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姑姑在上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徐太妃是皇后身边头一号狗腿   小鹿姑姑则是徐太妃身边头一号打手   她们齐心协力欺负着小皇子赵据   再后来,那个少年登基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主角:鹿仙草,徐悯┃配角:赵踞,颜如璋,禹泰起┃其它:八月薇妮 第1章   徐太妃是在腊月十三日薨逝的。   后事倒也办的隆重体面,可见小皇帝并没计较跟太妃往日的龃龉。   小皇帝赵踞是颜妃所生,当时的皇后娘娘已经有了太子,当然是看不上这个皇子,且也不足为惧。   直到赵踞长到七岁的时候,终于初露峥嵘,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天资聪颖,渐渐成了皇后的眼中钉。   只是皇后娘娘自恃身份,当然不能自己动手。   当时徐太妃还是静嫔。   宫内人尽皆知,静嫔娘娘乃皇后身边头一号的“心腹”,这种不上台面的事自然是她去做。   静嫔身边头一号的小狗腿,就是鹿仙草了。   小鹿姑姑是徐太妃从浣衣局里救出来的女孩子,众人只知道她姓鹿,通常唤作小鹿,连名字都没有。   当时小鹿在浣衣局病饿的奄奄一息,没有人管她的死活,徐太妃发现后就把她留在自己宫内,改名仙草。   小鹿在徐太妃宫内养了三个月,真的像是吃了仙草的鹿一样,开始长的肥肥壮壮。   小鹿姑姑人如其名,天生粗笨,没有心眼,别人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加上年纪小,所以当初在浣衣局的时候几乎给欺负死,幸而跟了徐太妃,整个太妃宫中都能看见她蹦跶撒欢的肥壮身影。   徐太妃让仙草欺负赵踞,仙草就明目张胆地欺负赵踞,有一次当着皇后的面,小鹿姑姑生猛地打了少年两个耳光,把皇后娘娘乐得暗爽,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地呵斥仙草。   皇子被打,结果是什么呢?因为头上有人,仙草只给罚跪了一个时辰,看守的太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地把她放了。   在徐太妃跟鹿仙草的摧残下,赵踞艰难地长到了十四岁。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说不清了。   总而言之,太子突然倒台,那个躲在众人背后的赵踞突然冒了出来。   那时候徐太妃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她安分守己地过了两年,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被赐了一杯毒酒。   徐太妃薨逝的当晚上,鹿仙草哭的惊天动地,趁着人不注意,也随着自缢了。   仙草天生笨拙,却知道自己本该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死在浣衣局,这十年来得了徐太妃的庇护,日子过得滋润之极,已经是多活了这美好的十年,她的心眼不多,心思单纯,却就像是一头忠心耿耿的犬只一样,知道护主,也知道殉主。   既然徐太妃去了,仙草就要跟着她,就算黄泉路上,也要陪伴着主子。   谁知天不从人愿,上吊的鹿仙草跟宫女们发现,急忙救了下来。   那会儿仙草已经咽气了,大概是命不该绝,又过半晌,竟幽幽醒转过来。   消息送到小皇帝跟前儿,赵踞只淡淡地说了声:“既然是天意,那就让她活着吧。”   小鹿姑姑就这样活了下来,只不过给打发去看守冷宫了。   ***   没有了徐太妃的庇佑,且又去了人人望而生畏的冷宫,宫内的人都以为小鹿姑姑很快就会成为一头死鹿。   据说有人在宫内开了赌局,就赌鹿仙草什么时候死。   又是一年一度的选秀日子。   因为是新帝登基,后宫空虚,经礼部跟宫内司礼监联手,这一次的选秀格外隆重宏盛些。   入选的秀女们有高门淑女,也有小家碧玉,却一概的年轻貌美,体态婀娜。一个个打扮的美不胜收,争奇斗妍,大家次序立在琳琅门前,等待宫内的嬷嬷跟太监接迎。   秀女之中京城土著居多,那些高门大户中的女孩子多是认得的,有熟悉的便彼此寒暄。   有一些外地来的女孩子自觉人生地不熟,又见周围之人多是什么官宦之女,什么公侯亲戚等等,打扮谈吐都很是不凡,这些人脸上不免露出怯怯的神色。   其中有一个粉色衣衫的女孩子,生得极为美丽,却因为不善言谈交际,立在人群中缩首低头,只顾躲闪。   不料她有意想要躲避,却偏偏无心生事,旁边两个相熟的女孩子说笑间互相推搡了一把,那着翠绿缎袍的少女往旁边一退,头上戴着的丹凤朝阳珠钗上的流苏一晃,竟刮在了粉衣女孩子的头上。   那女孩子只忙着闪避,谁知一动就把那珠钗带的掉了出来,直直地坠落地上,丹凤是黄金累丝的倒是没什么,只有丹凤口中衔着的红色玛瑙珠子,却已经摔了个粉碎。   众人见状都惊呆了,忙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其中有人是那翠衫女孩子的,便悄悄说道:“有好戏了,她是宫内朱太妃的亲戚,听说这次入宫,是太妃在太后娘娘面前保举过的呢……”   也有说:“怪不得她敢戴凤钗,说来那凤钗看着价值不菲啊,啧,真是可惜了。”   又有人问那粉色衣衫女孩子的来历,却没有人认识,只有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子说道:“我跟她是一块儿上京的,据说是什么黔南地方的一个小官之女。”   大家便笑起来:“难为礼部了,还能从这样的穷僻之地选出人来。”   这些少女议论纷纷的时候,那边姓朱的翠衫少女已经指着粉衣少女道:“你瞎了眼了?坏了我的钗子,怎么说?”   粉衣少女原本没留心到凤钗,一眼看见玛瑙粉碎,吓得脸都白了:“我、我原本没看见,对不住……”   “我这钗子价值千金,对不住就算了?”朱冰清大怒,又觉着自己的头发给弄乱了,气的说道:“礼部的人怎么办事的,什么东西也能混进宫来了!”   粉衣少女忙把地上的钗子捡起来:“这钗子还是好的,不细看的话该看不出来,姐姐息怒,我给姐姐戴上……”她很想弥补之前的过错,颤巍巍地捧着凤钗要给朱冰清插在发端。   不料朱冰清正是愤怒之中,见她靠近,想也不想举手扇了过去:“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粉衣少女猝不及防,给打的往旁边跌了出去,旁边众人虽然知道有好戏看,却想不到如此激烈,一下子都鸦雀无声。   大家盯着朱冰清跟地上的粉衣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觉着朱冰清做的有些过了,但谁叫人家是有后台的呢,何况这粉衣少女生得十分貌美,进了后宫自然是自己的敌人,如果朱冰清先将她除去,倒也正合心意。   这些人或忌惮朱冰清不敢出头,或幸灾乐祸,正在噤若寒蝉之时,有人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那支凤钗:“朱姐姐息怒,今儿是大好的日子,何必先伤了和气。”   朱冰清冷眼瞥过去,却认得出声的少女是京内江御史之女江水悠,这江御史原先本籍籍无名,只是在新帝登基后才崭露头角,跟朱家也有些交情,是以朱冰清是认得的。   朱冰清道:“正是因为今儿是大好的日子,她偏坏了我的东西,这岂不是个坏兆头?不怪我生气!”   “这的确不怪姐姐,不过不妨事,”江水悠抬手从发端摘下一支钗子,笑吟吟道:“这支凤凰点翠步摇虽比不上姐姐的名贵,但也是我们江家传家之宝,妹妹愿意把这个送给姐姐。”   朱冰清一愣。   但凡是入选的秀女,外地小门小户的不敢说,似他们这些京内高门出身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眼睛刀子一样,自从进宫,便一早彼此打量,把对方的衣着首饰等物暗暗地看的极仔细明白。   江水悠所戴的步摇她早看见过,虽比不上自己的凤钗耀眼,但却透着一股无以伦比的典雅名贵,据说江家祖上曾出过一位贵妃,她又说是传家宝,显然是那位贵妃所留了。   朱冰清早就暗暗嫉妒,没想到江水悠竟肯把这钗子送给自己戴,朱冰清微怔之下,江水悠已经走上前来,竟抬手替朱冰清插在鬓边,又打量了一会儿笑道:“姐姐这般模样看起来,真真的国色天香,比妹妹更衬得起这支钗子呢。”   朱冰清见她笑意盈盈,话也说的动听,不由也露出笑容:“是吗?只是这是妹妹所爱之物,我怎好横刀夺爱?”   江水悠笑道:“大家都是姊妹,何论彼此。能让姐姐不嫌弃,也是这钗子的福气。”   这会儿周围一些秀女们也都反应过来,忙凑过来吹捧谄媚。   朱冰清得意之际,便不再留意地上的粉衣少女了。江水悠回身将那女孩子搀扶起来:“姐姐怎么样?”   粉衣少女早就珠泪乱落,脸颊泛红,更加说不出话来。   江水悠给她将衣衫略微整理,安抚道:“姐姐如此讷言,是要吃亏的。”   粉衣少女这才小声说道:“多谢。”   江水悠笑问道:“我姓江,闺名水悠,家父在御史台任职。不知姐姐名讳?从哪里来?”   粉衣少女轻声道:“我、我姓罗,名红药,家父并无官职,是镇远一名举人。”   两人叙了几句,里头有内侍走了出来,引着众人一路往内而行,大家都知道即将前去面圣了,一时忙都暗暗地整理衣裳鬓发。   朱冰清走在最前,因得了得意的钗子,更是容光焕发,且走且不时地手抚钗子,自觉甚美。   正沿着宫道往前而行,却见前方有两名宫女走来,其中一个身材娇小,手中捧着个托盘,垂首低眉,看不清脸容。   两边儿都要经过容仪门下之时,朱冰清突然说道:“啧啧,这不是当初不可一世的鹿姑姑吗?今儿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替谁端茶送水当奴才呢?”   那捧着托盘的宫女微微抬头,却是一张极可爱的圆润脸庞,皮肤白皙如玉似雪,眸色黑白分明,粉色的樱唇微微翘起,看似不过十五六岁。   这些秀女们之前多半没有进宫的资格,所以不认识什么“鹿姑姑”,只是看这宫女年纪不大,却不知为何朱冰清唤她“姑姑”,毕竟在她们所知,所谓“姑姑”,都是年纪略大的那些宫中妇人了。   只有一些消息灵通的京内官宦之家的女孩子,听到一个“鹿”字,便知道这位,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当初在徐太妃身边狐假虎威的鹿仙草了。   听说徐太妃在的时候,跟朱冰清的姑母朱太妃两个很不对付,朱冰清时常进宫,自然认识鹿仙草,如今听朱冰清幸灾乐祸的口气,只怕彼此还有过节呢。   方才大家都见识了朱冰清作威作福的功力,如今见她仿佛很有挑衅之意,除了江水悠罗红药等少数几人,其他纷纷哑然失笑,都以为这位小鹿姑姑必然也要跟着倒霉了。   鹿仙草瞅了朱冰清一眼,置若罔闻地捧着托盘往前又走。   朱冰清见她不理,故意脚下一歪,抬肩头往她身上狠狠撞去。   鹿仙草手中端着东西,猝不及防中,托盘上的东西跌落地上,却像是些棉衣等物。   朱冰清抿嘴笑道:“哎哟,鹿姑姑是不是做不惯这些粗活?这摔坏了可怎么了得?”   头前带路的太监闻声转身走了过来,却就在这时候,鹿仙草看看地上散乱的东西,又看看朱冰清,突然抬手。   小圆手当空一挥,“啪”地一巴掌打在了朱冰清的脸上。   这结结实实的一下子,把周围的秀女们几乎也都打蒙了,那清脆厚重的声响传入耳中,大家不约而同都隐隐觉着脸疼。 第2章   小鹿姑姑冷不防打了朱冰清一耳光,把朱姑娘打愣了,手捂着脸瞪大双眼看着她。   鹿仙草哼了声:“我是做不惯这些粗活,但是打人的本事还是很熟练的。”因见朱冰清双眼瞪得极大,鹿仙草又道:“你看什么看,还想试试?”   朱冰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你、你这泼……”突然想起以自己的身份不该跟个宫女在此争吵,何况是先吃了亏了。   朱冰清定了定神,忙看向带路的太监,气急败坏地说道:“公公!这个贱婢竟敢打我!”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揣手站在旁边,闻言才说道:“鹿姑姑,您难道不认得这位是朱太妃的侄女儿,怎么好动手呢?”   鹿仙草将双手拍了拍:“是她自己凑过来的,她要不过来,我的手可没有那么长,会伸到她的脸上去。”   太监仔细看了看朱冰清的脸,叫苦道:“待会儿姑娘是要去面圣的,这脸已经肿了起来可怎么是好?”   朱冰清听了,吓得花容失色,她旁边相识的少女也忙过来查看。   有的叫道:“果然都肿了!”   朱冰清恨不得吃了鹿仙草:“你这贱婢,你好大的胆子!”   “我胆子自然大,”鹿仙草却有恃无恐地叉腰笑了起来:“你也不看看我捧的是什么就敢乱撞,你不如再看仔细些!”   朱冰清不知如何,转头看向地上,却见不过是几件冬衣而已,不像是什么极名贵的东西。   大家也都莫名其妙。   鹿仙草冷哼道:“这是徐太妃娘娘的故衣!我是要拿去烧的,你撞我也就算了,你敢撞徐太妃娘娘,你也不怕她晚上去找你!”   这一下莫说是朱冰清,连随行的秀女们也都有些不寒而栗,觉着周围阴风阵阵。   众人忙都齐齐往后退开了几步。   那领路太监早俯身把地上的故衣收拾了起来,交给仙草:“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快去吧。”   鹿仙草端了托盘,仍是狠狠地瞪了朱冰清一眼,大有恨恨不休之意,。   等她转身去后,朱冰清兀自无法反应,那太监低低地陪笑说道:“姑娘何必惹她,她是个不讲道理的浑人,之前又死而复生了那么一次,宫内的人都让着她呢……皇上都不理她。”   秀女们也纷纷道:“就是,看她那么蛮横,简直不可理喻。”   “死而复生,许是撞客了什么,咱们别沾惹她了。”   朱冰清本想说两句狠话挽回颜面,被秀女们三言两语,倒也没了什么气焰,只咬牙道:“我决不罢休!”   领路太监道:“各位姑娘,咱们快去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于是众人重又整装往前鱼贯而行。   在秀女丛里,一些看不惯朱冰清的见她突然吃了亏,不免在心中暗乐,有人见鹿仙草行事那样嚣张古怪,又啧啧称奇。   其中江水悠含笑不语,面露思忖之色。   只有罗红药频频回头看向那离开的娇小身影。   ***   在皇宫的熙德殿内,皇太后颜氏跟太妃朱氏,方氏两人。   颜太后往空荡荡的殿门口瞧了一眼:“时候差不多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来。”   身边的太监忙道:“方才已经命人又去跟皇上说了声,皇上说上完了苏少傅的课就会来。”   颜太后道:“什么课那么要紧,比选妃还要紧不成。”   朱太妃笑道:“皇上勤学是好事,何况秀女们也没有到,却是不着急。”   太后疑惑问:“这时辰眼见到了,秀女怎么也没到?”   正说着,外头太监扬声道:“秀女进殿。”   朱太妃忙笑道:“瞧,说到就到了。”   颜太后对她说:“你给我指着点儿,我看看哪个是冰清。”   原来先前朱太妃已经跟颜太后说了无数次,自然都是吹捧自己的侄女如何如何出色难得的话,因此太后也颇为期待。   恰在此时,外间又道:“皇上驾到。”一时之间,外头正欲进殿的秀女们都跪了下去,皇帝赵踞身着银白色金线刺绣的龙袍,腰扣玉带,负手快步走了进内。   赵踞年方十五,正是少年飞扬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从小就生的出色,眉目清隽,容颜昳丽,先前没有长开,加上给压制着,气质便偏柔弱,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才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少年峥嵘跟帝王的霸气。   虽然莺莺燕燕近在咫尺,小皇帝却都目不斜视,径自入内给太后跟太妃们见礼。   颜太后大喜,忙请皇帝落座,因说道:“皇上怎么来的这么迟?我差点儿就又叫人去催了。”   赵踞倾身回答:“少傅的课才完了。”   朱太妃忙赞道:“我方才还跟太后说,皇上好学不殆这是好事,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赵踞却并未回答,只是向着太妃略一点头,才吩咐太监道:“快叫人开始,待会儿朕还要去练习骑射。”   于是外头一声呼喝,秀女们鱼贯而入。   颜太后便对赵踞说道:“这一次面选的秀女只有六十人,先前已经给司礼监筛下去数百了,剩下的都是极上乘的,你且好好看着,多纳几个入后宫才好。”   赵踞只垂眸道:“是。”   这会儿朱太妃满心盼望等着朱冰清,真真的望眼欲穿,一连进来了几队都不见人。   颜太后倒是看中了好几个,又询问年纪,来历等等,皆都满意。   忽然方太妃看着江水悠问道:“你的名字倒是奇特,像是有何典故?”   江水悠微笑回答道:“回太妃娘娘,臣女的名字是家父所起,从‘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而得。”   方太妃道:“果然有些韵味,不愧是书香门第。”   赵踞却说道:“这出自赵孟頫的《钱塘怀古》,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千古兴亡尽如此,春风麦秀使人愁。诗还算了,但是赵孟頫身为帝裔,却侍奉蛮夷,为人毫无气节,倒也罢了。”   赵孟頫是宋赵匡胤十一世孙赵德芳的嫡系子孙,后来却归降于元朝,虽然在书画之上造诣非凡,堪称一代大家,可赵踞却并不待见此人。   江水悠本是有意要展露自己的才情,却想不到适得其反,一时脸上发红。   多亏颜太后笑道:“我可不懂那些诗啊词的,只见这孩子是极好的。你们觉着呢?”   两位太妃点头称是,赵踞见太后示意,就也不言语了。   江水悠终于过关,方才因紧张而缩紧的心才微微舒展。   这边儿朱太妃焦急之中,终于才看见朱冰清跟几个秀女一块儿走了进来,太妃大喜,忙对太后道:“娘娘,左边第一个就是冰清了。”   颜太后定睛看去,却见那女孩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忙叫抬起头来。   朱冰清略微迟疑,才终于缓缓抬头,顿时之间太妃跟太后都吃了一惊,原来朱冰清脸上的红肿还未消退,连带嘴角都有些微肿。   朱太妃大惊:“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颜太后也吃惊不小:“这看着像是给人打伤了的?宫内谁敢如此?”   朱冰清悲愤交加,但她却也十分识趣,若是说起鹿仙草打了自己,那必然要提起徐太妃,今日大好的日子,岂不是搅局一样?显得自己不识大体。   如今宁肯息事宁人,事后再慢慢地算账罢了。   于是只忍泪说道:“回太后,太妃,皇上……并不是打伤的,只是方才妾走的急了些,撞在了门扇上不慎弄伤了。”   朱太妃生恐颜太后不喜欢,忙道:“你这孩子平时也算伶俐,怎么今儿反这样冒失了?”   太后吩咐道:“快叫太医给她看看。”   赵踞在旁瞧着也不做声,少年锐利的目光从跟前扫过,然后落在了同样垂着头的罗红药身上。   在太后跟太妃都关注朱冰清的时候,赵踞玩味般问道:“你的脸又是怎么了,难不成你们两个是一块儿撞伤了?”   罗红药原本没想到皇帝会跟自己说话,仍是置若罔闻地站着不动,幸而旁边的太监指点,罗红药吓了一跳,抬头看向上头,却见在长桌之后,少年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目若朗星,相貌清隽,气质高贵非常。   罗红药不禁脸红,结结巴巴说道:“回、皇上,是妾不小心,跌了一跤。”   颜太后跟朱太妃还未说话,赵踞“嗤”地笑了出声:“你们倒是很有意思,宫里的路这么不好走吗?”   罗红药忙道:“不、不是,是妾冒失了。”   那边朱冰清也忍羞带怕地回答:“的确是臣女等冒失,请皇上恕罪。”   朱太妃忙对颜太后说道:“娘娘,您看……”   颜太后见朱冰清虽然脸上有些肿,但仍然难掩娇艳的相貌,何况又是朱太妃竭力保举的人,于是笑道:“看着不大碍事,让太医给调养两日必然就好了。”   朱太妃听她肯把人留下,才总算放心。   太后又看向罗红药,见她体态娇弱,看着很是楚楚可人似的,便问:“你叫什么?”   罗红药如实回答,太后便笑对皇帝道:“这个也不错。”   赵踞扫一眼罗红药,问道:“你的名字没有出处?”   罗红药知道他是因江水悠以诗词回答,故而也这么问自己,其实她的名字的确正是出自姜夔的《扬州慢》一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但她并不是江水悠那般性情鲜明肯出头,何况又猜不透倘若自己如实回答后,少年皇帝会是何等反应?会不会也说什么刁难之语?   于是只摇了摇头:“回皇上,并无出处。”   赵踞眸色闪烁,却挑唇一笑:“你倒是个省事的。” 第3章   选秀结束之后,赵踞别了颜太后,带了太监先走了。   太后则意犹未尽,滔滔不绝地同方太妃闲聊方才见过的众家女孩子,评点哪个貌美,哪个看起来像是性情温顺的,又有哪个似好生养之类。   另一边,朱太妃则悄悄地去将朱冰清拉住,询问她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在场之人当然并非傻子,都看出朱冰清是说谎,只不过不肯说破罢了。朱冰清见姑母私下里问,这才将之前遇到鹿仙草,一言不合给她打伤的事说了。   朱太妃听后又惊又怒,说道:“我以为宫内谁这么不长眼敢碰你,原来是那个不知死活的毛丫头。”   朱冰清委屈道:“姑母,当初她还大逆不道的对皇上动过手呢,徐太妃都给赐死了,怎么还容她在宫内这样嚣张?”   太妃闻听,左右看了看,才拉着朱冰清道:“快别说了。以后千万不要提赐死这件事了。”   “为什么?”   当初徐太妃给“赐死”之后,小皇帝的性子一度变得很阴沉难测,甚至莫名地把前去送毒酒的太监们以及伺候太妃身边的人都给杀了,要不是太后劝说,只怕死的人更多。   对此,大家暗中猜测,觉着皇帝大概是太恨徐太妃的缘故,所以“恨屋及乌”。   因此连提都不敢多提。   朱冰清捂着脸,嘟嘴道:“我就是不服气,她凭什么还活着,早该给碎尸万段的!”   朱太妃道:“行了,不用总惦记着这种事,只要你进了宫,得了皇上的宠幸,要做什么不成?何况这鹿仙草如今不过是个不得势的小宫女,要拿捏她还不容易?”   朱冰清喜出望外,拉着太妃的手问道:“姑母,您要替我出气?”   太妃冷笑道:“竟敢打我们朱家的人,我若不给她点教训,岂不是让宫内的人都小看了咱们?”   ***   且说小鹿姑姑捧着徐太妃的故衣回到冷宫,进了门,却并不忙着烧了。   将衣裳一件一件在自己的床铺上摆好了,伸手铺平,连一个褶皱都不放过。   徐太妃身故之后,她所住的紫麟宫的人几乎都给皇帝杀光了,且皇帝也没有其他的旨意,因此一些旧物便仍放在宫中不曾动过,也没有人敢去碰。   小鹿抚摸着衣裳上柔软的缎面,徐太妃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也不喜大红大绿,衣裳多数都是素淡的颜色,绣花都很少。   小鹿捧回来的这些衣裳也多是粉白、银灰等,可独独这一件却是罕见地绣着艳红色的碧桃花的天蓝色云锦缎袍,因色彩搭配得当,却一点俗意都无,反而显得极为娇嫩雅致。   小鹿姑姑记得,这是在徐太妃二十五“大寿”的时候,尚衣局特意进献的。   不错,徐太妃徐悯,是先帝所纳的最后一个妃子,也是后宫内年纪最小的后妃,甚至她薨逝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六岁。   小鹿望着云锦上头那团团锦簇喜气洋洋的碧桃花,眼睛慢慢地红了起来。   终于她把心一横似的,将这件看着便极为华贵的袍子抓在手中,提着走了出门。   冷宫内住着的,都是些不得宠或者犯了错的妃嫔,除了先帝的后宫外,甚至还有太上皇时候的几名妃子,因为深宫寂寥、度日艰难,这些女子多半都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的不太正常。   但其中有一个最为特殊。   在破旧的屋檐底下,一把破破烂烂的紫檀木圈椅上,坐着个衣着褴褛的女子,头发有些蓬散。   她手扶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眼神漠然而呆滞地看向前方。   虽然神情异样,但是若仔细看去,便能看得出她的容貌其实很美,而且隐隐带有一种凛然无犯的高贵之气。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帝之前亲封过的孝正皇后张氏。   之前先帝病危之时,太子突然坠马身亡,张皇后闻讯之后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先帝已经传了几位辅政大臣,竟然改立了四皇子赵踞为太子。   双重打击让张皇后失去理智,甚至不顾一切冲到先帝的病榻前痛哭质问,这也加剧了先帝的病情,先帝指着张皇后,吐了几口血,之后不多久便驾崩了。   御前失仪,危害到龙体,加上太子已故,张皇后彻底失了人心。   所以在先帝驾崩之后,蔡太师拿出先帝遗诏说废皇后为庶人,亦无人敢出声。   在赵踞登基之后,张皇后的神志已经渐渐不太清醒,便顺理成章的迁入了冷宫。   鹿仙草拎着那件锦袍走到张氏身边,将袍子丢在她的身上。   张氏看也没看一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院子的角落。   小鹿姑姑抱着双臂道:“近来倒春寒呢,这是徐太妃的遗物,娘娘且穿着御寒吧。”   张氏身上只穿着两件单薄而破烂的冬衣,宫内盼着她死的人大概不少,自然也不会格外照拂。   鹿仙草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回到房中又把剩下的棉衣都拿了起来,走到冷宫中其他废妃们的房中,依次丢给她们。   这些女子很久不曾见过新衣裳了,虽然心性迷糊,看了新鲜东西,仍是狂喜不禁,但反应不一,有人狂喜大笑,有人悲从中来竟然大哭。   很快仙草就送完了衣裳,走到廊下的时候,却见废后张氏抱着那件缎袍,手指抚着上头精细的栩栩如生的绣花,口中喃喃低语着什么。   仙草走近了几步,却听张氏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小鹿姑姑悄然听着,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   她将目光从张氏跟那袍子上移开,心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正默然出神,却听到张氏叫道:“你也要来害本宫,你这疯子,给本宫滚开!”   小鹿姑姑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张氏,却见她已经将那件锦袍扔在了地上,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仙草叹了口气:“娘娘,你这样是会冻坏的。”   张氏睥睨她一眼,傲然道:“本宫有皇上的隆恩,神佛庇佑,诛邪不侵,你这妖精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鹿仙草目瞪口呆,终于俯身将那袍子捡了起来:“你不要算了,这样好东西,我还不舍得给人呢。”   张氏哼了声:“你不用阳奉阴违的,本宫有眼睛,是真忠心还是假意逢迎,都看得出来!”   小鹿听了这句,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张氏。   张氏却突然拍着椅子,嚎啕大哭起来:“彤儿,我的彤儿,你死的好冤啊!母后会替你报仇,母后即刻传金甲银甲,六丁六神,黑白无常,左右护法,把那些作奸犯科见不得人的奸佞一一拿下!”   小鹿翻了个白眼,拎着那件袍子回到房中,将袍子上的灰尘小心掸去,仍旧规规整整地叠好,放在了床头的破柜子底下。   ***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小鹿抿了半口,搓搓手,把墙上挂着的铲子摘下。   过了冬,地气渐暖,虽然这数日春寒料峭,但比刚刚度过的那个令人难耐的严冬来说已经好的太多。   冷宫本是杂草丛生,西南角上却神奇地给铲平了一块儿。   小鹿拎着铲子来到墙角,继续去翻那块地。   屋内的废妃们听见动静,像是看戏一样都冒了出来,或三三两两地挤在廊下,或坐在台阶上,笑嘻嘻地看着她动作。   有人说:“那疯子又开始瞎闹了。”   又有担心:“她会不会哪天发起疯来,用那个铲子把我们都杀掉啊?”   小鹿嚓嚓地铲土,看见灰褐色的泥土在铲子底下翻出来,露出新鲜的内里。   她抬手抓了一把冰冷有点略干的泥土,粗糙的土块在掌心里摩擦,是一种真实活着的质感。   给冷宫内的女人们呼为“疯子”,其实是有缘故的。   当初小鹿才给扔到冷宫后,整天呆呆愣愣,不言不语,她虽然给救活过来,却仍如同死透了般。   直到那天,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下了一场春雨。   小鹿姑姑好像给那声雷惊醒了,她行尸走肉似的走出房门,拾级而下,木木讷讷抬头看天。   冰冷的春雨从天而降,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往下,蜿蜒攥紧了脖颈里头。   她的眼睛也给雨水迷了,整个人站立不稳,跌坐在雨水之中。   她不晓得躲,也不知道离开,雨水冲刷着她的头脸,身体,从里到外,地上的泥土给雨水冲的松动,小鹿的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握住了一把土。   她看着手中黑黝黝的泥土,突然慢慢地开始笑,雨水从她的发鬓零落,在脸颊上乱滚,看着却像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从那时候起,小鹿姑姑才好像真的“活”了过来。   也是从那时起,冷宫中各位娘娘开始叫她“疯子”。   小鹿低着头,吭吭哧哧地铲土。   手有些疼,手腕略酸,正要停下来歇会儿,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仙草。”   是个男子温柔敦厚的声线。   屋檐底下正在呆看小鹿翻土的废妃们突然兴奋,有痴痴傻笑的,有娇羞满脸的,还有开始跪地行礼:“臣妾恭迎圣驾。”   只有废后张氏仍是凛然坐在那把圈椅上,似乎对此不屑一顾。   冷宫的门给打开了半边,小鹿看见了一张清隽端方的脸。   苏子瞻头戴忠靖冠,身着一品文官的大红色白鹤补服,笑容清朗地立在门外。   看着小鹿满手泥灰,苏子瞻却并不觉着惊讶,只笑着把手中的一个布囊递了过来,说:“里头有你要的东西。”   小鹿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这才接了过来:“多谢苏少傅。”   苏子瞻道:“这不算什么,你好好的,以后要什么东西,只管请他们去告诉我。或者自己去找我都成。”   小鹿正觉着那布囊沉甸甸的,闻言道:“我可不敢多劳烦苏少傅,只怕给人知道了会连累您。”   苏子瞻温声道:“不用说这些见外的话。徐太妃娘娘不在了,我照顾你些是应当的。”   小鹿强笑道:“那就多谢苏少傅啦。”   她正要转头走开,苏子瞻忽地问道:“对了,今天是皇上选秀的日子,你没出去看热闹?”   小鹿眨了眨眼:“我只知道今年的秀女们都很出色,只怕皇上会很满意。”   她说完之后,仿佛觉着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一吐舌道:“少傅,我们闲话,您可别对旁人说啊。”   苏子瞻笑道:“我岂是那种多嘴的人?”   这会儿,那高呼恭迎皇上的废妃已经大胆靠近过来,冷宫门口的太监陪笑说道:“苏大人,咱们该走了呢。”   鹿仙草也忙着关门:“少傅快去吧。”迟了的话,这些女人只怕要过来把他吃了。   送走了苏子瞻,仙草回到屋内,把布囊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除了两包看不出什么的东西,竟还有一大包沉甸甸的点心,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书。   小鹿把那本书翻看了会儿,皱皱眉,扔在旁边。   此刻有两个女人立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小鹿将那包点心递给她们:“拿出去跟大家一块儿吃。让皇后娘娘也吃一块。”   两人欢天喜地地捧着去了。   ***   皇帝赵踞观完了选秀,带了太监出熙德殿,本是要回寝宫更衣再去练习骑射。   经过太华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道身影往宫门外走去,赵踞问贴身小太监雪茶:“那看着像是少傅?他怎么才出宫?”   雪茶远远地瞥了一眼:“少傅年纪大了腿脚慢也是有的。”   赵踞不由分说给了雪茶头上一巴掌:“你是不是发昏了!他才过而立之年,就老态龙钟了?”   雪茶忙扶着帽子,慌里慌张回答:“那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赵踞也懒得跟他多说,继续负手往前,正从太华殿廊下绕过,听到门内有人高声嚷道:“这下可真的要完蛋了!”   赵踞眉头一皱,不由站住脚步。   隔着门扇,又有个声音说道:“这鹿姑姑真是不怕死,今儿偏又招惹了朱太妃的侄女儿,我看咱们这赌注要改一改了。”   “是啊,太妃动动手指头,她就死的更快了,我看着赔率应该改做一赔六。”   “那你赌她最快什么时候死?半个月,还是三五天?”   大家哄笑起来,有说两天,有说不至于这样快,至少得十天半月,纷杂吵嚷,莫衷一是。   正在热闹之中,“啪”地一声,竟是殿门给人一脚踹开。   有个阴冷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朕赌她立刻就死。” 第4章   在太华殿中至少聚集了十几个因为轮班而闲着无事的太监们,之前大家掷骰子玩,玩的无聊之后才又想起了鹿仙草的赌约。   正说到兴头上,听到门外有人大喊说“立刻就死”,有许多人因为太过惊愕,甚至忽略了那一声“朕”,都忙定睛看来者是哪一位豪杰。   却见少年皇帝立在门口,一身银白色的绣龙袍晃瞎人的眼睛,赵踞如雪的脸色带着杀气,明锐的眸子里寒光四射。   内侍们惊慌失措,反应过来后急忙跪倒在地。   赵踞身后的雪茶见状,瞅瞅赵踞,急忙碎步跑前,指着地上的太监们疾言厉色地说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实在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在宫内聚众赌博,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众太监魂不附体,毕竟当初赵踞处置紫麟宫内徐太妃旧宫人的狠辣手腕,大家都是知道的,于是此起彼伏的磕头跟求饶声响。   “求皇上饶命,奴婢等再不敢了。”   亦有人慌张地道:“茶公公救命!”   赵踞本来颇为恼恨,见雪茶抢在自己跟前,便多看了他一眼。   雪茶陪笑道:“皇上,奴婢想这些混账不过是在这里闲闹,未必是真的,皇上倒是不必为他们生气伤了龙体,何况演武场那边儿秦将军跟小国舅只怕还等着呢,咱们还是先去吧?”   赵踞盯着雪茶:“你鬼鬼祟祟的,还抢在朕前头,你有事瞒着朕?!”   雪茶吓得一激灵,整个人有点窒息:“皇上……”   赵踞喝道:“说实话!”   雪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兀自嘴硬:“奴婢、奴婢没有。”   脸上跟口吻却都透着气虚。   赵踞不理他,扫视其他太监:“你们谁知道?说出来朕就放了他!”   众太监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小声说道:“皇上,其实、其实雪茶公公也下了注的……”   既然有人出头,其他也有几个跟着道:“是是,公公也下注了。”   雪茶匪夷所思,回头瞪着几个人,气的咬牙。   赵踞上前在他肩头踹了一脚:“混账东西,你居然带头为非作歹。”   雪茶俯身求饶:“皇上饶命!”   正在这会儿,殿门外有人笑道:“哟,这里好热闹,我以为皇上怎么还不去演武场呢?”   门口站着个跟赵踞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只是一身鲜明铠甲,显得英气勃勃。   这人唤作颜如璋,论起辈分,赵踞甚至该叫他一声小舅舅。   原来颜太后之父老来得子,宝爱非常,赵踞以前在宫内不受宠,颜家便经常借故接了赵踞去府内住上数日。   赵踞虽年幼,脾气古怪,对府内其他的人还且罢了,只有颜如璋比赵踞小一岁,性子又甚活泛开朗,两个少年竟玩到了一块儿去。   及至赵踞登基,就也隔三岔五叫颜如璋进宫玩耍。   地上雪茶本正愁眉苦脸,见了颜如璋来到,却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忙道:“小国舅救命!”   赵踞作势又要踢他,雪茶已经主动自个儿捂住了嘴。   说话间颜如璋已经走了进来,眉眼带笑问道:“皇上又在玩什么呢?”   赵踞冷道:“这些狗胆包天的奴才,私设赌局胡闹,给朕捉了个正着,你说该怎么罚他们?”   颜如璋拉拉他的衣袖,悄声笑道:“今儿是皇上选秀的大好日子,何必理会这些烦心琐事?何况他们只是闲着玩闹,不会作奸犯科的,实不相瞒,以前我闲着无聊之时也插过一脚……若是皇上要罚,岂不是连我一块儿罚了?”   他说着便又眨眨眼,打躬作揖道:“皇上还是高抬贵手,把我们都放了吧。”   赵踞跟他感情甚好,见他求饶,脸上不由流露几分笑意:“你也弄这些?你的胆子也大了,竟是不学好,改日告诉了太后,瞧她怎么说?”   颜如璋忙又向着他连连作揖求饶。   赵踞哼了声,回头扫一眼地上众人,说道:“方才主动告雪茶的那几个,拉出去各自打三十板子。”   大家正在惊异,赵踞走到方桌前,从其中捡了一块儿较大的银子,扔给那最先出首指认雪茶的太监。   那太监吓得慌忙接过,却不知所措。   赵踞道:“你主动出卖雪茶,很不讲义气,但是你也算是见机的快,对朕也算是忠心,这银子赏你了。”   太监急急磕头谢恩。   赵踞环顾周围:“剩下的统统打二十!银子充公。这次且如此,以后再敢,就别怪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众太监虽然要受皮肉之苦,幸而没有性命之忧,又听皇帝判决的出人意料,却竟很是巧妙,于是都心悦诚服地伏地谢恩。   赵踞转身往外走去,雪茶也跟着爬起来,经过那领了银子的太监身边之时,忍不住抬脚踢了他一腿:“你这没义气的混蛋,以后跟你算账!”   雪茶捂着帽子飞跑出殿,跟上赵踞和颜如璋,正赵踞告诉了颜如璋这些太监居然在赌鹿仙草的生死。   颜如璋意外之余大笑,见雪茶跟了上来便问道:“茶公公,你是如何赌的?”   雪茶不大好意思:“回小国舅,奴婢赌了三两银子。”   赵踞冷哼了声:“亏你是朕的身边人,居然才赌了三两,寒酸之极。”   雪茶瞠目结舌。   颜如璋又大笑问他赌的是多久。   赵踞说道:“他很没有胆,估计得是半年。”   雪茶忙道:“这个皇上就小看奴婢了。”   赵踞诧异:“哦?”   雪茶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颜如璋问道:“莫非是两个月?”   雪茶摇头。   颜如璋还要再猜,赵踞却并无这个耐心,冷冷地瞥了雪茶一眼。   雪茶忙道:“奴婢猜她活不过下个月初二。”   离三月初二还有六天时间,赵踞跟颜如璋对视一眼,赵踞不由道:“看不出你倒是个狠人,就这么巴不得她死?”   雪茶傲然挺胸道:“当然了,奴婢是最忠心于皇上的,这臭丫头之前居然对皇上动过手,奴婢巴不得她今儿就死。”   颜如璋笑了笑:“我倒是可怜起这位鹿姑姑来了,竟这样招人恨,想必她在宫内的日子也过的并不轻松啊。”   赵踞不言语。   颜如璋知道他不愿提起徐太妃以及她的旧人,当下话锋一转:“皇上今儿选秀,可看到中意的人了?”   赵踞淡淡道:“无非是些庸脂俗粉罢了。”   颜如璋笑道:“要给太后听见了,只怕大失所望,太后可是对今儿寄予厚望呢,从先前就一直念叨,连我都知道有个朱太妃的什么亲戚也要入宫,皇上觉着如何?”   赵踞想起朱冰清那脸上带伤的样子,又想起方才那些太监们议论的话,因对雪茶道:“朱冰清的脸是鹿仙草打伤的?”   雪茶说道:“奴婢一直跟着皇上,也是方才听他们说的。”   赵踞喃喃道:“死过一次,她倒是越发嚣张了。那她在冷宫如何,你总该知道吧。”   雪茶当下眉飞色舞地回答:“那冷宫里缺衣少吃,自然是不好过的,奴婢隔几天就过去瞅瞅,看到她倒霉落魄的样子,心里不知多痛快。皇上不杀她实在是英明之极,留着慢慢折磨岂不更好?”   雪茶高兴地说完,却见赵踞的脸上依旧不阴不晴。   颜如璋微微蹙眉,因看赵踞沉默,就也没有做声。   雪茶咽了口唾沫,忙又道:“奴婢还听人说,她像是疯了,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铲子,每天在冷宫里刨啊挖的,也不知是挖些什么,活像只野狗……”   正说的尽兴,却给颜如璋一把拉住。   雪茶定睛看时,见少年皇帝负手往前,不知何时脚步竟然变得很快,可是却并不是往演武场的方向。   ***   小鹿姑姑把西南角那一块儿地方刨了个遍,身上已经微汗。   当初从浣衣局给救出来,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因为徐太妃喂养得当,整个儿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后来慢慢长大,到了十二岁,身体就开始慢慢地显山露水了,不再似小孩子般胖滚滚。   又因为遭遇大变,来到冷宫后,整个人越发纤瘦了,一身简陋宫装在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的,只有脸儿还带一点婴儿肥的影子,却因恰到好处,便显得尤为楚楚可人。   小鹿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苏子瞻先前送过来的一个纸包打开,原来里头是许多的种子。   有个大胆的废妃走到身旁:“这是什么?”   小鹿道:“这是菜籽。种下去后,只要下一场雨就能发芽。长大了就能吃了。”   这里关着的虽都是不得宠或者争宠失败的女子,但多数出身高贵,当然不认得这种东西,一时好奇地打量,听到说“能吃”,才本能地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有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拈了一些放进嘴里,却又忙不迭吐出来:“你骗人,不好吃。”   小鹿嗤地一笑,也不跟她们多话,蹲在地上小心地将种子撒进地里,又将土埋上。   做完了这些,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头上也汗腾腾地,索性坐在地头上,抱着膝盖歇息。   另外两个废妃见状,便一左一右地也靠在她身边坐了。   你推我,我挨你,不知为何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鹿给她两个夹在中间,左右看看,这会儿身体累极了,心里却难得地空泛宁静起来。   忽然见其中一人手中拿着根斑驳的短笛,仙草便拿了过来,用衣袖擦了擦笛口,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仙草吹的正是那首废后张氏唱过的《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短笛虽然破损古旧,可是自她手底流淌而出的却是极为悦耳动人的音调,刹那间原本似群魔乱舞般的冷宫之内,竟前所未有的安静。   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天籁一般的乐声里,连向来面色冷冷的废后张氏,眼中也忍不住泛出了一丝柔和的涟漪。   正吹到“为君沉醉又何妨”,院子外突然响起一声厉喝:“是谁在吹曲?”   紧接着,“哗啦”一声,原来是冷宫的门给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喝道:“快给朕将门打开!”   里头鹿仙草在听见小皇帝出声之时,已经吓得脸色泛白,浑身一抖,那短笛也从她手中掉在地上。   她猛然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冷宫门口。 第5章   少年皇帝隔着院墙听见了熟悉的笛韵,但在他的印象里,现如今在冷宫中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能吹出这样的笛曲。   守门的太监惊慌失措的赶来,拿了钥匙将冷宫的门打开。   赵踞一步迈过那高高的门槛,站在了门檐底下,冷锐的目光带些许急切地环顾在场的所有人。   很快他发现了一根短短的竹笛,被人握在手中。   那个人,却正是坐在屋檐底下大圈椅中的废后张氏。   赵踞无法置信似的,双眼微睁。   他身后雪茶却也瞧见了,虽然不懂皇帝为什么对这笛音反应如此强烈,但从皇帝的举止来看,显然这不是什么好事。   雪茶当机立断地呵斥道:“大胆的罪人们,在冷宫里居然不老老实实的,还敢吹什么曲子!”   因为皇帝的出现,冷宫内的废妃们在最初的诧异之后都反应过来,赵踞俊美的容颜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身上穿着的龙袍,那金龙如此醒目,却正是她们朝思暮想的东西。   一刹那的惊悸之后,狂喜覆压上来:“皇上,给皇上请安!”   “皇上,臣妾等您等的好苦啊。”   七嘴八舌,大家行礼的行礼,上来迎驾的迎驾。   因为无人理会,冷宫里的所有人都在自生自灭,衣着褴褛面容枯槁,简直不像是在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能存在的。   可偏偏就存在着,事实上之前小鹿没来冷宫之前,这些女人们的处境更加难堪,如今已经算是稍微改良了一些,有几个废妃身上甚至穿着之前小鹿给她们拿来的徐太妃的衣物。   雪茶吓了一跳,忙挡在了赵踞跟前儿,张手喝道:“退下,不许过来!”   一边对赵踞道:“皇上,这里甚是危险,咱们还是先走吧?”   赵踞已经看到了鹿仙草站在西南角一块明显新翻过的泥地旁边,她低着头,显得很是恭顺。   “是你吹的笛子?”少年皇帝的目光从小鹿身上一掠而过,看向檐下的废后张氏。   张氏垂着眼皮,并不回答。   雪茶立刻狐假虎威地说道:“你、你还不立刻答应皇上,是不是你吹的?”   因见张氏不言语,雪茶又对赵踞道:“皇上,笛子在她手里,当然是她吹的,奴婢看吹的也不怎么样。”   赵踞的牙关紧紧一咬,正欲转身,突然看见其中一名废妃身上穿着的棉衣。   他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一抹疑惑之色:“你身上穿的……是哪里来的?”   与此同时,少年飞快地扫了一圈,即刻发现了在场好几个人身上都穿着有些眼熟的衣袍。   赵踞有些震惊,目光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鹿仙草的身上:“她们穿的是什么!”   小鹿低着头说道:“回皇上,因为天冷,有几个人都冻病倒了,是我、奴婢从紫麟宫里拿了几件不用的衣物。”   “谁许你这样做?”少年的声音里惊怒已经很明显了。   小鹿道:“反正都是不要的东西了……”   “闭嘴!”赵踞气的脸色发白,“朕没有吩咐,你竟敢自作主张?”   雪茶不失时机地补上说:“进了冷宫你还这么不老实,皇上,这次千万别饶了她!”   小鹿歪头看了一眼赵踞,终于躬身说道:“皇上,这里缺衣少食的,月前因为冻饿已经有两位娘娘相继身故了……奴婢、只是觉着太妃娘娘的故衣若能够为还活着的人挡风御寒,也算是一件功德,所以才自作主张的,请皇上恕罪。”   赵踞虽然面带怒色,可目光所及,打量着眼前这些形貌骇人的女子,却反常地没有出声。   雪茶有些吃不准少年皇帝的心理,一时也不敢嚼口。   “你,以后如果还这么自以为是,别怪朕饶不了你。”终于,皇帝沉沉地开口,他说完这句后,又看一眼手拿笛子的张氏,转身要走。   雪茶在后向着小鹿一指:“听见没有?这次便宜你了!”   赵踞迈步出门,将下台阶的时候,他又转头对门边太监道:“以后吩咐御膳房,别少了这里的吃食……”   太监很震惊,跪地领命:“是。”   赵踞却又回头看了鹿仙草一眼:“就是不许给她。”   雪茶露出笑容:“听见了没有?”   少年皇帝一行人去后,小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转头看着废后张氏,眼神有些复杂。   刚才在皇帝踢门的时候,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身边的一名疯疯癫癫的废妃突然俯身把地上的笛子捡了起来。   与此同时,坐在屋檐下的张氏抬手一招,那废妃想也不想,即刻跑到了张氏身边儿,将笛子交给了她。   就在张氏手握笛子的瞬间,冷宫的大门给打开了。   小鹿看着张氏,对方却抬头望着头顶有些阴沉的天色,脸上浮出一种类似惘然的表情,好像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假如本宫的彤儿还活着的话……”张氏喃喃低语了声,手里握着那根竹笛,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   ***   次日,冷宫看门的太监将门打开,把鹿仙草叫到跟前儿:“小鹿姑姑,皇上吩咐,让您去御膳房给各位……拿吃食,皇恩浩荡,您且去吧?”   小鹿道:“多谢多谢。”   另一个太监似笑非笑地说:“小鹿姑姑,皇上还特意交代了没有您的份儿,您可记得路上别偷吃呀。”   小鹿正气凛然道:“那是当然,我从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径。”   御膳房向来是宫内最炙手可热人人向往的地方,对仙草而言自然是轻车熟路。   沿着宫墙而行,还没进门的时候就嗅到了一股香气若隐若现。   “好香,”小鹿掀动鼻子,“这闻起来好像是佛跳墙。”   喃喃低语了一句,双腿却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前快跑了起来,虽然知道这种好东西是轮不到冷宫享用的,但就算是多闻一闻也是好的。   御膳房内当差的众人显然对鹿姑姑也并不陌生,见她来了,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   有小太监迎着说道:“姑姑是来拿冷宫的餐饭?请跟我来。”   小鹿一边随着他走,一边扭头向着佛跳墙的味道传来的方向不停地嗅着:“这道菜是谁要的?”   那小太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佛跳墙。   “这是皇上孝心,特意命做了进献给太后的。”小太监回答,看她跟狗似的嗅个不停,不由笑道:“是不是极香?毕竟都是用的名贵的材料,什么鱼胶,瑶柱,鲍参翅肚……那叫一个齐全,鹿姑姑也想吃吗?可惜了,若是徐太妃娘娘还在的时候,自然是可以可着劲儿吃的。”   小鹿说道:“香是很香了,只不过里头多了点东西,只怕太后不爱吃。”   头前的太监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掌勺的可是咱们御膳房的首席王御厨,这也是他最拿手的菜了,你小心给他听见了不高兴,何必惹祸上身呢?快别说了。”   小鹿不由叹气:“唉,不听我的话你是要吃亏的。”   小太监把给冷宫的两个食盒提了,交给小鹿,又说道:“还有两个呢,姑姑没带帮手的话恐怕要多走几趟。”   小鹿看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大食盒,瞠目结舌。   原先还以为这是一件美差,毕竟路上可以偷吃一些,可亲自来提才发现,赵踞果然是来折磨人的。   以她的身板,提着这两个食盒回去,怕不要累断了胳膊,如果再多跑几趟,腿只怕也要断了。   在那小太监看热闹的眼神中,小鹿咬牙将两个食盒提了,艰难地走出了御膳房。   路上自然遇见了不少的太监宫女,望见她跟蚂蚁拖树一般吭哧而行,都窃窃而笑。   好不容易到了拐角,再也支撑不住,小鹿才放下食盒要休息一会儿,却见两个太监从旁边走了过来。   小鹿起初以为他们只是路过,便不以为意,靠墙站着等他们先过。   谁知这两人不偏不倚地走到她身前,笑道:“鹿姑姑,怎么一个人提这么重的东西,让咱们帮你如何?”   小鹿已经看出这两人似不怀好意,微笑说道:“多谢两位,只是很不用,接应我的公公一会儿就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笑道:“小鹿姑姑,你怎么学会了骗人呢,我们都打听过了,皇上罚你一个人去御膳房拿东西,哪里有什么接应的公公,接应你的怕是鬼吗?”   小鹿皱眉问:“你们想干什么?”   两人道:“你自个儿做了什么难道不清楚,还要问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小鹿姑姑别怪。”   说着一把攥住了小鹿的手臂,将她摁在墙上。   另外一人从袖口拿了一块儿碎瓷片出来:“姑姑的这张脸生得着实不错,只是可惜了……”   小鹿睁大双眼,发现他竟是要毁自己的脸,然而这两人力大无比,竟让人无法挣脱。   千钧一发,小鹿忽然面露喜色,看向两人身后大声叫道:“皇上救我!”   这两个奴才闻听圣驾前来,大惊失色,忙松开了小鹿,转身跪地,颤声道:“奴才……”   一句话没说完,身边一阵冷风掠过,原来是小鹿撒腿就跑。   两人愣了愣,壮着胆子抬头看时,才发现身前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皇帝?   这才知道上当了,于是连忙追了上去。   小鹿拼命往前跑去,将到容仪门的时候,一个箭步往前。   却不料里头正有一个人走出来,给小鹿用力一撞,这人站立不稳,踉跄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却下意识地将她拥住了。   仓促中小鹿抬头看时,却对上一双清澈无邪的眸子,原来这人正是小国舅颜如璋。   颜如璋站住脚后,低头见是她,诧异问道:“是鹿姑姑?你着急的跑什么?”   小鹿回头,正那两个太监追了上来,一眼看见颜如璋,两人不敢靠前,慌忙后退数步,急急地逃了。   颜如璋却已经看见了,他心中一震,想起了之前跟赵踞的对谈,所谓“赌鹿仙草什么时候死”等话。   “他们是谁,想对你不利?”颜如璋蹙眉问道,光天化日之下在宫内如此,未免太过了。   小鹿见对方走了,这才心定,却想起自己的饭菜还撇在原地,忙道:“多谢国舅老爷,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颜如璋本以为鹿仙草是想求他帮着找出意欲对她不利之人,所以当看着地上那两个偌大的食盒在等待自己的时候,脸色相当精彩。   颜如璋帮着把食盒送到冷宫,这才匆匆地前去了太后宫中。   此刻赵踞已经到了,正跟太后一块儿等着他用膳,见颜如璋脸色微红隐约有些汗意,赵踞不免疑惑:“你做什么去了?”   颜如璋不便说帮仙草提食盒去了,只笑道:“有一点事耽搁了。”   皇帝看出他搪塞之意,挑了挑眉。   太后见了他很亲热:“快坐下,皇上今儿孝敬了佛跳墙,这个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喝一口汤是最适合了,正好一块儿尝尝。”   颜如璋洗了手脸,坐在太后旁侧。   不多会儿御膳房已经将佛跳墙呈上,皇帝亲自端了一碗汤放在了太后面前。   颜太后含笑点头,用金匙舀了一勺入口。   起初还连连颔首:“好……”但是过了会儿,却又皱了皱眉。   赵踞看在眼里忙问:“母后,怎么了?”   太后已经忙不迭地漱了口,皱着眉头道:“这里头的腥味太重了,我不太喜欢。”   赵踞忙尝了口,只觉着汤味香浓可口,却并没有觉出什么来,但既然太后不喜欢,自然是不成的,当下就传了掌勺的王御厨来喝问。   那御厨大为惶恐,跪在地上道:“这都是按照宫内的配料法子一丝不差地做出来的,若说腥味,里头有瑶柱,鲍鱼,海参等……虽有些许腥味,但本该给汤的味道压下去的,却不知为什么太后尝了出来。”   赵踞很不高兴,正欲呵斥,旁边的颜如璋悄悄地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话。   赵踞大为意外:“当真?”   颜如璋笑道:“是我无意中听见的。至于原因如何,皇上传她过来一问,自然就知道了。” 第6章   御膳房给冷宫的东西虽然不能跟分放其他宫的相提并论,但比起以前的残羹冷炙已经好了很多。   鹿仙草因没有成功在路上偷吃,且又做了很多体力活,这会儿累饿交加,也顾不上挑剔了,捧着个饽饽坐在角落里就着冷水吃起来。   正艰难地吃着,一名废妃捧着碟菜走了过来,把菜放在仙草跟前,向着她咧嘴一笑。   仙草很是意外,环顾周围,大家正在自顾自吃自己的,并没有往这里看上一眼。   看着面前这盘很简单的炒时蔬,却如同美味佳肴般。仙草咽了口唾沫,正要夹一筷子,外头却传来门响的声音。   仙草的筷子一晃,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吃菜逾矩给发现了,心中哀叹:“不是吧,这也能看见?”   门口却有守门太监叫道:“小鹿姑姑!”   仙草无奈地将筷子放下,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碟菜,起身往外走去。   门口站着两个二等服色的黄衣太监,看打扮竟像是赵踞身边的人,道:“请小鹿姑姑随我们走一趟。”   一路跟着这些太监而行,眼见却到了太后的延寿宫。   进了门,却见桌前除了皇帝赵踞外,颜太后跟小国舅赫然在座。   仙草心怀鬼胎地上前行礼。   赵踞说道:“御膳房的饭菜都拿回去了吗……”   仙草忙道:“皇上,我真的没有偷吃。”   赵踞一愣,眉峰微微一动。   颜如璋在旁边嗤地笑了出声。   赵踞哼道:“你既然不打自招,可见是心虚,一定偷吃了。不过朕不是问你这个,听说你在御膳房……”   仙草突然看见颜如璋向着自己眨了眨眼,她想起自己之前把小国舅当苦力的事:“皇上,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劳烦……”   “咳,”颜如璋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了仙草的话。   赵踞又是一愣,眼神奇异地看了颜如璋一眼。   “你不敢劳烦……什么?”赵踞眯起双眼,试探地问道。   仙草早在听颜如璋咳嗽之后就明白也不是为了此事,心中犯疑,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到底是怎么样?   “奴婢是说……不敢劳烦皇上、为冷宫操心了……”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气虚的很。   赵踞冷哼了声。   头上颜太后说道:“皇上,你直接问她就是了。”   赵踞才说道:“听说你在御膳房里大放厥词,说是御厨所做的佛跳墙多了一样东西,这可是真的?”   原来是为了这件公案!   仙草总算松了口气,忙道:“是啊皇上。”   “你敢随意评议御厨的手艺……”赵踞说了这句,又打住,“也罢,你说这菜里多了什么东西?”   此刻那王御厨也在,颇为不服地看着仙草。   仙草说道:“御膳房的菜单都是定好了的,配料食材方子也是一成不变,御厨的手艺又高,按理说本来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我知道太后是滴酒不沾的人,可佛跳墙里的配料却有绍兴黄酒。”   御厨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待要反驳她,当着圣驾又不敢造次。   却听仙草继续说道:“这黄酒本是能压腥味的,熬炖一个多时辰后酒味本会散去,但以太后的体质必然能尝出来,何况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   “是什么?”   “太后用餐习惯用金器,金器跟黄酒相激,那股腥味就会泛的更厉害,所以我大胆觉着太后不会喜欢。倘若该用玉碗或者定窑的白釉碗或能好些。”   颜太后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听到最后,面上浮出诧异之色。   “闻所未闻,”颜如璋问赵踞道:“皇上,你觉着是真是假?”   “真假一试便知,”赵踞已经吩咐:“去取一个定窑的碗。”   不多会儿有太监取了白釉碗来,赵踞又亲自给颜太后盛了一碗送上,颜太后小小地尝了口,原本蹙着的眉头竟然慢慢地舒展开。   颜太后竟笑道:“真真的古怪,怎么味儿果然比方才淡了好些,不仔细尝似尝不出来了。”   那王御厨原先还很不以为然,可细细一想,之前他伺候废后以及其他主子的时候,也做过这道佛跳墙,但是当时众人用的是玉碗,只有颜太后,最近好用金器,自己居然忽略了此事。   一时恍然大悟,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赵踞重又落座:“你哪里知道的这些?”   仙草道:“太后的饮食习惯……宫内大家伙儿自然知道。只不过金器跟黄酒相激的事,是、奴婢之前跟着徐太妃娘娘的时候,无意中听见的。”   赵踞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慢慢地淡去了。   颜如璋早明白他的意思,忙笑对仙草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倒想不到小鹿姑姑如此心细如发。”   仙草很是恭敬地回答:“多谢小国舅夸奖,只是奴婢在别的地方还有限,唯独这吃上面是最留心的。”   颜如璋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却忙说道:“民以食为天嘛,你这样也算是个好处。”   “这你也能夸,可见她没别的好处了。”赵踞横了颜如璋一眼。   颜太后因为之前徐太妃的缘故,自然也不太喜欢鹿仙草。   可是今儿因她的缘故让自己喝了可心的汤水,心情大好,又加上颜如璋在旁调和。太后便笑对赵踞道:“她倒是有几分机灵的。皇帝就不用为难她了吧?”   赵踞道:“既然母后这样说,朕自然不会为难,还要赏她呢。”   当下叫雪茶过来:“也盛一碗给她吧。……用金器。”   ***   虽然皇帝故意使坏,用了金器给仙草盛汤水,但太后因滴酒不沾才对酒激的腥气格外敏感,对于仙草来说,这汤水却香浓鲜美异常,恨不得一气儿多喝几碗。   虽然先前在冷宫里啃了半个饽饽,如今换了一碗难得的佛跳墙,也是值了。   从太后的延寿宫出来后,仙草意气风发,得意非常。   正往冷宫返回,忽然见前方路上有两个身影并肩而来。   仙草定睛一看,却是两个才进宫的秀女模样的,依稀有些眼熟。   这来的两人,却正是江水悠跟罗红药,两人且走且正说话。   远远地看见了仙草,罗红药眼睛一亮:“那位不是那天的小鹿姑姑吗?”   江水悠似笑非笑道:“可不正是这位鹿姑姑?真真人不可貌相,难得的是她先得罪了皇上,又得罪了太妃,现在却依旧这样逍遥自在,可见不是个寻常角色。”   罗红药隐约觉着她的话有点怪异,却也并没放在心里,因为这会儿仙草已经走近了。罗红药忙行礼:“鹿姑姑好。”   原本鹿仙草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何况在宫内众人眼中,原本鹿仙草也只是凤凰身边的一只山鸡而已,现在又成了没有主儿的野鸡……人人都想踩一脚。   罗红药又是才进宫的秀女,将来一旦得宠就是主子,她却肯对自己这般屈尊降贵。   仙草不由止步,向着她还礼道:“这位姑娘不必多礼,我如今只是个宫女罢了。”   罗红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生得如瓷娃娃般,透着可爱,忍不住柔声说道:“小鹿姑姑,我们才进宫,什么都不懂,礼多人不怪便是了。”   仙草笑道:“姑娘真会说话。”   抬眸细看,却见罗红药身着淡绯色的宫装,面容秀丽,身形柔弱,气质楚楚,十分惹人怜。   罗红药脸上一红,她本是个讷言之人,但是因为对鹿仙草有一份莫名好感,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多说了两句。   这会儿江水悠打量着仙草,含笑问道:“姑姑是从哪里来呢?”   仙草说道:“方才皇上有事召见,去了一趟延寿宫。两位是要去哪里?”   罗红药道:“之前方太妃娘娘传了我们过去说话,才要回储秀宫呢。”   仙草知道自己身份,不想跟她们多言,便低头道:“那就不扰两位了。”   见她要走,江水悠突然叫住仙草道:“小鹿姑姑……”   仙草止步看向她,江水悠见左右无人,低低说道:“那天姑姑得罪了朱太妃的侄女儿,此后行事可要加倍留意呢。”   仙草有些意外:“多谢江姑娘提醒。”   江水悠微笑道:“方才红药妹妹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我们来这宫内什么也不懂,只不过还是会看好赖人的,自然不愿意看到好人不幸遭屈。”   仙草打量着这女子含蓄不露的眼神,便说:“其实这句话却错了,在宫外如何我并不清楚,但是在宫内,好人十有八/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仙草说完,向着两人一笑行礼,转身去了。   身后罗红药因为仙草最后一句话,惊疑之余未免有些不大受用,她蹙眉说道:“人善人欺天不欺,小鹿姑姑看着像是个明白人,怎么反而说这种话呢。”   江水悠却目送仙草离开,喃喃道:“这只怕才是真知灼见呢。”   她回头迎着罗红药诧异的眼神,才一笑说道:“罢了,咱们回去吧。横竖天长日久,迟早晚自己都会明白。”   ***   且说在延寿宫内,太后吃了午饭,便对赵踞说道:“昨儿晚上怎么没召幸后宫啊?好不容易给你选了些难得的佳人,她们也都眼巴巴盼着呢,皇上也正当年纪,可不要冷落了众人。”   颜如璋在旁边忍笑不敢出声,赵踞道:“是,知道了。”   太后笑道:“我的心也许急了些,但是皇上毕竟才登基,也没有个后妃,朝堂上人心难免有些浮动,倘若这会儿你立了皇后,再生了太子,那才算是稳固呢。”   赵踞垂着眼皮,只是称是。   终于离开延寿宫,赵踞英武的浓眉微皱,却不言语。   颜如璋在旁瞧着他问:“皇上怎么了?难道还在意太后的话,这其实也是太后的好意。”   赵踞说道:“朕自然知道。”   颜如璋见雪茶跟一干太监宫女都在后面,便悄悄地笑道:“总不会皇上还什么也不懂吧?”   赵踞突然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啐道:“臭小子,你才不懂呢。”   颜如璋意外:“皇上有过了?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是跟哪个宫女不成?”   赵踞脸色一窒,然后抬指点了点他:“别太放肆。朕的事你也敢刨根问底?你只管好自己便是了。”   颜如璋本来以为他是在意脸面故意夸大,可是看赵踞脸色异样,却好像真有其事。   颜如璋心里诧异,面上只笑道:“我也是关心皇上罢了,听说男子的头一次是很紧要的,弄的不好,影响一生之雄风啊。”   “呸!”赵踞忍无可忍,“你才多大,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居然敢在朕跟前夸夸其谈,再敢瞎说,阉了你!”   颜如璋大笑:“那我可告退了。”   当夜,赵踞还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雪茶悄然走了进来,把一盏茶放在他跟前儿:“皇上,太后娘娘那边儿过来询问皇上今晚上歇在哪里。”   赵踞置若罔闻,雪茶又壮胆叫了他一声。赵踞才说道:“催什么,总不成太后都给朕安排好了吧?”   雪茶偷偷一乐,小声道:“奴才听说,朱太妃娘娘先前带了朱冰清小姐又去给太后请安了。朱姑娘脸上的伤也都好了大半儿。”   赵踞哼了声:“这人可真配不上她的名儿。”   雪茶忙道:“既然皇上不喜欢,那么不如再挑别的……之前那位江御史之女江水悠,看着倒是极好。”   雪茶端详着赵踞的脸色,见他不置可否,才又补充说:“对了,还有那个叫什么红的……虽有些太内向,看着也还成。”   赵踞说道:“你倒是比朕看的还仔细。你不如替朕去吧?”   雪茶忙后退两步:“皇上是要折煞奴婢啊。”   赵踞把手中的折子丢在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圣驾一行沿着宫墙往前,前方不远就是秀女们所住的储秀宫,皇帝遥遥地看了一眼,颇有些意兴阑珊。   正要拐道回寝宫,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了很淡的笛声。   赵踞下意识地转头,但细细一听,这笛声却像是从储秀宫传出来的。 第7章   赵踞转头望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终于转身往储秀宫走去。   宫门还是开着的,两名太监正站在一块儿不知说着什么,远远地看见宫灯靠近,起初还只当时宫中之人走动,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圣驾来到。   赵踞走到门口的时候,那笛声仍在袅袅飘扬,夜影里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他往里看了一眼,又瞥向门口的太监:“谁在吹笛?”   那太监跪在地上:“回皇上,奴婢们方才听见,也不知是谁,也不敢进去打量。”   雪茶忙谄媚道:“皇上,让奴才进去跟您探听探听?”   赵踞也不理他,迈步往内,循着那笛声走了一段,却见屋内灯火通明,依稀有人声传了出来。   此时笛声正好停了下来,只听一个婉丽的声音笑道:“妹妹的笛子吹的真好,这曲调儿也新鲜。”   另一个有些羞赧的声音很轻地说道:“这原本是我家乡那边儿的小调,我又多日不吹这个,未免生疏,让姐姐见笑了。”   赵踞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记忆力极佳,顿时便听了出来,里头说话的,前一个是江御史之女江水悠,后一人却是罗红药。   赵踞听笛声已停,转身要走。   却在这时候,有另一个声音说道:“姐姐们怎么这么气定神闲的,你们难道不好奇今晚上皇上会召幸哪一位秀女吗?”说话的这位却是同在储秀宫的户部侍郎之女孙雅。   江水悠笑道:“这有什么可想的,自然非朱家姐姐莫属了。红药,你说呢?”   罗红药仍是小声说道:“皇上的心意我却是猜不到的,也不敢猜。”   江水悠道:“这自然不是猜皇上的心意,只猜太后的心意就是了,今日太妃娘娘亲领着朱姐姐过去太后那边请安,这是何等的殊荣,听说太后对朱姐姐也很是青眼有加。”   屋外赵踞听了这句,浓眉深锁,眼神微冷。   里间众人却仍一无所知。只听孙雅说道:“这也难怪,有根基就是不同,所以今儿朱姐姐才那样得意。唉,以后她若是得了宠,更是不可一世了,咱们都要更小心些才能,免得一不留神又惹恼了她。”   罗红药想起来,忐忑道:“江姐姐,你那支钗子一定很贵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江水悠道:“妹妹不必放在心上,那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能替你解了围就也罢了。”   孙雅笑道:“罗姐姐,你的运气也算是不错了,幸好遇到了江姐姐,敢帮着你开解的,不然可怎么办呢?我们那时候都吓傻了。不过说回来,人也不能太嚣张的,像是朱姐姐那样,头前才打了罗姐姐,怎么后脚就也挨了小鹿姑姑的打呢?真真如现世报般……可见还是要规规矩矩些好。”   江水悠也笑道:“这话很是,咱们以后也只谨慎小心,做好分内的事就罢了。”   ***   赵踞转身离开了储秀宫,一路回到乾清宫中,在桌后坐了片刻,见雪茶还在旁边探头探脑,只是因知道赵踞的性子,所以不敢再跟他唠叨。   赵踞瞥了他一眼,终于说道:“去传……”   雪茶哧溜窜过来,竖起耳朵等待。   赵踞顿了顿:“传罗红药。”   雪茶略觉诧异,却也忙不迭地答应了,即刻命太监前去传旨。   内侍来至储秀宫的时候,众秀女都吃了一惊,有人纷纷出来打量,极艳羡地看着罗红药。   突然听见“当啷”一声,是从朱冰清的房中传出,仿佛是什么给狠狠摔碎了。   罗红药本就在胆战心惊,听了这声更是吓得狠狠一颤,脸色发白。   江水悠回头看了眼,在她肩头轻轻地按了按道:“妹妹别担心,这是好事。”   那边儿传旨的太监也带笑躬身说道:“恭喜罗采女。快随着奴婢们去乾清宫侍寝吧?”   秀女在侍寝之前自然还有一番程序,罗红药浑浑噩噩地洗漱整理了,末了又换了一身鹅黄的缎子中衣,才给送到了乾清宫的寝殿内。   殿内空无一人,罗红药环顾四周,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战战兢兢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罗红药回头看时,见是少年皇帝从外间走了进来,宫灯之下,皇帝一身明黄,越发丰神俊朗。   蓦地想起之前太监们的叮嘱,罗红药忙上前跪地行礼:“臣妾恭迎皇上。”   赵踞扫她一眼,并未做声,只径直走到龙榻边上落座。   罗红药因没听见他的声音,竟仍不敢动。   直到赵踞道:“你过来。”   “是,谢皇上。”罗红药缓缓起身,低着头小步走到赵踞身前。   赵踞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却见身量纤弱,虽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却仍有弱不胜衣之态。   赵踞握住罗红药的手,对方猛然一抖,似乎要躲,却又反应过来,不安地看了赵踞一眼。   皇帝却并没有在意,微微用力将她拉到怀中,转身摁在了榻上。   ***   皇帝宠幸了罗采女之事,在当夜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对于正也在等消息的颜太后来说,虽然皇帝选的并不是自己最可心的,但到底这是才开始,倒是不必操之过急。   储秀宫中其他的秀女们却也几乎都一夜不眠。   朱冰清的房中甚至还传出了半是懊恼半是委屈的哭声。   储秀宫的掌事姑姑低头走过中庭,回头看一眼周围,便敲开了江御史之女江水悠的房门。   “姑姑。”江水悠面上带笑,屈膝行了个礼。   宋姑姑道:“采女还没有睡下?倒要早点安歇,才能养足精神。”   江水悠请她到了桌边落座,道:“姑姑说的是,我即刻也要洗漱睡下了。”   宋姑姑点点头,才放低了声音说道:“今晚皇上来过储秀宫的事儿,采女已经知道了吧?”   “是。”   虽然当时赵踞来的时候并没叫人声张,但在他离开后,储秀宫众人即刻便知道了,一时有许多人大为懊悔自己错过了。   且很快乾清殿那边来传罗红药,别人还不知情,江水悠却早猜到了,皇帝来的那一趟,必然是听见了罗红药的笛声。   此刻宋姑姑盯着江水悠道:“采女好好的怎么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了呢?”   之前冷宫传出笛声,皇帝举止反常的事,自然有有心人看在眼里。   江水悠从宋姑姑的口中得知此事,便请宋姑姑找了一根竹笛过来。   宋姑姑因为受人所托,对江水悠很是照顾,本以为江水悠是想借机邀宠,谁知道她竟然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江水悠见她不解,便笑道:“姑姑不必担心,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宋姑姑叹了声,知道她心思过人,便不再多言,只说道:“那我就不多嘴了,横竖愿采女早日得偿所愿就是了。”   江水悠起身行了礼,才送了掌事姑姑离开。   将房门重新关上,江水悠回到床边落座。   她虽然猜到皇帝对笛声有所感应,但此后皇帝在冷宫的所做,却让她有些无法确认皇帝的态度。   所以才拜托宋姑姑找了一根竹笛,果然罗红药会吹笛,所以江水悠便让罗红药当了一回试验品,倘若皇上大怒,自然是罗红药去担着,横竖跟她无关。倘若皇帝喜欢……那也正中她下怀,毕竟如今朱冰清势头大好,在她侍寝之前,若有谁抢了她的风头,只怕都是她的眼中钉,所以江水悠宁肯暂时避开她的锋芒。   如今朱冰清只怕更加恨死了罗红药。   而从皇帝今晚的反应看来,江水悠已经明白了皇帝对待这笛声的态度。   江水悠想了半晌,缓缓躺倒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少年皇帝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这会儿皇帝的年纪还不大,容貌还未十分长开,却已经英武俊朗到耀眼的地步,举手投足,雅贵风流。   江水悠笑的舒心而欢喜。   ***   这一夜,冷宫之中还相对安静些,大家吃了晚饭,各自安歇。   到了半夜时分,万籁俱寂,鹿仙草盖着一床薄被,躺在那张一翻身就会吱吱乱响的床上,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觉着身上沉重之极,像是给什么压着了,整个人喘不过气来,又有种令人不适的冰冷的触感,跟一丝怪异的气息。   鹿仙草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发现有个影子在自己的身上微微晃动。   她简直无法相信,顷刻,便大声尖叫起来。   那人忙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乱动起来。   仙草拼命挣扎,但是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又是猝不及防,一时竟然不能挣脱,反而听见自己衣衫给撕破的声响,暗夜里听来惊心动魄。   耳畔响起粗重的喘息声,那人的手湿滑而冰冷,摁在她的脸上,令仙草止不住地有些恶心。   瞬间她来不及多想,只能忍着恶心,张嘴用力咬下。   “啊!”对方惨叫一声,手跟着一松。   仙草趁机用力抓向对方脸上:“来人啊,有贼,有强盗!”连滚带爬地坐起身来,又不停地双脚乱踢过去。   尖利的叫声在暗夜里如此瘆人,那人见控制不住她,有些慌了,翻身滚落地上,往外跑去。   大概是有人听见了,外头响起嘈杂的动静。   冷宫出事的消息,很快送到了乾清宫。   雪茶正在守夜,听了小太监报信,便低低呵斥道:“慌什么?是冷宫出事又不是别的地方,什么大不了的,若是有贼就叫禁军搜查就是了,只是不许乱吵嚷,皇上正在宠幸罗采女呢,谁敢打扰我剥了他的皮!”   才作威作福地骂了这句,就听到里头赵踞道:“什么事。”   雪茶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帝耳朵这样灵,忙小步跑了进去,躬身道:“没什么大事,冷宫那边儿喊着闹贼,奴婢已经叫人搜查去了。”   “闹贼?”皇帝坐起身来。   值夜的宫女上前撩起床帐,皇帝翻身下地,皱眉道:“冷宫有什么可偷的,那贼是瞎了?”   雪茶忙跪地给他穿靴:“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多半是天黑,这贼摸错了地方。”   “朕看你也瞎了。”少年皇帝站起身来。   雪茶不敢多嘴,偷偷瞥了一眼龙床之上,见罗红药发髻松散,满面羞红,正瞅着皇帝,欲言又止。   赵踞很快地穿好了衣裳,回头看一眼罗红药:“你自管再睡会儿。朕还有事。”   罗红药撑着起身,在床边跪地谢恩。   赵踞来到外间,又想起一件事,因吩咐道:“即日起封罗采女为美人,迁宝琳宫。”   雪茶大喜,忙命记下。又小心翼翼跟上赵踞:“皇上,天儿还早,怎么不多歇会儿?”   赵踞并不理会,只且走且问:“冷宫遭贼,可有人……怎么样了没?”   雪茶不知,他旁边一个小太监说道:“回皇上,奴才听人说,小鹿姑姑受了惊吓,那贼好像伤着了她。”   暗夜里赵踞的浓眉一蹙,又走了几步才说:“传鹿仙草到御书房。”   雪茶一挥手,底下小太监忙不迭地去了。这边赵踞负手而行,大步流星地进了御书房,在书桌后落座。   自打少年天子登基后,每天雷打不动的,晚上批阅奏折至子时三刻才就寝,早上寅时三刻起身,勤谨非常。   御书房的内侍早就准备好了提神的参茶送上,赵踞在长书桌后坐了,端茶喝了一口,就听外头脚步声响。   赵踞把手中茶杯一放,抬眸看去。   却见仙草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白色披风,小手紧紧地抓着披风领口,随着太监走到跟前。   她的眼睛透着惊慌,眼眶有些红红的,嘴上似乎还有血迹,头发微蓬,通身上下透着狼狈。   这大出赵踞所料。 第8章   鹿仙草走到桌前,跪地行礼。   少年皇帝一看小鹿姑姑这幅模样,大为意外。   浓眉微扬,赵踞冷笑道:“稀奇,向来是你凶别人,今儿是怎么了?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仙草吸了吸鼻子:“皇上……”   “别给朕做出这幅模样,你是活该!”赵踞不等她说完,便不耐烦地说道。   鹿仙草偷看他一眼,胆怯似的低下头去。   她刚才要说话的时候,赵踞很不爱听,迫不及待地打断。   如今她沉默了,赵踞反而更加恼火,沉着脸色道:“怎么,哑巴了?还是舌头也给贼偷去了?”   仙草听了这句,忽然想起那贼人将手捂在自己嘴上的恶心感觉,当下悲从中来,竟大哭道:“皇上……”   赵踞一愣。   旁边雪茶看到这里,忙跳出来叫道:“你哭什么!皇上问你话呢,你不得这样放肆!”   赵踞看着她泪如雨下的样子,突然一阵心惊,拧眉道:“不许哭!”   这一声呵斥,却成功地让仙草停了下来。   赵踞心头莫名烦乱:“你哭什么,那贼……真的对你做了什么不成?”   仿佛是要竭力否认这句,好年皇帝又冷哼道:“如果真是那样,他可真是瞎了眼了,难道饥不择食了么。”   “皇上说的是,这贼大概是个瞎子失心疯,”仙草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道:“他是意欲强暴奴婢的。”   赵踞目瞪口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雪茶也吃惊不小,在旁道:“冷宫的门不是锁着的吗?那贼、怎么进的去?何况他看上你?啧啧……还真是瞎的厉害,他也不怕一口吞不下反而给噎死呀。”   雪茶从小儿跟着赵踞,就如同仙草从小跟着徐太妃一样。   因为仙草在太妃身边为虎作伥般欺负着赵踞,雪茶也没少受牵连,给仙草的小圆手荼毒了无数次,脸也跟着拧肿了无数次。   因此雪茶见了仙草,就如同见了天敌般,恨不得扑上去杀个你死我活。   原先雪茶也没想到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今终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总算轮到自己在赵踞身边耀武扬威了,自然不会放过每个欺负仙草的机会。   且在雪茶的心目中,因为先入为主的阴影效应,鹿仙草从来都不是什么亭亭玉立的纤弱少女,一直都是昔日那个狐假虎威恶霸似的胖丫头。   如今听说有人想要强暴仙草,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好好地想不开敢去强暴一头虎头虎脑的恶犬。   面对雪茶的讥笑,仙草只瞥了他一眼,转头白眼朝天道:“是啊,他就是看上我了,这种感觉雪茶公公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雪茶一愣,有些结结巴巴:“你说什么?我懂……懂什么?被强暴的感觉?我可、我可去你的吧……”   “都给朕闭嘴!”赵踞七窍生烟。   雪茶跟鹿仙草双双住口。   赵踞咬牙切齿地扫着两人,最终看向仙草:“你好像还挺骄傲,终于有人看上你了?”   仙草面对雪茶还有些趾高气扬,被赵踞一句,却又乖乖低下头:“当然不是什么骄傲,只是皇上不信嘛。”   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那个人还想、还想亲……”   “行了行了!”赵踞忙不迭地制止了她,皱眉片刻,又问:“你嘴边的血渍,是给那贼……咬伤了的?”   仙草忙擦了一把,望着手背上的血,她又把嘴抚了片刻,确定没有伤口:“不是的皇上,是我把他咬伤了,他捂着我的嘴,我就咬伤了他的手。”   雪茶暗暗点头:这才是正理,果然是头恶犬。   赵踞的心略平静了些,当即吩咐雪茶:“去告诉许统领,查手上带伤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还有,今晚上看守冷宫的人要严查,若是有玩忽职守的,杀无赦。”   他下旨的时候,眼睛里好像能飞出刀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地上的仙草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居然有点不敢直视那张本来还带些少年稚气的脸庞。   雪茶转身前去传旨后,赵踞打量着仙草,突然说道:“你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吗?”   仙草说道:“没、没有了,就是衣裳给撕破了两处。”   赵踞皱眉:“把这件破披风脱了,让朕看看。”   仙草道:“这不太好吧?”   赵踞双眼微微眯起。   仙草只得将披风带子解开,露出了里头一身单薄的中衣,果然肩头给撕碎了一块儿,露出了半片扬起的蝶骨。   赵踞眼睛尖,突然发现她肩上还有一处划伤,当下道:“你过来。”   仙草迟疑着起身,挪步往前,赵踞盯着她身上的伤,过了会儿,却又转开头去,低低说道:“你这是活该,报应。”   仙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破了衣裳又往上拉了拉,略微遮挡了一下。   赵踞盯着桌上那厚厚地一叠奏折,半晌,又沉沉地说道:“你总该知道,以你之前对朕做的那些事,没把你千刀万剐,已经是朕格外开恩了。”   仙草乖乖低着头:“是,皇上,我知道皇上很英明神武,宽大仁慈。”   “你闭嘴。”赵踞冷冷喝了声,“你不要以为会说几句好听的,朕就会忘了你曾经的恶行。”   她继续垂头:“是。”   赵踞深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并没有再看鹿仙草一眼,英俊的脸庞在灯影之中,半明半昧,眼波闪烁,阴晴难测。   就在这时,雪茶从外飞跑进来,跪地道:“皇上,已经捉到了!”   赵踞这才回首:“哦?”   雪茶说道:“事发之后许统领就控制了冷宫的侍卫跟太监们,原来是冷宫轮值的一个太监,偷偷拿了钥匙,潜入冷宫意欲行凶……已经给当场拿下,他的手上的确有一块咬伤痕迹,也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如今许统领正将其押在殿外等候皇上发落。”   赵踞面无表情,淡淡道:“押到午门,杖毙。”   雪茶打了个哆嗦,又爬起来出外传旨。   仙草见事情完了,可赵踞却没有出声,她便小声谄媚道:“皇上英明,这么快就把贼人捉到了……奴婢叩谢皇恩。”   赵踞抬眸淡扫过来,突然问道:“那天在冷宫里吹笛子的,真个儿是废后张氏?”   猝不及防,仙草的瞳仁有些收缩,却忙道:“当、当然是张娘娘了……皇上是知道奴婢的,粗粗笨笨,从来不懂的什么乐器。”   “这可奇了,”赵踞冷笑,“朕也没说是你,你忙着撇清做什么?”   仙草呆滞。   灯影下,两个人四目相对,仙草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如同鹿撞。   正隐隐地有些晕眩——   “滚吧。”赵踞冷喝了声。   对她而言,世间没有一句话比这两个字更动听的了。   如蒙大赦,仙草磕了个头:“奴婢告退。”她躬身后退,正要转身离开,赵踞道:“站住。”   仙草不敢回头。   赵踞盯着那微微弓着的纤弱背影:“把地上那破烂带走!”   仙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披风还落在地上呢,若这样出去岂不冻坏了,忙俯身将披风抓起来,她着实担心皇帝又杀一个回马枪,连谢恩都来不及,抱着披风撒腿往外跑去。   背后少年皇帝盯着那逃也似的背影,浓眉拧的更紧了。   ***   次日,宫内众说纷纭两件事,第一是罗红药侍寝,给封了美人;第二便是冷宫里闹贼,一个太监居然色胆包天地跑了进去意图行凶,结果给活活杖毙在午门,听说打了足足一百多板子才死,腰下的部分几乎都成了血泥了。   将近中午,仙草依旧去御膳房领东西,出人意料的,这次御膳房的人一反常态,竟热情起来。   掌勺的王御厨亲自跑出来招呼仙草,原来因为之前佛跳墙的事,王御厨心存感激。   今儿见仙草来了,王太监偷偷地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说道:“姑姑拿着这个,见没人的时候再吃。”   毕竟皇帝交代了不许给她好吃的,王御厨也不敢明目张胆。   仙草大喜:“多谢多谢。”   王御厨笑道:“昨儿若不是姑姑解围,我的名声只怕也就毁了。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明明一切食材都无误,步骤也都纹丝不乱,偏偏太后吃着不好,虽然自问无错,但既然主子不满意,他以后还想在御膳房当差吗?   多亏了仙草才解开了这场不白之冤,也保全了他毕生的名声。   王御厨又特派了两个小太监,帮着仙草把食盒送回了冷宫。仙草越发喜出望外了。   这一时刻,却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两个小太监在前领路,仙草提着王御厨的礼物在后,就差高唱起曲子来。   正将到冷宫的时候,迎面却见有一个人走来,竟正是小国舅颜如璋。   仙草一看到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   颜如璋来到跟前:“小鹿姑姑……可无碍吗?”   原来他清早一进宫就听说了昨晚的事,这会儿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仙草。   仙草忙道:“多谢小国舅惦记,我好着呢。”   颜如璋见她眉眼带笑,容光焕发的样子,哑然失笑。原先听闻之后,还以为她必然受惊匪浅,萎靡不振,没想到正好相反。   颜如璋笑道:“幸而小鹿姑姑福大,这才有惊无险。”   仙草笑嘻嘻地躬身道:“多承国舅爷吉言!”   颜如璋又看向那两个小太监,便放低声音对仙草说道:“我还惦记着帮小鹿姑姑提食盒呢,看样子今儿是不用我效力了?”   仙草有些不好意思:“小国舅可别把这件事儿告诉别人……尤其是皇上啊。”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是怕皇上得知责罚你吗?照我看,皇上还是很关怀姑姑的,先前听雪茶说小鹿姑姑在冷宫里过的不好,皇上才亲自前去探望的。”   仙草忙摆手道:“不不,皇上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我过的不好罢了。”   颜如璋笑道:“是吗?”   “当然,宫内人尽皆知皇上不待见我,”仙草看看天色:“小国舅,怕耽误了冷宫各位娘娘用饭,奴婢先告退了。”   在仙草将走之时,颜如璋突然轻声问道:“姑姑那天吹的曲子……可是秦观的《虞美人》?”   仙草目视前方,整个人有些僵硬,很快她回头笑道:“小国舅怕是弄错了,我不会吹什么曲子,什么鱼美人鸭美人的更加不懂了。”   颜如璋凝视她的眸子:“那天皇上着急,忙着踹门没看仔细,我在身后看的明白,废后张氏坐在廊下,手中并无什么笛子,而且我听得明白,那乐声是从西南角传来的……难道是我看错了且听错了?但若是我没有看错听错,小鹿姑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隐瞒呢?” 第9章   鹿仙草没想到,小国舅颜如璋看似烂漫明朗的面孔底下居然藏着这样洞察精明到令人害怕的心机。   就像是一只小白兔突然露出了点锋利的獠牙,正因为猝不及防突如其来,仙草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颜如璋先开了口,他打量着仙草笑道:“姑姑不说……那就算了,不如就把这当作是我跟小鹿姑姑之间的小秘密,如何?”   仙草打量着颜如璋仍旧笑的十分灿烂的容颜,也随着微微一笑道:“如果是秘密,那就是不会告诉别人了?”   颜如璋点头:“秘密怎么能告诉人?能告诉一个人的就不叫做秘密了。”   仙草笑道:“小国舅真是聪明伶俐,令人喜欢。”   颜如璋挑眉道:“哪里哪里,小鹿姑姑也是七窍玲珑,多才多艺啊。”   仙草嗤地笑了声,转身同那两个太监仍旧往冷宫的方向走去。   只是在转身之后,脸上的笑却慢慢地收敛了,她目视前方,双眼里的惊恼跟忧虑一涌而出。   背后,颜如璋望着她离开的身影,眼中的笑意却始终盈盈不退。   ***   吃了中饭,天气转阴,鹿仙草兴奋起来,站在屋檐底下日观天象。   有一片阴云从东南边上飘了过来,仙草双手合十:“下雨下雨下雨!”   但那云彩跟故意戏弄她似的,在冷宫的屋顶上短暂地显示了一下它曼妙的身姿后就又慢吞吞地飘然离开了。   鹿仙草指着那片逃之夭夭的云:“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浪费我这么多唾沫。”   张氏在旁冷觑着她,淡淡道:“不是每个人都是诸葛孔明,能够借得东风的。”   仙草走到她身旁,轻轻地给她捶肩,奉承道:“娘娘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张氏微微闭上眼睛:“左边。”   仙草忙将小拳头挪到左边肩头捶了片刻,张氏点头说道:“你的手法倒是熟练,先前也是这么伺候徐太妃的?”   仙草说道:“给娘娘说中了,奴婢都是练出来的。”   张氏说道:“本宫记得,当初徐悯才进宫的时候,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   仙草一愣,然后陪笑说道:“娘娘怎么这么说?我们太妃从来的性情温柔,娴雅大方,又善解人意,宽以待人……当初跟各宫的关系也还不错。”   张氏微微一笑:“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就连她帮着我对付那个愚蠢的颜妃跟小皇子,只怕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仙草正在捶肩的手势一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却又忙道:“娘娘这可冤枉我们太妃了,她对您从来都是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这也是宫内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张氏瞥向她:“是吗?你跟着徐悯那么久,总该知道她的行事,假如她真心想除掉一个人,会让他多活一天吗?本宫当初还不怎么觉着,后来渐渐地有些咋摸出味儿来了,怎么赵踞那个小兔崽子,就算给折磨的奄奄一息,却还是死不了呢?”   仙草的眼皮突然开始跳,她正不知说什么好。   张氏却突然喃喃道:“怎么反而是我的彤儿……好好的就去了呢?”   太子赵彤之死向来是张皇后的死穴跟痛脚,一旦提起来,情绪再也无法自控,竟又大放悲声。   仙草打量着痛哭的张氏,在略微松了口气之余,眼中却又泛出了些许怜悯之色。   两人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又有一片阴云飘了过来,冷宫内起了一阵冷风,吹的身上寒飕飕地,仙草抬头打量的时候,有一点雨滴从天而降。紧接着,无数的雨点噼里啪啦打落下来。   仙草大喜:“终于下雨了,我的菜一定能长出来!”   欢呼雀跃,合掌拜天之际,又见风撩着雨点打在废后的身上,她忙催着让张氏进屋避雨。   不料张氏正是伤心糊涂的时候,不肯挪动。   仙草无奈,只得从后面把她所坐的圈椅拼命地往里面拖,其他的废妃们有的看雨,有的看拖人,嘻嘻哈哈,倒是热闹。   冷宫内一团闹的时候,门口新换了的两名太监靠在门边,面面相觑,一人说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她们在说什么?”   另一个道:“声太小,隔着又远了些,不是很明白。”   “皇上那边儿……要不要回禀?”   那太监琢磨道:“听说废后经常哭先太子,又是些求雨种菜的鸡毛蒜皮小事,把这些告诉皇上,皇上岂不怪我们胡闹?不如不提。”   ***   这一场雨后,不出三日,地上的苗儿果然冒出绿色的嫩芽。   仙草每天巡视,想到这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菜蔬,大有成就感,得意非常。   数日之中,皇帝又召幸了两名采女,一名是户部侍郎之女孙雅,一名是定国公府的朱冰清。其中孙雅封为贵人,朱冰清封为才人,俱都配备了宫女跟掌事姑姑,在宝琳宫内跟罗红药一块儿居住。   虽然说承恩是大喜事,但是毕竟品级分有高底,朱冰清本自恃相貌出众,又有太妃跟国公府撑腰,自然要在众秀女之中拔尖,谁知不是第一个侍寝的不说,而且品级竟也比罗红药低上一级。   新雨过后,天气转暖,御花园内的花草陆陆续续地抽芽绽放,朱冰清因心中烦闷,这日便带了宫女出来赏花开心。   她转了半晌,便有些不耐烦,正欲打道回府,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的花丛后悄悄摸摸经过。   朱冰清即刻认了出来,喝道:“站住!”   那人闻声转身,花丛中一张俏丽的脸十分可喜,居然正是鹿仙草。   朱冰清因为给罗红药压了一头,正不痛快,忽然看见仙草,立刻想到选秀那天的事,自忖若不是自己给仙草打了,皇上也不至于没有看上自己。   朱太妃说要教训仙草,也的确派了两个太监前去,谁知道竟没得手,反而差点给小国舅颜如璋撞破,太妃一时不敢造次,生恐国舅爷年纪小,查出点什么按捺不住张扬起来,反而坏事。   因此朱冰清此刻见了仙草,正中下怀。   朱冰清已经走上前去,问道:“你不在冷宫内规规矩矩地呆着,跑到这里鬼鬼祟祟的是干什么?”   仙草垂头躬身道:“原来是朱才人,给您请安,我因有件事才打这儿经过呢。”   朱冰清冷笑了声:“经过?”上下扫了仙草一会儿,“怀中藏着的是什么?”   仙草没想到她的眼睛竟也挺利,忙支吾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在地上捡了点东西。”   “捡了东西?”朱冰清嗤地一笑:“我在这儿半天了,我都没捡着什么东西,你运气倒好,我看……你不是捡着东西,你是偷了东西吧!”   仙草眼珠乱转:“朱才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别冤枉了好人。”   “你是好人?”朱冰清翻了个白眼,“就凭你之前的所作所为,皇上没砍你脑袋已是仁慈了,你拿的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仙草不肯,朱冰清使了个眼色:“还要我动手吗?”   她左右的宫女都是朱太妃特意交代了拨给她用的,格外忠心,当下上前道:“鹿姑姑,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别让我们费事是正经。”   正在相持不下,忽然听到有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让她拿什么?”   大家回头看时,原来是罗红药跟孙雅两人走了过来。   朱冰清一看她们二人,越发不以为然:“罗美人怎么也来了?我是看这奴婢鬼祟的很,像是不知偷了什么东西,才叫人搜一搜她。”   罗红药走到鹿仙草身边儿,将她半挡在身侧:“这里是御花园,她又能偷什么东西?姐姐何必为难一个宫女呢?大好的天气,不如我陪你逛一逛,开开心就是了。”   朱冰清瞥了她一眼:“多谢罗美人费心,只不过我这人偏生的眼里不揉沙子,不愿意人在我面前偷偷摸摸的。我今儿既然要看她拿了什么,就一定要她拿出来!”   原来朱冰清本就跟仙草有旧怨,再加上看她行为可疑,便执意捉住不放,如今又见罗红药替她说话,自然更是双重恩怨,不能罢手了。   罗红药虽然胆小,但毕竟她如今比朱冰清略高一级,且又有心护着仙草,竟也鼓足勇气道:“我、我若不许呢?”   朱冰清诧异地看向罗红药。   这些日子她跟罗红药相处,越发知道此人生性懦弱,且又没有当大官的亲爹,所以很不把她放在眼里,没想到此刻竟然敢跟自己对着干。   “你说什么?”朱冰清无法置信地问。   罗红药道:“我……”   话未说完,就给身侧的孙贵人拉了一把,悄声劝阻:“姐姐!”   朱冰清见状更加自得,又冷哼了声,看向仙草道:“你还不把所偷之物拿出来?”   仙草笑道:“朱才人真是双目如电,居然就能看出我偷了东西,那好吧,既然藏不住,我也只能供认不讳了。”   仙草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包起来的帕子,大家都瞪着眼睛瞧里头是什么,却见她慢慢打开,里头却是些细细碎碎的草梗跟残落的花朵,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踩在脚下也不值钱的。   朱冰清一愣之下脸上发红:“你……这是什么?”   罗红药松了口气,微笑道:“看吧,这哪里是什么偷到的东西,地上到处都是的,也没人稀罕这些,姐姐果然差点冤枉了好人了不是?”   朱冰清瞪她一眼,咬牙看仙草:“好好的你弄这些做什么?”   仙草吐舌说道:“奴婢不过觉着好玩儿,就随手捡了些,谁知道差点给当成了贼。”   朱冰清本是要摆布她,没想到自己没脸,当即一甩衣袖,扭身带了宫女去了。   只等她离开,孙雅担忧地问:“罗姐姐,你干什么要跟她这样,这下又得罪了。”   罗红药却不答话,只是转身看着仙草道:“姑姑拿这些草籽跟花种子,是要做什么呢?”   宫内多半没有人知道这些,她却一眼看出来。仙草说道:“美人也知道这个?”   罗红药道:“我跟着父亲在乡下的时候,也时常捡些草籽花籽,种在自家的庭院内。”   仙草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罗红药大为喜欢:“姑姑果然跟我一样。”   孙雅见她两人投契,她知道朱冰清不喜欢仙草,为了避嫌,就悄悄地走开一边去了。   这边罗红药却一心亲热,从地上的泥土里又拨出两个带籽草壳,道:“这像是玫瑰,这个有点像是冠花。”   仙草却不想跟她多话,躬身道:“罗美人,我还有事,且先告退了。”   罗红药见她这么快要走,有些失望,忙道:“小鹿姑姑。”   仙草止步:“美人还有事吗?”   罗红药看着她,突然迟疑着说道:“小鹿姑姑,你如今在冷宫里是不是不大妥当?我这两天心里惦记着,想找个机会,跟皇上把你要了过来。”   仙草做梦也没想到罗红药竟然这么说,吃惊之余忙道:“不成!”   罗红药一愣:“小鹿姑姑不愿意跟着我?”   仙草定了定神,盯着她道:“罗美人别误会,我只是觉着,你若是想要长长久久的得宠,就别这么做,更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提我。”   罗红药呆呆地看着她,仙草转身要走,又回头叮嘱说:“还有,以后千万不要再跟朱才人对着干了。” 第10章   趁着中午时候皇帝小憩的时间,雪茶偷偷地从御书房跑到冷宫。   之前看守冷宫的太监跟侍卫都在那次闯入事件后给料理了,这会儿换上来的都是新的,大家看见雪茶,尽数毕恭毕敬地行礼,口称:“雪茶公公。”   毕竟雪茶是皇帝身边头一号红人,所到之处,人人巴结。   雪茶把手中的拂尘一甩,问道:“我是来瞧瞧的,这里一切可都安稳?有没有人作乱胡闹啊?”   看门的太监道:“回公公,这里太平无事。”   雪茶皱皱眉:“那个鹿仙草她没有带头闹事吗?”   大家不知道他的心思,不敢随口胡说,但是雪茶公公显然像是不满意“太平无事”的回答,于是绞尽脑汁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鹿姑姑在里头像是种了些菜,昨儿下雨后她高兴的了不得,”这太监一边回想,一边又说道:“好像还提起了徐太妃,说着说着,废后张氏就大哭起来了。”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雪茶,想从他脸上看出究竟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雪茶眨眨眼:“他们说徐太妃什么?”   “隔着太远,奴婢们没有听太清楚。”太监们躬身回答。   “废物!”雪茶踹了一脚,“以后都警醒点,耳朵伸长些,耽误了皇上的事儿,之前的那些就是你们的例子。”   正在值房内作威作福,突然间鹿仙草从宫道旁边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   雪茶直了眼睛:“她从哪里来?”又忙从凳子上跳起来:“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仙草回头见是雪茶,即刻走到他跟前:“雪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雪茶喝道:“雪公公也是你叫的?你不好好在冷宫里赎罪,跑出来做什么?”又指着左右,“你们怎么看的人?”   仙草把他乱点的手指头握住压下,陪笑道:“雪公公别生气,是我让他们开门的,之前皇上只叫我到冷宫,也没说不许我在外头走动啊,您说对不对?”   雪茶给她握住手指,感觉整个人都收到了侮辱,急忙把手抽了出来:“别碰我!脏死了!”   仙草的手上不知为何沾满了泥灰,也不知从哪里弄的。   雪茶给她一握,又唤醒了昔日不好的回忆:“我警告你,你不要太放肆了。你的脑袋是暂时在脖子上寄住着呢!什么时候皇上不高兴了,你就完了!”   仙草躬身笑道:“知道知道。多谢雪公公好心提醒。”   “呸,谁跟你好心,”雪茶啐了口,“你还不快滚进去?”   太监们早开了门,仙草进了冷宫,回身主动把门掩起来:“雪公公,有空再来啊。”   雪茶吃惊地瞪着她,看着她笑眯眯的脸消失在门口,气的回头对守门太监道:“以后除非必要,不然不许放她随便出来乱走!竟让一个罪人如此嚣张,成何体统!”   大家面面相觑,只得答应。   ***   且说朱冰清气冲冲地离开了御花园,本是要撒气,没想到反而又憋了一肚子气,当下便往姑母朱太妃的宫中而去。   恰朱太妃正在跟方太妃说笑,朱冰清只得先收敛了恼色,规规矩矩上前行礼。   方太妃早看出她脸色不对,只不说破。朱太妃笑道:“冰清,你从哪里来?”   朱冰清道:“回姑母,我才从御花园里逛了逛。”   太妃道:“这样好的天气出去散散心也好。我才跟方太妃说,也要捡一天陪着太后一块儿出去逛逛呢,你今儿看着那花都开的怎么样了?”   朱冰清道:“花儿还没大开,但叶子已经长了不少,看着郁郁葱葱的倒是可爱,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人,实在扫兴。”   朱太妃有些诧异,便问道:“御花园里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朱冰清趁势道:“姑母有所不知,我在御花园里竟然看到了本该在冷宫里的鹿仙草,我看她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什么,便拦住了她问,谁知她不知从哪里掏摸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藏在身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本想细问,那罗美人还拦着不许我问,真真叫人气闷。”   朱太妃诧异:“她藏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罗美人又为何要多事?”   “我见他们沆瀣一气的,自然也不想伤了和气,只不理她们就是了,”朱冰清说完了又道,“只是我真是想不通,鹿仙草一个犯了错的贱奴,皇上开恩不杀她也罢了,关入冷宫也罢了,怎么还许她自由自在的到处野狗般的闲逛呢。”   当着方太妃的面,朱太妃微微一笑:“冰清。”   朱冰清忙向着方太妃起身行礼:“太妃恕罪,我一时气恼口没遮拦了。”   方太妃笑道:“不碍事,才人的性子我倒是喜欢的,这样干脆,心直口快。”   朱太妃叹道:“只是这性子倒也要改一改才好。太妃不是外人也罢了,改日你在皇上面前也这么着,可如何是好?”   朱冰清面色晕红:“姑母说的是。只是我在皇上面前也是加倍小心伺候的。”   方太妃也称赞道:“冰清天生一副出众的好相貌,若非很中皇上的心意,又怎会这么快召幸了她,且封为才人呢?”   “罢了,留神更加夸坏了她,”朱太妃呵呵笑道:“不过说起来,皇上对于这鹿仙草是不是□□宽了?之前冷宫里闹贼,皇上命把冷宫上下的人都撤换的撤换,惩治的惩治,还把那贼午门杖毙……着实吓人,让我都弄不清楚这鹿仙草是不是还是罪人了。”   方太妃忖度了会儿:“皇上如此处置只怕不止是为了鹿仙草,毕竟冷宫里还有许多人,虽然都是罪人,但若是闹出丑事也毕竟涉及皇家的脸面。所以才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以儆效尤。”   “说的有理,”朱太妃点点头,又道:“不过到底是太纵容这鹿仙草了,就如方才冰清说的,去了冷宫就该在冷宫内好好呆着,居然还放她出来走动……皇上看着不碍眼,我们也觉着碍眼呀。”   方太妃也若有所思地颔首,又犹豫说:“可是皇上既然这样决定,咱们似乎也没有必要为了个奴婢多嘴?”   朱太妃趁机说道:“皇上再聪明能干,到底年纪不大,有些事上大概仍是有失妥当。咱们身为长辈,该提醒的自然地提醒几句。也不必咱们出头,只在改日见太后的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和太后提一句就是了,太后若是命皇上料理了她,难道皇上会不肯吗?”   方太妃笑道:“这也罢了。”   朱冰清在旁听着,心里才熨帖起来,同时对于自己姑母的手腕深觉佩服。   ***   朱太妃的法子果然奏效。   当晚,在赵踞到延寿宫请安之时,颜太后问道:“那个鹿仙草,听说她最近很是张狂?”   赵踞道:“母后从何处听说?”   颜太后道:“许多人跟我这样说过了,说她虽然在冷宫,却比原先在紫麟宫还要张扬呢,皇帝,她年纪虽小,行事却甚是歹毒,难道你忘了当初她在废后宫内掌掴你的事?”   赵踞低下头去:“朕当然不会忘记。”   颜太后说道:“当初她自寻死,我心想着竟便宜她了,谁知她偏又没死……你又打发她去冷宫,倒也罢了,眼不见心不烦,让她自生自灭在里头便是,谁知偏偏总往外头跑,这如何使得?”   赵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既如此,朕命她以后不得外出便是了。”   颜太后顿了顿:“踞儿,这很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若换作别人,只怕你早下令砍了她的脑袋了。难道你不想杀她?”   赵踞一笑道:“母后怎么这样说?只不过朕想着……徐、徐太妃都已经死了,这鹿仙草不过是帮凶,何况她自寻死过一次反而没死成,所以朕觉着这可能是个兆示,不如叫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多受些折磨。”   颜太后笑道:“原来是这样。好吧,那随你的意思就是了,只不过,千万别叫她再晃到我的跟前儿。”   赵踞行礼退了出来,往外走的时候,问道:“今天谁来见过太后。”   雪茶忙道:“听说朱太妃跟方太妃来过。”   赵踞冷笑。   往御书房而行的时候,雪茶悄悄地问:“皇上,今晚上仍传朱才人侍寝吗?”   赵踞道:“不传,今晚一个也不传。”   雪茶见他心情不好似的,当下噤若寒蝉。   不知不觉将到子时。   少年皇帝批了奏章,喝了半盏参茶,正欲起身歇息。   低头之时,无意中扫过放在笔架旁边的一个小小地玉镇纸。   这镇纸很是精致,上头趴着个栩栩如生的玉狮子,看得出有年岁了,狮子头给磨得甚是晶莹圆润。   赵踞拿起来,却见镇纸缺了一个小角,细看上面还有一点污渍。   皇帝盯着那一点缺角,耳畔突然响起男孩子凄厉无助的哭声。   然后,有个熟悉入骨的冷漠声音响起:   “你哭什么,你掉一滴泪,就会让欺负你的人更得意,你哭的越厉害,就会给欺负的越惨。”   那粉妆玉琢的男孩子紧紧地握着玉镇纸,手上的血将镇纸染红。   他扭头瞪向这人,含着泪咬牙切齿地问:“你、是在说你吗?”   面前的人高高在上,迷离的凤眼里透着他看不出的意味。   “对,就是我,”当时还是静嫔的徐悯微微一笑,俯身向着他说道:“就是我们这种人。所以,如果不想我们更得意,那就把泪擦了,好好的……活下去。” 第11章   少年的皇帝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所以就算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还要处理大批的朝政公务折子,读书,骑射等,所有却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连最挑剔的臣子都觉着皇帝是个可造之材,如此下去,必成为一代明君。   皇帝是从年少时候的苦难里熬过来的,眼前的所有对他而言都仿佛游刃有余。   毕竟在他心中,在这步步凶险的宫闱之中,从弱小而不能自保的时候艰难地活过来,已经是世间最难的事了。   当坐上那把龙椅之后,赵踞心中最想做的是一件事。   他想身着龙袍,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个人的身边,这一次轮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告诉她:你看,朕终于做到了。而你们这些人……会被朕踩在脚下,再也不能得意。   但是他没有机会这样做。   ***   子时过半,赵踞翻身而起,传了江御史之女江水悠侍寝。   当时江水悠已经安寝了,听到太监传旨,连一向内敛的江姑娘也不由呆在了原地。   忙随着内侍前往乾清宫,有些温冷的水滑过如玉的胴体,终于把先前缠绵不去的一丝睡意给剥离了。   换了柔滑如水的鹅黄缎子中衣,来至乾清宫的寝殿内,却见少年皇帝竟是躺在龙床之上,不知是否睡着了。   江水悠放轻步子,跪地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好像怕惊醒了皇帝的好梦。   赵踞一动不动,只说了声:“过来。”   江水悠这才起身走到床边。   赵踞睁开双眼,看着她出浴之后粉黛不施的模样:“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哼……”   江水悠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晕红,屈膝道:“那会子是臣妾冒昧了,请皇上宽恕。”声音里带了一点微甜的撒娇意味。   就连朱冰清在皇帝面前也不曾这样大胆,这让皇帝略觉意外。   浓眉微微一挑,赵踞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身旁。   是夜,一反常态的,皇帝并没有准时地在寅时三刻起身,而是破天荒地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起。   次日司礼监传旨,封江水悠为美人,迁平章宫。   一瞬间,许多进宫的秀女纷纷前来平章宫道贺,罗红药跟方雅等自然也联袂而至,只有朱冰清称病不曾来。   江水悠不以为意,午后反而带了宫女前往宝琳宫里探望朱冰清。   之前朱冰清才借了两位太妃的手出了口气,不料转眼江水悠又置身自己之上,加上近来天渐渐热起来,不免火气正旺,先前太医来看过,开了两幅清心宁神的药。   江水悠坐了半晌,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且又带了许多御赐之物相送,倒是让朱冰清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敌意稍退,肯跟她和颜悦色地说话了。   从宝琳宫退出之后,跟随江水悠的宫女便道:“朱才人仗着太妃娘娘的势力,实在太目中无人了,难为美人这样贤良心宽。”   江水悠不动声色说道:“你既然知道她有太妃娘娘做靠山,还敢说这些?”   “是奴婢多嘴。”宫女忙低下头。   江水悠叹了口气,也没再说话。   两人正走着,突然见前方有几人从太华殿的屋檐下走过。   江水悠一眼就认出那是罗红药,看她去的方向,多半又是往御书房。   不知为什么,皇帝对这个看着不大起眼的罗美人恩宠有加,不但时常传命侍寝,而且白天还特允许她前往御书房伺候。   这可是难得的殊荣。   怪不得朱冰清气到要喝药的地步。   身后的宫女见江水悠注视着那边,只以为她也是暗怀不忿。   其中一个忍不住说道:“这罗美人也太受宠了,她到底哪里好呢。明明咱们美人处处都强过她。”   江水悠不得不开口:“皇上喜欢就是原因,就算她不好,也耐不住皇上喜欢,何况罗妹妹的确出色。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大家都是后宫的姊妹,叫人听了,还以为我心存嫉妒呢。”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只得低头答应。   江水悠不再言语,心中却想:“好蠢的东西们,要总是这些不知轻重的家伙在身边儿,只怕会坏事,倒要想个法子……”   但一想到赵踞的容貌举止,以及昨夜的缠绵,江水悠不由地也有些脸红心跳,竟隐隐地向往着,此刻前去御书房伺候的是自己那该多好。   ***   御书房。   罗红药将一盏参茶放在皇帝的手侧,便退后几步垂手侍立。   赵踞把面前的几本折子都看完了,喝了半盏茶,罗红药便上前给他轻轻地揉按太阳穴,捶打肩膀。   赵踞仰头假寐,一刻钟后,睁开双眼,便有神清气爽之意。   “你的手法很不错,比太医们按的还好。”皇帝赞道。   罗红药道:“臣妾原先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坐着写字,时间长了就会头晕眼花,就叫了一个大夫,行按摩之术,臣妾在旁边看着,看的多了,也就学会了。”   “难得,这也是你的孝心。”   罗红药莞尔:“多谢皇上称赞。”   赵踞见她巧笑倩兮,倒是可人。便也一笑道:“你在这儿站了半晌也累了,先回去吧。”   罗红药答应了声,脸上却浮出些犹豫之色,赵踞道:“怎么?还有事?”   “没、没有。”话到嘴边,罗红药却又不敢说出来似的,支吾着低头。   赵踞皱眉,却也不问:“那去吧。”   罗红药后退两步,才要转身,终于把心一横,回身跪地道:“皇上,臣妾想……想跟皇上讨一个人到身边。”   “怎么,”赵踞波澜不惊地问:“现在你身边的人不顶用?”   “不不,她们都很好,”罗红药忙否认,小心翼翼道:“只是臣妾、臣妾对那个人很投缘,所以大胆想跟皇上讨这个恩典。”   “你要谁?”赵踞略有些感兴趣。   罗红药道:“是……在冷宫里的小鹿姑姑。”   赵踞盯着她,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半天问道:“是不是她让你求的?”   罗红药吃惊:“当然不是。是臣妾自己觉着她……”   “够了。”皇帝面色冷峻,“你身边的人既然够使的,就不用得陇望蜀了。”   罗红药见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自己,心头一凉,却也不敢再说了。   可皇帝目光沉沉:“你竟然跟那种人投缘……”终究没有说完,只是一摆手,“出去!”   罗红药听皇帝的声音不对,早就心凉之极,她又天生胆小,刹那间泪便从眸子里涌了出来,却又不敢掉泪,只得忍着委屈害怕,退后数步转身而去。   赵踞见她走了,心中却仍隐隐烦乱,因唤雪茶到跟前问道:“传朕旨意,即日起,不许鹿仙草出冷宫一步!”   雪茶大喜:“皇上圣明,早该这么做了。”   “废话!”赵踞仍没好气。   当日,罗红药从御书房内出来后,一路泪落不止地回到了宝琳宫。虽然她已经尽量收敛了,但这宫内之人个个都似火眼金睛,当然看得出来。   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罗美人在御书房内惹怒了少年皇帝,只怕很快就要失宠了。   江水悠知道此事后,倒像是意料之中,只淡淡地说道:“我说什么来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总有个此消彼长的时候。”   也便是从那日期,鹿仙草给在冷宫禁了足。   不知不觉过了月余,眼见要到端午了。   仙草在冷宫内种下的菜蔬开始茁壮成长,郁郁葱葱的看着十分喜人。   有些菜是能生吃的,比如莴苣,生菜,也有些需要烹制的,比如油菜等。   另外,她之前从御花园内捡来的那些花草种子也开始发芽,有的因为栽种的时机正好,这一个多月来长势疯狂,原本一片灰色暗淡的冷宫里,也多了些许鲜亮颜色。   这日午后,天气正好,仙草蹲在菜地里,正战战兢兢地捉菜上的虫子。   忽然听到外间有人呼唤,她忙扔下铁钩跑到门前,来者却正是苏子瞻苏少傅。   虽然有皇帝的命令,但皇帝只是不许仙草外出,倒是没说不许她见人,何况苏少傅是宫内人人敬重之人,又是皇帝的老师,所以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当下忙开了门,苏子瞻笑眯眯地立在门外,仍是把手中一个布囊给了仙草。   仙草隔着捏了捏:“苏少傅,你不要再给我带书了,我说了我认不得几个字,看也看不明白。”   苏子瞻说道:“不打紧,反正是我随手拿了的。”   仙草无奈:“那您稍等片刻。”她跑到里间,把布囊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却见除了一册《幽梦影》外,照例还有一包点心,一些菜籽。   仙草又跑出来,到菜地里拔了些油菜、莴苣之类,用绳子捆在一起,提着出来,连同那布囊一块儿还给了苏子瞻:“先生拿了去吧。”   苏子瞻笑道:“又拿了走,不太好意思。”   “投之以……”还未说完,仙草忙改口,“我是说投桃报李嘛,何况您不吃,也都给那些虫子吃了,您不知道它们多能吃。”   苏子瞻忍笑接了过来,将走之时忽然对她说道:“对了,你好像认得那个镇远来的罗美人是不是?”   “有过两面之缘,怎么了?”   “她……病倒了,”苏子瞻忖度道,“听说病的还挺严重。” 第12章   苏子瞻提着一捆菜,沿着宫道往前走去,迎面正遇上雪茶。   雪茶瞧着他这般新奇的姿态,不禁凑过来笑问道:“少傅大人,您这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总不成特意跑去御膳房了吧?”   “哦,这个,”苏子瞻将菜提高了些,笑道:“这是仙草送的。”   “鹿仙草?”雪茶的眉毛扭到九曲十八弯的地步,然后眨巴着眼睛说:“她的东西少傅大人也敢要,小心有毒。”   说话间又低头细看,抬手去拉了拉菜叶子。   不妨这菜因是仙草才摘下来的,新鲜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连上头的虫子都格外生猛。   这虫子正在菜叶上做垂死前的饱餐,却见雪茶的手指头颜色不同,便当作是才冒出的嫩芽,正好大快朵颐,遂拱上前奋力咬了一口。   这虫子向来吃素,没想到临死之前吃了一口荤腥,必然将死而瞑目。   其实菜虫牙齿有限,奈何雪茶公公手指娇嫩,只觉着一点刺痛,定睛看时,却是一条肥硕的青虫,正在得意洋洋地跟他对视。   雪茶盯着那只邪恶的虫子,又看看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公鸡打鸣一般的尖叫声。   告别了苏子瞻后,雪茶又惊又气又有些害怕,眼睛红通通的。   早知道鹿仙草不是什么善类,没想到她种出的菜也是剧毒,养的虫子更是邪性,苏子瞻提着走了一路没有去咬,偏他一伸手就给狠咬了一口,可见是天生的八字不对。   本以为鹿仙草给关在了冷宫,自然便万事大吉,没想到她人不动,竟派了帮凶出来。   雪茶一怒之下,竟奔去冷宫要找仙草的晦气。   先前苏子瞻走后,仙草却并没离开,只蹲在门口上跟那守门太监聊天,问的无非都是近来宫中的事,以及那罗美人如何“失宠”。   太监们当然都是耳聪目明的,听仙草好言好语,便也乐意跟她说了。   原来自从那日罗红药从御书房回到宝琳宫后,自然有许多好事之徒暗中打听,终于探听到一点端倪。   复数日,朱冰清等前去给颜太后请安之时,太后环顾众人道:“怎么罗美人今儿没来?”   江水悠起身道:“回太后,罗美人病倒了。已经请了太医前去。”   太后诧异道:“好好地怎么病了?不过那孩子看着就像是个身体弱的,倒也罢了,叫太医好生调治补养就是了。”   忽然朱冰清说道:“难为太后还这么惦记着罗美人,只可惜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呢。”   太后疑惑:“朱才人,你说什么?”   朱冰清忙以手掩口,却又含笑道:“臣妾因为一时不忿竟失言了,求太后宽恕。只是臣妾的确是不忿……这罗美人很得皇上盛宠,又得太后眷顾,但她自己却不是个惜福的人,先前不知因为什么事惹怒了皇上,她就淌眼抹泪的,娇娇弱弱的整天装病扮可怜。”   颜太后皱紧眉头:“我前日恍惚听说皇帝因为什么事不太高兴,难道是因为她?”   江水悠方雅等都做声。   朱太妃见状,悄悄地倾身向着太后低语了一句。   颜太后大惊:“当真有这种事?”   太妃说道:“我们知道太后一定会不喜欢,所以不肯说出来。如今见太后担心罗美人,才告诉太后……这岂不是罗美人自己找的?难怪皇上不喜她。”   颜太后不悦道:“她也太胡闹了,好好地跟皇帝要鹿仙草是想干什么,明知道皇帝不喜欢那个人,这不是戳皇帝的眼珠子嘛。”   方太妃在旁叹道:“其实那罗美人看着模样还好,没想到人竟这样不识大体。”   太后本还想派人去给罗红药细看一看,可听到众人这般说,反而起了厌恶之心。当下也说道:“真是枉费哀家当初觉着她不错了,白长的那么伶俐,却是如此糊涂,倒也不用格外疼她了。”   罗红药本就没有显赫的家世撑腰,进宫后唯一的倚仗就是皇帝了,如今皇帝恼了她,竟连太后也不待见,她的境遇可想而知。   所谓“墙倒众人推”,在宫中更是如此。   原本太医院还尽心尽力,后来不免也随着怠慢起来,拖了月余,罗红药竟似奄奄一息。   ***   且说雪茶飞一样奔到了冷宫门口,正好见守门太监靠在门口上,津津有味地在说起罗美人的事。   雪茶叉腰断喝一声:“混账东西,你们又在干什么?”   大家忙站直了,躬身行礼。   里头仙草见雪茶来到,便从门缝里探出一只手向着他打了个招呼:“雪公公,多日不见,格外想念,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是不是也在挂念着我呀。”   “我呸!”雪茶用力一跺脚,走前几步伸出自己被虫咬的手指头给她看:“你瞧瞧,你不光是自个儿心毒,种的菜养的虫子都这样毒。”   仙草看他晃着手指,眨了眨眼,猛然往前一探手臂捉住了雪茶:“怎么了?”   雪茶嗷地叫了声,拼命后退才把手又拽了回来:“放肆,你再敢动本公公一下,活活打死了你信不信!”   仙草笑道:“我好心给公公看伤,怎么反不领情呢,说归说笑归笑,那菜上的虫子千奇百怪,万一咬到公公的是一只毒虫呢,十指连心,毕竟要留神些才好。”   雪茶浑身发抖:“你、你敢咒我?”   仙草道:“天可怜见,我一片真心诚意。公公可觉着伤口有些痒痒吗?”   不说则已,这一说,雪茶果然觉着自己的手指头又疼又痒,竟有些难以忍受,他忙低头细看,隐隐觉着手指红肿起来。   仙草从门缝中打量着他,见状便叹了口气:“这可不太妙呀。如果不赶早驱毒救治,这毒攻到心里可就神仙难救了。”   雪茶虽然不相信她的话,但是伤口的确痛痒交加,而且他又认定鹿仙草是个剧毒之人,若说那虫子染了她的毒性,也未可知。   何况这冷宫是什么阴冷的地方,生出来的虫子岂是等闲?雪茶回想自己跟那虫儿的刹那对视,想起对方果然是个狰头狞脑看似狠毒之辈,不禁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两侧守门太监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觉着仙草不过是在危言耸听,但雪茶每次前来都要呼喝自己一顿,他们便故意不说破,反而帮着说道:“雪茶公公,这可耽误不得,毕竟公公的皮肉娇贵,这冷宫的蛇虫鼠蚁又格外厉害,可别不当回事儿……还是快去太医院看一看吧。”   雪茶咬了咬牙,也自着急,正要转身,里头仙草突然说道:“太医院那些迂腐顽固的老家伙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给后宫娘娘乱开药,这种毒物他们哪里认识?他们又不肯说自己不会治疗,恐怕只会搪塞,说些没要紧的话安抚公公,反而耽搁了最佳驱毒的机会。”   雪茶更加吃惊:“你这混账东西,你又在危言耸听?”   仙草道:“公公,别不识好人心,我是因为之前对公公犯下种种罪行,心中不安每每后悔,如今又是这里的毒虫咬伤公公,若公公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因此一命呜呼,我岂不是罪加一等了,所以想给公公指一条明路。”   “你不要只管放屁,什么明路快说!”雪茶对她什么“后悔”之类的话并不信半个字,但涉及自己的性命,还是要听得。   仙草道:“我每每听宫内的老嬷嬷跟公公们说起来,论起最懂毒物的,天底下没有比西南边陲的人更精通的了,毕竟西南那边五毒最多,山水泥草之中出没,所以那些人最会治虫,公公只需要找宫内出身西南那边的人,必然药到病除,方能保全公公福寿安康啊。”   雪茶骂道:“一时半会儿谁知道哪里有什么西南边陲的人?可见你是故意作弄我!”   这会儿门口的太监突然灵机一动:“等等,方才说起的罗美人,她岂不是从西南来的?”   雪茶微怔,正在细想,里头仙草说道:“这位罗美人好像的确是西南来的,可人家是尊贵的娘娘了,哪里肯替公公做这些小事儿呢。还是不要去白跑一趟了……不如仍去太医院碰一碰运气就是了。”   雪茶指着她说道:“闭上你的狗嘴,本公公要是有个万一,临死前必找你当垫背的。”   仙草嘻嘻笑道:“公公一定会天降福星,多福多寿的。”   雪茶理也不理,拔腿就跑。   ***   雪茶边跑边在心中掂量,路口上略微犹豫,到底先往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中,众太医正在忙碌,见了雪茶忙恭敬迎着,雪茶来不及寒暄,便叫他们瞧自己的那根手指,说明了给虫子咬的经过。   众太医面面相觑,围着三四个给雪茶细看了一会儿,隐隐似能瞧出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丝……又忙给雪茶诊了脉。   这脉象倒是有些急躁紊乱。   ——当然不可能不急躁紊乱,一来雪茶给仙草恐吓了一场,心浮气躁,二来他一路狂奔而买,脉象哪里会正常,此时甚至连身体都有些发热,喘息不定。   太医们查不出如何,其实也觉着不至于有大碍,只是看雪茶脸色惶惶然的,他们便不敢让雪茶以为自己怠慢。其中一人便谨慎说道:“既然是菜叶上的虫儿,恐怕没有大碍……从来不曾听闻菜上的虫儿毒性多大的。”   突然有一个多嘴的太医,正要卖弄自己的见识,因说道:“这话倒也不能说死了,我便知道有一种极细的小蛇,看着很不起眼,就如虫儿似的,但天生剧毒,咬人一口,那人势必活不出三日必死。”   众人忙向他大使眼色。   雪茶已经跳来:“有什么解毒妙方没有?”   其中一名太医道:“公公别担心,那种毒虫是万中无一极少见的,公公不至于就遇上了。”   雪茶虽相信他的话,但却也不敢担保自己不是那种万中无一极倒霉的,见这些太医果然如仙草一般只顾搪塞说话,又气又急。   此刻旁边有个小太监提了个药匣子道:“这可是给罗美人的药吗?我便送去了。”   雪茶闻言,当下不再迟疑:“快,我跟你一起去。”   ***   雪茶随着那小太监一块儿到了宝琳宫,罗红药所住的正殿房中悄无声息,欲进门之时才听见轻微的咳嗽。   小太监把药盒子交给伺候的宫女,雪茶却往内去了,那宫女应接不暇:“茶公公怎么有空亲自来了?”   突然又吃惊地问:“难道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雪茶顾不得理会她,早已经进了里间,却见罗红药靠在床边,因听见那宫女的话,便惊疑地抬头看过来。   罗红药猛地看见雪茶,也满面惊诧,忙欲翻身下地:“雪茶公公……”   雪茶忙拦住她:“罗美人不必下地,奴婢今儿……其实是有件事来求您看一看的。”   罗红药万想不到他竟如此说,忙定神问:“不知何事?”   雪茶举起手指,半是苦笑道:“方才在冷宫那边儿,给一只虫咬了,听闻罗美人是西南那边来的最会医治这些,不知可否给奴婢看看要不要紧?”   “冷宫……”罗红药双眸微睁,定睛看了雪茶半晌,才点头看向他手上,又琢磨道:“是一只什么样的虫儿?”   雪茶愤愤道:“是鹿仙草种的菜上养的虫,她还说弄不好恐怕有性命之忧呢。方才太医也说有一种很细小却剧毒的虫儿……”   罗红药抬眸看他,又咳嗽了声:“我、我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厉害的虫儿,但是我们那边儿山水中确是五毒最多的,公公别担心……”   雪茶见她说的有来头,忙问:“可有碍吗?能不能治?”   这会儿伺候的宫女紧着进来,罗红药吩咐道:“去把那柜子底下,靠左手边一个小玉盒子拿来。”   