息时间就把事情了解个大概。他扣着纸的手微微发紧,苦笑,“本来我这次找你,是想提议我们和魔教和解,连年打下去你死我活,消耗内部资源。我准备了许多说辞等你……没想到女瑶又送我这么份大礼。”   蒋声淡声:“你不想打了,女瑶却不一定那么想。不光是四大门派想要收服魔教,魔门也想入主关内,把我们都死死按住。”   谢微低声:“大家斗了百来年了,江湖上总得允许出现不同声音。朝廷一心把控武林,武林却在内部斗得厉害,被朝廷捏得极紧。难道就不能有一个声音出现,不再听朝廷命令,而是……起码平起平坐么?”   蒋声目色一变,猛地抬起,寒锐之目紧盯谢微。谢微面色不变,平静地看着他。蒋声望了这个多年相交的半敌半友许久,他压低声音:“果然……四大门派中的传闻是真的,你们真阳派才是那个真正代表朝廷声音的!”   江湖人士需要靠山,朝廷是最大靠山。但多年来,四大门派中一直有传说,真正被朝廷把控的那个,是最奉君子之风的真阳派。真阳派在江湖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上去什么也不关心,但什么都要插上一手,唯恐落下……   蒋声静静的:谢微敢说这种话……想来那位谢掌门想脱离朝廷了,果然所谋甚大。   朝剑门、罗象门、药宗,哪个不希望自己背后有朝廷支持?偏偏真阳派不想要这种支持了……蒋声苦笑:其他三大掌门毕生追求的,乃谢掌门想摆脱的。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烦恼。   谢微再道:“若是正邪两派能够和谈就好了。武林一统,我们推选出武林盟主代表我们的声音。武林人尽数团结一起,朝廷就没法再……”   蒋声听着他说话。   两人都是江湖上的年轻才俊,敢于挑战权威,敢于跳出僵局。老一辈的被磨平了棱角,一味追求权势、武力,然年轻人不是那般。他们朝气蓬勃,他们有许多新鲜想法……谢微写了好几日的说明,才说服兄长谢望允许自己这个不同声音出现。   老人们想的是谁攀上朝廷谁最大,他们想的是为什么要攀上?我们要平起平坐!虽然尚天真了些……但谢掌门微笑:允许不同声音出现嘛,让谢微去玩吧。   谢微的说辞让蒋声目中微微发亮,蒋声竟也慢慢觉得好像魔教都不那么可怕了,好像双方真的能够坐下来谈判,为了武林的未来选出一个盟主来。渐渐的,蒋声也加入了讨论,提出自己的意见。这时候,蒋声已经忘了他坐在这里,最开始头疼的问题,是女瑶在罗象门地盘闹事。恰是两个年轻人讨论得激情四溢时,门外弟子匆匆敲门——   “大师兄不好了,有大事发生!”   门打开,蒋声和谢微站在门口,接到了这个一脸菜色的弟子传来的最新消息:“青莲教一夜之间,被灭门了。”   蒋声大脑空白:“什么?”   谢微:“青莲教被灭门?谁做的?”   脸色如菜的弟子唇抖啊抖,明明魔门中有门派灭掉跟他们正道无关,甚至他们应该高兴。但是这个弟子笑得比哭还难看:“被女瑶所灭。据说加上女瑶,只有十七人。青莲教上千人,一夜之间,从江湖上消失了。”   谢微和蒋声的脸都白了,从后脊攀升,他们感觉到丝丝战栗:一夜之间灭一门,只十七人,女瑶……   他们二人对视:江湖大神想做什么,从来就不按照他们的计划来……   蒋声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一事,颤声:“之前她在码头劫船,莫非就是为的这桩事?青莲教投靠了四大门派,女瑶转头就把青莲教灭门了,她是警示我们四大门派么?”   谢微心沉下:而且只有十七人。   十七人!   蒋声转头,涩声:“一夜灭一门……你还要跟这样的魔头和解?!”   谢微:“……她、她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   他声音落入风中,一飘即散,他说的自己都不确信。他心神恍惚,好像当年迷雾鬼林药宗发生的惨案,在面前又重新演练了一遍。   小小一个青莲教不值得他们惧怕,惧怕的是背后的用意。谢微站在寒风中,周身遍寒。他在一时间看到前路的崎岖艰难,感觉到肩上负担何等沉重:女瑶离他的设想越走越远,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正邪和解不和解,她要的,和他要的,根本不一样……而任由这般发展下去,不过是继续的厮杀,继续的流血……   他喜欢的姑娘……怎么竟那么厉害,又是那般恶名昭彰。她不断地坏下去,不断地离他越来越远。她那般强大,他到底该如何才能追上去?   一辈子难以望其项背……这样一瞬间,谢微竟羞愧无比地走了神。他觉得害怕,他同时觉得心酸。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永远也追不上女瑶了。迷雾鬼林的过去,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过去。她可能根本不记得他,根本没把那段过往放在心上。   而正邪又是无法和解的。除非,听女瑶的。   然那如何可能?   前路艰难,这条路,他到底要如何走?如何既保全他,又保全她?   ……   青莲教被魔头女瑶一夜灭门。   此乃江湖上最新的大事件。   整个江湖为之惶惶,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门。   正道人惊惶女瑶的心狠手辣,一夜灭一门,还只有十七人,这般武力若是放到他们身上,哪个小门派当得住?一时间,投靠四大门派的小门派们趋之若鹜,在四大门派山下赶也赶不走,求四大门派收留。   魔门同时心惊女瑶的狠心程度。青莲教背叛了魔门,女瑶要灭门是正常的。然一夜灭门!十七人对上千人!况且魔门比正道得知的消息更多些,他们知道女瑶之所以要灭青莲教,似乎是青莲教的一个弟子不长眼,抢男人抢到了女瑶头上,把程勿给带走了。从而女瑶大怒,亲自出手,追到了青莲教。   程勿成为了魔门中的大红人。   之前他的画像被传遍魔门时,魔门人知道这是女瑶教主的爱宠,大家都欣赏了一下,认了一下人脸。然那时大家开玩笑的心思居多:魔门中人嘛!谁会把一个爱宠的地位放那么高啊。有旧宠,就有新宠啊。甚至女瑶教主终于动了色心,不知多少门派也动了心思,想把自家漂亮的鲜活少年们给女瑶送去,供女瑶教主挑选。苦于女瑶那时失踪,生死不明,魔门中人巴结女瑶也找不到人。   程勿!程勿!程勿!   一夜之间,程勿这个名字在魔门中被反复提及。   多少人把程勿少侠的画像从积了土的旮旯里重新翻出,魔门中人凑在一起,连程勿脖颈上的小痣都记了个一清二楚。他们在心中告诫自己,女瑶教主是一个长情的教主,女瑶教主的爱宠程勿,是个了不起的爱宠。过了这么久,程勿还没让女瑶厌了,这不是本事是什么?日后定不能得罪了程勿,不,定要好好巴结程勿,从而在女瑶教主面前刷得好处。   “那青莲教是不是也太弱了?那么多人,女瑶一夜之间就灭了?”   “那是女瑶啊!大魔头女瑶啊!听说她武功比她的前任教主厉害多了,听说天下高手不聚齐,是杀不了女瑶的。”   “这、这要是四大掌门聚齐都杀不了女瑶……”   “那绝不可能!四大门派武功心法互有助益,合四为一,定能送女瑶入灭!如今问题仅仅是四大掌门轻易不会聚在一起……”   “难道就要放任那女魔头继续为祸人间么?四大门派还说攻打落雁山呢,我看一点效果都没有啊。本来女瑶只是在关外待着,他们非要攻打落雁山,然后女瑶下了落雁山,跑到中原来玩了……”   “嘘,小声点!你怎么敢妄议四大门派!不想活了么!”   “本来就是……”   江湖茶馆中嘀嘀咕咕的声音不少,多少江湖人既惧怕女瑶,又对四大门派有些不满。青莲教是魔门,一夜灭门,各大门派都在观望四大门派的动作。但是四大门派什么也没做,毕竟那是魔门的事,跟他们无关。只有四大门派中核心弟子知道魔门的青莲教是四大门派的内应,内应被一夜灭门,四大门派却无动于衷……核心弟子既是心冷,又是畏惧。   女瑶仍然是压在江湖儿女头顶的一座大山。眼下,这座山似乎更重了,压得江湖儿女喘不上气。   整个江湖中气氛格外低迷。   一个戴着草帽的少年人坐在茶馆中,静静地听江湖人讨论着青莲教的灭门惨案。正道人士得出的结论是,狗咬狗,一嘴毛。反正是魔门的事,跟他们无关,他们正好看魔门的笑话。   草帽少年,脸上有一道长疤,从左额一路扫到右腮。当是鞭痕,一鞭之下,皮开肉裂。仅仅这一鞭,就让他整张脸发麻,事后逃出了寨子,在山下医治时,医者说他面部已毁,日后再不可能做出任何表情了。   草帽少年,即夏杰,握紧了拳头。然哪怕他心中再愤恨,他面上都只是平静。江湖人的讨论让他心中卷起惊涛骇浪,想到压在自己身上的父亲,想到女瑶手中的鞭……他闭上了眼。   九转伏神鞭!   嘿,九转伏神鞭。   伤至神魂。他可算见识到了。   竟因为一个程勿……女瑶灭了青莲教满门。连一个认错机会都不给他们。她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当她手中的鞭子挥出时,青莲教就成为了人间地狱!   夏杰痛得喘不上气,热泪含在心口,可他如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发誓要报仇,他发誓要讨个说法……可是女瑶那般强大,十个他也追不上,他要如何,才能为上千人讨回那么一个公道呢?   ……   女瑶对自己在江湖上造成的影响,一点感觉也没有。她习惯如此,基本她每做什么,江湖上都要放大解读,四大门派还要大肆地用言语诋毁她。一言一行都让别人活在阴影里,女瑶也挺烦的。   然她最近心情当真不错。   虽然再一次的隐患爆发、再一次的大用武功,让她精力耗损,灭门后第三天,女瑶就倒了下去;但是,如今有小玉楼的大师姊陶华提供的《淬阳诀》残篇,待她修炼一二,她的身体状况会得到缓解,她会有更多时间去推演后面的残缺部分;再就是,她基本确认,她已经得到了程勿。   哪怕女瑶以前也没想和程勿怎样,她就是想让他帮忙推演个心法而已……但是,现在也不错。   程少侠如此美味,虽然还没有彻底吞下腹,但她该看的,都看到的。倒是为了他身体着想没敢摸一摸……不过,女瑶托着腮闭眼,她迟早会摸到的。   程勿尝起来,和她想象的一样。   清澈,明朗,干净,纯真……像阳光一样,那种没有经过人玷污的、开发的……女瑶红着腮帮子,唇角弯弯。她想她师父说的不对,男人怎么就没什么意思了。程勿多好啊……   而且程勿和蒋沂南不一样。   蒋沂南不是她师父白凤的。   程勿却是她女瑶的。   这是一个自从离开程家、就落入女瑶手心的干净少侠。他是一张白纸,纸上的所有都由她肆意涂抹。他什么也不懂,就很容易受她影响。她第一个对他好,他就对她念念不忘。她越是表现得不在意他,他便越是迷恋她……那待他长大了,他就彻底离不开她了。   女瑶捂着自己的心脏,心跳加速,血液从心脏处传遍全身,让她浑身发抖。她再一次确认:我是喜欢程勿的。我是不可能放他走的。我是第一次想亲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行鱼水之.欢,和他永不分离……   青莲教的寨子已经被一场火毁了,满地尸体堆了半山。女瑶身体虚弱的这几日,她留在寨中未走,手下人就把寨子稍微收拾了下。任毅和陆嘉两个小喽啰鼓足勇气上山,发现青莲教被灭门后,他们又喜又惧。喜的是再没人命令他们了,他们体内的蛊不会再发作了;惧的是女瑶这么厉害,在女瑶教主手下做事,可比在青莲教教主手下做事更可怕。   秦霜河给任毅和陆嘉两人戴上了脚镣,让他们戴罪立功,两个小喽啰立即欢喜地拿着名册,帮斩教的高手们辨认青莲教的尸体去了。两个小喽啰想定要好好干活,抱上女瑶这么粗重的大腿,他们若再朝秦暮楚,恐怕没以前那么好收场了。   寨中后院一石桌前,女瑶手肘搭在桌上,手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她面容绯红,唇角上弯,面色苍白,眉目清婉似画。她白云黑水般坐在桌前,落叶散花飘于周身,衬得她清丽娇俏,全无大魔头的可怕气质。   一会儿,女瑶耳边传来程勿的声音,讨好无比:“小腰姊姊,我做了好几种糕点,你是喜欢芙蓉糕,玫瑰酥,如意糕,灯芯糕,还是栗子糕?”   女瑶:“随便。”   程勿:“哦。”   一会儿,他再过来了:“那你晚上是要喝什么粥?红豆粥,糯米粥,莲叶羹?”   女瑶睁开了眼,她无表情地看着目中微羞、垂目不敢看她的殷勤少年。女瑶一字一句:“随便。”   程勿失望的:“哦。”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女瑶没有再闭眼,心中数“一二三”,果然,两息之后,程勿又过来了。他对上她的视线,脸刷地更晕了,眼神一下子飘上天。程勿声音瞬间结巴:“那你你你吃什什么……”   “程勿!”女瑶严肃的。   程勿:“啊?”   女瑶请教:“你在干什么?”   程勿比她更无辜更茫然:“我只是在请教你喜欢什么而已啊。”他红着脸,“小腰姊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他心想,毕竟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谁知女瑶说:“别都听我的好么?你知道负担一个人的生活很累么?你知道替别人做决定很烦么?你不能主动点让生活变得简单给我分忧?爽快点好么?”   程勿眸子微大,呆住:“……”   这、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都听她的她还不高兴,这真是一个怪人!   程勿沉下了脸,哼了一声。   女瑶问:“谁让你这么做的?我觉得以你的悟性,还不会这样讨好我吧?”   “我不是讨好你,我是真情实感,”程勿生气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才微羞涩道,“是二老教我的啊。二老说,我要做一个贤惠的贤内助,要烹饪要洗衣要缝补,这样好给小腰姊姊分担压力。二老说一主外一主内,才能阴阳协调,符合天地大道。男女分配,干活不累,我觉得挺有道理。”   女瑶:“……”   什么?   贤惠的贤内助?!   艹,二老都教给了程小勿什么玩意儿? ☆、第71章 1   天微寒,雨半歇, 山中空气潮湿, 落芳满地。女瑶带着程勿, 直接杀去寻二老质问——让他们教程勿一些武功诀窍, 江湖经验,他二人见天教些程勿什么?   站在落雨后山中的姑娘与往日不太同, 她的凌厉气势在爆发后已荡然无存。此时女瑶立在二老面前, 面容若雪, 眉目若鸦,下巴也因为病重而几多瘦削。她娇娇小小的,与世间普通小姑娘看着也无甚差别。然这“无甚差别”, 看得二老心痛,几乎潸然泪下——   “瑶丫头, 你都这般了, 何必逞强?正是该有一人来好生照顾你啊。”   女瑶黑着脸:……我怎般了?怎么就“都这般了”?   她扭头, 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程勿少侠。二老一哀愁, 程少侠更是目中湿润点点, 水气凝在眼眶中,他的睫毛颤啊颤,泪水坚强地没有落下。他对女瑶露出一抹小白花般怜惜却宽慰的笑容:“小腰姊姊,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女瑶怔了下, 摸了下自己的脸。确实, 程勿心里知道一些她的状况, 二老陪伴三代教主成长、更是心知肚明。这样的双方凑在一起,交流过意见后,都必然觉得她活不了多久了……程勿握住她的手:“都怪我让你又动武了……你干什么非要亲自来?你不来的话就没事了……”   他心中难过,因从二老那里系统了解过女瑶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了。《淬阳诀》分四个篇章,程勿仅学到第二篇章,才进入“淬阳诀”的正题;但女瑶已经处在《淬阳诀》的末篇“沧水篇”很久了。淬阳诀的隐患问题存在很久,一直消磨着女瑶的元气……女瑶碰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很难受了,结果为了救他,一次次把自己置于险地。他还怪女瑶对他不好……女瑶是拿命对他好啊。   程勿泫然欲泣:“你要是出事,我也不要活了……”   女瑶:“……”   女瑶肃容斥他:“胡说什么?我教你武功是为了让你说这样丧气话么?我教你武功,是为了让你这样回报我么?人生很苦,希望很渺茫,然你要熬下去。你必须给我熬下去……我教出的徒弟,绝不是软弱丧气之辈。”   程勿:“我不是你徒弟!”   他大声:“我是你、是你……”   他眸中潮湿含水,眉目清清,又站如松,瘦肩窄腰。目中先是隐怒,然后对着女瑶清亮的眼睛,他脸刷红,又半天吭哧不下去。程勿一脸红,闹得女瑶也瞬间不自在。她的手还被程勿抓着,她无所适从地咳了一声,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   程勿低着头,悄悄看她,已听到自己擂鼓般“咚咚咚”的大声心跳。   女瑶……他想到了一些片段,想到了他被蛊所控的那日,是如何意乱情迷,又是如何被女瑶推倒的。他想到了唇齿含香时的快意,想到了她腻滑娇嫩的面孔,想到她和自己那样那样……程勿红着脸,屏着呼吸,快把自己憋晕过去了。   他心中紧张又欢喜,他手心出汗,讷讷道:“小腰,我我我……”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成亲,我想一辈子不和你分开……   他鼓足勇气,心中挣扎来去,多怕她如以前那般拒绝自己。他的告白还曾经吓着她,吓得她躲着他走;可是他若是不说,他又……程勿猛地转身,结结巴巴道:“我喜……”   他住了口,因为发现自己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   二老看着他哈哈大笑:“你的小腰妹妹早在你发呆的时候走了。”   程勿怔然后,被二老揶揄看着,他一下子沮丧,蹲了下去。二老笑个不停,活一大把年纪,多久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小孩子了。他们觉得程勿简直是为女瑶的需求而出现的:女瑶不听别人意见,就听程勿说话;女瑶粗心大意,程勿心细体贴;女瑶不喜欢男人压她一头,程勿也压不了她;女瑶想要一张白纸,程勿就是一张白纸。   程勿武功天赋高,难得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厉害,他只以为他比别人强一点儿,教他去烹饪洗衣,他也没觉得浪费了他的天赋。程勿围着女瑶转,整日“小腰”“小腰”的牵肠挂肚。最后,程勿还出身雁北程家……这出身都好哇。   二老已经畅想到日后魔教和程家结亲后,联手扫荡中原武林的美好日子。   眼下看程勿难过,他二人拿看“教主未来夫君”的眼神看程勿,自然要帮程少侠分解他心忧一二:“小勿啊,瑶丫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程勿:有么?我怎么觉得她是刀子嘴刀子心啊。   二老:“你已和瑶丫头那般了,她日后的夫君即便不是你,想来也不会是其他人了吧……”   程勿:……那你们为什么说这个的时候一脸心虚?你们也不确定啊不是么?   被程少侠雪亮如电、透视人心般的眼睛看了,二老僵了僵,赶紧说重点:“重点是即使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你也得主动啊。靠瑶丫头主动,你得等到猴年马月去?瑶丫头就算心里喜欢你,你也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小勿,你要抓紧机会啊。你是瑶丫头这么多年来,肯纡尊降贵的第一个男的啊。有没有很惊喜啊?”   程勿一愣,果真瞬间高兴起来。但他谦虚道:“那有什么!她也是我的第一个、第一个……”   二老连忙道:“所以你看这是上天给你的缘分,你不抓紧,要是瑶丫头喜欢上别的男的了怎么办?”   程勿一下子想起了所谓的谢微张微李微之类的……他凛然道:“嗯嗯嗯!”   二老:“向她告白!跟她成亲!和她生儿育女!一遍不行就两遍!滴水可穿石,铁棒磨成针。”   程勿:“嗯嗯嗯!”   他恨不得拿出本子来把二老传授的经验记下来,然等程勿摆好姿势了,发现二老不说了。程勿疑惑抬头:“怎么告白?”   二老:“……”   他两人很尴尬:“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你自己想吧……”   于是程勿呆一下后,重新卡在了第一步上,让他焦头烂额。他自然该跟女瑶表示对她的喜欢,可是之前女瑶都不理他,知道也当不知道……程少侠抓着头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一行人在寨中没逗留多久,清点完尸体人数,女瑶的身体好一些后,他们便打算动身离开。二老自然是重回落雁山,斩教众人都入了关,落雁山还需要他两个老头子坐镇;其余人则跟着女瑶回中原,前往小玉楼这个临时聚集地。女瑶从屋中出来后,领着两个小喽啰清点人数的秦霜河便来报道:“教主,少了一人。那个夏教主的幼子不在人堆中,不知怎么逃过的。属下失职,已经搜了整座山,都没找到人。”   牵着马走过来的程勿目中一闪,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他望着一山青翠,目光微黯,隐隐发怔。一个青莲教的人,上千人,全死了。只因为他一个人……小时候春姨悄悄教他读书断句,春姨不是江湖人,春姨教他的皆是“宽厚”“善良”“大度”之类的道理。而今一个山寨的人因为他而死,程勿握紧缰绳,他发现自己只是表面内疚一下,心中的不安感却很少。   他……竟是没那么在乎。   想到女瑶浴血奋战一夜,他心如刀割;想到青莲教众人死去,他觉得罪有应得。他想若非青莲教先叛魔门,青莲教先抓他,女瑶也不会这般怒……程勿站在风中细雨下,听女瑶漫不经心地说“丢了就丢了,一个小孩子而已”,秦霜河不赞同教主的态度,与教主据理力争说“杀人定要斩尽杀绝以防后患”……而程勿安静地看着他们。   十七岁的他,在此清晨,第一次窥视得见自己的内心,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冷血阴暗面。   十七年在程家被打被折磨的日子,哪怕他掩藏得再好,到底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恨意。程勿心中的阴暗面一直存在,与他站在深渊两边,沉默对视。程勿垂下眼,静静的,将自己那一面重新压下去——不,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就想做一个正义少侠。   我就想这样待在女瑶身边,站她身后,大步追上去。我就想成为一个有原则的正直君子,就让这一面过去吧。   讨论完青莲教的事,女瑶打个响指,示意诸人可以撤退了。自此世间再无青莲教,魔门十三门除去一门,十二门中重新只有她的声音。女瑶向前走,忽而肩膀被人点了一下。她抬头,看到是马上躬身的程勿。程勿道:“你受伤很重,不要自己骑马了。我带你一程。”   女瑶仰着脸看他,见他目若星辰,银河烂空。   程勿坚定无比地向她伸出手。   他指骨修长有力,指甲圆润,轻轻曲着,线条十分好看。他扬着眉看她,抿着唇,睫毛颤抖,装得很淡定、实则分外紧张地等她答复。   女瑶心里微笑:程小勿啊……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女瑶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开,她的手伸出。在程勿亮起的眼眸下,女瑶的手落在了他手掌上。她抓着他的手,借力一跃,人腾空而起,跳上了马背,坐到了他身前。   程勿惊喜:“……!”   女瑶哈哈笑,仰头:“满意了吧?”   程勿哼了一声,没说话,眉目间却春意盎然。他高喝一声“驾”,夹紧马肚,身下骏马登如闪电般冲出。骏马神采飞扬,高跃过篱笆,一径穿过山道两旁的树木,向山下行去。魔教诸人看得呆滞,耳听教主爽朗大笑声,眼见教主被程少侠御马带走。他们连忙牵上教主留下的那匹马,紧追程少侠而去。   一路下山,风驰电掣——   秋意渐浓,两边景致有浅绿色变为枯黄。秋收已过,草木凋零,野间行人已十分少。秋雨凉凉如丝如线,滴滴答答地飘落。程勿从后贴紧女瑶,紧抱住她。他清瘦的身形正好能护住娇小的她,她坐在他怀中,向后靠着他,将自己的力量完全压在程勿身上。   风吹起额上的发丝。   女瑶舒服地眯起眼,眼中噙着点点笑意。   程勿的手臂扣在她腰间,他的肌肉紧实如流线细绷。他初初开始成长,正是年华大好之时。被男人保护在怀中,于女瑶是很新奇的体验。她的话含在口腔中,想说让他别骑马了,把“玉皇篇”中的轻功拿出来练一练。但是话到口边咀嚼来去,女瑶眸子闪烁,却没说出。   她向后缩了缩,在他怀中闭上眼:算了,程少侠的怀抱这么温暖,他若是走了,她多孤独。   女瑶向后缩的样子,让程勿误以为她冷了。他更是抱紧她,贴着她后背,将内力传给她。程勿欢喜道:“小腰姊姊,你看——”   女瑶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只看到天地高远浩渺,云团成聚。女瑶茫然:“看什么?”   程勿:“那云多好看啊。两片云贴一起,不就像我和你么?”   女瑶认真地看半天:“……有么?”   “看那朵花!多好看!”   女瑶瞪大眼:“哪里?有么?好看在哪?”   程勿气:“……你真是个棒槌!”   程勿再指田野间结伴飞过的蝴蝶、在水池上轻轻一点的蜻蜓,他愉悦地让他看树上飘着的叶子,带她欣赏一行白鹭于云间拍翅,再停在悬崖边,看云水共天,雾淘滚浪……世间风景千千万,程勿握着她的手,一点点,与她的手心紧贴,十指交叉。   虽然他的女瑶姊姊全程迷惘,完全没欣赏到所谓的美景。   程勿微微气馁,只好不厌其烦地指给她解释……   魔教诸人远远坠在后,看程少侠和教主结伴而行,那般亲密。他们从中原赶到此地,花了十天时间;然他们从此间回到小玉楼的门派位置,走了近一月时间。概因程少侠他执着无比地纠缠他们教主,他们教主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逼程少侠练武,同时拿出陶华大师姊给出的残篇,自己补自己的缺陷……   至此,魔教中人都觉得,程勿一定是他们未来的教主夫君。   而此时,小玉楼的门派所在地,金使等人已经翘首相盼,等待教主回归。青莲教一夜灭门的事让小玉楼的师徒遍体生寒,却让金使等人精神大振。如今江湖到处在说这件事,不光金使他们,就连去捡朝廷漏子的斩教圣女白落樱,和夜神张茂,都听说了他们教主闹出的这般大动静。   白落樱捂脸向往:“哇!”   教主真是威武!为了程少侠一人,灭了一个门派。若非程少侠,教主都懒得理会青莲教的叛教呢。世上姑娘,谁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一发冲冠为红颜、还了不起的夫君呢?   白落樱和夜神张茂伏在一条御道一侧的墙头,此乃官方必经之道。斩教教主的可怕传遍中原,连洛阳这边都听说了。只是比起江湖人士,不习武的普通百姓,有的觉得江湖人血腥,有的觉得斩教教主真是威风八面。要等的人一直没有等到,白落樱蹲伏在墙头,取出她收到的纸条,再次激动地将教主一夜挑一门的事迹读一遍。   白落樱问旁边不动如山、目光如鹰隼般盯着下方的张茂:“夜郎,若是我被敌人抓了,你会一夜灭一门么?”   夜神以专业的隐藏姿势伏在墙头,整个人快要被头顶坠着的树叶压倒。然他纹丝不动,手按在墙头,听着四方动静。他比白落樱专业几多,然他每次进入状态没多久,旁边白落樱都要与他说话。   夜神皱眉,心想:日后出任务,绝对不能带小白。小白莫不是敌人的卧底吧?就会耽误我时间。   幸亏夜神习惯沉默,没有把他的真实想法说出。然白落樱问他话,他说出的答案也不动听:“不会。”   白落樱大恼:“为什么?!”   她用拳头捶旁边情郎的手臂:“我都被抓了,你都不会去灭门!”   张茂冷静的:“我是杀手,我不擅长单打独斗,不擅长直面迎敌。我武功也比不上女瑶。我不可能一晚上去灭一个门派。”   白落樱一滞:“……”   她气得:“我就是举个例子嘛。我又不是真的让你去灭一个门派,我当然知道你做不到了……但是你不会哄哄我么?谁要听你的实话分析了?你一点都比不上我们教主!我干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她突发奇想,捧着脸颊出神道:“我要是能嫁给女瑶姊姊就好了……”   夜神打破她的幻想:“可惜她是女的,你再爱她也无用。”   白落樱:“……”   她咬腮帮,回头怒瞪他,快要被这个臭男人气死了。她叫一声,扑过去。夜神怕她从墙上摔下去,不得不张臂将她接个满怀。怀里的姑娘伸长指甲,狠狠地在他脖上划了一道。夜神皱眉不语,白落樱在他怀里又踢又打,小声骂他“无情”“冷血”“软脚虾”。她也不会多少骂人的话,就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弄得夜神手足无措。   夜神想:我又怎么惹她不高兴了?   被白落樱打了好几下,夜神一时没忍住,叹口气说了实话:“女人好麻烦。”   白落樱:“啊啊啊啊你这个混蛋——”   她气得快要尖叫了,张茂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声。白落樱立即意识到他们要等的人到了,不再跟情郎撒娇,她拍了拍张茂的手,示意张茂放下捂自己嘴的手。张茂见她乖了便松开手,眼睛仍看着下方,看下方黑压压来了一队马车。他忽的气息一压,手臂僵了下,低头,看到自己手腕处的一个清晰牙印,还渗着血。   罪魁祸首的唇还贴着他的手腕,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咬出的血迹,冲他狡黠地翘了下鼻子:让你欺负我!痛吧?反正你不敢喊出声。   张茂:“……”   他看她自得却明媚的笑脸,心中荡起,软成春水。他忍不住想笑,却只是甩了甩手腕,抓住姑娘的手,压抑住自己此时的心猿意马。张茂努力定下神,与怀里不再闹他的白落樱一同将身子压得再低些,盯着下方缓缓行来的车队看:   据斩教传来的消息,新朝定都洛阳后,几位皇子征战后回洛阳,在洛阳争权争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之时,远在长安的燕王妃生子后难产而死。燕王唯恐自己势力薄弱的长安地段被政敌打压,立时让府上小妾抱着婴儿来洛阳汇合。   此日经过洛道的,当是燕王新出生没多久的世子。   斩教特来洛道看望他们要闹出什么乱子。   白落樱点着下方人,跟张茂使眼色,让张茂牢记她之前说过的信息:燕王的前几个孩子都早夭了,理由千奇百怪,燕王十分看重这个小孩子。斩教要与燕王合作,少不得得把心思往这个小孩子身上放一放。   不信燕王世子进洛阳,政敌们不动手!   白落樱和张茂在上方伏身而观,下方的车马渐行渐近。香车宝马,一路胭脂浓郁。马车最中间的一辆车中,燕王的小妾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听外面侍卫说已进了洛道,不日当可入洛阳,小妾微微松了口气。这一路上她精神十分紧张,唯恐怀里幼儿遇刺,她可无法跟燕王交代……想她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带着一个小孩子进京,小妾心中甚苦。   然小妾心神将将放松,忽然两方高处传来黑色箭只,杀向这只车队。车队一下子乱了,马车蓦地停住,车中小妾差点被甩出。她怀里的婴儿立刻嚎啕大哭,四面涌来的刺客门听到哭声,立时向这辆车中杀来。   “保护世子!”   高处,白落樱和张茂静静的,看四方人马围住了这队车马,开始大肆杀戮。白落樱屏着呼吸,见一个娇弱的姑娘颤巍巍地从一马车中爬出,怀里的婴儿已哭得歇斯底里。侍卫们、刺客们乱糟糟挤一起,哭叫声混着兵器碰撞声,白落樱心想:果然。   而张茂不待她吩咐,当即跳下墙,跃入了杀阵中——   神鬼皆杀! ☆、第72章 1   官道双方持斗时, 抱着婴儿躲避的小妾行动艰难, 几次撞上敌方的砍刀, 她赫然发抖。怀中的小世子啼哭不绝, 搅得人心烦意乱。敌人的目标便是小妾怀中的幼子, 哪怕小妾被军方护着逃,绕开敌人也绝不可能。这番几次下来, 险象环生,小妾面色苍白。她忽地被脚下的尸体一绊, 忍着尖叫的冲动趔趄跑时,前方冷不丁出现一把刀。刀背上的清光照亮她惶恐的眼——   “哇哇哇!”怀里的幼儿哭得更加大声。   正在此时,天地清音起, 旋律优美、此起彼伏的笛声如春风般, 从人心头拂过。持刀要砍的蒙面人在这时一个恍惚,他沉浸在笛声中醒不过神。小妾的手臂忽然被向后一拽, 她惶恐看去,一个穿黑青色武袍的英俊男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一脚踹中身后扑来的人的腰腹。   他不动声色地看眼她怀里的婴儿。   小妾吓得更加抱紧:……莫非又来一个抢她孩子的?!   青年人只是看了一眼,确定孩子还活着, 就不再看。他拽着行动不便的女人在一地尸体中穿行, 周身煞气凛凛, 五步一杀人,他眉头都不皱一下。而就是他的出现, 让场中紧张的打斗不再一面倒。天地间的清音不绝如缕, 丝丝萦绕心间, 小妾不经意抬头,看到树丛墙头,苍绿中,立着一横笛而吹的妙龄姑娘。   那姑娘垂着眼,秀发长衣被风吹得扬起,如水般皱起。姑娘青眉墨眼,立在墙头,婀娜而貌美,如神女般光华圣洁。然笛声一出,敌方的神智皆在短期间昏沉沉……   敌方忽然反应过来:“斩教的圣女白落樱擅御音……妈的,主人所料不错,燕王果然跟邪魔歪道合作了!”   “竟派江湖人伏击我们!”   然此次行动,敌对势力自然有应对之法。笛声中,咬着牙强行运转真气、从白落樱的笛声中转醒的敌方头领,在唇间吹一个呼哨,当是时,尚在人群中为战的张茂先发现了不对劲。他登时脚下重踏,跨步向前。他手中始终拽着碍事的妇孺,却杀向那首领。   张茂大吼:“小白!”   随他开口,四方路口出现了更多的蒙面刺客。笛声一顿,白落樱握笛于胸前,看到许多刺客直接跳上墙头、屋檐,向她杀来。她顿时紧张,咬了下唇,还是硬着头皮抓住笛子迎上去打斗了。而她的笛声一停,下方原本被控制住、战力变得微弱的敌方刺客立时迎来了一个反扑。   白落樱从墙头跳了下来,衣衫翩跹若鸿。她只一个趔趄功夫,夜神就放开了那个小妾,拖住了差点跌倒的白落樱,并随手一撒,追向他们的蒙面刺客噗通噗通,下饺子般倒地。夜神低头查看白落樱有无受伤,白落樱指着他身后惊呼:“世子,世子!”   张茂扭头,看到小妾又被包围住了。   夜神咬下腮,转身冲进杀阵,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然敌人的数量在增多,小妾这方势越来越弱。当张茂转身杀人时,听到“恩人”“恩人”的高呼。他没意识到那是在喊他,他随意一回头,看到那位燕王的娇弱小妾被倒下的马车压住了腿,数个不怀好意的敌人冲向她。小妾满面惶惶,实在无法,将手向上一抛,怀中的襁褓抛向了张茂。   张茂一个精神,跳起登空,在半空中接住了襁褓。他低头一看,襁褓中的婴儿哭得脸都红透了。   另一边和敌周旋的白落樱看到张茂拿到了小世子,她一呆:小世子……跑张茂怀里去了?   四方敌人眼见更多,夜神急促叫一声“小白”,白落樱快速应一声。两人当即汇合,眼看燕王这边要吃亏,他们也再不恋战。毕竟燕王现在与斩教的合作只是暗地里多,没有放到明面上,甚至燕王都没有许过他们斩教什么……为了燕王奋勇杀敌,就不用了吧?   夜神一手抱婴儿,一手拽白落樱,几下攀墙上树。他轻功了然,人又习惯在黑暗阴影中走。跳上高处短短几息,敌我双方便都追不上了。而他们再打一会儿,洛道当地官府便派了人来查看。敌人撤退,小妾被从马车下抢救出来时,望着自己空空的怀抱,立时脸色煞白——   世子呢?   为什么小世子不在?   那个江湖大侠,不是来帮他们的么?为什么事后不归还她孩子?她如何跟燕王交代?   洛道因为一个小孩子乱了节奏,夜神和白落樱则抱着这个孩子,躲开了追兵,进了一个战乱后便无人居住、到处结了蛛网的院落。黄昏时进入院子,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秋雨,二人无法赶路,当是躲雨为重。站在破了一扇门的主屋中,怀里幼儿大概哭累了,这会儿再没出声了。   张茂挺直腰背站在空地上,被尘土呛了两口后,他很茫然:我为什么把这么个小东西带出来了?   白落樱发怔:“燕王不会以为我们是偷孩子的吧?我们只是想捡个漏啊……”   夜神淡声:“我们把最大的漏捡到了。”   白落樱默然。   她扒着夜神手臂,踮脚去看那个被他们捡到的最大的漏——燕王家的小世子。她头靠着青年肌肉绷实的手臂,看到襁褓中的婴儿眨巴着乌黑滴溜如葡萄的眼睛,含着一泡泪水看她。婴儿小小的,香香的,脸颊鼓鼓的……白落樱立刻心动了:“好可爱呀!他都不哭的。”   她话刚落,本在观察四周的张茂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看怀里的小孩子一眼。他只这么随意瞥了一眼,怀里的婴儿眼睛瞪大,小腿一蹬,立刻开始嚎啕大哭。哭得脸蛋憋红,上气不接不下气。   白落樱:“……”   张茂:“……”   张茂气得面黑,白落樱忍着笑,赶紧帮他哄他怀里的幼儿。两人手忙脚乱地哄了半天,小孩子还在哭不停,眼见就要喘不上气了。白落樱想了半天,忽而拍手:“对了,他一定是饿了!要吃奶的!”   夜神一愣后,松口气,连忙把襁褓抛给了白落樱。白落樱茫然地接过孩子,仰头看青年是什么意思。就听夜神非常无情地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不关我的事。我是男的,我可没有奶给他吃。”   他望着白落樱。   白落樱抓狂:“我难道有么?人家还是姑娘家啊!”   两人这样都想推辞,都想把孩子推给对方。然扑到白落樱怀中的小婴儿似闻到白姑娘身上的香气,凑了上去,哭声渐小了。他巴巴地凑到白姑娘微耸的、绵绵的玉峰前,张开无齿小口,便咬了上去。   正跟夜神辩驳的白落樱一声惨叫:“啊好痛——”   夜神被吓住,立刻查看他的小情儿,抱踉跄躬身的白落樱扶住:“怎么……了……”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看到隔着几层秋衫,那小孩儿捧着绵软一团,口水津湿了白姑娘的衣衫。胸部潮湿一片,然又香又软,小孩儿不愿意放弃。可是再香再软,他也没在那里寻到可口的乳汁。婴儿又开始小声哭,一边哭,一边自觉地拱白落樱的胸前衣料,坚决地想寻口奶吃……   白落樱吓得花容失色,要把怀里的婴儿抛出去。可是婴儿不肯,弄得白落樱疼痛无比。夜神目瞪口呆,无措地把白落樱抱住。   白落樱眼泪汪汪,抬头可怜巴巴:“夜郎……”   夜神咳嗽一声,眼睛盯着她湿漉漉的胸部:“你、你就让他吃一吃呗……”   白落樱眼睛赤红,泪水旋即要掉,吓得夜神赶紧说:“你你你在这里撑一会儿,我出去找奶!”   外面下着雨,张茂看白落樱痛得厉害,又心疼她,又觉得太可笑。他转身冲入了雨帘,再回来时,抓回来了一个产奶的羊。两人一番折腾,总算把那个喝了羊奶的小孩儿哄睡。等四周安静下来,白落樱坐在夜神怀中,气喘吁吁。   张茂一腿曲起。他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搂着曲腿坐在他怀中的白落樱肩头。白落樱面红无比,又尴尬无比。她脸有些干,低头揉自己的眼睛,拍了拍脸。张茂低头,目光时不时瞥过她起伏如山峦的胸口。那里水渍一片,兼之空气潮湿,到现在也没干。   张茂突然开口:“真的很疼么?”   白落樱先是迷茫,然后顺着他笔直的、不加掩饰的视线看到自己的乳。她面一红,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她心中羞恼,想她还没嫁人呢,就被一个婴儿这般那般……怪她胸大么?   张茂说:“我看一下。”   白落樱:“……”   她抬头,看向张茂一脸冷淡的样子。张茂挑眉,面上淡定无比,但白落樱看到他的耳根已经红了。白落樱眨眨眼,往旁边看,那个小婴儿被他们丢在稻草堆上,正睡得香甜。她心中动摇,忽而一笑,开始宽衣解带。   被拥入青年怀中。   黄昏时被咬得刺痛的笋尖,被青年的舌扫过。   他扣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大,喘息变得急促。他一下子将她完全抱入怀中,他慢慢抬脸,与她娇嫩冰凉的脸贴了一下。白落樱调皮地亲了一下他耳朵,他登时变得很激动。青年俯下,沿着胸口,舌尖麻麻地掠过她的脖颈、肩头……白落樱口腔溢出一声吟,唇被张茂堵住了。   热情下,窸窸窣窣的,白落樱小声:“我现在不想生孩子……生孩子好麻烦,还好痛……”   青年汗水落在她肩胛弓起的锁骨上:“嗯。”   “夜郎……夜郎,哼,别人在这个时候,都要说些调.情、激情的话。唔,例如我的小妖精,我最爱你的这里,我要死了,你真带劲儿……”   青年声音粗哑的:“嗯。”   他嗯了半天,喘着气:“我的小……你真……我说不出口!”   白落樱在他怀里笑得发抖:“……反正,夜郎说话……唔!”唇再次被堵上。   夜幕笼罩四野,秋雨绵密。破旧院中只闻女声娇喘,几乎听不到男人的声音。他沉默的,冷静的,却似荒野中巡视自己领土的野兽般。不出声,后发制人。他的头埋于女子胸口,白落樱周身粉红热汗,她拥着声音很轻的他、几乎不发声的他,抚摸他粗而硬的发尾,骤然间不合时宜想到一句话——   咬人的狗不叫。   白落樱顿时噗嗤笑出。   她的走神,自然换得张茂的挑眉不满。于是折腾得更加厉害、投入……   ……   白落樱和张茂糊里糊涂、手忙脚乱地替燕王养孩子时,程勿、女瑶等人也赶到了小玉楼门派所在的山上。据小玉楼的大师姊陶华所说,这处地段是罗象门的昔日长老蒋沂南为他们所选。地处罗象门地盘,正好由蒋沂南所照料。且此山四面环水,进出不便,山上荒凉;即使是罗象门,也少人注意得了这座荒山。   蒋沂南希望小玉楼在罗象门的管辖领地中,安安静静的,毫无存在感。   事实上也确实如是。   小玉楼实在人太少了,太不起眼了;连罗象门的弟子都不知道他们门派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下属门派。这些随着蒋沂南的离世,已经无人再过问。哪怕有弟子发现小玉楼的存在不合时宜,但想到蒋长老已经不在了,门派管事的当代大弟子是蒋长老的儿子,罗象门的弟子们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   女瑶一行人坐船进入此地。   金使等山中人早等在山川风口,望眼欲穿,等着他们许多日。眼见女瑶教主和程少侠一行人上了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无论是小玉楼的几个倒霉师徒、还是斩教留守的教众,都大大松了口气。   金使最为激动!   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中是十二影之一秦霜河的小孩儿阿照。可怜秦霜河跟教主走了,想要巴结教主、这次却没成功巴结的金使心中最为郁闷,不得不留在山上带孩子。双方见面,金使个子高大,他抱着襁褓,简直想扑过去抱着教主的腿大哭。   然女瑶面色如雪,眼眸沉沉。   程勿警惕地呈防备姿势挡在女瑶身前,警惕地看着即将老泪纵横的要扑过来的金使。   金使:“……”   想寒暄却没找到寒暄对象的金使目光在行来一众人中随意一扒拉,看到了盯着他看的秦霜河。秦霜河目光温柔似水地看着他这个方向,唇角甚至带着一抹慈爱的笑容……让金使感动了一下。金使过去:“还是你有人情味……”   与此同时,秦霜河继续盯着他,脱口而出:“我的阿照没被你养坏吧?”   金使:“……”   艹,这女人根本不是在看他……的胸,是在看扒在他胸口的小孩子!   金使脸被气黑了。他嚷道:“我看孩子看得不知道有多好!大家都说我和这小破孩有缘分……哎姓秦的,这真不是我的孩子?”   秦霜河嗤了一声,不理他,目光柔软地伸出手,要从金使怀里接过她的小宝贝儿。她满腔柔情,归心似箭,对自己的孩子想念得不得了。谁知她伸出手,阿照却向后一躲,抱紧金使。阿照防备地看着她,看她还不死心地要抱过他,小阿照立时哇哇大哭起来。   秦霜河伸出的手僵硬了:“……”   金使哈哈哈大笑,抱着阿照亲了一口,挑衅地瞥一眼秦霜河。金色得意地哼着小曲去追已经走远的女瑶教主,留秦霜河在原地黯然神伤地望着金使的背影……她不死心,也追了过去:“阿照,娘不是要抛弃你,娘只是让那个混蛋叔叔照顾一下你。你还是娘的小宝贝儿啊……”   当夜小玉楼门中办了一次大宴,庆祝众人归队。喝多了酒,金使和秦霜河就不肯离开金使的小孩子阿照吵了一通,差点大打出手;小玉楼的师徒几人躲在角落里,非常无奈地看着自家山门被鸠占鹊巢,成了魔窟。女瑶一副非要弄清楚他们门派秘密的样子,打算在这里常驻了。陶华有点儿犹豫时,被两个师弟劝住:“大魔头啊!师姊你不知道她杀人时那个可怕!”   “对吓死我们了!”   “千万别赶她走,万一她不高兴了要杀我们呢?”   “我们要好好对小师弟,小师弟就是她的软肋啊。”   陶华“唔”一声,用心观察。看起来程勿好像确实是女瑶的软肋。程少侠就喜欢缠着女瑶,非要坐在女瑶旁边。程少侠长这么大,恐怕就没喝过酒。喝了酒的他哼哼唧唧,抱着女瑶手臂,拉着女瑶非要嘀嘀咕咕说话;女瑶被他烦得不行,几次想挣脱,但看一眼程少侠,女瑶就重新坐下了。   几人互相看一眼:也许魔教很快就要办喜事了。   然后几人又开始发愁:他们小玉楼,迫于不敢反抗女瑶的压力,他们离正道,好像越来越远了……   程勿喝多了酒,又哭又吐得折腾了一宿。女瑶绝非耐心之人,一开始还捏着他鼻子逗他玩,在少侠上吐下泻后,女瑶就嫌弃地推开他走了。满山的魔教人士、小玉楼人士都喝醉了,天在傍晚后开始下小雨,程勿就被女瑶扔在雨里,睡了那么一整夜。   第二天程勿醒来时,喷嚏打个不停。   他看倒了一地的酒坛,看东倒西歪的人……东倒西歪的人中,没有女瑶。程勿心中一紧,立时巴望四周:“小腰,小腰!”   “咚”,他听到酒坛子一声响,看过去,见满脸胡茬的金使歪歪扭扭地从桌下爬起,看了他一眼。金使再喝口酒,嘲笑他:“教主身体不适,不方便饮酒。昨晚你吐了她一身,她就回房睡觉去了。”   吐吐吐了女瑶一身?!   程勿腿一软,吓得脸色煞白,差点跪下。程勿镇定了一下,看金使还在大口大口地坐在桌上喝酒,想来状况没那么差。女瑶只是推开他,女瑶哪天不推开他几次呢?他只是又惹了女瑶不高兴,他哪天没惹女瑶不高兴呢?   这么一想,程勿淡定下来了。   金使叹为观止:……你淡定得真是好快。   反是程勿不着急后,又开始不好意思了。一路从青莲教回来,跟着的魔教人士好像认定了他和女瑶的事,让他既羞涩又欢喜;回来后见到金使,金使对他扒着女瑶好像也很淡然……清晨一地喝醉酒喝得打呼噜的人中,程勿绕开他们,坐到金使旁边。   程勿非常不好意思地问:“我和小腰……金大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还和小腰在一起呢?”   被叫多了“金大哥”,金使龙闭月已经懒得纠正了。金使诧异扬眉道:“你和教主还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么?你们难道不是买一赠一强买强卖不还价么?”   程勿:“……”   他睫毛颤了颤,如蝶翅般,在早晨风中沾了些露水潮气。他心中怅然,想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程勿小声:“大家都觉得我会和小腰姊姊在一起么?”   金使随口道:“当然啊。你们一定会成亲生子的。”   程勿发愁:“可是她至今都没给过我承诺啊!我、我……金大哥,小腰到底多大了啊?我们能不能成亲啊?”   金使眉挑高,他讶了一下,望一眼程勿,没想到至今程勿都不知道女瑶多大了。他起了揶揄坏心思,当下作出愁苦状叹了口气。金使将酒坛子一砸,晃悠悠站起,往屋子方向走去。他的叹气吓了程勿一跳,程勿脸色青青白白,不知道想到了多少可怕。良久,程勿下定决心,追上金使:“金大哥你告诉我吧,我能承受得住!”   金使不理他,继续荡荡然飘向远方。程勿一急,出手抓向他肩膀。金使肩膀向侧缩,闪身一躲,脚下步子一脉。然他躲闪一刻,身后少侠的掌法已经拍来。想不到程勿武功已经进步这么快,金使生了兴趣,喝一声:“好!”   “程勿,你不是想知道教主多大么?你迎我十招,我答你一句。”   程勿追至,二人章法齐出,对上了手。金使多年经验在身,程勿有高深功法在身,两人打起来,程勿竟在金使手下走了许多招。十招后,金使向后一退,程少侠再追上。金使笑眯眯地给了他第一句话:“如果你的小腰姊姊今年快三十了呢。”   程勿一呆:“……”   他呆住的瞬间,金使一掌拍来,拍得他气血翻涌,向后疾退。荡悠悠,程勿翻身跃起,跳上树顶,金使紧追而来。听程勿安慰自己:“没、没关系,那也和我差得不是很大……小腰姊姊长得这么小,过两年大家都会觉得我比她大了。成、成亲是可以的。”   金使掌法排山倒海,戏谑道:“那如果她已经三十多了呢?”   程勿心口急跳,吓得摔下树后。他在半途回身,强行运气上纵,躲开金使的杀招。程勿重新踩上了高处树顶,喘息不定道:“那、那也没关系。三十多,和快三十多,差得不是很大……”   金使哈哈笑:“如果她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呢?”   程勿:“……”   程勿忽而微笑:“那更关系了!如果她已经那么大了,那说明武功到她那般地步,年龄对她已经没意义了……我更是可以娶她了。”   金使笑:“那你还怕什么?你就是想娶她而已,问她到底多大,对你有意义么?”   程勿怔住,眼神慢慢定住。渐渐的,他心神通透,灵台恍有什么砰一响,银水倾泻,真气灌溉。他想通了这些,真气如潮水般涌向他,心思何等透然。日光从云后散出,薄雾消去,少侠立在树顶,衣袂被风吹逐,他垂目间,似三千红尘皆罩其身——“是的没关系。我该想法子向她告白才是。”   对面的金使面露惊异之色。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咦声。金使扭头,看到不知何时,女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金使骇然,却听女瑶吃惊道:“你跟程小勿说了什么?他怎么一下子就打通之前总打不通的气脉,走出先前瓶颈了?”   女瑶:“说的什么?跟我说一声,日后我也来这么一遭。”   金使哆嗦着:“……程少侠天赋异禀,和我无关啊教主!”   他他他……如果让教主知道他在编排她的年龄,刺激程勿,教主会杀了他吧?他、他好命苦……为什么程少侠每次受刺激,他都在场,还都被教主抓个整好? ☆、第73章 1   金使到底没有逃过女瑶的火眼金睛——他那般惶恐害怕, 女瑶又如何不疑心?无论如何, 先打一顿肯定是没疑问的。   程勿突破瓶颈后周身通畅, 真气运转比先前更加自如,称得上灵动活泼。他心中有感,正要闭着眼再次体会一二时, 听到一声沉重的“砰”砸地声。程勿回神, 从树上轻飘飘、荡悠悠落了下去, 眼见金使被从高处一脚踹了下去。喝得半醉的金使摔了酒坛子, 陷身人字形土坑中, 咳嗽半天, 爬不起来。   程勿连忙去扶人:“金大哥!”   他才走了一步, 就看到随之从树上掠下来的黑衣小姑娘。程勿一下子定住不动了,羞涩欢喜地叫一声:“小腰!”   可怜的金使看到程勿赶来,心中颇感动。他人砸在大坑中,已经激动地伸出手等着程勿扶他了,谁知程勿看到了女瑶, 便情窦初开一般傻站着看女瑶。程勿光顾着看女瑶, 怎么看怎么开心, 他已经忘了要扶金使一把了。金使手在地上一捶,何等悲愤!   金使当即指着程勿告状:“教主,是他问你是不是老太婆,是不是可以当他姨姨当他婆婆!教主, 揍他。”   程勿:“……”   女瑶本来已经打算走了, 听金使这么一说, 眼睛顿时眯起。她几步过来,将金使再揍了一顿。揍过的金使趴在土坑中,鼻青眼肿、手臂半折,五尺大男儿,他几乎哽咽:“我又做错什么了教主?”   女瑶:“你挑拨离间,自己做错就罢了,还推到程勿身上。程勿才多大,你就学会冤枉他了!”   身后紧张地跟上女瑶的程勿一口气卡在喉咙中:“……”   什么叫才多大?程少侠已经十七了。   金使气死了。他感觉回到了程勿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程勿把他的山都烧了,他打一打怎么了。谁知教主一出现,就怪他欺负程勿,把他揍得半死!金使委屈至极,再看女瑶身后程少侠那精彩的脸色,程少侠惶恐不安又很庆幸,金使更加悲愤。金使抹一把辛酸泪:“明明是他说你老,我还替你辩解来着。”   女瑶看向身后紧张得脸色苍白的程勿:“是么?”   程勿:“是是是讨论了一下……但但但是我没有嫌你老……”   程少侠眼眸睁得大,黑白分明的眼中水量丰富。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倒影的清湖在风中摇曳;睫毛因不安而眨动,他的脸已失去血色。少年长得这么秀气,却快吓得要哭了……女瑶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女瑶当即转头对金使,再把刚勉强站起的金使打趴下。女瑶冷冰冰面对金使:“我需要你辩解么?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女瑶行的端立的正,我畏惧被人说年龄么?”   “我现在就是八十岁了,要带走程勿,你有意见?”   又被教主打了一通的金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他哪里敢有意见?幸亏此时醉酒的众人渐渐酒醒,秦霜河更是有要事询问教主,要听教主意见。女瑶琢磨了一会儿,就跟着秦霜河走了。程勿没走,女瑶一走,程勿就赶紧爬过来,把浑身青紫的金使从土坑中扒拉了出来。   程勿愧疚道歉:“是我的错。可是当着她的面我不敢说,我怕她打我。打我是小事,我更怕她伤心生气。”   金使痛心疾首:“那你就看着我被她打不吭气?!你真是学坏了!天啊,人间是怎样一个大染缸,把一个淳朴少年变成这样。”   程勿更羞愧了:“我我我以后伺候金大哥吃饭穿衣,给金大哥花钱。金大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太对不起金大哥了,我会补偿大哥的。但是我不能让小腰生我气。”   金使看他那一脸虽然我认错、但是女瑶的事我绝不会改的神色,半晌无言。程少侠心里有主意的时候,不管对错,他都拒不服输。良久,金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反正教主喜怒无常,教主要打人,程勿也拦不住……退一万步,打是亲骂是爱,说不得教主见他觉得亲昵,是自己人呢。这般一想,金使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然程少侠真是会见缝穿针。金使都被他坑成这样了,他把金使扶去屋里上药,金使刚被他伺候得美得哼了小曲,程勿就虚心求问:“金大哥,你遇过的女人多,听说你美女环绕,从来就不缺。”   金使哈哈大笑,谦虚道:“抬爱抬爱。”   程勿:“那大哥能教教我怎么讨好女瑶姊姊么?我要怎么告白,她才容易接受啊?我、我实在太喜欢了……我想、想跟她、跟她……”   金使瞬间猥.琐,打个响指:“嘿嘿嘿懂!想睡她是吧?你们在青莲教的事我听说了,小勿,干得不错!”   他一巴掌拍下去,差点把程勿拍得倒地。程勿坚强地忍下被金使拍得快吐血的冲动,快速反驳道:“哪有!我才不会那么、那么……”他把“龌龊”二字咽下去,给了金使一个纯洁无比的答案,“我只是想跟她住到一起,晚上能够聊聊天说说话就好了。”   金使:“……”   他对程勿肃然起敬。想跟喜欢的姑娘睡一屋,程勿的觉悟居然只是可以每晚聊天。金使登时对他们的故事不感兴趣了,还顺带坑了程勿一把:“教主不就喜欢你这种软绵绵的样子么?你多撒撒娇,往她跟前凑一凑,她说不定就答应跟你睡一屋了。还不行,你给她写情书。写情书你懂吧?怕被拒绝的最好方式哦。”   金使心里却偷笑:偶尔撒娇还好,天天追着女瑶撒娇,女瑶不把程勿腿打断才怪;写情书?这么娘的事,女瑶更是见一次撕一次,再揍程勿一顿。该!   程勿却听君一席话,他恍然大悟。   屋外传来女瑶怒吼:“程勿,练武!我一日不催你一日不练是不是?”程勿当即苦下脸,匆匆跟金使告别,出去找女瑶了。程勿心中郁闷,他确实想练武,好打败程家,再保护女瑶。但是女瑶这种时时刻刻盯着他、他一刻都不能偷懒……实在太辛苦了。   练武是很辛苦的。   程勿以前在程家时,看程淮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习武,那时他心中好羡慕。春姨说“你也不必太羡慕,说不得小淮心里很羡慕你”,程勿只不以为然。程家的要求比女瑶还严,小孩子每天除了练武,基本什么也不做。程淮的文化课都学的差,因为每天读书时,程淮都累得打瞌睡;然后每次程淮看到程勿居然还有时间偷偷读书,更加生气。程淮练武后心情差,看到程勿很闲心情更差……现在想来,程淮经常找借口揍他,也有见不得他那么闲的缘故吧?   程勿苦笑。程淮羡慕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除了习武外的功课,每天练练内力就什么都不用学;他却羡慕程淮能够学那么高深的武功。而今女瑶把同样的机会摆到程勿面前,程勿才知道练武有多苦。小孩子之间的过节,常常是这种各式各样的小事堆起来的。恩怨越堆越高,长大后只留下了仇恨,仇恨的原因却太多,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程勿每天都要挨揍,手酸背痛腿疼,永远吃不饱,永远很困很累,稍一走神,就是一鞭子挥下……女瑶让他练武时的心狠程度,比往日更加可怕。可怕点在女瑶她不光严格要求程勿,她自己也很勤奋。陶华把蒋沂南教她背的心法口诀传给他们后,程勿只随便翻了翻,女瑶却每次都在研究,在练。   她的那种浑然忘我状态,对程勿来说太吓人。   是时,十七岁的程勿,想的不过是等他学完《淬阳诀》的北斗篇,再学一段时间,说不得他就能打败内功受损的程淮了。打败程淮后,让程淮认错,放过他的春姨,他就可以带着女瑶回程家。他要站在父亲面前,让父亲认错,让父亲承认他绝不是残次品,他的存在是合理的。他有女瑶撑腰,他可以带春姨一起走。之后,和女瑶生活在一起,程勿已经别无所求了。   从初春与女瑶相识,到去小玉楼跟着女瑶练武,时光匆忙,流水不回,程勿此时心中赤诚真挚,与女瑶那种放眼整个江湖的角度完全不同。哪怕闲下来,女瑶会随口跟程勿说魔门现在的状况,魏国江湖的格局,程勿都当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他听故事,却不把自己当故事中的人物。他始终觉得江湖离他有段距离,女瑶是魔教教主,然他只是一个心中有自己想法、爱慕女瑶的初入江湖的少侠而已。   到小玉楼后,江湖似乎很平静,一直没什么大事找上女瑶。这样一来,女瑶因不断受伤、以致一直压不下去的体内隐患,总算有时间静养,再加上重学《淬阳诀》,让她的身体好了些。待小玉楼半年,时从秋至冬,从满山枫红到天际飘雪,女瑶一直没有离开这里,让程勿很开心。   半年来,小玉楼的师徒几人战战兢兢怕魔教惹事,师父时不时发疯喊着要下山收徒,被徒儿们绑住不许走;金使和秦霜河不停吵嘴,互相嫌弃,然金使是上峰,秦霜河还得听他令;秦姑娘气得想跟教主告别下山,可惜她的小儿子开始学说话后,紧紧抱着金使不肯走,秦霜河只好气冲冲地留在山上,每天和金使吵得更加厉害。其他魔教人则来来去去,跟教主汇报最新江湖情况;在关中肆意折腾。同时,今年入了冬后,女瑶身体很差,早早穿上了冬衣。她一直病得反复,在山中休养时教程勿练武,程勿还穿着单薄的秋衫。   女瑶笑眯眯:“我真是老了啊。”   程勿反驳:“不是!你是一直在受伤,身体受损太严重,一静下来反而出事。但是没关系,我帮你调养身体,等明年入了春,你就会好了。”   女瑶近日常觉得精神疲惫:“那我要是好不了呢?”   程勿沉默一下,倾身抱她:“那我一直照顾你,一直保护你。”   在小玉楼的“听风崖”上日日练武,听风崖下江水拍浪,江涛日日撞上岩石山壁。向下看去,墨水沾上云烟,一行白鹤从水间泅翅飞出。“听风崖”几乎是女瑶和程勿的特属练武场所,自他二人来此地后,其他人为了表示绝不偷学武功,竟再没人过来了。习武习累了的时候,程勿就和女瑶坐在崖边,两脚悬空,并肩看日升日降,潮涨潮落,江涛滚滚。   这是认识女瑶后最轻松的半年时光。   程勿时而央求女瑶说些故事,想跟女瑶多说说话。女瑶被缠得烦了,打他一掌后会满足他。女瑶却也似笑非笑地问他:“真的不想接我的斩教?魔教教主,多大威风,你一点都不心动?”   程勿摇头:“我不喜欢你们打来打去、斗来斗去的事。四大门派没那么好,你们魔门也没那么干净。你嘴里说得再好听,然恃强凌弱,其实你们本质都是一样的。其实……虽然我讨厌雁北程家,但是程家比起你们,是最干净了的。你们谁需要程家,程家人会出山震慑你们;你们不需要时,程家就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不参与你们打打杀杀的事务。”   他搂着女瑶:“姊姊,你到底要什么啊?你得到后,能够跟我归隐山林,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么?江湖上什么谢微,什么蒋声,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啊?”   女瑶沉默。   在一时间,肩膀被程勿靠着,少年身上暖暖的温度涌向她,她冰凉的手被他抓在手中,她心中是有动摇的。坐在风口崖头,看着落日垂垂,身边是程勿,女瑶心中动摇——觉得这般的日子真是快活,觉得每天和程勿这样看看山玩玩水也不错。   但她很快推翻那些念头。   她不只是女瑶,她还是整个魔门的领袖。她被师父领进斩教的第一天,她就视魔门为自己的所有物了。女瑶低声:“我要魔门不再是魔门,是被朝廷所承认的存在。我要斩教获得今日四大门派所受的待遇,我要四大门派跟我俯首称臣。我要天下人人都怕我,我要整个江湖都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小勿,若是整个江湖都是我的,到了那一日,我为魔门选好了新领袖,才愿意跟你归隐山林。”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几乎是很遥远的一件事。   程勿却已经心中惊喜,很满足了。他握住女瑶的手,小指与她相勾,要她跟自己发誓:“好,那你答应我,魔门一旦统领整个大魏武林,一旦有了新领袖,你就跟我走。”   夕阳下,女瑶笑着伸出手,与他手指相抵。   红日落入江下,融融浆焰似被吞没,整片江河波光粼粼,坐在崖上的少年和姑娘额对着额,许下郑重承诺。这个承诺,几乎是女瑶已经承认程勿可以在她身边,离她明确表示“我喜欢你”还有段距离,但程勿想到自己写了一冬天还没写完的情书,重新变得信心满满——   女瑶都答应她归隐山林的时候会和他一起,那离他们睡一个屋,盖上被子纯聊天的日子,还远么?   少年哇,真是搞错了前后顺序。   开心之余,程勿靠着女瑶的肩,又磨她:“那是不是你办完坏事后就会回落雁山啊?你的坏事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完?我会跟你一起回落雁山吧?你在落雁山上,我还是可以每天都见到你吧?关外好玩么,有好听的小曲么姊姊?我要学你们那里的习俗!”   女瑶在他额上弹了一下,骂:“什么叫做坏事?我堂堂正正地跟正道撕好么?他们不得罪我,我怎么会找事?他们不攻我落雁山,我怎么会闲的没事非要去他们的门派各走一遭?可惜我武功还没那么好……我迟早要把四大门派闯个遍,让他们骂我骂得更凶!”   女瑶再想:“落雁山挺好的,除了冬日冷些,风大些,景致荒凉些,和关内也没太大区别。不过你们雁北常年下雪,你该不怕冷才是。至于好听的小曲……我从小习武,可没时间去学什么好听的小曲。我师父倒是经常哼一个,你也听过,她哼的多了,我也会了。”   程勿感兴趣了:“什么什么?你唱一遍。”   女瑶掀眼皮想了半天,才想起些只言片语,哼给程勿听: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程勿一怔,道:“听着不像是关外的。”   女瑶:“是关外的。传得很久了,传说是一个书生追一个牧羊女追去了塞外,就留了下来。书生写了这首小曲,日日在帐外唱给牧羊女听,曲名就叫《若是》。据说感动了牧羊女的父母,书生唱了一冬天,到春天的时候,牧羊女的父母就赶着羊,把女儿嫁给书生了。我们那边追姑娘都这么唱。”   女瑶托着腮帮笑了一下:“蒋沂南也唱给我师父听过。”   程勿立刻问:“你们那里的求爱歌么?你也被人唱过?”   女瑶当即:“怎么可能?我一个魔教教主,谁敢跟我求爱?我不需要人求爱,我要他们都臣服我就可以了。”她拍拍程勿的肩,“小勿啊,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你的话本里总说正道少侠和魔教教主在一起,但是魔教教主那般强大,不如她的男人,被她踩在脚下;和她一般厉害的男人,通常和她是生死仇敌。话本里乱写的,魔教教主不会对一个不如她的男人心动的。”   程勿仰头:“你在暗示我要超越你,比你厉害么?暗示我一定要有江湖地位,才配得上你么?”   火红光华,天地情潮如织。少年面容镀上濛濛金红色,眼睛幽静而清澈,眉目间的轮廓温润清和,如玉如琢。不知不觉间,他又长高了很多,肩膀宽了很多,腰腿有力量了很多。少侠尔雅明秀,无知锐气越来越少。当他看着她时,不再是一派迷惑不解,而是那种探寻的,追逐的,渴望的……   程勿含笑:“我唱一冬天,春天的时候你会嫁我么?”   女瑶面慢慢红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热,忽然觉得不自在。那句“小破孩整天瞎想些什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女瑶掩饰般地躲开他眼神,跳了起来,捂着脸笑:“我是在督促你好好练武,休息够了,就不要再偷懒了!”   程勿看她起来,她的袍袖拂过他的面孔,芳香满怀。他面红无比,跟着她站起来,想再和她辩解。而这时,不识趣的金使咳嗽了一声,远远地站在山坡偏下的方向,提醒了女瑶他的存在:“教主,燕王来信了。圣女也又来信了!”   女瑶挑眉,想起了还在辛苦养小孩的白落樱,顿时忍俊不禁——白落樱无意抢了燕王的小孩,燕王本来大急大怒,然一听说是斩教圣女抢走的,燕王就冷静了下来。燕王突然觉得他的小世子刚出生没多久,跟着他很危险,还不如让斩教帮他养两天孩子。燕王这么一个决定,苦了白落樱。   白落樱原本想来小玉楼和女瑶汇合,被燕王和女瑶双双命令,不得不抱着一个小孩儿,留在了那里。   已经半年过去了。燕王再次来信,说明他终于腾出功夫,要解决一下这些事了。   女瑶“嗯”一声后,用眼神示意程勿留在“听风崖”练武,她就跟金使走了。女瑶垂着眼若有所思,还没看到信,但她已经猜测那边恐怕要偏向她了。她做了这么多动作,燕王终于下定决心了么?她……身后突然传来程勿一声喊:“小腰!”   女瑶讶了一下,回头。   金光如逐,红色暗下,天边云霞交织,江河淘浪滚如天际而来。少年郎立在崖口,黑发青衣,袍袖如鹤飞扬,拖着他清瘦却傲立的身影。身后的白鹤冲天飞起,程勿目光清亮如雨,星坠雨中。他开口唱了小曲: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女瑶目中波光潋滟,痴痴看程勿。看他开口唱曲,看他目光灼热地看他。天地间只立了他一个人,他言笑晏晏,风采卓佳,如美玉立于瓦砾中。遍地瓦砾,只有他一个人最夺人眼球。   女瑶怔怔地看着他,风吹乱她的衣发。她心脏在一刻间跳跃急促,要跳出喉咙,要飞离她,要不遗余力地扑向他。她面颊滚烫,眼睛灿亮,她一目不眨地看向他。姑娘腰背挺直,静静地听他唱那个小曲。   ——我唱一冬天,春天的时候你会嫁我么?   身边金使心情复杂道:“《若是》啊。他跟你求爱啊,教主。”   女瑶忽然弯眸,对程勿笑了一下。她转过身,不再留恋,跟着金使下山崖。但她心中已经记住了这一刻——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求爱呢。   小勿、小勿……你先唱一冬天再说吧!   待女瑶走了,程勿再自己品味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开始练武。他心中轻快,想小腰想个不停,手中的招式随他心意动,也变得轻盈许多。往日总让他觉得很辛苦很烦躁的习武,今日竟格外自然……突得,蹬蹬蹬,又有脚步上山。   程勿回头,看到秦霜河一脸凝重。秦霜河左看右看:“教主呢?”   程勿客气疏离道:“她有事先走了,秦姑娘有事找她么?我可以代为转告。很重要么?”   秦霜河迟疑了一下,想到这是程勿,程勿和教主关系那么好,告诉程勿也无妨。秦霜河犹豫道:“其实我也不知这算是大事小事……小玉楼的地理,好像暴露了。”   程勿目中当即变得犀利,冷冷看向秦霜河。   他冰霜一般的眼神,气压一开,竟将秦霜河压得后退了两步。秦霜河惊异无比地后退,运气后才停下步子,没想到程勿现在武功已经到了能够短暂压她一刻的地步。秦霜河面色古怪道:“……但我觉得似乎暴露也没关系。因为找上来的人,是真阳派的谢长老谢微。”   “谢微说有事寻教主,跟教主叙叙旧之类的。”   叙旧?   程勿身形一动:“小腰现在很忙!我也见过谢公子,我代小腰见见他,看看他什么目的。秦姑娘不介意吧?”   秦霜河连忙:“不介意不介意。”反正她觉得谢微孤身而来,态度温雅和煦,让人如沐春风。那位公子那副样子,全然无害,想来程勿要见,也没什么问题。   而秦霜河只是说话的一功夫,程勿已经掠身而走,如点水般迅疾消失在了她面前。秦霜河定定神,怕程勿年少惹事,还是跟了上去——   话说,有必要这么积极么?以前也没见程勿这么关心他们斩教的事啊。 ☆、第74章 1   谢微下了船, 跟山下巡守的魔门弟子递了名号, 之后魔门弟子上山去禀告教主,谢微则慢悠悠地沿着山道开始爬山。走了一路水路,进山的水道过一峡谷, 窄小*逼仄无比,全靠谢微自己持篙撑船。他上山的时候, 衣袍上沾着的水雾仍濛濛一片。然谢微抬目仰望小玉楼山中风光,气质典雅翰逸神飞。他缓山而行, 大有乌衣子弟风流之韵。   谢微感慨无比:小玉楼这山真是不好找。蒋声追查女瑶的下落半年了, 又找了小玉楼很久, 才确定了位置。亏得罗象门有蒋声顶着,没有报告宗门, 让谢微先行了。   蒋声对谢微那一统武林的愿望,勉强算支持。明明小玉楼就在罗象门的地盘下, 蒋声硬是没有打草惊蛇。对谢微, 蒋声也算仁至义尽了。   一路上山, 冬日后山中草木枯槁, 景色凋零, 也没的看。谢微一边走, 一边想着心事。他想到已经很久没见过的女瑶, 心湖不免波动。这么久不见,她是否对他……倏地, 空气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破空声, 谢微本能跃起, 袍袖翻飞,人向后疾退。   他退出三丈,见原来所在位置,一片树叶悠悠然落地。谢微微惊,却还没想清楚,一道青衣身影已凌空跃来,直取他要害处,杀机凛凛。谢微当下本能运招去躲,他的武功防守不错,基本每次防守一出,很少有人能再跟上。然这一次,他身形往旁侧退,面上淡然的笑却收了——这人招式在半空中一改,身形稍顿后强行逆转,重新迎向了他。   “啪——”   二人对掌,四目相对,少年郎冰山雪水一样清冷的眉目,映入谢微温和的眼底。   谢微一惊:“程……”   他的“程”字刚说出,格挡的手臂被抓住,少年郎反手就来拿他。他及时手臂外折,顺着对方的手势逆向而走。两人的手再次一对,强势悍然的内力冲击都被运于掌中,两人竟齐齐向后退了两步。   谢微凛目。   见程勿面色平静,望他一眼,身形重新掠来,取他面门——   连续不断,内力不绝,庞大而霸道的武功招式,竟逼得谢微些许狼狈,不得不从防守改为攻势。二人贴身对打,从地上飞至高空,再从树顶纵下。皆不用兵器,皆招招为攻。眉目宛好的两个男子目光几次错过,谢微收了轻慢之心,越打越心惊——   这还是几个月前的程勿么?   雁北程家少主跟着谢微,谢微大约清楚程家武功的路数。程淮的武功非常不错,还在谢微之上,只是内功受损。程家给程淮出的法子是用秘法杀了程勿,把程勿的内力拿过来。然程淮入江湖快一年了,都没杀了程勿,程淮半死心——不得不重新修补他的缺陷。   程淮在真阳派养伤,谢微对程淮的伤一清二楚。然谢微心悸,几个月功夫,程勿跟谁学了一身好武功,这武功何等霸气、凶悍,竟要强行压他一头……这分明不是程家武功的路子!   程勿的进步……太快了。   谢微猛地想到了女瑶,眸子一眯,心中发抖——竟是她么?她竟还在让程勿跟她习武?她怎能、怎能……对程勿用心到这般地步?   《淬阳诀》……果真太强大了。难怪四大门派的人都想杀了女瑶。   二人相对,谢微心中骤痛。想到程勿背后站着的是女瑶,女瑶非但没杀了程勿,还教程勿武功,对程勿用心至此……谢微心中气血翻滚,全身冷如冰霜。他在一刹那生起强烈的嫉妒之心,被情感控制,不由自主地下了杀招——他要杀程勿!   谢微的攻势即刻变得凶猛,正和程勿的意。程勿存心想看看自己的水平如何,想拿谢微试试招。谢微攻势加狠后,眼睛变得冰冷,招招至死。程勿毫无退意,反而更加生气勃勃地迎上。   秦霜河气喘吁吁赶至时,正看到两个光风霁月般的男子打得不可开交。她眸子一缩,眼看谢微拍向程勿发顶,程勿抬手扣向对方的咽喉——秦霜河大吼:“住手!你们想气死教主么?!”   她随手一甩,一把匕首甩出,插向两人中间。女子喝声在耳,程勿心中一颤,看谢微动作稍顿。匕首破风而来,程勿当机立断向后退开,同时在半空中翻身一纵,把秦霜河丢来的匕首抓到了手中。   程勿缓缓落地,将匕首扔给脸色难看的秦霜河。   谢微轻轻挑眉,看着程勿和秦霜河:“怪我出手太重。但在下无论怎样,也称得上使者吧?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程公子上来便下杀手,是否可给在下一个解释?”   程勿眉目冷淡,他倒是不会像谢微这样把话说得这么圆。程勿只是客气一笑,拱手致歉:“我不知道你是访客。秦姑娘说有人上山,我以为是有敌人来找小腰。小腰经常被人追杀,想来谢公子也是知道的。