那宫女急忙遵命,把柜子打开,翻开上面数件衣裳,果然瞧见底下有个半巴掌大小的白玉小盒子。   雪茶忙问:“这是什么?”   罗红药道:“这是我们那边儿专治五毒所咬的药膏子。”   从宫女手中接过,打开之时,只嗅到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罗红药颤巍巍地用指甲挑了一点,给雪茶抹在手指上。   那药膏覆上,雪茶只觉着一股清凉,果然之前的麻痒都给镇住似的好了很多。   罗红药咳嗽了声:“公公别担心,这里的虫儿再厉害,终究不如我们那里……这药最灵验的,剩下的给公公拿了去,晚上再涂一涂,只要不是剧毒的那种,明儿只怕就好了。”   雪茶大喜,忙双手接过:“多谢罗美人!”   罗红药微笑道:“公公不必如此,之前我在皇上面前,也多亏公公照应。咳,公公又是皇上跟前儿最得力的,贵体要紧,可务必不能有丝毫差错呀。”   “是是是,”这几句话把雪茶哄得十分熨帖,忙先把那匣子放进怀中:“罗美人也该好生保重玉体,哎呀,怎么竟瘦的如此了?改日皇上传召的话见了,岂不心疼?”   雪茶去了心病,又高兴起来,回头斥责伺候的宫女:“你们是怎么照看娘娘的?怎么她病的这样,都不见你们往我跟前儿报信?哼,若皇上知道,只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宫女们闻言大为悚惧。   ***   雪茶到宝琳宫来的蹊跷,但是这却像是个信号。   何况雪茶又呵斥了伺候的宫女,大家原本都以为罗红药不可能复宠了,所以都懒懒散散地,如今见雪茶这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加倍小心前来伺候。   次日一早,太医院也有派了新太医前来给罗红药诊脉,仔仔细细开了两幅好药,吩咐人熬煎了吃。   而罗红药自己,原先镇日里忧愁百种,动不动便湿了眼眶,也不太喜欢喝药。可在雪茶来过之后,却不大愿意落泪了,煎好了的药也都规规矩矩喝了。   不出四五日,她的身子竟然大有起色。   这天在御书房中,赵踞批过折子,不免有些乏累,正闭了眼睛养神。旁边雪茶送了参汤上来,道:“奴婢给皇上按一按头吧。”   “你又会?”赵踞淡淡地问。   雪茶笑道:“奴婢的手艺自然比不上罗美人,只是看着皇上好像累了,所以也有心要替皇上分担分担。”   赵踞已经很久没听见他在跟前儿提“罗美人”了,他几乎也都忘了。   突然听见这个名字,微微一怔:“罗红药,她……最近如何?”   雪茶叹道:“哎呀别提了,之前这罗美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竟大病了一场,瘦的可怜见儿的,近来才听闻养的略好了些。”   赵踞垂眸不语。   雪茶小声说道:“皇上,要不要传罗美人过来,给您按一按?”   “等等,”赵踞突然觉着有些奇怪:“你这月余都不曾提起此人,今儿是怎么了?” 第13章   在赵踞的注视下,雪茶不禁瞄了一眼自己那根给“毒虫”咬过的手指。   先前因为涂了罗美人给的药膏,手指上的伤迅速痊愈,不知是不是雪茶公公自己的错觉,总觉着手指比先前越发细腻柔滑,美不胜收,兰花指做出来都格外的曼妙动人。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得了罗红药这样的好东西,雪茶心里自然也惦记着罗美人的好,所以御前说两句好话,自然是情理之中。   雪茶忙道:“之前因罗美人得罪了皇上,奴婢自然不敢多嘴。但近来瞧着她已经明白过来了,且奴婢又心疼皇上……想替皇上解忧才大胆提的。”   “她明白过来了?”赵踞不以为然,“她跟你说过?”   “这倒没有。”   赵踞瞄了雪茶几眼,总觉着哪里可疑。   忖度片刻道:“也罢,把她叫来吧。”   雪茶喜形于色:“奴婢遵旨。”颠颠儿地叫小太监去宝琳宫传人。   ***   乾清宫传旨的太监来到宝琳宫的时候,罗红药的房中,正江水悠跟方雅两人在坐了闲话。   罗红药因毕竟大病了一场,虽然恢复大半,但通身上下仍带有些楚楚不胜的气质,显得反而比先前更多了几分动人。   江水悠笑道:“妹妹这般弱不胜衣的模样,真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倘若皇上见了必然喜欢。”   罗红药面色微红:“姐姐何必拿我说笑,皇上恐怕早不记得我这号人了。”   江水悠道:“话不能这么说,前日皇上在传我侍寝的时候,我还跟皇上提到过妹妹呢。”   方雅诧异地看着江水悠:“姐姐,你真的跟皇上提到了罗姐姐?”   毕竟大家都知道罗红药得罪了皇帝,所以这些采女妃嫔们也自然要避讳,无缘无故谁敢去撩虎须。   江水悠道:“倒不是我特意提的,只是皇上问起我进宫后一切是否习惯之类,不知不觉说到进宫的众位姐妹,我便说起妹妹因为水土不服一时病倒的事。”   方雅羡慕地看着她:“可见皇上对姐姐格外不同,竟跟姐姐说这许多话……我一见到皇上满心里紧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皇上好像也不乐意跟我多话。”说到最后,神色黯然。   江水悠笑道:“皇上是天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这样怕做什么?”   方雅含羞道:“我不是怕,只是……又敬又爱的罢了。对了罗姐姐,你在皇上跟前是怎么样的?”   罗红药垂了眼皮:“我跟妹妹却也差不多,见了皇上,嘴就像是给封住了一样,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雅闻言,自然想起她跟赵踞讨要鹿仙草的事情,可虽然好奇,却仍是不太敢问。   倒是江水悠说道:“说起来我正也有一件事想问妹妹……你先前为什么要跟皇上要小鹿姑姑呢?”   方雅正在琢磨此事,见江水悠大胆问出,忙竖起耳朵。   罗红药道:“我只是觉着小鹿姑姑为人做事很是爽利,她的性子跟我大为不同,所以我……颇为喜欢她。”   江水悠颔首道:“这倒是,小鹿姑姑的行事为人实在跟这宫内众人格格不入,难为令妹妹你难以忘怀。不过以后可还是不要再提此事了,你可知道,太后也并不喜欢小鹿姑姑呢,若是迁怒了妹妹可如何是好?”   方雅想起那天在延寿宫内太后的话,也说道:“可不是吗?据我所知,这宫内待见那位鹿姑姑的恐怕没有几个人呢。”   罗红药幽幽地叹了口气,并不搭腔。   却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旨的太监到了。   方雅闻听,满目艳羡,江水悠却含笑起身道:“我说什么来着?皇上何曾忘了妹妹?恭喜妹妹,真真是否极泰来了。”   罗红药乍然听了这个消息,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江水悠拉拉方雅,两人就先退了出去。   这边儿宝琳宫的宫女忙伺候着罗红药梳妆打扮,跟随着太监来至御书房。   正里头赵踞在跟雪茶说话,竟是问道:“你最近可又往冷宫跑了没有?”   雪茶说道:“皇上怎么这么问,那冷宫又是什么好地方了,奴婢没事儿去那做什么。”   赵踞道:“怎么朕听说你隔三岔五的便去一趟。既然不是好地方,那是有什么系着你?”   雪茶才嗤嗤地笑道:“瞒不过皇上,其实奴婢过去,只是看鹿仙草的笑话罢了。”   赵踞好整以暇道:“那你可看到了?说出来也让朕笑笑。”   雪茶来了兴致,遂滔滔不绝道:“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笑话,只是听说她在冷宫内种了好些菜,还时常送给苏少傅,那菜上的虫子生的格外凶猛,一只有奴婢一根手指粗细大小,那冷宫本来就是个不干不净的地方,种出来的东西如何能吃,虫子更是剧毒,难为苏少傅居然不嫌弃,啧啧,奴婢可真是替他的安危担忧。”   赵踞忖度:“朕记得,苏少傅之前跟徐悯是旧相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对鹿仙草格外照顾。”   雪茶叹气道:“难为苏少傅那样温和敦厚的人品,居然跟徐太妃那种人是旧相识,这简直是兔子跟狐狸嘛。是了,再加上鹿仙草那只恶狗……啧啧……”   赵踞本来目光沉沉,听他乱说什么“兔子狐狸狗”,便忍笑白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侯,外头太监报说罗美人到了。   罗红药进内的时候,赵踞已经敛了笑,仍是那副冷清中带点疏离的神情。   等罗美人行了礼,赵踞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道:“果然是清减了不少,听闻你先前大病一场?”   罗红药垂着头道:“是臣妾的身子不争气,幸而托太后跟皇上的洪福,如今已经大好了。”   赵踞唇角一动:“病了一场,怎么反像是学会说话了。”   罗红药的脸又红了。   雪茶在旁边看着,直到此刻便机灵地插嘴:“罗美人,皇上方才批了半晌折子,累的肩膀酸疼的,你还不过来给他捏一捏?”   罗红药忙道:“是。”于是仍走到赵踞身旁,便轻轻地给他揉按了起来。   少女的手柔软而温暖,又带一点馨香,从额角慢慢地下滑,又在颈间拿捏,力道恰到好处。   赵踞眉峰一动,转头看向罗红药。   当夜,皇帝留了罗美人在乾清宫侍寝。   ***   到了六月初,天气越发炎热。   冷宫里别的东西没有,蚊虫却突然多了起来,尤其下了几场雨后。   之前在端午的时候,仙草跟苏子瞻要了一些艾草,每天从早到晚地便熏艾,那浓烈的气息把冷宫中各位废妃们熏的咳嗽连天,守门的太监每每从门口看进去,便觉着里头烟雾缭绕,看着更像是鬼气森森了。   一连熏了数日,废妃们不干了,宣称宁肯给蚊虫叮咬也不想要给艾草熏死。   仙草只得单在自己的房间内熏,只不过冷宫中所住之人里头,唯独她是年纪最轻、皮肉最嫩的,那些蚊虫好像发现了上好的美味佳肴,胃口变得很刁,遂不太喜欢去吸别人的血,纷纷地都只盯着她。   仙草的房中熏了艾,虽然能够保全,但是每当踏出房门,那些红了眼的蚊虫便群起而攻之,每每才停留片刻,身上就多十几二十个包,叫人防不胜防,苦不堪言。   这天,小国舅颜如璋进宫探望太后,从延寿宫出来,将到御书房,远远地看见一位美人从御书房内走了出来。   能进出御书房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颜如璋不由问:“那是谁?”   陪伴的小太监道:“国舅爷没见过?那是正得宠的罗美人。”   颜如璋却是听说过的:“她又得宠了?怎么我听说之前她得罪了皇上,且又病重了呢。”   小太监笑道:“之前皇上不知怎么又想起她来,也是她的命好。这些进宫的采女们里头,数她最没根基,偏最得宠。”   颜如璋笑道:“这却有点稀罕。”   进了御书房,却见赵踞仍坐在书桌之后,闭目养神。颜如璋笑道:“皇上好兴致。”   赵踞睁开双眼:“朕才听雪茶说你进宫了,这么快见过太后了?”   颜如璋道:“我特意吃了饭过来的,太后这会儿要午睡,我趁机过来看看皇上。看皇上春风满面的,我也放心了。”   赵踞啐道:“几天不见,更加油嘴滑舌了。”   颜如璋笑道:“我是好意,皇上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反而说我呢。”   赵踞斜睨着他道:“你别嘚瑟,前两天朕无意中听太后跟曹嬷嬷说你年纪不小了,张罗着要给你选一门好亲事呢。你可有看中的人家?朕可以做主给你赐婚啊。”   颜如璋忙打躬作揖道:“皇上恕罪,我再也不玩笑了。只是我年纪还小,千万别帮着太后给我张罗什么,我就谢天谢地,谢主隆恩了。”   赵踞嗤地笑了声:“有趣。提起议亲你就这幅德性,难道怕讨到什么母老虎不成。”   说话间,颜如璋左顾右盼:“怎么不见雪茶公公?”   赵踞懒懒地说:“多半趁机偷懒去了。”   其实是因为之前罗红药前来侍奉,雪茶一来是不想打扰皇帝,二来也有一点事儿,便趁机溜走了。   两人闲话了半天,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看时辰内阁的辅臣们也是时候该进内议事了,颜如璋便告辞而出。   小国舅本是要出宫的,走到半路,突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没进宫,也没见过鹿仙草,听闻她给赵踞下旨囚禁在冷宫中一步也不能外出,却不知她现下如何。   正要过去瞧一瞧,却见雪茶鸡飞狗跳地迎面跑了来。   颜如璋笑道:“公公这么着急做什么,是不是知道皇上在找你啊?”   雪茶忙行了礼,又问:“皇上找我何事?小国舅,我方才去冷宫那边瞧了一眼,那鹿仙草不知怎么的竟病了。”   颜如璋知道雪茶跟仙草向来不对付,按理说知道仙草病了,雪茶该幸灾乐祸才是。   如今见雪茶神色有异,便问道:“公公这样着急,不知是什么病?”   雪茶拧眉道:“听人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人事不省的,总不会是疟症吧。”   颜如璋吃了一惊:“好好的怎么会是疟症?”   雪茶道:“奴婢也说不准,所以正想着来回皇上,问问皇上是如何处置呢。”   颜如璋皱着眉,忙道:“那公公快去吧。”   雪茶行了礼,拔腿跑向御书房。   颜如璋却迈步往前,那随行的小太监忙道:“国舅难道是要去冷宫?这可使不得,若是疟症那是会传染的,国舅爷万金之躯,可使不得。”   颜如璋笑道:“不碍事,我只是隔着门看看罢了。”   ****   仙草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竟病了。   一早上醒来,就觉着头晕眼花,本要下地,却几乎一个跟头跌倒,才知道是病了,于是忙拼命地又爬回了床上。   这冷宫内无人服侍,又没有大夫,之前有人病倒后,是仙草在门口求那看守通融,如今她病了,那些废妃们心智模糊,又怎会去给她求医问药,何况她一大早都没有露头,那些人看她关着房门,还以为她贪睡没起身,自然不会来打扰。   仙草浑身无力,自己忖度也许是因为给蚊子吸了太多的血,所以想来康健的身体竟然也撑不住了。   只觉着身上时冷时热,虽然能听见耳畔有人说话,但自己却张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懵懵懂懂的时候,有人道:“开门。”   不知是谁好像在拦阻,那人道:“不妨事,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有我担着呢。”   仙草迷迷糊糊中想起来,说话这人正是小国舅颜如璋。   不多会儿,只听得冷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迅速靠近,然后房门给人一把推开。   仙草想睁开眼睛,却连眼皮都重若千钧,那人走到自己身边,伸出手指在她鼻子底下探了探,竟好像是在试探她是否已经死了。   颜如璋试过了仙草的鼻息,回头吩咐道:“去传太医来。”   两名太监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听命回身去了。   只不过,传信的太监才跑出冷宫的门,却见一名太医急匆匆地从前方奔来。   里头颜如璋见太医这么快赶来,也觉诧异,突然想起之前雪茶去御书房传信,也许是赵踞下旨命太医前来也未可知。   颜如璋便道:“皇上派你来的?”   太医恭敬回答:“臣是奉罗美人娘娘之命前来给小鹿姑姑看诊的。”   颜如璋很意外,没想到竟然是罗红药派了人来,这位美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可现在也顾不得那些,只命太医即刻给仙草诊脉。   将仙草两只手腕都诊过了后,太医微微松了口气:“还好,鹿姑姑这像是偶感风寒,不是别的大症候。”   颜如璋心头随着一宽。   病榻上的仙草听到这里,虽然无法出声,心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唉,原来这次也死不了。”   ***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仙草养了两天,虽然病已转好,身体仍然软如面条。   偏偏在她无法动弹的时候,御书房内雪茶公公亲自来传旨。   雪茶看仙草的眼神,一如看那日那个咬伤他的“毒虫”,因说道:“你呀你,你可真真的能耐,好好的一个罗美人,竟像是中了你的降头一样,为了你简直不要命了。”   仙草本还在奄奄一息地装死,听了这话忙问:“罗美人怎么了?”   雪茶喝道:“她凭着好日子不过,偏偏来蹚你这趟浑水,先前皇上还没发话呢,她先叫太医来给你看治,这不是戳皇上的眼睛吗?”   仙草目瞪口呆,听到最后,竟道:“还好不是戳皇上的屁股。”   雪茶双眼鼓起来,气的哆嗦,遂一挥手:“架起来。”   两个太监半扶半拖的带了雪茶来到乾清宫,将她放在地上。仙草身不由己地跪在地上,抬头看时,正对上前方赵踞厌恶的眼神。   病了这两天,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加上被蚊虫叮咬,原本雪腻娇嫩的脸上也给叮出了几个红包,此起彼伏的,更加精彩了。   赵踞打量着这张脸:“你倒是命大,两次三番死不了。”   仙草咳嗽了声:“奴婢听闻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四,只怕下回就要真的一命呜呼了。”   赵踞说道:“怪得很,你死一次,这舌头反而更灵活了几分,朕记得之前你没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怎么,阎王给你开了窍了?”   仙草想笑,又忙忍住,喏喏地说:“奴婢也不知道,下次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再问问。”   赵踞站起身来。   仙草发现的时候,皇帝已经走到了身边。   赵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他的脸上毫无笑意,而他不笑的样子有些阴狠。   仙草咽了口唾沫,竟不能跟他对视。   “怎么,”赵踞唇一动:“知道害怕了?没有人护着你,所以不敢像是以前一样放肆了?”   仙草正在想该如何回答,下颌突然给人一把捏住。   少年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仿佛要将她的下巴颌捏碎一样。   仙草皱皱眉,却骇然地发现赵踞俯身靠了过来,越来越近,甚至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亲吻过来一样。 第14章   赵踞盯着仙草的眼睛,原先只觉着这双眼睛甚是讨嫌,每次给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都会浑身不舒服。   但此刻看着,不知为何竟仿佛觉着里面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想看的更明白一点,便越发倾身靠近。   正在恍神中,却听仙草突然说道:“皇上莫非是要亲我?”   赵踞听了这句,浑身一震,猛地将她的下颌放开。   就像是误碰了什么毒物一样,皇帝脸色铁青:“你说什么?你想的倒是美!”   仙草笑道:“奴婢只觉着皇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所以有点情难自禁而已。”   “闭嘴,”赵踞喝道:“你眼睛瞎了,哪里看到朕含情脉脉。”   仙草说道:“多半是我看错了。”   “再看错的话,这双眼睛你也不必留着了!”皇帝回想方才那句,心头翻涌。   仙草忙道:“不不不,从此之后奴婢绝对心明眼亮,再无任何非分之想了。”   赵踞暗中调息,冷笑道:“你最好安分守己些,或许朕该干脆些直接赐你一死,只怕这宫内也未必有许多事了。”   仙草忙道:“皇上,我自从给关在冷宫内,从来安分守己呀。”   赵踞回头,发现她脸上一共给蚊子盯出了五个包,两个在额头上,一左一右,高高隆起,却仿佛要长出两只角来似的。   还有一个在眼角,一个在腮边,最后一个在嘴唇上,真是争奇斗妍,各自为据。   平心而论,仙草本生的不差,但是就如同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仇人眼里大概只能出无盐了吧,对皇帝而言,如今又给蚊子咬的面目全非的鹿仙草,实在是丑若无盐,无法形容。   想到自己先前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暗暗皱眉,觉着自己大概是一时气疯了。   赵踞定了定神:“是吗?你当真从来‘安分守己’?”   “这是当然。”仙草一本正经的,就差对天发誓了。   赵踞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如果真的安分,雪茶又怎会差点给你的‘毒虫’吓得半死呢?”   仙草的眼珠一动,识趣地没有做声。   赵踞道:“怎么,让朕说中了?你是不是早就跟罗美人串通起来了,两个人一唱一和,哄骗了雪茶?”   幸亏雪茶公公现在不在跟前,倘若在,只怕要扑上来跟仙草贴身撕咬。   鹿仙草听少年皇帝把底牌都掀开了,知道抵赖只会让皇帝更加嫌恶。   被蚊子咬过的腮跟嘴唇都在发痒,仙草伸手揉了揉:“皇上自然是明察秋毫,无人可及的。只不过,那毒虫的事情,的确是我顺势恐吓雪茶公公,至于跟罗美人串通……我上回见她还是在两个月前呢,哪里能够串通的起来。”   赵踞道:“哦?这么说你们两个算是‘心有灵犀’了?你恐吓雪茶,又引他去找什么西南来的人,雪茶去寻罗美人,偏偏她竟然能拿出什么治疗五毒的药膏……”   鹿仙草笑道:“罗美人虽然性子怯懦,但当日雪茶公公那般情急,罗美人怕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也算是顺水推舟地做了一件好事罢了,至于其他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赵踞盯着她,见她不住地去抓脸上的叮咬伤,一时笑道:“是吗,可惜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然也能给你尽一尽人事了。”   仙草觉着唇角又痒又疼,又热又胀,包括颈间,眼角都是,弄得她想抓又不敢尽情抓挠。   她自知道形象必然不佳,恐怕皇帝会更不喜欢,于是忙低头讪讪说道:“雪茶公公有一件事没有说错,这冷宫内的蚊虫的确是比别的地方厉害,差点让要把我生吃了。不过这也算是奴婢自作聪明的报应,倒也不敢抱怨。”   赵踞听了这句,眼睛重又眯了眯,片刻道:“别的倒也罢了,朕有一件事不解,你为什么要帮罗美人?”   “不算是帮她啦,”仙草说道:“我只是觉着在这么多进宫的秀女里,罗美人算是……比较好的一个人了。”   “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皇帝问。   仙草眨眨眼:“大概就是、罗美人是跟奴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奴婢觉着皇上这般讨厌奴婢,或许皇上会喜欢她的。”   赵踞哼道:“你是说你是恶人,她是好人吗?你既然是恶人,又何必滥好心前去救她,只为了朕喜欢?朕喜欢谁不喜欢谁又跟你何干?”   仙草说道:“是是是,奴婢下回绝对不敢再自作聪明了。”   赵踞却道:“朕看你也不是自作聪明,你是不是觉着朕宠罗美人,所以想抱着她的大腿,想借着她脱离冷宫?”   还有一句话,皇帝没有说出口。   仙草给皇帝的“深谋远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忙道:“回皇上,这个奴婢是真的没有想过。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苟活已经是皇上开恩,做梦也没想过要到娘娘身边儿啊。整个宫中都没有待见奴婢的,只有罗美人心思单纯,可奴婢也明白她怎么想是无所谓的,关键是皇上跟太后绝不会答应。”   赵踞听至此,才说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罗红药的确心思单纯,但是她单纯到愚笨的地步,这次居然逾矩命太医给你看病,如此自作主张,简直不把太后跟朕放在眼里。”   仙草啧啧说道:“罗美人毕竟出身僻远之地,见识有限,她哪里知道宫内的规矩,换了宫中其他任何人,当然只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了,谁肯为了一个将死的人惹祸上身呢。”   赵踞心头一动:“她救了你,你却这样说她?”   仙草忙低头喏喏道:“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不瞒皇上,之前罗美人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竟然跟我说想要我去伺候她,当时奴婢就吓坏了,如果真摊上这样的主子娘娘,谁受得了啊。”   赵踞原本面色淡然,听到最后一句才说道:“是啊,你之前伺候的徐太妃却是个聪明绝顶的,所以惯的你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仙草一反常态,低头不语。   赵踞道:“怎么不说话了?”   仙草这才重又抬头,笑说道:“我们太妃自然是温柔大方,娴雅高贵,聪明伶俐,花容月貌……别的人怎么比得上。”   赵踞听得嘴角抽搐:“这么说,你还不想去伺候罗美人?”   仙草诚心诚意地摇头:“皇上,奴婢自己就够焦头烂额的了,与其摊上个没根基、不聪明还会惹事的主子,还不如在冷宫内种菜来的安闲,至少不会稀里糊涂就跟着没命。”   她竟然用了一个“焦头烂额”。   皇帝瞄着她额头上两个鲜明鼓起来的大包,还真应景。   ***   皇帝之前疏远了罗美人,宫内所有人都在看风向。   但不知为什么,皇帝突然间发了一道上谕,命鹿仙草从冷宫迁出,到宝琳宫做一名掌事姑姑,专门伺候罗红药。   消息传出,许多人简直不能相信。   罗红药也算是两起两落了,而这鹿仙草更是个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两个人突然凑在了一起……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心中在想什么。   包括最近身的雪茶。   这天雪茶命小太监去传了上谕,便迟疑着凑到赵踞跟前:“皇上,您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要把鹿仙草放出来,还让她去宝琳宫呢?”   赵踞轻描淡写地说道:“宝琳宫距离乾清宫跟御书房都比冷宫近,你要是想去看她,也比较容易些。”   “谁想去看她?”雪茶激动地叫了起来,却忙又低头道:“皇上恕罪,只是奴婢原先是去看她笑话的,上次她病的那样,还以为她会死在冷宫里呢。怎么如今又放了出来?还让她去近身伺候罗美人,她岂不是更嚣张了?且太后那边儿又怎么交代?”   赵踞说道:“她就算再嚣张,难道能欺负了你去?你是伺候谁的,她是伺候谁的,你先怕了她?”   雪茶忙挺胸,脸上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轻蔑神情:“在奴婢眼中,她就像是一只虫子,奴婢抬抬脚就能踩死。”   “那记得别先叫人咬了手。”赵踞扬眉,又说道:“至于太后那边,朕自有交代,不必你操心了。”   雪茶听他说“咬手”,心怀鬼胎,又偷偷打量赵踞:“可是皇上,说来说去,您还是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放她出冷宫……”   隔了半晌,赵踞才说道:“朕只是突然间想起来,她,是紫麟宫最后一点念想了。”   雪茶似懂非懂:“紫麟宫去就去了,皇上还要什么念想?那徐太妃之前做了多少坏事?可惜当时奴婢还小,不然……”   赵踞似笑非笑道:“不然你会怎么样?”   雪茶的心底突然浮现一张极为端庄秀丽、虽神情温和却内里冷肃的脸。   最终雪茶公公豪气干云地回答:“奴婢……奴婢会背地里打小人诅咒她!”   赵踞哑然失笑。   这一夜,在乾清宫侍寝的却是江水悠。   江美人的确是极伶牙俐齿,床笫之间服侍的赵踞也甚是熨帖,平日里其他采女侍寝不过最多两刻钟就罢了,独独江美人圣宠最隆,少则半个时辰,多则……皇帝甚至会留她过夜。   云雨过后,皇帝略有倦意,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又见到了昔日那个可怕的人。   她穿着逶迤葳蕤的宫装,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那时候赵踞已经快十岁了,在宫中的境遇更加艰难。   但他却也是个举一反三的孩子,自从上次听了徐悯那些“嘲讽”的话后,他果然不负所望,竭尽全力地生存了下来。   只是不那么容易罢了。   那个冬天格外的冷,赵踞为了躲避太子的伴读们,慌不择路,跑进了御花园的寒香亭内。   徐悯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圆桌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以及银吊子。   鹿仙草拿了个蒲扇,装模作样地在旁边扇风。   赵踞骇然地看着她们,本以为亭子里没有别人,可现在……岂不是才离狼群,又入虎口?   他甚至觉着,下一刻鹿仙草就会开门,把外头正在追赶他的人都叫进来,然后将他捉拿出去,尽情地戏耍,而她们就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观看。   或者徐悯根本不必费事,只要让仙草把自己推出去就是了。   赵踞跟仙草的年纪差不多,可同样年纪的女孩子却比赵踞个头更高,大概是境遇不同的缘故。   毕竟一个幸运地遇到了徐悯,饲养得当;一个却是满皇宫内放养着的,而且整天提心吊胆,险象环生,自然强健不起来。   赵踞身体僵硬,忖度着要不要在对方动手前,自己先行离开。   他已经听见太子的人在外头找寻,且渐渐靠近过来了。   正在他一咬牙想要趁着对方不备冲出去的时候,桌边徐悯幽幽地叹了口气,拿着面前的小泥杯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赵踞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她是在“附庸风雅”,连吟诵的声音都格外的刻意。   但是虽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双眼仍是无法从她的脸上挪开。   就在这时,仙草拿着蒲扇走到窗口,推开一扇窗,探头喝道:“不许吵闹,我们娘娘在这里喝茶赏雪呢!别搅扰了娘娘的兴致!”   太子的伴读们见是仙草,知道她生性凶悍,哪里敢跟她争吵,且又知道徐悯仙草主仆跟赵踞素来天敌一般,既然仙草如此呵斥,赵踞自然是逃到别处去了。   于是大家才一窝蜂地退下。   赵踞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能置信。   这边儿徐悯向着他招了招手。   赵踞本该扭头傲然不理,可不知为何,竟然往前走了几步。   徐悯打量了赵踞半晌:他之前给围殴过,加上逃跑的时候受了伤,不免鼻青脸肿的。   徐悯轻轻一皱眉,把手中捏着的小杯子递给他。   赵踞正在打量杯子里的是什么,只听徐悯说道:“别总想着逃,也别总倚靠别人。”   赵踞抬头。   “你母妃性子胆怯而糊涂,自顾不暇,颜家一时也不敢十分冒头。”徐悯趴在桌上,打量炉子里的炭火明灭:“自己机灵点。”   赵踞听她说自己的母妃,气的正要反驳,徐悯旁边的鹿仙草不满道:“娘娘,咱们好不容易酿的梅花酒,怎么先给他喝头杯?”   赵踞听了这句,鬼使神差地忙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清甜可口,不由地又看向炉子上的银吊子。   仙草忙道:“你别想再要!”   横眉怒目的,如同一只圆滚滚的恶犬,虽然年纪不大,但已初露护食的雏形。   赵踞咽了口唾沫,把杯子放下,哼道:“宫内没有人喜欢我,我自然知道,我也不会倚靠谁。”   徐悯看着少年咬牙的模样,笑问:“那为什么没有人喜欢你呢?”   赵踞扭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愤。   因为他不是太子,因为母妃不得宠,手段不厉害……原因太多了,但是他已经尽力地讨好宫内众人,但是直到现在,简直适得其反,到处奔逃如丧家之犬。   虽然赵踞没出声,徐悯却仿佛看了出来。   她抬起修长的玉指敲了敲酒杯。   仙草忙上前给她斟满,徐悯却并不喝,只是嗅那香气。   半晌她说道:“谄媚讨好的那叫狗腿,人家会越发瞧不起。想让人真心喜欢……那他们喜欢什么,就给他们看见什么,是要有真本事才行的。”   她的目光明亮,面上的笑令人无法琢磨其意味,“能做到吗?”   赵踞先是懵了懵,然后顿足:“别小看人!”   少年气冲冲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   赵踞回头望着徐悯迟疑地问道:“他们都说你在皇后娘娘跟前一味的谄媚讨好,那么你是不是也是……”   当时,徐太妃的嘴角微微抽搐。   旁边仙草却走过来,她毫不客气地在赵踞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第15章   夜半,江水悠睡在皇帝身旁,突然觉着皇帝在发抖。   她起初以为皇帝要起身了,悄悄地半睁眼睛看向旁边,却见少年皇帝背对自己缩起身子,竟如同受冷或者受惊一般的蜷缩姿态。   江水悠心中诧异,却又不敢惊动皇帝。   如此看了片刻,皇帝突然慢慢地放松下来,江水悠大胆倾身而起,向皇帝脸上看去。   赵踞仍是闭着双眼,显然仍在梦中,但此刻皇帝的脸上却透出了一抹极为恬淡的笑意,仿佛是梦见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江水悠看着皇帝俊美的容貌,睡梦中的少年依旧是眉目如画的样子,江美人抬手,几乎忍不住想要碰一碰赵踞毫无瑕疵的脸。   但在纤纤手指还未碰到赵踞的时候,皇帝的神情突然产生了另一种变化。   剑眉的眉峰微微蹙起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皇帝脸上的笑意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仿佛怅惘,又像是有些悲伤的表情。   江水悠看的呆了,她的手往前一探,下意识地想唤醒皇帝,但手指将要碰触到皇帝脸上的时候,却又及时收住。   也许……是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偏偏就在这一迟疑的瞬间,江水悠突然听见,自皇帝口中喃喃地念出一个名字。   与此同时,原本沉浸在梦魇中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江水悠惊疑的的目光跟皇帝对上。   虽然才从梦中醒来,皇帝的眼神却是极凌厉的样子,跟方才江水悠所见过的那个并无锋芒的少年判若两人。   但迎着皇帝凝视的眸子,江美人也发现了自己如今的姿势跟处境是何等的尴尬。   “皇上……”幸而江水悠反应极快,眼神中的惊愕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微笑:“臣妾方才察觉皇上好像动了动,还以为皇上要起身了。”   赵踞并没有做声,一双冷冽的眼睛盯了江水悠半晌,才慢慢地坐起身来。   “什么时辰了?”皇帝转头问。   外头伺候的太监听见动静,早回禀道:“回皇上,还差两刻钟就到寅时了。”   江水悠轻声道:“皇上,时候还早,不如再睡会儿吧。”   赵踞扫她一眼,垂眸想了片刻,忽地问道:“你方才看见朕动了?还看见什么没有?”   江水悠忙道:“臣妾只察觉皇上微微一动,刚要起来看您,您就醒了。”   赵踞“嗯”了声:“那你,有没有听见朕方才说过什么?”   江水悠面露疑惑之色,又微笑道:“皇上几乎是跟臣妾同时醒来的,臣妾还迷糊着呢,皇上说了什么?是不是叫了臣妾?都怪臣妾睡得太沉了,竟没有一早察觉,请皇上恕罪。”   在江水悠回答的时候,赵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着面前这个人口中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假。   终于赵踞道:“没什么。时候还早,你先睡吧。”   说了这句,皇帝便翻身下地,外头的太监见状,知道皇上要起身了,忙纷纷地进来伺候。   江水悠也忙起身在旁恭等着。   等到皇帝更衣离开之后,江水悠才敢重新退回了榻上,手指在底下的龙床之上轻轻抚过,江水悠想到方才无意中听见的那个名字,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异的表情。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江美人隐隐明白了皇帝对待小鹿姑姑的态度为何会是那样微妙。   ***   寅时不到,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   虽然是六月了,这个时辰走在空旷的紫禁城中,仍有丝丝清冽森凉扑面而来。   头顶暗黑色的天幕上,还有星子闪闪烁烁。   整个紫禁城里,连最下等的奴役都还在睡眠之中,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操劳。   雪茶跟在皇帝身边,几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偷偷地看了一眼身姿挺拔的皇帝,雪茶公公情不自禁在心中哀叹:“皇上如此勤快,虽然是国家百姓的福气。但对本公公而言却不是好事,皇上自然是龙精虎猛的撑得住,但本公公却实在是危乎殆哉,这样下去,恐怕这条小命要早早地断送了。”   本以为皇帝纳了后妃,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改一改之前的作息了,毕竟谁不稀罕抱着美人儿一觉到天明呢?   连不近女色的雪茶公公都知道那句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没想到赵踞除了有罕见的两次破例,其他多半时候却依旧雷打不通的寅时而起。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算计起来,皇帝一夜的睡眠时间勉勉强强能够一个时辰。   这如何了得。   雪茶在胡思乱想之中,陪着皇帝进了御书房。   桌子上还有些折子并没有批完,赵踞一撩龙袍坐了,却并不忙着去拿,反而坐着出神。   御书房的太监送了参茶上来,赵踞也忘了喝。   雪茶在旁边看的奇怪,便大胆提醒:“皇上,这茶都要凉了。”   赵踞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雪茶一眼,待要去取那杯参茶的时候,突然说道:“以后不管是谁侍寝,一概不许留宿乾清宫。”   雪茶大惊,这道旨意虽然意外,但对雪茶而言,这简直是等于变相地告诉他:以后甭想再睡懒觉了。   “皇上……这是为什么?”雪茶狗胆包天地问,大概是怕皇帝斥责自己多事,雪茶忙又道:“前儿奴婢还听太后身边的红裳说,太后很担心皇上的身体呢。”   赵踞没有斥责,却也没有回答,只是垂了眼皮儿,吃了口参茶,然后拿了一份折子。   在赵踞处理政务的时候,照例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雪茶见状只得悻悻地后退。   皇帝连着看了五份折子,其中两份是跟当今的丞相蔡勉有关。   一份是蔡勉请求皇帝调回夏州节度使禹泰起,并问责他在之前跟西朝作战之时的失利之罪。   还有一份是御史台王御史弹劾蔡丞相大权独揽,只手遮天,且为人奢靡荒淫之类,用词极为严厉,恳请皇帝严惩。   赵踞把这两份折子摆在一起,看了半天。   皇帝之所以能够顺利登基,这其中跟丞相蔡勉的一力辅佐脱不了关系。   据说当初太子赵彤还在的时候,一次皇帝做寿,太子跟当时还只是雍王的赵踞各自写了一封贺书递上。   皇帝看罢便又传给蔡勉,蔡勉笑着夸奖了两位皇子,最后却指着赵踞的那份贺书笑道:“雍王殿下年纪虽小,但笔力难得的清俊雄健,倒是有几分陛下的风骨。”   皇帝本也正觉着诧异,闻言又仔细对比着两份贺书看了一场,果然,太子赵彤虽然大赵踞七岁,字迹乍一看也是清秀不凡,但是细瞧却瞧出了落笔浮而无力,只是表面看着华美而已。   但是雍王赵踞的字迹,却是金钩银划,字字清晰仿佛力透纸背,竟比许多大人写的还好。   皇帝才笑道:“果然丞相眼毒,却不知雍王是从何处学了这一笔好字?”   后来蔡勉陪着皇帝游御花园,“无意”中碰见了赵踞蹲在地上,手中握着树枝,竟是以树枝为笔以泥地为纸,正在埋头写字,那会儿天冷,赵踞的手都给冻的青紫。   皇帝看了这场景,联想昨日看见太子赵彤嫌弃小太监研的磨不够浓,炭炉里的火不够旺一事,便长叹了声,亲自走到赵踞身旁把雍王拉起来,握住了少年冻的冰冷的手。   后来赵踞登基之后,更是破例封了蔡勉为太师。   有关蔡勉的传闻皇帝也听说过一些,但是念在蔡勉的辅政之德,且皇帝才登基不久,当然不愿意就跟蔡勉闹翻。   这会儿寅时过半,赵踞把两份折子丢在一边儿,喝了口参茶,又拿了最后一份。   赵踞瞄了一会儿,双目突然直了直。   这一份折子却是江西发来的急奏。   之前因为夏季多雨,长江的水暴涨,引发下游赣江水漫溢出来,淹没了两岸许多的城镇村庄。   赵踞先前接到地方求援的折子,已经火速派了安抚使前去,进行赈灾抚民等,但不知为何,本是天灾,最终却竟闹成了人祸。   一些流民聚集在一起,将赣城围住,意图造反,赣城知县命人封锁城门,并派人向知州求援。   但就在赣城跟流民们对峙、等待官兵救援的时候,赣城县衙的一名小小地主簿却突然囚禁了知县,亲自出城跟流民谈判,并且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城门,开了县衙粮仓放赈。   等知州派来的官兵赶到之时,县衙的粮仓早就空无一粒米,而先前聚集的流民也都四散。   赣城的知县大怒之下,便绑了那主簿,同时将此事上奏了朝廷。   这种串通流民谋逆的案子,不论如何都是一个死罪,可之前急奏送到了枢密院后,有堂官对此案心存疑虑,便又递送皇帝亲自御批。   赵踞看着面前的奏折,抬头看向旁边正在昏昏欲睡的雪茶:“之前……徐悯的那个兄长,叫什么来着?”   雪茶因为知道皇帝批起奏折来便“六亲不认”,所以也乐得偷懒,正在摇摇晃晃地朦胧着,猛然听见这句,便昏头昏脑地回答道:“徐悯……徐太妃的兄长吗,奴婢记得叫徐慈。”   雪茶条件反射地回答了这句,才总算清醒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虽不知皇帝的用意,但一旦跟紫麟宫有关的旧人,他总是要不论青红皂白先踩一踩的。   于是雪茶又说道:“这徐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狠毒,名字起得倒是挺有意思,这是想让人反着听吗?”   皇帝瞄一眼雪茶,低头又看向手上的折子:在这份奏折上,地方官慷慨陈词想要将其凌迟处死的那位大逆主簿,赫然正叫徐慈。   赵踞目光闪烁地盯着那个名字,淡淡道:“这天底下叫徐慈的人多吗?”   雪茶笑道:“至少奴婢觉着不会很多。”他突然回过味来:“皇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第16章   自从把鹿仙草送到宝琳宫罗红药的身边后,皇帝就一次也没有召幸过罗美人。   对此,宫中大多数人表示喜闻乐见。   大家觉着罗美人实在是不知死活,皇帝的逆鳞也敢去碰。   可是,虽然其他人看待罗美人跟鹿仙草这一对主仆都是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对当事之人来说,却显然并非这样。   仙草在冷宫的东西没有几样,随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就能离开,只是毕竟跟冷宫中的这些人朝夕相处了这半年,此刻离开,居然也生出一点“依依惜别”之情。   另外仙草最挂念不下的就是自己开辟出来的那块儿菜地跟种下的花草,经过她的“精心培育”,菜跟花皆都长的十分茂盛,浓烈的翠绿跟大红大紫的颜色,给原本死气沉沉的冷宫里多添了一份生机。   但仙草知道,倘若自己离开后,这些菜跟花无人打理,只怕很快就会给杂草淹没……最终吞噬。   何况就算不给杂草吞掉,也会给那些虫子们吃的精光。   若说仙草在种菜过程中的最大感悟,那就是——论起生命顽强来无人比得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虫豸们,真是一茬杀不死,转眼又还来。   仙草走出门口,那些废妃们仍旧浑浑噩噩,并没有多看她几眼。   仙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仍旧端坐在圈椅上的张氏皇后身上,她走到张氏身边行礼道:“娘娘,我今儿先出去了。”   张氏眼珠一动看向她:“你要走了?”   仙草说道:“我去伺候罗美人。不过……兴许还有再回来的时候,也说不准。”她知道提起“皇帝”会刺激到张氏,故而格外规避。   “伺候人?”张氏冷笑了声:“你什么时候学会伺候人了?”   仙草微怔。   张氏淡淡道:“你不是都习惯别人伺候着的吗。”   仙草咽了口唾沫,决定不再跟她多言:“娘娘保重,我得闲会回来看看的。”   废后盯着她:“你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你最好也别再回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仙草咬了咬唇,后退两步,下台阶往门口走去。   身后张氏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大声说道:“不要以为你多聪明,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蠢人。留神些,别再把自己栽进去!”   仙草挪步出门,两扇古旧破损的门在背后缓缓地掩上。   ****   鹿仙草来到宝琳宫的时候,宫内几乎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只有朱冰清立在门口,冷冷地斜睨她,像是看到什么令人厌嫌的东西。   跟朱冰清截然不同的是罗红药,她也站在门口处,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仙草才进门,罗美人便紧走几步迎了上来。   仙草才要屈膝行礼,罗美人已经躬身握住了她的双手:“你总算来了。”   这口气亲昵的像是见了什么亲人,她的手也温暖又柔软。   仙草有些不适应,忙把手抽了回来:“参见娘娘。”   罗美人看出她的退避,却不以为忤地笑看着她,道:“日头热,你的脸都红了,快随我到里间儿吧。”   这会儿那边朱冰清啧啧说道:“这亲热的真是稀罕,难不成真的是中了降头吗。”她并没有放低声音,是故意让人听见。   仙草看了她一眼,突然笑道:“朱才人既然知道,怎么还敢这样有恃无恐呢,倘若赶明儿也转了性子这样亲热的待我,可怎么是好?”   朱冰清脸色一变,本想要为难她,但给她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眸子扫过,竟然无法开口。   她身边的宫女趁机劝说着,好歹请她进屋内去了。   罗红药掩口而笑,领了仙草进了自己房中,便叫其他宫女都退下了。   仙草苦笑道:“美人,我只是来伺候您的,您这样客气对我,我却不自在了。”   罗红药请她在桌边落座,说道:“我一肚子的话,之前因不得方便,无法见到你,如今总算是如愿了。”   “如愿?”   罗红药见她额头上略有些汗意,便掏出丝帕,亲自给她擦拭。   仙草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似的,给她如此亲密对待,却不由咳嗽了声,忙接过帕子道:“多谢美人,不敢劳烦,我自己来就好了。”   此刻屋内无人,罗红药放低声音道:“你先告诉我,之前雪茶公公给虫儿咬了、前来寻我,是不是你从中做了什么?”   仙草也不讳言,只说:“我也没十分做什么,只是机缘巧合而已。美人不必惦记,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罗红药摇头:“对你来说兴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我来说,你那时候,却是救了我一命。”   当时罗红药因给赵踞厌弃,她是个软弱心窄的性子,自然是想不开了,加上那些伺候的奴婢跟朱冰清等人的冷嘲热讽,明欺暗踩,越发活不出来了。   所以那会儿她只是毫无反抗地等死而已。   没想到雪茶来到了宝琳宫,罗红药自然看得出雪茶的“伤”并无大碍,但听他提起冷宫,自然便多了个心眼,因顺水推舟行事。   仙草说道:“我虽然‘指点’了雪茶,可是也要美人自己会转圜,自救者天必佑之。何必多言。何况你之所以失宠,不还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若什么也不做,反倒有些过不去。”   罗红药眼中透出笑意:“多谢。这句话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说,如今总算可以说了。”   仙草瞧出她满面真挚之意,不由叹了口气,笑道:“美人你的性子,恐怕不适合在宫内度日。”   “我自然知道,”罗红药幽幽说罢,敛笑垂头:“我笨口拙舌,能得皇上眷顾已经是意外了。”   仙草说道:“要在宫内立足,除了要得皇上宠爱,还要得太后喜欢,美人又不蠢,只要做足这两点便是了。之前你本来扶摇待起,可为什么上次我病了,你又叫人去给我看诊?你真不怕皇上一怒之下,让你万劫不复吗?”   罗红药喃喃道:“我自然是怕的。”   “那你为什么还执意那么做?”   “因为……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出事。”罗红药垂着眼皮:“我会一辈子不得心安的。”   仙草皱皱眉。   她盯着罗红药,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微微地有些潮润。   但是很快她便又满不在乎地一笑:“罢了,既然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就不用再提以前的事了。”   罗红药笑道:“不提就不提,横竖你来了这里,我心里就喜欢。”   ****   这日,江水悠往宝琳宫而来,走到半路,却见小国舅颜如璋迎面而来。   见了江美人,颜如璋往旁边退出一步,请江美人先行。江水悠看他一眼,笑问:“小国舅今儿又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吗?”   颜如璋没想到她竟主动跟自己搭话,因含笑道:“是。江美人这是要哪里?”   江水悠道:“这会儿要去宝琳宫,探望罗美人。”   颜如璋“哦”了声:“江美人有心了。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他拱手垂头,后退一步,转身去了。   江水悠回头看着颜如璋的背影,不由轻轻啧了声。   身后的宫女道:“美人,看小国舅来的方向,怎么不像是从延寿宫来的?”   江水悠回头:“前方是宝琳宫……想想也知道小国舅做什么去了。”   之前鹿仙草病倒之时,颜如璋亲自前往冷宫,此时宫内已经人尽皆知。   宫女倒也聪明:“难道小国舅又是去见鹿仙草了?这是怎么回事,国舅爷身份尊贵,为什么偏要往她身边儿凑?皇上因为鹿仙草,都疏远了罗美人,小国舅倒是不在意。”   江水悠皱皱眉,也没做声。   两人来到宝琳宫,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笑语喧哗。   隐隐地是罗红药的声音,道:“那个是真的有用,倒也不是哄骗人的,只不过你的肌肤这样好,倒是用不着。”她原本是个内敛懦弱的,说话也慢声细气,此刻的语气却透着欢快。   又听是鹿仙草说道:“我也不是自己用,只不过你只管做了出来,我有别的用处。”   罗红药道:“既然这样,正好这几天花开的不错,我便做些就是了。”   江水悠听得好奇,便笑道:“是要做什么呀?”身边宫女打起帘子,请她入内。   江美人进门之时惊鸿一瞥,瞧见仙草竟坐在罗红药对面桌边,因她进来,才又起身。   罗红药也早起身:“江姐姐。”这会儿仙草也向着江水悠行了礼。   江水悠走到桌边:“我在门外就听你们说的热闹,却并不懂。到底是说什么?”   罗红药边请江美人落座,边看向仙草。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江水悠意外:罗红药居然不先开口反而看向仙草,显然是想看她的意思。   果然是仙草笑吟吟地说道:“回江美人,方才我们娘娘说会做一种膏脂,擦脸是最好的,奴婢才央求她做些给我。”   “是吗?”江水悠诧异地看向罗红药:“妹妹竟这样能耐?”   罗红药脸上微红,跟着说道:“也不是能耐,只是我们那里的一种土法子罢了。上不得正台面,让姐姐见笑了。”   江水悠笑道:“哪里的话,你且只管做,做好了,我还想要跟你讨一些呢。”   罗红药道:“姐姐肤如凝脂,哪里用得着我那些东西。”   江美人笑说:“除非是妹妹不肯相赠。”   这会儿宫女送了茶上来,罗红药道:“既然姐姐不嫌弃,那我少不得也献丑了。”   两人说了几句,江水悠看向一边儿垂手站着的仙草:“小鹿姑姑在宝琳宫住的可安适吗?”   仙草倾身道:“多谢娘娘惦记,一切都好。”   她眉眼弯弯的样子甚是讨喜。   江水悠一笑点头,又对罗红药道:“我可真真羡慕妹妹,能得仙草这样能干难得的掌事姑姑。”   这话却是言不由衷,分明仙草是人人忌讳的,又不是真的什么香饽饽。   罗红药回头看了仙草一眼,却笑道:“是呀。我也这么觉着。恐怕这是我进宫来最幸运的事了。”   又过数日,罗红药做了几瓶膏脂,便果真送了一瓶给江水悠。   江水悠当时本是随口说了句,不料擦在手上,却觉着香气郁郁,比之前用过的香膏之类竟都出色,一时爱上。   次日,江水悠前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嗅到她身上的清香之气,因问起:“江美人,你用的是何熏香?怎么跟平日里不同?”   江水悠诧异,略一想,恍然道:“回太后,这只怕不是熏香。”   因把罗红药给了她一瓶膏脂的事情告诉了。   颜太后扬眉,显然也觉着意外:“她竟然还会这个?”   江水悠道:“臣妾也不知道,只是得了后,闻着这味儿果然很好,擦在手上也觉着甚是滋润呢。”   颜太后很感兴趣:“这味道闻起来……却有些像是桂花的香气,哀家倒也是喜欢的。”   江水悠灵机一动,忙道:“那不如臣妾借花献佛,就把那瓶转送给太后日用就是了。”   颜太后却淡笑道:“不必,我从不夺人所爱。”   江水悠在太后宫内逗留半晌,才退出延寿宫,就见罗红药带了宝琳宫的一名宫女迎面而来,那宫女手中还捧着个托盘。   两人相见,江水悠疑惑问道:“妹妹今日能出门了?我本要叫你一块儿来给太后请安,小鹿姑姑说你不便出门的?”   罗红药抬手在脸颊上一遮道:“本来仙草不叫我出门,只是我惦记着太后,所以到底走这一趟了。”   江水悠见她动作异常,歪头看去,却见她脸颊上竟有一道浅浅伤痕,不由惊问:“这是怎么了?”   宫内的女子自然都把脸当作性命一样,丝毫瑕疵都容不得。   罗红药笑道:“没什么,只是先前为了调制那药膏子,给树枝划了一下,所以向来没有出门。”   江水悠知道她要去见太后,便并未多说什么。   等两人道别,江水悠回头见罗红药进了延寿宫,她抬手嗅着那桂花的淡香,突然微微一惊。   罗红药在延寿宫呆了一刻钟左右才离开。   这日之后,向来不太待见她的太后突然似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甚至在晚间赵踞前来请安的时候,颇为称赞了罗红药几句,说她虽不声不响的,却还是个有孝心的。   赵踞诧异,回头询问雪茶,雪茶说道:“皇上有所不知,罗美人竟是会调制膏脂的,那味儿也好,用着也滑……她特意给太后调了两瓶,那脸上还因为给树枝滑过,差点儿弄坏了呢。”   赵踞道:“她向来闷闷的,是个不肯生事的性子,怎么居然弄起这些来了?”   雪茶因也得了一瓶,还正是他所喜欢的玫瑰香,心中正得意,就没在乎皇帝猜疑的眼神,只说道:“罗美人向来心灵手巧的,没想到西南那种偏僻地方,竟也能有这样的人才,比宫内御用的还好呢。”   赵踞皱皱眉,突然想起自己一整天都嗅着一股淡淡地玫瑰香气,又看雪茶如痴如醉的样子,顿时恍然:“你是不是也得了?”   雪茶这才慌得低下头:“奴婢、奴婢是得了……”   赵踞咬了咬牙:“你去!把鹿仙草叫来。”   雪茶见皇帝没有计较,忙捏了把汗退了出去传旨。   不多会儿,仙草便来到了乾清宫。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月余不见,她好像比先前要丰润了些,可见出了冷宫后受用了不少。   赵踞开门见山问道:“是你撺掇罗美人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仙草满面无辜道:“皇上是说调膏之事吗?因为宫内无事,奴婢怕美人闷出病,又知道她会调这些,便叫她做点事情打发打发时间,不料做出来后闻着是极好的,先是江美人来要了一瓶,美人因见她赞不绝口,才大胆又送了两瓶给延寿宫孝敬太后的。”   “嘴越发利索了,这些话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赵踞问道。   仙草陪笑道:“回皇上,这又不是谎话,自然张口就来,又何必多想呢?”   赵踞盯着她,半晌突然说道:“这么多日子没见你,朕都忘了。你知不知道,朕前些日子看了一份江西来的折子,是赣城知县想要将一个谋逆之人处死。”   仙草半是疑惑:“皇上……怎么跟奴婢说这些?”   赵踞道:“因为朕觉着,你总该知道这个人的。”   “哦?不知这倒霉鬼是谁?”   赵踞一笑:“是啊,这倒霉鬼,不是别人,是你旧主子的兄长。”   在皇帝的面前,原本还略带笑意的小鹿姑姑,脸上的笑像是给北风吹去一般消失无踪,烛影里她的脸色明显可见的发白。   皇帝看在眼里:“你该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   “徐慈。”仙草心头铿然出声,眼前发黑。   因为瞬间的错乱恍神,仙草竟没发现皇帝已经走到她跟前。   赵踞打量着面前这双眼睛:“不过就算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了,朕已经准了地方知县所求,那逆贼很快就会给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皇帝的手臂已经给紧紧地抓住了。   “不行!”仙草紧紧地盯着皇帝,咬牙道:“你不能这样做!”   她的眼神在一刹那突然变成了皇帝曾经熟悉的样子。 第17章   手臂给她紧紧地捏在掌中,按照赵踞先前的性子,只怕早就立即抬手甩开。   但皇帝竟忘了。   赵踞盯着仙草眼中那一抹似曾相识的肃寒:“你是在命令朕?”   “徐慈,慈哥哥……”那名字在心底疯狂大叫,仙草的心都好像会随时跳出来。   跟小皇帝审视的目光相对,仙草终于慢慢放手。   “我……奴婢当然不敢命令皇上。”   赵踞低头看看自己给捏的起了皱的衣袖:“是吗?可是朕看你方才不仅是想命令朕,还想动手。”   仙草咽了口唾沫。   她迅速低下头镇定心神。   方才那个名字突然间冒出来,在她心中引发的震动就如同突如其来的一场海啸。   刹那间乱了心神忘乎所有。   但是她十分清楚地知道,不顾一切失态的后果,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更雪上加霜。   “奴婢只是一时情急,”再度抬头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副略带讨好跟愧疚的笑脸,“怕皇上铸下大错。”   赵踞本正在端详她的变化,突然间听了这句:“什么?朕铸下大错?”   仙草用力点头,做忖度状:“当初跟着太妃娘娘的时候,奴婢曾听她说过,徐家的大爷是极为能干的人,而且他从小就立志要当一代的忠臣名士,是想效忠朝廷从而流芳千古的!所以方才听皇上突然说徐大爷犯了什么大罪,奴婢觉着很不可思议,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有猫腻,也许是给人栽赃陷害!如果给这些人的奸计得逞,皇上一怒之下真的判了大爷死罪,那将来真相大白,皇上岂不是成了糊涂判案误杀忠臣的昏……”   她非常识趣地没有把那个“君”说出口,但赵踞怎么会不明白。   脸上流露出一种仿佛冷峭般的笑:“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只凭徐悯的三言两语就相信了?朕反而觉着,他所犯的罪十恶不赦,你可知道,流民作乱,知州明明派了大军前去镇压,他反而临阵倒戈,非但开城门,而且开仓放粮……这岂不是助长了那些乱民的反叛行径?以后若还有人继续效仿,怎么说,更何况在那种情形下,倘若那些流民进了城,大肆屠杀掳掠,那他就是千古罪人!不杀不足以以绝后患,以平民愤。”   “可是……流民没有屠杀掳掠吧?”虽然皇帝并未诉说详情,仙草还是听了出来,“可见徐大爷并不是胡作非为,他的行事是有迹可循的,而且奴婢浅见,就算知州派了官兵,那一场大战,还不知谁胜谁赢呢,白白地耗费军力钱粮,但是徐大爷仅凭一人之力,居然把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这明明是有功啊。”   “你闭嘴!”赵踞指着仙草的鼻尖,“谁给你的胆子,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替叛贼说话?”   仙草先是畏缩,然后又陪笑道:“当然是皇上您啊。”   “朕?你是疯了!”   仙草认真摇头:“奴婢没有疯,奴婢知道皇上开明慈仁,英明神武,所以奴婢也对皇上忠心耿耿,生怕皇上因一时之气犯了无法挽回的大错,所以才直言不讳,希望皇上能够目光长远……”   赵踞看着她巧言令色滔滔不绝的样子,完全忘记了方才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只是满心想着把她一脚踹出乾清宫。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太监道:“蔡太师到!”   赵踞大为惊讶。   如今已经入夜,宫门也都关了,蔡勉居然能在这时候入宫……这已经不能用一个“特殊”来形容了。   一念之间便想起了之前御史台弹劾蔡太师独断专横的折子。   赵踞无心他事,匆匆地向着仙草一摆手。   仙草会意地起身,往旁边退了出去。   这会儿蔡勉一身大红色官服,已经从殿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上前匆匆行礼,蔡太师道:“请皇上恕罪,微臣因为有要紧之事,便破例入宫了。”   赵踞心中虽然愕然而不满,面上却还微笑如初:“太师说哪里的话,太师乃是赤胆忠心操心朝政才得如此。朕怎会怪罪?来人,赐座。”   蔡勉却一挥手:“不必。多谢皇上体恤,臣站着回话就是了。”   赵踞道:“那不知丞相要说的是何事?”   蔡勉正色道:“臣要说的,仍是那件旧事,关于把夏州节度使禹泰起调任回京之事,皇上为何一拖再拖?若是一味放纵,他越发在夏州肆意妄为,恐怕更加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臣更听闻,夏州地方百姓常常称呼他为‘夏州王’,这成何体统,谋篡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赵踞点头,表示对蔡勉所说的激愤赞同,却又温声道:“朕也想召禹泰起回京述职,只不过夏州地方的地势复杂,西朝的人又虎视眈眈,如果这会儿召禹泰起,只怕他们会趁虚而入,何况如今将要七月,夏州那边儿天已经冷了下来,正是紧张备战的时候,不如过了今年,明年开春儿事态安定了再说不迟。”   蔡勉皱眉:“臣弹劾禹泰起的折子,早在三四月就递了上来,皇上若那时候同意了臣的意见,这会儿那禹泰起早在京内受训了,如今又说还要来年,倘若来年皇上也是这般拖沓呢?”   被朝臣如此明目张胆地批驳。赵踞的脸上不由地也有几分过不去。   他轻声一笑:“召回封疆大吏,自然不是等闲,要各方面都想妥当才能行事,否则的话一旦刀兵齐举,就不是一人的生死了。朕自然要谨慎行事。”   皇帝的话已经尽量在委婉了,但是蔡太师对这个回答显然很不满意:“皇上只管要谨慎,难道连我们老臣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吗?皇上怕起刀兵,但如果任由禹泰起坐大,容他在夏州自立为王,那岂不是自个儿养出心腹大患……那时候只怕也不仅是一人的生死了!”   这话越发直率,似两个巴掌打在脸上,赵踞眉头一皱。   皇帝虽然极有城府,可毕竟年纪还小,一时竟然有些无法忍耐,因冷笑道:“太师你未免……”   蔡勉丝毫不惧,直视赵踞:“未免怎么样?”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间有个娇俏的声音道:“公公,皇上要的新茶到了。”   赵踞一愣,侧耳回首。   外头伺候的自然是雪茶:“你……”   雪茶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宫女带笑说道:“原来是蔡太师在里头跟皇上商议国事?是奴婢昏了头了,那奴婢待会儿再去送茶就是了。”   雪茶:“……嗯。”   “不过,”宫女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似的,又道:“说来怪不得皇上器重太师,太师的确是尽忠为国,这么晚了还得亲自进宫,实在辛苦。前些日子,皇上身边儿的苏姐姐说了太师的一句坏话,皇上就忍不得,指着她骂了一顿,说什么‘太师乃是国之股肱,岂容你在这里诋毁?’竟不由分说把她打发到浣衣局去,之前明明那样宠爱的,为了太师居然这样……”   雪茶终于说道:“那当然,太师跟皇上是什么关系。皇上当然要维护太师了。”   宫女笑道:“大家私底下都说皇上跟太师实在是一代的明君名臣,一定可以流芳千古呢。”   雪茶道:“还用你说?皇上恩待太师,太师对皇上自然也是没得说,这叫‘君君臣臣’,你也不懂……行了,你别在这儿嚼舌了,赶紧走吧。”   在那宫女出声的时候,蔡勉本不以为意,突然听她说起自己,才回头看向门外。   及至听宫女说起皇帝如何对待自己,以及那句“国之股肱,岂容诋毁”,蔡勉面上神情一动,回头看向少年皇帝。   再听到“流芳千古,君君臣臣”等话,蔡勉眼中流露激动之色,脸上原本有些不逊的神情已经尽数收敛了。   殿内一时有些寂静。   还是赵踞先开口道:“太师的话自然有道理,朕会再好生想想,如果能在年前把禹泰起调回来,那就如此行事不妨。”   蔡勉垂头,声音也随之放的温和起来:“臣其实也并不是逼迫皇上,只是怕耽搁了时候,另生事端。既然皇上自有主张,那臣就不再多言了。”   赵踞微笑安抚:“朕很知道太师的心意,不过是为国为民罢了。”   蔡勉躬身道:“皇上圣明,臣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蔡太师告退出殿,离宫而去。   赵踞回到书桌后落座,望着那空荡荡的殿门处。   却见人影一晃,是雪茶走了进来。   赵踞问道:“方才在外头,是怎么回事?”   雪茶苦笑道:“皇上恕罪,是那鹿仙草,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突然间就变了一副声气儿,说了那些话。其实奴才本想赶她走的,可是越听,越好像觉着不对味,才……跟她对答了那两句。”   赵踞一笑:“你倒也是转的快。”   雪茶悻悻道:“奴才算是反应慢的了,竟然不如她……”   原来里头的动静,雪茶自然也听得清楚。蔡太师那样不留情面,皇上自然也有些按捺不住。   但是如今皇帝才登基多久,当初也多亏了蔡勉辅佐,这会儿是万不能跟国之重臣撕破脸的,否则谁也不知会有何等变数。   可雪茶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法子,正在提心吊胆,却不妨旁边的鹿仙草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突然出声。   仙草装作是伺候宫女的声音,故意大赞蔡勉的种种,夸张地说些皇帝如何厚待的话。   蔡勉毕竟还是人臣,虽然满肚子气,可从一个奴才口中听见小皇帝背地里如此恩待自己,他当然会大为动容,也当然不便在这时候再为难皇帝了。   自赵踞听见外头那声音的时候,就知道是仙草。   起初还不知她又胡闹什么,但很快皇帝便明白了,而蔡勉突然间软化的态度,也证明了仙草所做的确极为高明。   不然的话,今晚上赵踞跟蔡勉一定会不欢而散,甚至……猜不到是什么结局。   皇帝无声一叹:“鹿仙草呢?怎么还不进来。”   雪茶道:“她刚才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赵踞诧异。   雪茶偷偷地瞅了一眼皇帝:“就是……在说完了那几句话之后,就走了。”   赵踞震动:仙草出声破局,却连等结局的耐心都没有?她到底是根本不在乎结局是什么,还是因为早知道蔡勉的态度会改变,所以才大摇大摆放心地去了?   赵踞思来想去,一掌拍在桌上。 第18章   鹿仙草才进宝琳宫,就看见罗红药站在门口边扬首张望,像是等了好久。   见到她进门,灯影下罗美人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罗红药道:“你去了这么久总不回来,我正想着要不要去乾清宫看看呢。”   “哪里用得着这样,”仙草笑道:“皇上不过是叫我过去问了两句话,没别的事儿。”   两人进了门,罗红药又问赵踞找她到底是做什么,仙草搪塞道:“是因为那香膏的事儿,皇上询问怎么突然间弄起这些东西来了,我已经回了,只说美人闲着无聊的时候弄的。”   倘若只是为了这些有的没的,也不至于去了这小半个时辰。但是仙草既然不说别的,罗红药就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忙叫宫女把晚上留着的汤送上来。   罗红药道:“御膳房今晚上送的鲜菇汤,我心想你是喜欢喝的,叫他们放在篮子里捂着,这会儿应该还是热的。”   之前乾清宫派人来传的时候,正是用晚膳之时,罗红药特意让给仙草留着的。   仙草本来并无食欲,正想说自己不饿,不料罗美人已经起身亲自给她舀了一碗放在跟前儿:“你尝尝看好不好?”   仙草只得接过来喝了口,点头道:“好喝,多谢美人。”   食不知味般吃了晚饭,仙草只说身上有些乏累,竟不洗澡,只去房中休息了。   罗红药看的诧异,仙草是最爱洁净的,之前在冷宫里的时候,宫中自有一口水井,她便每天打水,天冷的时候也每天擦洗,到了宝琳宫后,正是进了夏日,便每天都要沐浴。   今日却是意外。   罗红药见她到里头倒下,就也悄悄地走到床边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仙草忙起身:“美人怎么还不去睡?”   罗红药道:“我看你从乾清宫回来后,就好像忧心重重一样,是不是遇到难办的事了?”   仙草一笑:“不是,没有什么,只是因为天热,又来回走的急,难免有些发昏,睡一晚上明儿就好了。”   罗红药抬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果然觉着有些热:“我去叫人传太医可好?”   仙草忙道:“不必,都夜深了,再大费周章的,叫人知道是为了我,反而不好。再说也并不是病,只是受了点热气,明儿起来就好了,美人也快去睡吧。”   罗红药点点头:“那好,你好好地安歇,若有哪里不受用,便即刻叫人。”细细叮嘱了一番,才退了出去。   ****   当夜,仙草辗转反侧,并无睡意。   直到过了子时,才总算朦胧睡了过去,不料又做了许多可怖的噩梦。   次日早上,仙草早早起身洗漱完毕。   罗红药见她脸色如常,知道是好了,当下才放心。   等吃了早饭,仙草说道:“美人今日去给太后请安,就让馨儿陪着去。我有点事。”   罗红药也不问何事,只说道:“你留神去办事,早点回来,等中午的时候太阳更热了,别晒坏了。”   仙草答应着刚要出门,就听见外头一阵吵嚷。   罗红药也给惊动了,忙站起身出门查看,却见门外站着的赫然正是朱冰清朱才人,在她身旁有两名宫女,低着头捂着脸,正在哭泣。   “朱姐姐,这是怎么了?”罗红药诧异地问道。   朱冰清哼道:“你还问我?你弄的那么烂香膏,这些宫女擦了之后,脸上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那两个宫女闻言抬头,却见脸上如同给黄蜂蛰过似的,红通通地肿了起来,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   罗红药吓了一跳:“这是……”   朱冰清不由分说道:“她们就是用了你调制的那种香膏,才给毁了容,你是故意用来害人的吗?这香膏里头到底不清不楚的有些什么东西!”   罗红药忙道:“没有什么不好的,都是些花儿草儿,还有些药草……”   “药草?别是毒草吧,”朱冰清冷笑道:“之前鹿仙草就威胁我,说要给我下降头,哼,你们主子奴才都是一气儿的,我看这里怕也有那种阴邪的东西也说不定。”   那两名宫女吓得哭起来,跪在地上道:“罗美人救命。”   罗红药看的呆了:“我没有……你们快起来……”   这会儿朱冰清身边另一名宫女说道:“罗美人,她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至于这样。您能救的话,就给她们治一治吧,如果她们的脸坏了,恐怕只能扔到浣衣局做苦力去了。”   那两人复又啼哭起来,跪着上前拉住罗红药的裙子:“罗美人救救我们。”   朱冰清身边的宫女见状,假意过来劝说的,实则却是拉扯罗红药。   罗红药身后的宁儿跟馨儿吓得也上前来劝和,一时闹哄哄地拉扯成一团,连宝琳宫门口的太监都探头探脑地往内观望。   仙草在旁看到这里,回身进屋,不多时走了出来,下台阶单手往前一扬!   一阵白色的粉末飞过,朱冰清的宫女首当其冲,一个个顾不得为难罗红药,纷纷地眯着眼睛咳嗽起来。   连正在看热闹的朱冰清身上也沾了许多,她忙捂着口鼻后退,又喝道:“鹿仙草你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仙草好整以暇地拍了拍双手:“这呀,这就是才人方才说过的‘下降头’啊,如今你们每个人都中了我的降,嘿嘿。”   大家目瞪口呆,一个个钳口结舌,不知她是真是假。   朱冰清方才不过是恐吓的话,当然不至于十分相信仙草这话了:“你、你瞎说什么!别在这里危言耸听!”   “若说危言耸听,那也是才人危言耸听在先啊,您开了头,奴婢我才能跟着上啊,”仙草笑道,“这香膏明明是好的,你却非说什么别的,把脏水往我们美人身上泼,我就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朱冰清咬了咬牙:“但是他们两个的脸……”   仙草哼道:“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用别的东西,或者沾了什么其他不干净的玩意儿,我们美人所调治的香膏是有限的,不会随便送给什么阿猫阿狗。”   朱冰清冷笑:“是吗,可偏偏他们是从你们这儿得的,是不是?”她的眼睛看向罗红药身旁。   仙草眉峰一蹙,却见宫女馨儿畏缩地低下头去。   罗红药也发觉了,问馨儿道:“难不成是你给他们的?”   馨儿已经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美人恕罪,是姐姐们听说美人调制的香膏好用,他们求了我许多次,我才偷偷地弄了一些给他们的。”   罗红药怔住。   朱冰清很是得意:“怎么样,鹿仙草,你还有什么话说?”   仙草瞄着馨儿,眼神一沉。   她正要说话,罗红药突然道:“朱姐姐,其实仙草说的不错,他们未必是因为香膏而如此,毕竟我的香膏是给过江美人的,江美人用着却极好。难道他们的皮肉比江美人更尊贵些吗?”   朱冰清皱眉。   罗红药又说道:“何况我看她们的脸,的确像是沾了什么别的,只要叫太医来看一看,用些子药恐怕就好了,本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何必闹的这样呢?”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笑,原来是江水悠到了,她摇着团扇,笑吟吟道:“一大早的宝琳宫里怎么这样热闹呢?”   江水悠在门口已经听了一段,所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此刻走到跟前儿,便也笑对朱冰清道:“朱才人疼惜自己的宫人,自然是好意,不过正如罗妹妹所说,这件事不是不能解决的,倒不如悄悄地解决了为好,免得传了出去,让人说咱们姊妹们不睦,皇上也未必喜欢呀。”   朱冰清本来就落了下风,如今见江水悠来搭台,又特提起了赵踞,皇帝对她来说便是死穴。   当下朱冰清顺势道:“哼,难道我有心想闹?能保无事自然是最好了,只是你们别能说不能做才好。”狠狠地看一眼罗红药跟仙草,转身去了。   仙草瞄着馨儿本要说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先对罗红药道别,又向着江水悠行了礼,匆匆地出宫门而去。   剩下江水悠诧异地问:“小鹿姑姑这着急忙慌的是去哪里?”   罗红药笑说:“她并没有说,姐姐是来找我一块儿去给太后请安的吗?”   “是啊。”江水悠抿着嘴笑道:“只是没想到居然又看了这场热闹。”   ***   且说仙草离开了宝琳宫,一路往前方而去,到了太华殿便站住脚,伸长脖子往前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两道人影走来,其中一人身着紫色的官袍,相貌儒雅,走路之间大袖飘飘,透着一股超逸风流的气质。   仙草见状忙闪身跳出来:“给苏少傅请安!”   苏子瞻吓了一跳,定睛看着仙草,见她身着掌事姑姑的服色,本来有些阴沉古旧的石青跟灰紫穿在她的身上,却仿佛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似的。   苏子瞻笑道:“小鹿姑姑从哪里来?”   仙草莞尔:“才有事从这里经过,无意中看见少傅。”   苏子瞻左右瞧了一眼,往前不远处就是御书房,绕过太华殿又是乾清宫,仙草绝对是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的。 第19章   苏子瞻对着带路的太监一点头:“请公公稍等我片刻。”   那太监远远地走开了等候。苏子瞻才问仙草道:“小鹿姑姑可是有事?”   鹿仙草看着苏子瞻探究的眼神,咳嗽了声,才小声说道:“少傅大人,你可知道……江西赣城那边儿发生的事?”   苏子瞻何许人也,顿时便明白:“你是说那被判刑的徐慈吗?”   仙草听到这个名字,像是有针在心头狠狠扎了一下,几乎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   于是假笑着说:“是啊,昨晚上皇上没头没脑地突然跟我说,徐家的大爷犯了什么谋逆要判凌迟之类的,苏少傅,可是真的?”   “是真的,”苏子瞻打量着她强笑的样子,低声道:“赣城那边的确递了折子过来,皇上的确也批示了。不过皇上如何发付的,却是机密传递出去的,我们都不知情。”   仙草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却又奇异地安稳下来:“原来如此,我昨儿大胆跟皇上说,这件事一定另有内情,让皇上斟酌处置。”   苏子瞻有点意外,眼睛都跟着瞪大了一寸:“小鹿姑姑是这么跟皇上说的?”   仙草盯着他狭长的眼睛:“少傅觉着我是多嘴胡说了吗?”   苏子瞻笑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小鹿姑姑的想法竟跟我一样,先前我听说此事后,也曾向皇上进言过,徐慈再怎么样,也毕竟是出身大族的公子,怎么会行事那样不知轻重?”   仙草听到“出身大族的公子”,眼圈微红。   她生恐苏子瞻看见,便假装挠腮的低下头去。   苏子瞻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动作,玉瓷似的小手先是在腮边抓了抓,然后又习惯地往而后一拂。   若是有着纤纤素手的美人做起这个动作,自然是风情万种,但仙草的手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如葱长指,稍微带一点肉,这个动作看起来略微有点奇异。   苏子瞻微笑道:“只是我怕我人微言轻,皇上又是个很有主张的,怕皇上并没听进去罢了。”   “那倒没什么,少傅跟我心意一样这就好了,”仙草咳嗽了声:“我先前正想麻烦少傅一件事,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如今知道少傅的心意,我就安心多了。”   苏子瞻道:“何事?”   仙草说道:“我知道少傅交游广阔,交集遍天下,所以……我想大胆拜托少傅,能不能在徐大爷这件事情上尽一尽力?”   苏子瞻斟酌着问:“小鹿姑姑指的是如何尽力?”   仙草道:“是这样的,皇上虽是极有主张之人,却并不是偏听偏信的昏君,我想他不至于草率判定这案子,所以我想拜托少傅大人,能不能……明里暗里的照看一下徐大爷?”   苏子瞻略有惊讶之色:“鹿姑姑的意思是,皇上不会处决徐慈?那……”他极快地一寻思,“那好,假如徐慈无罪,那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找人看护着他的。”   仙草听他答应了这句,方松了口气:“多谢苏少傅!”   苏子瞻一笑:“不用这样,难为你还顾念旧主,特意跑来跟我说这些,其实这本也该是我做的。”   ***   别了苏子瞻,仙草回身往宝琳宫而行,不料才走了不远,就见前方有人探头探脑。   仙草一眼瞧见,忙转身换了个方向,反而回头又从原路饶了一圈儿。   但是虽然仙草反应甚快,对方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仙草要从朗丽门下经过的时候,两个太监窜过来,一左一右拦住了她。   其中一人笑道:“小鹿姑姑这么急着是去哪里?我们太妃娘娘有请呢。”   仙草见无处可逃,反而笑道:“可是朱太妃娘娘?怎么这么客气,随便让个宫女来传信就是了,还得劳烦各位哥哥。”   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小鹿姑姑,你的嘴真是越来越甜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前跟着徐太妃娘娘的时候倘若也是这么会说话,也不至于那么招人恨啊。”   仙草道:“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   “少废话,赶紧跟我去。”另外一个太监不耐烦地,“你再会说,留着到太妃娘娘跟前说去,娘娘若是轻饶了你,才算你能耐呢。”   于是两人便辖制着仙草来到了朱太妃的宝庆宫,仙草入内,却见朱冰清赫然在旁边坐着,见她来了,便哼了声。   仙草上前行了礼,道:“太妃娘娘传奴婢何事?”   朱太妃面挟寒霜:“你难道不知道?我听说你在宝琳宫作威作福,简直把主子都踩在脚底下欺负去了。你还问我何事?”   仙草忙道:“奴婢怎么敢呢,只怕是哪里有什么误会……”说着便瞟了朱冰清一眼。   朱冰清果然按捺不住,起身道:“误会?哼,有趣,你早上明目张胆地嚷嚷说要给我们下降头的时候那得意猖狂劲儿哪里去了?”   仙草陪笑道:“那不是话赶话才冒出来的嘛,原本是朱才人说我们罗美人所制的香膏里有什么降头,奴婢就开了个玩笑,其实何尝有那种东西呢?何况我们美人制的香膏,太后娘娘也在用……给朱才人那样一吵嚷,若是太后当了真受了惊吓,可如何是好呢?”   朱冰清给她一句话噎住,不由看向朱太后。   朱太后也是一怔,又见朱冰清没了话,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又对仙草说道:“主子说你可以,你反过来说主子,那就是忤逆!当初你是跟着徐太妃的,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懂,还敢拿太后出来镇唬?”   仙草笑道:“这个道理奴婢当然懂,当初我们太妃娘娘在的时候,向来也十分称赞太妃您,且也跟太妃颇为亲近,奴婢记得,当初徐太妃还送了一条她颇为珍爱的玛瑙手串给娘娘您做贺礼呢……奴婢对您自然也很是恭敬,万不敢镇唬什么的。”   朱太妃突然听她提起旧事,脸色发青。   徐悯不受皇帝跟太后待见才给赐死,朱太妃撇清还来不及呢,如今仙草竟说徐悯跟自己的旧情,她如何听得?   当下朱太妃喝道:“住口,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来人,给我掌嘴!”   两边的嬷嬷见太妃发怒,便走到跟前儿,举手在仙草脸上掴了下去。   仙草扑在地上:“娘娘饶命!奴婢说的是真心话,既然太妃您不愿意听,奴婢以后再不提就是了!”   朱冰清却也知道朱太妃发怒的原因,因冷笑道:“姑母,倒要好好地教训教训她才是,她这条舌头,实在是最会胡言乱语了,若是改日跑到太后跟皇上跟前儿乱说,如何使得。”   朱太妃哼道:“给我继续狠狠地打!”   仙草捂着左脸,她方才不便闪避,受了那嬷嬷七八分力,脸上火辣辣的。这些人显然要下黑手,如果再打几下,只怕嘴真的要给打烂了。   仙草忙做害怕状叫道:“娘娘饶命,奴婢不敢了!”一边左闪右避,好歹躲开了那两个嬷嬷的巴掌。   朱冰清看的着急,恨不得亲身上,碍于身份便喝道:“把她摁住了!”   仙草瞅她一眼,却也清楚自己撑不了太久。   暗暗焦急之余,不免皱眉往背后门口处打量。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仙草望眼欲穿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道:“雪茶公公到了。”   里头正在乱成一团,那两个嬷嬷终于摁住了仙草,才要狠狠地教训她,突然听了这句倒是愣住了。   直到此刻仙草才总算敢把心放回去。   头上朱太妃使了个眼色,两个嬷嬷忙闪身后退。   这会儿雪茶已经走了进来,见状微怔:“参见太妃,娘娘这里敢情有事?”   朱太妃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鹿仙草行事荒唐,很不像话,我正在训斥,你怎么忽然来了?”   雪茶早看到仙草脸上红了一大块儿,瞧的他心里暗爽:“太妃娘娘教训的好,原本也该有个人好好地教训教训她了。”   朱冰清跟朱太妃听了,双双松了口气。   雪茶又说:“只不过现如今奴才要借她做一件事儿,还请太妃娘娘先别跟她计较。”   朱太妃道:“是有何事?”   雪茶笑道:“倒是一件好事,是皇上要封罗美人为婕妤,鹿仙草是宝琳宫的掌事姑姑,一应事务操持也缺不了她。”   朱太妃大吃一惊,朱冰清也白了脸,惊叫道:“你说什么?皇上要封罗美人为婕妤?”   雪茶笑说:“是啊,本来昨儿就有这个意思,今儿才得空。”   朱冰清气的说不出话来,跺了跺脚看向朱太妃。   朱太妃向她使了个眼色,却和颜悦色地对雪茶道:“这也是罗美人侍驾有功,皇上才格外青眼,既然如此,你便带了鹿仙草去吧。”   雪茶躬身:“是。”转身的时候瞪了仙草一眼。   仙草也行了礼,起身跟着他退了出来。   ***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朱太妃的宝庆宫,走了一段路,雪茶说道:“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有心眼的人。”   仙草笑道:“公公说什么呢。”   雪茶道:“你之前跟推磨似的绕着太华殿跑什么?”   仙草道:“我原先碰巧在那遇见了苏太傅,后来因看到太妃的人要拦我,慌不择路就多跑了两圈。”   雪茶说道:“你也别把人看太低了。你真当只有你最聪明,咱们都是傻子?从御书房那里稍微留意就能看到太华殿,你转圈的时候,老子正在那里盯着你呢,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会看见太妃娘娘的人追你,也算准了我会不忍心过来救你?”   原本雪茶也不确信,但是经过昨晚上仙草用三言两语就给皇帝解围一事看来,自然不能再小看她。   仙草嘴角一抽,笑着低下头:“公公把我说的这么了不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快闭嘴吧,”雪茶站住脚瞅着她:“可我想不通,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能从冷宫里跳到皇上最宠爱的美人身边,你怎么不干脆自己上啊?”   不知是不是雪茶的错觉,他瞧见仙草的脸色在瞬间有点儿窘。   半晌,仙草才笑道:“我也想自己上啊,只不过,我跟公公一样……”   “什么跟我一样?”雪茶莫名其妙。   仙草意味深长的:“我跟公公一样,有心而无力啊。”   雪茶本来不懂,直到瞧见她眼神微妙地瞅向自己腰下。   “你这该死的,”雪茶脸上突然转红,翘着兰花指骂道:“就该不理你,让太妃把你的嘴打烂了才好!” 第20章   雪茶虽然是特意跑去宝庆宫救人的,但是皇帝要封罗红药为婕妤的事儿倒是真的。   次日,皇帝就雷厉风行地下了旨意。   一时之间宫内哗然。   本以为罗红药得了鹿仙草,雪上加霜的,这辈子也只能是个美人了,没想到居然正好相反,简直鸿运当头。   当初进宫的时候,没有人看好罗红药,反而都以为朱冰清会扶摇直上,如今这般情形,可真叫人大跌眼镜。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有人编排说,这罗婕妤的名字起得就好,“红药”,转过来就是“要红”,自然运道挡不住。   而朱才人就差多了,“冰清”,转过来也是“清冰”,冰冰冷冷的哪里会得宠呢。   宝琳宫忙碌非常,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地往罗婕妤房中送些御赐之物,众人见是这般恩宠,更是咋舌。   仙草忙了半天,清点物件,又帮罗红药接待来贺喜的后宫众人,又要陪着她去太后、太妃,皇帝跟前谢恩,一时团团转。   到了御书房,赵踞却正忙碌,叫雪茶出来传口谕说免了。   当下仙草便陪着罗红药重又退了出来,仍回宝琳宫去。   路上的时候,罗红药便对仙草说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忽然间有这样大的封赏,我……我也没做什么呀。”   仙草笑道:“有时候不做什么比做什么好讨喜呢。”   这会儿她身后的馨儿说道:“就是,我们婕妤天生丽质,当初也是第一个侍寝的,皇上当然格外喜欢婕妤。”   罗红药倒也罢了,仙草听到这里,回头看了馨儿一眼,问道:“你倒是提醒了我,之前咱们娘娘调制的那香膏,你是怎么偷偷分给朱才人的宫女的?”   馨儿吓得低了头,小声说道:“姑姑,是她们求了我多少次,我给她们扰的很不耐烦,才偷偷地从娘娘调好的那些里又倒出了一些的,本来是不想惹事的,谁知道……竟然那样了。”   仙草哼了声:“你的胆子不小啊,敢在宫内偷东西了。”   馨儿忙道:“姑姑恕罪!我这是给她们追的没有法子了才这样,下次再也不敢了的。”   罗红药见仙草脸色不好,就轻轻地拉了拉她,低低说道:“她是从我进宫开始就跟着的,素来倒也是个老实的,这次就算了吧。”   仙草道:“娘娘,她这是吃力扒外,我眼里是最容不得这些人的。”   馨儿本来没当会儿事,听仙草这么说,才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姑姑饶命!我真的不敢了!”   这会儿还在宫道上,旁边来来往往的不少宫女太监,都瞧在眼里了。   众人都知道小鹿姑姑向来的前科,如今见了这般状况,倒也见怪不怪,反而像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才是鹿仙草的恶霸本色嘛。   罗红药还肯顾惜颜面:“你快起来。”   馨儿哭道:“娘娘,我真的知道错了!”   罗红药到底不忍心,便温声软语地求仙草:“这次看在我的面上,就放了她吧。”   仙草瞪了馨儿半晌:“娘娘心软,这次放了你,只是你也长点心,万别再有下回,倘若给我捉着,就算去求皇上太后也是不能的。”   馨儿忙磕头。   ***   又过数日,江南道送了急报上来。   赵踞看过之后,脸色不好,喃喃道:“岂有此理。”   雪茶见他眉宇中很有气怒之色,便大胆问道:“皇上,出了何事?”   赵踞原本不言语,可能是实在忍不住了,因说:“这些人不知是怎么办差事的,押解一个人上京,好好地居然把人弄丢了!倒也不知是丢了,还是……”   说到最后,浓眉一皱,停了下来。   雪茶悄悄问:“您说的是谁呀?”   赵踞长叹了声:“还有谁?徐慈。”   原来皇帝才接到的急报里说,负责押送徐慈的一行人在进入江南道之后,突然遭遇到劫道的贼人,贼人杀了两名官兵,徐慈却下落不明,地方上正在四处搜索。   雪茶也有些发怔,片刻才低低问道:“这么说,皇上原本没有批那凌迟处死徐慈的折子,反叫人带他进京?可既然这样,怎么不告诉鹿仙草实情呢?”   赵踞才哼道:“朕不想看到她高兴的样子罢了。”   雪茶想了想,突然奸笑:“那不如把徐慈给劫道的杀死的消息告诉她,看看她会怎么样。”   赵踞先是眉峰一动,继而笑道:“你这狗奴才,就恨她恨到这种地步?这种缺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雪茶心想:“皇上没有批那凌迟的折子,偏偏说已经批了,却不知谁的法子更缺德呢。”   正在此时,外头传苏太傅到了。不多会儿,苏子瞻进殿行礼。   赵踞叹说:“少傅,朕今日没有心思读书,不如且先免了吧。”   苏子瞻看一眼他跟前的折子:“皇上是为了什么心神不宁?”   赵踞道:“告诉你也无妨了,之前朕觉着赣城的事有蹊跷,就叫人暗中带徐慈上京,没想到半道儿居然出了事。”   苏子瞻闻听,却并无惊异之色。   赵踞看在眼里,微怔:“莫非少傅早就知道了?”   苏子瞻才笑说:“皇上恕罪,臣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有人猜了出来,臣心中好歹有个准备了。”   “有人?是谁?”赵踞眯起双眼。   苏子瞻便把那日仙草寻自己的话告诉了赵踞,又道:“小鹿姑姑的心思倒是精细,非但猜到了皇上不会处决徐慈,更猜到了有人会中途对徐慈不利。所以皇上放心,臣先前大胆也拜托了两个地方上的旧相识,那两人都是江湖侠义之辈,暗中护送徐慈,臣进宫之前才得到他们的消息,他们已经从贼人手中救下徐慈,正悄悄仍往京城而来。”   赵踞大为意外,看着苏子瞻,半晌无话。   雪茶在旁边也是惊得睁大双眼,但一想到那天仙草故意围着太华殿转圈的事:的确像是她能做出来的。   苏子瞻说完,又跪地:“请皇上宽恕臣不告而为之罪,毕竟臣先前也并不信小鹿姑姑的话,所以只叫人跟着以防万一,倘若无事,这件事自然无人知晓,谁知……”   谁知真的给她说中了呢。   ***   这两日天色总有些阴阴的,太阳像是犯了懒症,躲在云影背后不肯露面。   仿佛暗暗酝酿着一场大雨。   宫内众人都盼着能够下雨,毕竟至少可以驱散一些暑热。   黄昏降临的时候,宫内更为气闷,好像喘气都有些困难。   先前蔡勉跟几位大臣在御书房内哓哓不休,赵踞勉强按捺,总算打发了他们,便忙去洗了个澡。   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才觉着略清爽了些。   看看时候,也该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了,雪茶站在殿门口抬头看天:“皇上,看样子今晚上会有一场好雨啊。”   赵踞不言语,迈步出门,从御书房绕过,往后而行。   皇帝年青,不想要那许多拘束,所以出行之时并没有带多少人,更加不愿意坐什么銮舆。   雪茶在身后紧紧跟着,一不留神就会给皇帝落在后面。   正要过朗丽门的时候,皇帝忽然转头。   雪茶没提防,一头撞在皇帝的后背上,吓得忙站住脚。   赵踞却不理他,只望着身侧右边说道:“那不是鹿仙草吗,她是要哪儿?”   朦胧的夜色里,果然看到一道纤娜的影子,在前方宫墙处一绕就消失了。   雪茶张望了会儿:“往那里也没什么……哦,对了,那不是冷宫的方向吗?”   仙草果然是往冷宫去的。   她虽然已经离开了冷宫,倒还挂念着那一宫的“旧人”,以及她的那些菜跟花儿。   隔上几天就会跑回去瞧一瞧,带些点心、新衣裳等东西给宫中的废妃们。   好歹如今她了宫内最当红的主子,手头也跟着宽绰了好些,连带这些“旧人”也沾了光。   因为天气不好,这鬼地方又鲜少有人来,冷宫门口的内侍们也躲在值房内扇风。   仙草来到宫门口,只叫了两声,里头就有几个废妃闻声赶了过来。仙草将点心,防蚊的艾草,药膏,以及几件衣裳送进去,又从门缝里往内打量。   往常废后张氏都在屋檐底下坐着的,如今却不见身影,仙草问道:“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一人说道:“不大好,病了。”   仙草一怔:“什么病,病了多久?”   “不知道。”里头几个人说话间便蹦跳着走开了。   仙草并没立刻起身,蹲了半天,正要站起来,冷宫中突然有一道影子扑在门上,撞的门哗啦一声大响。   猝不及防给吓了一跳,仙草往后跌在地上。   隔着门扇,露出废后张氏半张脸,她狠狠地盯着仙草道:“贱人,贱人,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还我彤儿!”   仙草一时竟爬不起来,只呆呆地看着她。   张氏咬牙切齿,冲着她叫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主子成了奴才!你这是报应,是报应!哈哈哈……”   仙草竟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爬起身来。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低着头往回走去。   这会儿天空已经隐隐地有电闪雷鸣,她却置若罔闻,直到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把她的发髻、衣衫迅速湿透。   轰隆隆的闷雷声中,耳畔仿佛还有废后疯狂的大笑声。   满脸都是冰冷的雨水,仙草抬手捂着脸,肩头微微抖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正在这时,那瓢泼一般的雨却突然神奇地停住了。   仙草起初还未察觉,眼睛都给雨水跟泪水迷的模糊。   直到她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却偏对上伞下一双冷峻的眉眼。 第21章   皇帝不懂自己心中的感觉,明明是想看到这个人倒霉落魄,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居然有一点异样的不忍。   望着仙草淋的跟落汤鸡一般,皇帝嘴角动了动,终于扬眉冷哼说:“你到底是怎么了,是特意在这里装可怜?还是因为成了无主之犬,不敢冲人乱吠了?这样……可真不像是你。”   仙草看着皇帝的眉眼,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皇帝居然这样高了,竟然……比“她”要高出一个头去。   曾几何时在她眼里,这明明还是个满脸伤痕,可怜兮兮,瘦巴巴的小孩子而已。   如今大概是世易时移,少年的眉眼已经长开了,像是一块儿璞玉开始透出了本身的光华。   或者是一柄将要出鞘的剑,锋利的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受伤。   她看着撑着伞的少年,突然笑道:“我只是忽然之间有点矫情而已,皇上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看着她满是水渍的脸,连那双眼睛也是水汪汪的,看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矫情?”赵踞冷笑起来,只是因为生得太好,长眉修鬓,星眸丹唇,似这样冷峻的笑容居然也显出一种奇异的好看:“朕还以为你是个没心没……”   那个“情”还未出口,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赵踞皱皱眉,满面厌弃地喝道:“还不把伞接过去,是想让朕给你撑着不成?”   仙草忙抬手把伞接了过来,她个头矮,只能尽量举高了些给赵踞撑着。   直到赵踞转身之时,仙草才又瞧见他身后站着的雪茶。   雪茶公公手中也撑着一把油纸伞,夜影里斜睨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瞅一眼赵踞,又没出声。   赵踞本是要去延寿宫请安,这会儿便重往乾清宫返回。   仙草默默地跟着走了一段,见他没有止步的意思,便大胆道:“皇上,奴婢要回宝琳宫。”   赵踞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你急什么,伺候罗婕妤比伺候朕还着急?”   仙草道:“皇上身边儿有雪茶公公了,奴婢又笨手笨脚的,哪儿能伺候皇上啊。”   直到此刻雪茶才说:“你还挺懂事。既然知道自己笨,那就别多嘴多舌,皇上叫你干嘛就干嘛得了。”   虽然正是夏季,被雨淋透全身仍是不大好受,又给雪茶刺了一嘴,仙草只好专注撑伞,过朗丽门的时候,一阵疾风旋了过来,吹的那油纸伞偏移,大雨唰地落了赵踞满头满脸。   雪茶立刻飞奔过来:“皇上!”又回头喝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仙草苦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赵踞擦了擦脸上冰冷的雨点,很快扼住了关键:“那么,哪一次是故意的?”   仙草吞了口唾沫,忙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还是快回去吧,雨越发大了,皇上万金之躯,可别受了凉啊。”   总算回到了乾清宫,仙草不敢进门,只站在屋檐下。   给风一吹,湿透的身上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又打了两个很响亮的喷嚏。   赵踞回头吩咐:“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雪茶领着仙草来到偏殿内,见她冷的脸色发白嘴唇带青,不由说道:“我说你这人着实古怪,说你有心眼吧,你没事儿往冷宫跑什么?说你笨,你偏做出那些古灵精怪的事来……说到这里我就又不懂了,之前徐太妃在的时候,你也没多聪明啊,怎么太妃去了,你反而跟换了一个人似的,难不成太妃娘娘那点心机都留给你了?”   这会儿宫女们备了热水,仙草在屏风后哆哆嗦嗦地洗漱、换衣裳,透过屏风,见雪茶背对着这边儿,叠着手。   仙草哆嗦着道:“这不是说什么……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吗,我总算也跟着娘娘那么多年,自然染了点她的仙气儿。”   “噗,”雪茶笑了起来:“说你胖你还真喘了起来。你也不觉着害臊,就你能比上徐太妃?我可听人说了,当初她进宫的时候,皇上都病的那样了,那一批同样进宫的秀女里头,没有一个出头的,偏徐太妃得了宠。当时徐家没落,徐知州又得罪了当时皇后的娘家,可是徐太妃得宠后,徐知州就给无罪释放了……居然皇后也没怎么她,你说她本事不本事?算起来那会儿你应该还在浣衣局里流鼻涕呢。”   仙草本来冷的浑身发抖,正忙着往身上披挂衣裳,听到这里,那手势不由地就放慢了。   雪茶自顾自地又说:“说来你毕竟是太妃的心腹,后来你到了她身边儿,她可跟你说起这些事了没有?”   仙草听到这里,才微微一笑道:“太妃从不讲以前的事。”   雪茶点点头:“她当然是个有一万心眼的人,唉!”   仙草问:“公公为什么叹气啊。”   雪茶说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这些以前的事情来,真真又是恨又是叹,算了,横竖人死万事空,就不提她了。”   仙草这会儿眼睛换好了衣裳,正在擦头发。雪茶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正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的头发很厚,擦拭的样子也有些笨拙,把满头青丝擦的乱蓬蓬的,如同一个鸟窝。   雪茶看不下去,便走到跟前儿夺过帕子:“你怎么笨成这样,你是怎么伺候徐太妃的,这样她也能容得了你?”   当下揪着仙草来到外头,把她在桌边摁下坐了,自己把拂尘插到腰后衣带上,手脚麻利地给她拾掇起来。   仙草嗅到他身上还有些淡淡地玫瑰膏子气息,便道:“公公做事儿真利落,怪道皇上把你当心腹呢,满宫内没有人比得上公公。”   雪茶得意道:“那当然,我从小跟在皇上身边,就像是你跟在徐太妃身边一样……”说了这句,忙呸呸地啐了两口,道:“拿什么不好比,怎么偏提起她来了,我今晚上是撞了鬼不成?”   仙草笑了笑,缓缓低下头去。   雪茶看她一眼,问道:“我听人说,你早料到皇上不会处置徐家大爷,是不是真的?”   苏子瞻并没告诉仙草他已经把实情禀奏了皇帝。   但这会儿听雪茶提起,仙草却并不觉着惊愕:“是啊。”   “这是为什么?”雪茶迷惑。   当初连他也以为皇帝会放不过徐慈,毕竟徐慈是徐悯的哥哥,且又犯了悖逆之罪,不管从哪一方面看,皇帝该都饶不了他的。   “因为皇上……是个明君啊。”仙草的口吻却淡淡的,回答的简单而直接。   雪茶愕然。   ****   外头的雨下的越发大了,雷声隐隐,电光照在窗上,刹那如同白昼。   因为天气不好,太后那边已经特意派了人来交代皇帝不要过去请安了。   赵踞翻看了几本折子,闪电一道道从眼前掠过,奏折上的字也随着闪闪烁烁,像是要随着电光而一块儿活起来似的,在他眼前扭动。   皇帝有些心神不宁,他把折子放下,信手拿起旁边的那小小地玉狮子镇纸。   当初因为皇后的薄待,虽然同为皇子,太子殿下众星捧月,如珠如宝,赵踞却什么好东西也没有。   这小小地玉镇纸,是先帝赐给他的唯一一样物件,只是当时先帝一时兴起,看到小皇子守在桌边儿,便随手拿了这东西给了他。   那是赵踞所得的第一件赏赐,当然视若珍宝。   可是太子赵彤跟伴读们当然看不过眼,在遇见徐悯的那天,他们正追赶着赵踞,想要将这镇纸抢过来。   此刻皇帝将玉狮子捏在掌心里,电光之下,玉狮的影子在手底明明灭灭。   在赵踞发怔的时候,雪茶带了仙草回来了。   赵踞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仙草跪在地上的样子,心头一阵恍惚。   慢慢地将狮子放下,赵踞向着雪茶使了个眼色,雪茶当即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   赵踞重新回到桌后落座:“你起来吧。”   仙草站起身来,垂着头谨慎地说:“多谢皇上恩典,奴婢该回去了。”   赵踞打量着她:“忙什么。”   正在这会儿,“轰”地一声雷响,近在耳畔似的。仙草吓得转头看向窗口。   “你很害怕?”赵踞笑了笑,“奇怪,当初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怕打雷?难道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心虚,怕雷公劈着你吗?”   仙草强笑道:“皇上英明,可不正是这样?”   “那好啊,”赵踞盯着她,手底的石狮子转了个圈,稳稳地放在桌上,“你过来。”   仙草迟疑着往前一步,对上皇帝的眼神,她仿佛察觉皇帝身上的气息跟先前有些不同。   “皇上要吩咐什么?奴婢听得见。”她尽量不去留心外头那连绵的雷声,真是奇怪,之前没到这儿的时候,那雷好像消极怠工一样,虽然也响,但闷闷地,并不吓人,哪里像是现在这样,好像逞威风般的越打越响。   “朕是天子,雷神也不敢近身,你到朕的身边来,自然就不用害怕了。”赵踞淡淡地说。   “这个……”仙草干笑了两声,“还是不必了,奴婢怎么敢把皇上当作挡箭牌呢。”   “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你也不是没做过,”赵踞盯着她,“到底是因为没了徐悯护着你,你自己知道收敛,还是说人死过一次,就会跟先前大不一样。”   “皇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因为,”赵踞仿佛漫不经心地:“因为朕越发觉着,你不是之前那个鹿仙草了。”   话音未落,一声响雷在头顶炸开。   与此同时仙草大叫一声,往前扑了过去。   赵踞一怔,定睛看时,眼前已经没了她的影子,他心中转念,忙低头弯腰往桌子底下看去。   果然,仙草瑟瑟发抖地躲在桌子下面,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   赵踞盯着仙草看了会儿,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仙草勉强扫他一眼,想要起身,却被雷声震的心有余悸,动弹不得。   “你……到底是谁?”皇帝皱着眉头。   之前在冷宫之外,废后张氏凄厉的叫声,皇帝隐隐听见。   什么“报应,主子变成奴才”之类的话。   只是他无法相信,毕竟那只是个时常会胡言乱语的疯子。   兴许废后根本都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而已。   但是皇帝却因为张氏的一句话,突然间心头发颤。   他紧紧地攥着鹿仙草的胳膊,俯身仔仔细细打量面前这张脸。   被雨水冲刷过,又才洗漱过,这张脸上脂粉不施,虽然称得上眉清目秀,却依旧是皇帝所熟悉的可恶。   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赵踞的心中隐隐地竟有些失望。   但对于仙草来说,桌子底下好像果然比外面安全多了,雷声好似也不像是之前那么震耳欲聋。   仙草看着皇帝凝视自己的眼神,脑袋又开始转动:“奴婢……”   话音未落,皇帝眸色一沉,毫无预兆地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抬,低头吻了上去。   她的唇很软,带一点陌生的凉意。   这跟皇帝记忆中的感觉不大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会厌恶这种接触,从而继续理所当然地越发嫌弃这个人。   但是偏偏跟他预想的正好相反。   耳畔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老天仿佛喜闻乐见般,送了雷神来助兴一样。   怀中的人受不住这般天威镇吓,身躯微微发抖。   皇帝本是握着仙草的手臂,察觉她流露出来的细微胆怯,心头也随之一软。   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她的纤腰,把人往身上搂的紧了些。   在双唇相接的瞬间,心头陡然升出一股温热之感,这股无法形容的强烈冲动,驱使他想索要更多。   直到怀中的人醒悟,蓦地剧烈挣扎起来。   仙草耳畔嗡嗡作响,用尽全力将皇帝推开。   她想也不想,举手挥过去,“啪”地一声。   皇帝尊贵的脸颊上吃了一记。 第22章   随着那清脆的一声“啪”,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怔住了。   殿内瞬间死寂,仿佛外头的雷声都给震的戛然停止。   赵踞还坐在椅子上,而仙草因为给他从桌子底下强拽出来,却是跌坐在他身旁的姿态。   仙草抬头看着赵踞眼中流露的惊讶跟恼怒之色,迅速反应过来,慌忙缩进了桌子底下。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自己的手,眼神之中涌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鹿仙草这样的反应,对于少年皇帝来说,并不陌生,但却也是意料之中。   他先是瞪着桌子底下的人,这瞬间,曾经的记忆仿佛也在瞬间闪现。   那个身量还没有完全长开的鹿仙草,手劲却并不小。   他很知道。   这会儿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让皇帝清楚地记起了当初遭遇过的……   他居然为了这种人意乱情迷?   瞬间,原本有些迷乱的眼神重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冷静。   赵踞咬牙道:“你给朕滚出来!”   仙草非但不敢“出来”,更加不会“滚出”。   嘴唇上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仍然鲜明,且又打了皇帝……任凭机变如她,一时也慌张起来。   又听赵踞的语声不对,仙草忙往桌子外退了出去。   赵踞眼睁睁地看着她越发缩到桌子底下,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忙起身看去,果然见仙草已经爬了起来,野兔子一样往外窜了出去。   正殿门口,雪茶正揣着手在外头跟小太监们闲话,突然身边一阵冷风掠过,紧接着仙草一头撞了出来,把雪茶撞的往前一个踉跄。   等他站直了的时候,却见仙草头也不回地匆匆下台阶,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喂!”雪茶惊呆,才喊了一声,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几个太监,大眼瞪小眼地立在原地。   半晌,雪茶忙转身进殿,却见少年皇帝坐在长桌之后,垂着头仿佛在出神。   雪茶掂量片刻,才上前小声问道:“皇上……”   赵踞抬头扫了他一眼。   雪茶道:“那个鹿仙草……”   赵踞也不说话,雪茶咳嗽了声:“她刚才不知怎么就跑了出去,简直像是疯了一样,才换的衣裳,又跑进雨里,奴婢看她像是疯了。”   赵踞听了这句才微微皱了皱眉。雪茶本来想问问赵踞对鹿仙草做了什么让她发疯似的跑的不见踪影,可是见赵踞神色异常,便不敢再问了。   仙草慌不择路地逃了出门,下台阶后回头瞧了一眼,还好身后并没有赶过来追自己的人。   只不过,先前才暖过来的身体给冷雨一浇,顿时又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因为夜雨凶猛,行动不便,宫中之人若非有必要的差事,都尽量避免出来走动,仙草一路上侥幸没有遇见别人,咬着牙飞奔回了宝琳宫。   宫内,罗红药正在跟几个过来请安的采女闲话,方雅跟江水悠赫然也在座。   仙草才进宫门就见门口上站着许多宫女,还有喧哗笑声从雨中传了出来,她知道有客,自己这幅模样若给人看见,恐怕又无事生非引出许多奇异流言,于是只悄悄地拐到旁边自己的房中。   进门之后,空无一人,仙草忙不迭把身上湿了的衣裳又脱下来,随便擦了擦,便用被子裹住了冰冷的身体,这种滋味竟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仙草因是宝琳宫的掌事姑姑,这宫内的宫女其实都得听她差遣,她也有贴身的两个小宫女服侍,只不过那两人见她不在,便都躲懒去了。   她孤零零地缩在床上恢复了片刻,头发上的雨点滑了下来,眼中涩涩的。   幸而宝琳宫的宫女宁儿因听人说她回来了,忙过来探望,见仙草如此,急忙去叫了那两个小宫女过来,命准备洗澡水。   仙草怕惊动了别人,又叮嘱宁儿不许告诉罗红药,若是罗婕妤问起来,只说自己已经先睡下了。   不多会儿,听到罗红药房中又有笑声,原来是江水悠等人终于起身告辞了。   仙草才进了浴桶,热水浸没全身,那原本有些冻僵了的四肢百骸以及身上经脉才好像又恢复了过来,又泛出温暖的生气儿。   ***   到八月初的时候,皇帝一次也没有召罗红药侍寝。   反而是江水悠很得圣意,很快也升了婕妤,其他朱冰清也从才人迁为美人,方雅从贵人升为才人,其他采女,也各有升赏,后宫一片祥和,莺歌燕舞。   只有朱美人很气不忿,却也毫无办法。   听说江婕妤能歌善舞,还会吟诗,很会讨皇帝的欢心,朱冰清简直不明白一个御史家出来的小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把戏。   自己虽然恨恨的,但却也不屑去学江水悠的那些手腕,弹着琴对皇帝唱曲的行径,跟青楼女子有什么两样。   宝琳宫中,也是各有喜忧了。   因为皇帝并不亲近罗红药,罗婕妤心中难免有些惴惴的。   她原先并没有奢求皇帝会喜欢自己,只不过……毕竟皇帝第一个召幸的就是她,而且也是后宫第一位得了封号的,到底是别有一番恩宠。   如今乍然不见天颜,心心念念,患得患失之余,竟然病倒了。   仙草知道她是为什么而病,私下里劝了两回,罗红药虽明白道理,可仍有些茶饭不思。   罗婕妤倒是知道仙草担心自己,便含笑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身子向来不大好,这不是正要入秋了,天一凉我就容易犯这些弱症,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仙草说道:“叫我看也不是天凉的原因,只是婕妤你的心有些想不开。”   罗婕妤笑道:“你别怪我,我自个儿也知道,皇上对我好也罢,冷待我也罢,横竖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也是我自己的命而已,这些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跟皇帝相处久了,便觉着他真真的处处都好,恨不得日日相见,却又碍于后宫的本分,并不敢擅自打扰,更不想让人觉着自己“恃宠而骄”。   但是缠绵情丝,自然是斩不断,理还乱。   这天,皇帝正在跟蔡勉等人议事,雪茶站在御书房之外,正在无趣,却见前方廊下探出一只玉白的小手来,向着自己招了招。   雪茶眼珠一转,迈步走了过去。   拐弯一看,却见面前站着个人,身着宫内掌事嬷嬷的服色,手中却提着一个食盒,高高举起,正好挡着脸。   雪茶冷笑一声:“鹿仙草,你别以为遮着脸我就不认得你了,哼!”   仙草把食盒放低,果然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公公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宫内的掌事嬷嬷们,哪一个不是德高望重,品性端方,哪里有这么一号古灵精怪胡闹的人。   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雪茶道:“你身上……”   原来雪茶的鼻子很尖,仙草身上有一股颇为清爽的淡香,他起初还以为是罗红药给她调制的什么香膏,后来才隐隐觉着,这只是她身上自带的。   可说起来又叫人不解,以前她在宫内横行霸道的时候怎么没有闻到?只是最近才察觉的。   雪茶欲言又止,揣着手问:“你又弄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仙草说道:“这是我求了人,特意孝敬给你的。”   “孝敬我?”雪茶挑眉,傲然道:“哼,咱家跟着皇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送到我嘴边我也不见得碰,用得着你拿些破鱼烂虾来孝敬吗?”   仙草拿胳膊撞了他一下,眨着眼道:“我可是费了很大劲儿才求人做好了的,好歹看一眼嘛。”说着便把食盒打开。   雪茶到底好奇,瞥了一眼,蓦地跳起来:“这是……你从哪里知道这东西的?”   原来这食盒内放着个极普通的白瓷盘子,里头却盛着一盘油亮微光仿佛透明的东西,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原来这种吃食,叫做琉璃肉,乃是用猪膘肉炸了,然后把大量的糖熬化开成琥珀色,倒入肉条翻炒所得,成品外脆内酥,却是一样极便宜的民间小吃,原本进不了堂堂宫内的。   仙草笑道:“怎么样,这是不是破鱼烂虾?”   雪茶垂涎三尺:“这当然不是。快,让我尝尝。”他忙伸手拈了一块儿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酥脆绽裂,里头油脂化开,顿时满口酥香。   雪茶一脸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好吃好吃,好久不曾吃过这好东西了。”   仙草喜气洋洋:“可见我一片孝心没有白费。”   雪茶得了好吃的,心花怒放,忍不住嘿嘿笑了出声,正想再拿一块儿吃,突然间醒悟:“且住,你无缘无故的来贿赂我,是不是有事儿啊?”   仙草笑道:“要不怎么说雪茶公公是皇上身边头一号红人呢,真的是什么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雪茶把口中的美食吞下,意犹未尽地催促:“快说,你想干什么?你可别想着为难我。”   仙草道:“对别人来说自然难如登天,对公公来说,只是易如反掌,我不过是想问问公公,怎么皇上最近冷着我们婕妤了呢?”   雪茶舔了舔舌头,白了她一眼:“你问我?哼,你该问你自己啊。”   仙草看着雪茶,突然想起在乾清宫之事。   虽然事隔境迁,仍旧惊心动魄。   当初雪茶质问她怎么不自己上,仙草跟雪茶说“有心无力”的话,虽然听着像是戏谑,事实上却是极真的。   她当然不能亲身上,因为她事实上并不只是仙草。   她是不折不扣的徐悯,徐太妃。   当初在紫麟宫内喝下那杯毒酒之后,那种濒死的感觉,却像极了今晚上从冷雨之中跑回来似的,阴冷而僵硬。   等徐悯再度醒来,却发现天翻地覆。   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成了仙草。   浑浑噩噩之中,又给皇帝一句话,把她打发进了冷宫。   在暗无天日的冷宫之中,身边是昔日的“皇后娘娘”,以及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对当时的徐悯而言,这种境遇,如真如幻,却也宛若地狱黄泉了。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缓过一口气来。   仙草追随她去了,偏偏她竟成了仙草。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老天偏偏竟给了她。   且一块儿给了她的,还有那些属于仙草的记忆。   徐太妃一直觉着,仙草是个很单纯的孩子。自从她把仙草从浣衣局救出来之后,仙草就对她不离不弃,忠心耿耿。   仙草没什么心机,如果离开了徐悯,只怕很快就要给宫内的人捉弄至死。   但是在徐悯的照看下,仙草几乎可以在宫内横着走。   她只听徐悯的话,也只做徐悯交代她做的事。   但是直到死过一回又活过来,徐太妃才知道……原来,那么单纯拙直的仙草,也有徐悯原先所不知道的“秘密”。   徐悯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不能见人的秘密,自己才得了那杯毒酒。   唉,如果能早一点知道真相该多好。   那个傻丫头居然也从没有跟自己解释过,倘若一早告诉她……也许,徐悯会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至少可以亡羊补牢。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第23章   雪茶正惦记着再吃点,却瞧着仙草脸上神情恍惚。   他抬手在她跟前儿挥了挥:“你发什么呆,是不是想到了?”   仙草回过神来,忙拈了一块儿琉璃肉,亲自送到雪茶嘴边儿:“奴婢向来笨笨的,到底要公公指点明路。”   雪茶眼睛虽然嫌弃地瞥着她,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含住了。   飞快地把肉咬碎,雪茶才说道:“看在你这么善解人意的份上,我就再提醒你一句,那下雨的晚上,你怎么得罪了皇上就跑了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尽量回避想要忘记的,偏偏又提起来。   “我哪敢得罪皇上啊,”仙草忙陪笑,更是死也不能说出那种糗事的,“只是皇上的心太难猜了,除了您,我们这些人又很难揣摩清楚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许哪里得罪了皇上也不一定啊。”   这顶高帽子戴过来,让雪茶颇为受用:“那你总该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你跟皇上怎么了,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真没什么,就是、皇上问我怎么去冷宫,还骂我不知体统之类,我看皇上越发动怒,心里害怕,索性就逃了。”仙草搪塞着。   雪茶啧啧两声:“你可真行,宫内就你一个人敢从皇上身边逃走,就凭这个,皇上没把你腿打断,已经是开了天恩了。”   仙草敷衍地笑:“公公,这个真的跟皇上冷待我们婕妤有关?就算是我得罪了皇上,也不关主子的事儿啊,再者说,皇上若生我的气,把我打发了就是了……”   “打发了你?”雪茶转头。   仙草道:“是啊,自古以来都是奴才跟着主子沾光或者受罚,没有主子跟着奴才受冷落的吧?”   雪茶斟酌地看她:“说的也是。”   仙草笑道:“雪茶公公,皇上最信任您了,我们婕妤又是那样难得的好人,能不能求你在皇上面前……”   雪茶皱眉:“你想让我在皇上面前给罗婕妤说好话?这招我上回做过了,我怕皇上一眼看穿了。”   仙草把食盒举高,又向着他使眼色。   雪茶看一眼盘子里的好吃的,咬牙道:“你可真是个害人精,算了,我就再帮你一回。”   仙草忙躬身道:“雪茶公公英明。”   “呸,”雪茶忍笑啐了她一口,接过食盒,将转身的时候突然问:“你方才说打发了你,我可劝你小心点儿,这话不能乱说,你也别总考验皇上的耐心,我问你,你难道真的不怕再回冷宫去,然后死在那里?”   仙草神色闪烁,竟不能回答,回冷宫自然非她所愿,当初去了那里,在那种情况下其实也是保命之举了。   雪茶叹了口气,喃喃道:“人都是往高处走的,何必想不开呢?皇上现在对你……还算是开恩相对的,倘若有一天他不想再容你了,你可怎么办?不如趁着现在,好好想想吧。”   仙草没想到能听到雪茶这样语重心长的话,一时愣住。   雪茶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却又哼道:“如果换成是以前的你,我自然不会多说这些,只是我隐隐觉着,你跟先前真的不同了,我估摸着皇上之所以对你还不坏,应该也跟这个有关吧。”   雪茶虽不知道那天晚上乾清宫发生的事,但他毕竟是赵踞的身边人,好歹也能看出几分。   他原本极痛恨仙草,但是自打跟她这来来往往的交际……心中不知不觉竟也对她有所改观。   雪茶说完后,提着食盒走了。   仙草在原地徘徊了片刻,终于也低着头去了。   ***   雪茶提了那一盒子吃食回到御书房门外。   这种吃食好虽是好,就有一点不妙,倘若天儿一热外面的糖就容易化开,一化就会变软,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口感。   虽然最近天转冷了,但雪茶还是放不下,又不想当着那些小太监的面做饕餮状大吃特吃,听里头没有动静,便提了盒子悄悄地拐到里间。   突然里头传出了一声清亮的笛音,把雪茶吓的手一抖,食盒几乎跌在地上。   忙回头,身后的小太监悄悄说道:“公公不知道,方才小国舅来了,正在里头跟皇上说话。”   雪茶骂道:“怎么不早说!”   这会儿,御书房内又有几声笛音响起,然后是颜如璋的声音笑道:“我之前特意跟人学了几天,勉强能吹奏个不成调的曲子,免得污了皇上的尊耳,就不献丑了。”   “尊耳……”赵踞嗤地一笑,“少矫情,快吹。”   颜如璋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话间,便吹了起来。雪茶在外听着,觉着这调子清新俏皮,却也还算中听。   一曲吹罢,赵踞说道:“这是什么曲,听着这么新奇。”   颜如璋道:“这个不是词的韵调,是民间的小调,叫什么《山坡羊》,因为最容易学,我便学了这个。”   赵踞点头道:“也是难得了。朕却不会。”   颜如璋道:“皇上怎么对这个格外感兴趣?”   赵踞沉默片刻,终于说道:“以前有个人会吹曲子,朕一时记住了,都是过去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说到这里,皇帝仿佛是怕颜如璋追问似的,道:“雪茶呢,又跑到哪里去了。”   雪茶正在静静地听着里头说话,听见皇上问自己,本能地就往里跑去,跑了七八步,猛地想起自己还提着东西呢,转身就要先放好。   不料赵踞眼尖,已经瞧见了:“你跑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雪茶只得又提着食盒,躬身上前:“皇上,是奴婢方才拿的一点吃的……没什么。”   “点心?”赵踞随口道:“拿过来吧,朕正想吃点。”   雪茶满脸苦色:“这个东西皇上吃不得,皇上既然想吃点心,奴婢让人拿来就是了。”   他才要回头叫小太监,赵踞见他遮遮掩掩,反而更起了疑心:“混账,朕要吃,用你多嘴?”   颜如璋在旁笑道:“雪茶公公,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呢,公公难道要留着自个儿吃独食儿?”   “瞧国舅爷说的。”雪茶无可奈何,只得提着食盒上前,把盒子打开。   颜如璋早站在桌边低头看去,但他是个高门大户里的矜贵公子哥儿,平日里山珍海味还吃不过来,哪里见过这一口,当下诧异道:“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怪里怪气的。”   赵踞盯着里头这盘子琉璃肉,丹凤眼微微眯起:“哪里来的?”在瞬间声音也变得阴测测的。   雪茶心中大声叫苦:之前才答应了仙草要替罗红药在皇帝跟前“美言”,没想到这么快,自己给贿赂的事情就要曝光了。   雪茶只得说道:“这、这是御膳房里孝敬奴婢的。”   赵踞皱眉道:“御膳房里懂做这个?又特做了这个给你?”   雪茶说道:“是是是……是啊皇上。”   赵踞喝道:“说实话!”   雪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只得把方才仙草过来送东西、求情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踞早就猜到了几分,听雪茶说了来龙去脉,冷笑道:“她可真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了,连朕身边的人都想着笼络……”   还未说完,就听得“咔嚓”一声。   赵踞一怔抬头,却见颜如璋不知何时已经伸手拿了一块儿琉璃肉,这会儿竟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小国舅本着勇于尝试之意吃了口,本做足准备,倘若难吃便立刻吐出来。   没想到才入齿颊,便觉着酥香之气迅速蔓延,他情不自禁地嚼了两口,又把剩下半块扔进了嘴里,竟是肥而不腻,又甜又香,那种甜意跟酥香混合缠绵,滋味销魂,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个不错啊,这是什么?”颜如璋吃惊地问。   突然对上赵踞的眼神,小国舅才反应过来:“皇上……我、我是替您试一试,若是有毒,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你还真不怕给毒死。”赵踞冷冷地说。   颜如璋正色说道:“我是忠心耿耿嘛,一块只怕不够,再吃一块试试。”   “放肆!”赵踞断喝一声。   颜如璋把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来,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底下雪茶心想:“活该,竟跟我抢吃的。”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也忙说:“皇上,其实国舅爷说的也有道理,奴婢把这个拿去扔了吧。”   殊不知赵踞最想做的事情,是把这两个人先扔出去。   ***   自从那天在御花园内偶遇到徐悯之后,赵踞心中虽然仍一如既往的恨她,但与此同时,却又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   后来有段时候,听说徐悯病了,那天在经过紫麟宫的时候,赵踞特意留心了一下,无意中却看到鹿仙草鬼鬼祟祟的抱着一包东西匆匆地自宫道上走来。   赵踞一看她就害怕,忙躲在旁边的门海之后。   果然鹿仙草并没有瞧见他,她兴冲冲地从门海前经过,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正要进门的时候,却偏偏里头有人走了出来。   原来是当时还是淑妃的朱太妃前来探病,仙草猝不及防撞上去,怀中那包东西就掉在地上。   “哎呀,你乱撞什么?”朱淑妃身形一晃,很不高兴。   