我以为你是敌人……我看错了。”   秦霜河:“……”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勿磕绊都不打、谎话张口就来:程勿不知道来的人是谢微?骗鬼呢?程勿这个小混蛋……为何人学坏总是学的这么快?   谢微:“……”   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但程勿字字清晰的亲昵的“小腰”称呼,还是让他心凉了片刻。谢微皱着眉,程淮和程勿出自同一家,都不通俗事,然这两人差距竟这么大。谢微有耐心教导程淮,但对着程勿……他只厌恶无比。想他方才竟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起了杀心……谢微惊疑:我是怎么了?难道我容不得一个正在长成的天才?   程勿如他的敌人一般,谢微心中警觉:这个少年郎,绝不会是我的朋友。   之后程勿再化身有礼貌的主人,领谢微上山,谢微都表现得很冷淡了。程勿也不在意,把人领到议事堂中,他往旁边一坐,秦霜河看他一眼,见程勿没有走的意思,当下也不避讳程勿,而是盘问起谢微的来意。   谢微心更沉了:魔教内务,程勿居然可以参与……女瑶到底是给了这个少年多大的权柄?   秦霜河看谢微相貌好,问的便拐弯抹角,分外刻意。谁想她话音一落,程勿随口接话:“我那位兄长在谢公子那里呆的还好?”   谢微:“……程公子何意?”   程勿笑一下:“没事,只是我们迟早有一战。敌人嘛,做好准备也好。”   谢微:“程少主在真阳派,伤养得已经不错了。我怕他受了山下人的诡计,才让嫂嫂多留他在山上几日。他却是不如程公子,短短几日,程公子在山下已经如鱼得水,混得很不错了。想程少主在雁北地位极高,自幼受家中长辈教育,正邪两派的事,程家是不参与的。”   程勿顿了一下:“你指桑骂槐?”   谢微吃惊了一下。程勿居然能听出来……因为程淮是听不出的。程淮听不出他们这些人的暗语,听多了甚至打瞌睡,因程淮说他从小习武,他没时间学别的;程勿听得懂。那程勿当是自小有大把时间读书了。谢微沉默,想程家的教育……程淮身上的例子,完全运用不到程勿身上。   程勿淡声:“指桑骂槐,谢公子你落了下乘了。”   谢微脸色微白,垂下眼睑,默然不语了。   一旁的秦霜河看他们两个来来去去,心都要抽了。这两人闹得跟情敌似的,逗她玩呢?程小勿就算了,谢微和他们教主有什么关系啊……秦霜河干笑着要缓和这尴尬气氛,就听一个女子声音从外而至,远远飘进来了:“谢长老大驾光临,程勿小孩子,没怠慢谢长老吧?”   女瑶!   谢微心中一动,起身。却余光看,看程勿腾地站起,往前两步,声音微喜,充满亲昵感:“小腰你来了?”   程勿再是不高兴:“什么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我帮你待客,怎么会得罪人?”   谢微沉默而安静,看红衣扎袖的漂亮姑娘从门槛外迈步进来。他望着她,眸子紧缩:这般貌美,这般青春年少。和迷雾鬼林时期的女瑶不同,那时的女瑶通身黑,英姿飒爽,毫无女子气质。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人如月,香腮雪。她额上戴着琳琅发饰,直坠额心;耳下的水蓝色环状耳珰轻晃,光华照着雪肤;手腕处有轻纱相托,裙裾腰间挎着银色小弯刀,金银色的长鞭托腰而落;她一步步走来,又轻盈,又英气,还有少女的稚嫩感。   女瑶……现在打扮得这么好看。   程勿迎上去,秦霜河跟女瑶说了几句话,女瑶就别目看了程勿一眼。程勿哼了一声,女瑶直接伸出手,在他腰上拍了下,程勿被拍得脸色煞白,差点倒地。程勿怒瞪女瑶,扶着自己的腰,却没说什么。而女瑶转头就漫不经心地对谢微笑:“程小勿胡闹的话,谢公子不要跟他计较。”   谢微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他勉强笑了下,看女瑶入座。   秦霜河亲自给教主倒茶,女瑶转着手中茶盏,青玉素指搭在茶杯上,心不在焉地请谢微喝茶:“正魔两方还没打起来吧,谢公子这么着急地找上来,所谓何事?”   “听说要跟我叙旧,咱们这旧……恐怕叙得你难受,我看就不必了吧?”   谢微失魂般坐下,心中冰凉。过了一会儿,女瑶冰雪般的眼眸看过来,他被她凌厉逼人的眉目间风采所慑,才回了神:“自是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谈。”   女瑶:“唔。”   她手叩桌子,心里还在琢磨着燕王的来信、白落樱的哭诉,一会儿回神,看谢微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温润清透,安静地等她回神……女瑶一怔,瞬间想起迷雾鬼林时候的谢微。她心里一软,叹口气。女瑶挥挥手,示意屋中闲杂人等退散,不要影响她和谢微谈正事。秦霜河当即领着几个下属告退,程勿却还坐在旁边不动。   女瑶不得不转眸看他:“程勿?”   程勿一愣后有些委屈:“我也不能听?”   女瑶:“练武练好了?今日不腰酸背痛了?吃过饭了?口诀全部领悟了?跟你对招的人全部被打趴下了?你……”   她话没说话,程勿已一脸惨白。他连忙跳起,屁滚尿流般慌张逃走去练武了。女瑶太可怕了,日日催着他……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微却看着程勿的背影,轻声:“你教程勿武功,是想做什么?让他回到程家,是只打败程淮就够了,还是要把整个程家都拿下?你要拿到雁北程家么?雁北程家高手如云,想不到你心思这么重,连江湖中的唯一净土也不放过。”   程勿看不出来女瑶的心思,谢微却一点就出。   女瑶撩发一笑:“小哥哥……”她叫的谢微心中一颤,然她声音继而冰凉,“关你屁事啊?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程勿是我教出来的,我就是想得到雁北地盘,你也管不了。想管我,你哥哥过来的分量都不够。”   谢微一滞,道:“你利用程勿……程勿如此有天赋,你不怕他反应过来你只是利用他后,他跟你反目?一个天才,那般信赖你,你要和这种人反目么?”   女瑶目中神色诡谲,她的手指撑住下巴:“怎么会反目?小勿一直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人靠近他的。你要让他跟我反目?那我会杀了你哦,谢微。”   她说的这么笃定,谢微低下眼,有些不知说什么了。魔教教主,好大口气……她坏起来,谁敢凑过去?她说杀他,他心里竟有些信。谢微压力极大,努力让自己的情感落下去,让自己的理智出来对话。谢微道:“随你吧,程少主和程勿之间迟早有一战,我希望你到时不要插手,让他们公平对决。你若是为了得到程家而耍心眼,真阳派自会为了程少主跟你为敌了。”   女瑶一声嗤笑。   谢微抬目,认真道:“你莫要不当真,女瑶,你知道你心法有缺……四大门派是有能力对付你的。现在不对付,只是四大门派心不齐而已。你非要把他们逼得齐心了么?女瑶,你便是为自己想,也莫要折腾了好么?”   女瑶猛一拍桌子,斥道:“谢微!你寻到小玉楼,便是跟我说这些废话么?又要劝我不要跟四大门派为敌,龟缩到关外去?你少招惹我,少教育我该怎么做,我的事跟你无关。你别忘了我们是敌人!我念着旧情不杀你,不是让你来我耳边嗡嗡嗡背书!”   她当即起身,谢微立刻跟着她一道站起。   谢微追上她步子,苦笑:“好好好我不说了……那都是外话。我寻上你,最希望跟你说的,其实是武林一统之事。现在四大门派和魔门都打得厉害,生生死死,恩怨越来越多。一直打下去,江湖根本得不到好的发展,还会被朝廷觊觎。半年来,我奔走于江湖,四处劝说,都是想成立一个武林盟,想平下正邪两道的纷争!我绝不是只为了真阳派,只为了中原武林,若是不再为敌了,你统领的魔门也能好好发展不是么?”   女瑶离去的脚步一顿,微侧头。   谢微知道她听进去了。   女瑶:“唔……有些意思,你继续说。”   她重新落座,谢微精神大振,当即拿出自己说服各门派的证据。女瑶翻了翻,发现还真有不少门派挺认同谢微。谢微跟女瑶侃侃而谈,将近两个时辰。女瑶心里惊讶,连看了他好几眼,没想到他还真有这种决心,不是胡来的。   女瑶沉吟:“那你有没有想过,成立武林盟,谁听谁的?让四大门派的掌门听我号令,掌门们不服吧?要我听正道号令……呵,我不屈居人下。谢微你找各种小门派有什么用,你考虑过四大门派的态度了么?考虑过我不会听四大门派的话这种可能了么?”   谢微:“所以只是初想……我只是怕你再闹出什么事,让握手言和变得无可能。这些我都会考虑,会想到法子……我只是想给你透个底,希望你支持我,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四大门派开战。”   女瑶不置可否:“再说吧。”   谢微将自己的真正目的说出,女瑶本来想拒绝——正邪两分,她正要把武林纳入自己羽翅下,她为什么要听谢微的话?然她听到他的话时,拒绝的念头才起,心中不自觉想到了程勿。她想到程勿那个美好的想归隐山林的愿望,想到程勿望着她的专注眼睛……若是正常状态下,他想带她走的愿望是绝无可能实现的。   现在也实现不了。   但正是程勿的身影在女瑶脑中晃,女瑶才没有第一时间拒了谢微。   谢微尚以为是他打动了女瑶,余下两日,更是抓紧一切机会游说。然这机会当真不好抓,因女瑶每天要陪着程勿练武。天尚未亮,谢微去等人,女瑶已经不在了;傍晚回来,程勿大伤小伤不断,泪眼汪汪,女瑶就舍不得走了。可怜谢微等了女瑶一整日,到天完全黑了,程勿累得去泡药汤了,女瑶才有功夫听谢微说话。   谢微是个坚持到底的人。   第二天,他就起的更早,去堵女瑶。   这一次,他站在寒风露水中,听了程勿唱给女瑶的《若是》小曲。女瑶笑着跟程勿走了,谢微站在树下,孤零零地站了一日,让来往的金使等人颇为同情。   第三日,女瑶又生了病,一整天没出门。谢微去探望,程勿坚决无比地陪他坐了一天,直到女瑶醒来把程勿骂去练武。   第四日,程勿挨了骂走了,谢微好不容易有和女瑶说话的功夫。但是魔教事务繁忙,女瑶卧床的一日,不断地有秦霜河等人过来送信、传话,谢微就需要不断地去回避。   第五日,程勿又出现在女瑶面前了。   谢微:“……”   谢微怔怔然,心很累。想他雍容大气,很少耍心思,但别人跟他耍,他也看得出来。程勿敌视他,不给他和女瑶相处的机会。他再努力争取,也比不过女瑶对程勿的纵容。若是女瑶不喜欢程勿,程勿再积极也没用;若是女瑶愿意宠,程勿自然能压着谢微。   谢微垂下眼,手指颤抖。   他输了么?输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明明、明明是他先遇到女瑶的啊。   迷雾鬼林后,她害惨了他,他却还在找她。她在名器大会闹出那么大的事,他都努力调解,还找上小玉楼来试图说服她……他出身名门,教养武功皆是上等,进退有度,温和儒雅,他哪里输给了程勿?   谢微在女瑶院外站了一宿,想了一宿。他望着灯火昏昏,等到屋中火光灭了,他才闭眼。   第二日天未亮,不等程勿来唱那首《若是》,谢微徘徊来去后,敲了女瑶的屋门。他轻声:“是我。我想问你,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你知道我爱慕你。我找了你很多年,程勿才认识你多久,你为何、为何……”   他面前忽传来秦霜河尴尬的声音:“谢公子……”   谢微愕然抬目,看向门开后的秦霜河。   秦霜河更尴尬了:“教主不在。昨日傍晚练完武后,教主就和程勿离山走了。教主说,谢公子再有什么话,找我谈便是。我昨晚来这里整理卷宗,整理得晚了,直接睡过头了。”   秦霜河小心翼翼:“……教主早走了。”   谢微沉默一下:“……她去哪儿了?”   秦霜河:“洛阳……已经走了一夜,谢公子也追不上了。”   谢微袖中的手轻轻颤抖,他睫毛颤抖,脸色变得惨青。而后秦霜河见他惨然一笑,似不甘,又似释然。见他又孤独地立在风中一日,再傍晚的时候,谢微没跟他们说什么,披星载月,静悄悄下了山。   金使吊儿郎当地感叹:“咱们教主的魅力真大啊……谢微这哪里是过来谈事,他分明是过来看望教主,顺便谈事。”   “可惜咱们教主被小勿那个小妖精迷得神魂颠倒,根本看不到谢微的诚意啊。”   ……   一路水路,船行一日。江水滚浪,风清万里,头顶星空烂烂,如银水横贯天际,从小玉楼的山头,一路追往洛阳。两岸皆是江水声,伴着星光,人生几多惬意。   女瑶盘腿坐在星海下的船舱顶上,闭着眼练武。燕王召她去洛阳,当是下定了决心。   程勿在下方说:“小腰我、我……我北斗篇学完了。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么?”   女瑶眼睛不睁:“好啊,你先把玉皇篇、北斗篇重新演练一遍,待熟练了,我再教你下篇。”   下方江水和星光相应,程勿不辩,立即开始在女瑶面前将招式从头到尾练一遍。船中只有他二人,还有一个划船的老叟,三人同船,船中空间不大。然划船老叟一回头,只看到寒光白亮,如雪般在眼前绽开——   何等璀璨夺目的华光。   少年郎君心随意动,身形灵动,轻功之快,杀招之凛。他着黑罩白底,不用武器,因气而牵起的气流,让四方江水涌涛,惊涛骇浪般,纷纷扑面而来。   而他眉目何等灵秀!   划船老叟一声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劲风扫面,老叟戴着斗笠蹲下躲在角落里,他抬头,看船舱顶上的少女还是盘腿坐,纹风不动。整只船因程勿的动作而来回颠簸,上下起伏,破浪穿云,星光银河下,只有少女还在坐着,不受周身快速交替的气流影响。   这……也是位高手啊。   练完一遍,程勿满头大汗,仰头看女瑶。黑发绿衣的少女沉静闭目,如月下寒霜般,让他看得目光微痴。程勿站在船舱下看了良久,半晌,星光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程勿抬头看眼女瑶,再低头看自己写的字。好久,他声音紧绷,磕磕绊绊道:“小、小腰,我有话跟你说。”   女瑶心思还放在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中,她丹田运气,一点点查自己体内的隐患。程勿的话她听在耳中,却不太在意:“唔。”   程勿能提什么要求呢?左右不过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她闭眼,自是不知,下方程勿的面容,已经红透了。程勿低头看着自己写好的信,本想背下来,然他太紧张,几次张口后,忘了词。他只好拿着纸,抓紧时间重新快速背一下。将纸叠好在手中,他结巴背道:   “小、小腰,我我我我喜欢你……不管你八十岁,还是十八岁。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在,我我心里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里,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我想和你生随死殉。”   女瑶蓦地睁开眼。   她垂目,看到星海下,少年垂着的睫毛,睫毛浓黑,在他眼下投一片阴影。这片阴影,让她完全看不出他的眼神。他的手哆哆嗦嗦,信纸在手里不停地抖。他的声音绷地厉害,一开始带颤音,后来慢慢好了。   他想往下背,可他突然卡壳。花了一冬天,紧着不习武的短暂时间、熬着夜写好的情书,他明明已经背得很熟,到这会儿,却突然又忘词了。程勿急得鼻尖渗汗,心中惶恐无比,心酸泪意涌至眼底。   他实在记不得下面的词,只好重新把记得的背了一遍:   “我喜欢你,不管你八十岁,还是十八岁。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在,我心里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里,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我想和你生随死殉。”   第二遍,熟练多了,没有卡壳。   可他脑子乱哄哄,依然不记得下面。   程勿满心绝望,抓着信纸的手用力。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听不到女瑶的呼吸声,他连抬头都不敢。他失去了力气,想自己这样糟糕的告白,女瑶会同意才怪。他搞砸了一切,他明明已经记了那么久……程勿闭上眼睛,泪光沾满眼睫。   凛凛夜风吹得他浑身冰凉。   泪水从眼中滚落,程勿垮着肩,良久的等待什么都没有。他心中失落至极,转身便想走,躲开这个糟糕的夜晚。   然他的睫毛才轻轻一颤,唇间一凉,一个温软物贴上他的唇。   程勿僵着全身,猛然睁眼。泪光濛濛,他的脖颈被人搂住,女瑶从上方飞下,拥入他怀中。她仰头看着他惨白的脸、脸上的泪笑:“走什么?不是说让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么?”   他睫毛上的一滴泪滚落,她贴着他的唇,声音温柔:“住什么我隔壁,小勿,住我心里来。”   她突得踮脚倾身,深吻住他。   沉沉的大江,摇曳的星槎。从天而降的她,清愁满织的他。天上星光冲贯整片天地,黑夜中的唯一光华,照着他们。密密麻麻的风包围,他们在寒冷的冬夜,在满天星辰下,划着悠悠小船。   那天夜里,欸乃船桨划动,水草簌簌。黑暗与光明中,他们亲密拥吻,像是天地间遗落的银针。星从他们头顶轻轻飞过。 ☆、第75章 1   南望伏牛、北靠太行, 东临嵩岳、西依秦岭;驰道驿路, 其直如矢,无远不达。此乃洛阳——新朝初建后,开国皇帝所定的国都。   城郭巍峨, 宫阙壮丽,街巷开阔, 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洛阳繁华无比, 更有八景之绝, 其中龙门山色、金谷春晴, 初来时,程勿和女瑶已经游览过。八景之一的“铜驼暮雨”, 此时节虽见不到暮雨,但女瑶二人已经站在了洛阳城中最繁忙热闹的铜驼大街上。   “哇……好多人。”程勿眼睛发直, 看着两边高楼矗立、屋宇鳞次栉比, 街上的小贩叫卖、行人往来。此时正当黄昏日暮之时, 洛阳无宵禁, 各类小摊小贩都出来摆摊, 行人也多了许多倍。程勿和女瑶一路在人群中走, 已经被小贩扯袖子扯了很多次——小贩拔高声在程勿耳边介绍各类货物, 拉着程勿,大有他不买就不放人的架势。   程勿吓得半死, 赶紧挣脱, 拉着女瑶一股脑跑远。   然走着走着, 两人又会停下来,不自觉地去看街上的杂耍、水上的秋千、梨园的戏台。在众人眼中,便是一个相貌清隽的少年郎领着一个碧衣白面的小姑娘,一同玩耍。两个少年黑眸清泠,相貌出色,倒引了不少人回头看。然一看这两个少年什么都看、什么都玩,眼睛瞪大,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有路人便嘲笑地啐一口:没见过人啊?   确实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雁北程家常年飘雪,大地银白,人迹罕见。程勿从雁北折腾到落雁山,落雁山也在关外,同样的人少,恐怕就比雁北多一点。之后程勿跟女瑶进关,一路从沃水走到罗象门再到小玉楼,深入中原,他才见到越来越多的人。洛阳人口百万以上,这在程少侠看来,已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况且,大城繁荣,城中那些他没见过、没玩过的有趣之物就尤其多。   程勿一开始装得很淡定,很老练。但进了城门后,他的眼睛就盯着街两边看,腿就不自觉地走过去。因为女瑶虽然年龄不知几何,但明显比他大很多。女瑶总把他当小孩子,程勿心中颇不服气。在女瑶面前,程勿总想扮得比她成熟些,像个兄长一样照顾小妹妹。可是他装了半天,到底只是十七岁的少年,此时看到新鲜事物,已经恨不得扑上去——   他耳聪目明,一路上已经听到了不少“乡巴佬”的评价。程勿面红耳赤,偷偷看旁边的女瑶姊姊。怕女瑶嫌弃他没见过世面,觉得他可笑。然他捂着心脏一看,就放下心了。因为女瑶和他一样,也眼瞳大睁,仰着脸好奇地观望所有。   程勿这才想起来:哦是的,小腰跟我是一样的。我没怎么出过家门,小腰也没怎么离开过落雁山。   江湖上总说女瑶是大魔头、女修罗,但大魔头她很少离开落雁山,去哪里祸害江湖去?想来,这不过是四大门派发布出去的诋毁女瑶的消息。   程勿心中想通后,就不再掩饰自己的雀跃,快乐无比地凑过去,跟已经蹲在地上的女瑶一道玩木偶。当程勿和女瑶从街的这一头走到街的另一头时,他们心满意足,怀里已经抱满了各种买的吃的喝的玩的。   女瑶眼睛都笑眯了起来:幸亏和程勿在一起。   不然让她的教众们知道女瑶在街上这般玩耍,影响她在魔门的威望。   程勿真好。   以后她再想玩,完全可以把这种事推到程勿头上,跟教众说这是程勿喜欢的。到底众所周知,程勿年少嘛。这样也不枉她和程少侠好一场。   “三色芙蓉丸,好喝的胡辣汤,新鲜的牡丹饼……”街头一家饭摊香气扑鼻,客人甚多。程勿和女瑶对视一眼,当即也坐过去抓着筷子等美食上来。等丸子和汤上来,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汁液香甜饱满,口齿噙香,程勿的心被折服了。   “小腰!小腰你吃这个丸子,多好吃!”程少侠狼吞虎咽。   女瑶笑眯眯地咬着汤匙,看桌上的汤碗很快见底。她原本饭量就不大,如今身体始终没有养好,胃口自然更小。桌上的几大碗,全是程勿一人解决的。而且看程勿的眼睛漆黑地盯着旁边桌上的菜盘,那样的眼神,如小狗一般巴巴望着。女瑶心里想——她的小勿还在长身体,这点饭菜恐怕不够他吃。   女瑶豪爽一拍桌:“小二,再上几盘菜,叫一笼包子。”   程勿当即羞涩而感激地看她一眼。   之后便是程勿一直在吃,一碗又一碗,一盘又一盘,女瑶的脸慢慢僵了——这也太能吃了吧?她平时是怎么饿着他了啊?   程勿小声解释:“小玉楼的饭是三师兄准备的,好难吃……我都不喜欢吃……”   女瑶吸口气,望眼他们桌上摞得很高的饭碗,瞧瞧桌子:“小二,再上菜——”   真的是好能吃。   女瑶和程勿坐在饭桌前吃饭时,穿着便衣的侍从正满头大汗,拿着画像,在铜驼巷陌上满大街地寻找斩教教主。据说斩教教主已经到了洛阳,却没有第一时间去燕王府。燕王给足了女瑶面子,百忙之余他无法亲至,便派贴身侍从亲自去找女瑶。于是他的侍从满大街地问——   “见过画像中的这个姑娘么?长得很漂亮,个头很小。”   “认识这个姑娘么?她在哪里?”   “她说她来铜驼巷了啊!铜驼巷哪里啊!”   燕王军人出身,他府上的贴身侍从高大威猛,气势逼人。从街头问到街尾,十来个雄壮军人从人群中穿过,凶神恶煞,冷面无情。被他们问过话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后得出结论——光天化日,想拐卖良家妇女啊。报官,赶紧报官!   而街尾的女瑶和程勿,桌上的饭碗,已经摆满了整整两排。女瑶震惊地看着程勿还在吃个不停,嘴角直抽,无言以对。程勿还极热情,一直要夹菜给女瑶,口中不停“小腰这个没吃过啊”“这个也没吃过”“这个也很好吃”。百无聊赖地等候时,他们这边的异象也被店家注意到。   店家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吩咐小二好生伺候。却是那小二鄙夷无比地看着两个少年男女吃吃吃不停,嘴里小声嘀咕:“乡下人进城,嗤。”   女瑶耳朵动了动,手中箸子向上挑了下。   程勿忙着吃饭,却在第一时间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女瑶一顿,斜眼,看程勿恳求地跟她摇了摇头——武力高强的人,该慎用强大武力,怎能去欺负一个普通人?   女瑶挑下眉,望天。好吧,她给程勿面子,不动手了。   然那个小二好生不懂事,压根看不出女瑶这桌两人都是高手。他远远地小声嘀咕“乡巴佬”也算了,他被女瑶叫过去上菜,还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了一句“八百年没吃过饭啊”。   旁边的客人都笑起来,或莞尔,或大笑。   小二赤红着脸,像是饱受鼓励。他趾高气扬地站到了女瑶这桌前,没好气地开口:“还要吃什么?你们有钱付么?我们这可是老店,等着上桌的客人特别多!”   程勿正喝汤,被小二的话噎得一下子呛住,扭头咳嗽不住。少年郎咳得厉害,袖子挡住脸,隐约可见火烛光下明朗秀美的眉目。程勿赤红着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中水汽濛濛。   他被说得羞红了脸,心里很尴尬,又有点生气。他咳嗽得厉害,周围人都在看热闹,那小二还又鄙视地说了一句:“乡巴佬。”   女瑶在旁边静静地托着腮帮,看程勿咳得惊天动地,再看周围哄笑声中,那小二的嘴脸愈发得意。她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在程勿肩上拍了几下。手法精妙,看着动作很轻,就像是随便拂了一下灰尘,然她一拍之下,程勿就不咳了。行走江湖,走南闯北,有眼力的店家当然看得出这绝不是一般人。   程勿正要开口,女瑶却先撑着脸,仰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问小二:“付钱?什么叫付钱啊小哥哥?”   小二脸色微变:“你们提着那么多东西……”   女瑶:“都是他们非要送给我们的啊。可能见我和我小哥哥长得面善可亲吧。”   小二大声:“你们要吃霸王餐不成——”   程勿要接口,颈外侧一痛,瞬间被女瑶点了哑穴。而女瑶继续很无辜很委屈:“我们可以帮忙干活抵账嘛,我和小哥哥以前在外面吃饭都这样的。”   小二铁面无私:“不行!”   女瑶眯眼:“当真不能通融?”   小二:“两个乡下野人,没吃过饭,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就你们这样的穿着打扮,我早该知道是两个穷鬼,穷鬼还想骗爷,你们也配?这一大堆东西说人送的,我看是偷的吧?你们——”   女瑶低头看她和程勿的穿着,笑而不语:江湖人士,经常需要打斗。看着很粗,然而细看,线头却是极细,布料极轻极软。这样的衣裳,打斗起来不容易撕裂,家世好的江湖人士都是这么穿的。连程勿都理所当然——雁北程家是江湖第一大世家,就算程家不待见程勿,可是程家的衣服都是这类,也不可能专门给程勿准备粗服去。   程勿是下了山,去过成衣铺后,衣服总撕裂,他才后知后觉,看着都很粗,怎么跟我以前穿过的衣服不一样?而等他和女瑶在一起后,女瑶穿什么,斩教就给他准备一样的,程少侠回归以前的衣服。花再多钱,程勿也咬牙忍了。小二这么一骂,程勿才低头看自己的衣袍:咦,我这样看着像穷人?   唔,确实挺穷的,但是——   没有但是,小二破口大骂的当头,女瑶只静静坐着。她的眼睛幽黑深邃,闪着诡谲的光,又一直笑而不语。她这种凌然一切的眼神,不把小二放在眼里的眼神,更加刺激小二。他们周围围的人不再吃饭,都过来看怎么解决。   人数众多,骑虎难下。   被女瑶黑白分明的幽冷眼睛看着,小二骂得更厉害:“看什么看?还敢瞪老子?没钱付账,信不信爷把你卖到楚馆去?再看、再看老子就动手了——”   女瑶一句话不说,已经刺激得小二怒火更胜。小二招呼一声,早已等着的打手立刻扑过去。这小二也是厉害,女瑶的眼睛看得他心里发怵,发虚。他竟是跨步上前,一巴掌扇去,想把这个小姑娘提起来揍骂。   女瑶还是一动不动,眼睁睁看那小二冲过来,抬起的手掌向下,巴掌向她的脸颊挥来。   然后一筷子飞出,插向小二的手掌心。手掌心瞬时渗血,小二捂着手一通惨叫,向后退。他骇然无比地瞪向少女旁边的少年郎。女瑶始终安静坐着,然众打手逼来,小二又要动手,程勿冲不开女瑶点中的哑穴。百般无奈之下,小二的一巴掌已经扇出,女瑶根本不动,程勿不得不出手制止。   他一筷子飞出,打手全都冲向了他。程勿跃起而战,眸中发怒,瞪向女瑶——你、你你算计我!   他让女瑶不动手,女瑶就不动手。但女瑶不动手,却会挑衅啊。她说几句话,把小二气得发昏过来骂她。她又用她那种上位者的眼神,用周围客人的起哄,闹得小二下不来台面——她始终是强者,只有强者才有能力决定动不动手。   程勿:“……!!!”   他胸口起伏不定,明明是瞪女瑶,却不知打手们是何等眼瘸,竟以为程勿在瞪他们。打手们自尊心强,大怒:“敢瞪爷爷?爷爷取了你这对招子!”   手指直取程勿眼睛。   程勿只能再战,店家小,打不开身,然他身形伶俐轻盈,绕着桌子几招,让打手们近不得他的身。程勿一边控制着力道跟这些人打,一边努力冲击女瑶点中的哑穴。甚至可以说,他更多的内力,用来冲击体内被封的穴道。他心中震惊,女瑶武功这么厉害,他内力这么庞大,却冲不开。   少年郎额头鼻尖渗了汗。   打手们却洋洋得意,以为程勿是被他们逼地出了汗,他们的战力让这个少年忌讳。真是美好的误会,打手们信心满满,全力冲杀;程勿只觉得好烦,只想躲开他们。他绕着桌子走,在桌子间穿梭。衣袍飞起,动作敏捷,却时而磕绊,躲得不甚自如。   女瑶始终坐在桌边看他打斗,她要用一切战斗让程勿迅速成长起来。此时看程勿不想伤人,让自己这么狼狈。女瑶观望半天,开了口:“小勿,听好了!玉皇篇热身,北斗篇只是开始,启蒙,进入核心。日月篇才是最强大的。攻防于一身,百摧而不折。”   “你现在可以学日月篇了。”   “吾悬日与月,吾系星与辰……日月相噬啮,星辰踣而颠……”   浩大、苍茫、磅礴,日月星辰,共悬于天。   日月篇开章一出,女瑶口吟,不怕周围人听得。周围人似耳边叮一声,听到无数浩渺篇章冲击而来。然他们没有学过《淬阳诀》的前篇,他们单单听得日月篇开头,心驰神往,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是上好功法,决不能错过。所有人定住,呆呆听从,努力记忆。然篇章过耳,众人只要一想,便头晕眼花,痛得倒地昏厥。知道是上等功法,却一个字都记不住。   日月篇的强悍,可见一斑。   程勿则听得渐痴,女瑶口吟功法,他如实练来,只觉气海汹汹,五感大开,似有洪自天际汹涌流来。心随意动,身手放开,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打手们当即变得吃力。而程勿被女瑶所引,真气随她走,他操练起来——“砰!”   女瑶提起一地的杂物,快速向外闪。   只见撑着帐子的圆柱轰然倒下,头顶的帐篷、倒塌的柱子,向帐下的所有人罩去。程勿猛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冲过去救帐下吓得面色如土的人。女瑶害他!他还得救人。   程勿:你你你……   女瑶在外:“哈哈哈……”   她津津有味地看程勿如此忙碌,哼了一声——跟她作对,不管是谁,都要承担后果。   帐子一塌,这边的动静便极大。埋在帐下的人哭爹喊娘,锅中烧着的热水滚滚倒泼,烧着的柴火点燃落下的帐子。店家惨叫,小二喊饶命,客人求助。程勿身形如梭如电,一人撑起一柱,闷不吭声,进进出出地救人。铜驼大街上的人流都看过来,官吏们注意到,寻人的燕王府的人注意到,还有一对在人群中的男女注意到——   怀里的小孩儿扒在肩上,哇哇大哭着,伸出小指头向后一直点啊点,口中哭嚎:“爹,爹——!”   但抱着他的男人巍峨高大,面不改色,任小孩在他耳边嚎啕大哭、震得他耳膜一阵痛,他也走得很淡定。   苦了他旁边的美丽姑娘。妙龄姑娘一路跟两边神色各异的人赔笑:“我们不是人贩子,我们没有拐卖小孩,这真的是我家的小孩……”跟周围人微妙的眼神解释了半天,回过头来,白落樱就怒拧夜神的手臂:“你干嘛呀!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嘛,干嘛让他哭?”   这两人,正是来到了洛阳的夜神张茂,和斩教圣女白落樱。斩教教主大驾光临,终于来到洛阳,苦了半年的圣女白落樱感激涕零,连忙过来寻教主,把孩子赶紧还给燕王——一岁的小世子太闹腾了,她这半年过得好心酸。   张茂眉头皱如山,迟疑无比地在街上走。白落樱打他手臂,他不以为然;怀里小孩哭个不停,他也不在意。他只仰目,看着满城灯火,自言自语:“这地方……好眼熟……我好像来过这里。”   白落樱不以为然:“夜神大人,洛阳是繁华大城,您来过这里多正常啊。有什么可奇怪的?”   张茂摇了摇头,没再说话。然他心中直觉告诉他,他来过这里,绝非寻常。   这里,很危险……他不应该来……夜神抵着眉,忍住几次想掉头就走的冲动。   他怀里的小世子还在哭,白落樱无法,买了一块糖给小世子,总算让小孩破涕为笑,不再嚎了。夜神不赞同白姑娘的行为:“为何要给他买糖,惯的他。我们又没钱,养他养得已如此艰辛,何必再自找麻烦?”   夜神真是铁面无私。   白落樱小声:“他是小世子啊。”   夜神:“他爹又没给我们钱。我们供他吃供他穿,已经足够了。我们自己都没多少钱。”   提起钱,简直是夜神的心中痛。他始终不愿花白姑娘的钱,白落樱初让他花她的钱时,张茂苦大仇深,几天都不曾吃饭。后来白落樱善于经营,花了半年时间,总算让他的账起死回生,不再负债累累,开始有了零头。虽然夜神现在还是穷鬼,但是他不再欠账了啊。   然而夜神不愧是夜神,他账面一开始有正数,他就给自己找了事,要把半年的花销还给白落樱。   于是他又负债累累了——因为白姑娘,这般漂亮,而漂亮的姑娘喜欢新衣服新首饰,喜欢打扮。白姑娘半年来的开销,绝对不低。   钱,是夜神面前不能提的痛。   白落樱对他无语了:“夜郎,钱不是省出来的……你这般虐待小世子,等小世子回到了他爹跟前告状,我们会更穷啊。但是你对小世子投资些,燕王一定会几倍几倍地回报我们啊。”   张茂:“我不用他回报,还钱就行。”   白落樱踹他一脚——活该你穷!   白姑娘气哼哼,嚷道:“我跟着你真是受罪,养一个小孩,我身上全是奶味、尿布味。走街上,再没有男人看我了,都会嫌弃地躲着我。我的衣服,我的首饰……都怪你!”   夜神惭愧:“……当杀手太穷了,我正考虑换个活。”   白落樱:“当杀手你都穷,干别的你更穷啊。不管你了,我现在啊,只想赶紧把小世子送回去,恢复以前的我。美丽无双,所有男人都爱我……呀夜郎,你看那个姑娘,好漂亮,衣服也好看!”   白落樱真是对自己的美有信心,肯主动拉着情郎看别的女人。   夜神漫不经心地顺着白落樱的视线看过去。   大火烧帐,鬼哭狼嚎,众人围观,官吏涌去。而站在帐外的少女仰头大笑,侧脸明媚清丽,娇小动人,又自有一股英气。   白落樱:“长得很好看啊,我喜欢她那个耳珰,一晃一晃的像小秋千。她笑起来真豪气,咦,怎么这么面熟……我有一种很熟悉很温暖的感觉……”   张茂:“艹,是女瑶!”   白落樱:“啊?!”   二人赶紧冲过去找人。   ……   此时,远在宫中伴圣驾的燕王,自觉让最亲近的侍从去迎接斩教女瑶,已表示他对女瑶的重视。然他也看过女瑶的画像,知道是一个小姑娘;心中几多不以为然:一个小姑娘,领着魔门第一大教,当是身边能人多,她也未必有传说中那么可怕。他还不知道,女瑶刚入城,就大闹洛阳铜驼巷,送了他一个大礼物——   斩教教主,名副其实啊。 ☆、第76章 1   “尔是何人, 竟敢在天子脚下闹事?!”街尾失火,巡城官吏们即刻用最快速度包围此地。热焰焚天, 烟熏火燎中,一边咳嗽一边寻人,他们看到一个少侠忙进忙出、灰头盖脸地救人。反是经众人指认, 和那少侠一道的小姑娘非但袖手旁观,还眉目噙着挑衅的笑——   挑衅?!天子脚下她竟敢挑衅?   “就是她!”被程勿救出火棚的小二被烟熏得满面发黑, 气息微弱。他趴在地上看到女瑶, 立即向官吏们求助, “她弄的火,她吃饭还不给钱!大人们快抓了她!”   这还了得?官吏们一听,横眉怒对,手中刀剑刷刷刷指向女瑶。   程勿从火棚中咳嗽着把已经昏过去的店家老板背出来, 就瘫坐在地。人们提着木桶泼水救火,程勿却已没什么力气。他心脏剧跳,方才何等紧张:他把帐下的所有人救出,赶在大火泛滥整条街前。这么短的时间, 这么多的人,何等考验他的武功!   争时夺刻,程勿发挥出了他最大的潜力。健步如飞,行动如鸿!   然后所有人都从火里逃出来了,店家也毁得差不多了。木柴荜拨燃烧, 火焰渐被水扑小, 程勿便坐在地上, 怒视女瑶。   然而一见女瑶被官吏们包围,程勿一个囫囵跳起,冲入包围圈,将女瑶护在身后。他焦急张口,喉咙中声音发不出,无法替女瑶解释,急得他满头大汗。周围人还在七嘴八舌:   “这两个人有古怪啊官爷!”   “呃,可是这少侠刚才救了我们……”   “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吃霸王餐,怎么会惹出这事?”   打手们也鼻青眼肿、一瘸一拐地扶着奔来,他们抹着眼泪哭诉:“这两个少年不是好人……”   女瑶轻轻哼了一声。   官吏们大受刺激:你哼什么?你还有理了?   他们上手便要招呼两人,把两人关入大牢。那姑娘没有动作,挡在她身前的少侠神经紧绷,如临大敌。官吏们冲上前,他气息紊乱,却背脊微弓,抓住身后小姑娘的手,眉目清冽,眼看就要与官吏冲突动手!刀剑举高,横劈而下。却是不等刀剑加身,官吏们手中举着的兵器如遭身前排斥,他们加大力气,刀剑却挥不下。   握兵器的手臂用力,与那股排斥之力角逐,不分上下。   官吏们大吼:“不好,有古怪!快去叫更多人……”   “谁敢!”女声沉沉斥道。官吏们凛然,见火光后,少侠挺拔身影后,那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姑娘慢悠悠走了出来。在众多官府人和围观众人面前,她走出的动作不快,眉目间的凛冽寒意,却随着她走出,而向官吏们手中的兵器压去。   “啊!”   “砰砰砰!”   兵器们纷纷坠地,手持武器的官吏们跟着兵器倒。四周围的人一圈又一圈,如剥蒜般,一层层往外扑倒。众人面色惊疑,看着少女眉间似笑非笑的神情,惶惶后退。听女瑶高声:“我乃斩教教主女瑶,谁敢和我作对?!”   同时间,巷口东西两个不同方向,传来喊声——   “女瑶教主,手下留情!”   “女瑶姊姊!”   官吏们发着抖,眸子猛缩。看到从东边冲出来十来个高大威猛的身着便服的人,他们奔到近前,当着诸人的面,直接掏出腰牌,喝道:“女瑶教主是我燕王府上的贵客,尔等不得冒犯!”   西边奔来一男一女,挺拔如剑、行来鬼魅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他身前跑的更快的,是一个美艳姑娘。那姑娘露出激动的神色,众人面对女瑶的惶恐猜忌神色她完全看不到。她只看到女瑶,便扑过去:“女瑶——”   来人正是斩教圣女白落樱。   白姑娘貌美,胸大。   她美目含情、直扑而来,架势便是要搂人。女瑶身前的程勿一惊,拽住女瑶的手臂就往旁边扯。白圣女扑来,程勿手臂伸出挡住她。白圣女挑眉,一招拍出。程勿拆招之时,白落樱脚步一拐,奔向女瑶的手臂。程勿却又是一扯,以诡异步伐重新挡住了白落樱的路。白落樱大气,出手更快;程勿心中焦急,又惊又气下,砰一下,他被封的气海被他冲破,而他脱口吼道——“不许抱小腰!”   “谁也不许碰小腰!”   程勿将女瑶完全挡在了身后,坚定地挡住所有冲向女瑶的热情。   白落樱打不过程勿,程少侠没碰到她衣角,掌气就将她向后掀去。白落樱向后疾退,被身后慢一步的张茂在腰上轻轻一拍,平安落了地。黑灯瞎火,火光阑珊,白落樱定睛一看,才看到女瑶以外的其他人——相貌温润秀美、眉间隐怒的青衣少侠。   白落樱脱口而出:“你你你……程勿?”   她诧异:“你怎么还跟女瑶在一起?!”   女瑶一声轻笑。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围观群众、官府官吏、燕王府的侍卫、白落樱与夜神,全都看向她和沉着脸的程勿。程勿虽然站在女瑶旁边,却下巴平直、目视前方,根本不理女瑶。众人只看到这位疑似斩教教主的小姑娘美眸上掀,眸子轻轻眯起。   她幽深的、阴鸷的眼睛看向他们:“哎,各路神佛都到齐了啊。”   “我便是斩教教主女瑶!”   “初来洛阳,若有得罪,诸位大可告状。让你们的主子前来找我问话。”   “我只和四大掌门级别的人说话。其他小喽啰要来我面前,可想好了啊。”   夜如大兽蛰伏,灯火催催,面嫩的姑娘傲然而立,红裙飞扬。一人当面,诸人低头。空气静谧,一众人竟无人敢接女瑶的话。   和张茂站在一起的白落樱已经眼睛发亮地托腮看女瑶:哇,女瑶还是这般英武!这般让人折腰!   张茂脸黑了下,没吭气。   ……   当夜,只因小二多嘴说了几句话,女瑶便掀翻了一家百年老店。火后店家醒来,听说闹事的人是魔教教主,吓得腿软,把小二骂了一通,连夜找关系,寻人找魔教教主说情;哪怕事后身在洛阳的斩教教徒送来了银两称是女瑶的慰问,可怜的店家也不敢收这礼物。   有燕王殿下保驾护航,京兆尹的官吏们自然也没敢让女瑶去牢狱中走一遭。官吏们客气地记录了晚上发生的事,亲自跟着燕王府的侍卫,送女瑶一行人进了燕王府。燕王此时不在府上,府上管家来迎女瑶,称燕王府上任何别院,女瑶教主看上哪院,便住哪院。   白落樱眼睛亮晶晶地跟着女瑶一路走。   脚踏过燕王府的大门,张茂身子瞬时紧绷,一时间,大脑混乱疼痛,好像万千记忆涌至。王府门前的石狮威武霸气,张茂的脚步变得极为沉重。他再次产生掉头就走的冲动,然他只一犹豫,白落樱便察觉了,回身来拽住他衣袖,小声而激动:“夜郎,快些。我们沾女瑶的福,第一次从燕王府的正门进去呢。”   低头,看到姑娘牵着自己衣袖的修长白净的手指,张茂一声未吭,忍过那阵头痛,跟上了白落樱的脚步。   女瑶随意挑了一个院子,管家安排后,躬身跟教主说燕王人在宫中陪驾,恐怕明日早朝后才能回府。女瑶点了点头,不甚在意。一路上,她走在最前面,面色不变;程勿跟在她身后,脸色难看,仍记得女瑶算计自己放火烧了人家老店的事,强忍怒火;白落樱积极地跟上教主,恨不得踩上教主的每个步子;张茂把怀里的孩子丢给了管家,长舒口气:“你的。”   管家:“……我的?!”   一会儿他反应过来,欣喜抱过小孩:“哦哦哦,是我们殿下的小世子是吧?都长这么大了啊。”   管家把小世子让人抱走,再次上前服侍女瑶。他看站在院中,女瑶打量着院中屋舍,连忙赔笑问:“不知教主要收拾好几间房?”   管家的目光瞥过他们四个人,江湖上的事,他弄不明白。看他们二男二女,关系似暧昧又非暧昧,管家选择直接问出口。   一时间,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女瑶身上,绷着神经听女瑶如何说。女瑶心中在猜测燕王的意思,口上随意:“不必麻烦,准备两间房舍即可。”   程勿一怔,眼瞳微大。他呆呆地看女瑶,怒了一路的心事竟有瓦解之相。他心里涌上喜意,红晕渐渐上脸。他没有开口,但他忽然放松的神情,看向女瑶的眼神,都昭示出他的好心情,还有片刻慌张。   小腰、小腰……竟然说两间房。那是要和他住一起的意思么?这这这……突然就要睡睡睡一起了么?要和他一起住了么……他他他还没有准备好啊。她是补偿他么?他他他其实想和女瑶一起睡一屋已经想了一路了,但是他不敢说……她突然这样,他好紧张!   又好开心!   程勿目中含着羞涩的笑,低下头:好、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原谅小腰刚才欺负我、点我哑穴的事了。   同时间,张茂想的,大体和程勿差不多。   只是张茂不紧张,他是满意和诧异:唔,看不出来,这位女瑶教主,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儿。   谁想,说好了两间房,推开房门,程勿跟着女瑶就要进去,见女瑶停下,吃惊地转身,无辜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程勿:“……”   女瑶冲身后眼巴巴的、可怜兮兮地盯着她的白姑娘打个响指:“小白跟我一起睡。”   程勿:“……你!”   白落樱欢喜无比:“我么?!”   女瑶毫不含糊,白落樱如一只漂亮的花蝴蝶飞进了屋中,当着神色呆滞的夜神、和涨红脸的程勿面,门啪地关上。里外阻隔,青年和少年被溅了一鼻子灰,沉默下去。   程勿想:混蛋小腰!我再不要原谅你了!   张茂:“……”   程勿转身就走,张茂迟疑了一下,淡着脸跟上,去他们歇住的屋子。   而关上的木门后,白落樱已经笑得打跌,笑得滚到了床上:“女瑶姊姊,你太坏了。竟这般欺负程少侠,哈哈哈……我喜欢!”   她从床上跳下,热情无比地去抱女瑶。蹭着女瑶,她又撒娇,又抱怨:“你真是混蛋,下了落雁山后,我好久见不到你!那时候还以为你死了,我好难过……你还让我带小孩,让我留在洛道。好辛苦你知道么?”   女瑶笑眯眯,推开白落樱,旋身落座。她撑着下巴打量白落樱:“哪里辛苦?我看你甘之如饴。瞧这小脸蛋,晶莹剔透,红润健康……小白,食得男色,吃撑了吧?”   白落樱一跺脚,脸刷地红了。   她反驳:“你还不是一样!”   女瑶食指晃了晃,眼神幽暗,嗤笑:“我可和你不一样哦。”   白落樱一怔,灯火下,她看得女瑶翘腿坐在床畔上,还是娇小玲珑,肆意洒脱。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女瑶画了眉,点了胭脂,手腕戴有玉镯,耳下悬银色耳珰。灯光照在窗纸上,窗纸外的月光再折进来,光华浮在她面上,女瑶面颊粉白,唇瓣微翘。满目琳琅,流光徘徊。   何等光彩照人!   白落樱红着脸,恍然大悟,她小声:“你是说,程勿还是个雏儿?你没……他?”   女瑶似笑非笑。   白落樱“哇”一声,捧着脸,看着女瑶的眼神更加崇拜了。她虽然不学《淬阳诀》,但是斩教前教主白凤是她娘亲啊。她娘亲教女瑶武功时,白落樱也是知道一些《淬阳诀》的事的。程勿跟女瑶这么久了,女瑶能让一个人跟她这么久,想来也是有情……明明有情,程勿还是童子身,白落樱从此一窥,已看出女瑶对程勿的打算。   绝不是仅仅让他习武。   而是对程勿寄予了厚望。对程勿这般用心,可见女瑶极为喜爱程勿,还耐性极佳。   女瑶微笑:“失了身,他就不会有天下第一的可能性了。”   白落樱微沉默,走过来,坐到床下的木踏板上。她伸出手握住女瑶的手腕,简单为女瑶把了下脉。白落樱心惊,探得女瑶体内气息的凌乱,暴躁。女瑶好端端坐在这里,这脉象征兆,却实在称不上好……白落樱颤声:“你不是说你拿到蒋……给的残篇了么?为什么你的情况比在落雁山上更加糟糕了?”   女瑶并不在乎:“我的武功太好,隐患爆发太严重。用武次数太多,精力耗损之相呗。蒋沂南的残篇,给的太晚了些……对我作用已经不大了。不过没关系,对我作用不大,还有小勿嘛。小勿学武学的晚。”   她怔了一会儿,想到程少侠方才瞪她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女瑶低下头,轻声:“多亏他学的晚,才有机会补救。不像我,已经太晚了。”   白落樱怔然仰脸看她,目中慢慢沾上泪意,水光点点。她握着女瑶的手,满心如被攥住,满心都是惶恐,好像回到当年,看到她母亲一步步走向油尽灯枯……白凤在最后时刻走火入魔,那女瑶呢?   女瑶又会怎样呢?   白落樱低下头,快速擦掉眼中泪,坚定道:“不,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养病,不要再动武,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我们回去落雁山,你什么事都教给我们,好好养几年,哪怕废了《淬阳诀》……你会好起来的!”   白落樱哽咽得惨兮兮,像她立刻就要死了一样。这一个个的,都喜欢在她跟前哭丧着脸,如二老,如白落樱。也就程勿没有在这时候哭哭啼啼……女瑶黑了脸:“我哪有这么惨?我还没要死呢。放心吧,我会活得好好的。”   女瑶轻轻推开白落樱的手,手掌伸出,灯烛火光渗入指缝。她入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手掌慢慢收紧。她叹口气,睫毛下落覆眼,眼下一片阴影——“我只是可惜,以我现在的状态,我无法肖想武功天下第一了。幸亏我还有程勿,我成不了第一,我就要程勿当那个第一。”   “天下人都觉得我斩教教主嗜杀,寿命不长是报应,我们斩教不会出武学宗师。我就要让天下人都看着,我《淬阳诀》是很强大的。我斩教以前出过武学宗师,现在也会出。”   “什么四大门派,什么雁北程家……全都不如我的小勿厉害!”   “我的小勿正在成长……他迟早长成一个让天下武林赫赫发抖的庞然大物。我等着那一日!”   “所以小白莫哭。看不到那一日,我才舍不得早死呢。”   白落樱渐收了哽咽,仰着泪目看女瑶。女瑶自信又强大,唇角含着睥睨天下的倨傲笑意。她心不在焉,目中却有刀光剑影。白落樱的害怕消去,她想到女瑶是这么厉害,她心愿未了,怎么可能会出事?对,女瑶一定会好好活着。   为此,白落樱开始祈祷——程少侠一定要努力啊。   寄予了女瑶很大期望的程少侠。一定要快些长大,好守在女瑶师姊身边。   白落樱蓦地弯身,搂住女瑶的腰,闷声:“你好了不起……女瑶,我好想嫁给你啊!”   女瑶:“……”   女瑶额角抽了抽,把缠着她腻歪黏糊的白落樱推开——“松开手,我不近女色。”   ……   “魔教教主女瑶来到洛阳了!”   一时间,这个消息,传遍了洛阳城的武林。   因背靠朝廷,四大门派在洛阳城中都有办事处。新朝初建,几个皇子闹得不可开交,武林办事处大多时候赋闲,不知该站哪一队。女瑶第一天进了洛阳城,第二天,四大门派就发现洛阳城中出现了斩教教徒——他们惊骇:斩教竟然早有人留驻洛阳,到女瑶入城,他们才转到明面上?   斩教教主和圣女都出现在洛阳,宿在燕王殿下府上……燕王要做什么,女瑶要做什么?   各大门派留驻洛阳办事处的弟子们开始不安,连忙给各自门派写信,告知女瑶的踪迹,求门派给予指示。他们心急如焚,然此时寒冬腊月,时至年关,各处歇息。往日能很快发出去的信件暗号,在这时都变得迟缓。   “女瑶到洛阳了!”   斩教教徒趾高气扬地开始频繁在街上出现,小门派弟子关上门窃窃私语,四大门派的弟子忙去和各自背后的主子商量。洛阳江湖萧条,女瑶搅乱一池湖水。四大门派焦急,各位皇子殿下都开始不安,猜测燕王和女瑶是要做什么——   一个军人出身的皇子殿下,一个掌领魔门十二派的魔教教主。   皇子竟和魔教合作!置四大门派于何处境?   “快快快,这两日关门,在掌门给出指示前,咱们千万不要去惹斩教。”   “去问秦王殿下,幽王殿下,楚王殿下……他们如何看待此事?”   “燕王莫非按捺不住要出手了?呵,他请斩教来洛阳,忘了江湖中谁才是说话的那个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说纷纭,各方目光都盯着燕王府,且看燕王和女瑶是要如何做。   ……   而宫中皇帝病重,燕王竟然还是没有回府。   燕王府中的女眷,往日只有弱不禁风、却争奇斗艳的小妾们。如今女瑶来了,这些小妾们听说了魔教教主的往日事件,各各花容失色,也不争宠了。她们纷纷关上门说要静养,唯恐出门不小心碰上女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残可怕的女人?怎么会有敢拿刀握剑的女人?疯了疯了,她们王爷怎么让这种女人住下啊。   好吓人。   偌大一个王府,就女瑶一人闲闲逛着。   昨夜下了雪,次日天晴,天刚亮,女瑶便出了门在燕王府上晃悠。她随意走动,脑中自动记着王府的路线图。王府中楼阁池榭密布,霜白雪光浮照,大地一片银白色。满天下的雪白色中,女瑶忽然看到了一抹黑红色。   她望去,看到着暗红色武袍的程勿站在水池边,趴在扶拦上,百无聊赖地伸指。真气运于指间,他实在无聊,竟然用一根树枝去破水池上的寒冰。他脚下的那片冰已经被他砸地乱七八糟,冰屑浮在水面上,几条小鱼时而跳起,破出水面。   程勿唇角含笑,拿树枝拔动,去逗水上的小鱼玩。   女瑶:“……”   程小勿真是……她一刻不看着,他就一刻忘了练武。他完全没有习武人该有的认知,一有功夫就闲下来玩耍。他就算是天才,可是不努力不用功的天才,又有什么用?习武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程勿何时才能进入这种状态?   女瑶再次想起她师父当年逼她用的碧绿冰玉床。她心中后悔,真应该把那冰玉床搬下落雁山,逼程勿用,逼他即使睡觉都记着练武。女瑶忧心:不行,她一定要培养程勿的危机意识,习武人的本能反应!   这般一想,女瑶纵身跃去。   身后清风袭来,程勿眼睫一颤,扬了目。下一刻,女孩的身体从后扑来,撞向他,搂住了他脖颈。她从后紧贴着他,胸口的私磨让程勿心脏狂跳,一阵酥酥战栗。麻意丝丝缕缕地爬上背脊,姑娘吐气如兰,程勿的手用力,手里抓着的树枝被他手一松、丢掉了。   被女孩从后抱着,长发紧缠,她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处。程勿心中那点儿不快如云散开,他颤声欢喜,反手要捉她的手:“小腰……”   然而下一瞬,女瑶一巴掌扇来,把他头打偏,脸颊上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程勿:“……!”   他懵了。   女瑶冷酷无情:“这时候你应该做什么?”   程勿:“……”   眼中水汽弥漫,胸口震动,他结结巴巴地委屈道:“认认认错?可我没做错事啊!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女瑶绝倒:“……” ☆、第77章 1   清晨, 数匹毛发顺长光华、肌肉线条流畅的汗血宝马踩上石阶,险险在燕王府门前停下。缰绳急拉,马仰天长嘶,为首一马铁蹄踏下, 几将府门口的青石砖踏碎。门口相迎的仆从面色苍白,看巍峨雄壮的青年男人下马, 身后数将跟随。   他们一路进府,铁血之气扑面而来。   为首的男人不苟言笑, 皮肤略黑,面容肃杀, 眉宇间轮廓清晰。他跨步而行, 步伐迈得大,每向前一丈,便将缰绳、马索、披风等物解开,丢给身后紧跟的仆从。他一贯军人杀伐之气, 身后跟着的将士在外堂便停下,被府上仆从待往书房。管家从内院急匆匆出来,与刚刚回府的燕王殿下碰了满面。   燕王看也不看管家,命令就说出来了:“王顺(管家),备餐喂马,先喂饱吾帐下兵!歇两个时辰,吾领圣令, 带三千将士前往狩地……”   管家当即迎上来, 凑到步伐又大又快的燕王殿下耳边, 悄悄说了几句话。   燕王殿下的步伐慢了,面容甚至微软:“哦,小世子回来了?”   管家再说了几个字:“……夜神他……”   声音越来越低,连身旁近侍都不能听到。燕王殿下听了管家的话,冰湖一样无波的眼底神色动摇,轻微缩眸,晃了一下。燕王淡淡道:“看来夜神另有奇遇,也未可知。先探探情况再说。”   管家连忙点了头,最后才道:“斩教教主女瑶也来了!前日晚便到了王府,教主已在府上住了一日,专程等殿下回来。”   到这时,燕王脚下不停的步子,腾地一下停住。他神色几变后,哈哈大笑一声,改了道:“好!贵客驾到,我当前去见一见才好。”   说着,管家领路,将燕王殿下本欲去书房的步伐,领去了后院。王府后院残雪不消,一片冰白,一片枯黄。府上虽楼阁池榭不少,铁马悬铃撞击悦耳,然景致实在荒凉。盖因燕王常日政务繁忙,不在府上,府上的王妃又因难产而亡;燕王府缺个女主人来打理。   不到一刻,燕王已经到了女瑶等斩教人士居住的院落。管家要派人通告,被燕王抬手制止。过半月门,绕过枯藤老树,影子隐隐绰绰,声音时断时续,燕王慢慢走去。他不许仆从通告,他亲眼所见,一步步走近,已看到院中水池扶拦后,少年男女掩在枯树重影下的闹腾。   少女身量的姑娘整个人伏在少侠背上,箍住少侠的脖颈。少侠的脸被憋得通红,手向后想将她拽下。但他用力不当,女孩娇小无比地趴在他背上,他竟是甩不下去。   他声音又气又急:“你你你下来!下来我们算账!”   女瑶:“不,就这么算账。你听到敌人声音,然敌人都到你跟前了你还在发呆,敌人都趴你背上了,都扇你一掌了你还回不过神,程勿,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程勿委屈至极:“你又不是敌人!”   女瑶在他后颈再一敲,程勿脖颈吃痛,再一缩,他依然没有动手。女瑶恨铁不成钢:“你看,你根本没有习武人的本能反应。我告诉过你很多遍,让你不要在我睡着时靠近我。原因是什么?自然是因为一旦有人靠近,我都会本能出手应敌。可你呢?人都杀到你面前了,你还在犹豫该不该出手。”   程勿很固执:“可你不是别人……”   女瑶:“我今天非要训练出你的本能反应来……”   “若有人从后靠近你,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立马扣住他,将他过肩,摔到身前。”   程勿:“我怎么能对你下手?”   女瑶:“无妨。你不对我下手,我就对你下手。”   她何等不留情面,指尖真气一聚,擒住他脖颈,直取他命脉。程勿躲闪几次而不得,见女瑶这般对他,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出手。可他手每次碰她,都不敢用力。他抓着她的手腕,使用巧劲将她拉下时,他手还紧拽着她,似唯恐她受伤。   然后他一声惨叫,因女瑶的手拍到了他手臂上。   “咔擦”一声脆响,程勿吃痛按住自己被折的手臂、跌倒在地,远处围观的燕王殿下,眼角都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而女瑶居然冷酷无情地踢一脚痛得打滚的程勿:“起来,再来!”   “我不信练不出你的本能来!”   “一遍不行我们就五遍,十遍……百遍,千遍。本能,就是练出来的。”   程勿跪在地上,手按住自己受伤的手臂。他忍痛将手臂掰回去,然一只手臂无力垂下,他仰头,看到女瑶面无表情。女瑶再踢了他一脚,正对他受伤的手臂。程勿身子一颤,急向后滚一圈躲开。看到女瑶满意笑:“看,痛了就会躲,人的本能。”   程勿:“……”   这个混账啊!   竟这么对他!   他何等气怒,何等委屈,泪水在眼中打转,不仅是心觉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还因为痛的。程勿咬紧牙关站起来,瞪视她。看女瑶身形一转,在他面前消失。风平水静,下一瞬,身后气流蓦地变化,程勿猛地侧身,看到身后扑向他的少女!   程勿迎上!   少侠身形如翩,动作干练,一身轻袍,在院中和那小姑娘周旋。对打,迎敌,拆招,反击。在地上滚动几圈,跃上树枝,从扶拦上踩水而跨……黑发散落于颊上,他处于弱势,气息却眼见得越来越平缓。目光抬起,寒锐凌厉!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二人在水池边打得不可开交。   燕王殿下负手在走廊尽头看得一清二楚,他探寻的目光看向身旁的管家。管家赶紧跟燕王解惑:“不错,这位看起来年少的姑娘,正是女瑶教主。她训练的这位少侠,名唤程勿,我们资料中并无此人。程少侠年少相貌好,斩教无他名分,想来约莫是女瑶教主的玩物,不甚重要。”   燕王殿下声音平淡:“不甚重要的玩物,得女瑶亲自教他武功,教他对敌经验。是我疯了,还是女瑶疯了?!”   他寒冷的眼神看去,管家吓得失色,噗通跪下磕头:“我我我这就去让人重新查……”   燕王殿下不置可否,目光不变,仍看着池边的那对少年男女——   整整一个时辰,那两人并未停下。女瑶一次次地折腾程勿,程勿努力地反抗。到最后一次,女瑶再次从后跃上少侠背脊时,程勿背脊一僵,手快速向后攀上,一寸寸抓住她手腕,提起她。他扣她脉搏,身子向前纵,同时将她从后背上甩出。   一道半圆弧线,女孩被向地上重摔而去。   程勿手与她紧握,反应一过,他眼眸缩起。看姑娘被摔下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扑过去抱她。他身子前奔,将即将甩出落地的姑娘重新拥入怀,贴上他单薄的骨架。两人重重撞上,女瑶闷哼一声。下一刻,两人竟一起倒了地。但程勿紧抱她一滚,自己被压在了下方。力道转移,他承受了自己打出的力,后背磕在硬砖上,程勿一口血吐出。   女瑶:“……”   她伏在程勿身上,看他脸色苍白,唇角含血。   她一怔后,登时怒极:“又输又输又输!你怎么回事?!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出错,一个时辰了,这就是结果么?”   程勿喘着气:“我、我、我……”   女瑶气极,一把甩开他。她不是耐心的人,肯教程勿武功,皆是看在程勿天赋出众的份上。程少侠天赋出众,可以举一反三,在习武过程中,女瑶需要讲解的非常少。大多数时候,程勿都可以一个人闷着,自己想清楚。程勿太聪明了,女瑶习惯了他在武学上的天赋,一旦他表现出蠢笨模样,她就接受不了,就气得恨不得揍死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徒弟?   这么笨的人还习武干什么?   回家滚蛋吧!   女瑶起身要走,手却被躺在地上的程勿紧抓。她一起身,再次被拉下,被抱入程勿的怀中。女瑶怒说“放手”,程勿却不肯放,紧紧抱住她。程勿抱紧她,不许她走。他仰面看着她,看她挣扎,他何等心慌。他胸海气血紊乱,却坚定地吃力道:“我、我、我……”   女瑶:“你什么?!”   “练个本能反应都练不出来,要你何用?”   程勿大急,吐着血,他结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可是我的本能反应就是不让你受伤啊!”   被按在她怀里的女瑶顿怔。她不再挣扎了,抬起头,看向脸色雪一般苍白渗汗的少侠。程勿红着眼,声音发抖:“我的本能……和你想要的根本不一样。你杀了我,我都练不出来。”   “小腰,我、我……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受伤。”   “那比死了还难受。”   女瑶怔愣看他。   她趴在他身上,俯着眼看他。她的乱发落在他脸上,沾上他唇角的血。她忽然间全身燥热,又忽然间手麻腿软,周身失力。情意如潮如海,蓬勃滂湃,充满生机的,在她与他之间冲刷。他仰着脸看她,眸心炽烈;而她慢慢地俯下去,与他额头相挨。   这情啊……诚挚,灼烫,却又让人心酸。天下所有的情,约莫都有些心酸吧。   女瑶轻声:“小勿……”   她柔声:“本能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要学会你最应该做的事,保护我不是第一,你一定要明白这个。”   程勿倔强的:“不。”   “程勿!”   “不!”   “程勿,听我说……”   “你说其他的我都听你的,但是我的本能,我无法改变,”程勿定定看她,“你后天刺激出来的,我不接受。”   女瑶心口重颤,她张口,却结舌。她只知道看着他发呆,她第一次见识到有人的感情是这个样子的……程勿说,不可改变。他说她无法勉强他,无法改变他……磅礴情意让女瑶周身发抖,她与程勿扣着的手指蜷缩。她忽地倾身,欲抱他吻他。   “哈,哈哈!好一出精彩的对决!”唇即将相挨一刻,身后传来几声极轻的拍掌声。   女瑶一顿,起身将一身尘土的程勿拉了起来。她二人耳聪目明,早知有人旁观。王府之中敢光明正大站在阴影里旁观他们的,只会有一人。程勿白着脸,一身灰扑扑地被女瑶拉起来,趔趄了两步。他咳嗽两声,手紧压住自己被女瑶打伤的手臂。   女瑶的眼睛轻飘飘掠过程勿无力耷拉着的手臂,心疼了一下,才抬眼对走上走廊的青年男人拱手笑道:“燕王殿下。”   “女瑶教主,名不虚传啊!”燕王走了过来,看着他们两个,目光落到程勿身上,顿了一两下,“英雄出少年。程少侠也了不得。”   “本王翘首以盼,总算将教主等来了。”   女瑶笑着回了燕王几句话。两人心照不宣,幽暗的眼神都在打量对方,刺探对方。虽然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在这之前,私下里,女瑶和燕王已经打交道了不少次。只是以前燕王念着魔教的名声,不敢与女瑶正大光明地往来;眼下,燕王倒是终于把他们的关系摆到明面上了。   女瑶和燕王互相试探,燕王探寻的目光经常落在程勿身上。燕王笑眯眯:“这位程少侠,教主不介绍一下么?听说是教主的爱宠?”   女瑶皱了眉。   她知道燕王对程勿的好身手产生了兴趣,但她并不想让燕王太感兴趣。女瑶向前一步,哈哈一声挡了燕王的目光:“就算是爱宠,那也是第一个啊。第一个,都有些情怀在。希望殿下理解。”   燕王眸子一闪:“唔。”   是告诫他不能动程勿?女瑶这么在乎这个少侠?是在乎少侠这个人,还是这位程少侠的身份另有说法?   身处权力漩涡的人总是想的很多,燕王他若有所思,为防在此时惹恼女瑶,他将落在程勿身上的目光移了回来。   女瑶低头对身后受伤的程勿说:“还跟着我干什么?回去处理下伤口,好好歇息。我和燕王殿下有些事要谈。”   程勿眉头紧拧,欲言又止。这位燕王殿下眼神过黑过亮,看他和女瑶的眼神都透着浓浓兴趣,让他心中不喜。程勿本想跟着女瑶,可他一则手臂上的伤拖不得,二则要给女瑶面子……程勿与女瑶对视了一下,用眼神说:那你小心。   女瑶不在意地笑了笑。   程勿与他们告别后,燕王手一请,女瑶随他而去。   中午时,女瑶未曾回来用膳。燕王府上的将士离去后,女瑶和燕王殿下在书房又坐了两个时辰,午膳都是在一起吃的。程勿坐立不安,想要闯入书房刺探,又不断暗示自己这是王爷府邸,不能胡来。   程勿转圈:“怎么办怎么办,他为什么要和小腰说那么久……”   白落樱托着腮帮,坐在椅子上打盹,被程少侠念叨得眼皮一跳一跳。张茂人不在,自来了洛阳后,他在人前出现了一会儿,就踪迹难寻了。白落樱好不容易寻到他,夜神给出的理由是他一直在,他只是不习惯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   人多,夜神很不自在。   抗拒人群,这是杀手的本能。   白姑娘只好无奈接受。可她的情郎神神秘秘也罢,为何程少侠也这么神神叨叨?看程勿耷拉着一只手臂还在乱转,白落樱鼓腮帮:“不会有事啦,燕王请我们教主来自然是有重要事务商谈。时间久,说明他们谈的好啊。该高兴才是。”   程勿反驳:“可是小腰那么漂亮,万一燕王起了龌龊之心,这可是在燕王府上啊!”   白落樱跳下椅子,绕他走一圈,瞪大眼地上下不停看他:“……”   程勿:“……?”   白落樱:“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看到女瑶,想的不是她很可怕、大家快逃,而是她好漂亮……女瑶是第一次被人夸漂亮吧?”   程勿涨红了脸:“……”   他大声:“当然不是了!她……”   “砰——!”门被推开,女瑶出现在了门口。   女瑶说:“燕王殿下要去狩地冬猎,所有人都去,我们也去。立刻启程,明早即到狩地!”   白落樱立刻:“是!”   女瑶迟疑一下看向程勿的手臂:“小勿你……”   程勿立即:“我没事!我也去,小腰你力道不大,白姑娘已经帮我做了最好的处理,过两日我就没事了。我也能去狩猎的,你别留我一个人啊。”   女瑶与程勿对视,他目光坚决地看着他。半晌,女瑶打个响指:“行,那你也来吧。只是注意保护自己,别再伤了。”   女瑶心中颇有些愧疚,恼自己太过心狠,竟在这个时候弄伤了程勿。她选错了时机,洛阳非她主场,她弄伤程勿,若是出了事……怪她太过心焦,太想让程勿的武功快速长进,太想让他早日成为天下第一。   女瑶心里自嘲笑:我也有今日。   我也有这种与时间赛跑的今日。   心中愧疚,女瑶口上却从来不说,她只是默默地对程勿好,照顾程勿。她用自己的轻言细语、悉心包扎来诉说自己的歉意,恰恰程少侠最喜欢她照顾他。尤其是跟随燕王人马出行,女瑶竟与他同骑。不说惊呆了的燕王府侍从,就连骑上马跟上他们的斩教教众,都回望了好几眼。   燕王殿下更是一有时间,就拧着眉,用复杂的、不赞同的眼神看女瑶和程勿。   程勿看燕王那种眼神,心中却哼一声,吃了蜜一般甜——反正女瑶姊姊对他最好!老男人,离他的女瑶姊姊远一些!   皇城冬日有狩猎活动,他们下午出行,披星载月,次日便赶到了狩猎地,乃是一处被包起来的山。山中大雪皑皑,众人下了马,便见已经来了不少人。燕王与其他皇子去见皇帝陛下,女瑶等人则在森林中的雪地上闲逛。程勿新奇地看一座座帐篷搭起,宫中侍卫、京中侍卫一重重,黑云压顶般,这边人越来越多。之后,因闲然无事,程勿被女瑶押回帐篷中休息养伤,白落樱则积极地陪女瑶出去巡察情况。   夜神重新出现了。他一身漆黑,默不作声地走在斩教教众中。脚踩蓬雪,青年低着头,似心事重重,时而警惕抬眼,向四方的可疑人士望一两眼,再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他的目光微乱,看了许多侍卫之类的,最后才落到斩教教徒最前方的姑娘身上——   白落樱比女瑶落后一步,几与女瑶贴耳,小声跟女瑶介绍周围的人:“那边几个白衣服的,是真阳派留在洛阳的人。他们经常进宫,经常去几个王爷府邸,但好像和哪个王爷走得都不近。”   “那几个窃窃私语、偷偷看咱们的,是朝剑门弟子。洛阳中的朝剑门留守弟子最多,在几个王爷中周旋最多的,就是他们。”   “唔,那几个用恐惧仇恨眼神盯着咱们的,是药宗弟子。哼,罗起秀那个女宗主不行啊,太年轻了,留守洛阳的弟子竟然情绪这么外露。”   “那边是罗象门的弟子。蠢蠢欲动,想杀咱们又不敢吧!胆小,嗤。”   白落樱总结:“北地大雪封山,交通已断,又赶上年关时节。所以,洛阳这些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即使知道教主你到了洛阳,但他们想把消息传出去,传回他们的门派,就要不少时间了。等四大门派知道你来到洛阳,我们要做的事早就结束了。”   “综上,请教主放心,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女瑶良久未出声,目光向上,穿过雪山迷雾,落到半空中飘虚的地方。   白落樱:“怎么?哪里不妥么教主?”   树枝上的雪飒飒飞落,白光如水般浮动。人影幢幢中,女瑶望着远处藏在云后的青山,轻声:“消息传递不便呀……不光是他们不便,我们也不便。若是在这时候,小玉楼出了什么事、落雁山出了什么事……我都只能被动挨打。”   白落樱眸子一缩。   她勉强笑道:“能有什么事?四大门派最忌讳的就是你,你人都不在,如今又要过年了,他们哪有精力闹事?再说,小玉楼山上有十二影,落雁山上有二老……四大门派又心不齐,他们去年吃了那么大亏,今年不会合作的。”   女瑶压着眉头,手按向自己跳动剧烈的脉搏。她那不好的预感——但愿她只是想多了。   女瑶低声坚定:“总之,用最快速度结束洛阳这边事……我始终不放心。”   白落樱正要开口,“咚”,天地间的鼓声响彻,所有人都齐齐扭头,向声源处看去。他们听到鼓声震天,侍者声音高亮,宣布——“请诸位王爷入席,共祭天地!”   女瑶负手淡声:“冬猎开始了。” ☆、第78章 1   冬日猎场旌旗高耸,骏马奔腾。被圈起的猎物都被放置于林中, 女瑶和白落樱入场时, 已听得鼓声不绝。女瑶被女宦领去高位, 白落樱则去查看斩教教众情况。身为斩教教主, 女瑶被领去和几位位高权重的王爷见面。   秦王、幽王、楚王,听得女瑶大名,都起身与女瑶寒暄两句。他们神色怪异地看这位娇小玲珑的小姑娘,经身后四大门派的弟子提醒,得知这个姑娘的外表和她本人的可怕完全不同,王爷们不可小瞧女瑶。   几位王爷目光闪烁, 心中嗤笑:可怕?不过是江湖上以讹传讹罢了。我皇室有四大门派照看, 听说斩教昔年是被打出关的。这有何惧?也就燕王殿下可笑, 堂堂王爷,居然把魔教教主请来了。与邪门歪道同行!来日, 定要在父皇面前参燕王一本!   燕王殿下最初不在。老皇帝病重,他殷勤地去侍疾。等燕王和老皇帝一起出来看猎场狩猎时,狩猎已经进行了一半。老皇帝一登场, 所有入场选手如吃了大补丸一半。各位王爷让自己门下的人尽力再尽力, 方才已显出疲态的狩地, 重新被注入了生气。   老皇帝大笑:“好!大好儿郎当如是!传召下去,谁得了第一,朕赐黄金百两!”   一时间, 围猎的壮士们呼喝声加大, 传遍寰宇。几位想在老皇帝面前出头的年轻王爷眼睛紧盯着狩猎场, 心中狂跳,忍不住跟着激动起来。几位王爷看眼身后的江湖门派的弟子们,道:“尔等也下去与我方豪杰一同比试!”   四大门派弟子面面相觑,定睛一看,见斩教教徒们下去了。他们心中一横,也跟着下场比试——女瑶在上方坐着又如何?女瑶又不可能跟他们下场打。而这些魔门弟子,只要女瑶不出手,不足为惧。   程勿睡了半天,被帐篷外震天的鼓声和万马奔腾声吵醒。他出了帐篷过来这边,远远看到燕王殿下入座,燕王身后稍退一个肩膀位置的,坐着的正是女瑶。看到他两人坐在高处,男人冷峻,女子沉着,二人不时对望一眼,程勿的瞌睡虫一下子赶跑,他清醒了过来。   旁的王爷身后坐的,都是自家王妃,自家女眷。但是燕王府上没有王妃,小妾也不够格参加这种活动。燕王身后的女子,只有一个女瑶。乍一看,像是女瑶是燕王殿下的女眷一般。   寒风拂顶,程勿被折的手臂突得一阵刺痛,疼得他脸色发白。程勿定了一下神,才缓缓向通报的宦者处走去,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宦者打量了他一下,就放行了:“哦,女瑶教主提过程少侠的。程少侠睡醒了,过去便是。”   程勿心里微微舒服了。   他沿着石阶向上,从角落里走,不影响诸人观看赛事的兴致。离女瑶身边近了,站到女瑶身后,程勿听到燕王殿下正和女瑶说些闲话——   女瑶:“皇帝陛下身体可好?殿下也不必太忧心,陛下让殿下侍疾,可见是看中殿下的。”   燕王淡声:“看不看中,那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心知肚明下,女瑶唇角笑意加深。但她并不动,幽深的眼睛还是盯着场下的比试。   再是燕王殿下道:“四大门派都在压着斩教打,想先把斩教弟子排出场外啊。可见教主平时可没少惹四大门派的众怒。”   女瑶:“彼此彼此。我坐在这里,短短一刻钟,殿下你已经接收到不知多少白眼了。我恶名昭彰,殿下你也是勇气颇嘉。”   燕王一哂笑,举盏喝酒,淡道:“咱们二哥不嫌大哥。”   女瑶自然陪酒。燕王殿下在朝中的处境不太顺,这才是他不得不选择女瑶合作的缘故。魔教名声不好听,但燕王显然也是没有别的更好合作方了。四大门派听着好听,然而……四大门派在朝中根基太深,他动不了啊。燕王是军人,他深知想成大事者,势必要兵行险招,赌他一赌。   两人不动声色的几句交谈,声音极轻,藏在鼓声中,更是除了站在女瑶身后的程勿,也无人听到了。正这时,场下传来一阵极大的欢呼喧腾声。女瑶和燕王不觉向下方看去,女瑶眸子眯了下,看到下方一个药宗弟子从马上跨下,高声道:“斩教所有上场教徒五人,尽数出局,败得最快!