仙草看她一眼,却顾不上请罪,只俯身飞快地把那包东西捡了起来,却见外头的纸包已经有点破损了。   淑妃越发不悦:“这拿的是什么啊,难道是皇上赐的东西,这么要紧。”   “这没什么,不过是她小孩子的玩意。”旁边徐悯忙陪笑说。   淑妃道:“我看不像,让我瞧瞧。”   鹿仙草竟抱着不肯给。   淑妃抱怨道:“妹妹,你看看你这个掌事小姑姑,真真的只听你的话,宫内其他人她都不放在眼里了。”   徐悯笑道:“姐姐莫怪,仙草便是这么笨笨的。仙草,拿来给娘娘看看。”   鹿仙草这才上前,把纸包打开一角。   淑妃瞧了眼,惊讶且嫌弃:“哟,这是些什么呀。”   徐悯依旧是那副温柔浅笑的样子,慢声细语地说道:“姐姐不知道,这是她小孩子喜欢的吃食,毕竟年纪还小,还有些贪嘴呢。”   朱淑妃意味深长地笑道:“妹妹,做姐姐的多说一句,是小鹿吃的,倒也罢了,妹妹可千万别碰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留神有事儿。”   “多谢姐姐教诲。”她敛着手欠身行礼,举止应对,无可挑剔。   朱淑妃说了几句,得得意意地出门去了。   徐悯一直目送她去的远了,才蓦地转身,搓着手迫不及待地:“快快,给我一块尝尝。”   仙草嘟着嘴说道:“刚才掉在地上,都沾了灰了。”   “没关系,”徐悯一改方才的仪态万方,却是一副双眼放光,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跺着脚催促:“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常偷跑到后巷去买,多久没吃过了,赶紧的!”   躲在门海后的赵踞看着她如小女孩馋嘴般的样子,整个人惊呆了。 第24章   徐悯迫不及待吃了一块,活像是偷到油的小老鼠,摇头摆尾的高兴着。   仙草虽然没吃,因看她这般喜欢,却也跟着笑嘿嘿的,满面喜欢。   徐悯便又拈了一块儿送到她的嘴里:“尝尝看好不好吃?”   仙草就着她的手嚼吃了,又点头:“真好吃。”   徐悯到底又怕给别人瞧见,便忙拉着仙草的手臂,主仆两人重新走进紫麟宫去了。   赵踞在那盛水的门海之后,不期然地看了这些,震惊之余,却不知徐悯吃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自己虽然从未尝过,可是看到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必然是极好吃的,倒是不由地让赵踞跟着饿了起来。   他毕竟机灵,知道仙草必然是从御膳房过来的,自己偷偷跑去御膳房探一探,就算未必吃得到,也许可以探听到是什么东西呢?   于是赵踞便转身往御膳房而去,他人小,身形灵活,御膳房里又正忙着,并没发现他。   赵踞正东张西望,突然听一个传菜的小太监说道:“方才小鹿姑姑来讨的那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李公公说,并不是什么名贵菜肴,是别人不吃的,难为她竟巴巴地过来逼着做呢。”   “难不成是自己嘴馋了想吃?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听李公公说用了些糖,还有猪膘肉,你想那种白花花的肥肉谁喜欢?小鹿姑姑拿走了许多,还剩下一些,李公公怕人发现了不好,就都倒在后面的烂菜筐里了。”   “原来是猪膘肉,这小鹿姑姑的口味还真重。”   赵踞无意中听到这里,急忙往御膳房的后院走去,从后门出去后,果然见门口上摆着三个筐子。   这几个筐子是御膳房里盛放些厨余之物的,赵踞紧张地看去,果然在其中一个筐子里发现了徐悯吃的那种东西,只是都给倒在一堆菜叶子上面,自然已经不干净了。   赵踞的心怦怦乱跳,他再怎么说毕竟也是凤子龙孙,从来没有从这种垃圾堆里找东西吃,本来想要转身离开的,可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竟想到徐太妃吃这东西时候那种无上满足的神情。   赵踞咽了口唾沫,终于伸出手去,从上面拿了一块起来,吹吹上头的灰,一闭眼睛放进嘴里。   入口却是有一点点凉,又有些香甜,赵踞鼓足勇气咬了口,这才尝到了这酥硬底下的香嫩爽滑。   那种香甜的滋味,实在是他从小到大,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想到徐悯那种满足的表情……赵踞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很少发自真心的笑,却在那时候,突然也得偿所愿般地笑了。   这件事,就连最贴身的雪茶也是不知道的。   是少年皇帝心中从来都不敢对人提起的绝密。   ****   雪茶因为给皇帝发现了自己的受贿之物,自然也无法完成仙草求自己的事了,他原本就说要试一试,如今给皇帝捉了现行,倒也不是自己不帮。   原本不必愧疚,可不知为什么,居然隐隐地觉着心虚。   一连数日,皇帝并没召幸任何人,也没有去过宝琳宫,雪茶提心吊胆,生怕仙草过来找自己,或者给她误以为自己是吃了东西不干活的癞皮狗。   幸而仙草并没有来过,雪茶命手底下小太监去打听,却听说罗婕妤病倒了,仙草正每日照料。   八月节将到,宫内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连御书房廊檐下也换了簇新的大红灯笼。   这日吃了晚饭,赵踞突然问雪茶:“近来你怎么不用那种什么玫瑰香膏了?”   雪茶吃了一惊,原来这些日子之前他得了的那玫瑰膏子已经用光了,他虽然惦记着再去跟罗红药讨一些,只是罗婕妤一来病着,二来自己并没有完成仙草托付的……所以也没脸再去要。   如今听皇帝问起来,雪茶忙道:“回皇上,已经用完了。”   赵踞道:“怎么,你不喜欢那种了?”   雪茶灵机一动,忙陪笑道:“奴婢当然是喜欢的,只不过……听说罗婕妤近来病倒了,奴婢就不敢去打扰她。”   赵踞说道:“病了?怎么你之前没提过?”   雪茶垂头道:“奴婢……怕皇上不喜欢听,所以不敢说。”   “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居然不替人家办事儿。”赵踞哼道,“你不怕鹿仙草找你麻烦?”   “那琉璃肉可不是奴婢吃的,奴婢只吃了一块儿。”雪茶忙声明。   “那是谁吃了。”皇帝脸色突然一沉。   那次皇帝把那碟子东西留下后,雪茶也不知他是怎么料理了,总之后来只剩下了一个空碟子。   雪茶虽然猜测可能是皇上吃了,但是……一下子吃那么多,是不是太夸张了,而且皇帝向来对仙草很是抵触,居然会毫无芥蒂地吃她给的东西?   真是千古谜案。   这会儿雪茶自然不敢往皇帝身上推,只忙违心地说道:“那东西不好吃,不吃也算了。”   赵踞吁了口气,又想了片刻:“既然罗婕妤病了,那朕就去看看她吧。”   雪茶喜不自禁,又忙向着身边的小太监使眼色。   那小太监乃是他的心腹,早在之前听雪茶提过此事,突然见皇上开了金口,忙悄悄地窜了出殿,一路小跑着前去宝琳宫报信。   等皇帝来到宝琳宫的时候,罗红药果然已经收拾一新,也早就换了妆容,虽然还有些病态,但毕竟天生美人,却多了几分楚楚。   赵踞叫她免礼赐座,环顾周围,却诧异地发现居然不见鹿仙草在旁边伺候。   只有罗婕妤身边的两个宫女立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宫女打扮的格外不同,在察觉皇帝打量向自己的时候,便大胆抬眸看了赵踞一眼。   ****   仙草早得了雪茶派的人送信后,便立刻告诉了罗红药。   罗红药正病弱之中,突然听了这消息,喜从天降,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便忙起身洗漱更衣梳妆。   仙草又叫宁儿将殿内燃了熏香,好把昔日的药气驱一驱。   在看到万事俱备后,仙草便悄悄地罗红药说道:“横竖皇上来了也没别的事儿,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往御膳房走一趟,吩咐他们把婕妤晚上的菜做的清淡些。”   “何必你亲自,”罗红药道:“随便叫人去就是了。”   仙草笑道:“叫别人去我不放心,何况我去了是有好处的。”   罗红药倒也知道她的性子,明白她去御膳房是不会落空的,便笑道:“那也罢了,你去吧。”   于是在赵踞来到之前,仙草已经离开了宝琳宫来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众人多半倒是认得她,之前虽对她印象很是一般,但是自从佛跳墙之事后,自然有所改观。   近来更是发现小鹿姑姑嘴甜了很多,连那张脸也越看越是喜人。   所以仙草虽不是御膳房的人,却俨然成了个亲昵的编外,一旦她来到,这些御厨们便往往把自己手上不错的东西送给她品尝。   因此在这短时间内,仙草总算把之前在冷宫缺下的肉重新又补了回来,连原本的巴掌小脸也随着丰润了好些,她也不怕胖,随意挑拣着喜欢什么吃什么。   有一个传膳的小太监见她也在,不由惊奇地问:“鹿姑姑,听说皇上去了你们宝琳宫,你不在那里守着,怎么反在这里?”   仙草正吃了个四喜丸子,两个腮帮子圆鼓鼓地,犹如一只仓老鼠:“我已经安排了人伺候,万无一失的。”   等她吃的差不多了,打着饱嗝走出御膳房,看看天色,皇帝应该走了。   才要打道回府,却见之前给自己传消息的雪茶的心腹小太监小禄子飞奔而来,一看见她,便喘着说道:“鹿姑姑,总算找到您了,您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仙草笑道:“我正吩咐了晚饭的吃食,正要回去呢,什么事?皇上回了吗?”   小禄子啧了声,跺脚说道:“我们公公费了老大劲儿才让皇上来到宝琳宫探望罗婕妤,谁知道……罗婕妤虽是见着了,偏偏你们宫内一个叫什么小宫女儿,不知怎么竟入了皇上的眼……”   仙草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早就荡然无存:“你说什么?”   小禄子说道:“听说皇上都不理罗婕妤了,只管问那小宫女儿叫什么,年纪之类的。您快回去看看吧,我们公公可担心着呢,万一皇上起了兴,宠幸了那宫女儿,可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仙草跟小禄子一块儿回到宝琳宫的时候,赵踞已经起驾离开了。   才进门,就察觉宫内的气氛异样,院子里的宫女太监瞅着她,神情颇为鬼祟。   仙草迈步往前,却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道:“真是奇了,这罗婕妤得宠也就罢了,连身边的宫女也这么出色,竟把婕妤的风头都盖过去了,我看咱们这宫内只怕很快又要多一位娘娘了。”   仙草转头看去。   原来说话的竟是朱冰清,正笑吟吟地回看着她:“果然不愧是小鹿姑姑调/教出来的人,我这里的宫女儿就是比不上你们那边儿的会狐媚邀宠的呢。”   仙草咽了口气,还未上台阶,里头宁儿馨儿因听说她回来了,都纷纷出来。   仙草只一扫就看出了端倪,馨儿身上穿着簇新的粉色宫服,这种艳色本是节下才能更换的,她却偏穿了这身。   且脸上显然也是精心装扮过的,妆容仔细,头上也簪了一朵新样儿宫花。   仙草看着那朵时新宫花,眼中的怒气有些收敛不住。   这是前些日子宫内发放的新制宫花,罗红药因为病着,不想戴这些,又看馨儿爱不释手的,便开恩赏了她。   “姑姑……”两个宫女欠身行礼。   仙草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   馨儿猝不及防,给打的往旁边跌了出去,头上的那朵宫花也坠在地上。   “姑姑!”馨儿捂着脸,略有些惊慌地看着她。   仙草指着道:“你能耐的很啊,上回偷香膏我本就不打算饶你,是婕妤替你说情我才算了,你如今却变本加厉,不思感激反而趁着婕妤病着的时候要踩着她的头上了?”   馨儿道:“姑姑,我没有!是皇上他……”   仙草懒得听:“闭嘴。”   她吩咐宁儿:“去叫管事公公过来,说是我的话,这贱婢心大的很,宝琳宫里容不下她了,浣衣局够大,让她去那儿吧。”   馨儿本还在求饶,听到这里便吓呆了:“姑姑,你不能这样……姑姑!”大概是知道求仙草无用,馨儿回头:“娘娘,娘娘饶命啊!奴婢去了浣衣局是会死的!”   一门之隔,外头发生的事儿罗红药自然听的明明白白的,听到馨儿求饶,终究有些不忍。   宫女打起门帘,罗红药走了出来,她还未开口,仙草淡淡道:“你不就是想要一步登天吗,去了那里,岂不是正遂了你的心意?我不想再看见这张背主欺上的脸,给我带走。”   这会儿外头管事太监来到,听仙草吩咐,上前把人带了往下。   馨儿见于事无补,索性回头看着仙草,大声嚷着说道:“皇上喜欢我,你不能这样……回头皇上问起来,你没法子交代!”   罗红药听到这里,迟疑着说:“仙草,不如……”   仙草抬手制止了她,冷笑道:“那你就试试看我能不能交代。” 第25章   宝琳宫处置了宫女馨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乾清宫。   雪茶听了小禄子的回禀,不由地啧啧了两声,说道:“这才像是鹿仙草嘛……不过,你确定只打了一巴掌?”   小禄子眨巴着眼睛有些不太明白。雪茶叹道:“可见她的脾气是收敛了很多了,如果是在以前,只怕早就先把那宫女儿打的鼻青脸肿爬不起来了。”   小禄子笑道:“说来若不是奴婢亲眼所见,也还是不相信呢,怎么小鹿姑姑生得纤纤弱弱的,年纪且小,一笑起来又那么喜相,竟是王母娘娘身边儿的玉女一个样,怎么发起火来竟能那么凶呢?”   雪茶喜的笑道:“你这小子才在宫内混了多久,别看鹿仙草年纪小,比你资历可老的多了,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能破格当掌事姑姑?这两年她是长的跟先前不太一样了,以前整个儿的是个不讲理的蛮胖丫头,连我见了她都头皮发麻。”   鹿仙草曾经掌掴皇帝的英勇事迹宫内人尽皆知,小禄子当然也不例外,只是毕竟这也算是禁忌,便忍着不敢提。   小禄子想了想,又小声说:“可是公公,皇上既然对那宫女儿很是上心,保不齐哪天想起来就要召幸她的,小鹿姑姑不由分说把人赶去了浣衣局可使得?那馨儿离开的时候还不依不饶呢。”   雪茶笑道:“你小子敢情是在替她担心不成?赶紧滚去干自个儿的吧!”   午后皇帝小憩的时候,雪茶就把宝琳宫发生的事情告知了皇帝。   赵踞轻轻地抚着桌上那玉狮子的头顶,道:“这可奇了,好端端地干什么为难一个宫女,不过倒也是她能干出来的。”   皇帝满脸无辜,眼中却漾着微妙的笑意,雪茶咳嗽道:“皇上……”   赵踞转头。   雪茶咳嗽了声:“没、没什么。”心中却想:若不是你在宝琳宫里跟那宫女“相谈甚欢”,仙草又怎会这样做?如今却来装没事儿人似的。   不过那宫女委实也是不像话,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可知他雪茶公公因为吃了鹿仙草一块肉,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人弄了过去,却差点给这种野鸡叼在嘴里……还是及早处置了好。   ***   月底这天,少傅苏子瞻陪着一个人从宫门而入,一路往皇帝的御书房而去。   路过的宫女太监悄悄打量,却见此人生的身量高挑,器宇轩昂,只可惜脸上有些经历风霜的憔悴,但就算这样,仍是挡不住通身上下天生自来的好气质。   大家都不认得此人是谁,可见他一身平民服色,却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身份显赫之辈。   可是由苏少傅亲自陪着进宫,却又显然并不是等闲之辈。   就在众人纷纷猜测的时候,从琳琅门下跑出一道娇小的影子,她冲到宫道之中,左顾右盼,正好那道身影拐过弯去了。   仙草睁大双眼,拔腿向着那边飞跑出去,差点撞上刚从旁边走出来的江婕妤众人。   其中一名掌事姑姑才要呵斥,见是仙草,忙低了头不敢做声。   仙草却连看他们都没有多看一眼,仍旧跑的无影无踪。   身后江水悠扶着小宫女的手,转头望着她:“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小鹿姑姑跑的跟八百米冲……”   说到这里,便咳嗽了声、及时地停住了。   旁边掌事姑姑道:“奴婢们也没听说今儿有什么大事。难不成是宝琳宫怎么样了?”   江水悠笑道:“不太像,看着仿佛在找什么东西。走,咱们也过去瞧瞧。”   江婕妤本是要去延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这会儿便不紧不慢地转了道。   一行人跟着拐了弯,江水悠忙刹住脚步,同时往后一挥手,示意身后的宫女太监们退后。   就在江水悠的前方,鹿仙草站在宫道中间。   但在她前方,却立着两道影子。   江水悠当然认得其中一个是苏子瞻苏少傅,可是另一个人……看着那样京华倦客似的斯文憔悴气质,却让她疑惑起来。   江婕妤暗暗观察之时,那边仙草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人。   方才她奋不顾身地追了过来,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她不能喊“慈哥哥”,满腔的急切,只冲口叫了声:“喂!”   苏子瞻先回过头来,他早听出是仙草的声音。   徐慈慢了一拍,只是见苏子瞻止步,自己才跟着停下来的,回头看时,却见是个宫女模样的女孩子,眼中不由流露出一抹疑惑之色。   仙草也不管苏子瞻,她紧盯着徐慈,快步走到他的身旁。   多久不见的长兄如今就在眼前,他清癯了好些,但是双眼依旧那么明亮。   她恨不得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然而相比较仙草的热络,徐慈的眼中却带着一抹警惕跟明显的疏远,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想跟仙草隔开些距离。   旁边苏子瞻原本想招呼仙草的,可是见她神情异样,便并没有吱声,只是在旁默默地看着。   直到这时才微笑着说道:“徐兄莫非不记得小鹿姑姑了?你们好像是见过的,她就是之前伺候着徐太妃娘娘的那位掌事姑姑呀。”   徐慈先是看向苏子瞻,听他说完后才诧异地问道:“你是……小鹿姑姑?”   仙草的眼睛里早就有泪在打转,嘴唇动了动,便点了点头:“您、您不认得我了?”   徐慈上下打量着她,明亮的眼中这才流露出一抹微微地笑意:“小鹿姑姑莫怪,我……一时眼拙并没有认出来。”   苏子瞻在旁颔首笑道:“也不怪徐兄,有道是女大十八变,小鹿姑姑跟你之前所见过的只怕大不一样了。”   徐慈又看了仙草一会儿,点了点头,却并不多言。   仙草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慈,她知道做为只见过徐慈一面的小宫女来说,这种感情似乎太超过了,但是她竟无法自控。   终于,仙草收敛心绪,颤声说道:“徐、大爷,你放心吧,皇上、皇上是明君,只要你如实把真相告诉皇上,皇上一定会……秉公处置的。”   徐慈听到这句话,眼神变得复杂,他轻轻笑了笑:“是吗?”   仙草微怔:他好像是并不信任的清冷口吻。   徐慈垂了眼皮,半晌又淡淡道:“小鹿姑姑多保重,我该去面圣了。”他拱手行了个礼,便要转身。   仙草叫道:“慈……徐爷!”   “听说,”徐慈突然脚步一顿,却并没有回身:“听说我妹妹、是给赐了毒酒,我、我想问一声……”   仙草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件事,睁圆了眼睛:“什么?”   徐慈说道:“她、她……”他虽然是背对着仙草,但能听出声音正在发颤,低的令人无法听清:“她离开的时候,可难受的很吗?”   仙草屏息。   她很快明白了徐慈的用意。   虽然知道苏子瞻就在旁边,仙草却并不在乎,她用力摇头:“不、不!她……娘娘她没受一点苦!没受一点苦就去了!”   毒酒入喉的感觉,都比不上此刻眼泪往喉咙里灌。   亲人在眼前而不能相认。   徐慈听了仙草像是喊叫似的回答,半天才一点头:“多谢。”他重又昂首挺胸,疾步去了!   ****   皇帝在御书房内召见徐慈。   究竟说了些什么,连苏子瞻也不清楚。   但是这场面谈从中午开始,直到了黄昏时候才结束。   事罢,请太监领着徐慈,跟着苏子瞻去了,赵踞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也不做声。   雪茶端着茶送上来,打量皇帝的脸色,却看不出阴晴。   小声说:“皇上,跟徐公子说了这半天,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皇帝睁开眼睛,探手端起那碗茶,快要送到嘴边的时候却忽然将整个茶盏往旁边用力地砸在地上!   雪茶吓得忙跪在地上:“皇上息怒!”   皇帝胸口微微起伏,咬牙低声说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朕岂能、放过这种罪大恶极的蠹虫!”   雪茶脸色发白。   从御书房退出来后,雪茶忙推小太监:“快去叫鹿仙草来!”   先前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徐慈的时候,仙草在这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来是要伺候罗婕妤去延寿宫才又回去了。   雪茶知道她是担心皇帝会如何处置徐慈,只不过天威难测,连他也不得进内听两人到底说什么,可如今听了赵踞那句话……大有不妙之感。   不多会儿仙草一路小跑窜了来,雪茶等不及,也忙紧走几步,两人在大殿外侧拐角处碰头。雪茶跺着脚低低道:“完了完了,皇上方才不高兴,说不能放过徐爷!”   夜影里仙草的脸也白了,颤声问:“为、为什么?”   雪茶拧眉说道:“我也不知道缘故,只听皇上说什么俸禄……什么民脂民膏、为民父母、还有什么下民什么上天之类的,我也听不懂。”   仙草一怔,然后忙道:“是不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雪茶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可不正是这几句话?你莫不是也在偷听吧?”   仙草飞快地想了一回,脸上却反而流露出一丝笑意:“不要紧,不要紧。”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你莫不是疯了?皇上茶杯都摔了,多半要砍徐慈的头,你说不要紧?”   仙草道:“皇上这话不是冲着……徐大爷的。”   雪茶疑惑道:“不是冲着徐慈?那是冲着谁?你又知道?”   雪茶虽贴身服侍赵踞,却并不通文墨。   方才这几句话,前四句出自后蜀孟昶的《颁令箴》,乃是为整饬吏治而做,后来宋灭后蜀,宋太宗有感于后蜀的吏治腐败,不战而败的教训,把这《颁令箴》缩写为四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意思是当官的所领受的俸禄,都是民脂民膏所得,既然为人的父母官,就要明察秋毫,倘若渎职枉法,上天一定不会饶恕。也是为了警示官员秉公处事之意。   仙草笑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皇上这句话另有用意,不会为难徐爷的。”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还未吱声,身后有人冷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朕不会为难徐慈?”   方才两人只顾碰头商议这件事,也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来的。   雪茶吓得跳起,忙转过身。那边仙草也忙后退一步。   赵踞先是看了一眼雪茶:“你什么时候成了她在朕身边的耳朵了?滚!”   雪茶吓得抱头窜开。   仙草咽了口唾沫:“皇上……”   赵踞身形微动,夜影里双眼沁冷:“方才你满面得意,好像很知道朕的心意,那不如你跟朕说说,朕另有什么用意?”   “奴婢、奴婢是瞎说的!”仙草步步后退,回头扫向身后,估量自己逃之夭夭的可能性。   不料皇帝吃过一次亏了,这次猛然抬手在她身侧一挡,手掌抵在墙上。   仙草愕然地抬头。   赵踞却并没有就此停下的意思,反而上前一步,几乎贴近她的身体而站,竟仿佛画地为牢,令人无处可逃。 第26章   入了秋,夜风已经有了沁凉冷意。   从廊下穿过的秋风撩起皇帝龙袍的衣袖,那大袖子如同故意撩人般的正好拂向了仙草的脸上,丝滑细密的缎面掠过脸颊,有一点痒,也有些难以形容的不寒而栗。   仙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帝,纵然自诩十分了解这个少年,就在此刻,她却仍然不敢贸然揣测皇帝的心意。   皇帝行事诡谲难测,方才也不知来了多久,若是搪塞的不好,便是弄巧成拙。   按照最坏的估量,是皇帝把自己跟雪茶的对话从头听到了尾。   那皇帝必然也把她那句引用了孟昶的《颁令箴》跟宋太宗所改的十六字的《戒石铭》的听了去。   仙草是不通文墨的,方才因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若给皇帝听见,以小皇帝的心性这会儿只怕已经生疑了。   在仙草极快地寻思之时,皇帝也正在俯视着她,望着这张脸上微妙的阴晴变化,赵踞眼中的疑云不禁又多了数重。   “瞎说?”他盯着仙草,“你要是能有理有据地说出来,倒也罢了,你若是胡言乱语一味搪塞,可知道朕最不喜欢有人擅自猜测朕的心意?你觉着朕不会如何徐慈,信不信明儿你就能见到他的头?”   仙草极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意,双手捧出了一顶热气腾腾的高帽:“奴婢觉着皇上不会贸然处置徐爷,是因为、太过信任皇上,毕竟皇上乃是明君,既然已经传了徐爷进京面圣,应该另有用意。”   赵踞觉着自己的头顶一沉,轻描淡写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仙草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把那《颁令箴》几句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就好像是两个黑暗中彼此试探的人,想看对方探出什么样的触角。   终于,仙草带些许窘然的笑,说道:“雪茶公公说的那‘民脂民膏,尔俸尔禄……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几句,也不像是针对徐爷的。”   赵踞嘴角一挑:“雪茶胸中有几滴墨朕很清楚,他亲口跟你说了这几句?”   仙草方才故意含糊说了《颁令箴》的典故,如果皇帝不特意问,自然就顺势推到是雪茶身上去。   如今对上皇帝探究而戏谑的眼神,仙草心中恍然,——赵踞的的确确是听见自己说这几句了。   这会儿如果还坚持说是雪茶说的,那当然是心中有鬼才会如此。   “雪茶公公倒是没有说,”仙草垂着头,低低道:“只不过……当初徐太妃娘娘在的时候,时常就在奴婢跟前说这几句话,奴婢记得她说着是根据一个什么亡国之君的什么令、给宋太宗改成十六字的,还说两个人都是不错的人之类,奴婢自然就记住了。”   赵踞眉峰敛起:“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记住……还朗朗上口的?你非但记住,且还很懂其中意思,所以才认定朕不是针对徐慈?”   “当然,”仙草简直为自己的急智感动,趁热打铁地:“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仙草满面诚挚地回答:“当然是因为徐爷是徐家的人,奴婢认为徐爷绝不是那种蠹虫一样的官员。所以才认定皇上口中所说的不可饶恕的另有其人。”   这一番解释下来,也算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且顺理成章。   但不知为什么,皇帝虽然挑不出哪里不妥,可是心中的疑云非但并未散去,反更重了几分。   仙草见赵踞沉默,缓缓松了口气,小心地问:“皇上,奴婢可以退下了吗?”   赵踞盯着她,眼神闪烁。   虽没有说什么,原先抵在墙上的手臂却缓缓放下了。   正在这时,身后雪茶悄悄地闪了出来,低着头道:“皇上……”   赵踞瞥他一眼,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雪茶生恐被踹,主动后退两步,才又低着头说道:“中书侍郎方才紧急派了人来禀告皇上,之前给押解回京的徐慈,给蔡相派人押了去,现如今关押在刑部大牢。”   皇帝猛地皱眉。   夜影里仙草的脸色也又白了几分,她转身看向雪茶,冲口问道:“这是为什么?”   雪茶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赵踞略微思忖,一言不发地迈步往前。   仙草情不自禁跟了两步,却又给雪茶拦住了。   雪茶轻声对她说道:“你快回去,皇上既然不是冲着徐爷,那一定会保他周全,一有消息我派人告诉你就是了。”   仙草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多谢公公。”   雪茶忙转身去追赵踞,小碎步跑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我这是怎么了,却像是一门心思地为了那恶毒丫头着想,我是疯了不成?”   ***   先前皇帝在御书房内召见徐慈,询问他在为何在贛城做下那种该诛九族的逆天之罪。   让赵踞意外的是,徐慈果然不愧是名门之后,就算落魄为阶下囚,生死未卜,如今戴罪跪在御前,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但整个人却仍然淡定自若,并无任何瑟缩畏惧或者惶恐不可终日之意。   皇帝看着徐大爷那淡淡然的神情,心中突然莫名地闪过一张懒倦花间的脸。   果然不愧是兄妹……连气质都如此相似。   赵踞定了定神,便听徐慈将江南道事发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一遍。   徐慈垂首淡声禀奏说:“当时长江水泛滥致使百姓遭难,朝廷本是抚恤之意才特拨了赈灾钱粮,但是据罪臣所知,那些赈灾的钱粮,落在贛城的时候恐怕连十之一二都不到了,所谓发放的米粥犹如清水,光可鉴人,纵然这样,还有许多饥民领不到。那些饥民嗷嗷待哺,倒毙者无数,聚众攻城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时徐慈人在赣城之内,在城头上看的很明白。   底下的那些流民们,一个个衣不蔽体,面有菜色,手中所拿的兵器,不过是些锄头,木棍,甚至破烂树枝,随手捡来的废弃物等。   除了少数的青壮男子还有些精神,剩下的许多人连站都站不稳,身形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地不起,其中更有不少的妇孺跟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这样的“逆贼”,在徐慈看来,根本不必特意求请知州派兵支援,只要派出贛城之中的守军跟衙役,只怕就能将他们打败。   徐慈虽然心志坚定,但当着皇帝的面提起那时候所目睹的惨状,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民不聊生,若不及早救援,迟早会饿殍无数,酿成惨剧,那些人他们只是想求生而已,在罪臣看来,这并不算是所谓的逆乱,而是皇上的子民在垂死挣扎,臣也算是读过些书,知道‘民脂民膏,尔俸尔禄,为民父母,莫不仁慈’的道理,在那种情形下不思救助子民,反而要举刀屠戮,罪臣觉着……倘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谋逆!真正的罪大恶极!”   话音未落,耳畔听到少年皇帝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徐慈是跪着垂头的,听到这里,才禁不住缓缓抬起头来。   皇帝太年轻了,而且……又曾经是赐死自己妹子的“凶手”,所以徐慈还未见皇帝的面,心中先已经存着旧怨。   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行逆天,虽不知皇帝将如何处置,但总归不能善罢甘休。   所以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以及自己心中真正所想的这些惊世骇俗的话都说出来。   更加不管皇帝是如何反应。   对徐慈而言,只要如此,就算给处死,却也痛快。   他本以为皇帝不会知道自己所说的孟昶的《颁令箴》几句,谁知道皇帝不禁知道,更加知晓宋太宗所改的那为官的十六字准则。   这却让徐慈真真切切地意外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徐慈看见皇帝的眼神十分冷冽,透着一种锋芒初透的凌厉跟清澈,倒的确是有些“上天难欺”之意。   徐慈心中微微一震。   在徐慈打量赵踞的时候,皇帝却也在凝视着徐慈。   终于赵踞说道:“你今日所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忘,朕会命人去查,若实情如你所说,朕一定不会放过那些真正的乱臣贼子,逆篡之人。”   徐慈掩不住眼中的惊异:“皇上……”   赵踞淡声说道:“至于你,朕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姑且让苏太傅领了你去,权且留在他府中吧,朕还有话问你,这样的话传你进宫也便宜些。”   良久,徐慈才缓缓地俯身,重新在地上磕了个头:“罪臣,多谢皇上。”   ****   仙草返回宝琳宫的路上,正遇到罗婕妤派来找她的宁儿。   宁儿陪着她往回而行,见仙草似有心事,便不敢多嘴,只默默地跟着。   如此回到了宝琳宫,入内见过罗红药。   罗婕妤见她神情恍惚,便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仙草本不想说,但是今日徐慈进宫的事已经悄悄在宫内传开,罗红药自然也知情,若当面不提,却不太好。   仙草勉强说道:“我今日见到了原先徐太妃娘娘的兄长……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罗红药微笑道:“他见你的时候你一定还小,变化太大,所以他才不敢认了。”   仙草点头,喃喃说道:“徐大爷是徐家最后的血脉了,只盼他平安无碍。”   罗红药起身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你这么念太妃的旧情,太妃在天之灵,也必然会保佑徐爷的。你放心吧……我明儿去延寿宫见太后,会试着为他求情的。”   仙草一惊,忙道:“婕妤,这万万使不得。”   罗红药道:“怎么了?”   仙草正色道:“这毕竟是朝政上的事,一切都由皇上处置,婕妤千万别去插嘴,不然的话,非但说不成情,只怕还会惹太后跟皇上不喜欢。”   罗红药道:“我只是看你闷闷不乐的,不免也心里着急……既然不许,那咱们就再想别的法子。”   仙草见她很替自己着想,心中略觉感动,便也一笑道:“其实是我庸人自扰罢了,徐爷是个有福之人,皇上又是明君,这件事一定会迎刃而解,有惊无险的。”   罗红药才也微笑道:“你能这样想,我自然就不操心了。”握着她的手觉着微冷,便把自己还没吃的燕窝粥亲自盛了一碗给仙草。   仙草碍不过她的好意,勉强吃了。   这夜仙草回到房中,全无睡意。   闭上双眼后,眼前出现的都是跟徐慈久别重逢的一幕,两行泪悄然无声地从眼角滑入鬓中。   虽然又生变故,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皇帝不是个昏聩无能的人。   所以,就如雪茶说的一样,皇帝一定会想法周旋,一时半会儿倒是不必格外为徐慈担心。   可是一旦想起赵踞,仙草不由地皱紧眉头。   今晚上在御书房外给逼在了墙上无处可逃的场景,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确切地说,是对真正的小鹿姑姑来说并不陌生。   也正是因为突然于这具属于鹿仙草的身体中醒来,徐悯在属于仙草的记忆中,发现了许多令她无法面对的。   而在仙草记忆中的那无法启齿的一幕,却如同今夜在御书房外的情形般,大同小异。   除了有一点,在记忆中那情形里的角色,跟今夜正好相反。   因为在那时——被逼在角落的人是赵踞。   让他无路可退的,却是仙草。   两个人对峙着,小鹿姑姑浑圆的小手挥落下来。   只一下,少年的嘴角已经流出了鲜血。   赵踞眼中透出怒色,浓眉微皱。   就在赵踞走前一步的时候,仙草突然握住少年的肩膀,将他往墙上一怼。   然后……毫无预兆地亲了上去! 第27章   先前在冷宫遇袭,仙草受伤之后,皇帝破例传她到御前,看着她身上的伤说她是报应。   那时候赵踞眼中流露厌憎之色,说以鹿仙草之前做的那些事,没把她千刀万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皇帝口中所说绝不会忘记的的鹿仙草的“恶行”,当然不止是在皇后宫中被掌掴之事。   而是这种难以启齿的内幕。   徐悯记得,当自己从仙草的记忆中搜寻到这一幕,几乎都无法反应、更加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她竭力说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她“借尸还魂”,所以导致了记忆出现了离奇古怪的偏差。   但是……   闭上双眼,那一幕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心底跟眼前,少年眼中如同烈火跟寒冰交织的锋利怒意,以及双唇相接之时那种异样的触感。   最让徐悯无法接受的是,她居然“记得”当时仙草的感觉。   那种无法按捺的古怪情感,跟不能形容的诡异的甜。   还有……一旦回想起这幕情形的时候,属于仙草的身体内,这颗心竟然不能自控地开始怦怦乱跳,就好像仙草仍然还在,仍然鲜活的眷恋着,悸动着,跟万般不舍的。   好像仍然深深贪恋着那种感觉。   这些情绪绝对不是属于徐太妃的,对这点她极为清楚。   无数次的安抚自己并没有发疯之后,徐悯终于承认了一个令她不能接受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她的单纯的小鹿姑姑……暗暗喜欢着赵踞。   甚至到达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   次日,仙草伺候罗红药前往给太后请安,才出门,正好遇见江婕妤跟方才人。   彼此见礼,便一同往延寿宫,江水悠看一眼跟在罗红药身边的仙草,却见她垂着头,似心不在焉的。   江水悠便道:“妹妹听说了昨儿的奇事了没有?”   罗红药问:“姐姐指的是什么事?”   江水悠还未回答,方雅说道:“还有什么别的,当然是……”她左顾右盼,把声音放低了几分,“昨儿有个人给皇上召见进宫,原来是个被判了谋逆的罪人,而且这人不是别个,却是当初给赐死的徐太妃的亲生兄长。”   罗红药扫一眼仙草,怕她心中不受用,忙道:“原来是这件事,可是既然已经给判了谋逆,皇上怎会又召他进宫呢?也许这件事另有隐情。”   方雅说道:“又会有什么隐情?我听说这人在江西那边儿私放了许多流民进城,差点儿害了一城的百姓,而且还私自开了粮仓,把官仓都给掏空了,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大逆之罪,不管有什么理由都饶恕不了的。”   罗红药更有点不安。   江水悠慢慢说道:“外头的事情咱们都是道听途说,却也不一定什么是真的,只不过……听说太后也很不待见那位徐爷,还疑惑皇上怎么没把他处决了呢。”   罗红药忐忑道:“太后当真这么说过?”   江水悠道:“是啊,昨儿太后还特意为此事亲自问过皇上呢。只不知皇上是如何意见。”   仙草在旁边从头听到尾,起初还能镇定自若,到最后,脸色已经略有些泛白。   一行人说着来到了延寿宫,才进正殿,就听到太后的笑声传来,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知哀家盼着这个消息盼了多久?”   罗红药,江水悠,方雅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太后是为了什么如此高兴。   于是进殿行礼,却见朱太妃已经在座,旁边还坐着一人,却正是朱冰清。   太后吩咐众人平身,面带笑容说道:“你们来的正好,哀家才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正好告诉你们,一并同喜。”   江水悠欠身问道:“不知是什么喜事?”   颜太后看向朱冰清,眼中带着嘉许喜悦之色:“方才太医来报,朱美人已经有喜了。”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江水悠诧异地看向朱冰清,罗红药跟方雅等众妃嫔也都觉着意外。   但大家很快又反应过来,忙都面带笑容道:“恭喜太后,恭喜朱美人。”   颜太后已经忙不迭地催促,叫立刻派人去往乾清宫报喜。又说道:“怪道我看朱美人这些日子有些恹恹的,原来是害喜所致,幸而发现的及时,不然差点儿就误了大事!”   朱太妃喜上眉梢地说道:“太后说的很是,我先前也责怪这孩子实在是太过粗心大意了。从皇上那次临幸过她之后,她就有些不思饮食,自个儿却只以为是时气所致,她又是个要强的孩子,竟不当回事儿,也不肯传太医张扬给众人知道。还是我看她实在是清减了许多,特命太医过去给她诊看,也是托了太后跟皇上的洪福,才及时发觉,原来竟已经有了月余的身孕了。”   颜太后笑道:“她们毕竟是才进宫,又哪里知道那么多?倒是贴身伺候的人有些疏忽大意了。如今既然有了身孕,当然要格外留神小心,倒要再选几个有经验又妥帖的嬷嬷,拨给她近身伺候着才好。”   “瞧太后多疼你,”朱太妃笑对朱冰清道:“还不快谢过太后的恩典?”   朱冰清早站起身来,才要下拜,颜太后忙道:“快不必了,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一定得百倍的上心,以后你若是有个什么,大可不必特意在宫内走来走去的请安,总归一切都以龙嗣为要。”   朱冰清含笑答应了,徐徐落座。   颜太后笑容满面,长吁了口气,显得很是舒心,又打量在座的众人道:“朱美人已经有了喜,皇上正是青年,我想很快就会还有好消息了,你们也要自己留心,好生伺候皇上,早些为皇上开枝散叶。”   大家都起身领命。   ****   朱美人有身孕这件事让太后心花怒放,也顾不得别的事了,只忙跟朱太妃商议要派那些有经验的嬷嬷过去伺候为好等事。   江水悠罗红药等人从延寿宫中退出后,大家脸色跟心思各异。   方雅喃喃道:“真想不到,居然是朱姐姐最先有身孕的,啧啧,怪不得这些日子里总不见她露面,原来是因为这个……她也算是个很有福气的了。”   罗红药点头,不便多言。   江水悠看方雅一眼,道:“妹妹跟朱美人同在一宫,向来又有交际,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方雅脸上微红道:“姐姐,我怎能看得出来呢?这种事自然要以太医说的做准。”   江水悠微微一笑道:“是啊,自然是以太医所说为准。”   三人正说着,便见朱冰清满面春风的,扶着宫女的手缓步从身后而来。   朱冰清来到跟前,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众人,笑道:“请江婕妤罗婕妤恕罪,我不能行礼了。”   江水悠柔声道:“姐姐不必多礼,何况如今姐姐有孕在身,何等尊贵,自然该小心为上。”   朱冰清笑看她一眼,又睥睨地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也说道:“我跟姐姐同在一宫之内,居然并没有察觉姐姐有喜之事,也算是我的失责了,幸而太妃娘娘及时察觉。”   朱冰清道:“这倒不忙,所谓‘有福之人不用愁’就是了,不过婕妤放心,从此后只怕我便不会劳烦你了。”   朱冰清说完后,便昂首去了。   罗红药还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江水悠笑道:“之前太后娘娘命人去给皇上报喜,太后又是那样欢天喜地的,自然是极看重这一胎,只怕朱姐姐很快就不是区区美人儿了。以后升了,恐怕也不会在宝琳宫里了。”   罗红药这才恍然,江水悠看她一眼,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方雅问道:“这是怎么说?”   江水悠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虽也没经验,但听说孕妇是极矜贵的,必要处处留神小心才能万无一失……你们想,如果朱姐姐还在宝琳宫里,罗妹妹跟方妹妹当然也要加倍的留心谨慎呢。”   江水悠这话说的含蓄,方雅还没听出来,罗红药已经知道了,现在朱冰清自然是万金之躯,如果在宝琳宫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恐怕也会沾惹是非。   罗婕妤道:“方才太后娘娘说要亲自派人去伺候着,想必是没什么大碍的。”   江水悠似笑非笑道:“当然了。我也不过是因为关心的缘故多说这两句而已。”说完后又看仙草一眼,却见她正回头不知往何处打量什么,好像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中去。   果然如江水悠所说,当日,皇帝便封了朱冰清为正二品的充媛,位列九嫔之一。   只不过朱冰清并没有即刻从宝琳宫搬出,而以才有身孕不适合立刻搬迁为由,暂时仍在宝琳宫之中。   当夜,平章宫之中。   掌事姑姑宋氏面带忧色对江水悠道:“没想到居然是朱充媛先有了身孕,加上有朱太妃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尽好话,将来若是诞下皇子,这凤位恐怕非朱家的莫属了……这朱充媛不是个好相与的,虽然婕妤向来对她示好,可奴婢看她不像是很待见似的。”   江水悠淡淡道:“她不待见我是应当的,我先前比她分位高,且容貌也不比她差,皇上又宠我多些,以她的心性若待见我……才是令人害怕呢,毕竟咬人的狗才不叫。”   宋姑姑不由频频点头。   江水悠微微一笑,又道:“至于所谓的皇子,原本我也是跟你想的差不多。”   宋姑姑听她语气有些怪异,便问道:“难道现在婕妤不这么想了?”   江水悠笑道:“看着吧,我猜宝琳宫很快就会出事,而且正是因为朱充媛的身孕而起。”   “这、这话从何说起?”宋姑姑大吃一惊。   江水悠道:“你不觉着蹊跷吗?以朱充媛那种跋扈高傲的心性,如今飞升众人之上,她居然还甘心留在宝琳宫?若不是她突然改了心性,那就是另有所图。”   “这、这虽然有些古怪,可不是说因为才有孕不宜挪动的么?若说有所图,”宋姑姑睁大双眼:“那她到底图什么呢?”   江水悠道:“我暂时也不能确认。但横竖很快就会知道了。”   宋姑姑似信非信。   江水悠却又叹了声:“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宋姑姑疑惑:“婕妤关心的是什么?”   江水悠轻声道:“我关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宋姑姑更是莫名。   江水悠凝视着面前一盏精致宫灯,蹙眉说道:“这个人十分奇特,在我的想象之外,如今我还吃不准她是正是邪,是主角还是炮……咳,可却是个绝对不容小觑的人。”   宋姑姑听她说的模糊,且又语焉不详的,越发不解:“您说的是谁?”   江水悠不答,她的眼前掠过一张略讨喜的瓷娃娃般的脸。   从第一次见到鹿仙草,被她举止惊到的不仅是罗红药跟其他一干秀女,更有江水悠。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懂得,江姑娘原本不属于这个朝代。   她原先甚至并不叫“江水悠”。   但江姑娘对这种宫廷生活模本并不陌生,甚至“经验丰富”,驾轻就熟。   所以在才进宫的时候,看见朱冰清对着罗红药大逞威风,以江水悠的经验判断,这种大好机会,正是身为主角的自己该出场的时候,她果然应对的极为妥帖,抚慰了朱冰清,笼络了罗红药,且在众秀女面前也“牛刀小试”。   只除了有一个人,在江水悠的计算之外。   那就是掌掴了朱冰清的“小鹿姑姑”。   对于江水悠而言,像是鹿仙草这一款不按常理出牌的生猛宫女的出现在宫廷之中,多半逃不脱两种类型。   第一种可能,她是一个典型的反派炮灰女配,不足为惧——这也是江水悠所喜闻乐见的。   但第二种可能就有些令人害怕了……也许鹿仙草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主角,还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那种。   然而,经过这数月的观察,江水悠仍然有些猜不准鹿仙草的命运走向。   如今有一个示好的机会放在江水悠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选择。 第28章   仙草惦记着徐慈的事,可因先前跟赵踞之间的种种微妙不可言说,下意识地不想跟他碰面。   她不好亲自再往御书房或者乾清宫去,就只派宁儿去打听消息。   中午时候,宁儿又跑了一趟。原来今日早朝上皇帝跟蔡太师起了争执,最后终于定下了,让刑部跟司礼监派人联手调查赣城之事,若是查明实有内情,便将徐慈酌情处置,若是一无所获亦或者事情的确如赣城知县所禀,那就在半月后,于京城菜市口将徐慈凌迟处死。   仙草听了这消息,心神恍惚。   罗红药安抚道:“我先前虽在僻远之地,却也听说当朝丞相是个厉害的人,他是资历极厚重的辅政老臣,如今皇上才亲政不多久,居然能将他压下,已经是不容易了,也从此可见皇上在这件事上的主张十分坚决。何况毕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定可以扭转乾坤的。”   仙草想起那天晚上在乾清宫内听见的蔡勉声若雷霆的情形,她虽然不曾在金銮殿上今日之事,却也能想到,以蔡勉的性子,事情一定不是宁儿回禀过来的那样简单。   虽然只有十五天的期限,但能争取到现在这个地步,皇帝必然做了很大的努力。   一瞬间,少年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在心底极快地掠过,仙草不禁微微苦笑。   是日黄昏时分,外头平章宫的小洪子来到,跪地道:“我们婕妤说,先前罗婕妤送的那桂花的香膏很好,她十分喜爱,先前已经用完了,不知道婕妤这里还有没有别的,若是有,便向婕妤再求一瓶。倘若婕妤这里也没有了,就先不要了。毕竟如今朱充媛娘娘有了身孕,宝琳宫里只怕不便再调制膏粉之类的,等以后有机会再求就是了。”   罗红药听了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记得好似还有一瓶。只好像不是桂花味儿的。”便回头问仙草。   仙草亲自去梳妆台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玉瓶。   罗红药拿过来看了看:“这是我先前看那月季花很好,便用月季调的,不知你们婕妤喜不喜欢这个。”   小洪子说道:“我们婕妤不太挑拣,横竖只要是娘娘手制的,她必然喜欢。”   罗红药笑道:“你倒是会说话,那你便先拿了去吧。回复江姐姐,难得她这样喜欢,等以后有机会再给她调制别的。”   小洪子谢过,便起身退下了。   等这小太监离开后,罗红药便跟仙草说道:“先前江婕妤要了一瓶过去,我本以为她是应付而已,没想到竟然真心喜欢,这已经入夜了,还巴巴地派了人来要呢。早知道她这般捧场,我便早把这个送过去了。”   仙草隐隐觉着有些怪,但因为心中被徐慈的事惦记着,一时不能细想。   只对罗红药说道:“虽然是要香膏,但江婕妤却也提醒了咱们,宝琳宫里朱充媛已经有了身孕,只怕对这些香粉之类的格外敏感。这段时间里还是别碰这些了。”   罗红药点头答应之后,仙草又打起精神,将伺候的宫女太监叫到跟前,吩咐众人都格外留神些,一些禁忌的东西不要去碰,行事也要加倍谨慎之类。   ****   正如仙草所料,今日的金銮殿上,的确风起云涌。   昨日中书侍郎传信说徐慈给蔡丞相投入大牢后,因为天色已晚不便召见蔡勉,皇帝本想次日将丞相召入宫中细问的。   谁知还不等他行事,蔡丞相却抢先一步,在早朝之上率先发难。   蔡勉先是询问皇帝为何并未处置徐慈之事,又罗列徐慈种种罪大恶极。朝中的几位大臣们也纷纷出面支持蔡丞相。   众老臣慷慨激昂,仿佛皇帝不立刻将徐慈凌迟处死就是大逆不道。   只有枢密院参知政事刘江跟中书侍郎王仁甫两人还有不同异议,觉着不该操之过急。   其他的朝臣中虽然也有人是同样想法,但是碍于蔡丞相的权势,便不敢出面得罪。   蔡勉见刘王两人反对,便冷笑说:“徐慈跟流民勾结谋逆之事,已经是证据确凿不须再议的,我觉着赣城知县行事太过拖沓,优柔寡断,似徐慈这样的逆乱之人,又何必再送什么折子进京,很该当即就把徐慈的头砍下来挂在城头上,这才能以儆效尤。如今两位大人居然也想放纵徐贼,难道跟这徐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他虽然是痛斥徐慈,但话里藏针地表示了对皇帝的不满。   王侍郎道:“相爷息怒,徐慈不过是区区一个县城主簿,却跟我们能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下官先前接到许多地方奏报,说是赣城为水患赈灾之举出现重大失误,徐慈开城放粮的事也许另有隐情,这会儿杀了他,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有什么隐情?”蔡勉皱眉道:“此人胆大包天,狼子野心,如今在王大人口中却如同无罪有功一般,王大人身为朝臣,却为一个犯了谋逆大罪的人开脱,却不知是何居心?”   王仁甫笑道:“下官能有什么居心?不过是想要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已,且留着徐慈又不是不杀他,如果事情查明,他的罪名当真确凿,迟早他也逃不过一刀的。如今皇上已经将他秘密押解来京,皇上既然没有下旨处决他,自然还有别的想法,相爷又何必如此着急呢,不如等皇上决断就是。”   蔡勉听到这里,便转头看向赵踞:“既然如此,那就请皇上速速决断!”他竟然是催着皇帝当面表态。   赵踞对上蔡勉的眼神,又看看旁边的王侍郎等,便说道:“太师稍安勿躁,正如王侍郎所说,朕留下徐慈的确另有用处,赣城……”   话还没有说完,蔡勉已经打断了:“皇上!徐慈所犯的罪名天下人人皆知,皇上却如此优柔寡断,若不当机立断早日将他处决,以后天底下的人会怎么以为,或许纷纷效仿此人,到时候岂不是会天下大乱?”   赵踞道:“太师,徐慈所做虽然看似谋乱,但是据朕所知,他开城门之后,并没导致一人伤亡,且他开了官仓之后也并未逃离……”   蔡勉仍是抢着说道:“这正证明了此人极为猖狂悖逆,皇上,臣又知道这徐慈原先是后宫徐太妃的兄长,想当初那徐太妃行事就十分的嚣张,还曾经对皇上无礼,这徐慈自然也是一路货色!皇上当初既然果断地赐死了徐悯,怎么今日却对徐慈如此瞻前顾后的手软呢?”   原先皇帝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听到这里,脸色便开始泛起一丝冷白。   群臣垂着头,暗暗地面面厮觑。   徐悯当初对皇帝的所作所为,众人虽然是朝臣,却也一清二楚,如今听蔡勉在金銮殿上提起此事,这自然是故意羞辱皇帝的。   “蔡太师!”果不其然,皇帝的语声里多了明显的冷意。   蔡勉当然也听了出来,可仍是毫无一丝惧怕。   旁边的雪茶担心地看向赵踞,底下的枢密院参知政事刘江跟王侍郎等人也面带忧色。   赵踞盯着蔡勉:“太师虽然忠心孤孑,勇于进言,但是徐太妃总是后宫之人,且早就薨逝,太师身为国之重臣,又何必对一名过失的妇人哓哓不敬?”   蔡勉眉峰一皱,垂眸不语。   赵踞缓缓地说道:“至于徐慈,朕刚才说过了,且说的很清楚,朕留着他另有用处,赣城的事情一日不水落石出,徐慈就不能动!”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充满了不由分说之意。   蔡勉抬眼看向赵踞。   两人目光相对,金銮殿上竟有剑拔弩张之意。   群臣噤若寒蝉,还是定国公朱利出班说道:“蔡太师是忠心忧国、怕皇上的英名因为区区一徐慈受损,而皇上也是从长远考虑,唯恐其中还有别的内情……以臣之见,如今徐慈既然在刑部大牢,不如且命刑部彻查此事,给他们……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若是查到真相,那么倒是可以酌情处置徐慈,如果什么也查不出,或者仍旧如赣城知县所禀奏的那样,那么就把徐慈在菜市口凌迟处死,以告天下就是了。”   定国公的提议,也算是给双方各铺了一个台阶。   蔡勉再嚣张,却也不便在金銮殿上就跟皇帝彻底撕破脸,听了定国公的话便沉默下来。   赵踞想了片刻,便也首肯了。   ***   九月中旬,距离约定之期已经过了十一天。   随着日期的临近,仙草也越发的心神不宁。   起初还仍指使宁儿去乾清宫找雪茶探听,最近实在是按捺不住,便亲自跑了两趟。   因为上次雪茶跟她通风报信给赵踞捉了个现行,雪茶行事也谨慎了许多,见了仙草便抱怨道:“你又来做什么?上次因为你,皇上差点把我的肠子踢出来呢。”   仙草忙拍马道:“打是亲,骂是爱,皇上因为过于宠信公公你才肯如此的,不然的话,看皇上哪里对别人这般了?”   “这话听来怎么有些怪,难道我给打了还是好事?”雪茶皱着眉想了会儿,跟给踩着脖子般叫道:“你这毒丫头,还想来哄骗我不成?照你这么说,当初你对皇上、对皇上的种种大不敬,难道也是什么亲……”   那个“爱”字雪茶实在是说不出口,一想就觉着不寒而栗,鸡皮疙瘩乱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仙草心中突然又出现皇帝给强吻的那一幕,刹那间唇上也跟着有些麻酥酥的。   雪茶见她脸色似乎古怪,便探头靠近:“你怎么不反驳?咦,你的脸怎么有点红?”   仙草反应过来,忙道:“我方才跑了来的,身上有些发热。对了公公,关于徐爷的事,可有没有什么进展?”   雪茶咬牙道:“你一天叫宁儿来问八遍,我知道的早告诉了!”   仙草略觉失望:“日期快临近了,难道还没查出什么?”   雪茶翻了个白眼:“你问我?皇上比你还着急呢!我要知道什么,早告诉皇上让他安心了。”   仙草无奈,又怕跟雪茶说的时间太长又引赵踞警觉,正要告退,却见宝琳宫的小太监满脸惊恐地飞跑而来。   小太监跑到跟前忙道:“姑姑快回去,出了大事了。”   雪茶本要转身离开,听了这话不由站住脚。   仙草忙问何事,小太监压低嗓子说道:“先前朱充媛突然肚子疼,紧急传了太医过去,说是、说是……龙嗣保不住了!” 第29章   自打朱冰清有了身孕,且又升了品级后,颜太后跟朱太妃拨了十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嬷嬷、行事细致体贴的宫女贴身伺候着。   因为同在一个宫内,罗红药跟方雅每日也要前去给她请安。   本来以为朱冰清会越发难以相处,没想到竟反而比先前“和气”了许多,虽然时不时地仍旧流露出些许骄奢之气,但比先前处处挑刺、看人不顺眼的样子已经好多了。   加上先前仙草吩咐了罗红药身边的人要格外留神,过了这十数天,彼此竟然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罗红药暗中纳罕,还曾跟仙草提起过,说道莫非是因为有了身孕,所以人的脾气也会改变?   仙草只说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充媛的性子未必就真的改了,学会了收敛藏遮倒是真的,兴许是太妃娘娘教了她。”   罗红药说道:“虽然如此,到底也是一件好事,先前我听说她暂时并不打算搬走,心里还害怕呢,生怕每日都不得安稳。”   按照朱冰清以前的性子,那定然是三天一大吵,一天三小吵的,如今更是因为有了龙嗣而身价倍增,自然更有了无事生非的资本。   谁知竟反而如此,所以罗红药才又是意外,又觉着侥幸。   仙草却并不觉着高兴,淡淡说道:“但愿她只是收敛了性子……可别是‘事有反常即为妖’便罢了。”   话虽如此,谨谨慎慎地过了这十几天,竟是一点事儿也没有。   加上随着处决徐慈的日期来临,仙草犹如热锅上的蚰蜒,不免有些懈怠疏忽。   这日,仙草前脚才出了宝琳宫,不多会儿,朱冰清那边儿就来了个小宫女请罗红药过去,说是朱充媛因为闲着无聊,想找人斗牌,已经叫了方才人过去,还派了人去请江婕妤。   罗红药虽然觉着朱冰清性情大变,但因为仙草曾经提醒过,所以平日里仍是小心为上,除了必要的会面,也尽量极少跟朱充媛有什么交际。   如今虽不愿意去,但那小宫女陪着笑只管催促,又说片刻江婕妤也就到了,总不好让大家都等着罗红药一个,且半是玩笑地笑说道:“倘若婕妤不肯商量,兴许我们娘娘就亲自过来请您了呢。”   罗红药也不愿意跟朱冰清起些不必要的龃龉,加上方雅跟江水悠也在,当下含笑前往。   方才人正跟朱冰清在里间两人坐着说话,见了罗红药来到,方雅起身迎接。   罗红药又给朱冰清行礼:“朱姐姐。”   朱冰清笑道:“你莫不是在忙?我因心里发闷,便想找你们过来陪我斗牌解闷。”   罗红药道:“并没有忙。”又问:“姐姐为什么心里发闷?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不适,可要传太医来看?”   “不必大惊小怪,大概是近来时气不好罢了,”朱冰清一摆手,示意罗红药坐,又道:“虽然太后跟太妃甚是关心,只是这些日子来为了我也惊动了半个宫内的人,我可不想人家以为我是恃宠而骄折腾个不停呢。”   方雅在旁笑道:“姐姐说哪里的话,你怀的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金尊玉贵的,别说太后跟太妃娘娘,连我们都又是喜欢,又是盼望着呢。”   三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外头去平章宫请江水悠的宫女回来,道:“江婕妤这几天身上不好,像是冒了风寒,说是这会儿不便过来,怕过了病气给娘娘……等稍微好些了再来给娘娘请安。”   朱冰清挑了挑眉:“她病的可厉害?”   “不是很要紧,只是断断续续吃了几天的药了。”那宫女回答。   方雅道:“怪不得这两天没在太后那边儿见着她呢。原来是在养病,倒是我们的疏忽了,居然没去瞧她。”   朱冰清才说道:“叫我说你们也不要忙着过去,她既然说怕过了病气给我,你们去自然也使不得。”   正在这会儿,一个伺候的宫女捧着托盘上来:“娘娘,该喝药了。”   方雅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药?”   朱冰清笑道:“是安胎的药,太医说先喝着,能够宁神安胎,到时候妊娠的不会很厉害。”   方雅眼中透着羡慕之色,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喝上这么一碗就好了。   正在这时侯,那端药的宫女手上一晃,药差点洒了出来。   朱冰清皱眉道:“糊涂东西,这是熬了两个时辰才熬出来的,你若泼洒了如何是好,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那宫女将药放下,跪地请罪。   朱冰清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抬手要去取放在茶几上的药,才一转身,又对旁边的罗红药道:“最近总觉着手上没有力气,妹妹,你帮个手儿。”   罗红药一怔,旋即站起身来。   不料方雅因有心讨好朱冰清,已经抢先起身说道:“我来吧。”   朱冰清眉头微蹙,方雅已经走到旁边,罗红药的手几乎要碰到药碗了,见方雅如此热络,便重又垂手站在旁边。   方雅小心翼翼地将药碗端起来,双手送到朱冰清的身前。   朱冰清抬眸扫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多谢妹妹。”   方雅笑道:“姐姐趁热喝了吧,安安稳稳地诞下龙胎,妹妹也可以沾一沾姐姐的喜气呢。”   朱冰清道:“妹妹有心了。”   她接过药碗,慢慢地喝了口,皱眉道:“这药好苦。”   方雅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朱冰清点点头,逐渐喝了半碗,突然低呼了声。   方雅正退了回去,转身落座,闻声还不知如何,便听朱冰清又叫了声,她的手随着一松,药碗跌落在地。   就在宝琳宫的小太监去寻仙草的时候,另有一名内侍飞一样地冲到了延寿宫报信。   在仙草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却见宝琳宫门口站着许多延寿宫的人,显然是太后已经抢先一步到了。   仙草迈步进门,就听到里头是太后颤声说道:“是谁!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心狠手毒?”   仙草本是要往朱冰清那边去的,听到这里,眉头一皱,反而快步冲回了罗红药的房中。   身后小太监不知如何,只得也忙跟着先回去。   ***   原来先前朱冰清喝了那碗药之后,便叫肚子疼,伺候的众人慌成一团,七手八脚地扶着朱冰清回到床上躺着,又忙去传太医。   太医还没到,朱充媛的裙子底下已经见了红。   这会儿罗红药跟方雅都在跟前儿,见嬷嬷满面慌张脸色大变,两人也吓得不知所措,知道出了大事。   等太医来到的时候,看这幅情形,又忙给朱冰清诊脉,竟然是“小产”了。   朱冰清已经哭的半是昏死,正在人仰马翻,颜太后跟朱太妃也赶到了。   太后本以为只是腹痛不适,进了门却听说孩子已经没了,顿时脸色发白一口气几乎上不来。   朱太妃则气急败坏的,喝问是怎么回事,毕竟先前明明是好好的毫无预兆。   太医已经问起众人先前朱冰清是否吃过什么东西或者接触过何物之类的,自然有人说了才喝了安胎药的事。   太医忙把剩下的药碗取了,轻轻一嗅,便从里头嗅到了红花跟藏麝的味道。   颜太后给众人扶着在椅子上坐了,正才有些安神,听到这个,震惊之下勃然大怒。   太后自然也是经历过的,当然明白红花跟藏麝意味着什么,这是有人要暗害龙胎!   一时伺候朱冰清的众宫人都跪在地上,太后咬牙切齿地吩咐掌事嬷嬷,务必挨个儿仔细审问。   众人纷纷磕头,只说冤枉,气的颜太后只叫全部打死!   朱太妃忙道:“娘娘且息怒,这些人都是我跟娘娘仔细选出来的,都是宫内最可靠的人了,若说他们也能粗心大意甚至做出这种蛇蝎歹毒的事,我也是不信的。”   颜太后怒道:“可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朱太妃道:“指不定是别的什么人……眼红嫉妒的,偷偷跑到这宫内来作恶,只要再仔细审问,一定会查出来。”   颜太后皱眉,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了等候在旁边的罗红药跟方雅。   太后双眼一眯:“你们怎么在这里?”   方雅因为眼睁睁地目睹了朱冰清“滑胎”,早就吓得目瞪口呆,这会儿更是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罗红药白着脸,轻声说道:“回太后娘娘,是朱姐姐说心里闷,喊了我们几个来打牌的,先前江姐姐有病不能来,我们便陪着说了会儿话。”   “说了会儿话?”颜太后的心倒是转的很快,“那么你们……可动过朱充媛的安胎药?”   方雅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吓得身子一晃。   罗红药的心嗵嗵乱跳,忙跪在地上:“娘娘容禀,我们虽在跟前,但我们是万万不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恶事的。”   “住口,”朱太妃喝问:“只说你们到底碰没碰过,你回答就是了!”   罗红药口干舌燥,忍不住转头看了方雅一眼。   正在这时侯,床上哭的死去活来的朱冰清抽泣着说道:“太后娘娘……罗妹妹虽然帮我端过那安胎药,但是我相信她绝不是那种心存歹毒的人,只是臣妾福薄罢了……”说着又哭起来。   罗红药蓦地睁大双眼:这药虽然原本该她捧给朱冰清,但是为了成全方雅,才叫方雅端了去,为什么朱冰清说是自己?难道她是悲伤过度糊涂的忘了?   颜太后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果然是你!”她指着罗红药,说道:“哀家早看你不是个好东西,一味的狐媚风流,一定是因为眼气朱充媛有了身孕,所以才暗下毒手。”   无缘无故落了这样一顶帽子下来,罗红药整个儿怔住了:“娘娘,臣妾绝不敢这样做!”   颜太后道:“不然的话又会是谁?这里伺候的人是我跟太妃亲自挑选出来的,除了他们,只有你碰过这药,你敢说没有?”   这会儿朱太妃也说道:“罗婕妤,到底是不是你,你若是聪明的,就快点儿告诉太后娘娘实话,不要把太后气出个长短来,你自己也落不了好儿!”   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说道:“我们娘娘已经说了实话,太妃还要她说什么?难道撒谎说是自己下的毒,太妃就满意了吗?”   说话间,有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大家回头看去,见进来的正是鹿仙草,她的脸色有些发红,额头微有汗意。   仙草走到罗红药身旁,向着太后跪地行礼。   颜太后还未出声,朱太妃已经抢先哼笑说:“我当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原来是你!鹿仙草,你当初跟着徐悯的时候就很不安分,如今跟了罗婕妤……这罗婕妤虽向来是个好的,可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免给你挑唆坏了!”   颜太后听了也是气往上撞:“徐悯活着的时候对皇帝不利,就算死了,还留个祸害来折损龙胎,哀家岂能容你们?今日一定要替皇帝把你诛了!”   门外太监闻声跳了进来,上前要将仙草押下。   仙草奋力挣扎,居然给她推开了太监,她连滚带爬地上前捉住了颜太后的裙摆:“娘娘要杀我自然容易,横竖我早就该死了,只不过放过真正谋害龙嗣的凶手,奴婢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太监忙上前将她拉开,仙草毕竟人小力弱,给他们轻而易举地捉住,往后拽了出去。   罗红药看的不忍,忙磕头道:“太后恕罪!这跟仙草没有关系!”   这会儿外头的宫人们听到里头乱成一团,纷纷探头看了过来。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颜太后见她如此不驯,更加怒不可遏:“谋害龙嗣的不就是你跟罗婕妤?”   仙草抬头道:“娘娘,就算是刑堂问案,也要问清楚来龙去脉,以及各方的人证。比如就算下毒,那红花跟藏麝又是从何处而来,如果不问清楚,以后还有人拿着这些凶物犯事,岂不是后患无穷?”   颜太后一挑眉,忙制止了两名太监。   “另外……”仙草回头看向方雅,道:“方才人你是在场的,我们娘娘碰没碰那碗药,情形是怎么样的,你一定清楚,你倒是把真相告诉太后啊!”   方雅畏畏缩缩:“我、我……”   朱太妃突然道:“太后,这贱婢有一句话说的对,既然咱们怀疑是罗婕妤下毒,那么想必他们房中会藏有赃物,不如叫人仔细去搜,如果真的找出什么来,那就一个字也不用听他们的,即刻绞杀了是正经!”   颜太后点头,即刻吩咐了身边的宫女跟太监:“去查……”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道:“雪茶公公到。”   颜太后回头,却见竟是雪茶从门口走了进来,雪茶上前行礼:“娘娘,皇上听说这里出了事,打发奴才来看看。”   颜太后道:“你来的正好,本宫怀疑是罗婕妤跟鹿仙草联合谋害龙嗣,正要叫人去他们房中搜查物证。”   “岂有此理,”雪茶看一眼地上的仙草,哼道:“奴婢早就看这鹿仙草行事古怪,只是皇上仁慈,做奴婢的倒也不好多话,既然如此,请太后许我一块儿去搜查。”   太后点头:“有了你一块儿更稳妥了。”   于是众人一起出门,冲到中间罗红药房中,把罗红药以及仙草等众奴婢的箱笼柜子一通乱翻。   雪茶跟在中间,敛着眉悬心盯着,然而……从头到尾居然没搜出什么东西来。   大家讪讪地退了出来,仍去回禀太后,只说一无所获。   雪茶冷眼旁观,却见朱太妃跟朱冰清都是一脸诧异,而站在太妃后面的一名宫女脸上也掠过异样之色。   太后有些疑惑,雪茶在旁边突然说道:“娘娘,照奴婢看来,伺候充媛的人这么多,也保不齐会有一两个心怀叵测的害群之马,既然已经搜了罗婕妤那边儿,何不一块儿把这里也彻查一遍?也好去去疑心。”   朱冰清脸上透出恼色,她才要说话,却给太妃一个眼神制止了。   仙草却立刻说道:“雪茶公公这还是句公道话,求太后一视同仁,把这里也搜一遍,不然奴婢始终是不能信服……死也是个糊涂鬼。”   太后哼了声:“既然如此,那就搜罢了!”   当下又吩咐了十数个人,开始搜朱冰清这边的屋舍,雪茶就也跟着转来转去。   不料才翻了一会儿,一名嬷嬷从箱笼里拿出个偌大的纸包,打开看时,居然正是红花跟藏麝!   当下忙送到太后跟前!   太后大惊:“这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宝琳宫这边大家面面相觑,原来藏匿这些的是朱冰清身边贴身宫女班儿,也正是雪茶先前发现脸色异样的那人。   而罗红药自也认得,先前撺掇着馨儿偷香膏的就有此人。   这下子不仅仅是朱冰清,连朱太妃的脸都白了。   直到这会儿,雪茶悬着的心才放下,他不由自主地扫向地上的仙草,却见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那是个稍纵即逝的冷笑。 第30章   这些日子仙草因给徐慈的事牵住了心,对别的事自然没那么留意了。但是从太监小福子告知朱充媛之事后,仙草立刻知道了不对。   往回走的路上,她心中已经极快地将这数日来宝琳宫所有风吹草动迅速想了一遍。   从朱冰清的突然有孕,到江水悠派人来要香膏,以及皇帝赏升朱冰清,向来心高气傲的朱充媛却竟然没有立刻搬出宝琳宫。   以及……按照徐悯早先对朱太妃的了解。   人还没回到宝琳宫,仙草已经有数了。   ——朱冰清自打进宫就不怎么受宠,这对朱太妃来说自然是意料之外,只不过她再着急也毕竟不能逼着皇帝去宠爱自己的侄女儿,就算她在太后面前说了无数好话,太后对朱冰清也十分喜爱,但也代替不了皇帝的意愿。   何况朱太妃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太后终究有一天会厌倦那些“好话”。   在这种情形下要如何才能寻到一条出路?   假如朱冰清有了身孕,一切当然不在话下。   这种欺君罔上的行径自然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仙草知道,在这九重深宫之中,再离奇的事情,也只是寻常。   她认定朱充媛的身孕有蹊跷。   当然,假如没有朱太妃这个宫内极有经验跟人脉的“前辈”做靠山,以朱冰清自己一人之力只怕不敢如此。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朱冰清为什么不即刻搬出宝琳宫,反而“屈尊降贵”地仍旧在这里跟她向来看不惯的这些人相处。   因为朱充媛有她自己的意图。   这来之不易的龙嗣,可以让她平步青云,也可以让她视作眼中钉的那些人坠下云端。   用的好,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绝妙效果。   但是朱冰清没想到自己遇到了不能惹的人。   她当然讨厌鹿仙草,也甚是敌视她,但却不知道仙草的壳子里早就换了人。   甚至是朱太妃也失算了。   她当然可以帮着朱冰清里里外外地安排的妥妥当当——朱冰清身边的宫女趁人不注意,将红花等物藏在了罗红药的房中,只要朱冰清“小产”,朱太妃撺掇着太后亲临,喝问罗红药等,再命人搜查,找出物证,这一连串势若雷霆,罗红药自然是百口莫辩,死定了。   可却想不到,仙草早先他们一步将那红花藏麝找了出来,并交给了自己的心腹太监小福子,她在太后跟太妃面前竭力地挣扎胡闹,不过是想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让小福子从中行事——把这毒物从哪里来的放回哪里去,让那想要害人的歹毒之人自食恶果。   仙草只一猜就猜到是谁下的手。   当初馨儿偷药膏出去后,虽然给仙草呵斥,但终究又给罗红药保下,从此后,仙草冷眼旁观,见馨儿时不时地跟朱冰清身边的宫女班儿相处,料想馨儿后来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邀宠献媚,除了她自己痴心妄想外,也有这些人暗中挑唆的“功劳”。   只不过一则是馨儿自己有私,二则班儿毕竟是朱冰清身边的人,非到不得已,仙草不愿意跟朱冰清再起风波。   如今却怪不得她了。   果然,大家听见仙草在太后面前“声嘶力竭”,胆大的胆小的都凑过来看热闹,小福子趁着这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一包东西放了回去。   雪茶因为不知道这些,陪着来搜查的时候还提心吊胆的,雪茶毕竟是宫中的人,虽然痛恨仙草,觉着她是个天底下头一号的大恶人,但……不知为何,却不太相信她会歹毒到要害朱充媛的孩子。   只是想不到结果竟然反转。   颜太后气的大怒,命人将宫女班儿押到跟前,疾言厉色地喝问她。   班儿已经是慌了神,又哪里敢承认,只胡乱说不知道。   太后喝命让慎刑司的人来带了去。   这慎刑司是如同地府般的可怖地方,班儿吓得大叫救命,眼睛看向朱冰清。   朱冰清因为才“小产”,人在床上,又是着急又是惊怒,情不自禁道:“太后,这件事有蹊跷,班儿向来对我忠心耿耿,她不可能做这种事,也许、也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颜太后一愣。   仙草及时说道:“太后,自从充媛有了身孕后,奴婢一再命令宫中的人不许四处走动,免得生出什么嫌隙,且充媛身边伺候的都是太后跟太妃亲自挑选的人,一个个目光如炬,我们那边的人是绝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作乱的,不然的话岂不是众位嬷嬷的失职?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过来栽赃下毒?”   这话一出,伺候朱冰清那些人暗暗心惊。   连颜太后也不太喜欢:“不错,有他们在,若还放了恶人进来肆意妄为,那本宫跟太妃也是白挑了半天了。”   朱冰清脸色一变。   太妃忙道:“冰清就是太心善了,不相信世间有一些丧心病狂之辈。不过这宫女既然喊冤,不如好生让慎刑司详查就是了……”   班儿双眼大睁:“太妃……”   朱太妃不等她说完,已经向着旁边的嬷嬷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这贱婢带下去,让她在这里惹太后生气吗?”嬷嬷们上前,捂住班儿的嘴拖了下去。   颜太后仍旧气不消:“好好的龙嗣,居然给一个贱婢坏了……”说到这里,唉声叹气,抬手抵着胸口道:“本宫着实心疼。”   朱太妃忙陪笑道:“谁能想到居然有这种恶毒的人呢?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太后消消气儿,横竖皇上还年轻,以后很快就会有的。”   颜太后长叹了声:“也只有这样了,罢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朱冰清身前,嘱咐她好生休养等话,转身之时忽地又看见地上的罗红药跟方雅:“你们也都起来吧。”   罗红药跟方雅这才谢恩起身,太后打量了她们一会儿:“本宫是太想要孙子了,方才一时情急,你们不要在意,以后仍旧好好地伺候皇上,早点儿开枝散叶的……听见了吗?”   两人躬身答应。   太后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仙草,却没说什么,扶着朱太妃的手转身出门去了。   一直等太后等人离开,罗红药才忙上前扶起仙草。   目光相对,仙草转头看向身侧。   身边站着的是脸色忐忑的方雅,在她身后里间,却是朱冰清。   朱冰清白着脸,咬牙看着两人……直到如今她仍不知为什么明明安排的很妥当的事情居然大逆转了。   仙草淡淡道:“充媛娘娘,应该很快就能搬离宝琳宫了吧。”   朱冰清一怔。   仙草却又微笑说道:“娘娘还是保重玉体为好,虽然那孩子月份还小,也未必成形,就好似没存在过一样……但我听说发生这种事,对人的身子还是气运都有很大的影响呢。”   朱冰清听她说“没存在过一样”,瞳仁瞬间收缩。   仙草淡看她一眼,转身:“娘娘,咱们回去吧。”   罗红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虽然罗红药不清楚底下发生了何事,但却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就“死里逃生”。   罗红药欲言又止:“好。”方雅跟着走了一步,却又低下头去。   仙草陪着罗红药才要出门,身后朱冰清大叫一声,原来她的肚子又疼了起来。   ***   宝琳宫外。   直到走了十数步后,雪茶才缓缓道:“今儿的事,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仙草早看见雪茶立在宫门口,送了罗红药回房便赶了出来,此刻说道:“可不是吗,我也吓得半死。幸而有惊无险的。”   “你当真也吓得半死?”雪茶止步,转头看她。   “那当然,太后都要立刻把我处决了,”仙草抚着胸口,惊魂未定般,“还好,清者自清,总算是老天有眼。”   雪茶抿了抿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仙草一怔。   雪茶说道:“上次你冷不丁冒出皇上说的那句话,可知我心里也是吃了一惊,后来听皇上说,你是跟徐太妃娘娘学的,这就怪了,娘娘在的时候,我怎么没听见你动辄就出口成章?”   仙草瞎说道:“我、我也不清楚,就那么随口说出来了,兴许是冥冥中太妃娘娘照看着我。”   “呸!”雪茶啐了口,又沉沉地看着仙草,“不用跟我花马吊嘴的,我可是越来越觉着,你越来越不像是鹿仙草了。”   仙草笑道:“公公,别开玩笑,那我又是谁呢。”   “你……”雪茶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依旧是那张令人讨厌的脸,以前是完全的微胖娃娃脸,现在大概是因为处于少女期,下巴微尖,透出几分令人刮目相看的灵秀之气,两只眼睛瞪着人的时候会圆圆地透出一股略凶的杀气,但是现在那股杀气却消失无踪,好像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很讨喜的假相。   如果不是方才在宝琳宫内看到她的那个笑容……心头发凉,总觉着似曾相识,不知在哪里看到过,却一定不是她鹿仙草的脸上看过。   “今儿的事,是太妃跟充媛想要针对罗婕妤是不是?”雪茶问道。   仙草敛了笑:“公公怎么这么说?”   雪茶说道:“我也不是在宫内白吃干饭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已经不像是“鹿仙草”了,如果还老实交代,那岂不是更要让雪茶怀疑?   仙草笑道:“我又知道什么?只是老天保佑好人而已,谢天谢地,也是皇上的洪福。”   雪茶看着她眨着眼睛满脸无辜的样子,忍住想要打她的冲动,却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仙草的腮。   仙草正双手合什祷告,吓了一跳:“公公!”   雪茶觉着手底的小脸娇嫩的可爱,手感很是不错,很难想象这恶犬似的鹿仙草……肌肤的触感竟然这样好。   雪茶心中这么想着,两只手色胆包天地用力,把仙草的两腮扯的往旁边拉了出去,原本俊俏秀丽的小脸顿时变形。   仙草终究忍无可忍:“公公你……”她给拉扯的嘴巴歪着,口齿不清地喊了声,终于将雪茶的双臂推开。   雪茶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给捏的脸颊发红的仙草:“奇怪,不是画皮,难道是附体。”   仙草听到最后两个字,心猛地一跳。   她揉着隐隐作痛的腮,皱眉道:“什么附体画皮的?就算是画皮,哪里是能够随便就扯下来的,何况这些妖言惑众的话在宫内是禁忌,公公怎么自个儿瞎说起来。”   雪茶道:“总之,你很怪。你莫不是什么妖怪吧……”   仙草嗤地笑了出来,看着雪茶点头叹道:“如果我是妖怪画皮,哪里还在这皇宫内浑浑噩噩的厮混呢?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倒是也想自己是妖怪。”   雪茶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仙草看穿他的心思,便抬手在雪茶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公公放心,正如你方才所说的一样,我经历过生死,已经不是先前的仙草了,就是说我跟以前不同了,所以我当然也不会、不敢去为难公公。何况公公其实对我也不错呢?我怎么会恩将仇报。”   雪茶松了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个人:“那皇上呢?”   “皇上?”仙草一愣,然后哑然笑道:“皇上是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就算我是妖怪,也不敢轻易接近皇上,又怎会去冒犯他呢?”   雪茶这口气才彻底放松下来,又不禁问道:“那……你方才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做的又是什么呢?”   仙草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我想做的……”   第一当然是想法子将徐慈安然无恙地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第二……也许就是离开这九重深宫,只要离开这里,自由自在的,不管去哪里都好。   雪茶看到鹿仙草的脸上浮现一丝向往之色,但却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喂……你还没回答我?”雪茶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仙草回过神来,眉眼弯弯地笑道:“我如果是无所不能的大妖怪,我想做的,当然是……保佑这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啦。”   雪茶愕然。   顷刻,雪茶不可思议地说:“我还以为你最先要做的,是让皇上赦免了徐慈呢。”喃喃说罢,雪茶振作起来:“好了,我该赶紧回去了,方才我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蔡丞相进宫,只怕又是来逼迫皇上的,也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   仙草心头一动。   雪茶又道:“唉,之前皇上没收后宫的时候,我盼着能多几位主子娘娘,可以给皇上开枝散叶,如今人是来了,可事儿也跟着多了,我只盼这后宫太平些,别让皇上挂着前边,又烦心后边的。”   他嘀咕了几句,不知为什么白了仙草一眼,转身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不多会儿到了御书房门口,雪茶正要询问旁边的小太监里头是什么情形,就听到是蔡勉的声音:“这是什么!”   雪茶一脚才要进门,闻言吓得差点儿往前栽了个狗吃/屎。   雪茶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入内,才走几步,果然见蔡勉立在御前:“皇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满是惊怒质问之意。   在长书桌之后坐着的是少年皇帝,神色清冷中带着抹若近若离的淡然温和,看不出什么异样。   雪茶进退维谷,只得悄悄地往旁边挪开几步,不料就这么一动,无意中竟瞥见在皇帝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匣子,而匣子里的东西吸引了雪茶的目光。   那东西似乎有些毛耸耸的,雪茶料想让蔡勉失声的是这盒内之物,他好奇地暗暗抬起头来,踮起脚尖张望。   终于随着雪茶身高渐长,那匣子里的东西也如愿以偿地缓缓出现。   但当看清楚那到底是何物后,雪茶眼前发黑,身体僵冷,惊心动魄的惨叫即将冲口而出。   就在这瞬间,身后一只小手探出,将雪茶的嘴及时地捂住了。 第31章   背后突然出现的那人及时拉住雪茶,两人后退出数步,总算脱离了皇帝跟蔡勉的视线范围。   雪茶因为先前给那匣子里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竟忘了反抗,此时身不由己地跟着退后,差点儿直接跌出去。   那人好不容易才撑住站稳:“公公!”   雪茶听到这个声音,鬼使神差地回头,却瞧见了鹿仙草那张会让他为之“精神一振”的脸。   “怎么是……”雪茶忍不住叫了起来,又忙压低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仙草讪笑说道:“我、我怕皇上因为宝琳宫的事儿责怪公公,所以悄悄地跟来看看。刚才,刚才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雪茶听了最后一句,忘了质问她前一句,当即咕咚咽了口唾沫:“你、你没看见?”   仙草说道:“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见公公像是见了鬼似的……”她见雪茶要惊呼起来,生怕扰到里头两人,才忙出手。   雪茶抚过额头,掌心微微地冰凉:“你没见着,是你的福气!你当那是个什么?那是个人头!”   仙草脸色一变:“人、人头?谁的头?”   她看看雪茶,又看向内殿,双脚开始情不自禁地挪动,倘若雪茶回答一个“徐”,或者有这个意向,只怕她就要即刻冲进去了。   幸而雪茶皱着眉道:“不认得。”   仙草听见自己的心给高高吊起,又因为雪茶这句话而踏实落地的声响,大概是太“踏实”了,甚至跌的有点疼。   “公公真不认得?”仙草追问。   雪茶说道:“老子的魂都要吓没了,谁还认得那个晦气的东西?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还有血,脸色铁青……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头,看着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认得是谁。”   仙草见他魂不附体的样子,到底不太放心,就歪头往内看去。   因为有她在身边,雪茶的魂魄渐渐归位,便嘀咕道:“皇上的行事越来越难以预料了,好好地怎么弄了个人头过来,居然给丞相看……丞相的脾气本就不好,假如再惹的他不高兴,可怎么办是好,改天倒要跟少傅或者小国舅说一声,让他们劝着点儿,可偏偏两个人都不见了。”   仙草正留心听里头在说什么,无意中听雪茶嘀咕到最后一句,突然心头一动。   “公公这段日子也没见过苏少傅跟国舅爷?”   这些日子仙草一边儿在宝琳宫伺候,一边儿出来探听消息,起初还不觉着怎么样,可连着十几天,都没有见到苏子瞻或者颜如璋,她只当是自己不凑巧而已,如今听雪茶这么说,才知道雪茶也没见过。   这就有点奇怪了。   雪茶道:“可不是吗?我先前问起皇上,皇上还骂我,说我多事,不叫我多嘴呢。我不过是关心才多问一句,怎么就多嘴了?唉,你说皇上是不是嫌弃我了?”   仙草只顾寻思,竟没回答他。   这会儿里头是蔡勉的声音响起:“难为皇上,这难道是在杀鸡儆猴吗?是把老臣当作猴子在戏耍?”   雪茶听蔡勉话中已经按捺不住怒意,情不自禁又往前走了两步,身后仙草亦步亦趋跟过来。   ****   皇帝跟当朝丞相面前的桌上放着一颗人头。   这是何等悚异之事。   但少年皇帝的反应却是寻常,他眼皮一垂,瞄了眼匣子内的人头:“太师当真不认得这是谁吗?”   蔡勉冷笑:“怎么,难道还是老臣的亲戚不成?”   皇帝笑道:“太师不认得,朕就放心了。”   “皇上这话何意!”   赵踞点头叹道:“这个人,是往江南道的赈灾安抚使,他勾结江西地方豪强,侵吞了大批的赈灾款项,直接导致了遭受水灾的百姓们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百姓们苦不堪言才暴起反抗,如果不是这罪魁祸首,赣城也不会有那一场围城之祸。”   蔡勉听后,定睛再看,果然有几分眼熟,当下心头凛然。   “皇上……如何得知?”他眼带警惕地看着赵踞。   赵踞说道:“此人已经将自己所做的恶事尽数写做供状,签字画押了,本来朕想留着他把江南道那些罪大恶极的蠹虫一一清理出来后再做处置,他却畏罪自杀了。”   蔡勉咽了口气:“可是据臣所知,此人现在应该不在京内,而是在江南道。”   “太师所说不错,”赵踞说道:“这人的确是在江浙,是朕派去调查的特使找到了他。”   “特使?”蔡勉皱眉,“什么特使!臣如何不知道?”   赵踞笑道:“太师莫怪,这不过是朕一时兴起,想秘密地派人办点事儿,若真的办成了,以后也好在太师面前夸口,不料真的给他们捉到了此人,朕实在气不过,又不愿千里运送尸身劳民伤财,就叫人砍了他的脑袋送进京,待后便悬于城门口示众,也让朝中官员们以为警示,今日本来就想请太师进宫商议此事,不料太师正好来到。”   蔡勉本是要兴师问罪的,见皇帝面上带笑,语气又温和婉转,便只深锁眉头:“话虽如此,可皇上也太胡闹了,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倘若皇上派去的人胡作非为,传扬出去,如何得了!”   赵踞顺着说道:“太师说的是,朕下次绝不再如此就是了。”   蔡勉看一眼桌上的人头:“如果皇上所说是真,那么此人倒是死有余辜。请问皇上,特使如今何在?”   赵踞说道:“朕已经召他们紧急回京了,这会儿应该是在路上。”   蔡勉点头:“这就罢了。”他飞快地一思忖,“虽然这人是贪墨的罪魁祸首,但是徐慈勾结流民私自开仓的罪过仍是无法抵除,老臣再次恳请皇上早日下令处决徐慈,以安民心。”   赵踞道:“太师说的是,只不过当初朕跟太师是半月之约,如今还有两天呢,不如再等等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也不想做个失信之人,太师觉着呢?”   他始终面上带笑,态度很是谦和。   蔡勉扫一眼皇帝,又看看桌上的人头,勉为其难地“嗯”了声:“臣只是怕皇上到时候会反悔,既然皇上也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臣还能说什么。”   赵踞笑道:“太师不愧是太师,一言一行,都是满朝文武之楷模。”   皇帝不笑的时候,清冷尊贵,令人不敢直视,但这般展颜而笑,却觉着眉眼生动,笑意明丽,如同阳春三月的日光。   又正当少年,这笑容明朗之中又透出些许心无城府似的天真。   蔡勉看着皇帝的笑颜,终于说道:“那好,臣就等两日后的菜市口了。”   皇帝微笑道:“来人,送太师出宫。”   蔡勉扬手道:“不必了。”   蔡太师转身往外,大袖飘飘快到御书房门口,却见雪茶跟一名宫女站在一起。   他无意中扫了一眼,却见那宫女年纪小小,却穿着一套宫中女官的服色,虽然低着头,但惊鸿一瞥看过去,倒好像是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似的。   ****   蔡勉去后,雪茶才拍拍胸口,对仙草道:“好歹有惊无险,你赶紧走吧,别让皇上瞅见你。”   仙草觉着雪茶公公真真十分贴心:“是是是,公公好好伺候皇上。我先去了。”   雪茶刚要走又停下来,仙草问:“怎么了?”   “那里、”雪茶愁眉苦脸:“里面有个人头,叫我怎么进去?方才那一吓我的双腿还有些发软呢,晚上一定得做噩梦。”   仙草忙道:“公公别怕,我即刻去太医院,让太医给您开两副定神驱惊的药,再叫人送来就是了。”   雪茶一怔,不禁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贴心仔细?”   仙草因为方才听了皇帝跟蔡勉的对话,心中已经把皇帝的用心等等猜到了几分,原本因为徐慈而沉重的心情也终于舒散了些。   此刻见雪茶畏惧人头,她便眨眨眼故意笑道:“我是妖怪,自然……”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里头赵踞的声音冷道:“给朕滚进来!”   雪茶吓得身子一挺,虽然害怕那头,却更害怕皇帝,忙道:“奴婢来了!”一边转身一边示意仙草快走。   仙草心领神会,对着雪茶打躬作揖,又蹑手蹑脚地回身。   不料才一转身,里间皇帝的声音又恰到好处地响起:“你敢溜走试试。”   雪茶倒也聪明,当机立断地转了风向,他一把揪住了仙草道:“小鹿姑姑快跟我进去。”   仙草瞪向雪茶,雪茶向着她吐吐舌头,苦笑着小声说道:“你要是跑了,我岂不是又糟糕了。少不得你进去顶着,谁让皇上耳朵太灵光呢?”   两个人来到里间,雪茶低低弓着身子不敢抬头,生怕跟那匣子里的人头对上眼儿。   不料行礼起身后无意中一瞥,却见皇帝面前的桌上空空如也,原先那可怕的匣子已经不知所踪了。   雪茶吃了一惊——难道是蔡丞相带走了?不对,方才明明见丞相是双手空空离开的。   赵踞正低头在写着什么,眉眼不抬。   这幅端肃清贵的模样,跟方才那言笑晏晏的少年判若两人,如同自阳春三月到了十冬腊月。   雪茶跟仙草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忽闻皇帝轻声道:“你们两个先前不是水火不容吗,最近倒是打的火热啊?”   雪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跟鹿仙草有什么“火热”,听皇帝这么一说,只觉着肉麻的很,忙正色分辩:“皇上,您这话可是侮辱了奴才了。”   仙草在旁边瞪向雪茶公公,不禁流露不以为然的表情。   皇帝百忙中抬眸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是吗?那她怎么在这儿?”   仙草之所以在这,是因为雪茶去宝琳宫救场,然后两个人“亲密交谈”,仙草才跟了来的。   说来说去,自己仍是清白不了。   雪茶只得撇清:“奴婢也惊讶呢,鹿仙草你真胆大包天,你敢私闯御书房?你你……”   仙草看着反应太过的雪茶:“公公……”   皇帝终于写完了最后一行字,垂眸看了一遍,才淡淡道:“既然是私闯,那就拉出去杖毙吧。”   雪茶汗毛倒竖:“皇上!”   赵踞道:“怎么了,舍不得?”   雪茶的心怦怦乱跳,勉强讪笑道:“皇上,这、这其实也不至于就要杖毙的地步……”   赵踞道:“还说你跟她没关系?她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雪茶几乎要哭出来。   仙草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皇上,奴婢并不是私闯,也并非是雪茶公公有意放纵,而是因为宝琳宫的事情,奴婢是特来请罪的。”   雪茶听她安静祥和地说了这些,几乎要给自己一个耳光子,这般现成的理由,自己方才怎么竟忘了呢?   赵踞斜睨向她:“是吗?你不是因为听说蔡丞相来了,就跟着来探听的?”   仙草心中暗骂了声,面上却一派无辜,恭恭敬敬回答:“回皇上,奴婢也是刚才看见相爷离开,才知道他在的。”   这次换了雪茶重对她“刮目相看”,——当着皇帝的面儿,欺君欺的如此炉火纯青,真是不得不令人赞服。   赵踞不言语,将手中写好的纸折起来,放进一个信封,递给雪茶:“叫人送到颜家给如璋。”   雪茶忙上前双手接过,退下的时候又看一眼仙草,却见她难得地焦急起来,且偷偷地对自己使眼色,仿佛是在求救。   想起这人方才还想开玩笑吓唬自己……此刻如果不是当着皇帝的面儿,雪茶一定要笑出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雪茶前脚才退出了御书房,里头皇帝瞟着仙草:“刚才听的可还满意?”   皇帝将放在旁边的玉狮子镇纸握在手中,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摆出了一个微微放松的姿势。 第32章   藏在小鹿姑姑身体里的徐太妃娘娘心情极为复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开始忌惮眼前这个少年。   回想当初,在徐悯眼中的赵踞,就像是一只幼猫一般可怜可爱,因为爪牙还未曾锋利……甚至当时还没有爪牙,所以人人可欺,偶尔他会不服输地冲着人探着爪儿,做出呲牙低吼的凶相,但叫人看着只觉着越发的可笑可怜。   当初那些欺负赵踞的人又怎会想到,如今那软弱可欺的小可怜如今已经生出了锋利的爪牙,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学会了不动声色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子若是变起来,那却更是七十二变都无法形容,简直变幻莫测。   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初是这少年仰看着自己,如今却轮到她跪在御前。   有时候徐太妃会忍不住想:自己借仙草的身躯还魂,是不是一种报应。   ***   “满意你方才听见的吗?”皇帝好整以暇地问,口吻淡淡的。   仙草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自己的说辞,听皇帝这般开口,只得垂头:“奴婢……无意中听见了几句,却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请皇上恕罪。”   赵踞笑了笑,长指一动,小小地玉狮子在掌心里灵活地打了个转儿。   “别跟朕装傻,只要是有关徐慈的事,你的嗅觉总是格外灵敏,”赵踞抬眸望着仙草,继续说道,“倘若真像是你自个儿所说是来请罪的,雪茶怎会不知道?说来说去,还是你私自过来的,若不是因为徐慈……你会为了宝琳宫的事儿巴巴地过来请罪?别说是现在的你,就算是以前的你,也做不到这样愚笨。”   仙草厚着脸皮回答:“回皇上,毕竟是关乎龙嗣,先前太后娘娘闻讯后亲自前往宝琳宫,娘娘大发脾气,差点降罪给婕妤跟奴婢……如今虽然真相大白事态平息,奴婢到底放不下,又怕别人说的真不真的,所以想亲自过来向皇上禀告。”   赵踞眼神闪烁:“朱充媛真的小产了?”   仙草说道:“太医是这么说的。”   赵踞道:“那你怎么看?”   仙草道:“自打充媛有了身孕,除了是太后跟太妃所赐的人照看着,以及近身的两个太医外,奴婢是一步也没往充媛房内多走,所以并不知道详细。”   赵踞扫她一眼:“那你方才说真相大白,又是如何?你跟朕从头说来。”   仙草便把太后怀疑是罗红药动过朱冰清安胎药,下令搜查结果在班儿房中找出来的事说了一遍。   自始至终,赵踞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极少插嘴,只是专心地玩着那玉狮子,时不时地抬眸看向她,漫不经心的神态。   仙草捡着要紧的经过说了一遍,又叹道:“多亏太后明察秋毫,后来太妃命人将班儿送到了慎刑司,我们婕妤总算没受冤屈。”   赵踞瞄着她忧心忡忡满面后怕的模样:“朱太妃自然是疼护自个儿侄女的,所以才这么快把太后请了去,不过是想借太后的手处置下罗婕妤罢了。只是朕不明白,就算朱冰清不够聪明,太妃行事总也是谨慎仔细的,怎么最后反而弄巧成拙了呢。”   仙草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明白了底下的这些暗潮,且直接就说了出来,她不禁略带疑惑地抬头看向赵踞,心中止不住地猜测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   不料才一抬头,正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略带探究的眼神。   冷不防地目光相对,仙草突然想起方才跟雪茶在殿外惊鸿一瞥的那个木匣子,身上隐隐地有些凉意飘过。   “皇上、皇上圣明,这个……奴婢也不清楚,”仙草只能顺势流露茫然的表情,且确信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十万分的诚恳,“奴婢大胆的想,也许是太妃娘娘也没料到,充媛身边的人竟这样狠毒吧……所以才失算了。”   “嗤,”是皇帝笑了一声,“是这样吗?”   仙草不敢吱声,虽然心中好奇,很想要反问一句:“那你说是怎么样?”   但她下意识地竟不敢问,因为她担心若是自己问出这一句后,皇帝的回答会让她无法把这场戏演下去。   幸而皇帝并没有再说别的,瞟了仙草半晌,赵踞终于说道:“那也罢了,横竖没什么大碍就是。朕也不想为这些小事烦心。”   仙草心头一震。   小事?龙嗣难道是小事?虽然她认定朱冰清并没有真的身怀龙嗣,但皇帝还年轻,他就算有所疑心,却绝对不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还是说对皇帝而言,根本不在意朱冰清是真的身怀有孕还是假孕争宠?   仙草不敢问,只唯唯道:“是,皇上不责怪宝琳宫,奴婢、奴婢也放心了,多谢皇上开恩……奴婢以后也会加倍谨慎小心,不会再出类似的事情让皇上烦心了。”   话已说完,到这个时候,皇帝若大手一挥让她滚蛋,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却显然不按常理出牌:“上回朕去宝琳宫,你为什么不在。”   这是过去多久的事情了,他居然还记得。   仙草愣了愣:“那一次、奴婢是有事去了御膳房。”   皇帝冷笑道:“哦?有什么事比接驾更要紧。”   仙草道:“当然是接驾要紧,只不过奴婢以为……皇上是去探望婕妤的,且奴婢也都安排妥当了……”   “你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才故意避开朕的?”不等仙草说完,赵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本以为彼此都会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那件“糗事”。   谁知,皇帝简直总叫人防不胜防。   仙草心头一悸,机变如她,此刻突然失语。   眼前乍然又出现电闪雷鸣的那夜晚,少年炽热的唇压了下来,雪亮的电光将他的眉眼照的甚是清晰……   不知为什么,一旦想到那一幕,身体中的这颗心居然不能自控地怦怦乱跳,她恨不得伸手在胸口揉一揉,把那颗不受控制的心压下去。   这大概就是确凿的“心如鹿撞”,而这鹿,自然是“鹿仙草”的鹿。   她的小鹿姑姑,该多喜欢面前的少年啊。   神情恍惚中,桌后的赵踞道:“你……莫非是在欲拒还迎吗?”   仙草一愣。   赵踞凝视着她:“你总不会、把你先前做的那些恶事都忘了吧。”   如果是别人在场,听皇帝如此问,一定会以为皇帝所问的,是鹿仙草掌掴之事。   可仙草的脸颊却忍不住开始发热。   “怎么……真的忘了?”少年的浓眉微扬。   仙草咳嗽了声,伏身道:“奴婢、惶恐之极,当初不过是、是一时轻狂无状,才对皇上多有冒犯,请皇上恕罪!”   赵踞仿佛不满意她的含糊其辞:“有趣,你所说的轻狂无状,是指的什么。”   仙草伏低身子,属于小鹿的那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又闪现,只能紧紧地闭着嘴,不敢让自己发一声。   赵踞的双眼微微眯起:“真的不记得了?是不是要朕提醒你?”   仙草睁大双眼,因为是伏身低头的姿势,眼前是光可鉴人的琉璃地面,照出了女孩子焦急而惶惑的一张脸:他想干什么?要把他所受过的屈辱再重翻一遍?还是说自己领会错了,皇帝只是单纯地在翻旧账,指的是仙草掌掴他的事?   仙草把心一横,强行说道:“皇上,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又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皇上是九五至尊堂堂天子,今时不同往日,又何必旧事重提呢?再说……孙膑曾受过剜膝之刑,韩信还曾受过胯/下之辱,那又怎么样?依旧名垂青史……”   赵踞听到“胯下之辱”,眼神微微一锐,右手陡然握紧,将那玉狮子死死地捏在了掌心里。   仙草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对,早就及时停口。   好像预感到雷霆将至,仙草屏住呼吸,盘算着该如何安妥地从殿内“撤”出去。   皇帝却直直地盯着面前跪伏在地上看不见脸容的人,刹那间心中掠过许多迷乱的场景。   暗影憧憧里,一会儿是鹿仙草的脸近在咫尺,一会儿却又是那双明澈如星的眸子。   水火交煎,昏昏沉沉之中,是他渴望的声音在耳畔焦急地唤道:“醒醒,殿下快醒醒!”   那会儿赵踞感觉一只绵软的手轻轻地在拍自己的脸,掌心蹭过脸颊的时候,有一种令人心痒难耐的暖。   他想也不想,猛然攥了过去。   ***   雪茶进殿的时候特意放轻脚步,还没入内就见仙草趴在地上,鬼鬼祟祟地正在往后蹭,这幅架势极其可笑,好像要趁着皇帝不注意而逃之夭夭似的。   雪茶看的啼笑皆非,又疑惑皇帝怎么竟没喝止这人。   谁知一抬头,却见皇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脸上的神色却极难形容,眉头虽然皱着,唇角却微微挑起。   雪茶轻轻唤道:“皇上?”   皇帝竟然没有听见,毫无反应。   雪茶吓了一跳,忙小步跑到御桌之后,见皇帝仍不动,他大胆抬手在皇帝的眼前轻轻地挥了挥:“皇上?”   电光火石间赵踞出手,将雪茶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皇上!”雪茶吓得惨叫了声,几乎跳起来。   赵踞猛然惊醒似的,定睛一看,急忙松手。   雪茶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倒退出去,又是害怕又是担忧,颤声问:“皇上您、您怎么了?”   赵踞似大梦初醒,匆匆扫了一眼雪茶,又看向地上的仙草,却见她虽然仍是乖乖地跪在地上,却不知何时已经距离自己远了不少。   只因为方才雪茶一声惨叫,引得她也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少年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涌动。   满腔的五味杂陈化成了一股无处宣泄的怒意,赵踞猛地抬手在桌上狠狠地捶落,“砰”地一声巨响。   雪茶惊的汗毛倒竖。   赵踞盯着仙草,冷冷说道:“朕只是想告诉你,你先前所做的种种,朕都记得很清楚,不管你是欲拒还迎,还是别有用心,在朕眼里,你永远是个不知死活的贱婢而已……你若是以为朕会对你如何,你就白费了心机打错了算盘,朕绝不会明知下贱还去犯贱!”   赵踞说完后,深深呼吸:“你可听明白了?”   “奴婢、奴婢明白。”仙草再度磕头。   “听明白了就滚出去!”赵踞咬牙切齿的:“还有,以后如果还看见你在御书房鬼鬼祟祟的,你就……去陪你的主子吧!”   雪茶在旁边惊心动魄,呆呆怔怔,连手腕都忘了揉。 第33章   皇帝偶尔也会发些脾气,但对雪茶而言,却极少看到皇帝气成这个模样,话说的这样决绝。   他眼睁睁看仙草谢恩退出,又呆呆地转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的脸色雪白,眼中的怒意仍在涌动,怒气好像并没有因为方才痛骂了鹿仙草一场而减退半分。   “皇上……您消消气儿,”雪茶心惊肉跳,“这鹿仙草又、又做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她本是个糊涂东西,皇上您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出去!”皇帝的愤怒好像有蔓延之势。   雪茶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又见皇帝好像要把对鹿仙草的狂怒发泄在自己身上,吓得忙后退一步:“奴才遵命。”   雪茶倒退数步,颠颠儿地出了御书房。   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雪茶一转头的功夫,却奇异地发现身边还有个人,——仙草竟没有离开,居然还站在门口。   雪茶几乎又往后惊跳出去:“你……”回头看一眼里间,雪茶放低声音:“你不赶紧滚蛋,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仙草悄悄地问道:“皇上把公公也撵出来了?”   雪茶不愿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于是抱怨地呵斥道:“还不是因为你?你这混账东西,你又对皇上说了什么,我从来没看到皇上气成这模样,你、你如今还连累了我!”   他抱怨了这句,突然想起上次跟仙草在这里窃窃私语给皇帝捉了现行的事,心有余悸,忙拉着仙草往旁边走开。   两人离开了御书房,往前又走了会儿,雪茶说道:“你快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仙草道:“公公,那是皇上,我能对他干什么?”   雪茶眯起眼睛。   仙草陪笑道:“其实皇上不过还惦记着之前的事儿罢了,大概又因为近来我在罗婕妤身边儿打眼,皇上就想敲打敲打我。”   雪茶琢磨了会儿,像是这个理:“说来也难怪皇上记恨,以前你做事儿实在太混账了,连我都恨不得打死你,难为皇上还留着你的小命儿,如今还许你在婕妤娘娘身边儿伺候,皇上的心胸已经是无边无际的宽广了,如今骂你两句,也是该的,横竖没真剥了你的皮,你说呢?”   原来雪茶之前在殿内听着赵踞喝骂仙草,那一句句,简直狠辣伤人。   雪茶虽自诩从来跟仙草似是天敌,可是听皇帝这么不留情面地辱骂她,心里却仍是有些不太是滋味。   如今说完了这些,就打量仙草。   却见仙草笑道:“公公说的是,我心里当然也明白。我的命如蝼蚁,生生死死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皇上能留我性命已经是千古明君才能有的心胸,如今想起旧恨痛骂我几句,我当然是得乖乖受着,莫说是骂我,就算真的让人打我的廷杖,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雪茶不禁笑道:“难怪皇上没直接砍了你,你的嘴真真的……简直是吃了什么仙丹,或者真的是死了一次,被吓得开了心窍,才这么会说话了呢?”   仙草道:“都有都有,全托了皇上跟公公您的洪福。”   “我呸,别又来给本公公灌迷魂汤,”雪茶当面啐了她一口,却因为见她言笑晏晏毫无恼色亦无惭意,显然并没有因为皇帝的话而难过,雪茶略微安心,于是又道:“只不过,以后你做事要越发小心些才好,宝琳宫的事你跟皇上说了?”   “说了,皇上也只让我以后加倍谨慎,却并没有格外责怪我。”   “嗯……”雪茶想了想,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说道:“我倒也想开了,那朱充媛的龙嗣,没就没罢了,朱充媛那样骄横的性子,还不知生出什么样儿的龙嗣呢。”   仙草苦笑:“公公,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更不急啊。你跟皇上倒是天作之合。”   雪茶才要骄傲,又觉着这话不是很中听,于是喝道:“好了,别在这里嚼舌,赶紧走,皇上的话你也记着了啊,以后别跑到这里来探头探脑的,……实在有什么急事,就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   仙草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又漾出了笑意:“多谢公公。”   雪茶瞥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   ***   且说雪茶一路往御书房而行,边走边忖度皇帝的心意。   雪茶心想:“皇上最近有些反常,紫麟宫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按理说不差一个鹿仙草,怎么偏偏容了她……嘴上说着她下贱,嚷嚷着要她立刻就死,杖毙之类的,叫的震天响,却始终没动她一根汗毛……也是怪了。”   他且想且走,心不在焉,经过宝仪门的时候,突然有人叫道:“雪茶公公!”猛地从门内跑了出来。   雪茶吓得倒退,定睛看时,却见是个身着浣衣局苦役衣裳的宫女,容颜憔悴,有几分眼熟。   “你……是谁,干什么?”雪茶诧异地问。   那宫女上前跪倒:“雪茶公公不认得我了,我是之前在紫麟宫伺候太妃娘娘的紫芝啊。”   “紫芝?”雪茶愣了愣,瞪大眼睛细看了会儿:“真的是你?!你、你在浣衣局里了?”   紫芝仰头看着他,红着眼滚下泪来:“公公救我,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求公公看在昔日我并没有为难公公的份上,好歹救一救我。”   雪茶还没反应,就见两名浣衣局的太监匆匆跑了来,本是满面气恼,一眼看到是雪茶才忙都换了一副笑脸,上前行礼。   这会儿紫芝吓的伸手拉住了雪茶的袖子,雪茶无意中瞥了眼,却见她手臂上有几道红痕,像是给人用鞭子抽出来的一样。   那两名太监上前行礼,又道:“公公,这贱婢趁我们不注意就跑了出来,惊扰了公公了。”   紫芝小声道:“公公救我!”   雪茶道:“你是怎么去了那里的?”   紫芝还未回答,其中一人上前:“公公,别叫这贱奴在这里惊扰了宫内其他的人,我们先带她回去吧。”   另一个喝道:“你是给罚入浣衣局的罪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不想活了吗?”说着便将紫芝押住,拖着就走。   雪茶本要喝止,但想起之前紫麟宫众人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宫女太监们的去处各有安排,不是自己能够随意更改的,于是便只不言语。   他回到御书房,听到里头并无动静,便大胆放轻脚步进内,到了里间,却见皇帝正在伏案批折子,雪茶悄悄地在旁边站定。   半晌,赵踞说道:“你哪里去了这半天。”   雪茶道:“奴才在外头站着。”   赵踞瞥向他,雪茶忙跪地道:“奴才不敢隐瞒,奴才是见那鹿仙草惹怒了皇上,所以跟着去骂了她几句。”   赵踞这才重又看向手上的折子,口中淡淡地说道:“你要是还跟她那么不清不楚的,以后就别跟在朕身边了。”   这话透出几分雪亮刀锋的寒意,让雪茶的心跟着一颤。   原先雪茶往回走的时候,本来还想觑空跟皇帝提一提见到紫芝的事情,可听皇帝口吻冷冷淡淡,就知道不是素日玩笑的那种,于是忙道:“奴才遵旨。”   次日黄昏时候,雪茶陪着赵踞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经过宝仪门的时候,却见一人站在门口正在张望。   雪茶一眼就认出那是紫芝,吓得忙向她挥手示意她快走开。   不料赵踞着实眼尖,便问道:“那是谁,不会又是……”   雪茶已经明白,忙抢着说道:“不是宝琳宫的,其实说起来,倒的确跟鹿仙草有一点点关系。”   当下雪茶硬着头皮,把遇见紫芝的事情跟赵踞说了。   原来这紫芝只有来头的,她还并不是宫内的出身,而是之前跟随着徐悯进宫的,之前是徐悯贴身的小丫头,算起来有几分像是娘家人。   虽然徐太妃跟仙草对赵踞有百般不好,但是紫芝性子温和待人宽容,有时候甚至会偷着照应赵踞跟雪茶。   因此雪茶对她的印象是极好的。   赵踞听他说完了,道:“朕记得这个人。原来她还活着。”   雪茶正不知皇帝想怎么处置,赵踞说道:“既然这样,就把她从浣衣局调出来,就放在……乾清宫吧。”   雪茶大惊:“皇上?您这是说真的?”   赵踞眉头一蹙:“怎么?”   雪茶道:“紫芝虽然不错,但毕竟是紫麟宫的罪奴……突然放在乾清宫是不是有些太……”   “就放在那里,”赵踞不由分说的,“谁若不许,跟朕说就是了。”   ****   眼见到了皇帝跟蔡丞相约定的这日,蔡勉早早地命刑部押解了徐慈,验明正身,只等金銮殿上皇帝旨意下,便押到菜市口当众处决。   仙草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后两只眼圈都是黑的。   罗红药知道她的心思,便只吩咐让她留在宫内,自己带了宁儿去延寿宫请安。   仙草如何能够安定,不知不觉走出宝琳宫,来到文华殿后面,往前方金銮殿的方向张望。   只是毕竟没有顺风耳千里眼,自然看不出什么,正怏怏地转身,回头之时,却见身后站着个身着紫衣的宫女,脸上半惊半喜的神情看着她。   “小鹿!”那宫女眼圈发红,失声叫道。   仙草愣了愣,慢慢地眸子睁大。   那宫女见她未动,便往前走了几步:“你怎么了,像是不认得我了一样?”   “紫芝……”仙草喃喃一声,仿佛反应过来一样,飞快跑到对方身边:“你、还活着?”她握住紫芝的肩,双眼在瞬间有泪光闪烁。   紫芝一愣,无奈地苦笑:“是啊,我先前也以为自己将要死了……”   仙草却已经张开双臂将她抱住:“太好了,你没有死!”又忙放开她,仔细打量着她:“你瘦了很多。”   四目相对,紫芝道:“瘦些不打紧,横竖还有这条命在。”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在浣衣局的时候,起初听人说你在冷宫,后来又说你到了罗婕妤娘娘的身边,很受重用,我还不大肯信,如今看来,你好像比先前跟着太妃的时候还胖了些,可见你过的不错。”   仙草微震:“你原先在浣衣局?”   “是啊,”紫芝黯然道:“娘娘被赐死那夜,我因为娘娘许我出宫回家探亲,竟然不在,后来回宫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了,朱太妃身边的嬷嬷们见到我,便把我打发到了浣衣局里。我前儿拼命跑出来遇到了雪茶公公,想必是他在皇上面前给我求了情。”   仙草定了定神,哑声道:“我竟不知道,你怎么……之前没找过我?”   紫芝笑道:“我知道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哪里还敢找你,且你那个性子我难道不清楚?你若知道我在浣衣局里,一定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来,岂不是更为难?幸而雪茶公公心肠很好,总算救了我一命。”   两人面面相觑,犹如隔世。   仙草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在哪里?”   “皇上开恩让我留在了乾清宫。”   仙草意外:“你在乾清宫当差?”   紫芝道:“可知起初我也不相信呢,我本来想着能离开浣衣局已经是开了天恩了,只想着离开那里,好歹能跟你再见上一面儿就最好了。”   仙草想起先前赵踞对自己龙颜大怒的样子,没想到居然留紫芝在乾清宫,但皇帝的性子喜怒莫测,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正要叮嘱紫芝两句,紫芝却说道:“对了,你可听说了?今日要在菜市口处决府内的大公子。”   仙草一震:“你也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紫芝长叹了声,“浣衣局里虽苦累的很,但嚼舌的更多,你在那里的时候还小,估计还不清楚。”   仙草不语。   “那些人说的话很不中听,可我知道大爷不是那种逆乱之人,”紫芝又说道:“皇上大概也正为这件事忙碌,昨晚上一夜没回乾清宫呢。我昨晚上也一夜没睡,想着徐家只剩下大爷这一条血脉了,如果咱们娘娘还在,指不定多伤心呢,不对……假如娘娘在的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大爷的。”   仙草道:“是啊。”   紫芝盯着她问道:“你不在宝琳宫却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徐大爷的事?”   仙草正要回答,突然间远远地瞧见在午门的方向,有数道人影匆匆地进宫而来,向着金銮殿而去。   仙草在此等了半天,盼的就是这一幕的出现,如今见了,精神微微一震。   紫芝本正仔细打量她,见她变了脸色,就也转头看去,远远看了会儿,说道:“咦,那个人竟好像是苏少傅?”   “是他。”仙草盯着那几道身影,“旁边那位是小国舅。”   “他们这会子进宫是做什么?”   “他们多半是……”仙草即将脱口而出,总算及时刹住,道:“我猜应该是跟咱们大爷有关。”   紫芝看出她欲言又止之意,却并没有再说别的,只道:“你果然也是为了咱们大爷才来这里打探的?唉,只恨我没有娘娘那么足智多谋,昨儿听雪茶公公把我安置在乾清宫,心里还惦记着若是见到皇上后,就给咱们大爷求个情……”   仙草心头震动,忙道:“你千万别这样。”   紫芝怔问:“怎么了?好歹也是徐家的旧主。”   仙草说道:“你的心意虽然是好的,可是皇上未必会容许别人在这种朝堂大事上置喙,且……”   “且怎么样?”   “皇上应该是有安排了。”   “安排?”紫芝诧异地问。   仙草知道自己不能跟她多说,但毕竟是昔日的心腹宫女,又听她竟想为徐慈求情,便说道:“听雪茶公公说起,已经连日里不见小国舅跟苏少傅了,国舅爷跟苏少傅都是皇上亲信的人,没有要紧的事情绝不会多日不进宫的。他们应该就是秘密地给皇上派去做这件事的,如今正好赶在今天一并出现,事情多半已经有了转机了。”   仙草原本心急如焚,正是那天在御书房内看到那“人头”,耳闻目睹皇帝应酬蔡勉,又知道苏子瞻跟颜如璋十多天不曾进宫露面,她就猜想皇帝一定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表面用拖字诀稳住蔡丞相,暗地里让颜如璋跟苏子瞻去处理赣城的事情,只要查明了来龙去脉收集了人证物证,才能在徐慈的事情上跟蔡勉放手一博。   紫芝睁大双眼:“你是说,大爷有救了?”   仙草谨慎地回答:“娘娘昔日总告诉我们说,当今的皇上是个极聪明的性子,之前雪茶公公又说皇上要保大爷,所以我想皇上一定能够想出法子来。”   “原来是这样,”紫芝叹息道:“阿弥陀佛,但愿如同你说的一样。”   紫芝虽然念了佛,可心中却是半信半疑的。   谁知今日散朝之后,消息也飞快传开,朝堂之上,苏少傅跟小颜国舅将从江南道赣城查证的种种呈上,包括安抚使如何勾结地方侵吞朝廷赈灾的粮饷,以及牵扯到了京城内官员名单,满朝文武听着,目瞪口呆。   赵踞命人将参与其中的官员当场带出,摘去官帽脱去官袍夺下笏板。   苏子瞻又将当初赣城百姓走投无路的惨状一一说出,又将当时参与围城的数名流民“匪首”带到。   众人跪地叙说当时情形,跪地泪流不止,又说道:“若非当时徐主簿开城开仓,我等数千人这会儿早成了城外枯骨,虽然之后已经逃走,但听说主簿给朝廷捉拿要凌迟处死,我等着实不忍心好人受这种冤屈折磨,宁肯随着国舅跟苏大人进京请罪,请皇上开恩,杀了我们就是了,不要责罚徐主簿。”   满朝寂然无声,蔡勉皱着眉头,才要开口,此刻苏子瞻道:“赣城知县明明知道城外的情形,他本来可以用抚恤的法子,兵不血刃地平息事端,可偏偏他竟要借助知州的兵马,将流民尽数斩杀,其心可诛,为父母官者不能有父母之仁,与贼徒何异!臣斗胆,觉着这件事中,最该杀的是赣城知县等众贪墨官吏,而绝非徐主簿跟被逼反的百姓!”   蔡勉忍不住道:“苏少傅!留神你的言行!”   “丞相,”发声的是赵踞,“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朕觉着,父母官跟百姓之间,也可如此形容,所以苏少傅所说,并无不当之处。”   “皇上!”蔡勉眉头深锁。   赵踞对上他不悦的眼神,温声道:“朕尊丞相为太师,恭谨仔细,不肯半点失礼,所以丞相对待朕,从来也忠心耿耿,直言不讳,这才是君臣相处之道,从上到下,可推及父母官同百姓之间,江南道之事起因在贪墨禄蠹,若无他们不仁,岂有百姓造乱。所以朕也觉着少傅所说不错,的确有人该杀,却不是无辜受苦的百姓,跟开城放粮的徐慈,而是那些罪魁祸首。”   皇帝说到这里,环视群臣:“当然,朕身为天子,也有不察之罪,何况此事是朕登基后发生的,兴许也是朕失德于天,从即日起半月,朕会布衣素服,每日午时去太庙跪拜一个时辰,以求列祖列宗、皇天后土宽恕见佑。”   群臣听罢,纷纷躬身:“皇上圣明。”   因此,虽然有蔡丞相的反对,但经过据理力争,到底免了徐慈的死罪,只判他发配沧州,而其他涉案官员,苏子瞻跟颜如璋呈上的便有十五人名单,暂时将人羁押,抄检府邸。待刑部跟吏部再度核查无误,尽数斩首示众。   这日皇帝退朝后,起初还只淡淡的神色,等回到御书房,赵踞看着一桌的书册折子,唇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   雪茶全程跟在身旁,当然是从头看到尾了,如今虽然猜到了皇帝之前派了小国舅跟苏少傅,但皇帝居然连自己都瞒的死死的,真真是……   如今又瞧见皇帝总算面露笑意,雪茶斗胆问道:“皇上,您是怎么派了国舅爷跟少傅出京办差的?既然国舅爷不在京内,您之前怎么还叫奴婢送信到颜府呢?”   赵踞先前也自悬心,今日在金銮殿上一锤定音,才觉踏实:“朕的一举一动,丞相当然清楚,所以朕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兵者,诡道也’。”   雪茶似懂非懂,忙道:“奴婢虽然不太明白皇上的神机妙算,却也觉着皇上厉害极了。”   赵踞力压蔡勉,救下徐慈,事情做得漂亮,也有几分自得,听了雪茶的马屁颇有几分受用。   但是此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这会儿本该把她叫来,看看她心服口服的样子,但是之前自己斩钉截铁地让人滚蛋,话说的太决断,没有个自打嘴巴的道理。   赵踞皱皱眉,突然转身问:“朱充媛从宝琳宫搬走了?”   雪茶道:“奴才听说朱太妃说是那地方晦气,妨碍了龙嗣,正张罗着要搬呢,只不过因为要休养两日,所以暂时还住在那里。”   赵踞颔首:“毕竟她伤了身子,朕也该去看看。起驾。”   雪茶歪头看着皇帝,总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第34章   夜色朦胧,宝琳宫里却别有一番热闹。   先是江水悠前来探望朱冰清,坐了半天后出来,便到了罗红药这边说话。   罗红药让了座,问道:“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身子可大安了?”   江水悠道:“多劳妹妹牵挂,正是觉着好了些,才忙出来走一走呢。”   罗红药打量着她,却见她面色红润,一如往常:“姐姐的身子要紧,又没有人责怪你,何必这样着急?”   江婕妤笑道:“我也是在屋子里闷坏了,病了这几天,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先前朱姐姐传我过来都不能起身,没想到竟然出了大事。不过我也听人说头三个月是最危险的,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横竖朱姐姐人无碍就是。只不过……又让妹妹你受了些惊吓跟委屈。”   罗红药道:“多谢姐姐,我受些惊吓倒是没什么,毕竟龙嗣要紧,好歹有惊无险的,现在也都过去了。”   江水悠道:“我就知道妹妹是个有福之人,何况还有小鹿姑姑在你身旁伺候着,更加稳妥了。”说到这里,江水悠便看向罗红药身后的仙草。   罗红药也回头看了一眼,笑说:“这倒是,有她在身旁,我格外心安些。”   仙草微微垂头道:“奴婢怎么当得起如此夸赞。”   江水悠笑道:“你自然当得起,若不是你在太后娘娘跟前据理力争,事情怎能真相大白呢。只怕这无妄之灾真个儿就落在了罗妹妹身上了。”   仙草笑说:“奴婢那也是给逼急了才胡言乱语,幸而太后娘娘圣明,并没有怪罪。”   江水悠深看她一眼,又向罗红药道:“方才我去探望朱姐姐,听她说过一两日就要搬到富春宫去了,这倒也罢了。我先前因得了妹妹送的香膏,心里还想着要省着点用,免得以后用完了没的地方讨,如今朱姐姐搬了出去,妹妹行事也可便宜些。”   罗红药道:“只是入了冬后,花儿开的少,做的只怕也有限。”   江水悠抿嘴笑道:“倒像是我催着妹妹似的,不用急,自然是要天时地利,慢慢地弄,可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江水悠十分会说话,待人接物叫人舒服,罗红药起初虽对她有些防备,但见人家谈吐举止如沐春风,便也罢了。   江水悠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告退,罗红药亲自送出门口,江水悠请她止步,道:“妹妹身子也弱,禁不得风吹,就让小鹿姑姑替妹妹送我便是了。”   当下仙草便送着江水悠往外而行,出了门后,江水悠并不着急离开,转身看着仙草说道:“姑姑可也听说了今儿金銮殿上的事了?”   仙草道:“婕妤说的是江南道上那件贪墨大案?奴婢当然也听说了。”   江水悠道:“今日我正在太后那边坐着,听人说了此事后,太后很是震惊,这会儿只怕在传了皇上询问呢。”   仙草见她主动提起来,顺势问道:“难道太后不满皇上所为?”   江水悠缓缓道:“太后的意思,是不想皇上现在跟蔡丞相对着干罢了。毕竟皇上如今才亲政,在朝中还算是势单力薄。不过事已至此,太后应该也不至于怎么样。”   仙草看着江水悠,她居然跟自己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江水悠望着她,忽地一笑道:“其实关于江南之事,我自然也有所耳闻,有些话不好当着别人说,唯独对小鹿姑姑说大概是无妨的,我觉着这件事上,徐家大爷所做的并无差错,毕竟事关数千人命,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一次徐大爷救的可是几千人,功德无量。我心里倒也希望他无碍。”   仙草点头道:“没想到婕妤是个这般有心胸之人。”   江水悠凝视她:“我有的不过是小见识而已。比不过小鹿姑姑见机行事,痛快利落。”   仙草垂首:“婕妤一味地夸赞奴婢,奴婢倒是不好意思了。实在当不起。”   江水悠道:“当初罗妹妹做了香膏,我先拿了用,来请妹妹去延寿宫的时候,妹妹只说病着不便,不想我前脚去了,后脚罗妹妹就送了香膏去给太后,恰好是太后称赞了我所用的膏子之后,真真是投其所好了。”   “婕妤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仙草仍是平静地问。   江水悠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倒好象我先去延寿宫是投石问路的,若太后不喜我所用的那香膏,不知那会儿罗婕妤还能不能去献上?只怕不会吧?”   仙草抬头笑吟吟道:“那也恰巧了而已,难为婕妤还记得。不过我们婕妤所做的香膏,应该是无人不爱的,太后喜欢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需要谁去投石问路,婕妤很不必多心。”   江水悠对上她的双眼,也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江婕妤说罢转身,身旁宫女太监伴驾而行,宋姑姑陪在身旁。   走出一段路后,宋姑姑道:“真真想不到,这罗婕妤本是会万劫不复的,怎么居然一根头发丝也没伤到,反而是朱充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江水悠微微蹙着眉头:“是啊,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有她在。”   宋姑姑问道:“婕妤说的是鹿仙草?但是她……她没有这种本事!”   江水悠因为对仙草很感兴趣,特意打听了一番。宋姑姑也是宫内的老人,便将昔日仙草跟徐悯种种尽数告诉了她。   据宋姑姑说,这仙草是个实心丫头,没什么心眼,之前全靠着徐太妃照看她,她对太妃也最是忠心。   如今……   江水悠冷笑道:“她没有?若说她以前没有,那现在就是很有。”   宋姑姑听她语气不大好,不由有些惧怕:“婕妤……难道是在后悔吗?”   江水悠叹了口气。   当初她看出朱冰清这龙嗣怀的古怪后,本来犹豫着要不要告知鹿仙草,让她及早防备,这自然也是跟仙草示好的一种方式。   但是就在她想有所行动的时候,方太妃娘娘将她叫了去,命她不要轻举妄动,在此事之中只保持旁观便是。   加上宋姑姑又说起昔日仙草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人。   江水悠思来想去,只得听了方太妃的话,选择冷眼旁观。   但她还给自己留了一条路,那就是派人去向罗红药讨香膏,顺便提醒她们。   于是,她果然看了一场好戏,一场令她意外又不觉着意外的戏。   听了宋姑姑的问话,江水悠叹息之后又摇了摇头。   她自诩跟这些宫内的寻常女子都不一样,是极富经验,无可匹敌的。且自从进宫那一刻就细心观察,伺机行事。   从宝琳宫化险为夷的经过看来,仙草果然不是寻常之辈。   突然江水悠脚步止住——凭什么一个小小的宫奴会如此聪慧机变,九死一生,化险为夷。   会不会……那人也跟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   一想到这个,江水悠后背有点发冷。   ****   赵踞来至宝琳宫的时候,仙草才送别江水悠。   罗红药问道:“江婕妤怎么像是有话跟你说似的?”   仙草道:“婕妤是个极聪明的人,娘娘以后要提防她些。”   罗红药诧异:“提防她?难道她也跟朱充媛一样算计我吗?”   仙草道:“她倒不是算计,只不过如今是‘事不关己不伸手’而已,可保不住将来如何。”   罗红药疑惑:“但是她之前还有意无意地提醒咱们留意,明明是好意呀。”   “若真正的好意,就不必那样含糊其辞了,”仙草叹道:“当初娘娘说她仗义相救,我还以为是个不错的人,没想到仍是不可免俗。”   罗红药仍是不解。   仙草道:“难道娘娘你觉着,连日里江婕妤病倒,真是偶然吗?朱充媛滑胎那日她不在,只是恰巧?其实她只怕早就猜到了朱充媛这一胎有蹊跷,所以一早避嫌而已。但她明知如此,却没有告诉我们真相。”   偏偏仙草为了徐慈的事心慌意乱的也未留意,如果那天不是仙草机变,硬生生找到那包药扔了回去,这会儿她跟罗红药早就无法翻身了,跟她江水悠自然也仍一点关系也没有。   江水悠未必算是坏人,但也不是什么可值得信任的好人。   罗红药听后,对着灯发了半天怔。   仙草劝道:“娘娘不必多想了,不如早点安歇。”   罗红药闻言又振作精神:“对了,徐大爷总算能够保住性命,你总也该放心了吧,你昨晚上一夜没睡,眼圈还是黑的,今儿也早点歇息吧。”   仙草皱眉道:“虽然免了死刑,到底还要流放,自古流放路最难走,也不知……到底怎么样。”她喃喃说了这句,又恐怕罗红药跟着担心,忙道:“罢了,不说了。”   正在这时侯,外间雪茶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罗红药猛地站起身来,仙草也满面诧异,急忙跟她一块儿出来接驾,果然见皇帝负手从宫门口走了进来。   少年的皇帝身量修长,身姿挺拔,透着一股勃勃的英气跟贵气。   今夜月华如练,月色跟灯影交织,照出他俊美无俦的容颜,眉宇之间又透着一份令人不敢直视的锋锐。   罗红药先行屈膝拜倒,仙草在罗红药身后,同宫女太监一块儿跪地,她深深地埋着头,暗中祈祷仓促间皇帝注意不到自己。   赵踞的目光从罗红药肩头掠过,准确地落在她身后的仙草头上,却只看见乌黑的头发,半点脸也瞧不见。   瞧不见倒也罢了,免得生气。皇帝心想。   赵踞哼了声:“罗婕妤还没安歇?朕是来探望朱充媛的,既然如此,你便陪着朕一块儿过去瞧瞧她吧。”   罗红药忙道:“臣妾遵旨。”   两人一块儿往朱冰清房中来,那边宫女早就入内禀报,里头嬷嬷们搀扶着朱冰清下来接驾。   雪茶跟在赵踞身后,边走边看仙草。   仙草因为见皇帝进殿去了,这才大胆抬头,对上雪茶的眼神,斗胆上前几步:“公公有话?”   雪茶突然想起赵踞警告自己的那几句,忙道:“你别过来……你离我远点。”他回过头,逃也似地跟着进内去了。   仙草挑了挑眉,于是便跟宫女们在外头侯驾。   不知皇帝在里头如何安抚慰问朱充媛,不多会儿,是朱冰清嘤嘤嘤地哭声传来出来,仿佛撒娇一般。   又过了近两刻钟,皇帝才起驾往外。罗红药跟在身后。   皇帝才出门,便瞄见仙草跟众宫女等在门外台阶下,依旧是规矩地垂着头,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瞧见半边白皙的脸,跟一点毛茸茸的鬓边。   皇帝对罗红药道:“朕今儿忙的不可开交,如今有些累了,去你那歇会儿。”   罗红药喜出望外:“臣妾恭迎皇上。”   当下恭恭敬敬陪着赵踞来到正间屋内,仙草在外头徘徊,只叫宁儿进去。   雪茶冥思苦想了这一路中,直到此刻,却突然间有些顿悟了赵踞的意思,当下忙拽着仙草的袖子:“你还不进去伺候,在这儿躲懒呢?”   仙草说道:“我不是怕皇上见了我就生气吗?”   雪茶道:“皇上若是厌恶见你,又怎么会巴巴地来宝琳宫?”   仙草还要据理力争,已经给雪茶不由分说地搡了一把,竟将她从门外推了进去。   里头赵踞已经落座,罗红药陪站在旁边,宁儿正在奉茶,因为有些紧张,手微微发抖。   仙草忙上前接过来,走到罗红药身旁,将茶躬身递上。   罗红药亲手接过,才又呈给赵踞。   赵踞将茶盏接在手里,慢慢地吃了一口:“这茶还不错,有一点花香气,可又不是茉莉。”   罗红药道:“这是臣妾调的花茶,是用龙井里头加了些桂花。”   赵踞一笑:“怪不得香的这样,你还是这么爱调制这些花啊草的。”   罗红药红了脸:“臣妾……”   赵踞道:“不是怪你,有个爱好,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也是不错,强如弄些歪门邪道不思进取。”说着,那眼神就瞟到罗红药身后。   仙草正在挪动双脚,试图藏在罗婕妤背后,听到这句,就仿佛有一支利箭射过来,她忙往后一闪身,假装没听见的。   罗红药道:“臣妾只是惭愧,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却只会弄这些花花草草。不能为皇上分忧,若皇上喜欢这种茶,以后臣妾再做一些,也算是一点绵薄之力。”   “你有心了,”赵踞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平日也就罢了,今日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从蔡丞相手里压人,简直如虎口夺食,倒的确费了朕不少心思。”   雪茶在旁边听到这里,咳嗽了声:“鹿仙草,那徐慈也是你的旧主子,皇上开了天恩保住他性命,你怎么一声也不吭?”   仙草给他主仆两个挤兑,仿佛人在夹缝之中,左右为难。   之前皇帝明明痛斥了她一场,似乎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如今又巴巴地过来……简直让她藏也不好,现身也不好。   恨不得有一种隐身术,可以让自己半边隐藏,半边则巧妙地显露。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从罗红药身后闪出来,跪地道:“奴婢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雪茶瞅着赵踞脸色,不愧是打小跟随赵踞的人,雪茶立刻代替赵踞嫌弃地撇嘴:“你之前不是挺会说话嘛,这会儿倒像是有人捏着你的舌头一样。”   仙草无可奈何,说多了又怕惹出皇帝的雷霆之怒来,没想到规规矩矩说了这两句他居然还不满意。   于是赶紧亡羊补牢地让自己的舌头活跃起来:“皇上睿智天纵,英明神武,爱民如子,断案如神,奴婢一见到皇上就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了,虽然满肚子的感激跟敬畏,但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雪茶捂着嘴暗乐,忙又看赵踞。   “是吗?”皇帝瞥着仙草,淡淡地说道:“那你就从现在开始说,说上个三天三夜。”   仙草蓦地抬头:他是在开玩笑?   让仙草失望的是,皇帝的表情显然不是要跟谁玩笑。   赵踞如愿以偿地看到那双眸子里流露的惊愕,心里才似有几分舒坦。   他缓缓起身,又吩咐雪茶:“叫人在这儿看着她说,不许她停下来。”   罗红药目瞪口呆。   雪茶在意外之余,不知自己是要怜悯仙草多些,还是要大笑几声。   陪着赵踞回到了乾清宫,皇帝果然乏了,匆匆更衣,便上了龙榻休息,躺倒的时候唇角还带笑意。   雪茶打量着主子是真高兴了,他也觉着喜欢,当下抿着嘴退了出来,又仔细交代了小太监们好生伺候。   正打着哈欠也要去小憩片刻,却听身旁有人轻声叫道:“公公。”   雪茶转头,却见原来是身着宫女服色的紫芝。当下笑道:“你在这里了?”   紫芝迎上来,含笑向着雪茶行了个礼:“公公辛苦了,陪着皇上这会儿才回来?”   雪茶将她上下一打量:“这不算什么。今晚上你当值?”   紫芝道:“并不是,只是我惦记着,想见公公一面,好歹当面道个谢。”   雪茶忙摆手道:“这不值什么,要知道当初我还倒霉的时候,也是你向来照看我的,就像是那次我们主子病了,还是姐姐偷偷地送了药来救命呢。”   紫芝听了这句,面上透出忐忑神色,见左右无人,才对雪茶说道:“公公,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着的了……其实那是娘娘叫我这么做的。”   雪茶脸上的笑蓦地收起,连困意也在瞬间给驱散的无影无踪,他吃惊地看着紫芝:“你、你说什么?” 第35章   一瞬间,雪茶的睡意都给吓跑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寂然无声的内殿,忙拉住紫芝的袖子,往旁边走开数步。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雪茶盯着紫芝,小声问:“你说的‘娘娘’是哪个……是徐太妃娘娘?”   “自然、是我们娘娘。”紫芝不禁也有些许紧张。   雪茶匪夷所思:“但是、徐太妃向来对皇上很不好,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她怎么会……让你送药呢?”   紫芝眼圈微红:“公公,我并非说谎,这是真的。不仅是公公说的那回,你知道我们娘娘总说自己身子弱,隔三岔五要太医院去诊脉开药,却又不让他们自己熬了送来,只是让我们在紫麟宫内熬了喝,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身子弱到要喝药喝的那么勤快,只是做给别人瞧的,因为这个,她不知藏了多少备用的药呢,倒不是为了她自个儿用。”   雪茶猛然震动。   赵踞那时候在宫内正似是“过街老鼠”,时不时地受点儿伤,着点凉病倒之类,都是家常便饭。   一些小伤小病自然不打紧,咬牙撑一撑也就过去了,但有时候不慎受伤过重,或者病的要紧之类就难办了。   雪茶方才说的那次,就是赵踞着了寒凉,已经昏睡了两天了,太医们碍于皇后的颜面,极为难请,偶然有个给雪茶死命拉了来的,也只匆匆看一眼,药都不开就跑了。   生死攸关的时候,是紫芝偷偷地拎了食盒过来,竟是熬好的药跟些热汤饭,奇怪的是,赵踞喝了药后就好了许多,后来紫芝又送了两回,赵踞就慢慢好转了。   当时雪茶不知紫芝是从哪里弄的药来,只是庆幸赵踞转危为安,同时奇怪徐悯手下怎么居然有这样好心的宫女。   此后他曾经想找机会感谢紫芝,紫芝却总是避着他,并不跟他照面。雪茶只以为她是忌惮徐悯,只好把这份恩情偷偷地埋在心里。   如今突然听了这样的内情,雪茶简直不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怎一个酸爽了得。   ****   已经是九月里,晚上凉森森的。   雪茶来到宝琳宫的时候,那小太监还尽忠职守地站在仙草身边,隐隐听仙草念经一般说道:“皇上金头玉角,风度翩翩,貌若潘安,才胜子健,总而言之是一等一的美男子,犹如被看杀的卫玠,当然不是他那么短命,皇上是……”   雪茶本来心情滋味难明,隐隐听了这几句,几乎哑然失笑。   那看守着她的小太监正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这里突然警醒起来:“小鹿姑姑,你说什么短命。”   “你不懂,”说了这近一个时辰,仙草也有气无力的,喃喃说道:“这姓卫的是古时候有名的美男子,每一次乘车出门,都会有许多女人围着他,大家兴高采烈的,往他身上扔些闲话啊果子之类的,偏偏这姓卫的身子弱,每次给那么多女人整天虎视眈眈流着口水地瞪着看,居然活生生地瞪死了,你说可不可笑?”   那小太监嗤地笑道:“这还是男人吗,给女人围着本是好事啊,他怎么竟然没福消受反而死了呢。”   “可不是吗?想必不是每个男人都能享得起这种福的。”仙草不知想到什么,哼哼着笑起来。   雪茶听到这儿便咳嗽了声。   仙草蓦地听出是他的声音,也不知道赵踞是不是神出鬼没地也跟着来了,忙说道:“但是你看咱们皇上,给这么多后宫佳丽围着,却仍是精神奕奕,龙精虎猛,以一当十,不,是以一当百……威风凛凛,锐不可当……”   正在胡吹大气,雪茶叹了声道:“快省省你那舌头吧,只是我自个儿,皇上没来。”   仙草听了,整个人委顿下去。   那小太监向着雪茶行礼,雪茶挥手让他退下,小太监尽忠职守地问道:“公公,不看着小鹿姑姑了?”   雪茶瞪他道:“哪来这么多废话,我替你看着还不行吗?赶紧走。”   小太监行礼退下,雪茶方才进来的时候看的明白,廊下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宫女太监探头探脑,因见他来了,才都退下。   而在正殿台阶下,却是罗红药披着一袭披风站着。   雪茶忙向着罗红药行礼,罗红药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话?”   原来方才罗红药穿戴整齐,还想去乾清宫求情,却给仙草拦下,她又不肯回去睡,就站在廊下陪着仙草。   雪茶本不敢说什么,见罗红药这样情深,便道:“婕妤放心,皇上这会儿睡了。皇上其实也并不是当真的,您先回去吧。”   罗红药仍有些悬心,忧虑地看着仙草。   雪茶又道:“婕妤娘娘的身子也不好,留神也熬坏了,且先回去歇息,奴才还有几句话跟小鹿姑姑说呢。”   罗红药听到这里,才转身先回房了。   雪茶走到仙草身旁,见她身上也披着一件斗篷,却是先前罗红药不由分说让她披着的。   仙草斜睨着他:“公公啊,以后别乱咳嗽,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皇上到了,好心给我提醒呢。”   “赶紧起来吧你。”雪茶本想让她起身,可见她有气无力的样子,便伸手扶了过去。   仙草拉着他的手缓缓站起来,双腿又麻又酸,几乎又跌倒,幸而旁边一个小宫女过来帮忙扶住了。   雪茶察觉她的手冰凉,便叹道:“你这小身子,若跪上整夜只怕就一命呜呼了。”   “公公跟没事人似的,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多嘴,害我落的这样的?”仙草咬了咬牙。   雪茶忍着笑,温声说道:“我也是因为看出皇上不高兴才那么说的,谁知道皇上认真罚你呢?”说着又看看她的嘴:“也都怪你,以后小心点说话。”   仙草无奈地长叹:“我正是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才惜字如金的,您偏要我多说几句,这不是惹出祸来了?”   雪茶笑道:“谁知道呢,皇上的脾气是有些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了。”说着便扶着仙草回到她的房中。   这还是雪茶第一次来仙草房内,却见小小地斗室,里头有一个圆形的花梨木桌子,旁边放着两个鼓凳,再往内就是一张窄窄的床,被褥挂账等看着都半新不旧的。   虽然陈设简陋,可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舒服之意,且屋内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雪茶对香味格外敏感,边打量边问:“是什么香?”   仙草说道:“是婕妤做的香膏,我因不喜欢涂抹,就放在这屋子里当作熏香了。”   雪茶啧啧了声:“暴殄天物,你不用,可以送给我呀。”   仙草在桌边坐了,刚要撩起裙角打量自己的腿,突然想到雪茶在旁边,便停了下来,只是轻轻揉搓着膝盖。   雪茶回头看着她的动作,自己走过来:“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不用啦。”   “跟我也避忌这个?”雪茶挑挑眉,又道:“你那皮肉什么时候娇贵起来了?”   仙草笑道:“不是娇贵,是怕污了公公的贵眼。”   “呸。”雪茶啐了口,在她对面的鼓凳上落座:“你该知道……紫芝在乾清宫的事了吧?”   “哦,我先前无意中见到了她,才知道她还活着。”仙草点头道:“还多谢公公的照应呢。”   雪茶道:“什么照应不照应,她之前也对我跟主子颇为照应,我才投桃报李的。”   雪茶一边说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仙草,却见仙草脸色如常,并不像是听见了异闻似的惊愕。   “你……早就知道了?”雪茶眯起眼睛。   仙草一怔,心中反应过来:“哦……我隐隐有些知晓。只不是很清楚。”   雪茶盯着她道:“是吗,你跟她都是徐太妃娘娘身边的亲信,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仙草含笑低头:“我到底比较笨些。”   这话若放在以前,雪茶会举起双手表示赞同,但是现在……   雪茶按下心中疑问,思忖着说道:“紫芝姐姐,她今晚上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我怎么不大信呢。”   仙草问道:“什么话?”   雪茶道:“她说,原来她之前对我和主子的那些照应,是徐太妃娘娘授意的。”   仙草低着头不言语。   雪茶问:“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仙草虽然不抬头,仍是感觉雪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忍不住抬手挠了挠腮。   雪茶等不及,催促问:“你倒是说话啊?这是不是真的,你又知不知道?”   半晌,仙草才嗤地一笑,恍若没事人般说道:“快罢了,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雪茶看着她似无心的模样,自个儿的心头却一堵。   他死死地盯着仙草,又过了会儿才说道:“当然有可说的,如果真的是徐太妃娘娘的照看,她实则是个外冷内热,外奸内忠的人,那么、那么我之前不是错憎恨了她?就算人不在了,我也要清楚……她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我、我总不能白白地怪责一个好人。”   仙草看向雪茶郑重的神情,知道他是认真的。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仙草轻声说道:“什么好人坏人的,在这宫内,哪里有什么彻底的好人,无非是‘情非得已’罢了。紫芝知道的比我多,公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问她就是了。”   她说完之后,回头叫了个小宫女倒茶。   那宫女因为见雪茶来了,起先不敢露面,听了叫茶才忙忙地去斟了送来。   仙草捧着茶要喝,因为太热便嘶嘶地吹,又说道:“只不过,皇上的脾气叫人难以忖度,公公就算知道了这些旧事,皇上跟前儿能不能提,公公也斟酌着行事才好。”   雪茶呆看了她半天,默然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的心中有些怅然,原本以为是十恶不赦大反派的人,如今却有可能是个好人,这让雪茶有种无法置信如梦似幻的感觉。   目光也有些无法安放,最后落在仙草腿上,雪茶随口问道:“对了,你的腿上怎么样,要不要我让人送些药膏过来?”   “不用,我这里都有。”仙草回答。   “都有?”   “人总有三灾六病的,多存一些有备无患。之前在冷宫的时候有些小病多都要扛着,到了婕妤这里,才又得了些。”仙草喝了半盏茶,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去自己床边柜子的一个箱子里拨拉了会儿,拿了一瓶药膏,“这是降香油,这个是三七粉调治的,活血止痛化瘀,都很好用。”   雪茶看着她的动作,以及那满满一匣子的东西,突然想起紫芝提过的——“她不知藏了多少备用的药”。   难道这习气,是跟徐悯学的?   雪茶不由问道:“这些东西,莫非都是你去太医院偷来的?”   “这怎么能说是偷,”仙草横了他一眼,“我是跟太医讨来的,还有一些是婕妤没用完的我就都收了。”   雪茶笑笑:“好吧,今晚上你吃了这个亏,多多少少也有我的不是。以后少不得从哪里我还了你这个人情。”   仙草蹦跶着回到桌边上:“人情?”   雪茶道:“当然了。”   仙草说道:“公公若真的想还人情,我倒真有一件事。”   雪茶诧异:“什么事?”   仙草打量着他,小声道:“公公能不能帮我出宫?”   “出宫?”雪茶几乎跳起来。   仙草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雪茶低声问:“好好地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哪里是好好的,”仙草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从太后太妃到皇上,都不待见我,好不容易从冷宫出来,又战战兢兢的,今晚上皇上只是小施惩戒,倘若真惹怒了皇上,认真要了我的小命,那岂不是什么也不用说了?”   雪茶眨了眨眼:“可是、可我觉着皇上未必就……”   “皇上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像是一个君王了,”仙草垂了眼皮,却又一笑道:“公公没听过伴君如伴虎啊?”   雪茶道:“你真的想出宫?可我知道你是孤儿,出了宫又去哪里?”   仙草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我自然有去处。”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平日里他也跟赵踞一样,总是叫嚣着这鹿仙草可恨,曾经一度还想灭了她,但是现在突然听她说起要出宫,雪茶心中却隐隐地有那么一点儿不是滋味。   仙草说道:“我知道这要求冒昧了,也许会让公公为难,公公答应我,若没有十足把握,千万别透出去好不好?”   雪茶只得答应:“我知道了。”   仙草见他没动那杯茶,自己便拿着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徐……徐家大爷什么时候发配起身,您可知道?”   雪茶道:“听说是后天。”   仙草心头大动,恨不得插上翅膀去跟徐慈相会,勉强按捺道:“我听人说,这流放的路上十分凶险,希望他能够顺利到达沧州。”   雪茶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皇上已经想到了,派了小国舅亲自护送呢。”   仙草一怔,她本是想提醒雪茶让赵踞留意,却想不到皇帝竟如此出人意料。   仙草不由叹道:“皇上的确是明君,年纪虽然不大,却心细如发到这种地步。”   雪茶琢磨她的口吻,倒好象她比皇帝还大似的。   只是见天色不早,雪茶便起身:“你好好休息,皇上那边儿我会替你顶过去。”   “多谢公公。”仙草躬身相送。   雪茶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   先前雪茶听紫芝说那些药都是徐悯叫她暗暗送去的,很震惊。   雪茶问紫芝,徐悯既然有心维护小皇帝,为什么表面上偏偏一味地苛刻针对。   那时候紫芝回答说道:“公公若问别人,别人也未必知道,因为我是娘娘带进宫来的,当然跟别人不同。我们娘娘当初是为了救老爷才进宫的,因为没有娘家人助力,宫内难以立足,可娘娘看出皇后、是废后的心意,所以才故意扮一个恶人的。”   雪茶问道:“可是她、她做的也太狠了。”   “当然要狠一些皇后才相信,”紫芝继续说道:“因为若娘娘不做,自然会有别的人去做,别人动手,就未必像是我们娘娘一样可以有轻有重了。这样一来,娘娘既可以给皇上挡着一部分灾劫,二来可以讨好废后……”   次日皇帝起身,问起宝琳宫如何了。   雪茶明白他的意思,趁机说道:“昨晚上奴婢正听了一件事,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跟皇上说。”   赵踞道:“什么事?”   将紫芝告诉的话一一跟皇帝禀明后,雪茶道:“皇上,紫芝不至于在这时候说这种弥天大谎,何况当时若不是有人背后指点,她怎么会去的那么恰到好处,且药都是现成的,如果不是徐悯暗中调剂,光是从太医院拿药就是艰难的很,何况还是些对症的药……这徐太妃难道、难道真的另有隐衷?”   赵踞的脸色略有些发白,却不言语。   雪茶顺势说:“奴才因为疑惑,就又去找了鹿仙草询问,天那么冷,她再跪下去就死了,所以奴才大胆把她叫到屋内问了一番。”   “她说什么了?”   “她说……”雪茶迟疑着,“她说人都已经不在了,就不用再说那些了。”   赵踞的双手顿时握紧。   雪茶吓了一跳。   皇帝却没有说别的,也无责怪之意。雪茶突然想起昨晚上仙草跟自己的话,这倒是个机会。   于是雪茶忖度着说道:“皇上,既然这徐太妃娘娘并不真的似罪大恶极,倒也是情有可原,紫麟宫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至于这鹿仙草,也是不容易,算来死过几次了,偏她又总惹皇上不痛快,奴才想……不如且把她打发了。”   “打发了?”赵踞蹙眉。   雪茶陪笑道:“奴婢的意思是,不如把她撵出宫去,远远的看不到,也就不心烦了。” 第36章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个动作看的雪茶心里一跳。   然后赵踞不疾不徐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她提出来的?”   雪茶本以为自己机灵无比,终于选择了个开口的好时机,可突然听到赵踞这种口吻,猛然间打了个激灵。   也算他反应快,雪茶忙陪笑道:“当然是奴婢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皇上一见她就生气,害的奴才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所以奴才恨不得快打发了她。”   赵踞哼了声:“要如何处置她,朕自有决议,以后不许你再多嘴。”   “是。”雪茶吓的手心出汗。   ***   宝琳宫内,仙草一夜也没怎么睡好。   双腿因为着了凉,又跪了半宿,就算抹了药膏也还疼了许久。   但她心中记挂着的却是自己告诉雪茶心意一节,隐隐觉着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其实仙草本没想这么快就把心事告诉雪茶的,只不过一来徐慈要给发配沧州了,从此远离,以后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二来,皇帝的心性越来越“变化多端”,连自己也有些无法应付了,指不定怎么惹怒了他,下场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皇帝越来越大,心机跟城府也越来越深,就像是她跟雪茶说的那句“伴君如伴虎”,原先仗着他小又没经验,像是只幼猫似的,还可以逗引逗引,现在这只猫渐渐长成了老虎,要还只是不知死活地却戏耍,哪天给一口咬死吃的骨头渣子不剩,也未可知。   尤其是想起那一日雨夜在乾清宫内,那如魔似幻的一吻,至今仙草还猜不透皇帝的心意:难道赵踞是对小鹿动了情?又或者仅仅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者是因为昔日小鹿对他的所作所为,所以在那一刻反过来报复?   她着实猜不透,但是却又着实地不能安心。   这两种情绪交织,让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宫门逃之夭夭。   现在只盼雪茶察言观色,不要轻举妄动反而坏事才好。   次日,朱冰清从宝琳宫搬去了富春宫。   昨儿皇帝来探望过后,朱冰清大为得意,可是又因皇帝去了罗婕妤那里,却又让她很是嫉恨,觉着罗红药是沾了自己的光,绝对不能再便宜那些小蹄子,因此一早上就派人去知会了朱太妃,只说身体已好,不必再等他日。   于是大张旗鼓地从宝琳宫迁去了富春宫,临去之时,朱冰清人在软轿上,瞄着罗红药道:“罗婕妤留步,横竖都是在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用在这一时半刻地虚应故事。”   罗红药带了仙草等毕恭毕敬,不敢还嘴,只是答应。   直到看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罗红药回头看一眼仙草,笑道:“她总算去了,从此可以松一口气了。”   仙草不言语,只往旁边看了一眼。   原来是方雅也在。   自从上回朱冰清小产,明明是方雅动过安胎药,可当着太后的面儿她却不敢承认后,罗红药略觉心寒,此后不免略有些疏远。   方雅其实也并不是要陷害罗红药,只是她的性子本就有些胆小怕事,又自来畏惧朱冰清,在那种情形下,一来害怕,生恐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二来见朱冰清指认的是罗红药,她当然更加不能出声了。   事后虽然懊悔,却也无济于事。   此刻方雅听见了,便说道:“姐姐说的是,若早如此,只怕先前就没了那场事端了。当时都把我吓傻了,整个人糊里糊涂的,几乎晕过去,幸而姐姐福气大,带挈的我们都有惊无险的。”   罗红药笑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不说了。”   方雅眼圈发红,屈膝行礼道:“罗姐姐,是我年纪小,遇见点事儿就慌了手脚,姐姐别怪我才是。”   罗红药将她扶住:“说哪里话,我自然明白。你也是情非得已。”   正在此刻,门外江水悠带了宫女走了来,见她们正在,又遥遥地看着朱冰清的软轿远去,便知道是在送人的。   江水悠笑道:“罗妹妹,方妹妹,人也送走了,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如咱们一块儿去给太后请安?”   于是三人一块儿前往延寿宫,路上,江水悠便说道:“十月二十六日是太后的生日,昨儿听说司礼监已经开始忙碌了,咱们也好想想该给太后准备什么礼物。”   方雅吃了一惊:“姐姐的消息可是真的?我怎么没听说?”   江水悠笑道:“你只要略微留心点就能看出来,难道你没发觉这两日宫内的人比之前忙了很多?”   方雅吐吐舌头道:“我只以为是因为皇上跟丞相之间的事儿,还有朱姐姐的事儿,哪里想到别的呢。”   此刻她留神打量,果然见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颇多,手上多托着东西。   罗红药道:“还是江姐姐有心。不知姐姐想准备什么礼物给太后娘娘呢?”   江水悠道:“我暂时还没想好,所以要跟你们商议商议,这毕竟是皇上登基之后、太后娘娘的第一个生日,宫内这么早就开始张罗,可见重视程度,我们倒也不能怠慢了。”   方雅连连点头,又喃喃地说道:“也不知送点什么太后才喜欢。”   如今宫内最煊赫的自然就是颜太后了,倘若能够在寿宴中一举得太后欢心,必定意义非凡。   江水悠回头看向仙草,笑问道:“若论起资历来,小鹿姑姑比我们在宫内的时间都长,只怕知道太后喜欢什么吧?”   仙草笑道:“若是这么说,婕妤娘娘宫内的宋姑姑,比我的资历还长呢,我可不敢在关公门前耍大刀。”   大家都笑起来,江水悠笑道:“鹿姑姑这是自谦了。”   将到延寿宫,仙草瞧见前方有一人走来,便悄悄拉了拉罗红药的衣袖:“让宁儿陪娘娘入内。”   罗红药在她手上一拍:“你去吧。”   江水悠回头看去,却见迎面走来的是个宫女打扮之人,便不以为意。   原来这宫女正是紫芝,这边儿仙草送了众人进延寿宫,自己却迎上去:“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地方不是说话之处,两人便且走且离开,绕到了旁边的旧殿之外,紫芝关切地说道:“我怎么听说,昨晚上你给皇上罚了,是怎么回事?”   仙草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没什么。皇上脾气不好,随时发作罢了。”   紫芝欲言又止,低头道:“想想也是,咱们紫麟宫之前是太后跟皇上的对头,皇上自然容不下咱们,不过昨晚上我抽了个空儿跟雪茶公公说起来以前的事,想必公公告诉了皇上……总该能够将皇上对咱们的厌烦缓解一二。”   仙草叹道:“你又何必多说呢,你原先就对他们不错,所以雪茶公公才把你救出了浣衣局,如今你贸然说这些,若是不中皇上的意思,岂不是把你也连累了?”   紫芝笑道:“原来你是叫我独善其身?咱们娘娘生前是最疼你的,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我知道在她心目中,就算我是徐府从小跟着的人,也未必比得上你……如今娘娘不在了,到底还有我,没有个我好好地清闲,却眼睁睁看你遭殃的,也算是我替娘娘看护着你。”   仙草微微动容,不愧是自己贴身的心腹人。她含笑向着紫芝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   紫芝拿了帕子,把身后的栏杆拂了拂,让仙草坐了,自己在旁边坐了。   她打量着仙草,过了会儿才轻声说道:“小鹿,你、看着好像……跟先前有些不一样了。”   仙草一怔。   仙草毕竟是徐悯的内里,紫芝是她从小在徐府里的贴身丫鬟,进宫后又一直陪着,视作心腹,只以为她也遭了不测,没想到竟然死里逃生,乍然相见,自然有些不加掩饰。   仙草只得低头一笑,说道:“不少人都这么说,说我死过了一次,给阎王爷开了点儿窍呢。”   “是吗,”紫芝凝视着她,微笑说,“算来你果然也是命大的,阎王爷竟也不收你,也许是阎王爷也怕你淘气,只可惜,咱们娘娘那样好的人,竟偏偏留下了。小鹿,你可想过娘娘?”   仙草顿住,若是对别人,她自然可以无所谓地遮掩过去,但是面对紫芝……   她倒是没有多想过自己个儿,她曾想过的,却是紫芝此刻口口声声唤着的“小鹿”。   这会儿紫芝问的话,也是她曾经有过的疑问,只不过是掉了个个儿:怎么小鹿不在了,偏偏是自己又活了过来。   紫芝见她不做声,便道:“算了,好不容易咱们见了面儿,倒不用先说这些,人死不能复生,你如今伺候着新主子,也好好的,我又在乾清宫内,娘娘那样通透明白的人,在天有灵也必然欣慰。”   仙草才想起来,不免叮嘱:“皇上越来越大了,跟以前咱们认识的皇上越来越不一样,紫芝,你在乾清宫内伺候,一定要加倍小心。”   紫芝道:“放心吧,我看雪茶公公是个很有心的人,横竖他还照看着我。至于皇上那边儿,我等闲也不敢去照面的。”   仙草听她如此说,才略觉放心。   又见时候不早,仙草说道:“我该去延寿宫了,你也快回去吧。对了,我很不入皇上的眼,雪茶公公先前因为跟我多说了两句,给皇上很不待见,以后你最好不要来找我,就算要找我,也要偷偷地,千万别叫人知道。”   紫芝笑道:“你果然跟先前不同了,这若是以前,你哪里会想到这些呢?只怕还欢天喜地的盼着我多找你几次呢。”   仙草看着她熟悉的容貌,眼中又有些潮润,却笑道:“皇上曾骂我,说我的性子跟之前不一样,是不是因为没有人罩着的缘故,想来也有道理。没有人看护着,当然要自己个儿多留点心了。”   紫芝的眼圈泛红,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却转开头说道:“以前也没听你说这么多话,如今一说话,反招人的泪,行了,你快去吧。”   ***   且说仙草别了紫芝,一路往延寿宫而行。   乍见了旧人,心中的滋味无法名状,一想到紫芝还是个深情厚谊的,居然心心念念惦记着她徐悯……倒也不愧当初主仆一场。   可是她又在乾清宫当差,跟赵踞那个君心如海的小皇帝近在咫尺,却又有点前途未卜。   自己本来一心想要获得自由,没想到如今又多了一份牵绊。   她思来想去,忍不住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愁绪散开,又好像是要给自己打气。   不料垂头的时候,突然见前方有一队人正缓缓走来,仙草也算是反应机敏的了,只可惜这会儿左右无路,只有往前这一条,此刻再回身疾走也来不及了。   何况对面那人早就发现了她。   皇帝平日里从不肯乘坐御辇,今日不知怎么了,竟破了例。   他人在高高的銮驾上,看的高也看的远,早在仙草露头的时候,他已经瞧见了。   眼睁睁地看她心不在焉地,一步步靠近,简直像极了“狭路相逢”,又如同“自投罗网”。   赵踞凝视着眼前的人,心中却想起方才去冷宫时候,跟废后张氏见面的情形。   听说张氏的神智越来越糊涂了,但是赵踞一见到她,面前出现的,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母后”,有一双极为冷酷锐利的眼睛。   每次无意中撞见这双眼睛,都足以让当时还小的赵踞浑身发冷。   但是徐悯的眼神却恰恰相反,不管她看人的时候多冷漠,赵踞都能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份奇怪的安全感。   此刻再度相见,赵踞不知道废后还能不能认出自己是谁。   果然,废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突然站起身来,她走前几步,说道:“皇上,你终于来见臣妾了。”   赵踞一听就知道她把自己误认为先帝了。   废后有些深陷的眼睛里泛出了些许泪光:“皇上,臣妾、臣妾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的!”   赵踞仔细打量着这张脸,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这张脸一度是他的噩梦,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个人……只怕这噩梦就成真了。   赵踞定了定神:“废后张氏,你仔细看看朕是谁?”   张氏愣了愣,认认真真看了赵踞半晌,突然倒退两步:“是你?雍王!”   赵踞淡淡道:“不错,是朕。”   张氏紧紧地盯着赵踞:“你、竟然是你!本宫……真的好恨!”   赵踞问道:“你恨什么?”   张氏咬牙道:“本宫恨当初受了徐悯的蛊惑,没有杀了你!”   赵踞一笑:“是吗,娘娘您也会被人蛊惑?”   “是啊,本宫也都不信竟会着了那贱人的道儿,”张氏仰头大笑,又厉声道:“本宫当初多次想要除掉你,那贱人却说操之过急的话会让皇帝不高兴,容易适得其反,啧啧,她找的理由可真多,有一次竟还说要替我的彤儿积德!后来本宫才明白,她不是在为彤儿积德,只是想要保全你而已!”   赵踞紧闭双唇,无声地咽下一口唾沫。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太子,张氏呆呆地看着赵踞,眼中却又极快地涌上泪来:“彤儿,彤儿你终于回来了?让母后好好地看看你……”她神志不清地,扑上来想抱住赵踞。   雪茶忙叫小太监上前拦住。   张氏却仍冲着赵踞叫道:“彤儿,彤儿你过来让母后看看……母后好想你!”   赵踞退后一步。   这里的躁动吸引了其他废妃们的注意力,其中一人跑上前,拉着雪茶道:“公公,小鹿呢?”   雪茶见她居然还记得仙草,便说:“你找她做什么?”   那废妃把手中拿着的笛子举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想听她吹曲子了,快让她再吹给我们听。”   雪茶猛然愣住:“你、你说什么?”   赵踞本已经走到冷宫门口,闻言慢慢回过头来。 第37章   徐悯会唱曲,会吹笛,还会弹琴。   赵踞没听过她唱,也没见过她弹,唯有笛音是听过两回的。   有一次是在初春夜晚,经过紫麟宫的时候,听到里头有曲声萦绕,大胆跑到宫门口看了眼。   却见在紫麟宫正殿前那一棵偌大的杏花树下,坐着一道身着素色衣裳的身影,她眉眼低垂,长发如瀑。   月华浅淡,照在花影之上,竟是花面相交融,随着那阵阵悠扬的曲声,叫人疑心是误入了广寒天宫。   除了徐悯身边蹲着的并不是一只玲珑可爱的玉兔,而是一头肥硕凶悍的小鹿。   那一刻,赵踞突然想起自己先前读过的一首词: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记得那曲子,甚至后来一连数日都在心中萦绕不退,梦中都隐隐地有那清亮的笛音旋绕,似从天上而来,可以荡涤世间所有的烦愁。   赵踞曾听人说起过,先帝赞扬徐悯“蕙质兰心”,他一直无法想象是怎么个蕙质兰心法儿,但是只凭这一曲笛音,已经是强似解语花了,还更要什么其他蕙啊兰的。   此刻,人在銮舆上的皇帝居高临下斜睨着前方的仙草,忽地一笑。   ****   御书房中。   赵踞捏着那小玉狮子,瞥着面前的仙草道:“看样子宝琳宫里闲得很,由得你野狗似的满宫里乱窜。”   仙草心中暗骂了声小狗崽子,面上却毕恭毕敬的:“回皇上,是、是罗婕妤先前忘了手帕,奴婢回去取的。”   赵踞道:“你身边的人都死绝了,不指使她们,反而是你多走一趟?”   仙草咳嗽了声:“奴婢因为近来吃胖了些,所以有意走走跑跑。”   赵踞抬眸:“那敢情好,朕就让你围着这御书房跑上百八十圈,你觉着怎么样?”   “不不不,多谢皇上好意。”仙草立刻拒绝,有了上回在宝琳宫内三天三夜的前车之鉴,她很知道小皇帝是能做出来的,当下乖乖地回答:“奴婢其实并不胖,以后也会少吃点东西的。”   赵踞嘴角一扬,却又忍住。   手中的玉狮子往旁边一搁,赵踞抬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笛子。   望着手中泪渍斑驳的湘妃竹笛,皇帝自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放在唇边,竟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仙草本是低着头的,听到乐声才蓦地抬头。   皇帝吹了两声便停了下来,虽然曲音有些断续,但还算能入耳。   那曲调是熟悉的,仙草有些发怔。   赵踞将笛子放下:“听出这是什么曲子吗?”   “不……奴婢不知道。”仙草回答,又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便错过了雪茶向自己使的眼神。   赵踞轻描淡写地说道:“怎么这会儿不知道了,之前在冷宫里吹的不是挺欢的么。”   仙草浑身一震,突然间想起来,怪不得觉着皇帝的御驾来的方向古怪,只是仓促间没有细想,现在回想,岂不是正从冷宫方向来的?   抬头的瞬间,才对上雪茶无奈的眼神。   仙草喉头有些发干,过了片刻才说道:“皇上……难道又去了冷宫吗?”   赵踞说道:“你很意外?”   “那种地方,不是皇上万金之躯能去的。”仙草讪讪的。   “只要朕愿意,天下皆可去的,”赵踞淡淡的,“回答朕的问题。”   仙草咽了口唾沫。   “说,”赵踞淡淡道:“先前在冷宫内吹笛子的明明是你,当时朕问,你为何不敢承认。”   仙草深深吸气:“奴婢不敢说谎,其实、当时的确是奴婢吹的,可是奴婢怕皇上怪罪,又加上笛子给人捡走了,所以不敢承认。”   “朕怪罪你什么。”   仙草道:“怕皇上怪奴婢人在冷宫还不守规矩。”   赵踞凝视着她:“朕在意的是,你不是粗粗笨笨,不懂这些的吗?怎么又懂了?”   仙草笑了笑:“虽然奴婢笨拙,可是……之前太妃私下里指点过,教了奴婢一阵子,所以才、才会的。”   “你的秘密倒真是挺多的,朕若是不追问,你就藏着不说了?”   “皇上恕罪,奴婢只是觉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赵踞问道:“那你觉着朕方才吹的怎么样?”   “奴婢觉着,十分悦耳,吹的很好。”   雪茶在旁边一直听到这里,忍不住挑了挑眉:这马屁拍的可真硬啊。   连他都听出皇帝的曲声一般,仙草却是敢说。   赵踞一笑:“朕自忖不是笨人,但是练习了许久,才只得如此,可是听你吹的,却怎么如同练习了十几二十年的呢。”   “皇上过誉了。”仙草忙摆手,“奴婢也是胡吹乱奏。”   赵踞将笛子往旁边一撩。   雪茶立刻会意上来接着:“皇上……”   赵踞道:“给她。让她吹。”   雪茶捧着笛子来到仙草身边,仙草满面苦色不肯接,仙草戳了她一下,最后不由分说塞在了她的手里。   仙草看着手中这支才给皇帝亲近过的竹笛,为难地看向赵踞。   赵踞的脸色平常,无喜无怒,口吻也是云淡风轻:“你只管像是那天一样,给朕再吹一曲,好好吹,别怠慢。”   仙草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将笛子举起来,才要放到嘴边,突然想起小皇帝才吹过,当下忙抬起袖子要擦。   赵踞的眼皮一抬。   雪茶已经忙不迭地向着她挥手示意,只恨不得出声呵斥。   仙草讪讪地停了手,勉强将笛子放在唇边,目光看向前方的少年皇帝。   正皇帝也瞧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仙草心底无声一叹,垂眸,吸气。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皇帝起初还半是垂首,听了半晌,便往后倾身。   他微微扬首,双眼眯起,心底又浮现那个春夜,若隐若现的夜色之中,杏花疏影之下那一袭素衣长发的身影。   慢慢地他半睁开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   朦朦胧胧里,那道跪坐着的影子,在笛音之中好像化成了当初所见的那个人,她的衣带跟青丝在夜风中轻扬,风裹着杏花瓣,如雪般纷纷洒落。   仙人也不过如此。   直到一曲终了。   皇帝睁开双眼,前方跪着的,仍是鹿仙草。   就好像他的人仍在那夜的紫麟宫门口,只不过吹笛子的人已经乘鹤远去,只剩下了他跟仙草两个人,面面相觑。   皇帝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   御书房内一瞬寂静非常。   仙草跟皇帝都没有说话,却急坏了雪茶。   雪茶忖度着,大胆开口说道:“皇上,她这、这吹的还行啊,只比皇上您吹的略差那么一点儿。”雪茶十分上道,马屁紧随而起,试图缓和御书房内有些诡异的氛围。   孰料赵踞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望着仙草说道:“听说,你想出宫?”   仙草一惊,虽然早猜到雪茶有可能坏事,但皇帝未免太单刀直入了。   她捏着那支竹笛,按照先前预想的仓促一笑:“奴婢、奴婢……”   可是不等她把自己演练过多次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展示,赵踞已经抛出了一个答案:“朕可以许你出宫。”   这下子莫说是仙草,连雪茶都吃了一惊:“皇上!”   仙草的双眼瞪大,脱口问道:“皇上可是当真?”   赵踞一愣。   她的双眸之中的惊讶跟喜悦交织着一涌而出,太过明显了,看得他略略窒息。   仙草自己立即察觉了,她忙又低下头:“奴婢,一时太意外了,请皇上恕罪。不过皇上是九五至尊,说话当然是一言九鼎的,是奴婢无知,不该多问。”   这简直像是堵住了他后悔的退路。   赵踞心头的窒息感更重。   但是……   他如今是帝王,有自己操心不尽的天下大事,有要全心全力跟其博弈的满朝权臣,哪里能在这些儿女小情上进退狐疑。   至于过去的……也许就如雪茶所说,该撂开手了。   他贪恋的不过是鹿仙草身上那一点让他觉着眼熟的影子罢了,但到底有什么意思,守着一个连赝品都算不上的东西,反而弄的自己意乱情迷,患得患失。   何况这鹿仙草看着实在怪异之极,不似之前的愚笨,却透着一股他也说不出的狡黠,每每让他清明的心神都为之紊乱。   其实当初,若是鹿仙草没有选择殉主,那么赵踞只怕会替她动手。   但就是那一场死而复生,才缓了他要杀人的心。   从紫麟宫到冷宫,从冷宫到宝琳宫,直到现在,阴差阳错的种种,对这本来极厌憎的人,那股浓烈的杀心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   反而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倒不如早早地打发了,干净利落,免得多事。   然而被她方才惊喜交加的眼神一对,竟让他不能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外头小太监道:“蔡太师到!”   ***   蔡勉大步走进御书房,才转身就看见地上跪着的一个小宫女打扮的匆匆起身往旁边退下。   扫过那张略有些婴儿肥的脸,蔡勉觉着有些许眼熟。   只不过如今并不是在意一个宫女的时候,蔡勉上前行礼,不等赵踞开口,便说道:“听说皇上要小颜国舅护送徐慈,是不是太张扬了?这种罪奴,居然要劳动皇亲国戚?”   那边儿正要退下的仙草听见这句,蓦地止步。   书桌之后,赵踞微微一笑,道:“太师来的如此着急,原来是为了此事?这个也是如璋跟朕求的,他年少却颇有才干,朕也想让他多历练历练。”   蔡勉哼道:“不过是少年之人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小国舅胡闹,皇上该拦着才是,怎也容他胡闹?”   赵踞仍是笑吟吟的:“倒也不是胡闹,如璋年纪虽不大,行事颇有章法,还是值得信赖的。”   蔡勉眉头深锁:“就算皇上要让小国舅历练,却也不是在这上头,许他别的差事就是了。”   赵踞道:“别的大事暂时还不能交给他做,只先在这些小事上历练历练罢了。”   “皇上,”蔡勉的不悦之色溢于言表:“皇上越来越不把老臣放在眼里了,之前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老臣颜面扫地,却好像区区一个罪臣徐慈比老臣还重要,如今更把老臣的话推三阻四不当回事,皇上虽能耐,到底也别太过了头!”   赵踞正是心情复杂的时候,突然蔡勉又冲了来一顿乱喷,竟让他有些无法忍受。   正在苦苦按捺,蔡勉又道:“另外老臣还要向皇上禀告一件事,有御史弹劾苏子瞻在去江南道办差的时候狎妓,所以老臣觉着他不配为大学士,已经命吏部即刻革他的职了。”   赵踞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容忍:“太师!苏子瞻乃是朕的老师,太师就这样随意罢免不经过朕的同意,是否太过儿戏?”   赵踞如何不懂蔡勉的用意,无非是之前他派了苏子瞻跟颜如璋去江南办徐慈的案子,先前苏子瞻又在朝堂上跟蔡勉对立,所以蔡太师记恨在心伺机报复而已。   蔡勉道:“臣为宰相,当然有义务罢黜不称职的官员为君分忧,何况臣也知道,苏子瞻向得皇上信任,皇上一定舍不得罢黜,所以只得先斩后奏了。”   赵踞气不打一处来,手蠢蠢欲动,正要一巴掌拍在桌上,突然听旁边有人用半低不低的声音说道:“太师办事果然雷厉风行,怪不得先帝常常称道。”   赵踞一怔。   蔡勉也诧异地回头,却见先前退下的那宫女站在一名门口太监的身旁,正在跟他窃窃“私”语似的。   但是这“私语”的也太大声了,连雪茶都听的一清二楚,简直像是旁若无人。   那太监满面懵懂,仙草又啧啧说道:“只是太师怎么这样凶悍不讲理,他是太师,苏学士是少傅,都是皇上的老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唉,先帝要是看到他这样对皇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感想。”   蔡勉起初还在发怔,听到这句勃然而怒,喝道:“你、你说什么?”   那太监原本就是无辜给仙草拉着的,还不知发生何事,突然间太师发怒,当下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太师饶命,皇上饶命……”   仙草立刻指着他叫道:“你好大胆子,你居然把太师排在皇上之前!你是不是觉着太师比皇上还要威重尊贵?”   这给无辜抓了庄丁的小太监是见蔡勉发怒,本能地先向他求饶,突然见仙草指着自己,忙道:“不不不,不是的……”哆哆嗦嗦,几乎晕厥。   蔡勉忍无可忍:“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皇上面前,敢放肆胡说!”   仙草回头,装模作样地跪地道:“太师饶命,奴婢只不过是指出了这奴才的僭越,说了两句实话,太师就受不了说奴婢放肆了,那方才太师在皇上跟前耀武扬威的又是怎么样?方才这奴才都先拜太师后拜皇上了……唉,先皇帝陛下在天有灵,不知如何感伤呢。”   蔡勉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可听她口口声声提到先帝,忙回头看向赵踞:“皇上,臣……”   赵踞面上的恼意早就消散无踪,此刻淡淡道:“太师不必在意。”   蔡勉道:“老臣不过是忠心之故,说话急了些,只是这贱婢……”蔡勉还没说完,心头一动,忙回头仔细看向仙草,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你!”   蔡丞相当然不傻,虽然先前仙草的声音略做了改变,他还是听了出来,就是那天给皇帝解围的宫女。   虽然那天蔡勉迫于颜面而退,但后来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那小宫女是自行出声的,绝不是小皇帝指使,若说是那宫女自作主张,却是不太可能,毕竟没那么胆大包天的奴才。   蔡勉又疑又怒,忽地看了出来:“你是不是当初跟着徐太妃的那个、那个……”   仙草恭敬道:“奴婢姓鹿。”   “哦,就是你,那个小鹿姑姑嘛,”蔡勉冷笑了声:“听说你寻死却没有死成,如今却又在这里上蹿下跳,挑拨离间,你是仗着皇上年幼不会处置你吗?”   仙草认真说道:“回太师,皇上正当少年,所谓潜龙腾渊,乳虎啸谷,将来不可限量的。且难得皇上英明神武之外又有仁心,已经许肯奴婢出宫啦。”   蔡勉吃了一惊:“什么?”   赵踞骑虎难下,何况蔡勉好像来意不善,他便淡淡说道:“不错,朕方才已经答应了她。”   蔡勉皱皱眉:“皇上,仁善之心虽然是好事,但是太过慈柔可就是妇人之仁了。”   他深看仙草一眼,想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话,眼中杀机顿生。   当下蔡勉走前一步,对赵踞道:“皇上,臣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天意抉择是否放她出宫。”   赵踞本正牵念此事,见蔡勉这般说,不由好奇,忙问是什么法子。   仙草在旁边听着,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蔡勉道:“容臣借皇上纸笔一用。”   赵踞不知他想做什么,便示意雪茶奉了笔墨,蔡勉取了两张纸,提笔蘸墨,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了一个字。   赵踞在旁眼睁睁看着,看他写第一个字的时候还皱眉忖度,等蔡勉写完第二个字,赵踞蓦地明白过来,他猛然摁住了蔡勉的手腕:“太师!” 第38章   赵踞压住了蔡勉的手,低低道:“太师,你做什么?”   蔡勉也放低了声音:“皇上,这宫婢狡狯非常,又是跟随徐太妃的人,总不是善类,不如就以这种法子结果了她。”   赵踞眼底泛着惊怒:“太师,你不觉着这法子太过阴损了吗?”   蔡勉对上小皇帝的眼神:“对待区区一个蝼蚁般的宫女儿,皇上也下不了狠心?这不是妇人之仁又是什么?”   赵踞一怔的功夫,蔡勉将他的手挪开,同时将两张纸分别捏成团,握在手心。   因为两人都是轻声低语,地上跪着的仙草却没听清,只大概猜出蔡勉意图对自己不利罢了。   但蔡勉是背对着自己写字,看也看不清楚,连旁边雪茶伸长了脖子想看都不可得。   这会儿蔡勉握着两个纸团转过身来,手掌抬高对仙草说道:“鹿仙草,如今本太师给你一个机会,这里有两个阄儿,一个上面写的是‘出’,另一个上面写的是……‘死’。”   雪茶在旁边听着,本以为他说完了“出”,自然就是“留”了,没想到听到这么一个词,当下吓得一激灵,简直不能相信。   可这对仙草来说却并不觉着意外,从蔡勉决意想插一腿的时候,她就猜到蔡太师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蔡勉瞄了一眼手中的纸团,又看向仙草:“现在让你来选,你若是选中了‘出’,自然放你出宫。但若是选到了‘死’,那便是天意要亡你,你可听清楚了?”   仙草苦笑问道:“太师,奴婢出宫是皇上许可了的,怎么又让奴婢抓阄呢?这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儿……出尔反尔呢?”   蔡勉冷笑道:“本太师是辅政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皇上有什么言行不妥之处,以及决断仓促之事,本太师自然可以帮着皇上纠正改善。怎么你觉着这也是逾矩?”   仙草说道:“这当然是太师的分内职责,可是皇上毕竟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太师这样好像……”   “住口,”蔡勉喝道:“这又不是国家大事,还谈不到什么金口玉言,你也不用拿这个来压本太师!你只说肯不肯!哼,方才你妄自非议本太师,我就该直接把你处死,只不过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才放你一马,现在给你生路选择,已经是开恩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踞听到这里:“太师,朕觉着……”   “皇上,”蔡勉回头,眼中流露探究:“皇上总不会是因为,这宫女是昔日紫麟宫的人,所以念旧情不忍吧?之前面对徐慈那逆贼,皇上就甚是心慈手软,现在对这宫女又是如此?”   赵踞听到“旧情”二字,皱了皱眉。   蔡勉又向仙草道:“你到底选不选!”   仙草面露为难之色,半晌才迟疑地说道:“既然如此,奴婢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   “不过怎么样?”   仙草战战兢兢地说道:“横竖都是选,既然太师说是天意,那么,奴婢大胆,想多向太师加个请求。”   蔡勉挑眉,却也有几分好奇:“你在说什么,什么请求?”   仙草憨憨地一笑:“奴婢先前在冷宫的时候,多亏了苏少傅隔三岔五的照料,如今少傅给太师革职,奴婢心中也怪难过的,所以奴婢就大胆想求太师,如果这次奴婢手气好,选了‘出’,那就请太师把少傅也官复原职好不好呢?”   若是放在平时,面对这种请求,蔡勉当然会一巴掌拍过去。   但如今情形不同,他看一眼手中的两个阄,心知肚明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笑这丫头兀自在白日做梦。   于是蔡勉笃定地微笑道:“你倒是个念旧情的人,那好吧,本太师就格外开恩答应你。”   仙草大喜,也似不能置信般道:“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太师果然也是一样。奴婢多谢太师开恩。多谢皇上开恩。”   蔡勉嗤之以鼻。   方才赵踞面沉似水,直到听仙草说什么“讨个请求”,才重又抬眸,眼中流露疑惑之色。   等看到她这般喜笑颜开地谢恩,越发惊疑非常。   雪茶虽然不知道皇帝跟太师在弄什么,却本能地从赵踞的脸色神情里看出了不妥。   此刻忙不迭地向着仙草使眼色,半缩在袖子里的手鱼尾巴一样不停摆动。   仙草却视若无睹。   蔡勉得了一顶高帽,不屑而得意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就开始选吧。”   说话间,他的手一松,竟将两个阄儿随意地扔在地上。   纸团子在地上滚动片刻便停了下来,仙草打量着地上两个几乎一样的纸团儿,分毫看不清里头写的是什么。   她端详了片刻,探手向着左边的一个伸过去。   此刻殿内赵踞跟雪茶几乎都屏住呼吸了,只有蔡勉脸上得意之色不减。   仙草的手已经碰到了那纸团,一瞬间她抬眸飞快地扫了三人一眼,又慢慢地缩回手来,转身去拿另一个。   大家的眼神随之移动。   几乎抓到另外一个纸团的时候,仙草又停下来。   她瞄过赵踞,又看着蔡勉,有些不好意思般笑道:“奴婢、奴婢还是觉着先前那个好。”   蔡勉翻了个白眼,鄙夷地冷哼了声。   赵踞的浓眉深锁,自始至终就没有展开过。   仙草终于握住第一个,却不忙打开。   此刻是十月里,因为殿内寒冷,已经生了炭炉,仙草双手握着那纸团,回身竟向着铜炉跪挪了数步,然后跪直在炉子跟前。   蔡勉喝道:“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打开?”   仙草回头笑道:“太师莫要着急,奴婢是要祈求先帝庇佑。才敢打开。”   若不是“先帝”两字,蔡勉的冷哼只怕要冲鼻而出。   仙草则跪对着炭盆,双手合什喃喃道:“先帝哲宗陛下在上,如今太师发了金口,让奴婢抓阄选择生死,奴婢毫无办法,只能求陛下发神力保佑仙草,让我选中的是‘出’,遂了自个儿的心愿,也能让苏少傅官复原职。”   仙草说着,便跪地拜了三拜。   正在蔡勉着实不耐烦的时候,仙草举起合着的双掌,向着炭炉上轻轻地一放一开。   掌心夹着的纸团落下,正坠在那炭火之上,被通红的银炭一哄,刹那间便化作了一团炙热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蔡勉惊怒的脸,也照出了在他身后皇帝的神情。   就如同那火光坠入了皇帝的眼中一样,赵踞原本凛冽暗沉的眼神也随着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蔡勉大惊之余上前一步:“混账东西,你在干什么!”   仙草回身,笑眯眯说道:“太师,我已经求了先帝哲宗陛下的庇佑,所以必须把这阄烧给先皇帝,让他老人家发神力才好。”   蔡勉气不打一处来:“你、你瞎说八道,烧了这阄,你还怎么开!”   “这个当然容易啦,”仙草的眼睛弯弯的,看着格外喜气洋洋:“反正太师写了两个,如今看剩下的那个就行了呀,太师不是写了‘出’跟‘死’吗,剩下的如果是‘出’,那奴婢选的这个自然是死,剩下的如果是‘死’,那奴婢选的这个当然是‘出’啦。”   蔡勉直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却气滞了:“你!”   雪茶还不懂他们到底在闹什么,还在呆看,突然旁边小皇帝一脚踹了过来,向着他使了个眼神。   雪茶蓦地反应过来,当下急忙上前几步,把地上剩下的纸团捡起来。   打开看时,雪茶满眼的惊喜,忙叫道:“这是个‘死’,那方才烧掉的那个就是‘出’了?!”   “是真的吗?”仙草也是惊喜不能置信似的,合掌大声叫道:“阿弥陀佛!这一定是先皇帝陛下显灵!是皇上的恩典,不然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好的!”   蔡勉的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蔡勉先前在纸上写的,哪里是两个不同的字,却都是同一个“死”。   所以按照他的设想,不管仙草选择哪个阄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因笃定如此,才又答应了仙草要让苏子瞻官复原职的话,毕竟他自诩胜券在握。   但蔡勉做梦也想不到,仙草会用火烧了纸团子这一招。   仙草笑嘻嘻道:“多谢皇上,多谢太师……太师怎么不做声?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不会赖账吧?”   望着少女似天真无辜般的脸,太师铁青的脸色又开始转白。   突然赵踞呵斥道:“还敢放肆!太师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又有朕做见证,怎么会跟你一个小丫头赖账!”   他说着转头看向蔡勉,微笑道:“太师,或者真的如她所说,这是先帝的意思,兴许先帝被她一片诚心感动,又或是先帝也不愿看苏少傅给罢官才暗中庇佑,如今倒也不必为难他们了,太师觉着呢?”   蔡勉咬牙切齿,本以为天衣无缝,可以万无一失地将这小妮子置于死地,却没想到……也不知她是真的愚蠢透顶还是聪明绝顶,居然生生地杀出一条活路。   现在非但弄不死她,连才给踢开的苏子瞻,也要官复原职。   到如今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又给皇帝补了刀,蔡勉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吧。”   蔡太师说了这句,迈步往外,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转头狠狠地看向她:“鹿仙草,本太师记得你了。”   蔡勉前脚离开了御书房,后脚雪茶冲上前,一把抓住了仙草,颤声道:“你这个小鹿崽子,你的胆子是什么做的,还一个劲儿的傻笑!你可知你把我吓死了!”   仙草满不在乎般笑道:“公公别担心,我福气大着呢。”   这会儿赵踞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极快地回身,抬起衣袖将额头上的冷汗极快拭去。   然后他回身看向两人,淡淡地咳嗽了声。   雪茶才醒悟过来,忙放开仙草退后。   赵踞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仙草,踱前数步。   仙草原本还笑逐颜开的,见他逼近,便慢慢敛了笑,低下头一声不吭。   半晌,赵踞说道:“你很好,你果然能耐之极。”   仙草唯唯道:“是托了皇上的洪福。”   赵踞道:“朕自忖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只是靠你自己之力罢了。没想到你临去还帮了朕一个忙。”   仙草听到这里才抬头笑道:“奴婢也没做什么,只是胡闹罢了,皇上不必这样说。”   赵踞的脸上却全无笑意,他的身姿仍然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少女,字字清晰道:“朕,不管你是鹿仙草也好,是谁还魂也罢,朕跟紫麟宫的旧日恩怨,就此了结……限你两日内离宫,朕从此不想再看见你。”   仙草这样机警聪明的人,这会儿却也撑不住脸上的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鹿的缘故,听了皇帝这几句话,心头竟隐隐地有些钝钝的痛。   终于,仙草低头缓声说道:“谢主隆恩,奴婢遵旨。”   她起身后退,到了殿门口转身,却见雪茶殷殷地看着自己,又焦急而盼望似的看向赵踞。   仙草也看向少年皇帝,望着那张裹挟寒冰霜色似的脸,勉强咽下心底的话,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直到仙草离开,雪茶才终于忍不住:“皇上!就这么、让她走了吗?”   赵踞并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空空如也的殿门口。   雪茶咬了咬唇,他至今仍然不知道方才仙草是用了什么法子转危为安的,但是他本能地竟不想要仙草离开,从此天长地久,再不相见。   雪茶小声说道:“小鹿、她是个孤儿,这样出宫去,又能去哪里呢。”   “她去哪里都跟你没有关系,也跟朕没有关系,”赵踞终于开口了,“她就算就此死了,都是她应得的。”   皇帝的声音又冷又硬,但是雪茶却听出了异样:“皇上!”   “够了,朕不想再听见这个人的名字,或者任何有关她的事。”皇帝淡淡地转身。   雪茶满面失落,却不敢再说。   赵踞回到书桌之后,缓缓落座。   眼前是那头带一点瑕疵的玉狮子,赵踞盯着那小狮子,眼前又浮现了杏花疏影里的那道仙姿玉影。   徐悯明着针对暗中庇护着自己,若说先前赵踞年纪小不懂事,倒也罢了,等到他过了懵懂未开、也开始玩弄心机的时候,他就隐隐猜到了徐悯的别有隐衷。   但是赵踞想不通的是,既然之前千方百计地要护着他,为什么到最后,徐悯居然一反常态的、那么迫切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第39章   仙草离开了御书房。   本以为短时间内无法做到的事,突然竟得了皇帝金口玉言的应允,简直似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只是这惊喜来的太过突然,仙草飘飘然的,却又有一种美梦陡然成真的梦幻不实之感。   一想到以后将出宫了,双脚将在宫外的土地上走来走去,甚至有可能跟徐慈兄妹重逢,整个人越发喜欢的像是要随风而起,摇摇摆摆地下了台阶。   但是与此同时,心里却另有一种不合时宜无法形容的感觉……   细品,好像有一点点苦跟涩,追究这份苦涩的来由,心底却出现了在御书房内赵踞那面挟寒霜的脸。   仙草皱皱眉,竭力想将心中那份怪异的涩意压下,但就像是万里晴空之中的一片阴云,他终究不退。   这会儿日影将中,按照惯例,罗红药多半已经从延寿宫回到了宝琳宫。   仙草咂了咂嘴,喃喃道:“大概是好久没有去御膳房了,我现在需要吃一点甜的。”   因为牵念徐慈之事,仙草很少去御膳房打秋风,如今眼见出宫在即,心里又有些略苦的不大受用,正适合去弄些香香甜甜的东西来压一压。   一念至此,忙往御膳房而去。   将到午膳的时候,御膳房内正忙的热火朝天,仙草闻着香味走来转去,双眼发光。   有两个相识的御厨见了她便笑道:“小鹿姑姑好久没来了,今儿亲自前来,敢情是有什么要紧吩咐?”   仙草笑着摆手:“不打紧,你们忙。”说话间转到后厨,却见王御厨正在指点两名手下做菜。   王御厨见了仙草,忙撇下众人来到跟前招呼。   仙草悄悄地笑说:“王大哥,劳烦再做点上次的琉璃肉。”   王御厨笑道:“怎么专爱吃那个?你要吃也不早说,这御膳房内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可就那猪膘肉少见。”   毕竟那猪膘肉是微贱之物,上到天子太后,下到嫔妃宫人等,很少有人稀罕这种肥腻大油之物,似那些出身尊贵的后宫娘娘们更是一辈子不会碰这种东西,所以这御膳房内并不准备这个。   仙草大为失望:“我一时心急,竟然忘了!”   王御厨笑道:“不急,你既然说了,我立刻吩咐采买,让他们明儿带一大块进来,让你吃个够怎么样?”   仙草笑道:“明天怕是不成的。”   她忙着要出宫,今儿时间仓促,未必能成行,明儿一定得赶早,总不成还要等到御膳房做好了琉璃肉再走?   王御厨正在疑惑,突然间身后有人笑道:“好巧,竟然在这里遇到小鹿姑姑。”   仙草听到这声音很熟悉,抬头看时,却见从格子间后面走出两人,为首一个竟是江水悠,身后跟着她的掌事嬷嬷宋氏。   王御厨忙后退行礼,仙草向着江水悠屈膝道:“给婕妤请安,婕妤怎么会在这里?”   江水悠笑道:“我正有一件小事。”   她倒是不瞒人,略一招手,宋嬷嬷走上前来,手中却捧着一个白腻无瑕的玉碟,碟子内盛着些看着黄灿灿似透明色之物,楞眼一看,几乎以为是琉璃肉。   仙草诧异地看着这盘子东西:“这是……”   江水悠笑道:“这是拔丝番薯,我原先在家里的时候,有个老嬷嬷惯常会做,我今儿试着做了一下,没想到竟也成了,姑姑要不要尝尝好不好吃?”   仙草对于食物向来是不惮尝试的,又见这拔丝番薯卖相极佳,早就有些按捺不住。   “我先前只听说过拔丝山药,这红薯也是能入菜的?”仙草不禁问道。   江水悠道:“我也是听我们府内老嬷嬷说的才知道,不禁是这红薯,就连芋头,鸡蛋,奶皮,汤圆,菜蔬等都也是能拔丝的,端看掌厨的手艺罢了。”   王御厨在旁奉承道:“这个奴才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婕妤娘娘真是博学多才。”   江水悠淡笑道:“我也是偶然间道听途说罢了,只不知做的可用不可用。”   王御厨忙亲自取了干净的筷子,奉给仙草。   仙草接在手上,伸手去夹,这东西却是滑不溜手,她忙奋力挑了一块儿,却见糖丝随着拉扯的长长的,看着果然甚是趣致喜人。   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仙草只怕要将那拉长的糖丝舔一嘴,这会儿江水悠吩咐王御厨:“劳烦再倒一杯干净的凉水。”   王御厨即刻又舀了水来,江水悠指点道:“小鹿姑姑,这东西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且把这一筷子往凉水里一浸,别有风味。”   仙草按照她所说的吃了一块儿,却觉着外甜脆内软糯,虽然口感上略有些类似琉璃肉,却自有其无法形容的美味。   “不错不错。”仙草连连称赞。   江水悠笑道:“小鹿姑姑觉着好,我也就放心了。”说了这句,江水悠低低地对仙草说道:“其实我专门来做这道菜,是想着在太后娘娘寿诞那天做给太后吃的,不知小鹿姑姑觉着太后娘娘会不会喜欢?”   仙草一怔,这才明白江水悠讨好自己的用意。   她本来不愿跟此人多话,但是自己将要走了,此刻江水悠已算是一脚迈在宠妃行列,以她的手段为人,将来只怕很快更会在众妃嫔之中脱颖而出,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以罗红药的心性自然不能跟江水悠对抗,倒不如借此机会缓和些两人的关系。   仙草便将筷子搁下,笑道:“婕妤娘娘问奴婢太后会否喜欢,奴婢却不好说。只不过此物虽然甜腻可口,可咬起来到底费点力气,我的牙口虽好,却不太爱这种黏黏糊糊到处飞丝的东西,还是更喜欢干净爽脆些的。吃起来没那么慌手慌脚。”   聪明人是说话自然不必点透,江水悠即刻知道了,因笑道:“原来是这样,是我没想到这一节。”   仙草笑道:“不打扰江婕妤,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微微屈膝后退两步,转身出了御膳房。   走出御膳房后,仙草才抬手在唇边一撩,原来方才她夹拔丝番薯的时候筷子上到底沾了糖丝,那细若游丝的糖丝粘在唇边,舔一舔有些甜津津的。   仙草回味着方才的滋味,不由涌起口水:“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偏偏是她做出来的,唉,以后也要找机会自己做。”   这日仙草回到宝琳宫,宝琳宫却已经得到了消息,罗红药正六神无主,不能置信。见仙草回来,罗红药忙上前捉住她的手:“为什么方太妃那边派人来说,你明儿要出宫了?”   仙草见罗婕妤眼中含泪,便同她来到里头落座,说道:“我的来历婕妤是知道的,从来不受皇上跟太后待见,在这宫内如履薄冰,所以早就存了离宫的心。本来早就想告诉婕妤这心事,只是之前杂事太多竟顾不上,何况又觉着此事遥遥无期,故而没有提。今日阴差阳错,皇上允了我……连我自个儿也没想到。”   罗红药紧紧握住她的手,慌忙道:“小鹿你别走,你只要好好地在宝琳宫内,又能怎么样?”   本来罗红药以为仙草会否认,没想到她竟开门见山地承认了,越发让她凄惶惊心,说话间两颗泪珠已经从眼中滚落下来。   仙草见她真情流露,忙先安抚了她半晌,才又说道:“娘娘别伤心。我能跟娘娘相遇相识,也算是缘分……只是这世上的缘分多半浅薄,就如同、如同之前我跟太妃娘娘一场,我先前之所以跟着您,也是觉着您有些像是太妃。”   罗红药的泪在眼中打转,颤声道:“既然如此,你还舍得离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仙草道:“婕妤别怕,我已经给你打算好了。”   罗红药一愣:“什么打算?”   仙草对罗红药道:“婕妤的心肠好,这本不是坏事,但是这宫内的人多都是势利眼,喜欢拜高踩低,你若得势自然无妨,若是失宠就更糟糕了,所以我走之后,第一,婕妤一定要依附太后,同时不要得罪两位太妃,必要时还要向她们示弱。太后的性子软,只喜欢听好话,喜欢看乖巧孝顺的人,婕妤的性子其实正是太后喜欢的类型,婕妤又不是蠢人,稍微用心便能讨太后欢心。”   罗红药呆呆的听着,只听仙草又说道:“至于皇上那边,婕妤不必想着如何去争宠讨巧。一则皇上不是个容易给糊弄的人,做的太过,反而会惹他的反感,恰到好处中规中距才是长远妥帖之道。二则太出风头,也容易给人嫉恨。”   罗红药听仙草一五一十认认真真说了这些,可见是真心给自己想过了,早就泪如泉涌:“你怎么跟我说这些?”   仙草说道:“我当然不想看着婕妤有事,只要你做到我方才跟你说的,你在宫内才能长长久久。”   罗红药眼中带泪看着她,半天才说道:“其实我、我并没有想其他太多的,我只是想皇上开心而已……”   仙草愣怔地看着罗红药的,罗红药显然对于赵踞动了真心,但是在深宫之中,所谓真心却是最经不起践磨的东西。   仙草本要再多叮嘱几句,可一想到今日在御书房赵踞的脸色,终究欲言又止。   她不敢让自己伤感起来,只忙流露几分笑意,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今日在御膳房看到了江婕妤,她正在试验给太后贺寿的菜品,关于婕妤你给太后的贺礼,我其实也想到了……”   罗红药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摇头抽噎着说:“我不听,我不要听这些,要么你留下来,要么就别说……”她是个性子极软的人,说到这里,早就泣不成声。   ****   次日一大早,仙草悄悄地起身。   昨晚上罗红药拉着她不肯放手,她劝慰了半宿,过了子夜,罗红药伤心过度,神疲力倦,含着泪睡了过去。   仙草才回到房中,把自己仅有的几样东西略收拾了一番,其中有一件压箱底的碧桃花缎子宫装,是当初在冷宫的时候她从紫麟宫里偷拿出来的,当时废后不肯穿,她便收拾了起来,如今成了最后的念想了。   仙草犹豫几番,才终于将这件衣裳收在了包袱中。   天还有些蒙蒙亮,罗红药因为睡得晚,又伤神伤心,竟未醒来。   仙草短短地交代了宁儿几句,背了包袱出门。   出了宝琳宫往前头而去,远远地将到了东宫门,晨曦朦胧中,却瞧见有一道熟悉的影子立在那里。   仙草看了几眼,忙加快脚步上前:“雪茶公公。”   立在这宫门口的,正是雪茶。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在薄薄地晨色之中,雪茶的脸显得格外的白皙。   雪茶瞅了仙草一眼,觉着她的笑容十分刺眼:“你真的要走?”   仙草笑道:“皇上好不容易开了金口,哪里还能反悔呢?”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雪茶皱紧眉头道:“我也可以帮你去给皇上求情。”   “千万别!”仙草忙抬手制止,陪笑道:“公公,这出宫本就是我的心愿,您可千万别好心办坏事儿啊。”   雪茶盯着仙草,眼中有什么在涌动。   半晌,雪茶咬着牙说道:“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你、你要走就赶紧走,弄的好像谁稀罕留你一样,可知我早就讨厌你,恨不得你赶紧离了我跟前儿……”   明明嘴里硬气地说着,却不知为什么声音竟有些许哽咽,   仙草望着雪茶发红的眼圈,脸上的笑有些凝滞。   正在此刻,雪茶背后的一名木着脸的中年太监突然出声说道:“小鹿姑姑,且快走吧,皇上可有话在先,限姑姑在今日辰时之前离宫,若是耽误了时辰,可不知道怎么样呢。”   辰时?幸而她出来的早。   仙草吓了一跳,忙道:“这就走这就走。”   她飞快收敛心神,将包袱略微整理,回身对雪茶道:“公公以后好好伺候皇上……皇上有时候虽然不近人情似的,实则心地是好的。只是我知道这些公公自然也知道,不用我多废话啦,另外就是、我们罗婕妤还有紫芝,也多多劳烦公公照看着了。”说到最后,仙草向着雪茶深深鞠躬。   本来还想跟紫芝道别的,可昨晚上给罗红药拉着不放,竟是不得空。且紫芝又在乾清宫当差,自己贸然去找她,若不凑巧给赵踞发现,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所以仙草宁肯不见了。   雪茶忍着泪,气鼓鼓地说:“你惦记的还真多,你是不是还忘了冷宫里的那几个?”   仙草嘴角一动,苦笑道:“不敢说了,我这就走,公公自个儿也多保重。”   雪茶仰头看天,翻了个白眼,实则是怕自己忍不住落泪,叫这人看了笑话。   仙草走前数步,她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皇城,巍峨的紫禁城仍旧浸润在静谧的晨曦之中,仿佛一个睡着了的威严帝王。   心中百感交集,无以言喻。   但是这困缚着她的精致冷酷的大牢笼,今日终于……可以摆脱了。   仙草长长地吁了口气,唇角微挑。   雪茶见她回身大步往宫门走去,急得想要叫住她,但是叫住了又怎么样: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何况出宫是她的心愿。   雪茶死死地盯着那道背影,很想狠心让自己不再看,却又挪不开目光。   偏偏正在仙草将走出宫门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姑姑,鹿姑姑!”   仙草脚步一顿。   背后雪茶猛然转头:原来来的人是宝琳宫的太监小福子,他满面张皇失措,跑的飞快,似出了什么大事。   小福子因跑的仓促,冷不防一个跟头栽在了地上,他却不怕疼地急急爬起来,冲着仙草叫道:“姑姑快回去看看!出事了!咱们娘娘受伤了!”   仙草蓦然回头:“你说什么?”   小福子奔到她跟前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婕妤、婕妤醒来后听说姑姑离开了,不听劝阻追了出来,一不留神从台阶上摔下来,头都磕破了,血流一地,现在还昏迷不醒……”   仙草睁大双眼。   偏那太监还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催促:“鹿姑姑,您到底走不走?”   “当然走!”仙草耳畔轰响,眼冒金星:“你给我闭嘴!” 第40章   先前罗红药醒来之后,闻听仙草已经出宫,整个人如坠梦中。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是拦不住仙草的,何况早在进宫第一日跟仙草初遇的时候,罗红药就知道两个人绝非同一类人。   或许正是这样,罗红药才对仙草格外的喜欢,就像是身处严寒之中的人,对于温暖跟光明有一种天生渴慕亲近的感觉。   昨晚上跟仙草说了半晌话,她竟然连自己以后在宫内如何生存都想到了,这些却是罗红药自个儿从没有想过的,仙草不知道的是,罗红药自个儿也明白宫中真心难得,所以遇上了仙草,她才会那样的喜欢跟不舍。   正在恍惚,却听门外有人道:“有个面生的姐姐来找小鹿姑姑。说是在乾清宫当差的。”   罗红药还未言语,就见一个伶伶俐俐面容秀丽的宫女从门外走来,脸上又有些忧急之色。   这宫女看见罗红药,忙屈膝行礼,低低说道:“给婕妤娘娘请安,奴婢是乾清宫当差的紫芝,跟小鹿姑姑是旧日相识,因有一件要紧的事特来找她,还请婕妤……”   紫芝还未说完,罗红药已经喃喃说道:“你有什么事?你来晚了一步,小鹿已经离开了。”   紫芝脸色立刻变了,失声说:“这就糟糕了!”   罗红药本意兴阑珊,突然听见说“糟糕”,才略转头看向紫芝:“你说什么?”   紫芝眉头紧锁有些犹豫,左右看了眼,见只有宁儿在侧,她便上前一步,低低地对罗红药说道:“娘娘,实不相瞒,我特来找小鹿就是想拦住她不叫她出宫去,昨儿晚上我听了个消息,原来小鹿先前不知为什么得罪了蔡太师,太师知道她今儿出宫,所以已经安排了天罗地网在宫门口等着,只要小鹿一露面,是必死无疑的。”   “什么?”罗红药吓得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紫芝低低说道:“娘娘,我是亲耳听见皇上跟人说起来的……又怎么不真呢?昨儿天晚宫门关了,我本想早早地过来留住她,没想到仍旧晚了一步……”   罗红药眼中流露惊惶之色,忍不住吩咐宁儿道:“快,快叫人去……”   一句话未曾说完,罗红药站起身来道:“罢了,我自个儿去!”   原来她突然想起来,这种心腹私密的话若让一个太监或者宫女去传,一则不方便,二则仙草未必肯信,倒不如自己赶了去,总可以尽力挽留住她。   罗红药起身往外,她走的甚是着急,过宝仪门的时候,冷不防跟对面而来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猝不及防倒退两步,撞在身后两名宫女身上,其中一名宫女手中捧着的一个长颈瓷瓶铿然落地,瞬间跌了个粉碎,瓷瓶内有些许水,随之洒在地上。   罗红药定睛看时,原来这来人竟正是朱冰清,此刻她回头盯着地上的瓷瓶,两只眼睛瞪得极大。   “朱姐姐,我因一时着急冲撞了你,改日再向姐姐道歉。”罗红药因一心要去追仙草,也顾不得了,只匆匆地向着朱冰清屈膝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朱冰清喝道:“你站住!”   罗红药道:“朱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因为有要紧事。”   朱冰清指着她说道:“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你可知道这里头盛的是什么?这是给太后当药引子的霜露,我今儿早早起身收集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收了这些,却都给你毁了!”   罗红药见她咄咄逼人,却也自知理亏:“等我完了今日的事,我亲自向太后请罪,也会亲自再赔姐姐这瓶子霜露的。”   朱冰清见她一反常态,只着急要走,突然间想起一件事,因笑道:“我知道了,听说皇上要把鹿仙草撵出宫去,你只怕就是去找她的?”   罗红药还未回答,朱冰清上下将她一打量,道:“你倒是个念旧的人,只不过那鹿仙草是个灾星,我劝你还是别多事!何况她就算留下,也蹦跶不了多久的,左右都是死,何必费事呢。”   罗红药听了这话,倒像是朱冰清也知道些内情,她睁大双眼看着朱充媛,终于说道:“朱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身为充媛,位列九嫔,很该谨言慎行,端容大度才是,无端端何必说这种恶毒的话。何况不论如何,小鹿绝不会有事,姐姐只管放心。”   罗红药冷冷说完,瞥了朱冰清一眼,迈步欲走。   朱冰清没想到生性怯懦的罗红药居然会还嘴,一时给她弄的下不来台,怒道:“你站住,你说什么?”   罗红药见她拦着不放,生恐耽误了时间让仙草去了,便不顾一切将她往旁边推开。   朱冰清给推的身形一晃,几乎跌倒,越发恼羞成怒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眼睁睁看着她对我动手?”   此刻罗红药正欲迈步出门,也不知是哪个宫女抬腿在她跟前使坏一绊,罗红药猝不及防往前栽倒出去。   ****   仙草飞奔而回的时候,太医已经给罗红药看过了,因为她从门内栽了出去,且又有两级台阶,额头上的伤颇重,好不容易才将血止住,只是人还没有醒来。   宁儿迎着仙草,泪汪汪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又低低地说道:“还有一件事,那位乾清宫的紫芝姐姐来告诉咱们娘娘,说是蔡太师安排了人在宫门外埋伏着,想害姑姑你,所以娘娘才要亲自去拦住姑姑的。之前姑姑没赶回来的时候,娘娘还有些清醒,还不停地喃喃吩咐让把你追回来呢。”   仙草听到朱冰清之事,大怒,又听见蔡勉的事,复又大惊。   她知道蔡勉不会放过自己,可是却想不到身为权臣,蔡太师行事居然如此雷厉风行,简直不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雷霆万钧地就要动手。   仙草飞快地在心中一盘算,吩咐道:“你好生照看着娘娘,在她醒来之前不要疏忽大意。”   宁儿泪汪汪地说道:“姑姑你留下来吧。”   仙草并未说话,转身往外走,雪茶又瞅了罗红药半晌,才跟着跑了出来。   雪茶脸色惶惶地:“蔡太师安排了人要害你?皇上怎么没告诉我?”   仙草沉默。   “你还是不要出宫了,”雪茶心惊肉跳,见仙草脸色凝重,便轻声说道:“今儿实在是不宜出宫,你瞧罗婕妤又弄成这个样子……”   仙草咬了咬唇,寒声道:“如此骄横跋扈,朱家是不是没有人了,居然送这种不长进的东西进宫。”   雪茶一怔,莫名地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杀气。   雪茶呆呆看着仙草:“你……”   仙草却又定了定神,道:“雪茶,我今儿一定要走,但是我放心不下婕妤。这宫内值得信任的人不多,你是一个,我想求你在我走后,帮我照看着婕妤到她伤愈。”   雪茶心中涌起酸涩的失望,喃喃道:“你还是要走。”   仙草说道:“你要是惦记我,就把婕妤当做我一样照看着,可好?”   雪茶皱眉,一扭头道:“谁惦记你,你别自作多情。”   仙草笑道:“好好好,就算我自作多情,可我知道我们雪茶公公面冷心热,是最可靠的人。”   雪茶心中又忍不住地难过:“你不必甜言蜜语的说这些话,我也不爱听,你方才都听见了,是紫芝来告诉的,紫芝一定是偷听到皇上不知跟谁的话,她怕你出事才特跑一趟,而罗婕妤也是为了你才伤重如此,你如果还要冒险跑出去,若是遭了太师的毒手,你怎么对得起她们的心?”   仙草说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就绝不会乖乖地俯首就死。”   雪茶见总是说不听她,气的喝道:“你以为蔡太师跟我一样?他若想要你的小命,就如捏死只蚂蚁般容易。”   仙草突然说道:“就算我命不好给太师杀了,那也到底是死在了宫外,强如半辈子都圈在这宫墙之中。”   雪茶目瞪口呆。   仙草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在辰时出去……”说到这里她回头看向雪茶,半是疑惑半是认真地问:“皇上是不是故意的?起先明明说是两天,怎么突然还定了这样刁钻的时辰?”   雪茶听到这里才说:“昨儿一天,今儿一天,不是两天吗?哪里刁钻了。”   仙草嗤地一笑,才要走又问道:“对了,方才在宫门口的那个内侍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雪茶道:“他是皇上新起用的人,我只知道他叫高五,整天阴沉着脸少言寡语,不过既然得了皇上重用,一定是个狠角色。”   雪茶说到这里叹道:“唉,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话音未落,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雪茶吃惊地追出一步,却见仙草已经跑出了殿外。雪茶看着她乱窜的身影,本来想骂一句,但是一个字还没骂出口,脸上却反而露出了一抹苦笑。   ****   仙草才出宝琳宫,就见江水悠带了人往这边而来,想必是探望罗红药的。   仙草顾不得寒暄,拔腿跑的飞快,一路飞奔来到了宫门口,却见那叫高五的冷脸太监还尽忠职守地立在原地。   见仙草重又返回,高五敛着手,微微躬身:“恭喜小鹿姑姑,正好儿还有小半刻钟就到时候了。”   仙草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浑身热腾腾的,心跳的厉害,弯腰扶着大腿微微摆手示意:“不、不用客气,我走了……”   她喘了口气迈步往前走去,高五却悄无声息地抬手拦住:“劳烦小鹿姑姑再等一等。”   仙草扭头看他:“怎么?”   高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按照宫内的规矩,要检查随行物件儿的。”   仙草一愣,看看滑在臂弯里的包袱,没力气再多说:“拿去!”   高五接过包袱打开,却见里头有一包点心,三五两碎银子,两件旧衣。   这些都是寻常物件,倒也罢了,只是翻到最后,却翻出了徐悯昔日的那见碧桃花的缎子宫装。   高五道:“这是什么?”   仙草说道:“是徐太妃昔日的衣物。我留着做个念想。”   高五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姑姑也算是老资历的,难道不知道?皇上已经封了紫麟宫,所有东西不可随意取拿,如今姑姑拿了太妃昔日的衣物,这个……属于偷盗啊,而且如今还要带了出宫,这个罪名可更加一等了。”   仙草睁大双眼,瞪了他半晌,终于道:“那好,我不要了行不行?”   高五淡淡道:“行不行我也不敢说,少不得交给慎刑司仔细查查罢了。”   仙草简直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你要把我交给慎刑司?我今儿是要出宫的!”   “那真是可惜了,时辰马上可就到了。”高五嘴里这么说,脸上还是淡漠的表情,并没有半分“可惜”的意思。   仙草深深呼吸直起身子来:“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高五斜睨她一眼,似不屑回答,只回头道:“来人,带鹿姑姑去慎刑司。”   身后两名小太监闪身而出,向着小鹿走来。   仙草将目光从高五面上移开,转头看着敞开的宫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冲动。   突然间她用力推开小太监,拔腿往外跑去。   人从宽阔幽深的宫门底下跑过,眼前的光明也越来越耀眼,直到快要冲出去的刹那,突然间听到有一声马嘶。   仙草猛然刹住脚步。   抬头看时,却见一匹高头骏马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正正的挡在她的前方,有些湿润的马鼻子几乎撞在她的脸上。   宫门外的无限明光之中,马上一道挺拔身姿身着甲胄,他勒着缰绳,微微眯起眼睛看了过来。 第41章   仙草陡然止步,却觉着那骏马硕大的鼻头在自己的脑门上很弹软地蹭了一下,这感觉甚是异样,惊的她几乎倒退跌了出去。   这是在宫门口,就算是一品的武官也早该下马步行了,这马上的人却如此放肆。   身后那两个小太监已经追了上来,将仙草及时地拉住。   与此同时,马上的人也早就翻身下地,他的身量竟极高,肩宽腰细,透出一股武将的勃勃英气跟天生煞气。   而在他的身后,数名随从随之纷纷落地,头前两人手持涂金铜龙头的门旗两面,后八人持龙虎旌一面,金铜叶节一支,麾枪,豹尾各两支。   这幅煊赫威武的旌节阵仗,只有朝廷赐予的统兵节度使才能摆出来。   此刻在宫门口的侍卫们纷纷上前,牵马的牵马,行礼的行礼,齐刷刷地道:“禹将军。”   这些看守宫门的禁军平日里趾高气扬,连许多赫赫有名的官员他们都不大放在眼里,如今却对这位“新来的”如此恭敬。   仙草在看见这来者的阵仗之时,已在猜测此人的身份,如今听见这个称呼,早就明白了来者何人。   这位威风凛凛宫门口走马的大人,自然正是让皇帝跟蔡勉起过争执的那个夏州指挥使,禹泰起。   西朝人天性凶蛮,本朝在边境的作战屡屡受挫,继而连三地丢城失地,直到禹泰起出现在夏州后,这种局面才得到了扭转。   禹泰起像是天生战神、西朝克星一样,有他坐镇夏州,对西人的作战屡战屡胜,把原先给西朝占据的边关三城都给重新夺了回来,百姓们暗中都以“夏州王”称呼。   早在先帝哲宗还在的时候,仙草身为后宫,就曾听说过禹泰起的名字,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声名鹊起,而且因为窜起的太快,被京城的许多妄自尊大的文官们所忌惮,隔三岔五就会有些弹劾的折子送进宫来。   仙草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虽然对打仗行军一窍不通,但只坚定地相信一件事:但凡能够夺回失地的将军,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没想到居然会在今时今日,跟这位有些传奇的战神将军狭路相逢似的。   一刹那仙草居然忘了自己身处的窘境,只是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禹泰起,——面前这位相貌堂堂英武峻拔的青年将军,跟她想象中生有一副大胡子的统兵节度使大不一样,没想到他这么年青。   大概是发现了仙草异样的目光,禹泰起从腰间摘下佩刀,扔给旁边禁军统领,大步往内而行,一边看向仙草。   这会儿高五走过来挡在了仙草身前,向着禹泰起躬身:“恭迎禹节度使回京。”   禹泰起并不止步,只是向着高五一拱手:“是皇上命高公公来迎我吗?”   向来“冷若冰霜”的高五脸上难得地流露一抹笑意:“也是,也不是。”   禹泰起听了这个,就知道有缘故,便又瞥了仙草一眼:“她是谁?”   高五说道:“是个犯了事的小宫女。节度使不必在意。”   两人且说且走,已经从仙草身边儿经过了。   仙草目不转睛地看着禹泰起,自然也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   听到最后,仙草眼珠一转,竟大声叫道:“禹大人,奴婢向来听闻大人威名,我们太妃娘娘在的时候,还屡屡盛赞过大人您呢!”   禹泰起本来大步流星,丝毫不停滞,听到这里,便回头看向仙草:“你说什么?什么太妃娘娘?”   仙草道:“我们……”   她还没说完,高五向着那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同时不由分说地对禹泰起说道:“皇上从一早儿就开始等待禹节度使,这会儿只怕已经等急了,至于这小宫女儿不过无足轻重,但若是大人感兴趣,回头奴才再跟您细说就是了。”   而押着仙草的小太监也及时地伸手想捂住了她的嘴,仙草忙叫道:“等等!别碰我!我不说了就是。”当真主动地扭头闭了嘴。   小太监们见她这样乖巧,到底也有些忌惮她的身份,果然停了手。   那边儿禹泰起目光闪烁,瞥了仙草一眼,终于转身仍旧往内去了。   ****   且说高五送了禹泰起进御书房后,便退了出来。   正雪茶脚步匆匆地从宝琳宫回来,神色有些恍惚。   雪茶见高五立在御书房门口,即刻冲了过来,又是震惊,又有些气急败坏:“你怎么叫人把鹿仙草给拿到慎刑司去了?”   高五道:“怎么?”   雪茶急道:“是皇上金口玉言许她出宫的,你怎么敢这么胡作非为?你、你快点把她放了!”   高五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也知道是皇上金口玉言许她出宫,我们都是当差的,若不是皇上的意思,我敢这么做?”   雪茶本来心急如焚,听了这句却惊呆了:“你、你说什么?”   高五却已经不屑跟他说了,微微翻了个白眼,袖手看向别处。   雪茶却转到他面前,打量着他问:“你的意思是皇上命你这么做的?”   高五道:“我没这么说过。但是鹿仙草私拿宫中的东西,涉嫌偷窃夹带,证据确凿,自然要送到慎刑司查问清楚。”   雪茶张了张口,脑袋糊涂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明明答应了,也讨厌仙草,怎么……”   高五瞥他一眼:“咱们只是听皇上的命令行事,至于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不是咱们该问的,何况皇上要做什么,难道还需要理由?”   最后这句,倒是至理名言。   雪茶才从宝琳宫出来就听说仙草给送去了慎刑司,起初还以为是高五不知好歹自作主张,如今听他这般回答,心头发冷,便小心问道:“那皇上、难不成是想杀了仙草?”   高五转过身不理他。   雪茶忙又绕到他的跟前,跳脚说道:“你又卖什么关子?若论起在皇上面前,还是我跟着皇上最久的,你、你以后难道就没有求我的时候?”   高五听到这里,才说道:“雪茶公公,你怎么糊涂了,皇上如果想要鹿仙草死,又何必把她留在宫内,宫外头蔡太师的人可已经把刀磨的锋快,只等着她一露面就砍了她的脑袋。皇上是吃饱了撑的绕这圈子?还是非得让她死在自个儿手里才痛快?”   “应该、应该不是非得亲自杀了仙草吧,”雪茶关心则乱,眨着眼睛认真思考了一阵,确信高五的意思是指的仙草没事儿,他抚着胸口道:“哎吆,这个小祖宗的心思我可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雪茶叹了声,又咳嗽道:“那皇上什么时候放了仙草?”   高五奇怪地看他道:“公公为什么对这鹿仙草如此上心,我听说你先前恨她恨的牙痒痒,这却是怎么了,是转了性子,还是她喂了什么迷魂汤给公公?”   雪茶一呆。   ****   仙草在慎刑司里呆了足足五天,才给放了出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这犹如森罗殿一样的慎刑司居然并没有为难她,自打给送进牢房,一日三餐不缺,也没有人来审问她,更加不曾用过刑罚。   仙草倒是不觉着如何,横竖这皇宫是个大牢笼,这监牢是个小牢笼,区别都不大,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闲着无事的时候,想到高五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中也猜到了八/九分:既然雪茶说高五是皇帝起用的亲信,那如果不是皇帝的用意,这高五当然不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宫门口,还要亲自检查自己的东西。   想来就算没有带那件碧桃花的宫服,这厮自然可以从别的上面做文章,比如那包点心都可能成为“偷盗夹带”。   明明距离宫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想想真他娘的。   可是一想到宫门口,心中不禁又想起了不期而遇的那位禹泰起禹节度使。   之前明明没有听说过他要回京的消息,还以为小皇帝仍在跟蔡勉赌气拖延,却想不到这位封疆大吏竟悄无声息地进了京。   这种行为其实是有些惊世骇俗的,毕竟边关大将进京的话,首先得惊动五城兵马司,同时贤良祠要负责接待,还要去吏部报到,才能等待皇帝的宣召。   但是这位禹节度使显然是才进京就直接进宫了。他敢如此肆无忌惮不按照规矩办事,再加上跟高五的对话,显然是赵踞早就有所安排。   思来想去,皇帝的脸又在眼前浮了出来。   仙草突然想到:兴许自己在宫门口跟高五纠缠,或者狂奔来往宝琳宫跟宫门之间的时候,恐怕……阴险的小皇帝正站在这宫内的某处高楼,面带笑意怡然自得地看着呢。   虽然认定了他是个明君,对天下有益,但一想到这个,心中仍有点痒痒的。   当初只要自己稍微狠下心来,这个家伙就不会像是今日这样为所欲为了。   慎刑司的牢房之中响起了悠长的叹息声,仙草举手抱住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做孽,不可活。   虽然她心中知道,就算回到当初,只怕她的选择还是一样。   仙草走出慎刑司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口罗红药跟雪茶正站着等候。   罗红药的头上还裹着纱布,脸色苍白,仙草心头一悸,忙紧走两步。   还未行礼,就给罗红药一把拉住:“你、可受苦了?”颤巍巍地话才出口,泪已经在罗婕妤眼中打转。   旁边宁儿也眼红红地说道:“婕妤娘娘昨儿才醒,就去了御书房给姑姑求情,跪了半天皇上才答应了。”   仙草握着罗红药微凉而柔软的手,心头阵阵酸软,不知说什么好。   雪茶也叹气说道:“你呀,就是个命大的。好了,有什么话也别在这种地方说,何况罗婕妤的身子还要仔细调养,先回宝琳宫吧。”   往宝琳宫的路上,雪茶才又悄悄地跟仙草说:“既然留了下来,那就安生些罢了。先前罗婕妤给你求情、跪了太久几乎晕倒,幸而当时禹指挥使进宫面圣,他竟也替你说了情,皇上瞧在他的面儿上,才终于开口放人的。”   仙草微睁双眼:“禹将军给我求情?”   雪茶苦笑道:“可不是吗,要不怎么说你这狗胆命大呢。” 第42章   回到宝琳宫后,太医又来给罗红药仔细看过。   太医殷切叮嘱道:“婕妤伤在额头,先前数日昏迷不醒,好不容易转危为安,却也不可大意,还要保重身体,最好不要再出外走动,那药也要记得按时服用,不然若是留下头疾,那可是很难办的。”   众人纷纷答应,小福子送了太医离开。   仙草跟宁儿服侍罗红药回榻上休息,她仍是不肯,拉着仙草道:“好不容易看你回来了,我真怕这不过是我在做梦,你要是好好地出宫去倒也罢了,可偏偏宫外有人要对你不利,你若能好好地留下也罢了,可偏偏又要去慎刑司……我怕我一闭上眼睛,你还在慎刑司没出来呢。”   仙草心中感动,却故意笑道:“婕妤这次不是做梦,我已经从慎刑司出来了,全须全尾的一根汗毛也不曾少。是多亏了婕妤跟雪茶公公之力呢。”   雪茶在旁,见罗红药伤重如此,却对仙草这样深情厚谊,自然也有些动容,忙也笑道:“是是是,娘娘您只管放心,她呀,是个混世魔王,她不去闹别人就罢了,没有人能闹到她……哪里会有什么事儿啊。”   罗红药闻听,才嗤地笑了声:“多谢公公,其实我也知道,这些日子,你没少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周旋。”   雪茶见她这般懂事,倒是无言了。罗红药却也知道仙草有话跟雪茶说,便道:“我稍微闭一闭眼,待会儿再喝药。”   当下仙草就跟雪茶来到外间,仙草因问道:“婕妤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宁儿说道:“先前连着那几天没醒,我们都吓傻了,太医也说若醒不来就糟了,幸而神佛庇佑,本要好好休养才妥当,可娘娘听闻姑姑给带去了慎刑司,非要我们扶着去面圣……如今姑姑回来就好了。”   仙草小声问:“这伤没有别的妨碍吗?”   宁儿迟疑道:“太医说还要慢慢调养着,长远地看看再说。”   宁儿去后,雪茶在旁听的明白:“罗婕妤还真是个情重的老实好人。”   仙草眼睛微微眯起,轻声道:“只是好人没有好报。”   雪茶看着她略有些冷飒的神情,突然间想起那天她骂朱家人的一幕,心头一个激灵。   仙草却又极快地换了一副脸色,含笑问:“对了,怎么那位禹节度使突然间就进京了呢,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雪茶说道:“何止是你?连我紧跟在皇上身边儿,还一丝不闻呢。那天可真真吓了一跳,这件事皇上好像是秘密派人办的,昨儿蔡太师听说了,气的进宫来又把皇上斥责了一场。”   仙草幸灾乐祸地笑道:“皇上给骂了?骂的狠不狠?”   雪茶打量她的脸色:“你可小心点,别再去捅咕老虎鼻子眼了。”   仙草道:“我哪里敢捅皇上?明明是他呲着牙要咬人呢。”   雪茶想了想最近赵踞喜怒无常的心性,联想他化身老虎呲牙怒吼的样子,几乎也笑了出来,忙又忍住:“别瞎说。你注意点儿!”   仙草道:“那我不说他,只说这位大名鼎鼎的禹节度使,皇上是不是很待见他?”   “那是当然了。”雪茶揣着手,笃定点头。   仙草忖度道:“他是一方大吏,又是能征善战的将军,自然是皇上可倚重的左膀右臂了,皇上如今被蔡太师压制着,只能收敛锋芒,若是朝中能有个跟蔡太师相抗衡的人出现,情形自然不同了……”   突然仙草心头一动:“难道……”   “难道什么?”雪茶正呆呆听着她的话,眼前明明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宫女儿,可突然间分析起朝堂局势,头头是道,把雪茶听愣怔了。   仙草咽了口唾沫:之前屡屡有人弹劾禹泰起,皇帝也没有怎么认真。   倒是蔡勉按捺不住,觉着禹泰起在夏州为所欲为大不像样,着急着想把禹泰起弄回来申饬处置,皇帝却担心边关安危,不肯召回禹泰起,两人因此而起了争执。   但是如今禹泰起竟风驰电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回到京中,这件事蔡勉事先自然也不知道,所以才有些恼羞成怒。   仙草怀疑的是,皇帝之前根本也是盼着禹泰起回京的,因为他急需要一个能跟蔡勉抗衡的权臣,但是如果皇帝主动召回禹泰起,以蔡勉的性子,只怕会狐疑,进而反对。   但皇帝迟迟不肯,以蔡勉跋扈的性情,自然觉着皇帝不懂事在跟自己对着干,反而急欲想把禹泰起调回。   这样想来,之前那些屡屡弹劾禹泰起的折子,到底是从何而来……   或许不过是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罢了。   雪茶见仙草出神不语,不由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怎么了,怎么不说?到底难道什么?”   仙草舔了舔嘴唇,敷衍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着禹将军回来的正是时候,皇上只怕很高兴,所以禹将军为我说情,皇上才卖他面子。”   雪茶斜睨她,怀疑她有话瞒着自己。   仙草却又笑道:“可是这位禹将军……年纪不算很大的样子,相貌也很好,居然这样能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啊。”   “那当然了,听说许多朝臣对于这位禹将军也很刮目相看,说他不像是寻常武将,倒像是个儒将风范,”雪茶身不由己说着,却又忍无可忍地叫道:“你说话怎么又文绉绉、一套一套起来了?”   仙草戛然止住:方才只想要引开雪茶的注意力,一时说的忘情了。   幸而她转的快,便说:“我好歹也是跟过徐太妃娘娘的人,又死过一次开了窍,就不兴我比之前聪明啊?”   雪茶仍是皱眉瞪着她。   仙草见左右无人,却拉拉雪茶的袖子,两人往旁边走开数步,仙草低低道:“这一次高五当拦路虎,是不是皇上的主意?”   雪茶见她猜到了,眉头一扬,却不言语。   仙草看他的神情就明白了:“我就知道,若不是头上有人示意,这高五怎么敢独断专行。”   雪茶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也着实不懂皇上了的意思了,原先那么恨憎你,怎么事到临头,又闹这一出?又不想你死,又不想你走……”   仙草笑道:“要不怎么说君心似海,难以忖度呢?”   雪茶无奈地看着她的灿烂笑脸,因为她化险为夷,又能看到这样的笑容,他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儿大石,十分安妥。   但是又想到她的种种狡黠难测之处,也不比皇帝好多少,且以后还不知道前途如何。   雪茶便咬牙道:“都是你可恨惹出来的,皇上原先才不是这么难以忖度。”   两人又说了几句,雪茶不免多叮嘱了仙草些话,又怕皇帝那边儿找自己,便忙忙地去了。   ****   后数日,罗红药因为安心之顾,加上仙草照料得当,她的伤也愈合的很好,人比先前总算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这天仙草依旧前去御膳房拿东西吃,听跟随王御厨的小太监说起,最近江婕妤并没有再特意往御膳房而来,只是要了好些食材之类,听说是在平章宫内自己调制东西。   仙草不由想起那拔丝番薯,贪恋那股甜丝丝的感觉,一时有些垂涎欲滴。   于是问那小太监江水悠都要了什么去,小太监回忆说道:“无非是些鸡鸭肉,骨头汤之类,还有些菜蔬,什么萝卜,韭黄,蔓菁,还有白菜。”   仙草暗忖江水悠一定还在为了颜太后的生日准备菜肴,可是听了这些东西,并不是特别稀奇之物,也想不通她到底想做什么。   说话间,王御厨孝敬了几样新鲜点心过来,笑道:“先前猛然听说姑姑要出宫,我还不信呢……谁知又去了慎刑司,这几样点心给姑姑压压惊。”   仙草扫了一眼,见有吉祥饼,胭脂凉糕,桂花糖蒸栗粉糕,梅花香饼等,色香味俱全,一时食指大动,因笑道:“还是王公公疼我。”   又看那海棠酥做的精巧非常,便拈了块儿吃了口,入口甜酥非常:“唉,本以为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呢。”   王太监见她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看着甚是可喜可爱,便笑道:“别着急,还有好的呢,我已经吩咐了采买,明儿就能把猪膘肉送进来,到时候再给你做琉璃肉。”   仙草在御膳房耽留了许久,陆陆续续竟吃了个八分饱,才提了食盒走了出来。   往前眼见到了琳琅门,忽然见有几道人影从外走了进来。   仙草只看了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富春宫朱冰清的人。   为首一名叫芳儿的宫女,正是朱冰清的心腹,遥遥地看见仙草,便笑道:“哟,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小鹿姑姑。”   仙草拎着食盒,笑而不语。   芳儿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仙草不言语,便又笑道:“常人进了慎刑司,不死也要脱层皮,怎么小鹿姑姑进去了一趟反而更白胖了几分?”   仙草才说道:“大概是我运气还不错的缘故,遇上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主子,又有贵人相助。”   芳儿哼道:“是吗?姑姑的主子倒是有情有义,只不过也是多病多灾,太后听说她又出了事,很不高兴,毕竟太后的寿辰将到了,她反而生出事端,何等的触霉头。”   仙草眼中不禁透出几分锐色:“你说什么?”   芳儿忙掩住口:“是奴婢一时多嘴了,请姑姑见谅。”   仙草笑道:“我倒并不怪你,毕竟,没有必要对一个将死的人动怒。”   “你、你说什么?”芳儿变了脸色。   仙草道:“你先前在宝琳宫的时候,跟班儿像是不错,她的下场,你应该也知道的很清楚……”   芳儿的脸更加白了几分。   先前班儿给朱太妃下令送去慎刑司,不出两日,竟然“畏罪自杀”。   既然上头这么说,底下的奴婢们自然也都这么听着。   但是朱冰清的那些旧心腹,自然知道这其中可能藏着猫腻,毕竟朱冰清有孕以及“滑胎”的事情,他们也都是经历过的,虽不至于十分明白,却也有所耳闻,尤其是芳儿这种心腹。   仙草见她神情恍惚,便上前一步,含笑说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班儿对主子倒也是忠心耿耿,替她做尽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可惜她没摊上个有情有义的好主子,到头来反而被人推出去当替罪羊……你自以为现在是主子的心腹,自以为不可一世,岂不知你走的路正是班儿走的,都是死路。”   芳儿听着听着,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想反驳,但是听着对方一句一句,不知为何竟如刀子一般,令人毫无反抗的能力。   到最后芳儿情不自禁后退出数步,整个人几乎退到了门梁处。   仙草步步紧逼,脸上笑意也渐渐收敛:“我知道是你绊了婕妤害她受伤的,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居然还有胆量跟我耀武扬威……殊不知在我眼里,你已经跟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我、我那……并非故意,因为婕妤要对充媛不利我想护着才失手了而已!”芳儿心惊肉跳,大声叫道,“你不要胡说!”   垂在腰间的手一动,似乎想抬手将仙草推开,或者给仙草一记耳光。   但就在芳儿才动的瞬间,仙草将提在手中的食盒用力往前一撞!   只听芳儿惨叫了声,那支白生生的手竟给食盒狠狠地压挤在了门侧的墙上,刹那间,本来毫无瑕疵的手已经不能动,有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与此同时仙草凑近芳儿耳畔说道:“为虎作伥从来没有好下场,告诉你主子:天作孽尤可为,自做孽不可活。”   十指连心,芳儿疼的钻心,虽然听见这句话,恍惚朦胧,却并不懂是什么意思。   此刻跟芳儿同行的宫女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扶着。   仙草则退后一步,惊愕地叫道:“真对不住!我一时意乱心迷的失了手!”   芳儿疼得已经叫不出声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仙草低头看那伤手,无辜而关切地说道:“啧啧,这伤的好像不轻啊,还是赶紧去请太医看看……虽然比不上我们婕妤伤的重,但如果这只手从此废了,那可就难办了!”   那两个宫女倒是机灵,知道自己招惹不起仙草,忙扶着芳儿,好说歹说,匆匆地转身去了。   仙草在后望着她们远去,笑着扬声道:“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冥冥中有什么神儿啊鬼儿的指使着罢了。”   那三人虽然听见,却不敢回头。   仙草哼了声,拎着食盒转身。   才要迈步过门槛,却见有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门侧走了出来。   他冷不防地缓缓转头看了过来。   刹那间仙草汗毛倒竖,脸上冷而不屑的笑意也在瞬间像是破碎了似的纷纷坠落一地。 第43章   皇帝的眼神有些微冷,像是薄薄地春寒料峭,又隐约透着一种仿佛是洞察所有的鄙薄冷淡。   这种表情,简直跟仙草方才教训了芳儿之后的表情天生一对。   仙草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惊,但当看到皇上身后数道身影的时候,这种震惊突然间开始无法控制地膨胀。   赵踞的身后,左手边站着一道器宇轩昂的修长身影,赫然竟是身着常服的禹泰起,右边自然是雪茶跟高五等心腹。   禹泰起的眼神很平静,轻轻地瞄了仙草一眼,嘴角却悄悄地勾了勾。   高五不必多说,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死样子。   至于雪茶公公……他的表情则精彩万方的无法形容。   仙草的手一松,食盒落在地上,她的反应也颇快,忙跪地行礼,恭恭敬敬道:“奴婢参见皇上。”   赵踞睥睨着她:“你方才在做什么?”   仙草陪笑道:“回皇上,奴婢方才……跟富春宫的一个宫女撞在一起,不小心伤着了她的手,奴婢觉着很对不住,正向她道歉呢,如今她已经去找太医了,应该不至于有事。”   话说的虽然好听,仙草心中却觉着皇帝绝不会放过这个为难她的机会。   正在忖度这次赵踞将如何发难,自己该如何拆招,突然皇帝问道:“盒子里是什么?”   仙草很意外,一怔之下看向身边的食盒,忙又说道:“是几样午膳,我们婕妤近来伤势大有起色,奴婢想着多给她调养调养,也能好的快些。”   “哦,”赵踞应了声,抬眸看向前方:“你倒是细心,只是朕突然想起来,自打罗婕妤伤着朕就没见过她,等朕抽空会去看她的。”   仙草惊喜之余又有些惶惑:“多谢皇上惦记我们娘娘。”   赵踞又瞥她一眼,却并没有再说别的,只道:“禹卿,咱们走吧。”当下迈步往前。   身后禹泰起拱手道:“是。”其他雪茶跟高五等人也纷纷启步。   仙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们显然不是才到琳琅门的,只怕也听了大半……可奇怪的是,赵踞竟然没有为难自己。   难道老虎今天吃草?   仙草正在胡思乱想,却见一角冰蓝色的袍摆掠过眼前。   她的心头一动,慢慢地抬头看了过去,却正对上了禹泰起垂眸看过来的眼神。   仙草对上这双凌厉而沉静的眸子,忽地向着他展颜一笑。   禹泰起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诚惶诚恐的小宫女突然间向着自己笑的如此春花烂漫似的,眉峰不由地微微一挑。   此刻前方赵踞察觉他并没跟上,便缓缓回头看来。   仙草忙又俯身低头,仍旧装作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样子。   ***   赵踞一反常态,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自己,这让仙草颇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等到皇帝一行人远去,仙草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拍拍脑门,喃喃道:“他今儿是怎么了?”   突然间想起禹泰起那冷峻而沉静的眼神,又想:“莫非是因为有禹节度使在,所以才自恃身份,不肯屈尊降贵地为难人?”   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好了些。   上次自己从慎刑司全身而退,其中就有禹泰起的功劳,如今皇帝又为了禹泰起而没有为难自己,可见禹大人的确是自己的贵人。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件好事。   仙草重又提起食盒,大摇大摆地回到宝琳宫。   要不怎么说宫内的消息传的快呢,仙草才进宫门,小福子就迎过来,先把食盒接了过去,又带笑小声问道:“听说姑姑把富春宫的芳儿打伤了?”   仙草问:“你听谁说的?”   小福子说道:“外头都在传呢。说是芳儿的手都给打烂了,姑姑是怎么做到的?”小太监陪着小心,眼神之中满是敬畏。   仙草笑道:“猴崽子,我难道真是见谁打谁的混世魔王?只是一不小心跟她撞在了一起罢了,至于她受伤的事儿,是她运气不好罢了。”   正说到这里,里头宁儿因掀开帘子说道:“姑姑快来。”   仙草进了门,见罗红药正坐在桌边,看见她进门,便咳嗽了声问道:“那芳儿真的伤了?”   “也没什么,又不会要了她的命。”仙草在旁边坐了,咂嘴说道,“有些口渴。”   宁儿忙斟了茶,仙草喝了两口。   罗红药直到她润了喉,才又说道:“你莫不是……因为当时是她绊了我,所以故意去跟她置气的吧?”   仙草笑道:“她只是个帮凶而已,今日她伤着也不是为了那件,只是因为她的嘴太贱了。”   罗红药又道:“你千万别为了我再去跟富春宫对上,你先前不是也叮嘱过我,让我好生讨好两位太妃的吗?”   仙草先前因想出宫,自忖罗红药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相助,自然无法跟朱太妃和朱冰清等争锋,所以才想让她用韬光隐晦的自保法子。   但是……朱冰清实在欺人太甚,这次若非罗红药命大,只怕就这么冤枉而死了。   如今既然她已经留了下来,那当然有了大把时间好好地跟他们算一算这笔账。   但罗红药却是个胆怯柔弱的人,仙草便笑道:“我知道,今儿不过是赶巧了罢了。婕妤放心,我还正好遇见了皇上呢,皇上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没说我。”   罗红药双眼一亮:“真的吗?”   仙草笑问:“当然了。皇上还告诉我,让婕妤好生养伤,他抽空会过来瞧你的。”   罗红药闻听,脸上微微泛红,一时也忘了询问仙草关于富春宫的事了。   ***   仙草虽然对罗红药这么说了,可心里却觉着赵踞未必真的会来,恐怕只是随口敷衍的话。   谁知次日傍晚,皇帝果然亲自驾临了宝琳宫。   罗红药因吃了药,正睡的昏昏,闻言忙起身接驾。   仙草也跟宁儿小福子等宫人跪地迎接。   赵踞目不斜视走到罗红药跟前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此刻罗红药额上的伤虽然愈合大半,却仍是裹着绷带,她生得本就楚楚可人,病了这一场,更清减了几分,越发显得可怜见的。   赵踞打量了会儿,说道:“额头上的伤还疼吗?”   罗红药许久没有见过皇帝了,此刻抬头看他一眼,满面晕红,低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怎么还亲自来探望臣妾?请皇上放心,臣妾已经都好了。”   赵踞一笑:“本该早点来看你,只是不巧的很,最近事儿更加繁多。”   罗红药忙道:“皇上不用以臣妾为念,臣妾不能为皇上分忧,若还给皇上添加烦忧,那真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为惜了。”   赵踞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他在桌边落座,往旁边瞄了一眼,却见仙草乖乖地站在罗红药身后三步之遥,只是垂首敛袖,显得很安静乖巧。   她这样不说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十足十的“鹿仙草”了。   赵踞示意罗红药落座:“那日的事情朕听人说了,据说是有个宫女毛手毛脚的绊倒了你?”   罗红药才落座,闻言忙又起身:“回皇上,其实、其实是臣妾自己不小心跌倒的。”   赵踞的眼中透出几分笑意:“你果然是个懂事的,比大多数人强。朕知道你不肯说人的恶,不过朕也绝不会姑息作奸犯科之人。”   旁边的雪茶会心地说道:“婕妤娘娘大概还不知道,先前皇上已经命人把富春宫的那个叫芳儿的宫女拿下,送去了慎刑司。”   罗红药大吃一惊:“这、这是真的?”   连仙草也忍不住面露诧异之色,微微抬头。   赵踞虽然察觉,却并不多看她一眼。   雪茶则笑道:“皇上还是关心婕妤的,当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说到这里,便意味深长地看向仙草。   仙草正在发怔,听雪茶说了这句,便向着他飞快地吐了吐舌。   雪茶本是有意的,却想不到她这样促狭,一时差点儿笑了出来,忙紧紧地咬着下唇才终于忍住。   赵踞却因为侧对着仙草,并没有看见这幕。   但他却看出了雪茶神色异常,当下转头看向仙草,谁知却见她仍又垂首敛袖的,并无异样。   赵踞眸子微微眯起,却问罗红药道:“这鹿仙草伺候的可好?”   罗红药忙含笑道:“回皇上,小鹿伺候的很好,臣妾多亏了有她。”   赵踞淡淡说道:“那也罢了,总算对得起你为了她跪地苦求的情分。只盼她也懂你的意思,别再惹是生非了。”   仙草听他就差指着自己训斥了,忙主动跪地道:“奴婢感激皇上开天恩特赦奴婢,也感激婕妤救命的情分,一定会肝脑涂地报答的。”   赵踞重凝视他:“朕还以为,那天高五公事公办,拦阻了你出宫的机会,你会对朕心怀怨愤,这么看来,并没有?”   仙草道:“奴婢怎么敢怨愤皇上,一来宫规如此,二来,这不过、是奴婢的命罢了。”   “是啊,”赵踞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明明朕已经许了你出宫……可谁让你居然还夹带着宫中之物呢,朕能留情,这宫规可是坏不得的。”   雪茶忍不住频频打量皇帝陛下:这说的跟真的似的。   若不是心知肚明,连仙草也几乎给皇帝略带惆怅的认真口吻打动了。   仙草深深低着头,这样赵踞才看不见自己撇嘴不屑的样子。   赵踞突然问道:“对了,你为什么要带徐太妃的那件衣裳?”   直到现在仙草才顿了顿,半晌道:“这不过、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赵踞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他说道:“人死如灯灭,又有什么可念想的,那件衣裳朕已经替你烧给徐太妃了。”   仙草很意外,可细想想皇帝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那件衣裳自己是“收”不到了,如果小鹿在天有灵,就让她替自己收了吧。   仙草一笑低头:“……奴婢、替徐太妃娘娘娘娘多谢皇上恩典。”   ****   翌日过午,江水悠跟方雅过来找罗红药说话,嘘寒问暖之后,便说起近来给太后准备寿礼之事。   方雅便问江水悠:“江姐姐可想好要进献何物了?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   江水悠笑道:“我想着寿礼不过是个心意,只要太后感知咱们的心意了便是,不用非要弄些新奇古怪的东西,也不必为此格外的费神。罗妹妹你觉着呢?”   方雅也问罗红药:“罗姐姐可想好了?”   罗红药其实已经听仙草说起江水悠正在为太后寿礼苦心孤诣谋划的事,如今见她云淡风轻的这么说,便摇头道:“我也毫无头绪,不过,我觉着江姐姐说的很对,只要尽到了心意就好。”   三人在屋内说着,外间宁儿忙拉住了仙草,因悄悄地问道:“姑姑你听,大家都在为太后准备寿礼,咱们也该好好琢磨琢磨了。”   仙草笑道:“不打紧,我已经想好了为太后娘娘准备什么最好。”   “姑姑想的是什么?”宁儿睁大双眼好奇地问。   仙草目光转动,扫过前方门口,道:“我听说太后娘娘最喜欢难得珍奇之物了,所以我跟罗婕妤商议,一定要给太后准备个举世罕见的名贵宝贝,最好把别人的寿礼都压下去才好的那种绝世罕见之物。”   宁儿越发诧异,忙又追问是何物。   仙草却说道:“至于是什么,事先不能告诉你,毕竟这是对太后的心意,你也知道最近宝琳宫有些不顺,太后也不太高兴,如果能借着这次寿宴献礼让太后高兴,咱们婕妤自然也就大好了。”   宁儿忙道:“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门口处人影一晃。   仙草却仿佛没看见般,又对宁儿笑说道:“你可别先把我的意思告诉任何人,知道吗?要叫别人也学了去,更找到那举世无双的好东西反而把咱们的风头压下去,那就不好了。”   宁儿连连点头:“我自然知道,绝不会说的。”   仙草重又要回内室的时候,正里头已经换了话题,原来此刻大家在说的竟正是禹泰起。   方雅小声说道:“姐姐们可见过这位禹将军?听说他身长八尺,相貌非凡,玉树临风很有儒将气质。且还很得皇上器重呢。”   江水悠难得地并没有开口。   罗红药道:“这位将军是外臣,我们哪里能见过呢?”   方雅道:“听说他跟西朝人作战,是屡战屡胜的常胜将军,在夏州的威望很高,不过他应该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应该已经有了妻室了吧。”   这次江水悠却说道:“这倒不曾。”   方雅问道:“难道还没成家?”   江水悠才笑道:“我也是先前在家里的时候隐约听说了一句有关这位节度使大人的事,至于现在,还要问他本人才知道了。”   方雅年纪毕竟小些,十分好奇,便道:“皇上这般器重禹将军,这次若把他留在京内任职也是有的,也许还会赐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未可知,只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配得起这样的人物。”   