哈哈哈!”   其他三大门派弟子都露喜色。   有皇子们看着,陛下坐镇,猎场生死有命,哪怕女瑶在上面坐着,他们也敢高声呼喊。   一位皇子殿下高喝一声“好”,道:“赏!”   燕王看向女瑶,高位上的诸位王爷,都神色各异地看向女瑶。女瑶教主在此,但她所领的斩教教徒最先出局,这实在不太好看。自然,下场的人,高位上的人,都看得出下场的四大门派的弟子联手了。其他人去狩猎,这四大门派的弟子下场后,却是联手先将斩教教徒送出局!规则上又没说不得联手……斩教弟子气得脸色发青,恨不得冲上去揍人,硬生生憋住。   憋得脸青一道紫一道。   弟子们一同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身处高位的女瑶教主:教主,怎么办?   难道我们就让那四大门派压着打么?联手欺负我们算什么本事?我魔门十二派若是都在洛阳,你们也嚣张不了!   燕王怔了下:“四大门派居然联手了?”   女瑶漫不经心:“四大门派关系最是复杂。太大的事不肯联手,太小的事又都自诩身份不肯动作,反是这种不大不小的、能搓我士气的事,他们联手的最多。”   例如当日攻打落雁山,四大门派根本没有孤注一掷的打算,却还是派人攻打;名器大会时,真阳派的掌教根本连面都不露,就派了个武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谢微。小事不肯浪费时间,大事上不能齐心……有利有弊,这也是女瑶敢与他们对着干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心里知道怎么回事,明面上被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叫嚣,女瑶心中就不够愉快了。   下面其他人狩猎,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幸灾乐祸:   “女瑶孤身来洛阳,就是错的!像今天这样,她手下根本没有能用的人,她跑来干什么?”   “女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洛阳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她没法说打就打。”   “咱们就把魔教的弟子全都送出局!第一我们不要,也不能让魔教人得到。”   女瑶脸沉下。   她拧眉,旁边有一个燕王看着。她要给燕王信心,自然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拉燕王的面子。只是她此来洛阳,本来就不是为了对付四大门派。这次行动考虑的是团体作战,她不需要让武功高强的精英过来。斩教五使十二影,一个都没跟来。跟来的,只有一个武力可忽略不计的圣女白落樱……   程勿说:“我去。”   燕王眼中精光一闪。   女瑶回头,看向程勿的手臂。她迟疑了一下,此来洛阳,虽有锻炼程勿的意思。程勿其他时候还好,但是现在是拉弓打猎的时候,他的手臂偏偏受伤……程勿说:“我不拉弓,也能射出箭。小腰,你看我的吧。”   他道:“我一定会给你拿到那个第一。”   女瑶:“……保护自己最重要。你知道,第一不第一我不在乎,你受伤了,我才在乎。”   程勿冷冽的眉眼间神色软化,他笑了一下,点点头。女瑶肯这么说,他已经很高兴。看一眼那位皱着眉的燕王殿下,程勿转身向下方猎场走去了。燕王盯着少侠清瘦的、衣袍宽扬的背影,踟蹰:“他这样年少……”   女瑶一旦放下话,不管最后如何,都会全力支持。   她打消燕王的疑惑,目光专注地盯着程勿的背影,看程勿去和白落樱说话。女瑶轻声:“小勿很厉害的,殿下拭目以待便可。”   燕王:“纵是他平时厉害,但眼下手臂受伤,拉弓射箭变成弱项。下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女瑶:“唔,你知道他当日还没开始正统习武时,看两眼我的功夫,就能在我手下过五招么?”   燕王:“……!!!”   女瑶:“若是对我武功不信任,殿下当知道朝剑门中的掌门曹云章吧。曹云章那老头子,年纪一大把,被传成当今武功最厉害的,噗。我们小勿才学武两三个月的时候,就能从那老头子的剑气下活命。曹云章学武多少年,我们小勿又才多大?”   燕王满目震惊,渐渐坐直,盯着下方。不光是他,女瑶声音没有压低,高位上坐的其他王爷都听到了女瑶的话,四大门派的弟子们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们一起屏气凝神,向下方看去——   看程勿跨上马,背上了箭筒。因确实无法拉弓,他只背了箭筒,根本没有拿弓。少侠身子低伏,贴马而行,一只手臂松松垂在身畔,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他苍白又柔弱,像一张白纸挂在马上摇摇晃晃。四大门派在场中的弟子哄堂大笑——   “哟,斩教没人了啊。这就是斩教新来的人?”   “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也敢下场比试,快回家跟你娘哭去吧哈哈!”   程勿不理会他们,他压着身子,没受伤的手握紧缰绳。他心境平和,一声哨起,便飞一般御马冲入了林中。程勿平时的杂念很多,想东想西,但他很容易进入一种空茫的、玄妙的状态。这个状态下,他只看得到自己和目标,一切声音念头都不被他接受。他的专注状态极为恐怖,一心一意,全神贯注……这个世上,除了女瑶,恐怕没人发现程勿有怎样强大的心神。   这种可怕的能力,能让程勿练武几个月,进步神速;能让程勿在如此压力下,还盯着猎物!   “走——!”少侠如箭般冲出,四大门派的弟子一凛然,连忙上马追去。他们从三个不同方向追向程勿,程勿与胯.下马呼吸频率相同,这般状态,让马速不断提升。四周景致快速向后退,残雪的痕迹越来越少,他们进入了林中深处。程勿一开始因身体不平衡在马上摇晃,当四大门派的弟子从后追上时,他已经稳如磐石,与马合二为一了。   一只鹿跳跃着,出现在了诸人面前。   程勿握僵的手松了,马依然向前冲,他的手伸到背后的箭筒中,握住一把箭抽出。   众人:“快堵他!别让他射出!”   其他射箭的大好儿郎们抽出了弓箭。   程勿御马跨行,向上高纵,越过旁侧横撞而来的马匹。马急速一刹再转,向斜方鹿逃走的方向跳去。程勿手里的箭头掷出——四大门派的弟子们手中的弓箭对着程勿,只等程勿一旦用内力,他们就把程勿送出局。江湖人士参与这种狩猎,有规定不能用武功。   这也是他们肯放程勿进来的原因:他们想不出,一个手臂受伤的少侠想要狩猎成功,如果不用内力,难道还打算彻底放弃手臂也要赢这场比试么?   众人手中弓拉得饱满,齐齐对着程勿。程勿一箭掷出,手向后再次摸中箭筒中的箭只。四大门派的弟子们一愣,看出程勿扔出的那只箭,真的只是扔出,并没有借用内力让箭只飞的远些。   人的手臂力气再大,将箭扔出,也不可能追的上弓箭。但是下一刻,程勿后一只箭再次扔出。箭头抵上上一只箭的末端。力道相叠,硬生生把之前那只箭向前送出一丈。众人目瞪口呆,看紧接着,程勿手按在箭筒上,第三只箭又扔了出去——   再次首尾相抵。   第四只箭!   方向稍偏。   众人紧张又松口气:他失误了!他不会再次正好首尾相抵。   然后他们看到最开始的那只箭方向偏了,而刚刚扔出的第四只箭从斜侧扔出,箭头在第一只箭的箭身上一擦,铁石崩出火星,第一只箭生生转了方向,向鹿奔走的方向追去!   “刺——!”第一只箭,在鹿跳起之时,刺入了鹿腿。   鹿一声呜咽,噗通跪地。程勿手再次从箭筒中取箭。第五只,第六只……箭箭相叠,力道加成,收尾呼应。每一只箭的末尾,都抵着后一只箭的箭端。每一次的结束,都是下一次的开始。蓬勃、磅礴,气势逆天,排山倒海一般!   “噗——!”   箭从左眼穿入,刺入鹿眼。那只腿受伤的鹿,终是不甘心地闭上了眼。   “吁——!”   程勿下了马,脚步轻快,走向他的战利品。他拎起这只鹿,向四周瞠目结舌的围堵他的四大门派的弟子们一展视,务必让每个人都看清他手里提的是什么。身后宦者骑着马过来查看,尖声喝彩:“程少侠射中了一只鹿!程少侠积一分!”   四方的江湖弟子们窒息:“……”   艹。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程勿:每只箭都正好能首尾相抵,力道加成。这也是武功啊……但是这样的技巧,没有任何一种武功可以做到。程勿眼睛毒,动作快。他们每个人想象自己是程勿,都觉得没有十几年的功力,自己是练不出来的……   他们心中憋屈:居然让斩教赢了!   他们交换眼色:这个程少侠,太厉害了。下一场继续堵他,决不能让他赢!对,还得跟门派汇报这个少侠的情况。女瑶身边有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跟着,门派长老们一定要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比试,四大门派依然不执著于射中猎物,他们的重心在追堵程勿。但是程勿何等机灵,在数十人围堵下,强行突破,只凭一只完好的手臂,就将他们玩弄其中——   “程少侠又射中了一只虎!”   “两只兔子!”   “一头野猪!”   斩教的其他弟子们纷纷下场,有程勿一人牵制着所有人,斩教其他教徒们配合极好,在狩猎场渐渐有了些收获。   下方的猎场斗得激烈,上方观看的位高权重者们目中发亮,纷纷打听这是谁:“跟着女瑶的一个爱宠?怎么可能?谁家玩物会这么厉害?”   “去,给我打听!这位程少侠是什么出身?”   程勿!程勿!程勿!   一天的时间,从程勿下场,到围堵他的人越来越多。满猎场追逐,满猎场备下陷阱。程勿有时中招,有时不中,但每一次他爬起来,都能学到更多的经验。很快的,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同一个招数,程勿很少中招第二次。这是一种何等吓人的能力?他居然可以保证自己不犯第二次错,他精准得如同机关。他的悟性……他那可怕的悟性,让他的名字传遍狩地。   连老皇帝都叫好:“赏!”   女瑶目中亮晶晶,她目力极好,她比所有人都更快捕捉到程勿在狩猎场中的身影。那绿林重重,程少侠的身影时而闪过,林中的情况看不真切,但程少侠的胜利成果,一次次通报给他们。女瑶目光灼灼地望着天地远方:这只是程勿初次崭露头角而已。   日后,他还会让这些大人物们更加吃惊。   他就是她最完美的作品啊。   天色越来越暗了,狩猎场中的比试竟然还没结束。老皇帝这边已经困顿,让人燃起了篝火。只能那边一结束,就把程少侠召到圣驾前,得老皇帝亲见。天色昏昏,等候的王爷们纷纷不耐烦,让人上了晚膳。女瑶还坐着等候,燕王在边上扯一下她的袖子,向她看了一眼。   女瑶点头,跟燕王一同起身,从人头攒动、重重人影中绕了出去。晚上篝火烧起,王爷们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自己的父皇,他们放在程勿身上的心思变少;即使有人看到燕王带着女瑶走了,也不在意,少一个竞争者,何乐而不为?   燕王领着女瑶去了自己的帐篷所在的位置,跟燕王出来的管家早已准备好了两匹马。燕王和女瑶骑上马,燕王在前,女瑶随后跟上。二人从皇室队伍的斜侧穿出,沿着崎岖山路向上走。踩着厚雪一路上山,马蹄哒哒,林中清净,距离山半腰的灯海火光越来越远。   二人御马,在落雪后的林中一径向上。天上圆月清明,如冰盘般光华皎洁,照耀着林中的一男一女。   “驾!”燕王一鞭甩下。   “驾!”女瑶纵马紧跟。   程勿从猎场退下时,面容发红,眸子灿亮。他赢得足够多,不必别人相告,他就知道他是第一。跟了他一下午的四大门派的弟子们下了马就上吐下泻,脸色惨白,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个精力太好的程少侠。程勿衣袍上沾了些雪水,从猎场下来后,宦者跟在他身后,但他快步在人群中穿梭。   身后宦者叫苦不迭:“程少侠,程少侠慢些!陛下要赏你呢,快跟老奴见陛下去吧!”   程勿不理,目光在人中寻找。他忽然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夜神!”   躲在人影重重中的夜神低着头:“……”   直到程勿挤进来和他打招呼:“你怎么不理我?”   张茂神色微裂,抬起头:“你看得见我?”   他气息藏得那么弱,站在一群黑衣侍卫中,程勿居然真的能一眼看见他?这少侠的观察力……程勿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高,他奇怪夜神这是什么话,他问道:“你有见到小腰么?我出来时,找不到她!”   夜神一阵沉默。换作别人,不一定知道女瑶在哪里。但是他……他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眼观八方的人,他还真的知道女瑶去了哪里。   被程勿眼巴巴地看着,张茂言简意赅:“她和燕王殿下骑马上山了,从那里走了。”   程勿一看,立刻奔去。身后宦者呼叫不住,见那少侠奔向一匹马,跃马而上,越过人群,往一团黑暗中追了出去——   女瑶和燕王到了山巅。   月光清寒,他们下了马,立在山巅上,向下方滚滚云涛望去。天地清幽,万山环绕。雪一半,雾一半,整座山从上向下看,那重重寒光,激起人心中畅意。寒风凛凛,阴影徘徊,燕王心中豪情万丈。   他伸手臂一划,将整片山划在手下圈起。他眯着眼,问女瑶:“大好河山如何?”   女瑶负手而笑:“山河壮丽,岁月当夸。”   燕王:“这大好河山,都是我父皇的。但我父皇已经很老了,老得分不清谁是谁非,老得失去了勇气。这山,这河,这千古江山,连着古城,穿过边塞,蜿蜒盘绕,一路往那里去——”   他手一指,指的是皇城洛阳。   那里万千人间灯火,这里虽看不见,然壮美之色,堪夸情怀,当是想的。   燕王道:“孤与你合作,你也知孤已被逼入了绝境。孤再不动手,就再无机会了。孤信赖斩教的能力,从四大门派攻打落雁山,到名器大会,再到今日,斩教在你手下,都让四大门派投鼠忌器。孤相信你的能力,但孤不够相信你的品性。想来你对孤也是一样的。”   “若要合作,当以诚相待,生死不负。你以为如何?”   女瑶唇角噙笑:“殿下有什么主意来保证我们的合作,彼此不拉后腿,不背叛彼此?”   燕王侧身,目光幽静冰冷。他看着这个小姑娘,声音沉沉道:“最好的不互相背叛的关系,当是联姻。”   “你嫁于本王做王妃,本王管朝堂,你管江湖。我二人联手,这天下焉能不是你我掌中之物?”   “女瑶,可否?”   女瑶一顿,抬目看燕王。她沉默着,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她衣袍一扬,寒风入心。她忽然侧头,看向山巅后。她看到出林子的前方,雪地上,孤零零站着一个牵马的少年郎——   古道西风瘦马,程勿立在风口,衣袍上还有些雪迹,有些污渍。他宽大的衣裳裹着他瘦冷挺拔的身形,少侠白着脸看她。明月下,他面孔白得近透,目光凄冷,低下睫毛,眼睛蓦地发红。 ☆、第79章 1   山巅风大,燕王和女瑶站在一起, 皆是世间强者。风将树丛松间的雪屑吹开, 雪粒簌簌如飞花, 在明月下扬起,飘向燕王和女瑶。女瑶低垂着眉眼,眉峰沾上寒雪粒子。她面容似水,静静听燕王侃侃而谈。   程勿的心, 就一点点凉下去了——   他太清楚女瑶这个沉静的表情。   她安静听人说话时,不置可否时,说明她已然意动。她已然意动,她只是还在思考。   女瑶蓦地侧身扬眸, 冰雪一般的眼睛向站在树后的程勿看来。程勿缠着缰绳的手心握紧,他一瞬间不敢多想、不敢多问。心里发冷, 山头风冻得他如坠冰窟。程勿蓦然低下眼睑, 睫毛挡住他眼中的神色。他转过肩, 避开女瑶的视线。   女瑶微含笑:“小勿……”   她没说下去, 因程勿跨上马, 低着头调转马头。少侠的白衣和胯.下的白马颜色融为一起, 他和马踩在雪地上,快速下了山。女瑶眸子一缩,脸上那点滴笑意僵了。她眼睁睁看着程勿掉头骑马就走,身边的燕王漫不经心地看了程少侠掩入树丛中的背影一眼, 问:“教主要去追?”   燕王声音漠然, 他对女瑶并无过度可消耗的情感。女瑶和程勿的感情如何, 燕王也不关心。   女瑶点下头,短促道:“殿下的建议,我稍后再回殿下。眼下有事,容我先告退——”女瑶跃上停在旁边的高头大马,夹紧马肚一声疾喝,立时如离弦箭般向外奔出,往程勿的方向追去。   她急促喊:“程勿——!”   燕王手负于背后,看女瑶和程勿一前一后地走了。世间男女情痴,大多如是。只是没想到魔教教主女瑶,身上也背负这么桩情债。女瑶走了,燕王没动,依然站在山头看明月千里相照,看洛阳的方向。他的眉头皱着,想到程勿——希望女瑶以大局为重,希望程少侠不会是他计划中的障碍。   女瑶一路追逐程勿,快马如梭,驰骋在山中树林间。程勿如无头苍蝇般骑马乱走,方向不明。身后女子骑术精湛,他又是心中烦乱,又是手臂酸痛无法控马。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勿“驾”了几声都不能让身下的马听话跑得更快些。他又气又急,眼中含泪,终是自暴自弃,腾地收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跳下马,程勿冲向雪原树林。雪覆在高树的枝木上,程勿直奔树桩最粗大的一棵树,以自己完好的那只手握成拳,一拳挥向树身。他内力加身,数掌拍去,整棵树开始摇晃。树枝上覆盖的蓬松雪团如下雨一般,哗哗哗浇了砸树的少侠一身。   拳头上出了血,听到身后一声“吁”,追他的那匹马也停了下来。   程勿脸色铁青,继续捶树,头顶的雪落得更厉害,快要将他埋于其中。半晌,身后传来女瑶一声轻笑:“这是发什么火?谁惹你了?看,手都受伤了。快停下,姊姊给你包扎一下。”   程勿听到“姊姊”两个字,心头火就失控暴起:姊姊!谁要姊姊!世上姊姊多的是,我不稀罕!   然他眼角余光看到身后的女瑶,姑娘目中含笑,温和地看着他。他心里一停顿,手砸在树上,没有再捶下去。而女瑶伸出手,握住了他渗出血迹的手。她对他一笑,握着他的手往树林中的空地上去。程勿凝着冰霜的睫毛轻轻一颤,乖乖跟上去。   程勿被女瑶拉到树下坐下。   她伸手拂去他发上、眼上、肩上的雪,又在程勿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从袖口撕了一块布,低下头帮他包扎手部。少年手骨匀称,指节干净有力,指甲圆润粉白,看着甚是清朗。女瑶托着他的手,程勿低头,也看到她漂亮的手。   他们的手指交握——都是天生的、好看的、适合握剑握刀的手。   和女瑶坐在一起,她的呼吸就在身边,程勿的心情慢慢好了些。他身子轻轻靠过去,与女瑶的肩头相挨。女瑶笑看他一眼,没阻止。程勿于是更加愉快了。待女瑶帮他包扎好伤口,程勿已经搂住女瑶的手臂,在她身上蹭了蹭。如奶狗撒娇般,他哼了几声。   女瑶手撩了撩他那胡茬青黑的下巴:“闷着脸干什么?狩猎比试,你有得第一么?有什么奖励没?”   程勿倨傲地笑了下,挺直腰背:“我当然是第一了……奖励我没去拿,不知道是什么。”   程勿迟疑了下,想起自己来寻女瑶的目的:“你刚才是骗燕王的对不对?你不会嫁给他的。”   女瑶摸了下下巴,没说话。   程勿:“……”   他抬眼,怔然看她,眼中神色近乎恐惧。   女瑶咳嗽一声:“什么嫁不嫁的,不能这么说吧……婚嫁于我意义不大,我此前是没考虑过嫁人的。你知道,我是魔教教主嘛,一切利益以斩教、魔门为重……我这一生本没打算嫁人,没打算喜欢谁……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还是很喜欢小勿你的。不管如何,小勿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程勿的心,重新凉了下去。   哪怕女瑶说的再好听,他最想听到的,最关键的话,她还是模糊了过去,没有应允他。   程勿慢慢坐直了,不再依靠着她的力气。   他眼睛定定看她,喃喃:“婚嫁对你来说无所谓么?嫁给谁,你都不在乎?”   女瑶始终态度温和,还噙着笑逗他开心:“不管我嫁谁,我心里都最喜欢小勿啊。你在我心里,也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其他的事,我不得给斩教考虑考虑么?我是江湖人,燕王是朝堂人,我和他不可能有什么的。小勿别多想啊。”   程勿轻声:“……你还是想嫁燕王。”   女瑶看到他漆黑得吸魂夺魄般的眼瞳,眼中的笑微微发僵。她握着他的手,却感觉到他的手开始变冷,手指向后退,想躲开她。   两人沉默对望。   程勿:“你嫁燕王了,我怎么办?”   女瑶耐心的:“不知你听了多少,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和燕王不会有感情。即使我们真的成亲,也是各取所需。燕王他有小世子,后宅有一群小妾。观他府上小妾之柔和,便知他好的女人口味是哪一类。我与他所爱完全不同。而他薄情内敛,意志果决,不容人质疑,身上军人杀伐之气甚重,与我所爱也完全不同。哪怕我二人真的成了亲,于感情上,也会各玩各的。”   “不过是为了合作,为了绊住彼此,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达成的一种协约而已。那婚书,对我来说只会是废纸一张,我根本不在意。”   她身子前倾,不让程勿的手继续后退。她目光灼灼,热切地向他自我剖析,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似怕吓住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   “而你,是不一样的。你还会跟我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一起。小勿,你懂了么?”   程勿:“那我算什么?”   女瑶一滞。   他问:“你的玩物么?”   女瑶眸子轻缩。   程勿胸腔起伏,双目慢慢赤红:“你要如何跟人介绍我?你有夫君,身边却还跟着一个我。我要怎么跟人说?我是你的宠物,你的玩物,你的禁.脔?!我本就比你年少,你还这样……那天下人眼中,我算什么东西?”   女瑶高声:“天下人怎么看根本不重要,我不在乎!”   程勿打断:“我在乎!我母亲一生没名,我在程家什么也不是,程家耻于提起我。程淮连我到底是谁都不肯跟人明确说……我没有名分!我母亲没有,连我也没有么?我就这么让人觉得可耻么?”   女瑶脸沉了下去。   程勿追问:“和你在一起,每天看你名义上的夫君和你如何好么?我永远当你们身后的一个影子么?你明明、明明……你明明答应我喜欢我!答应我爱我!你这又算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你欺负我!”   他说“欺负”时,眼睛刷得就红了。本就一直忍着的泪意汹涌,浸满眼底。少侠咬着牙,红着眼,全身发抖地看她。   女瑶的心,慢慢跟着他变冷,开始感觉到周围的寒风凛冽。   她心里微刺:我欺负他了么?我只是、只是……   程勿哀求她:“你不要嫁燕王好不好?你不喜欢他啊。”   女瑶:“……喜欢和婚嫁,是两回事。”少侠眼中忍着的泪灼痛她的心,让她不受控制地变得焦躁,烦闷。女瑶猛地起身,前后踱了两步,她回头,看向还坐在雪地上发抖的程勿,弯身扶住他的肩,让他抬头看自己:“我向你保证,除了合作关系,我和他绝不谈情。这样可以么?”   她是从不向别人保证发誓的。她是魔教教主,她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人质疑。程勿是第一个想劝她放弃决定的。   程勿仰着脸,脸容在月色下白得通透,好像有一层朦胧清光。他低声:“你保证不了的。”   女瑶:“……”   程勿:“你保证不了的。做了夫妻,你们就会整日看到对方。你们又不讨厌彼此,当然会有很多话要聊。你们每日每日地相处,你们一定会产生感情的。长年累月的感情,和爱不爱,区别很大么?我不关心你们会是什么感情,我只知道,你要是嫁给了别人,你会慢慢忘了我的。”   他红着眼:“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你。成亲后你们才是世人眼中的天造地设。明明我才是你心里那个人,但是我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霸占你了。我只能祈求你,求你看我一眼,求你别忘了我。我会变得卑微,会变得不安,会充满怨念。我一定会嫉妒,一定会痛恨……我一定是被你抛弃的那个人!”   女瑶:“程勿!”   程勿猛地推开她握他肩的手,他站得迅速,眼前阵黑,趔趄了一下。程勿忽然张开手臂来抱她,将她抱到怀里。女瑶整个人被他抱住,他的力道抠着她极大,她的骨骼都被抓得疼。程勿个子又长高了,女瑶的脸贴在他胸口,被闷得一阵窒息。窒息中,她闻到少侠身上的清香,温暖气息。   程勿急切无比地求她:“不要那样好不好?你爱的到底是谁啊?”   女瑶心口发痛,微微难过。但女瑶铁石心肠惯了,她咬着牙不认输,只闷声:“程勿,别这样……”   程勿慢慢松开她,与她对望。他们的眼神在对视中变化,女瑶发着呆,看程勿眼神由惶恐,向悲痛、迷惘、失落、冰冷过渡。他的眼睛格外黑,他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幽邃,如深渊一般。程勿道:“我明白了,我托大了。”   “我不强大,没有你爱的权势,财富,野心。我对你来说太弱了,谈谈情说说爱你愿意,但是把希望放到我身上,你就不愿意了。终归到底,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给不了的东西,燕王却可以。你说你心里有我,但你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那些我没有的!”   “怪我托大。只记得你是小腰,忘了你还是女瑶。小腰妹妹只爱我,女瑶姊姊最爱的不是我。”   女瑶身子一颤,沉着脸,面容似水:“小勿,别胡说。我自有安排,听我的。”   程勿:“不。”   他说:“我听了你太多次了,你也该听我一次。”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的方向。他的眼瞳幽黑,他沉声:“我不管你要在洛阳干什么,我不会再听你的了。让斩教见鬼去,魔门闹鬼去!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   女瑶:“不……”   她只吐出一个字,程勿的手忽然伸出,向她眉心点去。亏女瑶本能反应强大,他一指直接点向她的死穴,她腾空而起,身子在半空中一旋,躲开了他的招式。两人的手还握着,女瑶腾空一瞬,手臂牵引,被程勿向他的方向拽去。   他淡着脸,再次伸指戳向她的眼睛!   女瑶怒道:“程勿!”   “你要用我教你的武功,跟我动手?你要杀我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对了三招。女瑶手在他手臂上一切,他忍痛,却闷不吭声,仍然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两人近身过招,由站立的姿势,一起滚到了雪地中。贴身而战,程勿的呼吸喷在女瑶耳畔,轻微发抖:“我要带你走!”   女瑶:“你给我留下!我们再商量……”   程勿:“你根本不会听我的话!你只是想稳下我,让我为你所用,帮你实现你在洛阳的计划而已!你把我当傻子,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   他怒吼:“我说了,我才不管你要干什么!我不许你嫁给燕王,你跟我走!”   深夜树林,同出一脉的武功,女瑶第一次迎上武功不保留的程勿。她微微心惊,发狠的程勿,比那日她训练他反应时悍然得多。他眼睛发红发亮,拳、掌、肘,劈、切、砍、横,所有的招式,全被他用来招呼她——   女瑶狼狈地用手肘制他。   他反手就箍住她的脖颈。   她出手按向他受伤的手臂,他的脸色惨白无比,痛得身子抖动,可他就是不肯放弃制住她的姿势。到底是女瑶心中不忍,见他手臂渗血,心里一抖,就放开了他。而她放过他,他却吼一声扑向她,将她钳制在怀中。   女瑶喘着气,一掌再次拍出!   雪粒纷飞,树枝摇晃,整片林子都似重重晃动!   女瑶武功本高于程勿,但她一不拿程勿当正经敌人,二不想用武太厉害把自己体内的隐患重新牵出来,三她不觉得程勿会下杀手。这番思量下,女瑶武功保留,程勿全力攻击,两人竟是半斤八两,打得难解难分。   程勿:“跟我走!”   女瑶吐掉口中的雪:“留下来听我的!”   “走!”   “留!”   谁也不服输,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招式就越打越狠,越打越是埋到一起。他们互相瞪着对方,都想为什么他(她)这么不听话,世界为什么不围着我来转。程勿何等气怒,何等难过:他已经这样了,既拿不下女瑶,女瑶也不听他的话跟他走。   她就非要燕王!非要那些他没有的!   两人打了很长时间,身上沾满了雪和枯草落叶。对方武力压制不住,他们全身心都想把对方压在身下。这样状态下,等外面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已经很近了,程勿和女瑶才听到声音。他们两人一人掐着对方的脖颈,一人扳着对方的手指头向外,双方皆憋得脸色发青,听到林外的呼喊声——   “女瑶,程少侠,你们在哪里?”   “女瑶教主!”   “教主!教主您在哪儿?”   杂声很多,女瑶听出了声音焦急清脆的白落樱声音,还听到了夜神张茂那低沉的招呼声,更多的,则是斩教弟子们热切呼唤寻找教主的声音。夜已经深了,篝火晚会已经结束,老皇帝早早入睡后,各位王爷们也对晚宴失去了兴趣。到这时,斩教弟子们一凑,才发现他们的女瑶教主不见了。连带着,白落樱发现燕王、程勿都不在了。   众人连忙出去寻人,半道上遇到下山的燕王,燕王殿下给前来寻人的斩教教徒指明了方向。一众斩教教徒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手放在口边作喇叭状,大声喊人。   这边,一掌拍到少年背后将少侠推开的女瑶听到喊声,心中一喜。   对面跪在地上与她对视的程勿脸色一白。   见果然,女瑶伸手放于唇边,一个呼哨吹出,将四处分散寻人的斩教教徒招来。而女瑶高声命令:“都给我过来!把程勿给我拿下——!”   程勿凌空跃起!   四下里,笛声悠悠吹起,程勿脚下一跌,差点从半空中倒下。他连忙定神,但那笛声仍丝丝缕缕地飘向他,影响他的心神。全靠他内力庞大,运功抵抗。同时,众斩教教徒从黑夜树林中奔出,听到教主命令后愣了一下。然这一愣后,他们迅速冲向程勿。   程勿攀上高树,目力清晰,看到下方女瑶站了起来。他恨声:“我绝不屈服于你!”   众人杀来,他既不想杀人,又不想被对方克制住。女瑶既不想杀他,又不肯放过他。阵势布开,众人协作,全杀向程勿。女瑶就是要把程勿留下来,要他按照她的想法走。眼见人越来越多,不肯杀人的程勿不可能逃出她的手心,女瑶唇向上翘。但下一刻,她目中一寒,怒吼:“程勿!”   她跨步向树上飘去,但程勿比她动作更快。他四面受敌,撞向树时不曾卸力,直接向下跌去。跌到半空,他身子向后一翻一纵,跳出了众人的包围圈。而他向后这么一纵,整个人沿着斜向下的山坡向外侧划。   滚下了山坡。   女瑶腾身而出,跪蹲在坡上,急急向下伸出手。可是程勿速度太快,她一片衣角都没有抓住,少侠雪白的身影已经在片片白雪地上消失。向下看去,只看到月光下的雪地,和空气中的白雾笼罩着一切。   女瑶气得痉挛:“程勿——!”   “哇——!”   她被激得浑身发颤,血液逆流,寒意上升到喉咙口。女瑶张口,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后方追来的白落樱急声:“女瑶!”   她跪下将身子软倒的女瑶抱到怀里,看到女瑶脸色惨白,被程勿气得不停吐血。女瑶眼前发黑,却抓着白落樱的手,指向坡下,吼道:“给我把程勿这个混蛋捉回来!我要杀了他——”   白落樱:“好好好,你别喊了。去抓人,我立刻去抓人。你别气了……”   众斩教教徒满目骇然,看到他们无所不能的教主,竟然被程少侠气得吐了血。不光吐了血,还在圣女的怀里晕了过去。他们不敢置信:这还是女瑶教主么?到底是程少侠把人气得太狠了,还是女瑶教主变弱了?   夜深露重,野外不堪久留,找到了女瑶,斩教教徒们带着人立刻回营歇息。女瑶昏迷,白落樱担忧无比,还去求了燕王殿下,找来御医帮女瑶看伤。忙着这些,白落樱不忘女瑶的吩咐,让人追出去找程勿。白落樱也气得不行:这个小孩子,把女瑶姊姊气成这样!   定要捉回来给女瑶出气!   但是斩教的教徒们,没有找到程勿。   程勿好像消失了一般,再没出现在他们面前。   除夕之夜,众人已回到燕王府上。御医说女瑶身上旧伤累累,需要静养,定要心平气和,莫再消耗自己的精力了。力亏则损,她再这样下去,迟早油尽灯枯。听到这样的话,白落樱默默掉了一晚泪。明明是元日贺岁之时,然宫中老皇帝病重,不要摆宴,燕王只好在自家府邸过节。   此夜唯一的好消息,是燕王得知女瑶醒了过来。燕王沉吟一二,前去看女瑶。   女瑶屋中药香苦涩,白落樱正小声跟刚醒来的女瑶汇报事情。燕王进来时,模糊听到“程勿”之类的字眼。白落樱胆怯地看着女瑶,唯恐女瑶震怒。燕王面无表情地进屏风后,扫了一眼,几日不见,女瑶教主瘦弱了许多,散着发白着脸,只有一双眼睛冰寒刺骨。   女瑶抬头看到燕王。   她脸色青青白白,变来变去,沉默了良久。既是恼怒,又是不甘,还带着一腔受辱之怨气。   燕王挑下眉,看女瑶忍住自己的情绪,握着拳头肩膀僵硬:“殿下,先前说的联姻……就算了吧。”   燕王:“唔……为了程勿?”   “哈”一声笑后,女瑶寒着脸,咬牙切齿:“为他?开玩笑,当然不是了。”   “我现在只后悔……没有早早除了他,绝此后患。他若是还敢回来,我定要杀了他!” ☆、第80章 1   北地冬日天寒, 屋中皆烧炉火。即便如此, 燕王进入女瑶的屋舍时, 仍皱了下眉, 感觉屋中火烧得太旺了些, 屋中温度太高了些。他后背出了一层汗,但他看向病榻上靠卧的姑娘——昏迷数日,女瑶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她笼着被衾的样子, 像是完全不觉得屋中太热。   燕王不禁想到了御医诊断的结论:“这位姑娘功法强悍却烧寿命,她数次逆天而作,突破自己身体的极限。伤上加伤,病上加病,至今精气亏损过多……若不加以节制, 下次再无视自己的身体极限,恐是真的要油尽灯枯了。”   燕王的眼眸沉了下。因他这般走神, 女瑶咬牙切齿地说“我定要杀了他”,并没有带给燕王太多触动——猜忌或质疑。   除夕之夜,屋外鞭炮声不绝,火光透过纸窗,光华璀璨,多次如水一般浮照在人面孔上。女瑶坐在榻上, 烟火之光照在她脸上时, 映着她黑白剔透的大眼睛。褪去了往日的强势, 她过大的眼瞳落在小了一圈的脸上, 显得几多羸弱。   燕王沉默了下,说:“你不欲联姻,孤本也无所谓。然你要如何跟孤保证,你不会中途抽身而走?孤要如何信你?”   女瑶嘲讽道:“自新朝初建,一年多来,你我虽不曾见过面,私下却联系过许多次。你是军人,帮你父皇打了天下,但天下定下后,你的兄弟们既畏惧你的军功,又不服气你。你被他们联手排挤,军队接触比之前少的多。你留在洛阳,哪里都去不了……这中间的许多事,私下里,不都是我斩教帮你秘密做的么?我私下助你多次,你倒是现在不信我了?”   女瑶再冷冰冰道:“如今我病重,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窝在燕王府上。比起联姻,这时的我,难道不是你最好的人质么?”   燕王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慢声:“孤自是信你。只是自古帝王无情,你肯信孤事后不清算你?”   女瑶眯眼,似笑非笑道:“殿下不会背信弃义的。到了那一步,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殿下除了继续和我走下去,难道还能转头寻四大门派么?”   冲燕王现在这行为,事后,四大门派和燕王会产生龃龉。江湖中,燕王还能继续信的,只有他们斩教了。这样的关系不比联姻友好,但也勉强牢靠吧。即便燕王日后真的不再信任女瑶,那也要很久以后。到时候,自有新的手段和燕王周旋……   燕王沉沉一笑。   联姻只是一种合作手段,女瑶拒绝的话,虽然可惜,却也没伤筋动骨。双方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燕王只是道:“婚姻大事,当然勉强不来。只是孤与你见面,给父皇的理由,一贯是孤极为青睐你。虽未曾谋面,但心向往之。成不成亲可以事后再说,但这定亲宴……你还是要给孤面子的。”   女瑶眉心跳了下,与燕王黑沉沉的眼睛对上。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女瑶在一瞬间就听懂了燕王的意思:我要用这个借口去定亲宴,定亲宴那日,就是我们动手之时。   女瑶幽声问:“什么时候?”   燕王:“元日过后,初十的家宴上。孤在那日将你介绍给诸位王爷,介绍给父皇……女瑶,你可务必要去啊。”   女瑶淡笑:“殿下放心,我自有准备,绝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燕王满意,再寒暄了几句。管家在外通报说小世子哭着喊爹,燕王才结束了和女瑶的互相试探,转身离开了。   坐在女瑶床榻边的圣女白落樱出了一身汗,燕王走后,她担忧地看女瑶。她张唇,想要阻止女瑶:就你现在这样的身体,你还要折腾?怕死得慢些么?燕王不关心你的生死,他只要保证计划顺利进行而已,但我们在意啊。   白落樱咬牙:“初十那日是吧?我代你去!你好好留在这里养伤。”   “小白别开玩笑了,”女瑶淡声,“谁替代得了我。”   白落樱:“可是、可是……你来洛阳,为什么不多带几个武功高手啊?不如我让夜神那日跟着你?”   女瑶:“不带武功高手,是为了让他们关键时候顶住四大门派,防止四大门派在我身后出招我却赶不及。夜神另有事要做。你该关心下你那个情郎最近在忙些什么。自来到洛阳,你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吧?你只围着我转,莫错过一些关键性东西。”   自来到洛阳,来到燕王府上,夜神张茂日渐沉默,越来越多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女瑶已经察觉,并提醒白落樱。但白落樱一心牵挂女瑶的身体,并不觉得夜神好端端的,武功还很高,会出什么事。   白落樱着急无比:“你你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把程勿气跑了!我武功这么差,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谁保护你啊?不行,我得赶紧找到程少侠……”   白落樱急匆匆走了。她对《淬阳诀》极为信任,以她和程勿的短暂几次打交道,她也看得出,程勿真的是女瑶的好徒弟。女瑶真是把自己的所有本领,事无巨细,全部教给程勿……   那时候来洛阳,女瑶只带了程勿,未尝没有让程勿在关键时候保护自己的意思。可惜、可惜……程少侠又被女瑶气走了。   白落樱甩上门走了,除夕之夜,她一点儿过节的心情都没有。女瑶靠在床板上,侧过脸,神色平静地看向纸窗上倒映的烟火之光。方才燕王在时,她提起“程勿”那般恨声、脸色铁青,可是燕王走了,她再想起“程勿”时,就只是脸色空白地看着窗纸出神……   小勿……   她的心骤然疼痛,针刺一样密密麻麻,还有一种恐惧感抓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上气。   她想程勿走了也好……若是他不走,燕王用来钳制她的人,就会是程勿了。程勿那般单纯,若是成为燕王的人质,不定会出什么事……他走了也好,起码她放心以他现在的武功,江湖上能压着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不和燕王打交道也好,以他的心性,燕王捏住他太容易了……   女瑶宁可自己留在这里当个人质,也不太情愿程勿卷进来。   ……   女瑶醒后的几日,每日依然醒醒睡睡,昏昏沉沉间吃了许多药,可是她这一次倒下去,精力恢复的时间似乎格外慢。从初一到初十,白落樱几乎是数着日子过。她日日去院落中看望女瑶,好脾性的她都忍不住发火:不就是一个程少侠么?为什么现在都找不到?   斩教教徒有苦难言:程少侠可是他们教主亲自教出来的高手啊,他们哪里找得到……   白落樱日日跟女瑶汇报寻找程勿的进程,企图用“程勿”吊着女瑶,让女瑶精神好一些。听到程勿的踪迹至今没有被斩教教徒发现,拥被坐在窗口赏梅的女瑶唇微微上翘,难得见到几分骄傲神色。   她教出来的程勿,嘿。   女瑶望着院中红花烈烈的梅树,簇簇如火,绽放在窗前。那火红之色如生命般熊熊燃烧,女瑶支起下巴,专注地看着。窗外一阵风吹过,红花飘飘然飞到窗口,落在她披散到腰间的青丝上。女瑶伸手漫不经心地绞发丝,几根青丝绕在她指尖,她没如何用力,发丝软软地垂在了她指上。   她竟然开始落发了。   身后站着的白落樱眸子一缩,按在窗棂上的手指紧得发白。她眸中微微潮热,低下头,声音哽咽道:“我真是不懂你……说你无情,你又有情。说你有情,你却又这么狠心。现在程勿走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你不后悔么?”   女瑶很平淡:“有什么后悔的。人一生的感情是平衡的,求什么,便得什么。不管是斩教教主,还是小腰,哪个身份,我都尽力为之。人生就是这样,被什么打动了,就逃不过这个宿命了。”   她靠着窗,漆目微合:“斩教一定会统领江湖的。”   她睫毛颤抖,看着自己手腕上清透的青筋和血丝。她苍色颊畔似雪消融:“你不必担心,有燕王在,程勿一定会回来的……其实回不回来无所谓。我要的,是程勿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我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白落樱吸了下鼻子:“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你却从来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女瑶微笑:“不问我也知道。一亩田,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有三两知己,他就满足了。”   “那你还……”   女瑶说:“可是我是魔教教主啊。我是野心勃勃的大坏蛋啊……我也想实现他的愿望,但是,这个愿望,比我灭了四大门派,还要难……即便我想安稳,四大门派会放过我么,正道会放过我么?我一介魔门领袖,我说我不会再和四大门派对着干了,谁信?”   “你信不信我今日跟四大门派投降,明日我落雁山就能挂满斩教教徒的尸首?!”   “除非我最厉害,除非稳稳压着四大门派……没人会放过我的。”   白落樱眸子一暗,在刹那间,她想到了她爹娘的悲剧。正邪两立,蒋沂南拼尽力气,也不能和白凤在一起。那么在女瑶身上,女瑶前面的路,也没有那么宽广……四大门派对付自己的弟子蒋沂南尚且如此,女瑶若是心软,害死的便是他们魔门了。   女瑶看着梅树,慢慢道:“我原先想着,有我看着,程勿武功会越来越好。他会担当起看守我魔门的大事,他会让我放心……但是那天,他宁可跳下山崖也不留下来,我便开始恐慌了。小白,程勿长大了,我越来越控制不住他了。”   她看自己的手,面色冷淡:她无法控制他的想法,无法控制他的身体。他的武功越来越好,她却越来越差……他不再是女瑶刚认识时候的那张白纸了。白纸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成长,女瑶妨碍到了他……她很害怕。   女瑶重新变得咬牙切齿:“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我从未有过!我当惯了上位者,当有人拒绝我,告诉我‘不’的时候……我心里发寒,恨不得杀了他!可是该死的我又同时觉得自豪!”   她不知道该拿程勿怎么办。   冬日寒风瑟瑟,草木簌簌飘落。女瑶手撑在窗台上,手指微微颤抖,她的头慢慢埋进了臂弯中。她迷惘无比,第一次遇到感情的复杂。既爱又恨,又怨又喜……她的师父教了她武功,却没教给她感情。她喜欢上一个少侠,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了他。   程勿不接受她的时候,她无法用对付敌人的手段对付他。因为他会受伤,他会伤心,他承受不住她的打压……这让女瑶变得不像她,她像是懵懂少女一样无措不安——   女瑶在心中对自己喃喃自语:小勿……别怪我。   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啊。   她靠在窗上,头埋入臂弯中,窗外风吹花落。花落寂寂无声,女瑶混沌地睡去。白落樱搂着她肩,关上窗,捂住嘴,泪水涟涟。白落樱咬着牙:程勿!小混蛋……到底在哪里?!   ……   程勿身在洛水附近。   洛阳的名字取自“洛水之阳”,由此可见,程勿只是离开了洛阳,却并没有离开多远。他还在洛阳附近徘徊。   斩教教徒到处找他,他知道。但他不想回去,回去后,就又要听女瑶的摆布。程勿想到女瑶非要嫁燕王,整个身体就如浸在刺骨冰水中一般发寒。他为什么要回去?让她一边吊着他,一边和别人成亲么?若是这样,她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他更痛快?   他对自己痛恨无比:明明知道说服不了女瑶,我为什么还不离开?我在希冀什么?是否真的要等到她成亲的消息传来,我才能真的死心?   程勿变得格外的沉默。   一日比一日沉默。   前后不到半月时间,初来洛阳时,程勿眼睛清澈地、好奇地看着大都市的繁华;而今他站在城外角楼、高树上,眺望洛阳的方向时,眼睛黑冷,眼中阴鸷重重。他每日都站在高处眺望洛阳,他却从没有去洛阳的打算。这里的人都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少侠。   但是奇怪的少侠本事却很高。   这里只是洛阳城外一个方位偏远的小县城,程勿到这里后,就去了官府接下通缉令,缉拿朝廷追捕的要犯。已到年底,官府已经收印,这个少侠还接了通缉令捉人。所有人都觉得,程勿疯了。然而让县城中人意外的是,逃了很久的要犯,竟然一个个,都被程勿找了出来。程勿把犯人丢到官府外,一个又一个,该城的治安,在年底变得何等让百姓放心。   程勿借住的村中人替程勿高兴:“这两日官府收了印,不管事。但等两日官府重新开了门,你拿着通缉令去官府,我算算,这下来,少不得就百八十两银子呢!”   过节晚上,洛水结冰,水边村中人坐在一起办宴庆祝。新一年的开始,村长连程勿这个来到他们这里的陌生少侠都邀请了来。程勿坐下,取了酒坛就开始给自己灌酒。他清清瘦瘦地坐在角落里喝酒,架不住村中人都对他好奇无比。说话的村中人满是羡慕地看程勿——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啊!这个少侠说捉到就捉到了,轻轻松松就可以拿到百八十两,运气也太好了!   程勿低声:“我运气从来就不好。”   江阳大盗,别人捉起来都容易。放到他身上,战力一定会攀高,心神一定狡猾无比,他又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例如下雪,例如地上摆了陷阱,例如江洋大盗在当地有明面上不能动的身份……他全都遇到了。   他倒霉成这样,还把江洋大盗捉拿归案。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是不理解程少侠的。   而且百八十两……真的太少、太少了。   再给自己倒一杯酒,**辛酸味涌至喉咙,烫得程勿全身一缩。他头脑昏昏,借着醉酒,精神竟有短暂集中。他勉强抬头,问自己身边跟他聊天的陌生村人:“小玉楼……不、不是,沃水之下,不对,罗象门……不对……是……”他糊涂地说了一个地址,巴巴问人,“这里要怎么走啊?”   程勿打个酒嗝,一头倒在桌上,头磕地咣一声,吓了人一跳:“能把前后左右给我标出来么?我看不懂地图。”   村人:“……”   程勿想他要回小玉楼去,他要去找陶华!他要练武,他要成为天下第一……洛阳,谁爱待谁待着,他不留了!   旁边的村中漂亮姑娘已经盯了他很久,见这个面容俊俏清秀的少侠抱着酒坛子喝个不停,喝得面红耳赤、说话颠三倒四,忙过来把人扶了起来。姑娘让人去拿醒酒汤,不料程少侠爬起来,抱着酒坛子,就要再喝。他脸颊滚烫,长发凌乱地贴着面颊,闭着眼眼睫又清又黑。   姑娘心口重重一跳,红了腮帮。   姑娘询问:“小哥哥,你挣了这么多钱,就要走了,是有人等你么?”   程勿:“没有!”   他突然睁眼,眼睛亮黑,光华璀璨又很凶悍,把旁边扶他的姑娘吓得跌坐在地。而睁开眼的程勿转眼一看,又去抱酒坛狂饮了。他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走两步,重新噗通倒地。   姑娘过来心疼扶他:“赚了这么多的钱,看来小哥哥是要回家了。”   程勿喃声:“我没有家……赚这么多的钱,哈……哪里多了?她、她才瞧不上……我比不过她一根手指头,她才不喜欢我……她才不要我!我没有家!”   他说着说着,身上悍然之气收了,情绪变得格外低落。他的睫毛颤抖,几句话的功夫,睫毛上就沾上了水渍。而他倒在地上,抓着酒坛子,整坛酒洒到了身上。他口里嘀嘀咕咕,姑娘辛苦地扶他,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只模模糊糊,听到这少侠哽咽:“她就喜欢权势,野心。她就喜欢我没有的……”   “有、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有,我也会很厉害……”   “小腰、小腰……混账!我恨你!”   姑娘娇弱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住程勿。喝醉了的程勿比平时难缠的多,村人都在喝酒,或者都笑着看这边的闹剧。姑娘红着脸,心下却透明。她心里微微难过,想这位长得很好看的少侠,心中定是已经有了所爱。这位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定是被他的爱人抛弃了。   她想到底是怎样的姑娘,能把程少侠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说不要就不要呢?   那位姑娘,该是怎样的人啊?   村中这位姑娘心中惆怅,一时没看住,就见程勿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往外一跨。姑娘捂着嘴一声尖叫,看程勿竟然看也不看,一脚踩上了冰水。踩上也罢,他还一个鹞子跃起,手中酒坛向下坠去,程勿身子在半空中一晃,跟着跳下去——   “噗通!”   那么厚的冰,程勿一头撞上,掉到了冰水里。   村中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被砸破的洛水冰面:“……”   赶紧手忙脚乱地救人。   ……   程勿就没有醉得这么厉害过,他以前就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上吐下泻,自己折腾了一晚上。掉到冰面上,他的头被自己砸破,破了好大一个血窟,把村人吓得以为他要死了。之后他又是发烧数日,糊涂醒来的时候,村里人都已经绝望,要办丧事了。   但是那晚对他有好感的村中姑娘却不舍,硬是求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人用板车拉着昏迷的少侠,带他到洛阳城中寻好的大夫医治。   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洛阳。程勿醒来时,手臂撑在板车上,感到一阵冷。寒夜中,他听那萍水相逢的姑娘拍医馆大门:“大夫,您就救救他吧……”   大夫不耐烦道:“医馆没开门呢,天亮再说!”   姑娘急道:“可是我听说天亮后燕王殿下要清道,让他的新王妃入宫……到时候医馆门前不能有人啊。”   大夫:“那就没办……你干什么!唔!”   他的喉咙一下子被掐住,看到那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少侠一个眨眼功夫,就立在了他面前。医馆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叮咣摇晃,灯笼下的宽袍少侠刚刚醒来。掐着大夫脖颈,程勿眸子幽黑,声音冷冽:“什么新王妃?说的谁?” ☆、第81章 1   “少、少侠饶命!我说, 我都说!新新新王妃, 大约是江湖上一个厉害门派的, 听说是魔教教教主……”医馆大夫被掐着脖颈,整张脸憋得紫红。他双目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一只手就将他提起来的面如白雪的少侠,当他断断续续把话说完,那少侠怔忡间手一松,大夫就被砸到了地上。   大夫趴在地上捂着咽喉狂咳嗽, 同时用惊骇的眼神偷瞄站在霜白月色下的年少公子。   程勿手不自禁地捂了下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臂——他跟着女瑶习武,天赋使然,又用了非常好的疗伤药。平时只要不碰那手臂, 便也不痛。但此时, 冷不丁的,他垂在身畔的手臂抖一下,刺了这么一下。   程勿脸色煞白。   他怔然想——她果然, 还是要嫁燕王么?   好心救他的村姑担忧颤声:“程、程少侠, 你手臂出血了……你还好吧?”   程勿点了点头,却又瞬间摇了摇头。村中姑娘迷惑地看他, 不知是该担心这位少侠突然出血的手臂, 还是担心他的额头……程勿醉酒后砸到冰水里, 额头撞了一个大坑, 村人胡乱地给他包扎后让他听天由命。这会儿程勿醒过来了, 他绑在额头上的纱布被血浸得通红一片。   程勿也感觉到自己额头的不适。他伸手摸了下, 默不作声, 就将额上绑着的纱布摘了下来。他汗湿的、和血迹混在一起的长发贴着额头, 他手上拽着纱布,低头看了一眼,目光转向那还在咳嗽的医馆大夫。   大夫惶恐地往后退:“我我我这就给你看伤……”   程勿静默了一下,抓着纱布的手握紧。这个大夫在怕他……他现在到底是怎样形象,才会让人怕他呢?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无害的程勿了,他竟也有被人害怕的一天……心神恍惚刹那,程勿摇了下头,冷淡道:“不必看伤,我没事。”   他向那个帮他的村姑点了点头,迟疑下,丢下一枚银锭,转身就往深幽巷中走去,步伐趔趄,精神恍惚。   村姑握着那块银锭,愣愣地看程勿就这样走了。少年郎君身影修长,如青竹,如云鹤,夜间的光呈现一种诡异的幽蓝色,落在他肩上。有这样一瞬,一个人光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看得很是难过。村姑发了一会儿呆后,急忙忙从怀中给受惊的大夫扔了几钱,就快步去追程勿——   “程少侠,程少侠!你伤还没好呢,要去哪里?”   程勿不吭气。   他心中疲累而难过,咬着腮帮,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步伐拖长,每一步都走得很累。   村姑锲而不舍:“你、你莫非要去找你那位心上人?你心上那位姑娘,难道就是……”她声音变低,悄悄观察四周有无人发现他们,“燕王殿下的新王妃么?”   程勿:“……!”   站在深巷中,他一凛,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周身气势凌厉起来,如剑般劈向跟着他的姑娘。他声音紧绷:“你怎么知道?!”   村姑白着脸,虚弱地笑了下。她努力克制自己在程勿的气压下怕得想跪的冲动,声音抖着:“程少侠,你反应这么明显,谁不知你在想什么?”她顿一下,“若想瞒住别人,你得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啊。”   程勿沉默,将自己周身的寒气收了回去。唔,又是他太单纯的原因么?他身上的缺点怎么这么多?   他的缺点这么多……难怪女瑶选燕王不选他。   可是、可是……他不服气!   程勿握紧拳头,全身肌肉绷实。他眼中情绪波动如刀光剑影在潮水中动荡,一寸寸,光华凛冽,吞噬万物。他的情绪激烈,让他绷着的面孔在呼吸间,变得几分扭曲狰狞。他那不甘心,那怨恨……村姑只看到这个少侠低着头,并没看到他的神色。   村姑失落于程勿果然有心上人,那心上人身份竟那样高……她心中羞愧而怅然,想那是自然的。程少侠人中龙凤,他喜爱的姑娘,自然也是佳人。村姑尽力调整自己失望的心情,她略微难过地笑了下:“程少侠要去找她的话,该换身好看的衣服啊。你现在这样去找人,那位美丽的姑娘恐怕不会心动啊。”   程勿:“……”   他轻声:“我就是换了好看的衣服,她也不会心动。”   女瑶若是为美色那么容易心动……程勿自嘲一笑。以色侍人者不能长久,他已经明白了。情啊爱啊对她都没用,只有强势,才能克住她。   村姑没说话,却见那低头的程勿忽然转了头,看向她:“你知道这里最近的、衣饰料子最好的成衣铺在哪里么?”   村姑:“……”   是谁说的哪怕换了好看衣服,心上人也不会心动的?既然不会心动,现在又找什么成衣铺?   程少侠真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村姑越看他如此,心中越是伤怀。程勿该多喜欢那姑娘啊,那姑娘竟还不喜欢程少侠。那位姑娘真是好运,未婚夫君是燕王,程少侠却也爱慕她。她该生得多美……就是这般胡乱想着,村姑凭着自己以前来洛阳采购时的记忆,带程勿去了一家成衣铺。   姑娘家天生对衣服首饰胭脂之类的店铺敏感。即使家境穷困买不起,洛阳城中大的成衣铺,村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程勿上前去敲开了门。   他花了一刻便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程勿脱下了之前那身冰碴子冻得硬邦邦、被刀剑捅了好几个窟窿的武袍,换上了一身黑红色相间的武袍。长发用红色发带系着,硬黑如缎的长发垂至腰线。肩甲、前衬、护腕都是红色的,主衣则是黑色。革带佩玉,脚踩青靴。程勿立在铺子老板娘和村姑面前,两个女子都被惊艳得呆了下——   面白胜雪,眸子清幽,骨架颀长。抿唇不语时,少年气质孤冷。   黑色的深幽,搭配烈火般的红色,如熊熊燃烧的生命般,何等夺目!   老板娘:“少侠真是好生俊俏啊。”   村姑眸子暗了下。   程勿没再开口,他告别铺子,便立在铺子外的檐下。那位村姑实在寻不到借口,只好跟他告别——   “程少侠,我爹娘还等着我,我先回去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歇歇么?”   程勿:“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   村姑:“那你现在要做什么?还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么?”   程勿声音轻微:“等天亮。”   他如笔直剑锋,站在露水深重的成衣铺外屋檐下。铁马悬铃,风如夜歌。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深巷越来越暗,又渐渐明亮起来。他绷着神经,等那天亮的时候——   女瑶姊姊。   我会去找你的。   我绝不会让你嫁什么燕王。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允。   ……   漏更声断,浓夜大雾。洛阳城中狗吠声时而响起,行人罕见。天上的月藏入云后,人间灯火也渐次熄灭。天地间白雾弥漫,夜越来越浓,黑寂俯罩一切。程勿站在屋檐下,淋了一夜的露水,睫毛被沾上一层稀薄的冰霜。   这一夜,程勿难熬无比。   女瑶又发起了烧,睡得昏沉。   白落樱辗转反侧。   张茂站在燕王府角楼下的黑暗阴影中,看燕王府的管家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字条。他看完后,将字条捏碎成齑粉。他手撑在额头上,闭上了眼。   天方鱼肚白越来越亮,时辰一点点推移,火烧之光映遍满天。随着天亮的时候接近,洛阳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场硬仗即将开幕,所有人整装待发,望着沙漏,数着时间……   而在小玉楼山中,这一夜如往日般平静。   元日之初,到处都在庆祝新年。铲了几日的雪,小玉楼山上总算能走行人。斩教的五使十二影,奉女瑶之命,都留在小玉楼山上。五使十二影各有各的任务要完成,只到了元日这几日,小玉楼的师徒几人欢喜地贺岁新年;被气氛所感染,斩教弟子们也跟着帮忙,在山上办宴,喝酒吃肉除旧迎新。   一连大宴十日,山中无要事,一众人喝得醉醺醺。   唱曲、比武、摔跤……洛阳城中气氛凝重之际,小玉楼山上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女瑶他们无法入睡的这一晚,小玉楼山上的斩教众人们又聚在一起,喝得不知今夕何夕。夜色深了,他们歪倒在酒宴上,无论是小玉楼的师徒,还是斩教的高手们,都呼呼大睡,口里时而嚷着醉话。不光是他们,连任毅和陆嘉这两个小喽啰都靠着大佬们打着呼噜,流着哈喇子、抱着酒坛,滚一个身,直接摔到了地上继续睡。   山中风冷,小玉楼四面靠水。静夜中,山下的黑水拍岸,浪潮哗哗,卷起一道又一道的山峦般的水流。在滚滚江涛震天拍岸中,一艘极小的小船,栓在了狭窄的峡谷口,黑衣少年郎偷偷摸摸地将自己的船用枯叶藏好,才上了岸。   面容黑瘦、浓眉大眼的少年抬起了脸,目光幽幽地看着小玉楼这座大山——   小玉楼,可真是不好找。   若不是有蛊虫相助……还真是不容易找到。   也是多亏他习蛊,在水里使了点小手段,才能让这些高手们中了蛊毒,一一沉睡。这些高手们个个反应灵敏,若是蛊太厉害,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察觉。为了能找到这种不被高手们发现的、效果并不大的弱小蛊虫,他东躲西藏最少半年。   而今……他终于找到了这里!   月下海浪上的少年虎目含泪,愤恨盯着小玉楼山,他正是好久不见的夏杰。当日青莲教背叛女瑶,因蛊娘子掳走程勿之事,女瑶一夜灭了青莲教满门。夏杰一个少年郎,被自己父亲藏起来,是青莲教灭门惨案中唯一活下来的。   半年多了,他忍辱负重,每日每夜想到女瑶,都惶恐又仇恨——他寻到蛊虫,就前来找女瑶报仇……夏杰擦掉自己眼中的泪,跌跌撞撞地上了陆地。他要抓紧时间,他要找到可以杀掉女瑶的方式,他还要女瑶也尝尝痛失所爱的苦!   夏杰蹲在地上,祭出了一个小香炉。他屏住呼吸逆起真气,调动天地间的灵气,慢悠悠的,有金黄色的小虫,从香炉中爬了出来。小虫如丝线般轻轻一梭,窜入了密林中,人肉眼已经看不见了。   半夜三更,月色越来越暗,天上的云翳越来越厚。   在冷风里睡得迷糊,好像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本该继续大睡,但一泼尿憋得人实在难受。陆嘉一个激灵,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头顶的月亮已经躲在云后看不见了。陆嘉被这泼尿憋得难受,骂了句脏话,他爬起来,弓着身往树林中跑去撒尿。   一泡尿结束后,身心舒畅,陆嘉松口气,慢悠悠地系上裤腰带,哼哼了两声,眯着眼晃悠悠地往回走。忽然间,他视线中看到一个人影,呆愣愣地从他肩侧擦过去,无视他,继续往前走。   陆嘉擦擦眼睛,张口结舌:“任毅!艹你小子干什么呢,吓老子一跳,都不跟老子招呼一声。”   他骂骂咧咧几句,和他一起从青莲教出来的、同是小喽啰的任毅却好像压根没听到他的话,仍然踩着僵硬的步子往前走。陆嘉怒目,想这小子装什么呢?以为攀上金使、秦姐那几个斩教高层,就不把自己这个同僚放在眼里了啊。   陆嘉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两个都是小喽啰,但是任毅比他更机灵,比他更会讨好人。待在小玉楼山上这半年,任毅就把斩教上层哄得眉开眼笑。女瑶不在的时候,任毅都不用干活抵罪了。   然而陆嘉却还在干活,伺候几位大爷!   现在任毅不理他,陆嘉心里一阵恼,冲上去对任毅后脑勺呼了一巴掌:“喂,跟你说话呢,看不见我啊——”   他这么一巴掌,总算让僵尸一般呆滞的任毅停住了脚步。任毅抬头,眼神空洞,木愣愣地看向凑到自己眼皮下的陆某人。他的声音机械一般没有活人的生气:“陆嘉。”   陆嘉涌到口边的话突得缩了回去,眼神骤得一扎。身为武功差的小人物,从来都有自知之明,对眼前的不正常都比旁人反应更快些。陆嘉绷着身子,神色却尽量不变,然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盯住了任毅鲜血淋淋的手。   陆嘉绷着嗓子:“你、你手上的血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小玉楼山上有敌人混进来了?”   他紧张地查看任毅的身体。任毅不动,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一脸平静:“哦,不是我的血。”   陆嘉要疯了:“那这是谁的血?!”   任毅面无表情:“是土使的血。”   陆嘉:“……”   金木水火土,斩教五使。金使排名第一,土使排名最末。土使好大喜功,性格倨傲,喜听奉承,平时最喜欢任毅这个小子,任毅这个小子也喜欢凑到土使跟前……就是刚才大家喝酒时,土使还和任毅这小子哥俩好地划拳、醉了后一起倒下去睡了。   陆嘉颤着声问任毅:“……土使的血?土使为什么会流血?”   任毅一脸平静,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血。他似忘了,皱眉想了一下,才慢慢说:“我杀了他。”   陆嘉大吼,抓住任毅的肩:“你说什么?!你杀了土使?你怎么杀得了?”   任毅:“他喝多了,醉得醒不过来。我脖子疼,醒过来后看见他睡在旁边。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颈,他睁开一次眼后看到了我,又闭上眼睡了。然后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陆嘉:“……”   陆嘉浑身发寒,他傻眼地看着任毅手上的血,看任毅那无所谓的表情。他心里发抖,想这是为什么?任毅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两个小人物,好不容易从青莲教逃出,被人打被人骂,还在沧浪派中被穿琵琶骨,被废武功……他们在大人物的脚底下打转,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命运,到斩教……女瑶不在乎他们以前是做什么的,女瑶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感激女瑶!   任毅却杀了土使!   土使对任毅那么放心,他在喝醉的时候醒过来一次,他看到了任毅,却没想过任毅要杀他……不,任毅不会杀土使的……陆嘉忽然想起什么,伸掌去拍任毅的脖子,吼道:“你是不是被蛊虫控制了?是不是有青莲教的人在附近?快,快摆脱那蛊虫……”   青莲教为了不让他们两个背叛,在他们两人体内种了蛊。但是青莲教的人都死了啊,他们明明已经不受控制了啊……电光火石,陆嘉想起了一个人。他咬着牙关:“夏、夏、夏杰……”   他出掌要扣住任毅,但任毅手一甩,就把陆嘉甩开。陆嘉摔在地上,喝一声后爬起来重新冲向任毅。任毅手里的匕首挥来,明明失去了武功,他这会儿突然变厉害了很多。心知都是蛊虫的控制,陆嘉咬紧腮帮,拼力想拦下任毅。   任毅说:“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被打倒砸在地上的陆嘉喘着气,睁大豆子一样的眼:“你要杀谁?你清醒一点!你连我都……”   他趁着说话的功夫、任毅聆听的功夫冲上去,但是再次被任毅打趴。这一次,任毅手里没留情,随手一甩,将陆嘉摔到了山石上。陆嘉脸上热乎乎的,血液沿着额头向下流。陆嘉拼命想保持清醒,但血的流失让他头脑发昏。   他勉强站起来,再“噗通”一声跪下,成“大”字型摔了下去。这一次,陆嘉闭上了眼,再没有醒来。   而任毅握着匕首,呆愣地站了一会儿。他抓着匕首的手时紧时松,他站在昏过去的陆嘉面前,手里的匕首只要向下一松,陆嘉就会死了。土使死了,陆嘉死了……在他变得简单的思维里,只要这样,就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了。   但是任毅握着这个匕首,他的肌肉绷着,他的眼瞳骤涨骤缩。他的手发抖,匕首没有刺下去……他吹了一会儿冷风,缓缓的,将视线从昏迷流血的陆嘉身上移开。他看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山中人居住的屋舍。小玉楼的人都在露天喝酒,武功高手们不怕冻着,那片屋舍所在地,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任毅抬起自己沉重的腿,一步步,向那个方向挪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流了一地血的陆嘉捂着额头,醒过来,发呆地坐在土地上。他昏得不安稳,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喊他,提醒他快爬起来。他好不容易醒来,意识回笼,被冷风一吹,一下子发现任毅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任毅会去哪里……   陆嘉脸上神色纠结,踟蹰良久。一个是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一方是斩教教徒们……任毅杀了土使,任毅还能活么……陆嘉在舌尖上一咬,低头,猛地擦掉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垂下的泪。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被大人物们摆弄着。没有希望,只会越来越糟。   他掉过头,一边抹掉脸上的泪,一边往回跑。他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露天酒宴上跑去。他的眼泪不停地渗出,在风中干涉。他想还有救,斩教高手们都在这里,也许还有救……他嘶吼道:“金使!秦姑娘!各位大人们!快醒醒!”   怕高手们发觉,蛊毒很轻微。陆嘉冲回露天喝酒的地方,扑过去一个个摇人。很快,高手们一个个睁开了眼。他们迷瞪着,看到倒在血泊中、尸体已凉的土使,神色一下子变得敏锐。   金使扣住陆嘉的咽喉,冷声:“怎么回事?”   陆嘉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看到的、自己的猜测说了。他发着抖:“任毅他不见了,肯定是被夏杰控制了……可是小玉楼山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空气中血腥味散开,人断断续续地醒来。骤然间,秦霜河打断他颠三倒四的话:“那里!”   众人一同看去,见到屋舍的方向,烧起了大火。   秦霜河突得怒吼:“阿照——!我的阿照在屋里睡觉……”她那小儿子,她那软软小小的才学说话的阿照……   她纵起凌空,不管不顾地向火海中冲去。金使后退,抓人的手一松,他一个发抖,连忙追上——   夜这么深,火那么大,天被照亮了一半。有些东西在丢失,眼睁睁看着,无法弥补。怔怔的,陆嘉被丢在风中,被众人围住,他跪了下去。手盖住脸,肩膀剧烈地发抖——   他们这么努力!   这么努力的! ☆、第82章 1   夜里火光照天, 住宅区域被火龙包围。斩教这些醒来的高手们满头大汗回去救人, 就是陶华等小玉楼的师徒几人,也一下子醒了酒,后背出汗——小玉楼地处偏僻, 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这种被人打上门的事!   秦霜河凄声怒吼:“阿照、阿照!”   她轻功运转前所未有的快, 连跳带纵, 不要命一般冲向火海。连金使这样比她武功高的,这时都要慢她一步。再之后, 是其他的几使和十一影,见到火海滔滔, 一边跟随秦霜河去救人,一边手指放于唇边发出一声呼哨!   灭火!找上山的人!   “里面的是任毅……他不是故意的, 不要杀他……”跑在最后的, 是一脚深一脚浅的小喽啰陆嘉。陆嘉大喘着气,热泪被火熏得满脸纵横, 他哑着声音又喊又求人。但他的速度太慢,又没有斩教弟子为他停留。陆嘉看到远方的火,听到秦霜河凄厉的“阿照”呼唤, 他的心越来越凉。   他只能大声喊:“任毅!任毅你醒一醒, 不要做傻事, 不要再被蛊虫控制了。你看我就没被控制……蛊虫不是万能的, 你醒过来啊……”   忽然, 火中“砰”一声似要爆炸, 热浪卷起,向四周冲散。这股热浪来势汹汹,将住宿地的房子木屑掀起,将扑向这片地方的高手们向外撞开。秦霜河跑在最前面,她人已经跨入了院子。金使在后面拽她一下,她反手一掌挥去——   哽咽怒道:“我的孩子!跟你没关系!”   金使硬生生被这个疯女人扇一巴掌,半边脸都麻了,肿了。大敌当前,他目光寒了下,把火气憋回去,劝自己不要和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计较。秦霜河再次要往火里冲,金使吼一声:“管好她!”他拽着秦霜河胳膊将她向后一推,秦霜河被推后三丈,跌向了身后赶来的其他同僚怀里。众人听到金使的话,连忙箍住秦霜河。   秦霜河发疯大骂!   而他们目光突然一凝,看到火中一个什么抛了出来。金使凌空跃起,追上向斜外飞去的东西。他的身形如电如夜,在半空中一闪,接住了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幼儿哇哇大哭,整张小脸憋得又青又紫。小阿照哭得凄惨:“爹,娘——”   被众人按在地上不许乱动的秦霜河一怔,眼眸一缩,然后她猛地跃起,奔向金使:“阿照!”   金使大手盖住怀里幼儿的脸,眉目一跳,看向眼前炸开的大火——他疾声:“快退!”   果然,就在他话未落,陷入火中的住宿院落再次爆炸。这次火热浪潮掀得比之前更大,所幸这里全是高手,金使话音一落,自己一手抱襁褓,一手拖秦霜河,向后迅捷跃出十来丈。他连翻带跳,狼狈地往后躲,即使这样,还是被爆炸的火海气势冲了一脸。火几乎烧到他的眉毛上。   其他高手们也狼狈不止。   陶华等人眼睛一缩,失神地看着他们住的地方彻底在火中化为乌有。   金使擦一下眼睛,在某一瞬,他好像看到任毅的影子在火中一闪。但他对任毅并不够熟悉,只是看到一个影子,并没来得及多想。在高手们身后,看得最清楚的,是陆嘉。陆嘉也看到了爆炸开的火中被吞噬的人影——他跌坐在地,惨声:“是任毅,是他!”   陶华:“怎么回事?!”   陆嘉抬头,看向这个凶悍的提起他衣领的小玉楼大师姊。前所未有,陆嘉露出一个凄楚的笑。他的眼神空白,声音也轻飘飘的,好像亦被大火吞噬了一般:“我们这样的小喽啰出门办事,青莲教教主为了防止我们背叛,在我们身上中了蛊。一共两种蛊:一个是让我们无条件听从上位者命令的蛊;一个是让我们在关键时候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蛊。”   “因种蛊的时间太长了,因施蛊的人不是种蛊本人,因每个被种下蛊的人的体质不一样……这些蛊发作起来,有的会立刻作用,有的却会等上一等。在我身上的蛊,就是没有被立即催发的。任毅身上的,就是施蛊人一出手,他就立刻输的蛊。”   “听谁的话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无所谓,种蛊就种吧。谁更心狠、谁更厉害我们就听谁的。至于那让我们自尽的蛊……我和任毅从来都没打算施用过。活着多好,谁的话不是听呢,什么苦不能吃啊,我们干嘛要去自尽?我们不想自尽,我们想活着。哪怕被穿琵琶骨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劲,也没有一个人催蛊自尽。我们想着斩教就好了,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以后不过是被打被骂,其他的都没有了……”   “然后,今晚,任毅催动这个蛊了。他死了。”   众人齐齐看向金使,看向金使怀里的幼儿。被熟悉的大人围着,小阿照渐渐不哭了。他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四周的熟悉叔叔们,他咯咯笑起来,吮起自己的手指。他还指着大火,用不完整的话断断续续:“叔、叔叔、叔叔……”   一时间,只听到火荜拨燃烧木头的声音,只听到小孩无忧无虑的笑声。而围着阿照的大人们,都看向火焰烧得最旺的地方。陆嘉跪在地上,痴痴看着火海,泪水再次掉下——   他没有看到,但是他已经知道阿照是被谁救的。   他捂着脸惨声:“他最后恢复理智了啊,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但是他已经走不出大火了。   任毅站在小婴儿的摇篮床前,他听到脑海中不断催着自己“杀”的声音。小婴儿被火呛醒,哇哇大哭。月光下,任毅的手慢慢伸出,掐向阿照的脖颈。小孩儿不停地哭,他的手力道却没有加重。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突然想起了流血的土使,想起了大口喝酒的兄弟们。想到陆嘉没皮没脸地说“咱们一起在斩教混个小头领当当”,想到土使拍着胸脯保证“哥哥罩着你”。他想到自己把匕首插进了土使的心脏,想到自己麻木地打晕陆嘉。脑海里让他“杀”的声音慢慢弱了,很久后,任毅催动了自己身上的蛊。都是出自青莲教,没本事学到高级的蛊,这种低级的蛊,都还是会用的啊。任毅最后咧了一下嘴,闭上了眼。   同归于尽。   一个小喽啰,抗衡不了大人物。他一生最大的反抗,就是把阿照从火里扔了出去。   陆嘉喘气喘得胸腔疼痛,他想到自己和任毅一路从青莲教混出来。到处被人骂奸细,被人踢来踹去。他们互相鼓励说“活着就好”,他们胆战心惊“女瑶要杀我们怎么办”,他们谄媚地亦步亦趋地跟着程少侠求程少侠保护他们,他们欢喜地趴在摇篮床前逗小阿照笑。魔教不重视他们,四大门派也不记得他们。连任毅死前,金使都没有完全认出来。死的价值这么低,世上除了他们两个小喽啰彼此,也没人记得他们了。   陆嘉抬头,看向魔教这些高手们。他咧嘴喃声:“大人物不该跟大人物对着干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厉害的人,总是拿我们开刀?”   一众斩教高手们眼神闪烁,心情复杂。到底金使脸皮最厚,面无表情道:“谁下的手?不说就杀了你。”   秦霜河瞪他:人家小喽啰都哭成这样了,你还如此麻木不仁!   陆嘉擦一把脸上的泪,他勉强让自己理智一点,哽咽道:“是青莲教没有斩草除根的少主夏杰。任毅中了蛊,夏杰一定就在山上。现在任毅死了,夏杰定受到了蛊毒的反噬,受了伤。现在把他抓回来,也许他还在山上。”   一听此话,高手们当即行动——金使直接命令:“搜山,活捉夏杰!”   所有人立刻反身行动,金使等人脸色难看地离开。女瑶才离开一个月,他们就发生这种事。难道没有了教主,他们全都是废物么?小玉楼的半疯师父突然发癫要扑向火:“师父,师父……”徒弟们连忙把师父拦下,拖着师父离开。离开前,二弟子喻辰用复杂的眼神看一眼还跪在火前、脸色空白的陆嘉。   喻辰叹口气:今天小玉楼发生的事,是江湖上的一个缩影。江湖上的事,正道和魔门,从来是不死不休。今日只是死一个任毅,但是风雨将来,放眼整个江湖,不知多少个如任毅这样的小喽啰在火海里挣扎——   纠葛太深,难说谁对谁错。恩恩怨怨太久,最开始为了什么而敌对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正道和魔门能够和解,能够不再对打?什么时候,江湖上能够平静下来?   整座小玉楼山上在半夜里亮起了火,火照半边天,斩教教徒们开始满山搜寻一个夏杰。如陆嘉所预料的那样,任毅死后,催蛊的夏杰受到了反噬,立即受伤,吐了血。夏杰没料到那个小喽啰这么烈性,他看到了山头到处亮起的火苗,知道斩教的敌人们一定开始搜他了。夏杰跌跌撞撞地起来,把自己挖开的土坑填上土,不要命地往山下逃去,往自己藏好的船上逃去!   他抓着自己从土坑里挖出来的一个剑柄,夏杰不算江湖人,他在之前只待在青莲教没出过远门。他握着小玉楼山上挖出来的这个剑柄没命逃,他并不知道这个剑柄意味着什么,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原本只是想把蛊种到土里,他随便一挖,就在小玉楼山上挖出了这么个东西。   抓着这个剑柄的夏杰把手里的东西当成勉强可用的废品武器。他一路吐血,一路慌不择路地逃到了船上,奋力划桨逃离小玉楼。   身后火影重重,十数船只追出,斩教的教徒们跳到船上,向受伤的夏杰追出。包围小玉楼山的四面水如墨汁般,浓烈翻滚。一夜之间,黑云照月,黑水滚滚,映着水面上前后追击的船只。   天一点点明亮,水面宽广四面风来,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   女瑶焦虑无比地睁开眼,眼中寒光渗人,将四方观察她、想从她这里刺探情况的王爷们吓得后退一步。   日头越升越至中,今日是过年后的第十天,一众王爷们都在皇家园林中过家宴。燕王要在今日把女瑶介绍给他们,四大门派留在洛阳的弟子们从王爷们那里听到消息,不安至极——多么可笑!堂堂燕王,竟然要和魔教教主女瑶定亲!这把他们四大门派置于何地?!   朝廷难道是要对江湖重新洗牌么?   因为路途遥远,因为大雪封路,这些留在洛阳的正道弟子们一直联系不上自己的门派,他们就一直得不到门派的指令,不知道该拿斩教怎么办。但是哪怕他们再混,也知道不能让燕王和女瑶结亲。四大门派在朝堂这边的声望,决不能降。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去找洛阳的王爷们要个说法,这些王爷们也不满燕王的定亲,但是对江湖上的人,王爷们并他们之间的恩怨并不是那么在乎。王爷们哈哈干笑着敷衍了四大门派的人,这就等到了初十这日——四大门派留洛阳的弟子们整合一路,跟随王爷们,一同来到了皇家园林。他们打算伺机而动!   万万没想到,女瑶也大摇大摆,把斩教的教徒们都带进了皇家园林。四大门派弟子们脸色发寒,看到斩教教主的威风,猜难道真的是要定亲?   王爷和四大门派各有各的不满,都盯着女瑶和燕王看。   但是女瑶领着斩教教徒们早来了,燕王却迟迟不到。问起女瑶,女瑶哈哈一笑:“我病了数日,昨夜又发了烧,燕王殿下照顾了我一晚上,今日没能早早起来。”   偷偷埋到燕王府的奸细在人群中对自己的主子轻轻点头:女瑶没说谎。女瑶昨晚确实又病了,燕王府亮了整晚的灯。至于燕王殿下是不是真的照顾了女瑶一整夜,这事除了女瑶和燕王,也无人知道吧?   女瑶再说:“燕王殿下说他还要去宫里请陛下来这里。两相交加,到的时辰可能就会晚些。王爷们稍安勿躁。”   王爷们交换脸色,各个露出懊恼的神色:糟了,又被燕王抢先了!今日是多好的巴结皇帝陛下的机会啊。他们却忙着来试探女瑶和燕王,把他们那个病重的老父亲给忘了。   比起装孝子,还是燕王最拿手。   女瑶一早上都在应付这些王爷,和这些带着武器、蠢蠢欲动的四大门派弟子们。四大门派弟子们没人敢过来跟她问话,但他们时不时看向斩教教徒的眼神,都被女瑶望在眼底。女瑶强打起精神,心里默算着时辰,猜燕王那里什么时候才能得手,才能过来支援自己。她的眼皮不断跳,随着时间推移,各位王爷渐渐不耐烦,交换眼神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四大门派弟子们手放在腰间、背后武器上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所有人都在焦虑中。   又一次,王爷们过来问女瑶燕王殿下什么时候才到。在他们开口前,女瑶猛地起身。她的气势还是让这些王爷们顾忌,听这位个头娇小的女瑶教主道:“我有些头晕,去帐子里歇一会儿,王爷们没问题吧?”   她阴测测的眼神扫过去。   王爷们干笑:“没问题、没问题。”   女瑶当即反身离去,负手在后。她走开的步伐气势汹汹,刀光剑影似绕其身,无人敢缨其锋芒,纷纷给她让路。女瑶寒着脸进了给他们休憩的屋子帐子中,一进去,她额上、鼻尖上的汗珠就再藏不住,滴滴滚落。无人在侧,女瑶才敢膝盖一软,任自己跌倒在地。   她捂着心脏喘了一会儿,头不那么晕了,才颤着手从袖中逃出一块布放在地上。掀开布,布上安静地摆着十根银针,针头寒光凛冽。女瑶折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自己已被针扎得青紫一片的手腕。她面无表情,手持银针,再次果断向着手腕上的穴道一一扎去。   她喘着气,指尖颤抖。   她的精神是真的很不好,这次吐血后,靠自己实在无法短时间内恢复过来。不得已,她只能采取扎针的手段,催发自己体内的潜力。御医自然严厉制止她这种自断前程的方式:潜力一时间全被激出,那等到精神退去,她还活不活了?   但女瑶教主从来不听别人的话。面对白落樱的眼泪,女瑶只淡声:“我心里有数。”   她心里有数,她只是缺时间,她太缺时间了……外面的王爷和四大门派的弟子们情绪都开始不稳,都慢慢要乱了。她必须压住他们!她若是压不住,自己和燕王的这次动作就前功尽弃。她就白等这么多年了……   “大胆!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竟敢拦孤,不想活了么?”   外头,终于有王爷心中不安,要离开皇家园林。但是他才要出去,就发现园林被斩教的教徒们包围。之前的侍卫全被斩教教徒们替换,原本跟着女瑶的斩教教徒数量并不多,不足以让人顶替。但现在被困在这里的人再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斩教的教徒们数量增加,纷纷脱下侍卫服,唯女瑶是尊。   王爷们心神不安:“女瑶教主,你要把我们困在这里么?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让开——”   兵器交戈,四大门派弟子们出手——哐!武器间窜出流星般锃亮的寒光!   女瑶慢悠悠地从休憩所帐子里走出,她刚出面,四面八方,横刀立剑,织起一片光亮银色,扑向女瑶。女瑶手中长鞭挥出,九转伏神鞭的金银色光芒在半空中一闪,擒向那些刀剑。女瑶纵身飞上高空,与此间武功高强的、联手起来的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对上。   长鞭凌空飞起,卷起人海!   弟子们惨倒一片,噗噗噗,一个个摔下去。四大门派的弟子们被九转伏神鞭抽打,心魂似被震出,哇得倒地上或死或昏。他们惊疑不定:“九转伏神鞭!九转伏神鞭!女瑶果然要大开杀戒!”   侍卫们冲上,女瑶杀之;   正道弟子们冲上,女瑶再杀之!   斩教教徒们看到教主亲自动手,教主强悍的武力给了他们强大支持,他们激情澎湃,高喝着杀向这里的所有人。他们听从教主的命令,知道今天的任务就是杀!把王爷们留在这里,给燕王殿下争取时间!   给燕王殿下征集军队的时间,给燕王殿下包围皇城大洗牌的时间!   斩教千人包围此皇家园林,在他们教主的带领下,眼观八方,不让这里的任何一个王爷逃出去。这里发生的事,决不能外传。   心中恐惧的王爷一把抓住一个四大门派弟子的衣领,怒吼问:“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女瑶自诩身份,轻易不用九转伏神鞭么?你们不是说九转伏神鞭,对女瑶这样的高手来说无用么?你们不是说有你们在,女瑶不敢杀人么?”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满脸恐惧,结结巴巴:“我我我们掌门以前是这么跟我们说过的……是说只要我们不惹她,女瑶轻易不会出手,更不会用九转伏神鞭啊。我们掌门不会骗我们啊……”   四大门派向江湖上宣称,女瑶无恶不作,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但是对自家弟子,他们的说法是只要你不去激怒女瑶,哪怕和女瑶当面,女瑶也不会因为看不过眼就来杀你。见到女瑶后不用怕,不惹女瑶就行。   但是眼下、眼下……血流成河!那女魔头杀红了眼!   四大门派的弟子们突然醒悟过来:“对对对!我们掌门说女瑶受到了威胁,才会用九转伏神鞭。江湖上一直传说女瑶生了重病,说他们魔门功法有缺,女瑶活不久……殿下,女瑶一定是强弩之末,才会一开始就出大杀招!”   此话一出,众人皆被提醒。   重新合力,重新围向女瑶。女瑶一旦不是攻不可破时,人对她的畏惧心就会减轻。如今侍卫和正道弟子们认为自己找到了杀出去的方式,高手们全都出列,齐齐来围女瑶。一波又一波,倒下一片,新的迎上!高手们包围女瑶,普通弟子和斩教弟子大战,王爷们也等不及,会武功的拿起武器动手,不会的拉着侍卫保护自己往外冲……   女瑶:“斩教弟子听我令,一个人都不能放出!”   斩教教徒:“得令!”   杀戮更为血腥,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染上血,天空变得阴霾无比。正道弟子们包围着女瑶,他们慢慢兴奋,发现女瑶的鞭挥得越来越弱。女瑶一开始一鞭挥下,所有人倒地;她现在再挥鞭,力道早已不如最开始。且在众人最新一次围攻时,女瑶向后退了两步。   退了两步!   弟子们目中发亮,找到了突破口。女瑶并非不可战胜,女瑶漏出了她的破绽。正道弟子们追得凶,女瑶的眼睛越来越亮,但她身手渐渐露出疲态。正道弟子们兴奋得浑身发抖:女瑶退了。难道他们竟然能在今日杀了女瑶么?他们若是在今日杀了女瑶,他们就是武林的大功臣啊。门派一定会褒奖他们。   杀女瑶!   杀女瑶!   女瑶胸口发闷,不断后退。她握着鞭子的手在袖中发抖,九转伏神鞭每次一挥,都要消耗她极大的内力。往日还好,但她最近实在不行。武学便是这样,一步退,步步退。一旦露出短板,敌人就会抓着这点猛攻。银针催动后的疲倦感开始出现,女瑶苦笑,她到底还是不够心狠……   “噗——!”   众人合招,刀剑重新在半空中扑成网,飞向女瑶。力可拔树,风云大涌,气流被催得膨胀起来。女瑶口中渗血,前后夹击,她一个发抖,手里的鞭子向外甩出,人却往后飞去。姑娘长发散开,力道全消,耳鼻出血——   就要胜了!   四大门派弟子们眼睛大亮!   然电光火石间,异变突生。陡然一道黑红色的光在空中掠过,飞出去的九转伏神鞭被这人一把握到了手中。他人在半空,手上就鞭子挥出的方向往外一甩,九转伏神鞭在风中划出一道凛冽光华。   圆弧成圈,一众人惨叫倒地。   而这人看也不看身后鞭子挥出的方向,他再往前追去,借鞭子挥出的力道,向前飞跃的动作再快。他向前大步一迈,将身子后倾、吐血不断的女瑶搂到了怀中。他身形如电似雾,黑衣凛然,抱着女瑶落地,何等凌厉潇洒!   身后正道弟子们恐惧道:“斩教来高手了!不好!”   女瑶本以为自己将要跌落、将要粉身碎骨,不想却被人在空中抱住,将她拉了回去。这熟悉的气息……脚踩到地上,女瑶还被抱在少年郎怀中。她白着脸,睫毛轻颤,仰头看向少侠清隽冷冽的面孔。   程勿低头看她,漆黑幽静的眼睛与她瞠起的眼眸对上。   女瑶:“……小勿!”   声音既惊又惧,喜很少。   程勿皱了下眉,握她手腕的力道加大。   女瑶回过神,猛将他后推,喝道:“你来干什么?你走!我不会跟你走的!”   程勿拽着她不松手:“……”   他道:“谁说我是要带你走的?”   “姊姊,你真没有良心。”   程勿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向后出招,将想偷袭他们的弟子甩出去。他眉目清寒,低头定定看她。程勿一字一句道:   “姊姊,我回来,是向你求亲的。未必燕王娶得了你,我却不行。”   九转伏神鞭在半空中旋成螺旋状,冲云破气,周围扑来的人再被甩开。程勿拽着女瑶,动作轻盈迅猛,几纵几跳。身后是血雨腥风,怀里是心爱姑娘,他竟是一边打,一边要跟她把话说完:   “女瑶,我是来向你求亲的。”   空气中的铁腥味传来,女瑶瞪大眼,嘴也张开,呆呆地再次被程勿搂抱到怀里。程勿搂着她,身子飞旋,躲开四面的杀招。程勿专注看她,女瑶傻眼的,忘了反抗。   目瞪口呆。   刀山火海,血腥味浓重,死伤过半。周围所有正道人士和皇家侍卫瞠目结舌:被刺激得狂吐血! ☆、第83章 1   皇家园林, 宫中和军营的侍卫、兵马不少,包围住园林的斩教教众, 也比众人以为的多得多,再加上四大门派, 各位有名有姓的王爷都被困此地……战况剧烈,不死不休, 时辰变得时快时慢,一直等不到增援, 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糟糕!皇城一定出事了!”   “燕王围皇城, 女瑶围我们……他二人里外相合,是要谋反啊!”   王爷们怒道:“女瑶, 你竟敢谋反!你不想活了么,斩教不想活了么?你敢这样做, 没考虑过后果么?”   “放过我们,我们考虑饶你一命!”   女瑶眸子一眯, 人掠至半空,折住追来人的喉咙,直接将人掐过去扔地。身后箭只追她, 她竟极为冷静,脸色苍白,却不复一开始的虚弱,而呈现一种病态疯癫状。她越战越勇, 对王爷们的色厉内荏完全不看在眼中。她唇动了动:“正是谋反, 才不给你们反击的机会啊。”   “今天在这里的人, 有一说一。我自然得确保历史由我书写了。”   姑娘的眼睛如星辰闪耀,极为灿亮。腥风向她吹来,空气中的寒意让她兴奋得发抖——等这一日,她实在等得太久了。   四大门派压斩教数百年,各种原因下,其中一个很大原因,是四大门派背后站的是朝廷。斩教教主哪怕有通天之力,哪怕斩教不再是魔教……江湖势力,如何和朝廷相争?他们等了许多年,他们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了改朝换代!   等到了燕王这个不得志的皇子——空有一身武力,空征战南北麾下军队百万。众皇子齐齐压他,皇帝态度暧.昧,他解了兵权窝在洛阳城中,何等憋屈!   可惜燕王被解了兵,哪怕他曾经率兵打仗多年,他手里没兵符,就无法号令人为他所用。燕王只能走旁门左道,只能依靠平日绝对不会碰的力量。燕王对权势的渴望战胜了他对皇权的忠诚,他到底给自己的野心投降,选择了女瑶。四大门派和朝廷来往过密他不能选择,江湖势力他又不可能完全不靠——女瑶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而自然,帝王心术,他既用女瑶,他又不放心女瑶。他既需要斩教支持,他又不能让斩教成为第二个四大门派。   这些女瑶都知道——但是,斩教有没有资格成为四大门派的前提,是先赢得话语权!只有坐到了谈判桌上,她才有可能跟燕王谈。她若是还没拿到这个资格,燕王凭什么对她另眼相看,投鼠忌器?   今日一战,正是双方投诚的关键!   但是,这一战……似乎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太够。   女瑶一恍神的时候,旁侧短暂几声箭宇破风声,尖利箭头旋转着刺向她。她的衣袍被风掀起,一步未曾动,身侧扑来一推力,将她拉开。程勿身子以常人难以做到的难度向后倒了下,手里的鞭子缠住了飞来的十几枚箭。女瑶此时内力不够无法使用九转伏神鞭,这鞭子竟落到了程勿手里。程勿手腕向外侧一翻,鞭子缠住的箭只就向四方散开……   程勿和女瑶背对着背。   身穿红黑色武袍的年轻少侠一边挡开四面的杀招,一边抓紧时间:“女瑶,你看!没有我,你要多受多少伤!”   女瑶:“……”   时间紧急,她额头青筋仍然没忍住抽了几下。   她厉声:“闭嘴!这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程勿:“自然是!此时不说,我就没机会了。”   两人说着话,却不耽误好身手。程勿的武功由女瑶一手教来,女瑶的武功和他同出一脉。这两人出现在一起,背对背而战,将对方露出的破绽完全堵住,不给敌人机会。程少侠下手不轻,女瑶只比他更狠。两人方位移动,但始终离开彼此的时间极为短暂。他们的招式凌厉,招招破风,杀势凛凛。背对背的姿势对彼此极为信任……女瑶眼睛黑得发亮:自她成名,与人打斗,她从未把后背交给别人过。   因为没有她信得过的、可以跟上她的人。   斩教教主从来都是单打独斗!   百来年了,眼下的四大门派弟子们欲哭无泪,恨得想撞墙:和斩教打了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有一种面对两个魔教教主的感觉!魔教教主从来就没有采取过这种打法,他们门派的经验根本用不上……   不光是四大门派的高手们靠近女瑶、想杀女瑶的动作变得艰难,斩教的教徒们也发现,自从程少侠赶到,他们教主好像重新变得厉害了很多。之前教主奄奄一息、要死不活,不是吐血,就是准备吐血。程少侠才出现了多久,女瑶教主都没被人近身过。   魔教教徒们杀得眼红:程少侠真是他们教主的十全大补丸啊。   程勿眼观八方,敌人们一个个扑来,他最开始还想控制力道;但敌人的目的是取他性命,他即便想留手,也不可能。当下局势你死我活,程勿心口轻微地沉了下,握鞭的手用力。血味在空气中弥漫,他缩着瞳孔看着这片杀戮场,他心知肚明,他回不去了——   他只能跟着女瑶一条黑道走到底了。   程勿不可能再如刚涉江湖时想的那般,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正道少侠。   此时程勿已经明白,女瑶不主动作恶,但是正道和魔道的恩怨太深。他们互杀,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理由。他想从中找一个无辜的人,都很难找到……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时候,程勿心中沉沉,却也轻微的,松了口气。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叶公好龙,他的道德观,比春姨希望的要低得很多。   春姨的声音在脑海中清清冷冷:“小勿,到江湖上,要做一个天下人都敬仰的正道少侠。小勿,不求你青史留名,请你做个好孩子。让程家看看,你活着不是罪。他们才是错的。”   程勿淡着表情,长鞭一路刺开飞瓦草木,他人跟着掠出。寒意如光般流转,他在心中抱歉——对不起春姨,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好孩子。但是……   他脚下,正道弟子们狼狈倒下,昏迷过去。少侠长身而立,乌发黑衣,凛然生威——但是,我甘之如饴!   程勿再次抓紧时间与背后退回来的女瑶开口:“我为你杀了这么多人,破了这么多原则。如果你败了,那我还得成为罪人,和你一起被追杀。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必然得补偿我。”   “女瑶,嫁我!”   女瑶一脚踹开想偷袭她的人,火冒三丈:“闭嘴,闭嘴!你还想威胁我?”   程勿拽住她手腕,将她拖回去。他笑一下,眼中春意盎然、冰雪消融,与杀戮场对比鲜明。女瑶在他清亮如星光的眼眸中迷失,听程勿轻声:“不是威胁你,是跟你撒娇。”   女瑶:“……”   明知时机不对,她的脸还是刷地红了一下,眼神飘开。飘开的眼神看到又有人冲来,女瑶脚踩上压,人在半空中转开,五指张开拍下!程勿那里也不好多少,敌人无数次打断他的真情告白,他抖开长鞭过程中,很有耐心地一次次重来——   一箭射来,程勿高声:“我抓捕了好些通缉犯,挣了百余两!等过完年官府开印我就能拿到钱了。你看挣钱多容易,我并不比燕王差!”   女瑶一掌劈死一人,一后空翻躲开暗器。身在半空中一旋,落地后迎上瑟瑟发抖的敌人,心狠手辣,一把扭掉此人的头。女瑶的唇,轻微地向上翘了下。   程勿打退一波人,吐掉口中的箭只:“以后我不要你再催着我,我主动习武。我回去就好好向陶师姊讨教。我内力这么强,我只是缺招式,缺经验。你看着吧,我武功也会比燕王厉害很多!”   女瑶:“……”   她被程勿拉住,不得不在百忙中与程勿对视。程勿说:“听说燕王从小征战,不喜读书。我不一样。我不讨厌读书,我认字认得很快。我很喜欢看书的!文方面,我也比燕王强。”   女瑶翻个白眼,心想:你喜欢看书?你只是喜欢看各种乱七八糟的话本而已吧?   程勿拉着她,后面再有人杀来,他抱住她替她挡开。落地时,两人齐齐身子一挨,从灌木丛下贴过扑倒。身后的火箭烧起一片草地,程勿和女瑶一点伤也没受,顶多吃了一嘴土而已。少侠的气息贴着姑娘冰凉的脸,她提步要跃出时,肩膀被程勿暗下。程勿百忙之中手一划,眼睛灿亮,声音里甚至带着兴奋的笑:“而且——”   他声音拖长:“你根本不喜欢燕王!你也没打算嫁燕王!”   “你闹出这么一出,说什么定亲,你只是要找这个机会跟人开战而已。你不会嫁燕王的,你野心勃勃,你根本不在乎嫁人的。”   “那你看我!武也成,天赋高得不得了,见过我的人都夸我是习武天才,追着喊着求我要收我为徒;文也凑合,不是睁眼瞎,能读书断句,比程淮强很多很多;我还年轻,比燕王小一倍,他那么老,死的肯定也早,那你多吃亏;你看你脸长得这么嫩,你就应该找一个比你小的夫君啊,年龄不是问题,我迟早有一天比你看着老的;还有、还有,我长得好看,比燕王好看!姑娘们都喜欢盯着我看,你也喜欢……你看我这么多优点,你嫁我吧。”   “嫁我吧嫁我吧。”   女瑶唇抽搐:程小勿是非要跟她在这个时候把这事定下来啊。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挑这个时候。她本该怒意上头,骂他不知轻重,对他的建议不屑一顾。她本该一掌拍开碍事的程勿,冲出去带领斩教教主大杀四方。她本该不被程勿缠着,她本该有千百种方式丢开这个死小孩。但是……当程勿不分场合的时候,她心中竟有如花开,涌出越来越甜的欢喜。   女瑶擦一把脸上溅到的血:“你非要跟我在这时候讨论这件事?”   敌人再次迎上,女瑶和程勿联手退敌。这一次程勿拽着女瑶的手不肯放,一直沉默不语的女瑶,也终于对上程勿乌黑期待的眼睛,对他开了口。   程勿:“嗯!”   一鞭甩出!   女瑶:“今日一战后,燕王就会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打掉身上的暗器!   程勿:“皇帝三宫六院嫔妾无数,你只是他后宫之一。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受得了?还是我好。”他杀掉从后扑来的一人,红着脸微羞涩,“我不一样。我要是娶了女瑶,我一辈子就爱女瑶一个。”   女瑶飞身,指上内力弹出,撕裂高空中扑下来的网招。落到地上时,她跌了两步,喘气剧烈了些,却不耽误她说话:“燕王比你个子高。”   程勿:“你这么说不公平!我才十七,我还会长个子!”   女瑶无表情:“我不喜欢个子太高的人。”   程勿一下子想起女瑶是个小矮子,连忙改口:“我也不会长得太高,我们程家人也没有傻大个。”   女瑶目中已经有笑意了,咳嗽一声:“燕王比你英武硬气。”   程勿哼一声:“我气质好。只是壮有什么用。”   女瑶笑意加深:“他野心大,擅谋略。”   程勿:“野心大的人不好把控,把你骗得团团转,你得一辈子防着他,那多累。”   女瑶:“他和我相交多年。”   程勿:“日久生情,比不上一见钟情。”   女瑶:“他能让斩教成为江湖第一。”   程勿:“别人施舍来的第一,自己能力跟不上,也只会为他人做嫁衣。女瑶雄心壮志,不会满足于此。”   女瑶:“……”   程勿:“……”   两人竟是一边说,一边跟四方人打。先前只是程勿缠着女瑶不放,女瑶沉默不语,光打不说;而今女瑶开了口,这两人竟然对上了话。被斩教压制的王爷们、正道弟子们气得发抖:这两人、这两人!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么?还有把他们放在眼底么?   他们在敌对!   不是给女瑶和程勿谈情说爱提供机会!   众人怒吼:“欺、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我们跟你们拼了——!”   突然爆发的强大杀力,让程勿惊了一下,往后退一步,再在地上就势一滚,跳起时被女瑶扶住腰。程勿真没觉得他有刺激人,他本是怒气冲天地来皇家园林想带女瑶走,他发现事实跟他以为的不一样后,他就听从自己的内心……他并不是不把敌人看在眼里。   女瑶在他的腰上拍了一下,轻斥:“又走神。”   程勿脸上肌肉崩紧,他想在女瑶面色树立一个强大的足以保护她的形象。他已经做了这么多,若是前功尽弃,因为自己一个骇然,让女瑶觉得他不堪大用……程勿眼睛惊恐地低下头,却与女瑶笑意满满的眼睛对上。   她温柔地看着他。   不再是那种诡谲的、审视的、戏谑的眼神。   她的笑意如三千秋波,荡在明亮眼瞳中。不当其时,正当其心。女瑶慢悠悠开口:“程勿,此战甚为重要。若一个不小心,你我都会埋骨其中。我身为魔教教主,得为整个魔门弟子的生命负责。我得给燕王争取最多的时间,尽最大可能保护他的后方。我不能任由你在这里胡搅蛮缠,让我分心……”   她越说,程勿的脸色越白。   他的眼神变得难看,情绪在其中扭曲,他的气势变得一团乱。他皱着眉,身体发冷,袖中手颤抖。他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咬着唇咬出了红血丝。他浑身发僵,他听不下去,失望愤恨如针般扎向心头——又失败了么?又要拒绝么?他到底哪里……   暴虐感在体内爆炸,即将炸开时,程勿突然听到女瑶道:“……所以,我答应你了。”   程勿:“……”   轰一下,热浪袭来,大脑如被雷劈,刹那间空白。他呆呆地看着女瑶,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   女瑶轻笑,重复一遍:“我答应你的求亲了。只要你我都活着,我就愿意嫁给你。”   女瑶握住他哆嗦的手,语重心长:“所以,小勿,拿出你真正的实力吧。我们要活着出去……为了你能娶到夫人,大杀四方吧。”   血雨凛凛,寒风肆虐。未入春,冰雪还封着山。皇家园林成了斗殴场,所有人都意识到拼不出这条路,他们会死无葬身之地。所有人都拿出了实力,眼睛赤红,杀得失去了理智。而程勿和女瑶站在众人包围中,无数刀剑杀向他们,无数人想取了他们的性命……可在短暂一刻,程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记不得。   乌云在头顶滚动,光一时暗一时亮。程勿猝然伸臂,将女瑶紧紧抱到怀中。彭拜的感情如洪水,如浪潮,它们翻卷着从天上落下,浇向他!他心死如灰,却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发着抖抱紧女瑶,抱紧她娇小的身体。长发凌乱拂面,他眼中热泪滚滚,强忍的欢喜冲刷他。他到底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二人气息交错,脸轻轻碰了一下。无止境的杀戮似远去,世界只剩下他,和怀里的姑娘。程勿含着泪,哽咽:“好、好……我一定好好保护你!”   “我们一定能活下去。我一定可以娶你的。”   二人望向对方,目光炯炯,坚定之刃从心口拔地盖楼,楼成大厦。相视而笑,程勿和女瑶贴身而战,慢慢分开,靠着彼此后背,望向四方的刀光剑影,眸如冰雪,身挺如竹。极速旋转的漩涡在脚下铺开,狂风散开让路,天上厚重云翳被吹开——   来吧。   杀吧。   他们所向披靡!   ……   一上午的功夫,皇家园林陷入江湖人士的斗殴中。燕王殿下那边也没消停。这场洗牌之战是燕王和女瑶一开始的目的,女瑶要血洗江湖,燕王要血洗朝堂。兵马不够,人手不够,互相支援。女瑶将所有王爷困在园林中不得外出,燕王手里的剑,则指向了皇宫——   他要那个皇位!   他踩着鲜血一步步走上白玉石阶,走向自己老泪斑驳的父亲。老皇帝吓得六神无主,亲儿子燕王领兵杀进皇宫,声势浩荡。燕王沉着无比,握剑的手越来越用力。他要这天下,哪个兄弟也不配跟他争!他的父亲更无法命令他让出本该是他的位置!   园林乱了,整个皇城也乱了。人人闭门不敢外出,躲在门后,听到外面的兵器交戈声。街巷上血流成河,燕王的大方向指着皇城兵马;除此之外,还有一队轻便的刺客部队,将目标放在各位王爷的府邸中。   控制人口流动。   到此一步,燕王没有后路,他也不打算给自己的兄弟们翻盘的机会。他要杀光一切,囚禁一切。   各王爷府邸中惨叫不绝,女人哭声甚多。一个个想从后门逃出,都被墙头的黑衣杀手们手中的箭.弩指着胸口,被重新逼回了王府。包围王府的杀手们冷面无情——   “搜!信件,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这些杀手们和王府的侍卫对战,如其他地方一般,推动着战局稳稳向前。但是一座皇城,最厉害的一是皇室成员,二是满城军队。燕王和女瑶控制着其他地方,这批杀手随时可杀个回马枪,给予另两方支持。战争开始前,燕王和女瑶的说法也是这样。   王府奋力反抗的人满目绝望——这是“天鼎阁”的杀手!江湖最厉害的杀手楼,杀手齐出!他们哪里挡得住?   所有杀手齐出手,竟是把武器对准了他们……王府中人惨笑:嘿,燕王,狼子野心!竟是早早和江湖有了勾结,竟是早就打算这么做了。朝廷势力一直和江湖分不开,但朝廷一直依靠的是正道中的四大门派的威望。燕王他剑走偏锋,他不但跟魔教教主合作……他还和正邪难分的杀手楼有牵扯!   所有杀手齐出!   带头的,正是江湖第一杀手,夜神张茂。   夜神张茂所在之地,斩教圣女白落樱跟他一起。斩教要监视他们,白落樱武力又差,跟着女瑶只会是拖累,自然被派来跟着这批杀手。此时立在墙头,下面杀成一片,血肉模糊,白落樱的脸微微发白,眼神躲了下。这场面……比她昔日所见的还要可怕。   夜神挺立在白落樱身边,冷眼看下方几乎称得上是单方面的屠杀。   良久良久,日到正空,再转黄昏,敌人的反抗越来越弱。白落樱算着时辰,看差不多了,放下手中玉笛,焦急拉夜神的衣袖:“好了,我们快走吧!女瑶那里人手恐怕不够,还等着我们呢。我们得去支援女瑶!”   夜神不动。   白落樱:“……”   她拽着夜神衣袖的手微微发僵,她仰脸看男人英俊的侧脸。他还在低头看下方的杀戮场,白落樱的声音已带着颤音:“你……什么意思?我们不去支援女瑶么?”   夜神:“去,自然是会去的。”   白落樱脸色稍微缓和,想自己想多了——   却听张茂下一句冷淡的话:“只是去晚些。”   斑驳石墙上,风冷了很多,白落樱手一阵阵发麻,终于意识到什么了:“……”   她脸颊发抖,目光死死地盯紧他:“张茂,你什么意思!” ☆、第84章 1   黄昏之下的皇城压抑,惨哭痛呼声过耳不绝。街巷两侧市坊关门、民宅闭户, 兵马在街头交手。燕王的兵马与皇城护卫对上, 黑压压, 蝗虫一般, 他们将天空笼罩, 将天边的红霞, 罩得血色弥漫。   各类枪刀, 手段皆出!   而在王爷们居住的城区,杀手们罩住了这里, 空气里的风, 拂面燥热,寒气从人脚底,顺着脊骨向头顶攀爬。下方黑衣如网, 血从溪到河,无论有无犯错, 没有人可以逃出这里。孤注一掷, 不容失败!   白落樱立在墙头, 她握着笛子的手用力得发白。她眼瞳里缩, 腾一下跳起, 在墙头一踩一跃, 衣衫扬起来, 她腰肢侧转, 便向墙的外侧翻下去。她动作快得已到她的极限, 却还是比不上夜神。她的手指才一动, 张茂就动作了,几与她同时!他拉住她的手臂扣住,白落樱回身沉腕,将手里的玉笛敲出。张茂再一转一扣,轻松几下从后贴上她,将姑娘搂在怀里,他快速制住了她。他在她胸前重指一点,锁住了她的穴,让她动弹不得。   白落樱气得:“张茂,你不去还不许我去!”   夜神低头看怀里努力想解开穴道的白落樱,姑娘的脸颊因憋气而发红,眼中也湿润如湖水。她极为气怒,轻轻发抖,可是她挣脱不了。难以言说,像是叹口气,一根羽毛从心头飘起,离他而去。夜神沉默了半天,收敛好情绪,他让自己无表情:“女瑶那里现在很危险,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白落樱瞪着他!   她咬唇,张茂的手伸出到她唇边,她不客气,一口咬在他手上。夜神手痛得半僵,但他低头看那不能动的白姑娘,白姑娘目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并没有因此而减退。夜神心里一扎,顿时有些无措——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好受些。   张茂低下眼皮,有些笨拙的:“我会去的……只是晚一些时辰。”   白落樱焦急无比,愤怒无比。她盯着夜神英俊的侧脸,福至心灵,她脑中电光一现,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你……你是燕王殿下的人对不对?燕王,难道要反悔?不,燕王不敢……可你什么时候成燕王的人了?你如果是燕王的人,那我、我……”   我岂会一点也不知道?   你那时抱着燕王的世子殿下,你也不像是和燕王有交情的样子啊?   你不是失忆了么?   白落樱脑子混乱,她一会儿心急如焚,忧心那边的女瑶得不到帮助会出事,一会儿思绪转到夜神身上,猜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她和这个男人朝夕相处快一年,她都拿到了夜神的账本……她为什么突然就不认识他了?她脸色变来变去,想到她最怕的那个可能——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他是不是记起一切了?他是不是知道她哄骗了他?   夜神张茂绷着脸。   不敢看白落樱的眼睛。他受不起她那样的目光,他怕自己心软,他不能抗拒她……硬着心肠,张茂的眼睛看着下方的厮杀。只有看到下面的血河人群,他凌乱的心才能整出一点位置。良久良久,白落樱还在用陌生的、仇恨的眼神看他,张茂突得抬起眼,对上她目光。   张茂道:“我给过你机会……你如果在意我,到洛阳后,你当看出我的不对劲。我也指望你早点悟出,但你没有!”   眼中的泪,登时掉得更多。白落樱哽咽,连说几个“我”字。视线模糊,她着急无比……长发拂面,脸颊麻痒,白落樱眼中泪断断续续地落成银线,喊道:“你胡说!我不记得你有暗示过我。”   张茂脸色平静:“你当然不记得,因为你眼里只有你的教主女瑶,你只能看到她。她出现了,你就围着她转。你掉眼泪是为她,夜不能寐是为她……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根本不关心那个时候,我是怎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他是如何被燕王逼着回忆起一切!他如何躺倒在血泊中,如何被灌入那所有失去的记忆……   白落樱啜泣声凄哀:“夜郎……”   张茂淡然地与她噙着泪的眼睛对视。   他想到燕王府上的管事找上他,想到他被燕王府的侍卫围住,想到天鼎阁的阁主亲自出面寻他……他站在铜驼大街上,四面皆是敌人,所有的箭只暗器,那时候对的人是他!但凡武力差,但凡有侥幸心,就活不了。那个时候,他孤零零地立在街头,他只有一个人,白落樱却陪着她的教主女瑶。他那失去的记忆被揭开,他六神无主,他彷徨难受……   燕王殿下坐在书房中,漫不经心:“一个人走散了这么久,该回来了吧?”   “孤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几乎以为你要脱离天鼎阁了。既然你失忆了,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孤就来帮你想起。”   百鞭加身,刑场走过,疼痛折磨千万倍加于身。自小被锻炼出的钢铁意志,心中对爱人的期待……张茂举手投降,他跪了下去,他怅然道:“我想脱离天鼎阁。我不想做杀手了。”   燕王轻轻地笑,低头看女瑶给他的名册:“不想做杀手了啊……藏在暗处的刀,原来是走到明面上了。想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活着,想走到街上不必担心人报复。这样的你,还是‘夜神’么?那么,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对你那小情儿的心,你那小情儿却未必如你一般回报你。张茂,这世上没什么深厚感情的。我们要打个赌么?”   那日冬猎!   张茂混在侍卫中,本是想找机会找到白落樱……但是……白落樱让他失望了。程勿出走,女瑶吐血,白落樱根本没关注张茂。他也是伤痕累累,他也是千疮百孔……但也许只有倒在她面前,白落樱才可能看到吧。她始终不曾察觉到他的异样,当他沉默着站在她面前时,她只担心斩教的未来。他心里爱极她,但燕王没说错,白落樱没那么喜欢他……黄昏下,心已经平静无波。夜神给自己手上的箭弩上了弦,将箭弩对着王府门口逃出来的人。他旁边的白落樱脸色苍白,夜神平静道:“你根本不在乎我。”   “我却还不忍心伤你。”   心如铁石,再上枷锁。夜神垂着眼皮,眼睛格外幽黑:“放心,我会去援助女瑶的……我只是需要等一段时间。”   皇家园林兵力虽少,但四大门派留在洛阳的弟子因为女瑶的缘故全在那里。一个斩教,一方正道,无论是哪个,燕王心中都深深忌惮。燕王想要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燕王自己的胜负尚不知,他就已经怕明日的斩教,如今日的四大门派一般,连皇子的命令都有听不听。燕王敢于赌博,不是他死,就是他胜——既是已经谋反了,那不妨大家赌得大一些!   ……   洛阳皇城变动从天亮到天黑,战争不止。当踏着地上的白骨,燕王一步步走上白玉石阶,滴着血的剑面对他那垂垂老矣的皇帝父亲时,远在千里之外,同样的杀伐在发生。   这场单方面的追杀,在斩教教徒和已经不存在的青莲教少主夏杰之间。   夏杰慌不择道,身后追他的人和他距离却越来越近。他们最后在秦岭附近停下,一面倒的场面,毋庸置疑。夏杰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高手,还会蛊,但他受了蛊毒反噬,追他的人也有高手。高手对决,夏杰紧握着手里那挖出来的剑柄,与这些人拼杀。追击战已经一天了,夏杰滴水未进,唇起了白皮。他看着斩教教徒的眼,开始阵阵发晕,精神不集中……   斩教教徒们包围这个少年,一点点缩小包围圈。   双方打斗,夏杰不是对手,身上新伤添旧伤,他的每一次喘气都变得艰难。胸腔如风箱般喘得厉害,夏杰手哆哆嗦嗦地伸到衣袍中,颤颤地想,大不了同归于尽!他还有毒蛊!青莲教死在这些人手里,他同归于尽,哪怕杀不了女瑶,他也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夏杰双目仇恨地看着这群恶贯满盈的人,吼道:“就是你们屠杀的我青莲教,我才杀了几个人?你们这些恶人,乱杀无辜你们迟早遭报应!”   斩教教徒们费解无比,觉得可笑:“夏少主,弄错了吧?咱们是魔门,咱们当然不讲正道那些规矩。哪有乱杀无辜?青莲教背叛我教之前,难道没想到会被灭门的可能么?好吧就算我们是恶人,但是你青莲教不也是魔门之一么,你也不是正派弟子啊?你喊出这么大义凛然的话,把自己当做受害者,你不脸红?”   斩教教徒目光发冷,手里的武器挥出:“当日正道围攻落雁山!我斩教弟子死了多少人,我女瑶教主受了多少难!最开始作恶的——不正是你们么?!”   夏杰被凛冽刀光剑影催得步步后退,说不出话:“……!”   大脑一时混乱,他竟是真的忘了青莲教的立场。只记得女瑶是坏人,可是他们也……不不!这些斩教恶人是蛊惑他,如那些蛊虫般蛊惑人。不能想下去……夏杰吼一声,再冲向斩教教徒们。三两下,他再次被砸退。落到地上,少年站得摇晃,他不肯倒下去……忽然间,夜里浓雾如有银光刺破,天边寒光凛凛,数剑发出!   有人在附近喝道:“什么人,在我们地盘闹事?!”   夏杰一派迷茫,仰头看天边飞来的剑气,不解这是否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但对面与他酣战、只差一点就能砍了他头颅的斩教教徒们脸色却大变,竟是齐齐后退,任天边那些剑落下如雨,插在夏杰身前的地上!   夏杰听那些斩教教徒们嘶声:“不好,是朝剑门的弟子。”   “我们还未进朝剑门的地盘呢……算了,这里离朝剑门近,不是我们主场,先撤!”   说着撤,他们即刻后退,天边的剑当即飞来得更多。斩教教徒们再看,遥遥的,轻功凌云,仙鹤腾云般,朝剑门那天外剑气下,各位弟子纷纷赶到。随意瞥过去,来的人起码有几十。众人脸色难看,猜自己运气不好,恐怕朝剑门的弟子正在附近做门派任务,却发现了他们魔门人。   不想在这时候起冲突,哪怕想杀夏杰,但是回头看身后的正道弟子们——斩教教徒们高声:“走!”   对方不战而走,朝剑门过来的弟子们丈二脑袋摸不着头,也根本不知道这是斩教的教徒。斩教弟子猜的不错,这里临近朝剑门秦岭地盘,刚过年关,朝剑门的弟子出来做门派任务。本来闲闲无事,没想到双方遭遇!那追杀少年人的人士走得那么快,实在蹊跷。出来做任务的朝剑门弟子分成两队,一队追出去,一队留下,查探晕过去的夏杰。   朝剑门弟子们嘀咕:“这人怎么伤成这样?”   一弟子蹲下,查夏杰身上的伤势时,喋喋不休的话忽然顿住。师兄弟们齐齐看他,这位弟子从晕过去的夏杰手中,取出一把剑柄,沉声:“……这是,我们朝剑门的剑柄。”   他转着剑柄,给这里的师弟师妹们看剑柄的纹路。朝剑门这两年很少参加江湖事务,连四大门派联手攻打落雁山的事,他们朝剑门参与的都很少。大部分武力高强的弟子们待在山上,日夜练武。而朝剑门弟子主修的,当是剑!朝剑门剑术最厉害,弟子们对自己的剑道最自得,他们对剑的态度……也最敏感!   眼下从夏杰手里抢出的这个剑柄有些旧了,很多地方已经被腐蚀,出鞘口更是被土埋得变形。但是只要是朝剑门的弟子,一看这剑柄,就能认出这是他们门派的剑。   当下,众弟子凛然——“带他上山,见掌门!”   ……   朝剑门的掌门曹云章,已六十岁余,在四大门派中资历最高,武功如果不算上不出世的程家,和深浅难测的魔教教主,他的武功也是最强大的。秦岭朝剑门这些年与隔壁云顶山上的真阳派比邻而居,曹云章学了真阳派不少心性,约束自己门派的弟子,不要在四大门派和魔门的争斗中介入过深。朝剑门全身心投入对弟子的培养中,自去年名器大会曹云章难得出关,今日这是第二次,山上的弟子们得知掌门又出关了。   这一次的出关,是为了夏杰这样的小人物。   夏杰清醒过来时,已经被带到了朝剑门的正堂。两排长老们高座,打量着夏杰;夏杰惶恐不安地跪下,得知上方那个白须飘飘的老头子是朝剑门掌门,他脸色发白。他想到自己青莲教也是魔门,青莲教虽然后来跟四大门派合作了……但是从他们青莲教被灭门、正道四大门派也无动作看来,夏杰心中也深恨这些只知道利用他们的所谓正道伪君子。   夏杰闭嘴不言,连拜见礼都不肯行。   曹云章摆摆手,示意无妨。他手里拿着夏杰的那个剑柄,夏杰脸色阴晴不定,见这个老头子和气无比地问他:“这个剑柄,是从哪里得到的?不瞒小兄弟说,这剑柄,是我门派昔年精英弟子的佩剑。遗失多年,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小兄弟如果说出来,我朝剑门定有重谢。”   夏杰硬邦邦地冷笑:“你能帮我杀掉女瑶么?”   曹云章一愣。   他摸着胡须,却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夏杰的眼睛轻微地跳了一下,他终于认真起来,仰头看向这位四大掌门之一的曹云章。他忽然想起了——是啊,四大门派和斩教是敌对啊。他要杀女瑶,四大门派也不想女瑶活啊。他的力量不足以杀掉女瑶……但是四大门派的掌门!曹云章!江湖上传说曹云章武功最高,曹掌门一定可以杀了女瑶!   夏杰突然双目含泪,激动道:“我说、我说!这个剑柄,我是在一个山上挖到的。我想去杀女瑶,我在罗象门那里听说什么蒋师兄好像在找女瑶,还有什么谢公子……我就、就悄悄放了蛊,弄倒了几个低级弟子,帮我打听到了些消息。”   “我找到了一座山,我听说女瑶在那里……”   曹云章打断:“什么山?山上有谁?女瑶为什么会在那里?女瑶不应该出关,回落雁山了么?”   毕竟名器大会后、青莲教灭门后,女瑶消失匿迹。四大门派的声望受损后,各自收敛,不再想去找魔门的麻烦。长达半年的时间没有消息传出,所有人都以为女瑶放弃了关中这片地,出关回了落雁山。毕竟如果女瑶还在关中,怎么可能魔门的一点消息也没传出?   夏杰:“那、那山在罗象门的地盘!罗象门肯定知道!我就是从他们弟子嘴里听到的……那山、那山好像有个门派,叫小玉楼……”   小玉楼。   夏杰无所知,但是大殿上,所有听到“小玉楼”这三个字的长老们,脸色都忽然变了。原本心不在焉的目光,骤然间如火如电,紧盯着夏杰。夏杰一抖,被如此多的高手们盯着,气势碾压,他被压得额头冒汗,说不出话——曹云章和蔼道:“小玉楼是么?小兄弟请详细地说一说这个小玉楼是什么情况。”   夏杰结实的肌肉紧绷,咬着腮帮警惕地看着他。   曹云章淡声:“小兄弟当可放心。如果不出我所料……你想杀的女瑶,也是我们的目标。你说清楚了这件事,不光是我,四大门派,真阳派、罗象门、药宗,四大掌门,全都会出手。”   曹云章诱拐夏杰:“不是想杀女瑶么?你知道我四大门派其实有心法,四大掌门可以联手为战吧?我们联手之力,当可诛杀斩教教主。之前不联手,只是互相不信任,彼此有罅隙……但是小兄弟,你这个秘密说出来后,我们之间的罅隙,在大局面前,也许根本不是回事了。”   “小兄弟,请详细说这个小玉楼吧。”   ……   风雨将至,天边阴云密布。一道雷电劈下,寒光凛凛,劈得寒夜如同白昼。夜里乌云翻滚,闷雷滚滚藏在云后。一整夜的雷鸣电闪,到天亮时分,大雨倾盆,终于瓢泼!   大雨如密!   天鼎阁的杀手们齐出,向城郊的皇家园林赶去。白落樱紧坠在他们身后,她轻功低弱,跟这些杀手跟得极为费劲。夜神犹豫一下,伸手来带她,被白落樱一掌拍开。她小脸煞白,雨水汩汩贴身,长发潮湿地贴在面上,她的眼睛,看也不看夜神张茂。   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夜神握紧了拳,绷着下巴,没再主动招惹她。   皇城局势得到缓解,天鼎阁的杀手们拖延到天亮。雨势覆城,战了一天一夜后,皇宫的方向发出了一枚信号弹,亮光划破半边天,如虹之尾。众人抬头一起看这信号,夜神心知肚明,燕王那里得手了。   他们可以行动,可以去援助女瑶了。   骑上高头大马,时日如梭,一众高手们在雨天中奔驰,齐齐出走皇城,奔向皇家园林。到目的地时,高手们凌空跃上高墙,箭只、弓箭、暗器全都准备妥当。杀手们如影般,掠入园林中,手中的武器对上任何一个可疑人。   他们的脚步才迈入高墙内,目中一凝,低头看向地上蜿蜒成溪流的雨水——   “是血水!”   天鼎阁的杀手们身子绷起,看这血水如洪般,密密麻麻,顺着水路流出。这是杀了多少人,才能造成的结果……天鼎阁的杀手已极为厉害,然他们脸色铁青,只觉放到自己身上,恐怕一生都杀不了这么多人。   白落樱一声惨叫:“女瑶!”   飞奔了出去——   夜神交代一声,连忙追出去。到了园林中,树林密布,尸首如山,越来越多。跟进来的许多杀手都露出不适表情,脚步变得艰难……夜神一路追着白落樱,跟到了园林最中心。那里是平时皇室王爷宴请的地方,此时白落樱定住步子,再叫一声:“女瑶!”   比起之前那一声,这一声里充满了欢喜。   夜神警惕看去——   到处是瓦砾碎砖,战争后的园林草木被毁了大半。遍地浮尸,浑身是血的十来个人发着抖跪在地上,三三两两的弟子围着他们。最前面,同样一身血衣的女瑶和她身边的程勿凛然而立。程勿和女瑶相互搀扶着,都受了伤,都形容狼狈。但是最后站着的人,是他们……场中寂静,鸦雀无声,只听到诡异的雨声哗哗声。   夜神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身后的人跟着退后。   无人开口,风雨如撕,龙蛇般在天地间席卷,扑下来!看女瑶沾血的脸上露出令人生惧的笑,她推开少侠扶她的手,调整呼吸后向前走来,大步迎风——她先偏了下头,似笑:   “意外我还活着么?”   声音继而冰凉刺骨——“问燕王!他还要不要跟我合作!” ☆、第85章 1   雨到晌午才停。   整座皇城经过血腥杀戮,再被雨洗净, 两边商铺民宅仍关着门, 至今无人敢出来看一下。尸体们还堆在街道、楼外, 雨将将停后, 军队的人马开始有条不紊地打理战场, 登记名册。蓦地, 街头御道出现一行骑士!御马而来, 马蹄踏水,溅起一大片混着血迹的泥水。   军队士兵不满, 被他们的长官拦住。他们一同侧目, 看到行在雨水中的一行人,各个混身血迹斑驳,哪怕雨水, 也冲不去他们身上的戾气。他们目色凶寒,或多或少地带着伤。骑马为首的, 是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小姑娘。锦衣华服早已破烂, 发丝已乱, 这姑娘身子低伏压着马, 眼睛沉而亮, 下巴上的雨滴落在她握着缰绳的发白手骨上。形象如此不堪, 但她身后骑着马的江湖人士、天鼎阁杀手、被押送的王爷全都跟在她后面。   打扫战场的军队连忙让路, 目光凝起, 听那姑娘一声“驾”喝。这批带着杀伐煞气的人从街上奔过, 在街头消失, 军队的目光还跟着他们——   “女瑶!”   “那定是魔教教主女瑶!”   女瑶等人畅通无阻,一路策马赶往皇宫。天鼎阁的杀手们不敢拦,战斗后疲惫不堪的斩教教众死了半数有余,更不敢在这时候放松警惕。就是程勿也沉着脸,目光幽凉似雪。他们这么一队人杀气重,到宫门前就下了马。一部分人被留在宫外,一部分人跟着女瑶进宫。内宦早已等候在宫门口,看到女瑶教主浑身血地杀过来,一个哆嗦,立刻赔笑地过来领路。   燕王刚刚得手,下面的人自然没可能在这时候见到燕王。白落樱等人跟到御书房外就被拦了下来,女瑶一人进去。夜神安静地跟在白落樱旁边,想张口宽慰下白落樱,白落樱转身跃去了程勿身边,担忧地跟程勿对话:“燕王做这么狠,女瑶不会有事吧?”   程勿少侠一身暗红深黑的武袍上,连肩甲、护手都在打斗中不见了。他拿着女瑶的九转伏神鞭等在殿外,目光幽静地望着殿门的方向沉思。红色浓艳,黑色幽冷,程勿如挺竹傲松般长立,长发贴面,衣袍渗水,面容雪白。当白落樱和他说话时,他偏了下头,睫毛轻轻一颤,白落樱心中微跳——这样的程勿,竟有几分邪魅诱.惑感。   还有种说不出的……压着她的感觉。   就如女瑶那般。   程勿轻声:“女瑶不会有事的。”   他这么说,白落樱就理所当然地放下心。之后才想到,我凭什么这么信程勿啊?我堂堂斩教圣女……我的气势竟然被程勿压了!   张茂看着白落樱只跟程勿说话,眼风都不给他……夜神眼神沉下,身侧的手握成拳,怔怔发呆。   这时女瑶已经进入了大殿,风尘仆仆后,她见到了背着她展望这座殿堂的高大男人。从今天起,这座皇宫就是燕王的了。以后人们再不会称他“殿下”,而会是“陛下”。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燕王欣赏着属于自己的一切,陡然感觉到身后的寒气。他回身,看到女瑶安静地看着他。   她身上还留着杀人后的血腥暴虐气。   目光幽幽地看着他,眼底刀光剑影皆在跳动,被她压在深处的沉暗长河中。她打量着燕王,燕王回头的一瞬,脊骨爬上森然寒意,让他觉得女瑶静静看他的眼神,似在审度该不该杀了他……燕王浑身肌肉绷起!   幸而女瑶理智在,她的杀气只出现了那么一下。燕王回过身的时候,女瑶已经微笑,拱手致意:“恭喜陛下,天下是你的了。”   燕王紧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慢条斯理说道:“也提前恭喜你了……江湖是你的。”   女瑶眼波一扬,傲然之气跃然而出。她看着燕王,嘲弄般问道:“陛下终于承认我的地位,承认江湖是我的了?”   燕王知道她何意。   双方合作,天鼎阁只听他的。天鼎阁晚到一个晚上,其中缘故燕王和女瑶都心知肚明。女瑶哪怕是魔教教主,地位也比不上燕王。她也不反驳,她用实战来证明她的能力,证明她有资格和燕王谈判……到女瑶活着站到燕王面前的这一刻,燕王那算计已经失败,从此后燕王只能跟女瑶合作下去。   因为——女瑶笑眯眯:“四大门派碍着陛下的眼。我帮了陛下一个忙,洛阳驻扎的正道势力,全部铲平了。从此后,天高任鸟飞,在洛阳,再不会有四大门派的弟子来碍陛下的事,拿昨日、今日发生的事做文章了。”   燕王脸沉了下,盯着女瑶的眼一瞬间杀意勃勃。他颊面肌肉紧绷,忍了下去,沉沉道:“如此,多谢教主。日后洛阳,只会有魔门的势力驻扎。不……从此以后,魔门不应该是魔门了。斩教,当是我们的国教。”   “该是万民供奉才是。”   二人的眼神对上,博弈之下,到底达成了合作。今日之局,燕王坑女瑶一把,女瑶又坑燕王一把。他们的敌人都是四大门派……这条船,燕王已经不可能当旁观者,他下不去了,只能跟女瑶一起,一根筋走到底。毕竟从此后他是皇帝,刚刚宫变结束,他得抚慰百姓,江湖势力那边……他得依靠女瑶帮他肃清势力。而肃清后,女瑶自然就是江湖唯一拥有话语权的人了。   再知道,万物待兴,短期内,新皇陛下都会和斩教是友好交际关系。双方交恶,起码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发生。   睁只眼闭只眼,这合作,虽然没有达到最完美的结局,燕王也咬着牙认了。   心里叹口气,虽然不愿,燕王也只能问:“女瑶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对四大门派出手?朕也好派兵支援。”   女瑶:“陛下这就准备着吧,很快就会动手。”   燕王淡淡点头。   女瑶望他半天,突开玩笑一般:“希望陛下这一次信守承诺,莫再背后下别的命令,考验我们的友情……陛下知道我是魔教教主,有些手段不太好,这些年四大门派遭了不少罪。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并非无原因……陛下要是非逼着我……那我的手段,陛下一定不愿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燕王暴怒:“女瑶,你威胁朕?!”   女瑶盯着他,往前走两步。她周身戾气散发,明明个头娇小,偏有俯视睥睨之气势。她走上前,气势压得燕王全身僵硬,想到动弹,燕王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满殿的内宦侍从,都是为了防女瑶动手的。但是到这一刻,燕王忽然听不见周围声音,空气格外静谧,整个世界,只看到女瑶慢悠悠的,一步步走上前。   她如森林中的虎豹般,眸子含着冰凉的笑意,晓瞰万物,俯视她的战利品——燕王完全动不了,也开不了口!   在这一刻,燕王忽然生起了惊惧感。他运足内力都无法挣脱,他突然知道江湖上的高手武功和他以为的不一样。如女瑶这样的高手,是真的有能力杀了他……哪怕满殿是人,女瑶要杀他,如此刻般,哪怕事后女瑶被俘,他也死透了!   燕王面色煞白,额上渗冷汗。女瑶慢慢走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他的死穴上。他动弹不得,他第一次意识到江湖……下一刻,周身施加的压力骤然消失,燕王回过身,突然能动了。   他趔趄后退两步,脊骨上森寒惧怕意不消,失神看着女瑶。   女瑶彬彬有礼:“陛下,我知道您对我的武力有误解。让您切身感受一下……你现在该知道我的实力是什么样的了。”   女瑶:“四大掌门齐聚,我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其他的人?”   燕王沉默下去。这时,殿中的侍卫才发现新皇陛下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们屏息要聚来拿下女瑶,被燕王摆了摆手,示意退开。燕王盯女瑶一会儿,问:“你向朕展示出你的真正实力……威慑到了朕。你不怕朕更想除你了?”   女瑶诧异道:“怎么会呢?新皇初定,陛下是个有谋略、想干大事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我这么点儿事大动干戈?皇帝,哪有那么好当啊。”   燕王脸色更加难看了,却是没有反驳。他是真不想再开战,尤其是和女瑶这样的人为敌,势必要花费很多力气,请出很多手段……目前,实在没必要。燕王只能希冀于四大门派很强大,可以和女瑶两败俱伤最好。   至此,两人互相试探完,重新定下了规则,商议出兵镇压四大门派的事。商量好这些,女瑶满意告退。殿门打开,殿外等候的斩教众人出现在视线中,焦急奔向女瑶。立在光线暗淡的殿中,望着雨后青光洒在殿外玉阶上,少女的身影和那冲过去的少年身影相叠,燕王不死心,怅然道:“你若是真的嫁了本王……我们就不必这么辛苦地又提防,又合作了。你若是做了王妃,不,皇后……那时朕才能全无猜忌地信任你。”   “女瑶,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嫁给朕的事么?”   一言既出,殿中殿外所有人一震,看向女瑶。   握住女瑶手腕的程勿猛地侧身,眼神如电,冷厉地射向殿中冷光下的新皇陛下。他肌肉紧绷,随时欲翻身暴起……女瑶一手抓住程勿的手,制止程勿意气用事;一手扬起,向后方懒懒地摇了摇手指。   女瑶回头,发丝沾在消瘦面颊上。她眸子透黑,扬唇戏谑道:“陛下,我不喜欢老男人。”   燕王愕然:“……”   直到女瑶等人已经走下石阶,出了宫门,燕王才爆发出大笑声——“哈哈哈!有趣,有趣!”   想要统帅江湖的魔教教主,和江湖第一世家、武功最高的雁北程家的野种,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英雄出少年,既是合作关系,燕王还真想看看女瑶他们能把江湖搅和成什么样子!   女瑶径直和程勿握着手出了宫门,越走,脚步越快,他们消失在皇宫尽头。女瑶面色平静,走得笔直,但到了巷口拐进去!再没有皇城侍卫监视,身边只有白落樱和程勿,女瑶哇地张口,一大口猩红色热血渗出嘴角,鼻耳跟着出血——   她一下子倒下去,程勿骇然,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女瑶搂抱到了怀中。到这时,他才发现她后背完全汗湿。   他焦急,一下子将软下去的姑娘横抱到了臂弯间。前些日子受伤的手臂有些痛,程勿完全感觉不到,只觉得天都塌了,骤然惊道:“女瑶!”   白落樱也惊骇,扑过来:“快,快快!请大夫!”   她转身要走,程勿一激灵,想到一事,猛的拉住白落樱纤细手腕,语气急促:“不能请普通大夫,女瑶到现在才倒下去,说明她不想让燕王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燕王到现在还监视着我们,不能让燕王知道女瑶倒下去了……白姑娘,你请大夫的时候,避开燕王耳目,小心些!”   白落樱美眸睁大,不敢相信程勿还有这样的心机。她一时间愣得动不了,被程勿催促一下,才“哦哦哦”三声,旋风般跑出去找人了。   ……   经过商量,他们一众人还是决定回去新皇陛下做王爷时安排给女瑶的府邸院落。熟悉洛阳部署的夜神帮忙,绑来了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给女瑶看病诊脉。一行人避着燕王忙碌,一径折腾到晚上,大夫才说让女瑶多多休养,死是暂时死不了的,只是……   大夫一声长叹:“好好养身子啊。内里都快被掏空了……也就你们习武人身体好,这要是放到普通姑娘身上,就算不死,也得终生缠绵病榻啊。”   这话一出,白落樱的睫毛上瞬间沾上了雾水。   完全可以和爱哭的程少侠排排坐,抱着一起大哭,彼此安慰。   但是白姑娘六神无主地掉眼泪,程少侠却没有掉眼泪。他认真地听大夫的吩咐,点头记下,回头安慰白圣女:“女瑶不会有事的。我会帮她调理身体,她会跟我们一起长命百岁的。”   程勿这么乐观,白落樱将信将疑地抬头看他。两人一同坐在屋里烤火熬粥,白落樱抹着眼泪的时候,哽咽竟然小了,被程勿的自信安慰下去了。   女瑶重伤的事,连普通的斩教教众都得瞒着。女瑶的强大让她成为整个魔门的主心骨,她要是倒了,整个魔门都会恐慌。斩教教众可以接受他们教主生病,但不能接受他们教主快死了。由此,照顾生病的女瑶的事,就落在了少数几人身上,比如程勿,比如白落樱。   程勿更是积极地亲自照顾,抢了白落樱的活,让白落樱迷茫不止。两人争抢时,程勿非常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了自己的小秘密:“我当然要亲自照顾女瑶啊……我是她的未婚夫君呢!”   白落樱震惊得合不拢嘴:“啊?!”   不光白落樱吃惊,连黑着脸推门进来监视他们两个的张茂都吃了一大惊。张茂心情极差,他受不了白落樱和任何男人相谈甚欢。但是他刚和白落樱吵了架,程勿又是女瑶的人,他只能过来看……却没想到听到了惊天爆料!女瑶那么难搞的人,居然有要嫁人的一天?   张茂用新奇的眼神看程勿,他在刹那间,对程少侠充满了敬佩——这个小破孩,是怎么做到的?女瑶那个样子,他都能啃得下去,还让女瑶点了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程勿一开始,可是女瑶的爱宠啊。完全不被女瑶看在眼里啊。这小孩、这小孩……太会追女人了吧?   对程少侠的敌意稍减,看白落樱撇过脸不理他,张茂支支吾吾地追出门请教程勿:“女瑶见谁都瞧不起,鼻孔朝天,她不高兴的时候,你、你是怎么让女瑶开心的?”   程少侠不解这有什么难的:“她不高兴的时候,哄她高兴就好了啊。”   张茂:“怎么哄?”   程勿目光澄澈,天然无害:“就、就做个好吃的啊、说些好听的话啊、装装可怜啊……”他心里想,其实掉掉眼泪撒撒娇更管用。   张茂额头一跳,恍然大悟后,若有所思。   程勿认真地端着熬好的粥去看望昏迷不醒的女瑶,小灶房中,只有白落樱还在守着药。张茂犹豫了一会儿,去找了厨娘。过了半个时辰,他满头大汗回来的时候,发现白落樱还在灶房里抱膝坐着。姑娘低着头,望着草垛发呆,睫毛清而黑,眸子湿润,不知在想什么。   张茂小心翼翼地端着他做好的糕点过去,坐到低着头的美丽姑娘身边。他偷偷看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张茂将糕点推向她,他咳嗽一声,刚干巴巴地说句“吃么”,就呼啦一下,看白落樱跳起。她快速出门,砰地把门摔了一层灰。   灶房里端着糕点的张茂:“……”   他不安地抱着头,阳光洒落进来,照着他肌肉崩实的半边脸。坐在阴影里,他忽然觉得迷茫,他想明明是她当初骗了他,女瑶也没有死,她还和程勿嘻嘻哈哈……为何这么对他?他、他只是听令行事,他只是……女瑶没死啊!   他做错了么?   ……   消息闭塞,洛阳女瑶出现的消息没传出,新皇登基的消息,四大门派当然也是不知的。毕竟洛阳靠近关外,和四大门派的势力都有些距离,远不如洛阳跟落雁山的距离近。四大门派不知自己在洛阳的势力已经折损,他们遇到了新的问题。   这个问题,让四大掌门收到信后,各个精神绷起,号召弟子下山,与其他三大门派的弟子汇合!   朝剑门,更是几乎倾门而出。   雪消后,清晨的云顶山笼罩在懵懵山雾中,鸟鸣啾啾,风过山岚。刚刚过完年,弟子们都很轻松。谢微早已回到山上过年,早上的时候,他和一直借住在云顶山上真阳派中的雁北程家少主发生了一些争执。起因是年已经结束了,谢微要下山,继续游说各大门派,实现他那成立武林盟的畅想。   程淮咬牙切齿地跟在他后头,不许他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信都暴露了!你去年见到女瑶了,见到程勿了!你却不告诉我程勿在哪里。我不管,这次你走哪儿我跟哪儿。你别想甩开我偷偷见程勿去。”   谢微扶额。   谢微无奈:“我没有……我是有事……”   程淮:“我杀程勿这事就不重要么?!”   谢微揉着额心,在院中转悠。坏脾气的程少主跟在他后头,字字血泪地指责他。院中过来给掌门见礼的做晨课的真阳派弟子们看到程少主又追着他们的谢长老转,不禁捂嘴偷笑——谢长老清风朗月,云淡风轻,程少主这么难说话的人,就教给谢长老头疼吧。   谢微一遍遍解释:“我下山真的不是去见程勿。如果我见到程勿,我会写信告诉你。江湖险恶,你身上的伤没有养好,你不应该跟我到处乱跑。而且程勿现在武功不比你差,你更该勤加练武……我下山真的不是去玩的!”   程淮嗤之以鼻,根本不信谢微说程勿武功好的话。他觉得谢微只是觉得他麻烦,不想带他下山玩。程淮重复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他满意无比,斩钉截铁,想这次再不要跟丢谢微了。   这两人在院中转来转去,谢夫人站在她的花圃外乐得看小孩子玩。弟子们进进出出,不住跟她行礼。无论外界争斗如何,此时的云顶山上,都平静无比。正是这般好气氛时,轻袍缓带的真阳派掌门,谢望拿着一封信从屋里出来了。   谢望跟自己的弟弟招一下手,温润面孔有些古怪。   谢微立刻过来:“兄长,怎么了?”   站在篱笆外,谢望晃了晃手里的信,“唔”了一声:“四大门派齐出手,四大掌门要齐聚,共讨小玉楼,诛杀女瑶。”   谢微:“……!!!”   程淮一下子抓住重点,眼睛亮了:“诛杀女瑶?!是不是可以见到程勿了?!嘿,小崽子!”   谢微看眼兄长奇怪的脸色,心里轻突。他勉强一笑,观察谢望的神色:“这怎么可能?为何要齐齐联手?不管他们三派如何,反正我们不会去的……女瑶多厉害啊,我们用不着跟她作对。”   谢望:“不,我得去。”   谢微:“……兄长!”   谢望摸下巴:“曹云章给了我一个拒绝不了的借口……四大门派,没人能够拒绝。这个秘密已经藏了很多年了,如果暴露出来,即使我们不动手,女瑶也会动手的。为了自家存亡,四大掌门,这次是一定要合作的。”   “四人联手,靠特殊心法,可送女瑶入灭。”   谢微脸色刹那失去了血色:“……你们有什么秘密?”   谢望:“小玉楼的秘密……被蒋沂南藏起来的地方,重新现世了。”   程淮在边上半天听不懂,抓耳挠腮,被谢夫人招手带走。谢望则将信纸递给了谢微。谢夫人在旁边若有所思,与丈夫对视一眼,目光都落在了谢微身上。日头下,谢微神情挣扎。谢夫人温婉一笑,想——夫君,其实是不愿意这次合作的吧?其实是想让阿微制止的吧? ☆、第86章 1   星光寥寥,灯火零星。罗象门山地入了夜, 雾在山谷山林间荡漾, 风狂烈刮过,雾气如水汽般吹散又凝聚, 孤独子夜中, 只听得孤零零的几声鸦鸣。弟子房院尤其宁静,此时正是一年最放松时段, 连夜里巡夜的弟子都聚在廊头灯笼下嗑瓜子。理所当然,弟子们小声讨论着门派最新的大事——   “听说了么?四大门派的精英弟子都要出动,四大门派这一次是真的要合作了!不是以前那样了。”   “小玉楼在我们地盘?我们怎么不知道?莫不是蒋师兄又……”   “嘘!别胡说, 要是被掌门知道咱们编排蒋师兄,肯定又要关禁闭。”   “掌门真是心软。就蒋师兄他父亲做的事……他凭什么还占着大师兄的位置啊。”   门派大师兄,是一辈弟子们所有人的大师兄。这个地位能获得的资源利益极多, 日后很大可能是下一任掌门……大师兄位置惹得众人哄抢, 罗象门的大师兄,却一直是身上有污点的蒋沂南的儿子蒋声。罗象门弟子数千, 自然有很多弟子不服气门派的安排。   他们这么讨论时,感觉到耳后一阵徐徐凉风吹过。