又几日,眼见距离太后寿辰越来越近,宫内的人忙的如疯魔了一般,且又彼此刺探到底给太后准备了何物,生恐自己落于人后。   仙草倒是清闲的很,这日依旧去御膳房打秋风,摇摇摆摆走到半路,突然见到一名小太监领着个眼熟之人打前方走了过去。   仙草一眼看见,忙转了了方向,她特意绕过了宝仪门,从文华殿绕了个圈子,整个人已经累得吁吁喘气。   正靠在殿后柱子旁喘息,耳畔却听到脚步声从旁侧拐角处传来。   仙草心中一喜,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悄悄地贴在墙边上,等那小太监先行走过去,便猛地跳起来。   谁知整个人还未靠前,胳膊已经给一只铁钳般的手紧紧握住。   仙草觉着这股力道足以捏碎自己的手臂乃至她整个人,吓得忙叫道:“禹将军!”   禹泰起早也看清是她,手上力道一松:“是你?” 第44章   禹泰起一松手,仙草因站立不稳,猝不及防地倾身撞了过去。   脸不轻不重地碰在禹泰起的胸口,仙草大惊之余,本能地张手一抓,不知抓到了什么,总算稳住了身形。   仙草轻轻松了口气,不料定神之际,突然发现自己抓住的竟然是禹泰起的腰间玉带,   她一惊之下慌忙放开手,脸上却飞快地漾出了一点晕红。   虽说是有所准备过来伏击禹泰起的,但是如此失礼却仍超出她本来估计。   仓促间瞄了一眼禹泰起,忖度他好像没有生气,仙草厚着脸皮说道:“禹将军还认得我吗?”   禹泰起垂眸看着她,虽然事出意外,这位年青将军的脸上仍是没多少表情,眼神也依旧沉静。   禹泰起道:“我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正好见到过姑娘。”   仙草笑道:“将军的记性真好,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常胜将军。”   禹泰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马屁显然不以为然,淡淡道:“这世上本没什么常胜将军,不过是三分运气而已。”   仙草道:“那剩下的七分是什么?”   他好像有些意外,看仙草一眼才回答:“剩下的七分自然是自身的能为。”   仙草笑吟吟地说道:“将军虽然有常胜之名,却半点矜傲焦躁之气都没有,反而这样清醒沉着,怪不得‘运气’会这样好,能够每每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禹泰起自打回京后,自然见过许多京内之人,有的是文武官员,有的是京城里有头脸的高门大户,这些人或者是看不起武官,又觉着他是外臣,动辄口出诋毁的言语,可有的却又因知道皇帝器重禹泰起,所以每每地阿谀奉承。   这短短地数日来,禹泰起已经不胜其烦。   没想到今日竟在宫内听了这般别致的“奉承”。   禹泰起想起那日在琳琅门前所听所感,唇角一挑:“多谢吉言。”   正在这时,那领路的小太监终于得空插嘴,谨慎地问道:“小鹿姑姑,您怎么在这里?”   仙草说道:“我是有点小事去了太医院一趟,没想到竟然正好遇到了你们。”   “原来是这样,”小太监陪笑道:“只是皇上等着见大人呢,若是没有别的事,禹大人,咱们可走吧?”   仙草一点头:“也好,我也该回去了。”   她话虽如此说,眼睛却还看着禹泰起。   这会儿小太监已经转身,禹泰起才要迈步,却又回头看向仙草,他轻声说道:“你并不是跟我偶然巧遇的,对不对。”   仙草一怔。禹泰起道:“你是故意等在这里的,为什么?”   他虽然是问话的语气,却一点也没有等待仙草回答的意思,眼睛盯着她,像是能看穿她心底所想。   仙草的心猛地跳了两下,她挠了挠腮,终于笑着仰头说:“没想到都给您看穿了,其实、是因为上次我给关入慎刑司,多亏了禹大人替我说情,我心里想着要当面道一声谢。”   禹泰起的目光闪烁。   此刻那小太监已经走出了几步,禹泰起跟着走开半步,却又回头看着仙草说道:“其实你不必谢我,我之所以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因为我也欠你们那位太妃娘娘一点人情。”   仙草本满面笑容,闻言笑意略略一收。   只是她还来不及开口,禹泰起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禹泰起已经去的远了,仙草却仍站在原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察觉风更冷了几分,她才慢慢回身要走。   谁知才转身的功夫,就见身后有一人正含笑看着她。   头戴学士冠,身着湖蓝色的官袍,风中大袖跟衣袂飘扬,颇有仙风道骨之意,赫然正是许久不见的苏子瞻,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对上苏子瞻含笑的眸子,仙草也忙换上一副笑脸,屈膝行礼道:“苏少傅,您从哪里来?”   苏子瞻走前几步:“皇上要召见禹将军,我也正好教完了,正要出宫去。怎么你方才好像在跟禹将军说话?”   仙草道:“是啊,正巧遇到了。最近宫内都在说这位将军大人很是了得,实在让人好奇。”   苏子瞻颔首:“禹将军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堂堂的地方大员,如今进京,皇上又格外器重,将来自然前途无量。”   仙草笑道:“难得他长得也不错。”   苏子瞻也随着一笑:“是啊,自古英雄出少年。难道小鹿也喜欢这位禹将军吗?”   仙草虽知道他是戏谑的话,却仍是略觉不自在,她咳嗽了声,若无其事地笑说:“苏先生,你看这天色有些阴,不知会不会下雪,您还是赶早出宫去罢,免得给风吹着着凉。”   苏子瞻却并不搭腔,只道:“其实我听雪茶说起,当日你跟蔡太师以命相赌的事了。”   仙草微震,忙摆手笑道:“那个不算什么,何况已经过去很久了。”   苏子瞻皱眉道:“事关你的性命,怎么能说不算什么?而且你还借着这个机会,让我重又官复原职了。”   仙草低着头不言语。   苏子瞻叹了口气:“你是怎么笃定太师在那纸团子上写了同样一个字的?”   仙草眨眨眼,莞尔道:“其实我原先也不知道,但是我很明白太师绝不是个会做好事的大善人,而且他也不赞同皇上放我出去,若是我运气好抓到了好的,他岂不是没面子?所以我猜他必定暗中搞鬼。后来……”   后来在仙草试探着要抓阄的时候,她故意打量在场两人的脸色,她发现不管她要动手拿哪一个,蔡勉都是一脸的笃定得意,而赵踞……则恰恰相反。   小皇帝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就好像不管她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般。   这才猛然点醒了仙草。   此时想起这件事,仙草眼前突然出现那日在御书房中,赵踞盯着自己的眼神。   跟昔日的犀利幽深不同,那时候的皇帝,眼中所有的只是焦灼跟、一丝若有似无的惜悯……   也只有在看着那双真情流露的眼睛的时候,她才隐约记得当初那个无助的少年的样子。   仙草并没有说下去,只是重又凝神对苏子瞻笑道:“少傅不用在意这些,横竖现在大家都平安无事,而且我还要感谢少傅呢,若不是你跟小国舅千里迢迢地去了江南道,我们大爷又怎么会好好地回到京城呢?所以我为少傅做一点点事情,也是应该的。”   苏子瞻看着她巧笑倩兮的样子,终于也微微一笑。   他问:“对了,你知道徐慈跟小国舅如今到了哪里吗?”   这句正中仙草下怀:“到哪里了?”   苏子瞻道:“按照路程算来,他们应该在昨日已经到了沧州了。幸而有小国舅一路看护,不然的话……”   本朝押送流放的犯人,作为惩戒,都是要一步一步走去流放地的。   京城距离沧州虽不算很远,但如果步行的话,至少要两个月以上,如今徐慈这么快就到了,可见是颜如璋暗中相助。   这些日子仙草心中最记挂的莫过于这件事了,如今从苏子瞻口中得知实情,心花怒放:“那我们大爷可无碍吗?”   苏子瞻看着她容光焕发的模样:“放心,一切安妥,小国舅安顿好了后,也会即刻回京,赶得快的话,大概会在太后寿辰之前回来。”   ****   正如苏子瞻所说,在颜太后寿宴之前一天,颜如璋风尘仆仆地回京了。   没什么比这个更让太后高兴的了,忙着催促太监快去宫外传旨让小国舅进宫,只是因为颜如璋傍晚进城,又要在府内稍微整顿,所以竟赶不及,只等次日清早。   次日清晨,颜如璋果然早早进宫,只不过他先去见的自然不是太后,而是皇帝赵踞。   将一路上的经过跟皇帝说了一遍,颜如璋笑道:“正如皇上所料,太师果然是不死心,一路上遇到了两拨刺杀徐慈的人,幸而我们早有防备,处处留心,才有惊无险地到了沧州。”   赵踞问道:“那沧州营里都安排好了没有?”   颜如璋说:“皇上放心,牢城营里也安排了咱们自己的人,不会让徐慈吃亏的。”   赵踞点头,又笑道:“这次辛苦你了。因为派你出了这趟差事,朕给太后念叨了多少回,说不该让你去冒险的。如今你总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可好还赶在太后千秋之际,赶紧去延寿宫让太后安安心吧。”   颜如璋笑着行礼,又问:“皇上不一块儿去吗?”   赵踞说道:“你先去,太后必然有好些话跟你说,朕去了反而不方便。”   当下颜如璋便辞别了皇帝,先去去给太后拜寿。   颜太后向来最疼他,见他终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只是毕竟比先前清减了些,脸儿也比先前略黑了,太后不免心疼,一叠声地要人找库房里的补品送到颜府去给他调养。   紧接着,皇帝便来给太后见礼拜寿,而后是宫内的各太妃太嫔,以及皇帝的妃嫔,宫内的女官,掌事嬷嬷们等纷纷进延寿宫跪拜行礼,好不热闹。   到了中午寿宴开始,御膳房将精心准备的一道道菜色呈上,不多会儿,众人面前的桌子上五彩斑斓,一道道佳肴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只在最后,有几名宫女分别又捧着一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送了上来,分别放在颜太后,皇帝,以及太妃太嫔们面前。   寿宴上的菜品单子是经过颜太后亲自过目的,如今见是净白玉色的瓷盅,在万紫千红之中格外打眼,太后诧异,不记得单子上还有此物。   当下问道:“这是哪一道菜?”   这会儿在座的妃嫔中有一人缓缓起身,原来是江水悠。   江水悠屈膝行礼,含笑说道:“回太后,这是臣妾为了恭贺太后寿诞,特意准备的菜色,是臣妾亲手调制的。”   “哦?你亲手所做?”颜太后有些好奇。   旁边的嬷嬷忙过来将那玉盅盖掀开,露出了瓷盅之内的菜品。   太后一看,脸色大变。   赵踞就坐在旁边,一眼看去,瞧的很明白。   他也有些不信,当下不等雪茶动手,自己也把面前的盅子打开,果然碗内跟太后那边的一样,是什么呢?原来竟然是孤零零地一颗白菜心,浸在清汤寡水里头。   赵踞向来知道江水悠是个别有心机之人,见她特意给太后调制菜肴,知道她是想讨太后欢心大出风头,如今见面前放着的竟是这种寒酸拿不出手的东西,不由大为意外。 第45章   跟皇帝的反应一样,太后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东西,脸上的不悦之色越来越明显。   太后迟疑地问面前的江水悠,皱眉问:“这是何物?难不成、是御膳房送错了?”   江水悠道:“回太后,皇上,御膳房并没有送错,这正是臣妾精心为太后寿辰所准备的菜肴。”   这会儿太后身侧的朱太妃跟方太妃等人因为发现太后脸色不对,也纷纷地掀开碗盖,当看见里头是这种东西的时候,一个个又觉好笑,又是困惑。   太后见众人都是异样的反应,又听了这话,终于忍无可忍地喝道:“你莫非是在戏耍我吗?”   江水悠听太后动怒,忙跪地道:“臣妾万万不敢,臣妾斗胆请太后试着尝一口,若是太后不喜,臣妾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颜太后的怒气高涨:“什么混账话,送上这种东西已经是不妥,还敢让本宫亲尝!”   朱太妃见状便道:“江婕妤今日是怎么了,太后娘娘的千秋好日子,做什么要惹娘娘不快?还不赶紧向着娘娘请罪?”   江水悠有些着急:“娘娘……”   “住嘴!”颜太后不等她说完,便嫌恶地看着面前的汤:“快把这东西拿开泼了!”   江水悠睁大双眼,额头见汗。   正在此刻,却听到旁边有人道:“太后且慢。”   原来开口的是小皇帝赵踞。   众人忙都转头看向皇帝,却惊见皇帝手持调羹,正舀了一勺子汤。   他向着颜太后微笑说道:“江婕妤行事一向谨慎,想必这汤中自有乾坤,就让朕先替太后试一试吧。”   “皇帝你怎么能用这种鄙贱之物?”   颜太后正要阻止,赵踞已经低头吃了一口汤。   他先是垂眸品尝,继而眉头一动,然后他抬起头来,忍不住流露秀雅的笑意。   目光在江水悠面上掠过,赵踞看向太后。   颜太后见他露出笑容,大为讶异:“皇帝,你觉着怎么样?”   赵踞意味深长地:“这个很不好说,还请太后亲自尝一口。”   颜太后见皇帝的反应这样古怪,终于也勉为其难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不料一品,却觉着鲜香异常,且又透着一股自来的清甜味道,简直令人无法以言语形容其鲜美可口。   太后不信,忙又舀了一勺重新品尝,一刹那只觉着齿颊留芳,回味无穷。   她看一眼江水悠,便又夹了一片白菜叶子,菜叶入口,软糯鲜甜,入口即化似的,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肯相信白菜竟会是这种味道。   “这个……”太后简直忘了言语,迟疑了会儿后,便示意众人:“你们都尝尝。”   此刻众太妃太嫔见皇帝跟太后都尝过了,反应又这样奇怪,早就好奇难禁。   太后一声吩咐,当下众人忙开动,一刹那纷纷发出了赞叹惊愕之声。   江水悠眼见如此,那颗已经奔到了嗓子眼的心才又慢慢地放回了胸口。   她忍不住看向在颜太后身边的皇帝赵踞,手心里暗自捏着一把汗。   本以为自己会出奇制胜、大出风头,没想到事情不按照常理进行,一个微小的细节出错,结果就会天差地远。   她当然算的到众人在品尝过这道菜之后的反应,只是她漏算了颜太后的反应,“以貌取菜”的颜太后差点儿连品尝的机会都不给,就要让江水悠“出师未捷身先死”。   真是……好险!   此刻江水悠看着在旁边垂眸淡然的皇帝,心中升起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情愫。   颜太后又喝了半碗汤,吃了几片白菜后,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她和颜悦色地看着江水悠:“没想到方才竟是错怪了你,这道菜果然如皇帝所说,看着平常,实则乃是内里自有乾坤的,这是什么菜色?如此好吃,却又从来不曾听过见过?”   江水悠忙凝神回答道:“回太后娘娘,这是一种民间的佳肴,知道的人甚少,原本名字唤作‘开水白菜’,臣妾取巧给它换了个名字,叫做‘金玉满堂’,恭祝太后福如东海,子孙满堂。”   赵踞在旁听见她巧舌如簧,又说“子孙满堂”,眉梢不由一抽。   颜太后则乐的大笑,又道:“开水白菜?倒是果然菜如其名,方才本宫还真以为你送了一碗开水冲泡的白菜上来呢。至于金玉满堂也很贴切,这菜叶微黄,半截又如嫩玉,浸在清汤之中,赏心悦目,可不正是应景?只不知你是用什么法子才把它弄的这样鲜甜可口的?”   江水悠才含笑回答道:“回太后,这开水,其实是用老母鸡,鸭子,火腿肉,排骨,海参,瑶柱等熬炖两个时辰所得的清汤,至于白菜,只选用嫩心,而每片叶子上面的筋膜都已经给抽揭了去,再用先前熬好的清汤生生地将菜心淋浇烫熟,最后把烫好了的菜心再添上新鲜的鸡汤,便是大功告成了。”   太后跟众人听得悠然神往,颜太后频频点头道:“怪不得你要将它呈上,果然是极有心思,极为巧妙,也大费了功夫了。”   方太妃笑道:“先前听人说,江婕妤不知为什么从御膳房要了好些食材去,自己在平章宫内开了小灶,我们还以为江婕妤是嘴馋了呢,原来是为了太后而起的一片孝心。”   方太妃说到这里,又看着太后笑道:“江婕妤的心思倒是很好的,听说她因为亲自下厨的缘故,还伤了手呢。”   颜太后吃了一惊,忙问:“伤到了哪里,可要紧么?”   江水悠道:“多谢太后关怀,只是不小心给汤烫了一下,现在已经好了大半。”   颜太后忙叫她起身上前,将她的衣袖撩起,果然看左边手上还有一大团的伤未曾痊愈。   太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叹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心了,先前我竟差点错怪了你。难为你了,这伤可要好生保养,千万别留下疤痕才好。”   江水悠谢恩之后,重新回到坐上。   在江水悠的上位自然是朱冰清,她因没有亲口尝到那开水白菜的味道,很不以为然,便鄙夷地哼道:“什么金玉满堂,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什么了不得。”   江水悠虽然听见了,只是充耳不闻。   罗红药在江水悠另一侧,便倾身轻声道:“原来姐姐的厨艺也是一等的,孝心更是难得,太后显然十分喜欢这份寿礼,恭喜姐姐了。”   江水悠向着她一点头,也小声问道:“对了,妹妹要献给太后的礼物到底是什么?这会子总该说了吧?”   罗红药笑道:“姐姐稍安勿躁,横竖一会儿就知道了。”   恰好此刻朱太妃笑对颜太后道:“真没想到江婕妤竟这般有心,太后,既然已经得了江婕妤的寿礼,那不如趁兴更看看后宫众人都送了太后什么寿礼?”   颜太后笑着点头道:“也好。”   当下各宫之人便鱼贯将贺礼送上,按照品级的话,自然先是富春宫的人送上朱冰清所准备的贺礼。   大家都知道朱冰清有朱太妃撑腰,所送的一定是极难得之物,当下屏息细看。   只听内侍一声宣召,富春宫的人捧着托盘快步而入,跪在地上。   朱冰清转出来,亲自接在手中,送到颜太后身前,笑道:“臣妾送上这顶凤冠,恭祝太后凤体安康,母仪四海。”   旁边的嬷嬷将红金托盘接了过去,另一人将上面的红绸掀开。   当底下之物显露众人面前的时候,每个人都觉着眼前为之一亮,就好像延寿宫的正殿都也随着明亮了几分似的。   原来这托盘内放着一定极为绚丽煊赫的凤冠,以点翠为底,珠宝点缀,上面翠龙金凤盘绕,每条龙凤口中都衔着明亮耀眼的珠串,中间又有一条大龙衔着拇指大的浑圆海珠,周围翠盖珠结,珠花不计其数。   颜太后虽然贵为太后,毕竟时间不算太长,眼见的好东西也没有那么多,而眼前这顶凤冠,显然是类似皇后的规格所造,却又跟正统的皇后凤冠不同,且比凤冠更加的华美,竟是稀世难得的珍品。   一时让颜太后看直了双眼。   赵踞在旁看着,眉头却不禁微微地蹙了蹙。   太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   朱冰清笑道:“臣妾特催着制造局,为太后赶制了这顶凤冠,其他的珠宝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上头的点翠就用了三千只翠鸟的羽毛挑选而成,也只有这样才配得起太后的懿德。”   颜太后眼中流露笑意,连连点头。   赵踞听着她说完,脸色更冷了几分。   底下江水悠眉毛一动:“三千只啊,怪不得翠鸟会成为濒危物种……”   罗红药在旁边只听她喃喃一句,却没有听清楚:“姐姐说什么?”   江水悠忙笑道:“我说还是朱姐姐出手大气,这三千只翠鸟,得动用多少人力才能捉到,你我却是万万不能够的了。”   罗红药苦笑道:“什么翠鸟,光是这上头一颗珠子,我都是没处找去的。”   此刻朱太妃正也笑说:“冰清一心想要孝敬太后,为了这份寿礼,几乎把我的私房钱都掏摸光了。她的眼里真真的只有孝敬太后,连我都不认了。”   颜太后笑道:“这种稀世之物好是极好的,只是……毕竟有些太奢华了。”   此刻赵踞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光是太妃娘娘的银子只怕不能够,充媛会不会还去掏摸别人的银子了?比如这三千只翠鸟,据朕所知,这翠鸟是最难捕捉的,充媛是怎么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捉到这么多鸟儿的?想必……动用了不少人力吧?”   朱冰清一怔。   颜太后笑道:“总也是这孩子的一份孝心。好了,先收起来吧。”   赵踞不做声。   这会儿殿门口的太监便道:“宝琳宫罗婕妤进献寿礼。”   赵踞本来正眼神微冷地看着朱冰清,闻言便抬眼看向殿门口,果然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外走了进来。   这段日子里,赵踞当然也知道各宫都在为太后的寿辰准备贺礼,他虽然面上不语,心里也好奇宝琳宫会备什么,毕竟赵踞也明白,宝琳宫送什么,不在罗红药,而是在鹿仙草。   但就算他旁敲侧击地打听雪茶,雪茶却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这让皇帝心中越发好奇起来。   他原本以为仙草会因为身份的缘故、怕太后见了她不喜欢会避嫌不进内,没想到她竟亲自来送贺礼了。   一念至此赵踞忙又特意看一眼太后,果然见颜太后敛了笑容,眉头微蹙显得不太高兴。   这会儿仙草已经走到了阶前,跪地行礼:“宝琳宫恭贺太后娘娘千秋,特进献寿礼一份。”   颜太后淡淡道:“哦,是什么?”   这会儿大家都看的清楚,仙草手中却并不是捧着寿礼,而是提着一个看似箱笼似的东西,箱笼盖着,看不出是什么。   罗红药早转了出来,跪在仙草之前,此刻便道:“臣妾大胆,请太后娘娘亲自打开。”   颜太后很不喜:“是什么东西,还要这么卖关子?”   赵踞咳嗽了声:“太后,那就让朕替太后打开吧。”   太后勉为其难地答应,赵踞便起身来到两人之前,他先看一眼仙草,见她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目不斜视状。   又看罗红药,罗红药却小声提醒道:“皇上小心,不要、不要吓着。”   赵踞听到这句,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竟叫他不要吓着,难道这箱子里的是什么吓人的东西?既然如此,她们怎么敢呈给太后?   赵踞面上不动声色,抬手要去打开那巷子,手碰到箱盖,还没打开,却见箱盖微微动了动。   皇帝心头猛然一跳,手也跟着本能地往后一缩。   整个人几乎倒退出去。   他下意识地拧眉看向仙草,却意外地发现她正偷偷地在瞄自己,一双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刹那间赵踞心中竟有一份羞恼,他冷哼了声,半点犹豫也没有,猛地将箱笼一把掀起!   箱子里的果然是一只活物。   肥嘟嘟的,毛茸茸的,灰黑色的小东西……大概是见箱子给掀开了,它大胆地探着脑袋,小爪子搭在箱笼边沿探出头来。   这竟然是一只不大不小的奶狗,耷拉着耳朵,乌亮的眼睛,鼻头湿润,左边的爪子上带着一撮白毛。   赵踞蓦地看见这种东西,纵然自有城府喜怒少形于色,却也不禁十足诧异起来。   殿内也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其中有一声来自赵踞身后的颜太后。   颜太后虽然嫌弃地不肯亲手打开箱子,实则也关注着箱子里到底是何物,起初因为给皇帝挡着没看清楚,直到听见奶狗哼哼叽叽的叫声,颜太后下意识地歪着身子看过去,正好看见那小狗趴在箱子边上。   太后望着那双圆溜溜湿润润的小眼睛,又看见小狗左边爪子上的一撮白毛,忍不住站起身来。   颜太后颤声叫道:“平安,平安!”她紧紧地盯着小狗,又一叠声地催促皇帝:“踞儿,快,快把它抱过来给我瞧瞧!” 第46章   太后一叠声地催促,赵踞只得俯身将那只奶狗捉了出来。   那小狗被逮到,好似受惊般在他的手底挣扎扭动,口中发出呜呜的低鸣。   赵踞转身到桌边,将奶狗举起,他本是想给太后过目而已,不料颜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狗,张手将它接了过去。   颜太后满是惊喜地抱着奶狗,握住狗儿带着白毛的左爪,又细细打量狗子的模样。   最后竟将狗儿紧紧地抱在怀中,失声道:“平安,是我的平安回来了!”   旁边在场的众位起先见宝琳宫送上了一只狗子,还以为是什么稀有名贵的品种,但是细看,这狗儿却好像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颜太后喜好华美珍贵之物,方才江水悠所做的金玉满堂,就是因为卖相不佳差点儿给错罚了,如今宝琳宫送上的却是实打实的一只土狗。   大家惊讶之余,都以为太后将大发雷霆。   没想到颜太后的反应却如此奇怪,她将狗儿抱入怀中,喃喃失声之余,竟红了眼圈掉下泪来。   赵踞本来也不明所以,如今见太后如此,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仙草跟罗红药。   此刻朱太妃迟疑说道:“太后,这是……怎么了?今日是您的千秋,可不能落泪。”方太妃跟太嫔们也跟着劝。   颜太后抱着那肥嘟嘟的小奶狗,感觉他暖呼呼肉滚滚的在自己怀中,泪哪里能忍得住。   太后强行按捺,又含泪看了那奶狗半天,才说道:“你们都不知道,这只小狗,像极了本宫当初养过的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   太后说了这句后又看向皇帝:“踞儿那时候还小,只怕已经不记得了。当初是如璋进宫的时候,偷偷在袖子里拢了只狗儿进来,我见那狗儿虎头虎脑的很是喜欢,就起名平安,留在了身边儿喂养,谁知道后来……”   后来当时的太子赵彤无意中在御花园内见到了跑出来的平安,因为那狗儿向着他吠叫了两声,赵彤大怒,便不由分说地叫太监们把那小狗捉住,活活地在太湖石上掼死了。   当时的颜太后因为人微言轻,当然是不敢说什么,甚至连小狗的尸体都不敢去收捡,只能默默地在宫内背着人流泪,且又不敢哭的太过,若是给发现眼睛红肿,亦是大罪。   何况如果皇后追究起来,“惊扰太子”或者更严重的罪名自然是轻而易举的扣下来,如今他们只是要了狗儿的性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太后想起当时的那段岁月,以及这一件无人知晓的心病,一时悲欣交集,泪水更是忍不住涟涟而下。   偏那小狗仿佛通人性似的,见太后伤感,它便探出头来,伸出舌头在太后的脸上轻轻地舔了两下,好似是安慰她一般。   太后心中大为感慰,抚着小狗的头,哽咽说道:“平安啊,当初本宫没有护住你,心中一直暗中记挂,你如今回来找本宫了是不是?放心,这次本宫一定不许任何人伤害你了。”说着在小狗的脸上又蹭了蹭。   方才就算得了朱冰清所进献的凤冠,太后都没有这样动容失态过,如今抱着这只小狗,竟亲昵的什么似的,仿佛全天底下的宝贝都不如这狗儿。   其他人倒也罢了,底下朱冰清紧锁眉头,恨不得起身把那只碍眼的狗儿一把掐死。   颜太后抱着小狗不肯撒手,半晌才留意到底下的罗红药跟仙草。   “你们都平身吧。”太后拭泪过后,有疑惑地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到要送本宫这样一份寿礼的?”   罗红药道:“回太后,臣妾不敢多嘴,若论起这其中的原因,还要问小鹿。”   太后就看仙草:“鹿仙草,你且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仙草垂着头:“奴婢不敢瞒着太后,其实当初太后的爱宠给人害死了之后,我们徐太妃娘娘暗中命奴婢前去把平安收了起来,就葬在御花园西南角的一棵大牡丹底下。”   太后睁大双眼,简直不能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   仙草道:“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   颜太后因为惧怕当时的皇后张氏,不敢出头,也不知平安最后如何,如今听了这句,甚是震惊。   但如果真的徐悯收拾了平安的尸身好生安葬,那真真的是极大的安慰了。   太后盯着仙草看了半天,眼圈又有些发红:“徐悯……她为什么这样做?”   仙草道:“太后娘娘恕罪,我们太妃的心意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按照太妃命令办事罢了。”   太后吸了吸鼻子,忖度着点头道:“说的也是。她的心意极少会给人知道的。不过她若真的这么做了,倒也是有心了。”   太后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狗儿,又问:“所以你就想着,在本宫生日的时候,特送本宫这只跟平安几乎一模一样的狗儿?”   仙草道:“其实是奴婢大胆冒昧了,我们婕妤先前受了伤,还每日惦记着给太后的寿礼,只是不晓得什么最好,以至于想的头疼,奴婢很想为她分忧,又担心她太过伤了身,只是婕妤每每念叨太后是最重情义的人,后妃众人自然也当效仿,一定要尽忠尽孝不可怠慢,奴婢因为这个,突然间就想到了之前的平安,想来这么多年太后虽然绝口不提,但心里未尝不惦记着,跟婕妤说了后,婕妤便托了人,暗中找了月余却一无所获……可巧就在昨儿,有人报说东城那边儿有这么一只小狗儿,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太后听着这几句话,句句都在心坎上,这心病她本来谁也没有说过,没想到这鹿仙草居然如此知道人心。   看着怀中奶狗儿的可喜模样,素日里对于仙草的迁怒之心也淡了几分。   太后感叹般说道:“罗婕妤先前伤重,本来该好生调养就罢了,偏这样用心,你们很好,本宫也的确很喜欢这份寿礼。”   太后话音刚落,突然赵踞道:“你方才说直到昨儿才找到这只狗儿,那么如果找不到呢?你们就空着手来见太后了?”   仙草不言语,只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俯首道:“回皇上,臣妾其实也暗中为太后娘娘调制了一味‘长春驻颜丹’,有让容颜不老,身体康健的效用,本来打算若是寻不到最好的贺礼,便送上驻颜丹的。”   颜太后更加惊喜:“当真吗?速速献上让本宫看看。”   殿门口宁儿忙走进来,跪地将托盘捧高,罗红药亲自取下一个巴掌大小的天青色瓷罐,上前献上:“这是臣妾询问过太医院的太医后,跟太医一块儿研制出来的方子,最是适合太后的体质。”   颜太后乐不可支:“好好好,你果然是最有心的,这真是本宫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了。”   听了这句话,朱冰清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赵踞本要冷哼出声,瞥一眼旁边的仙草,却见她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倒也罢了。   后来又有几个宫的妃嫔跟两名公主进献寿礼,多数都是刺绣手工,或者精致古玩,珠宝之类,也无甚稀奇,只有方太妃的谨宁公主用古筝为太后弹奏了一曲《醉太平》,惹来众位太妃太嫔的屡屡赞叹。   ****   皇帝在谨宁公主弹奏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欠身跟太后道了声告退,退出了延寿宫,来至庆华殿。   庆华殿处,皇帝设宴款待进宫朝贺太后千秋的文武百官,自也有一番热闹。   赵踞来至庆华殿内,跟百官同乐了一回,便起身前去更衣,临去便对颜如璋使了个眼色。   小国舅会意地悄悄跟上,两人来至偏殿,赵踞喝了半杯茶,叫雪茶把窗户打开。   雪茶躬身劝道:“这天冷的很,风又大,皇上方才喝了酒,只怕出汗,给风一吹别着凉。”   “啰嗦。”赵踞皱皱眉。   雪茶只得吩咐内侍将两扇窗户打开,刹那间,呼啸的北风刷地卷了进来,虽然殿内放着取暖用的铜炉鼎,但北风荡涤,很快将那股暖意打散、吞噬了。   赵踞却反而长吁了口气,觉着心中清爽了些,他捏着茶杯道:“先前你溜的倒快,本以为你会在延寿宫看她们送的贺礼呢。”   颜如璋道:“里头都是妃嫔女眷们,我闯进去自然不像话,不过我在外头也依旧看热闹。”   皇帝笑道:“是吗,那你且跟朕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颜如璋道:“我看见朱充媛好大的手笔,一掷千金都不足以形容了,大概是一掷千万金……还有听说江婕妤做的什么开水白菜艳惊四座很出风头?不过她们倒是白忙活了,争来争去,都不如一只狗儿讨喜。”   赵踞听他说的这么详细,便笑道:“你果然是躲在暗中看的清楚。”   颜如璋道:“我早好奇宝琳宫会准备什么东西,只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小鹿姑姑竟然会用这石破天惊的一招,真是神鬼莫测。”   赵踞哼了声:“她自从死过一次后,整个人就鬼里鬼气的。有这份鬼心思也不足为奇。”   颜如璋笑道:“只可惜了朱充媛,那三千只的翠鸟毛白白地给拔掉了。”   “别提了,”赵踞听了这句,脸色更加一沉:“当着太后的面,朕也不好说什么,为了这份贺礼,生生毁了三千只生灵,也不算是件好事。”   颜如璋挑眉:“皇上怎么是在可惜那三千只翠鸟?”   赵踞淡淡道:“我倒不是在意那些,只是觉着这种行径不值当的,大非可取。”   颜如璋琢磨说道:“怎么这口吻竟像是小鹿姑姑的话。”   赵踞皱眉:“你说什么?”   颜如璋道:“我因好奇宝琳宫到底进献的是什么,见小鹿抱着那箱笼,便想过去看看,那时候听里头说朱充媛用了三千只翠鸟为太后进凤冠的事,她没发现我悄悄地靠近,我也正好儿听见她几声嘀咕,听着倒像是皇上方才说的一样。”   赵踞却不太高兴,黑着脸咬牙:“朕说两句也罢了,轮得到她插嘴?她还说什么难听的了?”   “没有没有,”颜如璋忙道:“小鹿也是无心,其实私心而言,连我也觉着朱家弄的太过了,如此招摇,也不怕树大招风。”   这句又引起赵踞的心事:“是啊,朕当时见朱冰清得意洋洋的样子,实在是可恨可恼,偏偏定国公府还算是朕的亲信,如果现在料理了朱家,却等于自伤膀臂。”   颜如璋笑道:“虽然朱充媛人骄横笨拙些,到底算是个绝色,皇上且忍耐些吧。”   赵踞斜睨他,颜如璋吐舌:“我是不是逾矩了?”   赵踞啐了他一口,说道:“好了,咱们回去吧,别叫蔡太师拿了错,说朕又失礼地撇下他们自个儿偷懒了。”   说到这里赵踞便站起身来,雪茶陪在旁边随行,经过身侧窗口的时候,无意中往外瞥了一眼。   远远地仿佛看到什么东西,雪茶不以为意,转回头来后又觉着不对,忙又扭头。   当看清眼前所见的时候,雪茶脸色转白,却又急急回身疾走。   不料赵踞已经发现不妥:“怎么了?”   雪茶忙道:“没,没什么!皇上,咱们还是快回正殿去吧。”   赵踞皱眉瞥他一眼,心中一动,因倒退一步,转身看向窗外。   却见外头空空如也,入眼所见只有重重叠叠的宫阙跟层层的白玉栏杆,远处的长天浩渺,天色略有些阴沉,果然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赵踞见并没什么,正要呵斥雪茶,却见从前方的白玉栏杆底下,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皇帝一眼就认出那轩昂挺拔的身影,挑唇笑道:“是禹卿,他怎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笑容已经在唇边凝固了。   原来赵踞发现,眼前所见并不只是禹泰起一个人。   还有另一个人,给他抱在怀中。 第47章   先前仙草在延寿宫外等着给太后送寿礼,颜如璋看见她,倒不是对她要献的礼格外好奇,只是许久不见她了,又听说她先前差一点儿出宫去,所以特跑出来跟仙草见面。   至于那些有关拔掉雀鸟翎羽并非好事之类的话……却并不是颜如璋在赵踞跟前信口胡说,而是仙草的确这么说过。   仙草见了颜如璋,却也格外惊喜。   说起这惊喜的缘故,自然是因为颜如璋先前负责护送徐慈流放去了沧州的牢城营。   不等颜如璋开口,仙草便忙行了个礼:“小国舅,您回来了?”   颜如璋见她巧笑倩兮,目光明澈,便也笑道:“小鹿姑姑,别来无恙啊。”   仙草道:“好的很好的很,小国舅办差辛苦了,这一路上想必有不少艰难吧?”   颜如璋道:“你是因为徐慈的缘故,特意问我的?”   “什么都瞒不过您,真真的火眼金睛玲珑心,”仙草甜言蜜语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颜如璋笑问:“不知……我们大爷可好吗?”   颜如璋笑道:“放心,有惊无险的到了沧州。”   仙草合掌念佛:“我就知道,有小国舅亲自出马,必然是一马平川,所向披靡。”   颜如璋忍不住笑了出声:“怎么一别月余,小鹿姑姑的嘴更甜了?怪不得皇上也不舍得你出宫去。”   仙草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已经听说自己原本要出宫的事儿了,便叹了口气:“皇上哪里是不舍得,如果是不舍得……那也是不舍得放过我罢了。”   颜如璋道:“你好好的怎么想要出宫去了?难道这宫内有人欺负你?”   仙草笑笑不语。   颜如璋试探着又问道:“或者,你是因为徐慈去了沧州,所以想着要出宫跟了他去?”   仙草心中一跳,抬眸看向颜如璋:这小国舅果然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物,居然一语中的。   幸而在这时候,里头传命献礼。   在延寿宫内成功地把“平安”进献给颜太后,看着太后的反应,仙草知道这一场好歹没有白白布局。   之前打算离宫的时候,曾经想叮嘱罗红药找跟“平安”一模一样的狗儿,奈何当时罗红药无心听别的,何况罗红药在宫内的人脉有限,就算给她知道了这法子,她也未必能办得成。   所以仙草当时只叫她调制些延年养颜的丹药。   后来留下,也做两手准备,一边叫罗红药自己调制,一边暗暗地拜托了苏子瞻,让他帮着在宫外找一只如平安模样的小狗儿。   苏子瞻人脉最广,要找这种狗儿自然不难的。   ****   也就如赵踞先前所猜测的一样,仙草当然知道太后对自己印象不佳,但今日的事只有她才能做,毕竟太后见到奶狗虽然喜欢,但一定会疑惑,所以需要仙草给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才能让太后消去心结欣然接受这份贺礼。   看着颜太后拉着罗红药嘘寒问暖,仙草悄悄地退了出正殿。   自己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就很不用再在太后面前显眼了,罗红药身边又有宁儿跟康儿伺候着,仙草离开延寿宫后,本要回宝琳宫的,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回身往御膳房而去。   今日因为除了后宫众人的饭菜外,还要准备皇帝款待满朝文武的菜色,御膳房内忙的热火朝天,几乎每个当差的人都分/身乏术,也顾不上招呼仙草了。   仙草东张西望,趁着内侍们不注意,从角落拎了个食盒出来,零零总总上上下下地塞满了寿包,喜饽饽,各色点心,以及肥鸡酿鹅之类的东西。   那些负责看管东西的太监虽然瞧见了,但因为向来跟她相好,就也不来说什么。   仙草大摇大摆地离开御膳房,拎着食盒往回而行,却不是去宝琳宫,而是往冷宫去的。   这段日子来她也忙的团团转,并没有得闲去冷宫探望,今日太后的好日子,也该给冷宫的诸位弄些好吃的东西改善一下。   只是方才倒腾的太厉害,食盒重的很,仙草走了一阵便觉着手臂酸麻。   好不容易到了冷宫,门口的内侍们见了她来,忙都行礼,仙草问起废后以及冷宫众人的情形,最近因为天冷的缘故,病倒了两人,其他的倒还妥当。   仙草想起上次跟张氏见面的情形,便只叫内侍开了宫门,把所带的东西送了进去。   那内侍拎着食盒开门入内,笑道:“今儿是太后的千秋,你们也有口福了,这是小鹿姑姑送了来的好东西。”   仙草在门口偷偷往内看了一眼,依稀瞧见几道影子兴高采烈地过来领东西吃。   刹那间她的心中竟无端地有些难过,却只能强打精神叮嘱了守门内侍两句,自己转身慢慢地沿路返回。   跟冷宫内神智已经有些失常的各位相比,想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   只是脚步还是有些沉重,隔着高高的宫墙,她似乎能听见从庆华殿传来的鼓乐奏响,是皇帝在设宴宴请满朝文武,这个普天同庆的时候,没有人记得这宫内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一瞬间有些恍神,冷不防身后有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其中一人抬手将她的口鼻捂住,轻而易举地将她抱拖着往后退去。   仙草连挣扎都来不及,就给拽着倒退出去,双脚拖在地上,一只鞋子都给磕了下来。   这人的手劲又极大,仙草怀疑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把自己的脖子拗断,而且呼吸都越来越困难了,她眼前所见只有略显得苍凉的天色,很快地开始发花。   直到眼前突然掠过极为熟悉的几个字。   耳畔鼓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仙草定睛看时,发现对方居然已经带自己从宫内来到了庆华殿附近……这是在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了。   庆华殿的小暖阁中,蔡太师坐在圈椅上,俯视着给丢在脚下的仙草。   仙草抬头看见是蔡勉,才明白为什么方才那两名内侍的身手如此了得。   “太、太师?”仙草反应过来,忙让自己跪好了,“没想到是太师召见奴婢,实在是荣幸之至。”   蔡勉斜睨着她,闻言冷笑道:“荣幸?待会儿你就知道荣不荣幸了。”   仙草忙陪笑道:“能见到太师的面儿,自然是荣幸的,寻常凡俗之人想见还见不到呢。”   蔡勉听到这里,挑眉道:“鹿仙草,本太师听说你先前是个讷言愚笨的宫女,可以本太师看来,你明明是个狡诈阴险,诡计多端之人,到底是那些人太眼拙呢,还是你太会藏奸?”   “不不不!不是藏奸,”仙草忙摆手道:“其实太师这话,皇上也跟奴婢说过。”   蔡勉意外:“皇上也说过?”   仙草诚恳地点头:“是啊是啊,皇上也问过同样的话,不过皇上也替奴婢解释过了,说是……因为奴婢死过一次,所以阎王爷大发慈悲地给奴婢开了一窍。”   蔡勉皱皱眉:“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啦,在太师面前奴婢绝无虚言。”   蔡勉琢磨着盯了她半晌,终于道:“够了,你不用在本太师跟前演戏,本来该叫人直接结果了你,但是,本太师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日你抓阄赌生死的时候,到底是为什么选择烧了一个阄?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皇上暗地里示意了你什么?”   仙草眨眨眼。   蔡勉喝道:“别拿先帝那一套说辞来糊弄本太师。若是沉迷鬼神之说,本太师今日就不会坐在这个位子上!要么,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要么,是皇帝做了什么!快说!”   身后两名内侍也跟着上前一步,似乎要配合蔡太师给仙草施压一样。   仙草忙道:“奴婢说就是了!其实……其实奴婢之前是听说过这种法子的。”   这个答案让蔡勉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仙草道:“之前徐太妃娘娘在世的时候,经常给奴婢讲故事,其中就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徐悯?什么故事?”   仙草清清嗓子:“说的是之前有一位君王,很宠信一位大臣,但是因为大臣很能干,君王虽然器重,到底也有些忌惮他的能耐,大臣十分聪明,猜到了君王的心思,就想要先一步的自保。所以他就想出了抓阄的法子,要让抓阄决定自己的去留,结果他烧掉了一个,剩下的仍是一个‘去’。君王没有办法,就只能放他归隐山林了。”   蔡勉若有所思地听着这“故事”,最后道:“原来是徐悯跟你说过的。”   蔡太师虽然吃不准仙草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徐悯死无对证,但是他却也心知肚明,三千世界,芸芸众生,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过。   蔡勉问道:“这么说,真不是皇帝透露给你的?”   “当然不是皇上啦,当时奴婢本来不知所措,突然间想起这个故事,才……”仙草认真说道:“再说皇上就在太师身旁,他怎么会透露给奴婢什么呢?且皇上向来不喜欢奴婢,又怎会在意奴婢的生死。”   蔡勉顿了顿:“那么上回你故意夸赞本太师的好为皇上解围,却又是为什么?”   仙草睁圆双眼,诚挚之情溢于言表:“太师实在是误会了,那一次听雪茶公公说皇上跟太师似起了争执,奴婢着急的了不得,皇上素日对待太师如何,宫内无人不知,太师身为辅政大臣,劳苦功高的自然也没的说,当时奴婢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也是想要皇上跟太师和睦相处,毕竟……若皇上真的跟太师有了什么嫌隙,弄的朝廷大乱,对宫内以及天下又有什么好处呢?更加还会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得意……”   蔡勉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一时击中了心坎。   一双老谋深算地眼睛盯着仙草,仙草在说完之后,却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显得很是乖顺。   殿内寂静非常,连外头的风扑在窗纸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仙草屏住呼吸,她自己也明白,如今蔡勉的念头决定着她的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蔡勉才又说道:“看不出,你这一个小小地宫婢,竟然还真的有三分见识。”   仙草垂着头道:“奴婢惭愧的很,先前自作聪明,却都给太师看穿了。”   蔡勉一笑:“听说徐悯是个才女,她身边的人果然也有几分意思。”   说到这里,蔡勉摁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身来,他抚了抚官袍的大袖,轻描淡写般:“今儿就放你一马,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   蔡勉说了这句,迈步往外走去。   背后仙草跪在地上,如蒙大赦。   听到身后脚步声都消失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浑身无力,两条腿都酸软了,半天才敢喘一口气:“这老贼……宫外拦不到人,竟敢在宫内动手,你迟早晚……”   她喃喃咒骂了一句,挪动双腿往外,连自己的鞋子少了一只都没有发现。   好不容易出了门口,突然身边有人道:“鹿姑姑……”   仙草正仍心有余悸,突然听到声响,吓得脚下一滑往台阶下滚去。   幸而那人来的快,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了回来。   仙草回头的瞬间,看清楚了来者的脸,剑眉星眸,竟然是禹泰起!   禹节度使将仙草拽了回来,本是要将她扶正站稳。   低头的瞬间,却见仙草竟少了一只鞋子。   手扶在她的腰间略一犹豫,才慢慢放开。   “禹将军,您怎么在这里?”仙草站立不稳,举手握住禹泰起的胳膊,惊魂未定的,“奴婢还以为是……”   “以为我是蔡太师吗?”禹泰起静静地问。   仙草左右看看早不见了蔡勉的身形,才可怜兮兮的问:“禹将军难道看见太师离开了?方才太师……”   “太师想杀你?”他继续接口。   仙草微睁双眸:“禹将军怎么知道的?”   禹泰起今日也一同进宫赴宴,皇帝离开后,蔡勉也随着离开了。   禹泰起发现蔡勉举止有异,便悄悄地出来查看。   方才蔡太师在内质问仙草,外间有人把守,他无法靠近,但因为知道仙草跟蔡勉的“过节”,又见仙草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早猜到几分。   “太师位极人臣,难以想象居然会为难一个小宫女,”禹泰起望着仙草,“可见你的确做了真正惹恼他的事。”   仙草委屈地努了努嘴。   禹泰起又道:“不过,太师大费周章把你弄来,却又没有取你性命,总不会是突然大发慈悲改变主意了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仙草心头一紧:这宫内就不能有个笨蛋吗,一个个三头六角聪明透顶似的,个顶个儿的难对付。   “不告诉你。”她没有办法跟他说明详细,索性促狭地一笑。   目光转动间,却也发现自己只着罗袜的脚。   汉白玉的地砖冷的沁骨,仙草又冷,又有些窘迫,偷偷地抬起右脚,踩在左脚的鞋子上。   禹泰起看着她单脚独立的姿势,终于将她打横抱入怀中,一步步走下台阶。   ****   且说皇帝突然看见这一幕,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颜如璋,正巧对方也探头看向窗外。   小国舅诧异道:“的确是禹节度使没错儿,不过……他怎么好像抱着个女人?”   雪茶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皇帝咽了口唾沫,喉头发紧,无法缓和:“你看清楚那女子是谁。”   颜如璋走到窗户边上,定睛细看。   此刻禹泰起抱着那女子,转身往旁边的延庆门走去。   颜如璋突然发现那女子失了一只鞋子,露出了穿着雪白的罗袜的小小的脚,在飘飘荡荡的裙摆下微微晃动。   “是谁啊?看不到脸。”因为隔的有些远,加上角度不对,颜如璋换了几个姿势都没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于是笑对赵踞道:“禹将军长的倒是正气凛然一表人才,难道私底下居然是个急色的人?可这也太不像话了,在皇宫内就按捺不住了么?不过禹将军已到而立之年也没有妻室,假如真看上哪个宫女,皇上不如顺水推舟的就把人赏赐给他,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皇帝的脸色有些发黑,盯着禹泰起越走越远的背影:“一举两得?”   颜如璋道:“当然,一来可以笼络重臣,二来也算是为禹将军解决了终身大事,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雪茶突然咳嗽了两声。   颜如璋回头:“公公,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雪茶偷偷瞟着赵踞,勉强陪笑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对不对。”   赵踞本要点明那给抱着的是谁,可见颜如璋说了这些,此刻倒是有些不肯出口了,只咬牙说道:“只怕区区一名宫婢高攀不起,再者说,好好的禹卿,岂能让她给祸害了?”   这会儿禹泰起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颜如璋突然后知后觉似的:“咦,说起来那宫女好像有些眼熟,看着有点像是……”   “咳咳!”雪茶又剧烈地干咳起来。   颜如璋转头问:“公公,你是不是身子不适?”   雪茶不敢回答。   赵踞方才吹了风,又喝了茶,才把心口那股火气跟酒意驱散了些,但是此刻,那火却仿佛死灰复燃了似的,让他格外焦躁。   正在这时,外头有内侍来到,低低道:“皇上,龙狮要献瑞了,太师跟各位大人恭请皇上回殿御览呢。”   颜如璋道:“好好,皇上,咱们先回去吧。”   赵踞暗中调息片刻,转头看向雪茶,吩咐道:“你速去看看禹将军去了哪儿。请他回座看龙狮献瑞。”   雪茶领命要走,赵踞冷冷地又道:“别的半个字儿也不许多说,明白朕的意思吗?”   雪茶一个激灵:“奴婢明白。”   等雪茶去后,颜如璋看一眼赵踞:“皇上是不是看出那是谁来了?”   赵踞紧闭双唇,往外走去。   颜如璋试探着问道:“那真的是、小鹿姑姑?”   天色阴沉,对方隔着又远,能一眼认出禹泰起,是因为他是军伍出身,身形高大挺拔,十分醒目。   但是……能够一眼认出那女子是鹿仙草,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颜如璋如此猜测,不过是因为雪茶跟赵踞两人的反应异常而已。   赵踞听了颜如璋的问话,心中的火像是给浇了一把油:“不是她还有谁,宫内还有谁像是她这样不知廉耻,这个水性杨花的混账东西,竟然敢对禹泰起下手……”   皇帝的怒气来的如同凛冽的北风,吹的颜如璋有些发懵:不知廉耻?水性杨花?对禹泰起“下手”?   他没听错吧?   赵踞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无伦次,被无端的怒火驱使,皇帝继续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知道她是个祸害,就知道不能留着,朕要、朕要把她……”   颜如璋看着皇帝,想听听他“把她”底下会说出什么来,但等来等去,皇帝的牙都要咬碎了,居然也没说出个什么,像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赵踞抬手用力一扫,竟把旁边桌上的瓷器尽数扫落地上。 第48章   且说雪茶领命前去找寻禹泰起,离开庆华殿一路往后宫而行,且走且嘀咕:“这小鹿崽子在弄什么,好好地怎么跟禹将军搞在了一起?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偏偏还给皇上看见了……”   他着实猜不透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突然又想:“皇上摆明了很不高兴,可到底是因为什么?皇上甚是器重禹将军,自然不会怪罪或者迁怒他,多半还是因为鹿仙草,可臭丫头也着实胆大包天……谁她也都敢去戳弄,之前叫她别捅咕皇上,如今倒好,直接戳皇上的眼珠呢。”   雪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路往前找人,眼睁睁见两个小宫女交头接耳地走来,两个人容光焕发,显得十分兴奋。   雪茶心头一动,往墙边一靠,留神听她们说什么。   隐隐约约只听一人道:“小鹿姑姑那是怎么了?那位将军大人怎么还抱着她呢?”   另一个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仙草身上,只双眼放光地说道:“整天听人说这位节度使大人的名头,没想到今儿见到了真人,实在是好相貌,简直比小国舅还要出色。”   “胡说,小国舅才是最好看的呢,眉清目秀的像是女孩儿一样,且又出身尊贵。”先前的宫女表示不服,立刻反驳。   雪茶嘴角抽了抽,在两人将走到跟前的时候才迈步出来,把两个宫女吓得跳起。雪茶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低着头畏畏缩缩地回答:“没、没说什么。”   雪茶哼了声,道:“我已经听见了!你们才多大,居然整天盯着男人,还胡言乱语的起来,禹将军跟小国舅岂是你们能肆意议论的?若是给掌事嬷嬷们听见,看怎么收拾你们!”   两人忙哀求道:“雪茶公公,我们不敢了!求公公饶命。”   雪茶才说道:“你们方才说什么禹将军跟小鹿姑姑又是怎么样?”   两人小声道:“就在前头宝华门那边,我们看到禹将军抱着鹿姑姑,看见了我们就将人放下了。”   雪茶忙问:“还有人看见吗?”   两人摇头。   今日因为是延寿宫的千秋,宫内的人都在太后宫中忙碌,这边儿走动的却少。   雪茶松了口气,又道:“这件事也不许出去乱说,不然的话,我就让掌事嬷嬷揭了你们的皮。”   两名宫女胆战心惊地答应了着去了,雪茶磨了磨牙,把袍子一撩,飞快地小步往前奔去。   才跑了一会儿,遥遥地就见禹泰起独自一人大步而回。   雪茶又惊又喜,忙迎上去:“禹将军,让奴婢好找。您这是从哪里来?”   禹泰起说道:“方才有一点事。公公为何来找我?”   雪茶一张口,又想起赵踞那冷冷地叮嘱,当下忙道:“是因为龙狮要献瑞了,皇上发现将军不在,特叫奴婢前来找寻。”   禹泰起虽然是带兵的武将,但毕竟也是封疆大吏,且又心思缜密,察言观色极为厉害,见雪茶迟疑不语,他心中便有些察觉。   当下雪茶陪着禹泰起往回,雪茶虽然不敢随口打听,却屡屡地瞅禹泰起,对方却仍是一脸的沉静,仿佛没事人一样。   跟他相比,雪茶觉着自己好像才是做了亏心事、心怀鬼胎的那个。   终于雪茶按捺不住,悄悄问道:“禹将军,怎么、奴婢方才听两个小宫女儿说,将军跟小鹿姑姑……”   雪茶说不下去,便适时地打住,看禹泰起的反应。   禹泰起瞥着他:“怎么?”   雪茶心头一梗:“她们说,将军跟那鹿仙草,相处十分的亲密……”   “亲密倒是称不上,”禹泰起泰然自若地回答,“只是我抱了小鹿姑姑罢了。”   雪茶差点晕倒,脱口说道:“抱了还不算亲密?”   “是这样的,”禹泰起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鹿姑姑的鞋子丢了,脚上受了点伤,行动不便,我才出手相助的。”   雪茶总算定神,忙又问:“她受伤了?怎么伤着的?”   禹泰起淡淡道:“公公可以直接问小鹿姑姑,我也是知之不全,不便乱说。”   雪茶得到了自己想听得答案,总算去了一个心结,心想回到皇帝面前总算也可以交代了。于是便不再追问。   两人回到了庆华殿,远远地听见锣鼓喧天,庆华殿前的空阔地面上已经有飞龙金狮摇头摆尾,在有些暗沉的天色下,那明晃晃地金龙盘旋舞动,栩栩如生,像是能够随时腾空而上一样,金狮也是活灵活现,同金龙配合的天衣无缝,精彩非常。   而原本在殿内坐席的皇帝跟文武百官们也都走了出来,立在庆华殿门口看龙狮献瑞。   这还是赵踞登基后第一场大热闹,雪茶看的喜欢,加快步子来到赵踞跟前:“皇上,禹将军回来了。”   这会儿禹泰起也走到跟前,躬身行礼。   赵踞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微笑道:“禹卿来的正好。你在夏州那里,只怕没见过这龙狮吧,别错过了这样的好热闹。”   禹泰起只答应了声,往后退开几步站住。   皇帝左手边台阶上站着的就是蔡勉,以及蔡勉一党的众人,右手边却是颜如璋,颜家几位,再便是定国公等各位王公大臣,文武官员似雁翅般排开,中间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少年皇帝。   这会儿只听鼓点更加密集,那边金龙摇头摆尾地往丹墀前而来,金狮也随着跳跃舞动,按照规矩,最后龙狮都是要在丹墀前向皇帝臣服跪倒,各自吐彩献瑞的,在场大家目不转睛地看龙狮齐头并进,缓缓地向着皇帝伏身。   正看的兴高采烈,突然间金狮的狮头一掀,有什么东西从狮子的口中飞了出来,径直向着皇帝射去。   电光火石间,颜如璋大叫道:“有刺客!”转身挡在皇帝身前。   雪茶听了颜如璋的话,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忙也扑过来道:“皇上小心!”   而在丹墀之下的禹泰起反应最快,他纵身跃起,单手一扬,将射向皇帝的一支弩箭生生地从空中拍落。   事出突然,以至于多半儿的大臣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禹泰起将箭拍落,那金狮之下才有人跃了出来,竟是直冲丹墀而上。   大家见状才都慌了,惊呼的惊呼,退逃的退逃,官员之中只有蔡勉等少数几个老臣仍旧保持着镇定。   这会儿赵踞将雪茶拨开,却见禹泰起挡在台阶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赵踞便对颜如璋道:“不必担心,有禹卿在。”   这会儿蔡勉正站在他身旁,听了这句,便哼了声道:“皇上对于禹泰起倒是十分信任。”   赵踞并未言语。   此刻殿前的侍卫也已经纷纷冲了上来,将舞龙舞狮的一干人等尽数围住了。   赵踞喝道:“拿活口,问问他为何行刺!”   那刺客见无法逃脱,又自忖敌不过禹泰起,便大声叫道:“难道雍王忘记了东宫旧人吗!你欠下的债,我们迟早要替太子殿下讨回来!”话音刚落,竟手起刀落,自刎而死。   东宫旧人,指的当然就是先太子赵彤的人。   蔡勉挑眉说道:“原来是废太子的人。”   赵踞皱皱眉,目光掠过那倒地的尸首,又看向给撇在旁边的狮头。   因为刺客是舞狮之人,此刻舞金狮金龙的众人都给禁军牢牢围住,大家蹲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而原本该从金狮口中吐出的彩瑞也跌在一旁。   好好地一场龙狮献瑞,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扫兴,且狮头落地,兆头似乎也不怎么好。   谁知就在这时,禹泰起大步流星走到那金狮之前,他单脚在狮子头上一勾,竟干净利落地把狮子从地上挑起。   金狮腾空的瞬间,禹泰起擒住狮子头,竟代替了先前的舞狮之人,左右腾挪舞动片刻,便来至丹墀之前。   他人生得高大挺拔,狮子舞起来竟比先前舞的还要精彩好看百倍,一步一阶来到了赵踞身前,缓缓跪地。   赵踞不由微笑,他徐徐抬手在金狮的额头顶一抚。   金狮得了圣沐恩泽,感激地谢恩三点头,然后又一步步倒退下台阶。   直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金狮才又精神抖擞地陡然站起,与此同时狮口张开,有红底儿金字的“国泰民安”绸子条幅飒然展开,随风飘扬!   殿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给这一幕惊呆了。   只有皇帝朗声笑道:“好极,禹卿却是一头真正的猛兽雄狮!足以威慑群邪,保国安/邦。”   “好!”颜如璋也随着抚掌笑道:“果然妙的很!原先倒是小看了禹大人。”   雪茶却没有皇帝变脸如吃饭的本事,可是见皇帝跟颜如璋都笑了,他便竭力地也咧嘴假作欢天喜地的样子。   而见了君臣两人的反应,原本惊魂未定的百官们也迅速地镇定下来。   皇帝遭遇急变却依旧从容自若,禹泰起又这样善解圣意机变行事,他们也都纷纷抖擞精神,鼓掌喝彩起来。   只有蔡勉翻了个白眼,很不以为然。   命人将刺客的尸首清理妥当,舞狮舞龙一干人等也都给禁军扣押,赵踞又吩咐道:“不许张扬,更加不许惊动太后!谁若是往延寿宫走漏了一点消息,杀无赦。”   吩咐过后,赵踞又转头对颜如璋说了几句,小国舅便转身去了。   皇帝依旧领着文武百官进殿饮宴,本来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恐皇帝发怒,没想到皇帝好像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是蔡勉进言说道:“皇上,前东宫余孽竟然混迹宫中,想来此人未必没有余党,不如让人再行彻查。”   赵踞微笑着说道:“太师提醒的是,朕也怕有人惊扰了太后,所以方才叫如璋去延寿宫亲自看护。但今日是太后千秋,不宜大张旗鼓,何况若是刺客还有同党,方才就不是他一个人单打独斗了,太师不必在意,且陪着朕多喝一杯,也算是朕借着这酒特敬太师一杯。”   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儿特给自己敬酒,蔡勉心中得意,面上却道:“老臣如何敢当?”   “太师劳苦功高,有何不敢当。”赵踞说着含笑举杯,蔡勉也顺水推舟地陪着喝了一杯。   皇帝谈笑风生,从容大气,王公大臣们看在眼里,原先惊怕的心也才都安稳下来,大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   ***   黄昏之时,百官们多数都已经出了宫。   乾清宫内,太监高五来向皇帝回禀审讯那舞龙舞狮一干人等的结果,这些人都是身家清白并无可疑的,高五询问要如何处置。   按照赵踞以往的行事,只怕即刻要一概杀了,但此时皇帝想了想,道:“不必因为一个逆贼连累无辜,将他们扣押着,等太后千秋之后再放。”   雪茶也不禁松了口气。   赵踞吩咐之后,又看向面前站着的另外一个人:禹泰起。   “禹卿觉着今日的事是怎么样?”   禹泰起道:“回皇上,臣一向不在京内,所以对于京中的形势并不十分明白。”   皇帝一笑:“这话哄哄别人就罢了,你只告诉朕,你觉着今日的刺客,真的是东宫旧人?还是有人假借名头意图不轨,阴谋败露就嫁祸于人?”   禹泰起微震:“皇上……”   皇帝更加坦然地说:“你并非驽钝不堪之人,就算先前不懂,这些日子盘桓在京内,总也该清楚了。你觉着今日的刺客,跟蔡太师有没有关系?”   禹泰起沉默片刻,终于道:“臣还有一件事想禀告皇上。”   当下,禹泰起竟将察觉蔡勉行止有异,跟踪出来后发现他暗中拘问仙草等话告诉了赵踞。   皇帝看着禹泰起,眼前又出现他抱着仙草的那一幕,本来早就想旁敲侧击的,只是被刺客的事搅乱,一时顾不得,没想到这会儿禹泰起竟自己主动说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来龙去脉,皇帝心中原先的那股别扭的感觉在此刻突然纾解了许多似的。   但是蔡勉委实……赵踞皱眉:“太师竟然敢如此?”   禹泰起道:“皇上息怒,臣之所以告诉皇上此事,不过是想说,太师在宫内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今日的刺客倘若是太师布置,臣觉着……未免太儿戏了。”   赵踞凛然:不错,蔡勉既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要在宫内处决鹿仙草,那么如果他要针对自己,只怕有更好的法子。   禹泰起打量少年皇帝凝神的模样:“另外还有一件事,臣在送鹿姑姑回去的时候,她曾经叮嘱过我,让我不要将此事告诉皇上。”   赵踞回神:“你说什么?为何?”   禹泰起道:“鹿姑姑的意思,皇上虽睿智,但毕竟年少,她是怕皇上一时沉不住气,真的跟太师翻脸之后……情形会无法收拾。”   赵踞在听禹泰起说了蔡勉居然在宫内动手的时候,当然恼恨,可听禹泰起说完,赵踞却有些窒息无言。   殿内鸦默雀静。   寂静中,禹泰起心底却也浮现那张有些稚嫩的少女脸庞。   直到如今禹泰起仍觉着有些异样:当时鹿仙草叮嘱他不要告诉皇帝的时候,那种口吻,竟隐隐地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不不,再细想想,并非是什么居高临下,而更像是有些语重心长,总而言之,很不似一个花季少女该有的语气跟表情。   正在这时,外间内侍前来通传:“罗婕妤求见皇上。”   赵踞本不想见,可转念一想,也许那个人也陪着罗红药来了呢,于是命传。   禹泰起听闻后妃求见,正要告退,赵踞说道:“禹卿乃是朕的心腹,不必回避。”   话音刚落,就见罗红药从外而入,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果然正是仙草。   赵踞虽然是面对罗红药,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仙草,不料却发现仙草也正偷偷摸摸地打量自己。   ……她应该是听说了行刺之事,所以特意过来查看自己安危的吧。   皇帝心中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个念头,奇怪的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心底竟像是喝了甘露似的微甜起来。 第49章   赵踞一念心动,唇角便不由自主地随着挑了挑。   此刻罗红药上前行礼,赵踞装模作样地问:“罗婕妤为何这时侯来了?”   罗红药察觉禹泰起在旁边,脸上略有些微红,小声道:“臣妾是奉太后之命,询问皇上晚上听戏之事。”   “哦?”   罗红药含笑道:“太后跟各位太妃太嫔们都已经选好了,分别是《七宝姻缘》,《花月佳期》两本,还有一出戏目,太后想让皇上您定。”   “你是为了此事而来?”赵踞突然略觉失望。   罗红药一怔,对上皇帝浓眉下的明锐的双眼,竟有些结巴:“是、是啊。”   皇帝却没有在意罗红药的失礼,他皱着眉头,淡淡地瞟过她身后的仙草,恍惚中道:“这么说,原来你们不知道……”   及时地并没有说下去。   罗红药有些诧异,偏皇帝并没有说。   赵踞的意思,自然是问她有关刺客的事,罗红药因不知道,当然也猜不到皇帝是问什么。   但仙草却早猜到了。   ***   先前禹泰起送仙草回到宝琳宫前,仙草特意叮嘱了禹泰起不要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赵踞,免得节外生枝,两人便分开了。   回到宝琳宫后,仙草叫小宫女打了水来,重新洗漱整理了一番。   才妥当,延寿宫那边就有人来寻她,说是罗婕妤让她快去。   仙草不知何事,急忙随着小宫女重新回到延寿宫。   原来是“平安”突然不知为何呜呜地叫,也不肯乖乖地给人抱着,太后一个没留意,给它跳在地上,满殿内乱窜,一干太监宫女们穿梭其中,忙着捉狗呢。   仙草正悄悄地来到宫殿门口,就听到里头狗子的乱叫声,以及吵嚷的人声,仙草在门边看了一眼,见大家乱作一团,她便俯身汪汪地叫了两声。   说来也怪,仙草学了两声狗叫,那本来在桌子底下乱窜的平安突然闪了出来,颠颠地往殿门口而来。   仙草俯身将它抱起,抚了抚它的头。   太后见她来到,忙问:“鹿仙草,平安方才不知为何闹的很,是怎么回事?”   朱冰清最讨厌这种毛茸茸的东西,方才平安在地上乱跑的时候,已吓得她花容失色,拼命喝令身边的宫女太监护着自己,不许平安近身。   听了太后的话,朱冰清忍不住嘀咕说道:“到底不是什么名犬,不知哪里找来的野东西,自然是没有教养的了。”   幸而太后隔着有些远,并没有听清。   仙草置若罔闻,回答太后道:“娘娘,平安这像是饿了。”   颜太后一愣:“方才已经喂了它吃了些金华火腿,这么快就饿了?”   仙草低头嗅了嗅,果然闻到有些火腿的香气,因笑回道:“太后娘娘,那火腿是带咸的,狗儿吃不得太咸的东西,应该是口渴了,求娘娘赐些水给它喝。”   太后忙命嬷嬷用干净碟子盛了水,放在地上。   仙草才把平安放下,这小狗摇着尾巴跑到碟子之前,一嘴一嘴地开始舔水喝。   原来它方才乱地乱跑,并非玩闹,而是找水喝呢。   颜太后见平安痛快地喝水,心中大悦:“你说的没错,它果然是口渴了。倒是我们忘了,只顾了自己有酒喝,却忘了给平安一点水。”   大家都笑了起来。   正此刻,内侍报说小国舅来了。   颜如璋早上时候曾早早地来给太后拜过寿,突然间又来了,让太后又喜又是意外,还以为是皇帝派他来做什么。   颜如璋却笑道:“皇上正在庆华殿跟各位大人同庆不得脱身,怕冷落了太后,才特叫如璋来作陪的。”   颜太后最是喜欢他,且又是才办了远差回来,巴不得多跟他相处些时候,于是也笑着说道:“踞儿倒是颇为有心,若不是他叫你来,我还以为你是觉着这里的东西好吃,特来蹭些的呢。”   在场众人又捧场般地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信了小国舅的说辞,不疑有他。   只有仙草冷眼旁观,暗暗觉着蹊跷。   以颜如璋的身份,原本不该在后妃都在场的时候现身,先前若是随着皇帝来倒也罢了,偏偏如今皇帝又不在太后身边儿。   而且仙草打量之下,见小国舅虽陪着太后说笑,显得若无其事,但他的眼神不住四处扫巡,放松之中暗带一股戒备警觉之意。   仙草越发嗅到了一丝异样。   正好有司礼监的人送上了晚上的戏文折子给太后过目,太后选了几处,又问太妃太嫔们的意思。   商议片刻,太后道:“这《七宝姻缘》跟《花月佳期》,听着倒是颇为喜庆,就先选这两出,其他的去问问皇上吧,也让他选选。”   颜如璋闻言忙笑道:“太后自己选了就是,横竖不管选什么,皇上都是喜欢的。”   太后颔首道:“我知道皇帝最有孝心,只不过也不能紧着我们乐、却不理天子的意思。”   颜如璋眉峰微动,却也不好竭力再劝。   罗红药正在默默地听着,突然仙草在旁边拉了她一把。   罗婕妤本不知她的意思,便转头看向她:“怎么?”   仙草俯身飞快地说道:“向太后请命去庆华殿。”   罗红药虽然不懂仙草的意思,却半点犹豫也没有,当下婷婷地站起身来,含笑伏身:“太后娘娘,臣妾愿意替娘娘往庆华殿走一趟。”   颜如璋闻言瞥了过来,看一眼罗红药后,又看向她身侧的仙草。   仙草却是一脸毫不知情的无辜神色,小国舅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眼中慢慢地涌出些许笑意,当下顺水推舟地也对太后道:“既然罗婕妤娘娘要去,太后不如答应。”   太后正要派个太监过去,如今听罗红药主动要去,正好今日自己对她大有改观,倒也使得,且她亲自去一趟,也是对皇帝的尊重,当下即刻答应。   出延寿宫的时候,仙草发现宫门口多了些巡查的侍卫,就连入内鲜菜的宫人们进出,也要经过仔细的搜查。   罗红药虽觉着他们太兴师动众了,但只当是例行公事,倒也并没在意。   路上罗红药悄问仙草,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庆华殿。   仙草因为看到延寿宫门口的侍卫,心头又是一沉,看着罗红药关切的样子,不由道:“庆华殿大概有事发生。”   罗红药大惊:“什么事?”   仙草见她骤然色变,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嘴快,于是忙又笑说:“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不然小国舅不会那样。婕妤别担心,横竖去了就知道了。”   ***   庆华殿前已经收拾妥当。   先前刺客自刎的时候,血溅遍地,内侍们用了大量的水来费力冲洗,十几个人用足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才洗刷的干干净净。   只不过因为天冷的缘故,地上的水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反而透出了一种湿冷的深色。   仙草跟在罗红药身侧,早看见了。   那一团深色的水渍,好像透着凛凛地寒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心也无端地缩成了一团。   正走着,有内侍来报,说皇帝才回了乾清宫。   于是又来至了寝宫,直到进了内殿看见了少年皇帝全须全尾地立在跟前,依旧是那副“英明神武”的姿态,仙草一颗心才又铿然定了。   虽然这个少年桀骜,跋扈,自负,偶尔自作聪明,无理取闹,甚至胡作非为……但,毕竟是当初自己护着的人。   从最初瞧见他时候的小可怜样儿,到慢慢地成长,一点点地添了心机、羽翼,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很不想看到他突然折翼。   除了这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大概是……对徐悯而言,赵踞是最堪为天子的皇嗣,除了他,不管是颇有贤明的庐王也好,还是年纪尚小的邺王也罢,都比不上赵踞有资质。   从在延寿宫里发现颜如璋举止有异,她的心就有些无法安分,虽然知道不该冒昧,仍是撺掇罗红药亲自来看一眼才放心。   在听着皇帝跟罗红药说话的时候,仙草垂着眼皮,做出规矩乖巧的模样,可是心却突然急促地乱跳,这似乎已经超出了担心皇帝的范畴。   仙草微怔:难道是小鹿的心意作祟的缘故?   正莫名地心慌,就听见皇帝说道:“当初那只狗儿真是你收拾了的?”   皇帝没有唤名字,加上她正心不在焉,一时竟没有醒悟。   直到殿内响起了雪茶习惯性的咳嗽,以及罗红药回头提醒:“小鹿……”   仙草忙抬起头。   蓦地对上皇帝凝眉注视的眼神,无端地叫人窒息。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让她无法自制地跟皇帝四目相对,心中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微微地鼓涌着,促使着她近乎贪婪地打量皇帝的眉眼。   赵踞双眼微微眯起。   雪茶在旁边急的想要上前踹她一脚。   打破这种诡异的寂静的是禹泰起。   “小鹿姑姑。”浑厚的男子的声音响起:“皇上问你话呢,你为何不回答?”   听着禹将军男儿气十足的嗓音,仙草终于再度魂魄归位。   但定神的瞬间,整个人却有些虚脱似的站立不稳,双膝一软,往前扑倒。   仙草顺势跪在地上,她深深呼吸:“奴婢一时走神儿,求皇上恕罪。”   赵踞望着面前那颗有着浓密厚实的头发的脑袋:“你走什么神?”   仙草不敢回忆方才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奴婢、奴婢在想,方才离开延寿宫的时候,没有叮嘱过叫他们别喂平安咸的东西,它毕竟还小,胃肠受不了。”   赵踞倒吸一口冷气,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在朕面前,你却在想一条狗?”   仙草眨眨眼睛:“皇上方才问奴婢的,好像也是说平安怎么样?哦,皇上问当初是不是奴婢收拾了前平安,那当然是的,奴婢不敢说谎。”   赵踞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不禁冷笑道:“你若不是言之凿凿地说你埋在了御花园牡丹树下,朕倒要怀疑是不是你把平安害死吃了呢。”   仙草忙道:“平安那么可爱,奴婢喜欢它还来不及呢,当初听说它给害死了,奴婢也……流了不少泪呢。”   “够了,”赵踞不耐烦:“朕不想听,你可以滚出去了。”   “是!奴婢遵旨。”仙草痛快地答应了声,麻溜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出了寝殿。   罗红药呆呆地看着仙草退出,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回延寿宫,但是皇帝还没有决定晚上的戏文……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喜怒无常”的皇帝:“皇上,太后那边……”   “太后那边,朕会亲自去说。”赵踞按捺着心中的烦闷,“你先回去吧。”   罗红药再迟钝也发现了皇帝的不快,当下不敢久留,行了礼后,也缓缓退出了。   直到罗红药也离开了寝殿,皇帝才叹了声。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声叹息是什么意思。   雪茶又看了一场稀罕,却紧紧地闭着嘴,不敢出声。   只不过他忘了在场还有一个人。   只听禹泰起石破天惊地说道:“皇上好像……很在意那个宫女。”   “嗯?”赵踞起初竟没反应过来,对上禹泰起探究的眼神,皇帝才明白,“什么?”   禹泰起的口吻却淡淡的:“皇上乃是天子,富有四海天下,可纳三千佳丽,率土之滨,不管看中哪个绝色女子,都可以轻易纳入后宫。”   赵踞愣了愣:“你、禹卿你跟朕说这些做什么?”   禹泰起道:“微臣的意思是,若皇上对那宫女有意,大可把她收入后宫,如果只是想一夕之欢,那甚至连收宫都不必,只要幸了她就是了。”   赵踞屏住呼吸。   雪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禹泰起所说的每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但是连在一起,却仿佛有人左右开弓,在他脸上连续不断地打着耳刮子,令他耳畔跟脑袋都嗡嗡作响。   半晌,皇帝才道:“笑话!”   这话说的太快,颇有些底气不足,跟赵踞先前遇刺而面不改色的超然气度大相径庭,甚至透出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禹泰起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皇帝。   “那样一个贱婢,”皇帝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当下以不屑地冷笑来挽救,“她也配?”   禹泰起颔首:“那么,臣想向皇上求一件事……”   皇帝暗中调息,假作淡定问道:“禹卿要求什么?”   禹泰起说了一句越发令雪茶闻风丧胆的话:“能否求皇上,把小鹿姑姑赐予臣?”   “咳咳!”雪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这次不是习惯性假咳,而是发自内心无法按捺的——他给自己的唾沫狠狠地呛到了。   皇帝虽然没有给呛到,但脸色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第50章   赵踞的脸色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以皇帝对于禹泰起的器重程度,假如禹泰起想要讨宫内的任何一个人,皇帝都绝不会迟疑地立刻恩准。   “你说什么?”但是现在赵踞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禹泰起道:“臣想向皇上讨小鹿姑姑。”   赵踞再度有瞬间的窒息,他盯着面前一表人才的禹泰起,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此刻皇帝心中的感觉,那大概是……凤凰突然想不开的看上了一只鸡,实在是如魔似幻,匪夷所思,大为离谱。   但是更加离谱的是,他居然隐隐地有点儿舍不得把这只鸡交出去。   当然,皇帝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点的。   ***   雪茶公公的双腿有些发软,更叫他难以禁受的是这殿内诡异的气氛。   雪茶瞟一眼赵踞,又看看禹泰起,在惊叹这位禹节度使很不按常理出牌之际,开始偷偷地转身想要溜出去。   原本雪茶是最好看热闹的,但是他自忖今儿这番热闹,乃是一场令人无法消受的大浑水,只怕还没看完,自己就先给在其中溺毙而死了。   雪茶偷偷摸摸往外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了。   “禹卿,”赵踞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失态,他尽量和颜悦色的,“好端端的禹卿怎么突然冒出这种想法?据朕所知,你应该……没有跟鹿仙草见过几次吧?”   说到最后一句皇帝忽然有些警觉:会不会那头不安分的鹿趁着自己不注意,又对禹泰起用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禹泰起沉声回答:“臣的确没有见过小鹿姑姑几次。不过看她言谈可喜,行事利落,所以大为称心。”   皇帝正在暗中忖度那想法的可能性,猛地听了这句,心一跳:“不是……你等等,禹卿你要讨她做什么?是当、当侧室?还是……”迟疑着并没有说完。   雪茶已经蹭到了禹泰起身后,但身体虽然往外走,耳朵却还逗留在皇帝身旁,蓦地听了这句,不由又站住了。   只听禹泰起回答说道:“微臣单枪匹马回京,承蒙皇上恩典,赐予暂住的府邸,只是府内并无可靠称心的人打理,微臣觉着小鹿姑姑办事妥帖利落,是个可用之才,自然是想留她在身边儿帮忙打理内外事务。”   “啊?哈哈……”皇帝凝神听着,听到最后竟无端地笑了出声。   他察觉自己笑的太过开心,便又咳嗽了声,装模作样道:“原来如此,是个可用之才啊。”   皇帝在心中对自己先前过度的紧张跟猜疑嗤之以鼻:想来也是,禹泰起毕竟是一品大员,假如她鹿仙草是个有来历的大家闺秀,或许他会求娶为正妻;又或者鹿仙草是个绝色美人,或许他见色起意纳为侧室。   可那个东西不过是个要出身没出身,要姿色没姿色的货色,禹泰起自然不会眼瞎到这种地步。   为了缓和先前怪异的气氛,皇帝故作轻松地笑道:“朕还以为,你是因为在那夏州边境之地,没有见过什么绝色的美人,所以看见了鹿仙草就……殊不知她不过是个中下之姿。”   “臣并不是个急色之人,”禹泰起想了想,继续说道:“但对臣来说,绝色与否并不打紧。若是臣喜欢小鹿姑姑,以后自然也可以叫她暖床。”   皇帝僵住,“暖床”两个字,仿佛电闪雷鸣,叫人无法镇定。   他感觉自己有些消受不了禹将军的天马行空,神来之笔,于是干笑着说道:“想不到、爱卿也是这样豪放不羁之人。”   禹泰起微微一笑。   “只不过也不能饥不择食,”皇帝话锋一转,“这鹿仙草生性悍厉凶恶,爱卿是才回来所以不知道她的恶行劣迹,这宫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雪茶也很清楚……”   说到这里,赵踞才发现雪茶居然已经退到了殿门口:“你跑到哪里做什么?”   雪茶吓得一激灵:“奴婢方才嗓子痒,怕咳嗽惊了圣驾所以才挪到这里来。”   赵踞倒也没怎么在意,只又对禹泰起道:“禹卿若想有人陪伴,朕其实也想过替你赐婚的事,如果真要行事,朕一定会替禹卿选个秀外慧中,出身高贵,跟你相配之人,绝不会辱没了你。至于鹿仙草还是罢了,禹卿乃是朕器重之人,若让她近身,朕也委实放心不下。”   皇帝说到最后,感觉自己已经表明了心意,略觉满意。   禹泰起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皇帝。   赵踞道:“怎么了,禹卿还有话说?”   禹泰起:“……”   皇帝都如此用心良苦了,禹将军无话可说。   直到禹泰起退下,赵踞才一掌拍在桌上,气道:“好放肆的家伙。”   身后响起雪茶的回答:“是啊是啊,这禹将军的确太放肆了。”   皇帝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又跑回来的?”   方才雪茶察觉没有危险,早一溜烟地又转了回来。   赵踞却又喝道:“朕不是说禹卿,是说鹿仙草。”   雪茶一呆。   赵踞咬牙说道:“一定是她用了什么手段,不然的话禹泰起不会对她这么上心,是了,上回还特意为她求情……你给朕去细查查,那鹿仙草有没有私底下跟禹泰起接触。”   雪茶只得领命。   ***   当夜,太后跟满宫妃嫔在畅音阁看戏。   雪茶伺候了皇帝落座,又看了半场,见皇帝没事吩咐,便偷偷地退了出来。   才在殿外的栏杆前站定,就有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过来。   仙草手中端着个官窑的梅花碟子,拈了一块儿点心递在雪茶嘴边:“公公请用。”   雪茶转头看是她,便道:“你又跑哪里偷吃去了?”   仙草笑道:“偷吃这词很是不雅,我是正大光明地要罢了。”   雪茶本不想接的,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突然又发现是自己喜欢的栗子酥甜香口味,又看仙草嘴里嚼的很是香甜,他便也跟着咬了口。   正吃着,却听仙草问道:“今儿庆华殿到底发生什么了?”   “咳咳,”雪茶差点儿又给点心呛到,忙左顾右盼,见身边无人,才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毕竟皇上命封锁消息,一般胆小的宫女太监是不会乱传的。   仙草笑道:“我猜是有事发生,大殿前的地上有清扫过的痕迹,而且若不是必要的缘故,小国舅不会又选在皇上不在延寿宫的时候特意过去陪着太后的,应该是怕太后出事。”   雪茶大吃一惊,半张着嘴呆看仙草:“你……你都看出来了?”   仙草笑道:“当然啦,那现在你该告诉我,庆华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雪茶本不敢说,可是听仙草几乎都已经猜出来了,何况他也委实正忍的辛苦,于是忙把口中的栗子酥咽下,左右看看无人,便同仙草低低地将今日庆华殿内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仙草虽然猜到有事发生,但亲耳听见雪茶证实有刺客闯宫,仍是吓了一跳。   雪茶忍不住说道:“今儿多亏了禹将军在场,不然的话只怕要出大事。”   仙草也随着赞叹说道:“禹将军果然神勇非常啊。”   雪茶听她赞美禹泰起,不由地又想起在乾清宫的那件事,忙把剩下的酥放回盘子里,正色道:“说起来,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跟禹将军……跟禹将军的交情怎么样?”他试探地看仙草。   仙草笑道:“什么交情,他是封疆大吏,且才回京,我怎么会跟他有交情?”   “那,”雪茶哼道:“你可知道他今儿在皇上面前求什么了?”   “他求什么跟我有何干系。”仙草不以为然的,又不怀好意地笑道:“总不会是求我吧?”   雪茶感觉自己方才吃在口中的栗子酥好像堵住了喉咙,差点又咳嗽起来。   “你、你真是通神知鬼了不成?你怎么知道!”   仙草一愣:“说什么?”   雪茶磨着牙说道:“禹将军可不是向皇上讨你吗?”   仙草先是睁大双眼,仿佛不信,继而问道:“你、你说真的?”   雪茶见她露出惊诧的表情,可是惊诧之下,好像还有一点点无法言说的惊喜似的。   雪茶心中别扭:“我能拿这个跟你开玩笑?皇上问他要你做什么,他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要你去替他管理府内的事,如果看的顺眼的话……还可以让你暖床。”   仙草听到“暖床”两个字,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别的什么,就在雪茶想要细看是什么的时候,仙草却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有趣,这禹将军也算是慧眼独具了。”   “慧眼……?”雪茶语塞,气不打一处来:“呸呸,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叫我看禹将军是中了邪,才见了你几次,就要跟皇上讨你了?你竟还说有趣,给人暖床有趣,还是禹将军发了疯有趣?”   仙草吐吐舌道:“大概是我太过天生丽质,不然禹将军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看在眼里?”   雪茶听了这句,把仙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大概是因为年少时候的阴影太过强烈,就算如今的鹿仙草已经不是当初圆滚滚的胖丫头,可是在雪茶眼里,却自动地又出现了那个圆脸圆手打人很疼的小鹿姑姑。   雪茶打了个哆嗦:“兴许禹将军的兴趣奇特也说不定,不喜欢美人,专爱丑丫头。”说到这儿雪茶又道:“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没有私底下跟禹将军见面之类?”   仙草道:“是说我暗中用什么手段吗?我又不知他何时进宫,且我整天也有正经事忙碌,退一万步,就算我想,那禹将军乃何许人也,难道这样就动心了?”   这话在情在理,雪茶点头叹气:“真真的千古之谜。”   雪茶叹了这句,突然又觉着奇怪:“咦,你怎么没问我,皇上有没有答应禹将军啊?”   仙草将身子靠向旁边的栏杆,懒洋洋道:“我何必问,如果皇上答应了,我还能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好好地站在这里?”   雪茶呆了呆,倒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便笑道:“怎么着,没有给将军讨去,你好像有点儿遗憾?我劝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地留在这宫内多好,皇上如今也跟过去不一样了,也没有再为难你,你还依旧在罗婕妤身边当最得宠的姑姑……”   说到这里,雪茶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不过你可别时不时地往御膳房跑了,你看看你那腰,比先前又粗了许多。”   仙草不以为然地扭了扭腰,打了个哈欠,才笑说道:“粗点好,我又不指着去献媚邀宠,要那么细做什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如今皇上乃是明君,我多吃些养的肥肥壮壮的,对皇上的名声也有好处。”   她嘻嘻说罢,转头看向栏杆之外,今儿仍是个阴天,天幕上一点星光都没有,好像是老天蒙头盖脸地罩了一块儿黑布在这九重宫阙之上。   雪茶不太明白什么是“楚王好细腰”,却暗暗记住了这句话。   又看仙草的神色略见怅然,他便凑过来问:“皇上没答应,你还真的觉着遗憾吗?”   仙草打起精神笑道:“哪里,我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只不过……”   “不过怎么样?”雪茶忙问。   仙草一撩鬓边发丝:“唉,我就有些奇怪,之前皇上不许我出宫,我也知道为什么,但是现在禹将军要求,而且是正当的求,皇上怎么不肯放我呢?难不成……”   这其实也正是雪茶想问的,他聚精会神地听到最后,忙问道:“难不成什么?”   仙草见左右无人,便用手拢着嘴,凑到了雪茶耳畔低低笑说:“难不成皇上舍不得?”   “呸!”雪茶几乎跳起来,又替自己的主子分辩,“你以为皇上跟禹将军一样发疯了?”   仙草笑道:“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吓的。”   雪茶道:“你小心点,要是给皇上听见这玩笑,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两人说到这里,前头那出戏唱的差不多了,雪茶顿足道:“我要回去伺候了,唉,跟你说这半天,耽搁了这样的好戏。”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呵斥:“你可别再吃了,现在已经够圆润了,再吃的胖些,禹将军也看不上你了!”   ****   当天晚上,三出戏唱完了,直到子时热闹才散。   仙草陪着罗红药回到宝琳宫,才刚进门,还没有卸妆盥漱,外头突然有小太监来到,说是皇帝传罗婕妤侍寝。   喜从天降,罗红药一时几乎不知如何是好,仙草笑道:“别着急,稍微整理一下便是了。”   于是叫着宁儿等一块儿帮手,又重新给罗红药上了新妆,换了一套宫服。   因为是往乾清宫去,仙草有意避嫌,只叫宁儿等伺候罗红药前去,不料罗红药拉着她道:“你跟我去。”   仙草说道:“怎么了?我还是别去,皇上一见我就烦,今儿还叫我滚呢。我可不去碍眼。”   罗红药道:“你只管陪着我去,就等在殿外不进去就是了。”   此刻外头的小太监已经在催促,仙草无法,只好答应了罗红药。   当下一行人簇拥着罗婕妤来到乾清宫,仙草果然就在殿前止步,由其他人陪着罗红药入内面圣。   乾清宫的几个小太监都认得她,只不过因为仙草的身份特殊,大家不知道跟她亲近是福是祸,所以都不太敢来招呼。   仙草本以为会遇见紫芝,但是观望了半晌并未瞧见,想必今日不由她当值。   眼见里头好像是安歇了,才有一名小太监进来,和言细语地请她到里头的小偏殿间里暂时等着。   因为今儿忙了一整天,又出了许多事,仙草乏累的很,当下随着那小太监到了里头,在那隔间的小杌子上坐着,且休息且等。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里外俱静,仙草靠在板壁上,正朦朦胧胧地有些睡意,突然听到外头似乎有动静。   皇帝从不肯留人在乾清宫过夜,仙草自以为是罗红药出来了,忙精神抖擞地起身,转身要出门接人。   不料脚还没迈过门槛,外间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他上前一步,逼的仙草重又倒退回去,而他一步进门,将她拢在门口的柱子边上。   这小隔间里只有一盏宫灯,幽幽暗暗,昏暗的夜色中他的眼睛幽深不可测,呼吸却炙热而急促。   来者居然是皇帝。   仙草竭力定神:“皇上……您怎么……”   真真的怕什么就来什么。   “雪茶跟你说了禹泰起要讨你的事了?”赵踞口吻淡淡的,跟他这逼迫人的姿势大相径庭。   “呃,”仙草没想到他居然开口就提此事,“说、说了。”   赵踞道:“听雪茶说,你好像还挺高兴,怎么,就这么巴不得的想去给他暖床?”   仙草深深呼吸:“也……也不是,再说禹将军哪里看得上我,他只是觉着奴婢能干,想要奴婢去帮他看家而已。”   赵踞冷哼了声:“他看上看不上是他的事,假如他看上了,那你就得意了?就巴不得扑上去了?”   “皇上……”仙草无可奈何,又有些委屈,几乎哀叹:这小皇帝简直不可理喻,要怎么回答他才能不去挑刺?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在她叫了这声后,赵踞的身子轻轻颤动。   “你……”皇帝皱着眉,紧紧地凝视着她,“你再叫一声。”   仙草有点警觉:“怎么了?皇上?”   “不是这样,”他突然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拧眉道:“像是方才那样。”   仙草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叫出声来。   赵踞的眼神越发地幽暗:“叫啊!”   仙草忍无可忍,试图将他推开,赵踞却一把擒住她的手:“你敢抗命?”   “皇上!”仙草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哟,知道教训朕了?胆子终于又回来了?”赵踞冷笑了声,“朕当然知道,雪茶没告诉你吧,今儿禹泰起不仅跟朕讨过你,而且还告诉朕,若是对你感兴趣,那就收为后宫,如果只是想要一夕之欢,那么……只要幸了你就是了。”   仙草睁大双眼。   这些雪茶果然没有告诉自己。   也是,这叫雪茶怎么出口。   怪不得她戏谑地说皇帝舍不得的时候,雪茶的反应就像是给踩着尾巴的猫一样。   “皇上,”仙草一下子软了,忙好言好语地陪笑道,“皇上怎么会把奴婢看在眼里呢?后宫佳丽三千,甚至连大多数的宫女,哪个都比奴婢强,皇上可千万别辛苦委屈了自己。”   这话其实也是皇帝心中所想的。   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不受用。   “朕委屈辛苦自己?”赵踞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唇角带着一抹讥诮的笑,“这不是你当初求之不得的吗?”   仙草猛然一震。   皇帝是指的小鹿非礼他的那次。   但是当初他是那样的单弱少年,且也不是九五至尊,如今呢?   且现如今的“她”也不是真正的她了。   但正如皇帝所说,若是换做是真的小鹿,那样粗莽直率满心热盼的小鹿,只怕这会儿就真的冲了上去,就如同之前那次不顾一切。   因为皇帝一句话,让徐悯不由地又想起了小鹿记忆中的情形。   那副场景翻腾而起,在眼前跟心底交相闪现。   突然间心怦怦地跳快了两下。   她抬眸看向面前的赵踞,目光对上他那明锐的凤眸上。   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就好像突然间有什么令人失去理智的药丸入了口似的,她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动,慢慢地下移,竟落在了少年皇帝朱红的唇瓣上。   那好看的唇形简直像是什么诱人的信号。   像是干渴了很久的人突然瞧见了清甜的甘霖,在神魂回归之前,仙草蓦地踮起脚尖,向着皇帝的唇上吻了过去。 第51章   唇瓣相接的瞬间,汗毛倒竖。   就仿佛突然又回到了那不堪的记忆里。   仙草甚至能够清晰地回想起那时候给打伤了的小皇帝口中泛起的血腥,腥甜交织的味道。   身前的皇帝一动不动,像是给她的动作惊到了。   直到身侧传来了一声响动。   赵踞猛然清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皇帝想也不想,抬手握住了仙草的肩头,将她用力地一把推开!   猝不及防,仙草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后退,竟跌在了地上。   而皇帝的眼中惊异交加,隐隐透出了慑人的杀意:“混账!”   倒退的时候好像有些伤到脚了,又听皇帝发作雷霆之怒,仙草忙忍着痛,让自己双膝跪好。   但一时却有些无法开口。   唇上似乎还带着方才温热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心神慌乱。   赵踞的胸口微微起伏:“你、你当真以为你还能对朕……如此放肆!”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格外地愤怒。   ……但是先前靠过来的明明是他,口出狎昵之言的也明明是他,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扑过来真的“幸”了她似的。   但在她真的动手的时候,突然间就冷若冰霜起来了。   虽知道不是时候,但仙草在震惊跟后悔于自己行动的同时,又有些莫名地想笑。   ——这种情形,怎么有些像是一个青楼女子放/荡妖冶地挑逗恩客,但在对方想要摁倒她的时候,她突然又摇身一变成了贞洁烈妇,怒不可遏地指责对方非礼轻薄。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却也是皇帝的反应居然是“贞洁烈妇”这一类型的。   这让仙草略松了口气。   仙草忍着那股无奈的笑意,厚颜无耻而又认真无辜地说道:“求皇上饶恕,奴婢只是、只是听皇上说什么暖床、什么要幸了奴婢、收为后宫之类的,一时情不自禁,所以、所以放肆了……”   赵踞抬手擦了擦嘴,眼中透出嫌恶之色:“你还不闭嘴!”   她好像知道了皇帝的底线是什么。   仙草得了便宜卖乖,有些委屈地小声说道:“难道这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朕想?”赵踞突然后悔今晚的孟浪,“朕是疯了才想要你,你赶紧从这里滚出去!”   说了这句,皇帝好像一刻也不愿意多留似的,大袖一挥,转身离开了。   仙草起身的时候,微微晃了晃,刚才崴到的脚有些疼。   她只得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这乾清宫跟她犯忌,小皇帝比先帝要难对付多了,至少哲宗皇帝性情和顺,而且很愿意好好地听她说话,没有赵踞这样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动辄就要扑人或者咬人。   仙草忍着痛走到乾清宫殿门口,正欲出门,身后脚步声响起。   她回头看时,却见是宁儿跟安儿等陪着罗红药从内走来。   宁儿早抢先一步过来扶着她:“姑姑怎么了?”   仙草笑道:“没什么,刚才睡迷瞪了,一不小心崴了脚。”   罗红药走过来:“疼的厉害吗?”   仙草道:“婕妤别担心,不要紧。”   一边回答,一边细看罗红药的神情。此刻已经过了子时,本来以为皇帝会破例让罗红药过夜,没想到仍是不免要离开。   而且时辰这样的巧合,难道是因为皇帝方才不高兴,所以迁怒了罗红药吗?   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罗红药……这让仙草有些忐忑。   众人扶着她走出了宫门,却见软轿停在了宫门口,罗红药却并不上轿,反而回头吩咐仙草:“你快上去。”   仙草诧异:“这怎么成?很不和规矩。叫人看见会非议的。”   罗红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这会儿天寒地冻的,难道谁会看见不成?你的脚还不知伤的怎么样,自然是伤要紧,若是有人非议我也是不怕的。”   仙草执意不肯,罗红药见她坚持,索性自己也不肯乘轿,当下挽着仙草的手往回走。   这会儿正是夜色最浓,也是最冷的时候,整座皇宫都好像沉沉地入了梦境。   因顾忌仙草的脚伤,罗红药也走的很慢,走了半刻钟,仙草终于按捺不住:“皇上是不是对婕妤说了什么?”   罗红药摇了摇头。   仙草皱眉道:“如果皇上责怪了婕妤,那不是婕妤的错,是因为皇上又看见我,所以才不高兴了……”   “你瞎说什么呢,”罗红药嗤地一笑:“皇上没有怪罪我什么,是我自己要求告退的。”   仙草盯着她。   罗红药低着头,又走了几步,才突然说道:“其实今晚上,皇上……并没有临幸我。”   被召到了寝宫,罗红药自然欢喜异常。   往日侍寝,皇帝往往什么都不说,单刀直入。但是今晚上却有些不同,他看着面前的美人,迟迟地没有动作。   罗红药本来害羞不敢跟他对视,但是偷偷瞥了几眼,却瞧见皇帝微蹙的眉心。   皇帝是有心事,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对她来说,只要看着皇帝,陪在他的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虽然舍不得,罗红药仍是识趣地告罪,并要起身告退回宝琳宫。   皇帝却一反常态地吩咐她只管睡了无妨。   她以为皇帝是疼惜自己的,于是乖乖地卧倒,起初是闭着双眼,但实际上怎么也睡不着,很想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身边的人。   就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皇帝悄悄地起身离开了。   她仍旧不敢动,直到实在按捺不住,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地。   ****   仙草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没有临幸她?那么大半夜巴巴地把人叫了来是怎么样?   还是说皇帝是突然没了兴致?   因为什么?是朝政太烦心了?还是……   唇上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突如其来。让她不敢继续猜测下去。   这会儿跟随的宁儿安儿以及小太监等都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好让两个人说些体己话。   “小鹿……”罗红药握住了仙草的手,停下步子。   仙草随着止步,心头五味杂陈。   直到罗红药柔声说道:“皇上、喜欢你是不是?”   仙草失声道:“婕妤!”   罗红药直视着她的双眼,低低道:“方才我、我都看见了。”   皇帝的心不在焉,以及他夜半不睡突然离开。   当看见赵踞挺拔的身影之下露出的那一角熟悉的衣袖的时候,罗红药便明白了一切。   仙草忙道:“婕妤,亲眼所见并非是真的……”   “你听我说,”罗红药摇了摇头,重新握着仙草的手转身往前走,她低头想了片刻:“我毕竟进宫晚,虽然听说了一些之前的事,但毕竟并不是亲历者,紫麟宫跟皇上的纠葛也许是在我想象之外的,不管是你,还是曾经的徐太妃娘娘。”   说到这里,罗红药的眼中流露些许疑惑之色。   她歪头看了看黯淡无光的天空:“说来奇怪,虽然从没有见过那位徐太妃娘娘,只听说了许许多多有关她的那些话,但是因为遇见你,就觉着那些管光怪陆离的不堪言语都不是真的,或许真正的太妃娘娘,也像是你一样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只是……兴许是有什么常人不知道的隐情、或者苦衷。”   仙草突然语塞。   “还有皇上的事儿,”罗红药定了定神,一笑,又悄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察觉了,皇上每次去宝琳宫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跟看我不一样,跟看任何人都不一样。”   “婕妤……”一旦提起赵踞,仙草就格外着急,可话未出口,仙草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微整双眼:“婕妤莫非、今晚上是故意叫我跟着的?”   罗红药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   仙草愣怔住了。   罗红药轻声道:“不管怎么样,皇上对你跟对别人不同,这是好事,若是皇上能宠幸你,以后……”   “不,”仙草忙抽回手来,果断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罗红药诧异地看着她,隐隐地还有些失望:“你之前想离开宫内,不过是怕太后跟皇上都不喜欢你而已,但是现在太后已经对你改观了,而皇上……我知道你很聪明,只要你略用点心思,皇上一定也会喜欢你,自然就没有人威胁到你了,且你也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留在宫中,咱们更加可以做伴儿了,你为什么不肯?”   北风穿过宫道,像是把夜色都吹的冰冷异常。   两个人目光相对,仙草皱眉。   为什么不肯?第一是因为她受够了宫内的日子,所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里去。第二,是因为她的身份。   不管怎么样,徐悯都曾经是先帝哲宗的妃嫔。   纵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她自己知道就足够了。有这两件儿,其他的就不必多想了。   比如回想先前面对赵踞时候心神荡漾的感觉,虽然知道是小鹿那强烈的心意在作祟,但是此刻,却仍是有一股罪恶感冒了出来。   “总而言之我跟皇上是不可能的,”仙草只得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笑脸,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因为我、我心有所属了。”   “啊?”罗红药大为吃惊,“你……你心有所属?”   仙草见她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心中暗笑。面上却又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是啊,本来我不想跟任何人透露的。”   罗红药毕竟太过单纯了,且仙草的表情又足以以假乱真,罗红药忙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仙草一时还没想到该把这个帽子扣到谁的头上,不料罗红药已经先自发地猜测起来:“难道是……小国舅吗?”   仙草差点笑了出声,眼珠转来转去,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   罗红药打量她的脸色,又忙道:“或许不是他……是苏少傅吗?”   仙草的眼神有些奇异了:怎么对罗红药而言,自己竟还是个桃花朵朵开的人物?   “难道也不是?”罗红药皱着眉,“你快告诉我是谁?或者说你只是哄骗我的?”   仙草咳嗽了声,终于定好了那幸运的天选之子:“其实,是……”她靠近罗红药耳畔,低低说了那个人的名字。   罗红药目瞪口呆:“禹将军?”   “嘘!”仙草忙示意她噤声,她忍着三分笑意,“我索性再跟婕妤说一件事,禹将军好像对我也颇有意思。”   这倒不是说谎,毕竟雪茶亲口告诉过自己。   “当真?”这次罗红药几乎都喊了出来,眼神之中难以遏制地流露激动之色。   仙草捏了捏她的手掌。   罗红药心潮澎湃:“这真是难以想象,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是禹将军告诉你的?”   仙草忸怩说道:“咱们别说了,先回宫吧,我都快被冻僵了。”   罗红药这才醒悟过来,嗤地笑道:“好好好,我一时说的忘情,连冷都忘了。”   她拉着仙草,简直都忘了她的腿伤,兴冲冲才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对了,如果你跟禹将军……那皇上呢?皇上可是喜欢你的……”   “皇上不是喜欢我。”仙草看着她眼中忧虑之色:这个罗红药,居然还在为赵踞担心。   这简直像是小白兔替老虎伤春悲秋呢,真的是叫人啼笑皆非。   仙草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猜婕妤今晚上没有看完全场,可知道皇上很快就把我推开了?他还斥责让我离他远点儿,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的脚就是那时候伤着的,幸亏我求饶,不然……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啊?”罗红药吓得色变,呆呆地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皇上明明好像很喜欢你,皇上的心意……难道我猜错了?”   “总之我是实在的不敢伺候皇上,”仙草顺势叮嘱道,“所以婕妤别再提先前的话了,以后更别再特意让我到皇帝面前打眼,那可是在害我呢。”   “唉,你放心,”罗红药茫然而惆怅,幽幽地叹道:“人各有志,你既然心有所属,难道我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虽然更希望咱们长长远远地在一块儿,但你若是跟禹将军两情相悦,我自然也为你高兴。”   仙草好像感染了雪茶的咳嗽:“话虽如此,婕妤可别把这个透露给任何人,毕竟八字的一撇还没成功呢。”   罗红药颔首:“知道了。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只要你有心要去做,一定可以心想事成的。”   仙草笑道:“那我就先多谢婕妤吉言了。”   两人说到这里,前头的小福子突然说道:“婕妤,姑姑,好像下雪了!”   仙草仰头看去,借着宫灯的微弱光芒,果然见天空上有无数的雪片飞舞降落,有的已经飞落在头上脸上,却又极快地融化开来,凉浸浸的,并不觉着冷,反而有几分清爽。   “真的下雪了!”仙草喜欢的惊呼出声。   罗红药拉着她的手,也笑说:“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两人手拉着手,往宝琳宫去了。   就在几乎与此同时,在乾清宫内,雪茶脚步无声走到桌前:“皇上,外头下雪了。”   皇帝已经换了一身玄青色衣袍,发冠都整理妥当,正在桌前看折子,显然不会再继续睡了。   这一闹,竟是彻夜不眠。   听了雪茶的话,皇帝看向旁边的窗户。   雪茶会意地快步走过去,将窗扇打开。   刹那间冷气扑面而来,雪花纷纷扬扬,像是三月里的杏花雨。   赵踞看着从黑洞洞的窗户外飞进来的雪片,眼前出现的却是那日在御花园内,那个举着酒杯,装模作样念诗的女子。   “这雪好大,兴许能下一整夜呢。”雪茶瞅了瞅,又回头看赵踞。   皇帝的眼神却显然不在雪上。   雪茶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又该不该打扰。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直到赵踞喃喃地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茶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皇上,您要喝茶?还是喝酒?”   “朕何尝要那些,”赵踞不看他,自顾自道:“朕要的只是那个人。”   “那、那个人?”雪茶汗毛倒竖,又自作聪明:“莫非是哪一位娘娘?奴婢这就去传……”   “能传来……就好了。”皇帝低低说罢,又自嘲般笑笑。 第52章   皇帝记得,那是在太子赵彤摔死小狗后不久。   有一次他经过御花园,看见徐悯站在那太湖石之前,茕茕而立,不知做什么。   风偷偷地掀起她浅鹅黄的宫装裙摆,玉带勒着细细地腰,肩头挽着天青色的披帛,随风徐徐。   衬着前方那苍冷的太湖石,简直像是一幅极至工笔勾勒出来的宫装仕女图,虽然看不见容貌,已经足够令人倾倒。   赵踞忙藏起身形,却无意中听见徐悯对仙草说:“知白守黑,和光同尘,但现在……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鹿仙草显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便糊里糊涂地问:“什么黑白,这石头倒是有些白,像是人骨头似的,娘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徐悯也并不解释,只看着那块儿已经给洗刷干净的石头,轻声道:“如果是这种残暴的性子为天下主,如何了得。”   “什么如何了得,既然不喜欢,那就推倒它就是了,”鹿仙草不以为然地说,她已经走到那石头跟前,伸出双手试着推了一会儿,皱眉道:“我自个儿推不动,大概得多叫几个人。”   徐悯嗤地笑了起来,把鹿仙草叫了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她的眉心,半是宠溺般道:“傻孩子。”   那会儿赵踞眼睁睁看着这幕,竟有些羡慕地看着徐悯那么爱宠般对待鹿仙草。   赵踞其实也并不太懂她话中的意思,可是后一句却听的很明白。   后来在跟随苏子瞻学习之后,有一天苏子瞻无意中提起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赵踞大吃一惊。   苏子瞻见他的眼睛瞪的圆圆的,便解释说:“殿下不懂?这是道家主张的一种入世之道,说是为人当收敛锋芒,消缓纷争,一种不动声色韬光隐晦的法子。”   赵踞忙又问:“那苏学士可知道什么叫做知白守黑?”   苏子瞻不由诧异起来,笑道:“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么,却也是出自《老子》,原句是‘知其白,守其黑,是天下式’,也是一种入世的主张,意思是虽内心知道事情的是非对错,却并不急着去批驳评议、以显示自己的立场,内心只如琉璃明镜,面上却深藏不露……正好跟和光同尘相合了。”   赵踞回想当时徐悯感叹的那一句,心里隐约想到了一点什么,可又模模糊糊。   赵踞没有回答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苏子瞻也并没有追问,只是那节课他讲的十分细致,而赵踞……也听得格外认真。   ****   夜甚寂静,连雪落都透出了无边落寞似的。   怔怔然望着从窗户外绵绵不绝飞进来的白雪,赵踞突然想起一个人。   他忙回头:“上次从浣衣局调出来的曾经在紫麟宫当差的宫女,是不是在这里?”   雪茶没想到皇帝突然提起这个,忙道:“皇上是说紫芝?她倒是的确在乾清宫,只不过因为毕竟是紫麟宫的旧人,所以只安排她在外殿当值。”   赵踞皱皱眉:“把她叫来。”   雪茶吃惊地看了皇帝一会儿,终于命小太监去将紫芝唤了来。   今晚上的确不是紫芝当值,掌事姑姑听说皇帝传召,急忙来到宫女房中将她拉了起来。   紫芝匆匆忙忙地跟着小太监进了内殿,上前跪地拜见皇帝。   半天,赵踞才缓声说道:“你抬起头来。”   紫芝战战兢兢地抬头。   赵踞打量着她娟秀的脸:奇怪的是,紫芝之前并没有十分为难自己,也常在徐悯身边,但他对紫芝的印象却并不深刻。   比不过对鹿仙草,那令人讨厌的样子总让他记得无比清楚。   可见恨恶永远比爱浓烈而长远。   “你先前伺候徐太妃……也算是她的心腹吧。”终于,皇帝淡淡地问。   紫芝不知道皇帝在这深更半夜的叫自己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听了这句,却像是兴师问罪。   她不禁有些发抖,加上先前才从风雪里急奔而来,浑身发冷:“是、是的皇上。”   赵踞道:“听说你是从在宫外就跟着徐太妃的?却比鹿仙草伺候徐太妃伺候的长久些?”   紫芝越发不知道怎么样,隐隐有些头晕,牙齿都在情不自禁地打战。   却仍是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奴婢的确是徐府里从小儿买了,放在太妃娘娘身边儿伺候的。”   “嗯。”赵踞不置可否,又过了半天才说道:“对了,朕突然想起来,徐太妃曾经喜欢吃的有一种什么肉……雪茶当初也爱吃的那个……”   雪茶正在旁边垂手装死,顺便偷听稀罕。   听到这里却忙不迭地插嘴:“回皇上,那是琉璃肉。”   他说完之后,舌头忍不住在嘴里转了一圈儿。这大半夜的竟有些饿了,如果能吃上一口就再好不过了。   可皇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呢?   紫芝原先满心茫然,听了雪茶说这个,诧异之余微微放松。   大概是距离暖炉近些,身上的冷意也随之慢慢地减退了两三分。   她的嘴角也不禁流露了些许笑意:“原来是这个,皇上竟连琉璃肉都知道……”冒失说了这句,又忙低下头去。   雪茶忙咳嗽了声,说道:“皇上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便是了。不要隐瞒,照实说。”   赵踞看出她的紧张之意,也道:“不打紧,朕只是随口问问。据朕所知,那些不过是不上台面的东西罢了,怎么徐太妃出身高门,也算是大家闺秀,也吃那个?”   紫芝听皇帝的口吻缓和,壮胆说道:“回皇上,当初太妃在府内做姑娘的时候,太妃的奶娘有一次拿了些,太妃尝了一尝,竟喜欢上了,从此每每惦记着。但是老爷家教严,不许吃外头的东西,奶娘也知道这些不好带给姑娘吃,所以不肯再拿。后来听人说外头街上有卖的,所以太妃时常命我们偷偷地从后角门出去到街边上买了回去吃。”   “哈。”赵踞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该笑的这么开心,于是咳嗽了声:“真想不到,太妃原来也是个馋嘴之人。”   紫芝听见皇帝的笑声,又听他的语气毫无恶意,便也抿嘴说道:“是呢皇上,不过太妃虽然会吃,且也会做。”   “她会做菜?”赵踞怔住。   紫芝回答道:“奴婢不敢说谎。就是府内不许姑娘动手做那些,只是有两次,太妃把厨房里的人都赶出去,自己偷偷地做了几样,奴婢有幸吃了几口,真真好吃极了。”   赵踞怔怔地听着,突然也有些饥肠辘辘:“她做了什么?”   事情隔了太久,幸而紫芝对那一幕印象深刻,略一思忖便道:“奴婢记得其中有一道是清炒时蔬,不过是普通寻常的香菇,菜心,却竟极为软嫩可口,还有一道是红烧肉,才做好就都给奴婢们分着吃了……”   紫芝很久没有跟人说这些往事了,现在突然提起来,历历在目,好像是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甜的笑意。   紫芝继续说道:“只是为了弄那两道菜,却把一身新衣裳给沾了油污,太妃心疼了好几天呢,后来就再也没有摆弄过。”   赵踞听的出了神:“是吗……还有呢?”   “还有?”紫芝愣愣的,有点不知所措。   赵踞回过神来,垂了眼皮:“太妃也算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了,朕竟不知她还会厨艺。”   紫芝有些回过味来,大胆又说:“是啊皇上,太妃的心思是极多的,家里的几位姑娘都比不过她心思灵巧,有一回潘府的表少爷送了我们大爷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一个字,我们大爷不晓得什么意思,拿给姑娘看,姑娘一眼就瞧出来了。”   雪茶原本只是听八卦的,如今也悠然神往,忙问:“是什么?”   紫芝瞥一眼皇帝,却见皇帝的眼神闪烁,并未做声。   紫芝便道:“那信上写了一个字,却是个‘心’。”   雪茶睁大双眼:“心又怎么样?”   紫芝抿嘴一笑,道:“我们太妃看了,便叫大爷在黄昏降临月亮初升的时候,前去清溪畔跟表少爷相会。’”   雪茶几乎忘了还有赵踞在身边:“我可不懂了,一个‘心’字,怎么看出这么多名堂?”   “当然了,”紫芝笑道:“后来太妃说,这‘心’,是‘半钩明月钓清溪’的意思,半钩是勾,明月又是弯弯的便是斜勾,清溪是水,那三点水加上半个弯勾,自然就是‘心’了,其实奴婢也似懂非懂的,只是记住了罢了,因为那天我们大爷赶去了清溪河畔,真的就见到了表少爷,大爷为此十分得意呢。”   雪茶忍不住哀叹道:“我是全然不懂,哪里就这么多花花肠子弯弯绕呢?皇上……”   说到这里,两人都看向赵踞,却见皇帝垂着眼皮,好像在出神。   雪茶忙又低低叫了声,皇帝才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个‘心’的谜语,倒的确是有心的很,只不知道这位表少爷……又是哪里来的表少爷?”   雪茶呆住。   皇帝的注意力显然与众不同。   雪茶只顾惊叹这谜语复杂去了,没想到皇帝居然盯着一个不起眼的人。   紫芝听皇帝问,脸上却掠过一丝异样。   赵踞道:“怎么了?”   紫芝只得说道:“回皇上,其实这位表少爷……原本是我们府的亲戚,两家子很交好,甚至一度,有谈婚论嫁的意思,只不过后来我们老爷出了事,潘府里非但不闻不问,反而悄无声息地迅速给表少爷又定了一门亲事……”   雪茶瞪圆了眼睛,没想到皇帝一句话,果然挖出了隐情。   赵踞嗤地冷笑,不屑地说道:“原来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紫芝不敢再多嘴了。   赵踞却又说道:“既然两家已经有谈婚论嫁之意,那么徐太妃当时……或许很伤心吧?”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那样一个人物会因为一个寡廉鲜耻的无情无义之徒伤心,心底却有一点微凉。   可让皇帝意外的是,紫芝摇头道:“回皇上,这倒没有。”   “哦?”赵踞疑惑。   紫芝说道:“当时我们听说消息,却是愤愤不平,有人大骂潘家,但是太妃却如没事人一般。那天晚上,我问太妃难不难过,太妃却笑着对我说……”   紫芝回想着,一如当初徐悯教诲自己的时候,脸上忍不住付出了伤感之色。   ——“这世间的男子多半都是如此,或者求名,或者求利,再者求权,先前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么?可叫我看,在大名大利面前,简直兄弟也可以不要,竟是名利为手足,兄弟如衣服,妻子更加不知何物了。何况我同他本就并无任何名分,也无私情,人家另娶一则跟徐府撇清,一则自保,都是人之常情,顶多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家,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当紫芝说完了这些惊世骇俗的话,雪茶在惊愕之余,生恐赵踞会发怒。   谁知皇帝微怔之下,喃喃道:“名利为手足,兄弟如衣服?哈哈哈……”   他竟乐不可支,朗声大笑起来。   整晚的悒郁烦闷,也在这一笑之中终于烟消云散了。   ****   太后的千秋庆典过后,接着又下了两场雪,天越发冷了。   这日罗红药前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因为皇帝不知何时会去延寿宫,免得撞上,所以仙草也并没有陪同。   宝琳宫中,太监们才清理了门前积雪,却见门口有个小宫女走了来。   小福子甚是机灵,即刻认出了来人是在乾清宫当差的紫芝,忙上前迎着:“姐姐怎么来了,敢情是找我们姑姑的?”   紫芝微笑道:“是呀,小鹿可在吗?”   小福子早引着她上了台阶:“姐姐慢着走,小心台阶滑。”里头早有宫女来打起帘子,请了她进内。   紫芝才进屋子,就嗅到一股焦香气扑鼻而来,她微微诧异之余,笑着摇摇头。   转到里间,却见仙草窝在一张铺着银鼠皮的藤椅上,靠在暖炉旁边,竟歪着头睡着了。   而在暖炉的边上,却还整整齐齐地摆了几枚干果,有的已经烤焦了。   紫芝拿了火钩子把那些果子拨拉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想到你还记得咱们娘娘的常做的……”   这会儿椅子里的仙草一挣,猛地睁开眼睛。   她朦朦胧胧看到紫芝在面前,便含含糊糊说道:“别动,我还吃的呢。”   紫芝一愣。   仙草眨了眨眼,突然间醒悟过来,忙站起身:“是……你怎么来了?”   紫芝打量着她,笑道:“我不能来吗?我知道你们罗婕妤去延寿宫请安了,你怎么在这里偷懒?还学咱们太妃娘娘的行事?”   最后一句,却是放低了声音说的。   仙草轻轻地抓了抓腮:“我、我是闲着无聊才烤几个果子吃的。”   紫芝叹道:“你可真真的好的不学坏的学,娘娘的心眼你半点学不到,只学这些没要紧的,还学的十足十的像。”   仙草只得讪讪地笑,请她落座。   紫芝在桌子旁边坐了,小宫女早送上茶来,紫芝吃了口,说道:“我早就想过来探望你,只是不得空闲。”   仙草忙说道:“你现在在乾清宫,自然非同一般,若不能过来就不要勉强,免得人多眼杂的,觉着咱们两个凑在一起密谋什么……那就坏事了。”   紫芝噗嗤笑了起来:“说你没有心眼,你想的倒是多。”   说了这句,紫芝问道:“太后娘娘的寿辰,送那只小平安,是你的主意吧?”   仙草答应了。紫芝叹道:“这件事你果然做的精妙,可见你对罗婕妤是真的好,才会想出这种好法子替她讨好太后,只不过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尽心尽意的?”   “也没什么,只觉着罗婕妤心地很好,”仙草低低地说道:“瞧着她有几分像是咱们太妃。”   “她?”刹那间紫芝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但很快又转为一丝薄薄地似笑非笑:“你可不要昏了头了,什么人也拿来跟咱们娘娘比,罗婕妤若真的像是咱们主子,就不至于什么事儿都得你替她操心了。要知道,我们主子,是处处为我们着想,是她护着咱们的,这个你自然最清楚。”   仙草见紫芝流露鄙薄之色,本正诧异,听到她维护自己,却又动容。   紫芝盯着她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觉着我说的不对?”   仙草突然张开双臂把她拥住:“你说的当然对了。”   紫芝吓了一跳,愣了会儿后忙挣扎起来:“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不知大小……这是做什么,快放开。”   仙草嘻嘻笑着,缓缓将她放开。   紫芝拉了拉给她弄皱的衣襟,嗔怪道:“只管胡闹,叫人看见了像是什么?”   仙草笑道:“不是胡闹,我只想抱一抱紫芝而已。”   紫芝又狠狠地啐了她一口:“越发没大没小了,连声姐姐都不叫了?”   仙草吐舌,厚颜唤道:“紫芝姐姐。”   紫芝看着她顽劣的样子,忍不住又嗤地笑了起来。   她忙掩着口,定了定神,才说道:“你反而比先前更快活了似的……想来娘娘当初是看错了。”   “看错?”仙草微怔。   紫芝幽幽地说:“娘娘私底下曾经跟我说,她最担心的是你。”   仙草蓦地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若不是徐悯及时救了小鹿离开浣衣局,这孩子只怕早就死了。   徐悯知道小鹿的性情直率,没有心机,有时候背着她的时候跟紫芝说体己话,曾提过自己担心小鹿之类的话。   毕竟,如果不是自己照看着小鹿,没了她的庇护,只怕小鹿就危险了。   当时她提起这个,也有暗示让紫芝帮着自己照看仙草、未雨绸缪的意思。   只是想不到一语成谶,变故那天来的如此之快。   紫芝见她并不追问,却也没有向她解释。只又正色地说:“是了,我今儿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仙草忙打起精神询问,紫芝问道:“你是怎么得罪了雪茶公公了?”   “啊?我没得罪他啊。”仙草疑惑,这阵子她因为避嫌,乾清宫跟御书房两处成了禁地,要远远地避着走,更加没有见过雪茶。   紫芝说道:“总之你可小心些,我看雪茶公公对你很是气恼,指不定哪天寻你的晦气。”   仙草笑道:“我倒是不怕,雪茶是个口硬心软的人。”   紫芝听她直接唤雪茶的名字,无奈地摇头,又说:“你以为还是当初吗?还不谨慎些?只管口没遮拦的……”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头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找仙草的。   不多会儿,却是跟随着罗红药的太监小禄子进门,道:“姑姑快去富春宫,朱充媛娘娘为难咱们婕妤呢!”   仙草缓缓起身,旁边的紫芝却并不觉惊异,只对仙草轻声说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   仙草来到了富春宫,才进门,就见罗红药跪在殿前。   她疾步往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起来。   罗红药的脸色已经冻的雪白,手腕冰冷,见了仙草,先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怎么……”   “婕妤别出声,我先带你回去。”仙草将她拥入怀中,似乎想用自己来温暖她。   这会儿里头响起了朱冰清的声音:“哟,这不是小鹿姑姑吗,你是宝琳宫的掌事姑姑,跑到我富春宫来撒什么野啊?”   随着这一声,两侧的太监冲上前,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仙草眼中怒意涌动,回头看向朱冰清。   朱冰清一身紫色的重绣宫装,外罩着穿着雪白的狐裘夹袄,揣着狐裘暖手,缓缓走了出来:“本宫罚罗婕妤跪着,岂有你说带走就带走的道理?”   仙草冷笑道:“太后千秋才过,充媛就开始作威作福了?留神给太后知道了不高兴。何况我们婕妤是太后赞过的温柔贤孝,不知哪里得罪了您,竟然要在大雪天里罚跪?”   “混账,”朱冰清抬手指着她:“你敢质问本宫?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方才罗婕妤把太后娘娘赏赐给本宫的送子玉观音给摔的粉碎,这送子观音本是太后一片殷切盼望之意,却给她毁了,她必然是故意的!