习武人一下子察觉不妥,立即拔剑回头——却只看到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树枝上积的雪啪嗒掉地,灯火下红光斑驳,耀出灯下的冰湖。除此之外, 并无变化。   罗象门弟子们不安地放下心:“……大概只是风吧。”   那风轻拂, 曼曼然, 灵动飘逸,从他们身后掠过。若是他们时机把握的准,当看到是两道黑衣,一起一伏地落到冰湖上。两个高手脚尖在湖上一点,衣袍飞扬似雪霰,贴着墙一纵而走,藏在墙头屋下的阴影角落里,彻底消失在了巡夜弟子的五感中。   当此夜过三更,门派大弟子居住的院落里也熄了灯。谢微和程淮一前一后落入了院中,完全没有被罗象门的弟子发现。到了院子里,谢微才轻轻松了口气。谢微振振衣袍,上台阶前去敲门了。   眉目清俊明朗的雁北程少主程淮还站在墙下。忽月洞门外走进来十几个提着灯笼的年轻弟子,程淮冷哼一声,如鹰隼般突从黑暗中冒出,扑了上去。进来大师兄院落巡夜的弟子只看到眼前一团黑色扑来,连忙抄起手里武器,下一瞬,能动的手、腿皆一阵僵硬。他们连人的身形都没看到,就觉胸前一痛,人晕晕地倒了地。   程淮再一跃,跳到了谢微身后,洋洋得意:“我厉害吧?你还不让我跟……哼,我不知道帮了你多少忙!”   谢微“嘘”了一声,示意自己正敲门呢。   门敲了数下,啪,门被从里打开,蒋声只匆匆搭上一件青色外罩,黑着脸站在了门口。看到门外的俊美青年和眉目桀骜自矜的少侠,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下。但是扫到院中被放倒的罗象门弟子,蒋声的脸重新变得更黑了。   蒋声语气不好:“你果然来了……还把你的小尾巴带来了?”   程淮听懂他话后,立刻炸了,手里的剑指向蒋声,声音拔高完全不压制:“你说谁是小尾巴——”   他声音才拔高,面前的两个青年脸色齐齐一僵,都扑过来捂他的嘴。到底是谢微了解程淮一些,先点向程淮的哑穴。程淮抬臂相挡,再身子一斜,另一手中的剑敲向身后的蒋声……程淮同时把他们两个都制住,更加得意了:“说我坏话?以为我听不懂?呸!”   程淮森然道:“我早不是以前的我了!”   蒋声:“……”   他看着程少主的眼神都要醉了,程少主的不谙世事,好像去云顶山一趟也没好多少。他脸色变得好了些,甚至看向谢微的眼神,几多同情:平时照顾这么一个祖宗,你真是辛苦了。   谢微心有戚戚然,叹口气。他弯身给程淮少主行了一个大礼,就差五体投地。程淮一愣,目中掠起不自然的神色,往后一跳,躲开了他的大礼。谢微叹息道:“少主不是说跟我出来,愿意听我的安排么?这才过了两天,我的话就不算数了么?”   程淮愣一下后,身上的戾气收起来了。他咳嗽一声,粗声粗气地扭过了脸:“我知道了!你们说事,我去看有没有人来!”   他跳上树蹲着前,不忘嘱咐谢微:“你一定要记着带我找到程勿!”   程淮武功极高,小小年纪,不过刚刚成年,当他练岔了的武功开始补回去后,蒋声和谢微这样的联手,都不一定打得过程淮。自然,程少主武功高,其他方面就未免弱了些。艰难地打发走程少主,回头面面相觑时,谢微忍不住笑了一声,蒋声虽还是冷着脸,眼里也飘过一丝极淡的笑。   系好衣袍上的带子,把衣服穿好,蒋声略嘲讽道:“真阳派离我罗象门就算不是那么远,一两天就赶过来,怎么也得披星载月,跑死几匹马了。自公开四大门派联手攻小玉楼的消息,也就过去了两天。你半夜就跑过来找我了……谢长老,你这真是太积极了。”   谢微听出他的讽刺,自己也苦笑了一下,俊容微白。   星光暗暗,两人站在清寒院中,屋前石阶下。面对着面,冷风拂过袍袖,丝丝凉意顺脊骨攀爬。四目相对,谢微又伏下身,恭恭敬敬的,向蒋声行了一个大礼。蒋声的脸色刷得黑如滴墨,他伸手握住谢微的手腕,咬牙切齿:“论辈分,你还要高过我,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叔’。你跟我行什么大礼?”   谢微被他按着手腕,礼行了一半就下不去了。谢微抬头,眸色温润,看着蒋声:“女瑶得活着。”   蒋声握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微目中神色略恳求,重复一遍:“女瑶得活着。”   蒋声看他半天,意识到谢微是认真的。恼怒如火山喷发般涌出,他一把甩开谢微的手,转身要回屋。谢微迎上来,从后要按他的肩。蒋声猛地掉头,一掌拍出,拍向谢微的胸口。谢微向后退出三丈远,半跪而下卸力。谢微没有躲,趔趄站起:“女瑶得活着。”   蒋声刹那间暴躁无比,踱了两步,他面向谢微:“四大掌门齐联手要杀女瑶,你却要我救女瑶?!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你那个武林盟,如果女瑶死了,魔门不是更好控制么?武林盟盟主是四大门派的掌门,不比正道和魔门争那个位置,更好?女瑶死,无论是对你的计划,还是对正道,都百利而无害。”   谢微垂目:“不。如果她死了,魔门没人控制……魔门人都是一群江湖恶徒。没人控制,他们才是真的要如我们说的那样滥杀无辜。魔门十二门,你怎么知道女瑶死后,他们会归顺我们,而不是天高任鸟飞,彻底不服管教?女瑶虽然不是好人,可也不坏,而且她是魔教教主,在她的管辖下,普通百姓也能正常生活。关外一切太平,正是慑于斩教的威望,魔门才不敢乱作……”   蒋声静静看着他。   慢慢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震慑。女瑶不死,武林盟的盟主也不可能交给魔教。你的设想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悖论,只有女瑶死了,正道才可能接受你的所谓和解。只要魔门被打服了……”   “但那又要花多长时间?我们杀了他们的教主,魔门怎么可能服气?要想让魔门服气,势必要出现一个新的领袖来太低女瑶,但是如今根本没有那个人……”   蒋声厉声:“谢微!”   谢微闭口,抬目看他。   蒋声喝问:“你说女瑶要活着,到底是为了天下人,为了武林,你希望女瑶活着,还是你以私人身份,希望女瑶活着?”   谢微立在院中,玉身清冷,博带飞起。被风吹乱的玉冠乌发下,谢微面如雪玉,俊而凉。目色既难过,又怅然。他再次想到那一年的迷雾鬼林,想到黑衣妖冶的女瑶,想到红衣娇俏的女瑶。谢微低头,臣服于自己的内心。他道:“我私人想她活着。”   他跪了下去。   低着头,长睫浓黑,掩住眼底的所有情意:“我私人想她活着……我知道这样不妥,知道她活着对武林来说并非好事。但我会尽力,她只是不能死。”   蒋声冷声:“她并不爱你。”   谢微轻声:“可是如果她死了……那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他开口轻哼,声音温温淡淡,曲调婉婉,让蒋声目色微怔。这曲调并非是中原的,但蒋声自幼常听。听得多了,他对这曲调已经熟悉无比——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若是……已故了呢?   蒋声愣着神,想到了他父亲临死前哼的这首小曲。并非对他母亲忠诚,而是深爱另一个女人。正道和魔门之间的恩怨啊,跨越这么多年……谢微道:“我会尽力、我尽力避免战争,去换武林一个平静……蒋声,我只是不能明知道大家要杀她,而什么也不做。”   “小玉楼是在罗象门的地盘,你是罗象门的大弟子,你还是蒋长老的儿子。斩教中……还有一个你同父异母的姊妹啊。你是我想到的,唯一可能帮我救人的人了。”   良久良久,蒋声都没有说话。谢微已经跪了很久,跪到不知名树上守夜的程少主都要不满意了,蒋声才弯下身,淡着脸把谢微拉起来。蒋声平静道:“我不是想救女瑶,我只是希望你说话算数。还武林一个平静,不再有战争。”   “女瑶不能死。”   当谢微和蒋声终于达成共识时,云顶山上,天微微亮,真阳派的谢掌门谢望,就醒了过来。床榻上只有他一人睡着,摸一下旁边,被衾冰凉,可见某人早已起床了。揉着额头,谢望翻身下床,透过屏风,看到窗外微红的云霞,还看到窗下红霞下坐着的纤瘦女子身影。   谢望直接下地,衣袍宽松,带子不系,赤着脚走出了屏风。他面如美玉,哪怕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行走间也一派懒散雍容气度。弟子们还没开始上早课,谢掌门不用在意形象,赤脚坐到了窗下的长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一口喷了出来。   ——竟是凉茶。   谢夫人坐在窗下,面前的案上摆了许多龟壳筹子之类的。她衣容完好,云鬓雪颜,起床不知道多久了,也没换一壶热茶。甚至谢掌门坐到旁边,谢夫人也拧着眉盯着案上的龟壳看,没抬头给夫君一个关切眼神。   谢掌门擦掉桌上的水渍:“过思过虑,小心折损寿命。”   谢夫人笑了一下:“不碍事。只是随便看一下。”   谢掌门便不说话了。如此时刻,弟子不来,他提前醒来,却也不是无所事事。而是一会儿天大亮后,弟子们便要前来请安。今日,是早已说好的下山时间。朝剑门会在山下等着他们,双方汇合后,再等到药宗的掌门罗起秀,最后一起去罗象门与罗象门的掌门赵琛见面。四大掌门汇合,将同去小玉楼。   攻下小玉楼,诛杀女瑶。   当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屋中沉静,谢望手敲着案面,他喃喃自语般忽然开口:“女瑶不能死。”   屋中只有一个谢夫人,能听到他说话的,自然也是谢夫人。谢夫人沉目不语,听谢掌门道:“女瑶难缠,要杀她,四大门派都得花大力气。双方两败俱伤,才给朝廷提供机会。朝廷早看不惯四大门派越发膨胀的势力,早在寻借口。朝廷多次暗示我想办法削弱其他三大门派……江湖势力,在朝廷眼里,不过是侠以武犯禁。朝廷对我真阳派的渗入过深,我早想摆脱。”   “女瑶不死,四大门派还有个目标吊着。女瑶要是死了,四大门派无人压制,才是朝廷的眼中钉。眼下这种局面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我甚至还希望斩教更厉害了,多给朝廷一些压力。这样,真阳派才能摆脱朝廷。”   “阿微不告而别,带程少主一起偷偷下山……希望他听得懂我的暗示,别给朝廷这个机会。”   消息有滞后,无人知道朝廷已经改弦易辙,不再是以前的朝廷。谢掌门的判断基于以前的事实,消息不对等,判断自然会有些出错。谢望掌门坐在案头边,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许多话。他无人时往往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边说边想,好理清自己的思绪。这个时候的谢望,大约只有谢夫人日日见到。   说了半天,谢望长舒口气,回过了神。他敲了敲桌子,目光看向对面的谢夫人,声音又清闲,又不满:“夫人,天色不早了,你给为夫准备的行李妥当了么?天亮后,为夫就得下山走了。”   谢夫人抬头看他。   她明婉似水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柔柔道:“谢大掌门,我为你们此行占了卜,为你这次出门占了卜。你们的凶吉皆在半数,你更是大凶之兆。卦象显示,你此行一定不会完好无损,事事不会听你预料……我卜算了三次,次次如是。”   谢望一时沉默。   半晌,他道:“夫人向来算无遗策,你的卦,我是信的。但是拿你的卦去说服其他三大门派……却是说服不了的。江湖就是如此,不冒险,哪来富贵。为夫此行会小心的,夫人放心吧。”   谢夫人的眼眸中波光轻漾,她有话藏在眼中,焦虑哀伤。但谢望此话一出,谢夫人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怅然地推开了算筹:“我就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不过凭白试一试。谢大掌门自来擅谋擅冒险……我自来对我的卦信赖无比,却是第一次希望我算的不准。”   “谢掌门,一路平安吧。你若是回不来了……”谢夫人出神了一下,唇角含一丝笑,“那也得自求多福。我一介弱女子,是无法替你看护真阳派的。你前脚去了,后脚真阳派就被别人占了……这也是天命了,怨不得别人。到时妾身若能自保……那也只能努力自保了。”   谢望:“……”   他这个夫人啊……真是一点保证都不给他,一点希望都不给他。说的惆怅哀伤,不安他心,反让他不安至极。谢夫人自来体质柔弱,当日吓唬程少主说她身体不好也并非谎言……想了下若是自己不在,只留下夫人一人……谢望伸手握住夫人温凉的手。   他手上一用力,就将她拉入了怀中。他搂她腰肢半天,沉吟一二后,保证道:“有你这话……我便是只有一口气,也会回来的。”   谢夫人惆怅道:“若是谢大掌门只剩下一口气,就还是别回来的好。我这般柔弱,可照顾不了只剩下一口气的谢大掌门。”   谢望青筋跳了下,然后失笑。他闷笑半天,重新道:“我一定会全须全尾、不给你拉后腿地回来,这下可以了吧?”   谢夫人满意,却嗔道:“哪里是为我呢?为别的人,你也得努力活着啊。”   谢夫人冲外头喊了一声,谢掌门耳根一动,已听得帘子拨动声。下一刻,一对十岁左右的兄妹衣着齐整,粉面雪白,恭恭敬敬地进了屋,噗通跪下,齐齐道:“父亲,母亲让我们上山给你请安!”   谢夫人柔声:“快起来。可怜见的,我一对小孩儿小小年纪,就得去外门习武,连爹娘都见不到几次面。快过来好好看看你们爹,这能看到的机会,还真是不多啊。”   谢掌门:“……”   他修长的手指扶住额头,叹口气:“你啊……”他夫人这手段,他甘拜下风。   却也心中定下,信念坚定了下来——无论如何,不管其他三派如何打算,他得见机行事。真阳派虽也参与了当年事,但若是可以……还希望有缓和余地。   ……   当下里,四大门派齐聚。他们来自四方,人头攒动。百来年,这是难得一次,四大掌门终于见了面。老的如曹云章,年轻的如罗起秀,都是第一次把这一代的掌门看清了。他们率领着弟子们下山,浩浩荡荡,穿山越岭。跟在掌门后的弟子比当年攻打落雁山时比,可算是精英齐出。不遗余力,不再保留。争时夺刻,向小玉楼杀去!   小玉楼危矣!   而这时,洛阳城中的凶煞气还没完全消散。新皇登基,不服气的大有人在,燕王还在忙着这些琐事。自走投无路,只能跟女瑶合作下去,燕王认了命后,也不多在江湖上花费精力了。女瑶住在燕王府上,燕王百忙之余,还从宫中送了不少流水礼过去。   这些,昏迷的女瑶自然是用不到了。   女瑶昏迷了许久,这一次皇家园林一战,再次消耗她的精神。她用银针逼出了自己的潜力,当打斗结束后,她自己就倒了下去。女瑶再次醒来时,已经五日之后,且睁开眼时,浑身酸软无力,眼前晕黑。   女瑶睁开眼皮,无力动弹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看之下,认出这是自己之前在燕王府上的屋宅,又看到了纱帐外的程少侠。女瑶一动不动,眼前晃悠的金星消失后,隔着帘子,她看清了程勿少侠,却见程勿少侠好似在玩一个投标的游戏。   女瑶:“……”   艹。   她都这样了,昏迷不醒了,他不快过来哭哭啼啼地服侍伺候她,居然还有心情玩游戏?!之前是谁说要娶她来着?他就是这么对待想娶的美丽姑娘么?!   心头火起,若是平常女瑶一定暴怒坐起、一掌打出。但幸好女瑶现在起不来,只能看,不能动。她心里冒火,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变了,变为一种诡异眼神了——   她看到程勿在墙上挂了一个靶子。靶子是一个转盘,被划分了九分,每一份上都写着字。其中八份上写的字都是“照顾女瑶”,只有一份写着“练武”。八份和一份的对比如何鲜明,女瑶一挑眉,就知道程少侠的真实心意了。   秀丽如山水清明的程少侠手里抓着一把镖。他弹指一道劲风,挂在墙上的转盘就开始转了,程勿立刻转身背着转盘,好让自己无法听声辩位。当转盘停下后,背身的程少侠面色凝重,手里向后扔出一枚镖。   “噗。”   镖头插入了靶子上。   程勿凝重着脸回头,目光期待地看向转盘,然后他脸色惨白——那镖,插中的那块分区,写着的字是“练武”。   默默围观的女瑶:“……”   八份和一份的区别啊,他运气都能背成这样。   程勿却不信邪,他重新转动转盘,重新转过身,重新投出镖……女瑶死鱼眼,窝在床上看程勿一连扔了十次,每一次都是准准的“练武”。   程勿呆住了:“……”   他说服自己:“这转盘坏了吧……嗯,一定是坏了!这转盘不准,我重新做个转盘好了。”   然后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压着喉咙的、气都快喘不上来的大笑声:“哈哈哈……” ☆、第87章 1   听到床帐里传来喘不上气般的断续笑声, 忙着扔飞镖的程勿身子一僵, 蓦地回头,看到女瑶手肘撑着床板,长发散在枕上, 肩膀颤抖,一阵狂笑。他一下子羞恼,因他这想偷懒的、运气差到极致的一面被女瑶看到;又一下子觉得天大的惊喜——女瑶终于醒来了!   女瑶就看呆立在床帐外的程勿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再一会儿泛青。女瑶笑得自己胸肺疼痛, 努力让自己停下来。然她开怀,醒过来开心,见到程勿开心,看到程勿还是这么傻更加开心……她眉眼间荡着笑, 胸腔血液滚滚而燃, 她觉得她看到他, 疲惫脆弱一扫而空, 她重新活了过来!   女瑶咳嗽着笑:“小、小勿……”   程勿却不等她话说完,一下子扔下自己手里的镖。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啊”, 人就如阵风般一旋,在女瑶面前冲出了门。趴在床上的女瑶一阵惊愕,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说, 程勿人就跑了——   他就这么跑了?!   羞得跑了?!   女瑶愕然二息,门一摔, 看那方才冲出去的少侠重新冲了回来。关上门回来的程勿, 怀里抱着一个食盒。他飞快勾帘子, 坐在床边打开食盒,将里面一碗黄得发黑的药端给艰难坐起来的女瑶。药是热的,气味极冲,女瑶闻到味,差点再次晕过去。   程勿期待地、双眸灿然含笑地盯着女瑶。   药很苦,但是有效啊!   女瑶喉咙发干,看到药碗也没说话。程勿将药殷切地递过来,大气的女瑶根本不矫情,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只运气稳住自己的手臂力气,然后就伸手接过了药碗。程度愕一下后,从食盒第二层端出一盘蜜饯。   程勿红了脸,望着自己的蜜饯,细心地捻起一枚蜜饯,想让女瑶就着蜜饯喝药。他问过白落樱,也看过话本。他信心满满,目中噙着暖笑——别人家的姑娘不都是这样么?姑娘怕苦,就一边吃蜜饯一边喝药。他程勿已经是有未婚妻的男人了,他要好好宠爱自己的未婚妻……   然后程勿刚捻起蜜饯,刚往前递出两寸,就见女瑶接过了他的药碗。女瑶神色不变,端起药碗,就往嘴边送。   她根本没看到程勿还有食盒第二层,第二层里还有一盘蜜饯。   程勿:“……”   没关系,他喜欢的姑娘就不是普通姑娘,没意识到蜜饯可以当糖缓一缓嘴里的苦味也是正常的。   程少侠依然成竹在胸,只是脸略微红了红:姑娘自己不懂疼惜自己,身为男人就要学会疼她。话本里除了写喝药吃蜜饯,还写了用嘴喂啊……女瑶一定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体会到他对她的爱意。   程勿手里捏着的蜜饯拐了个弯,送到了自己嘴里。他眉目依然带笑,俯下身,搂住女瑶的肩,眼睛盯住她的唇。他心跳如鼓擂,一点点靠近她……女瑶伸手一推,将程勿凑过来的脸推开,同时将已经喝光了药的碗向他一展示,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女瑶手挡住程勿凑过来的滚烫俊容,声音沙哑、微带讶意地开了口:“药我喝完了,你凑过来干什么?”   程勿:“……”   他鼓起腮帮,盯着这药碗,心不甘情不愿地口里一咬,把蜜饯咬破了。女瑶毫无情趣可言,既不怕苦,也不需要他劝。他的蜜饯还没送出去呢,女瑶的药就喝完了。闷闷不乐地把口里的蜜饯咽下去,女瑶命令他:“端杯茶,我漱下口。”   程勿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放好,起身去倒水了。   女瑶连喝了三杯茶才缓过来,精力稍微提起来了一些。程勿虽然对她的麻木很不满,却依然端茶递水、搂着她肩照顾她。等女瑶有精神了,蜜饯引起来的气,程勿也消得差不多了。程少侠重新开口:“女瑶,你昏迷的这段时间……”   女瑶看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不叫我‘姊姊’了?”   程勿:“……”   他怒道:“我就叫你‘女瑶’!女瑶女瑶女瑶!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还有意见?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谁帮你应付燕王么?谁帮你查你魔教弟子的人数么?谁帮你处理你丢下来的那些事务……”   女瑶慢悠悠:“知道。这些是小白的任务。”   程勿气得倒仰,一口血差点喷出:“……你你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完全体会不到他见到她醒来后的快活,体会不到他想讨好她、让她夸他能干厉害的心情。   女瑶抬目,黑暗眼睛瞳孔微张,凉凉地瞥他:“朽木逼你雕了?”女瑶醒来后短短几句话,把程勿气得眼睛一下子红了。看到少侠温润赤红的眼睛,睫毛颤抖,握紧双拳忍怒……女瑶才找到了轻松感。真好,程勿还是程勿……哪怕那日,他杀红了眼,一身血地与她依偎着,眉目冷冽,看着陌生可怕……但是终归,程勿还是她喜欢的那个程勿。那个,会红眼红脸、温润良善的少侠。   女瑶放下茶杯,把话题拉回来:“小勿你的任务是……”脸板了起来,她声音几多揶揄戏弄,“好好练武了么?”   程勿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同时脸色变幻精彩。他俯眼与女瑶对视,疑心女瑶是刚醒时看他在玩转盘,才故意拿“练武”来激他。女瑶眼里只有练武,练武成了天下第一,她才会满意。不然她见到他,总是要问他的武学,她真的特别关心他的武功……   程勿眸子一缩,想到白姑娘哽咽说过的话。女瑶身体好差,即便在小玉楼休养了半年,效果也甚微。更何况来到洛阳后,女瑶又不听人劝,动手了好多次。白姑娘说女瑶有多在乎他的武功,说她自毁前程已毁得根基难以修复,她在武学大道上前进的路几乎被堵死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程勿崛起,崛起到足以支撑斩教的地步。   程勿怔怔看怀里姑娘羸弱清瘦的样子。她何等虚弱,靠在他肩上,长发也稀疏很多,眉眼清秀中透着死气,她幽静的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何等突兀。她不再是强大的、让他追赶不上的女瑶,她和他的距离,在女瑶一次次病后,被拉得越来越近。   他越来越强,生机勃勃;她越来越弱,死气缠绵。   程勿忍下心中的涩意和泪意。   他不受女瑶的戏弄,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握到她手的一瞬间,程勿更加心酸。屋里烧着炉火,他被热得后背汗湿,她盖了好几层被子,手却还是这么凉。她的体质,是真的坏了很多。程勿在女瑶的诧异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拨开她,与她十指相扣。   程勿面色沉静,低下眼睫,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女瑶:“练了。我现在每天都练武,不照顾你的时候,没人找我问魔教事务的时候,我都在练武。我在融会贯通,在研究《淬阳诀》的日月篇,在研究陶师姊给的注解。有些地方没懂,但我每天都学,都想,总会懂的。《淬阳诀》还有些遗失的心法,终我一生,我都会自己研究出来的。你也说我是练武天才啊女瑶,你看我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入了门。即使现在对上程淮,我也不惧一战……女瑶,我在变强。”   女瑶愣愣地看他。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少侠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她,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灼热的充满激情的目光。女瑶躲开他视线,窘迫地“唔”了一声。她被握着的手心出了汗,她开始局促不安。   真是意外……她也有今日。   她居然有被程勿压着的感觉,太奇怪了。   程勿说:“从今天起,和我在一起,任何战斗,你都不要参与了。女瑶,你想杀谁,让我来;想跟谁打斗,也让我来。我需要战斗,战斗能让我成长更快。你就好好休息,在旁边戒护就好……女瑶,等这些结束,我们就可以回落雁山了。”   他一笑,目光微亮:“回到落雁山,你就嫁我,好么?”   女瑶怔然,被程勿激得躲开的视线重新移回来。她仰头,看程勿认真的样子。他专注凝视她,目中情挚。他紧绷着脸,眼中光华跳跃。与她紧握的手,不自禁地颤抖,出了汗渍;他的胸膛心脏狂跳,他的肩膀肌骨僵硬……女瑶微微笑起来,若有所思。   程勿怕她矢口否认。   怕她那日在皇家园林的说辞,只是为了稳住他。   她对感情很不自在,不喜欢这种太过灼热、刺激得想要烧毁一切的浓烈情意……同时间,程勿也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他和她一样对爱情很陌生。可是很陌生,他又很期待。   女瑶微心酸,她的小勿,初初动情,就遇上她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小勿真是命苦。   女瑶深吸口气,抬手抚上他几日不见削瘦了些的面孔。少侠肤色冷而白,眼睛漆黑,鼻高唇红。如今是少侠风采,等再过几年,他面容更成熟些,气质更内敛些,那便是温润尔雅的公子了。   握她手的力道一重,程勿紧张地看着她。   女瑶道:“以后,要是我有做得不好的,你别生气,别再和我闹别扭,一走了之,让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会很慌,很想你……”   程勿惊讶,眉心跳了下。他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说:真的么?你会担心我?我还以为你冷血无情,根本不在乎我。原来你想我,你想我什么。他咬了下唇,略微不自在,又略微欢喜。他想要扭扭捏捏,说你不必担心,我武功很好;他还想说我再不走,再不离开你了;我也很想你……   女瑶贴着他面颊的手向下移,指尖擦过他的唇,放在他颈间。手指感觉着少侠稳定跳动的颈间动脉,女瑶面无表情:“……我真想杀了你。我恼我当初怎么不杀了你,让你来挑战我的感情极限。”   程勿:“……!!!”   这就是你的担心?!   女瑶:“我居然被你这样的小孩子栓住,由你在我的忍耐边缘跳来跳去,来回折腾我。我要是一开始拍死你,就省了多少事。我可以掐死你,捏死你,甚至在落雁山无名宫时,一剑杀了你都是好的……从来没有人敢质疑我,质疑我的人都滚蛋。从来没有人敢管我,我师父都不管我。没有人在我说了不许后,还非要挑衅我。我说东,他就要往西走……”   程勿:“……!!!”   女瑶咬牙切齿:“你走后,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杀了你……”   程勿大气,腾地站起来:“你!你居然想杀我!你这个坏蛋,混账……”   女瑶:“看,还有这种样子。一副受尽委屈、我敢碰你一根汗毛就是我混蛋的样子。”   程勿:“……”   他大怒又大气,他气得说不出话,含情脉脉的告白,结果被女瑶弄得杀气凛然,如此血腥。他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不就是喜欢她么?她居然觉得他在挑衅她的威望……可是她就是应该为他让步啊。她就是不可以欺负他,伤他心啊……   程勿肩膀哆嗦,女瑶说的他太生气了。他想不到自己伤怀想念女瑶的时候,女瑶居然想的是怎么杀了他。程勿手指颤颤指床榻上的女瑶半天,看她虚弱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的样子,程勿实在说不出难听话,也不忍心气她。他哆嗦半天,终是气得……一滴热泪掉下来。   女瑶无表情:“还很娘,我说得厉害了,你就给我掉眼泪,毫无男子汉气概。”   程勿:“闭嘴混账!”   他一把擦掉自己的眼泪,眼前却还是雾气濛濛。他强忍着委屈,眼泪在眼中打转,实在气得不行了,打又不能打,骂也骂不过。程少侠悲痛欲绝,觉自己一颗心都要摔碎了。他扭头挥袖,转身就要走。   却是手腕一下子被女瑶的大力扯住。   她到底比他强,哪怕伤成这样,巧劲从后一扑,就将程勿拉得一个趔趄。程勿踉跄摔向后,女瑶扯着他手腕,他摔坐在床头。程勿抬头,女瑶一推,就将他推了下去。程勿又委屈又惊愕,他瞪大眼,看脸色沉沉的女瑶跪在他身上,俯下身,唇贴上了他的唇。   唇齿相挨。   程勿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半晌,他声音抖得沙哑:“起开。你不是想我死,想得要杀了我么。你还这样干什么?放我走,我就不碍你视线了。”   女瑶反握他手腕,用心地将他隽秀的面孔一看再看。她闭上眼,再睁开眼时,还是看着他。女瑶淡声:“放你走?程勿,我绝不会放你走的。你死了这颗心吧。一生气就跑算什么?再生气,跟我打就是。”   程勿仰脸看她,他抿着唇不说话。   看女瑶一脸平静:“程勿,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程勿绷着脸半天,两人的气息交缠,他的呼吸被她拂出的芳气催得紊乱。他的动脉跳动飞快,他忍了半晌,仍是没忍住。程少侠红着脸,轻声:“我也是。”   女瑶:“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保护他,就是什么都挡在他面前,给他最好的成长环境。我认为武学天下第一才是最好的,我就想让你当那个第一。我不懂期期艾艾的各种心事,也不知道怎么让你更开心。我学了一身好武功,我可以和天下强者为战,但我不知道怎么能让你笑,怎么让你每天开心。”   她低头,散发落在他面颊上,看他脸上肌肉骤缩。   女瑶平静道:“可是我想让你开心,让你每天都过得快活,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受不了任何人违抗我,但是如果是你,我可以忍耐,可以退一步,可以一退再退。我不会的,不懂的,都可以学着来。我方式也许极端了些,但是程勿……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全心全意、全无保留,我有什么,都愿意给你。”   “我是喜欢你的,是愿意和你成亲的……所以小勿,别怀疑我的感情。”   她贴着他的面,温和道:“别再离开我,让我生气……好么?”   程勿呆呆看她——他万万想不到女瑶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万千炽烈感情如洪如电,从天外狂奔而泻,冲刷向他。他全身颤抖,战栗满满。那浓烈的感情,那不自信的、那踟蹰的、那害怕的……都如风一样,在空气中被吹散了。程勿猛地抱紧女瑶,他目中泪水一下子聚起。   千言万语到口边。   程勿哽咽道:“……嗯!”   女瑶可从来不哭,她低着眼:“看,又哭。这都哭,你这辈子还能有出息么?”   程勿:“……”   他欢喜得哽咽,却又被她说得脸热。他伸袖子就要擦眼泪,女瑶却低头,吮上他的脸。程勿呆滞,泪眼朦胧,傻傻地看身上的姑娘张口,粉红舌尖伸出,舔了下他脸上的泪点。女瑶闭眼,再睁眼时,慢慢道:“很咸。”   又一笑:“还有点甜……唔。”   她被身下的少侠抱住,唇被堵上。程勿翻个身,就将她压在身下,他迫不及待地亲她,热情地吻她。他那激动的情意宣泄出来,他发着抖,将姑娘压着,手捧着她的脸。他忘了女瑶刚醒来,忘了她身体虚弱,他就是想亲她……   门被敲两下后自动推开,白落樱声音欢喜地跳进来:“女瑶!听说你醒了对不对……啊!”   白落樱一眼看到床上滚在一起的少年男女,少年完全将姑娘压在身下,姑娘柔软的长发拂在少年的袍袖上……白落樱顿时面红耳赤,尖叫一声后捂住脸。床上那两人一下子跳起,满面赤红。白落樱已经往外退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   ……   女瑶醒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程少侠在积极地憧憬筹备他和女瑶的婚事。按他的意思,等回到落雁山,他就要娶女瑶。女瑶虽然觉得跟四大门派斗,哪有那么容易回去。但是看程勿那么高兴,她就不反驳,让他高兴着吧。   程勿恨不得到处跟人说他求亲成功了啊——是真的成功了!女瑶都醒过来了,也没有否认。   程勿还用心地照顾女瑶,一日三餐,嘘寒问暖,不许她下床,要她好好养身体。她稍微有点用武力的意思,比如想用指风关个门窗,程勿都一脸斥责地看她,直看得女瑶心虚,抬手保证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女瑶就是想下个床倒杯水喝,程勿都要飞冲过去地喊:“别动!我来!你好好养病!”   女瑶外伤不重,受的都是内伤。但程勿的架势,完全将她当残废一样照顾。   习惯着习惯着,不过三天,女瑶就喜欢上这种全心全意被人照顾的感觉了——好像什么都不做,连魔教事务都不操心,感觉也挺好的。   而最先知道女瑶教主喜事将近的,是白落樱。白落樱喜极而泣——她的女瑶师姊,还有嫁出去的一天!多难得的,斩教的前几任教主,都没成过亲啊!除了小白的母亲跟情沾点边,生了个女儿,证明教主能生孩子;但是概于魔教教主的寿命向来短,大家都觉得魔教教主可能是活不到成亲的那一天……总之,魔教教主一直光棍着。   斩教已经百来年没办过喜事了!教主从来不成亲……弄得刚入斩教的新教徒,还以为他们教主练的功法有问题,不能近色之类的。   然而那些终究过去了!   女瑶是会成亲的!程少侠嘛……不光是男的,还很优秀,关键的是女瑶喜欢。   白落樱自从大战后心情持续低落,除了在女瑶面前会笑,其他时候脸上都笼着一层黑气压。自从得知这个好消息,白落樱开始积极筹备婚事。和四大门派为敌的事是女瑶考虑的,柔弱如白落樱,办婚礼就好了——   于是当晚,张茂就黑着脸出现在了白落樱面前。白落樱奇怪看他,看夜神忽然悲愤欲绝:“办婚事?你要嫁别人?!就因为我们这一点儿事,你就要嫁别人?”   即使还在冷战,夜神这出类拔萃的理解能力,也让白落樱吃惊地瞪大眼:“……”   得多不关心身边事,才会以为是她要嫁人啊? ☆、第88章 1   过了节后, 各类日程重新开始正常运行,封了很久的雪,在官府人士的铲动下, 也快消了。节后几乎没什么活动, 随着燕王登基时间临近, 洛阳与外界的联络开始接轨,斩教的事务也忙碌了起来。因为教主女瑶卧病, 程勿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是练武, 处理斩教日常事务的事,一直是圣女白落樱的重中之重。   白落樱一直忙得没有时间, 张茂数次想寻她解决两人之间的矛盾。一则,他不擅言辞,看到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二则,即使他支吾出一句“你还好么”,白姑娘鼻孔朝天, 也从不理他。夜神很无措, 他安静地窝着, 左右徘徊,他终于被炸出来, 忍不住冲到白落樱面前,是因为他听到斩教教徒私下讨论圣女要他们准备婚事。   晴天霹雳!   夜神理所当然地觉得, 圣女要人准备婚事, 那肯定是圣女要嫁人。   白落樱还在跟斩教教徒训话呢, 夜神寒着脸把她拉出屋, 站在廊下质问她:“你要嫁谁?!”   白姑娘揉着被男人抓得酸痛的手腕,一下子推开他,往后跳开三步远。夜神拧眉,往前走;她便往后退。她再三*退步的动作,让张茂一怔,目中明显浮起震惊难过的神色。张茂后知后觉意识到白落樱不想他靠近,他一瞬间呆立原地,心脏如被人重捶,钝痛无比。   白落樱靠廊柱而站,是一个防备的姿势。她眼睫如剪春风,明眸善睐,眼睛里倒影出他胡子拉碴的消沉样子。明明三步之近,但两人却像是属于不同世界。   他误会了……白落樱想,他以为是我要嫁人呢。   所以脸色这么难看,凶煞,如恶鬼般。   白落樱却并不解释,也没有如往常般掉头就走。她和夜神纠缠这么久,有些东西也让她疑惑,近而疲惫。借此机会,白落樱轻声问:“知道我要嫁谁,你想干什么?”   夜神目光阴鸷,沉声:“杀了。”   白落樱眸子一缩,想果然是杀手作风。她再问:“那你杀了人后,我再找到新的夫君呢?”   夜神冷酷无情:“杀。”   白落樱明白了:“所有我喜欢的,我想嫁的,你都要杀了。让我身边只能留下你。虽然我们吵架了,但我还是你的。哪怕你不要了,我也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不对我好,别的男人也不能对我好;你不跟我笑,别的男人也不能跟我笑。即使你让我不高兴,我也还是属于你。你是这个意思么?”   张茂茫然的:“……”   她话说得很奇怪,他觉得应该的事,被她这么一反问,好像他做错了一样。他细想她话里的逻辑,这种细致的感情问题向来让他不懂……张茂有点无措,有点不安。他找不出她话里不对的,因为他确实觉得小白是他的,别人不能碰……可是白落樱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对。   憋了半天,夜神沉闷道:“我没有不要你……我要你的。”   他再沉默半天,伸出手,想去牵她:“我要你……你别嫁别人,你回来吧。”   白落樱躲开他的手。   夜神目中猛沉,寒意凛冽。脑子轰一下,他阴沉沉地抬起眼睛,暴虐情绪在眼中流转,似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但他目光一碰触到白落樱,就努力将自己的怒意压下去……他提醒自己小白很怕他,不能在小白面前发火,不能让小白看到他骇人的一面。   于是夜神继续呆呆地看着她,再低头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   他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过廊,他喜欢的姑娘就在几步之外,可他却离她好远。   白落樱这次竟然没有被夜神发怒时的样子吓住,她与他相处了近一年,她对他基本了解,知道他不会伤她……然白落樱又自嘲,他拖延时辰,女瑶差点被害死的时候,她还是被张茂伤到了。但是白落樱看张茂沉默寡言的样子……她想夜神大约根本没意识到吧。   他都没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也许还委屈,还觉得我又没有伤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夜神是不理解人类感情的……大概如他这样出色的杀手,怕人间情感纠葛的时间久了,他就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吧。   白落樱垂下眼,问她那个不安的情郎:“夜郎,给足你银两,如果我要你杀燕王,你会杀么?”   夜神一怔:“为什么……”燕王是天鼎阁的主人,是他的主人啊。   但是夜神只是一愣,就快速道:“可以。”   白落樱:“同样条件,燕王要你杀我,你会杀么?”   夜神呆一下:“不。”   白落樱笑:“那你就违抗命令了,你做杀手的信誉就又要降低了,你那累累的负债,会继续增加了。”   夜神看着她,轻声:“……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白落樱却并没有被感动。她还在问他:“让你杀程勿,你会杀么?”   夜神:“嗯。”   毫不迟疑。白落樱神色不动:“那女瑶呢?”   夜神出神的时间长了些。他原本想言简意赅地承认“嗯”,但他迟疑一下,想到白落樱这些日子对他的反感,想到白落樱对女瑶的感情……他心里不太舒服,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说。夜神犹豫了下,疑问般地应:“……不,对么?”   白落樱:“……”   她温柔地点了头:“对的。女瑶师姊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任何人请你杀她,你都不能点头。”   张茂脸色更难看了些,最重要的亲人……哼。他目光暗暗,却没反驳,而是烦闷地、敷衍地点了下头。之后,他觉得自己猜对了白姑娘的心思,又微微有点高兴。他总是不知道白姑娘要什么,他好不容易做对一次……张茂期待地望着白落樱:“那你别嫁别人了。”   白落樱点头:“嗯,我不嫁别的男人。我认识你这么一个人,我嫁谁都是害人,我不会去害无辜人的。”   夜神脸色平静,甚至嘴角翘了下,很满意:小白说的话虽然古古怪怪,但是她不嫁别人,我就高兴了。   之后觉得自己问题解决了,不知该不该逗留下来和白姑娘缓和关系,张茂又开始踟蹰。然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因为白落樱向他招了招手:“夜神,你跟我回屋,我有些东西要还你。”   还?   夜神迷茫地、开心地跟在白姑娘身后,他跟在姑娘婀娜身影背后,就心满意足。白落樱带夜神回了她的屋,从床下箱子里翻出厚厚的账本放在桌上;她再从包袱里找出颜色深沉浓烈、大红大紫、适合中老年妇女的、夜神曾买给她的衣服;还有各种首饰,同样金光闪闪,还很老气。   全是夜神给过她的。   再放了十锭银子在桌上:“吃的、住的钱。你虽然很穷,但从不委屈我。虽然眼光堪忧,但我看中的,你都买了。这是我跟你在一起的开销,还给你。”   夜神皱着眉,巨大的不安征兆笼罩着他。他沉声:“给我女人的东西,我不会收回来。”   白落樱:“是的,给你女人的,当然不能收回去。但是我不是你女人。”   张茂:“……!”   蓦地抬眼,看向她。   白落樱面色如水:“我们分开吧,夜神大人。”   白落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但是后来想起来,觉得也就是开心。因为我太弱,需要你的武力照应;而你孤独久了,想要一个漂亮的解语花陪你。可是这也不算爱情……既然你已经恢复记忆了,你当知道什么情郎,都是我骗的你。我们不合适,好聚好散吧。”   夜神眼神渐渐阴冷,随着她平静的话,他无法控制他的情绪。他暴怒上前,眼睛赤红:“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就因为我那天拖延时间去皇家园林的事么?我跟你道过歉了!你、你也骗了我这么久……你难道没错么?为什么不互相抵消?为什么要分开?”   白落樱往后退,靠着墙。他爆然发怒的样子,还是很可怕……心脏砰砰跳,白落樱闭硬着头皮勇敢喊道:“是,我骗你你是我情郎。但我的欺骗没有伤害到你,恰恰还是你喜欢的……你却不一样,你伤害到了我!这个世上,我不会看着任何人伤害女瑶的。你差点杀了她……我不会原谅你!”   张茂咬牙切齿:“我跟你说对不起了,我发誓我不会再那样了!”   白落樱:“……但你会杀程勿。程勿若是受伤了,女瑶会难过。女瑶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张茂怒地一拍桌子,桌上琳琅满目的衣饰全砸到了地上。他怒容凛凛:“那我也不杀他可以么?”他不耐烦的,“我不能杀谁,不能跟谁打斗,你给我个名单可以么?我不能做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你全部说出来。我改!”   但是不能分开!   白落樱睁开了眼,她紧贴着墙,张茂已经站到了她面前。他手按在墙上,堵住了她的出路。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不停地说“我改”。白落樱怔然,仰目看他俊容:“你不明白,你改不了的。”   张茂气得呼吸沉重,一拳砸在墙上,半面墙都起了裂缝。白落樱脸色苍白,在他的桎梏下,硬是一步没退。白落樱柔声:“你性格如是,你不懂感情。我知道这是因为你成长环境的缘故,你被训练成刽子手,在你足够强大前,任何感情都会羁绊住你。所以你不能有感情。我很怜惜你,我也觉得你可怜。因为你不懂情,偶尔闹出的笑话,我也觉得好玩。因为好玩,我才跟你在一起。”   “但是我后来发现,好玩不是爱。我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从来没问过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自然,我说我喜欢的,你就会给我。但是我不说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既不在乎,也想不起来。你不喜欢别的男人跟我说话,不喜欢我和别人玩得好,但是你也从来不说;你只是用你的方式让那些人远离我,让我身边只有你。我可以觉得可爱,有趣,但我同时觉得寂寞。”   “夜郎你不懂,我虽然身在魔教,可我的成长,是被宠爱长大的。无论是我娘,还是女瑶,甚至是、是……我只见过一面的父亲。他们都爱我,都疼我,对我很好。我是个被宠坏了的姑娘,我不用练武,因为女瑶会保护我;我不用为生计烦恼,我还被百姓们敬仰,因为圣女是至高无上的。我被宠坏了……所以我,我,”白落樱说着说着,泪水含在眼中,她闭着眼大声道,“我受不了感受不到爱的感觉!”   张茂发怔。他声音微哑:“……我让你感受不到爱?”   白落樱低着头,泪水噙在眼中,眼下一派朦胧。她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掉,她确实很娇。心里难受得不得了,眼泪就控制不住。她哽咽道:“我想被人捧在手心,想被关心每天冷不冷饿不饿开心不开心。我想要惊喜,想要礼物,想每次一回头,看到我爱的男人眼里只看到我。我想被爱人抱,被爱人亲,被爱人拉着逛街,玩耍。他有喜欢的跟我说,我烦闷的时候他逗我笑。我想和他说悄悄话,也想听他的。”   “……可是你全部都做不到。”   “你喜欢我,你照顾我的衣食住行。但是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你的爱人,但你给我的感觉……我不是特殊的。你总是一个人站着,一个人思考,一个人想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的事全不跟我说,我的事我不说你也不问……我受不了这样!”   张茂目光慢慢地暗下,心刹那间坠入暗无天日的冰窟。   他张口,可是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心中如有浮萍飘在水上,四面空茫,所有的经历在这时,都变得无用。他心里刺扎一样,他想发怒,但他意识到这不怪小白。不怪小白……不正常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虽然小白是魔教圣女,但是像怪物的人,是成长扭曲的他。   白姑娘哭得哽咽连连,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他。她心中又难过,又内疚,还有几分决然。良久,张茂伸出了手,手越抬越高。白落樱以为他要一掌杀了她,她闭上眼想杀就杀吧。但是张茂的那掌没有拍下,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眼睫上,擦了下她睫毛上沾的水。   夜神喃喃道:“你、你别哭。”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走了,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轻哑,似撕裂什么一般。那样的压抑,自嘲。白落樱眼中的泪反而更多,但她闭着眼很久,感觉到身边变得安静。她猛抬眼,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夜神已经走了——   他终究,始终,是不懂爱的。   一旦有这种意识,白落樱更加绝望。她跪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但是她如何哭,那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到底是走了。   ……   洛阳城中尚是小儿女情爱,这时的小玉楼山上,已经冰火两重天,战火燎燎!   去追杀夏杰的人返回,带回话说朝剑门把夏杰留了下来,山上的金使等人,就安排诸人做好准备,提防朝剑门。但是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不只是朝剑门。而是四大门派的人齐出!   已经死了一使,斩教五使只剩下四使。   秦霜河等人立在四使身后,十二影也做好准备。   小玉楼的师徒几人,张宝宝躲在后面紧紧抓着师父,唯恐战乱时把糊涂的师父给弄丢了;而他的大师姊和二师兄,陶华和喻辰二人,经过商量后,决定帮斩教人面对四大门派攻山!   小玉楼的方位泄露了出去,四大门派来攻,即使他们想置身事外,日后也不可能了!   他们站在山头,搭好阵势。山下白浪涛涛,黑水滚滚。排名第一的金使龙闭月站在最前方,黑衣凛凛,带着山中的斩教高层人士、普通弟子,一同迎战四面八方涌来的黑压压的船只。   “朝剑门、真阳派、罗象门、药宗……嘿,一个不少。”   金使淡声跟陶华和喻辰说:“这是我斩教招惹的祸事,和你们师徒几人无关。想四大门派自诩名门正道,你们承认小玉楼山是被我们所占,你们是无辜的,那些人应该不会为难你们。找机会撤退,出了这里,就想办法联系外面教徒,联系教主女瑶!把这里被围攻的消息传出去!”   “让十二魔门前来接应!”   陶华脸色变来变去,却轻轻点了下头。她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师父,四大门派的人全出,她可以帮斩教,但是师父年纪大了……陶华:“你们自保重。我下山后传了消息,就回来援助你们。”   陶华大师姊的武功,还是很出众的。   月藏入云后,眯着眼,金使漫不经心地笑了下,目光所看到,山下的船只已经聚起来,白雾弥漫,众多人头开始停下——他长剑斩出,身子骤然腾空,沿着山壁跳下,向下方人士杀去:“跟我来!”   山上的其他几使、十二影,全都追着金使而下。   山中的普通教徒哗哗然冲出。   “杀——!”   “弟兄们,杀!围攻落雁山之耻,今日当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山下坡道,峡谷岸头……夜色起,重雾重。将将碰头,双方人士就撞到一起,兵器挥砍。草木摇晃,山上如震。满山皆是铁器摩擦,正道和魔门的战斗,从来不问理由。金使等武功高强的弟子所战披靡,一路冲下。十二影聚头,在落雁山上没有展示的斩教战力,在此时,发挥了出来!   来得仓促,山上的斩教教徒做足准备,贸然登岸的正道弟子,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只看到金使等人在血泊中悍然无畏,杀到兴尽处,更是狂笑怒吼:“还有谁?!冲着老子来!”   “你们四大门派就是这些跳梁小丑么,你们——!”   金使忽然话停住,他与敌为战,踩在高树上几纵几起,站在了某处地势高的山丘树上。山里雾气渐渐消散,视线中,窄小峡谷口向下,浪涛冲刷两边山头,一艘大船跃入了他的视线。他的眼睛骤缩,他看到了这艘船头站着的人。   蒋声、谢微……尽是四大门派的精英弟子,全副武装!   然这还不算。   船舱门开,目力极好的金使看到了缓缓走出的几人。白须飘然的朝剑门掌门曹云章、气质清渺雍容的真阳派掌门谢望、月中仙子般飘逸高贵的药宗掌门罗起秀,还有那优柔寡断、曾为师兄一大哭的罗象门掌门,赵琛。   金使骇得全身肌肉绷起。   身旁,忽传来急促女声:“怎么回事?!怎么四大掌门一起来了?不是说他们从来不聚头么?围攻落雁山的时候他们都不出面,我们教主也不在啊……怎么办?”   是秦霜河的声音,手段狠辣地杀掉几人,看到金使脸色难看,秦霜河跳了上来。一看之下,秦霜河头晕目眩,差点跌下树。金使咬牙:“四大掌门来了又如何?当杀不误——继续!”   他带头冲下,口中飞啸,召开其他几使。高手们一道纵起,鹞子起落,向峡谷口的船掠去——   四大掌门出现在船头,淡然看着山上袭来的几大高手。他们并不出手,看到山上血腥成河,只淡然一笑:“跳梁小丑。”   吩咐谢微等高层弟子:“上山,寻小玉楼的师徒!”   “找女瑶!”   “包围整座山,一个人,也不要放过。”   风一下子变大,腥味涌动。半个江上滚浪呼啸,夜深银汉,架起一座墨黑桥梁。乌云蔽日,山上被围得水泄不通。世间人想不到,四大门派也有大开杀戒之日。   ……   夜神蹲在横梁上。   女瑶在屋中喝药,程勿在旁边陪着她。程少侠找了一盘子各类水果,新鲜无比。程少侠殷切地想让女瑶吃点甜的,女瑶反而嫌他多事,手推开,示意程勿离她远点。程少侠不气馁,再接再厉。   夜神安静地看着下方的男女。打打闹闹,气氛友好。虽然女瑶总在斥责程勿,但她目中含笑;程勿也不生气。他抱她的腰撒娇,腻腻歪歪地说话,还仰脸讨要吻……夜神想,这就是别人家的爱情么?   别人家的儿女,都是这么谈情说爱的?   可是女瑶性格诡谲多变,即使面对程勿,也不像是感情多充沛的样子啊。程少侠热情满满,比起他,女瑶表现得冷淡的多,扫兴的多。夜神思考,都是一冷一热,为什么女瑶和程勿就那么好,小白却说她受不了他?   夜神自然没打算和白落樱就那么算了。   他想改变,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勿突然一道指风弹向上方,发愣中的夜神翻身一躲,剑气擦过横梁,趔趄从他脸上拂过。夜神跳下了房梁,他灰头盖脸,脸色沉沉地站在了女瑶和程勿面前。程勿看着他:“老兄,你在我们房梁上已经蹲了好久了。女瑶要睡觉了,你还是跟我出去吧?”   女瑶似笑非笑地看着夜神,目光幽若。   夜神默然半天,抬起头:“我有事想求助教主。”   女瑶:“说来听听。”   夜神:“我和小白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了……我听小白说你会种蛊。我想给我自己下个蛊,类似让我不再伤小白的心,爱她听她话之类的……”   女瑶挑下眉,没说话。一边的程勿瞪直了眼,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蛊。他惊奇之后,问夜神:“真的么?”   夜神点头。   程勿道:“原来你这么爱白姑娘啊,好感动。”   张茂勉强点了下头。   不想程少侠转头就讨好女瑶:“女瑶,我也爱你,我也愿意像他对白姑娘那样,愿意为你种这种蛊的!那你就不怕我不爱你了!”   女瑶噗嗤笑了,眉目弯弯,她伸手戳一下程勿,眉眼间瞬间流转的风情,与打情骂俏无异。   夜神一愣后,看着程勿,瞪直眼:……艹,还能这么讨好情人啊!   学到了学到了。 ☆、第89章 1   小玉楼漫山都是杀斗, 暗夜无边,风似乎染上黑魆之色。乌云滚动,浪潮狂啸,龙腾虎跃般天地相映。伴随着“啊啊啊”的惨叫呼救声, 一个个人影从山上掀飞出去。无论是正道人还是魔门人, 被对方推出去后, 从几十丈的山崖上摔下,跌入山下的墨水江河中。   江河如奔!张开血盆大口,吞没一个个生命。   “杀啊!”   嘶声力竭,战斗火热, 气焰越来越高!   四大门派全力灭斩教, 派出所有精英弟子,更有四大掌门分别坐镇。斩教的十二影合力, 五使死了一使后剩下的四使也聚到一起。斩教高层,除了教主女瑶不在,守护落雁山的二老不在,斩教最厉害的战力,都在小玉楼山上了!女瑶走之前留了充足手段, 十二影和四使聚头, 皆有以一敌百之能。他们在战场上身形如魅, 手段狠辣,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如果不是四大门派的精英弟子全都来了, 如果不是四大掌门都在这里看着……斩教的战力, 绝不仅仅是如今势均力敌的程度!   武力强盛对武力强盛!喽啰对喽啰, 小人对小人。   “哗——”   山下江水一次次冲刷岩石,拍出巨大声势。数不清的人从上空落下坠入江中,再不曾活命。江河滚荡声如震,似远似近,在所有人的耳膜边一次次卷土重来。黑夜中,围绕小玉楼山的江水,似染上了一层鲜血红色。   冽冽渗人!   正道弟子吼:“决不能放一个人逃走!”   斩教弟子:“兄弟们杀出去——”   金使等武功高者,眼睁睁看最后的一艘大船靠岸,与山土接轨,四大掌门慢悠悠地下了船,长身一拔,飞纵上山。武功高手们心口发寒,想四大掌门一旦参战,斩教必输……掌门的功法自有掌门功法的精妙,尤其是四大掌门里还有曹云章这种活了六十几年的老头子。   魔教嗜杀,强者辈出!但年龄大的强者,还真比不过四大门派。   金使百忙之余,心神紧张地盯着山下的方向。他握紧手里刀,刀柄上的血渗入虎口,一次次的杀戮中,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他现在最怕的是迎来四大掌门——   斩教除了女瑶,他们哪个人能和这四个掌门战?   而女瑶此时不在山上!   幸得,四大掌门上了山上修罗场,衣袂飘然,各落一山头,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四大掌门各站一处,俯眼看着正道和魔门之间的战斗。自诩身份,四个人只是看着,没有一人下场。   金使略微松了口气,虎口上的血在衣袍上轻微擦了下。他气沉丹田,沉腕拔出,一招锁喉凌厉地使出!他大步如龙虎踏江,高喝一声后,气势更加拔高——“兄弟们,跟我杀!”   山上俯眼观望的四大掌门态度很平静。   曹云章看其他三人不动,便主动吩咐身边跟随的弟子:“再到处搜搜女瑶。”   “不信山上这般情况,女瑶还坐得住。”   弟子喘着气:“已经找过一遍,女瑶不在……掌门怎么办?”   曹云章盘腿坐在山巅,云雾罩身,灵气加顶。他如闲云野鹤般潇洒而坐,若非下方乃是杀戮场,他此作态,倒像是四处云游的慈祥老神仙。“老神仙”摸了摸胡须,微微一笑:“无妨。杀不了女瑶,除掉小玉楼也好。”   “小玉楼那师徒几个找到了?”   弟子们赶紧再去找人了。   四方杀戮,死人遍地。小玉楼的陶华和喻辰站在两方人士中间,提着剑,拼力往外杀出。陶华身法凌厉武力强大,一路往外杀,不说脸上、衣袍上染了多少血,她甚至杀红了眼,被人当女修罗般警惕。和师姊在一起的喻辰弱一些,看着遍地的死人头一阵阵发昏——死这么多人,好像又回到那日的名器大会。   不!这时的小玉楼,比那时候的名器大会更可怕!   喻辰拽住师姊胳臂,把师姊拉出来,贴着师姊耳朵大声:“师姊别杀了,我们快下山搬救兵吧!”   陶华意犹未尽,几滴血沾上她脸。她横剑在胸,四面正道弟子一哄而上。两人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身边的敌人少一些。陶华想帮斩教弟子一把,但她杀着杀着,便觉得这么多的人杀不完。二师弟喻辰又在耳边大惊小怪,死命拽着她:“啊啊啊师姊!造孽啊!”   陶华黑着脸。   侧过头看一眼二师弟吓得惨白的脸:真是废物啊!   陶华只好为了保护师弟,和师弟躲着人走。名门正派自诩正义化身,斩教的人也是那般认为,陶华和喻辰同样认为只要和斩教撇清关系,他们小玉楼的人就可以下山。小玉楼怎么说也是中州罗象门的下属门派啊!   正事要紧……陶华勉强收了剑,决定先和师弟偷偷下山,去帮斩教搬救兵。   遇到对他们喊打喊杀冲来的正道弟子,怕大师姊杀性重再和对方制造冲突,喻辰快行两步,笑脸相迎:“这位师兄,我和师姊不是斩教的人,我们是正道的。都是自己人,不要误杀……”   冲来的正道弟子一愣,打量他们师姊弟二人两眼,突然发问:“……小玉楼的人?”   喻辰连忙欣喜点头!   他高声:“对对对,我们听罗象门……师姊!”   “哐!”对方点头,一言不发,手上一招,四方各自为战的弟子们一同迎上,横剑斩下。喻辰震惊得无法动弹,被身后一股大力拽走,被扔砸在地上。而身后的陶华迎身一剑,剑身擦除火花亮光,照亮双方的眼。   陶华阴声:“你们……”   正道弟子高声:“小玉楼的师徒在这里!请各位师兄师弟相助,助我一道击杀他们!”   四面八方的武器一同挥来,向狼狈的陶华和喻辰砍下。陶华咬着牙,抵着剑,运气相抗。喻辰瘫坐在地,看师姊遇难,怒火腾地烧起,跳起来前来相助陶华。二人武功同出一脉,喻辰战胜自己的怯意后,与陶华配合精妙,杀了不少人。   但围向他二人的弟子更多!   喻辰怒吼:“我们非斩教人!你们为何下杀手?”   剑光落下!   喻辰:“你们不听解释……”   滚滚雷声如在胸腔爆炸,一刀刀劈在手臂上!   喻辰厉声:“……竟是直接杀人灭口么?!”   陶华冷笑:“和他们说什么?没看人家根本就是要所有人死在这里,一个活口也不留么?”   是的,不管是斩教弟子,还是小玉楼的人。藏着秘密也罢,不知秘密也罢。四大掌门吩咐,不必多问,只消一剑杀去。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四大门派怕世人知道的秘密,就不用经受考验。   一旦认出他们就是小玉楼弟子,周围的正道弟子全围了上来。甚至他们放弃斩教教徒,前来杀陶华和喻辰。师姊师弟二人虽然武力高,但架不住这么多仇人。陶华想冲杀出去的愿望告破,她寒着脸,和喻辰一道,灰头盖脸地回到了战局中。   到战局中央,他们经受的战力,反而还没有想冲出去时遭到的多。   金使擒腕击胸,再迭步上前,左手捏喉,右手挥刀,身子架在高空连环踢踹出。他再次落地时,又解决了数人,身上无可避免,也落了几道不致命的伤势。斩教的高手们为保持战力而始终保持同步调,众人一直在一起。杀得正道弟子叫苦叠叠时,陶华和喻辰重新缩回来,也变得显眼无比。   小玉楼的三弟子张宝宝紧扒着自己的师父,在人群中提着剑保护自己的师父。看到大师姊和二师兄回来,张宝宝感动问:“师姊师兄,你们是回来一起帮我保护师父的么?”   陶华满脸尴尬。   喻辰勉强笑了下:“差不多、差不多。”   金使扭头,抓紧时间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下山搬救兵么?以你们的武力,难道下不了山?”   陶华脸色更是阴得可以滴水了。   喻辰苦笑:“真的杀不出去……四大门派的人也盯着我们。真奇怪,听到我们是小玉楼的,他们的杀招更厉害了。不应该啊?我们顶多是私藏魔教人士的罪名,不至于这么遭人恨啊?”   金使同样不解,目光却凝住,心里更加焦躁。小玉楼的师徒都冲不出去,可见四大门派这一次是铁了心要灭斩教。为什么?仇恨有严重到这个程度么?四大门派的掌门还没下场呢……这消息传不出去,只能等外面的人反应……   秦霜河压阵中,闻得如今情况严重,当即道:“我们入密林去战!在树林里,总比空旷地情况好。”   金使立刻下令:“好,进树林!”   他扭头看秦霜河那边一眼,眼神变幽深。金使有话要说,但看秦霜河骁勇无畏的模样……金使将话压了回去,扭头一刀劈开一条大路。十二影一起为战,秦霜河是其中唯一女子,战力却丝毫不弱。苦的是帮秦霜河抱着小儿子的小喽啰,陆嘉。自从任毅死后,陆嘉沉默了很多,不怎么笑,也不怎么说话。金使把他关起来审问,问了几天也没问出来什么。之后等到这场战争爆发,秦霜河无法顾忌自己那不到一岁的小儿子阿照,一直沉默的陆嘉小喽啰居然主动跳了出来,愿帮秦霜河抱着儿子。   眼下高手们作战,陆嘉一个武功差的战战兢兢被保护在高手圈中,脸色苍白,无头苍蝇一样紧跟着秦霜河的步调转。   “进林子!进林子!”   “分队,保持战力,等援助!”   四使们、十二影们一边领队进林,一边给手下们鼓劲:“一定会有援手的,教主不会抛弃我们的!”   斩教教徒们看到四大门派密密麻麻的人,猜测四大门派的人几乎全来了,整座山都要装不下……他们心中发冷发凉,觉得此战艰难。但无人觉得教主会抛弃他们。他们信仰着教主,如同信仰大魔王一般。魔王降临世间,光明如斯,黑暗如斯,魔王会给他们指明一条康庄大道!   正道弟子们不畏:“继续!”   四大门派前来人数众多,一艘又一艘的船停在山下峡谷口,如蝗虫般挤满了。斩教弟子们苦不堪言,进了树林后情况缓解一下,但也并没有太好。至此,四使十二影仍然没有分开,仍然拼尽手段和跟进林子里的正道弟子们作战。正道高手们不熟悉小玉楼山上的情况,但在这里起码待了半年多的斩教教徒却熟悉……这种地形优势,让斩教教徒们获得喘息的机会。   但紧接着,蒋声、谢微等正道栋梁们率领弟子进了林子里,斩教的压力重新变大。   从天黑到天边渐亮,四五个时辰不知疲惫的战斗,斩教教徒们的体力被消耗,正道弟子却因为人数众多,可以轮流换上。杀戮始终不停,云层浓重翻滚,渐渐变薄。天色从半黑到全黑,墨黑,再从深渊一般幽黑的颜色中,蕴出了一点光华。   金光照半边天。   金光之下,天上的云缓缓驱散。周遭众人厮杀,金使等人露疲态,身上的伤越来越重。周围保护的人越来越少,怀里抱着小阿照的陆嘉苦苦躲藏,凭着多年为人刀俎的经验,躲开一次次死亡。他突然被脚边的尸体绊倒,捂住怀里小孩的嘴压低阿照的啼哭,他抬眼时,忽然看到杀来的正道弟子中的一人——   少年肤色微黑,浓眉大眼,走得跌撞趔趄,目光仇恨地、跟着正道弟子,一次次挥起刀剑,斩向身前的敌人。   天边的金色如纱,陆嘉的目光凝住:夏杰。   夏杰的目光也看到那个跪在一地尸体中的小喽啰陆嘉,但他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移开。以为是一个普通的斩教弟子,他迟早杀过去;夏杰根本不认识陆嘉,不知道陆嘉曾经是青莲教被派出任务的小喽啰,更不知道死去的任毅,也是执行任务的小喽啰之一。   陆嘉抱紧怀里小孩,盯着夏杰——   此时,东方山头静坐的曹云章睁开了眼,淡淡叹口气:“天亮了。”   天亮了,战斗却还不停。   女瑶真是有先见之明,不把斩教的高手留在关外西林落雁山上,居然把小玉楼当成了她的阵地。   曹云章点头:不错,有心机。如果不是夏杰的意外报告,他们还不知道女瑶就在这里。斩教的高层战力都在这里,即使女瑶不在,这里一时间也很难攻下。然而没关系,四大门派的人都来了,他们人多,迟早耗死这里的斩教教徒。   只是等了一夜,朝剑门的掌门曹云章有些不耐烦了。   他哼了一声,想五使十二影又如何?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孩提着宝剑过江,自身难保。整个斩教他都不放在眼中,他唯一惧怕的,也不过是斩教教主……然而斩教教主女瑶,根本不在山上。虽然无法立刻击杀女瑶可惜了些,但是小玉楼的人在啊……   早晨寒风中,坐在山上闭目凝神的真阳派掌门谢望眉心突然一跳,睁开了眼,向东方山头看去。比他稍晚,罗象门的掌门赵琛也睁开了眼,向东方看去。最慢的,是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罗起秀云衣若飞,最后睁开了眼,冰雪般的神色出现一点讶然,向曹云章看去——   他们看到曹掌门飒飒然,站了起来。曹云章凝望着脚下的杀戮,目光穿透林雾,好似看到无数战场。他向外跨出一步,袖中生风,飘飘然,袍袖大张。数道剑气拔地而起,从曹云章袖中挥出,   曹云章吟道:“且让老夫助尔等一臂之力吧!”   话音一落,剑光劈下!   当下里,天上云雾散开,东方背后的灿金色跳跃,无数剑光在天上乍现,寒气清光凛然,照亮诸人的眼。真气震动,下方的朝剑门弟子身体一凛,随掌门一剑一同劈出!林风赫赫,松涛滚浪,真气荡荡然,无数剑气在天边聚起,向下斩去!   一时间,天地变色,狂风怒啸。   金使等人骇然大吼:“快躲开——!”   那剑凛凛,从天上劈下,在地上劈开数丈深的沟壑。山头震动,土地滚滚,万道金光当头下,山石、树木、草丛拔地而起,爆炸般冲荡开。无数反应不过来的斩教教徒们惨然大叫,口鼻渗血,被卷入那剑气所形成的龙卷风中。   众人抬目,骇然看天边的剑光!剑光凝聚成一把大剑,凝聚出了实体!   朝剑门!天下万剑出此门,一剑当斩万古仇!这般一往无前,毫无俱意。一剑挥出,万剑跟随,哪怕金使这样的高手,也只能绝望的、惊骇地看着剑落下。众人躲避,鬼哭狼嚎中,小玉楼的使徒们也在躲着那劈下来的剑。   却不防,小玉楼的糊涂师父抬头,蓦然看向天边的剑气凝聚成实体。金光红光照得人眼睁不开,重重剑气、真气荡漾,不光是斩教教徒,连四大门派其他三派的弟子也受到冲击。这般危急时刻,小玉楼的师父浑然不怕这道劈下来的剑气,而是迎目看去。   他口里忽然喃喃:“朝剑门……朝剑门……嘿,朝剑门!”   他声音加大,眼神癫狂,大吼出声。抓着他手臂的三弟子张宝宝躲避剑气时,一个不留神,被师父挣脱开去。张宝宝一声惊呼“师父”,狂风大舞中,看到师父发了疯一样张大手臂,跌跌撞撞地冲入剑光中,嘿嘿大叫:“朝剑门!”   三个徒弟一道惨叫:“师父——!”   三人一同追出。   金使吼:“小心——”他往前走一步,和三个弟子一起被剑气掀飞,砰地砸在地上,胸肺被真气震得出了血。他们一同惊目,诧异看到小玉楼的那个糊涂师父竟然躲开了剑气的致命处,跑入了林子深处。   陶华:“师父!”   金使眼前发黑,撑着刀,勉强站起,向前追去——   ……   “你饿不饿?这是芙蓉糕,这是糯米粥。还有蜜枣,小笼包,胡椒汤。你还想吃什么?”   夜神张茂左手一个食盒,右手一个篮子,跟着白落樱跟了一路。白落樱关门前,他吭吭哧哧地憋了这么几句话。   白落樱面无表情:“大哥,已经这么晚了,我从不这么晚吃饭好么?”   夜深恍然,然后道:“那我们一起看星星吧。”   白落樱:“……”   一万句脏话憋在喉咙里想喷出,幸亏她教养好,没有骂出来。   白落樱抬头看一眼星光灿灿的天空,死鱼眼面对门外那不让她关门的男人:“天已经很晚了,老兄,我并不想看星星。”   张茂:“那我们看月亮吧。”   白落樱:“……”   张茂看她脸色更加难看,赶紧继续改口:“那、那不如……秉烛夜谈,聊聊人生理想,诗词歌赋?”   白落樱:“……夜郎,我们已经分开了。我现在不是你情人,我没义务陪你发疯,好么?”   夜神目中微黯,焦急解释:“不、不是陪我……我想、想陪你……我关心你……”   白落樱:“天已经很晚了!我想睡觉了!”   夜神:“……哦。”他沉默下,灵机一动,“不如我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   忍无可忍,白落樱“啪”地关上门,尘土溅了夜神一脸。门外的男人孤零零地、失落无比地站着,待屋中始终没有声音,他垂下睫毛,声音低低的,磕磕绊绊的:“小白,祝你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白落樱靠在门上,听得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松口气。她抬头,便看到自己屋中的榻上盘腿坐着女瑶。女瑶手支下巴,眯着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她。白落樱目露惊讶之色,刚想说话,女瑶伸指嘘道:“小声,我好不容易躲开小勿,别让他听到声音了。”   看到屋中人是女瑶,白落樱放下了心。她拍着胸口走上前,奇怪道:“你干嘛躲程少侠?”   女瑶唏嘘无比:“小勿太磨人了。非要我躺床上睡觉,我不睡他就非要哄到我睡……我天天不是躺就是坐,我稍微跳一下他都用眼神指责我……我快发霉了,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趁他走了偷偷溜出来。”   女瑶苦恼无比,她以前都不知道程勿认真起来这么可怕。   白落樱坐到她身边,却羡慕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程少侠对你那么好,你还嫌烦。世上有一个心思细腻、肯为你着想的情人多难啊。我多羡慕你,我想有个程少侠这般知冷知热的情人,还没有呢。”   女瑶叹着气:“也不是……平时还能惜福,就是小勿认真过度的时候,有点吓人。”   沉默一下,女瑶转移话题:“夜神现在如何了?他前两天还跑来问我种蛊……世上哪有那种蛊,你真不知道骗了他多少。”   白落樱苦下脸:“我也不知道。就那样吧……他这两天老追着我不放。他真是奇怪,我不知道该怎么躲开。”   女瑶评价:“身在福中不知福。”   白落樱被噎的:“……”   二女正在说话,突然,门砰一声被推开。先于吃惊的白落樱,女瑶脸色一变,跃起就要跳上横梁,但门口的少年已经冷冷道:“别躲了,我看到你了!”   女瑶一阵心虚,却见门口的程勿脸色雪白。她顿时:“怎么?”   程勿盯着女瑶:“……刚截了洛阳四大门派驻地的消息,四大门派要围攻小玉楼!小玉楼现在恐怕……”   所有人:“……!!!” ☆、第90章 1   消息截自洛阳四大门派的留守驻地, 当是确定无误。听得消息, 女瑶再顾不上任何人, 当即跳下床, 程勿和白落樱匆匆跟上她。女瑶立在院中一声呼哨自口出, 尖啸声破空,号召门派教徒来回消息。   洛阳和外界消息封闭已近一月。   此晚为渠, 渠道乍开,如洪涛自天边来。刹那间, 纷纷然, 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传入洛阳、洛阳的消息传向天下, 各大消息网重新运转开。一时间,消息长了翅膀一样, 一个接一个地更新,周遭百姓茶前饭后,听得一愣一愣——   “魔教教主女瑶入主洛阳了, 四大门派要遭!”   “不好,洛阳的四大门派驻地果然被魔教一锅端了!”   “燕王已经成皇帝陛下了,新皇登基就在三天后。”   “嘿, 你们的消息全都过时了!最新的消息,是那魔教教主在中原建了一个什么教,四大门派全部出动,攻打那什么门派了。”   “不光是四大门派的精英弟子, 这次, 连四大门派的掌门, 全都出发了。可见他们是一定要杀魔教教主的。”   “太好了,魔教早该灭了!”   洛阳军机重地,全城宵禁,气氛凝重紧张,街上越来越多的斩教教徒聚起来。当机立断,女瑶下午入了皇宫一趟,和新皇陛下谈了一下午,跟皇帝陛下借了上万兵马。朝廷势力光明正大地参与江湖争斗,于历史上也是鲜明大毛笔。   回来后,女瑶下笔如飞,开始给各处传递信件——   “魔门十二派,全部入关,前往小玉楼援救!”   “关中、关外的斩教势力,魔教势力,全部停下手中事务,援助小玉楼!”   消息写出,当即快马加鞭传送出去。斩教消息传开,想来四大门派这时也一定知道洛阳改朝换代的事情,知道女瑶在其中的作用。四大掌门亲自出面,双方八仙过海、手段齐出,不再保留,皆在拼时间。   当晚,洛阳开始集兵。但军马集合需要时间、手续,女瑶等不起这个时间。兵马出行前,女瑶等一行人、斩教教徒先快马出了洛阳,一路往东南方向奔去,赶往小玉楼。兵马在后,魔门势力在后,皆从各处线上导向同一个方向。   “驾——”众马奔于平原上,穿过山丘,走云过水。时不我待,赶时间之时,马已最快速度前行,累了就在当地驿站换上皇帝陛下给他们备好的新马。此般时候,圣女白落樱都不再与夜神张茂置气。夜神张茂率领天鼎阁杀手来助阵,白落樱虽不与他说话,却没有阻止。   各自为战!   程勿自然也跟在队伍中。   女瑶拧眉,无论是坐在马上,还是换马歇息的时间,她都沉浸在不断的思索中,快速在心中运算小玉楼的危机如今在哪个阶段。程勿追上女瑶,他对女瑶的话只有一句:“外面人都说,四大掌门聚首的话,可以杀掉你,是不是真的?”   女瑶哈哈大笑:“杀我?他们要有那么大的本事,怎么早早不打上落雁山,还等着我下山为祸他们中原武林?他们要是有那么厉害,我斩教还能以魔教之名立世?他们还能允许魔教教主在他们眼皮下晃来晃去?”   程勿专注盯着女瑶眼神,判断她是否在哄骗他。   女瑶的不可一世、不屑一顾,与之前无异。提起四大门派要诛杀她,她嘴角甚至弯了下,满满的奚落。她换下了自己还在洛阳时的寻常姑娘衣衫,换上了她以前做魔教教主时惯穿的黑红色武袍。女瑶的乌黑长发扎了起来,脸色因长时间赶路而煞白。卸掉一切首饰,她脂粉不施,面容虽憔悴些,眼眸却因此而衬得更大、更亮。   她长身玉立,腰间松松系着金银色的长鞭。她面色沉稳,站在比她高一个头还多的程勿面前。荒野飞沙扑向二人,头顶月明星稀。   潇洒凌厉之势,当是魔教教主!   月下短暂歇息的斩教教徒,包括白落樱等人悄悄打量女瑶,目中露出恍惚怀念之色:自从离了落雁山,自从摘下了常年覆面的面具,自从女瑶不再掩饰她那张稚嫩青涩的面孔,女瑶大魔头的装容,就已经很久不穿了。   她如世间所有娇俏姑娘一般,混迹于人群,清新鲜妍如墙头伸出的杏红。灼灼动人。   而当她重新换回旧时打斗的装束,负手一立,这才是真正的魔教教主,女瑶。   这个样子的教主,寻常人不敢凑过去。还敢勇于说话的,只有程勿。程勿抓着女瑶的手,低头打量她半天,从她傲然的眉目间看不出破绽。程勿却不轻信她,再问:“传言是假的么?那怎么到处都有这种说法?他们都说四大掌门有秘密的心法,合力可击杀你。”   女瑶唇角轻扯:“他们还说我恶贯满盈,滥杀无辜,难道是真的?”   “说我觊觎他们的势力……呃,这个倒是真的。我确实挺想灭掉四大门派。”   “说我是老太婆,专食少年少女的心头血,练就灭世神功。男女通杀,为色而不择手段……我身边除了一个你,难道还有别的少年少女?难道我还真取了你的心头血,练了什么可怕的神功?”   女瑶:“四大门派为了让天下人惧怕我魔教,到处放言诋毁我们。关中是他们的地盘嘛,他们自然不能让人觉得魔门厉害。一边把各种罪名安在我头上,一边又怕民众太过惧怕,放出话说他们有手段杀了我,只是还不想杀……程勿,这种谣言,尽是哄骗你这样的小孩子的,莫信。”   程勿的眼睛子夜星辰般,幽静凝视女瑶。女瑶坦然地与他对视,接受程勿的审度。   良久,程勿轻声:“我不是小孩子了。再过四个月,我就十八岁了。”   女瑶一愣,心里默算了下时间,然后诧异了:“……去年你遇到我的时候,还没过完十七岁生辰?”   她心中浮起一言难尽感,觉自己不愧四大门派冠上的恶名,她真是禽.兽啊——“原来你比我想的还要小啊。”   程勿看她那复杂眼神,心里一慌,握她的手用力。他快速道:“没有!我、我那是虚岁……不,我的意思是我家里也没人管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啊,我并不小……而且、而且,我们也没怎么啊……”   就是抱一抱嘛。   程勿嘟囔道:“……反正我不小了。”   女瑶一想,忽然再压了下唇。她视线揶揄地往下走,程勿身子一僵,脸涨红、侧身躲开她那眼神。女瑶已经似笑非笑地嘲笑他了:“无所谓。随便你到底多大,用虚岁什么的哄我。在你练完《淬阳诀》前,你到底多大,我都不在乎。”   程勿:“……”   他听懂了女瑶的暗示:反正不能睡,你爱多大就多大吧。   女瑶还招手,示意他凑近她。程勿往前贴两步,女瑶反手一推,推开他抓她的手。她张臂抱住他,在程少侠弯下脖颈时,伸手摸了摸他一头毛绒绒的黑发。女瑶一路上因为小玉楼遇难的事沉着脸不说话,这会儿,拥抱程勿,闻到程勿身上混着阳光的少年味道,她深吸了口气。心中烦躁略减,女瑶露出了出洛阳后的第一个笑容——   “小勿,以前没人给你过生辰吧?”   程勿闷声:“嗯。”   女瑶:“那四个月后,姊姊帮你在落雁山上过生辰。”   程勿眼睛星河般璀璨,惊喜地看向她。他近而得寸进尺,卖乖道:“你不是我姊姊……女瑶,真的么?那、那我们可以在我生辰时成亲么?”   女瑶唇抽了下。她想成不成亲的,反正你又不能那啥,何必着急。   但是程勿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女瑶为自己的魅力而自得。她被程勿取悦后,含笑点了下头,果然看到程勿眼中星光流连,熠熠然,更加亮得夺目了。下一瞬,女瑶忽然腰一僵,感觉到一空。她脸已沉,看到程勿已经退后两步,手里提着她原本系在腰上的九转伏神鞭。   女瑶目中流光一落,微微失神:“……程小勿,你真的是长大了。还懂声东击西了。”   “你要九转伏神鞭就直说。我又岂会不给你?你就是要我的魔教教主之位,我也会给你啊。”   程勿脸燥热了下。   他心想跟女瑶打交道,怎么能不提防女瑶呢?女瑶心机比他重,有什么也不说。她习惯了自己做决定,安排好一切。程勿自认自己为人处世的经验都弱于女瑶,他想在女瑶手心里博生机,当然得时时用小聪明了。例如女瑶口上话说的大,程勿却不敢完全信。他直接顺走了她的九转伏神鞭。   但看到女瑶露出自嘲之神色,程勿慌张解释道:“不,不是!我不是要跟你抢你的魔教教主……我不想当什么魔教教主的!我只是怕你自作主张!我拿走你的九转伏神鞭,我只是用一用……我想说到了小玉楼,不管发生什么,看到什么,你让我拿着九转伏神鞭迎上去。”   “女瑶你生病了……你不要动手!你帮我戒护,你看着我打好了。”   女瑶心想四大掌门啊……她轻轻点了下头,笑道:“你紧张什么?姊姊说了,姊姊有什么都给你。你心疼姊姊,愿意帮姊姊打这场硬仗,姊姊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   程勿愉悦地眉目弯起:“那就好。”   二人在一旁说话,之后转入树林,嘀嘀咕咕,时听到风声、叶落声、真气波动破空声。想来女瑶又拉着程勿,抓紧时间去传授武艺了。一众人在林中只打算歇一个时辰,就会再次赶路。白落樱靠坐在一棵大树前,下巴抵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她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些。月光在树林中投下重重阴影,她羡慕地看着地上照出的两人拥抱的影子——程勿和女瑶小声说话,说着说着,便听到了亲吮声。   白落樱红了脸。   身旁一暗,她余光看到青年蹲下。张茂沉默的,疑问无比的,安静地待在她身边。   白落樱:“……”   许是大战在即,白落樱对夜神的没觉悟,不像往前那般烦躁。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林中风吹着她的脸,冰凉无比。她茫然的问夜神:“程少侠和女瑶师姊真好,看着他们,我有一种他们一定会一辈子的感觉……可是这世间真的有人会在一起一辈子么?”   夜神惊喜于白落樱居然主动给他说话。他心中狂跳,心脏砰砰砰,只记得白姑娘清脆婉婉的声音,却没听清白落樱到底说了什么。   夜神:“……”   白落樱回头,无语地看一眼身边一声不吭的人。看到她的表情一刹那,夜神身子僵硬,目中露出惶恐之色。他怕她又说让他走开之类的话……白姑娘心里叹口气,与张茂四目相对,她沉默一会儿,不自禁地问出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么?”   张茂这次屏着呼吸,全身心投入白落樱跟他的对话,几乎是数着语气词在听。白落樱话音一落,他牢记程少侠指导自己的话——对心爱姑娘,不管知不知道该说什么,都一定要说点什么。只一味闷着不开口,再好的姑娘也会烦,也会懒得跟他说话了。   张茂激动地张口欲说话。   却是白落樱摆了下手,自嘲道:“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竟然问你这种问题……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不会’‘没有人会在一起一辈子’。扫兴,我干嘛想不开跟你说话。”   张茂:“……”   他那跳得厉害的心脏,霎时间突吹来一阵冷风,吹散了他心间的所有热度。   张茂低下头,看着两人倒影在树林中的倒影。过了很久,他闷闷道:“不是。”   白落樱已经忘了两人的对话了,她重新开始打盹,被张茂一语惊醒,茫然道:“啊?你说什么?”   夜神平静道:“我说会,我和你会在一起一辈子的。”   白落樱怔忡睁大眼,睫毛颤抖,睡得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这时,她真的一点都不困了。心头甚至为他这沉闷的话,飞快地重跳了一下。见张茂抬头,与她对视。他迟疑一下,似判断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想起来后,伸出手,僵硬地搭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   白落樱:“……!!!”   她睡得疯了么?一觉醒来,发现夜神居然在安慰她?!张茂还会安慰她?他没有一口回绝,并回复“我不会跟任何人绑在一起一辈子”这种话?   张茂真的没有。   他手放在白落樱手上,拍了两下后,看姑娘一直震惊地看着他,却并没有躲开。张茂心里松气,握住她的手,轻声:“小玉楼大战时……你躲在我后面,别乱冲出去。”   白落樱身子轻轻一颤。   她低下眼睛,被他灼热的眼睛看着,她脸颊微燥,嘀咕道:“干嘛要躲在你后面?我也会武功。要是你不小心受伤了,我还傻站着不动,等受伤啊?”   张茂:“你怎么会受伤?”   白落樱大气:“我怎么就不……”   张茂打断:“但凡我有一口气在,你都不会受伤的。”   白落樱:“……”   她所有的话被卡住,消失。她愣愣地看着他沉着淡漠的样子,不动感情,四平八稳,如他往前一般。夜神张茂的情绪,比起正常人要少很多。他平静看她的样子,作出保证的样子,就好像说“我吃过了”“你也吃吧”一样自然。他是真的没太多感情,又是真的喜欢她——   喜欢到,愿意为她去努力改变自己。   在一刻间,白落樱忽然觉得一切的别扭难过,好像都不太重要了。她露出一个笑容,伸手臂拥抱住蹲在她面前跟她努力说话的这个男人。男人全身僵硬地承受着她的拥抱,血液开始狂流,白落樱在他耳边柔声:   “那你也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才能保护我啊。”   “事后,我才能继续不理你。”   张茂:“……”   难道事后,他还要讨好白落樱?两个人还要继续冷战?她还是不理他?   闷闷的,张茂失望地谨记任何时候都要回答小白、不能不吭气的自我要求:“……唔。”   白落樱低笑,脸贴着他的发丝,侧头,轻轻亲了他的发一下。自然,正郁闷的夜神,是完全不知的。   ……   女瑶等人已经出发,日夜兼程地赶向小玉楼。朝廷兵马、关外魔门十二派,也在发力。小玉楼这边情况危急,斩教和小玉楼的人被逼入山中树林,每过一日,战力就要损失一半。   而消息重新启动后,小玉楼山上的四大掌门,也收到了洛阳的情况。谢望一怔,心中活动开来:“……女瑶和陛下合作了?陛下……”   曹云章心里沉下,看谢望的表情,便知此人又动了心思。他立刻开口稳住其他三位掌门,厉声:“尔等在此时还犹豫什么?洛阳势力已经丢了,想要翻盘,想要有能力跟朝廷谈判,跟魔教这一战,我们就不能输。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他眼睛紧盯着谢掌门:“女瑶前往洛阳,小玉楼出事,她一定会回来的……三位掌门请做好准备,当年小玉楼之事,我们可是每一个都参与了的!你们以为就凭小玉楼的事,即使我们现在认输,女瑶就会饶过我们么?”   “这一战,势在必得!”   罗象门的赵琛赵掌门安静很久,轻微点了头:“曹掌门所言甚是。”   药宗那位气质孤冷的年轻女掌门罗起秀语气淡淡:“我辈分最低,药宗势力也最弱。三位掌门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三大掌门的目光都落到真阳派的谢望谢掌门身上。其实真阳派因为背后原来站的是朝廷,所有事情都参与,所有参与的又不是很多。四大门派中,唯一能抽身的,大约只有谢望。但三个势均力敌的掌门都看着他……谢望心里长叹口气,面上轻轻点头:“诸位放心,四大门派同仇敌忾,我真阳派不会在这时退出的。”   回去山头压阵,谢望云袖飞扬,儒雅地盘腿而坐,重新闭上了眼。他心中琢磨:为防走漏风声,我自然不方便多问。情况有变,朝廷势力敌友不明,希望阿微所做的安排有效……在今后的局势上,给真阳派保住一片净土。   其他三位掌门回去,按照约定,一般弟子的战斗,他们这种地位的人,都不会主动参与。曹云章除了那一道剑,也没有掉身份地下去跟魔教喽啰们对打。四大掌门除了压阵,给各家弟子戒护,还存着保留自己体力,等待女瑶的心——   以女瑶的脾气,五使十二影都在小玉楼,斩教的精英都被拖在这里,女瑶一定会来。   他们只要等着。等女瑶来,他们便用四大掌门合计出来的那个心法,一道诛杀女瑶,送女瑶入灭。   《淬阳诀》那般强大的心法失传,无人指导,斩教下一代想要有武力震慑江湖的教主,会变得无比艰难。女瑶一死,魔门七零八落。哪怕是朝廷针对他们……也有缓和的余地。   只要……女瑶死了就好了啊。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焦急。从天黑打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过了几个昼夜,斩教教徒死了不少,五使十二影的尸体却还没见到一具。有这几个武力强盛的人拖着,斩教岂不是真能拖到女瑶的大部队赶来?   曹云章立在山上,看向其他三个方向——   谢望闭目养神,毫无焦躁感;药宗女宗主的气度居然和谢望有的一比,静静坐着,完全不在乎药宗的弟子死伤惨重。   只有赵琛紧盯着下方战斗,露出焦虑感。   曹云章冷笑:看来谢望和罗起秀,都是另有打算的意思;朝剑门就是硬拖着,也不能让他们的打算落实。四大门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容他谢望和罗起秀置身事外?   曹云章主意一定,当即长身纵起,一声长啸后,掠下高山。袖口剑飞,斩向山下——   万林松涛滚如浪,战斗双方,骇然之下,皆是惊呼:   “曹掌门参战了!”   正道弟子:“太好了!”   而斩教的精英弟子力战之时,被剑光真气掀得胸肺大痛。急急退开,吐血不断后,他们面色铁青,目露绝望之色——完了。有曹掌门这等战力入局,他们焉能打得过?   一刀插在地上,虎口震得剧痛连连。金使擦把嘴角的血,苍白着脸爬起来,吼道:“怕什么?!四使十二影,都跟我一起上!我们这么多高手,不信杀不了那个老匹夫!”   “跟我杀——!”   而转头,他一把拉下因长时间战斗而眼神麻木的十二影之一,秦霜河。金使沉默下,说:“你带人躲起来,等教主。”   秦霜河吐掉嘴里的血,咳嗽着:“……艹,姓龙的你什么意思?让我当缩头乌龟,看兄弟们搏命?” ☆、第91章 1   大地震动, 飞沙走石。天空灰蒙蒙的, 山林四处便是寻人的正道弟子。武功普通的斩教教徒被找到,正道弟子一剑就杀了;斩教武功高的也就这么十来个人, 算是整个魔门的精英弟子足以和四大门派抗衡……但是现在, 是斩教的四使十二影,直接对上四大门派所有的精英弟子。   哪怕有陶华、喻辰、张宝宝这几个小玉楼的徒弟加入, 战局也一面倒。   斩教的高手武功很厉害,四大门派的精英弟子也未必多差。更何况,如今不仅是弟子们下场,曹云章那个活了六七十年的老头子不爱面子,不顾及自己的身份,竟直接下了场。曹云章一旦下场, 如割草般,整个山上鬼哭狼嚎,斩教教徒死伤无数。而金使等人, 就再等不下去了——   “屁!凭什么让我留下?我和你们一起去!”刚从火线上滚回来的秦霜河头发乱糟糟, 一身灰扑扑,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对金使的命令根本不在乎。   而只是说话时间,天边清色寒光飞掠,地面上的震动声更大。   金使淡声:“你是十二影中唯一的女子,合该你留下。”   秦霜河怒道:“这时候你想起我是女的了?你瞧不起我?我告诉你, 我不比……”   金使神色一凛, 猛扣住她手腕, 带着她跳跃起上树,在树上连纵数里。金使动作极快,轻功了得,在树林里几扑之时,还有精力用真气吼出:“曹云章的剑气!躲开——”   噗噗噗!土石飞弹,大树拔地,土如游龙般跳起来,江河浪潮一样追向四面逃亡的众人。金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力气将竭,他硬是拽着秦霜河滚下山坡,躲开身后狼虎一样追来的致命杀招。而他们身后砰砰砰,一道道剑气砍到地面上,留在原地没来得及躲避的斩教教徒,在剑气下血肉模糊,砰地炸开。脸色苍白的留下来的几个教徒中,小喽啰陆嘉手紧紧捂着怀里襁褓中小孩儿的嘴。陆嘉睁直眼,神色空洞地看看四周——又死了一堆人,断了的胳膊、腿就丢在他身边。   其他活着的几使十二影焦急道:“金使大人,没时间了!”   曹云章带领的朝剑门的战力提升太快,而他们或多或少有伤亡,根本比不过。金使救了秦霜河一命,堵了这个聒噪女人的话。秦霜河被金使一手拍在后脑勺上,头埋到了草丛中。剑气飞离,她吐掉嘴里的草,要爬起时,听到其他人催促金使。她心里大急,仰头要再辩时,看到金使严肃凝重的面孔,他抬手示意她闭嘴。   秦霜河愣了一下。   金使龙闭月是个英俊不凡、却吊儿郎当的男人。爱美人爱金钱,然为了权势,金钱美人皆可抛。龙闭月这个男人,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他能厚着脸皮去跟斩教的圣女白落樱求亲,还能要死要活地抱着教主大腿不肯放手。他何等的猥.琐,时不时就拉着兄弟们谈论女人,回味无穷滋味;他嘿嘿笑着时,就能把栋梁少年掰坏,走向歪路。   十二影在斩教的排名在五使之下,金使又是五使排名之首。秦霜河明面上听金使调遣,但她心里非常看不上这个上峰。倒在女人身上就爬不起来,留着哈拉子讨好教主……但金使忽然正经起来,肃着脸的时候,他身上上位者的威严,第一次让秦霜河恍惚,觉得这是自己的上峰。   金使冷淡道:“你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小孩儿牵着你。凶多吉少,我看你是一定会拖累我们的。教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四大门派的人太厉害了……我们必须要留下人活着。”   “还有火使也留下。土使死了,你现在在四使中武力最弱,但再弱,有我们在,你和秦霜河护着这些教徒找个树洞什么的躲起来的能力还是有的吧?”   “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就是活下去,等援助。”   斩教中忽有一人嘀咕插口:“万一没人援呢……”   这人话一落,目中惊骇,就见金使一掌拍出,他只看得眼前一黑,人就叮咣倒地,死了。林中一滞,所有人目色凶恶地看向死去的人,再回头用复杂眼神看金使。陆嘉把怀里的小阿照抱到贴心脏处,发着呆,和斩教活着的教徒们一起看向站起来的金使。   金使淡声:“女瑶教主一定会来的。”   “我斩教常年在关外,资源什么的都比不上中原。咱们斩教有自知之明,别的不敢跟四大门派比,没有什么规定,也没要求去做什么门派任务。咱们不给弟子什么好处,想要福利,自己去争去抢,高层人士也从不给手下弟子许诺。但是有一点,我们一定比四大门派强——那就是任何时候,教主都不会抛弃我们!”   “谁要是觉得教主会抛弃我们,站出去,我亲自送他去四大门派那里投诚!”   林中风猎猎,灰尘乱飞,立在金使身后的其他几使、十二影中除了秦霜河的其他十一个人,还包括陶华等小玉楼三人。他们面无表情,长身直立,盯着秦霜河等人身后的残留教徒。教徒们没有说话,没人站出去。   远方再来爆炸声,轰响如雷!   剑光飞驰!   火使平静的,从金使身后走出。在秦霜河震惊睁大的目光下,火使走出十步,走到了秦霜河这一边。他回过头,向金使拱手:“大人放心。我拼死,也会尽量保大家等到援助。”   是一天,两天,五天……都会等下去。   金使点头,眼神扫过衣衫褴褛、神情疲惫的一众普通教徒,扫过陆嘉和他怀里迷瞪着眼看大家的小阿照,扫过脸色僵硬的秦霜河,和神情坚毅、果断服从安排的火使。他笑了下:“各位珍重。”   众多站在秦霜河身后的普通教徒们目露悲哀之色,眼睁睁看着金使等高手转身,往战斗的中央地段走去。这些高手们才是斩教的精英,才是斩教最有价值、最该活着的人。死上百个普通弟子,都不如死一个高手,对斩教的损失大。然而为了保护他们普通人,面对曹云章的战力,出去战斗的,反而是这些高手……在为他们争取活命的希望。   五使十二影啊!   江湖的传说。   他们斩教人心里的大人物!   众人喊道:“大人、大人……”   “让我们去吧,让我们和他们消磨时间吧。”   “大人,斩教不能没有你们啊!”   嘈杂声乱,嗡嗡嗡,陆嘉眸子缩着,看身边所有人都想涌出去,想追上金使那十来个男人。但是他们已经跑出几步,却听秦霜河怒吼:“闭嘴!都给我停下!大人的命令你们要违背么?大人的话你们没听到么?”   “都给我留步!好好保护好你们自己,你们活着,才是我教的希望!”   众人止步,目中悲哀之色更重。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晦暗林中,黑魆魆下,那一个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树旁、灌木旁刷过去,踩着一地尸体走出去。个个威武不凡,个个在江湖上名声不小,他们或高或矮,或瘦或胖,或擅于用刀,或喜欢徒手而战,或最爱使奸计……他们都走了出去,迎上曹云章!   为了阻止曹云章的杀戮!   “龙闭月,等一下!”秦霜河怔愣一会儿,神情几番挣扎。她猛扭头,从身后陆嘉的怀里抢过自己的孩儿阿照。她抱着阿照,快步跌撞地追上前面的男人。其他男人继续走,金使停下步子,回头不解地看着这个女人抱着孩子扑过来。   金使皱眉,不耐烦道:“让你老实待着,你又有什么事?”   秦霜河将怀里的阿照递出去,阿照黑葡萄的眼睛眨啊眨,看到金使就露出欢喜要抱的手势。他已经开始学说话,他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爹!”   金使忍不住笑了,伸手接过这个小孩儿。战况危急,他短暂地放松精神,屈起手指弹了怀里小孩的脸蛋一下,嘿笑道:“这傻小子,还管我叫‘爹’呢。不过姓秦的,你带他过来干什么?”   秦霜河静静的:“叫你‘爹’,也不一定是叫错。”   金使:“……”   他弯曲的拥着怀里襁褓的手僵住,眼神瞬间呆滞,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面前的秦霜河。他手臂禁不住发抖,绷着脸,唇抖了两下,满脸露出惊恐惧怕之色。他颤声:“你你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这不是我的孩子么?”   秦霜河笑一下。   伸手把她那个宝贝儿抱过来,低头逗了逗,在孩儿的脸上亲一口。秦霜河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小孩儿就要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她身后的金使却要疯了,抓狂地拽住她手臂,怒声逼问:“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我是不是他父亲?”   秦霜河扭头,嫣然一笑。   她现在一身血一身伤的,脸也青了半天,头发杂乱似枯草。她的形象称不上好,一笑之下,非但不赏心悦目,还笑得很让人惊吓。秦霜河抱着她的小阿照,面对身后男人的追问,幽幽道:“龙闭月,我的阿照,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我不会告诉你。”   金使:“……”   秦霜河:“你要想知道答案,你自己去找吧。”   她抱着阿照,走得头也不回,潇洒无比。她走向自己保护的普通教众中,教徒们面对这惊天八卦,为金使等人伤心之余,眼睛看着秦霜河秦大人,表情变得格外精彩。在秦霜河背后,金使立在原地,眯着眼看秦霜河抱着孩子就那么走了。   半晌,金使扯嘴角,懒散的,噗嗤笑了一声。   他和气地笑了笑,抬手跟趴在秦霜河肩上探头探脑的小孩儿摆了摆,无声地告了个别。小阿照睁着大眼睛,再次叫了一声“爹”。秦霜河背脊僵硬、颤抖,她忍了半天后,忽然扭头,向后方看去——她看到金使已经背过身,已经跨步纵起,追向那几个已经走远的兄弟们。   他没再回头了。   他无声地摆手,温和地露笑,只有阿照清晰地注意到,看到。秦霜河再回头时,一点儿痕迹也没看到。秦霜河发着怔,看那些人走远。五使十二影,死了一使,留下火使和秦霜河,只剩下十四个人。十四个人加上想要找师父的陶华三徒弟,也不过堪堪十七人。   堪堪十七个高手,跟曹云章、朝剑门高手们为战。   结局几乎已经注定。   秦霜河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落,砸在土地上。   她心里吼“再见”“一定会再见的”,她目中迸发出仇恨忍耐之色,怒吼道:“走!”她和火使带着一众弟子,东躲西藏,在林子里爬摸打滚。有金使那些人帮他们缓和压力,他们面对的战力比之前弱了很多。   再有追上来、找到他们的正道弟子——秦霜河:“杀!杀出去!”   他们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   又是一日时间,秦霜河这只队伍的人也掉得越来越多。四大门派对小玉楼山进行地毯式搜捕,哪怕金使等人吸引走了所有的高手,普通弟子想找到安全的可以歇脚的地方,仍然困难十分。幸亏这是小玉楼山,幸亏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他们才能找到水源、找到山中野果充饥。   又一个山洞被毁了后,精疲力尽的众人露出失落色。   秦霜河给他们鼓舞:“没事,咱们有小玉楼山的地图!这个山洞没了,再找下一个。反正我们只要撑到援兵到就行了……小玉楼山已经战了四天了,咱们的援兵肯定已经在路上了!”   众人懒懒应了,心里茫然想:真的会到么?他们魔门势力都在关外啊。落雁山被攻过一次后,他们全都集中去了落雁山。西林落雁山和中州小玉楼的距离这么远……魔门人真的能赶到么?   沉默地跟在队伍中,陆嘉站了出来,走到秦霜河身边。   秦霜河习惯地接过孩子:“阿照又要娘抱了?阿照啊……”她低头一看,愣住。因为襁褓里的小孩儿正睡得香甜,脸因为连日奔波小了大圈,但他呼呼睡着,嘴里吐着小泡泡。何等无忧无虑,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她这个娘的样子。   陆嘉开口:“我……会一些低级的蛊。我可以出去用蛊杀人。”   秦霜河:“……”   她凝神:“你会用蛊?!”   陆嘉咧嘴,笑得古怪:“是。我们青莲教出身的……多多少少都会一点蛊术。我只是水平不够,不敢班门弄斧。但是现在四大门派的高手们不是都被金使他们吸引走了么?剩下一些普通弟子,我用蛊,还是可以杀几个追我们的弟子吧。”   秦霜河:“那你怎么不早说?!”   陆嘉低头:“我刚发现夏少主在追我们的人里。”   秦霜河:“……”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明白陆嘉的想法了。她沉默着,看陆嘉卑微地抬头,露出一个微苦、微自嘲的笑:“我不是不想救人,我是能力不够……我的蛊只够用一次,比不上夏少主。我可以拖延时间,差不多了,秦大人你赶紧带人找到什么山洞躲起来等女瑶教主吧。”   “女瑶教主不会抛弃你们的。”   他低头,安静地看着睡得昏沉的小阿照。脑海里刹那间,浮现那夜住所院子失火的时候,这个襁褓被从火里扔出来。任毅葬身火海,之后……陆嘉回头,沿着夕阳铺就的路,埋身入了丛林。   他向身后的正道弟子们走去,向正道弟子中的夏杰走去。   他心里想着任毅最后看他的眼神,想到任毅空洞的表情,想到任毅说:“他喝多了,醉得醒不过来。我脖子疼,醒过来后看见他睡在旁边。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颈,他睁开一次眼后看到了我,又闭上眼睡了。然后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不用拦了。   大火燎原,一切终将结束。   陆嘉走向夏杰,他埋伏在林子里,开始种蛊。他们这样的喽啰哪会什么高明的蛊,他偷学到的高明的蛊,全以自杀为代价。夏杰多好,身为青莲教的少主,可以学到高超的蛊术,上等的武功。他们这样的小人,学个高级蛊而已,还被告诫不要轻易用,不然你就死了。   死就死了吧……   陆嘉脸色平静地在山林割破自己的手腕,手臂上青筋蜿蜒,血顺着脉路一滴滴滴下。陆嘉催动口诀,也催动着他自己那并不值钱的生命。他藏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夏杰等人经过。漆黑中,陆嘉抬头看到天上星辰,他在心里无声地嘟囔一句——   女瑶不会抛弃斩教。   兄弟,我也不会抛弃你。   ……   “砰!”   “哐!”   “噗!”   风云色变,剑光笼罩一片天地,林木全被剑气染上一层金色。蒋声、谢微这样的高手堵在后,曹云章这样的世间顶级武者在前,金使等人和这些人遭遇,一次次拼杀,非但拼不出去,身上的刀剑之伤更重。   而一道道血泊,一个个人倒下……   战斗蔓延,朝剑门的弟子扣住一个埋着头糊涂念叨的小老头,曹云章一剑要杀去时,后方女子扑来,高声:“师父!”   陶华、喻辰、张宝宝徒弟三人,从三个方向一同杀去。他们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师父,恳求师父恢复神智;曹云章背对着他们,值此时机,金使抓住机会,长身跳起,扑向曹云章后背!   曹掌门剑气如有有眼,飞身转袖,在半空中就扭了身子,手里的剑与身后的男人对上!曹掌门飘然似神仙中人,手里的剑光却沾尽红尘,他迎上去,嘿道:“斩教的金使。我老头子倒要看一看,你们的名气都是怎么叫出来的!”   “大人!”   一众高手寻找机会去支援被曹掌门一剑砸向地面、咳嗽着吐血的男人。   此地因为曹掌门亲自下场的缘故,朝剑门成了主要势力。其他三位掌门一直不出面,小玉楼山上的战局,现在就是朝剑门在主导。到处都在杀斗,小玉楼的徒弟三人联手,和朝剑门的弟子们打斗,想救下他们的师父;金使则被曹掌门一次次重伤,曹掌门不杀了金使,反而剑剑过他身,剑剑不致命。   曹云章冷喝:“女瑶在哪里?!女瑶给你们留下过什么话?小玉楼的事你知道多少?说了老夫就饶你一命!”   金使嘿然,咬牙跳起,重新迎战。电光火石,身边人不断死去,三使哪里还是三使,十一影哪里还是十一个人……灰蒙蒙的天幕下,云翳在空中聚起,乌黑密布,静看下方雾气弥漫,血铺成红河,与山下日夜奔流的墨河呼应。   弟子们逼问小玉楼的弟子:“你们知道什么?”   陶华等人咽下嘴里的血,冷笑:“你管老子知道什么?!”   一众高手们追上前去!   谢微提着剑,站在人群外,长袍翩飞,他苍白的脸上,神情变得空茫。他握紧手里的剑,但他目光盯着林中的杀戮场,看到金使被曹云章踩在脚下虐杀,看到刀剑劈身、伤痕累累……他手里的剑几次握起,却根本无力走上前。   擦身而过,蒋声冷声低低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不动手,等着事后曹掌门问你罪?”   谢微开口,口腔里灌入冷风。他被眼前的杀戮场刺得双目发红,咳得胸部震痛。   他身后,少年声音非常疑惑地问:“你不是说四大门派攻打魔教,是要主持正义么?可是我看你们问都不问就杀人,也没给魔教人开口的机会啊。你们在主持什么正义?”   这是程淮的声音。   雁北程少主十分好奇他们正邪两方的战斗,听说要攻打小玉楼,还听说有可能见到程勿,程少主兴致勃勃地跟着谢微,来了中州。程少主不光来了小玉楼,他还帮着四大门派,一道堵住这些魔教人逃亡的路。逃亡入水的路被堵住,山上的人根本出不去,程少主百无聊赖,上山来帮四大门派杀敌。   但是来了后,程淮发现山中的情况——是单方面的杀戮啊。   程淮拧眉:“你嫂嫂不是说杀一个人前,要问清楚该不该杀么?你们这里的人,怎么说的和做的,全都不一样?”   “你常说我戾气重,但是……”程淮手臂抬起,准确地指向打斗场中仙风道骨的曹云章,“他,戾气比我更重吧?他可以随便杀人,因为他是朝剑门掌门么?我是雁北程少主,我也可以随便杀人。”   谢微一把拽下他手指曹云章的手,唯恐曹掌门注意到。程少主自然武功盖世,却还不能和曹掌门比。谢微怕曹掌门杀红了眼,声音沙哑而急切地劝程淮:“不、不是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程淮侧眼看他,嗤声:“真虚伪。”   他随即道:“你放心,我才不下场……你们正道和魔门,看着都是一丘之貉。跟我无关,我只要知道……程勿在哪里?!你不是说程勿要来么?我要和程勿比武,看我们到底谁厉害!”   谢微:“……”   天地失色,一方是曹掌门的杀伐不绝,一方是其他三大掌门的远远旁观,再一方,是他身边的程淮。程淮不解的,迷茫的,看不懂他们这个江湖的规矩。程淮不理解魔教做了什么事,四大门派为什么要杀;也不懂四大门派做了什么,魔教也和他们不死不休……程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打来打去?”   “我离家都快一年了,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啊。”   这个江湖,血流成河,遍地污秽。   ……   “金使,现在可以说了么?”   金使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流失,手臂、肩膀、腰腿全都沉痛,耳边听到各种吼声。有恨他的,想他死的;也有拼命救他的,想把他从曹云章的剑气笼罩中拉出去的。曹云章的剑术真的厉害,耳边剑气嗡鸣始终不停,整片天地的风云都被改变……   金使闭上了眼。   恍恍惚惚的,想到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阿照……他只想知道……但是……罢了,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突然,一道吼声拔地:“曹云章,你想杀我老头子直来便是!何必赌上这么多性命?”   曹云章蓦地转身,陶华等弟子泪眼模糊,看到那被朝剑门弟子按在地上的小老头,一下子爆发出气,周围弟子荡出去。那浑身脏兮兮、一头蓬发的老头子站了出去,拔起旁边一剑,指着曹云章:“放了这些人,老夫任你处置!”   陶华等徒弟三人努力挣扎:“师父!”   曹云章看着这个老头子:“玉寒长老……你这是装疯卖傻够了,还是终于醒过来了?怎么,你还想跟我打?当年是我们四大门派的手下败将,现在你就能打过我了么?” ☆、第92章 2   “五十年前, 斩教二老之一玉寒长老盗走《淬阳诀》, 不知所终。”   天地间灰沙漫扬,龙走蛇飞。寒夜星光如洗,真气凝成巨风,地上的尸体成山, 流血成河。朝剑门弟子包围斩教和小玉楼的十几人, 斩教十几人死伤过半,还有一口气的寥寥无几;小玉楼的徒弟三人拼着命想救下他们师父,身上脸上全是剑痕。   这是一场虐杀。   金使跌倒在地,弟兄们还活着的他已经感觉不到, 他的头颅贴着地, 被朝剑门的曹云章踩在脚下。三方天地,罗象门、真阳派、药宗的掌教看过来, 他们关注着朝剑门的动向,但对斩教高手们的受辱无动于衷。遍地死人,蒋声站在包围圈中, 因对手的稀少而无处落手;圈外, 谢微白脸而望, 雁北程少主迷惘又厌恶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小玉楼那个糟老头站了出来, 跌跌撞撞,一步步提着剑走向曹云章。   这就是小玉楼的秘密。   曹云章放过了脚下的金使,他一双精明寒目盯着这个走来的小老头。他白须上黏着污血, 对小老头的走出来, 曹云章冷笑:“玉寒长老, 终于不装傻了?”   “老夫从未装过傻,”玉寒长老道,“你……老夫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岁大。这么多年……”   他声音寥落,几分悲意。   曹云章:“是啊,这么多年……斩教仍然不灭!”   话一落,袖口大张,他凌空跃去,过电般速度极快,手里的剑直刺玉寒长老。玉寒长老沉着脸,迎剑而上。一时间,两个老头子周身被雪白清寒的剑气包裹。气流真气转动极快,刀剑光影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这两个老头子大打出手,围观者却看不出如这等层次的高手,到底是曹云章厉害还是玉寒长老厉害……   小玉楼三个徒弟懵懵地看着这一切。   师父只是师父,师父一直疯疯癫癫,进山门十几年,二十几年,从没想过师父有这般清醒的时候,从没想到自己这个无人理会的江湖小门派,会牵扯进正道和魔门的争斗中。   斩教的高手们已经全灭,三个徒弟扑出,勉力去探几个高手的呼吸。他们第一个奔向金使,一摸之下,觉得男人的心跳已经停了。一代高手,竟这般……空白了几个瞬间,三徒弟张宝宝虎目噙泪:“龙大哥……”   陶华脸脏兮兮的,剑撑着地勉力站起,身子挺得笔直,以防御姿势对着朝剑门曹云章和他们师父的打斗方向。她凛然不可侵,身形高挺不屈,站在最前方,尽力保护自己的师弟们。同时,她低声:“师父一旦不敌,我挡着,你们两个先逃。”   张宝宝:“师姊……”   喻辰没说话。   三个徒弟中,陶华是大师姊,性格强硬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却拉扯着师父和师弟们,从不喊辛苦;程勿虽然是他们的小师弟,但是程勿也从来不跟他们一起习武,在三人心中,真正的小师弟,还是张宝宝这个糊涂蛋;而承上启下,二弟子喻辰,上有暴躁师姊,下有糊涂师弟,喻辰时常软弱,瞻前顾后,却是心思最细腻的那个。   心思最细腻的喻辰,在冷风中仰目看向天空。他看到漫天的星光,似海的松涛。松涛声如雨落,四面八方,只看到曹云章和师父从地上打到天上的身影。除此外,不见四大掌门中的其他三个奔来救援。   喻辰便明白了:三位掌门不来,说明在他们眼中,小玉楼的师父,不是曹云章的对手。   而事实上,再次落地,曹云章仙人之风,剑气围身,气势更加凌厉;玉寒长老却轻微的,向后退了一步。这退一步,陶华几人都明白了,眼眸缩起,急声:“师父……”   玉寒长老咳嗽一声:“走!”   话一落,他再次迎上曹云章。   他挡住曹云章,陶华三个人咬着牙关,重新掠入杀阵。曹云章功力一点点加强,不再试探后,他的剑气一道道劈在玉寒长老身上。玉寒长老本就一身破破烂烂,剑气加身,他身上很快多了许多伤痕,鲜血淋淋而出。曹云章势如猛龙,逼着他步步后退。   曹云章嘲讽道:“五十年了,当年你是我四大门派的手下败将,现在你还是!”   “枉你曾为魔教教主的入门弟子,不练《淬阳诀》,你不过是个失败者……”   玉寒长老沙哑着声音:“闭、闭嘴……!”   仇恨不加掩饰,敌人分外眼红。两人杀得戾气满满,玉寒长老弱于曹云章,但他喘气如牛,瞠出眼眶的目光被曹云章逼出来。眼前一段段过往浮现,他惨笑连连:“你们、你们害了我一辈子!”   他一剑刺出:“如果不是四大门派挑拨离间,我根本就不会叛出我教……”   曹云章反手一刺:“我师父死于你手中!”   身上剑伤再添三道,被打得闷哼后退,玉寒长老却不退反进,几乎是吼出声:“我被困囹圄,疯疯癫癫,五十年!”   曹云章冷笑:“哪有五十年?蒋沂南……蒋沂南那个小子,不是把你给救出来了么?怪你自己不争气,蒋沂南都把你从我手里抢救走了,你却还是疯着……他根本就白救了你。”   曹云章:“我最近才明白……夏杰出现,说了小玉楼。我才知道蒋沂南那小子在我手里耍了什么花招。嘿,他花了二十年时间藏起了小玉楼,想把你唤醒。我知道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当年的那个疯丫头……”   “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原来蒋沂南和白凤初识,他就想放了你!”   一剑又一剑,剑剑劈开云雾,劈开那重重的被掩在岁月中的记忆……   言语如刀剑,摧得玉寒长老退步连连,意识恍惚。曹云章的话他半懂半不懂,他疯了很多年,好多事已经不明白。他只记得四大门派,记得自己的叛变,是被四大门派诱惑的……他鬼迷心窍,他错信了四大门派让他当斩教教主的说法,他叛了斩教,逃出落雁山……   玉寒长老似哭似笑:“嘿!”   他逃出落雁山,斩教要杀他,四大门派也要杀他。师父死了,师弟疯了……他众叛亲离,他心里后悔,想回到落雁山,想认罪。可是四大门派的追杀将他打下山崖。他失忆了,失踪了,他再也回不去落雁山了……他回不去……玉寒长老扑向曹云章:“我杀了你们!”   陶华凄声:“师父!”   曹云章的许多话,玉寒长老没听懂。陶华却懂了——罗象门的蒋长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不光在补《淬阳诀》。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在他和白凤教主相识最初,他就遇到了玉寒长老。那个时候,他就算背叛罗象门了吧……他在那个时候,就把小玉楼藏起来了。   那位风华无双的公子,那位满眼疲惫、华贵雍容的公子……他懒懒的,倦怠的,向她伸出手,将陶华带走。他牵着陶华的手,带她走出了她原本的生活。那时蒋沂南和白凤教主的感情纠葛已至晚期,夜深露重,蒋沂南身边,只留下这个他亲自救的小女孩。整个罗象门议论纷纷,年轻俊美的公子却不管那些。他摸着年幼的陶华脑袋,漫不经心:“救你,是为了让你保一个人……”   “你的命是我的,从此后,生死勿论,你都要拼命去保护你的师父。”   师父、师父……便是玉寒长老啊。   《淬阳诀》《淬阳诀》……   曹云章:“你学不了淬阳诀!因你天赋不够!”   玉寒长老喘着气:“我斩教、我斩教……”   曹云章森然笑道:“有件事,你一定不知……自你带走《淬阳诀》,遗失《淬阳诀》半百年的斩教,教主再无一人练成过这门神功。非但无人可成宗师,甚至一概短命……而这都是因为你偷了完整的《淬阳诀》!”   玉寒长老被掀飞出去,撞到地上。地上砸出一五丈深的大坑,玉寒长老双目发黑,“噗”地狂吐血。他又气又伤,曹云章的话却还在逼他——“你更不知道,四大门派在《淬阳诀》里留下了陷阱,这个陷阱漏洞,让你之后的每一任魔教教主,所习的《淬阳诀》都是错误的!”   曹云章大笑:“一个练错了的功法,我四大门派何惧?!一个注定短命的魔教教主,我们怕什么?!天才们毁在那个错误上,天才们拼命弥补,却不知道一开始就错了……哈哈哈……”   玉寒长老一声怒吼,飞纵过去,一掌掌一剑剑。他没有学成过《淬阳诀》,因他天赋不够。他曾经心中嫉妒,而今日他也有几十年的功力在身。不要命了,不想活了……他搏命而战,弥补自己几十年的错……他口里渗血,疯狂叫着“啊啊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   他老泪纵横!   他恨不得和曹云章同归于尽!   被曹云章剑气罩住,劈头盖脸,伤势惨重浑身血窟,再一次被掀摔出去。   曹云章手里的剑光更盛,看着玉寒长老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他有一种虐杀的兴奋感。多少年了,他仇视这个老头子杀了他的师父师弟们,建什么“小玉楼”,却杀上朝剑门。明明是四大门派一起做的事,玉寒长老当年杀的,却是朝剑门的人……当日年仅十来岁的曹云章,看着满山尸体,他心中想的,便是报仇。   迟早有一日,让玉寒长老死在他的剑下!迟早有一日,让玉寒长老知道斩教被骗了多少年!   这种疯狂报复的快感,让曹云章激动得全身颤抖。他看到玉寒长老摔在地上只知道吐血,看到三个小玉楼的徒弟浑身是伤地吼“师父”,看到玉寒长老发着抖跟徒弟们作“逃”的口型……曹云章脸容肃起,淡声:“百年恩怨,该结束了。”   他周身风猎猎扬起,数剑架在半空。剑光在寒空下飒然一转,充斥着一往无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力,向玉寒长老杀去。这时天地失色,万物无息,不光是剑光尽处的玉寒长老等人动不得,就是圈外旁观的程淮,都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五步。程淮心中震荡,好强的剑气。   只听得曹掌门声震满山:“玉寒长老叛变斩教,今日死在我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万剑鸣响,清气纵横!   一斩而出,飞向玉寒长老的眉心!   然就在电光火石刹那,天边突传来一声极响的“噼啪”声。天地间卷起的风尘沙石中,忽凌空飞来一道似金似白的光。这光破开剑气,破开被罩住的一方天地,横插而来,在半空中蜿蜒曲折,甩空而下。   同时,天地间传来女声清越,破云穿雾:“斩教对自己的门派叛徒如何处罚,还轮不到你曹云章替我做主!”——   “砰、砰、砰!”   连续几把剑被抓住,一扫之下,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真气骤然被打破,强大的气势从天边飞来,剑气倒了几道后,曹云章一声闷哼,往后退了一步。他唇角流下一丝血迹,目中凝光,脸色微变,看向天边飞来的这道光——   九转伏神鞭!   他咬牙切齿:“女瑶……”   陶华等徒弟三人也意识到这是什么,他们含着泪,猛地重新爆发出战力:“女瑶教主!”   九转伏神鞭从天外掠来,可伤人神魂的长鞭同样可催断剑气,曹云章面色难看,最先看到两道身影随鞭掠入。一白一黑,因二人行速快极,等这一男一女二人落到地上,两下翻滚就杀掉数人,将陶华三人解救下来时,他们身后追赶的几十个斩教教徒,才追上。   还有一口气的斩教高手看到两人中的那个少女样貌的黑衣姑娘,立即颤声:“教主……”   五使中只活下来一个水使,他热泪滚下:“金使……死了……”   女瑶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站了起来。有势不临,大神之范。她的黑红色武袍在风中清扬,长发掠过脸,手里也无武器。她娇小玲珑,面嫩俏美,但她只往哪里一站,沉着脸,所有的斩教教徒都找到了主心骨,都好像活了过来。有好命活着的教徒,更是直接捂脸哭出了声:“教主、教主!您总算来了!”   曹云章却盯着女瑶身边的那个白衣少侠——他若是没看错,九转伏神鞭不在女瑶手中,而是在这个少年手里。那么、那么……岂不是说刚才那打破他剑气的天外一鞭,不是女瑶的杰作,而是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孩子?!   曹云章看这少侠眉目清润,一时觉得眼熟,却没有认出来:“你是谁?!”   他满心震怒并惊惶,想魔教为何总能找到这种天赋极佳的人来学武。这个少年一定和女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他不会拿着九转伏神鞭。他一时间没想到程勿身上,因他上一次见到程勿时,程勿还不是这个样子……   倒是圈外的雁北程少主一声大喊:“程勿!”   程少主长身掠起就要冲进杀阵,被谢微一把拽住。谢微紧拽着程淮的手,紧张得双肩颤抖,示意程淮稍安勿躁,别过去……   三方天地,其他三大掌门看到风云变化,看到九转伏神鞭,全都站了起来,目光跳跃,心头大震——“女瑶!”   飞纵下山,掠去援助!   但一时间,他们不可能瞬间赶至。   立在曹云章面前的女瑶目光一瞥,看到地上的尸体,看到自己斩教的高手们全都……她眼里的寒气一重重加深,她的眼睛向奄奄一息的玉寒长老看去,向陶华三人看去,向地上的血泊看去……程勿声音急促:“女瑶,冷静!”   少侠白衣翩翩,眉目清正。他像是出身江湖正道的年轻少侠一样朗朗正直,但他站在女瑶身边,手里的九转伏神鞭,对着的方向,是曹云章。   他和正道为敌!   曹云章认出他了——“程勿,看在你年少不识人的份上,只要你走过来,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你可要想好了,你雁北程家可是不问江湖事的!你难道要破例,雁北程家难道要和邪魔歪道勾结到一起,当我正道的敌人么?!”   略高的山头上,程淮体内真气在被封气海中向一点全力一冲,将谢微点他的哑穴冲破。谢微阻拦不及,见程淮少主也不下场,他就站在高处手叉腰,大声吼道:“曹老头,你说什么浑话!程勿能代表我雁北程家的态度么?程勿他想干嘛都和我程家无关!我才是雁北程少主,我的话才代表程家的态度!”   他再喊:“程勿,你给我过来!我不杀你了,但我们比试一场……你要是输了,跟我乖乖回雁北。你要是赢了,天高任你飞,你我的恩怨一笔勾销!”   曹云章:“……”   谢微:“……”   周围众人:“……”   大战当前,气氛凝滞,一派紧张。程淮这两嗓子话,不合时宜,让人一下子啼笑皆非。他们茫然,又了然,想这才是程家的态度——我雁北程家是你们背后的一座山,你们随便打,狗咬狗,我哪一方都不站。但你们要知道,我们家的武力才是最高的。我们家的人,你们都惹不起。所以我想让谁过来就让谁过来,你们打你们的,我只关心我的事。   你们有本事就惹我——那时候,雁北程家倒可以让你们见识下真正的武力。   气氛变得古怪,不少人都顺着程少主的话,偷偷去看程少主喊话的那个少侠。却见程勿眉目清冷,立在女瑶身边,竟是一动不动,根本不被程淮的话所影响。程淮始终未入江湖,程勿却是已经入了。程勿站到了女瑶这一边,除非他死,他就不会再挪动脚步。   程勿:“女瑶,你要怎么办?”   女瑶同样无视程淮:“把这几个活着的人先带走。”   程勿:“好。”   他沉腕提鞭,看向曹掌门:“曹掌门,我要带走几个人。我知道你不肯,我来领教你的手段。”   曹云章:“……”   是,程家的武功好,程淮也就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在他手里也不会输。他和程淮打过,知道自己想杀程淮得费些力。但是程淮出程家追程勿的时候,就受了很重的内伤。曹云章一直不知道武力全部恢复后的程淮少主武功有多高,曹云章心里其实警惕程家——但是程少主,那是程少主。程家随便一个小孩子,就不把他看在眼中么?   难道你们程家的孩子全是天才,我们就全是废物么?   而且听程少主说过,这个程勿,统共开始练武,也就是跟着女瑶开始。都不够一年啊!张狂什么?   曹云章:“大人打架,小孩子别插手。”   女瑶伸手捋其鬓发,目中似笑非笑:“是么?那怎么其他三位掌门都在山上坐镇旁观,就你一个跑下来跟年轻人们打?曹掌门年龄几何?不要告诉我比我们小勿还要年轻哦。那你可真是长得够老的。”   曹云章气得脸色发白:“少废……”   女瑶却往后一退,收了脸上的笑。曹云章惊疑,看她负手而立这架势,似真的不打算跟自己打。她打得什么主意?曹云章忌讳女瑶,脸色几变,看这个大魔头站出圈,淡声:“小勿,你来会会这个老不死的。”   “我给你戒护。”   “戒护”的意思,便是说她在一旁看着,压住这个阵。任何人不得上前,不得打扰,不得冲破。斩教教主女瑶亲自戒护,跟在曹掌门身边的正道弟子们脸色惊骇,呆呆看向这个程少侠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竟让女瑶给他戒护。   就连曹云章都脸色变来变去——女瑶当真这么相信程勿?竟敢放手让程勿跟自己打?不怕自己杀了程勿?还是说只要时机不对,女瑶就会下场,和程勿一起二对一,联手杀了自己?   程勿目光清淡,凌空压来——   曹云章第一个反应,竟是往后退一步,惶惶看旁边的女瑶一眼。   女瑶成为了那个不稳定因素。   曹云章不知道女瑶什么时候会下场。   曹云章不知女瑶此时的战力是否恢复到她的巅峰状态,不知女瑶不下场,是程勿确实厉害,还是她的伤势重得让她不能动手。曹云章明明在和程勿打,但他一心二用,一直分心盯着女瑶。女瑶面色平和,专心盯着场中的程勿。   曹云章心急如焚,想其他三大掌门可要快点来。   光凭自己,他杀不了女瑶,甚至很可能命丧女瑶手中!   如此分心,又程勿武功比曹云章想象的要高。少侠身法快而迅捷,招招不拖泥带水,干练无比。比起上一次他二人碰面,程勿的战斗经验、打斗招式都熟练了很多。眉眼清寒,鞭影如电,天地间气息重新被搅乱,残影连连……程勿动手又快又狠!而他一动手,曹云章就看出他学的是《淬阳诀》。   曹云章额上冒汗,心里极乱。   突听女瑶一声喊:“撤!”   女瑶陡得开口,曹云章疑心女瑶终于要从后偷袭了,他心想正等着这一刻,猛地回头,一剑砍向身后。却是再身后,程勿拔地而起,手里提起无气息的金使,其他斩教教徒也纵起。曹云章又一次回头,九转伏神鞭卷来,他趔趄后退躲闪。   剑光和鞭影在空中交手十来招,程勿且退且战,眼观八方,拖着曹云章。   看得三大掌门的身影已出现在视线中,程少侠毫不恋战,当即抽身而走,竟和一直等着他的女瑶一道跳起,掠向了深林中。   曹云章握着手里剑,看着身边空了一圈的人,他和瞪直眼的正道弟子们面面相觑:“……”   正道弟子们心想:曹掌门在干什么?曹掌门难道是魔教卧底?怎么就把女瑶他们给放走了?哎女瑶过来不是要跟我们打的么,怎么就突然跑了?   而山头,焦急看下方打斗的程淮最先回神,他一声大叫:“程勿!”   他竟也一道烟般飘开,追向了林子里。   众人:“……” ☆、第93章 2   山林被正魔两派的大战毁了近一半, 树桩砸地,火苗高蹿, 女瑶一行人窜入林中,急急而奔。亏得小玉楼的师徒几人都在这里, 玉寒长老被女瑶提着、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二弟子喻辰打起精神, 帮助这行人在山林中找到一处山洞, 躲了进去。   外头还在大战, 这边却暂时可以和正道拉开一些距离。   进了山洞,受伤的斩教教徒倒下去歇息,没受伤的则忙活布置,查看情况。程勿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金使放到地上,来不及多看, 急急把人交给懂医的人看, 他就连忙去看女瑶那边情况了。   洞里烧起了火, 女瑶一把将玉寒长老扔在地上。陶华呆立在原地, 手扶着石壁喘气。她一身污血, 伤痕累累。师弟们见到师父被砸到地上,喻辰和张宝宝都扑过去关心“师父没事吧”。只陶华呆呆看着, 目光盈盈若若, 似含泪意——   蒋长老, 原来要保的师父, 真的是斩教的……原来他真的爱白凤。甫一相见, 心魔便生。周周转转, 爱而不得,由此入魔……   那么那些年,蒋沂南想办法从疯癫的玉寒长老口中探知的东西……玉寒长老叛教,玉寒长老仇杀四大门派,玉寒长老失去踪迹,玉寒长老以疯癫形象回来……若是没有师父这些事,是不是蒋沂南便不会死?不至于被逼死呢?   女瑶目光森寒地盯着瘫坐在地的玉寒长老:“彻底醒了?不再疯了?”   程勿立在了女瑶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玉寒长老坐在地上发呆,脏兮兮的,火光照不出他脸上皱纹下的真正神情。女瑶克制地吐出几个字后,玉寒长老双肩颤抖,猛地抬头,看向女瑶,看向女瑶身后忙碌的一众魔教教徒。   这些都是斩教的人……   程勿对上玉寒长老的目光,忽然想到:这个老头子,当时哭着喊着要收他为徒,是不是说,即使他疯了,他记忆深处,仍然记得自己盗走《淬阳诀》的事?他记得他盗走了斩教的重要东西,他想收个好徒弟,想把《淬阳诀》传出去……可惜他已经疯了,疯了的时候,他记不住自己要传的功法是什么。   这个名义上的师父……他可怜又可悲。   玉寒长老的目光飘虚,望着女瑶:“你是……”   女瑶面无表情:“斩教现任教主,女瑶。”   玉寒长老扶着墙站起来:“那南风教主呢……”   女瑶:“不肖徒盗走《淬阳诀》,南风教主气怒攻心,走火入魔而死。”   玉寒长老:“……”   他呆呆的,他有些记起来了。很多年前,这个消息,他是听说过的,他知道师父被自己气死……玉寒长老颤声问:“那、那青衡教主……”   女瑶:“二老之一盗走《淬阳诀》,他掀了‘玉楼’牌匾,誓要为师报仇。《淬阳诀》功法有缺,他开始练武的时候,师父就死了,师兄就逃了。他没有实现他的誓言,他连《淬阳诀》都没练完,就早早死了。”   玉寒长老身子轻轻颤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抖。   刹那时间,洞中安静无比,连人的气息都几乎听不到。女瑶这边的人,陶华几个人,看着玉寒长老的肩一点点躬下去,佝偻起来。小老头发着抖,咬着牙,渐渐的,他脸上落满了泪。他无声地掉着眼泪,默不作声。突然之间,他好像就这么老了下去。   女瑶继续:“还有白凤教主。”   玉寒长老怔忡看去。   女瑶:“功法不全,体内毒未消全,年仅三十多,最后走火入魔而死。生命的最后时刻,魔心深种,四处滥杀,记忆消退,一心求死……”   玉寒长老满面风霜,目光呆滞。他浑身抖得更厉害,拼命克制,才没有被击倒。   然后女瑶手指指着自己,笑盈盈道:“南风、青衡、白凤,全死了。个个不寿。而我,是他们死后,第四位教主!”   女瑶向前走:“我练完淬阳诀全篇,练得越深,体内遗留的隐患越重。我想办法弥补《淬阳诀》,却怎么补都觉得不对劲,总是有一道坎拦着我。师父、师爷、师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想是我参透的不够,我找来小勿帮我参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全都这样么?!”   她过去,一巴掌扇下。   力道狠厉,不留情面,内力加持下,玉寒长老被掌风扇到。女瑶的袖口还没挨到他,他就吐口鲜血,被打地往后摔去,砸到了山石上。女瑶大步跨出,再一掌拍出……   程勿急声:“女瑶!”   陶华三人:“师父!”   双方一道去拦,但玉寒长老不躲,女瑶气势骇人,戾气满布。她罩着玉寒长老,拳脚并用,一掌掌拍下,一脚脚踹下去。女瑶的身手和功力都非同小可,此时又是她盛怒之下,谁可拦的?陶华他们过去抱住倒在地上弓着腰战栗的老头子,程勿从后抱住女瑶,女瑶还在他怀里挣扎要继续打——   “你死不足惜!”   程勿安慰她:“女瑶,别急,别急。你会打死他的……”   陶华几个人:“师父、师父你说说话,求个饶。教主,师父他知错了,他也被罚这么多年……”   女瑶面色阴鸷,几人一看,都被吓得不敢再说。她还在程勿怀里跳着,大怒道:“他的这么多年,和我师父师爷他们的这么多年能比么?!他知道我师父师爷们被困在魔心里、找不到前方路的痛苦么?”   “我师父被情所困也罢,我不算到他头上……但我师爷呢?我师爷看不到《淬阳诀》前面的路,他走进了死胡同,他遍寻无解。他悔恨无比,以为自己终究辜负了师父的期待,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淬阳诀》,以为师父选错了徒弟,以为……他是自尽而死!”   自尽而死!   玉寒长老身子一哆嗦。   猛地,他推开抱住他往后躲的徒弟们,他扑过去,扑到女瑶脚下。他老泪纵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惨声:“我错了,我错了……我认罚,我认罚。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程勿都抱着女瑶,女瑶还一脚把扑过来的玉寒长老踹地飞出数丈。女瑶厉声:“杀了你便宜你!”   玉寒长老前后经历过曹云章和女瑶,被打得全身是伤。女瑶这最后一脚踹出,他被踹得砸到地上尖锐的石头上,登时头破血流。鲜血盖脸,遮住了他脸上的胡子拉碴和泪痕。陶华三个徒弟哭着扑过去抢救师父,玉寒长老傻傻地坐在地上,一边吐血一边哭,还一边磕头。   他喉咙里嘟囔着粗重的气息,重得将他压得趴在地上:“让我死吧,我对不起你们,我是罪人……我想死……”   他真想死。   陶华几个人哽咽着,求饶着。一时间,洞中的斩教教徒们都呆呆地看着那个玉寒长老,他们立在教主身后,既恨这个玉寒长老,心中却也感到酸楚。无人注意到,当他们都关注玉寒长老时,被程勿丢到洞中最里面的金使,他的眼皮,轻轻地颤动。   程勿紧搂住女瑶,以防女瑶冲出去,直接把玉寒长老揍死了。程少侠不太知道其他的,但是起码,女瑶辛苦地把玉寒长老从曹掌门手里救出来,肯定不是为了让玉寒长老死在她手里这么简单吧。   女瑶忽然冷静了下来,她拍程勿的手,示意程勿放自己下去,她不会乱杀人。程勿心神不宁地松开搂她的手臂,紧紧牵住女瑶的手,就唯恐女瑶暴怒之下直接拍死玉寒长老。他跟着女瑶一同走过去,走到满脸血的玉寒长老面前。陶华几个人哀求地抬头,希望女瑶放过他们师父。   女瑶冷静的:“让开,我不杀他。”   众人将信将疑地让开一条路,女瑶蹲下,掐住玉寒长老的脖颈。与这个老头子木讷的视线对视一瞬,她上身往前一凑。女瑶和糟老头的面孔紧贴,若是玉寒长老年轻个几十岁,他们耳鬓厮磨,倒会像是一对耳语的情人。   女瑶唇贴着玉寒长老的耳:“想死,先把完整的《淬阳诀》交出来。”   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唯一一个见过真正《淬阳诀》的,只有玉寒长老。玉寒长老自己天赋不够,无法练这门无上功法。他昔年几多嫉妒,他盗走了《淬阳诀》,他以为即使自己盗走了,师父也会把完全的功法教给师弟。命运捉弄,没想到……   玉寒长老哭得满脸鼻涕泪水,连连点头:“好、好。我交,我这就把《淬阳诀》背给你听。我记得,我每个字都记得……”   昔年对师弟的嫉妒之心,让他把这门功法翻来覆去地默背。他默背了所有字,偏偏学不成。正是因为他学不了,师父才放弃他,重新收徒。昔年的师徒情,昔年师父的叹气……   玉寒长老喘不上气。   女瑶嗤笑一声,手指程勿:“不是让你背给我听,是背给他听。”   众人疑惑,包括玉寒长老,都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背给女瑶,和背给程勿,这有什么区别么?女瑶和程勿学的,不都是《淬阳诀》吗?   女瑶沉着脸,将程勿拉过来:“他年纪比较小,记性比我好,又才学了不到一年,弥补起来比我快很多。”   这个理由……也算正常吧。大敌当前,当然要选择最适合的那个人。只是陶华心中仍有一丝不解:小勿纵是记性比女瑶好,纵是学的比女瑶快……但是女瑶是最厉害的那个啊。女瑶不应该是最需要这门完整功法的人么?   背下来……玉寒长老就要赴死了,是么?   陶华徒弟三人的脸都有些苍白,喻辰和张宝宝想反驳,被陶华拦住,摇了摇头。   程勿蹲下来,心里有点难过。其实他们都有点听出女瑶要玉寒长老以死谢罪的意思……纵是这个老头子没有教过他一天武功,可是到底是师父。程少侠心事重重,点一下头后,才听明白女瑶的话,顿时感觉到压力极大。他怎么可能这么快记下来,而且记下来,和学会的区别也大得很。但是女瑶一定有她的道理……程勿额上渗了汗,郑重点头:“我会尽最快速度背下来,用出来。等大战结束了,我全部背给女瑶你听。”   女瑶对玉寒长老一个笑脸也没,偏头对程勿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我相信小勿你的天赋。”   “你既然可以短时间内把《淬阳诀》练到这个地步,你也肯定能一晚上就背下全篇。”   而女瑶与玉寒长老贴面,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下了最后一个命令:“把全篇交程勿背熟后,我以斩教教主的身份命令你,我对你的惩罚,就是……”   她说了几个字,看玉寒长老眼眸缩起。   女瑶平静地讽刺道:“你可以反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玉寒长老摇了摇头,他郑重地跪好,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接受教主对我的惩处。”   他抬起头时,深深地看着程勿——女瑶教主对这个孩子,恐怕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个孩子,可知道女瑶对他的用心?   众人却只迷茫地看着女瑶好像跟玉寒长老说了什么,玉寒长老就磕头认罪了,他们全部无人知道女瑶的惩罚是什么。从玉寒长老那里问不出,也没人敢问女瑶。而唯一可以问女瑶的程少侠程勿,他觉得这个答案恐怕并不好……左右不过是让玉寒长老死,或者生不如死。   程勿并不想问。   玉寒长老则起身,趔趔趄趄地走几步,把程勿招到身边:“来,小勿,为师这就……把完整的《淬阳诀》,教给你。”   他带着程勿,在女瑶的安排下寻到安静地方盘腿坐下。他和程勿盘腿对坐,如老先生般,第一次教程勿武功。他看着少年如玉的侧脸,余光看到负手立在他们二人旁边为程勿戒护的女瑶。玉寒长老想,这是他第一次、当也是唯一一次教这个徒弟武功……   心中酸涩,想他疯癫的时候把程勿收为徒,他收了一个天赋这么好的徒弟,总算还可以为斩教做点什么。   ……   天上星光有异,小玉楼山上的战斗还在继续。四大掌门终于汇合,深入树林深处,带头找女瑶。争时夺刻,都在赶时间。女瑶到来,大部队恐怕也不远。女瑶是大魔头,只要杀了女瑶,其他局都可解了……   秦霜河那部分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躲着。老弱病残,奔逃打斗四五日,这些普通教徒精神疲惫,身体已到极限。他们躲在树林里,小心翼翼地。秦霜河和火使一左一右坐在外头,头上身上戴着草,用绿色掩藏身形。火使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监视着周围的声音。   星河摇落,秦霜河仰头,看到天上星光璀璨。她扒了两根草,随意地在手里捏了个自己都看不懂是什么的玩意儿。忽然临时抱佛脚,秦霜河在星光下闭目祈祷:希望上天仁慈,希望龙闭月活下来……她也不想和那人要什么未来,她只想让那个男人爱怎样就怎样,只要他活着就好……   已灭的青莲教的教主夏杰和一群搜山的正道弟子在林子里穿梭,他们走入了一个陷阱,四周安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虫子从土里钻出,密密麻麻,包围住他们……夏杰大喊:“有敌!”   陆嘉出现在了他面前,将往后撤退的夏少主拖入了蛊虫阵中。其他正道弟子有的踩进来了,有的听到不对劲躲了出去。夏杰也想躲,但夏杰之前受了蛊毒反噬的伤,夏杰又是个力气不够的少年郎。夏杰被陆嘉扑倒,被拖进了蛊虫圈中。周围的虫不怀好意地向中间包围,如洪流一般淹没他们!   夏杰恐惧无比,全力催蛊。但周围的虫太多,种类太多,他从未一时间看到过这么多虫子,他惊骇得大脑空白,忘了一切。   陆嘉嘿嘿冷笑,将他抱倒,两人一起砸在地上,虫爬上他们的身体。陆嘉扣着夏杰,夏杰拼命挣扎。忘记了怎么退蛊后,夏杰大声喊“救命”。周围逃出去的正道弟子有犹豫着想来救命,但是一看这密密麻麻的蛊虫,怕得一步不敢靠近……夏杰使劲把陆嘉从自己身上拍出去:“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夏杰是武功不错的,陆嘉是没什么武功的。   一拳又一拳,带着内力砸在人身上。陆嘉被打得口鼻耳眼全都渗血,被打得鼻青眼肿。可他仅仅抱着夏杰,就是不肯放这个人走。夏杰无比绝望,眼睁睁看着蛊虫爬入体内,消失在肌肤上……他怒吼道:“我和你何仇何怨?!”   陆嘉张口,牙齿缝间全是血。他平静道:“你杀了我兄弟。”   “少主,你不认识我。我叫陆嘉,我原本……也是青莲教的。”   虫淹没他们,蹿入他们体内。这个自我毁灭式的毒,毒性最强。但陆嘉一个小喽啰能学到什么高的蛊术,这个蛊啊,因为需要的虫多,只要身法伶俐,都很容易避开。夏杰避不开,是因为陆嘉拿命拖着他同归于尽。   陆嘉的声音空茫茫地回荡在夏杰耳边,是夏杰听到的最后声音:“我原本,也是青莲教的,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当奸细没关系,两面间谍也可以忍。反正我没本事,摆脱不了你们。但我可以尽力活着,哪怕小人物,也有活着的权利……”   蝼蚁,苔花,米粒……不仅是普通,已是卑微。卑微地活着,就想着迟早、迟早,会好起来的。   斩教是很不错的,女瑶教主也没逼着他们再去做不愿意的事。小玉楼山上的每个人都不错,小玉楼的师徒是正道,斩教教徒是魔教,但是他们一起在小玉楼山上,也没有打得不可开交,因为彼此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小玉楼山,像世外桃源一般……   蒋长老藏起了这个地方。   这座山,四面环水,被藏在中州不起眼的地方,长时间不被发现。陆嘉和任毅在这里,度过了最轻松、最快活的半年……   “你不该杀了我兄弟。”   “江湖就是这样的。你杀了我兄弟,我就要报仇。我杀不了你,拉着你一起死……咱们到地下,一起见我兄弟吧。”   蛊虫烧起了熊熊毒烟,被包围的夏杰和陆嘉身上都浮起了死气。正道弟子们惶惶后退,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死法。看到两人的身体到处起红斑,污血流出。正道弟子们惨叫着后退,避免被血沾身。这太可怕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喽啰拖着夏少主,夏少主伤势重,最先断了气。断气的时候,鼻眼面孔被咬得已经不成人样……同样不成人样的还有陆嘉,陆嘉喘着气,万虫在体内冲撞,他看着周围弟子恐惧的眼神,居然想笑。   他竟然有让人害怕的一天……   然后忽然间,一道黑色人影从高空落下,数个人影一同落地。正道弟子们一个恍神功夫,这些黑衣人手里的暗器飞出,武器卷起,一招就杀了数人。正道弟子们大叫着退后,这些黑衣人追上……为首的青年手里长刀卷起一道半月弯弧,他顶天立地,黑衣武袍,面容冷峻。   他低头,看眼虫毒包围的尸体。   陆嘉睁大眼……听到女子吃惊微震的声音:“你……陆嘉!”   美丽的姑娘从男人背后跳出,看到陆嘉,就要冲去,被男人一把拽住了手。两人却并没有停下不动,而是依着那个姑娘,慢慢地过来,蹲在了地上。陆嘉静静地露笑:夜神张茂,圣女白落樱……他眼里泪光溢出:过了这么久,白落樱竟然能一眼认出他。   这说明、说明……圣女大人一直记得他啊。   白落樱蹲在地上,想救他,可是无从下手。张茂拽着她的手不让她往里面扑,白落樱急得不行,掉出了眼泪。白落樱:“陆嘉,任毅呢?你们两个怎么没跟着五使十二影他们?你这是怎么了……对不起,女瑶告诉我了。当初我和张茂闹矛盾,我们不该丢下你们两人,让你们两个落入沧浪派手里……”   任毅没了,五使十二影也不全了……陆嘉眼里的泪掉落。   白落樱伸手,除却张茂拦着不许她向前,陆嘉也拼力往后躲。陆嘉喃声:“夜神大人,圣女大人,我不行了……你吹个曲子送送我,你的笛声很好听,送我最后一程可好……”   白落樱点着头,她疯狂地点头,到处找自己的笛子在哪里,却手忙脚乱,半天找不到。她抹掉脸上的泪,张茂手掠到她腰间,沉默地取下了笛子递给她。白落樱哽咽连连,周围一片厮杀中,她和张茂跪在陆嘉身边,哭得说不出话。   横笛到唇边,颤抖的清音充盈天地……   陆嘉瞪着眼,遥望着天上星辰,望着星辰下飞上天际的笛声。穿山越岭,起起伏伏,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把一波向上推……他含着泪微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和夏杰一起,被蛊虫身上的毒冲得化成毒水,彻底消亡在山上树林里,消失在土地里。   ……   天地间清音婉婉,玉笛横飞,古今恩怨要几时可消。   风吹草动,女瑶立在洞口,仰头看着星光流转,听着玉笛声绕。那玉笛声断断续续地飘荡,她便知天鼎阁那边的杀手到了,白落樱到了。再明日,或多等一会儿,朝廷的兵马、魔门的十二派,全都会来支援。   局势在逆转,只要杀了四大掌门,这个江湖,就是斩教的了。她铺好了所有路,就等着程勿……   身后,程勿忽一声惊叫:“师父,你做什么!”   女瑶转身,看到身后正跟程勿讲述《淬阳诀》的玉寒长老在程勿点头后,忽然伸手,两掌拍在程勿身上,磅礴的几十年的功力浩浩荡荡,向程勿身上传去……程勿身子一颤,看到女瑶回望过来的目光,他起身欲挣,不料女瑶遥遥伸来一指。   