你说该不该罚?”   罗红药用僵硬的手指握住仙草的手,眼中带着愧疚之色:“我不是故意的。”   仙草道:“那玉观音不过是玉雕之物,再珍贵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人命。奴婢突然想起来,上回充媛娘娘‘小产’,就死了一个班儿,如今只不过是婕妤失手摔碎了玉观音,充媛难道就也想要婕妤的命吗?既然是太后所赐,那不如我带着婕妤去太后跟前告罪!看看太后是不是也如充媛一样罚人跪在冰地上?”   论起口齿,朱冰清显然不是仙草的对手,给她一句句说的无言以对:“你、你……放肆!”   她气怒之下,却也知道假如去了太后那边儿自己讨不了好,当下索性命人将仙草跟罗红药强行拦住,横竖这是在富春宫里,要让这两个人吃亏还不容易?   太监们听命上前,罗红药哽咽着推她:“别管我,你快走。”   仙草紧紧地拥着她不放,大声说道:“充媛娘娘是不是把这后宫当成自己家的了?还想暗害了我们不成?你把太后娘娘跟皇上放在哪里?”   朱冰清一度跟仙草对上,却每次都吃了亏。更因为太后千秋,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居然给一只没什么来历的野狗压的死死的……现在旧恨加上新仇,索性先报了仇再说。   她冷笑道:“这是在富春宫,那就是本宫做主!来人给我拿下她,先把她那口伶牙俐齿卸了!”   罗红药抖个不停,挣扎着叫道:“不要,朱姐姐,你要罚罚我好了,我跪就是了……”   正在这时侯,富春宫门外有人道:“你说这宫内是谁做主?” 第53章   话音刚落,颜太后从富春宫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身边是延寿宫的宫女太监并嬷嬷们簇拥着。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一个宫女儿怀中抱着薄薄地缎被,里头裹着的却正是先前进献给太后的小狗儿平安,好像感知到什么似的,平安汪汪地叫个不停。   此刻朱冰清早忙着快步走下台阶,向着太后屈膝行礼。   她原先以为十拿九稳,所以先前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姿态,只是千算万算,却想不到太后会在这时候亲自来到,且正好撞见自个儿逼迫罗红药跟仙草。   那边儿仙草也扶着罗红药上前,罗红药哭的泪人一般,这会儿在太后面前便强忍着惊怕,声音却仍颤巍巍地。   太后看向朱冰清,却见她身上锦衣暖裘,脸上红扑扑的,但是罗红药却只是一袭平常的棉服,也没有披斗篷,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选秀的时候,太后最先看中的就是罗红药,原先也很喜欢她,只是因为曾听过朱冰清的挑唆,加上罗红药为了仙草出头,所以太后才转为厌恶。   可是罗红药送了平安给自己,加上太后也知道朱冰清的人把她绊倒……伤势很重,但是罗红药却并没有因此抱怨或者求太后给自己做主报仇什么的。   于是太后自个儿也慢慢地回过味来,知道罗红药未必是别人说的那样儿。   如今又见朱冰清作威作福的,太后怒不可遏:“你这是在做什么?竟然在宫内私设公堂了不成?”   朱冰清没想到太后见了面就斥责自己,吓得脸色微变:“太后娘娘,不是臣妾要故意为难罗婕妤,实在是因为她把太后赐给臣妾的送子观音给摔碎了,臣妾顾念那是太后的心意,又为了皇嗣着想,气怒之下才责罚于她的。”   颜太后呵斥道:“还说你不是故意,方才我在外头都已经听见了,你倒是得意的很!竟然连皇上跟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朱冰清慌慌张张地双膝跪地:“太后,臣妾绝无这个意思。”   颜太后定了定神,又说道:“亏你还敢说皇嗣,上次若不是因为你调教无方,怎么会让你身边的人毒害了皇嗣呢?这会子摔了那个,只怕也是你自己的运气不佳!倒也不用格外地迁怒别人。”   朱冰清跪在地上,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太后、太后息怒。”   以往太后对朱冰清都是客客气气的,且朱冰清也从朱太妃那边儿听说了许多有关太后的事情,所以自以为把太后哄的妥妥帖帖。   完全想不到今日的事,太后竟这么坚定地站在罗红药一边,反把自己打在地上。   此刻罗红药因听了太后的话,便也顺势跪倒,磕头道:“太后息怒,这都是臣妾的错,失手跌坏了那样珍贵的玉观音,再怎么也是不对的……求太后责罚。”   颜太后看她瑟瑟发抖,叹了口气道:“可怜见儿的,你还没有跪够吗?”   当下命身边的嬷嬷把她搀扶起来,又命人拿一件披风给她围在身上。   末了,太后重看向地上的朱冰清,冷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叫人家跪着,那你就也尝尝这个滋味吧,顺便好好反省反省!”   太后说罢又对仙草道:“你陪着罗婕妤回宫吧,给她熬点姜汤,再让太医仔细看看,她身子弱,伤又才刚好,不要又伤了根基才好。”   仙草道:“奴婢替婕妤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扫她一眼,转身带着人往外去了,延寿宫里仍留下一个嬷嬷监督着朱冰清。   ***   且说仙草陪着罗红药回到宝琳宫,小福子早飞奔去请太医,安儿则去熬姜汤。   到了内室,仙草倒了热茶给罗红药握在手中:“好好地怎么又去了富春宫,不是叫婕妤不要去的吗?”   罗红药眼中闪烁着不安神色,低声道:“我没有不听你的话,我已经跟她说了不去,她只管拉着我不放手,她的力气太大,我实在挣脱不了……”   仙草一想,以朱冰清那种强横,若生拉硬拽起来,罗红药自然落不下脸来跟她撕扯。   仙草哑然失笑:“你啊……那也罢了,可我不信是你失手砸了玉观音,是不是朱冰清弄鬼?”   罗红药叹了口气。   仙草叮嘱过多次,叫罗红药别去富春宫,毕竟朱冰清仗着定国公府跟朱太妃,什么也做的出来。   但既然给拉了过去,罗红药便处处小心,茶也不敢喝,点心自然也不敢吃的。   不料朱冰清拿了那尊送子观音给她看,又美其名曰是太后所赐,要让罗红药也沾沾喜气,早点怀上皇嗣。   罗红药实在碍不过,便只得小心翼翼抬手要接过来,谁知那递玉观音的宫女不知故意还是怎地,明知罗红药还没握紧,她就松了手。   罗红药的性子自然不是那种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的,就算跟仙草描述,也只说那宫女大概是不小心之类。   仙草听了啼笑皆非,看着罗红药,点头笑道:“你这个脾气不该入宫,倒该去嫁个寻常人家,找个对你一往情深且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   罗红药脸色一红:“说什么呢。”   仙草仰头想了想,却又叹道:“罢了,哪里有那么多知冷知热、一往情深呢。何况各人自有命数。”   罗红药听她似乎大有感慨,便鼓足勇气:“其实皇上就很知冷知热,也算是无可挑剔的如意郎君了。”   仙草哑然地瞪着她,半晌才嗤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罗红药脸上更红了几分,却又问仙草:“那……你的如意郎君呢?”   “什么?”仙草已经把自己撒过的谎忘记了。   罗红药见宫女不在跟前,便小声说道:“就是禹将军啊,你觉着他可是知冷知热、一往情深吗?”   仙草这才明白,她哈哈笑了两声,满口应承道:“是是是,他当然是了。”   罗红药抿嘴道:“哼,你这难道就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仙草忍着笑转开头,罗红药却又想起来:“对了,今儿太后怎么会去的那么及时呢?”   “当然是因为有人告诉了太后,富春宫有热闹。”仙草笑着回答。   罗红药睁大双眸:“是你告诉了太后?”   仙草笑道:“难道我有分身法?两头都跑的这么及时?”她见罗红药乌溜溜地眼睛看着自己,满是好奇,才终于跟她说了。   仙草得知罗红药出事,就知道朱冰清以太后压人,罗红药本不会去富春宫的,如今既然给扣在那里,自己单枪匹马冲过去显然不理智,多半要吃亏的。   幸而她早在延寿宫安排了一颗棋子。   只要太后的贴身宫女红裳悄悄地告诉太后,朱充媛罚罗婕妤跪在雪地里,太后一定震怒。   毕竟颜太后虽然有些愚蠢,但却并不是个心邪之人,何况当初她做后妃的时候就很受欺凌之苦,听说这种事情发生在眼皮底下,一定不会容忍。   一切正如仙草所料,所以在听见富春宫外有动静的时候,她才故意高声叫了那句“想暗害我们、把太后跟皇上放在哪里”。   这句已经足以让太后的怒火高涨了,何况又亲眼目睹了朱冰清的趾高气扬,以及罗红药的可怜兮兮。   太后站在哪一方,对仙草而言早就不言自明。   ***   当日,朱冰清给罚跪了半个时辰,向来养尊处优如她,且又一直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如此,整个人半是昏死。   在朱太妃跟方太妃的求情之下,太后才终于发话饶恕了她。   此后朱冰清也躺了两天才起身,又忍辱含羞地到延寿宫请罪。   当时各宫的妃嫔们都在,太后已经消了气,却仍是说道:“你们同为皇上的妃嫔,该相互友爱护持才是,我生平最看不惯仗势欺负人的那起子东西了,当初先帝在位的时候,我跟皇帝受的欺负还少么?你们自然也知道!”   直到如今,太后说起先前的事,仍是忍不住有些伤心。   大家都站起来,向着太后跪倒:“娘娘息怒。”   太后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如今虽然后宫皇后之位空悬,但你们也该有个体统,别就胡闹起来弄的不像话。以后若谁还敢肆意欺负人之类的,若给我知道,管她是谁,一定不会饶恕,都听明白了吗?”   大家纷纷齐声回答:“太后圣明,臣妾们谨遵太后教诲,不敢有违。”   太后说了这一番话后,又扫视众人,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之前皇帝跟我说起来,罗婕妤向来谨慎小心,温柔贤孝,很得圣心,本宫看着她也很好,从今日起,就命罗婕妤协理方太妃一并料理六宫之事,你们众人可都要好生辅佐她、大家和和气气的才是。”   朱冰清遭受了一重打击,才勉强地站稳脚跟,没想到又来了一波,整个人几乎晕倒,幸而旁边的宫女及时扶住。   而在太后发话次日,皇帝便下旨升了罗红药为昭仪,这已经是正二品的九嫔之首,位在朱冰清之上,也是后宫目下品级最高的妃嫔了。   负责往宝琳宫传旨的竟是雪茶公公,自打上回在太后寿宴、畅音阁外见了面儿后,这还是仙草第一次跟雪茶照面。   望见雪茶那张横眉竖眼的脸,仙草就想起紫芝对自己的警告。   雪茶传旨完毕,含笑对罗红药道:“恭喜昭仪娘娘,实在是天大之喜,也是昭仪娘娘的福德,昭仪人品如何,太后跟皇上都看在眼里呢。”   罗红药也笑说道:“多谢公公,我真如做梦一样呢。”   “哪里是梦,这是真真儿的封诰,奴婢都替娘娘欢喜呢。”雪茶笑容可掬。   仙草在旁甜言蜜语地说:“昭仪有今日,当然也脱不开雪茶公公的护持呢。”   雪茶听了这句,回眸瞥她一眼。   他似乎近墨者黑的学会了赵踞的神奇变脸功能,面对罗红药的时候如沐春风,回头看向仙草的时候已经冷若冰霜。   仙草发现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头上,可见紫芝的警告还在继续生效。   当雪茶传旨过后告退而出之时,仙草壮胆跟了出去:“雪茶……公公。”   雪茶总算站住脚步。   仙草绕到他跟前儿,屈膝行礼,又陪笑道:“我哪里得罪了公公啊?这么多日不见,我心里可想念你想念的紧,怎么公公见了我反倒像是见了路人一样?我的心甚是难过……”   她伸手摁着自己的胸口,面露沉痛之色。   雪茶嘴角一抽,仿佛想要笑,却又死死地忍住。   他绷着脸,白眼看天:“哪里来的野狗乱吠,真真不堪入耳。”   仙草见他迈步要走,忙张手将他拦住:“今儿不说清楚,你别想走。”   雪茶喝道:“你滚开?!”   仙草昂首道:“我就不。”   跟随雪茶来的那些太监宫女们,见两人这幅模样,想笑又不敢,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低着头溜出门去。   雪茶瞪着仙草,本来还指望她知难而退,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如果这瞪眼神功是赵踞使嘛,效果自然立竿见影,但是雪茶这么一瞪,仙草只觉着他十分有趣,甚至想要他多瞪一会儿,哪里有半分惧怕。   终于雪茶败下阵来:“你这……”他咬牙切齿这,最终跺跺脚,“你跟我来。”   仙草摇头摆尾地跟着雪茶出了宝琳宫,在门口站住了,雪茶说:“我算是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雪茶道:“我要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说什么?”仙草越发如坠梦中,不知所以。   雪茶咬牙切齿道:“我要帮你出宫!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   仙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真、真的?”   可是为什么?   像是知道她心中的疑惑,雪茶深深呼吸道:“我不能让你留在宫内祸害、祸害我们主子了。”   仙草试探着问:“你说的主子可是皇上?”   雪茶低低吼道:“当然,我还有哪个主子?”   仙草笑道:“这就奇了,我哪里能祸害到皇上?”   “你当然能,”雪茶又是委屈,又是担心,“那天晚上我都看见了,你、你也太无耻下流了,你竟然敢对皇上那、那样!”   仙草明白过来,窘迫而尴尬。   敢情她就身不由己地主动了一次,没成想却有了两个观众。   仙草清清嗓子:“你听我解释。”   雪茶显然不太想听她的解释,他吸吸鼻子:“你知不知道最糟的是什么?”   仙草大惊:他娘的,难不成还有第三个人看见?   “还有谁?”她略有些慌。   “什么还有谁?”雪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竭力抗拒却不得不说:“我是说,我发现皇上也有些不对劲儿了,皇上总不会、真的发了疯看上你了吧?” 第54章   仙草见雪茶忧心忡忡,一副将要天塌下来的模样,她眼珠转动,却笑了起来。   雪茶瞪着她:“你笑什么?”   仙草道:“公公莫非是因为那晚上看见……才突然冒出了这想法?”   雪茶呆了呆,还未说话,仙草说道:“你放心,皇上没有发疯,自然也不傻,他只是有些年少气盛罢了。”   雪茶迷惑:“年少气盛?”   仙草嗯了声:“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儿来也不足为奇,只是皇上毕竟是皇上,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轻狂少年,你放心,皇上自个儿心里明镜一样呢,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的什么没有,他的口味高贵刁钻着呢。何况那晚上不过是个误会而已。”   雪茶口干舌燥:“那那、那又是什么误会呢?”   仙草笑道:“皇上多半是睡糊涂了,把我当作了我们婕妤,所以他清醒过来后就把我推开了,还害得我扭了脚疼了好几天呢。”   那个心结在雪茶的肚子里搁了这许多天,如今听了仙草的话,他抬手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当然是把你认作别的什么人了,不然的话,难道真的饥不择食了不成?”   仙草啧啧说道:“公公,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口没遮拦了啊,我虽然入不了皇上的眼,但你难道没听说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自然有别的好人看得上我。”   雪茶把她从头看到脚,脸上流露鄙夷的神情:“说这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瞧瞧你这德性,最近又偷偷摸摸地吃了不少好东西吧?你这鬼头鬼脸的,连我都看不上。”   仙草捂着嘴笑道:“很是很是,我也不敢指望公公看上我。”   “哼,你明白就好。”雪茶早忘了自己当初舍不得她出宫的事,如今见仙草倒是老实,自己说什么她应什么,心中那股别扭才慢慢消减了,可是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等等……”   雪茶低下头,几乎跟仙草额头碰着额头了,他低低地说道:“这些日子,皇上时不时地就会召紫芝姐姐到身边儿,你可知道?”   “这……我不知道啊,召紫芝做什么?”仙草略觉惊疑。   雪茶说道:“你一定猜不到,皇上召见紫芝姐姐,问东问西的,问的竟多半都是徐太妃娘娘昔日的事情。本来我以为皇上只是好奇而已,但是这些日子,隔个三两天,必要找个由头叫她去说几句话,而那话题说来说去,总会落在紫麟宫上面,你说这……怪不怪?”   仙草这次可是词穷了。   跟雪茶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强行笑道:“难道皇上、还惦记着旧日的仇怨,打听的清楚了之后好报仇吗?”   雪茶脸上流露相见恨晚的表情,道:“你别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越看越觉着不对劲儿,皇上听着紫麟宫跟徐太妃娘娘的旧事,却像是乐在其中,很喜欢听一样……虽然皇上没有说什么。”   仙草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又或者是皇上闲着无聊,听听解闷儿的。”   雪茶皱眉忖度片刻:“我只盼真的是这样。可千万别是那什么爱屋及黑……”   仙草笑道:“爱屋及乌吗?那谁是屋子,谁又是那只鸟儿呢?”   雪茶打了个哆嗦,呵斥道:“我管你谁是屋子谁是乌鸦呢,横竖你离皇上远点儿。”   “当然当然,”仙草认真说道:“你没瞧见我多日没靠近乾清宫跟御书房了?平时若没有事儿,我连宝琳宫都不出了,生恐惹是生非。”   雪茶满意地颔首:“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这罗昭仪娘娘如今也是因祸得福熬出头了,你也跟着沾光……如果有机会,你舍得出宫吗?”   仙草点头如捣蒜:“舍得舍得,可知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雪茶挑眉瞪了她半天,却没做声:“那我记住了,先走了。”   仙草忙道:“公公稍等一会儿,我有点东西给你。”不等雪茶答应,她已经转身折回宝琳宫去了。   ***   雪茶一路回到了乾清宫,门口的太监说里头小国舅才来不久,雪茶心想颜如璋也不是外人,便往内走去。   不料才冒头,就听见赵踞说道:“当真如此?”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诧。   “千真万确,”颜如璋回答,又道:“我也是怕弄错了,所以特意费了一番功夫将那账房找到了,逼问之下他才承认了跟太师府的确暗中有往来。”   雪茶因为听见两人好像在商议正经事,便忙退后数步,等在门口不敢入内。   隐隐听到里头皇帝带着怒意冷笑说道:“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果然是阳奉阴违、无孔不入的算计,若不是他们露了行迹,朕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雪茶听在耳中十分惊疑,却不知道皇帝跟颜如璋到底商议什么要紧大事,竟然说到这种地步。   又过了半晌,里头颜如璋才退了出来,雪茶向他行了礼:“小国舅。”   颜如璋笑着一点头,径直去了。   雪茶这才进到内殿,赵踞却正站在窗扇旁边,一阵冷风从窗外猛扑进来。   “皇上,可使不得!”雪茶忙扑过去,将窗户掩了起来,“这风硬的很,留神给风扑了头疼脑热的。”   赵踞不言语,转身仍回到桌边落座。   雪茶端详着他的脸色,却见皇帝面如白玉,倒也看不出雷霆大怒的样子,但偏偏是这样忍而不发的神情,更加让雪茶不安。   “皇上,小国舅来了多久?皇上也该用些点心了吧?”雪茶小声地问。   赵踞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雪茶见自己也不能给皇帝分忧,心中失望,只得闷闷地答应了声。   才要后退,赵踞突然说道:“对了,你是去宝琳宫传旨的?罗婕妤怎么样?”   雪茶忙又走前两步:“回皇上,婕妤娘娘……不对,现在该改称昭仪娘娘了,她自然十分高兴,千恩万谢,还要亲自来向皇上谢恩呢。”   赵踞不置可否,目光闪烁,他似乎还想问点别的,可又没有张口。   雪茶在旁边掂量着,依稀跟皇帝有点“心有灵犀”,生恐他再问出另外一个人来,幸而皇帝并没有说什么。   终于,赵踞垂了眼皮道:“倒杯茶来吧。”   雪茶松了口气:“那点心呢?”   赵踞道:“吃腻了,不用。”   雪茶看着他眉角的一点倦意,心头一动,脱口叫道:“皇上……”他抬手探入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   手捏了捏,雪茶下定决心般上前,端端正正地把那纸包捧在赵踞跟前:“皇上,您尝尝这个怎么样?”   赵踞瞥了眼,皱眉:“这是何物?”   “您看了就知道,”雪茶也不回答,只笑道:“奴婢先去给您倒茶。这天冷冷地,喝点儿滇南进贡的凤庆红螺倒是不错。”   赵踞不置可否,雪茶便一溜烟地去了。   剩下赵踞盯着那油纸包看了片刻,终于抬手打开。   突然他的目光直了直,原来这纸包内包着的,竟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肉。   赵踞的眼中原本毫无波澜,在看见此物的时候,却突然似有风起云涌。   ——这琉璃肉,当然是雪茶在离开宝琳宫的时候,小鹿又特送给他的。   雪茶倒是没猜错,这些日子小鹿除了吃就是睡,日子安乐之极,腰围也随着阔了两寸,这些她偏爱的小零嘴自然也不缺。   她活脱脱地像是一只要过冬的松鼠,在身边囤积了无数的粮草食物。   御膳房那边儿因为知道她的喜好,隔三岔五也暗中准备了孝敬,不在话下。   雪茶虽然喜欢这一口,但他毕竟是伺候皇帝的人,自恃身份,便不肯去御膳房讨要这种东西,如今得了,自然是喜出望外。   他本来想自己偷偷地享用,可是看着皇帝悒郁的神情,竟然不忍。   又想起那天晚上,赵踞传了紫芝前来,询问徐悯当初所爱所做之事的情形,才大胆地献上了。   等雪茶泡了茶回来,却见桌上的纸包已经给打开了。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着皇帝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似的。   雪茶本来还揪着心,生恐皇帝问起自己这东西是从何而来,那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想到皇帝并没有追问,就仿佛这玩意儿是御膳房平日的按例点心一样。   雪茶松了口气,把茶献上,这才悄悄地退了出来。   次日,罗红药果然亲自前来乾清宫谢恩,不出意外,仙草并没有跟着来。   赵踞心中微愠,可偏偏不好说什么。   但皇帝却也心知肚明鹿仙草身为宝琳宫的掌事姑姑却缺席的原因,自从上回那一夜惊吻后,他就再也没照过这厮的面。   本来这正合他意,毕竟见了那张脸就觉着讨嫌。   可是事情偏偏这样诡异,虽然见了她就厌烦,可是长久不见,心中却好像又生出了一份酸爽的想念。   皇帝看着规矩行礼的罗红药:“平身吧。朕这些日子忙的很,也不曾见你。怎么你比先前又清减了?是不是宝琳宫里的那些奴才惫懒,或者伺候的不周到?”   罗红药忙道:“回皇上,宫内众人向来都很是尽心,只是臣妾自个儿的身子向来弱,辜负了太后跟皇上的恩照。”   赵踞淡淡道:“朕不是指别的。只不过曾听雪茶说,那鹿仙草倒是吃的圆滚滚的。这是怎么回事,奴才吃的肥头大耳,主子反而瘦了。”   雪茶在听见皇帝说“奴才惫懒”的时候,就嗅到一点风向,突然听到皇帝说是自己说的,却又大为惊讶。   他虽然当着仙草的面儿嫌弃地叫她少吃些,但是因为察觉皇帝对仙草的意思很是暧昧不清,所以在皇帝面前竟绝口不再提此人。   没想到皇帝正大光明地扣了一口锅在自己头上。   罗红药听皇帝的口吻虽淡淡的,可是好像还怀着不满,忙起身行礼:“求皇上恕罪,这个……这个不是小鹿不尽心,只是、是各人的体质不同,比如有人喝凉水也会发胖,小鹿多半就是那样的,她着实并没有大吃大喝。而臣妾、臣妾是吃再多东西也不会发胖的,求皇上莫要因此见责……大不了以后臣妾多吃些东西补养就是了。”   赵踞见她怯怯弱弱的,反而还竭力维护仙草,不由笑道:“是吗?鹿仙草毕竟恶名在前,你又是个出名的和软性子,横竖她没欺负你就罢了。只不过她是你宫里的掌事姑姑,你今儿正经过来谢恩她怎么没有跟着?可见她怠慢躲懒,还是说这掌事女官一职她不想要了?”   “不不,”罗红药急得额头上冒出汗意,忙又道:“皇上容禀,小鹿……本是该跟着的,只不过前儿她晚上没披衣裳跑了出去,给风扑了,竟着了凉,太医说是风寒,如今还在喝药调养呢。”   赵踞很意外:“她病了?”   罗红药道:“是,太医说那风寒容易过人的,叮嘱着不叫她四处走动,面的过了病气给别人。所以今儿才不曾来。”   赵踞顿了顿:“那好,不是她故意怠慢便无碍了。”   皇帝跟罗红药说了半晌话,罗红药才告退出宫。   罗红药去后,赵踞问雪茶道:“那鹿仙草当真病了?”   雪茶说道:“奴婢也是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病的这样重。”   赵踞道:“难得,朕不知听谁说过,傻子是极少生病的。”   雪茶不禁笑了出声,却又福至心灵地说道:“原先她的确是跟头牛一样康健少病,不过近来多半是因为长了些心眼儿,不像是以前那么傻了,这病自然也就有了。”   赵踞一笑摇头。   雪茶见赵踞的心情仿佛不错,就又问道:“奴婢并没有说那鹿仙草吃的肥头大耳的,皇上怎么跟罗昭仪那么说呢?”   赵踞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没说吗?哦……那多半是高五说的,朕记错了。”   “原来高五也会多嘴,”雪茶愕然之余,嘀咕了两声,又奉承道:“不过,楚王好细腰,宫中才多、多什么饿死鬼的,所以她吃胖点对皇上的名声也有好处。”   赵踞才转到桌后,闻言抬眸:“你说什么?”   雪茶愣了愣。   当初他痛斥仙草说她圆了些后,仙草是这么说的,雪茶虽不是很懂,却也暗暗记在了心里,如今见是时候,就鹦鹉学舌地拿出来卖弄,好让皇帝也对自己刮目相看些。   如今听赵踞问,雪茶紧张:“奴婢、奴婢说错了什么吗?”   赵踞盯着雪茶的脸色:“是不是……”他的目光变幻,最终道:“罢了,你出去吧。”   雪茶好歹松了口气,躬身退出。   ***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次日放晴,碧空如洗,皇宫的琉璃瓦上铺着浅浅的白雪色,看着甚是壮丽。   因为御花园内的梅花开放,朱太妃跟方太妃请颜太后到御花园里赏梅花,后宫的众妃嫔也都凑趣随行。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小太监匆匆地奔向乾清宫。   殿内皇帝正跟禹泰起商议政事,雪茶揣着手立在门口跟小太监们磨牙。   见了此人飞奔而来,雪茶立刻喝止:“急脚鬼似的,你跑什么?惊了圣驾你可担当的起?”   那太监忙跪在地上,说道:“公公,御花园那边儿出了事了。”   雪茶吃了一惊:“什么?”又汗毛倒竖:“难道是太后?”   太监喘了口气,摇头说道:“先前各位太妃、娘娘们在陪着太后在逛御花园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鸟雀,发了疯似的见人就啄,朱太妃跟充媛都受了伤。幸亏是罗昭仪跟江婕妤护着太后,不然的话连太后娘娘也要伤着了。”   如今是冬日,鸟雀本就少见,何况就算是春夏时候,也极罕见会发生鸟雀伤人之事。   雪茶听得惊疑,可听说太后无恙,总算松了口气,忙转身入内通禀。   太后受了惊,皇帝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当下便先叫禹泰起在偏殿等候,赵踞即刻起驾前往延寿宫亲自探望。   才进了延寿宫,就听见低低地哭泣声传来,赵踞的心一紧,加快步子进了殿内:“太后!”   抬眸看时,却见颜太后端坐在正前方,正在跟身边的罗红药和江水悠说着什么。   赵踞飞快地打量了一遍,却见太后毫发无损,这下心才又重放回。   罗红药的发鬓微乱,神色有些张皇,江水悠看着却还淡定,两人都似没有大碍。   还有方雅等数个妃嫔聚集在殿内,大家都惊魂未定的,见皇帝来了,忙都起身行礼。   赵踞上前向太后见礼,又问:“好好的,到底出了何事?”   颜太后叹道:“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呢,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对了,朱太妃跟朱充媛伤的最重,如今太医正在里头给她们看呢,我最怕看见那些,你且去看看吧。”   事发突然,但从御花园到延寿宫最近,所以大家暂时都耽留在此处。   赵踞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哭声是从里头传来的,他答应起身,往内走去。   进内之时,却见有一名宫女捧着一个铜盆出来,里头的水竟是赤红色,赵踞看在眼中,不禁惊愕。   雪茶对这些味道最为敏感,忙捂着鼻子,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地跟上。   两人来到里间,却见朱太妃坐在圈椅之中,衣衫不整,头发乱蓬蓬地,眼神都有些散乱。   朱太妃原本保养的很好的脸上伤了几处,连颈间都带着啄伤跟抓伤,她的皮肤白,伤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在旁边直挺挺地躺在罗汉床上的却是朱冰清,她的情形也不比太妃好多少,藕荷色的刺绣宫装上血迹斑斑,最凶险的是有一道抓伤从额头掠过了眼睛。   幸而朱冰清闭眼的及时,但饶是如此,眼皮仍是给抓破了,血把半边脸都糊住了。   赵踞虽知道是飞鸟扑击人,却只怕太后受惊,并没有就想的多严重,眼见场景这样酷烈,才陡然动容。   这会儿正好太医给朱冰清看过,见皇帝来到忙退了出来。   赵踞道:“怎么样?”   太医说道:“回皇上,太妃娘娘的伤虽多,但是……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要好生地用药调治就可以了。至于充媛娘娘,她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了,其他的伤倒也罢了,只有眼皮上那一道,微臣只怕……”   赵踞道:“你直说无妨。”   “以微臣看来,”太医隐晦地说道:“就算眼睛无碍,也必然会留疤的。”   雪茶在皇帝身后听的清楚,因也见了朱冰清的伤势,早就明白了:这哪里是留疤的事,如此,只怕就毁了容了。   后宫妃嫔,最要紧的是一张脸,这张脸若是毁了,以后将怎么在宫内立足?   但这天寒地冻之时,万物都藏匿不出,怎么会发生飞鸟伤人的异事?   鬼使神差地,雪茶突然想起了之前太后千秋的时候,朱冰清献上了那顶绝世仅有的凤冠,得意洋洋地炫耀用了三千只翠鸟羽毛之事。   事情如此巧合,难道是鸟雀的怨灵前来报应?不然的话,为什么别的人没什么事儿,独独她二人伤的最重?   又看着朱太妃跟朱冰清的惨状,雪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55章   因为朱冰清昏迷不醒,皇帝来至朱太妃身前,躬身慰问了几句。   太妃受惊过甚,气息微弱,勉强应答了几句,皇帝请她好生养伤,便先退了出来。   不料外头也有些忙乱起来了,原来是有人发现江婕妤的后颈处竟有一道血痕,细看竟然伤的不轻,血把里头的中衣都打湿了,因为冬天穿的衣裳厚,那血渍才没有透出来。   颜太后忙不迭地叫太医来给江水悠看诊,一边皱眉嗐叹道:“你怎么竟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还只管没事人似的在这里站着跟我们说话?”   江水悠兀自镇定自若地安慰太后道:“先前只顾紧张去了,好似有些刺痛,却没有在意,太后不必担心。”   太后握着她的手道:“你必然是一心护着我的缘故,才连自个儿受了伤都不知道。”   江水悠微笑道:“只要太后凤体安泰,臣妾受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旁边方太妃道:“太后,这次倒是多亏了罗昭仪跟江婕妤两人奋不顾身护着太后,真是危难之时见人心。”   江水悠跟罗红药都说道:“这自然是臣妾们该行的本分。”   颜太后看着两人,不由十分动容。   这会儿赵踞从里头出来,太后才问道:“你见过朱太妃跟朱充媛了?他们的情形如何?”   赵踞道:“虽看着要紧,实则都是皮肉伤,有太医们精心看治,假以时日自然无碍,太后且宽心就是。且太后也受了惊吓,千万不可大意。”   颜太后最是胆小,此刻还有些恍神呢。   她长吁了口气,又寻思着喃喃道:“此事真真的蹊跷,好好地那些乌鸦为何会扑击人呢?平日里虽也看见过它们在大殿屋顶上盘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伤人之事。”   赵踞道:“太后不必在意,兴许是这连日雪落,鸟儿们饿极了乱飞乱啄而已,不足为奇。朕会叫御花园的掌事们加倍留意,以后发现了便驱散就是了。”   太后听着也有些许道理,加上受惊过度,也不愿意多费心去想。   于是点头道:“类似的事万万不能再发生了,不然弄的人心惶惶,谁敢出外走动呢。”   赵踞答应了,又安抚太后,江水悠跟罗红药等也都纷纷都劝慰。   太后面上已有疲态,振作精神对在场众人道:“好了,且让朱太妃跟朱充媛在这里养一养,如今没有事,你们也都受惊了,都回去各自整理休息吧。”   于是众妃嫔才行礼退出。   众人离开延寿宫,或三三两两,或四五成群,边走边议论今日的事情,因为多半都没有受伤,所以都觉着侥幸,又因为亲眼目睹了朱冰清跟太妃惨状,却又心有余悸……   还有些素来厌恶朱冰清骄横跋扈的,却暗中称愿。   有人便说道:“今儿的情形可真吓人,那些老鸹子跟要吃人似的,那嘴又尖又利,别说是太后娘娘,我现在也都心慌的很呢。”   也有说道:“这也不是哪里造的孽,引来这些吓人的东西,幸亏不是冲着咱们,太后也还是安然无恙的。”   “说来怪了,怎么偏偏就冲着朱太妃娘娘跟充媛呢?”   “看当时那个架势,却仿佛是特意向着两人去的……连江婕妤受伤,也是因为太后站的离太妃娘娘近了些、给鸟儿误伤的缘故。”   议论纷纷之中,突然有人想起来:“你们记不记得当初太后千秋、朱充媛送的那顶凤冠?”   突然提到这个,几乎每个人都想起来那三千只翠鸟的典故。   生生拔尽了那么多翠鸟的羽毛凑成一顶冠,当初朱冰清是当作一件傲然之事来炫耀的,但是现在……想起朱冰清给啄的头破血流披头散发的样子,简直是活生生地现世报。   众人脉脉寻思着,不约而同地都有些不寒而栗。   大家伙儿偷偷议论的话,不免有只言片语传到了罗红药的耳中。   罗红药正跟江水悠一块儿往回,她便问:“婕妤的伤怎么样?倒不如乘软轿回去。”   江水悠道:“多谢昭仪关怀,已经上了药了,好歹没有伤到要害处,不像是朱姐姐那样……”   罗红药虽然听见众人议论,却并不参与,听江水悠提起,就只低头沉默。   不料江水悠偏偏说道:“其实她们这些话倒是有些意思……昭仪以为呢,难不成真的是那三千只翠鸟来讨债报应了吗?”   罗红药小声说道:“婕妤,这些话不能乱说。”   江水悠一笑道:“今日的情形虽然慌乱,但咱们都看的很明白,那些鸟儿的确都是向着朱太妃跟充媛去的,就好像只找这两个仇人似的。若不是报应之说,当真不知如何解释了。”   罗红药脸色微白,低头不语。   江水悠打量着她的神情,却又微笑道:“不过这倒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罗红药不解。   江水悠慢慢说道:“自然是好事,这朱太妃跟朱充媛向来看不惯昭仪,且又仗着得势,并不把满宫的人放在眼里,平日里欺猫打狗的逞威风,如今却也算是作到头儿了。不信你瞧这些人……哪个真心为她们伤心的?”   罗红药转头,果然见身侧的众妃嫔们都在窃窃私语,有的人脸上甚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罗昭仪心头恍惚之际,江水悠含笑叹道:“这大概就叫做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哼……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   罗红药回到宝琳宫,宫女安儿忙问:“听说御花园里出了事,娘娘不打紧吗?”满面紧张,上上下下打量着罗红药。   罗红药并不做声,也不回房,却转身往仙草的房间而去。   推开房门,便有一股浓浓的药气扑鼻而来。   罗红药走到里间,见仙草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一动不动。   她回头示意宁儿退下,等门又带上之后,罗红药才走到床前,缓缓坐在了床边。   她看着蒙头盖脸的仙草,半晌才轻声说道:“是不是……你做的?”   被子底下的人仍是静静地。   罗红药举手拉住了被角,轻轻地掀了起来。   仙草这才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昭仪回来了?你方才说什么我做的,我还以为是自个儿做梦呢。”   罗红药看着她的脸,眼中浮现一丝感伤:“你别瞒着我,你瞒不过我的。把刺龙槐花浸泡在牛奶里,产生的气味会让老鸹子以为是偷蛋贼隼,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   仙草慢慢坐起身来,并不做声。   罗红药跟仙草交好,无话不谈,她并非大家门户的出身,小时候又在山野之地长大,知道许多逸闻趣事,仙草却也喜欢听,每每听的入神。   罗红药见她如此捧场,更加搜肠刮肚地什么都跟她说。   有一次,因说起在她家乡里,一个青年人每次春天时候出门就会给给乌鸦攻击,就算是变装、戴着头罩或者帽子等等都无济于事。   大家都不知是怎么了,议论纷纷,还以为他冒犯了神灵之类,撺掇他去拜神,谁知拜了许多神仙,都也依旧无用。   后来还是有一位见多识广的游方道士一语点破了天机,原来这个人最喜吃生牛乳,家中又有刺龙槐花,他常常采那花当饭吃,而牛奶混合了刺龙槐花的味道,恰恰是老鸹子最讨厌的偷蛋贼隼的气息,所以老鸹子每次都会追着他乱啄乱咬。   罗红药定定地看着仙草,眼圈不由地红了:“真的是你?”   仙草垂头。   罗红药紧锁眉头,声音有点发颤:“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朱充媛她先前已经给太后罚过了,这些日子她也安分守己的,你可知道她跟朱太妃都给啄成了重伤?太医说充媛的眼睛都可能失明……你、你又何苦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仙草听见“伤天害理”四字,心头凛然。   罗红药见她不言语,却越发地有些无法按捺:“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是众位太妃、后宫之人陪着太后一块儿游幸,难保会波及旁人,倘若伤了其他众人,又该如何是好?”   仙草听到这里,才说道:“宫内只有朱太妃习惯用牛乳沐浴,朱冰清也如此效法,其他的妃嫔不敢,连太后都不做这种事。”   罗红药虽然知道她说的有理,但仍是微觉窒息。   仙草又道:“朱太妃自恃在太后面前得脸,又仗着定国公府的势力,宫内所有人她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先前才有滑胎嫁祸,才敢在慎刑司杀人灭口,才能明目张胆地差点害死昭仪。先前太后虽然责罚了朱冰清,但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更加记恨了你我,她们两人终究不会死心,必然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所以……我不能再让她们为所欲为。”   罗红药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她难忍心中难过,低低道:“我知道你心思多,你也是为了我好,但是、但是这些害人的事情,终究太伤阴骘了,我很不想做,也很不想要你去做。”   仙草听见自己心中响起了一声叹息。   “我并不是责怪你,你要知道,”罗红药抬手握住仙草的手:“我也讨厌她们,但是这种主动害人的事情,咱们不要去做好不好?”   仙草咬了咬唇。   罗红药摇了摇她的手:“小鹿……”   终于,仙草向着她淡淡一笑:“你说的对,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做了。”   罗红药看着她有些疏离的笑意,莫名地心头一凉:“小鹿,我真的不是……”   “昭仪不必说了,”仙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是好的。”   只不过在这宫内不大适用而已。   ***   苏子瞻夹着两册书,缓步过文华殿。   远远地他瞧见一道影子,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张望,却探头探脑地不敢靠近。   苏子瞻瞧出那是谁,便微微一笑走近了去,看着她伫立风中的背影,才轻轻唤道:“小鹿姑姑?”   仙草吓得一跳,转身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苏子瞻却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微红,怔怔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仙草否认。   苏子瞻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眉头微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眸子。   仙草给他看的不大自在,忙揉了揉眼睛笑道:“这天儿太冷了,给风吹的脸上都酸硬了。”   苏子瞻微蹙眉头:“方才听说御花园里有飞鸟伤人,你当时没在场吧?”   仙草道:“没有,我先前还在宝琳宫里发梦呢。”   苏子瞻才笑了笑:“那就好,听他们说的怪吓人的,说什么有位娘娘伤的很要紧。我很担心,以为是你们罗昭仪呢,不是就好了。”   仙草一笑:“多谢少傅关心。”   苏子瞻又问:“可你穿的这样单薄,站在风口里又是做什么?不是病着么?”   仙草支吾着。   苏子瞻却微笑道:“我先前见到当初在紫麟宫的紫芝姑娘,竟给安排在了乾清宫,你莫不是想去找她?”   仙草的确是想去找紫芝的,可又怕见到赵踞,就远远地打量不敢靠前。   没想到苏子瞻这样精明,仙草仓促一笑:“是啊,我本来想找她说说话的,不过……还是罢了,少傅你也快出宫去罢,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之后,向着苏子瞻屈膝行了一礼,迈步要走。   苏子瞻默默地注视着她:“小鹿。”   他略一犹豫,伸出手要拉着她。   眼见将要握住她的手腕之时,仙草却突然将手臂一缩,头也不回,走的更快了。   苏子瞻不会追过来,这让仙草略微安心。   但是她脚步虽快,眼前的宫阙深深重重,她却不知道到底要去往哪里。   ****   黄昏时分,简直滴水成冰。   紫麟宫前,雪茶揉了揉冻得发僵耳朵,悄悄说道:“皇上,看了这老半天了,有什么可看的?”   赵踞淡淡道:“没什么可看的。”   雪茶撇嘴:没什么可看的还特意饶了路过来看了这半天。   他把手揣起来,又跺跺脚,嘀咕道:“其实,这紫麟宫空了很久,如今宫内又多了许多的妃嫔,奴婢觉着倒不如腾出来……”   “腾出来?”夜色中,皇帝的声音冷的像是屋檐底下又尖冷锋利的冰挂,“给谁?给你如何?”   雪茶噗地笑了,却又愁眉苦脸道:“下辈子奴婢托生个女孩儿,兴许……”   赵踞不等他说完,已经狠狠地踹了一脚:“闭嘴!”   雪茶揉着臀笑道:“奴婢只是开个玩笑,知道皇上瞧不上奴婢这样的。”   赵踞才要开口,突然间眉头一皱。   雪茶见皇帝色变,还以为他当真生了气,正要再请罪,赵踞却一抬手。   雪茶忙噤声,却不知皇帝想如何。   却见皇帝紧紧地盯着紫麟宫门,忽然他沉声道:“谁在哪里?”   雪茶蓦地听了这句,汗毛倒竖:“什么?有人?难道是刺……”   庆华殿行刺之事对雪茶而言仿佛噩梦,这会儿慌的就想叫人,但皇帝却依旧岿然不动,反而冷冷地说道:“看见你了,还不快点滚出来?!”   而在皇帝说完后,果然那边儿门洞里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夜色中那影子朦胧而模糊,如真如幻。   雪茶浑身发冷,不知不觉挪步到了皇帝身后:是人,是鬼?   可就算是邪祟,倒也不必怕,毕竟自己站在真龙的身边儿——雪茶如此想道。   那人低低咳嗽了声。   皇帝咬牙切齿:“鹿仙草?”为什么他丝毫不觉着意外?   本来躲在皇帝身后瑟瑟发抖的雪茶听了这个名字,神奇地探出头来。   他睁大眼睛盯着前方的人影,失声叫道:“小鹿崽子,真的是你!”   远远地仙草干笑了两声,她含糊不清地说:“是奴婢,奴婢给皇上请安,给雪茶公公请安。”   雪茶很想飞过去,踢她个十七八脚泄愤。   却听皇帝冷道:“你站的那么远请安,是这紫麟宫里教出来的规矩吗?”   终于,仙草挪步上前,仍是垂着头。   雪茶突然发现她好像有些不对头,当下走前一步,低头左右打量了会儿:“你、你是哭过?”   仙草像是给戳中七寸似的弹起来:“没有!” 第56章   雪茶道:“那你在这儿装神弄鬼的做什么?把皇上都吓了一跳。”   赵踞在旁边微蹙眉头打量着仙草,听雪茶说了这句,便抬脚将他踹到旁边:“方才是谁躲在朕身后的?”   雪茶见他竟发觉了,便恬不知耻地笑道:“奴婢那是为皇上照看着后背呢。”   仙草听他们两人如此对话,不由破涕为笑。   赵踞本想再踢雪茶两脚,突然看见仙草笑了,就冷冷地斜睨着她。   仙草忙又规矩地低下头。   赵踞瞪了她半晌,终于道:“你主子都不在了,你倒是想起来给她看门儿了?跟个丧家之犬似的,还以为你一直的嚣张呢。”   仙草因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遇见赵踞,毫无准备加上心神不属,竟不知如何应答。   赵踞哼了声,转身而行。   雪茶见他要走的意思,先念了一声佛:“再在这儿站下去,奴婢就也要冻成狗了。”   他跟着赵踞走了两步,又有些迟疑地回头,却见仙草站在原地不动。   雪茶看看赵踞,又看看仙草,一时吃不准皇帝的意思是叫她跟上,还是叫她滚远点儿。   正在左右为难,却听赵踞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都还不够冷是不是?想继续在这儿呆着?”   雪茶敏感地捕捉到一个“都”,当下忙狐假虎威地说:“你这头小鹿崽子是给冻傻了不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仙草正想恭送皇帝,突然听见雪茶催促自己,心中却有十万分不愿。   正要推脱,那边儿赵踞止步回头:“要真这么恋恋不舍,那就在这儿守上一整夜尽尽心也罢。”   这样的天气,若是守上一夜,只怕真的成了那硬邦邦的死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仙草忙道:“奴婢不是恋恋不舍,只是冻的狠了,双腿有些发麻。”这倒也不是谎话,先前她缩在紫麟宫的门洞里,蜷缩了半晌,不知不觉腿都酸麻了。   赵踞盯着她,又看向雪茶。   雪茶即刻飞奔回仙草身旁,抬手扶着她,又抱怨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头鹿可以四处蹦跶呢……这若是皇上不是突然心血来潮地跑到这里来,只怕冻死了你也没有人知道。”   仙草很想问问皇帝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但是脸跟嘴都好像给冻的僵住的,连舌头都好像冬眠了似的懒的动弹。   她瞥一眼前方那道熟悉的影子,只得默默地跟上。   ****   外头虽然天寒地冻,乾清宫内却和煦如春。   皇帝负手径直往内而行,雪茶跟仙草在后跟着,宫内众太监宫女见状都不知何事,只拿眼睛偷偷打量。   到了内殿,皇帝在桌后落座,太监送上热茶。   雪茶端了一杯给皇帝,想了想,又要再去端一杯给仙草。   不料还未转身,皇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   雪茶对上皇帝的眼神,蓦地明白过来,急忙上前把赵踞那杯茶端了过来,送到仙草跟前。   仙草因内外俱冷,也没有谦让,接过来握在掌中,那股暖意自掌心透入,又忙低头轻轻地啜了口,滚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整个人才觉着好了些。   赵踞瞥着她的动作,又等她喝了两口,才说道:“好好地你跑到紫麟宫干什么?”   仙草道:“奴婢……只是突然间想起来,所以回去看看。”   赵踞默然。   “算你还有点儿心,”顷刻,皇帝才重新开口,“还以为你有了新主子,就忘了旧主子呢。只是你什么时候去不好,这样冷的天跑去做什么,又是这幅受了委屈的模样,这宫内只怕没有人敢欺负你,那到底是怎么样?”   雪茶在旁边听的连连点头。   仙草知道皇帝精明异常,宝琳宫的事当然半句也不能透露。   于是垂头说道:“回皇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奴婢先前病了几天,突然间就想起来当初太妃娘娘照顾奴婢的样子,心中实在是……想念。”   她虽然是要给皇帝一个合理的理由将此事敷衍过去,但是说着,心底却浮现自己昔日跟真正的小鹿朝夕相处的模样。   之前仙草在文华殿外向着乾清宫张望,其实就是想找紫芝说说话,解一解心中那股无法宣泄的忧闷。   因给苏子瞻一拦,只得仓皇而逃,实在不想再回宝琳宫,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了紫麟宫。   当初在宫内再怎么孤独,身边儿至少还有小鹿跟紫芝,小鹿一贯呆呆的,人称愚笨。   但她身上有一股徐悯喜欢的劲头,就是不管怎么样,小鹿都不在乎,依旧如故。   没有人知道徐悯常常羡慕小鹿,因为小鹿心思简单,心思简单的人虽然常常会给人愚弄欺负,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明快的幸福。   所以徐悯会竭尽全力护着小鹿,就是想护住她这份单纯,让她活的简单明快幸福些。   但是……   她在紫麟宫的宫门前,透过那一道狭窄的缝隙看进去,仿佛看到昔日的自己坐在正殿之中,仙草跟紫芝一左一右地站着,时不时地还会有小鹿明朗的哈哈大笑传出来。   当初以为不怎么样的情形,现在隔着两扇门,却已经是隔世相见,弥足珍贵。   所以情难自禁,竟不禁落泪。   许是因为仙草说这话的时候动了真情,赵踞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相反的是,因为她这两句话,却也引得皇帝“心有戚戚然”。   赵踞垂了眼皮,好像是叹息般说道:“难得,你竟然真的有了心。”   仙草无法回答这句话。   赵踞停了停,说道:“听说你病了,现在已经好了?”   仙草道:“回皇上,已好了大半了。”   赵踞冷笑:“那你是自己作死,给冻了这一场,还不知怎么样呢。”   “皇上训斥的对,”仙草说道:“奴婢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么样,好像见到紫麟宫才好些。”   赵踞心头一动。   白日他探望过太后,到傍晚仍不放心,就又去延寿宫走了一趟。   回来的路上,不知为何惶惶不安,莫名其妙地就想去紫麟宫看一眼,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牵挂着他一样。   有点像是雪茶方才说的“心血来潮”。   皇帝不想让人猜疑,就让侍卫跟太监宫女们先行回宫,只留了雪茶一个人在身边。   没想到……倒是没什么别的发现,只捉到了一头蠢鹿。   自从上回再度给她“强吻”,赵踞本暗中起誓不能再对此人心软。   但是现在望着她眼圈微红说起紫麟宫旧事的样子,皇帝的心意不由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哼,”长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绕了个圈,皇帝说道:“你这样,也不枉徐太妃疼了你一场。”   一时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好。   本来该让这人退下,却又说不出,看她在跟前儿,又无话。   雪茶在旁边等了半晌,皇帝奇异地沉默着。雪茶查验关涉,咳嗽了声,壮胆说道:“你只顾惦记着紫麟宫,那你可听没听说御花园里怪鸟伤人?罗昭仪娘娘也受了惊吓呢。你敢情还不知道呢?”   仙草一惊:这雪茶平日里多嘴多舌说些没要紧的倒也罢了,偏偏这件儿她不想提的,又提起来。   她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只望着雪茶,诧异地问:“怪鸟伤人?先前我出来的时候昭仪已经回去了,但是昭仪只说有老鸹子啄人,并没说的很厉害,我还以为没要紧呢。”   雪茶道:“这大概是罗昭仪怕你担心,毕竟你还病着。啧,你这个主子倒也是不错。”   皇帝至今没有出声,仙草的心就仍是绷紧着。   突然赵踞说道:“朕从来没有听说过乌鸦伤人,你可听说过?”   仙草迟疑,然后摇头说:“奴婢只听说这老鸹子是有些凶的,除非招惹了它们,不然应该不至于吧。”   “那么,”赵踞玩味似的问道:“伤着的人是谁,罗昭仪也没跟你说?”   仙草有些不安:“昭仪好像是说……”   正在这时,外间内侍来报:“富春宫那里的宫女来报,说是充媛娘娘的情形不大好,恳请皇上移驾。”   赵踞眉峰一挑。   雪茶惊道:“皇上……不如去看看吧?”   终于赵踞起身,他从桌后转了出来,经过仙草身旁的时候却道:“你等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朕还有话要问你。”   当下雪茶便陪着赵踞先去了。   两人才刚离开,外间有人快步走了进来,却是紫芝。   紫芝快步走到仙草身旁:“你怎么在这里了?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皇上?我听人说皇上带了你过来就赶紧来了。”   仙草见了故人,很是亲切:“没事,我先前在紫麟宫那里,无意中给皇上撞见了,还不到问罪的地步。”   紫芝见她还跪在地上,便拉了一把:“既然不到问罪的地步,怎么皇上临去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内见你呢?幸而我是这宫内的,倒也无妨。”   “是吗?皇上这么吩咐了?”仙草意外,顺势侧坐在了地上。   “千真万确。我还是求了好一阵儿才进来的呢。”   紫芝也陪着在旁边坐下:“可真奇怪,先前苏少傅叫小太监来偷偷告诉我,说是你有事儿找我,我马不停蹄地去了宝琳宫,那边儿却也在张罗着找你呢。我没奈何,就仍回来,不多久却又听说皇上带了你回来……对了,你明明病着,怎么又跑去紫麟宫去吹风?来找我又是为做什么?”   仙草正在想皇帝不许人见自己的缘故,听到苏子瞻居然叫人告诉了紫芝……如果当时自己再多等一会儿,只怕就见到她了。   “我就是随便走走,本来想找你闲话,又怕给皇上看见了不喜。”   紫芝微笑:“你不用多心了,皇上对我很好,应该不会再因为先前的事情迁怒我们了。”   仙草想起雪茶跟自己说起、赵踞询问紫芝关于紫麟宫旧事一节,本想提醒她两句,可又无从说起。   于是只道:“话虽如此,你也一定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来才好,毕竟这是在御前伺候,丝毫马虎都不能有。”   紫芝看着她:“不必担心。我小心谨慎着呢。只是你怎么又说这些话,好像我会出错儿一样……这样碎碎念的嘱咐,倒更像是咱们娘娘了。”   仙草干笑。   紫芝也笑说:“还有一件事,怎么苏少傅对你那样好呢,还巴巴地叫人来告诉我。听说以前你在冷宫的时候,他也很照顾你?”   仙草说道:“是,当时多亏了他,我猜是因为咱们娘娘昔日的情分。”   紫芝道:“我还以为苏少傅是看上你了,想跟皇上讨你当红袖添香的小侍妾呢。”   仙草略窘,只得咳嗽了声说道:“红袖添香就未必,只怕我粗手笨脚的,把少傅珍藏的文房四宝都给打碎了。”   紫芝笑道:“你的粗手笨脚,却也自然有人喜欢。”   仙草知道她在乾清宫当差,只怕听说了禹泰起跟皇帝讨自己的事,所以故意拿苏子瞻来戏谑,仙草却也不愿意提这些事,免得又跟她说些违心的话,于是忙转开话题。   恰好紫芝也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今儿御花园里飞鸟伤人的事儿,你该知道吧?那是怎么了?听说朱充媛伤的不轻呢。”   仙草听她提起这个,突然心头一颤:“你方才说,皇上不许人进来见我?”   紫芝道:“是啊,怎么了?”   仙草原本已经暖和了起来,此刻却又心底透寒,她来不及多想:“帮我个忙!”   ****   富春宫。   朱冰清在傍晚时分已经醒来,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的钻心。   最令她恐惧的是,眼前竟然黑了半边,看不清眼前景物。   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天色昏暗灯光不明,半晌才察觉是一只眼睛看不到了。   只要微微用力试图睁眼,就有一股剧痛猛然传来。   伺候的宫女们发现朱充媛醒了来,忙围了上来,其中一名掌事嬷嬷便道:“充媛娘娘不要着急,太医嘱咐了,娘娘要静心休养才行。”   “我、我的眼睛怎么了?”朱冰清的耳畔嗡嗡作响,几乎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只顾嚷道:“我的脸呢?”   大家面面相觑,宫女安抚道:“娘娘,娘娘的脸没什么大碍,至于眼睛,只是眼皮儿上略有些擦伤,先前奴婢们已经给娘娘上了药,娘娘千万别动,若是将伤口再挣开……流了血就不好了。”   “流血?”朱冰清失声,今日在御花园中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那些黑色的乌鸦瞪圆了眼睛,猛地扑击下来,“啊!”   朱冰清的心跳的甚急,眼前更加模糊,仿佛有千万只老鸹子争先恐后地向着她袭击过来,她尖叫:“滚开!快点打开他们!救命,救命!”   在赵踞赶到富春宫的时候,方太妃娘娘已经先一步到了。   赵踞才进门就听见里头朱冰清撕心裂肺的叫声。   里头朱冰清已经挣扎起来,伤处显然也已开裂,血顺着右边的眼睛流了下来,看着甚是骇人。   众嬷嬷宫女正在苦苦跪劝,见皇帝来了,均都迎驾。   朱冰清听见众人口称“参见皇上”,终于转过头来。   雪茶先前虽然也见过她伤着的样子,只是那时候是安静躺着的,倒也没什么,如今猛地跟她打了个照面,却吓得几乎失声叫出来。   赵踞却已走到榻前:“别动。”   朱冰清之前大吵大嚷,要宫女们拿镜子给自己看,这些人知道不可刺激她,所以竟不肯。朱冰清又怕又气,几乎有些丧失理智。   正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突然间听见赵踞的声音,却神奇地安静下来。   她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皇上?”   赵踞握着她的手,回头道:“太医呢?”   朱冰清不理别的,喃喃问:“皇上,臣妾的脸已经毁了吗?”   赵踞道:“不会。你总该相信太医,也相信朕。”   朱冰清深深呼吸:“可是我的眼睛……”   “你只管好生休养,自然就无碍了。”赵踞的声音仍是沉静无波,“你要是还这么胡闹,那就不一定了。”   朱冰清一抖,终于弱弱地说道:“臣妾不敢闹了。臣妾听皇上的,臣妾一定会好起来的。”   雪茶远远地站在门口,朱冰清原先以容貌出众为胜,如今突然变成这个半人半鬼的样子,雪茶只觉心惊肉跳,但是皇帝面对这样的她居然仍是泰然自若视若无睹。   雪茶心中暗自掂掇:“我们主子真真的不是凡人。”   赵踞安抚了朱冰清,退出外间。   太医低声回禀:“皇上,充媛娘娘伤的紧要,若是她一直情绪不稳的话,这伤只怕难以愈合,除非缝针,但是缝针的话……”   方太妃忙道:“这个不成,缝针一定会在脸上留下疤痕,使不得!”   赵踞说道:“如今自然是保住性命要紧。”   方太妃小声:“皇上,对于朱充媛而言,若是毁了容,只怕比死了还难过呢。”   赵踞淡淡说道:“那就先瞒着她。何况就算是不缝合,也未必不会留下疤痕。”   方太妃见皇帝意思坚决,只得不再多说。   皇帝在富春宫又呆了半刻钟,等朱冰清喝下了安神汤睡去之后,他才起身。   来到富春宫的外殿,赵踞问道:“你都看清楚了?”   皇帝说着转头,原来他身边站着的竟是罗红药。   之前因仙草悄然不闻地离开了宝琳宫,罗红药很是担心,命人四处找寻,可是找了半个宫中,连冷宫都派人去瞧了,都没有找到人。   罗红药很是懊悔自己对她说了那些话,终于小禄子回来说,仙草给皇帝带到了乾清宫。   罗昭仪一听,整个人心都凉了。   罗红药毕竟是没做过什么坏事的人,一听见皇帝带走了仙草,当下就想起了御花园的事,便疑神疑鬼地以为东窗事发。   她虽然害怕,却仍是即刻带人往乾清宫而来。   不料走到半路,正好遇见了赵踞要去富春宫。   两下相逢,皇帝问她要去何处,罗红药支吾着说:“臣妾听说小鹿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儿,所以……”   赵踞并不回答,打量她片刻,淡淡道:“朕要去富春宫探望朱充媛,听说她的情形很不好,你也随朕一块儿过去看看吧。”   罗红药心怀鬼胎,只得跟着前往。   而就在两人将到富春宫的时候,身后紫芝匆匆赶来。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块儿进了宫内,紫芝皱眉看了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折了回乾清宫。   这会儿听了皇帝问话,罗红药雪着脸说道:“回皇上,臣妾、看清楚了。”   她本就是最胆怯的人,方才又见到朱冰清如厉鬼似的样子,比雪茶还怕三分,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   袖子底下双手交握,更是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赵踞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先前急匆匆去找鹿仙草,是为什么?”   罗红药浑身发抖,终于双膝一屈,跪地颤声道:“臣妾求皇上饶恕!” 第57章   仙草在乾清宫内抱膝坐着。   面上平静,内心却有阵阵微涌。   本以为自己的应对天衣无缝,皇帝就算不会全信,但是一时半会儿也决不至于怀疑到别的上面去。   但是紫芝说皇帝不许任何人进内见自己。   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好地皇帝为什么要拦着别人跟自己见面?但是放眼现在宫内着急要找到自己、想跟她相见的,除了罗红药大概就没有别人了。   毕竟紫芝也说过,宝琳宫上下正忙着寻她呢。   这么说,皇帝是不想让她跟罗红药照面。   一旦想通了这个,仙草不禁心惊肉跳。   她拿不准赵踞心中在怀疑什么,到底是不是自己担心的那件事。   但是却清楚自己不能小觑这位少年皇帝,更要防患于未然。   本来她会跟罗红药好好沟通的,只是因为有一瞬间的心灰意懒,所以竟什么也没有说就从宝琳宫离开了。   这一瞬间的失神,却极可能造成很大的失误。   比如罗红药的性子柔弱,如果皇帝真的怀疑到什么,只要旁敲侧击,或者稍微狠一些对她施加点儿压力,只怕罗红药就什么都说了。   退一步说,就算罗红药并不招认。但先前皇帝问过有关罗红药跟她说御花园飞鸟伤人的事,只要罗红药回答的跟她所说的稍微有差池,就足够引起小皇帝的疑心了。   仙草越想越是细思极恐,越想又越觉着想笑。   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在宫内如“丧家之犬”四处躲闪流浪的小家伙,如今已经这样能耐了,能不动声色的算计人到骨子里。   虽然担心自己的忧虑成真,但是如果……真的栽在了小皇帝的手中,倒也不冤枉。   谁叫当初是她看中了这个人的呢,如今他果然不负众望,有着高人一等的算计跟筹谋,她又有什么话可说。   思来想去,心中的忧虑慢慢地不翼而飞。   仙草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大胆地站起身来。   桌子上的官窑碟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几样点心,花样儿看着都还不错。   这些日子为了让自个儿的病逼真些,东西她都忌口少吃,如今像是把所有都放下似的,浑身一轻。   仙草瞅了片刻,捡着一块儿看着不错的梅花酥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御厨们的手艺果然一流,虽然仙草常在御膳房偷吃,但是这种特给皇帝的精细点心却极少到手,如今却是不客气了。   她吃的香甜,眼睛却像是没饱一样乱看,却见御桌上还放着几本折子。   横竖无人留意,便大胆掀开看了一眼,都是些朝政大事,有些还带着朱批,扫过小皇帝隽秀的字体,忙又吐舌合上。   又见折子旁是个晶莹圆润的镇纸玉狮子,她认出是赵踞时常在手中把玩的,拿起来看了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其他的文房四宝之类,自然都是上品。   徐悯出身诗书世家,笔墨自然是无可挑剔,比许多男儿都出色。   但自从“重生”,就再也没有执笔过。   此刻玩心大起,手有些发痒,她将手中的点心衔在嘴里,顺手拿了一根细些的紫毫,掀了一张小笺,提笔写了个字。   写完之后摇头:果然三日不练手生,差不多一年没动笔了,字已经走的跟螃蟹乱爬,自觉不堪入目。   赶紧撕得粉碎,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毁尸灭迹。   于是她溜溜达达的,吃了半碟子点心,又喝了两口茶,才心满意足。   仙草扶了扶肚子,终于又在铜火炉旁边落座,将身子靠在皇帝的书桌旁边。   大概是吃饱了的缘故,困上心头,仙草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歪头睡了过去。   ****   皇帝跟罗红药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那个人居然坐在御桌旁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可见她甚是受用,脸上竟然红扑扑的,看着像是个给太阳光照过的熟苹果,似乎咬一口能透出甜意来。   皇帝简直不能置信,他走前两步,微微俯身细看,却见仙草的嘴角边上似乎还沾着可疑的什么。   他皱眉看了半晌,突然醒悟,抬头往桌上扫了眼,果然,原本一样儿没动的点心已经去了半盘子了。   这个人倒也还算有心,居然把剩下的点心均匀地在盘子上铺开,装出一个没有人动过的“格局大好”的模样,只可惜这种法子在吃一两块儿的时候才奏效,如今给她风卷残云般地吞噬了半碟子,还摆出这幅姿态,简直是欲盖弥彰,可笑至极。   赵踞有点窒息。   雪茶却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他只看见仙草睡得非常之甜美,自己跟着皇帝风里来雪里去,还给朱充媛吓得魂不附体,她在这里倒是美得很,简直比主子还要受用。   雪茶看向赵踞,委屈地告状:“皇上你看……”   赵踞还未做声,他身后罗红药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小鹿……”   赵踞回头看向罗红药。   给皇帝目光逼视,罗昭仪忙低头:“皇上恕罪。”   赵踞哼了声,迈步上前。   经过仙草身旁的时候,龙袍的大袖微扬,从她的头脸身上拢着抚过,金线的刺绣跟丝滑的厚缎徐徐在脸上轻曳,隐隐地有些痒痒。   “别闹……”仙草笑了声,伸手抓住了皇帝的袖子。   赵踞脚步一顿,回头。   仙草揪着他的衣袖,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看见雪茶瞪若铜铃的眼睛,以及罗红药凝视自己的微红的双眸。   然后是近在咫尺的皇帝居高临下睥睨的眼神。   顺着他的目光,自然不免看见给她紧紧攥在掌心的龙袍一角。   仙草忙撒手一扔,又挪着后退,跪地道:“求皇上恕罪。”   赵踞哼了声,敛袖回到桌后落座。   仙草见皇帝并未发怒,就转头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嘴唇蠕动,却因皇帝在前,实在不敢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目光交汇,仙草又重新回头俯身。   只听赵踞说道:“朕方才去富春宫,正好遇到了罗昭仪,她向朕告罪……”   仙草垂着头,瞳仁微微收缩。   赵踞道:“她说御花园里飞鸟袭人之事,是她的缘故。”   幸而是低着头,皇帝看不见她生生咽下了一口唾沫的样子。   赵踞盯着仙草:“鹿仙草,你有什么话说吗?”   仙草凝视着面前的琉璃地面,心中在刹那转过千万种错乱场景。   似乎有汗渗了出来。   终于仙草道:“皇上,这件事跟昭仪没有什么关系。”   罗红药终于忍不住叫道:“小鹿!我……”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哦,那你说跟谁有关?”   “回皇上,”仙草大声说道:“自然是跟奴婢有关。”   罗红药身形一晃,几乎要晕过去了。   雪茶起初只是听着,直到现在,终于也呵斥道:“小鹿崽子,可别瞎说呀!”   继瞪退了罗红药后,赵踞又恨铁不成钢地瞥了自个儿的心腹狗腿一眼:这是要造反不成。   最后皇帝看向仙草:“哦?怎么跟你有关?”   仙草道:“因为、因为太后娘娘命我们昭仪协助方太妃处理后宫之事,御花园赏花自然也是昭仪负责,本来奴婢该辅佐昭仪行事,但是奴婢偏偏病了,竟不能相助昭仪,今日出现了这种事情,皇上想必是要怪责的,求皇上……要怪就怪奴婢病的不是时候吧!”   罗红药本来脸白如纸,晃晃悠悠,听仙草说了这些,却慢慢地站稳了。   她看向仙草,惊讶,意外,喜悦交织在一起,眼中迅速地有泪光涌了出来。   刹那之间,罗红药忘记了皇帝的口谕,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仙草,潸然泪下:“小鹿!”   雪茶屏息看到这里,总算能够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他回头偷偷地看了赵踞一眼,却见皇帝垂眸正看向面前的碟子,并没注意自己。   雪茶抬手擦了擦额角:“吓死老子了。”   ****   先前在富春宫内,皇帝问起罗红药为何请罪。   罗红药跪地垂首说道:“臣妾领太后娘娘懿旨,佐助方太妃娘娘料理六宫事物,太后幸览御花园之事,也是臣妾一手操办。如今竟出现这种大事故,自然是臣妾的责任,求皇上责罚。”   赵踞听她竟说出这一番话,目光闪烁。   罗红药抽噎片刻,又道:“臣妾又听说小鹿给皇上带了去,虽不知她又做了何事冒犯了皇上,但终究也是臣妾没有好好约束教导她的缘故,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是臣妾的过错,求皇上降罪。”   她匍匐地上,哭的怪可怜见儿的。   这会儿方太妃走了出来,赵踞便一点头,命罗红药起身随着自己回到了乾清宫。   其实皇帝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皇帝自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是攻心之术而已。   他吃准了罗红药柔弱的性子,故意让罗红药看了朱冰清的惨状,如果罗红药知道什么,一定会泄露口风。   事实上皇帝差一点儿就达成目的了。   在亲眼目睹了朱冰清的模样后,又加上赵踞的逼问,罗红药甚至一度想直接承认了就是,就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是就在心意松动的时候,心底却突然又浮现仙草的脸,那样带笑的眉眼,透着淡然笃定。   仙草所做的事她自然不能赞同,但是仙草的为人手段,罗红药却从来信服,乃至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她不相信的是——仙草做这件事会留下破绽,会这么快让皇帝发现。   所以罗红药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庆幸不已的选择。   而仙草显然跟她心意相通。   所以罗红药喜极而泣。   就在罗红药跟仙草退下后,雪茶问赵踞:“皇上,您莫非是怀疑御花园的事儿跟鹿仙草有关?”   赵踞轻描淡写地:“朕说了吗?”   雪茶嘀咕道:“您是没说,但是您……”   他的做法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雪茶再笨也看了出来,方才皇帝在诈仙草。   赵踞道:“那朕问你,你不觉着蹊跷吗?好好地乌鸦怎会啄人,且专向着朱太妃给充媛?”   雪茶当然知道皇帝指的什么:朱冰清最针对罗红药跟鹿仙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雪茶想了想,不服地昂头道:“可奴婢听说,是因为朱充媛当初给太后娘娘弄那凤冠,拔了三千只翠鸟毛儿才遭的报应。”   赵踞哼道:“报应?若世间这么多报应,就不该有恶人了。”   雪茶嘟着嘴:“可是皇上您怀疑鹿仙草做的?这也太离谱了,那个丫头出名的蠢笨……”   “那是以前!”赵踞冷笑,“现在的她,你还敢说她蠢笨吗?”   雪茶生生地吞了口唾沫:这的确不敢。   赵踞又看着那空了一半儿的点心盘子:“只不过这个人变得太可怕了。谈吐,心机,行为……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雪茶瞥他一眼,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说:“就算她比先前聪明了些,但是那些老鸹子在天上飞,她又不会鸟语,又不会通神,怎么能指挥它们咬人呢?”   “是啊,匪夷所思,”赵踞终于选了一块儿芙蓉糕,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也并没有特别好吃,皇帝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皱皱眉道:“许是朕多心吧。”   眼角的余光瞄过桌面:整齐的御笔,纸镇,折子……似乎一切如常。   可皇帝突然觉着异样。   赵踞慢慢地起身,凑近了看自己的那只小号紫毫。   ***   宝琳宫。   当夜,罗红药拉着仙草,定要她陪着自己睡。仙草从来不习惯跟人同床共枕,可实在挨不过罗红药的苦求,只得答应了她。   但是过了子时,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仙草听到罗红药呼吸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平缓,且又翻来覆去的,她就悄悄地往外挪了挪,假装睡着的,一动不动。   她虽然能镇定,罗红药却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她拉住仙草的手臂,轻轻一摇:“你没有睡着是不是?”   仙草起初不答应,罗红药几乎爬到她肩头了,呼吸近在耳畔,那湿润的气息让仙草毛骨悚然,于是忙“嗯”了声:“昭仪有什么事吗?”   罗红药听她答应,忙翻身起来,扶着她肩头悄悄地问:“先前在乾清宫,你为什么那样回答皇上,你……是不是猜到了皇上曾问过我?你就那么确信我没有告诉皇上真相吗?”   仙草本背对着她,此刻就翻了个身,低声道:“我也只是赌一把而已。我猜,皇上虽然用了点手段,但昭仪不至于就扛不住。”   暗影中,罗红药眼睛红红的:“你、这么相信我?”   仙草微笑:“昭仪若不是也信我,又怎会大胆抗命?”   罗红药当然相信仙草,但是却不敢相信……仙草也相信自己。   泪光涌动,罗红药忍着抽泣之意:“我先前对你说了那些话,我也很后悔,你那么做,想来也是为了我……我很不该……”   “不,”仙草拦住她,“昭仪你说的对。我离开宝琳宫,不是因为气你说的那些话,只是气我自己。”   “你自己?”罗红药擦擦眼泪,疑惑地问。   仙草道:“是啊,不是每个人都像是昭仪你的心地一样,就像是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像是你一样。也永远不可能像是……”   像是真的小鹿一样。   她想到自己得去算计,想到小鹿的天真、罗红药的柔善在宫内甚至这世间都成了罪过,她就忍不住地有些闷闷。   没有等仙草说完,罗红药握住她的肩头,认认真真地说:“你不必像是任何人。”   仙草一愣。   “你就是你,是世间最好的小鹿,”罗红药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在宫内,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上你。”   罗红药知道,仙草身上有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自己或许永远也做不到,但……以能跟她相伴而行为荣。   在仙草没反应过来之前,罗红药张开双臂把仙草紧紧地抱住:“我最喜欢这样的小鹿了。”   “昭、昭仪……”夜影中,向来无所不能的徐太妃红了脸。 第58章   因为御花园乌鸦伤人风波,太后虽未受伤,到底受了惊吓,连日免了众妃嫔请安之例。   罗红药自责操办不力,亲向方太妃负罪请辞。   方太妃却宽慰她道:“这种事情谁能事先想的到?何况那是天上飞的,谁也管不住,防不胜防的。若你有罪,我自然也难逃干系。”   罗红药垂头道:“如今朱太妃娘娘跟充媛都在养伤,太后也受惊匪浅,臣妾实在难以心安。”   方太妃含笑:“先前若不是你跟江婕妤奋力护着太后,还不知怎么样呢,何必只看着自己的短处?何况我知道太后对你也很是嘉许。好了,你不必再想那些别的,你也知道宫内如今不大太平,偏偏腊月降至,很快就是年下,又有一场好忙,这会子你退了,叫谁帮我呢?”   罗红药忙道:“江婕妤性情缜密为人妥帖,倒是个好帮手。”   方太妃笑道:“话虽如此,到底你才是太后钦点的人,好了,你先不用推辞了,何况太后现在养着,也不便拿这些事去烦扰她,且等过了这阵子,太后好些了再说罢了,只是眼下另有一件事,我有些为难,却不便对别人说,还是跟你商议商议。”   罗红药忙问何事,方太妃屏退了左右,才对她说道:“那天晚上,你也跟着皇上去了富春宫,听见皇上吩咐要让太医给朱充媛缝针的事了吧?”   罗红药点头:“皇上说,保命要紧,横竖留点疤痕,强如冒性命之虞。”   太妃道:“就是这样,我原先也命太医按照皇上所说的去做,谁知道朱太妃突然赶到了,制止了众人。”   罗红药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   方太妃道:“朱太妃说,若是毁了朱充媛的脸,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罗红药心头惊跳:“可是……这是皇上的旨意啊。”   方太妃道:“我也是这么跟朱太妃说的,只是她、好像太过着急了,丝毫听不进去我的话,我多说两句,她便指着我说,我是想害他们。”   罗红药吃惊不小:“那、那最后呢?”   方太妃叹道:“我又能怎么样?又不能跟她争吵,只能先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但是我又怕朱充媛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没法儿向皇上交代。”   罗红药忙道:“太妃该把此事禀告皇上才对。”   方太妃道:“我难道没有想到吗?但是朱太妃逼着我,让我不许张扬,还说若是给皇上知道,动了充媛的脸,从此我就是她的仇人了。”   罗红药目瞪口呆。   方太妃面露忧愁之色:“幸喜皇上那次去过富春宫后,充媛比先前安分了好些,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碍,我这悬着的心才略安稳些,唉,这心事我谁也不敢说,今儿总算告诉了你,你也替我分担些许。”   罗红药道:“可是太妃……这件事若是给皇上知道呢?”   方太妃皱眉道:“那也是没有办法,朱太妃那边儿倒是也说了,一切都是她自己扛着,若是皇上问罪,也有她在,她向来这样不由分说的,我也只能暂时瞒着,能过一时是一时吧。”   罗红药离开方太妃宫中,往宝琳宫而回。   路上有许多宫女太监,并妃嫔采女等,见了她,纷纷避让行礼,显得甚是恭敬。   宁儿很是高兴,悄悄说道:“娘娘您看,他们对娘娘都跟先前不一样了。”   罗红药道:“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要大惊小怪。”   安儿在旁说道:“我们娘娘现在是后宫里第一人,他们当然要恭敬些呢,进宫还不足一年,就升了昭仪,我看以后……”   安儿还未说完,罗红药已经明白了,忙呵斥道:“住口,不要胡说。”   宁儿也小声地说道:“你怎么口没遮拦的,这些话也敢乱说,幸而今日小鹿姑姑没有跟着,若她也在,看不打你的嘴巴子。”   罗红药听她们提起了仙草,又想起之前方太妃跟自己说过的,便想着要赶紧将此事告诉仙草。   于是急忙转回宝琳宫,才进宫门,小禄子迎上来说:原来江婕妤先前来了,此刻正在里头且等且跟鹿姑姑说话。   罗红药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江水悠道:“小鹿姑姑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你的病若好了,昭仪身边儿也多了个膀臂。”   此刻宫女打起帘子,里头已经听见,忙都站起来。   罗红药进门,微笑道:“江婕妤怎么在这里?本以为你会跟我一块儿往富春宫探望朱充媛呢。”   江水悠叹息:“我实在不敢过去了,那天看了朱姐姐的脸,回去就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何况我也知道,昭仪你去那边儿,少不得还跟方太妃商议正经大事,我就不用跟着添乱了。”   两人落座,罗红药道:“哪里有这许多的顾忌?我今日还跟方太妃说了,我原本担不起这些事情,倒是婕妤你比我更胜任,只是太妃说一时不好更换,要等太后好了些,禀告了太后再作打算。”   江水悠忙道:“我的好昭仪,你若是疼惜我,就不要推我,我哪里比你更胜任了?真真羞臊我呢。”   罗红药不说这些,只问:“先前你们在说什么?”   仙草道:“江婕妤送了些点心来给昭仪,是宫内没有的花样呢。”   罗红药早看见桌上摆着两盘子异样糕点,听仙草说是江水悠带的,不禁好奇:“姐姐也会做这些东西?”   江水悠笑:“我也是闲着无聊,瞎捉摸出来的,未必好吃,就先送给昭仪一些,你尝尝看合口就罢了,若是不喜欢就丢掉便是。”   罗红药也笑说:“姐姐真真的兰心蕙质。”   两人又说笑了半晌,江水悠便起身告退了。   江水悠离开之后,罗红药便问仙草:“她是特来送点心的?”   仙草说道:“送点心,又加上要坐一坐罢了。”   “没跟你说什么别的”罗红药问。   仙草笑:“又有什么别的?”   罗红药虽柔善,倒也不笨,先前御花园飞鸟袭人之后,江水悠在回来的路上特对她提起的那些话,隐隐约约仿佛有所指。   但罗红药见仙草并无异常,就也不再提,只把方太妃跟自己提起的那件事又告诉了她。   仙草说道:“这倒也是朱太妃能做出来的事。毕竟朱家好不容易推了一个绝色的女孩子进宫,又扶摇而上,这会儿怎能半途而废。”   罗红药问:“那要是朱充媛的情形不好呢?”   仙草道:“那也是求仁得仁。”   罗红药叹道:“难道真的有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吗?”   仙草瞥她一眼。   罗红药出身寒微,并不知道为世家大族所累的苦楚。   朱冰清出身高贵,人人羡慕,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也不过是一颗锦绣华丽的棋子、肩负朱家的荣耀而行罢了。   这样想想,虽无什么家族依凭,但算来还是罗红药要自在些。   仙草一笑:“当然有了。只是……人各有不同,所以那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自然也各不相同。”   罗红药也笑笑:“那算了。咦,这些点心你尝过吗?怎么样?”   仙草忙叫拿了一根银针来先试了,自己吃了一块儿,倒是可口。仙草就叹道:“这江婕妤,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机巧心思。怪不得皇上也对她另眼相看。”   罗红药道:“是啊,她又会唱曲,又会抚琴,居然连这些厨艺都会,实在叫人望尘莫及。”   仙草又捡了一块儿点心咬了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偏偏先前在御花园为了救太后又立了功,只怕她也要好事临头了。”   果然如仙草所说,又过了两日,皇帝下旨,升了江水悠为二品昭容,仅次于罗红药之下了。   ****   屋檐上的雪还没有化,地上的砖缝里也还有残存的积雪,阳光下凛凛反射寒光。   小太监在前领路,禹泰起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   绕过文华殿,正拾级而上,将到最后一级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白玉栏杆之后探出一只手臂,小手之中握着个纸包,向着他摇了摇。   禹泰起垂眸,并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缓步上了台阶,才转头看向身侧:“小鹿姑姑?”   仙草从墙角处一探头,转了出来:“禹将军怎么知道是我?”   禹泰起凝视她嫣然的笑脸,道:“想必这宫里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仙草道:“禹将军的意思是……这宫内没有人敢对禹将军做这样的事吧?”   禹泰起道:“都一样。”   说着他又看向那纸包:“这是什么?”   仙草说道:“这是我喜欢吃的东西,送给将军一包。”   禹泰起这才抬手接了过来,轻捏了捏,纸包里刷拉拉作响:“小鹿姑姑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仙草说道:“当然了,我又不知您什么时候来到,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呢。”   她的脸蛋跟鼻头都有些微红,就算没有半个时辰,一两刻钟也是有的。   禹泰起望着手中之物:“多谢小鹿姑姑一片美意。”   仙草说道:“不用不用,听古人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也是投桃报李。”   诗经里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是男女之间的定情诗。   她倒是格外大胆。   禹泰起微微一笑,将手中之物拢入袖中。   正在此刻,却有两名小太监飞快地从底下台阶旁旁边跑过,隐隐地有人问道:“着什么急?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回答:“出大事了,富春宫那边有人说,朱充媛不好了!”   仙草蓦地俯身在栏杆旁,双眸蓦地睁大。   禹泰起道:“怎么了?”   仙草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禹泰起转头看了一眼栏杆之外,忖度着说道:“这位朱充媛,就是之前在御花园内给乌鸦袭击的……定国公府的人?”   “是、是她。”仙草喃喃,突然有些乱了心神。   禹泰起倒是不觉着惊讶,只淡淡地说:“若是这样,皇上只怕也要过去富春宫,我倒是不用立刻去乾清宫了。”   仙草呆呆地,竟然没有接口。   禹泰起问道:“小鹿姑姑好像心神不属,是为此事难过?据我所知,你们好像跟这位朱充媛并不十分的亲近。”   仙草低声道:“是啊。”   禹泰起垂眸看向眼前少女,他生得很高,比仙草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些,从这个角度看去,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毛茸茸如丝缎般的青丝,衬着那极为白皙的肤色,看着如个精致的小瓷娃娃般,似乎自己一根手指头就能拿捏她的生死。   禹泰起目光望远,又见几个小太监在宫道上乱跑而过:“各人自有命数,纵然这位充媛娘娘就此死了,你倒也不必太过伤心。”   仙草只顾出神,听了这句,才转头看他。   每次要看清楚这位禹大人的脸,都要竭力仰头。   禹泰起的容貌跟他的行事一样,五官鲜明而浓烈。   察觉仙草在打量自己,禹泰起说道:“我只懂带兵打仗,女人的事儿并不了解,只不过这宫廷并不比别的地方,后宫却好像也是个战场,只不过女人间打仗,并没有真刀真枪罢了,但既然是战场,明争暗斗,你来我往的,伤损自不可避免,小鹿姑姑且想开些就是。”   仙草想不到禹泰起竟会发出这般的高论:“后宫亦是战场?将军说的可真对极了。”   禹泰起挑唇:“我也是歪打正着,想这世间的道理都是一以贯之的,一理通,百理融,古人曾有一句话,叫做‘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不知小鹿姑姑听说过没有?”   仙草原先给朱冰清危殆的消息震的有些魂不守舍,此事毕竟是她经手的,但她没想过朱冰清会真的去死,只是要她从此再嚣张不起来,至少不能再去处心积虑的害人而已。   此时神智慢慢回归,听到禹泰起这几句,心头震动。   禹泰起的话,竟好像是在劝解自己。   他把后宫比做战场,又说“慈不掌兵”,隐隐地好像在暗示她若是想在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就不能心慈手软似的。   对上那双不怒而威的眸子,仙草定定神:“听说过,只是从将军口中说起来,越发的振聋发聩了。”   正说到这里,突然又见一个小太监豕突狼奔地往前跑去。   仙草认出来,忙叫道:“小福子!”   这人果然是宝琳宫的小福子,他几乎要跑过去了,闻声扭头,看到仙草的时候,忙忙奔到跟前:“姑姑!”   小福子先跪地给禹泰起行了礼,才抬头对仙草道:“姑姑,富春宫那里不好了,咱们娘娘已经先行过去,娘娘派奴婢来告诉您此事。”   仙草微微屈膝:“禹将军,我且先回去了。”   禹泰起道:“请。”   仙草正要下台阶,又仓促间回头。   禹泰起还站在原地,正在看着她。   仙草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禹将军,那天你在乾清宫里,为什么要跟皇上讨我?”   禹泰起目光微动:“小鹿姑姑甚是聪慧,你难道不知道原因?”   四目相对,仙草看着对方深沉的眼神,终于莞尔笑道:“我想,一定是禹将军看中了我的美色出众,人亦聪慧难得。”   禹泰起嘴角一抽仿佛要笑,却又敛住了:“小鹿姑姑果然秀外慧中。”   仙草也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不管禹泰起是因为什么而向皇帝讨自己,那绝都不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   方才目光相对的瞬间,仙草看出了这位节度使大人的眼中半点私情都没有,有的只是淡漠高冷。   横竖她也不是因为对这位将军大人一见钟情才刻意接近的,要的无非是想这位禹大人能当作自己跳出宫去的跳板而已。   但是现在仙草顾不上寻思这个问题。   朱冰清真的不好了?先前听说她的情形稳定了好些,太医们也松了口气,觉着复原有望。   怎么情形居然急转而下?   仙草疾步而行,来到富春宫外,见许多宫女太监都立在宫门口,望内张望。   其中一个认识的宫女看见仙草,忙说道:“姑姑也来了,你们昭仪才已经进去了。”   仙草点头:“现在怎么样?”   宫女见无人留意,就在仙草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正在此刻,又见江水悠跟方雅也各自带了宫女急急赶来,江水悠见了仙草便道:“小鹿姑姑也在,随我们进去吧。”   当下仙草就随着两人往内而行,不料才迈步,就听到富春宫内传来一声惨叫。   有人叫道:“冰清,冰清你醒醒!”竟是朱太妃的声音。   这声音极大,在门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不约而同地毛骨悚然。   刹那间,里头又有哭声传了出来。   颜太后调养了数日,近日正有些起色,听人说朱冰清不好了,当下忙乘坐銮驾来到了富春宫。   这会儿朱太妃已经哭的晕了过去,太医们正忙的火星乱窜。   太后进门后,浑身乱颤:“朱充媛怎么了?”   方太妃双眼通红前来回禀,太医跟富春宫的嬷嬷、宫女太监等跪了一地,都在低低地哭泣。   太后最不禁吓:“昨儿不是还说大有起色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伺候的不尽心?”   颜太后情急之下,指着地上跪着的众人。   大家忙都磕头求饶,方太妃道:“太后息怒,倒不是他们不够尽心,连我也一天过来看两三次呢,这充媛……”   正说到这里,突然间地上有个人大声叫道:“太后娘娘给我们充媛做主,我们充媛死的冤枉,充媛是给人害死的!”   太后正在唉声叹气双眼潮湿,猛然间听了这句,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方太妃也惊得一颤,忙回头道:“你在胡说什么?”   这会儿偏偏朱太妃幽幽地醒了过来,一时分不清状况,就只瞪着眼睛看。   出声的此人竟不是别的,正是原先跟在朱冰清身边当差的宫女芳儿,之前是她绊倒了罗红药差点儿害死她,后来给仙草伤了手,却给赵踞打发人送去了慎刑司。   后来却又给朱冰清找了个机会将她救了出来,仍是留在身边儿。   此刻芳儿抬头看向站在罗红药身边的仙草,咬牙切齿地说道:“太后娘娘,是她!就是鹿仙草这个贱婢,是她害死了我们充媛!”   太后跟众人都惊愕地看向仙草,罗红药最先反应:“你、你胡说!”   这会儿朱太妃直着眼睛问道:“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方太妃也道:“空口无凭,你可别随便冤枉人。”   芳儿叫道:“奴婢不是胡说,也没冤枉她,就是鹿仙草,那天在宝仪门那里,她亲口对奴婢说过,说会向充媛报仇,说充媛一定会有报应的……”   “真的是你?”朱太妃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踉跄地冲过来,扬手向着仙草挥落。   满殿之中不是太后就是太妃、后妃众人,仙草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躲开,何况,朱冰清竟死了。   朱太妃一掌挥落:“你这贱婢……”怒意不休,抬手又狠狠地打了过来。   电光火石的瞬间,罗红药合身扑了过来,她以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仙草:“太妃娘娘息怒!”   朱太妃不知是故意还是刹不住,一巴掌打在了罗红药的头脸之上,把她的发钗都给打的跌落地上。   朱太妃厉声叫道:“给我把这个贱婢拿下,今日本宫要将她活活打死!”   罗红药忍着痛叫道:“太妃息怒!”   仙草吃惊地抬头看向罗红药,却见她不顾一切地,正竭力张手护着自己。   看着罗红药拼命挣扎的一刹那,让仙草突然想起当初自己身边儿曾跟着的小鹿,那同样义勇的小鹿。   “昭仪!”眼底突然有潮生,仙草张手抱住罗红药,拼力想将她推开。   正在乱作一团,外头有太监扬声:“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皇帝挺拔的身影已经在殿门口出现。 第59章   皇帝负手身后,大步走了进来,双眼不动声色地在殿内掠过。   朱太妃虽然正在发疯,听见皇帝驾到,却仍是忌惮的。   她讪讪地停了手,却还是哭叫道:“求太后跟皇上为冰清做主。”   事发突然,颜太后看呆了,还未开口,是赵踞淡淡说道:“太妃伤心过度就罢了,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扶着她?”   这会儿跟随朱太妃的那些人才纷纷涌过来将太后搀扶住,仍旧回原来的椅子上落座。   赵踞上前给太后行礼:“太后身子才好些,怎么就着急赶过来了?”   颜太后眼中含泪,这才哽咽道:“踞儿,好好的,朱充媛就没了……”   赵踞顿了顿,回头看太医。   背后四五个太医跪在地上:“皇上,充媛娘娘的伤本就险要,稍有不当就是性命之忧啊,臣等都已经尽力了。”   皇帝寒声:“先前不是说还情形大好吗?”   “这……”众人彼此相看,终于说道:“听说、听说是充媛先前没忍住照了镜子……”   赵踞皱眉。   朱冰清那个性子,如果在镜子里看到自个儿那副模样,当然会受不了。   “混账!”赵踞环顾在场伺候之人,“是谁拿了镜子给充媛。”   众人瑟瑟发抖:“皇上恕罪,奴婢们都没有拿过。”   赵踞冷笑了声。   这一笑,更是让众人噤若寒蝉。   这会儿朱太妃趁机开口道:“皇上您来的正好,先前这宫女指认鹿仙草害了冰清,求皇上替冰清主持公道。”   赵踞在太后旁边的圈椅上落座,目光落在地上的芳儿身上:“哦?”   芳儿俯身,咬牙道:“皇上,是、是鹿仙草亲口跟奴婢说……说我们娘娘会遭报应的。之前乌鸦啄人,一定也是她搞的鬼!一定是她害了我们娘娘!”   赵踞转头看向仙草:“你说过这话?”   仙草因给打了一巴掌,白皙的脸上浮现了几道红色印记,早已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当时奴婢因为这芳儿差点害死了我们昭仪娘娘,所以吓唬了她两句,并不是当真的,而且在那时候奴婢也立刻向她道歉了。”   赵踞哼了声,道:“你诅咒主子,的确该死。”   朱太妃才要开口,赵踞又看向芳儿:“你既然说乌鸦啄人是鹿仙草所做,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你告诉朕。”   芳儿愣了愣:“这个、这个奴婢……奴婢不知道。”   赵踞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信誓旦旦地咬定是她?难道她有通鬼神之术,竟可以教唆天上的飞鸟下来袭人?”   芳儿浑身筛箩似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赵踞眼睛眯起:“雪茶,这是不是送去慎刑司那个,曾伤了罗昭仪的?”   雪茶忙道:“是的皇上,就是她。”   赵踞冷笑了声,回头对颜太后道:“太后,这小宫女朕知道,当初因为她伤了罗昭仪,朕命人送她去了慎刑司,本是永不再用的,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富春宫。她当初就曾下黑手暗害罗昭仪,又是因为鹿仙草才给送去慎刑司,想必是恨极了宝琳宫,所以趁着这时侯胡乱攀咬想拉人下水,也是有的。”   颜太后听了这一番话,不由生了气:“好个混账东西,你主子尸骨未寒的,你却在这里造谣生事?”   芳儿吓得叫道:“太后娘娘,皇上,奴婢、奴婢真的没有胡说呀……”   “那就拿出证据!”赵踞冷道:“或者你也会调遣那天上的乌鸦,你就在这里给朕和太后太妃等演一演,如果那乌鸦真也听你的话,朕立刻砍了鹿仙草的头……不止是她,在场有谁能够有这样的神通,朕也就信了。”   芳儿脸色雪白,说不出话。   赵踞淡淡道:“这种邪心害人的奴婢,早该除去了,充媛却还给留在宫内招灾惹祸,当初一个班儿还不是教训?来人,拉出去砍了。”   雪茶忙一招手,门外小太监上前,拖着瘫软的芳儿出外去了。   皇帝雷厉风行地行事,让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   赵踞却又看向朱太妃说道:“太妃伤心过度,自然有些分辨不清,容易给奸人挑唆。既然如此于事无补,太妃也要保重身子。”   说完之后赵踞起身入内,去瞧朱冰清最后一面。   有皇帝坐镇,场面迅速安稳下来,朱太妃虽然还对罗昭仪跟仙草咬牙切齿的,但也不敢像是先前那样撒泼了。   那边儿江水悠跟方雅扶着罗红药起身。   太后看一眼仙草,也命她平身。   颜太后拭泪叹道:“可惜了冰清,她向来最是爱美,大概是受不了那个刺激……如今只把她的后事收拾妥当就罢了。方太妃,还有罗昭仪,你们要多操劳了。”   方太妃跟罗红药忙领命。   正吩咐完了,里头赵踞走了出来,道:“为什么充媛的伤并未如朕所说缝合?”   朱太妃差点忘了此事,听皇帝提起,浑身一颤。   方太妃看她一眼,低头道:“本是要缝的,只是充媛她百般不愿,不肯配合,又求我不要告诉皇上,我看她哭的怪可怜的,就……”   赵踞拧眉看她一眼,哼了声,并未说别的,只转身对太后道:“余下之事由太后做主。只是太后也别太劳神才好。”   颜太后正在愕然于方太妃的话,听皇帝如此说:“知道,你放心罢了。皇帝也要保重,前朝的事情已经足够皇帝劳心的了,很不必再为后宫这些事情烦心。”   赵踞答应了又道:“朕还有一件事要亲问鹿仙草,就先带她走了。”   颜太后一愣,忙道:“随皇帝的意思便是。”   赵踞转身往外而去。   身后雪茶盯着仙草,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罗红药还在担心,拉着仙草不知如何,仙草低低道:“昭仪放心。”在罗红药的手背上轻轻地一握,把她的手推开,跟着往外去了。   ****   皇帝双手负在腰后,脊梁挺的笔直。   从背后看去,能看到玉带勾勒出的颇细的腰身。   看着皇帝姿态优雅,像是走的并不着急,但是腿长的优势很快显露了出来,虽然他看似闲庭信步一样,身后的雪茶跟仙草两个,却时不时地就要小步跟着跑一会儿,这样才不至于落后太远。   这种马不停蹄的情况下,雪茶都不方便跟仙草暗中交流,“通风报信”。   不多会儿来到了乾清宫,皇帝抬腿进了殿内。   雪茶趁着这个空档,擦擦额头上的汗问:“那天你……”   还没说完,就听到里头皇帝冷冷地一声:“滚进来。”   雪茶白眼向天,终于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儿,低着头乖乖地进了殿内。   仙草听天由命地跟在身后。   到了殿内,仍是跪在地上,仙草很想疼爱一下自己的双膝,真是的……当初跟着自己的时候,小鹿也不曾跪的这么频繁啊,怎么轮到了她,就跟上瘾似的,是个人都能让她跪倒。   赵踞坐在御桌之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地上的仙草:“你先出去。”   雪茶看皇帝盯着仙草说这句话,大为疑惑:怎么才叫人滚进来,又要出去。   赵踞喝道:“出去!”   雪茶才要让仙草起身,仙草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道:“公公,是叫你出去。”   雪茶瞠目结舌,不能置信地看向皇帝。   皇帝总算大发慈悲地冷瞥了他一眼。   果然……   雪茶几乎泪奔,当下只得灰溜溜地转身先出了内殿。   内殿里只剩下了皇帝跟仙草。   赵踞说道:“是不是你?”   仙草摇了摇头。   赵踞问:“你知道朕说的什么?”   “皇上不是问……御花园里飞鸟袭人的事吗?”   赵踞道:“真不是你?”   仙草诚恳道:“真的不是。”   赵踞冷笑道:“你当然是不会泄露一点儿的,可是罗昭仪就不同了,你信不信,朕要是给她用点刑,她连一刻钟都撑不过。”   仙草的心一刺,忙道:“皇上,如果皇上对奴婢用刑,奴婢保证半刻钟也撑不过。”   赵踞冷笑:“你的嘴果然灵活了很多。”   仙草苦笑道:“皇上,充媛意外身亡,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但是这大概是各人的命数,却也无可奈何。皇上还是节哀……”   “朕没有伤心,何来节哀,”赵踞淡淡道:“其实,朕不在乎。”   “啊?”仙草不解。   “是不是你,朕都可以不追究。”赵踞突然说。   仙草大为惊愕:“皇上……是什么意思?”   赵踞说道:“只要你回答朕一个问题。”   仙草眨眨眼:虽不知道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知道此事一定不是听着的这样简单。   “皇上想问什么?”仙草面上陪笑,内心绷紧,“只要是奴婢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这个问题是,”赵踞盯着她,一字一顿的:“你是谁。”   不出意外的,她有片刻的窒息。   “奴婢?”仙草按捺心头慌张,笑道:“皇上怎么这么问,难道不认得我了?”   赵踞说道:“说实话。朕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   舌头似乎嗅到了危险,有些僵硬了,仙草讷讷道:“实话也是皇上所见的这样啊……”   赵踞盯着她,唇角一挑:“你过来。”   “干……干什么?”她下意识地问,非但不想过去,还想撒腿就跑。   赵踞道:“朕这里有个好东西,你看看你认不认得。”   仙草是竭力拒绝的:“既然是皇上的好东西……给奴婢看了岂不糟蹋了?”   赵踞道:“你想朕揪你过来?”   仙草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起身。   双腿有些不由自主地打颤。   她暗中握紧双手,一步一步走到御桌之前。   赵踞的长指在桌子上轻轻地点了点。   仙草抬眸。   当看见桌子上的东西之时,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在瞬间凝固。   脸上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滚滚发热。   赵踞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的神情变化,看到她本来如雪的脸上迅速通红,皇帝眼睛一眯,眼中的光芒却更亮了。   “看样子,你认得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很轻。   仙草没有办法否认,虽然她很想要否认。   在仙草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宣纸,纸上,却有一个字。   确切地说,是个残缺不全的,拼凑起来的字。   而且是出自她的手笔。   那天给皇帝拘了来,因为窥破了皇帝的用意,知道赵踞是想把她跟罗红药分开敲打,她做足了准备,如果罗红药不慎吐露真情,迎接自己的自然是一死不免。   所以索性在这乾清宫内放松地胡闹起来。   不仅吃了他的点心,玩了他的纸镇,翻了他的奏折,还……写了这个。   虽然飞快地撕成了碎片毁尸灭迹,但……   世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自己亲手毁了以为不存于世的东西、突然间又神奇地复活在自己跟前。   就如同面前这个字。   那是一个簪花小楷的“忍”字。   知白守黑,和光同尘……她曾经的做事准则,以及让小皇帝在那艰难的宫闱生涯之中活下来的精髓。   ****   这时侯否认,显然是欲盖弥彰,大不明智。   何况她如同炭炉一样的脸已经泄露了天机,而小皇帝显然不是瞎子。   仙草忙退后一步:“奴婢该死。”   “你怎么该死。”皇帝瞥着她。   仙草道:“这、这是我那天在这儿等候皇上的时候乱涂的。”   皇帝道:“乱涂?你乱涂也能写得这样出色,叫朕看来,这笔迹倒是像极了一个人的手笔。”   不会吧……她的字虽然不错,但也没有到达镌刻丹青的地步,皇帝应该不认得才是。   “是吗?”仙草心中急转,“皇上说的是谁?”   他反问:“你说是谁?”   仙草眨眼:“难道是、是徐太妃娘娘?”   皇帝的眉峰一动:“你知道?”   “奴婢是猜的,至于为什么相似,”仙草索性继续说道:“那大概是因为……”   “因为是徐太妃教你的?”不等她把这个谎言说出口,赵踞已经先声夺人,“就像是她教了你笛子一样?”   这熊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还学会了抢人的话。   仙草只得干笑:“皇上都知道了啊?”   “啪!”是赵踞狠狠地拍了桌子。   仙草吓得复又后退一步,皇帝却闪电般探臂,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只轻轻一拽,仙草整个人就给拉的顺着桌子伏倒。   赵踞倾身往前。   皇帝俊美无可挑剔的容颜在眼前慢慢地放大,他挺直的鼻子几乎都要撞到她的鼻尖了。   仙草挣扎着想要后退,整个人却像是给摁在了砧板上的鱼。   “是你……是不是?”皇帝靠近,像是要忽略仙草的脸,只看着她的眼睛。   又像是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向里面,看到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   “皇上……”仙草觉着窘迫,皇帝越来越靠近了,湿润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垂死挣扎般道:“您在说什么?”   “朕不是三岁小孩儿,”赵踞目不转瞬的,一字一顿的,“笛子或许可以学得三分相似,但是字,你瞒不过。”   “瞒、瞒什么?”虽然手臂给皇帝摁着,仙草却感觉自己正在身不由己地下坠。   赵踞盯着她乌黑的眼睛,急切地搜寻着。   苍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仿佛从这双躲闪的眸子里寻出了昔日那个人的影子。   他紧紧地盯着那道影子,像是要把她叫出来一样:“徐悯?”   这名字猝不及防地响起,引得仙草猛然一颤。   她屏住呼吸,睁大双眸,眼中有惊慌的涟漪漾起,原先脸上的红都在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咫尺相对,皇帝的眼圈突然微红。 第60章   徐悯的确曾经教过鹿仙草写字。   这件事徐悯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对赵踞而言却是记忆深刻。   那日雪后,徐悯带了鹿仙草跟紫芝在御花园内赏梅花。   那小鹿见是雪后,地上干净洁白无人踩踏,她就撒欢似的四处乱跑乱跳,把一方无瑕的雪地踩的满是小鹿蹄子印记。   紫芝正陪着徐悯挑了几枝梅花,徐悯打量了片刻,挑了两枝最好的,吩咐:“好好拿着,待会送去皇后那里。”   紫芝问道:“朱娘娘跟方娘娘那边儿呢?”   徐悯轻描淡写道:“她们不用,皇后娘娘是最喜欢独一份的,我若给了她们,娘娘就不把这个看在眼里了。”   紫芝忙答应了,因怀中抱了不少,很想让人帮手,回头却见小鹿正在雪地里尽情撒野。   紫芝因笑对徐悯道:“娘娘你看看小鹿,也不嫌累。”   徐悯满目含笑,看着小鹿蹦跳的样子:“由她就是,只要别摔倒便罢了。”   这会儿鹿仙草才跑了回来:“怎么折了这么多梅花?是不是要做好吃的?”   紫芝道:“你就知道吃,帮我拿着。”她自个儿拿着要给皇后的两枝,剩下的一枝给了仙草擎着。   鹿仙草举在手中乱看,又凑上去嗅个不停。   紫芝看着她的模样,又笑说:“你别真的把花儿都吃了,难不成真当自己是一头鹿了?”   不料徐悯见她手中高擎红梅的模样,心有所动,便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其实古人所写的‘鹿’,却跟小鹿现在这幅模样很是相似。”   紫芝跟小鹿面面相觑,徐悯折了一支细些的梅花枝子,缓缓俯身,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不多时,雪地上便多了一个石鼓文的“鹿”字,头顶上杈杈桠桠,果然像是小鹿方才把梅花擎在头顶的模样。   紫芝骇然笑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果然像极了!”   小鹿歪头说道:“难道那些古人写的这个字,是照着我得来的?”   徐悯笑道:“你们不知道,这鹿是指的梅花鹿的样子,头顶上的原本也不是梅花,而是鹿的鹿角,只是凑了巧了。”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紫芝忙问:“那我的名字呢?”   徐悯重又写下了一个篆体的“芝”,小鹿笑道:“紫芝姐姐的名字跟我的名字差不多,头上都长着犄角。”   紫芝笑啐道:“你那才是犄角,我的才不是。”   小鹿却又拉着徐悯:“那娘娘的名字呢?”   徐悯转头看看她,又在旁边另写了一个字。   小鹿看来看去,说道:“这个看着有点怪怪的,怎么看着像是个人在跪着。”   紫芝到底是会写文字的,虽然并不认得篆体,但也瞧出不像是徐悯的名字,可听了小鹿的话不像样,却忙呵斥道:“别瞎说。”   徐悯笑了笑,把手上的梅花小枝扔在一边:“手有些冷,咱们回去吧。”   小鹿抱着梅花,握住徐悯的手搓了搓。   她的手圆乎乎地,暖意融融,徐悯笑道:“好了。果然不冷了。”   就在主仆两人离开之后,从梅花丛中,小小少年绕了出来。   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   鹿,芝,因为是篆体的,先前又听见他们说话,都能看形状认出来,最后一个字,却竟连他都不认得。   可虽然不认得,仍是觉着喜欢极了。   雪地上的字是用梅花枝子写成,透着一股柔美清丽之意。   雪地上写字很考究功力,但是徐悯显然非同一般,落笔勾画,恰到好处,雪的白,梅的香,好像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那天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字,恨不得能将它捧在掌心,镶嵌起来永远留存。   但是很快的太阳冒了出来,暖融融的阳光将雪一点点地融化,那清雅婉丽的小字就也慢慢地在他眼前一点点地消失不见了。   后来他开始认真学书法,也精通了篆书,才知道那天那个在鹿仙草口中“像是一个跪着的人的”,是什么字。   那明明是一个篆体的“忍”。   ——为什么徐悯会用这么一个字代替她的名字?   *****   那日在看见自己的笔架给人动过之后,赵踞顺藤摸瓜,看出了字纸篓里的蹊跷。   他便命雪茶,把里头撕碎了的东西都拼凑起来。   雪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睛都要瞎了,才终于拼了个大概。   其实在雪茶还没有拼完之前,赵踞就已经知道了那是个什么字。   乾清宫内。   前尘旧事在皇帝的眼前风驰电掣,白驹过隙。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这双眼睛,不敢轻易挪开目光,好像一错眼自己想要捕捉的那个影子就会消失不见。   “说话!”赵踞紧握仙草的手臂:“是你对不对?朕就知道……朕……”   他急切的还没有说完,仙草已经叫道:“不,不是我!”   赵踞的眼睛一眯,却又蓦地睁大。   “不是‘你’?”他的嘴角微挑。   对上皇帝势在必得的眼神,仙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情急之下,额头上竟有冷汗渗出:“不,奴婢的意思是,皇上你……你是不是神志不清了!”   她着急的想要挣脱赵踞的掌控,现在的她太过慌张,心神不宁,难以应付。   但是他显然没有想要放手的意思,反而越发盯紧了她:“朕问你是不是徐悯,你方才回答说……不是你……”   皇帝显然也有些情绪无法自控,嘴角隐隐地微动:“你还不承认?”   “我就是不承认!”仙草索性破罐子破摔般,大声叫道:“我是给皇上吓到了所以说错了话,不行吗?我为什么要承认,我就不是,你放开……”   她像是才从水里跳上岸的鱼,拼尽全力挣扎,任凭赵踞手劲极大,一时竟也无法掌控。   仙草觉着他的手掌略松,忙又用力后退,赵踞喝道:“别动!”一把拽住了要拉过来。   “放手!”与此同时仙草大叫,伸出右手去推打他。   皇帝见她反抗十分剧烈,忙又擒住她的右手腕,仙草竭力后退,皇帝不肯放手,两人拉拉扯扯的乱做一团,竟从御桌旁边双双跌倒在地。   两个人难分难解,仙草在下,赵踞在上,竟将她压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赵踞也发了狠,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今天不说清楚,朕绝不……”   仙草呆了呆,却缓缓地皱紧眉头。   她流着汗,低声道:“快、快放开我。”   皇帝以为她又要使诈,手上一紧,冷笑道:“你叫也无济于事,朕已经说了,这次绝不放过你,除非……”   仙草已经拧眉叫道:“疼,疼疼……”   皇帝本认定了她是在胡闹假装,但是看她脸色发白,眉头紧锁双眼也都闭了起来,有大颗的冷汗从鬓边滑落。   这幅模样倒不像是假的。   赵踞正不知如何,仙草倒吸了一口冷气,颤巍巍地说道:“手臂、好像断了……”   赵踞忙低头看去,却见给自己拉在手中的她的手臂,果然有些软绵绵的,呈现一种扭曲的姿态。   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手。   原来方才两人拉扯之中,忘了分寸。   赵踞毕竟是男子,情急之下用了十分力,竟将仙草的手臂拉的脱了臼。   仙草捂着左臂,脱臼之痛无法忍受,几乎放声尖叫起来。   赵踞看她满面痛楚,知道是真的伤着她了,但是却仍嘴硬地说道:“是你自找的,若不是你方才乱挣乱动,也到不了这种地步。”   仙草还有三分理智,正在苦苦忍受,听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她天生就忍不了痛,以前稍微受点伤苦都会大呼小叫,连紫芝都常常说她娇气。   似这种难以想象的脱臼之痛,更是破天荒第一遭。   仙草跌坐在地上,也不爬起来,捧着手臂索性哭道:“什么是我自找的,不是皇上突然间发了疯似的,我会这样吗?好好的、好好的为什么把我认作是娘娘……”   赵踞一愣。   仙草虽是大哭,泪眼朦胧里,却还知道瞅着赵踞,见皇帝没有做声,便又忍痛道:“人都已经去了,皇上还要怎么样,连我也是死过一次的,至于就几世的仇敌一样念念不忘的了?我不是就是不是,为什么非要说我是,说我是又有什么好处?笛子就是学的,字也是学的,就会这一个!如果会这些就是徐太妃,那么天底下许多女孩子应该都是娘娘了……皇上为什么不找她们去?”   赵踞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见她涕泗横流,哭的着实难看非常,满腔的怒火却又发泄不出来,就连先前无懈可击的推论此刻都有些龟缩不出。   仙草道:“我知道皇上向来讨厌我,你要怎么折磨我都成,只是别这么荒唐的,这种事情若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不说,还会、会损了皇上的一世英名。”   赵踞听到这里才呵斥道:“你说够了没有。”   仙草昂着头,流泪道:“没有……”   她的眼中满是泪,方才令他惊心盼望的那个影子好像在泪水之中沉沉浮浮,不见了踪影。   赵踞深深呼吸:“你还想再说什么。”   仙草道:“我、我还想说……”   她抽噎了一下,忍无可忍地哭叫道:“我的手臂是不是真的断了?疼死了!”   ****   赵踞听见自己的牙齿磨动的声响。   他勉强地遏制恼意:“别叫。朕给你看看。”   仙草勉勉强强忍住,又疑惑地看他:“皇上、皇上会看?不如传太医好不好?”   赵踞一言不发,在她身边俯身屈膝,拉住胳膊看了会儿:“朕见人处置过这种情形,像是不难,你忍着点。”   仙草见他倒是踌躇满志的模样,只得相信。   赵踞瞥她一眼,一手摁着她的肩头,一手握着她的小臂,瞧了会儿后,把小臂往上一对。   “啊!”仙草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声,整个人脸色在瞬间如同白纸。   赵踞慌得忙又松开手,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疼的发抖的仙草,半是解释的:“朕、朕明明看过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皇上!”仙草是真的动了怒,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若是要杀我就快动手!别一次一次的折磨人!”   赵踞也怒道:“朕没有!朕不是故意的!”话虽如此,却也稍微有一点点地心虚内疚。   就在这时候,外间雪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颤声叫道:“皇上息怒!”   赵踞一愣。   地上的仙草因疼的脸色扭曲,却顾不上了,眼前阵阵发黑。   赵踞皱眉的瞬间,雪茶已经看清眼前的情形,他见仙草疼的神情大变,几乎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又想起方才在外间听到的仙草的怒吼,当下越发地信以为真,只当皇帝要对仙草不利。   雪茶颤声道:“皇上、这鹿仙草虽然可恨,但是、但是却也不用皇上亲自动手……”   赵踞窒息:“你以为朕……”   雪茶听到仙草嘶嘶忍痛哭的抽噎的声响,几乎也要哭了:“而且皇上不是也说过,不会再跟她计较了嘛……”   赵踞忍无可忍:“你闭嘴!”   雪茶流着泪跪在地上,豁出去似的:“皇上……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她一条贱命吧。”   赵踞眼前火星乱窜:“混账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嘴了。”   仙草这会儿也察觉到雪茶在替自己求情,她虽然不惧赵踞,但却生怕连累雪茶,当下忍着痛叫道:“公公!”   雪茶听见她出声,情不自禁地哭道:“你这头小鹿崽子可真是个害人精,总是惹皇上生气,恨的人牙痒痒的,更别提先前对皇上的种种罪过,杀了你十次也嫌轻。可我却偏偏知道,就算皇上再生气,也舍不得发落了你,又不是真心要杀了你,这可到底叫人怎么办呢?这宫内怎么就出了你这一号的人,竟像是皇上的对头克星一样……”   赵踞本正气恼,突然听了雪茶这句,蓦地怔住了。   仙草也一愣。   就在这时候,外间高五悄无声息地来到,禀告说:“皇上,禹将军在外等候皇上传召呢。”   赵踞定了定神,正合心意:“速传。”   不多时,禹泰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仙草本疼的呲牙咧嘴,几度要晕厥过去,只是硬撑着。   但是隐约听见说禹泰起来了,忙赶紧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敢让自己的神色太过狰狞,免得让禹将军看见了不喜欢。   禹泰起上前参拜后,赵踞匆忙道:“禹卿你是不是会给人接骨?这鹿仙草脱了臼……你帮她看看。”   这会儿雪茶在小心扶住了仙草,仙草抬起泪眼看向禹泰起,可怜兮兮的含泪看他。   禹泰起转身来至跟前,半跪在地,将她的手臂握住,把衣裳挽起来细看底下的玉臂,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   赵踞见他丝毫不避嫌地撩起了仙草的衣裳,眉峰微动。   禹泰起却心无旁骛,略微端详了片刻:“小鹿姑姑稍微忍着些。”   仙草有点儿害怕,毕竟方才赵踞也是这么说的。   她情不自禁瞥一眼旁边的皇帝,迟疑道:“禹大人你有把握吗?不会也像是有些人一样……”   赵踞不由咳嗽了声。   但仙草的讥讽还没说出口,就觉着手臂上猛然一痛。   “啊……”她毛骨悚然,只当禹泰起也跟赵踞一样都是外强中干的,想到那挫骨般的痛楚,毛发倒竖。   可仙草这一声痛呼还没有完全喊出来,手臂上的痛却又风卷残云似的消退了。   竟把她的那声痛呼衬托的像是假装的一样。   仙草兀自张着口,愣愣地不知发生何事。   禹泰起却站起身来,沉声道:“应该是好了,小鹿姑姑试试看。”   仙草将信将疑的,慢慢地试着抬了抬手臂。   果然,手臂上虽然还有些疼,却已经能动了:“好了?!”   她大喜过望,“禹大人,你果然是货真价实,妙手回春。”   面对仙草的赞美,禹泰起只是微微一笑:“小鹿姑姑谬赞,这不值一提。”   赵踞在旁边,虽然暗中松了口气,见她面对禹泰起眉眼含笑满口谄媚的样子,又说他“货真价实”,那自然是嘲讽自己“徒有虚名”了,便轻轻哼了声。   可是看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回想方才跟她在桌前四目相对的样子,却又一阵怦然心动,难以言喻。   皇帝对雪茶道:“你带她下去,再让太医看看,务必妥协无事,待会儿朕还有话要问她。”   雪茶见仙草乃是脱臼,又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赵踞并不是故意在折磨她,早松了口气,闻言忙答应,扶着仙草起身。   仙草垂头低眉地说:“皇上,奴婢的手疼的厉害,有些撑不住了,求皇上准许奴婢改天再来回话。”   “疼的厉害?”赵踞瞥着她。   仙草楚楚可怜地点头,希望他能心软地放自己一马。   皇帝淡淡道:“那就忍着吧。” 第61章   乾清宫的偏殿之中,太医给仙草看过了手臂,因为毕竟伤筋动骨了,表面还有些红肿,稳妥起见,就留了一瓶药膏,还要再喝几幅舒筋活血的药。   之前因为太过紧张,且手肘上的痛又压过了一切,所以竟不觉得,现在惊魂方定,仙草便觉着浑身隐隐作痛起来。   浑身上下,好像除了头还是好好的,脖子,身体,腰,甚至双腿都有些刺痛感。   她不住地捏来捏去,怀疑自己还有哪里给皇帝弄断了却不知道。   自始至终,雪茶就在旁边瞧着。   终于仙草发现了雪茶一反常态的沉默,她抬头看向雪茶:“公公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雪茶默默地瞅着她。   仙草道:“你方才是以为皇上要杀我才冲进去的?”   雪茶在旁边落座,出神地看着前方:“你当时叫的惊天动地的,我还能怎么想?”当时若不是高五一直拉着他,雪茶早就冲进去了。   仙草道:“雪茶,你对我这么好?”   雪茶略觉耳朵刺挠:“别这么说,我可不想对你好。”   仙草道:“总之我承你的情了。”   “我也不要你承情,你只要告诉我实话,”雪茶转过头来:“方才在内殿,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仙草一顿。   赵踞说的那些话,她怎能跟雪茶透露半分。   惊吓坏了他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以雪茶这样单纯的性子,若是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去,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仙草只得勉强一笑。   雪茶却仿佛早有所料,点头道:“我知道,你又不能说,是不是?”   仙草垂首轻声道:“不是不能说,实在是……荒谬绝伦。不如不提的好。”   雪茶看了她半晌:“你指的,是皇上跟你说的话呢,还是你心里的秘密?”   仙草微震。   雪茶道:“我虽然不知道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也不敢乱猜。但是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说。”他看着仙草沉静的眼神,轻轻地说道:“你呀,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   仙草的眼睛微微睁大。   赵踞让雪茶从字纸篓里拣出来的那些给斯的如雪片一样的字纸,他拼的眼睛发花,才勉强拼出一个字。   皇帝虽没说是谁留的,但显见不是皇帝。   再想想谁敢在乾清宫里如此放肆,雪茶自然知道答案。   但问题是,那头莽鹿怎会写字。   纵然死而复生,却又怎么会口齿伶俐,心机四出到这种别人甚至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但是雪茶心里虽然也隐隐有个怀疑,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   就如同仙草方才说的那句——“荒谬绝伦”。   ***   两人略坐片刻,外间有宝琳宫的小福子来探问究竟。   仙草忙把他叫进来,让回去传信说平安。   小福子走后不久,禹泰起还未面圣完毕,外间太监又匆匆入内,原来是蔡勉跟定国公进宫了。   雪茶定了定神,到门口相应,仙草本躲在偏殿,谁知蔡勉眼神厉害,一眼瞟见了她。   仙草察觉,即刻小步奔了出来,行礼道:“奴婢参见蔡太师,太师万安。”   蔡勉见她伶俐,便“嗯”了声,将要走的时候,见她左臂竟给吊绑着,便问:“你的手怎么了?”   仙草说道:“回太师,奴婢先前不小心自己跌伤了的。”   蔡勉上下瞟了她一会儿,这一刻定国公已经先入内却了,蔡勉便道:“朱充媛伤重而亡是真的?”   仙草道:“是的太师,先前皇上已经去探看过了。”   蔡勉说道:“这宫内飞鸟也能啄人,倒是异象。”   仙草道:“是有些怪,幸而当时奴婢病的昏头昏脑的,不然也就跟着我们昭仪去了。”   蔡勉点点头,此刻里头已经宣召,他便迈步进殿去了。   雪茶走过来:“定国公是为了朱充媛之事进宫的……只是蔡太师来做什么呢。还赶在禹大人面圣的时候。”   仙草问道:“我听说之前有几名御史联名弹劾禹将军,可是真的?”   雪茶冷笑道:“弹劾算什么,皇上维护着禹将军,倒也罢了。你不知道的是,禹将军在京内这段时候,经历了多少次刺杀呢。”   仙草吃了一惊:“我怎么一点儿风声也不闻?”   “这种事自然不能传的沸沸扬扬,”雪茶道:“否则对禹将军的名声也不好。不过,最多等过了这个年,他就要回夏州去了。”   “过年就走?”   “是啊。”雪茶叹了口气,“本来按照他的意思,早就要走的,皇上舍不得。”   此刻在内殿之中,定国公上前参见皇帝,泪落不止。   赵踞安抚了定国公半晌,道:“太后因为充媛之事也是伤心过度,只是儿女命薄,若再累及父母伤心欲绝,岂非不孝。定国公不必过于悲伤,朕已经命方太妃跟罗昭仪一块儿协理充媛的身后事,至于充媛的封诰,朕也会再拟,绝不会亏待了她。”   定国公先跪拜谢恩,然后又说道:“老臣想、想再见充媛娘娘最后一面。”   赵踞顿了顿:“后宫如今正忙着,定国公还是不必亲去见了。”   定国公流泪道:“皇上,老臣怎么听说,充媛之死是被人所害的?动手的却是宝琳宫……”   话音未落,赵踞冷道:“定国公,你才进宫,却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无稽之谈?”   定国公听皇帝的声音不对,忙道:“老臣只是进宫的时候,无意中听谁说了一句。”   赵踞道:“散播谣言的那人朕已经命人砍了,莫非还有人敢胡言乱语?”   定国公脸色大变,一时不敢出声。   这会儿蔡勉道:“皇上,充媛被人所害的事,倒未必是真,毕竟那乌鸦乃是禽类,绝不会有被人唆使害人的举止,畜生的行为偶尔异常,也是自然而然,无从解释的。”   赵踞颔首:“太师说的有理。”   蔡勉继续说道:“只不过这后宫实在是有些多事,先前一位昭仪娘娘就意外受伤,充媛娘娘先前又小产,这一次竟连乌鸦这种微末的禽类都能害人,老臣琢磨着……定是因为皇后之位空悬的缘故,凤位不稳自然压不住那些邪祟。”   他忽然话锋大转,让赵踞有些意外:“太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定国公见状也看向蔡勉,面露诧异之色。   蔡勉正色道:“回皇上,老臣只是觉着,该尽快立后才是,若是目前后宫众位娘娘不堪凤位,倒也要及早地从京城乃至天下的高门淑女、名门淑媛之中择选更好的,以定天下,以安民心。”   赵踞皱眉:“太师虽然是好意,但是如今充媛才去,这种时候怎么能说立后之事?至少要将充媛身后事料理妥当再议论。”   蔡勉道:“皇上记在心里就好了,毕竟立后之事非同小可,老臣才在这时候提醒皇上一句,皇上知道了,老臣或可以替皇上看顾着,才好从长计议。”   赵踞在他提出要立后的时候就嗅到不对,如今听蔡勉明说了要替自己选后,便道:“太师整日忙于朝政,已经太过辛苦,这种事情不如就交给太后跟司礼监操持,不然的话,司礼监那些人岂非太闲散了?”   