她一指点中他眉心,真气在气穴间游走。她功力精深,一指之下,就封住了他的全身气海,让他动弹不得。   程勿厉声:“女瑶,你做什么?!”   女瑶身后,轰然巨响,石头碎屑崩飞。女瑶跃起,躲开身后的攻势。两三个教徒面色惊恐地从外进来,奔到女瑶身边:“教主,四大掌门找来了,怎么办……”   喊杀声近了,女瑶淡声:“慌什么。我来对付。”   程勿的瞳目像被水洗过一般清润:“女瑶!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女瑶微笑,慢慢走上前,走向不能动弹的程勿。她目光轻飘飘地从玉寒长老身上掠过,看到衣袍被真气震得鼓起,看到玉寒长老几十年的深厚内力,全无保留地传给程勿。程勿面容涨红,玉寒长老脸上死气渐生。女瑶走到程勿身侧蹲下,为保险,她再伸手,将他体内封住的气海加固一遍。在程勿瞪视的目光下,女瑶从他袖口扯走了九转伏神鞭。   她带着粗茧的手指抚过他玉一般的面孔,目光眷恋而温柔地落在他身上。流光徘徊,女瑶倾身侧过去,在程勿眉心亲了一下,柔声:“记得。我答应你,也答应我自己。我全心全意地爱你,拼尽生命地保护你,给你最好的一切。”我女瑶爱你的方式,就是无论何时,都站在你身前保护你。   “轰隆隆——”山洞震动,所有人被撞得摔倒,人心惶恐,独这片传功天地,安然无恙。   四面八方的焦急唤声:“教主,教主!”   “四大掌门来了——”   女瑶站了起来,将九转伏神鞭缠到了手上。她淡着脸,不再看程勿,转身向洞外的杀戮场走去。 ☆、第94章 2   曹云章、谢望、赵琛、罗起秀, 四大门派的这四位掌门,和弟子们当然不一样。当他们为了女瑶下场寻人时,整个小玉楼山都快被摧毁。山洞石壁上石头滚落、木土扑撞, 摇晃间, 斩教弟子们要么站不住摔倒,要么冲出去迎敌。四处杀戮起, 从来人数挡不住真正的高手。无法拖延时间, 四大掌门却越来越近。   程勿目不转睛地看着女瑶。   他目中起了雾,天地昏暗,山洞遭袭, 一片片土石落下来砸地,要接近他们这片传功地时,好像碰到无形的笼罩一般, 往外飞去。所有人都出去了,只陶华三人焦躁不安, 时而看一眼师父这边,时而张望外边的局势。而女瑶从程勿怀里捞走九转伏神鞭后,深深望他一眼,也要走了。   程勿心脏颤抖, 眼前雾气重重, 他喊道:“不要走!”   女瑶的背影走入辰光下, 衣袍掀飞, 潇洒强大。程勿再次喊道:“不要走……女瑶, 你走了我恨你一辈子!你别走, 别留下我……”   他开始奋力运转周身真气,调动体内真气,想冲开被女瑶封住的气海。可是他体内同时被玉寒长老几十年的内力催入,两种不同的真气在体内运转,撞得七零八落。他又惊又痛,与玉寒长老相挨的手臂轻微颤抖,刺痛感入魂。他本该全身心地去接受融合两股内力,可他的内力却用来撞体内封闭气海……   “噗——”程勿口吐鲜血。   他眼前模糊,阵阵发黑,凄声叫她:“女瑶!”   “小勿,屏息凝神!”玉寒长老厉声,再次催力,强大的内功一股股如洪流般冲向程勿,程勿口鼻血流不住,眼睛也流血,分明没有一点要接受的意思。程勿这般胡来,不但浪费玉寒长老的内功,更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险。玉寒长老不得不开口,“你想让教主的心思白费么?你想死在她前头么?”   “屏住呼吸,接受我的内功,快速融合。你的武功强了,你才能帮到女瑶。”   “听我的口诀,把体内的真气调动到《淬阳诀》指定的穴位上。虽然你学的是淬阳诀,内力却不是用的淬阳诀心法所练,到底有隐患。这一次,有我来助,助你把所有的内功转换,所有的隐患掐掉。我们重新梳理你学的功法,把你缺失的部分,全都补回来。”   “程勿,认真聆听背诵!记下淬阳诀全篇!”   “玉皇开碧落……”   玉皇开碧落,那银界便失黄昏……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里带长刀……   吾悬日与月,吾再系上星与辰……   苍苍水雾起,眼看着落落疏星没……   宏大的、浩瀚的、沧桑的功法在玉寒长老口中歌颂,那瀚海般的功法气穴,在体内一点点点亮,与之相对。玉寒长老每出一言,身体里有有声音跟着念一遍。程勿口中仍不断渗着血丝,看得旁观的陶华几人担忧不已;他眼睛漆黑水雾茫茫,身体轻微地痉挛。想来极度痛苦,想来功力的冲击极大。程勿苍白着脸,心分成了几部分,一部分跟着玉寒长老,梳理自己体内的缺漏;一部分默背着完整的《淬阳诀》,要把它刻到魂魄里去;再有一部分,却仍然不屈服,固执地,执拗地,分出那么一丝真气,努力冲撞着封闭气海。   传功给程勿的玉寒长老自然发现程勿的小动作,他叹口气,却没有阻止。   女瑶快步走出了山洞,听着身后少年郎喊她“女瑶”的声音,她目中一时竟炽热滚烫。她走得极快,怕自己稍微慢一步,就再舍不得走。出了洞,头顶星辰万光,女瑶摸下眼角,摸到手上的水渍。她绷着脸望手指上的水痕半天,心想我竟然有想哭的一天。   自从跟白凤到斩教后,女瑶绝情断爱,从无有过落泪的冲动。连她师父死了,她也只是满心的仇恨,不曾悲痛得想哭……   女瑶深吸口气,咬紧腮帮,让自己不要再想程勿了。她走向外头天地,她必须杀了四大掌门,结束这段恩怨。半百年的恩怨,从四大门派蛊惑玉寒长老盗走《淬阳诀》开始……玉寒长老有罪,四大门派同样有罪!这四个掌门,让淬阳诀的心法从一开始就出了错。她练岔了方向,她补救已来不及,她前面的两位教主都死在上面……   “师爷,师父,我一定为你们报仇。”   不单单是为了统一江湖,不单单是四大掌门强大得无法用人数去堆,哪怕是为了让之前的斩教教主死得瞑目,四大掌门……也必须死在女瑶手里。这段恩怨属于斩教教主,程勿无法替她,任何人无法替她……她既要肃清武林,又要为师报仇!   长衣凌风,女瑶提着长鞭出走,半道上,刚出山洞不到十丈,就碰上了照过来的雁北程少主程淮。程淮气喘吁吁地站在树林里张望,四方正道弟子们和斩教的教徒们打斗。他们都找过来了,四大掌门自然也不远了。程淮一眼看到了女瑶,旁人见到女瑶露出惊恐之色,他却一下兴奋,扑过来:“程勿呢?我要和程勿比武,我……”   女瑶视线看到了出现在林子深处的四位掌门,四位掌门也看到了她。女瑶轻飘飘走过程淮,飞向了高空,不给程淮把话说完的机会,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话:“保护程勿。”   程淮:“……?!”   什么?!   他保护程勿?他不杀了程勿,已经是出于少主的仁慈了,已经是大度的雁北程少主了。他怎么可能保护程勿?而且女瑶一个大魔头,凭什么命令他……程淮满心不服,自然也不打算听女瑶的。但他转身一看,女瑶迎向了四大掌门后,林子里以人数取胜的这边正道弟子,目光皆不怀好意地看向女瑶走出来的山洞。正道弟子们一合计,一部分和斩教教徒战斗,一部分杀向山洞。   程淮犹豫一下,跟了上去。   得到通信,周围的精英弟子全都过来援助,杀向山洞。程淮因为几番犹豫,过去的时候,便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和程勿传功,陶华那几个徒弟提着刀剑,浑身浴血地站在玉寒长老和程勿前,不许正道弟子打扰到那两人。正道弟子眼睛一亮,哪里管,一排排冲向陶华几人。   程淮目光一缩。   眼睁睁看到陶华只徒弟三人,根本无法应对千军万马。有弟子趁她三人之间配合的疏漏,掌风、刀剑武器向传功的两人身上砍去。而江湖上众所周知,传功时最为隐秘、最为脆弱,哪怕轻易一个不妥,都会造成人走火入魔……那些刀剑掌风,就那般向闭着眼的程勿身上斩去……   程淮大脑轰一下,当即纵起,一掌拍去,排山之势杀向那几个偷袭的人。他咬牙切齿:“你们偷袭?!”   “你们不是正道人士么?你们趁人不备,居然偷袭?!”   他横空插入,陶华三人缓了一下后,震惊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玉面少年郎。这少年郎方才在曹掌门那里闹出的笑话,陶华三人还历历在目,分不清敌我时,不想这个少年居然跃起,几下招式劈出,凛然生威,让陶华这边不再一面倒。   正道弟子们目瞪口呆地看到程淮居然站到了程勿面前,手里的剑如寒霜,一剑劈出,飞沙走石!   正道弟子们:“程少主,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你身后的是魔教恶人,你快快回来,不要被恶人蛊惑,帮着恶人。”   程淮怒骂:“屁!”   他目中森森戾气起,阴沉之色,与他面容极为不符。但熟悉程淮少主的,都知道这个少年本来就是这样子,始终不曾变。刀剑飞来,他一剑剑挥开,他站在程勿身前,站在那传功地段外,长身而立,与陶华三人一道抵挡正道弟子的杀招。   程淮阴声:“我雁北程家的人,轮不到你们杀!当日在曹云章面前我这么说,现在我还是这么说!”   正道弟子:“你不是一直想杀了程勿么?他就在你身后!”   传功地中,程勿闭着眼,周遭声音全然听不见。他耳边一直回荡着玉寒长老传来的要领,他进入一个玄妙的世界。他心里有声音催促着他快快快,他雪白的面上热汗淋漓,肤色渐红,他并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自然也不知道——   程淮把剑往身前一横,沉声:“我纵是要杀他,也要光明正大地杀他。而不是如你们这般,乘人之危,想要偷袭。”   “来吧!全都上来!”   “我还不曾和你们江湖上的高手们全都过招,今日且让我看看,是你们厉害,还是我程家更强!”   ……   和弟子们的打斗不同,女瑶倏一出现,四大掌门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她手里的长鞭一扬,天地间风云色变,四位掌门当即凌空追来。女瑶冷笑一声,打开体内被封的所有穴位,她似轻轻扯动一根线,把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压着的隐患拉了出来。   当下里,四人只见她周身真气结结攀升,功力不断上涨,周围气流全都涌向她。   她双目血红,血红中又含着一丝冰雪般的理智。九转伏神鞭劈空,金银色的光螺旋般盘起,整片大地都震动,如地龙将起般,土节节飞起,冲向四人。曹云章剑气先出,谢望等三人紧跟而上。一时间,五人的身影缠斗到一起,林子哗啦啦,树木一棵棵倒下……   正道弟子们和斩教弟子们全都张皇倒地。   他们抬头,看到半空气流流速极快,卷着几个人,众弟子失声——“四位掌门一起出手了!”   再看到那道凛凛发寒的黑色身影,众人骇然吸气:“女瑶也出手了!她、她……好厉害!”   天地色变,泥石逆倒,水从下往上走,石从地上往高处飞。这五人的打斗,惹得整片山林气象百变,甚至离得近的,直接被真气一扫,惨叫着倒地死了过去。正道弟子们一边躲开那几人的打斗,一边凝望着半空中如龙腾飞的金鞭:“女瑶竟然、竟然这般厉害。”   是啊,她一个人,对上四位掌门,居然把四位掌门一起牵制住了……   不是说女瑶受伤了么,这样子,哪里有受伤的痕迹……   山林中,闭眼祈祷的秦霜河忽然睁目,看向从身边急速抽走的气流,仰头看到星光被那方世界的打斗照得极亮。黑红色的身影被四道身影包围,劈天裂地。她凝望半天,忽然手臂一挥,对身后休息了半宿的弟子们高吼:“教主来了!兄弟们,跟我冲出去杀!”   天鼎阁那边的杀手和围过来的正道高手们作战,杀手和武林高手还是有区别的。一开始的碾压,在四大门派弟子发现他们是杀手后,被逆转了过来。白落樱吹奏玉笛御音控人,张茂脸上沾了两滴血,黑衣赫赫生寒。他寒着脸,一刀刀劈出。而突然间,他抬头,看到天上流过的星河,星河下起纵的人影……张茂高喝:“女瑶教主已动手!我们冲!”   四下里,各方战斗场,在仰头,看到星河下半空中的几道人影,都受到了激励,感受到了最后时刻的到来。他们重新爆发出强悍的战力,再次与敌人缠到一起,不死不休……   玉寒长老的脸上死气越来越浓,程勿的面容越来越红;   陶华全身血多得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喻辰喘着气把张宝宝从刀剑光影下拖出,程淮顶上,战力再次攀升……   长夜如河,星光流动,一点点发生变化。星光下,女瑶拖着这四个人,从山林中一路向上走。四大掌门采取了他们一起合力的那个心法,专克女瑶所练的那有错的《淬阳诀》。女瑶淡着脸,带他们一道上纵!   最后到“听风崖”上,听得江涛拍岸,四方水流涌动。   女瑶回头,看四个人追了上来。曹云章冷笑在先:“到了空旷地……方才在林子里时东躲西藏,这会儿你倒不再藏了,终于舍得露面了?正好,地势开阔,我四人送你入灭。”   女瑶眸子里噙着冷冷笑意,鞭子从她手中飞出:“正好,这也是我的意思。”   “地势开阔,我送你们四个入灭!”   百来年的仇怨,正魔两方不死不休。当女瑶踩到“听风崖”的土地上,望着下方江涛滚浪时,仿若看到多年前,玉寒长老茫然地立在这片天地,四顾苍水一心戚戚,开创了“小玉楼”。女瑶一鞭挥出,曹云章和谢望联手迎上,赵琛和罗起秀则从后攻去。   鞭子打上人身,两人后掠;身后掌风和刺直中后背,女瑶反身再跳起。   局势一换,四人包围,女瑶立在中间,发丝被冷风吹入口中。她吐掉发丝,毫不停留,再次以强大气势冲了出去。电光火石,鞭影在四人间游走。从未见过的功法克制着她,但女瑶又岂是那般容易打败?她体内的隐患不受压制地爆发,一面冲击着她体内所有的问题,一面将强悍的武功全部发挥出来。   隐患让她痛得生不如死。   但同时,它打开她所有的气海,提升她的极限,让她的战力登上她从未去过的地界!   “女瑶这般强!”四人惨望,然后压着气,知道此战不能退,必须压倒这位女魔头。江湖百来年,斩教从未出过这么厉害的魔头。他们正道谋算了五十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不是她亡,就是他们亡!   “哇——”曹云章吐血。   “哐——”谢望撞飞了出去。   赵琛手里的剑和女瑶手中的鞭卷到一起,女瑶凌空飞起,与他贴面,扣着他手臂将他往外一翻,撞上身后跃来的罗起秀。同时移位,鞭影如电,劈上罗起秀的后背。罗起秀一个战栗,跌倒在地,捂着心脏,眼前阵阵发黑。   女瑶仰天大笑:“再来!”   她当真杀红了眼,双目发赤,满面阴冷。“听风崖”上冷风阵阵,包裹着他们。四个人皆有些战栗,看向这个女魔头。曹云章武力最高,最先提起气,大喝一声:“谢望!”   谢掌门咬牙跟上。   二人重新攻上!   他们四人的攻势基本分为两派,曹云章和谢望是主要的战力,罗起秀和赵琛在后方补漏。当曹云章和谢望真气不足时,罗起秀和赵琛便顶上去。他们有四人,可分批而战,然女瑶只有一人。纵武力高深,却拖也能拖死她!   罗起秀最让四人意外,本以为这位药宗的年轻女宗主会是四人里武功最弱的,打斗时她会拖累到几人。但是现在真正开打后,他们惊疑地发现罗起秀明明才二十多岁,战力却几乎可追的上谢望。面对几人的疑惑,罗起秀淡声:“用了些药。”   于是武功最弱的,居然成了赵掌门。   而女瑶也是奇怪,她并不针对武功最弱的那个,她针对的战力最强的那个。最多的时候,她宁可拖着身上的伤,手里的鞭子也要落到曹云章身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曹云章,一直跟着曹云章走。四大门派中,她最恨的还是朝剑门。因一切阴谋的最开始,起于这个门派。   “噗——”   曹云章和女瑶双双向两边摔去,谢望和罗起秀飞身,从两道方向,一起杀向女瑶。他们手中的武器刺中女瑶的心口,女瑶神情变都不变,鞭影就缠上了二人,把二人拖到了她跟前。   赵琛咬着牙,冲上去。   四方云动,星辰流光。四个人围着女瑶,一次次地压倒她。看她身上的伤越来越重,看她脸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四人跌跌撞撞,血吐了再吐,不断地受伤再爬起来,冲向女瑶……   星光在天上似飞,如云一般游走。   整整两个时辰,天幕浓黑到极致,进入后半夜时,女瑶的战力已经跟不上了。她撞飞在地上,满是血的手抓着石头,鲜血累累。这一次痉挛,竟再难像之前那样爬起来。曹云章当即寻到机会,一剑刺出,却不防女瑶又蓦地睁开眼,在他冲到她三步内时,她跃起来,一把扣住他。   他手中的剑刺入了她的胸肺,但她手里的鞭,也缠住了他的脖颈。   呼吸越来越急促,曹云章眼前开始发黑,他喃声:“救、救……”   赵琛从后攻来,攻向女瑶的背后,想救出曹掌门。罗起秀趴在地上喘气,谢望也半天起不来。女瑶扣着曹云章,根本不管自己身上加诸的刀剑,她拖着这两人,一点点往后退……曹云章喘气:“你疯了么!放、放……”   女瑶冰雪一样的眼眸神情不变,鞭扣喉咙的力道紧缩。她顶着后背赵琛的攻打,看眼前的老头子先被她拖死。然后反手一掌,劈到赵琛头上。山崖下江流滚滚,曹云章的身体被九转伏神鞭卷起向下抛去。赵琛将女瑶打得摔下去,她抓着鞭子爬上来,全力攻向赵琛。罗起秀和谢望咬紧牙关,把口里的血咽下去。   鞭影重重,包裹赵琛,金色光华看,赵琛的身影几乎看不见。罗起秀和谢望的攻招在后,砸在女瑶身上。   砰、砰、砰。   噗、噗、噗。   一道道血印,骨骼一寸寸断。   身子被吊在半空中的赵琛死命抓着,血痕一道道掐在手臂上。女瑶跪倒在地,正中的,胸肺上再挨一剑。她甩鞭将谢望和罗起秀震飞,但她跪在山崖前,半个身子被赵琛向下拖去,手指轻微颤抖。她闭着眼,胸前插了三把剑,她浑身骤冷骤热,动弹不得。   赵琛咬着牙:“女魔头,跟我一起死吧!”   女瑶拼力地抬起手臂,想把抓着她不放的赵琛推下去。然她只是僵硬地趴在地上,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五丈开外,她眼睁睁看着谢望和罗起秀还有气在。她杀了曹云章,赵琛拖着她的生命,但她已经无力,已经感觉到生命在从体内流逝而走。   完全爆发的隐患,如洪流般冲刷着她的体内。体内如爆炸般,寸寸骨血断开,砰然几声,震碎声已不知是何。她全身都在流血,她知道再不能了。她的头颅低下,手臂上断裂声刺刺传来。赵琛将女瑶的大半个身拖出山崖,女瑶俯眼看着山崖下的墨黑江海。好像突然想起当日,她与程勿在这里习武,她看着那个少侠,剑气如虹,劈开日月星辰……   唇角噙上一抹温柔笑意。天地间,星光大亮,空气忽然变得极为安静。   ……   “轰——”程勿一掌拍出,将与他手臂相挨的玉寒长老推出去。他周身爆发出浩瀚的内功,催得周围杀红了眼的正道弟子们全都掀开。玉寒长老跌倒在地上,口里吐血不住,生命已走到尽头。   他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程勿冲了出去。玉寒长老拦不住,只伸出手臂,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向外。他奋力地睁开眼,想追上什么……他喃喃张口,好像想喊:“师父……”   “师兄……”   记忆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落雁山上,师父领回来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说这便是他的师弟了。在落雁山上待了很多年,和师弟一起习武,一起学字。然后最后因为嫉妒,偷走了本来属于师弟的东西……那回不去的过去,再也见不到的落雁山。他茫茫然地回头,好像还能看到当年,师父将师弟领过来:   “来,见见你师弟。”   “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两个,一生要互相扶持,共振斩教。”   玉寒长老张嘴,嘀咕着,想说什么,泪水浑浊,他的话,无人听到。   “师父!”   “师父!”   陶华三人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大哭,脸挨到他唇边,隐隐的,听到迷迷的低吟……   ……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   天上星光摇落,千万道光华扭曲后,迸发出更亮的光。然后如雨般,它们划破长空,拖出一条条雪白的长尾巴,向地上落下。   被双方打斗包围的小玉楼山上,突然间,听到了山下传来的马蹄声。军队已到,援兵乍现。山上战斗的双方,迎来了新的势力加入。最先赶到的魔门势力和山下的朝廷兵马汇合,一道上山,包围住众人——   “四大门派出列,你们已输了!”   ……   星光成飞雨,程勿在星海下奔跑。他奔速极快,追赶那个即将离开的人。   秦霜河和三四个还活着的弟子坐在地上;天鼎阁的杀手死了一半,张茂浑身浴血,疲惫地抱着白落樱往后退;   他们齐齐抬头,看到天上星落如雨。   ……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   “女瑶——”程勿大喊出声。   他终于追到“听风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道似死一般的男女身影,看到女瑶的身体向崖外摔去。他吼声催出,将重新站起的谢望和罗起秀震倒。他纵步冲去崖边,女瑶缓缓地回头,目光似与他在半空中擦过,他的手碰不到她的衣角。那一眼千言万语……她张口,人却跌了下去。   “女瑶——!”   程勿扑跪在地,膝盖磕在碎石上,他趴在山崖上向下,什么都看不到。他伸手,却只抓到从下方扔上来的一道长鞭。   “不要离开我!”他扔了鞭,发疯似地去找她。风大如灌,程勿跪在山崖风口,怔望着下方的墨水。他跳下水,这一次却再寻不到人。他在江水中扑腾挣扎,满身是水,到处寻找,再抓不到那个人影。   忽然想到她说过的“我不会水”,程勿发着呆。落落疏星终究没了,程勿泡在墨水里,忽然全身失力,失声痛哭:“女瑶!女瑶!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这么短,她离开了他的世界……好似他生命的乍然开始和骤然终结,星坠如雨。 ☆、第95章 2   正道四大门派和魔门十二门的那场大战, 在有朝廷兵马相助下,四大门派惨败,朝廷也不承认所谓的斩教是魔教。不管江湖人如何认为,朝廷明摆要将斩教洗白,更直接奉之为“国教”。   四大门派得言,颜色枯槁。几位掌门中,曹云章和赵琛死, 谢望和罗起秀重伤, 他们还要因之前洛阳发生的事遭朝廷问罪……落雁山上,朝廷兵马兵伏千里, 四大门派的弟子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等待自己的门派凋零的命运。   只是斩教也不如何开心。   白落樱等人拖着病体残躯, 默默立在听风崖上。他们等了程勿三天,到最后一天,程勿跪在崖口, 望着下方滚滚黑水出神。他一动不动地跪了一整夜, 衣袍从潮湿到蒸干。身后众人没人打扰他,白落樱盯着他,都怕他一个想不开,就那般跳下去追随女瑶而去。   天亮时,白落樱含着泪, 从后走上:“程勿, 女瑶已经死了。我也很难过,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就这样吧?”   战斗结束后多花了三天时间, 他们也没找到女瑶的尸体。程勿一直不死心,白落樱不忍心……她立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肩膀,冷玉般的侧脸。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心猜他在想些什么。   程勿跪在崖口,轻声:“以前我就在这里练武。她总恨我不肯每时每刻地练武,怪我没有习武人的意识。现在我每时每刻地练武,我变成她期待的样子……但是她再看不到了。”   白落樱低头,目中泪意淋淋。她微微发抖,一阵难过时,浑身血淋淋的张茂从后走来,将她拥入怀中。白落樱鼻尖酸楚,在情郎怀里落泪,见程勿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们。白落樱一顿,想自己和张茂恩爱的样子会刺激到程勿,她慌神地想躲开,却听程勿安静道:   “张大哥,白姑娘。你们不要再冷战,吵架了。人生惶惶几十年,在一起的日子今天有,明天没。很没意思。”   夜神本就口拙,碰上程勿这般似正常似不正常的样子,他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情低沉,张茂点了点头。   再后方,陶华三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踟蹰一二后,他们不知该跟谁说,谁的话在这时候顶用。陶华带头含糊道:“师父死了,我们无处可去。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想回斩教,帮师父赎罪。”   白落樱不开口,死了一半的五使也没人说话。半晌后,程勿道:“嗯。理应如此。”   程淮站在最边缘的地方,同样一身血。他也参与了战斗,最后关头,他甚至是帮着魔教这边。他受了点伤,本就未好的内伤加重。程淮回头看到满山魔门的队伍,朝廷的队伍,再扭头看程勿。他用复杂的、全新的眼神看程勿——这个少年,已经不一样了。   他虽然跪在悬崖边,白衣凛冽,被风吹得鼓起。但他周身的气场已完全不同……没人开口,他竟然已经能代替斩教说话了。他和死去的斩教教主女瑶的关系,得到了斩教的默认,得到了魔门的认同。日后、日后……程勿再不是当年程家那个挨打挨骂后视之为理所当然的羸弱孩子了。   他学了女瑶的武功,继承了《淬阳诀》,还得到了玉寒长老的内功……他曾经反抗不了加诸于身的命运。但他今日对命运的反抗,当如星如河,撼之山摇地动,程家已经留不住他了。   程淮站了出来。兄弟二人,如陌路般。程淮沉默了半天,平静道:“我内伤加重,现在比武是我吃亏。我打不过你。我不打算在江湖上待了,没什么意思。我想家了,我想回家去。等我伤好了,再和你重新比武。之前说的话还算数,我不和你死斗了。以输赢论就好。春姨你也不必担心,我回去就解了封,让她好起来。”   程勿淡淡点了点头。   程淮再默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清清地,隔着人山人海,与程勿对望:“程勿,江湖一点也不好玩,坏人好人分不清,为了一点利益尔虞我诈。我要走了,这个江湖,我再不会来了……你跟我一起回家么?雁北,就没有他们这么多事。”   程勿摇头。   他说:“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这个江湖,我已经走不了了。”   程淮不再开口,他最后望程勿一眼,转过身,不再看身后所有人。正道的,魔门的,程少主全都不看。他走下山,身形挺拔,望向雁北的方向。那里白雪皑皑,人口凋零。程家人除了习武,什么也不干。练武总是很累,累得他想逃,累得他一有机会就去追程勿到江湖上玩。他来江湖走一遭,现在他觉得,每天除了练武还是练武,每天累得手指头都动不了,不想说话不想做事满心暴躁,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最糟的是人心。   白落樱泪落如雨,埋在张茂怀中——程勿,程勿!昔日女瑶在时,清朗干净如琉璃般的程勿,在一瞬间,他好像就长大了。   十七岁的程勿离他远去,他被拔苗助长,在江湖中快速成长。成长所付出的代价,是这般惨痛。   四大门派人数寥寥地下山,回去割地赔款去。罗起秀让人来问,四大门派伤亡惨重的救不了的弟子,可否交给她带走。药宗要不停试药,需要这些人。四大门派早就没了心情,胡乱点了头。死了半座山的正道人,基本都交给了罗起秀,没人有心思争辩。   谢微背起自己的兄长,走回真阳派的队伍。山下时,他遇到罗象门的队伍。中州这里曾是罗象门的地盘,以后可能罗象门的话就不是那么算数了。最少在小玉楼山,这块地盘,以后就是斩教的了。   真阳派和罗象门的两支队伍相逢,领队人默默无语。谢微和蒋声各自走出,两人形容都不怎么样好。造化弄人,谢微他还是门派中的长老;但不过几天,他昔日的好友蒋声,这时候已经成了罗象门的新任掌门。旧掌门死了,罗象门的规矩,一向是大弟子是掌门候选人。蒋声当了掌门,不服气的弟子恐怕还有不少,回去后蒋声还得使些手段。   谢微和蒋声走出队伍,站在一起,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谢微才声音沙哑道:“这次的事……多谢你了。”   蒋声冷冷道:“走吧。我已经后悔了。”   谢微点下头,也是没什么心情。但他转身时,听到身后蒋声问:“难道你就不曾后悔么?”   谢微慢慢地侧身,袍袖飞扬似云鹤掠翅。他的眼睛看向虚空,透过虚空,又看向更远的地方。他的目光发红,藏在袖中的手指轻微发抖:“……其实,我也有些后悔了。”   这场战争太过惨烈,四大门派彻底凋零,他的兄长更是昏迷不醒……他到底是后悔了。   他二人一起回头,看向葱郁深林,看向更高的方向,目光好像落到听风崖上——那是几位掌门最后一战的地方,而今那里跪着一位少侠。   从今日起,他们想,江湖上的格局,彻底不一样了。   星辰陨落,海涨潮落,属于四大门派的光辉时代,结束了。   ……   三年后。   江湖势力整体凋零,朝廷渗入加深。自三年前一场大战,再未曾有大的争斗,江湖门派再相遇,以前的正道和魔门,不说一言不合开打,这是连话都不怎么说了。新皇初定,陛下腾出手来,想要重整江湖,派了不少人士到各大门派中。朝廷想整合所有门派,所有门派为一人所用,不服的门派,就一夜灭门。   一时间,江湖人人怨声载道,人心惶惶。   当日四大门派还统治他们的时候,自然和朝廷关系不错,但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眼下朝廷这种作风,让自由惯了的江湖人士不喜。但他们头上,再没有四大门派为他们做主了。   有人求去昔日的四大门派:朝剑门在内斗选掌门,没心思理江湖上的事;药宗外的迷雾鬼林,一般人也进不去;罗象门直接封山,表明已无力应付如今局势;而真阳派……真阳派也封着山。   如今没有什么正邪的说法了,斩教到底没有入关,主场还在关外西林。但国都洛阳和西林实在离得近,斩教和朝廷的关系又很友好,谁也不敢再说斩教的教主是大魔头了。虽然私下里大家还是习惯称呼为“魔教教主”,然而现在的斩教——它也没教主啊。   斩教没有教主,魔门便没有魔教教主。   那边的关系,好像也很乱,然众人观望,魔门是有几个门派不服,却被斩教铁血镇压,没发生什么乱子。   有机灵的江湖人士想到斩教如今和朝廷的友好关系,就求到了西林,希望斩教做个说客,让朝廷作风不要那般强硬——但是到了西林,却发现没人可求。   他们打听情况:“斩教教主没了,不是还有圣女么?”   西林人士回答:“可是圣女从来只管琐事啊,这种大事圣女说话不算数啊。而且我们圣女近期忙着成亲办婚事呢,哪有功夫管什么江湖势力和朝廷。”   来人迷茫问:“那五使十二影呢?”   答:“没用!新选上的五使十二影威望不够,说的话没人听,除了金使……可我们金使大人现在修身养性,也不管这事啊。”   来人近乎抓狂:“你们又没有教主,圣女又要成亲,五使十二影说的话还没人听……那你们斩教的日常事务是怎么运转的?你们到底谁是真正管事的?你们到底听谁的?”   斩教教徒神神秘秘道:“程大人啊。”   程勿。   程勿。   到关外西林徘徊数日,前来求助的江湖人士听到的最多声音,便是“程勿”。西林人人都知道,程勿和他们昔日的教主女瑶定情,说是教主夫君也不为过。当日《淬阳诀》回归,身负此绝世武功的程勿,本该是当之无愧的斩教教主。但是程勿拒绝了。   三年来,程勿帮斩教巩固势力,整治魔门;   他将《淬阳诀》送回,将“无名宫”改回“玉楼”,他在新建的“玉楼”中,补全了《淬阳诀》全篇,并花了三年时间,加上他的所有注解,他自己修习时的理解感悟。   他试图找年轻的孩子学《淬阳诀》,但是天赋这种东西,并非大白菜,随地可遇。反正《淬阳诀》已经留在了斩教,总有一日能等到天赋足够的,合适的弟子来学。   程勿做了所有斩教教主该做的事,他却拒不肯当魔教教主。   斩教教徒、魔门教众不能理解他的心思,只能含糊地叫一声“程大人”。程勿好像属于斩教,又好像不属于斩教。他明明做了这么多事,却给人一种随时会离开的感觉——   有人私下便叹气:“听说程大人和雁北程少主有一场比武没比呢。是不是比起魔教教主,程大人更想回雁北去,继承程家?”   “不能吧?雁北那苦寒之地,比我们好在哪里?你别胡说,程大人才不会抛弃我们选雁北!”   原来是程勿。   求助的江湖人有了门路,就想办法递上消息。他们小心翼翼地求各方人牵线,想登上落雁山,见到这位程大人,好跟程大人谈一谈。但是落雁山实在难登,一听他们想见“程大人”,斩教教徒纷纷摆手。那可是大人物,和以前的斩教教主一样地位的,岂是说见就能见?   来人无法,镇日徘徊在落雁山上,眼看着干粮一日日减少,上山求助的路,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某一晚,这群十几个人凑在一起的队伍如往常般在山下过夜,盯着不远不近的山头发愁。他们讨论上山途径时,忽听到马蹄声溅起,四面八方雷鸣不住。十几人连忙起身,看到一队人骑马罩面,骁勇无比。马队到跟前,首领嘀嘀咕咕说了一长串听不懂的话。   十几个人连忙赔笑道:“大人,我们从关内来,不是本地人。如果有冒犯,请见谅。”   关内人?   马队人骑马围着他们,打量着这些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沉稳气息……马队头领换了中原话,问:“中原人?”   十几个人连忙点头。   再问:“中原武林人?”   这十几个人当然也看着这马队中人身形矫健,绝非一般人。当下认为大家是一样的,十几个人派出来的代表笑容更真了:“对对对,我们是江湖人。几位大哥也是一样的?都是江湖人,出门在外,大家交个朋友,互相有个照应。”   当即递出牛皮酒壶,想要示好。   却见这批马队人居高临下,不接这个酒。他们扭头用自己的话嘀嘀咕咕商量半天,回头再看这十几个人时,狰狞笑意加深。首领舔了下嘴,说着自己的话:“嘿,十几个人,看穿着不是同一门派,估计就是散户,无门无派。大老远跑来西林,人生地不熟……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他用当地方言交谈,十来个江湖人听不懂,却看到这些人的神情越来越古怪,交谈声越来越大。都是江湖人,心中警惕重,见到此,这十来个人彼此看一眼,心照不宣地默默向后退,握紧了腰间的武器。   然后马一声长嘶,马上的人飞纵而来,大砍刀向他们身上砍来!   白影寒光,血色纵横!   “他们竟然敢动手?难道欺负我们没有人?兄弟们上,跟他们拼了!”   “嘿,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两队人交战,大打出手。袭来的骑马人士来势汹汹,但一交手便发现,这些敢来关外的中原人武力并不差,一时间竟然拿不下。他们气血上脸,凶性暴露,大喝一声后,浑身肌肉绷起,战得更酣!   而对方又哪里是易与之辈?!   之间刀光剑影,飞沙卷石,轰隆隆,马倒人翻。一个个人影纵横在一起,刀对上剑,拳对上掌,招招见血。第一道血痕出现后,更多的血被打出,更多的人倒在地上,只要还有一口气的,就重新爬起来。他们杀出了戾气,杀得眼睛赤红。   “啊啊啊——拼了!”   狂吼着,不管不顾地冲向对方!   落雁山下,血流滚滚。   然后突然间,漆黑的天地间,遥遥的,飞来一道光。那光呈金银色,不急不缓,说是追,更像是慢悠悠地游走。毫无威慑力,也不让人恐惧。然这道光破雾而来,几乎是刹那间就到众人身前,无声无息。   马队的那批人反应最快,他们感觉到不对,抬头瞠目,看到那向他们飞来的光。一个个人脸色大变,目露恐惧之色,吼道:“撤!撤!快撤……啊!”   一声声惨叫,金银色的光到了近前,中原这些人才认出这是一道鞭。金银色的鞭……江湖人士不至如此孤陋寡闻,如那马队人一样,他们脸色起变,张皇欲逃走。那鞭在半空中甩下,未曾碰到他们的身体,强大的空气中的气流就被真气所引,向下方的人冲去……   “啊啊啊!”   一个个惨叫着跌倒,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几十个人,现在全都倒在了地上。他们惊恐地发现那鞭子未曾碰到他们,他们大脑中的神经好像就猛地一抽,痛得想要打滚。但他们动都动不了,胸脯剧烈起伏,脸被气压得变紫。一个个口吐鲜血或白沫,更是听到身体里的噼里啪啦声音,骨头在一根根震碎……   惨叫连连!   马队人最先大喊求饶:“程大人,程大人!我们不敢了,饶我们一命吧!我们不懂规矩,在落雁山下动手,我们给您磕头……您饶了我们吧!”   噗通噗通,有第一个人带头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去磕头。中原武林人模糊猜到了一点,他们清楚这条金银色的鞭是什么。这是九转伏神鞭——斩教教主的武器。虽然三年前的大战后就没了魔教教主,但是魔教教主留给他们的巨大阴影,一直到现在都影响着他们。   他们也连忙跟着马队人一起跪下。   同时间,口齿间渗血,他们却不管不顾地喊道:“程大人,程大人……我们是关内江湖人,我们有事来求您。请您见我们一面!”   紧接着,半空中,他们听到男人一道慵懒的声音:“落雁山是斩教势力,落雁山下不许任何人动武。不管谁在落雁山下打斗,都视之为对我斩教的挑衅。可别说我们不留情面,这只是对你们的一个小小惩罚,回去养上它三年两年的,你们武功就能恢复了。”   压力消失了。   被压在地上的两方人颤抖着抬头,看到一行人从落雁山脚下的深林中走出。最初步出的是个中年男人,英俊高大,气质却有些浮。他大步纵来,身后数人跟随,冷笑着看这群人。众人当即认出,方才那番话,是这个人说的。   难道这就是程大人?   两方人士都糊里糊涂地要再次跟程大人磕头求饶时,见最先落入他们视线的男人身子往旁一侧,收了自己面对他们时脸上轻描淡写的戏谑笑。男人拱手,跟身后说:“大人,就是他们闹事。”   这一次,两方人看到一道银白衣衫,缓缓从男人身后步出。博雅明朗,身形高瘦,行来之势催金倒玉。他手里的鞭痕露出一点,当是真正的九转伏神鞭。最开始的男人和身后跟着的男人都让路,让他走出。此人沉静地立在他们面前,长袍缓带,相貌秀如山水,明润清透,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但他眉目冷冽,眼如深海,神色疏离,并没有任何温润如玉的气质。   他低头看向两方人,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跟向自己行礼的人说:“金大哥,我只是路过,你我交情如此,你不必跟我行礼。”   金使咧嘴一笑,正儿八经道:“那不行。规矩还是要讲的。小勿你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就遇到这种事……太丢我脸了。我回去就跟圣女大人认罪去。”   程勿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他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白衣飘过,步行如风般从他们身边掠过。他走过时,众人被压得呼吸困难。额上青筋颤抖,中原人士中有一个人在他已走出三步时,终于破了身上的气压,吼道:“程大人,我们有事求助!如今江湖式微,朝廷步步紧逼,我们需要……”   程勿:“没空。”   他平静地走过。   金使等人在身后望着他修长的背影,金使龙闭月的目光,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顿了两下,金使追上去,摆出自己以前的嬉皮笑脸,嘿道:“对了小勿,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么?四个月后是女瑶的忌日……你会回来的吧?”   前面的青年低下头,眉目敛下。   程勿淡声:“我会回来的。”   他飘然而去,行速极快,身后的金使追了半天,想再与他多说两句话,然实在追不上。程勿的武功已和他们拉开了极大距离,那是一个即将步入宗师级的水平……龙闭月岂能追上。   金使目光黯下,叹了口气。终究是变了——当年那个会跟他笑、和他说悄悄话的小孩子,如今连笑影都没有。   地上被压制许久的中原人士颤巍巍问:“几位大人,程大人是去、去哪里了啊?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想求他啊……”   金使低头,他戏谑的目光,与这些人对上。他拉长声音:“哦,求他啊,那你们就去追他啊……”   “大人开玩笑,程大人武功那么高,我们怎么追的上?”   金使:“追的上追的上,因为你们知道他的目的地啊。”   众人:“……?”   金使:“程勿他啊……是去关内,踏上你们中原武林,一步步杀上曾经的四大门派,大闹一场呢。”   众人:“……!!!”   这是死了一个女魔头,又来了一个更厉害的魔头么?为什么中原武林如此多灾多难?!当年的大战,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第96章 2   南下中原,一路过药宗、罗象门、真阳派、朝剑门。今日不比往年, 四大门派已经凋零, 前去门派习武的人越来越少。药宗招收新弟子时,特意准备了药, 破开迷雾鬼林三日,让徘徊林外不得入的弟子可以进药宗接受考察。   韩二石是一个自己研究医毒的江湖人士, 无门无派,一路练武全靠的是自己。他之前并不把药宗当回事, 但他最近一年在炼药时,卡在一个关口, 遍寻无门。韩二石花了不少钱,浪费了许多珍贵药材, 还想办法跟同样学医的江湖神医们交流。但是无一人能解决他的疑问。有人便给他指一条明路:“去药宗吧。药宗汇集天下医毒人士, 门中典藏极多。你去药宗求助吧。”   可惜药宗的规矩,是从不给非本门派的人指点的。   无奈之下,韩二石只好跟着拜师的人们一起辛苦地穿越迷雾鬼林, 攀爬药宗山, 捏着鼻子去药宗拜师。只要药宗真的能指点他的疑问, 入这个门,他捏捏鼻子也就认了。然而比较尴尬的是, 去药宗拜师门的,九成都是小孩子。父母含着泪在迷雾鬼林外送自家的小孩子进去, 嘱咐一定要小心;父母们扭头一看, 看到韩二石, 纷纷拜托韩二石照顾自家的孩子。   父母们张望:“这位大侠,你的孩子呢?你莫非有关系,可以送孩子进去迷雾鬼林?”   韩二石面无表情:“我是自己要拜师。”   父母们:“……”   没见过年龄这么大的还要拜师的徒弟。   韩二石气闷无比,一群萝卜头中,他随意看去,忽然间,看到林外行来一个黑衣青年。这青年面秀神清,一身黑色武袍,劲瘦贴身。许是赶多了路,他的长发凌散地拂着面,发丝间的红色发带飞扬。眼睛清寒,一身幽暗……上一眼看时他还在数里外,再一眨眼,发现人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药宗出来收徒的弟子们吼着让人别乱跑:“还有人么,没人的话我们就进迷雾鬼林了!别吵,听我的……”   韩二石看那个青年年纪甚轻,相貌出众,他等了半天,见青年已到近前,沉静站着,左右并无小萝卜头冒出来。韩二石心喜自己有了同伴,连忙从人群中挤过去:“这位小兄弟,你是一个人么?”   黑衣青年望他一眼:“嗯。”   韩二石更激动了:“我叫韩二石,兄弟怎么称呼?”   “程勿。”   “程勿”这个名字在中原没什么了不起,韩二石没多想,只高兴地和这个人闲话:“可算等到一个同伴了。到处都是小孩子,我一个大人立在里面多尴尬。都是拜师嘛,药宗干嘛不把大人和小孩分开来。”   程勿静静的,没开口。   前面维持秩序的药宗弟子看到一群萝卜头中突兀的两个大人居然在聊天,大吼道:“快点排队,跟我进林!都这么大了,还不如小孩子懂事么?”   韩二石连忙赔笑,同时把程勿拉扯到自己身边,排到了队伍最后。看程勿冷冷清清,似不情不愿,韩二石劝道:“我赶了好久路才找到这迷雾鬼林,这路也太不好找了。不过总算到了……小兄弟你别嫌他们说话难听,药宗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咱们拜师的,要是输在这个时候,连山门都进不了,那就太可惜了。”   程勿听他滔滔不绝半天,在对方停下后,终于开了口:“我不是来拜师的。”   “啊?”韩二石张大嘴。   程勿眼瞳幽凉,声音没什么起伏道:“你今年恐怕也没机会拜师了。”   韩二石:“……”   他刚想问为什么,就见自己身边站着的这个小兄弟凌空高跃,手里一道金色长鞭挥出,卷向那收徒的药宗弟子。药宗弟子拼命抵抗,各种药啊毒啊都用上,却撼动不了此人。程勿跃上高处,金鞭之下,药宗弟子纷纷倒地,拜师的父母慌慌张张带着自己的孩子躲开。跌跌撞撞,混在人堆里,韩二石也逃离那个青年。一时间林风赫赫,林木大晃,药宗弟子口鼻吐血,以为自己要死了,鞭子一松,他们被丢下。   药宗弟子们惊骇抬头,看这青年声震如雷——   “药宗听着,我前来讨教,有本事的皆可出来一战!”   “我堵你山门十日,十日内,任何人不得进出。”   “你们把话带进去,带给你们宗主。就说斩教程勿,前来讨三年前的债。”   三年前……三年前,斩教?!   药宗弟子们齐齐嘶一口气,顿时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事了。三年前四大门派与斩教大战,有朝廷参与,斩教教主女瑶又杀了四大掌门中的两个,重伤了剩下的两个。四大门派从那时候开始在江湖中失去地位。众人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却不想三年后——   有弟子大着胆厉声:“四大掌门二死二伤,我药宗元气大损。你们欺人太甚,江湖好不容易平静了三年,现在朝廷虎视眈眈你们不管,魔教又要挑起战争么?非要江湖门派都沦为朝廷的走狗,你们魔教才满意么?”   程勿垂目,与下方敢于叫板的弟子对上。弟子心头一滞,怕一言不合,被此魔头斩杀。却不想程勿只道:“我没打算让你们血债血偿,也没想让两方重新开战。我意不平已久,只是想为我自己讨个说法而已。”   他长眉远目,深深凝视着迷雾鬼林。透过林中雾气,他看向林后的药宗。视线又穿过药宗,他看向整片中原武林。   他只是心中怨恨,心中不服,他只是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他知道中原武林和关外武林不能再次大战,不能让朝廷跟在后面捡漏。他知道这些门派之间的战斗纠葛太久了,女瑶已经用她的死带走了恩怨,把埋在地下的秘密也全都带走了。他没什么仇需要报的——若是执意报仇,不过是再次开战。   武林消耗不起,同时也失了女瑶的遗愿。   于情于理,都应该就这么算了,让事情就那么过去。然而、然而——程勿心中不平,他愤恨又不甘,他日夜受着煎熬。他想大开杀戒,他想毁掉这一切……他变得不像他,他觉得自己近乎走火入魔了。   最后,程勿也只能——“与我一战!”   “天下豪杰都来与我一战,我堵你山门十日,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   青年才俊,武力超绝。   “程勿!”   近来,这个名字席卷中原武林,横扫一切茶前饭后的八卦。整个江湖都在津津乐道这个人,说这个人堵了药宗门十日,没有一个弟子能战胜他,能让他离开药宗。药宗好歹曾经是四大门派之一,如此被堵住自家山门,如何能忍?   药宗想了各种法子,又是劝又是打,毒啊之类的都用上了。但全都没用。   他站在迷雾鬼林外,神色冷淡地看着弟子一个个脸色精彩。原本前来拜师的父母和孩子也不走了,全都缩在一边,等了十天,看这年轻人怎么把药宗的脸扔到地上踩。一开始他们抱有希望,想药宗一定会派出高手打败这个年轻人。   他们满怀恶意地想:“你就一个人,还能比药宗厉害?”   即使是药宗自己的弟子,最开始都不以为然地冷笑着:“等我们长老出来打败你,就把你抓走喂药!”   然而一日又一日,一个个精英弟子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出来,再一个个吐着血被抬回去;精英弟子一个个失败,接着是各位长老前去领教,他们的武力比不过程勿,毒术对程勿没用。到程勿那般武功程度,一般毒对他都没用。   药宗弟子的目光一日日暗下去,越到后面,他们越绝望——“难道我整个山门,没有一个人是这个人的对手吗?”   “不,我们还有宗主!”   年轻的药宗女宗主罗起秀,成了药宗弟子最后的希望。但这宗主三年前受了重伤,药宗弟子心中忐忑,不知宗主的伤势是否已经养好。宗主迟迟不出来,药宗弟子心中保持着一份希望,同时有一份害怕:如果他们的宗主也败在程勿手下呢?   程勿神情清淡地看着药宗弟子一日日颓然,他并不见好就收,他心中想到当年的小玉楼山:是否那时候等待女瑶前去救援的斩教教徒,和今日的药宗弟子一样绝望呢?   然而药宗弟子又有什么值得绝望。他程勿只是堵门十日,他还没有如女瑶曾经希望的那样一人杀上整个宗门,他不想挑起战争。   他静静地看着前方:罗起秀是否会现身?   他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杀了这位女宗主……   到最后,罗起秀也没有出来。她沉默着,整个药宗门派沉默着,安静地数着十天的日子。药宗上下愁云惨淡,门派凝聚力前所未有的低。最后第十天,程勿转身走时,药宗弟子松口气时,心中不觉疑问:这样的门派,还值得我留下来么?门派是不是根本就庇护不了我?   ……   药宗弟子不少退出门派的风波,在江湖上让众门派深深吸口气,意识到程勿在山门前挑衅的可怕之处。他不杀人,造成的影响,却比杀人还狠。杀人不过是门派元气耗损,反而会激起门派剩下人的凝聚人;但是不杀人,他却瓦解着药宗的势力。   所有门派都在发愁:如果程勿堵到自己山门前,我们该如何应对?是第一时间求饶,还是直接被羞辱十天?   十天度日如年,程勿离开药宗后,遇到一些伏击。过程众人不知,但结果是浮尸千里,程勿行踪不定。众人惶恐害怕,等待中,发现程勿的第二道,是去了罗象门。江湖众人提起信心来:罗象门的势力,可比药宗厉害多了。   但是十天后,他们得到的消息是,罗象门也败了。而且年轻的罗象门的新掌门血性重,亲自跟程勿比武,却仍然不敌程勿。如今罗象门整个门派都士气低迷,为前程而担忧。长老们甚至联合质疑掌门是否是合格的掌门,是否该让位……   离去前,程勿放话:“你罗象门学武极杂,幸亏我当年没拜入你门。”   气得罗象门的年轻掌门当场吐血。   第三站,是朝剑门。   朝剑门好不容易选出了新掌门,新掌门非常识趣,一见程勿的身影在山下出去,就过去求饶认输。然程勿置之不理,仍固执地等在山门下,放话接受挑战。这位新掌门把姿态放到了最低,不光不许门中任何弟子去和程勿打,还在山门下建了一屋,专门招待程勿。待程勿走后,朝剑门的弟子们纷纷脸红地退出门派,这位掌门也置之不理,还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挽救了自己的名声。   整个江湖鄙夷无比。   最后一站,是真阳派。   江湖中人已经完全不抱希望:曾经武力值最高的朝剑门如今变成这般情况,那曾经的老好人真阳派,又怎么可能有出色作法?   程勿完全是挑衅四大门派,恨不得四大门派跟他开战。但是现在的四大门派,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实力。江湖上其他门派已经看出,程勿是专门冲着这四个门派去的,他们不必太过担心。江湖上的人心不在焉地盯着真阳派,且看真阳派又是以什么可笑的方式收场。   这一次让众人意外,真阳派竟然请来了一个助力——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一下子,江湖关于双方的讨论重新热烈了起来:   “雁北程少主,那不是和程勿同出一门么?程勿也是程家的啊。”   “听说程少主和程勿之间有一战,莫非这一战提前到来了?”   “不知道程少主和程勿到底谁更厉害?如果程少主……都输给程勿了,那怎么办?”   这种猜测一提出来,江湖上无人说话,气氛重新变得低迷。雁北程家是他们想到的武功最高的世家,江湖平时排名武功时,从来不把程家算上,就因为程家人太厉害,带他们一起排名,排名上就没正经的江湖人什么事了。   但是如果就连雁北程少主都输给程勿,这个江湖上,还有人能阻挡程勿的脚步么?一个人强大至此,对江湖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   雁北程少主和程勿那一战的结果外界不知道,江湖中只知道两人大战一天一夜,两日后,程勿跟程少主走了。程勿飘然而去,不再守着真阳派的山门,让真阳派跟前面三家一样掉面子。笼罩在中原武林上空的程勿大魔王走了,众人齐齐舒口气。之后,他们怔愣:“程勿似乎也不曾做什么,为什么我等这样惧怕他?”   这就和昔年他们惧怕女瑶是一样的道理。   四大门派深谙其中道理,把女瑶竖立到了正道的对立面。如今程勿比当年的女瑶武力更吓人,但是江湖上已经没人有精力做什么了。真阳派山下的大战时,长老谢微在山下游走,劝说诸方成立武林盟。听到程勿堵住山门,谢微急忙赶回真阳派时,还是和程勿错过了。   谢微心中怅然:成立武林盟,将武林势力整合,和朝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   武林盟的提议这么久,自三年前的大战后,江湖两道基本都认可。唯一意见不统一的,是谁该成为武林盟主?成为武林盟主者,武功即使不是最高,也当是数一数二。甚至因为如今江湖上斩教作大,斩教和朝廷关系好,这个武林盟主,应该出自斩教。   那么,似乎只有……程勿。   程勿背靠雁北程家,身世清白,习得一身好武功。就算如今待在斩教,也不曾听过他做过什么恶事。这是一个曾经的江湖正道的大号栋梁,彻底走歪了的人。然而这个“歪”,他们却无能为力……   这时,追程勿追回中原的人才听到程勿在江湖上闹出的动静。他们前来见谢微长老,听闻谢微的烦恼后,这十来个人苦笑:“您想到的,我们早已想到了。所以我们才出关去西林,徘徊在落雁山下。但是程公子似无意管江湖上的事,武林盟的事他不会管,武林盟主……他更不可能答应。”   “他甚是不喜我们啊。”   谢微默然,袖中手蜷起。是啊,程勿不喜他们,不会答应武林盟的事;他又何曾喜欢程勿了?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跟程勿打交道。   谢微垂下目,轻声:“诸位放心,当尽力准备武林盟成立之事。程公子那里……我有把握,他一定会同意的。”   送走诸位热心武林人士,谢微在堂中静坐许久。兄长养伤的这三年,门中事务基本是谢微一手主持的。现今的谢微,天真心被磨去了不少,满心疲惫,对有些人的爱恨,早已不知如何形容。   到傍晚时,谢微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离开了正堂。他去了真阳派的后山,手持烛火,沿着一个山洞中的石阶向下走。冰雪封冻,每向下走三步,面上就会覆上一层寒霜。走下四五丈时,谢微已不得不催动全身真气抵抗下方地窟传来的寒气……   ……   当此夜,明月悬空,云水轻轻从天上游过。   雁北千里冰封,一片皑皑下,到处是死气。是隔四年,故地重游,程勿和程淮牵着马,一步步接近程家。这条小路,地上冰,天上霜,银装素裹,与当年他逃离程家时走过的路一模一样。那时程少侠连十七岁都很勉强,他第一次逃出家门,靠着一本翻皱了的话本走入江湖。又害怕,又新奇,又激动。   然后一晃眼,四年过去了。   程勿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古宅,睫毛上霜雾满满。一路前行,他和程淮都只着单薄轻袍,路上遇到的普通百姓,一个个停下步躬身让路:“少主,您回来了?”   “少主这次回来的好快,江湖上没什么好玩的么?”   程淮眉眼含笑,随意地应两句。时间在他身上也发生了改变,他不再如当年戾气满眼,生人勿进。他的气质变得温润如水,看着雁北这片天地不再觉得烦躁,不再觉得自己被束缚了,而是亲切满满。这是他的地盘,这里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日后他父亲老了,他就要承担起守护这方天地的责任。   兄弟二人,如今倒像是掉了个头。   程淮扭头看旁边一言未发的程勿,他咳嗽一声,别扭无比地粗声粗气道:“喂,谢你在真阳派时给我留面子,没让我输得太惨啊。”   程勿:“无所谓,我本来就想回程家看一看。”   他曾经想过带女瑶一起,打回程家。他就是打不过,有女瑶在,他们也一定是胜利的那一方。他要彻底摆脱程家,要俯视自己曾经害怕的父亲。他要让程家人承认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还要宣布他和女瑶的婚事……   程勿面上无表情,想那都是曾经了。   程勿一路表现得很冷淡,让程淮频频扭头看他。程淮算是从小欺负程勿到大,他最了解程勿,程勿永远是口服心不服,永远是想着怎么翻盘。现在程勿已经翻盘了,程勿看上去却并不高兴。不仅是不高兴……现在的程勿,像是已失去了他的本性。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死气沉沉。   江湖人看到程勿的骇人战力,程淮在和程勿打斗时,却看出程勿根本没有进取心,没有当年一往无前的锋利气势。曾经那向死而生的悍勇无畏,让程勿能在程淮手下苟且偷生,还能和程淮打一打;现在程勿完全是靠武力碾压程淮,真论起习武人的精神气,他却已经没有了。   程淮忍不住开口:“你这样,即使现在武功比我高,以后也还是要输给我。你是成不了武学宗师的。”   程勿:“无所谓。”   他的武力是别人强迫给他的,他也不是那么想要。武学宗师是别人的愿望,又不是他的。那个别人是别人,他的愿望早已无法实现了。   当夜到达程家,程家长辈没有一人前来接风洗尘,没有一人想跟程勿说话。程勿无所谓,和程少主分开后,他去父亲的后院找春姨。天地大寒,院中腊梅开花,身形窈窕、气质清冷的少妇立在廊下看花。   妇人回头,看到廊口站着的年轻公子。   风流一身,气比雪凉,眉目清润。   雪吹花落,恍如隔世,二人怔怔对望。   妇人唇颤了两颤,含泪开口:“小勿,你……长这么大了。你是回来看我的么?”   程勿看着她,良久良久,他眼泪忽然滚落。他一步步走上前,看着熟悉的面孔,他跪了下去,抱住她腰:“春姨……”   寒雪无声,狂风肆意,他抱着幼年时鼓励他成长的妇人,肩膀轻轻颤抖。三年掉不下一滴泪,在这时,他忽然想要大哭,想要说尽自己的委屈:“春姨,我想带她回来见你。”   “可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我觉得……我的一生,都看不到希望了。”   “春姨,她怎么能那么残忍?怎么能只顾她的江湖,不管我的死活呢?”   “春姨……”   妇人眼中泪落,抱着这个趴在自己怀里哽咽的孩子。她安慰他,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她一心关爱的孩子,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   冰窟中,火把照亮黑暗。   谢微立在冰台前,举着火把,与冰台上盘腿而坐的少女对望。许久,那少女相貌的姑娘睁开了眼。   谢微淡声:“你已经醒来了啊。”   他略微嘲讽地笑了一下:“去吧,你终得偿所愿。”   “江湖是你的了,女瑶。” ☆、第97章 2   真阳派后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 冰雪凝成锋刃, 寒风凛冽自四方袭来。这座地下冰窟, 经过长年累月的布置,已成为一座天然运转的“冰洞”。因寒风冷气无时无刻不在灌体,在此的人, 都不得不运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气。若在此练武,事半功倍。   这个地方, 被真阳派经营了百余年, 向来是门派用来奖励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阳派联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 真阳派从落雁山取得斩教教主宫舍才有的碧绿冰玉床。真阳派将碧绿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环境两相夹击, 使得弟子习武功力增长更快。   几年前, 雁北程少主留在真阳派养伤,未尝不是因为此冰窟与冰玉床的缘故——此地与雁北环境类似, 对程少主的功法助益更大。   然三年前, 四大门派与魔教的大战败北后, 真阳派封了这座冰窟,再不把此地当做给门派弟子的奖励。   真阳派的弟子们曾经不解, 若他们今日看到此冰窟中坐在寒冰后的女子,便知门派为什么封了冰窟不许弟子进来了——坐在碧绿冰玉床上养伤的女子, 正是在江湖上已经失踪三年、人人皆以为她死了的女瑶。   她在这里躺了三年, 借助此地环境和冰玉床对《淬阳诀》天然的修复功能疗伤。外界无人知道。   近日, 谢微来看她时, 已觉得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呼吸渐渐灼热了起来, 便知她即将苏醒了。今日举火把下来冰窟,站在冰床一丈外,与盘腿坐在床上的女子四目相对,谢微并不意外。   看着这位姑娘,他举火把的手颤抖,微微恍神——   子夜冰雪一样幽深清亮的眼,舜华般的相貌。面颊瘦小,肤色玉白,散发盘腿而坐,沉着冷静。   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少女身量,少女样貌。她的少女面容极具欺骗性,让人觉得她稚嫩可欺,娇憨俏美。   然谢微早已知道,女瑶非但不“稚嫩青涩”,她还心狠手辣,心机深重。他与她相识的数年,自他俩认识开始,女瑶不断刷新着他对她的认知,一次次伤他的心。而今,他对她已无一丝指望。   二人对望,半晌,女瑶声音沙哑地先开了口:“多谢你救命之恩。若有所求,我尽力回报。”   谢微唇扬,笑得讽刺:“我对你的所求,不过是你回去说说服程勿,让他答应武林盟主的事。你看,对你还是有好处的。你不就是想捧他,将他捧得至高无上么?”   睡了三年,女瑶对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知。但即便不知,她当年赴死前就胸有丘壑,一切都照着她的预计在走。谢微说“武林盟主”,女瑶不置一词,就理解他在说什么了。   谢微的目色更暗了:果然,连这个她也想到了。   她早知道大战之后正道式微,朝廷必将趁虚而入。若与朝廷相抗,正道和魔门必然联手,武林盟的盟主人选必然从魔门出。而魔门的人物,女瑶当日选择让玉寒长老将一身功力传给程勿时,她就为程勿安排好了这条路。   她喜欢的,她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捧。   女瑶垂下眼:“除此事,我还可答应你其他要求。我女瑶的性命,自然值得你提任何要求。”   谢微:“我无要求,这个条件留着日后有机会便用吧。你日后将四大门派弟子看做你自己的下属,不对正道和魔门有偏见,我已没什么奢求。魔教教主的人情,还是欠着为好。”   女瑶颔首,依然是淡着脸,沉着无比。   她忽而看身下的床:“这碧绿冰玉床……”   谢微淡声:“碧绿冰玉床是你斩教的,日后你们过来取吧。”   如此二人说了几句话,就无话可说。谢微眼帘垂落,不怎么看女瑶。他昔年对女瑶的一腔爱慕之情,早已在见识到她的真面目后消磨得干干净净。他心中悲凉,想他少年时期,到底欢喜错了人。那些不甘、不服……在当日见到满身鲜血的女瑶时,就慢慢的,从他身上退走了。   四大门派当年攻打小玉楼山,他心系女瑶,还去求了蒋声。他和蒋声联手把四大门派攻山的消息早早传出去,就望女瑶不要来小玉楼山了,望女瑶不要死。他认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事后他带着内伤极重的兄长离开小玉楼后,他看着安静婉约的嫂嫂等在山门前时……他心中后悔羞愧,想若非是他提前泄了消息,兄长不至伤重至此。   谢夫人安慰他:“不怪你,这是你兄长的选择。他早不想真阳派锋芒太露,早想找机会封山,韬光养晦了。”   然而嫂嫂不怪他,谢微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尤其是、尤其是……他兄长伤成那个样子,他在小玉楼山下遇到即将濒死的女瑶时,还是没忍住带走她,愿意救她。虽然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对女瑶的爱意,就很淡了。   想来一切皆是女瑶的算计,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二人无话可说,女瑶既已醒来,也不愿在此地多留。三年时间,为了能够醒来,谢微帮她废掉了她的一身武功。三年来,她日夜修补着自己的筋脉,将昔日的隐患全从体内排出去。破而后立,重新修炼《淬阳诀》。武功从头开始,比被当日《淬阳诀》遗留的隐患问题害死,不知好了多少。女瑶更是心情愉快:废掉一身武功,虽然武功差一点,但是性命保住了,甚好。   而程勿……   想到程勿,女瑶意识微微迟滞。她的心向上扬起,有一丝迫不及待的心情流出……她睡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她的小勿现今是什么样子。她得快些赶回去才是……   女瑶跟谢微打了声招呼,便下地准备离开这里。谢微不阻拦她,望着她的背影,到她踩上冰阶时,谢微到底没忍住,问出来:“你对我真的就这么残忍么?”   女瑶后背一僵,她慢慢回眸,向下方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青年看去。她眸中闪过几丝微弱的情绪,然后很快收敛。她平静问:“何出此话?”   谢微敛目轻声:“三年了,我已经想明白。那场大战不光让你元气大伤,你最大的问题,是你体内那股暴虐的真气,让你求生不得。你一直记得碧绿冰玉床被真阳派拿走了,你也早盯着我们门派的地下冰窟。你选择跳崖,而不死在程勿面前,是怕他承受不住。”   “你那时也无保障,不敢说你一定会活下去。但是如果你在程勿那里,知道你想借用我们真阳派的地方,程勿一定会无条件地来求我们……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以魔门十二门的投降为代价。他到底不是魔门人,他不在乎那些,然而你在乎。你不肯把你的东西拱手相让,你还觊觎着我们的东西……然后你想起了我。”   谢微自嘲地想:“你想起我深深爱慕你,对你求而不得。爱人的心,谁先心动谁认输。你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放着你去死。与其让程勿来求我,不如你直接找上我,让我带你走。你利用我对你的爱慕,如愿来到了真阳派……然后在三年后,如愿醒了过来。”   女瑶目光轻轻闪烁一下,低声:“那时我并不保证我能活下去……我不得不铤而走险。小勿那孩子你不知道……他能承受住我死,但一定承受不住我死在他面前。他会疯了的。为了他,为了我自己,我只能利用你了。”   “谢微,我很抱歉。”   谢微幽声:“不止如此吧?你不在程勿面前死,一方面是怕程公子承受不住,另一方面是怕断了他的念想,从此后他忘了你,和别的女人成亲生子吧?你这般自私的女人,你视程公子为你的所有物,你根本不允许他离开你。哪怕你死……你也要选一种让他念念不忘的方式。见不到你的尸体,他就不会死心,就会一直找……你就可以一直吊着他。你醒过来了,可以和他再续前缘;你死了,他也浑浑噩噩忘不掉你。”   女瑶摇了摇头,道:“不。我对小勿没那么残忍,我虽然心狠,但还没有你想的那么卑鄙。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他太难过而已。”   女瑶忽然一顿,唇微微翘了一下,望谢微:“真好,谢公子。你终于开始以最大的恶意揣摩我,当是说你对我的心思,已经彻底没了。恭喜你。”   谢微肩膀轻颤了一下,唇微发白。原来连这个都被女瑶算计了……她就是要断他的情丝。这样想来,她似乎对他,也是有情的。   谢微轻声:“你到底爱他。”   “你把所有的好都给了他,就把狠心留给了我……我确实对你失望至极。”   “那么女瑶,日后,但愿我再不用遇到你了。”   【心里若是有一个魔教妖女,那妖女还非常的有本事,杀人放火不费吹灰之力,那你该多惨。】   他确实已经很惨了……   ……   除夕之时,风雪载途,程勿拒绝了春姨的挽留,离开了雁北。他踩在三尺厚的雪地上,行走如风飘过,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点脚印。身后灯火通明的古宅、半空上绽放的烟火,全都离他远去。   背后的春姨声声凄然:“小勿、小勿……”   也被他丢在身后。   程勿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任冰雪覆上眼睫,眼前视线模糊,看得天地皆是一片黑灰色。程家只有春姨希望他留下,少主程淮心情复杂欲言又止,其他长辈和同辈人则当没看见他。他这个出身不好的人如今变得这么强大,程家不废了他已经仁慈,程勿从不曾奢望他们会像对程淮一样对自己。   那些欢声笑语、嘘寒问暖不属于他。   那个家不是他的。但是程勿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看着空中漫飞的雪,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即便在落雁山待了三年,即便为斩教做了那么多事,程勿依然没有归属感。那是白落樱、金使他们的家……依然不是他的。没有人等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家。   除夕之夜、新春之日、元宵之晚,程勿一身灰扑扑的,一直在路上走。他从一家家人间灯火外路过,他沉默地走在罕无人烟的官道上、山路上。从雁北到西林落雁山,等元宵节过,程勿才回到了山上。   风尘仆仆,程勿将将坐一会儿,白落樱就敲门求见。白圣女和高大的夜神大人一同来见他,白落樱的面容如霞,眨着明亮眼睛,欣喜地跟程勿说:“你回来了!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再回来了。”   程勿微微笑了一下,声音凉凉的:“我又没地去,马上又到女瑶的忌日了,我当然会回来了。”   不知为何,白落樱他们总是忧心忡忡,觉得程勿迟早会离开。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任何人看到程勿安静立在山上看风雪的样子,都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听到“女瑶”,白落樱目中轻微暗了一下。她勉强打起精神,道:“其实是这样,我这两日就要和张茂成亲了……你若是还不回来,我也会让你去找你。我们都希望你在。”   程勿怔了一下,看向白落樱身后的张茂。夜神轻轻点了下头。   见他不吭气,白落樱急促道:“我并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日子提前了……我不是触你霉头。是我发现我有孕了,再拖就找不到吉日了。我并不是故意的!”   程勿再愣了一下,才明白白落樱为何而道歉。因再过十天左右,就是女瑶的忌日。白落樱选在这时候成亲,离女瑶的忌日那么近……她怕程勿多想,怕惹得程勿伤心。   程勿笑了一下:“没什么,我不忌讳这个。”   “女瑶也不忌讳这个。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很高兴看到你成亲的。”   白落樱俯眼,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程勿。见程勿面色淡淡,果然没有一丝难过或愠色,她才微微松口气。踟蹰半天,她轻声:“小勿,谢谢你啊。”   “那我也有一事相商。”程勿说。   白落樱当即:“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程勿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已经补全了《淬阳诀》,魔门和斩教的事务都步入正轨。我觉得我可以放下担子歇一歇了……这几年,你们也知道我心情不佳,我想离开这里,四处云游。这两日,我把手上斩教的事务过给你,之后我就能放心走了。”   白落樱怔忡看他半晌,青年秀丽如水,沉静似水,他幽幽凉凉的……白落樱心头涌上一阵难过,答应了下来。程勿这样子,很多时候,白落樱都想说让他忘了女瑶吧,纵是女瑶才是白落樱的亲人,然程勿这样子……   张茂握住了白落樱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   圣女大人的成亲,在斩教是一等一的大事。婚事办得十分热闹,程勿出席了,五使十二影皆出席,魔门十二派全来观礼,朝廷也派人送来贺礼。就连中原武林,都来了不少观礼恭喜的人。   当夜众人喝得酩酊大醉。   程勿坐在席上,被金使大人抱着酒坛子劝酒。金使龙闭月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拽着程勿不放。另一边,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目光不断往这里扫来,鄙夷地将金使看了一眼又一眼。秦霜河身边坐着乖巧的小阿照,小阿照白白胖胖,煞是可爱,乌灵的眼珠子盯着不远处的金使。小阿照几次想跑过来,被他娘一掌拍在脑袋上按了下去。   程勿武功高强,清晰听得秦霜河的声音:“给我乖乖坐着!不许叫那个人‘爹’!”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娘我把你养这么大,我说不让你认爹,你就不能认!”   阿照小声抱怨:“娘啊,你们不要吵了嘛。”   秦霜河拍桌子拍得极响:“不是吵!我和他势不两立!根本不是一路人,别想把我和那个死男人绑在一起。”   而近处,龙闭月拉着程勿的胳膊,哭哭笑笑地抱怨:“那个死女人,防贼一样防着我……阿照是我儿子啊。大家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天天拿下巴看我……艹,有没有下属的自觉啊?”   “要不是为了阿照,老子早一巴掌拍死她了。”   程勿静静的,说:“真好。”   金使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大着舌头瞪眼睛:“好什么好?老子这么惨,你还说好?小勿你有没有良心啊?”   程勿慢慢道:“你们都过得真好。”   金使:“……”   程勿坐在酒席间,看着觥筹交错,看着人人欢颜。白落樱和张茂修成正果,金使和秦霜河打打闹闹,小玉楼的徒弟三人神采飞扬……灯红酒绿,绿蚁新醅。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只有他过得不好;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笑不出来。   等白落樱和张茂入洞房后,程勿就离开了这里。之后几天,不过是把斩教的事务交代出去。他把一项项权利交出去,斩教皆有些低迷,知道程勿要走了。程勿为人很冷淡,然他不发脾气,他处理斩教事务的时候,斩教教徒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程勿从不像女瑶那样脾气诡谲,说翻脸就翻脸。跟程勿几年,发现这个人好像是没有脾气的,再大的事,他都不冷不热……斩教教徒有些可惜这么好的人要走了。   女瑶忌日那日,斩教上下轰轰烈烈地祭奠教主,叩拜教主。   程勿放眼望去,除了白落樱等少数几人,大部分斩教教徒,脸上的哀伤都很淡了。时间是感情的敌人,曾经多么崇拜女瑶,女瑶一离开他们就慌神。但现在程勿在,他们对曾经的女瑶教主就没那么怀念了。   程勿低下了眼。   当晚黑夜无声,繁星灿烂。银河彼岸,群星尽头,尘埃在苍穹下横贯游过。   程勿徘徊于自己的院中。   他将“爱妻女瑶”的牌位摆在院正中的桌案上,将九转伏神鞭放在了牌位旁边。他目光幽幽地看着这座牌位,透过这个牌位,好像能看到当年女瑶的一颦一笑。记忆回到以前女瑶逼他习武的时候,回到落雁山上,最后流连忘返于中州小玉楼山上。   她像是一个瑰丽的梦,闯入他的世界。时日尚短,她就又离开了。   程勿想到女瑶曾经鼓励他的话:“要满怀希望,无论我如何摧残你。”   而今,立在星河下,程勿轻声,喃喃自语:“……我没有希望了。”   再想到那时候女瑶与他并肩站在夕阳下说:“人生路上,最难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败,而是煎熬,漫长的,看不到未来的煎熬。”   女瑶说,人生一直很苦,人生要不断地熬。   她曾经用这样的话鼓励他,让他好好习武,让他不要放弃,让他有朝一日能站在她身边。而今风清星明之夜,程勿再想到这话,开始明白人生的煎熬何其残酷。   他至今尚未及冠,在他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少年时期不过一年的爱恋哪怕深入骨髓,也终有一日会忘掉。   他太年轻了。   煎熬那么漫长,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哪里。程勿忽然想,其实人生就是追求什么,走向什么吧。想要什么,就不断地向前走,去得到它。人生每一条路,都是之前的点点痕迹所组成的。条条大道形成一种平衡,人总是要跟着自己的心走。   求仁得仁,这就是人生吧。   而他求的什么,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星夜下,满空明耀,院中青年白袍掀飞,秀丽宁静,似谪仙人一般。他忽而低头,唇角露出一丝笑,然后手按在了腰间原本只是装饰性作用的剑上。“刷——”寒光清冽,他拔剑而出,三尺秋霜照亮明目。   他开始觉得煎熬,他想要为他所求的付出任何代价。   同一句话,同一个人,曾经带他走向绚烂朝霞;而今同一句话,还是那个人,却将他推入深渊。   他不想活了。   这就是他所求的——   横剑在颈,自刎而死。   程勿不过二十岁的生命,将戛然而止。从此后,漫漫人生,他再不用苦苦寻觅,无望煎熬。   鲜血迸出,电光明耀,群星流转。   突然间,风大吹,满园花纷纷然洒落。静谧夜中,院中大门被从外推开,女子扑过来,指风点向他手里的冷剑。她那熟悉却遥远的声音直摧心魂:“程勿——!”   迷雾重重,深渊无底,不断坠落的灵魂仰头,睁开了眼。 ☆、第98章 2   夜光星辰在眼前转动, 星海下,思念的爱人从天而降。她从瑶光落下, 张开手臂拥抱住他。清亮的眼睛, 如玉的面孔, 她紧紧地抱住他, 双目殷切地望他, 让他仰着脸, 感觉到她的温度。   她的嘴一张一合,急切地说着什么。   程勿失神地看着她,他跪坐在地,手里沾着血的横剑被她劈手夺去。她的手快速地点住他的几处大穴,手捂住他的脖颈。程勿盯着她, 目不转睛,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宛如少女、不曾变化的面容。   女瑶怒吼:“来人!都给我来人!程勿都要自刎了,你们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么?”   她万万想不到回来落雁山,原本是算着她“死”的那日日期回来, 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惊喜还没到,程勿先吓得她浑身血液冰冷。她一下夺去他手里的剑,抱住他。她现在的武功重头开始, 她无法接住程勿的重量, 竟跟着他一同坐倒在地。女瑶点了他的穴道, 让他流血速度变慢。她的手捂住他脖颈, 心里慌乱, 甚至不敢看。   不敢看只是割破了皮肉, 还是把动脉直接刺破了。   他脖颈的血从她指缝间渗出,女瑶双目发红,又骇又气,还格外心疼。她咬牙切齿:“程勿!你这个死孩子!”   竟这么吓她。   程勿呆望着她,眼睛迟钝地动了一下,他反握住她的手,茫然的,喃喃道:“女瑶?”   女瑶怒:“对,是我……人呢,来人!”她口中出啸声,清亮无比刺破天际。   然后她看到程勿眼中快速聚满泪水,水光盈盈,又清又乌,落满眸心。他的眼泪刷地掉落,但并没有多少伤心的意思。他的眼泪才落在颊畔上,女瑶就看他的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个笑容。   轻快的,开怀的。   女瑶更担心了:“小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把自己弄傻了?”   程勿一边眼中流泪,一边轻声笑。他满足十分的:“真好。原来死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你,你一定是来接我的。我一直怕你下了地狱的话,我找不到你。早知道的话……我早就来寻你了。”   女瑶:“……”   她瞠目结舌。   然后大骂:“胡说八道!谁是来接你的,谁是下地狱的?就你高洁无辜,死后不用下地狱?呸呸呸……我才没死!你也不会似。现在的小孩子,年纪这么轻,就要为情而死,感情经验如此丰富?”   “你要气死我么?我怎么教你的?我教你那么久,给你那么多东西,是让你去寻死么?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我尚且一直不放弃希望,你倒是坦坦荡荡,干干净净,说不惜命就不惜。程勿你这个小混蛋!”   若不是腾不出手,女瑶直接就揍他了,打他额头了。   她看这个青年沉静看着她笑,气不打一出气,女瑶骂得更厉害:“都几年了,你的毛病都改不了。你这辈子是不打算长大了么?还是有事没事就掉眼泪,动不动就哭。程勿你这个废物……唔!”   忽然间,她被扑倒,唇被封住。   震撼地瞪大了眼。   她点中了程勿的几处大穴,程勿只拿真气轻轻一冲,就冲开了穴道。女瑶不停地骂他,程勿就看到她嘴张张合合,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他无所谓了。他双目噙着泪,想上天对他多么仁慈——他一生那么倒霉都没关系,只要他死的时候是女瑶来接他的就好。   他多喜欢她,多眷恋她。   没有她的时候,他觉得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可是斩教、白落樱那么多人还需要他,他的好多事都没做完,他不能死。女瑶也不让他死。   他就煎熬地活着、活着……生不如死!   程勿扑倒女瑶,不管不顾地将她压在身下。他发狂一样,胡乱地亲着她,搂着她腰,把她娇小的身子发狠地往自己怀里箍。女瑶瞪大眼,被亲得嘴疼,他的舌伸进来,一派胡来。女瑶几度挣扎,两人的唇齿磕碰间渗了血。血沿着唇向下滴,女瑶“唔唔唔”几声,反而被压得更彻底了。   程勿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程少侠。   他已经不是十七岁时懵懂的样子了,他的眼眸幽黑闪着簇簇寒意,冷冷若若的。他像狼一样俯视她,将她视为他的猎物般。他的爪子尖锐,落在她脸上、身上。女瑶抬手要推,程勿的手肘压住她手臂。   他真气全开,将女瑶体内刚修补好的那点儿真气压得瑟瑟发抖……   女瑶气得想大骂:亲一亲而已,居然还用真气压她!   程勿疯了么!   她急得浑身发抖,手拼命地靠近他的脖颈想压住他颈上的血。但是程勿自己根本不管,他执意地要亲她,要把她不知怎么地往他怀里塞。女瑶被他折腾得快要吐血,白眼直翻,不断地拍打他肩。他的唇离开她的唇,女瑶才要张口,密密麻麻的吻就落满了她的脸。那灼热的温度、迫不及待的碰触,让她根本寻不到机会开口。   女瑶:“血、血、血!”   不是不让你亲,但是你——   她惊骇道:“脖子!程勿,脖……”   脖什么脖,没有脖,她再次被堵住了嘴。女瑶几乎不哭,然此时却快要哭了。她捶打他,使力要拉开她。她给自己挖了陷阱,如今程勿的武力她根本撼动不了。她真正成了弱女子,只能凭他将她压在地上……   他颈间的血落到女瑶的脸上。   滚烫得让女瑶想跳起!   女瑶:“唔唔唔!”   那血根本止不住,程勿他的大动作,还让血流得更快。但看青年热情疯狂发狠的样子,剑估计只割破了皮肉,不曾伤到动脉。女瑶又放心又不能放心,她从未处于如此弱势的地步,她觉得程勿几乎想就地办了她了……   因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里衣里乱摸。   女瑶一阵绝望:“……”手狠狠地捶了地几下。   青年的头颅埋在她胸口,女瑶发着抖,仍不死心地想拍他后脑勺。他低着头却像背后长眼睛,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将她的手放在唇边便含住吮吸,女瑶浑身一阵鸡皮疙瘩——“程勿!”   她堂堂魔教教主,谋算深远,死里逃生,此时此刻……才是她的结局?   女瑶望天,反抗不了程勿,看程勿颈上的血流了他们两个一身。她喘着气,颊畔、颈肩、胸口都被亲吮,她差不多认命。程勿紧抱着她,颈上血流成河,两人的衣服缠在一起,头发缠在一起。女瑶弓着身,咬着牙忍受……   然后“咚“一下,程勿的头磕在她颈窝间,不动了。   女瑶:“……”   她脸色难看:“小勿?”   还是不动。   “你这是……终于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女瑶被男人的体重完全压在地上,被他那发狂的作风撩得又痛又痒,然后他说倒就倒……女瑶简直不知该怨恼他停得突然,还是感谢他终于不折腾了。只是女瑶被弄得很累,半天爬不起来。   恰这时,听到了啸声,白落樱等人推门而入:“程勿——呃!”   白落樱与张茂夫妻、金使和秦霜河这对冤家,还有原本在跟圣女大人辞行的小玉楼徒弟三人,全都愣住,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血肉模糊”的一幕——   星光烂烂。   “死”了三年的女瑶突然出现,被程勿压在地上。程勿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这两人的脖颈、头发、脸颊上都糊满了血。程勿的衣衫还算齐整,女瑶的衣衫却是凌乱无比。女瑶的头发都散开了,发带被风吹走挂在树上。女瑶喘着气躺在地上,仰起的脸,唇也是一片血红。   这样的场面,分外像是某种不合时宜的场面。   金使第一个开口,羞愧无比:“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白落樱第二个合不拢嘴:“这这这……女瑶榨干了程勿?!”   秦霜河:“大神就是大神,这种事都能流这么多血。你们二位,前途不可估量……”   女瑶被他们气得发抖!   还是夜神最靠谱。张茂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剑,看到了程勿脖颈处的深红……张茂:“程勿是失血过多吧?”   众人:“啊?是么?”   女瑶怒道:“是!赶紧给我过来把他从我身上搬走,然后请大夫来看伤!”   众人这才一愣后,赶紧奔过去解救女瑶。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程勿抬进屋,让人来处理程勿身上的伤。等程勿脱离危险后,他们才有精神看坐下来、累得连灌了三碗水的女瑶。先被可怕的场面惊到,众人到这会儿,才有功夫关心女瑶:   “女瑶,你没死?!”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第99章 2   混沌中, 程勿不停地掉着眼泪,沉浸在模模糊糊的梦魇中。梦中的青年眉头紧皱,仿佛有说不完的沉重心事压得他精神紧绷, 喘不上气。后半夜请来名医,给程勿包扎了伤后,程勿就开始发高烧。但他烧得厉害,睡得昏沉中却还知道拽着女瑶不许离开。   白落樱、金使等几人使力,都没法把程勿搂拖着女瑶腰肢的手臂打开,把女瑶解救出来。   每当外力一冲, 程勿搂女瑶的力道就重一分,被他搂着的女瑶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 女瑶摆着手认命:“别拽了……再扯下去, 你们没把小勿扯开, 我得先被箍得晕死过去了……算了, 我来!”   她低头, 恨铁不成钢地在程勿扣她扣得死紧的手臂上打了一下:这个死小孩, 一身好武功,如今全用在她身上了。   白落樱看到如此, 脸上露出笑:“说明小勿真的很喜欢你啊, 女瑶。”   “他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忘不掉你吧。”   女瑶一顿,低头望着青年几乎伏在她怀里的形象。救治程勿的时候,因为程勿不肯放开她, 女瑶被迫坐在床榻上。医者包扎伤口时, 程勿昏迷中, 更是一个劲地拧着眉往她怀里缩,缩得女瑶直抽气:她是得有多雄壮,才能任由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把他全身窝在她怀里啊。   女瑶指尖轻颤,冰冰凉凉地,拂过程勿的眉梢。青年的乌黑长发散在她腰迹,锦被将他全身盖着,他玉白秀美的面庞完全埋在被中,埋在女瑶怀里。呼吸间,他闻到的全是女瑶身上的气息,这才能让他觉得舒服。然外人从旁侧乍一看,压根看不到程勿,还会恍惚以为是女瑶卧病在床、盖着被衾与人谈话。此姿势,已能看得出程勿对女瑶的依赖……   哪怕他是神志不清,恐怕都没有意识到女瑶还活着。   一众人旁观,女瑶也面不改色。她温和地,揉着程勿的眉心:“小勿,放轻松,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走了。”   她揉他眉心第一下,他皱着的眉便松一点。   女瑶继续揉他眉心:“小勿……”   他绷着的肌肉放松一点。   女瑶指尖在他眉上拨弄:“小勿……”   他在她的抚弄下,好像真的能听到她的话一般。一点点,眉不皱了,身子不缩着了,脸从被子下露出一点,箍着女瑶腰肢的手臂肌肉也不再绷得紧实……他昏昏睡去,气息变得平缓,女瑶在他手臂上最后一点。程勿这才彻底放松,手臂松开,女瑶跳跃而出,逃出了程勿的箍抱。   女瑶终于一身轻地站到了平地上。摆脱程勿后,她扬眉吐气,叉腰大笑:“哈哈哈……”   一众人用谴责的眼神看她。   女瑶沉下脸:“怎么?!”   女瑶就是女瑶。   哪怕失踪了三年,带给人记忆里的压力还在。她冷目一压,金使和秦霜河等下属就默默后退,不敢说教主如何不好。只白落樱不怕女瑶,美目瞪着这个师姊,愤愤不平:“小勿这么可怜,你让他抱一抱怎么了?”   女瑶盯着她圆润一些的小脸和丰腴的身形:“你是成亲了还是怀孕了?”   白落樱:“……!”   她憋红了脸,勇气被女瑶一句话压回去。白落樱这才支支吾吾地拉着冷面夜神到女瑶身前,说起自己的事,再委婉地问起女瑶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瑶大概跟他们说了下,就打响指,让秦霜河带人下山去真阳派一趟,把原本在落雁山上的碧绿冰玉床拿回来。   金使回头望一眼窝在床畔间的程勿:“那教中事务……”   女瑶反问:“你在看谁脸色?谁是教主?”   金使立刻一激灵,挺直腰背,冷汗涔涔:“您是您是!属下一时心急忘了,再不看程公子了……”   女瑶这才满意点头。   几个斩教高层交换个眼色,心中又欣喜教主的回归,又对教主的回归感到苦哈哈:好脾气的程公子说话不算数了,以后大家又要猜脾气阴晴不定的女瑶教主的心思了……   明明女瑶教主和程公子是夫妻,为什么女瑶教主就不能跟程公子学着改改脾气呢?   之后几日,女瑶在“玉楼”中翻看程勿补齐的《淬阳诀》,她按照正确的心法磨砺己身,把自己的武功修炼回去。同时,了解如今天下形势后,她快速地接手了斩教事务。女瑶回归的消息,真真假假,放给了天下武林,武林人士几多不安,几多惶惑。   最近江湖上的大事除了朝廷对武林的碾压外,还包括魔门斩教的八卦——   “你们听说了么?女瑶死而复生了!”   “什么?大魔头没死?天啊,她不会来中原报仇来吧?不会找上四大门派吧?”   “真的,斩教好像要开庆功宴呢!就是庆祝他们的女瑶教主回来了。”   “不会吧……魔教教主还活着,可是……”   可是当今天下为了与朝廷相平衡,江湖欲成立武林盟,武林盟看好的盟主,正是原本斩教管事的人程勿啊。程勿和女瑶这种夫妻关系,如今程勿还能是武林盟盟主的最好人选么?女瑶那么强势,会跟程公子抢吧?若是武林盟主落入魔教教主掌心,江湖中为武林盟奔走数月的人一阵窒息:   魔教教主要是成了武林盟主,后果不堪设想,武林危矣!   当听说女瑶“复活”真真假假的消息,不光为武林盟奔走的人着急,最急的,恐怕是除了真阳派外的其他三大门派。几月前程公子程勿来中原走一遭,他堵在几大门派的大门前,其形悍然,其武不催,至今想来都一阵后怕。   众人觉得程勿是为女瑶报仇而去堵几大门派的山门,如今女瑶死而复生,她会不会做的更彻底?   一时间,三大门派都偷偷摸摸地开始做准备,目光盯着关外西林,盯着女瑶的动作。   女瑶并无动作。   于她来说,尘归尘,土归土。当日她杀了曹云章和赵琛二人,改变武林局势,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她并不需要如当初一夜灭青莲教一般,铲除几大门派,成为江湖公敌。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整个江湖都是她的,她要慢慢经营,她不会给自己弄出几个敌人来。   而且,她也忙着啊。   忙着跟真阳派建交,与谢微书信。二人公事公谈,谢微不再抱有儿女私情后,积极争取武林盟成立后,正道和魔门两边的势力分布。书信往来,以鹰传信,双方都想促成程勿当盟主这件事,自然谈得不错。当这件事基本确认下来,谢微已经打算亲自来斩教一趟了。准备动身前,谢微多问一句:“我们谈的这些,程公子也没意见吧?”   女瑶轻飘飘:“唔,这个还不知道,我还没跟小勿说。”   谢微:“……!”   谢微怒:“武林盟主选的是程公子,你竟从头到尾没让程公子参与么?你就替他做了决定?你能代替他?”   女瑶:“……”   原本想理直气壮地答“能啊”,但想到她回来那日被程勿折腾的样子,女瑶一阵心虚。   她只好含糊回信:“差不多差不多。”   谢微:“……”   谢微不打算出远门了,女瑶这行事速度,让他心里分外没底。他语重心长:“你什么时候跟程公子说武林盟主的事?你要快些啊,朝廷现在派人到处收买江湖人。我们必须赶在朝廷之前。”   女瑶非常无辜:“你的‘程公子’还病着,昏睡不起。等他什么时候醒了,我再什么时候与他商谈武林盟的事。”   千里之外,伏案读信的谢微窒息,气得扔了兔毫:“……”   女瑶这个混账!   女瑶这个混账,她霸道惯了,独断专行,身为上位者,不考虑别人。她不体贴人,她心狠,她难说话,她有很多缺点,但她让程勿念念不忘。程勿平日健康无比,三年也没见他生过什么病。但是这一次他就烧得非常厉害,一直醒不来,在梦里不停地说梦话。   大多都是:   “女瑶……女瑶你回来……”   “小腰妹妹,我好想你……”   “春姨,她不喜欢我呜……”   这一睡,好像睡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程勿昏迷中,隐约记得女瑶回来了,他高兴地抱住她。然后她断断续续地照顾他,喂他吃药,跟他说话,还睡在他床榻外。他焦急无比,口干舌燥,不知到底是做梦,还是她真的回来了。不知自己是已经死了,还是幻觉连连。   睡梦中,他辗转反侧,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穿梭。有时看到她,有时找不到她。有时她喜欢他,有时她又赶他走……她像梦一样捉摸不透,他追逐着她,在天崩地裂间奔跑,在火山岩浆下跳纵。他站在山岚下,站在潮浪间,他大声呼唤,声音沙哑凄厉:   “女瑶!”   “女瑶——”   “女瑶——!”   “砰!”程勿猛地坐起,头撞到了床柱上,磕得他差点重新倒下。他颈上缠着纱布,醒来后觉得有些刺痛,然他无瑕顾忌那个。程勿坐在被衾间喘着粗气,手心全是汗,长发也被汗水打湿。他的双目发红,盯着屋子看。屋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程勿心跌到谷底,冰凉无比。   难道、难道他模糊印象中的女瑶,果然只是他的幻觉么?难道她真的并不曾活着,已经死了吗?这么多天,梦里那个帮他擦汗、跟他耳语说话的女瑶……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不。   程勿慌张地蜷缩手心:他隐约记得自己自刎时,看到女瑶了。他还亲女瑶了,她骂他的架势那般真切……怎么会是假的?   程勿当即下床,匆匆穿上鞋袜、套上外衫,他就奔出了屋子。此时青年形象全无,黑发散着,湿漉漉地贴着脸。衣衫不整,衣带系得有一搭没一搭。他的容颜也苍白无比,唇上起白皮,干燥无比。奔出屋子四处张望找人的程勿,孤零零地立在院中,既羸弱,又狼狈。   “程公子?”过来送药的侍女看到程勿这般形象,揉了揉眼睛,吃惊地张大嘴。   她手腕一下子被程勿拽住。   程勿心脏狂跳,拉着她哑声问:“女、女、女瑶……”   侍女善解人意:“教主在和各位大人们谈教中事务。”   程勿:……女瑶真的回来了!   狂喜涌向心头,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程勿厉声:“她在哪儿?!”   侍女被他吓得结巴后退:“在玉、玉、玉楼啊……”   当日下午,落雁山上各位斩教教徒,都见证了程勿到处寻女瑶的一幕。程勿跌跌撞撞,跑去了玉楼,被告知教主跟金使大人走了。程勿再去找金使,女瑶又去其他山峰了。落雁山除去主峰,还有五峰,一共六峰,这么大的山,程勿就在到处找人——   “女瑶!”   总是和她前后脚地堪堪错过。   程勿急得无法,奔得太用力,颈上的伤痕又开始流出血,让他更加虚弱。然他不管不顾,越来越多的人承认女瑶确实在,程勿心中只觉得巨大欢喜。他陷入一种魔怔,他一定要看到她,不然他不安心。程勿最后寻到了圣女白落樱的地方:“女瑶又走了么?”   白落樱看青年这不堪的形象,目中温柔道:“没有。她知道你在找她了。”   程勿:“那她……?”   白落樱手一指,指向玉楼外的山巅:“她在那里看落日,等你。”   白落樱“哎”一声:“你这样形象不好,你好歹……”   程勿人已经不见了。   他直奔玉楼外山巅。他记得那里,当年他还只有十七岁的时候,被女瑶哄骗上落雁山。女瑶那时忙着四大门派攻山之事,顾不上他,就把他锁在“玉楼”里自生自灭。后来玉楼失火,程勿从火中逃走。那时玉楼外的山巅处,女瑶正和蒋声等几人大战。   她从那里跌落山崖,在星坠烂烂下,跌入了程勿怀中。   就像是故事的开端一般。   “女瑶……”终到了山巅口,大风灌衣,程勿目不转睛,盯着那背对着他的少女身量的女子。   一身凛然武袍,长发直束,负手而立,她望着山间云海出神。落日金辉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被笼在光华下。风吹动她的衣发,大约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女瑶转过了脸,蓦然回头。   与身后那衣衫不整、袍子快落到地上的散发青年对望。   他像个疯子一样形象糟糕,她却站在落日下,颜如舜华,目如冰雪。   程勿呆呆地看着她。   女瑶慢慢笑开。她不常笑,她在人前总是很威严。她只在程勿面前会露出几分女孩的样子……女瑶向前伸出手,唇角一丝笑:“小勿,我送你的江湖,不好么?”   程勿:“……”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   想念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人,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满心的难过,难过得颤抖痉挛;满心的委屈,委屈得掉头想走。但是还有欣喜,巨大的欣喜,像从天而降的熔浆般灼烧他;狂烈的激动,让他血液流窜全身、心脏跳动疯狂、眼睛火热发红。   他绷着脸,一眨不眨地看她。   蓦然间,他眼中开始落泪。   心酸、迷惘、苦涩、自怜。   他落着泪,颤抖的,一步步走上前。他将眼眸骤缩的女子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他才能感觉到真实。程勿哽咽:“……不如你好。”   女瑶身子轻微地抖一下,被他抱得更紧了。   程勿眼泪滚烫地落在她发顶。三年之别,她在他面前是如此娇小,他个子高的,已完全笼罩住她。女瑶心倏地一酸,听到程勿静静地:“我根本不喜欢什么江湖,你送我什么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最喜欢你……你不要我,把其他的丢给我,我恨你。”   女瑶:“……对不起……”   他忽然低头,与她对视:“不,我不恨你。”   他粗糙的指腹抚摸她面孔。太多的疑问他不想问,只要这个人确实回来了,他欢喜无比。他盯着怀里的姑娘,一字一句道:“女瑶,我不恨你。”   “我喜爱你。”   “比所有的、一切的……”他说的断续,说不下去。泪水凝睫,他笑容空落,泪挂在脸上,他喃喃重复,“我最喜爱你。”   眸子幽深,一心炽火。女瑶心头蓦地发酸。   她张臂,手指在他后颈上一压,让他低头。她熟练地亲上他唇,摩挲他唇上破了的干皮。前所未有,女瑶想自己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但在落日垂垂下,被程勿拥抱,与他亲吻,她知道自己喜爱这个人。   无比的喜欢你。   程勿喘着气,与她唇贴着。   金色光烧得他脸微红,有点躲:“不,我、我……刚睡起来,我没有……”味道一定很不好。   女瑶:“我爱你。”   程勿愣神:“……你从来没有……”   女瑶重复:“我爱你。”   他俯下眼盯着她,看到她眼中的郑重。程勿喘一下后,眼睛刷得通红。他闷不吭声,再不说话。箍着她的力道加重,青年抱紧她,重新堵住她的嘴,与她缠绵热烈……   他们立在夕阳下,云烟滚滚,天地如赤,群鹤腾飞。   在满天神佛凝视下,见证这段失而复得的浓烈爱意。   ……   女瑶回来了,程勿醒了,斩教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在女瑶讲了自己是如何死而复生的故事后,将信将疑的程勿终于相信她不是幻觉,心满意足地开始养伤,好时时刻刻地缠着女瑶。   女瑶回来后,程勿看着整座落雁山,都觉得无比可爱。此前三年的世界在他眼中灰蒙蒙一片,现在他喝着药,连坐在床上都能抚摸半天:这可是玉楼啊。女瑶不在的时候他住在这里,女瑶回来了,也没有要他搬出去……   勉强算一算,他和女瑶也算同床共枕了。   程勿欢喜无比!   三年来,程勿第一次对过来送药的侍女露出了笑,吓得侍女慌张躲走。程勿听话地喝了药,给自己的伤换了纱布。他躺在床上半天,也等不到女瑶来安慰他,对他嘘寒问暖,亲亲抱抱。程勿郁闷了一会儿,找来侍女问,得知五使又在缠着女瑶教主问事情。   程勿: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们好碍眼?   他们总缠着女瑶,什么时候女瑶才有功夫理自己啊!他可是伤员啊!差点死了的重伤人员啊。   实在等不到女瑶,程勿只好自己出去,去玉楼前殿寻女瑶。   当是时,女瑶果然跟五使在前殿中谈事。五使把斩教事务一个个报告给女瑶,女瑶“嗯嗯嗯”漫不经心地回应。教主坐在高座上,手撑着额头,对他们的话兴趣并不大。金使察言观色,笑道:“其实这些事情也没必要事事请教教主啊。其实有更重要的事想询问教主:教主,是不是应该给程大人安一个职位啊?光是‘大人’‘大人’地称呼,感觉不太合适。”   女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程大人”是程勿。第一次听到人这么称呼她的小勿,女瑶心里新奇无比。但是金使的话又让她觉得奇怪:“有什么不合适的?为什么要安职位?”   金使斥责地看着女瑶教主。   女瑶寒目瞥过去。   龙闭月一下子怂了:“就是您夫君,哪怕是虚名,也得在教中有职务。属下查过,教中历代教主夫君的职位,都挂的是‘护法’。护法一向是教主亲自封的,您失踪了三年,您夫君三年来就得不到这个职位。好在您回来了,您夫君总算可以有正名了。”   女瑶愣住。   恰时,程勿从殿门外沉着脸入殿,正好听到了金使大人热情地讨论“您夫君如何如何”。程勿一僵,露惊骇之色。他没敢冒头,心虚地转身就走。身后,女瑶正非常认真地询问下属们:“是我失忆了,还是你们失忆了?我什么时候有夫君了?程勿什么时候就是我的夫君了?我好像还没嫁人吧?”   五使们:“……”   半晌,金使小声问:“可是程大人说你们早就私定终身了,早就是夫妻了啊?”   女瑶:“……”   女瑶眉一跳,托着腮帮,轻轻地“唔”了一下。金使他们再解说,女瑶便明白,原来三年来,世人都以为程勿是她的夫君啊。   程勿……嘿。   突然回归,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夫君,而且天下人都理所当然地承认。这种感觉……挺酸爽的。   但女瑶想了一下,就决定默认:小勿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这时程勿正惶恐不安地窝在宫殿中发呆:糟了!女瑶发现了他的谎言,会不会生气?她会不会当场揭穿他? ☆、第100章 2   突然发现自己多了夫君,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 女瑶适应了一下, 觉得也挺好。反正木已成舟, 且那个任性的人还是程勿……女瑶心中觉得自己亏欠程勿, 对他有些愧疚。所以他想要的, 她都尽量满足他了。   不过是一个夫妻关系,只要小勿开心,她就默认自己“失忆”忘记了吧——面对堂中下属们的大眼瞪小眼,女瑶手指绕着颊畔发丝, 拍案后,恍然大悟道:“哦, 是有这么会儿事。三年前我走得太匆忙, 忘了通知你们有这事。小勿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尽快安排‘护法’程序吧, 好了通知我。”   “我的夫君,自然不会让他委屈。”   看来女瑶教主和程公子确实已是夫妻, 与教主商谈事务的五使们放下了心,幸好程公子没骗他们, 不然教主回来, 这就成天下笑柄了。教主已成婚,五使最先感到开心。要知道, 他们斩教, 已经很久很久, 没有过教主有婚事了……   在女瑶之前的白凤教主, 有情史无婚史;青衡教主, 无情史无婚史;南风教主,被徒弟气死更无情史……再往上算,大都是魔教教主一心发展魔门,不关注自身的婚姻问题。   女瑶教主算是百来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了亲、有夫君、她自己还没惨死的魔教教主。   近日斩教好事连连,圣女成亲并怀孕,失踪多年的教主回归,斩教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程大人坐镇。   这如何不值得庆祝?   众人欢喜得都有些飘飘然了,以前正道总讥笑魔教教主不得好死,孤苦半生……女瑶教主狠狠用自身行动反击了他们。之后再商谈其他事务时,因为心中挂念着去给程勿安上“护法”这个事,五使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谈完离开前,金使自诩自己跟女瑶曾共患难过,情谊总是有那么一些,他喜滋滋地问教主:“教主什么时候生小娃娃啊?咱们什么时候迎接小教主啊?”   女瑶阴森道:“生在你梦里。”   金使:“……”   女瑶坐直身子后一拍桌子,猛喝道:“我堂堂魔教教主,身为魔门十二派的领袖,我是给人生娃娃的么?!再者我能不能生,我生不生,和你们有关系么?我就是一辈子不生,断子绝孙,你们有意见么?”   五使凛然:“没有!”   他们哪里敢有意见。   女瑶倾身打量台阶下的某人:“我记得上一次跟我催婚的几个人里,是不是也有你啊龙闭月?”   金使一慌,连忙道:“不不不!没有哇!教主您好好休息,属下有事先告退了……”   唯恐女瑶秋后算账的金使夺门而逃,其他几使紧跟金使脚步。女瑶教主都不给曾经共患难的金使面子,哪里会理会他们啊。女瑶教主要是一怒,他们都得死了……斩教的教众们,并不知道女瑶已经废了自己的武功,从头开始练起。如今女瑶的武功水平,恐怕连斩教公认的最弱,圣女白落樱都打不过。   但只要女瑶不出手,她武功已废的这个秘密。目前只有谢微和程勿知道。女瑶连白落樱都不打算告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武功怎么样,她都是教主;敢有质疑的,敢反她的,她身边也有程勿这种大杀器啊。   女瑶目前最满意的,就是她一手培养了程勿。程勿的今日,雁北程家除了给他一副好筋骨、好内功,其余的都是她女瑶的功劳。这个人是她的,她欣赏他今日的强大,也自得他今日的武功。   想到程勿,女瑶便打算回后殿看看了。她回归后夺走了程勿对斩教的一切控制权,虽然她知道程勿不会跟自己计较这些,但是仍要多顾忌程勿的情绪啊。女瑶心中疼惜程勿,想将他留身边一辈子,她不允许两人因为权力分歧而走到分道扬镳那一日。   程勿正在寝殿中沉着脸来回踱步。   他颈上缠着纱布,面色几分沧桑,但他眼眸漆黑,透着焦灼难安之色。   女瑶知道他撒的那个弥天大谎了……他当时心灰意冷,觉得女瑶已经死了,他不甘心到她死了自己都无名无分。他不甘心日后斩教回忆起女瑶,根本想不到程勿。哪怕她死了,他都要跟她成为夫妻。日后世人提起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想起另外一个。   程勿的这个谎,白落樱都半信半疑;但白落樱没反驳,整个斩教就默认了。给女瑶造墓碑的时候,允许程勿自己添个“吾妻女瑶”。   这种深情不移的谎在女瑶死了的时候当然让人觉得感动,可是如果女瑶没死……那程勿就是欺骗了所有人,还耍了女瑶一把啊!   怎么办怎么办,女瑶生气了怎么办?!   程勿耳聪目明,他在殿中踱步,隔着十丈远他就听到了女瑶过来的脚步声。程勿脸色一变,瞬间收了自己那一脸沉冷的神色,换成一脸茫然无助。他目光在殿中梭巡一圈,身子腾地一跃,跳到了床上。   女瑶推门而入时,程勿已经“娇弱”地躺在了床上,侧睡着。他脸色雪白,乌黑湿润的眼睛可怜无比地看着进来的女瑶。程勿小声:“我脖子好痛……”   祈求女瑶为此心生怜意。   女瑶也确实看到床上那歪着的病弱青年,就生了几分怜意。但她目光飘到他颈间的纱布上,就想到了她初来那晚见到他自刎的一幕。似已疯癫,半人半鬼。女瑶心头一悸,哼一声:“活该。”   程勿低下眼睛,轻声:“女瑶你变了,你不疼我了。”   女瑶:但是小勿你没变,你越来越磨我。   她认命地扶下额,坐了过来,手隔着纱布碰了一下,程勿微微瑟缩。女瑶叹口气,柔声:“好啦,没事的,破了一点皮而已……”   程勿非常激动道:“什么叫‘破了一点皮而已’?我流了那么多血,因为失血过多都晕了,你怎么能这么无所谓?我……”   女瑶目光凉凉:“你是为什么失血过多你还记得么?”   程勿一滞。   女瑶干脆利索,刷地拽下她的衣领,她玉白色的修长脖颈上,一片青红痕迹,间或还有牙印。一大片都是那样的,在她旧伤已结疤的颈上,分外显眼。可见施暴人的手段残酷,疯狂。   程勿心虚了:他隐约记得他亲女瑶来着,怎么就亲成这样了啊……   女瑶俯下身,手指勾住他的下巴,让他仰脸,她目光含笑地望着他。   女瑶欣赏着程勿的面容。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快要及冠了。   她一点变化都没有,好像只是睡了一觉,程勿却陌生得快要认不出来了。属于少年郎的那种雌雄莫辩的秀气退了很多,脸部轮廓深邃许多,眉目黑了很多。但因为他相貌实在出色,仍带着明秀感。   程勿一点都没长歪啊……美少年成了美青年,女瑶甚满意。   她衣领下拉,程勿眼睛不受控地瞥向那里。女瑶也发现了,她望着他笑,夸他道:“牙口不错。”   程勿脸倏地红透,低下了眼睫。   被女瑶扯着下巴看脸,程勿心中又羞涩,又得意。为色所迷……他其实有点知道他长相出色,女瑶也不能免俗,喜欢盯着他的脸看。所以很多时候,跟人打斗时,程勿都会有意无意地护住自己的脸,不让脸受伤。现在他得到了回报,当女瑶凝视他面孔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失去了的爱人真的回来了。   然程勿睫毛颤啊颤,心思几变。女瑶面上言笑晏晏,但他心里还记得她在大殿上被五使提醒的“夫君”一事。   程勿挣扎几番后,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他唇翕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女瑶一阵茫然。   她应该问他什么?   程勿眼眸抬起,盯住她。   心大的女瑶一下子头痛,她素来不擅长应付程勿的各种小心思……女瑶咳嗽一声,试探般地问:“问你难不难过我夺走了你对斩教的控制权?”   程勿呆住:“……”   他茫然:“不……我不难过啊。”   女瑶:“哦,问完了。”   程勿:“……”   所以她知道不知道他骗她是夫妻的事啊?她有没有想明白啊?她是打算秋后算账么?她到底在不在意啊?   程勿忍不住自己要开口问了,女瑶突然想起一事:“啊时辰到了,小勿我来给你换药。”   女瑶亲自给程勿换药啊,程勿憋了半天,决定不能破坏这么好的气氛。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惶恐压下去,磨磨蹭蹭地坐起来,等女瑶慢悠悠地拿着纱布剪刀过来,程勿在慢条斯理地脱中衣……   女瑶面无表情:“你是脖子受伤了,不是上半身受伤了,好么?脖子上换个纱布,你不需要把衣服都脱光,好么?”   程勿失落地:“哦。”   他再瞪女瑶一眼,咬牙:不识情趣的女瑶,过了三年后还是一点不变。气死他了!   女瑶真是一点都没体会到程勿百转千回的心情,她被程勿瞪得也很莫名其妙。但是想到程勿有时候就是这样,女瑶释然了。她坐下帮程勿颈上的伤换纱布,凉凉的酒水擦过他的颈。看到青年秀颀的肩颈,女瑶微出神。   程勿和女瑶的成长环境是不同的。女瑶从小就不断地参加战斗,被师父白凤训练得武学素养极高。当她武力睥睨江湖时,同时,她身上也是大伤小伤无数。女瑶没有细嫩剔透的好肌肤,她身上伤疤多得是。救治及时了可能会不留痕迹,但大多时候都是新疤贴旧疤。   不像程勿。   他的脖颈,真的只能看到剑划过的那么一次伤。   女瑶不动声色地问:“小勿,《淬阳诀》你现在练到哪一步了?”   程勿早等着她问了:“已经到‘苍水’末篇了!”   女瑶唔一声,道:“厉害。”   因为伤在前颈,女瑶包扎的时候,两人是面对面地坐着。程勿低头,说话时喷出的热气,落到女瑶脸上。程勿的灼灼目光也看着她:“到‘苍水’篇的时候,《淬阳诀》的纲要都已经被我掌握了。这个时候,我已经能破.身了。”   女瑶抚着他脖颈的手一顿,从自己的心思抽回来。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程勿一眼:“……”   这个死小孩。   程勿被她那一眼看得重新红了脸低下头,他心里忐忑想:女瑶听明白了么?她神经那么粗大,他这么说,她有听明白吧?他用不用说的更直白些?   程勿张口就要再说的更清楚,不想门外传来侍从声音:“教主,谢公子今日的信送到了。”   女瑶:“哦。”   程勿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敏感十分:“谢微?!”   女瑶:“是……”   程勿温和的神色一变,目中厉色生起,锐意如剑般劈开。他扣住她手腕,一扫方才“小白兔”的柔弱样,问:“你为什么还在和他写信?你爱的到底是谁?” ☆、第101章 2 女瑶再三保证自己和谢微没什么关系, 程勿将信将疑,仍要监视她给谢微回信。毕竟如女瑶这般女子, 正常男子想倾慕她, 会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等掂量完后,男子大都偃旗息鼓, 不会再想和女瑶发展什么关系了。程勿跟女瑶这么久, 在他看来,对女瑶念念不忘的谢公子是位勇士,也是他最大的敌人。 “确实只是武林盟的事。”女瑶任由程勿检查她和谢微之间信件。 最后, 女瑶确实是在程勿的监视下,给谢微回的信。 程勿:“你背着我跟谢公子聊天写信!” 女瑶:“不敢不敢了。” 下笔回信,因并没有实质性内容,女瑶运笔如飞。至于谢微提的武林盟的事, 女瑶只是大概跟程勿说了说。程勿眸子幽黑,盯着她回信,并没有对武林盟的事发表任何意见。女瑶迟疑了下,也没当场问程勿对此的看法, 问程勿是否愿意担上武林盟这个责任。 女瑶想:他大约是不愿意的吧。 多年前, 他们还在小玉楼的时候, 程勿就说过自己对未来的美好愿望。那愿望是归隐山林, 而不是在江湖上猛龙过江。现实离程勿的梦想实在太遥远……女瑶心中顿了再顿,决定还是让程勿开心两天吧。 这段时间, 确实是程勿最开怀的日子。 没有任何感情比“失而复得”更显得珍贵了。 程勿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能和女瑶在一起, 无奈女瑶是斩教教主, 她刚回归斩教,她有一堆事需要忙。但就算这样,程勿也已经满足——忙碌的女瑶,总比彻底消失在他眼前好。 过了两日,确定女瑶教主是真的回归,斩教对天下人承认了这个消息后,关起山门,自家来庆祝这般喜事。当夜落雁山齐聚魔门十二派,各门派皆来瞻仰消失已久的女瑶教主。落雁山上烟火绽放,缤纷炫目。肉林酒池,灯火达旦,共祝魔门在女瑶教主的带领下,和朝廷建立友好合作关系。 酒宴最开始是已怀有身孕的圣女白落樱与其夫君夜神招待各位来宾。一直以来,白落樱并没有太多机会把夜神领给魔门中人看,因夜神自己不说话不来事,先前斩教气氛低迷氛围不合适,到此夜,白落樱才有了机会。 酒宴到一半,女瑶和程勿一同出现。女瑶坐于高座,接受众门派的顶礼膜拜——当夜尘沙被天空中的星云吹散,群星之下,万象之巅。须臾万象,千秋不朽。 程勿立在外围,看万人之上,女瑶那般了不起,所有的人都爱她,怕她。他喜欢的姑娘,是这个江湖的王者。她曾经短暂离开,今日再次回归。江湖充满她的传说,她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江湖。程勿唇角微上扬,心中浮起浓烈的自豪感。 他的爱人! 之后入了席,女瑶才与程勿坐到一起。期间,不断有人过来给女瑶敬酒。 女瑶豪爽,起身一饮而尽。 程勿只坐在一边看。因他起身要喝酒时,女瑶替他拦了一下:“小勿受了点伤,不宜饮酒。” 程勿一愣后,就顺理成章地继续坐着了。仰头看着姑娘沉静的侧脸、挺拔的身量,他的心吃了蜜一样甜,看着女瑶的眼神亮得如同天上星光。他脖颈受了那么一点儿皮肉伤,女瑶就替他拦酒,女瑶对他多好! 反正程勿本来也不怎么喜欢饮酒……他酒量其实并不好,喝多了头晕得厉害。他靠的只是内力高深,可以把酒从体内逼出。之前喝酒,一是为了逢场作戏,二也是女瑶死了,他心里难过,平常不表现,只能在特殊场合借酒消愁。 倒是女瑶真的好能喝酒…… 一坛又一坛,面不改色。 程勿敬佩地看着女瑶,眼睛发亮地看着女瑶:女瑶不愧是江湖大神,喝酒都喝得如此大将之风。周围人被她喝倒了一片,女瑶都面不改色。 女瑶嘴抽了抽:程小勿就知道用敬佩的眼神看她……大约她在他眼里无所不能吧。 然而她废了武功后,已经不是以前的女瑶了。酒量确实了得,但也不可能如程勿想的那般千杯不倒啊。 程勿不开窍,女瑶又喝完了一坛后,坐了下来。她坐得平稳,但迎着青年灿亮的钦佩目光,女瑶唇动:“我喝多了,头晕恶心,为了不出丑,小勿你送我回房。” 程勿:“……” 他特别震惊地回过神:“你怎么可能会喝多?怎么可能会头晕恶心呢?” 女瑶:“……我不光会喝多,会头晕恶心。和我在一起,你还会看到我吃喝拉撒。程勿,我是正常人类,不是妖魔,好么?” 程勿哼了一声,心想你是我心中的神,你怎么能和别人一样。他要反驳时,因内功甚高,风中飘来几许闲语八卦,他不由自控地便听到了周围很多人的议论话语: “教主和教主夫君一直坐一起,看来传言是真,女瑶教主与她夫君当真恩爱无比。” “当是如此。教主的夫君把持斩教多年,在女瑶教主回来后,还愿意把权力让出来。这么大的诱惑……一般人的夫君岂能做到?程大人也是爱极了女瑶教主。” “教主算是一手将她夫君培养起来啊。我尤记得多年前,教主在魔门内部通缉她夫君,那情.趣,一般人可消受不起。我至今还记得当时青莲教灭门后,大家把程大人的画像拿出来认脸。那时大家都说程大人是教主的爱.宠,谁能想到会成为教主夫君呢?只是这样算起来,程大人比女瑶教主年龄小很多吧?” “女瑶教主的年龄很难说吧?练武到他们这种程度,年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教主和教主夫君恩爱无双是肯定的。” 程勿脸色轻微一变,偷看女瑶脸色。女瑶一点反应也无,他一时猜不透她是内力差了没听到那些人称呼他是“教主的夫君”,还是女瑶听到了但不在意。程勿心中忐忑,他刺探女瑶情绪时被女瑶发现。女瑶撇头疑惑看他,程勿当即扶起她起身,欲盖弥彰般快速道:“我扶你回屋去醒酒,你好好醒酒吧!” 千万不要让女瑶听到什么“夫君”不“夫君”的话。 女瑶硬是被刚才还很淡定、刹那间慌手慌脚的程勿给叉下去了。她“呃”了一声,原本想跟在酒席间盯着自己夫君喝酒的白落樱叮嘱一声,谁知程勿好像怕什么一般,拽着她的手臂托住她腰身,运用轻功飞纵,瞬间就远离了酒宴。 女瑶被飞得头更晕了:“……” 她是老了么?她怎么越来越不能理解程小勿了? 按说她睡了三年之久,他也长大了不少。少侠长成青年,心思该成熟了很多,该没有年少时那么难猜了才对。然为什么她家小勿的心思还是这么难猜?是她没进步,还是他进步得太快? 进了寝宫,与外面的声音隔开,程勿将女瑶拖抱到床榻上。他完全听不到外头的闲言碎语了,放下心后,程勿殷勤地跑进跑出,给女瑶端茶倒水,好醒酒。女瑶坐在榻上,一膝盖曲起,一腿放平,靠着扶手而坐。 内宫有夜明珠相照,窗户大开,星河在天上流动,璀璨光华一道流在女瑶身上。 女瑶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撑着额。程勿如此勤快地进进出出,喝了一口醒酒汤后,女瑶低着眼,眼皮下的瞳孔猛缩。多年在生死搏斗中杀出来的警惕心,让她即使喝多了酒也不会晕得失去控制,她只一顿,就看出程勿步伐轻快,气息绵长——哪里有这几天她照顾他时他表现出来的虚弱感? 程勿仗着自己脖子疼,在她怀里窝了好几天。她一有怀疑他就生气她的不信任,然而现在看……程勿果然伤势根本不重,或者说他武功极高,这点伤根本影响不到他。 女瑶撇了撇嘴。 这个死小孩,又骗她。 不过女瑶也并不生气就是了:她知道程勿骗她并无异心,他只是太喜欢她,太想找各种借口缠着她而已。 程勿出去换湿毛巾了,女瑶一个人坐在榻上,仰着脖子看窗外繁星,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寒意拂窗而入,星夜下,似有银瓶乍破、玉水流光之声。女瑶盯着夜空,因喝多了酒,她面颊红似晚霞,眯起的眸中醉意流转。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程勿太喜欢她了啊…… 她盯着星空许久,乱糟糟的,脑中很多事情浮光掠影一般闪过。各种顾虑,各种犹豫,各种爱,各种怜,各种不甘……然后一层层,抽丝剥茧一样从她的心海上拂开。拂去尘埃,面见本心。 天下第一,武功盖世。要守住那层关,就不能破身。否则终是差一点。 但是,去他妈的武功第一。 程勿等她等了那么久,她委屈了程勿那么久。他对她的最大抱怨,也只是她不可能时刻陪他。他可以为她牺牲一切,她为什么总是要委屈他? 脑海中“砰”地一声,有那一层一直窥不破的关卡打开了门,庞大的真气内空冲刷她的血脉,向女瑶灌体浇来。那是曾经女瑶武功盖世时都没有推开的一扇大门。武学千千道,一条路一个方向。失去一条路,也许别的路上可以得到弥补……女瑶低着头,慢慢笑开。 “女瑶,你喝酒喝傻了?怎么一个人还笑呢?”程勿担心的话传来,他温热的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女瑶仰头看他,程勿澄澈无比的眼中,倒影出她晕晕然的模样,眉噙笑的模样。想通了一些事,女瑶仰头看程勿时,目中爱意不觉如海潮般涌出,向他奔去。程勿一僵,他从未被女瑶这样热情的眼神盯过,脸颊当即滚烫。 女瑶伸手:“抱。” 程勿:“……” 他心中认定女瑶一定喝多了,俯下身,将张开手臂的女瑶横抱起来。女瑶何等娇小,他抱起她,她小小一团就窝在了他胸膛前。几乎在他将女瑶抱起的一刻,女瑶的手臂绕到他后颈,搂紧了他脖子。她的脸在他颈上蹭了蹭,小猫一般黏,呼吸羽毛一样。 程勿颈间红透。 他嘀咕一声:“醉得这么厉害了啊。早知道就拦着不让你喝了。” 他低头看怀里的姑娘,女瑶闭着眼,眉目婉婉如春,绯色一片,昏昏沉沉地靠着他。醉成这样,程勿心中失望,想没法跟女瑶私下聊天了。他认命地将女瑶从榻上抱去床上,替她脱了鞋袜。手指挨到她衣领时,女瑶睫毛一扬,流光溢彩般的光华从她眼中流向他。她的笑容扬起,程勿指尖颤了一下,快速缩回手,并欲盖弥彰地猛咳一声。 女瑶:“……” 咳个屁,假装个屁。 程勿咳嗽得涨红了脸,勇气全泄后,他胡乱拉过被衾将姑娘盖住,背过了身。坐在床前缓了一会儿剧烈的心跳,眼前清明了些,程勿粗声粗气道:“女瑶,你喝多了,好好睡一觉。我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自觉差不多了,程勿紧张地站起来,动作大的他被床前的脚榻一绊,趔趄地向前摔去。身后一只手猛伸出,拽住他手腕,将他向后扯,把他拽了回去,避免了他被绊倒。程勿跌坐在了床上被褥间,本能的:“谢谢。” 身后一声轻笑。 熟悉的轻笑声让程勿后背僵硬,当身后空气一扬,一个温热的身体从后贴住他时,程勿顿时知道是谁在嘲笑他了。他恼羞无比,恨声:“女瑶!喝醉了你还笑话我,你真不是好人。” 女瑶从后抱住他,搂着青年的腰。她在他腰上掐了一下,过电般的感觉流窜青年全身,程勿身子重重一哆嗦。耳后热风吹拂,女瑶声音含糊:“小勿啊……” 程勿低着头,闷声:“嗯?” 女瑶漫不经心:“晚上一起睡吧?” 程勿:“……” 他猛地转过身,力道快得让身后抱他的女子向后倒去。但程勿速度快,转身刹那,他就将一身酒味的姑娘重新捞到了怀里抱住。女瑶揉着发胀的额头,不满地哼了一声。程勿则惊呆了,低头看她。他小心翼翼:“你你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女瑶被他扣住手臂,他力道大,她疼得皱起了眉。青年的呼吸包裹她,她拧着眉,他大气不敢出。 女瑶:“不知道,算了。” 她甩开他的手臂就要往床褥间倒去,程勿一呆,没想到她这就要扔开他了。他捞着她的腰,将往下倒的姑娘重新箍回自己怀里。这一次,程勿吸取教训,不敢再问女瑶了,他直接狂喜无比地答应道:“晚上一起睡!” 程勿再矜持道:“是你喝多了酒强迫我的,我可没强迫你。以后你不许反悔。” 女瑶挑眉斜眼乜他:“那算……” 程勿哪里肯她说出“那算了”几个字,一听她有这苗头,他俯下脸,唇堵住她。同时间,他迫不及待地搂着她,将她压在床上,快手快脚地褪去两人身上层层叠叠的多余布料。布料碍事,程勿干脆置之不理。呼吸紊乱,气息交错,女瑶侧头“唔”着皱眉欲躲,青年压着她,步步紧追,唇齿交缠。 腰带扔到了地上,鞋袜一股脑丢下去。衣衫挂在身上,迫不及待下却来不及褪下。 星河照在床头,床帏纷飞。 剧烈的亲吻,手指的相抵,肌肤的碰触……程勿的焦躁和凶狠,磅礴如洪潮,重重叠叠,千堆雪滚,全都推向女瑶。女瑶头晕沉沉,有些被这激烈狂热的感情骇住。她呼吸滚烫,呼吸间全是他。他包裹住她,不许她逃。她往后缩,想离开,被他拉回去。 他强迫性地扣住她手腕,逼着她与他十指交握。 女瑶昏昏然,心中后悔自己的冲动。 她想到了那日撞见程勿自刎时的感觉,他也是这般不管不顾。她应付不了……女瑶躲避,程勿强迫。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任她揉捏的江湖少侠了,以前他喜爱一个人他毫无办法,今日他步步紧逼,一刻不放。 相濡以沫般的亲吻。 不断地碰触,将情意传过去。唇挨着唇,心贴着心,他将他的情意传过去。他用自己的行动问她:你知道我爱你么? 你知道我爱你么?! 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么? 那你愿不愿意以同等情谊回报我呢? 你愿意么? 你愿意么! 女瑶,你愿意么?! 强烈的感情,无比的依赖。在唇齿间,在十指间,在心脏口……他的亲吻由疯狂变得温柔缠绵,身下的姑娘由一开始的挣扎变得安静下来。许久许久,程勿微微抬起脸,俯眼看着下方温顺的、眼眸清如雪的姑娘。 两人凝望彼此。 程勿颤声:“……感觉,好么?” 躺在凌乱被褥上,女瑶眸中湿润,湖水般波光潋滟。她睫毛轻轻颤抖,眸子安静地看着他。 她说:“再来。” 程勿睫毛颤抖,眼睛中的清光如星火燎燎,一点点跃起:“……” 女瑶蓦然起身,膝盖一抬,手腕一转,抓着他手臂向后一折。她简单几个动作,就将武功高于她的程勿压制住了。有时候武功高,也比不过经验丰富。女瑶翻身,将程勿压在了身下。迎着青年明亮的眼睛,女瑶坐于他腹上,俯下身。 她贴着他的耳一蹭而过,激起程勿浑身战栗:“我不喜欢前戏磨蹭,直接来。” 程勿:“……” 他惊愕满满,满脑子问号,疑惑自己看的话本难道是错的?他为了这一天准备的那么多话本,白看了? 女瑶面无表情地撩开他衣摆,程勿一慌之后,差点被她吓得软下去。被女瑶俯视,他只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慌张张地紧跟女瑶的步伐——喜欢上一个强势的姑娘,他除了硬上,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第102章 2 前半夜岩浆滚滔, 天崩地裂。(搜格格党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细密的熔浆和滚烫的热雨自天上落下,闷雷轰鸣, 电光交映中,地上的两人被浇得淋漓。天昏地暗,置身于一切混沌, 冲破了一切囹圄。 像是在天地间任意穿梭翱翔; 也像是从一个世界冲撞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最后的时刻,那万壑争流,天上之水直灌人身,势如破竹! 星辰一颗颗亮起,又一颗颗灭下,穿越千万时间和空间, 人间所见, 只看得星海烂烂。那一夜,天上的星星亘古不灭, 程勿和女瑶像是坐在星光下的大海上, 坐在海上随波飘零的木船上。他们依偎着彼此,仰头看到繁星, 俯眼照见江洋。海上起了风浪,黑水卷荡,寂寂天地,银华满天,彼此依靠着的, 只有他们两个。 一切美得像梦。 程勿喘着气, 大汗淋淋, 视线模糊,他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拥抱着女瑶,与她抵死缠绵,长长久久……程勿怔怔看着,胸中情意澎湃,眼中忽有灼烧的泪意点点。他僵一下后,猛地倒下,压在怀里的姑娘身上,与她贴着脸,心脏一同跳得厉害。 身上俱是黏腻的汗意,怪不舒服。然不舒服中,却有一种畅快感贯穿全身筋骨,使真气流窜不再凝滞迟缓。大脑空白,慵懒上心。程勿翻个身,在这时,他一点儿也不想动弹,只想抱着女瑶,跟她一同睡到天荒地老去。 何等的满足! 程勿悄悄抬眼,去看怀里的女瑶如何。她闭着眼侧身而睡,星光落在她圆润光滑的肩头上,肩窝向下凹,弧线动人,伤疤也无损她的美丽。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睫毛颤抖,面颊比之前红得更厉害了。 小小一团窝在他怀里,前所未有的乖顺。 真是可爱! 程勿心中激动无比、满足无比,搂着她肩头的手力道加重。他伏身过去查看她神情,看她晕晕然的模样,他仍全身颤抖:他竟然睡到了女瑶姐姐……他竟然真的有一天,和女瑶同床共枕! 程勿激动得睡不着了。 恨不得跳起来,翻几个跟头,出门大吼两声,跟全天下宣告自己的了不起! 程勿凑过去,戳女瑶的肩:“女瑶、女瑶、女瑶!” 女瑶闭着眼:“……” 程勿小声:“你睡着了?” 女瑶:“……没有。有事?” 程勿呆了一下,微沮丧。想他如此快活,她怎那般冷静,无动于衷?但程勿转念一想,女瑶喝醉了啊,她还能说话已经了不起了,他不该奢望她更多的反应。仅这般一想,程勿重新开心起来。他使命地往女瑶那边挤,并调整姿势,把快从他怀里滑出去的女瑶重新紧紧抱到了怀里。 女瑶唇翘了下,任青年缠密的细吻从后落在她肩上,再向上移,追到她颊畔,凑到她唇角。 程勿撒娇一样:“干什么不理我?我们关系已经不一样了,你要对我好很多你知道么?” 女瑶声音残留着某事结束后的沙哑:“怎么个对你好法?” 程勿低头,脸贴着她的颈窝蹭,声音绵绵麻麻的:“从明天开始,你要跟我睡一个床。我们夜夜同床共枕!” 女瑶:“好啊。” 程勿一振奋,心想喝醉酒的女瑶真好说话! 他得寸进尺:“你、你每天都要在我怀里醒来,而且,你早上要帮我、帮我……” 女瑶:“纾解?” 程勿:“……!” 他闹了个大红脸:“刮胡子!不过,咳,那什么也是可以的。是你说的,我可没要求,我多矜持的人啊。” 女瑶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哼。” 程勿继续缠她,甜甜蜜蜜的:“你要主动找我……那什么。总是我找你,我多不好意思。” 女瑶:“没问题。” 程勿心里的小人打滚,想喝多了的女瑶真是好!他得到鼓励后,要求更加多,东一锤西一棒,拉拉扯扯,放肆无比,指手画脚,对女瑶提了无数要求。女瑶皆是哼着答应他,让他恨不得坐起来,拉着女瑶签个盟约。只是他没敢。 说了许多要求后,程勿得到了满足,也有些困了。他下巴磨着女瑶,闭上了眼,慢慢道:“最后啊,你要跟天下人宣布,说我是你的夫君。好不好,女瑶?” 黑夜中,女瑶睁开了眼。她非常疑惑的:“为什么?你不是早跟所有人说过你是我夫君了么?天下人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 程勿:“……” 瞌睡一扫而空,程勿猛地睁开眼,眼眸睁大,与怀里认真盯着他质疑的女瑶四目相对。 脑中乱糟糟各种念头闪过,想她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逻辑清晰的话?她不是喝醉了么?除非……程勿脸色惨白,唇哆嗦:“你你你没喝醉?” 女瑶:“……我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程勿脸色更白了:“你你你知道我跟所有人说,我是你夫君,这样的事?” 女瑶:“……” 她很不解:“我知道啊。这个好像并不是秘密?” 程勿:“……” 他越来越绝望,最后道:“那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我说的所有话……你都是意识清醒地知道的?!” 女瑶:“对啊。” 她很费解,同时很担忧。她伸手摸青年冰凉的额头,忧心忡忡:“我若不是意识清醒的话,随便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近我的身,还和我发生这种关系?小勿,你在想什么,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程勿绝望至极。 她若是一直清醒的话,岂不是他刚才所有丢脸的事,女瑶都一清二楚?比如他的手法不熟练,磕磕绊绊,还搞错了方向,弄得她惨叫,把他一脚踹下去,女瑶是知道的;他太紧张,压她的时候扯到了她头发,被她笑话,女瑶也是清楚的;好不容易找对方向,满头大汗地实践,几个眨眼就丢盔弃甲,女瑶也心知肚明;他跟不上她的步子,慌慌张张地紧追她,毫无经验。包括他抱着她哭哭啼啼不撒手,他最后的撒娇,他漫天提要求……女瑶皆是看在眼里的。 程勿脸色惨淡。 他想要树立的成熟稳重的形象,毁于一旦!女瑶平时就总奚落他,心里这会儿肯定笑得要死,觉得他幼稚无比吧?幼稚的他,在女瑶心里是个小孩子,如何保护她,让她依赖他? 程勿惨叫:“啊啊啊啊啊!”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在女瑶诧异下,程勿从床上跳起,脸色青青白白,他飞快地跳下床抱起他的衣服。他都不敢回头看她,自觉丢脸无比,直接夺窗而逃。程勿大叫道:“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好了!” 女瑶被他的大动作惊地坐起在床上,傻眼地看着程勿跳窗逃走的全过程,连阻拦都没来得及。 女瑶面无表情:“……” 没病吧程勿? “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他以为她在跟他闹着玩呢? “死小孩,”女瑶骂一声,然后她隐约猜到他在难堪什么,唇便忍不住翘了起来,重新躺了下去,“等改天收拾你。” 程勿如鸵鸟般躲了几天,他当真难堪。他想隐瞒的所有事,到头来女瑶都一清二楚。女瑶只是纵容他,只是不说,他还以为她不知道。程勿心中郁闷,同时焦虑。他徘徊来去,想去见女瑶,又有些羞涩,不敢去见女瑶。他忍不住想,若是女瑶肯来哄哄他就好了……但是这个念头才起,就被程勿自己打消了。 不,他不要她哄他。 他是大男人,他要去哄妻子开心……对啊,最开心的,难道不是女瑶默认他加给她的“妻子”头衔了么? 躲了三天后,程勿收拾好心情,回玉楼去找女瑶。女瑶又在翻看信件,坐在书案后沉思。几个高层人士七嘴八舌地站在女瑶面前说话,大都是“武林盟”“程大人”之类的话。程勿从外而入,眸子一动,已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了。 程勿进门,淡声问:“谢公子又来信了?” 女瑶和众人一起扭头,看到从外进来的锦袍青年。他眉目冷冽,气质高邈疏离,这个模样,是女瑶没有见过的。女瑶怔愣地扬眉,却发现金使等人格外熟悉程勿这副模样,见怪不怪,在女瑶不反对的情况下,他们直接把谢微的信件内容卖给了程勿。 无非是武林盟盟主的事。 程勿淡点头:“你们先出去。” 众人回头看眼女瑶,女瑶往后一倾,扬着下巴,她饶有兴趣地点了下头,所有人才离开。殿中只剩下了进来的程勿,和坐着的女瑶二人。程勿俯眼看到女瑶的眼神,他心里微赧,面上却不显。他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情绪,坐下来,镇定地抽过女瑶面前的信件,随意扫了两眼。 程勿:“谢公子又来信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女瑶懒洋洋:“要说,我也得找得见你在哪里啊。” 程勿微恼:“整个落雁山都是你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哪里?” 女瑶笑眯眯:“知道你在哪里,也得你心甘情愿地过来啊。” 程勿脸红了,抬眼嗔她,他没话找话道:“谢微的信你回了啊?” 女瑶:“还没有。我们小勿脾气这么大,我哪里敢惹。要是背着我们小勿答应谢微的什么武林盟主要求,我们小勿知道了,回头就得来掀我的桌子,再要么跳窗而走。我敢回信么?不敢不敢。” 程勿瞪她。 她还继续揶揄他:“程大人,你要不要答应武林盟盟主的事啊?笔给你,你自己写啊,程大人。” 她逗弄程勿,直接把案上的笔纸往程勿面前一推。程勿愣了一下,低头,敛住眉目。他思忖了一会儿,眉头一时皱一时松。最后在女瑶眼皮下,他下定决心,沉腕拿笔,笔力力透纸背,那个“可”字入木三分。 女瑶怔愣:“……” 看程勿抬起眼,沉声:“我答应了。” 女瑶:“……你不是不喜欢那些事么?你不是想隐居么?谢微的信其实我可以慢慢拖,我们和朝廷交好,我们没有中原武林的需求那么迫切。你不必委屈自己……” 程勿摇头,然后微微一笑,慢慢说道:“不是。我真的答应了。武林盟盟主这么风光的头衔,我是愿意的。” 女瑶沉下眼:“小勿,我是认真的……” 程勿打断她的话:“我也是认真的。” 他犹豫一下,慢慢挪过去,离女瑶近一些。隔着一张案,他凝视着爱人漆黑深邃的眼睛,轻声道:“女瑶,没什么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程勿了。以前我还小,还不懂事,觉得江湖是个可怕的洼地,我不喜欢这里。我那时候想带你隐居,远离江湖。我以为远离了这一切,我们就能幸福了。” 他望着她:“但我现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伸手,握住她放置在案上的手,轻轻摩挲:“你是斩教教主,还是魔教教主。我不能任性地让你抛弃一切,跟我归隐。你是离不开这个江湖的……但凡你有一日露出破绽,都会被群起而攻之。怕你的人有多少,离开江湖后你遭遇的危险就会有多少。你走不了的……” 他怔然:“就像玉寒长老那样……他都失忆了,都疯了,昔日四大门派也不放过他。” 程勿低头:“女瑶,我不会把你害到那一步的。” “既然你离不开这个江湖,那我就走进来。我陪你一道留在这里。我要权势,要地位,要足够保护你……武林盟盟主,说起来还是沾了你的光。但我会认真当好这个盟主,有我在一日,便会守护这个江湖,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了。” 女瑶静静望着他:“偏向魔教教主的武林盟主……你知道有多危险么?” 程勿眨眼,狡黠一笑。 他凑过去,贴着她的唇轻啄了一下:“没关系,反正他们也没人可选了。” …… 拖了许多时候,身在斩教的程勿终于接了武林盟盟主这个担子。江湖一时间,半喜半忧。因程勿的身份和武功,这个武林盟主也挑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但是江湖人同时担忧,一个如此倾向魔教的武林盟主,真的会是他们需要的武林盟主么?武林盟主会庇护中原武林,会带领他们和朝廷势力相抗衡么? 不管江湖上声音如何,真阳派先跳出来表示支持。掌门谢望亲自写信祝贺,并召开武林大会,商议盟主日常事务,盟主平日居所之类的重要事情。 自谢掌门之后,四大门派的其他三家,罗象门、朝剑门,也纷纷举手支持,承认这个武林盟的存在。有几个门派带头,江湖上小门派们响应的便多了。已经凋零的四大门派中,唯一没表态的,只剩下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了。 药宗中,弟子终日惶惶,猜测江湖最近变数。年轻的女宗主罗起秀美丽灵秀,如月中仙子般清贵高洁。早课结束后,她在宗祠,给历代药宗宗主烧过香后,站在自己师父的牌位前,良久凝视。 门外弟子声音响起:“宗主,江湖上响应武林盟的门派极多,大门派就剩下我们没发声了。我们要支持武林盟吗?” 罗起秀垂着眼。 光线暗黑的祠堂,从角落里走出一个弟子,跟女宗主请了安,压低声音:“宗主,我们的‘药人’实验,已经有结果了。武林盟召开,我们所有‘药人’包围他们。如今江湖式微,三年前的小玉楼一战,各大门派高手损失惨重,我们这些‘药人’武功集几大门派,不少更是那些门派的精英弟子。只要我们包围武林盟,未尝不能囚禁他们所有人,让我药宗成为江湖上唯一的声音。” 罗起秀垂着的眼皮,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说起“药人”,与她交谈的弟子何其激动。多少年了,自十几年前药宗前宗主惨死在来寻仇的斩教教主女瑶手中,自其它几大门派各有打算,没人为药宗说话……新任的宗主罗起秀,就开始了这个“药人”计划。 所有打斗,药宗都参与救死扶伤之事。不是多仁慈,而是为了带走那些受伤的其他门派弟子,给那些弟子喂药,让他们成为“药人”,失去意识,成为药宗的武器。 很多年前四大门派一起害死白凤,他们却推到药宗身上,让药宗前宗主得到报应。斩教随意欺负药宗,其他三大门派也不为药宗说话……罗起秀静静看着,她知道除非自己站起来,药宗永不会有话语权。 名器大会上蒋沂南的发疯,大家都猜测药宗有弟子参与其中。罗起秀当场拍死了那个弟子,没人知道那不是单纯的弟子参与,而是罗起秀刻意跟蒋沂南接触。蒋沂南想所有人死,罗起秀也希望那些瞧不起药宗的人去死;之后不断地收集重伤弟子、尸体,为了得到他们的身体和武功;和其他三大门派掌门一起重创女瑶,因为女瑶害死了罗起秀的师父……桩桩件件,皆是仇怨,皆是为了今日的“药人”计划。 罗起秀闭着眼,忽想起程勿,想到朝廷……她慢慢说:“这个计划不必执行了。” 弟子一愣后,着急道:“宗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罗起秀背对着他,长身如玉,乌发似瀑。她美丽而神秘,声音清淡:“我既是宗主,就要为整个药宗考虑。程勿的武功今非昔比,何况还有女瑶回归。小玉楼那一战结束了一切,上一代的恩怨随着白凤、我师父、玉寒长老死,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并不想为了所谓的‘天下第一’,把药宗推入火窟。若是整个江湖都没了,单有一个药宗,我也扛不住朝廷。” “武林盟……去说,我们药宗也支持武林盟,支持盟主程勿。” “至于‘药人’……这个杀器,我们且留着,等更好的机会。” 光线明明暗暗,照着年轻女宗主的侧脸。门外的弟子将药宗支持武林盟的声音传出去,门内实验“药人”的弟子不甘心地退下。罗起秀睁开眼,恭恭敬敬地盯着师父的牌位最后几眼。她再给师父烧了一炷香后,说声“对不起”,转身离开。 …… 武林盟大会召开。 昔日的四大门派尽数支持,魔门十二门也全部支持。第一届武林大会在中原召开,真阳派的谢微长老亲自主持,邀请各大门派、江湖人士去观礼。与会前三日,程勿才从落雁山出发。 他下了半山腰,听到身后金使的呼喊“小勿”。程勿一回头,深吸口气:好家伙,看到身后浩浩荡荡的人马,跟在女瑶身后。为首的女瑶郑重着装,穿魔教教主大祭时的礼服。金使等人一样,斩教高层人士全来了,只除了有身孕不便远行的圣女白落樱一家人。 程勿愕然:“女瑶……你跟我一起去?!” 站在山道上,女瑶笑盈盈,抬手跟他打招呼:“怎么,武林大会,不欢迎我们去?” 程勿立刻摇头,看她半天,确认她不是开玩笑后,他欣喜笑道:“没……我是怕你不肯去。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正道人啊。” 女瑶哼一声:“是不喜欢,不过他们也不喜欢我就是了。我可不是去看他们的,我是去给你壮胆……我们小勿第一次当大官,被那群老狐狸欺负了怎么办?” 金使:“就是!小勿我们都支持你!” 秦霜河:“武林盟主,不会不欢迎我们魔教教主吧?” 程勿道:“哪有啊!话本上说,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天生一对啊。” 一群人愣一下后,集体笑倒。 女瑶忍俊不禁,伸手握住程勿的手。她打量着程勿,看他青袍缓缓,眉目明秀,何等俊朗不凡。女瑶微微含笑:“是不是天生一对,现在还不清楚……但是你的话本,过很多年,你也会成为主角啊。到那时候,你再来跟我证明吧。” 程勿低头看她,身后人笑倒一片,拿他开着玩笑。程勿当做没听到,只轻声问女瑶:“真的一起下山?” 女瑶“嗯”一声:“走吧,我也去会一会你们这个武林盟是怎么回事。小勿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身后支持你。这武林盟主,要不要当,想不想当,全看你自己。有我在,中原武林,谁也别想勉强你。” 程勿定定看她,慢慢的,握紧了她的手。 他豪情顿声,大笑道:“好,那我们一起去!” 到山下,二人上马,身后人一纵跟着跃上马背,追随程勿和女瑶的步伐。他们离开落雁山,离开西林,一路入关,往武林大会召开地点赶去。众马相逐,春光一日看尽,为首的程勿和女瑶二人时而对视一眼,眉目清和,神采飞扬。且看——江湖如画,人间当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