蔡勉一笑:“皇上放心,老臣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说完了此事,蔡勉又看向旁边的禹泰起:“不知禹将军今日进宫,却又是为了何事?”   禹泰起道:“还是如常,给皇上讲解行军用兵之道。”   蔡勉道:“禹将军真也算劳苦功高了,我看……将来三公之位,亦有禹将军一席之地啊。”   禹泰起不卑不亢道:“太师谬赞了。末将卑微出身,一介莽夫而已,绝不敢奢求跟太师同席并列。”   蔡勉冷笑了声。   ****   半个时辰之后,群臣们才陆陆续续退去。   再度跪在皇帝面前,仙草已经恢复了平静。   先前事出突然,面对赵踞的逼视,机变如她,瞬间竟也无法招架。   幸而失控地争执之中伤着了手臂,那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痛如同最好的掩护。   她索性大哭,只能大哭、也只能借着大哭的时候说出那些话逼退皇帝。   当时的脱臼之痛虽令人欲死,但是回顾,却仿佛是救了自己一命。   半晌,御桌之后响起皇帝熟悉的声音:“手好些了?”   仙草回答:“回皇上,只是还有点儿疼,太医说要休养几天。”   “先前朕……是有些太过冲动了,”赵踞斟酌着,长指捏着那小小地玉狮子,目光却在那拼起来的碎片字上逡巡:忍……残缺不全的一个“忍”,自己还是没能完全学会。   “其实朕有些心底的话,并没有跟你说明。”皇帝深深呼吸。   “不知皇上想说什么?”她小心翼翼地。   赵踞道:“徐太妃、她之前明着针对,暗中庇护,朕是知道的。就如同之前朕跟你说过的,跟紫麟宫的所有,早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朕……不会为难你,更加不会再为难徐太妃。”   仙草略觉意外。   但她仍是听出了话外之意:最后一句,显示皇帝仍然不死心。   赵踞也正竭力地让自己宁神,尽量不把面前的人当作鹿仙草一样的憎恶,也尽量不把她当作徐悯似的爱慕。   但是这何其艰难。   皇帝压着心底的微涌,慢慢道:“所以你……很不必说那些话,说什么朕是故意折磨你。”   仙草抚了抚受伤的手臂。   赵踞也察觉了她这个动作,皱眉道:“说了这是无心的。”   仙草无辜地说道:“奴婢什么也没说啊。”   捏着玉狮子的手蓦地缩紧。   面对她总是让他有种难以克制的恨爱交加,一不留神,就能因为她是鹿仙草而暴跳大怒,一不留神,就会因为她是徐悯而……情难自已。   简直是“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   此刻仙草虽然垂眸,赵踞却似能看见她眼皮底下狡黠的眼神。   “你还是不肯说是不是?”皇帝问。   仙草小声道:“皇上……奴婢该说的都说了呀。”   “其实,朕可以不用问你。”皇帝蓦地下定决心。   仙草略微疑惑地抬头。   赵踞的口吻云淡风轻:“还有一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答案。”   仙草突然有种不妙之感,他的口吻,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踞已经起身,竟转过桌子向着她走了过来。   他缓步走过来的姿势,像极了一头出山的老虎。   仙草想笑笑缓和气氛跟自己紧绷的心弦,又实在笑不出:“皇上……说的是什么法子?”   赵踞道:“这个法子,不是用说的。”他盯着仙草,眼中闪过讥诮之色,“因为朕突然明白了,跟你心平气和的说话,永远也得不到朕想知道的答案,可是,幸而还有一个法子,最为简单直接,不用多费口舌。”   他已经将到了仙草身前,威压的气场全开,让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仙草想要起身,想要从这乾清宫内逃得无影无踪。   但在她能动之前,赵踞却已经捏住她的下颌:“其实面对这张脸,只要朕不去想以前的事,还是可以接受的。就如同禹卿说的,幸了你就是。”   好像听见了……最坏的事情。   仙草蓦地睁大双眼:“皇上!”   赵踞却不等她说完,早就躬身探臂,竟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两人之间只差一岁。   当初的小鹿还是小鹿的时候,仗着男孩子长得慢些,他又无仪仗,还能趾高气扬地尽情欺负赵踞。   但现在显然已经位置调换了。   皇帝已经轻而易举地高出了她一个头,而且少年的身量还在成长之中。   仙草先挣扎都没来得及,就已经双脚离地。   赵踞抱着她往寝殿走去。   手到擒来,果然像极了老虎衔着一头小鹿。   仙草窒息。   她的左臂给吊着,行动不便,只能抬起右手艰难地挣动:“皇上!你干什么!”   “干什么?”赵踞垂眸,很淡地说:“这还要朕明说吗?对你来说……‘侍寝’这种事,应该不陌生吧?”   她睁大双眼,眼中闪过真真切切地惊悸。   “你别乱来!”情急之下,仙草颤声。   赵踞说道:“乱来?朕哪里有乱来,召幸一个宫女,这不是极为平常的事吗?”   仙草奋力一挣,但就像是掉进了渔网里的鱼儿一样,徒劳无功,她气滞地叫:“放开我!”   皇帝已经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龙榻边上。   仙草给放下,连滚带爬地要下床,才一动,就给赵踞摁着肩膀,顺势用了三分力道往后一推。   力道相差实在太过悬殊了,仙草遽然往后倒去。   她还未躺平,赵踞已经俯身扑落,竟将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仙草低低地惊呼了声,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赵踞看了一眼身下的人,抬手将她的眼睛遮住:“怎么样,还不说吗?”   此刻他的声音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少年的炙热的掌心抚在脸上,这种触感如此鲜明而异样。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许多想要忘记的场景,煎熬跟痛苦,炽热而缠绵。   仙草抖的像是秋风中的叶:“别、别碰我……”   赵踞眸色幽深,唇边是玩味的笑:“想朕停手,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不要、不要逼人太甚……”她的呼吸全都乱了。   “哦,”他轻轻地笑了声:“朕逼迫你了吗?朕肯宠幸一个宫女,难道不是你的荣幸?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   “不是!”她无法遏制自己心底的无限抵触,眼中泪光闪烁,“你不能这样!”   赵踞的手势一停。   “那就说吧,”两个人目光相对,赵踞的声音絮絮善诱地:“朕听着呢,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仙草几乎崩溃。   面前的少年太狠了,没想到他竟能用这种法子,简直超出了她所有的预计。   “我,”一个字,仿佛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的,“我……”   皇帝的手在她的领口徘徊,尽量让自己耐心地等待。   “我不……”仙草哽咽地闭上双眼,泪悄然滑入鬓边。   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道:“太后娘娘到!”   这有些颤意的声音显而易见是来自雪茶。   这一下显然也大出皇帝所料,赵踞皱眉看看眼前的人,又回过头。 第62章   几个嬷嬷跟宫女簇拥着颜太后,浩浩荡荡地进了乾清宫。   因见外殿空空无人,太后便问:“皇上呢?”   雪茶哆哆嗦嗦,陪着笑道:“太后娘娘,皇上方才还在这儿呢。”   “谁问你方才了,是问你现下,”太后把怀中抱着的平安交给旁边的宫女,又道:“不是说传了鹿仙草回来了吗,怎么也不见她?是放她回去了?”   雪茶皱眉道:“好像……是放回去了,但也不一定,兴许又叫回来了。”   颜太后愕然:“这说的什么话?”她看向内殿,有些疑惑地问:“皇上总不会在这时候歇下了吧。”   太后说着迈步往那边走去,雪茶想拦着,却又不敢,躬身道:“太后娘娘,不如且在外头稍等,让奴婢去给您看一看。”   太后道:“不用,我自个儿能走。”   雪茶心怀鬼胎的,几乎让太后看出了异常。   眼见要进内殿,却见皇帝从里头迈步走了出来,却是云淡风轻状道:“太后怎么亲自来了?”   雪茶偷眼相看,见皇帝的脸色略有一点不太正常的微红,左边腮下到颈间处好像给什么划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破皮,看的雪茶惊心动魄。   颜太后却未曾发觉,只笑道:“皇帝真的已经歇下了?今儿怎么这样早?”   赵踞道:“并没有就安歇,只是先前蔡太师跟定国公他们来了一趟,说了半晌的话,不免有些倦了。”   颜太后道:“这倒是,朝政虽然要紧,但皇帝的身子却更是金贵。不能过于操劳。”   赵踞道:“儿子知道了。多谢太后关怀。”   当下陪着太后往外,到圈椅上落座说话。   颜太后打量着他,见皇帝眉长眉星眸,已经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了,如今是金尊玉贵,世间无双。   太后越看越觉着欢喜,突然又想起来:“那……鹿仙草呢?”   赵踞道:“她,朕已经叫她回去了。”   颜太后道:“唔?那你巴巴地叫了她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赵踞顿了顿,回答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先前说她感染风寒,所以不许她出宝琳宫以及多跟人接触的,今日突然见了她出现在富春宫,朕很不安心,所以借了这个由头把她叫出来,方才让太医们来给她看了看,太医们说没什么大碍了,朕才放心。”   这个理由简直是神来之笔。   雪茶在旁边听的痴痴的,若不是自己方才亲眼目睹过皇帝跟仙草之间的情形,只怕连他也都深信不疑了。   果然,颜太后也道:“到底是踞儿你想的周到,我当时都已经吓呆了,哪里还想到这些细枝末节。”   说到这里,太后便不再纠缠鹿仙草的事,只又对赵踞说道:“方才你又说定国公进宫,是为了朱充媛吗?”   赵踞道:“是,定国公还要再去富春宫,朕因见充媛的样子不大好,生恐让定国公难过,所以拦住了。”   太后长叹了声,心有余悸:“幸而皇上拦住了,连我当初看了冰清那副模样,都觉着心痛如绞呢,何况是自己的家人?不过,如今充媛既然去了,倒要让她走的风风光光,才不枉她进皇家一场。”   赵踞说道:“这是当然,朕打量着,不如就追封她为静妃,太后觉着如何?”   颜太后频频点头:“很好,这样国公府也可得些安慰了。”   正说到这里,颜太后又想起一件事,她左右瞥了一眼:“你们先退下。”   众人退下之后,太后才说道:“踞儿,我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   皇帝忙问何事。   太后道:“不是别的,就是那个鹿仙草,我想把她……”   正说到这里,外间平安汪汪地叫着,摇头摆尾地往里头跑去。   太后叫道:“平安!回来!”又忙叫人去把它抱回。   赵踞才要阻止,雪茶已经机智地抢先一步:“奴婢去将平安找回来就是了。”   雪茶刷地窜向前方,延寿宫的宫女们反而给甩在了后面,见雪茶公公这般得力,大家就都停了下来。   且说雪茶冲到了内殿,胆战心惊地放眼四顾,并没看到人影,突然听见狗叫声,转头一看,原来平安正蹲在地上,向着头顶处吠叫。   雪茶疑惑地抬头,却见有熟悉的衣带正鬼鬼祟祟地从窗口处滑落,他啼笑皆非,忙冲过去先把平安抱起来,又探头看出去。   底下,果然是仙草,瑟瑟缩缩地正沿着墙角如鸭子般挪步往前。   雪茶低低地咳了她一声。   仙草浑身一僵,抬头见是雪茶,才忙向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双手合什,向着雪茶拜求一样。   雪茶本来忧心忡忡,看着她这幅促狭的样子,却几乎又笑出声来。   冷不防他怀中的平安因见了仙草,却兴奋地又连叫了几声。   雪茶害怕太后会按捺不住亲自进来,当下顾不上看仙草的糗态,忙抱着平安转身往回。   外间太后已经跟皇帝说完了话,两个人都沉默着,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平安因为不知太后说了什么,就只毕恭毕敬地将平安递给了太后身边的人。   太后这才起身带人自回延寿宫去了。   颜太后一行人去了后,雪茶忍不住问道:“皇上,太后娘娘说什么关于鹿仙草的事?”   一句话提醒了赵踞:“她走了?”   雪茶见皇帝料事如神,便含糊道:“奴婢方才没看见有人在内殿。”   赵踞喃喃道:“她、就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   雪茶本以为皇帝会再度发怒,没想到却是这种反应。   ****   连着三日,仙草提心吊胆的龟缩在宝琳宫,美其名曰养伤,实则生怕有个人来传自己去乾清宫。   因为上次强吻给推倒的前车之鉴,她本来以为赵踞是不至于动真格的了,但是乾清宫那一番对峙,却让仙草看了出来,皇帝……是真的能做出来的。   这两天她忍着左臂的伤,十分后悔自己当初居然那么辛苦地护着一头狼崽子。   如今养的爪牙锋利了,他终于可以向着自己下手了。   这天仙草陪着罗红药前去方太妃宫中,跟江水悠、方太妃三人一块儿商议朱冰清的身后事,期间又有宫外各诰命进宫,以及定国公府的女眷进宫受制谢恩等等,忙的无一刻闲暇。   仙草因为病了几天,加上有心事,在饮食上未免有些疏忽了,连日里自觉瘦了好些。   见罗红药陪着方太妃规规矩矩地说话,仙草便自己退出来,一路上避着人,小心翼翼地往御膳房而去。   将传午膳的时候,仙草正要捡一些可口的饭菜大快朵颐,就听见身后有人笑道:“这次还不捉住你?”   仙草回头看时,原来是小国舅。   横竖这宫内她所惧怕的只有赵踞一个人,其他的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但比起赵踞来,却都无端地可爱了几分。   “小国舅捉我干什么?”   颜如璋道:“你又来御膳房偷吃,我捉的不对吗?”   仙草笑道:“那小国舅又是在这里做什么呢?大家志同道合,何必自相残杀?”   “志同道合,自相残杀?”颜如璋琢磨着念了句,继而笑道:“我大概是跟着你学坏了,正经端上桌子的饭菜不爱吃,就喜欢偷偷摸摸地在这里挑着吃。”   仙草道:“这大概跟书非借不能读也一个道理。”   颜如璋嗤地笑了出来:“这段日子总不见你,我还以为你元气大伤,颇为担心呢,没想到仍是这样精神可嘉。”   仙草道:“小国舅为何咒我,我怎么元气大伤了?”   颜如璋眼珠一转,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如果告诉了你,有什么好处呢?”   仙草道:“我把我偷到的好吃的分给小国舅一些吧,可以紧着你挑。”   颜如璋忍不住又笑:“怪不得皇上叫我不许跟你多说话,你的嘴实在是跟上了蜜油一样,一不小心就把人饶了进去。”   仙草脸上微热:“皇上莫非是怕小国舅给我带坏了?”   颜如璋道:“何止是我,连禹将军、甚至雪茶公公,皇上都这般要求过。”   仙草吃惊:“雪茶公公也就罢了,我时常跟他拌嘴,皇上怎么还叮嘱到禹将军那里了呢?”   颜如璋摇头道:“皇上的心谁能猜透?总不会是因为你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就无端吃了醋吧。”   仙草假装看向别处没听见的。   颜如璋又拉住她:“说真的,我有件机密告诉你,你没有好处给我,我就不说了。”   仙草吐舌问:“小国舅出身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什么好处没有,这样跟我说,岂不是为难我吗?”   颜如璋似笑非笑道:“这个还真不为难你,也只有你能做到。”   仙草忙问:“到底是什么?”   仙草本以为颜如璋是故意来戏谑的。   直到他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   颜太后跟皇帝说的有关仙草的话,皇宫内除了赵踞,只有颜如璋知道。   原来,太后因为忌惮仙草是紫麟宫的旧人,而且的确是曾经死而复生过的,觉着这种人阴气太重,放在宫内十分不详。   何况加上了朱冰清小产在前横死在后,太后便动了疑心。   那天她跟皇帝说,要打发了仙草,虽然不至于到赐死她的地步,但是或许可以借着这次给朱冰清举哀的机会,让仙草离开后宫,去皇陵当差。   或者干脆命她落发,遁入空门为皇室祈福。   当时颜如璋没有跟在太后身边,自然不知道皇帝的脸色是什么样儿。   但事后太后跟他抱怨说:“这鹿仙草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皇上不肯杀她,也不肯痛痛快快地打发走了,留在宫内我看迟早还要出事,如璋,你跟皇上最好,你找机会一定要劝劝他。”   颜如璋只是答应着。   私下里敲问皇帝,皇帝的态度却让人讳莫如深。   此刻颜如璋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仙草,说道:“你觉着太后的提议如何?”   仙草忍着心中的喜悦,故意语重心长道:“我觉着太后的担忧很有道理,而且我这些日子也不太顺,总是头疼脑热浑身酸痛的,大概跟宫内风水相冲,换个地方彼此相宜。”   颜如璋笑道:“原来小鹿姑姑喜欢去当小尼姑?”   仙草忙道:“我却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头发,不如去看皇陵还好些。”   颜如璋端详着她,点头道:“可见你是一心出宫,以至于到达这种慌不择路的地步了。既然如此,我却还有第三条路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走?”   仙草道:“小国舅是要打趣我吗?还是当真的?”   颜如璋道:“你听完我说的,就知道真不真了。”他上前一步,脸上的笑缓缓收敛了,“大概姑姑也听说了禹将军过了年就要回夏州了吧?”   仙草不知他为何提这个:“如何呢?”   颜如璋道:“我想让小鹿姑姑跟在禹将军的身边。”   仙草先是愣住,然后蓦地想明白过来:“你想让我跟着禹将军,做皇上的耳目?”   颜如璋没有做声,只是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仙草心中一动,却又忙问:“这、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吗?” 第63章   颜如璋回答:“这是我的想法,还未跟皇上说,可如果姑姑答应了,我有把握皇上会答应。”   原来赵踞还不知道。   仙草的心在瞬间放空了片刻,然后问道:“小国舅真的有把握?”   颜如璋笃定地点了点头:“但同时姑姑也要答应我,若此事可成,你就是皇上放在禹将军身边的一颗棋子。”   仙草张了张口,却又不忙说话,只在心中沉淀了片刻,飞快理清了思绪,才问道:“小国舅为何,要选我?”   颜如璋道:“因为姑姑聪慧伶俐,也因为禹将军对你格外不同。”   仙草道:“那、小国舅也信我?万一我对皇上……没有那么忠心呢?”她斗胆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说‘万一’,不是真的。”   颜如璋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相信姑姑的忠心。比如你先前对待徐太妃娘娘,以及……就算太妃娘娘不在了,你对待徐家大公子也同样的忠义当头,终究是牵肠挂肚不肯舍弃。”   仙草听到前一句倒罢了,听到后一句便皱了眉。   颜如璋看她脸色微变,已经又说:“这并不是威胁,何况除了这些,我总觉着,姑姑跟皇上的交情,远在我们知道的之外。”   仙草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又有些尴尬:“那最后一个问题:皇上莫非是不相信禹将军吗?”   “对皇上而言自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颜如璋垂眸,顷刻说道:“可自古以来都是功高震主,何况本朝历来的规矩是武将不堪重用,如今皇上才登基,却对禹将军另眼相待,你虽然不懂朝政之事,总该知道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吧。年后禹将军就要回夏州了,如果他有什么异心,或者对皇上不忠,那……”   颜如璋看一眼仙草:“我本来也没想过要用小鹿姑姑,但是太后的话反倒提醒了我,如果你去守皇陵,那真是暴殄天物,姑姑足智多谋,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能耐,若是能为朝廷出力,‘佐助’禹将军镇守边关,那非但是皇上之福,更是天下之福了。”   仙草认认真真听颜如璋说完,才笑道:“小国舅,你越说,我怎么觉着自己的碑文都要立起来了你?上面或许写着‘贞烈守节’四个大字。”   “噗。”颜如璋本是正色凛然地跟她说这些正经大事,没想到听了这句,当下也忍不住破了功。   ****   不知道是不是颜如璋对赵踞说了什么,还是因为颜太后的话,皇帝这些日子都没有来搅扰过仙草的生活。   在朱冰清的丧仪之后,腊月中旬,天气更冷了。   仙草倒是不算太怕,这段日子又将自己养了回来,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镜子里可喜的脸,几乎都要忍不住掐一把。   这天,听说皇上破天荒地命人开了紫麟宫的宫门,也为了新年做例行的清扫,仙草按捺不住,便带了安儿一块儿出了宝琳宫,到紫麟宫看“热闹”。   据说皇帝下旨:只需要清理打扫,但是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许挪动,更加不许乱碰乱拿。   安儿因为跟仙草厮混熟了,也知道她以前的壮举,因小声说道:“姑姑,听说你先前就偷偷地从紫麟宫拿了许多太妃的旧衣给冷宫的娘娘们,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仙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洋洋自得。   安儿捂嘴笑道:“还好皇上没有真的责怪姑姑。”   仙草道:“因为我做的是救人扶困的好事嘛。”   只可惜了那件最心爱的碧桃花宫衣,好好地竟给赵踞烧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两人看了半晌,原路返回,正走着,却见前方的墙边儿上,有许多宫女挤在那里,唧唧喳喳不知做什么。   安儿也好奇地跑了过去看了眼,原来是那边儿小太监正领着禹泰起自前方的泰和殿前经过。   禹将军生得人高腿长,气质又是英姿飒爽,看的这些宫女们一个个神不守舍,垂涎三尺。   连安儿也忍不住跟黏住了似的,目不转睛。   仙草从众人背后偷看了一眼,见禹泰起目不斜视,磊落洒脱,果然也是越看越令人心折,是个不错的伟男子。   可一想到颜如璋跟自己说过的话,仙草心里竟有些别扭。   “啊!禹将军看见我了!”突然,宫女中发出一声欢呼。   又有人道:“明明是看我!”   连安儿也涨红了脸,想跟人争,又有些拉不下面子来。   仙草哑然失笑。   原本见安儿专心致志地看美男子……本想去捉弄她,可转念一想,这宫内本就少见到男人,更何况这样出色的,且过了年后,连这样出色的也将不可见了。   不如让那小丫头多吃些福利罢了。   仙草发了慈心,当下反而不去打扰安儿,只是自己掉转头,郁郁寡欢地往宝琳宫返回。   她心中有事,走的也不快,低头耷脑地走了半晌,才要迈步过琳琅门,眼前突然探出一只手臂挡住了她。   仙草一愣,抬头看时,眼前站着的居然不是别人,正是禹泰起。   仙草惊愕地回头看看:“禹将军你……”他不是才从泰和殿前经过的吗?这么快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且他也太大胆了,随随便便就在后宫内走来走去?   因怕宫女们经过看见,仙草忙拉住禹泰起的袖子,引着他往内走了一段儿,来至紫麟宫的西墙。   此处因为偏僻,少有人来。   仙草这才忙道:“禹将军万安,您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禹泰起瞥着她的左臂:“小鹿姑姑也大安了?”   仙草忙动了动手臂:“已经都好了,多谢将军先前给我接骨。”   禹泰起道:“那个不值什么。”   仙草笑眯眯道:“至少当时是救了奴婢的命了。”   禹泰起垂眸,片刻说道:“总不能白吃姑姑的东西。”   “我的东西?”仙草愣了愣,然后想起来了……他必然是指的自己送给他的那包琉璃肉,“那个啊,那也是不值钱的东西。”   禹泰起道:“好吃不在贵贱,只是不知姑姑是从哪里得来的?据我所知此物乃是来自民间。宫内也不做这些。”   仙草道:“这是我们太妃昔日喜欢的东西。我也没什么好的孝敬将军,就叫御膳房做了些,将军若是不嫌弃就最好了。”   “不嫌弃,”禹泰起道:“只是,小鹿姑姑今日为何对我客气了许多?”   仙草才笑道:“先前我烦扰将军,幸而将军不见怪,我已经感激不尽,从此后当然不敢一直的烦劳将军啦。”   禹泰起不动声色:“哦?”   仙草低低说道:“我前日才听雪茶公公说,原来将军在京城这段日子里也过的很不太平,将军是能够定国安邦的人,操心的都是军国大事,我这点微末小事,这种微末之人,自然不便劳烦将军。”   禹泰起一笑:“小鹿姑姑可并不是微末之人。”   仙草道:“将军又玩笑了,我跟将军相比,自然是草芥之人了。”   “小鹿姑姑若是草芥之人,那把这草芥之人看的无比珍重的人,又是什么呢?”禹泰起口吻更淡了。   “您在说什么?”机变如仙草,一时竟也不明白禹泰起在说什么。   禹泰起注视着她的眼睛,毫不讳言地说道:“那天在乾清宫里,若不是皇上有意放纵,如果只是一个区区草芥般的宫女对皇上出言不逊,皇上岂会不计较她的放肆无礼,反而忙着叫人救她?”   当时赵踞跟仙草在里头纠缠吵闹的时候,外间起初只有高五跟雪茶,后来禹泰起就也到了。   他是习武之人,耳目更好,有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仙草心头巨震,同时哑然。   禹泰起见她不言语,沉声又道:“那时候小鹿姑姑能够蒙混过关,不是因为皇上有多好骗,是因为……他对你留了情。”   仙草听见自己咽了很大一口唾沫的声响:怎么回事,禹泰起……竟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禹泰起好像唯恐仙草不怕,继续说道:“但是终究有一天,那份情会磨灭殆尽,到他不再留情的时候,小鹿姑姑只怕才是真真正正的草芥之人了。”   这些话极为难听,也很冷。   但是仙草却又知道,这些都说是真话。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仙草问。   禹泰起道:“皇上年纪虽还小,却睿智天纵,很有一代明君之象,但他正因为年纪还小,又很容易走上歧路。”   仙草突然听出了一点话外之音。   果然,禹泰起盯着她道:“从最初我进宫的时候就看了出来,皇上对小鹿姑姑你格外不同。为一名宫女大费周章,这很不想是明君该有的样子。”   仙草拧眉:“将军怕是误会了。”   禹泰起道:“我不管皇上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讨厌你,总之皇上的举止有些失常。这已经不是吉兆。你伤了手那回,内殿发生了什么事,我自然不敢妄自忖度,但是小鹿姑姑不是蠢人,希望你别一叶障目,当局者迷就好。”   禹泰起说完后,深深看了仙草一眼,转身要走。   仙草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突然叫道:“禹将军,这就是你跟皇帝讨我的原因吗?”   禹泰起脚步一顿。   他自然不是因为对仙草一见钟情而向皇帝提出想要,不过是要试探皇帝的心意罢了。   如果是普通的什么宫女女官,皇帝只怕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给了。   但是那时候……皇帝的表情很是诡异,反应也更令人担忧。   只不过仙草居然猜到了这个原因,倒是让禹泰起又一次的意外了。   但他只是略微一停,便又昂首往前。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仙草追了几步。   她盯着禹泰起的背影,有点想笑:“原来我还什么都没做,在将军的眼中就已经是红颜祸水一般的人物了,但将军这样明见万里,难道不知道我是一心想出宫的?谁愿意留在这里,被人猜忌,被人诋毁?”   “你想出宫,去哪里?”   颜如璋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宫内。”仙草咬牙。   “不在宫内……”禹泰起背对着她,缓声说道:“你并没有经历过战事,不知道战事是什么惨烈的情形,我先前跟你说后宫如战场,但不管如何生死无常,也不过是几个女人之间的事,可真正的战场上不同,你如果跟我一样亲眼目睹过的百姓们走投无路流离失所,如我一样看见过成千上万的士兵们死在眼前,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其实在宫内……不至于太难过。”   仙草睁大双眼:这些话,闻所未闻。   禹泰起浑厚的声音在宫墙之间响起,有种奇特的说服人心的惊魄动魂之意。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先帝虽是明君,但一味求和,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因为边境无战事、太平盛世而喜气洋洋,殊不知底下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性命悄无声息地化成了尘土。可当今的皇帝不同,他有志向有抱负肯担当,你大概不知道,在皇上还是雍王的时候,他已经命人传了一封亲笔信给我。”   仙草震惊:“亲笔信?”   京官不能私自结交外臣,而皇子们更是严禁跟外臣私相授受,若有违背,便视同谋逆。   赵踞……居然曾经做过这种事?   但对禹泰起而言,却是毕生难忘。   当时太子赵彤气势正盛,禹泰起在京内的眼线们早就将太子的喜好探听的很明白。   太子外强中干,性情暴虐而又天生的怯懦无主见,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喜好夸夸其谈的文人名士,这些人提起风花雪月能倚马千言,提起治国安天下的计策动辄之乎者也滔滔不绝,但如果论起真才实干,却没有一个担得起。   而且这些人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打仗,立下军功的将士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帮粗莽无知不登大雅之堂的“野人”似的。   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赵彤,可想而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君王。   正当夏州给西朝人步步紧逼之际,那时候禹泰起还只是区区的副将,处处给压制着,大战在即,自己人却还在互相猜忌,互相诋毁。   如仙草方才所说。   就在禹泰起心灰意懒、甚至打定主意一战殉国的时候,他接到了雍王赵踞的一封亲笔信。   信很简单,只是写了半阙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当时禹泰起看着这半阙词,不知为何,热血涌动,毛发尽耸。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这句。   禹泰起不知道这位皇子是怎么留意到自己的,并且冒险在决战前夕生死交关的时候、送来这样的一封信。   但是从雍王这义勇决绝的举止、以及这信中诗词的气势上,禹泰起发觉,原来朝堂跟皇室并非他想象一样昏聩无光,这写来辛词的少年,兴许就是那靡靡永夜中的一点光。   仙草竟不知道此事。   “是了,还有一件事,”禹泰起说罢,终于缓缓回头:“当初我说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是因为欠了你们太妃娘娘一点人情,你可知道是什么?”   仙草微微摇头。   禹泰起道:“因为在我最危难之时,救了我的,除了那封信,还有徐太妃。”   直到禹泰起走了之后,仙草还没想通:自己什么时候救过禹泰起?   她顶多知道这位将军的威名,知道他是个能征善战保家卫国的,但如果论起交情,那可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   难道禹泰起搞错了?   一念至此,仙草竟有些心虚:还是希望他搞错了。   只盼他别在弄清楚之后,跟自己讨账就是了。   ****   方太妃跟罗红药江水悠三人联手,竟把后宫的各种事情料理的甚是妥帖。   这让颜太后大为欢悦。   又因罗红药身子弱,在众人回禀了之后,颜太后便叫她先会宝琳宫歇息。   剩下江水悠跟方太妃相陪。方太妃小声问太后道:“娘娘,那件事,皇上可答应了?”   颜太后道:“皇上还没有最终决定,不过也快了。我听如璋说皇上已经有了安排。”   “这就好,”方太妃微微一笑,“其实太后的担忧自然也是我们的忧虑,毕竟这宫内的乌鸦,百年里也不曾伤过人,偏是皇上登基后……”   颜太后眉头深锁:“别的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再让鹿仙草接近皇上了。皇上虽然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但也要忌讳些,就连罗昭仪那里……唉,倒要找个机会,把这鹿仙草从罗昭仪那边儿调走才好。”   方太妃笑道:“但是宫内的人都知道,罗昭仪对待鹿仙草好的什么似的,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有传言说,那宝琳宫内真正的主子是鹿仙草呢。”   “什么?!”太后有些恼怒。   方太妃忙道:“这也不过是他们乱传的罢了。太后息怒,未必是真。”   江水悠陪笑说道:“眼见新年要到了,太后何必为这些事不开心呢,何况罗昭仪才是当事之人,她自个儿都没有说话,自然就没有这回事了。”   大家都知道罗红药性子柔弱,就算给欺负了只怕也没有话说,太后越发不悦。   正在这时,外间太监走到门口,跟一名宫女低低说了几句,那宫女进内,悄悄地对太后道:“皇上去了梅园。”   太后道:“这几日听说皇上为朝政之事烦心的很,难得他想消遣消遣,让他去吧。”   那宫女小声道:“听说皇上……还传了鹿仙草。”   太后惊愕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梅园内的白梅红梅迎雪盛放,才步入月门,就嗅到一股郁郁馥馥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醉倒其中。   皇帝徜徉在千姿百态的梅林之中,一直走到了当日徐悯写字的那棵梅树下。   如今在他面前的这片地上,雪色洁白无瑕,但他却明明能从这雪地上看出那三个栩栩如生的篆文字。   抬手折了一支梅花在手上,皇帝俯身,轻轻地写了起来。   如今他早已非昔日只会看着徐悯的字体发呆惊叹的无知少年,这一笔字也颇见功力,不多会儿,就写了个带角的鹿,篆文的字最是象形,就好像雪地上有一头鹿正蹦跳着窜起似的。   而身后也恰到好处地有人轻声道:“奴婢参见皇上。”   有那么一瞬间,赵踞恍惚听着竟像是徐悯的声音。   他并没有回头,只道:“你过来。”   仙草迈步上前,听见积雪在自己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原本是她最喜欢听的声音,现在却无心欣赏。   每次皇帝召见,她都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应对,因为她永远也想象不出皇帝又会出什么难题。   就在她走到赵踞身后的时候,皇帝慢慢地回身。   今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狐裘大衣,却越发先的面如冷玉,一双眸子恍若寒星。   皇帝生得本来就好,只是现在不是那种惹人怜的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了,他可以温情款款,也可以冷若冰霜,可以把人捧到天上,也可以一句便取人性命。   这金尊玉贵的俊美少年烨然地立在梅花树下,真是清新脱俗,美不胜收。 第64章   仙草抬头之时,正看见站在白雪梅花间的赵踞,真真似芝兰玉树,风华绝代,那天生的光华不慎间竟晃了人的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仙草有些恍然失神。   赵踞道:“还以为你不肯来,怎么来的这样快?”   这当然了,若不是雪茶跑去宝琳宫揪着她,只怕这会儿她还在宫内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缩头不敢出呢。   仙草讪笑:“皇上召见,奴婢当然要立刻前来了,总不成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想要抗旨吧。”   赵踞道:“你不仅能抗旨,还会欺君呢。这对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仙草拢着唇轻轻咳嗽了声,转头四处打量:“皇上好好的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怪冷清的。”   伺候的宫女跟太监居然都没有一个在身旁,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大家都守在梅林之外。   不知皇帝这次又要出什么难题。   仙草心中掂掇的时候,赵踞道:“你过来。”   这三个字就像是紧箍咒般,每次她听见了都会觉着头晕目眩。   偏偏无法抗拒。   仙草谨慎地挪前两步:“皇上有什么教诲?”   赵踞抬手往前方的地上指了指。   仙草垂眸,才看见那雪地上写着的一个“鹿”字。   那罕见的篆体映入眼中,顿时唤醒了她的记忆。   是了,当初也是在这林子里,自己曾经给资质跟小鹿写过这种石鼓文小字。   但赵踞怎么会知道?   可更让仙草意外的是,细细看去,这地上的篆体字,赫然跟自己的笔法如出一辙。   倘若不是旁边还少了两个字,仙草只以为是当初自己写的那三个字……经冬历春,却仍然神奇地存在此处无法磨灭。   眼中透出不能掩饰的惊诧,仙草下意识地看向赵踞。   赵踞微微一笑:“你当然认得,这是一个‘鹿’字。那你应该也还记得,当初这里留下的第三个字是什么?”   仙草突然有些无法面对。   怪不得先前在乾清宫里,面对那个拼凑起来的“忍”字,皇帝的反应会是那样。   “怎么不说话了?”赵踞问。   “皇上,”仙草深深呼吸,清雪的寒冷之气混合着梅花的香气沁入心底,让她缓缓清醒,“皇上是指当初……娘娘在这里写字的事吗,可是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奴婢、都已经不大记得了……”   她已经习惯了出口成“谎”,但是这一次,声音却低低的。   赵踞道:“你不记得了?”   她点头。   赵踞道:“不打紧,你不记得……别人都不记得都不打紧。”   他握住那支梅花,俯身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那个字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赵踞打量着,轻声道:“朕还记得。”   那个篆体的“忍”,在小鹿口中如一个跪着的人般的样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刹那间,简直如同时光倒流。   看着那跟自己的笔力有七八分相似的“忍”字,虽然竭力自控,她的双眼仍然有些潮润,眼圈微微地泛了红。   赵踞转头端详着她的神情。   仙草察觉,忙侧脸看向旁边。   赵踞道:“朕没有写错吧?”   仙草偷偷地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回答:“应该是不错的。”   赵踞道:“你可认得这是个什么字?”   仙草支支唔唔。   当初小鹿问她的名字怎么写,她想了想,提笔写了这个“忍”字。   这人生浑然是不由己的,先是为了救父亲而入宫,又要攀附皇后,应酬皇帝,在这染缸似的后宫里日复一日地熬着,她担心自己在这潭死水里搅合,迟早会也变成行尸走肉。   幸而先是得了那真鹿一样憨直可爱的小鹿,又瞧见了有趣而别扭的小皇子。   从此调教小鹿,磋磨赵踞,竟渐渐成了她生活之中死水微澜似的乐趣。   但也仅止于此了,无非是苦中作乐罢了。   所以那天想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却突然又变了心意,才写出了那个“忍”字。   仙草并没有说出来,赵踞打量着她:“你不认得?”   她突然不想再说那些虚伪应酬的假话,只是无奈地看着赵踞。   赵踞看着她半是无奈的眼神,笑道:“这就是那天你在乾清宫里写的字。”   仙草低头道:“其实我知道。这两个字看来还有些相似。”   “你当初说这字像是什么?一个跪着的人,徐太妃当初岂不是也是这样?”赵踞凝视着那个篆体字,“其实你应该知道,你写的那簪花小楷里的‘忍’,其实是上刃下心,意思是刀子悬在心上,悬而不落将落未落才叫做‘忍’。”   仙草本该在这时候拍掌欢呼,阿谀奉承,但是她只是叹了口气。   赵踞瞥着她:“你为什么叹气?”   仙草苦笑道:“我只是想不出,这两种境遇到底哪一种更悲惨些。”   赵踞道:“当初你才去冷宫,直到方才,你有没有察觉,你对朕回话的时候,没有以奴婢自称了。”   仙草忙道:“皇上恕罪,大概、是皇上说话的口气……让奴婢突然错觉,觉着皇上还是昔日的那位皇子殿下。”   赵踞的眸子一暗:“是吗?”他将手中的梅花树枝丢开,迈步往前。   仙草警惕地后退了步,后背却撞上了梅花树。   梅树轻轻抖动,刹那间梅花上的雪也随之洒落,仙草感觉雪洒落在自己的脸上,钻进后颈的衣领,冰凉而湿润。   不由惊呼。   皇帝看着她缩颈躲避的样子,大袖一扬遮在了她的头上。   积雪纷纷地落在那绣金龙的红缎袍袖上。   仙草眨眨眼,抬头看向皇帝。   目光相触,赵踞的心怦怦跳了两下,右手顺势从仙草的肩后勾了过来,握住了她的肩膀。   “皇上?!”仙草匆忙叫了声。   皇帝将她摁在了那棵梅花树上,俯首低头。   仙草正仓促地抬头看他,猛然给吻落,温热而熟悉的触感让她的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簌簌地流过,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熨帖的战栗。   龙涎香的味道侵袭而来,气势汹汹,熟悉而又陌生,她先是下意识地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也看不见皇帝清晰鲜明的眉眼了,但是唇齿相接的感觉却越发放大。   呼吸迅速地开始紊乱,心中那种可怕的狂跳感又出现了,只怕再不多时,她就会完全失去理智。   她的手从赵踞的腰间往上,推打对他来说无济于事,反而好像更加激发了他的凶性。   有什么越过双唇,迫切地探入,像是在找寻跟渴望着什么。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超过了。   仙草的双眼蓦地睁大,看到面前他微蹙的剑眉,乌黑的发端还带着一点新从梅花上落下来的雪。   这错乱的吻在皇帝短促的闷哼中终于告一段落。   赵踞猛然直起身子,抬手捂住了嘴唇。   唇上传来了火/辣辣的感觉,同时有一股腥甜的气息在舌尖迅速地弥漫开来。   “你……”皇帝的手指在炽热的唇上抚过,不出意外地发现指尖有一点醒目的猩红,“你竟敢……”   仙草胸口起伏。   要抗拒他的亲近委实是太难了。   小鹿虽然去了,可也许是她对赵踞的恋慕太过强烈,总是情不自禁地会给他吸引,驱使,想跟他共舞或者沉沦。   仙草深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那么颤抖:“皇上,这是在做什么。”   赵踞咬着唇,不能回答。   对上少年幽深的眸子,跟禹泰起的话突然风驰电掣地在仙草心底浮起。   双手紧握,仙草冷笑道:“皇上身为天子,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皇上已经有了后宫三千佳丽,又何必这么想不开。”   赵踞听到想不开,脸色慢慢变得难看。   不仅仅是因为皇帝这个身份,更因为皇帝的确是金玉之质,世间无双的人物。   只要给他不动声色地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虽然是第一次采选秀女,但是凡是进宫的女子们,若是见过皇帝面儿的,无不对他芳心暗许,想要用尽千方百计博得他多看一眼。   就算没有见过的,听闻皇帝琳琅玉树之姿,更无不渴慕有朝一日能被临幸。   张口呼吸的时候,冰冷的气息冲淡了先前皇帝残留在口中的味道。   仙草竭力自持:“皇上难道忘记了咱们昔日是对头冤家了吗?皇上明明是极厌恶我的,上回也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了、说过了绝不会犯贱亲近我,这又是怎么样?”   赵踞仿佛冻僵原地一般,竟无法动弹。   “还有,”仙草横下心,一了百了般继续说道:“皇上之前、还荒唐地问我说什么徐太妃娘娘的事,怀疑我是太妃娘娘,幸而我不是,倘若我真的是……那今日皇上如此,试问皇上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赵踞的脸色就如同满地落雪,这句话,像是冰冷的刺,戳中了他的心,让皇帝羞愤交加,体无完肤。   他终于忍不住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神色阴冷的怕人。   “你……”好像呼吸的每一口都变成了小刀子,在心底搅动着,赵踞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终于他道:“好,你说的好!”   他的双眼通红,像是刀锋相错的声响:“朕、朕就该杀了你!”   扔下这句话,皇帝拂袖而去。   身后,仙草兀自呆呆站着,目光所及,看到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子。   原先给他写下的那个“鹿”跟“忍”字,也都给踩的乱纷纷、残缺不全了。   仙草怔怔地看着那看不出本来形状的字,终于缓缓地蹲下身子。   赵踞扔下的梅花枝子还在一边儿,她瞄了眼,仿佛是那日自己带着小鹿跟紫芝在此的情形。   手指在那“鹿”上轻轻描绘了一阵,又看向旁边那“跪着的人”。   仙草笑了笑,却探出手从地上掬了一把雪,她将雪用力揉在脸上。   冰冷的雪贴近炽热的脸颊,顿时融化成水,她的脸就如同才洗过一样湿漉漉的,虽然看似狼狈,却也清醒。   脸上的雪水给炽热的肌肤炙烤,很快就干了。   仙草仰头看天,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谁知才转身抬头,就看见前方竟然站着一队人。   中间给簇拥着的,竟正是颜太后。 第65章   颜太后向来是个温和的性子,如今却满面怒意。   她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抬手向着仙草甩落。   打了一巴掌后,太后兀自不能息怒,指着她骂道:“你这贱婢!你越发上脸了,竟然在这里勾引皇上!”   此时在太后身旁的除了延寿宫的人,还有江水悠,方雅等几个后宫妃嫔。   先前有太监去延寿宫告知太后皇帝传了仙草之后,太后因为不放心,索性起身带了人出宫。   谁知远远地还没到这里,隐约就瞧见了梅林之中两人亲昵的那一幕。   那时候颜太后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皇上、跟谁?”而跟随她身边的众人也都心情各异。   方雅早先叫了出来:“那是鹿仙草吗?皇上怎么跟她……皇上、不是最讨厌她的吗?”   江水悠看着那梅花之下两道身影,虽然早有所料,但亲眼目睹,却仍然有些难以承受之感。   就像是有人捏着自己的心,挤出了酸涩的汁子,也让她艰于呼吸。   江水悠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话。   颜太后气的浑身颤抖,眼前发花,勉强定神领了人往这边儿来。   正好赵踞因为给仙草的话所伤,已经去了。   太后的怒火却并未消退。   而方雅等人,因为心系皇帝,自然盼着皇帝能够亲近自己,如今居然见皇帝去亲近一个“恶名昭彰”的宫女,这如何能够忍受。   因此众人也都很不高兴,愤愤不平地看着仙草,恨不得太后发话处置了她。   然而大部分人因知道仙草是罗红药的人,罗昭仪如今又正受宠,所以不便说什么。   只有一个新进的美人按捺不住,酸溜溜地说道:“怪不得皇上最近也不大召幸六宫的人了,原来魂儿给狐狸精勾去了呢。这罗昭仪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吧,自己身边儿的人居然如此下作!主子的恩宠都敢抢。”   太后听了这话,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知道,徐悯教出来的会有什么好东西?表面上装的跟好人似的,实际上也不过是想要祸害皇上罢了!”   颜太后说罢,又喝道:“来人,把她带下去,先送到慎刑司重新教教她规矩,再发落到浣衣局去,本宫再也不想看到她。”   众妃嫔听了,不约而同地在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只有江水悠留心打量仙草,却见她神色如常,竟然并没有格外恐惧似的。   只在太后叱骂之后,她才应酬般呼了两声。   ****   这是第二次来慎刑司了。   只不过这次不像是上回那样好运气。   雪茶急匆匆赶到的时候,仙草已经给绑在刑柱上,给慎刑司的掌刑打了两巴掌,嘴角还沁着血。   掌刑手中握着鞭子,正要跃跃欲试。   “混账东西!”雪茶见状冲上前,先将鞭子夺过来扔掉,气急败坏道:“谁让你们动手的?”   掌刑们还未发话,旁边一名延寿宫的嬷嬷淡淡道:“雪茶公公,这是太后的吩咐。”   雪茶太过着急,并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人,见状才忙回身,脸上多了笑容:“李嬷嬷也在?”   李嬷嬷道:“是太后吩咐了叫奴婢守在这里的,到底要看着教训了这小蹄子才好。”   雪茶咽了口唾沫:“这鹿仙草平日里就莽莽撞撞的,这次到底是怎么惹怒了太后?”   李嬷嬷冷峭道:“这个……真叫人说不出口,雪茶公公不如亲自问她干了什么好事就是了。”   雪茶扫一眼仙草,装模作样地骂道:“早知道你整天胡闹总会惹祸,这下更惹到了太后身上去,简直是不知死活!你到底又干了什么?”   进慎刑司倒是无妨,但是挨打却绝非仙草所愿。   给打了两巴掌,感觉脸都要碎了,仙草忙道:“公公,原本是皇上召见奴婢,因为说话的时候靠的奴婢近了些,让太后误会了。”   李嬷嬷道:“你可是胡说,太后跟我们当时都看的很清楚。你还敢抵赖?”   仙草委屈说道:“当时太后又不在跟前儿,那梅树树枝又多,只怕是看晃了眼是真的,何况皇上的眼光多高,平日里见了我又恨得咬牙切齿的,怎么会突然看上我呢?太后是情急了误会了,劳烦嬷嬷跟太后解释解释。”   李嬷嬷本来斩钉截铁的,听仙草这么说,却有些不大确定了。   一来是他们果然离的远了些,倘若是因为角度不同看错了,未必没有。二来,皇帝的品性最为孤高,就算那些经过千挑万选送进宫来的后宫佳丽们……皇帝还挑三拣四的呢,怎么忽然间会转性了看上鹿仙草?   雪茶见状忙道:“嬷嬷,定然是这个意思了,皇上先前听说鹿仙草入了慎刑司,还不知是为了什么呢,如果皇上真做出来,又岂会不知缘故?”   李嬷嬷道:“这么说,不是皇上让公公来救鹿仙草的了?”   雪茶道:“哪有的事,皇上还以为这鹿仙草得罪了太后娘娘,让我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说来皇上以前召见她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打她,有时候也会骂她,离的近的时候也有,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哈哈……”   李嬷嬷听了这些话,觉着有些道理,于是便吩咐慎刑司的人:“先停手,等我跟雪茶去回了太后再做道理。”   雪茶临去回头看一眼仙草,悄悄地叹了声。无奈去了。   两人匆匆地来至延寿宫,进了内殿,却意外地发现罗红药居然跪在地上。   而太后在上,脸上却又带着怒色。   见李嬷嬷返回,太后便问:“慎刑司那边怎么样了?”又看雪茶:“你怎么也来了?敢情也是来给那贱婢求情的?”   李嬷嬷忙把来龙去脉跟太后说了一遍,雪茶也陪笑说了缘故,又道:“太后娘娘,奴婢哪里是求情,可知奴婢也讨厌极了这鹿仙草,每每恨不得把她撵出宫去远远地看不见呢……可如今冤枉了她事小,若传出去,叫宫内的人还以为皇上不开眼看上了个宫女儿呢,反而对皇上名声不好。”   颜太后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回顾当时的情形,也有些微微狐疑:“是吗?当真是我们看错了?可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呢,难道都看错了?”   雪茶平生的机灵都在这时候发挥出来了:“娘娘,奴婢斗胆说一句……当时太后娘娘既然看错了,那些人怎么敢说别的呢?”   太后一怔。   雪茶见太后有松动之意,正想再说,太后却冷笑道:“哼,本宫差点就信了。可方才罗昭仪在这里替那个贱婢求情,还说什么、皇上对那贱婢有意,她是知道的……这是什么胡话!”   雪茶听了暗暗叫苦,怪不得颜太后脸色这么难看。   在太后眼中,赵踞自然是天下无双、至极尊贵之人,若仙草只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毕竟皇帝兴之所至宠幸一两个宫女并非少见。   但偏偏仙草是徐悯昔日的贴身之人……   太后对徐悯是有一桩不能说的心病的,怎能容忍皇帝对仙草有意?   偏偏罗红药因为听说仙草给关入了慎刑司,着急忙慌之下即刻来求太后饶恕。   太后便把仙草“勾引”赵踞的事跟她说了,本以为罗红药不知此事,谁知罗红药闻言,反而含泪道:“太后恕罪,其实,其实皇上对小鹿似有旧情,这点臣妾是知道的……所以今日的事,未必是小鹿主动对皇上如何……”   她本是想给仙草开脱之意,心想着如果是皇帝主动的,那太后看在皇帝面上,自然不会对仙草如何了。   可哪里料得到颜太后的心思,太后怎能承认赵踞居然看上了仙草?   当下太后反而把罗红药骂了一顿,说她没有好生管束仙草之类的话,罗红药才知道自己“下错了药”。   正在这时侯,雪茶跟李嬷嬷便到了。   雪茶平日里并没有多么聪明,但大概是知道今次不同以往,竟硬生生地给逼出了无限灵机。面对太后的盛怒,雪茶反而笑道:“太后容禀,这恐怕不是罗昭仪的本意。”   颜太后疑惑:“你说什么?”   雪茶笑道:“太后娘娘,罗昭仪向来的体恤怜下,听说仙草因何故给关押到慎刑司,她自然想要替鹿仙草开脱,所以故意说什么皇上对那小鹿有意思之类,不过是想让太后看在皇上面上放了人罢了……昭仪,是不是这样啊?”   罗红药也已经回过味来,当下忙俯身道:“求太后恕罪,臣妾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胡言乱语起来,其实都是臣妾自己瞎说的。”   颜太后愣住,雪茶又上前两步,悄悄对太后说道:“太后可还记得上回皇上把鹿仙草带到乾清宫的事?后来太后去找,她已经不见了?其实那次,皇上因为生气动了手,把她打的手臂都脱臼了……试问皇上怎么会看上她呢?”   颜太后大惊,忙问:“是真的?皇上居然动手了?”   雪茶道:“皇上怕太后责怪自己不肯盛德怜下,才故意隐瞒的。今儿太后反而觉着皇上喜欢那鹿仙草,若皇上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哭笑不得呢。”   太后知道雪茶是赵踞的心腹,又听他说的有理有据,当下也笑了起来:“本宫还以为呢,之前恨她恨的什么似的,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子,唉,倒是把本宫吓的不轻。”   雪茶笑道:“太后也是关心皇上的缘故才这样,哪个当娘的不是心在儿子身上呢,所谓关心则乱嘛。其实,皇上当初是想撵这鹿仙草出宫的,只是因为她私带了宫内的东西,才又给阻住了。”   这件事颜太后自然也知道:“唉,说来……其实早该叫她出宫的,省了许多事。”   雪茶闻听,忙又往太后身边走了一步,凑近太后低低说道:“奴婢还有一件事要密告太后。”   雪茶跟太后低低说话的时候,罗红药跪在地下,听着雪茶似无意般提起仙草当初要出宫的事,她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仿佛猜到了雪茶的用意,却又不敢置信。   她本来想出言打断……但是心头沉甸甸的滋味复杂,竟然没有办法开口。   而在雪茶说完后,太后笑道:“你是说真的?居然有这种事?”   雪茶道:“奴婢怎么敢跟您说谎呢?”   太后点头道:“这倒是一件好事……对了,本宫突然想起来,前儿如璋似乎也跟我说起过类似的话。哦……如果真的如此,倒也是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雪茶在旁边听着,脸上虽然带着笑,眼中的笑却默默地隐退了。   ****   因为要回乾清宫复命,雪茶并没有再往慎刑司去。   罗红药跟李嬷嬷一块儿前去,一个接人,一个放人。   见仙草脸上肿着,嘴角带血,罗红药先已经掉了眼泪,上前一把抱住她,却又忙问:“还有别的伤吗?”   仙草原先还抚着脸,心疼肉疼不已,见了罗红药哭,却强笑道:“没有,就只脸上给打了两下,不打紧的。”   当着李嬷嬷的面儿,罗红药不便多说,只含泪带笑地说道:“太后知道你是冤枉的了,好了,我带你回宫去。”   当下离开慎刑司,一路回到宝琳宫,罗红药忙催叫人去取些冰来,又亲自给仙草将脸上擦拭干净,用冰敷上。   这会儿仙草也听说了罗红药去向太后求情,便叹道:“怎么又去冒险呢,好不容易在太后那里得了些脸面,这一去若弄得不好,可知就前功尽弃了。”   罗红药无限自责:“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但是一听说你给关入了慎刑司,我就慌了。幸而是雪茶公公去的及时。”   仙草想起雪茶,便咧嘴笑了笑,却又牵动嘴角伤口,忙又忍着。   罗红药迟疑道:“小鹿,今儿雪茶公公在太后面前说的那些话,怎么我听着,那么怪呢,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你本该出宫的事儿。”   仙草心头一动:“还有呢?”   罗红药道:“后来,他悄悄地跟太后说了什么别的,我也没听清楚……只知道太后显得很高兴,还说什么两全齐美之类的话。”   仙草的心怦怦乱跳,竟不能出声。   罗红药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小鹿,你可知道雪茶公公跟太后说的是什么?”   仙草本是要说,话到嘴边,看罗红药眼红红的样子,却又打住。   但是她虽然不说,罗红药却仿佛已经猜到了几分:“小鹿、是不是……跟你出宫的事儿有关呢?”   “昭仪……”仙草顿了顿,只道:“昭仪,我也不清楚,等我问过雪茶才清楚。”   罗红药抬眸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却又垂下眼皮:“你是知道的,我、无论如何舍不得你,但是今儿在延寿宫里,我本一心想救你,可却偏偏差点害了你。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若是真心要对你好,那就要你真的好好的才对,若强留你在宫内,正如你先前所说的,总是危机四伏,时不时地有性命之虞,那怎么能算得上好呢,反而是害你。所以,如果雪茶公公真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真的……你可以出宫,那么我也、我也为你高兴。”   当时在太后面前罗红药之所以忍住了并未插嘴,就也是因为突然间想通了。   仙草没想到罗红药居然会说这些话:“你……”   罗红药抬头看向她,眼中大颗的泪掉下来,终于她张开双臂将仙草抱住,虽然竭力忍着,仍是哽咽抽泣了起来。   ****   正如仙草跟罗红药所猜测的一样,雪茶跟太后所说的机密,却是之前禹泰起向着皇帝讨要仙草的事。太后正想着如何打发仙草呢,这却正合心意。   加上颜如璋在太后面前也说过了话,太后更是定了心了。   又两日,赵踞前往延寿宫请安,颜太后便留住他,慈爱地说道:“眼见要年底了,皇上也该时候休息休息。朝政上可不要再那么劳神了,毕竟龙体要紧。”   赵踞道:“太后放心,朕知道。”   太后笑道:“可见你最近忙的很,都不见你怎么召幸后宫了。”   赵踞默然。太后道:“怎么,是这一次采选的秀女都看腻了?”   赵踞才一笑:“太后,难道儿子是个好色之徒吗?”   颜太后笑道:“这自然不可同一而论,皇帝富有四海,日夜为国事操劳,自然要有天底下最出色的女子来相配。听说蔡太师最近也在为此事奔波?”   赵踞淡声道:“太师好像对皇后之位很感兴趣。”   颜太后试探着看他:“如果太师能给皇帝选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女子,那倒也罢了。”   赵踞重又默然,颜太后微笑又道:“是了,你可还记得颜家五房里的你的珮表妹?”   “好像还记得,小时候见过两次。”   “嗯,我听说她近来出落的很好,人人称赞,且又是个性情温柔的,改天倒要叫她进宫来我瞧瞧。”   赵踞不置可否。   颜太后道:“对了,还有那位禹将军,听说他开年就要回夏州了?”   “是。”赵踞回答,心中突然有些奇怪,今儿太后的话有点多。   太后笑眯眯地说道:“我虽不懂朝上的事,却也知道你很器重这位禹将军,你准备送人家什么礼物呀?”   赵踞道:“这,儿子还没有想好。”   太后笑道:“我倒是有一份合适的大礼,保管这位禹将军喜欢。”   赵踞有些意外,含笑问道:“哦?不知太后送给他的是什么大礼?”   太后望着皇帝,慢慢说道:“这嘛,皇帝是知道的,我想把宝琳宫的掌事姑姑鹿仙草送给禹将军,你觉着他会不会喜欢啊?”   赵踞的脸色刷地变了。   太后也立刻察觉,当下蹙了眉:“你怎么了?”   这些日子来,颜如璋其实也在赵踞耳畔提起过,要把仙草送给禹泰起的事。   但是赵踞只以要仔细想想为由推脱了。   如今突然听太后提起此事,赵踞本能地便以为是颜如璋见无法说服自己,就来求助于太后了。   皇帝心中暗愠,同时有些乱了阵脚。   面对太后的追问,赵踞只得说道:“这个,朕倒要再想一想,这禹卿虽然曾求过鹿仙草,但已经给朕驳回了,因为朕觉着鹿仙草……着实的不配,她的性情差,容貌也是一般,朕还怕她在禹卿身边儿反而坏事呢。”   太后听了笑道:“皇帝担忧的自然极是。但是你也太多心了,那位禹将军已将而立之年,自然是个极见多识广有手段的人了,难道还怕那么一个小丫头吗?既然他主动开口讨要,可见是他的心头好,皇帝何不就做个顺水人情?如今皇帝不好开口,那就让本宫做主,把鹿仙草赐给他就是了。”   “太后!”赵踞竟忍不住脱口叫了声。   太后一怔:“怎么了?”   赵踞喉头一动,急中生智:“这个,朕其实,已经安排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宫中女官,却比鹿仙草强上百倍的。”   太后皱皱眉,却又和颜悦色地笑道:“那何妨再多一个,毕竟以禹将军的身份,就算赐给他十个宫女也是使得的。”   ***   赵踞离开延寿宫后,生平第一次有些头重脚轻。   本是要回乾清宫的,走到半路,突然茫然不知所往。   雪茶早命人传了銮舆来,皇帝登上銮舆,任由宫人抬着自己往前而行。   宫道两侧有宫女太监经过,见了皇驾,都忙闪避跪地。   赵踞目光垂落,突然扫见其中一人,从他的方向看来竟像极了自己憎恨那人。   “鹿……”皇帝几乎脱口而出,幸而及时忍住。   銮驾回到了乾清宫,才落地,里头颜如璋便迎了出来:“皇上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也要去延寿宫了。”   话音未落,赵踞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揪住了颜如璋的衣领,竟然生生地将他顶着进殿,摁在了殿门口。   颜如璋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赵踞居高临下,拧眉咬牙道:“朕说了会考量,你为何要抢着跟太后说?”   颜如璋满面疑惑:“说什么?”   赵踞道:“你撺掇太后把鹿仙草赐给禹泰起!”   颜如璋眨了眨眼;“哦?”   雪茶见势不妙,早缩着脖子往外退去。 第66章   乾清宫殿前,雪茶给掀翻在地上,一左一右两个太监手中拎着廷杖,劈里啪啦,打的十分欢快。   板子拍在肉上,疼的雪茶浑身发颤,忍不住大声惨叫:“皇上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殿内,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不如适可而止吧,再打只怕真要出人命了。”   赵踞一言不发。   颜如璋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问道:“皇上这样动怒,是因为雪茶自作主张呢,还是因为心里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赵踞抬头,目光闪烁。   颜如璋想到他先前以为是自己跟太后撺掇的时候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道:“此刻皇上心中想的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你!”赵踞一拍桌子。   “其实这主意的确是我提出来的,就算雪茶公公不跟太后说,我迟早也是要说的,”颜如璋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总不会也要把我推出去一块儿打吧?”   赵踞拧眉,低头不语。   颜如璋道:“其实我也是不懂,为什么皇上对小鹿姑姑那样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皇帝眉头锁的更紧。   “说不上来,”颜如璋琢磨着,“起初看着像是仇敌般,可是渐渐地就不是那个意思,先前太后把她关入慎刑司,听说是因为、咳,因为她勾引皇上……我心想小鹿姑姑应该干不出这种事,那么……到底是怎么样呢?”   赵踞顿时想起在梅花林中那寒冰带雪的一吻,刹那间唇齿鼻息之中仿佛有梅花的清冷香气沁绕,隐隐地还有些许清甜。   回忆起来,居然忍不住地怦然心动。   这种荡漾微甜的感觉,甚至足以把她那些恨人之极的话自动忽略了……   但是面对颜如璋,皇帝却绝对不能将当日的真实情形告诉,难道要说:不是她勾引,而是自己主动?   假装不耐烦般的,赵踞道:“什么怎么样,她怎么就干不出这种事了?”   颜如璋诧异:“这么说,难道真的是小鹿姑姑主动勾引皇上?还……亲了皇上?”   赵踞隐隐地有些恼羞成怒:“你好好地总打听这些做什么?不是已经说是个误会了么?”   颜如璋用可疑的眼神望着他。   正好这会儿外头太监来报:“皇上,雪茶公公晕过去了。”   赵踞闻言,才又哼了声:“这狗奴才也是罪有应得。”   颜如璋道:“既然晕了,皇上就饶了他吧,打了这么久,想必雪茶已经知道错了。”   赵踞敛眉道:“朕最恨吃里扒外的人,打他一顿是轻的。”   颜如璋却眨了眨眼:“皇上有没有想过,雪茶为什么要冒险这样做?”   赵踞原先猜透是雪茶搞鬼后,气怒非常,哪里还会仔细想原因。   听颜如璋问,赵踞便道:“他之前就跟那个丫头鬼鬼祟祟的,两个人想必暗中有些勾连。”   “勾连……”颜如璋忍笑,“雪茶是个太监啊,皇上,何必就说的如此。”   赵踞牙痒:“太监怎么了,你没有看他们两个鬼祟的样子,得闲就粘在一起,他明着伺候朕,我看暗中都成了鹿仙草的耳目了,之前已经教训过他,只是死性不改,如今更变本加厉。”   颜如璋叹道:“叫我说,雪茶只怕也是为了皇上您好。”   “为了朕?”赵踞只觉匪夷所思。   颜如璋道:“雪茶伺候御前,皇上您的喜怒哀乐他自然最是了解,别说是雪茶了,就算是我,看着皇上因为小鹿姑姑而起的种种反常也是惊心的,何况是雪茶?”   赵踞十分不服气:“朕哪里反常了?”   颜如璋看着他,并不言语。   赵踞磨了磨牙,冷道:“朕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颜如璋叹道:“是吗?皇上之前的确是进退有致从容不迫的,我跟您提的派一个人做禹将军的心腹,若是这人是后宫任何一个其他的,我想皇上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颜如璋笑了笑:“其实除了雪茶,我,我想,禹将军应该是最先发现的吧,所以那时候他才故意跟皇上讨要小鹿姑姑。”   那一双好看的凤眸慢慢睁大。   赵踞人在局中,懵懂不觉,此刻听了颜如璋的话,突然惊心:“你说什么?”   颜如璋叹道:“皇上,你这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他说完又叹了声,“我看禹将军也非池中物,他敢这样试探皇上,可见其人心机跟见识都非同一般。皇上若是压不住他,将来,只怕他就会成为第二个蔡勉。”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赵踞,颜如璋又道:“孰轻孰重,皇上自然早就明了。”   ****   雪茶公公做为皇帝的头号红人,向来无往不利,这次突然给给打的极惨,却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   仙草听说这消息后,因为从罗红药的话里察觉了雪茶暗中所做的……自然也猜到了这一场痛打多半是因为“东窗事发”,给赵踞发现了。   这天黄昏时分,天又开始落雪,加上因为冷,宫道上空空荡荡,并不见人影。   仙草提着个红木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偷偷摸摸地沿着墙根往前。   她早打听雪茶给皇帝打了一顿后,便在东五所的长柏宫内住着养伤,皇帝还革除了他乾清宫首领太监一职,不可谓不凄惨。   仙草其实早就想来探望雪茶,只是因为知道自己在皇帝的眼中是个尴尬敏感的存在,生恐接触雪茶的话反而给他带来灾祸,因此只选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避着人悄悄地过来探看。   进了长柏宫,夜色更深了些,却见整个院内空无一人,眼前的几间房内却都亮着灯。   仙草低着头悄悄地上了台阶到屋檐底下,却听到其中一间房内人声吵嚷,夹杂着“五六七……开大”之类的声响,想必是太监们闲着在赌博。   仙草又悄悄地沿着窗边儿往左手边去,直到了最靠墙的一间房前才站住。   这间房内却没有亮灯,仿佛没有人在似的,仙草有些犹豫之中,里头传出一声细微的咳嗽。   听了这声,仙草猛然一震,忙用力将门推开。   门发出吱呀的响动,里头的人听见了,就低嗽着说:“是谁来了,口渴了,倒一杯热水来。”   仙草忙把食盒放在桌上,去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冰凉一片。   又看看地上的火炉,里头的炭早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毫无温度。   仙草心绪复杂,那边雪茶道:“快倒一杯来……怎么了,我如今连你们都指使不动了吗?”   仙草听他的声音很是微弱,鼻子不禁就算了,脱口说道:“这水是冷的,我给你弄点热的去。”   “你……”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雪茶爬起身来,“是小鹿崽子?”   仙草听了这称呼,苦笑道:“是我啊,公公。”   这屋内没有点灯,仙草只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影在前方,想必雪茶也正盯着自己。   半晌,雪茶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仙草说:“我……当然是来看看雪茶公公的。”   “哼,”雪茶道,“你是来看我倒霉的样儿的?你如今高兴了?”   仙草低头道:“我高兴不起来。”   雪茶道:“那是为什么?”   仙草道:“要是有个人为了我而遭难,我还幸灾乐祸,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黑暗中雪茶微微一抖,然后他默默地说道:“倒也不用这样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我当时就告诉你了,我是怕你祸害我们主子。”   仙草笑了笑:“不管是为了什么,我承了公公这个情了。”   雪茶不言语。   仙草也不做声,只转身出门。   正有个小太监猫着腰窜出来要去出恭,一眼看到她,以为是哪个宫里来的宫女儿,正诧异,仙草招手道:“你,过来。”   那小太监听她声气儿不对,迟疑着上前,才认出是仙草,顿时吓得色变:“是小鹿姑姑?您、您今儿怎么……”   “你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姑姑了,这宫内谁不认得姑姑啊。”那小太监揪着腰带,陪笑说。   仙草道:“你既然认得我,就替我办一件事。”   “不知姑姑吩咐奴婢做什么?”   “你即刻去给我拿一些炭,再弄些滚滚的热茶水来送到雪茶公公房中。”   小太监听了有些迟疑,不料仙草上前,一把拧住了小太监的耳朵:“怎么?”   小太监吃痛:“姑姑饶命,我、我即刻去就是了。”   仙草却没打算放手,就这么揪着他,来到了那正赌的热火朝天的房间门前。   她抬腿一脚踹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房门大开。   里头正围着桌子摇骰子的众太监都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来。   仙草揪着那小太监的耳朵,把他往内一扯,然后一放。   那小太监疼得哎吆只叫,跌在地上。   大家慢慢地站直了,虽然大多都认得仙草,却不知是什么情形。   仙草环顾周围,抬手指着在场的这些人,冷笑说道:“你们这些没情没意的狗东西,当初雪茶在皇上面前吃香的时候,也没为难过你们,甚至你们有什么差错,他都替你们描补着,如今他稍微落下来一点儿,你们就目中无人了?都是跟谁学的这些下贱的行径!”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不禁羞愧,有的人却面露不屑之色:“小鹿姑姑,这雪茶公公当初做首领太监的时候,也没带挈我们多少,如今他落下来,也由得他自谋生路罢了,我们又没有去害他,已经是不错的了。”   也有人说:“小鹿姑姑好好地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   “皇上的乾清宫我都去的,你们这鬼地方我来不得?”仙草冷笑着扫视众人,道:“你们的眼里,只有雪茶是皇上身边风光无限的首领太监这种事,你怎么不看看,雪茶是怎么熬成首领太监的?”   那人一愣,仙草道:“我就问你们,当初皇上还是人人欺负的皇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又是谁忠心耿耿地伺候在皇上身边儿,不离不弃的?”   那人这才明白,不由低下头去。   仙草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雪茶之所以为首领太监,是因为他的忠心跟义气,不管主子是得势还是落败,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欺辱他都不肯离弃,一如既往。他不像是有些人,跟红顶白,拜高踩低,专门的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又能成什么气候。”   大家都惴惴不安起来。   仙草抱着手臂,哼道:“你们都是鬼迷了心窍了,也不知道多想想,皇上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明君,雪茶是从小儿陪着他长大,纵然一时做错了事惹了皇上生气,以后气消了,仍旧只有他能在皇上身边儿,你们好好地照顾着他倒也罢了,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等皇上回过味来,你们难道就能平安无事了?”   大家猛地抬头:“姑姑……”   仙草不理,只轻声道:“在这宫内生存本就不易,同为奴才,能彼此照料的时候,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德吧。”   仙草说完后,转身回到雪茶房中,先摸索着把桌上的灯点了起来。   雪茶因为伤的地方要紧,竟不能动,只问:“你可是又去胡闹什么了?我在这里都听见你不知在骂谁。”   仙草道:“我心里窝着火,总要找个人骂上两句才舒服。”   雪茶笑道:“我现成的在这里,你倒是骂啊。”   仙草笑道:“我竟有些舍不得。”   两人说了这几句,外间有小太监敲门进来,送了新的炭炉,又多点了一盏灯。   紧接着又有人提着一壶热茶,殷勤地倒了一杯,送到雪茶的榻前。   五六个人垂手站在雪茶面前,都躬身陪着笑:“公公快喝一口,他们在那里赌的昏天黑地,我们都跟着昏了头,忘了公公了,您还要些什么?去御膳房讨点吃的可好?”   雪茶目光微微闪烁,终于道:“不用了,有劳你们了,先出去吧。”   大家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雪茶慢慢地喝了一口热茶,抬眸看向仙草:“你是去骂他们什么了?把他们吓得这个样?”   仙草凑近了,悄悄地笑道:“我骂他们说,我是会魇魔法儿的,若是他们还不听话,就让那老鸹子都啄了他们的眼珠儿。”   雪茶哑然失笑,却又摇头:“不许开这种玩笑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忌讳?”   仙草道:“也就跟你说说罢了,你总不会泄密的。”   雪茶喝了两口热茶水,总算缓过劲儿来,仙草道:“对了,我拿了些吃的过来,其他的倒也罢了,有一样可别凉了。”   于是把食盒提了过来,打开端出了几样菜,又从最底下捧了个汤碗:“这是我特意叫御膳房做的虫草鸭子汤,对付你的棒伤是最好的,还是热的,你先喝了它。”   雪茶因为是趴着,很不方便,仙草便捧着碗,亲自喂给他喝。   雪茶喝了两口,突然不知为什么,眼中的泪啪啦啪啦掉了下来。   他又怕仙草发现了嘲笑自己,忙转开头:“我擦一擦嘴。”拿了块帕子,假装擦嘴,忙不迭擦了擦眼睛。   仙草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看到的,只说道:“都这样了,偏你还是这般爱干净。”   雪茶说道:“倒不是我格外爱洁,是皇上素来最是好洁的,久而久之我也就学的这样了。”   “亏的你只学了这些,若是把他的脾气也学了来,这可如何是好。”   雪茶嗤地笑了起来,却又忙道:“主子的脾气其实是极好的,只不过……”   他眼神复杂地看一眼仙草,低头继续喝汤。   雪茶喝了汤,又吃了两样菜,加上屋内已经温暖起来,他才觉着整个人又慢慢活了过来。   仙草捏了捏他的被子:“有些单薄,叫他们再拿一床来吧。”   “不用,”雪茶忙道:“有了炉子好多了。”   仙草打量他,忽然没头没脑似的问:“你后不后悔?”   雪茶诧异地看向她,却已经明白:“你是说我为你在太后面前说话的事?”   见仙草点头,雪茶道:“不瞒你说,之前是有点后悔的,因为得罪了主子不高兴,但是今晚上见到你后,就不后悔了。”   仙草笑了笑:“那、那你怪不怪皇上?”   这次雪茶却飞快地摇头。   仙草道:“你一点也不怪他?为什么?”   “我从小跟着皇上,只想要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像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为你说话,也不全是因为你,是想你离开主子,但我知道自己逾矩了,我背着主子做事,他没有要我的脑袋,只打了我板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又怎么会怪他呢。”   仙草叹了口气:“雪茶,皇上有你,真是他的福气。”   雪茶笑道:“才不是呢,能跟着皇上,才是我的福气。”   仙草也笑道:“好好好,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屁股给你的福气弄的怎么样了?”   雪茶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仙草道:“我就看看伤愈合的怎么样。怎么,你还怕羞啊?”   灯光下雪茶的脸在发红:“你走开,不许看。”   仙草已经摁住他的脖子,笑道:“你又不是大姑娘,扭捏什么?我看一眼而已,不会让你以身相许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有一道人影悄悄地立在房间之外默然听着。   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咳嗽了声。 第67章   仙草听见动静,忙先停止非礼雪茶,跳起来跑到门口。   打开门看时,却见廊下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雪花,轻飘飘地旋落。   仙草左顾右盼,疑惑地回到榻前。   却见雪茶把自己裹成了一条虫,他警惕地瞪着眼睛看她:“你、你还不快走?”   仙草笑道:“我是好心,你做什么防贼似的对我?对了,方才那咳嗽的人是谁,听着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挺叫人……”   仙草正在忖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雪茶接口道:“是不是挺叫人讨厌的?”   “是是是,就是很令人讨厌,”仙草恍然大悟,“那是谁呢?”   雪茶道:“不用猜了,是高五。”   “他?”仙草回想起来,“是那个把我拦住了的死太监。”   雪茶白了她一眼,仙草笑道:“这个称呼是专门给他的。可是他怎么在这里?我方才看的时候人又不见了。”   雪茶说道:“他是有武功的人,若要隐藏身形,又怎会让你发觉?你可要小心不要去招惹他。至于为什么来这里,也许是他想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吧。”   仙草感叹:“原来他这么厉害,倒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咦,他要是看到我在这里,回头跟皇上一通乱说,你会不会又要跟着糟糕啊?”   仙草是故意恐吓,雪茶却并不上当,只道:“我们主子自然是英明的,唯独关乎紫麟宫的事,就会乱了分寸,先前徐太妃娘娘给赐死之后,把整个宫内的人几乎都杀了……唉……”   仙草听了这个,也敛了笑容低下头去。   雪茶默默地:“我本以为就到那为止了。没想到你又冒出来。”   仙草说道:“以后不会了。”   雪茶有些疑惑:“以后怎么不会?”   仙草道:“皇上、应该会许我出宫了。”   “真的?”雪茶的眼中透出惊疑跟紧张之色。   仙草一笑:“真的,你的这通打……没有白挨。”   雪茶直直地看着她,毫无喜色。   虽然认定了她留在宫内对赵踞并非好事,但是一想到她要离开,甚至从此可能再不相见,那心却仿佛给刀锋划过似的难过。   “倒、倒也好,”雪茶垂着眼皮,勉强说道:“你若跟了禹将军,你这样会讨人喜欢,只怕禹将军就收了你,以后……做的好的话,兴许还是一品夫人呢。”   仙草含笑歪头看着雪茶:“一品夫人吗?”   雪茶道:“是啊。”   仙草想了想,并未反驳,只道:“如果我真当了一品夫人,你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咱们两个都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以后宫内你横着走,宫外我横着走,想想就忍不住要笑出声了。”   雪茶正满心伤感,听了她这些话,果然忍不住嗤地笑起来:“谁跟你横着走,你是螃蟹么?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也是能随意乱用的?你是想造反不成?”   仙草见他笑了,才略微放心,当下笑道:“好吧,那先不说这些了,总之你要快些把伤养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雪茶见她又贼溜溜地瞄自己的腰下,忍不住把被子裹的稍微紧了些,一时把方才的感伤忘了。   “你说,”雪茶问:“皇上会不会从此不喜欢我,不用我了?”   仙草叹道:“伺候了他那么久,你还不知道吗?皇上身边儿缺了谁,也缺不了你。”   雪茶虽然觉着她这句话很有夸大其词拍马屁的嫌疑,但是不知为何,竟然也因而心安了许多。   仙草又说:“既然你不肯,那我就不看了,只是你要小心休养,若觉着不妥,即刻叫太医细看,知道吗?”   雪茶道:“知道了,你放心吧,以后也别再偷偷地过来了……瞒不过皇上的。”   仙草才道:“明白。”   今晚闹这一场的时候就早想过,说的那些话,也是特意叫人传到赵踞耳中去的。   只是没想到,高五会出现在这里,那个阴阳怪气的死太监既然是皇帝的心腹,那自己跟雪茶所说的话,自然也都落入他的耳中,相当于赵踞亲耳听见了。   那就好。   ***   冬至这日,皇帝虽然休政,但要举行更加重要的祭天大典。   宫内宫外皆都忙碌异常,其中更以太常寺、礼部的人最为繁忙。   各执事官往往通宵达旦地周转,期间还有御史不时地进行巡查,免得有人疏忽怠慢,行为不检等等,以及礼献的法器,布置的陈设务必尽善尽美,合乎规矩,不得有丝毫的纰漏之处。   清晨太和钟响起之时,皇帝步行出宫,前往祭天台主持祭天仪式,迎帝神,奠玉帛,到最后撤馔,送神等,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等到仪式结束,皇帝仍旧步行回宫,又在泰和殿接受了百官们呈递的贺表。   递呈贺表之后,群臣们鱼贯退出,陆续出宫。   就在百官们退散之后,却有一道人影远远地从后宫而来。   那人来到泰和殿前,有小太监入内禀奏,不多时,里头命传。   仙草迈步进了殿内,脚下是光可鉴人的琉璃地面,她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浮在上面,有些不太真切,一会儿似是小鹿,一会儿又似是真的自己。   恍惚中上前跪拜皇帝,过了许久,在她等的几乎要睡着了,才听见赵踞说道:“你该知道,今日朕传你来,是为了什么。”   仙草道:“皇上……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吗?”   赵踞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竭力让自己看清楚面前的这个人。   皇帝告诉自己——这是鹿仙草,这只是当初那个令他极为憎恨的人。   他把其他的杂念给彻底摒弃,毫无任何感情地说道:“当初禹泰起向朕讨你,朕因觉着你……配不上禹卿,所以拒绝了他,可是后来,太后跟如璋又跟朕提起此事。太后倒是夸赞你聪明,所以朕觉着,倒也使得。”   仙草俯身:“多谢皇上看得起奴婢。”   赵踞淡淡地一哂:“你不用得意。朕让你去禹泰起身边,不仅是想你好生伺候禹卿,还想你……替朕好生看着禹卿,你可懂朕的意思?”   仙草乖巧地回答:“皇上放心,我一定做好皇上的眼睛耳朵。”   赵踞即刻道:“朕没有这么难看的眼睛耳朵。”   仙草语塞,又忙道:“总之奴婢,会尽心竭力领会皇上的意思的。”   赵踞自然知道颜如璋已经跟她说过了,何况他也不想再多费唇舌,免得又生枝节。   可是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   皱了皱眉,皇帝说道:“鹿仙草,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终于能够出宫了?能够……离开朕远远的了?”   仙草仍是低着头,似认真般道:“奴婢以为皇上才是这么想的。毕竟皇上跟太后都厌恶奴婢,上回在慎刑司,奴婢的脸都给打伤了。差点儿就毁了容,幸而雪茶公公去的及时……想来,奴婢离开了宫内也是好事,就算不能为皇上赴汤蹈火分忧解难,可至少宫中可以安宁许多,皇上、皇上也可以心静许多。”   赵踞目光沉沉,讥讽地说道:“你……你倒是懂事。”   仙草道:“多谢皇上嘉许。”   赵踞笑了笑:“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跟朕说吗?”   仙草皱眉想了想:“奴婢、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想,皇上保重龙体,另外……罗昭仪性子柔弱,从不会算计人,奴婢一去后,怕她孤掌难鸣,给人欺负,所以奴婢想皇上、多怜惜她些。”   赵踞的双眸微睁,他做梦也想不到,仙草会在临别之际,对自己说出这些话。   “你对每一个主子都这么忠心吗?”他的嘴角透出一丝冷冷地讥诮,“先是对徐太妃忠心耿耿,然后又对罗昭仪这样尽心竭力,就算要离开宫中都放心不下她?”   仙草道:“并不是对罗昭仪尽心竭力什么的,只是,皇上自然也明白,昭仪的性子……跟宫中格格不入。”   赵踞忍不住道:“她自然是格格不入,你倒是游刃有余,你既然这么担心她孤掌难鸣,那你为何不留下来为她周旋,护她安危?至于在这时候假惺惺的跟朕说这些话么?”   仙草微微窒息。   大殿内一片异样的寂静。   赵踞逼视着她,却又发现自己的情绪再度失控。   缓缓地吁了口气,皇帝终于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还有别的话吗。”   仙草的确还想叮嘱别的,比如雪茶,比如紫芝……但是因为皇帝方才的反应,却叫她有些不敢启齿了。   “奴婢、没有别的了。”她识趣地小声回答。   赵踞默默地看着她,她始终都是伏身低头的样子,令他看不见她的脸。这给皇帝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她一抬头,就会是徐悯的脸。   皇帝几乎忍不住想让她抬起头来,给自己好生瞧瞧。   终于,在失控之前,赵踞说道:“既然如此,你滚吧。”   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他的眼底一片漠然,冷冷地说:“滚到禹泰起身边,当好朕的眼睛耳朵,”   虽然不喜皇帝每每的情绪外露,但是现在这样格外冷酷的口吻,却又让她隐隐战栗。   眼睛看着琉璃地面上那张脸,仙草道:“奴婢遵旨。”   皇帝低头不看她。   仙草缓缓起身,倒退了十数步,才转身往外走去。   大殿内静的怕人,皇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百官贺表,想象自己正在全神贯注看那满篇的溢美之词,而不是想去看那个要离开的人。   等他终于抬眸的时候,泰和殿前空空荡荡,那道会撩乱人心的影子,终于消失不见了。   ****   仙草离开了乾清宫,下台阶往前。   凛冽的北风吹起她的衣裙,衣袂烈烈,这劲风仿佛要把她载起来,直接吹出宫去。   仙草抬起衣袖遮了遮脸。   听说越往西北越是冷,夏州的风自然也比京城的要冷冽强劲许多。   但奇怪的是仙草一点儿也不怕。   这次终于可以了,皇帝应该不会像是上次一样出尔反尔,毕竟这次,自己不是一个人出宫,而是跟着堂堂的禹泰起禹节度使。   从她一照面开始就选定了的出宫跳板,阴差阳错的竟终于成功了。   身心忍不住阵阵地颤抖,不知是惶恐,还是欢喜。   正要转过文华殿往后宫去,眼前突然间出现两名内侍拦路。   仙草下意识觉着不妙,才要转身,其中一人道:“小鹿姑姑留步,蔡太师要见你。”   偏殿之中,仙草又见到了蔡太师那张老谋深算的脸。   同时又再度为自己的膝盖叫苦。   可想想如果出宫之后,就不会再跪的这么频繁,于是便欣欣然跪了。   “不知太师传召奴婢,是有什么教诲吗?”仙草含笑问道。   蔡勉说道:“方才皇上召见你,是为了何事?”   仙草一怔。   蔡勉倒也不卖关子:“听说皇上有意,把你送给禹将军?”   仙草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太师,奴婢才知道的事儿,太师怎么也知道了,竟好像是未卜先知无所不能一样。”   蔡勉一笑:“老夫自然有知道的法子,只是有些想不通,好好的皇上怎么会要把你赐给禹泰起呢?”   仙草认真说道:“好像是因为禹将军看中了奴婢。”   蔡勉挑了挑眉:“你是说禹泰起看中你的美色?”   仙草听出了蔡太师的言外之意。   这老东西……小鹿的样子虽不算是绝色美人,却也还是上上之姿,更因为徐悯格外喜欢她,所以也越看越爱,竟觉着乃是天底下第一号可爱的女孩子,没想到现在竟给这老家伙挑三剔四。   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一张刀削斧劈似的瘦长脸。   心中大骂,面上却还含羞笑道:“奴婢也不敢相信,但皇上是这么说的呢。”   蔡勉哼了声:“那禹泰起倒也算是个慧眼独具的人,你可知道,他在京城这些日子,被送了多少绝色美人儿?他一个都没有要过,没想到独独看上了你。”   “慧眼独具”四个字,当初仙草也是这么对雪茶说的,只是蔡勉这会儿的口吻却是嘲讽的。   仙草谄媚地笑道:“真没想到,奴婢的运气这样好,先前多亏了太师饶恕,现在又得了禹将军的青眼。”   蔡勉微笑地看着她,意味深长道:“鹿仙草,是不是好运,还要看你自己。”   “看我?”仙草不懂。   蔡勉慢悠悠说道:“皇上把你送给禹泰起的用意,老夫也大概猜得到,但是老夫偏偏不想让皇上达成所愿。”   仙草心头微震,咽了口唾沫:“太师的意思是……”   “鹿仙草,你是个聪明人,”蔡勉的眼睛透出些许锋利之色:“当初老夫饶了你一条命,现在,当然想你还一条命给老夫。”   “太师……想奴婢怎么还?”仙草突然口干。   “不懂吗?”蔡勉的口吻像是在吃家常便饭:“老夫的意思,是要你找机会,杀了禹泰起,要他的命,抵你的命。”   虽然猜到蔡勉来意不善,但当真听到他如此要求,仙草仍是给惊的外焦里嫩,头顶冒烟。 第68章   仙草呆若木鸡,只得苦笑说道:“太师……杀人这种事,奴婢从来没有做过,更何况禹将军他、他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大将军,奴婢怎么能杀得了他?只怕还伤到他的皮毛,就先给他一根手指头捻死了。”   蔡勉说道:“杀不杀得了,就看你的本事了,只是你若是不能,你对老夫而言也就毫无用处了,老夫就不必对你留情,现在就可以把那条命再讨回来。”   身后两个侍卫上前一步。   “等等,”仙草忙叫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奴婢虽然没有做过,但是可以、试着学学。”   蔡勉微微一笑:“这才是识时务者,可是你别指望着蒙混过关,要知道,就算你离开皇宫,或者去了夏州,也照样逃不脱老夫的双眼,你若是有二心的话,老夫就叫人要了你的小命!”   仙草听到这话,心头一震:蔡勉在这个身份地位上,已经没有必要虚与委蛇,所以他毫不遮掩开口就说了自己的意图。   因为蔡勉的选择很简单:仙草答应就罢了,若是不答应,人命对他而言不过是草芥而已。   蔡勉也绝对没有必要出言恐吓,这就是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敢说就算去了夏州也逃不脱他的眼睛,那么这潜台词多半就是——在夏州、甚至禹泰起的身边都可能有他安排的细作。   仙草暗中咬牙:这老家伙,既然有这样通天的能耐,为什么还要让自己一个小宫女去刺杀禹泰起?这简直是以卵击石,让一头小绵羊去咬死老虎。   当下仙草忙毕恭毕敬道:“奴婢感激太师的宽恩大德,一直都惦记着呢,又怎会对太师有二心,奴婢当然会竭尽所能的……只不过一来没有经验,二来这禹将军又是那样厉害的人物,所以奴婢希望太师、多给奴婢些时间,不要催的太紧才好。”   蔡勉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微笑说道:“其实禹泰起那人有多大能耐,本太师岂会不知道?当然不至于要你一时半会儿就得手,只是要你清楚,你是本太师放在他身边的一把刀。”   仙草见他松口,忙又说道:“太师,还有一件事……奴婢一个人实在是势单力薄,如果有个帮手,兴许能好些。”   蔡勉瞥她一眼,眼中多了点欣赏:“你这小宫女倒是机灵,你放心,帮手是有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自管去大胆行事,关键时刻自然会有人帮你。”   蔡勉的回答果然印证仙草方才的猜测,禹泰起身边有蔡勉安排的细作。   仙草只得假装喜悦的样子:“太师真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奴婢办事儿也放心了。”   蔡勉吃了一记马屁,见她笑眯眯的样子仿佛十足真心,他便一笑站起身来:“鹿仙草,你好好地替本太师办事,老夫也亏待不了你。”   仙草道:“为太师效力自然是奴婢的荣幸,奴婢不敢奢求别的。”   蔡勉很是满意,瞥了一眼身边之人。   那人即刻从怀中掏出了两张银票:“这是太师赏你的,好好替太师办事,以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仙草双手接了过来,却见一张是五十两,两张却是一百两。   这已经足够一个中等之家两年的花销了。   仙草大喜,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多谢太师赏赐。奴婢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蔡勉一笑,负手迈步出门去了。   等这一行人都离开后,仙草才松了口气。   她掐着那两张银票:一百两银子就要买禹泰起的命,太师真是玩的一手好精明算盘。   本以为从此海阔天空,没想到蔡勉又插了一腿,自己以后行事必要更加谨慎。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把银票揣入怀中,仙草走到偏殿门口处,突然心头一动:上次自己给蔡勉捉来,却发现禹泰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生恐今日也是同样,忙探头左右先打量了会儿,见空无一人才放心而出。   ****   仙草回到宝琳宫,罗红药正等的着急,见她活蹦乱跳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才忙念了声佛,又拉着她问:“皇上叫你去做什么?”   仙草同罗红药来到内间,叫宫女们都退了出去,便婉转地把赵踞的意思说了。   罗红药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仙草,还未来得及说话,泪珠已经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   仙草原本就料到她一定不会好过,但迟早晚是要说的,何况只怕很快,这件事也会在宫内传开,倒不如自己趁早告诉了她。   见状仙草忙唤道:“昭仪!”   罗红药原本虽然做足了准备,但听说仙草当真要出宫,一时伤心欲绝,泪如泉涌。   仙草道:“昭仪,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呢?”   罗红药强忍着悲痛,哽咽道:“我也不想,只是忍不住。”   看着她如此真情流露,仙草不由地也有些湿了眼眶。   正在这时候,外间安儿道:“江昭容来了。”   罗红药闻言,忙拿着帕子拭泪,还未来得及回避,那边儿江水悠就走了进来。   江水悠乍然见罗红药眼红红带泪的样子,忙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罗红药垂着头,忍着泪道:“没、没什么……”   江水悠看了仙草一眼,说道:“我还以为,妹妹是听说了皇上要把小鹿姑姑赐给禹将军的事而伤心呢。”   罗红药没想到她知道的这么快,惊愕地回头:“怎么姐姐也知道了?”   江水悠叹道:“是啊,因为这两日妹妹你的身子不好,没有去方太妃那边儿,所以你不知道……其实皇上一共赐给了禹将军十个宫女,之前还让方太妃看着挑选呢,我也帮着掌了掌眼,只是今儿才听说了,原来小鹿姑姑也在内。”   罗红药见事情板上钉钉了,越发伤心,坐在椅子上掩面落泪。   江水悠见她哭的肩头乱颤,便走过来轻声劝道:“妹妹,不要伤心了,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还哭的这样,岂不更是坏事?先前我听说了后,甚是惊讶,知道你们主仆情深,也猜到妹妹若是听说自然是受不了的,所以我特过来看看。你果然就……快不要哭了,小鹿姑姑的眼圈都红了,连我都要伤感了。”   罗红药虽然伤心至极,但是当着外人,且又不愿意仙草因为自己而难过,便用帕子擦了脸,强撑着说道:“让姐姐见笑了,姐姐且稍微坐上片刻,我去重新梳理了再来。”   江水悠道:“咱们都不是外人,妹妹不必如此。你且去吧。”   当下,安儿跟宁儿便扶了罗红药入内洗脸梳妆。   仙草却跟江水悠在外头,江水悠因看着她道:“上回听说小鹿姑姑要出宫,我还觉着可惜,可后来到底留下,我还跟罗昭仪一样的高兴……没想到,终究是留不住呢。”   仙草擦了擦眼角:“这也是各人的命数。”   江水悠笑道:“是啊,这命有些怪,有人不愿意要的东西,别人拼命巴望着却得不到,就如同这后宫里,多少高门大户的女孩子挤破了头要进来,姑姑却要走了。”   仙草定了定神:“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是人各有志。像是江昭容,以后我虽不在宫中了,却也可以预见,将来昭容一定会扶摇直上,无人可及。”   江水悠挑了挑眉,又认真看了仙草半晌,失笑道:“姑姑也太看得起我了,这话,连我自己都不敢说。”   仙草道:“我看人是有些准的,昭容的性子,缜密内敛,外面看着毫不显山露水,实则大有城府见识,是个没有人敢如何,也没有人能如何得了的。但像是我们昭仪,性子软,不知道争抢,别人打她一下,顶多只是哭着向人家道歉,唉,说实话,我出宫不打紧,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们昭仪了……生恐她以后被人欺负。”   江水悠低头一笑,对仙草道:“小鹿姑姑这话听着颇有些怪,怎么好像……我将来会欺负罗妹妹呢?”   仙草道:“昭容是误会我的话了,昭容未必是那种不择手段的,可是后宫的其他人就未必了。”   江水悠慢慢地点了点头:“说的有理。虽然姑姑把我说的无所不能似的,但可知我也是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很呢?顶多只比罗妹妹多一点点的主见罢了,也很强不到哪里去。”   仙草道:“方才说各人有个人的命数,但命数如何,多半是性格使然。”   江水悠不禁说道:“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吧?”   仙草一怔,继而笑道:“果然昭容是个聪明绝顶的,可不就是这句?倒是精辟。”   江水悠话一出口,有些后悔,见仙草毫无异色,才略松心。   却听仙草道:“说来好笑,我倒是又想起了一件事。”   江水悠便问何事。   仙草说道:“昭容自然知道,雪松公公给皇上怪罪的事吧?那次我去探望他,竟发现他身边儿那些小太监,一个个很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我便骂了他们一顿,毕竟都是当奴才的,若不互相扶持,反而互相倾轧踩踏,一点儿的情义都不讲,也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当时义愤才说的,现在想想,有些可笑,毕竟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冒尖往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是我们昭仪一样,这往上的时候,自然想踩下别人去,所以我那话倒是有些不妥了。昭容觉着呢?”   江水悠听了仙草这一番话,心中早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仙草这哪里是在说小太监,其实也是在暗指他们这些后宫妃嫔,同时,还有敲问她的意思。   江水悠慢悠悠道:“我倒是没觉着什么不妥,反而觉着这话很有道理。”   “哦?”   江水悠含笑道:“后宫里虽然人人争先,但是也不能没了底线。别人我是不知道的,但对我来说,人家以真心待我,我自然也以真心待人家,我很喜欢姑姑方才说的,‘若一点儿情义不讲,终究成不了大气候’,对了,我也突然记起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姑姑觉着这句怎么样?”   仙草微震,默默地念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话果真极好。”   江水悠心中暗乐,想道:“这当然是极好了,毕竟是我们开国太/祖皇帝的名言,举世闻名。”   面上却仍微笑道:“姑姑跟我见识相同,我心甚是安慰。”   仙草因为觉着自己将离开宫中了,如今最大的威胁朱冰清已经不成气候,朱太妃只怕也很快要失势了,放眼宫中,唯有江水悠是个最难对付之人。   她生怕江水悠因为罗红药品级高她一等而对罗红药不利,所以方才故意以言语试探。   如今听了江水悠的话,竟很有些见识,这才放心。   又因为“人不犯我”四句,不禁对江水悠刮目相看,当下也含笑道:“昭容的话堪称至理名言,也让我心有戚戚然。”   两人说到这里,罗红药重新梳洗了出来,只有眼睛仍是有些红肿。   罗红药便微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像是十分投契似的。”   仙草怕提起别的,又惹了罗红药伤心:“奴婢正在跟江昭容说起节下宫内的热闹呢,昭仪可要快把身子养好。”   江水悠道:“正是,先前的冬至节日,再加上往后来的那些大节,事情般般件件,没有妹妹相助,我跟方太妃两人也颇为吃力呢。”   江水悠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了。   罗红药才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仙草道:“我试了试江昭容,没想到她居然是个有大心胸的人。”当下把“人不犯我”那几句告诉了罗红药。   罗红药听了,又惊又笑,点头道:“倒是很合她绵里藏针的个性。”   仙草握着她的手道:“虽然怕你伤心,我到底是要说的。以后我不在宫中,昭仪一定要事事留心,多照顾自己。”   罗红药眼圈一红,低低道:“我知道。”   仙草看着她忧伤的表情,突然抬手入怀中,掏出了蔡勉给的那两张银票:“昭仪看这是什么?”   罗红药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银票?”   仙草眨眨眼:“是……是皇上赏赐我的。”她胡诌了这句,也不管罗红药信不信,就把两张都递给她,“你留在身边儿,要是有个花销什么的就拿来用。”   罗红药啼笑皆非:“胡说,皇上赏你的,你又给我算什么?何况我在宫内,东西有内造局拨,每个月又有钱得,哪里还需要什么花销,倒是你得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仙草拉着她的手把银票掖在掌中:“叫你拿着就拿着。宫内用得到这东西的时候多着呢,只是昭仪先前不懂用罢了,可忘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罗红药嗤地笑了,眼中却有泪光闪烁,又问:“都给了我,你用什么?”   仙草说道:“我刚才想起一个敲竹杠的好法子,我自然还有呢。昭仪只管拿着。”   罗红药叹了口气,只好收了。   两日后,宫内几乎已经都知道了皇帝赐给了禹泰起十个美貌伶俐宫女的事儿,只是名单尚未尽数公布,所以只有如江水悠一样消息灵通的才知道其中也有仙草。   这天,仙草正往乾清宫去,过宝仪门的时候,却见颜如璋陪着一个身形袅娜的少女,缓缓地往前而去。   仙草仔细打量了片刻,见那女子身着珍珠白的大袖衫,下衬着金丝缀莲花的幅裙,缓步而行的姿态极为端庄曼妙,虽看不到脸,却直觉必然是个绝色美人。   仙草微微一怔,便压低了声音唤道:“小国舅!”   那边儿颜如璋立刻听见了,回头扫了一眼,见仙草躲在门口向着他招手。   仙草却盯着颜如璋身边的少女,想看看这女孩子到底是何等人物。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少女竟仍是仪态万方地敛袖站着,更加没有随意回头打量的意思。   颜如璋微微低头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少女便带了随身婢女,跟着前头带路的宫女,迈步往前先行去了。   仙草越发惊诧。 第69章   颜如璋转身,大步走到宝仪门口:“小鹿姑姑,你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   仙草满面笑容:“我要往乾清宫去,天意让我遇见了小国舅……您这是往延寿宫去见太后?”她探头看看那已经远去的身影,“那位姑娘是?”   颜如璋道:“那是我们家里的珮儿。太后要见她,所以今儿特带她进宫。”   仙草对颜家略有了解,当下道:“是不是那位传说中京城第一美人儿的颜珮儿姑娘?”   颜如璋笑道:“你也听说过?只是那名号是世人胡说的,不必当真。”   仙草道:“只听说她相貌出众,倒是从没有见过。”   颜如璋说道:“原先她身子不好,调养至今,才总算康健了。这才敢叫她进宫。”   仙草点点头,不再追问。只话锋一转:“小国舅,你果然能耐,竟然说服了皇上,把我赐给了禹将军。”   颜如璋摇头笑说:“实话实说,这倒不全是我的功劳,还有雪茶公公屁股的功劳。”   仙草嗤地笑了出来。   她又觉着拿雪茶的痛楚来说笑不妥,便咳嗽了声:“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出宫去了。想到以后跟小国舅就少见面了,真是有些舍不得。”   颜如璋倒也机警,知道仙草不是个没事儿过来依依话别的,便问:“小鹿姑姑是不是有什么话?”   仙草捏着手指道:“倒也没有别的,只是,我突然想起来,这出宫自然不比在宫内,在外头的各种花销都要操心,偏偏我是个攒不住银子的,宫内那点俸钱也不够用的,所以正伤脑筋呢。”她一边挠头,一边就瞥着颜如璋。   颜如璋打量她的神色,又听如此说,哑然失笑:“小鹿姑姑原来是在担心盘缠?其实你跟了禹将军,他虽不是个富可敌国的,但到底是夏州一方之霸,难道还会亏了小鹿姑姑?”   仙草叹气说道:“千好万好,不如自己握在手里好啊。哼……小国舅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一生只怕也不懂我们没钱的苦楚呢。”   颜如璋笑道:“好了,不跟你玩笑了,姑姑这一趟去,也是为了朝廷办差,当然不会亏了你。只是我身上不惯带银子,就改天再给姑姑送一些来,如何?”   仙草大喜:“小国舅果然是个豪爽之人。不过改天……你可别忘了啊。”   颜如璋想了想,低头看看身上,终于把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摘了下来,郑重说道:“这是皇上当初赐给我的,珍贵无比,我一直都带在身上,如今你拿着,我若是忘了给你钱,你就不用还我这个了,如何?”   仙草嘴里说:“这怎么好意思?皇上所赐的东西我却拿着……”却毫不犹豫接了过来,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颜如璋忍着笑道:“小鹿姑姑这一去,可别只顾着贪玩贪吃,记得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那当然了,”仙草点头如小鸡啄米,道:“拿人家的手短,如今我更拿了小国舅的钱,当然要卖力做事了。”   颜如璋笑道:“那好吧,我先过去延寿宫了,恐怕太后等的着急。”   仙草恭恭敬敬地俯身道:“恭送小国舅。”   颜如璋笑看她一眼,转身去了。   仙草目送他离开,低头看向手中那块玉佩,见白玉晶莹剔透,毫无瑕疵,上头浮着龙形纹,内造局的高手所制,果然并非凡品。   可见赵踞是真心看重颜如璋,才把这好东西赐给他。   仙草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   *****   仙草去乾清宫自然是寻紫芝的,毕竟自己要出宫了,能见面的机会越发少了。   另外,听说雪茶的伤已经养好,也果然又重新给调回了乾清宫在皇帝面前当差,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恢复首领太监的职位。   仙草悄悄地转过文华殿,探看了片刻,恰一个小太监经过,仙草拉住他问:“皇上在殿内吗?”   小太监道:“方才还在,延寿宫那边派人来请,皇上就过去了。”   仙草心底又浮现那道端庄袅娜的身影,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些令人不安。   她只得尽量压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问:“雪茶公公是跟着吗?”   “当然是跟着呢。”   “那紫芝呢?”   “紫芝姐姐……”小太监脸上浮现一丝犹豫之色,然后小声说道:“姑姑还没听说吗,紫芝昨晚上已经离开了乾清宫,听说,是给调去了尚衣局。”   仙草大惊:“什么?好好地怎么调了?”   小太监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   打发了那小太监,仙草掂量片刻,决定先去尚衣局。   尚衣局的差事跟乾清宫不可同日而语,乾清宫的宫女自来比别的地方的都要高上一等,如今紫芝去了那里,自然不能算是好事。   仙草一路急行来到尚衣局,却见宫女们来来往往,忙碌非常,她总算捉住一个经过的小宫女:“可认得乾清宫过来的紫芝吗?”   那小宫女却不认得仙草,骨碌碌地打量她一眼,匆匆往后面指了指。   仙草撇开她,一路往内,绕过正房往后,还没看见人,就听见有个声音骂道:“你是怎么做事的,好好地把新洗的衣裳都摔了,这可是急等着穿的,你好歹也是乾清宫退下来的,怎么这么笨手粗脚的?你索性把这些都清理了吧!”   仙草听到后面一句,冒头一看,果然是一个尚衣局的嬷嬷在指着紫芝骂呢。   紫芝一声不吭。那嬷嬷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可留些神,要还是这么着不干正经事,那我可回了上头,仍送你回浣衣局了。”   紫芝嘴角一动,仍是没有做声,到那嬷嬷去后,她才慢慢蹲下身子,要把地上掉落的衣裳都捡起来。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竟握住了她的手腕,紫芝一惊抬头,却见面前站着的竟是仙草。   四目相对,紫芝怔了怔:“你怎么来了。”   仙草皱眉:“我本来去乾清宫找你,听说你给调到这里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调动?”   来的路上仙草就极快地想了一遍,她有些担心赵踞是因为自己要出宫之事迁怒了紫芝,如果是那样,那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紫芝摇头:“没什么缘故,只是寻常调动而已,何况离开那里倒也好,你不是常说伺候皇上不容易吗,如今倒是能轻松些。”   仙草喝问:“别瞒着我,到底是怎么了?”   紫芝听她的口吻有些严厉,当下将手抽了回来:“用得着你管吗?”   她的声音突然变的尖利,把仙草吓了一跳,然而仙草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小鹿,不是徐悯了。   “我、我只是关心你。”仙草忙把语气放的和软些。   紫芝盯着她,慢慢地咬了咬唇:“不用你关心,你不是要出宫了吗?恭喜,你走吧,走了倒是好。”   仙草着急:“是不是因为我出宫的原因才连累了你?”   紫芝先是诧异,她微睁双眼看着仙草,似笑非笑道:“你在说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让仙草略微安心:“那到底是怎么样?偏偏现在雪茶也自身难保的不能替你求情了。”   “求情?”紫芝一笑,喃喃道:“就算雪茶现在还是首领太监,也求不了情。”   仙草越发疑惑,试探问:“是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皇上?”   紫芝的唇动了动,终于不耐烦般道:“说了不用你管,你赶紧走吧,我还有事儿干呢。”她蹲下身子将脏了的衣裳捡起来放进盆中。   仙草着急:“我不知什么时候就出宫了,以后大家、未必还能再见到,才特意去找你的,如今你有事,我多问一句,不过是想帮忙而已……”   紫芝听到这里,把手中的衣裳狠狠地往盆中一扔:“谁要你帮忙了!”   仙草吓了一跳。   紫芝瞪着她,上前一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耐了?连我都需要你帮忙?是啊,你的确是跟先前不同了,连皇上都对你另眼相看了是不是?”   紫芝从没有在徐悯面前流露这样凶悍的一面。   事发突然,仙草竟给她逼得步步后退。   紫芝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你要走就走,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早就……烦透了你!你最好快走,永远也不要回来!”   她说完之后,低头抱起那木桶,飞快地离开了。   仙草呆呆地站在原地。   起初她以为紫芝那句“永远都不要回来”,跟上次自己要出宫门时候雪茶说的一样。   但是事实上,意思却完全不同,雪茶那是舍不得,从那颤抖的腔调里她能明显地听出来,但是紫芝不同,她好像……恨自己。   不,确切地说,是恨“小鹿”。   离开了尚衣局,仙草缓步往宝琳宫而回。   紫芝恨小鹿?为什么?   仙草很快知道了答案。   ****   雪茶在从延寿宫回来后,听小太监说起仙草询问自己跟紫芝。   他倒是猜到了仙草见不着自己,必然是去找紫芝了,当下忙抽了个空子跑了出来。   两人在琳琅门前碰面,雪茶一看她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见过了紫芝。   “你怎么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雪茶故意揶揄。   仙草惆怅:“我去找紫芝,反而给她骂了一场,到底是怎么了,好好地离开了乾清宫,她又不跟我说缘故。”   “她当然不能跟你说,”雪茶靠在门边上,“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什么意思?”仙草倾身过来,拧眉问。   雪茶先确定左右无人,才低声:“你当是怎么了,紫芝……她也不知为什么,以为皇上对她有意思吧,昨儿晚上竟然……没想到皇上反而怒了。”   雪茶说的含糊,仙草却听得心惊肉跳。   她猜到雪茶的意思,可又不敢相信:“你、你莫非是说紫芝她……跟皇上……”   雪茶点头道:“她是这么想的,可是皇上不喜欢啊。幸而皇上还顾惜一点情面,这才只悄悄地把她调离了而已。”   仙草口干舌燥:“这怎可能。”   紫芝喜欢赵踞?还是说,她单纯地想要摆脱宫女的身份?   仙草的心乱成一团。   雪茶打量着她道:“行了,谁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调她离开也是为了她好,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有,千万别想着到皇上面前求情什么的,你总该知道你现在的身份,若是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仙草回过神来:“我当然知道,我只是……”   雪茶道:“你只是想不到紫芝会这么做?”   他突然哼了声:“这宫内除了你对皇上无心,哪一个女的不都心心念念惦记着?前些日子为了询问紫麟宫的旧事,皇上总是召见紫芝,只怕她就上了心了……也难怪,皇上生得好,若是温柔起来,又是那样温柔的叫人受不了。若我是个女的,恐怕也把持不住。”   仙草越听越是心跳:“好了好了,雪茶公公,您幸而不是个女的。”   雪茶瞅着她,叹口气,忽地笑道:“我们两个掉个儿就好了,我曾听人说过什么‘借尸还魂’的故事儿,就是发生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也没有办法想象,你说,一个人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仙草更加惊心了:“别瞎说!谁、谁知道。”   雪茶笑眯眯看了她一会儿:“算了,不说这些胡话了。说点正经的,你可知道今儿皇上见了谁?”   仙草道:“是颜家的一位姑娘?”   雪茶咋舌道:“我远远地大胆看了眼,那颜姑娘生得真是绝色,简直比、比昔日的徐太妃娘娘还好看三分呢。”   仙草的脸色有些奇异,斜睨雪茶。   雪茶仍是笑嘻嘻继续道:“这样绝色的美人儿,出身高贵,教养又好,我瞧太后的意思,是想这位姑娘入后宫,倘若真的如此,只怕这宫内就多了一位皇后娘娘了。”   才说到这里,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雪茶探头,见一个小太监飞奔而至。   雪茶忙拦住他,询问何事,小太监道:“兵部送来了紧急公文,说是夏州的紧急军情!”   ***   原先禹泰起悄然不闻地来至京城,连西朝最精细的探子都没发觉。   直到禹泰起在京内现身。   他在京城呆了这半年,西朝之人碍于夏州兵强马壮,不敢犯境。   但随着禹泰起长久不归,加上冬日苦寒,西朝人便蠢蠢欲动。   紧急军情送到兵部,又飞快传到了乾清宫,皇帝不得不下旨,让禹泰起在春节之前离京。   仙草等一行“被赐予”给禹泰起的宫女自然也要同去。   罗红药本还以为要过了年,如今日期提前,她连哭了数日,眼睛都肿的不像样子,整个人也病倒了。   仙草看她这样,心中暗伤,又在榻前看护着她,不离左右。   罗红药也知道不能让她出宫都不得安心,拼命挣扎着服了两幅药,总算好些了。   终于到了离宫之日,仙草挽了个小包袱往宫门处而行,这次却没有上回的兴奋,因为心中又多了许多牵念。   她且走且寻思着,等到发现宫门口站着那道熟悉身影的时候,仙草以为自己看错,她擦了擦眼睛再看,果然见是高五那瘦长条的身影。   仙草啼笑皆非,又瞧见禹泰起一行人似乎在宫门之外,便大摇大摆走过去:“公公这次又是来搜查的吗?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拿,不信你来搜搜。”   高五仍是那种阴阴冷冷的样子:“这次不是搜查,反而是有东西给小鹿姑姑。”   仙草大为意外:“有什么东西?”   高五回头,从身后小太监手中拿了个包袱过来,递给仙草。   仙草接在手里,又迟疑地看他一眼,怀疑他是不是想故意栽赃嫁祸。   悄悄用手捏了捏,软绵绵的。到底是好奇:“我可以看看是什么吗?”   高五板着脸:“给了姑姑,自然就是您的东西了,随便看。”   仙草这才将那包袱打开,当一点娇艳的樱红映入眼帘的时候,仙草简直不能相信,等到她鼓足勇气将包袱打开,好像在这苍白冷冽的冬日里,突地绽放了一枝娇艳欲滴的碧桃花。   ——是当初那件儿本来她想带出宫、却给高五拦下……后来落入赵踞手中的徐悯的缎子宫装。   赵踞明明说,他已经把这件衣裳给烧了。   但是现在,它就这么好端端地在她的双手之中。 第70章   仙草看着手中的宫装,当初随身带着,原本是欲有个念想,但是现在……她默然端详片刻,终究笑了笑。   仍旧将衣裳仔细包了起来,仙草双手捧着,送回给高五。   高五很是诧异:“这是做什么?”   仙草笑说道:“皇上的意思奴婢心领了,只不过这到底是宫内的东西,还是留在宫中为好。”   高五瞥一眼她手中的包袱,并不伸手接:“皇上给的东西,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仙草看着他淡淡漠漠的脸色,促狭地眨眨眼道:“兴许……我还是可以的。”说着把包袱往他怀中一塞,转身往外跑去,边跑边扬手道:“公公替我多多拜谢皇上,请皇上保重龙体吧!”   高五身不由己地捂着那包袱,待要把她追回来,这宫门口大庭广众的,却使不得,当下只好咽一口气止住了步子。   其他的九个宫女先前都已经上了马车,禹泰起一行人正要启程了,只有仙草耽搁了。   她拔腿跑出宫门的时候,禹泰起正立在白马身旁,转头看着她。   仙草瞧见禹将军浓眉星眸的脸,蓦地想到那天自己想出宫却又给拦下的时候,现在总算是成了真了。   “禹将军万安。”仙草笑嘻嘻地迎上前,屈膝行了个礼。   禹泰起瞅她片刻:“小鹿姑姑的事儿都办完了?那就上路吧。”   这会儿禹泰起身边一名副将走过来,引着仙草往后,上了后面第一辆马车。   仙草爬进车内,却见车中已经坐了四个宫女,都是容貌俏丽举止伶俐之辈,有两个看着有些眼熟。   大家见了仙草进内,忙往旁边让了让,懂事的便赶着道:“姑姑这边坐。”争着伸手替她将垫子掸了掸灰。   仙草道了谢落座,她旁边的那瓜子脸的宫女便道:“原先听说姑姑跟我们一起,还不大信呢,没想到果然是同行,倒是我们的福气了。”   仙草见她嘴乖,便问:“你原先是哪个宫的?”   宫女说道:“我是尚衣局的,叫做小翡。”   对面一名脸有些圆的宫女笑嘻嘻道:“我原本是尚膳监的,我曾经在御膳房里见过姑姑几回。”   仙草认得她,便道:“我知道,你好像是叫慧儿?”   慧儿笑道:“姑姑记得没错儿。”   其他的自报姓名,一个是尚药局的夏叶,另一个是原先在乾清宫当差的冬芳。   这几个人里头,除了尚膳监的慧儿看似像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其他看着都是有些城府之辈。   仙草一边同她们寒暄闲聊,一边在心中掂掇:却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没有蔡勉的人?   ***   一行人很快出了京城,往西北而去,清晨出城,走到黄昏,已经到了滁州地界。   当地的驿馆早有官员等候多时,在城外迎接,恭恭敬敬地接了进城,寒暄安置妥当。   皇帝赏赐的这些人也都在驿馆之中歇息,因为都是第一次出宫,甚觉新奇,虽然路上车马劳顿,却都无睡意,大家凑在一起说笑,想出去在驿馆里转着看看,又因为天黑了,不便外出,就只挤在窗户边上往外张望。   又有滁州知府来宴请禹泰起跟随身的副官等去赴宴,大家听了,又是羡慕不已,恨不得随着禹泰起一块儿前去见识见识。   慧儿便道:“这滁州倒是有许多好吃的,只是咱们在这里歇息一夜,明儿就走,可是没有口福了。”   宫女们见识甚少,更不知滁州是何物。夏叶问道:“这想必只是个小地方罢了,又有什么好吃的?”   “多着呢,”慧儿毕竟出身尚膳监,当即如数家珍地说道:“定远狮子头,水口鹅煲,雷官板鸭,池河梅白鱼,还有甘露饼,春卷……还有一道御膳豆腐你们总该知道吧?”   大家听的呆呆地,听到最后,才恍然大悟道:“御膳上的豆腐是这里进贡的?”   “那是当然。”   仙草在旁边听着,倒是不由对慧儿另眼相看:“你知道的倒是挺多的。”   慧儿笑道:“姑姑不知道,我在别的上面懂的不算多,只是这些吃的上头是最精通的。”   大家因吃了晚饭,闲聊半晌后,先前那股兴奋都慢慢散了,不觉困倦起来,便三三两两回去睡了。   仙草也回到房中睡下,其他的宫女或者三人一间,或者两人一床,只有她因为身份不同,独自安排了一个房间。   正枕着手臂在出神,便听见有轻轻地敲门声,仙草抬头:“是谁?”   却听门外道:“姑姑,是我。”   仙草听出是慧儿的声音,便起身开了门:“有什么事?”   慧儿笑眯眯道:“姑姑,我方才因为说滁州的美食,心里惦记着,竟饿得睡不着,你听听前头还有鼓乐声响,是这里的官儿宴请禹将军没有散呢,我想他们厨房里一定会准备些当地的特色美食,咱们不如悄悄地过去看看……如果有好吃的,也可以拿一些。就算明儿带着路上吃也是好的,要不然岂不是白来了这滁州一趟?何况这次经过了,下回还指不定能不能回来呢。”   仙草笑道:“咦。没想到你比我还贪吃。”   慧儿越发撺掇道:“我也是因为知道小鹿姑姑常常往御膳房去拿东西吃,知道姑姑是喜欢的,所以才大胆过来跟姑姑说,料想姑姑不会责怪我的。”   仙草听她说的头头是道,早也动了心思,便拍着她的肩头说道:“我跟你真是相见恨晚。”   于是仙草拿了一件外裳穿好,带上房门,便跟慧儿一块儿偷偷地摸往前院。   他们进来的时候仙草曾留心过路径,如今又循着音乐之声,轻而易举地从后院潜了出来。   远远地看到前方的暖阁上灯火通明,乐声是从那里传来的,仙草探头看了会儿:“这些男人们可真受用。”   慧儿道:“这厨房在哪里呢?”   仙草却瞧见有两个上菜的丫鬟捧着盘子从廊下走过,当下拉着慧儿往那游廊上走去。   一路上上菜的婢女们三三两两时而出现,倒像是引路一样,不多会儿两人便到了后厨,果然那边儿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其中一个人正说道:“看看酒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把那道奶白鱼汤送上去吧,正好给将军跟大人们解酒。”   仙草听了,垂涎欲滴,嗅了嗅,果然是鲜香扑鼻。   正厨房之中大家各忙其事,不敢懈怠,两个人来到传菜处,仙草一眼看到旁边的篮子里放着许多松花皮蛋,又看到一个大海碗里有几个多做出来的狮子头,当下大喜,连忙捞了几个皮蛋放在袖子里,又很想把那一个海碗端起来带走,只可惜太大,又没有器皿,急得抓耳挠腮,无处下手。   那边儿慧儿却找到了甘露饼,一时对着仙草指手画脚,喜不自禁。   恰好有个主厨走进来,一眼看见两人,见衣服跟丫鬟不同,也面生,不禁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慧儿自然心虚,慌了神,支支唔唔说不上来。   仙草却咳嗽了声,堂而皇之地说道:“我们是伺候将军的人,因为见天色晚了,明儿又要及早起身,所以来看看有无可带之物,能带了明儿路上给将军吃。”   那主厨听了这话,不疑有他,忙换了一副笑脸,奉承道:“姐姐们何必亲自来,叫人说一声就是了。”   当下忙认真捡了些点心,仙草又忙道:“狮子头也要两个。”慧儿也壮胆道:“有没有酿豆腐?”   主厨忙特意拿了个食盒,把两人看中的菜都捡了些,临走,仙草看到菜板上放着一只腊板鸭,特意又要了一只。   这一场秋风打的十分丰美,两个人满载而归,来到仙草房中,仙草说道:“这么多好吃的,咱们也吃不了,索性叫她们起来一块儿吃些。”   慧儿忙去把宫女们都叫起来,大家有愿意起来的,有睡着了不愿意动的。   一直快到了子时,大家才都又各自散去,听前头那边也没有曲乐之声,想必宴席也结束了。   仙草尝过了滁州的美食,心满意足,抚着肚皮在榻上发困,又盘算了会儿心事,终于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次日起程,知府又亲自送禹泰起出了城门,七里才回。   当下一路急赶,宫女们坐在车内,起初还有兴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后来都看厌了,便各自靠在一起睡了过去。   只有仙草半掀着帘子往外打量,看苍山渺远,江山开阔,回想在宫中的生涯,真是如梦似幻。   这天,队伍好像有意加快赶路,到了晚间本该歇息在小县城里,却偏偏穿城而过,冒着寒风又走了半宿,才终于在一个小镇子上停了脚。   这会儿早就人困马倦,这些宫女们更是累的累,饿的饿,笑脸都没有了。   原本仙草跟慧儿还藏了些昨晚上打来的野食,因为路上她们叫饿,早都分着吃了。   下车的时候,夏叶忍不住抱怨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县城不歇,要多赶这半宿的路。”   冬芳道:“就是说,饿得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了。”   这些人虽是宫女,但一个个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从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颠簸,也极少有这样挨饿受冻的时候,下车的时候各人的腿都麻了。   禹泰起的副官走过来,喝令众人快些到镇子的客栈里歇息,见她们慢吞吞地,便呵斥了几句,态度很是粗暴。又惹的众人很是不满。   小翡不由低声道:“我们好歹是皇上赐给禹将军的,却给这个粗人吆喝。”   慧儿打了个哈欠道:“我可不管了,只想要快点睡觉。”   仙草不言语,只顾打量周围,这会儿大概快到子时了,加上又是冬夜最冷的时候,街上竟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黑漆漆的,只有客栈门口的两盏灯笼跟浮在半空中一样,显得有几分诡异。   那边禹泰起已经先行进了客栈,他的那些部下们默不做声地下马,各自安置,行动干净利落,可见训练有素。   暗夜里除了北风的呼啸声,只有铠甲跟刀柄偶尔交撞发出的响动。   不知为何,仙草心中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这小镇子既然荒凉,所谓客栈更是马虎,简直四面漏风,客房内更加没有炭炉。   宫女们叫苦不迭,本来困倦非常,但是到了这个地方,几乎冻饿的睡都睡不着。   勉强叫小二送了些热水跟热茶饭进来,那水还罢了,饭食却都是粗糙简陋之物,且都半凉不热,连贪吃的慧儿都有些难以下咽。   小翡忍不住摔了筷子,气道:“这是干什么,当我们是什么?宫内的潲水也比这个强些。”   慧儿小声说:“这里像是个没名气的小地方,又是深更半夜,自然没有好吃的了,咱们随便垫一垫,早点睡了罢了。”   夏叶气的冷笑说道:“又冷又饿的谁睡得着?在这里睡上一夜,只怕就死了呢!”   仙草因为见这客栈简陋,本想跟这些宫女睡在一起,正要进门,却给那副官叫住了。   仙草随着去后,剩下的几人见状,便撇嘴道:“小鹿姑姑到底是跟咱们不同,这想必是去开了小灶了。”   也有的酸道:“可不是吗?同样都是皇上御赐的,这会儿又分出三六九等。”   大家纷纷不平,可要去讨个公道,又着实不敢出头,只得各自多穿了两件衣裳,闷闷地挤在一起睡了。   仙草给那副官带着,来到了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进门之时她问道:“禹将军在哪里歇息?”   副官看她一眼,警惕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仙草笑道:“问明白了,我半夜好去爬床。”   那副官本来冷若冰霜,听了她这句,又看她笑眯眯的毫无羞愧之色,他反而脸上微红,咬牙喝道:“不要乱来,小心你……”   话没说完,却又忍住了,把仙草往房间内一推,厉声道:“晚上最好别乱跑。”自己转身去了。   仙草进了房中,却见地上居然有个炭盆,她走上前烤了烤火:禹泰起明明可以在县城安顿,县城那边必然也有专人接迎,他却偏偏避开了,难道只是为了多赶半宿的路?   琢磨了片刻,仙草把桌上的一个茶壶捧着放在门口,这才退回床上,和衣而卧。   外头的风声越紧,吹在窗户上,就像是有人用手拼命地拍打着窗扇一样。   朦胧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仙草终于在那风声之中入了梦。   梦境中闪现出许多昔日的情形,自己带着小鹿,周旋于皇后跟先帝之间,其中还有那个给人欺负的走投无路的小少年。   赵踞的容颜一点点在心底勾勒的鲜明,从小少年摇身一变,成了玉树临风的帝王。   仙草的身体开始发热,好像置身于电闪雷鸣之中,自己在乾清宫的桌子底下,是他猝不及防地突然吻了过来。   那是炽热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但是很快地,那感觉越发真切。   仙草隐隐察觉不对,她竭力挣扎,身子却软绵绵地,终于她奋力一动,睁开双眼。   还没看清楚什么,喉头一窒,已经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怪不得窒息的感觉这么鲜明,原来整个屋内雾蒙蒙的,像是起了烟雾,隐隐地又有一股热浪袭来。   仙草定了定神,很快反应过来,忙大叫道:“走水了!快起来!”才喊出了一声,就又给呛的咳嗽连连。   只是在她叫了这一声后,房门啪地给踹了开来,把仙草摆在门口的水壶猛然击飞,落地摔的粉碎。   门口的人影一怔之下,飞身向着她扑了过来。   仙草早翻身下床,又叫道:“有刺客!”   隐隐地仿佛听见外头骚动起来,但那刺客却也冲到了身前,仙草倒退数步,把被子掀起扔了过去,却给那人举刀劈落,立刻成了两半。   仙草见他这样凶悍,忙叫道:“好汉饶命,我只是个宫女,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您可要找对人下手。”   那人哑声道:“找的就是你。”   才要往前,却不妨仙草握着旁边的炭盆,用力一掀,那炭火跟灰扬起,扑了那人一头脸。   仙草趁机起身,撒腿往外跑去,那刺客给阻了阻,抬手擦去脸上的灰:“好个贱婢!”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扑向门口,挥刀向着仙草砍了过去。   仙草跑的虽快,却哪里比得上这有武功的人,眼见仙草将毙于刀下,却有一道魁伟的身影从门边闪出,他一把揪着仙草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抬起,竟是赤手空拳地向着刺客的刀击去!   铁拳对上刀刃,隐隐发出了金石交击的响动。   刺客虎口剧痛,手竟握不住钢刀,那刀脱手飞出,与此同时门口的人抬起长腿用力一踢,便把刺客踹的往后倒飞出去,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第71章   这及时现身救了仙草的自然正是禹泰起。   仙草猝不及防地给他揽入怀中,脸正撞在他的胸口,只觉着将军大人胸前肌肉甚是健硕结实,撞的自己的脸隐隐做疼。   仙草仓促中抬头,却见禹泰起微微敛着浓眉,一拳将刺客击退。   他却并不往里去,只是搂着仙草转身。   “禹将军……”仙草忙叫了声,忍着呛咳说道:“得问问他是什么人指使。”   禹泰起却并不理会这句话,只揽着仙草的腰大步往外。   仙草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踉跄而行,这才发现原来客栈之中早就烟雾缭绕,他们是在二楼,那火像是从一楼而起的,火光跟烟雾交织之中,又有宫女们的尖叫声响。   仙草这才觉着惊心起来:“禹将军,其他人呢?”才说了这句,又给呛的巨咳起来。   禹泰起也不回答,只是撕下一块儿袖子,把仙草的脸兜住:“别动。”   仙草还反应不过来,禹泰起单手将她抱住,双足点地,身子跃起,竟是从二楼的栏杆前纵身往一楼跳去。   仙草只觉着身子陡然腾空而起,正要尖叫,又给那浓烟熏得几乎昏死过去,忙尽量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电光火石间,禹泰起已经抱着她落了地。   仙草感觉双脚踩在地上,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是惊魂未定,又见周围的烟雾中人影憧憧,传来了刀剑交击的响动,一时竟认不清是敌是友,也不知敌人来了多少。   禹泰起仍是不发一言,搂着仙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这会儿烟雾已经迷了路,且又是黑暗中,仙草几乎分不清门在哪里了,更不知禹泰起到底要如何。   只得不由自主地随着他,懵头懵脑地行进,突然间脚下给什么绊了一跤,若非禹泰起搂着,几乎要跌倒。   仙草忙忙地低头看了眼,却见竟像是一具尸体僵卧在地上,看打扮,应该是店小二之流。   仙草的心怦怦狂跳,浓烟又熏的眼中流了泪。   正在极难受的时候,身子又给禹泰起抱着跃起,紧接着,一阵风从前方吹来,送来新鲜的空气,这才好过了些。   等仙草抬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给禹泰起带着出了客栈。   直到此刻,禹泰起才松开手,仙草往后一跌坐在地上,不顾一切地低头喘咳了起来。   ****   这一场暗夜来袭,禹泰起这边儿只伤了四五个兵士,来犯者却死了三人,生擒一名。   最倒霉的是那些宫女,给刺客杀了两个,自己踩空摔下楼梯跌死了一个,还有因为睡得太沉桃之不及的,经过今晚这场,十个人里头如今只剩下了五个人,还有三个受了伤。   事发的时候正是寅时,等消停之后,东方已经隐隐泛白了。   禹泰起的副官命兵丁清理了现场,又派一名生还的客栈之人前去报官,其他的人仍然重新整束,再度启程。   在仙草那一马车内,冬芳在昨晚上身亡,夏叶跟小翡都受了伤,只有慧儿还算好好的,却也因为躲避刺客额头上撞出了一块儿青肿。   经过这场,劫后余生,大家再也没有力气抱怨了,惊魂未定地上了马车,彼此相看,兀自瑟瑟发抖。   曙色模糊中,仙草看着前方面目全非的客栈,以及地上的尸身,默然转身要上马车,肩膀却又给摁住了。   原来正好禹泰起的副将送了披风给他,禹泰起把披风一抖,劈头盖脸地兜在了仙草的身上。   仙草仰头看了他一会儿,望着这张依旧沉静非常毫无多余表情的脸,咽了口唾沫道:“多谢禹将军。只是我在马车里并不冷,将军自己……”   禹泰起瞥她一眼:“你跟我一样?”说着便迈步走开了。   那副官回头瞪向仙草,又看看那件披风,似乎有些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把披风给自家将军,如今竟然“为他人作嫁衣裳”。   仙草只得裹着披风回到马车上,才进车内,众人抬头看见她,表情各异,慧儿先拉住她道:“姑姑,原来你没事!我方才还担心呢。”   仙草环顾周围,见冬芳不在,多了一个本来在第二辆马车上的宫女,却是原先在御书房当差的,叫做彩儿。   除了慧儿,其他的宫女都仿佛元气大伤似的,话也极少。   仙草因为目睹了这场无妄之灾,心里也略有些沉重,不愿多言。   慧儿凑过来,小声问:“姑姑可知道昨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歹人是什么人,做什么突然跑出来又杀人又放火的?”   夏叶的手臂在奔逃的时候跌倒折了,虽然已经包扎过,却仍是疼的钻心,因恨恨说道:“多半是些逆贼,连一品大员跟御赐之人都敢动手,这些人实在该杀,应该查出来,把他们都诛灭九族。”   “听说禹将军的人拿住了一个活口,迟早晚会审问清楚的。”小翡说道。   突然彩儿低声道:“我在御书房的时候曾经听说过,禹将军在京内的时候,就有许多刺杀他的人,多半又是这些人罢了,只是不知道以后路上还有没有,这样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的,想想也实在吓人。”   大家听到这里,越发噤若寒蝉,慧儿也白着脸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出了宫,就能吃更多好吃的了,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给杀死的话,那还不如不出宫呢。”   ***   接下来禹泰起更加命日以继夜的赶路,也不好好地安排食宿,竟如逃难一般,把这些养尊处优的宫女颠簸的骨架都散了,又食不果腹寝不安枕的,一个个痛不欲生。   大家受不了,私底下抱怨连天,又不敢跟禹泰起说什么,就纷纷哀求仙草替她们说话,毕竟大家心知肚明,仙草跟禹将军的“交情”跟别人不同。   这日,无意中听到外头将士说前方就是徐州城,再走半天的路就能到了。   仙草心想徐州乃是个大郡,料禹泰起不会错过,只是为防万一,仙草便从车窗口探头出去,四处找寻禹泰起。   正在左顾右盼,忽地听到马蹄声得得,仙草转头看时,却见是禹泰起的白马近在咫尺。   禹将军人在马上,显得甚是潇洒勇武,微微垂眸看她。   仙草忙先露出个笑容:“禹将军,前方是徐州了吗?”   禹泰起道:“嗯。怎么?”   仙草咳嗽了声:“将军有没有意在徐州休息半日?”   禹泰起瞥了她两眼,突然命人停车。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众宫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仙草也略有些忐忑,却听禹泰起道:“小鹿姑姑请你出来。”   仙草暗中叫苦,只好陪笑:“禹将军,您有什么话吩咐?我听着呢。”   禹泰起不回答,只是又用马鞭子敲了敲车门,像是在催促她快些。   慧儿脸色发白,小声道:“姑姑,将军他、他要干什么?”   大家都有些紧张,虽然他们都是皇帝御赐的,但是出了京城已远,如今却是禹泰起掌握他们的生死了。   要命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位禹将军的性情如何。   大家因不知吉凶,看向仙草的时候,眼中均流露些许担忧之色。   仙草却受不得她们这种待宰羔羊似的眼神,便深深呼吸,假作无事状,硬着头皮开了车门出去。   才爬出车门口,禹泰起探臂过来,将她轻轻地一揪,竟从车辕处直接拎着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仙草猝不及防,顿时惊呼出声。   车内众宫女不知发生何事,愈发心惊肉跳。   而马车之外,有几个禹泰起的近身副官见状,有人不由打了个唿哨,笑了起来。   禹泰起抱着仙草,打马往前,马儿颠颠簸簸的,这感觉却跟在马车内的颠簸不大一样,……好像比那时候要受用些许。   仙草惊魂未定,又从没有跟人这般相处,一时脸上涨红,只得咬牙道:“禹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禹泰起道:“你不是不喜欢呆在马车里吗?”   仙草叫:“我哪里说过?”   禹泰起道:“你脸上是这么说的。”   仙草啧啧:“想不到禹将军还会察言观色啊?”   禹泰起似低低地笑了两声,仙草却自诩失言,当下低下头去。   白马离开队伍,走在前头,大概是因为给他抱着的缘故,那颠簸之意减轻了不少,仙草虽然抗拒给他如此亲昵的抱着,但又没有办法抗拒这种类似舒服的感觉。   可心底的羞恼却久久不散,就算是北风再烈,也吹不散她脸上的窘迫涨红。   当下只能尽量想些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仙草便问道:“听说将军捉了一名刺客的活口?可审讯出他们到底是何人所派了?”   禹泰起淡淡道:“是定国公府的人。”   仙草大惊:“朱家的人?”   禹泰起道:“嗯。是冲着你来的。”   仙草倒吸一口冷气:这必然是朱太妃的主意,她大概仍是因为朱冰清之事恨极了自己。   只是想不到,朱家竟然这样胆大妄为。   “是那刺客招认的?”仙草定了定神,“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禹泰起道:“那刺客我已经命人杀了。”   仙草猛然震动:“这是为什么?”好不容易拿住了活口,现在唯一的人证都不存在了?   禹泰起道:“因为不必要节外生枝。”   仙草皱眉:“什么节外生枝,难道客栈里的人都是白死了”   还有那些宫女,何其无辜。   直到现在禹泰起才垂眸看向她:“不必在意,定国公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仙草大为诧异,忙在心中细细想了想,便不言语了。   禹泰起却问道:“你不问我为何这么说?”   仙草屏息:“是皇上要对定国公动手,还是……蔡太师?”   禹泰起的脸色原本沉静无波,闻言,眼中才掠过一丝欣赏:“你猜呢。”   仙草皱眉想了会儿,迟疑着说道:“我只知道皇上厌了朱家,只怕拿住了朱家的把柄,只不过碍于朱家是皇党,贸然动手只能更加助长蔡太师的气焰,所以不便动朱家,难道是蔡太师?”   禹泰起笑了两声:“你果然聪明,只不过你再聪明也想不到吧,朱家其实并不是皇党,恰恰相反。”   仙草微怔之下,失声叫道:“你的意思,难道朱家竟是阳奉阴违,表面上是皇党,实际上,是太师一党的?”   “机灵,”禹泰起含笑道:“那你可还能猜到,皇上会如何动手?”   仙草这会儿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还在他怀抱之中的事,——皇帝对朱家生厌起疑,应该是在太后生辰的时候,朱冰清大张旗鼓地弄了那三千只翠鸟的凤冠开始。   可是皇帝却一直都没有动静,反而对朱冰清宽爱有加,甚至在她给飞鸟重伤之后,也还嘘寒问暖。   对于少年皇帝的城府跟心机,仙草是从不敢小觑的,现在回想,却忍不住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仙草扬首看着禹泰起,说道:“皇上不会主动对朱家动手,至少……皇上不会自己出手,是不是?”   禹泰起眼中掠过一道锐光:“那你已经知道了皇上会如何出招?”   仙草喉头发干,本来不想说出来的,但心头涌动,实在忍不住。   “如果我是皇上……”仙草闭了闭双眼,理顺了思绪,“我绝不会主动出头,我会利用朱充媛的死,离间定国公跟蔡太师,或许还会特意向定国公施恩,让定国公为自己办事,那么定国公跟蔡太师之间必然生出嫌隙,而以蔡太师跋扈独断的个性只怕会容不得定国公,所以……”   赵踞会让定国公跟蔡勉“自相残杀”,他分毫不必动手,只借了蔡勉的手,兵不血刃地除去定国公。   皇帝这么做的高明之处在于,一来他不必担上剪伐老臣世家的罪名;二来,让蔡勉的恶名更加昭彰于百官心中;三来,一些蔡勉的心腹必然知道蔡勉跟定国公之间的勾连,如今见两人反目,蔡勉狠手剪除定国公,这些心腹势必会因此动摇惊心。   仙草的想法没有错。   就在禹泰起一行人在徐州城的驿馆安置之时,京城内也正有一场滔天波澜在涌动,几位御史不约而同地弹劾定国公贪墨盘剥、勾结外官等罪名。   皇帝面对种种铁证,虽“关爱”定国公,却也“爱莫能助”。   很快定国公府给镇抚司抄检,而带头抄家的,却是蔡勉的心腹官员。   ****   进徐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在驿馆安置后,众宫女们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仙草也趁机洗漱了一番。   正要安歇,却听到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先前慧儿跟小翡两人在这里坐了半晌才去,如今仙草只当是慧儿去而复返,便只披了一件外衫起身:“又有什么事?”   慢腾腾过去开了门,却陡然一惊,原来面前站着的竟是个极高大的身影,竟是禹泰起,他的手肘抵在门框上,俯首看着她,夜影里两只眼睛微微有光。   仙草忙先后退一步:“禹将军,您……可是有事?”   禹泰起道:“嗯。”身上的酒气散开,醺人欲醉。   仙草嗅着那烈酒的气息,突然有些紧张。 第72章   仙草下意识地掩了掩衣襟:“禹将军可是有事?今儿已经太晚了,不如及早休息,有事明日再说可好?”   禹泰起居高临下地笑了笑,迈步往内走了过来。   仙草距离他太近,若不闪避势必会给撞在身上,当下忙灵活地往旁边跳开:“将军?!”   禹泰起并不理会,径直来到桌边坐了:“口渴了,倒杯茶。”   仙草原本还站在门口,预备着事态若变得奇怪就抢先跑出门去。   如今见他不动声色的模样,这才小心地又绕到禹泰起对面桌前站着。   桌上有一壶茶,是方才她吃饱了后才泡的,现在还有些温热,仙草便给他倒了一杯,探臂放在了桌子中间:“将军请用。”   禹泰起瞥她一眼,抬手取了杯子,慢慢地将那茶喝光了,才说:“你怕什么?”   仙草道:“我哪里怕了。”   禹泰起道:“你伺候你们主子都是站那么远的?”   仙草笑道:“我伺候的是罗昭仪,将军还是第一个男子。”   禹泰起扬眉:“原来我是第一个?”   仙草突然觉着他的话有些歧义,当下咳嗽了声:“将军您好像喝醉了,要不要……我去叫侍卫哥哥来扶了您回去好好地睡一觉?”   禹泰起沉声道:“今晚……我却想在这里睡。”   仙草的耳畔嗡地响了起来,她定睛看着禹泰起,拼命地想找出一点他是在开玩笑的迹象,却又很快以失败告终。   “禹将军、这是为什么?”仙草觉着喉咙极痒,于是咳个不停,“这……这如果将军寂寞难耐,跟我同行的还有四位姐妹,生得都比我好,性情也比我强上百倍。我替将军去叫他们来就是。”   她转身就往门口走去,禹泰起探臂一扬:“且慢。”   就仿佛禹泰起的手有毒,被碰到会没命似的,仙草忙倒退回去,因退的太急,几乎把墙角的一个黄花梨大花架给撞倒,花架上的一盆兰花草随着微微摇晃。   仙草急忙又扶着那盆花。   惊魂未定,却觉灯影一动,抬头却正对上禹泰起俯视过来的眼神。   禹泰起一手按着花架,一手掐在腰间,似笑非笑道:“找谁也没有用,今晚上我只要你。”   仙草苦笑:“将军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这合拢包围的姿势让她觉着很不安全,幸而禹泰起人高手长,手臂跟花架之间露出了一个空子,仙草躬身就要钻出去。   禹泰起的反应却是超乎寻常的迅速,只一抄就轻而易举地搂住了仙草的腰,如同拎着什么小猫一般的夹在腋下,大步走到床边,将她往床上轻轻地扔了过去。   仙草顺势往前滚了过去,拎起被子挡在胸前,叫道:“将军!”   禹泰起坐在床边脱靴:“皇上把你们赐给我,要如何处置不是在我吗?”   仙草慌不择言地:“虽然是这样,但将军你也不能这么不挑食儿。”   禹泰起道:“我挑的自然是你,怎么,难道你不愿意?当初不是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吗?我还当小鹿姑姑跟我是两情相悦。”   他果然是个儒将,连这些情诗都记得这么清楚。   但当时是想让他当跳板的,所以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已经跳出来了,自然就不用再投来报去的。   仙草窒息了片刻,终于厚颜无耻地说道:“将军息怒……其实我、我那会儿是迫不得已的。”   “这是什么话?”   仙草说道:“因为我当时急着想要出宫,加上知道将军为我求过情,所以满心感激,又想借将军之力出宫,才故意大胆接近将军的。”   禹泰起一笑:“你倒也是坦诚。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跟了我,自是我的人了。”   他似满不在乎,抬手去解衣带。   仙草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忙道:“将军且慢,其实、其实奴婢心里早已经另外有人了!”   禹泰起的手势一停,他转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仙草:“你心里有人?是谁?”   他的衣襟微微敞开,中衣底下露出了曾撞的她脸疼的胸肌。   仙草捂脸不看:“将军答应我不要强人所难,我才肯说。”   禹泰起瞄了她半晌:“其实我并不习惯霸王硬上弓,这种事情自然是两情相悦最好。可是,你如果心里有人,怎么不留在宫内?”   仙草见他对此事很感兴趣,才慢慢地将手放下:“因为、我在宫内……跟他之间更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先前我、我是伤心之下才千方百计地想出宫的。”   “那此人到底是谁,你且说。”禹泰起回身。   仙草垂眸:“这个人将军其实也认识。”   禹泰起嘴角微动:“难道是皇上?”   仙草心一跳:“当然不是!”   禹泰起眯起双眸:“我并不擅长猜谜,你且说给我听。”   仙草清清嗓子,才道:“那个人其实、其实是小国舅。”   “颜如璋?”禹泰起很是诧异,“你喜欢的人是他?”   仙草忙点头,因怕他不信,便面色诚恳地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当初我们太妃去了,我也给扔在了冷宫……有一次病的死去活来,都要给拉出去埋了,是小国舅奋不顾身地冲了去,又命太医给我看诊,我才又捡了一条命回来,从此之后,我、我就喜欢上了他。”   禹泰起若有所思地问:“那他呢?”   仙草惆怅道:“小国舅身份尊贵,虽然他……他也对我有些情意,可毕竟碍于家世、以及太后皇上的缘故,小国舅也有自己的苦楚,无法向众人袒露。”   仙草一边儿编着这宫内小婢跟高门贵公子之间的苦情戏码,一边在心中忍着发笑之意。   当初在罗红药跟前,她口口声声说自己跟禹泰起有一段儿情。   现在当着“情夫”的面儿,却又拎了颜如璋出来做挡箭牌。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禹泰起听了这段“隐秘”,皱眉道:“颜如璋那人我自然知道,虽貌似烂漫少年,实则是个很有心机的人物,假如他对你有意,自然会千方百计将你揽入怀中,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给皇上赐给我呢?”   仙草忙道:“要赐宫女给您的是皇上,皇命难为,且小国舅毕竟是颜家的后背翘楚,自然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断送大好前程。另外奴婢知道皇上的性情十分难测,若是留在宫中,给皇上知道了这内幕,皇上只怕更容不得我了,将军不是后宫的人,所以不知道紫麟宫跟皇上之间的旧日恩怨,皇上早就恨我恨的牙痒痒,若是东窗事发,还不要我的命?所以倒不如我随着将军,至少能逃出生天。”   禹泰起微微敛眉:“这么说,你们把本将军当作跳板了?”   仙草忙又拍马道:“将军您威武天下,且又是真正磊落的大丈夫,自然是胸怀宽广,不至于跟我这小小地宫女计较,所以我才……敢大胆如此。”   ****   远在京城之中,御书房内,颜如璋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是谁在念叨我?”小国舅掏出帕子揩拭了会儿,喃喃低语。   旁边的赵踞正在看面前铺着的一副地理图,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顾说道:“禹卿这会儿到了哪里了?”   颜如璋说道:“只怕已经到了徐州。”   “这么快?你哪里知道的?”赵踞惊讶地问。   颜如璋说道:“前头的哨探还没回来,我只是猜测,以禹将军的脾气,绝不肯慢悠悠地返回夏州,只怕也是疾如风,迅如雷的行事。”   赵踞点了点头:“说的是。”   颜如璋道:“皇上是在关心禹将军的行程?”   赵踞轻声一咳:“朕只是有些担心,毕竟他先前在京内的时候,经历过多次刺杀,这一路回去,只怕也不平坦。”   颜如璋笑道:“禹将军身经百战,那些刺客之类的自然也不放在眼里,皇上只管放心。”   赵踞瞥了他一眼,他真正担心的自然不是禹泰起。   果然,不出三日,探子回报,说是禹泰起一行人在宿州地界给不知什么来历的刺客伏击,一场激战后,皇帝御赐的五名宫女殒命。   赵踞听到死了五名宫女,一股很不祥的感觉猛然窜出。   就像是突然间有一片乌云从天而降,天昏地暗。   而在乾清宫的门口处,雪茶因听见了这话,也是浑身僵硬,他不顾一切地跑了进来,直着嗓子叫道:“是谁,死的都有谁?”   两边的太监见雪茶逾矩,面面相觑,迟疑着要上前将他推出去。   赵踞还没反应过来,见太监们想要动手,他才一拂衣袖。   两侧太监这才躬身退后,赵踞盯着面前的那报信之人,哑声道:“快说。”   那人没想到皇帝问的这样相信,一时惶恐,忙低头说道:“回皇上,听地方上说,他们官兵派人赶到之时,禹将军一行人已经先行离开了,更没有留下具体名单,而地方之人也并不认识那些死了的宫女,所以……没有名字。”   赵踞勃然大怒:“混账东西,怎么办事的,这么糊涂!”   殿门口处,雪茶早就跌坐在地上,他想哭又哭不出来,泪却早流了下来,便哭着说道:“叫你不要出宫,你偏要出宫,出宫有什么好,难道死在外面儿也是好的?”   赵踞虽然也五内俱焚,但是看雪茶几乎要放声大哭的模样,他反而镇定下来,当即厉声喝道:“住口,谁说她死了?”   雪茶转头,呆呆地看了赵踞半晌:“皇上,您觉着小鹿没事儿吗?”   赵踞咽了口唾沫,咬牙:“那个贱婢的命硬着呢,就算御赐的人都死了,只怕她还是活蹦乱跳。”   雪茶想了想,仿佛是这个道理,因泪汪汪地说道:“人说猫有九条命,这小鹿算起来,也是死了好几次的了……每次偏偏都能死里逃生,如今又有皇上的金口玉言,皇上既然说她没事,那她一定没事。”   “那当然,”赵踞冷冷地说了这句,又呵斥那报信之人:“滚出去,核查明白再来回报!”   那人慌忙领命往外跑去,赵踞却又喝住,拧眉道:“记住了,一个人也不能弄错!若是有丝毫纰漏,连同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第73章   那报信之人去后,雪茶也才从地上爬起来,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但是因为心系仙草,也就顾不得了。   雪茶瞅了会儿皇帝,见赵踞好像并没有理会自己,他便想趁皇帝并没发作之前溜走。   但是才溜了几步,却又迟疑地回过头来。   皇帝脸上还有没消散尽的怒意跟厉色,但是在这底下,竟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神色……隐隐地令人心疼。   大概是心有灵犀,雪茶眨了眨眼,回身走了几步,很想走到皇帝跟前,好好地安慰他几句。   但雪茶很快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何况他又怎能擅自揣度皇帝的心意?   因此又灰溜溜地转头往殿门口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赵踞的声音响起:“你在那里来来去去地是干什么?”   雪茶一愣,赵踞冷冷道:“还没有在外面站够吗?”   到底是从小伺候着皇帝的,雪茶立刻明白了赵踞的意思,当下回身跪地,大声叫道:“皇上,奴婢已经站够了!”   赵踞哼了声,起身往外走去,经过雪茶身边的时候,赵踞略微止步,道:“狗东西,要是下回你还跟朕吃力扒外的,就直接砍了你的脑袋。”   雪茶忙跪在地上,哭唧唧地说道:“皇上,就算借一百个胆子给奴婢,奴婢也不敢了。”   天底下能让雪茶暂时“背叛”赵踞的,只有一个鹿仙草,如今那臭草也不知是不是给谁薅去了,雪茶自然又成了坚定不二的雪茶。   赵踞哼了声,迈步出门。雪茶忙爬起身,擦擦泪一溜烟地跟上。   ****   皇帝往乾清宫而行,雪茶便在身边亦步亦趋的。   多日没有在皇帝身边伺候了,雪茶像是一只回到了旧主人身边的小狗儿,幸而没有尾巴,不然的话,一定会摇的跟风车一样乱转。   雪茶想了想,又问赵踞:“皇上,这到底是什么人又大胆行刺禹将军?”   赵踞正也揣摩此事:“事情没有查明,谁也不知道。”   雪茶喃喃道:“可是也是奇了,禹将军是怎么也死不了,反而是死了这么多宫女……”   赵踞听到这句,心中蓦地一震。   在听见哨探回禀的时候,赵踞心里就觉着哪里不对,只是因为关心情切,没有深思。   如今听了雪茶无心的这句,却好像将皇帝点醒了。   “是啊,”赵踞低低道:“怎么反而死了这么多宫女呢。”   御驾一行人走到半路,就见几个宫女鱼贯而过,见了御驾,便忙贴在墙边跪地。   赵踞瞥了一眼,问道:“那第三个,是当日在乾清宫的紫芝吗?”   雪茶也早看见了,因回答道:“是啊皇上,她先前去了尚衣局。”   赵踞打量着,却见紫芝好像比先前瘦了许多,手中端着个托盘,里头放着数套宫衣,不知道要往哪里送去。   赵踞看了半晌,想到先前那人说的“死了五个宫女”,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眼见要到了乾清宫,雪茶突然道:“皇上你看。”   赵踞抬头,却见前方匆匆地来了一队人,为首身着素色宫服,赫然正是朱太妃,跟昔日养尊处优的样子不同的是,这短短地半月时间,朱太妃的脸色竟憔悴了许多,透出了些许苍老之态。   赵踞早知道朱太妃是为什么而来。   这些日子为了定国公府,朱太妃没少奔走,太后那边都给她去求了无数次。   颜太后到底心软,起初也替她在赵踞面前说了几回情,赵踞的戏却演得十分逼真,只说自己是无奈如此,毕竟一切都由蔡太师做主。   蔡勉势大,他要做的事情多半都是说一不二,且颜太后私心不愿意赵踞跟蔡太师对着干,听了这般说辞,从此后就也不插嘴了。   这次朱太妃只怕是走投无路,亲自来求自己了。   果然,赵踞前脚才进乾清宫,朱太妃也跟着走了进来,一见皇帝的面儿便放声哭道:“皇上,求你救一救国公府吧!”   赵踞命人搀扶着太妃,因叹息说道:“太妃不必过于悲痛,难道太后没有跟你说过?并非朕不救,而是朕爱莫能助,太师行事雷厉风行,又有国公贪墨放贷等违法乱纪之事的证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朕实在是不能偏私。”   朱太妃不依不饶,继续哭道:“皇上,朱家向来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冰清才去了不久,皇上难道要她在九泉之下也于心不安吗?”   赵踞听她又提起了朱冰清,脸色微变,然后笑了两声。   朱太妃很是诧异:“皇上你笑什么?”   赵踞瞥着她:“朱冰清为何会死,难道太妃不清楚吗?朕早就命人将她的伤口缝合,可是太妃却坚持不许,甚至让方太妃跟你一块儿瞒着朕,这才导致她照了镜子后,无法自制重又伤口开裂而亡。太妃若是关心她的性命,当时就不会为保住她的脸而不理她的生死了。”   朱太妃嘴唇抖了抖,低头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但是皇上总该明白,若是冰清的脸毁了,皇上从此只怕就不会再待见她,她在这后宫之中终究也无法容身。”   “她怎么不能容身,”赵踞冷道,“她是朕的充媛,是后妃,难道非要为妃为后,才算是容身?”   朱太妃眼中泪涌:“皇上不是女子,自然不知道身为后宫女子的心思。”   赵踞道:“朕不懂,也不须懂,朕只知道,有的人依仗身份,最喜抗旨不尊。”   朱太妃双手握紧,红着眼眸道:“皇上现在、难道是在跟我算旧账吗?”   赵踞慢慢道:“旧账倒是可以不算,那朕跟太妃算一笔新帐如何?”   朱太妃诧异:“皇上在说什么?”   赵踞盯着她道:“禹泰起一行人在宿州遇袭,死了五名宫女,这件事跟太妃有没有关系?”   朱太妃微微震动,继而忙道:“这件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雪茶在旁边听了个正着,不由满面惊愕。   赵踞问道:“真的跟太妃无关吗?”   朱太妃意态坚决:“我就算是手眼通天,也不敢向着朝廷一品大员下手。”   赵踞道:“那是当然,所以那些刺客并不是冲着禹泰起去的,而是冲着宫女。”   朱太妃的眼神闪烁,才又要说话,赵踞淡淡道:“朕还没有告诉太妃,那些刺客委实不中用,死的死,伤的伤,其中一名刺客给禹泰起生擒了,那人已经交代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冷静静地看着朱太妃。   这种眼神,像是用极薄的刀子,把人的脸皮割开。   朱太妃给他冷峭地逼视着,加上连日来的重压让她不堪承受,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交代了又如何?!皇上你为什么不相信,那日乌鸦袭人,是鹿仙草搞的鬼!就是她!若没有她,冰清也不会死,还有国公府,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赵踞笑道:“是吗?”轻描淡写的口吻。   朱太妃本来愤怒之极,看到皇帝如此的反应,却又是惊心又是失望:“皇上,您为什么竟然……”   不等朱太妃说完,赵踞淡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定国公府也是走到头了,竟连遮掩都不要了,三千只翠鸟的羽毛,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就连内造局也不能有这样的手笔,朱家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朕那时候还只是怀疑朱家的财力来之不明而已,没想到定国公府竟然另有靠山。”   朱太妃睁大双眸,眼中隐隐地泛起了骇然之色。   赵踞的声音犹如坚冰,目光凉若秋水:“定国公背靠蔡太师,表面却站在朕一边儿,真是好一招阳奉阴违,可是定国公到死也不知道,善泳者溺于水,到最后,没有一边儿会救他。”   反而都欲杀之。   朱太妃倒退一步,满面骇然:“你、你原来……”   一改先前的语重心长跟无奈之态,赵踞冷笑道:“另外,太妃你在宫内所做之事,朕也并非不知,只是朕念你是先帝的妃子,才并不为难。希望太妃也好自为之。”   朱太妃已经站不稳了,摇摇欲坠。   赵踞并不看她:“太妃伤心过度,不宜出外,即日起留在宫内静养。”   这就是变相幽禁的意思了,随着朱太妃而来的众人尽数心惊。   朱太妃颤声道:“皇上,你不能这样!”   赵踞回身负手:“送太妃回宫。”   “皇上!”朱太妃还要大叫,早有眼明手快的内侍上前,半拖半扶着朱太妃去了。   直到殿内重又消停了,雪茶兀自痴痴呆呆地不能出声。   赵踞回到桌前落座,扫了一眼旁边的玉狮子,抬手拿了过来,却又用力砸落在桌上。   幸而那小狮子坚硬,并无损伤。   反而是雪茶给惊醒了,他忙凑过来:“皇上,您方才说的是真的?那、那些刺客……是太妃娘娘所派?”   赵踞道:“朕本来只是疑心,随口诈她一诈而已,没想到她果然竟招认了。哼,这朱家也是太猖狂了,竟到了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之前朕还对他们略存几分怜悯,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了。”   雪茶又想起方才赵踞说的,定国公早先其实是蔡勉的人一事,顿时叫道:“可不是吗,之前蔡太师命人抄检了定国公府,奴婢们还替国公爷叫屈呢,这样看来,真是活该!早就该抄了他们!”   赵踞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却又无奈地一笑。   雪茶又心悦诚服地说道:“还是皇上英明,一早就看穿了定国公的为人。奴婢突然间就安心了。”   “你安心什么?”赵踞问。   雪茶笑眯眯地说道:“皇上这样英明神武,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您的眼睛,皇上又说鹿仙草死不了,那么那小鹿崽子一定也还活蹦乱跳的呢。”   赵踞的心一紧,看着雪茶眉开眼笑的样子,他的心里却仿佛才喝了一杯苦茶,那涩涩的苦味慢慢散开,直沁到了舌头底下。   ****   过山东地界的时候,正是正月十五,万家团圆的佳节。   当夜宿在了兰陵的驿馆之内,耳畔尽是爆竹跟烟花的声响,站在驿馆的廊下,能看见璀璨的烟花在墙外绽放的华美姿态。   剩下的几个宫女,小翡,夏叶,慧儿跟彩儿也都站在廊檐下仰头观望,若是在先前,慧儿只怕又要撺掇仙草出去看热闹了,但是经过上次那场生死,小丫头也怕了,不敢再胡闹,只规规矩矩地在驿馆内。   大家吃了饭,暂时并无睡意,加上又是佳节,便聚在厅内闲话。   小翡便问慧儿:“妹妹的家里人也都在京城吗?”   慧儿说道:“我是山西人,早先逃难来到京城的,家人早就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夏叶说道:“原来你是山西的,我是河北的。老家在邯郸。”   彩儿问:“是邯郸学步的那个邯郸吗?”   夏叶笑道:“是吧。妹妹你是哪里人呢?”   彩儿抿嘴说:“我是江南人士,小地方南浔。”   “难寻?”慧儿诧异地问,“怎么个难寻法儿?”   大家面面相觑,都笑了起来。   仙草听到夏叶说自己是河北的,早留了心,忙道:“你家既然是河北的,咱们这一路往西北而去,应该是会经过河北的。”   夏叶道:“虽然是经过,但是因为跟着将军,自然不能随意走动,何况河北也是极大的,不一定能够经过邯郸。我也只勉强地当作回了一趟家罢了。”   最后一句话,让众人都有些思乡情浓。   仙草却道:“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的家乡是在将军行路上经过的,等我给你仔细打听打听,倘若你运气好经过邯郸呢?”   夏叶感动,忙起身行礼:“我先多谢姑姑了。”   大家说了半晌,各自散了,只有慧儿还陪着仙草。   因见左右无人了,慧儿才悄悄地跟仙草说道:“姑姑你何必要去帮夏叶,可知道因为禹将军对你跟对别人不同的缘故,她暗地里跟小翡嚼舌你呢。”   仙草道:“是吗?”   慧儿道:“当然了,叫我说就不用理她。其实上回禹将军之所以那样儿,也是因为大家推姑姑出声求情的原因,他们不感激也就算了,说那些有的没的。”   仙草不以为然地笑道:“没什么,随他们说就是了,我横竖问心无愧。”   慧儿叹道:“好姑姑,你明明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怎么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听他们说的那么可怕,简直让我以为你是青面獠牙的呢。”   慧儿去后,仙草回到内室,匆匆洗漱完毕。   回到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过了半晌,她抬手入怀中,掏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龙形玉佩。   这正是之前在宫内,她跟颜如璋讨要“差旅费”的时候,颜如璋抵押在她这里的。   后来因为禹泰起走的急,颜如璋大概也贵人事忙,果然忘了派人送她银子,仙草就光明正大地将此物笑纳了。   那天晚上禹泰起来叫她“暖床”,仙草一通胡诌,但任凭她口灿莲花,禹泰起并不能轻信。   仙草无奈之下,就拿出了这枚玉佩,郑重地举在手中,信誓旦旦地说道:“这是小国舅给我的定情信物,原本是皇帝赐给他的,非常珍贵,若不是跟我有那样不为人知的私情,他也断然不舍得把此物给我。”   禹泰起仔细看了会儿,果然认得是大内出品之物,这才半信半疑了。   “玉佩啊玉佩,没想到你关键时候还能保命。”仙草喃喃说罢,亲了亲那佩玉,又小心地送回怀中。   她枕着手臂,心中盘算。   这连日赶路无事,仙草心里把之前的事情又格外仔细地想了一遍。   在郊野客栈之中那场惨烈,虽然是定国公故意派刺客来刺杀她所致,但据仙草看来,却还有一个不可说的原因。   禹泰起是名将,排兵布阵自然不在话下。   以禹泰起的能力,在西朝人如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之下还能保住夏州屹立不倒,又怎会给区区的几个刺客扰乱阵脚?   何况那夜仙草也隐约看在眼里,刺客来的虽然令人防不胜防,但是禹泰起的随从却仍临危不乱,场景看着凶险万分,实则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从结果上也能看出一二。   毕竟来犯的刺客或死或给捉了活口,而禹泰起的人,仅仅有几个轻伤了。   在这种的映衬之下,那死了的五个宫女,就显得尤其打眼了。   仙草不敢说,但她心里自有算计。   看夏州这些将士训练有素的情势,倘若禹将军想要保住这些宫女的命,应该不算是难事,那么……又怎会死伤如此惨重?   她有一个不敢说的猜测——禹泰起并不喜欢这些宫女,兴许,禹将军早就看穿了皇帝御赐宫女的用意,知道这些人里有皇帝的耳目眼线,就算他不甚在意,那么毕竟还有另一方的势力掺杂其中,那就是蔡勉。   所以禹泰起选择了放任的态度,借着刺客来袭,一了百了。   这样想来,那夜禹泰起闯入自己房中的所做所言,也更令人玩味了。   他也许是在试探。   幸而自己的反应没有太让他失望。   十六日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正好队伍经过泰山脚下。   仙草久闻泰山大名,却从未谋面,今日相见,格外欢喜,也不怕风大雪大,特意下车瞻仰英姿。   饱看了一通不说,意犹未尽,又跪倒在雪地上,向着泰山俯身叩首。   禹泰起在旁边看了半晌:“小鹿姑姑,你在做什么?”   仙草笑道:“听说泰山上供奉着碧霞元君,祈祷是最灵验的,我方才求碧霞元君许了我的心愿呢。”   禹泰起道:“那你的心愿是什么?”   仙草眉开眼笑:“心愿已经上达天听,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   她之前在宫内肆无忌惮地吃喝,脸儿已经有些圆润,但经过这些日子的奔逃,加上格外操心劳神的缘故,人又瘦削了几分,但却更在可爱之外,显出了几分灵透轻盈。   此刻站在雪地之中,雪肤黛眉,笑意盈盈,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禹泰起看着她讨喜的笑脸,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若是拜好了就走吧。”   仙草才要上车,禹泰起早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调缰绳,转身的瞬间将她从地上抄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仙草大为意外:“将军!”   禹泰起道:“在马背上看江山,才是真正的江山如画。”   仙草本极为抗拒跟他接触,何况因为想通了那些宫女之死多半跟他脱不了干系,所以更加心存警惕。   但是突然间听了禹泰起这句话,却莫名地动了心肠。   当即,禹泰起拥着她,缓缓地策马而行,仙草转头望着身侧的巍巍山岳,白雪覆盖着苍山,庄严肃穆,极为震撼。   仙草定神:“禹将军,前方是不是就进了河北地界了?”   “是啊。”他漫不经心似的回答。   仙草道:“这河北好像有许多有名的地方,比如邯郸学步的邯郸……比如、身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沧州。”   这憋了一路的一个词终于说了出口,只有她自个儿心中知道有多重。   禹泰起仿佛没有听出仙草最后的一点颤音:“是啊,河北自古是燕赵之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小鹿姑姑也知道吧。”   仙草见他若无其事的接腔,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知道知道,这话是韩愈韩退之说的,记得的确还有许多壮士豪杰,比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豫让,以及张飞,武松等……个顶个的好汉。”   禹泰起扬眉:“我只知道徐太妃是个才女,没想到她教出来的人也这样博学多才。”   仙草一顿,方才只顾要附和他的话,一时忘情了。当下忙讪笑道:“是啊,是太妃曾给我讲过的典故,我才记得的。”   禹泰起“嗯”了声,不置可否。   仙草定神,才又问道:“禹将军,我们这一路,要经过河北的那些地方呢?”   禹泰起慢悠悠地说道:“邯郸嘛,可能近一些,至于沧州……应该是不会去的。”   他垂了眼皮看向怀中的仙草:“怎么,小鹿姑姑有想去的地方吗?” 第74章   仙草想去的地方当然就是沧州。   不为别的,因为那正是徐慈流放的地方。   从当初还没出京开始,心里就谋划着去寻徐慈,就连当初皇帝还没有将她赐给禹泰起之前,仙草就早暗中筹谋过,若是出京后,该是如何一路寻往沧州。   她先前听说夏叶的家是河北邯郸,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要替夏叶在禹泰起跟前询问的话,无非是不想让众人包括禹泰起在内怀疑到她的真实意图罢了。   可如今听了禹泰起的口吻,却让仙草心头一紧。   她忍不住仰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习惯了带兵打仗的人自来有一股煞气,虽然在京内被称为“儒将”,但眉宇间的那股凛冽刚硬的气息却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   苍山负雪,映衬着他刚毅的容貌,真真的气质跟容颜俱佳。   仙草不由咽了口唾沫。   禹泰起唇角一动:“小鹿姑姑在看什么?”   若是在以往,仙草这会儿定要顺势拍上几句马屁,什么才华出众,人品非凡,气质高尚,世间无双等等,定然信手拈来。   但是现在两人相处的姿势太过暧昧,她生恐自己拍马拍的太感人,会让禹泰起信以为“真”,导致彼此间的情形越发的窘迫。   于是只老老实实地说道:“没……我看看将军冷不冷。”   禹泰起道:“山东的冷虽比京城要烈了许多,但你到了夏州,才知道何为真正的冰天雪地,酷烈非常,我经常带人在边疆巡逻探查敌情,有时候一出城就是十天半个月,都是在马上跟雪中风里度过,你说我冷吗?”   “不,当然不冷。”仙草无言以对,同时心里默默地生出了一股真心的敬服,她本来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跟禹泰起多话,但是……实在有些忍不住,便道:“将军,在夏州很辛苦是吗?”   禹泰起似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顿之后才说道:“不算辛苦,习惯了就好。”   仙草的心跟着一跳:是啊,就是这个无奈的道理,就如同她进了宫,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地方环境,却还要强逼自己去习惯……习惯了后,慢慢地就苦中作乐,不去细想那份苦楚,就不觉着辛苦了。   她凝眸望远,看着白茫茫地一片雪天白地,长睫也不再眨动。   此即有两片雪花旋落,从她的流海儿坠下,竟不偏不倚跌在了长睫上,旋即便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禹泰起道:“姑姑在想什么?”   仙草说道:“我在想,人生天地之间,各有各的无奈。不过我也是胡思乱想。似将军这样的人,就如同方才你所说的‘慷慨悲歌之士’,又哪里会有伤春悲秋的时候。”   禹泰起笑了笑:“倒也未必。莫非我在你的眼中,只是个粗莽无情之人?”   仙草想到之前那死了的五个宫女,只得嘿嘿一笑,讨好道:“哪里哪里,自古有‘侠骨柔肠’之说,我只是觉着将军乃大丈夫,非俗流而已。”   禹泰起轻轻地吁了口气,白色的轻烟在冰冷的空中缓缓消散,他将仙草往怀中搂的紧了些,片刻才喃喃说道:“有些怪,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   仙草正在为他勒在腰间的那只手臂觉着不自在,听了这话,不由地又想看他,想问问他怎么个古怪法儿。   禹泰起却又沉声不语,顷刻,他单臂一抖缰绳,那白马跟他出生入死,早通其意,当下奋起四蹄,往前得得飞奔。   其他的将士们见状,便也加快速度,却又并不紧着追到禹泰起身边去,只跟他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后面的马车自然也随着狂奔起来,车中的四名宫女不约而同地往后倒跌回去,又忙忙地爬起来。   大家先前也从车窗口看见了禹泰起抱住仙草,正悄悄地议论,这会儿见马车狂奔,不知如何,等镇定下来,才知道众人是追着禹将军而行。   先是彩儿低低说道:“没想到禹将军真的喜欢小鹿姑姑那样的。”   小翡被颠的苦不堪言,扶着车窗抱怨说道:“小鹿姑姑倒是好,有人抱着受用,我们却在这里给颠簸的要飞起来,我的骨头都散架了,也不知能不能挨到到夏州去。”   夏叶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白雪茫茫,禹泰起那匹白马一骑当先,在他们这里已经都看不到影子了。   夏叶嘴角挑起一抹冷峭的笑意,说道:“禹将军这是真的喜欢上小鹿姑姑了吗?三番两次的抱她……对了,你们可知道?在徐州驿馆的那天晚上,禹将军去了小鹿姑姑房中……”   “什么?”大家都叫了起来。   慧儿忙道:“姐姐怎么知道?那晚上我跟小翡在小鹿姑姑房中坐了半宿,并没见到将军啊。”   夏叶道:“自然是你们走了之后,连我也是起夜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将军去了的。”   大家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奇异。   然后彩儿小心翼翼地说道:“难道将军已经……如果是那样,倒也怪不得将军对姑姑这样亲昵。要真是已经成了事,我猜到了夏州后,将军多半要给姑姑一个名分吧?”   慧儿呆呆地说道:“啊?难道要让姑姑当妾吗?”   小翡说道:“皇上把我们赐给将军,虽然名为伺候,但要如何处置发落,也在将军的心意,虽然我们都是宫内出来的,如果是在寻常的官员身边,或许可以成为正妻,但是禹将军是封疆大吏,正妻一定是系出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以咱们的身份,怕是只能做妾了。”   彩儿点了点头。   夏叶哼了声道:“什么正妻又什么妾的,咱们只是好好地当差罢了,再说禹将军未必是真动心,兴许只是玩玩而已,毕竟这一路上也没什么趣味,正好消遣。”   慧儿眨眨眼:“姐姐,你这话说的有些不中听。”   夏叶说道:“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话。我可听说禹将军在京内的时候,许多达官贵人为了巴结他,送了不知多少的绝色美人,他一个都没有收,试问又怎么会突然间看上小鹿姑姑呢?”   慧儿嘟嘟嘴道:“小鹿姑姑又怎么了?姑姑长的也不差啊。”   “你懂什么,小鹿姑姑长的虽不错,”夏叶啧了声道:“但男人看女人,哪里是只是看长相的?”   “姐姐不是说绝色美人吗,若是不光看长相,那还看什么?”慧儿眨眨眼。   夏叶皱皱眉,不做声了。   小翡跟彩儿对视一眼,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   这日来到了历城,队伍还没到城门口,就见城门处的守军如临大敌地骚动起来。   原来正有条不紊进城的百姓们也都慌乱如蚁,四散奔逃。   等前锋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却见城门都已经关闭起来,城头上有士兵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前锋将手中的旌节高高擎起,仰头呵斥道:“夏州节度使、统兵都督禹大人在此,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瞬间城门上又挤了几个将士,大家俯首看向城门处,瞧见了禹泰起的白马以及副将们手中的旌节后,忙大声疾呼,派人下去开城门。   原来从京城往夏州的路上,众地方长官虽知道禹泰起会沿路经过,但因为禹泰起行动迅速,时不时地又改变路线,有许多事先准备接待的长官都扑了空,而又有些听说禹泰起亲临要迎接之时,对方却往往又早穿城而过了。   是否停留,又在哪里驻足,全看禹将军的心意安排罢了。   这历城县听闻是禹将军亲临,顿时惊动起来,士兵们开了城门恭迎禹泰起一行人进城,又有人飞奔去告知当地知县,知县亦急急忙忙狂奔而至迎接。   禹泰起本无意逗留,在马上跟知县一点头,便要离开。   谁知那宋知县张开双臂拦在马前,复又躬身行礼,大声道:“不知禹将军大驾光临,不知能否在本县屈尊暂住两日。”   禹泰起道:“我正忙着赶路,知县的心意领了。请回吧。”   宋知县抖了抖,却并不走开,只是抬头看向禹泰起,面上浮出哀求之意:“禹将军,实不相瞒,本县有一桩为难之事,日夜悬心难以解决,今日得将军降临,正如天意一般,还请将军暂住贵步,容本县告知。”说完之后,又双手弓起,深深鞠躬,官袍的大袖都垂了地了。   禹泰起微微皱眉,这会儿街上也开始围拢了许多人。   众人见禹泰起一行人虽人数不多,但是个个人强马壮,又持着朝廷的旌节,都在纷纷打听这位贵人是谁。   又有的听说是威震夏州的禹将军,大家惊动起来,有人见知县如此,就也跟着跪地道:“求禹将军救命。”   一呼百应,片刻功夫,已经跪了半条街的人。   这会儿马车上,仙草跟其他众人也都从车窗里往外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原来这历城县外,有一座颇为险峻的沩山,两年前山上聚拢了一伙匪贼,起初只有七八个人,在山脚下拦路打劫,因为不成气候,案子又小,官府不以为然。   后来渐渐到了十数人,给他们拦截了两回客商,伤了不少人命,这才惊动了官府前去围剿,群匪却仗着山势险要,官兵一到他们就躲的无影无踪,官兵熬不过退后,他们依旧猖狂如故。   直到今日,已经发展至二三百人的规模。   历城却是个小县城,兵马也无非是四五百人,渐渐地竟无可奈何,逼得知县去请了两回府兵,但府兵人数虽多,却不及地头蛇灵便,一时半会儿竟也是剿灭不了。可等府兵无奈退后,这些匪贼却又变本加厉地猖獗起来,为报复历城知县围剿,竟在县城内大闹了一次,杀了无数人,把县衙都烧了,上任知县也因为这个而丧了命。   所以方才城上守兵见禹泰起的队伍来到,一时看不清,还以为又是贼人来犯,才忙不迭地关了城门。   这任知县才上任半年,虽然想着要对付沩山的贼徒,却因为没有好的办法,并不敢轻举妄动,免得剿贼不成,反而重蹈上任覆辙。   宋知县早就听说了禹泰起回京述职要从这里过,便命人日夜探听,却总是打听不到。   今日突然间禹泰起自己进了城,宋知县犹如看见了天神下降,哪里舍得放过,恨不得上前抱住禹泰起的大腿,求他施加援手。   县衙的花厅之中,禹泰起听了宋知县所说,沉吟不语。   他着急返回夏州,不想耽误行程,所以一路上特意避开那些想要宴请他的地方大员。   对他而言,剿贼自然是小事,只是自己初来乍到,并不知晓沩山的地势,也并不知道贼徒的详细,就算有心杀贼,也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想把这一切探听明白,那势必需要时间,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也未必够。   还不包括贼人们如何反应带来的变数。   禹泰起跟宋知县说话之时,仙草跟其他四人暂时在县衙的后衙内歇息。   这宋知县的夫人因知道她们都是皇宫内出来的人,又是禹泰起所带,很不敢怠慢,发动了府内所有丫鬟前来伺候。   大家忙着吃了些东西,抓紧时间休息,平复马车颠簸所致的筋骨酸痛。   仙草却无心向枕,走到廊下往外张望,见有个丫鬟立在门口,便问道:“你们这里的土匪闹的很凶?”   那丫鬟本诚惶诚恐,见仙草生得可爱可喜,年纪又不大,便壮胆回答:“回贵人,这里的土匪闹的不是一般的凶狠,前任知县大人就是给他们杀死的。”   仙草大惊,只觉着这话闻所未闻:“他们竟还敢杀朝廷命官?那朝廷难道不曾派人剿灭?”   丫鬟说道:“也派人来查过,但是那些人说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查来查去,也没有个了局,反倒是土匪越闹越厉害了。”   仙草皱眉不语。   宋知县竭力拦住了禹泰起,倒不算是个不作为的官员,但是这历城县的上司等人就不一定了。   如今土匪闹的民不聊生,甚至杀死朝廷命官,官府却对此无能为力,也就是仗着山高皇帝远,若这种事给赵踞知道,指不定又气成什么样,但势必得有人人头落地罢了。   仙草想着想着,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小皇帝身上去,赵踞那张冷峻的脸突然又闪现在眼前,猝不及防地吓了她一跳。   仙草抬手拍了拍头:“糊涂糊涂,想那小混蛋做什么。”   丫鬟看她如此,不明所以,也不敢搭腔。   正在此刻,身后有人说道:“姑姑站在这里,难道不累?”   仙草回头却见是夏叶,便道:“在马车里闷了半天,在这里透口气倒是好的。”   夏叶笑道:“对了,我还没正经谢过姑姑为我探问将军的事。”说着屈膝行礼。   仙草摇头:“不用谢,将军只说距离邯郸近,也没说经过。”   夏叶却靠过来,抚了抚肩膀,抱怨说:“这里到底冷,姑姑,咱们进去说话吧。”说着过来挽住了仙草的手臂。   仙草见她这样亲昵,还以为是因为感激自己的缘故,当下随着她进了房中。   只有那门口的小丫头,因听夏叶叫仙草“姑姑”,可仙草的年纪却看似比夏叶小不少,她就有些好奇地盯着两人,不明所以。   两人进了房中,夏叶掩了门:“不知道禹将军跟此地的知县说的怎么样了,姑姑觉着,咱们会在这里住几天呢,还是立刻就走?”   仙草也拿不准禹泰起将如何打算,便说不知。   夏叶笑看着她:“连姑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姑姑已经跟禹将军心有灵犀了呢。”   仙草听她的话中有话:“这是怎么说?”   夏叶抿嘴一笑:“那夜将军不是去了姑姑房里吗?前儿他们还在说,到了夏州,就收姑姑为妾了呢。”   仙草皱皱眉。   “姑姑何必害羞,我们都看见了,”夏叶笑道:“将军不避嫌疑,跟姑姑搂搂抱抱的,俨然情动……姑姑莫不是也动了心了?”   仙草忽然觉着有点不对:“你在胡说什么?”   “我并没有胡说,”夏叶走到仙草跟前,盯着她低低道:“我只怕姑姑已经忘了,太师吩咐过你的事儿。” 第75章   夏叶说完,仙草几乎跳起来。   当初跟着这些宫女一块儿出宫的时候,仙草曾在心中忖度过,猜想这些人之中是否就有太师安排的人。   但是一路上,先是死了五个,倘若太师安排的人也在其中,倒也罢了。   加上剩下的众人相处也算融洽,渐渐地竟淡忘了此事。   如今听了夏叶如此说,才明白她果然是太师的人。   “是你?”仙草站起身来,仍有点儿无法置信。   夏叶一笑:“是我,姑姑觉着意外吗?”   仙草看到她透出几分锋芒的眼神,忙笑道:“当然意外了,夏叶姐姐,没想到你是蔡太师的人,我竟一点儿都没察觉。倒也是,只有姐姐这样心思缜密不露痕迹的能干人,才会给太师重用啊。”   夏叶听了这话,脸上隐约流露一丝得意,却又说道:“哼,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可是奉太师的命令盯着你的,小鹿姑姑,你跟禹将军好成那样,他应该对你没有戒心吧?你若要动手杀他,是不是也易如反掌?”   仙草忙道:“我自然也找过一些机会,但是禹将军一身武功,我一见到他就害怕……”   夏叶皱眉:“那你是不是不想动手了?”   仙草立刻道:“当然要动手,太师的话我可是谨记于心不敢忘记的。只是从上回在客栈里遇险,把我都吓坏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等找到个最佳时机,自然会为太师解忧。”   “客栈里么?”夏叶轻哼了声,双眼眯起道:“本来那倒是个趁机行事的机会,但是那些刺客太无能了,连禹泰起的手下都杀不死一个,何况是他?定国公家里简直都是蠢货,居然还敢帮着皇帝背叛太师,整个定国公府都给太师灭了,也算是他们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这些日子里,京城里蔡勉命人查抄定国公府的事自然也都迅速传播开来。   夏叶脸色阴冷地说完,又看向仙草。   仙草已露出了惊讶之色:“客栈里的事,难道跟定国公有关?”   夏叶冷笑道:“小鹿姑姑,我不信禹将军没有查明,他难道不曾告诉过你?”   仙草愁眉苦脸地说:“我哪里敢问那些事,禹将军自然不会主动跟我说。是了,方才姐姐说什么……定国公背叛太师,又是怎么回事?”   夏叶显然不想跟她解释,只不耐烦地说道:“你不用管这些,你只要找到机会,除了禹泰起就是了。”   仙草忙道:“是是是。我一定尽力。”   夏叶又呵斥道:“姑姑可别只管搪塞我,从客栈遇袭那晚上我就看出来了,禹泰起对你跟对别人的确不同,更何况他三番两次地主动亲近你,要知道,在京内太师命人送了多少绝色,他都一概拒绝了,没想到倒是好你的这样的。”   仙草听她说到最后俨然又是一副鄙夷的口吻,很想打爆她的狗头,却又着实不敢。   夏叶继续说道:“要知道男人一旦动情,防范是最薄弱的,尤其是在床笫之间。”   仙草听到最后四个字,简直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夏叶却偏偏凑过来:“小鹿姑姑,你失身给他了?”   “没有没有!”仙草忙摆手。   “真的没有?那是怎么了?那晚上他明明喝醉了进了你的房,大半天没有出来,我还等了半宿呢……”她用怀疑地眼神看着仙草,“到底发生了何事?”   仙草原本还有点担心夏叶在门外偷听,但是夏叶虽有此心,奈何禹泰起武功高超,若是靠近的话势必给他发觉。   此刻仙草也听出夏叶对那夜的情形并不了解,才放心说道:“姐姐有所不知,其实禹将军并不是去找我、找我为床笫之事的。他、他跟我打听紫麟宫的旧事来着。”   夏叶诧异:“他问紫麟宫做什么?”   仙草恐怕夏叶怀疑,便认真说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上回在宫内他还替我求情,我不知缘故,谢他的时候,他说什么欠过我们娘娘一点人情,大概是为了这个才打听的?”   “欠了徐太妃一点人情?”夏叶也不解其意,脸上露出思忖之色。   仙草见她信了,暗中松了口气。   夏叶因想不明白,回过神来后却又嫌弃地说道:“既然他不是为了女色,那他为何三番两次地亲近你?还抱你一块儿同乘一骑?”   仙草无奈地摊手:“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也许他有什么特殊爱好,或者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夏叶冷笑:“那也罢了,不过看他的情形,离着动情也是不远了。”   说着夏叶探手入怀掏了一个小纸包出来,丢给仙草。   仙草看着那玩意儿:“这是什么?”   夏叶淡淡道:“这个趁着他不防备,放在酒里也好水里也罢,他喝了后就大省事了。”   仙草这才知道这是毒/药,手一颤,几乎把纸包扔了。   正在此刻,夏叶脸色一变,突然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仙草微怔,转头看向门口。   此刻夏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门旁,冷不防地将门扇打开。   外间贴着门边儿站着的,正是那县衙里的使唤丫鬟,一副在偷听的姿态。   没想到门突然开了,丫鬟吓了一跳,红着脸才要请罪,就已经给夏叶揪着领子,不由分说地一把扯了进来。   夏叶阴阴地盯着问道:“你听见了什么?”   丫鬟因为好奇两人之间的称呼,又知道这些是京城里的贵人,不知她们私下里说些什么话,所以想多偷听两句。   其实他们两人说话声音并不高,倒也没怎么听清,此刻吓得结巴:“没、没听见什么……”   夏叶冷笑:“没听见?”   小丫鬟求道:“求姐姐们饶恕……”   仙草见状便道:“她不像是撒谎,何况咱们也没说什么,不如让她走吧。”   “好啊。”夏叶眼神闪烁,缓缓答应道:“既然如此,你走吧。”   仙草倒是意外了:她答应的是不是有些太痛快了?   那小丫鬟却千恩万谢,又如蒙大赦般低着头后退。   才走半步,冷不防夏叶抬手,向着她后颈上用力一拍。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了地。   仙草眼睁睁地看着这幕,望着地上丫鬟一动不动的样子:“你、你干了什么?”   夏叶拍拍手道:“她偷听我们说话,为防意外,只有除掉。”   “她没有!”仙草原本还指望着夏叶将这丫头打晕了而已,听了这话才总算彻底相信,当即浑身冰凉,忍不住失声道,“你、你杀了她?你怎么随随便便杀人?”   夏叶皱皱眉:“为太师办事,还在意这一两条人命吗?”   仙草窒息。   夏叶冷笑道:“小鹿姑姑,别忘了你也要杀了禹泰起的,可不能总是这么心慈手软。”   仙草心底发寒,却气极至头顶冒烟:“我自然知道,但是我不会滥杀无辜……”   夏叶冷道:“留着她泄密吗?”   “她……”仙草还要分辩,但低头看着地上的尸首,突然噤声:人已经死了,再说什么又有何用?   但她仍有点不能相信,就在自己的眼前,刹那间就没了一个人。   仙草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双手却越握越紧。   她咬牙道:“你、别太过……”   仙草一句话还未说完,夏叶却又说道:“对了姑姑,太师有一句话让我告诉姑姑,虽然觉着姑姑未必在意,但是罗昭仪的命,还是在太师手中的,如果在到达夏州之前姑姑还是办不成这件事的话,罗昭仪只怕就危险了。”   仙草双眸圆睁。   夏叶跟她对视一眼,又看地上的尸首:“这个,姑姑知道该怎么料理了吧?”   她说完后,有恃无恐地开了门,扬长而去。   仙草看着地上的尸首,后退一步坐回椅子上,抬手捧住了头。   ****   入夜。   禹泰起来见仙草的时候,小翡跟慧儿正也在她房中陪坐着说话。   见禹泰起来到,大家都起身行礼。   慧儿觑着这位容貌英俊的青年将军,大着胆子问道:“将军是要等剿灭了贼徒再走吗?”   禹泰起“嗯”了声。   慧儿便义愤填膺地说:“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这些贼人也太目中无人了,明明将军才来了县衙,光天化日的他们居然就敢闯进来杀人,幸亏小鹿姑姑福气大,才没有给他们伤到。”   小翡在旁小声说道:“可到底还是杀了一个丫鬟,我的心现在还怦怦乱跳呢。”说着就柔弱可怜地看着禹泰起。   禹泰起却丝毫都没有瞥她一眼,只时不时地打量仙草。   慧儿会意,拉了拉小翡,小翡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她退了出去。   两人去后,禹泰起才问仙草:“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因为白天的事受了惊?”   仙草垂着头,勉强说道:“没、没有事。”   白天夏叶猝不及防杀了那丫鬟,却扔下尸身而去,仙草竭力定神后,才忙将桌椅板凳推倒的推倒,又大声叫有贼。   不多会儿外间门口禹泰起的侍卫赶到,仙草捂着脸,指着地上的尸首,只说是有贼人闯入,杀了丫鬟而去。   毕竟山贼闹的凶,闹市杀人都屡见不鲜,闯入县衙这种事也不算很罕见,因此竟无人怀疑。   所以之前小翡跟慧儿在这儿坐了半天陪她。   禹泰起见仙草低着头:“你过来些,我给你看看。”   奇怪的是,赵踞也经常说“你过来”,只是赵踞说这话的时候,仙草本能地要反着听,只想远远地跳开。   但是此刻……她抬头看了一眼禹泰起,终于缓步上前。   禹泰起握着她的右手腕,静静听了一会儿脉,又在她额头上试了试:“你是受了惊吓,脉象有些乱,吃两颗定心丸就好了。”   仙草疑惑:“将军也会听脉?”   禹泰起道:“会点皮毛而已。”   仙草想到那死去的丫鬟,以及京内的罗红药,眼圈不由红了:“我、我的确是有些怕。”   禹泰起微微一笑,探臂将她搂入怀中:“你也有怕的时候?”   仙草靠在他的胸口,觉着温暖而宽阔,心中的那股寒冷的惊悸果然少了许多,仙草问道:“将军有没有害怕的时候呢?”   禹泰起沉默了片刻,终于沉声说道:“有。”   “那是什么时候?”仙草好奇地抬头看他。   禹泰起的眼中闪过一抹暗沉的痛楚,并没有说话。   仙草识趣地不再追问,只试图推开他,又支吾问:“将军可吃了晚饭吗?”   禹泰起却缩紧了手臂:“不饿,白天那贼是怎么跳进来杀人的,你跟我细说一说。”   仙草忙低了头:“我因为受惊,所以没有吃饭,将军陪我吃了我再说可好?”   禹泰起目光闪烁,终于道:“也好。”   仙草起身叫了人来,命准备几样小菜送来,再烫一壶好酒。   半刻钟后,酒菜陆续送了过来。   禹泰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她忙碌,仙草拎起那酒壶,却又忙放下:“有些烫。”   禹泰起笑笑:“你的手指头嫩,小心些。”   仙草“唔”了声,抬手入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裹着酒壶把儿,这才从滚水里提了出来,给禹泰起斟满了:“我都不知道将军的酒量如何。”   禹泰起道:“那你试试就知道了。”   仙草的心一跳。   ****   夜深。   仙草如何把那尸首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如何叫人布置酒席,夏叶都是知道的,也暗叹仙草倒有几分急智。   她也隐隐猜到了仙草会动手,所以也时刻留心。   直到半个多时辰过后,才见仙草打开房门,满面焦急、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人。   夏叶忙打开房门走出去,假装无意寒暄的走到她门前,闪身进内。   好大的一股酒味。   放眼所见,是伏在了桌上的禹泰起,一动不动。   仙草像是吓坏了:“姐姐,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将军喝了后,突然就昏倒了似的?”   夏叶眯起双眼,眼底藏着兴奋:“你给他喝了?”   仙草点头:“我趁着他不注意,放在了酒壶里,那是迷/药还是毒药?”   禹泰起手边有个倒了的酒杯,有些残存的酒水洒落,夏叶嗅了嗅,嘴角一动:“好,太师面前,自然少不了你的功劳。”   她走到桌前,看着趴倒下的禹泰起,突然抬手摁向他颈间。   仙草见她的手势仿佛跟白日对付那丫鬟一模一样,几乎要跳起来。   夏叶却是试了试禹泰起的脉,察觉死寂一片,才得意地大笑了出声:“区区一个只会出蛮力的武将,也敢跟太师争锋,不知死活。让你死的这样轻易,反而是便宜你了。”   “将军真的死了?”仙草颤声问,“我杀了他?!”   “当然,”夏叶负手笑道:“没想到你第一次杀人,竟这样顺利。”   “可是、可是……”仙草迟疑了会儿,终于问道:“我杀了他,昭仪就没事了吧?姐姐要快点传信回京城里,跟太师说一声才好,别耽误了大事。”   夏叶道:“你放心,自会有人告知太师。”   仙草一愣:“不是姐姐传信太师吗?难道是别人?”   夏叶道:“这个就不用你管了。”   仙草求道:“姐姐,我只是怕别的人不如姐姐一样可靠,不如姐姐亲自传的好,也不枉费我为太师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夏叶笑道:“小鹿姑姑,你倒是嘴甜乖巧的很,怪不得禹泰起会为你动了心,连皇上都舍不得杀你……”   仙草忙咳嗽了声,低低问:“姐姐,这尸身我们怎么处置啊,难道还说是山贼所为?”   夏叶因为觉着大功告成,心思懈怠,见仙草脸色忐忑,却又自顾自笑说:“姑姑别怕,等我先砍下这禹泰起的头送到京城去。”   “砍、砍头?”仙草呆看夏叶,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今天之前,她还以为夏叶只是个有些泼辣的女孩子呢,居然这样杀人不眨眼,真不愧是蔡太师的人。   夏叶道:“当然,这样才能让太师心安,也知道我们的能耐。”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缓声道:“我觉着蔡勉是心安不能了。”   脸色大变,夏叶见了鬼似的蓦然转身,却见原先倒在桌上的禹泰起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眼神冷冽地看着她。 第76章   夏叶瞪着“死而复生”的禹泰起,无法相信。   “你……这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她满面骇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禹泰起。   方才夏叶试探禹泰起生死的时候,并不是如寻常之人一样探他的鼻息,反而是直接试了他的颈间大脉。   倘若装死的话,片刻间屏住鼻息,自然可以瞒天过海。但是颈间的大脉乃是人身上的主血脉涌动,除非这人死了,体内血液才会停止流动,所以试这个才是最准的。   方才夏叶便是试着禹泰起的颈间大脉静止,这才深信不疑地认定他已经死了。   禹泰起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仍是不动声色:“你方才说说有人会传信给蔡勉,难道说你还有同党?”   夏叶的瞳仁蓦地收缩。   她已经顾不上追问禹泰起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自己骗过去了,毕竟对方不死,那么暴露了的自己自然就危险了。   目光往门口极快地扫了一眼。   夏叶心念才起,禹泰起已经淡淡说道:“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此刻夏叶也已经发现了,门外隐隐约约似有人影闪烁,想来禹泰起既然安排了这样引蛇出洞的法子,门外自然也有他的侍卫。   如今竟然是无处可逃。   “好个禹泰起,原来你早有安排。”夏叶咬牙切齿,眼角的余光瞟向身侧不远的仙草。   害她落到这步田地的,却正是鹿仙草,没想到自己居然小看了她……   仙草见夏叶目光逡巡,她倒是十分的机智,当下拔腿跑向桌边儿:“将军。您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我还没问明白呢。”   禹泰起嘴角一动:“她是不会告诉你的,你问也是白问。”   夏叶见捉不到仙草,便咬牙说道:“小鹿姑姑,你竟敢背叛太师?”   仙草躲在了禹泰起身后,稍微心安:“我先前应允太师,也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太师从开始就威胁我,若我不答应便要我性命,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但是试想以我之力,怎么能够奈何得了禹将军?他又不是那些愚妄蠢钝的无能之辈。且如果堂堂的禹将军会死在一个小小宫女的手上,还怎么当得了统帅十万大军的夏州都督。”   她立在禹泰起的身后说出这些话,字字清晰,虽然隐隐地有些奉承之意,但是却不露痕迹,极为动听。   禹泰起唇角微挑:“多谢小鹿姑姑夸奖。”   仙草忙道:“将军不必客气,我是实话实说罢了。只是有些人认不清形势,自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要给他们拿捏,视人命如草芥,我才不要跟他们同流合污呢。”   夏叶见他两人一唱一和,又听仙草说了这些,怒道:“鹿仙草,你好大的胆子,你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连罗昭仪的命都不要了吗?”   仙草道:“我当然不会容你们伤到罗昭仪。”   夏叶咬牙:“你今晚上所做,太师迟早会知道……你以为罗红药能逃脱吗?”   仙草眨眨眼:“迟早是多久?姐姐如今在这里,倘若姐姐出不了这屋门,太师应该不至于那么快知道的吧?”   夏叶一震:“你是什么意思?”   仙草吐舌:“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夏叶双手紧握,突然之间纵身跃起,手底寒光闪烁,有暗器向着禹泰起飞去。   仙草看的目眩神迷,来不及反应,本能地伏身低头,把自己完全躲在了禹泰起身后。   禹泰起却仍是端然不动,只是单手在桌上一拍。   桌上歪倒的酒杯应声而起,禹泰起将杯子当空一晃,只听“叮叮”地两声,一枚暗器已经给酒杯撞开,另一枚却不知所踪。   夏叶正要扑上去做最后一搏,禹泰起将酒盅轻轻摇晃,杯中寒光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向着夏叶。   来不及躲闪,夏叶只觉着胸口一疼。   她自己射出的暗器却又给禹泰起打了回来,夏叶身心俱震,身形摇晃,踉跄跌倒。   两人的交手风驰电掣般,别说仙草不懂武功,就算是懂,也很难看清其中玄妙。   高手过招,胜负立现,夏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武功在禹泰起面前,很不够看。   当下脸色惨白。   仙草在禹泰起身后连抬头都不敢,生恐遭受池鱼之殃,听到屋内没了动静,她才从禹泰起的肩头露出两只眼睛往外打量,眼见夏叶跌跪在地上,手捂着胸口,指缝中有鲜血涌出。   仙草睁大双眼,惊叹道:“哇……”叹为观止。   禹泰起则淡淡道:“说,你的同党是谁?”   夏叶冷汗直流,却仍是冷笑道:“想要我背叛太师,你是做梦!”   禹泰起道:“是吗?”   话音刚落,仙草指着叫道:“将军,你看……”   原来从夏叶手指缝间流出的血,竟飞快地变成了黑色。   仙草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不很明白这意思。   禹泰起却一看就懂:“原来那暗器上有毒。”   仙草一怔:“毒?”   夏叶抬眼看她,事到如今她依旧恨意十足的:“你别得意,太师不会放过你的。还有罗昭仪……还有……”她盯着禹泰起,恨不得把他咬死似的。   仙草见她冥顽不灵,着急地转出桌子:“你何必为了蔡勉这样死忠?你的家都快要到了,你甘心死在这里吗?”   夏叶听了这句,眼神一变。   仙草还要再说,禹泰起突然手腕一抖,酒杯脱手而出,正撞在了夏叶右臂之上。   夏叶她闷哼一声,往后跌倒。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禹泰起冷冷地起身,把仙草拉到自己身旁。   原来方才夏叶趁着仙草到了自己身前,还想要垂死挣扎伤害仙草,却给禹泰起察觉先机,及时拦住。   “技不如人,我认输就是。”夏叶扭头看他一眼,却又看向仙草道:“我之前是骗你的,我的家根本不在邯郸,我……原本也是个孤儿。是太师从小收养了我,我自然、要向太师尽忠……”   她说到这里,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仙草睁大双眼,虽然恨极这个人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但如今看到她这幅模样,心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禹泰起盯着夏叶,突然不知道想到什么,俯身探臂。   夏叶以为他要给自己一个痛快,便冷笑着闭上双眼:“要杀就杀吧。”却觉着禹泰起手起手落,竟飞快地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   夏叶惊愕地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禹泰起又抬手探入她的怀中,夏叶这才惊叫起来:“你干什么?”   禹泰起并不理会。   仙草在旁边看禹泰起的手在夏叶的胸口摸来摸去……也不知他想怎么样,如果换了别的什么男子,仙草自会觉着对方是在借机轻薄,但是这种事当然不会发生在禹大将军身上。   但虽然他并非轻薄,这动作也实在是太不避讳了。   夏叶的脸色本来有些苍白,给禹泰起这样一弄,脸色却又迅速地转为通红。   她气急了,想破口大骂,又想将此人拍开,却因为毒发又加上伤重,且被点了穴道,竟无法动弹。   此刻禹泰起终于缩手,仙草在旁边早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不大的瓷瓶:“将军,这是什么?”这才明白禹泰起原来是在找东西。   禹泰起打开瓷瓶,闻了闻,倒出了一颗黑色药丸,把夏叶的下颌一捏,扔进她的嘴里。   夏叶直直地看着他,一口气转不过来,眼睛翻白,昏死过去。   ****   先前仙草给夏叶逼迫,要她对禹泰起动手,但她很清楚禹泰起是何等精明而果决的人,之前他已经在试探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流露出要害他的意思,只怕下场会跟宿州客栈中的那些宫女们一个下场了。   所以在给他斟酒之后,仙草从衣袖内把夏叶所给的那包药拿了出来,就放在了禹泰起的跟前。   禹将军瞧了一眼,并无异样表情,只问:“是什么?”   “好像是、毒药。具体是什么毒我并不清楚。”仙草乖乖回答。   “哦,谁给你的?”禹泰起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仿佛在跟她闲话家常。   仙草却有些紧张:“是、是蔡太师的人。”   当下把自己离京之前蔡勉的威逼利诱都说了,又道:“我当时迫不得已才跟太师虚与委蛇,其实是不敢对将军动手的,一来知道自己办不到,二来,将军是国之长城,自然不能有丝毫损伤。”   禹泰起道:“你跟我说了这些,不怕蔡勉饶不了你?”   仙草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自然是怕的,不止是我自己的命,他们还拿罗昭仪的命来要挟我,所以我想求将军帮我想个法子,最好别让他们威胁到罗昭仪。”   所以两人才演了那一出戏,本来是想让夏叶见大事已成,可以放松戒备,先解除对罗红药的威胁。   没想到夏叶的口风紧的很,而且还要砍禹泰起的头……   夏叶晕厥后,禹泰起吩咐一名亲信将她带下。   仙草直到看他喂给夏叶那药丸,才猜测这可能是解药之类的,可是禹泰起居然会饶夏叶一条命,这倒是很出人意料。   事情悬而未决,仙草忐忑:“将军,这可怎么办?如果队伍里还有蔡太师的人,发现她出了事,会不会怀疑到我头上,然后对罗昭仪不利啊?”   禹泰起说道:“不打紧,我身边不至于有蔡勉的人,只有剩下三名宫女还有可疑。如果她们问起夏叶的事,你也只照白天的说辞告诉便是了。”   白天夏叶杀死了那丫鬟,推到了山贼身上去,现在禹泰起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仙草叹了口气: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如此。   禹泰起看着她:“你很关心那罗昭仪?据我所知你跟她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如何就对她这样好。”   仙草道:“罗昭仪是个实心的人,当初她也为了我,差点殒命呢。我别的不念,这件事是绝不会忘的。”   “原来小鹿姑姑是知恩图报之人。”禹泰起微笑。   仙草叹道:“我当初离京的时候,还很担心她在宫内处境艰难,曾托付雪茶公公暗中照料。万万没想到,她最大的危险,却还是因我而起。”   禹泰起道:“你不必在意,虽然夏叶以罗昭仪来要挟你,但事实未必就如此,蔡勉行事虽不择手段,但罗昭仪毕竟是后妃,他不至于真的就冲一个威胁不到自己的女人下手,只为泄愤。何况我会命人严密看管夏叶,不会让事情外漏的。你若还不放心,我会派人回京,暗中将此事禀告皇上,让皇上派人留心罗昭仪如何?”   仙草忙行礼:“多谢将军。只是还是别告诉皇上了。”   “为什么?”   仙草想起自己离宫前跟皇帝求善待罗红药,却给赵踞呲了一场的事儿。她迟疑片刻:“一旦跟我有关的事,皇上的反应总是令人难以忖度,所以倒是不必节外生枝了。”   禹泰起道:“这却是有些古怪,皇上为何对你这么反常?难道真如夏叶方才所说……皇上也舍不得你?”   方才夏叶说这话的时候,仙草就忙不迭地打断了,没想到还是给禹泰起听在了心里。   对上禹将军沉沉的眸色,仙草笑道:“皇上舍不得轻易放过我便是了,他一直很想多折磨我些时候是真的。”   禹泰起挑了挑眉。   幸而在这时候,外间有人敲响房门。   禹泰起命人进来,却是他的近身武官,行礼说道:“将军,有些蹊跷,城门官突然来报说,城外有人叫门。”   “这时候是什么人?”   入夜之后城门早就关了,何况如今夜深。照朝廷规矩是不能擅自开城门的,再者说如今沩山的匪贼猖獗,倘若是贼人假装,趁机突袭进城也是有可能的。   武官说道:“听那人说,是什么沧州牢城营的人……”   方才那武官进来的时候,仙草因知道两人是要说正事,便很想回避,只是禹泰起居然并无任何让她避让之意,何况这是她的房间,倒也避不到哪里去。   正在假装什么也不听的模样,突然间那五个字跃入耳中:沧州牢城营。   仙草的耳畔“嗡”地响了起来,不等禹泰起开口,便失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这武官是禹泰起的亲信,素来禹泰起处理军务,并无任何闲杂人等在侧,何况是个女子,但是他因见禹泰起对仙草似有不同,所以才不敢如何。   此时见仙草居然插嘴,他才皱眉斥责道:“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儿?”   仙草微微窒息,忙又看向禹泰起。   禹泰起一抬手:“你说是哪里的人?”   武官见他并无追究仙草之意,才又讪讪道:“对方报的是沧州牢城营的名号,还不知真假。”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道:“城门官还说,那些人嚷嚷说什么有关于沩山机密……但按照本朝律例,天黑一律不得开城门,所以城门官并未轻举妄动,只派人来报知此事。”   仙草的心怦怦乱跳,虽知道世间不至于有那么巧的事情,就算来的真是沧州牢城营的人,也未必是徐慈在内,可是仍旧有一份盼望之意,无法遏抑。   仙草捉住禹泰起的手臂:“禹将军……”虽然并未说完,眼中却透出了祈望之色。   禹泰起对上她的眸子:“怎么了?”   仙草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是心潮澎湃无法按捺,就仿佛冥冥中有一份呼应,她知道这来人就算不是徐慈,也必然跟徐慈有关。   话到嘴边却又咬住了,仙草问道:“将军打不打算开城门?”   禹泰起还未回答,旁边武官忍无可忍,厉声道:“还不住口,本朝律例你难道不知道?再说将军才来到历城,就偏有人半夜来此报什么沩山机密,这必然是贼人设下的圈套,不过是想骗开了城门,趁机行事罢了!”   仙草也知道此人说的有理,但现在的她,却是情感彻底地压过了理智:“将军!”   她仰头看着禹泰起,虽然并没有说出口,眼中却已经有泪光隐隐。   禹泰起盯了她片刻,终于抬手将仙草的手握了一把,然后从臂上推落。   仙草的心也随着坠到了谷底。   禹泰起迈步往外走去,且走且说道:“吩咐人备马。”   那武官诧异:“将军要去哪里?”   “去城门,”禹泰起淡声道:“我倒要看看这来人是神是鬼,倘若真的是贼人来骗取城门的,那就让他们试试看,能不能从夏州军的手底下过关!”   那武官本来极为担心,可听到最后一句,却蓦地震动,当即昂首挺胸,朗声道:“末将遵命!”   仙草原本以为禹泰起拂落自己的手,是拒绝开城门的意思,听到他说这句,却仿佛黑暗中又见到了亮光。   “禹将军!”仙草惊喜交加,奔到了门口。   禹泰起正下台阶,闻声回头。   仙草收敛起伏的心绪,泪光濛濛中向着他展颜一笑:“将军务必要小心留意。我、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第77章   仙草关心情切,几乎就想跟着禹泰起一块儿前去,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得陇望蜀。   当下只尽量按捺,等在房中。   只是这一通闹腾间不免惊动了人,禹泰起去后,慧儿便跑了来问方才发生何事。   仙草道:“听说有贼匪在城内闹事,县衙里也不太平,将军出去查看,叫咱们别四处乱走,免得再出事。”   慧儿吓得打了个哆嗦:“这里的贼徒怎么如此猖狂?地方官儿也不管管。”   仙草道:“他们若是能管得了,就不会拦着将军了。好了,先回去睡吧。”   慧儿点头,突然又说道:“方才夏叶说去小解,半天没回去了,姑姑看见她没有?”   仙草摇头。慧儿喃喃道:“叫她在屋里她只不肯,天这样冷,土匪又猖獗,可别撞到贼人手里,给捉了去当什么压寨夫人才好。”   慧儿说罢又打了个哈欠:“姑姑也早点安歇吧,将军也没告诉咱们走不走,若是明儿一早就出城,还要一场颠簸呢。”说了几句,便先回房去了。   仙草回到房中,毫无睡意。   坐在桌边呆呆半晌,只觉着风冷入骨,于是又挪到床上,裹着被子等待。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响。   仙草忙将被子撇开,急急地跳下地。   才握住门要打开,外头有道身影也恰要推门,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原来来的人是禹泰起身边那武官。   仙草本满面着急,见是他,忙后退一步。   武官嫌恶地看她一眼,道:“将军派我来告诉,已经接了来人,让小鹿姑姑早些安歇。”   仙草哪里能睡着:“来人是谁?”   武官本不愿回答,碍于禹泰起的面子,勉强说:“他自报是沧州牢城营的管营,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管营的话,自然就不是徐慈了。   仙草愣了愣:“只有他一个人吗?他……怎么会来历城,又说关于沩山的事,是怎么样?”   “这也是你能打听的?”武官从鼻子里哼了声,又嫌弃地说:“别以为将军对你略有点儿不同,你就放肆不知体统起来。一个女流之辈,也敢随便插口这些正经大事。”   武官说完后,转身走了。   仙草瞪着他的背影,因为心有所念,竟然没有还口。   ***   这一夜仙草翻来覆去,难以安枕。   次日早早醒来,匆忙洗了一把脸,看到镜子里两只眼圈微微发黑。   出门之时,却见小翡等正站在廊下唧唧喳喳地议论。   原来昨晚上禹泰起命人放了话出来,说是贼人夜袭,宫女夏叶重伤。   众人见仙草露面,忙围拢过来,慧儿胆战心惊道:“姑姑,我昨儿晚上无心一句话,差点成了真的。”   彩儿也说道:“这里的土匪实在是无法无天的很,要是不能把他们剿灭,朝廷的颜面也荡然无存了。”   慧儿跟小翡忙点头:“就是。希望禹将军可以大展神威。”   彩儿却犹豫着又道:“虽然话说的痛快,但要做起来又谈何容易?他们不是一朝一夕聚集而成的,已经多年盘踞,成了气候,如果真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剿灭的,地方官府早就动手了,如今将军初来乍到,天时地利都不占,唉……”   慧儿听的怔怔的:“姐姐你真是博学多才啊,不愧是在御书房里伺候过的。”   彩儿脸上一红,小声说道:“皇上常常听苏少傅讲学,我偶尔伺候在旁边,偷偷地学了几句罢了。我算什么博学多才,你们没见过皇上,皇上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的呢。”   仙草咳嗽了声,问:“你们可看见禹将军了?”   大家都摇头不知。小翡道:“起先我听一个县衙的人说,将军在知县的书房内议事呢。”   仙草便撇开众人,往前走去,她一路探头探脑,又怕被禹泰起的人发现拦住,便小心躲闪。   终于给她偷偷地摸到了知县的书房外头的一丛冬青树后,才蹲好了,隔窗隐隐听里头说道:“就算此人身份是真的,但是也不能保证这份路线图的真伪。毕竟,世上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将军前脚才在县衙住下,后脚就有人叫城门,送沩山的地形图……照末将看来,这必然是贼人的诡计,想要引将军入山,他们好凭借地理优势,从中施为。”   有人附和,道:“齐副将说的对,这多半是匪贼的圈套,何况将军万金之躯,担负着夏州安危,又怎能在这区区弹丸之地轻易冒险。”   只有知县支吾说道:“本县也曾研究过这沩山的地形图,为此咨询过几个年高曾入过沩山的本地老者,记忆里这图倒是不错的……”   “哼,”先前的齐副将冷笑,“我看知县大人是病急乱投医了,我们将军何许人也,莫非要为了你这小地方以身犯险吗?何况这所谓沧州牢城营的人,连个证明身份的信物都没有,只凭他一张嘴就信了?那我还说我是沧州知府呢,真是天大的笑话。”   也有人道:“不错,何况按照这所谓管营的说法,画这张图的,是个什么姓徐的囚犯,哼,真是荒谬至极。连谎话都编的这样漏洞百出。”   仙草打了个哆嗦,一时忘了躲藏,猛地站起身来:“姓徐的囚犯叫什么?”   她原本是矮着身子,蹲在树丛背后的,这一起身,就给侍卫发现。   众人才要奔过来,因见是她才止住步子。   仙草已经跑到了书房门口,之前那鄙夷她的齐副将闻声抢一步出来,大为光火:“怎么你又跑到这里来了?”   仙草只着急地望着禹泰起:“禹将军,这姓徐的囚犯叫什么?”   禹泰起并不回答,只一招手。   副将本要拦着仙草,见禹泰起这样反应,他一愣,只得暂时退开。   仙草见他似示意自己上前的,略微迟疑,便走了入内。   禹泰起环顾周围:“各位请先回避。”   在座的有禹泰起的亲信,也有知县跟其心腹师爷,闻言都不明所以。可是无人敢忤逆禹将军的话,当下只得起身暂时告退。   众人都退去之后,禹泰起才把手中的一片斑斑驳驳的碎布放在桌上:“你看一看。”   仙草疑惑地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那布片。   谁知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上头血渍斑斑,可却不是杂乱无章,而像是一幅地形图。   仙草深深呼吸,睁大双眸飞快扫去,终于又在地形图下面发现了半个凌乱的血字:像是个“束缚”的“束”字,又像是还没写完。   但是这半个字,已经足矣。   仙草紧紧地盯着那半个看似模糊的字,自己的眼睛也隐隐地有些模糊,她已经不必再问那姓徐的叫什么了,因为她已经确信了答案。   “是他……”仙草还来不及仔细沉思,心潮涌动:“是他的字。”   禹泰起依旧波澜不惊,问:“是徐慈吗?”   仙草忙忙地点头,却又反应过来,她转头看向禹泰起,略觉惊疑:“将军……”   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禹泰起道:“你从昨晚就有些反常,就是为了此人?”   仙草屏息静气:“是、是的,这是我们大爷,所以我、我有些牵挂。”   “是这样吗?”   “是的将军,我不敢说谎。”仙草回答了一句,又忙说道:“将军,这是沩山的地形图吗?这既然是、我们大爷所画的,那一定不会有错了,将军要尽快行事。”   仙草说到这里,心底灵光闪烁,脱口叫道:“是了!这原来是个‘速’字,是叫将军快快行事的意思,必然是大爷画下这幅图给将军引路,又怕贼匪察觉后有所防范。”   禹泰起淡淡道:“可就算是徐慈手绘,也未必能全信。据那牢城营的管营说,他们是经过沩山,给沩山的贼徒拦路抢劫,劫掠上山去的。他们只走了一趟,这管营都不知路线,连逃出来都是侥幸而已,且身受重伤,勉强说了自己身份就晕厥过去,试问徐慈怎么会画的这样详细?”   仙草紧紧地盯着禹泰起:“将军不知道,我、我们大爷是有名的过目不忘,这图是真的,将军你一定要相信!”   禹泰起蹙眉不语。   仙草见他不言语,蓦地想起了方才在外偷听到的那些话。   的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禹泰起万金之躯,一人身系夏州城安危,更担负着大启西北边境的安危,岂能在这种小地方以身犯险?若有个闪失,却是谁也担不起的。   何况自己在对方眼里只不过是个宫女,且还不是伺候徐慈的人,又怎么敢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一定要相信”?   仙草的心倏地凉了一下,她讪讪道:“是我逾矩了,我……一时情急,请将军见谅。”   禹泰起道:“你是为了徐慈的安危担忧?”   仙草点头:“是。”   “之前你试探我,问过河北地界会经过哪里,实则也是想到了沧州,对吗?”   仙草的心越发惊了起来,自己已经尽量藏的很好了,却仍是逃不过他的双眼。   “是,”仙草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又补充说道:“因觉着,大爷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唯一的亲人了。所以才牵挂不下。”   “亲人吗?”禹泰起问。   仙草实在琢磨不透禹泰起的心意,索性颔首道:“是亲人。”   禹泰起盯了她片刻:“好了,你回去吧,这些事不是你该掺和的。”   沉默片刻,仙草屈膝行礼,后退出门。   门口处,那副将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仙草来不及理会,转身往后院而行,且走且想方才禹泰起的反应。   突然她抬手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悔恨交加:“好个笨蛋!”   原来仙草很是后悔,方才给禹泰起一问,她竟会突然生出心虚退却之感。   可现在唯一能够救徐慈的只有禹泰起了,自己很应该厚颜无耻地死缠着他不放,求他按照那份地形图去沩山解救徐慈才对啊。   如果禹泰起不理此事,那徐慈在匪巢之中,又会怎么样?   仙草仰头看天,认真地忖度:现在回去死抱禹泰起大腿,还来不来得及?   ****   沩山匪巢。   正如仙草所想,徐慈的确在此。   河北跟山东临近,沧州牢城营的官长有一批私人物品要送到济南府,徐慈在牢城营的时候,因为先有颜如璋的交代,所以管营等人也向来照拂。   又因为徐慈腹有诗书,人且精细,于是就安排他做些管账的轻快营生,并没有让他吃苦。   这次管营远行,就也带了徐慈一同前往,不料路经过沩山脚下,给沩山的匪贼们抢劫了押送的财物等,又杀了反抗的数个官兵,剩下的人就给劫掠上山,如羔羊待宰。   先前徐慈虽记得沩山地形,却无法有所动作,不料当日禹泰起来至历城,大街上十分轰动,城内自然有沩山匪贼的细作,知道夏州王在此,慌得出城禀告。   一时之间沩山众贼也有些胆寒,山寨内议论纷纷,防备的不那么森严了。   徐慈看到时机正好,趁机撕了一片袍摆,咬破手指画了地形图,便把此图给了管营,他自己跟其他众人为其打掩护,让管营伺机偷跑出去,务必请到禹泰起杀贼救人。   管营逃走之后,徐慈等众人从夜晚等到白天,毫无消息,亦不知管营是否成功逃脱,是否找到了禹泰起,而禹将军又是否肯来相救。   正在胡思乱想,外头贼人推门而入,骂骂咧咧的将一桶稀薄菜汤扔在地上,说道:“赶紧吃吧,如果那夏州的悍贼真的不知死活地杀过来,先拿你们祭刀。”   大家鸦雀无声。   这看门的贼人说罢正要离开,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忙环顾周围,果然见少了一个人。   当下便喝问众人,大家却都说不知道,这贼大怒之下,抡起棍棒乱打乱挥,顿时就将两个囚犯打倒在地,血流满面。   正在尽情逞凶,突然有一人扑过来,一把擒住贼人手腕,同时抬手将他脖子勒住,翻身摁倒在地。   这突然出手的竟是徐慈。   他看似文质彬彬,谁知动起手来竟是雷霆万钧,把贼人压住后,将其脖子用力往旁边一扭,只听咔嚓一声,贼人竟是已死。   此刻外头另两名看守听到动静,也奔了进来,见状大惊,忙过来抢救。   而牢房内其他的众人却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关键时候,徐慈道:“若不杀了他们,咱们都要没命,不如拼一拼!如今夏州王禹将军就在山下,以他的能耐,拿下沩山不在话下,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大家听了这话,这才反应过来,当下纷纷跃起,一拥而上!   刹那间,两名看守也都给结果了。大家抢到了几把刀跟棍棒,在徐慈的带领下往外摸去。   这监禁囚犯的牢房在后山,贼人却多半都盘踞在山前,又加上一时无人示警,所以徐慈等轻而易举地摸出了牢房。   正在寻路下山之时,偏偏一名小喽啰从号亭上探头出来,一眼看见徐慈众人,大惊之下便鸣锣示警。   贼人们正因为禹泰起的事情,人心浮动,听到铜锣敲响,还以为是禹泰起带人攻来,吓得大叫,纷纷拿了兵器,鼓噪警惕。   谁知却听到铜锣是从后山而来,又听有人报信说囚犯逃了出来,这才知道虚惊一场。   于是贼匪重又耀武扬威起来,数十人杀到后山,准备先拿这些掳上山的囚犯们祭刀撒气。   徐慈众人见贼人越来越多,显然是逃不脱的了,有许多囚犯吓得软倒在地。   匪首一声令下,群贼正要动手,突然一人道:“你们还不逃命,难道是想都死在这里吗?”   大家一愣,转头看时,见出声的是个面如冠玉,眉眼略带憔悴的青年人,正是徐慈。   群贼见他不卑不亢,毫无畏惧之色,说的话又是如此,一时面面相觑。   那匪首喝道:“你说什么?”   徐慈淡淡一笑:“我说实话罢了,你们应该都听过夏州王的名头,以禹大将军一贯的雷霆作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会儿只怕悄然不闻地已经包围了山寨。”   果然,群贼悚然,又是一阵躁动。那匪首却冷笑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妖言惑众,我的探子回报说,禹泰起好好地在县衙里没挪窝呢,何况他就算来了又怎么样,除非他是天上的鸟儿,可以长了翅膀,不然的话,老子那些关卡、滚石檑木可不是白准备的!”   他身边群贼听了,便又安心,重得意洋洋。   徐慈道:“禹将军如果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他就不能是夏州王了。难道说阁下你比西朝的人还要能耐?禹将军连西朝的人都能拿捏的服服帖帖,何况是这区区沩山。”   “闭嘴!”匪首眼中流露杀气,徐慈三两句,就将众人的不安之感重又挑拨起来,“给老子把他拉出来,让我先割了他的舌头,再一寸一寸地剐了他,看看他还能不能在这里胡说八道。”   生死之间,徐慈却仍是淡然冷笑道:“你们若听我的话,现在逃走只怕还来得及。”   那匪首七窍生烟,拿了一把刀就要亲自动手,上前捏住徐慈的下颌,就要割他的舌头,不料还未动手,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声。   大家悚然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多会儿,有几个喽啰屁滚尿流地跑来叫道:“不好了,那什么夏州王……杀过了檑木关了!很快就要上来了!”   ****   历城县衙。   仙草昨儿一夜没有睡好,又给禹泰起安排的人看管的甚严,她心中忧闷,趴在桌上,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仿佛听见有人低语的声响,听着如此亲切而熟悉。   心神还未反应过来,仙草喃喃唤道:“哥哥……”   才叫了一声,先前说话的声音便消失殆尽。   仙草复叹了口气:“哥哥。”虽似梦中,泪却从眼角慢慢流了出来。   直到又听见有人清脆地叫道:“将军!”   仙草猛然惊醒过来,却忘了自己人在椅子上,她的手抓不住东西,身子乱晃着往旁边摔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时,有人从旁探臂,及时将仙草扶住了。   仙草抬头看时,恍然如梦。 第78章   眼前站着的人,除了禹泰起外,另一个俨然正是仙草日思夜想的徐慈。   就仿佛梦境成真,仙草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哥哥”。   当时在泰山脚下的时候,禹泰起问她向着碧霞元君求的是什么愿望,仙草满心祝祷上天保佑让自己跟徐慈早日相见。   而这一瞬间,就仿佛神仙听见了自己的祷告,徐慈俨然就在眼前。   她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徐慈,从上次在宫内分别,徐慈好像更为清减憔悴了,甚至连身上那股世家公子的傲贵之气也都好像给磋磨的消失无踪,整个人变得越发的韬光隐晦锋芒不漏,但是细看,他的眉宇之间却有一股令人肃然动容的坚毅气质,眼神看似淡漠平静,实则光华内敛。   但不管如何,这还是她一向牵挂不舍、相依为命的兄长。   若不是因为禹泰起在旁边,仙草真想扑上去将他紧紧地抱住,哪怕惊吓到他也罢。毕竟太久没有跟亲人相见,如今重逢,竟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不禁。   可就算如此,她的反应仍是让徐慈有些意外。   两个人目光相对,徐慈很快镇定下来:“小鹿姑姑,没想到竟又跟你在这里见面了。”   相比较徐慈的泰然自若,仙草却有些手足无措:“……是、是啊。”   徐慈向着她淡淡一笑:“方才听禹将军说起,这一次多亏了你,是你认出了我的字迹,力劝将军按照地形图去搭救,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匪寨。”   仙草微怔,忙看一眼旁边的禹泰起。   禹泰起却并不做声,只是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   仙草不禁握紧了手掌,竭力让自己镇定。   徐慈却又问道:“只是我不太明白,怎么小鹿姑姑竟认得我的字呢?”   仙草强笑道:“我跟着太妃娘娘的时候,她、她常常模仿大爷的笔迹给我看,久而久之我就认得了。”   “原来如此。”徐慈点点头,竟并不怀疑,反而回头对禹泰起道:“舍妹在书法上的造诣极为出色,我也不能及,她又很擅长模拟众家之长,有时候假冒我的笔迹写字,连我也认不出真假。”   禹泰起这才说道:“早听说太妃是个才女,那也怪不得小鹿姑姑会认得徐爷的字了。”   徐慈笑了笑,看一眼仙草,又道:“我本要写个‘速’字,因为看守巡逻才来不及写完,所以只写了个‘束’,仅仅从一个字上认出是我的笔迹,小鹿姑姑也是聪慧无双了。”   仙草知道,这说辞不足以让人相信,假如她是以徐悯的身份,这当然不在话下,但她如今是小鹿,那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仙草便解释说:“其实倒不是全因为那个字,我知道大爷在沧州牢城营,又听人说是姓徐的所画,就大胆猜测的。”   徐慈不言语。   禹泰起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你的胆子果然很大。”   仙草忙又讪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情急,大局还是将军掌握,其实我也猜到以将军的性格,一定会毫不犹豫,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山寨的。”   禹泰起微笑道:“我是什么性格?”   仙草看着他坚毅鲜明的五官,巧舌如簧说道:“自然是勇武无双,果决坚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天下无双的伟男子。”   禹泰起嗤地笑了。   徐慈咳嗽了声,却向着禹泰起拱手说道:“罪囚的命是禹将军所救,深感大恩。只是跟我同行的罗管营不知如何了?倒要恳请将军,许我前去跟管营一处才好。”   禹泰起回头叫了个士兵来,领着徐慈前去。   徐慈向着仙草一点头,转身出门。   仙草才见了哥哥,哪里舍得立刻分开,身不由己跟着走了两步。   冷不防禹泰起道:“你要去哪里?”   仙草呆住:“将军……”   禹泰起已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你方才睡梦里好像在叫‘哥哥’,你是在叫谁?”   仙草因为跟徐慈就别重逢,又惊又喜,已经忘了这件事,此刻听禹泰起又提及,她忙说道:“原来我梦里叫过吗?我还只当是在梦中呢,早先在紫麟宫的时候,有个太监哥哥很照料我,后来他因事调离,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但在我心里他却像是我哥哥一样……”   仙草随口胡诌,禹泰起的眼中却流露若有所思之色:“你是怎么进宫的?”   “我……”仙草眨眨眼,“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开始就在宫内了。”   这倒是真的,当初徐悯救了小鹿之后,待她养好了曾经询问她的身世之类,她却一概不知,命紫芝去内务司查,却只查到语焉不详的记录,是某年某月从民间选入宫中的,也无甚稀奇。   仙草见禹泰起好像不再怀疑自己喊哥哥一事,便又问道:“将军,将军真的把匪巢都平了吗?”   禹泰起“嗯”了声。   其实仙草的马屁拍的倒也不错,禹泰起的确早就料得先机,自有打算。   禹泰起细看过徐慈所绘的那张图,他是行军打仗的将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张图的不同,上头竟有许多军队之中惯用的标记,比如哪里有埋伏,哪处是关卡且有武器防御等等,如果说是伪造,那这伪造的未免太精心了。   所以在仙草认出这是徐慈的手笔之前,禹泰起听着身边众将士跟县衙之人的议论,其实心里早在盘算如何上山,如何抢攻等的行动计划了。   这些土匪虽然盘踞本地多年,但之所以能够成为顽疾屹立不倒的原因,一来是官兵太绵软,作战不力,二来他们仗着沩山地形,巧妙设伏周旋等等。   但是如今遇到了禹泰起,他所带的人马虽然只有百余,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且他自己又是个擅长谋划强攻之人,再加上徐慈的地形图,简直似如虎添翼。   土匪们那会儿正想要徐慈祭刀,听闻禹泰起攻上来了,已经自乱阵脚,才在抵抗与逃跑之间逡巡,那边儿禹泰起已经率兵直上,砍头如削菜般利落痛快,所向披靡。   这场攻山之战进行的极为顺利,将沩山贼匪几乎全剿,其他小部分残余跟伤者都给关押入县衙大牢。   仙草瞥着禹泰起的脸色,小声问道:“我……我们大爷呢?”   “什么?”   仙草道:“我们大爷是要留在县衙呢,还是怎么样?”   “他们应该要往济南府去。”禹泰起回答。   仙草的心猛然一跳:“什么时候走?”   禹泰起奇怪地看她一眼:“我虽不曾问过,但想必徐慈是去看那罗管营伤情如何的,若是无碍,应该明日就走。怎么?你莫非还跟他依依不舍?明儿一早我们也要起程了。”   仙草直直地看着禹泰起,那句话却不敢说出口,因为知道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   此时历城知县亲自前来相请禹泰起,他便不再说别的,只对仙草道:“你好生安歇吧。”   仙草低着头恭送了禹将军出门。   可就在禹泰起迈步而出的刹那,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响声破空传出。   仙草不知如何,吓得一抖。   禹泰起单手在她肩头上一拢:“别怕。”   这会儿,只听“嘭”地响动,夜空也随之陡然而亮,竟是一朵烟花绽放。   紧接着,外间便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而烟花也一朵朵直冲天际,逐一绽放。   原来因为沩山的匪贼给剿灭,历城的百姓们欢欣鼓舞,便放起爆竹跟烟火来庆祝。   仙草仰头看着天上那璀璨的烟花火,双眼不由也随着亮了,禹泰起转头看着她烂漫的笑容,也随着一笑,缓缓撒手去了。   禹泰起离开之时,正好小翡,慧儿彩儿三人也都跑了来,只是碍于将军在侧不敢上前,直到禹泰起去后,她们才冲上来围着仙草问长问短,又格外地盛赞禹泰起。   仙草跟众人看了会儿烟花,便假借累了回房。   等到门外人都散了,她才偷偷溜了出来,往前院而去。   那罗管营养伤之处仙草一早就探听明白,猜这会儿徐慈是在那里探视,当下便往南跨院而来。   幸而因为匪贼被灭,县衙里的防范并不森严,倒是让她轻而易举地就到了跨院。   正好一个县衙的丫鬟路过,仙草拦着询问徐慈是否在内,那丫鬟道:“有个样子很英俊的爷在里头探视之前受伤那位。不知是不是贵人所说的。”   仙草听到“样子英俊”,便笑道:“是是是,就是他了。”   当下来至屋门口,探头望内,却并不见外间有人,依稀有说话声从里头传出。   是一个沙哑的嗓音道:“我已经听王差拨说了,这一次委实多亏了你,才保住了大家的性命,连我的命也是徐兄弟所救,等回到沧州之后,我会向司官大人禀明,一定不会埋没了兄弟的功劳。”   仙草知道必然是那受伤的罗管营。   只听徐慈说道:“管营不必挂念那些,为今之计只要好好养伤才是。”   仙草听着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只觉心头一阵甘甜。   那罗管营又叹道:“虽然如此,可是济南府的差事只怕要耽误了,回头不好向大人交代。”   徐慈道:“毕竟山贼拦路谁也想不到的,管营不如写一封书信,命人紧急送回沧州,大人见了自然不会为难咱们。”   罗管营道:“话虽如此,难道你不知咱们这位大人的脾气?若是冲上来,哪里管你是什么理由?”他说了这句,突然道:“对了徐兄弟,你如此精明强干,遇事不慌,就算不必我跟随,想必你也能安然稳妥地把那些东西送到济南府。不如你就替我走这一趟……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的伤应该也养好了,那时候咱们再一块儿回去,岂不是两全?”   徐慈听了这话忙道:“虽然管营看得起,但我毕竟是个罪囚,怎么好办这样重要的差事?”   罗管营道:“什么罪囚不罪囚的,我们的命都是你所救,何况等完了这宗差事回到沧州,我必求司官大人尽量免了你的罪罚,到时候大家依旧兄弟相称。你若是再推辞,便是要我扛着伤赶路不成?”   徐慈听他说的恳切,只得答应。   两人说完,徐慈告退而出,恰仙草躲在门口,偷偷唤道:“大爷?”   徐慈蓦地回头,却见她站在自己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诧异问道:“小鹿姑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仙草笑道:“上次宫内一见,本以为再见不到了,没想到偏偏这么巧,这一定是天意。”   徐慈听到“天意”,脸色却是微凉的,他疏离地一笑:“是吗?虽然是有些巧,但小鹿姑姑明日便将随着禹将军前往夏州,而我也会离开此处,倒是各自珍重便是了。”   仙草见他迈步要走,忙追上:“大爷!”   徐慈转头:“姑姑或是有事?”   仙草好不容易见到亲人,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开徐慈,当下目不转睛地殷切盯着他:“我、我想问大爷在牢城营怎么样?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徐慈眉头微蹙:“被流放的囚徒里头,我的处境算是还好。”   仙草道:“可是看你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瘦了好些。”又看他脸颊边上似乎有些伤痕,便凑近细看:“这是怎么伤着的?”   徐慈不等她靠近,便后退一步:“小鹿姑姑请自重。”   仙草只顾关心他,见他面颊寒霜,不禁一惊,忙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徐慈的脸色又略缓和了些:“话虽如此,但毕竟男女有别,且姑姑是皇上赐给禹将军的,倒是不便跟别的男子如此亲昵,免得给人误会。”   仙草怔怔地看着他:她一片热忱,偏偏徐慈并不知情,竟如此冷漠。   虽然知道徐慈这样做没有错,可心里仍是难过的很。   这瞬间,仙草几乎想要立刻大声地告诉徐慈,自己就是徐悯,是他的亲生妹子。   但是仙草还没开口,徐慈已经拱手行礼道:“请恕我告退。”   他转身要走,仙草再也无法按捺,猛然上前拉住了徐慈的衣袖:“哥哥!” 第79章   且说仙草大叫一声“哥哥”,徐慈蓦地回头,又惊又疑:“你叫我什么?”   仙草的双眼迅速地给泪水模糊。   她明明知道此刻就算自己自认是徐悯,徐慈也绝对不会相信她的话,但是方才那一声呼唤,却是发自肺腑,无法阻挡。   而随着这一声唤出,给压抑的情感也仿佛开了闸似的,泪如泉涌,无法按捺。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泪,索性一了百了地继续说道:“哥哥,是我啊,我……”   “够了!”徐慈的脸色却在惊疑之外,又显得甚是凝重。   他不等仙草说完便出言打断,且用力将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回来。   “小鹿姑姑,你虽曾经是我妹妹的心腹之人,但如今我妹妹早就……”徐慈说不出那个词,便顿了顿:“而小鹿姑姑也早另觅新主,如今更是跟了将军,以姑姑的聪明伶俐,将来自有一番造化。”   仙草听他说了这些,不明所以,因为心情起伏,导致她情难自已地不停抽噎。   徐慈深锁眉头:“至于我,本来就跟小鹿姑姑并不熟悉,又何必仿佛久别重逢依依不舍的呢?至于方才你说的什么……”   徐慈皱着眉,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或者面前这女孩子有些失心疯了。   终于他一摇头,只言简意赅地说道:“请你不要再如此唐突、胡言乱语的了。”   “哥哥,”泪从嘴角滑过,又沿着脸颊掉落,仙草仰头看着他,喃喃道:“真的是我啊,哥哥。”   徐慈心头巨震。   他皱眉看着仙草双眸通红带泪的模样,以及那眼神之中无法掩饰的依恋,他淡漠寒冷的心头竟掠过一丝异样。   只是徐慈还未开口,却见跟他一块儿从沧州牢城营里而来的差拨等人,从院门处一拥而进。   大家看见徐慈,忙围过来,又见仙草在旁,却不知她是什么身份,看打扮不像是县衙的丫鬟,又不像是主子,且跟徐慈之间的相处颇为古怪,当下都盯着她看。   徐慈看瞥一眼仙草,不再理会她,转身请众人入内。   有人便问徐慈:“那女孩子是何人?”   徐慈道:“是皇上赐给禹将军的宫女。”   大家这才明白,纷纷发出惊叹,有人说道:“怪道长的那样好看,原来是宫内的贵人。”   正要进门的时候,一人回头盯着仙草,问徐慈:“这宫女跟哥哥在说什么?怎么她还哭了?”   徐慈道:“没什么,只因跟她同行的一名宫女给山贼伤了,所以她来打听山贼的情形,一时伤感吧。”   大家这才明白。   仙草盯着徐慈的身影,他却连回头看自己一眼都不曾。   离开南跨院的时候,仙草有些失魂落魄。   之前她百般筹谋,寻思着要见徐慈,却低估了自己见徐慈之后是如何反应。   本来她打算着,起初绝对不能操之过急,毕竟这种还魂之事匪夷所思,是绝对没有人会相信的,何况她很明白徐慈的性子,若贸然告诉,恐怕会适得其反。   毕竟要等自己跟徐慈相处一段时间,至少让他相信自己后,再徐徐地透露出来。   但是方才看着徐慈冷淡的脸色,拒人千里的模样,仙草竟然无法按捺涌动的情绪。   果然结果如她先前所料。   仙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才拐过月门,冷不防有道影子从旁边掠了出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仙草猝不及防,连呼救都来不及,眼前一花,给那人拽着倒行。   等到对方停步,仙草定神看时,却见自己仿佛置身县衙一间空房之中,而这动手掳劫自己的人竟然一身车夫的打扮,脸也看着平平无奇,唯独一双眼睛透出了不善的光芒。   仙草道:“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车夫眯起双眼:“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只问你,夏叶怎么了?”   仙草听他问起夏叶,豁然明白:这是蔡勉的人,夏叶的同党!   心中顿时焦急起来,偏偏这会儿禹泰起给知县请去,县衙内防范又松懈,只怕无人知道自己给掳劫了。   仙草便假作无辜道:“你难道不知道?夏叶姐姐给山贼伤了,现在后院养伤。”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住口,再敢敷衍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   仙草虽不知这人是出言恐吓还是当真,但好汉不吃眼前亏。   车夫盯着仙草,冷道:“夏叶的武功非同一般,又岂是区区山贼能够伤着她的?何况她给禹泰起关押似的看管起来,还谁都不能接近……这就很可疑!”   仙草小声道:“这都是禹将军安排的,至于不能接近,禹将军应该是怕山贼再来。好了我不说了。”说完后又迅速闭嘴。   车夫才要抬手打她,不料她自己停了口,便皱眉:“胡说,夏叶明明告诉我你要对禹泰起动手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反而是她受了伤?哼,不用说,是你从中捣鬼!快些说实话,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仙草见他连自己要动手都知道,当即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的确在那天晚上是要动手的,谁知偏偏禹将军的人来禀告说山贼伤了夏叶姐姐,我见没有了照应,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所以就不敢动手了。”   车夫狐疑地盯着她。   这车夫虽然是蔡勉的人,但不像夏叶一样可以在内宅走动,何况先前禹泰起防范严密,所以他也不敢进内探查,因此竟不知事情的究竟。   如今见仙草说的真切,所以半信半疑。   他掂掇地看了仙草片刻:“那好,你想办法,让我去见夏叶一面。”   仙草略觉窒息:让他去见夏叶,那不是让自己去送死吗?   “可是禹将军派人看着,都不许我们进去探望。”仙草面露为难之色。   “你要是这点都做不到,那就证明你心虚,我就先杀了你。”这马车夫倒并不是个傻子,冷冷地瞥着仙草:“太师早就说过,小鹿姑姑看似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实际上是个极为诡计多端之人。别以为我会给你的花言巧语哄骗。”   仙草在心中把蔡勉又骂了几百声,才忙笑说道:“咱们都是一伙的,何必自相残杀呢?何况太师说我诡计多端,这可并不是骂我,毕竟,要是个傻子的话,哪里能给太师办事?比如哥哥你,还有夏叶姐姐,你们都是三头六臂的人物,我自然也要像点样儿,别拖了你们的后腿,也辱没了太师的威名啊。”   马车夫听她言语顺耳,才哼地笑道:“你倒果然会说话。但是会说不如会做,你既然这样聪明,那么就快想个法儿,让我去见夏叶,只要见了她,就证明你是清白的,我自然不会动你。”   仙草认真说道:“见也成,可知我心里也早想着要见夏叶姐姐一面,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咱们毕竟要想个妥善法子才好,毕竟哥哥你也知道,这禹泰起真真的是难以对付,你瞧,那样难办的沩山他居然说拿下就拿下,我也是怕了他。咱们好好地谋划停当再行动作,免得见不成夏叶,反而打草惊蛇。你说呢?”   车夫忖度片刻,问道:“那你说是什么时候?”   仙草道:“现在府内正是热闹的时候,等我回去看看他们防范的严不严密,出来给你通个信,争取今晚上就能见到人。”   车夫盯着仙草片刻,突然抬手在怀中一模,竟掏出了一颗药丸。   仙草有种不妙之感:“这是什么?”   车夫捏住她的下颌,不由分说地将那药丸塞在她的口中,又捏住仙草的鼻子。   仙草虽竭力抗拒,那药丸却还是一点点滑入了喉咙。   她呆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车夫道:“我毕竟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话,若是你回去后立刻向禹泰起通风报信呢?方才给你吃的这药叫做‘三日断肠散’,解药在我这里,你要乖乖的,自然无碍,你若是跟禹泰起勾搭,我自然会将解药毁了,让你断肠而亡。”   仙草虽然智计百出,遇事不慌,但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种江湖狠辣手段。   倒是跟先前夏叶的所做所为如出一辙。   她出了会儿神,苦笑道:“这是何必呢,白白地浪费了一颗毒药。”   车夫瞥着她,仙草又笑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好了,只是那解药你可要放的妥帖些,别让我冤枉而死啊。”   车夫见她谈笑风生毫无异样,才说道:“放心,我自然会妥善保管,不会害你白白丧命的。”   仙草见他并没有再为难自己的意思,便站起身来:“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   车夫见她要走,却又问道:“对了,你之前去找徐慈做什么?”   仙草脚步一停:“他毕竟是之前徐太妃娘娘的兄长,这次大难不死的,我特去看了一眼。”   车夫闻言冷笑道:“他这次大难不死,下次只怕还是躲不过。”   仙草本是虚应他一句,猛地听了这个,便疑惑地问:“他们很快要去济南府,难道还有土匪拦路?”   车夫淡淡道:“土匪有什么可怕的,怕的是身边之人不安好心。”   仙草毕竟是极为机敏之人,当即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身边之人?你指的是……”   车夫却又摆手:“这件事跟我们不相干,你就不必问了。何况这徐慈之前得罪过太师,也是太师想杀之人,如今死了倒也罢了。”   仙草屏住呼吸,她的心念转动甚快,便道:“此一时彼一时,太师这会儿未必还惦记着旧时的事呢。何况自己人有可能反目成仇,敌人自然也可以变成自己人。”   车夫听她说的古怪:“什么意思?”   仙草笑道:“夏叶姐姐跟我说了定国公的事,不就是一个例子?”   车夫闻言点头:“夏叶把这个也跟你说了?嗯,倒也有些道理。”   仙草问:“那么这徐慈……到底是谁还想杀他?”   她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探问真相而已,果然,车夫瞅她一眼,终于道:“到底是谁我并不知,只是那跟徐慈一块儿而行的不是什么好人,我因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无意中偷听到他们说话,原来他们也是奉命,要在济南府除掉徐慈,或许是徐慈在沧州也招了人的眼。”   仙草的心已经剧烈跳了起来,面上几乎也都掩饰不住了。   车夫问:“你既然说这徐慈是徐太妃的兄长,你总不会跟他旧情难忘吧?”   仙草呵呵笑道:“您可真会开玩笑,如今我自个儿的事还忙不过来呢,难道还有闲心管别的?他又不是我的亲哥哥。”   她毕竟才吃了那颗毒药,车夫有恃无恐:“你明白就好。”   当下两人分别,仙草独自往内院而去。   路上遇见了几个县衙的丫鬟,还有两名巡逻的侍卫,仙草面无表情,直到飞快地进了房间,掩起房门,浑身才筛箩似的抖了起来。   她立在门口站了片刻,手捏着喉咙,似乎想要将那毒药吐出来,但哪里能够。   又想起徐慈的事,倒要尽快找个机会告诉他,帮他解除了这危机才好。   但那马车夫神出鬼没,也许自己还没见到徐慈的面,他已经知道了。   那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绝对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仙草想着徐慈之事,几乎把自己肚子里那颗毒药都忘了。   正在心慌意乱,门突然给敲响。   仙草正是凝神专注之时,给突然一吓几乎跳起来,才欲喝问是谁,门口道:“姑姑你在吗?”是彩儿的声音。   仙草忙定了定神:“进来吧。”   门开时,彩儿走了进来,望着仙草笑道:“姑姑去哪里了,先前慧儿说要去厨房里偷吃的东西,都没有找到你。”   仙草打量她怯怯弱弱的笑脸:“是吗?对了,你见过夏叶了没有?”   彩儿摇头:“也不知怎么了,禹将军竟也不许我们去见夏叶姐姐。姑姑,真的是因为山贼吗?可我们去探望姐姐的伤势,这也没什么啊,反而把我们当山贼似的防着。”   仙草心头一动:“你说的是,咱们不如趁机再去看看。”   彩儿欢喜:“好呀。”   两人一拍即合,出门往西南角上安置夏叶的院子而行,才到院门处,就见门口仍旧有禹泰起安排的侍卫看守,远远地见他们来到,便喝命站住。   仙草忙道:“我们是来探望夏叶的,难道看看也不行?”   侍卫冷面无私:“没有禹将军的命令,一概不能擅入。”   彩儿小声嘀咕:“之前是为了防范山贼,现在山贼都给将军剿灭了,又何必这样呢?”   侍卫仍是毫不留情:“不许多嘴,将军的话就是军令,违抗者杀无赦。”   这下把彩儿也吓的往仙草身后躲了躲,但她虽然躲了起来,却仍提高声音道:“夏叶姐姐,我们来探望你了,你可还好吗?”   里头悄无声息,那侍卫皱着眉呵斥:“再敢嚷嚷,连你们也抓起来。”   彩儿拉拉仙草,委屈似的:“姑姑,他们太凶了,咱们不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还是走吧。”   慢慢地夜深,但因今日是非常之日,历城天空的烟花仍旧此起彼伏,爆竹声也仍连绵不绝地传来。   两人从游廊下缓步经过,仙草听着廊下水面倒映的烟花闪烁,却听彩儿道:“姑姑,这件事一定有蹊跷。”   仙草倒是不在乎这个,前来探望不过是做给那马车夫看的,闻言却心头一动,挽住彩儿的手:“你在御书房多久了?”   彩儿道:“没有太久,只不过自打皇上前去那里,我就在那当差了。”   此刻两人走出游廊,来至水边空地上,空旷无人。   仙草说道:“那你也算是皇上的心腹。”   彩儿一震,旋即笑道:“我哪里称得上是心腹,不过是皇上的奴婢罢了。”   仙草道:“谁不是呢?”   两人目光一对,仙草不等她开口,便抬手指了指天上才冒出的一片烟花,向着彩儿略歪头,含笑说道:“你听好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去做。”   彩儿见她满面含笑,好像在说无关紧要的话似的,脸色微变,却觉着仙草暗中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当下彩儿便望着天空的烟花,故意大声笑道:“这个果然好看!”   仙草见她果真机变,便又含笑道:“徐慈身边的那些人不怀好意,想在济南府暗害他,你抽空报信给徐慈,让他留意。”   彩儿也笑说:“姑姑从哪里知道的?”   “你不用管,”仙草转过头看向她:“你既然是皇上的人,总该知道,皇上是保徐慈,不会让他死的。”   彼此相看,彩儿点头道:“我当然明白。”她说了这句,却又含笑问道:“姑姑还有别的吩咐吗?”   仙草略微迟疑,此刻也不知是她多心还是如何,肚子猛地一抽痛,像是给刀子戳了下。   仙草强忍着不肯流露出痛楚之色:“没有了。你先回去吧。”   彩儿打量了她片刻,行礼先去了。   仙草忍着疼回到房中,捂着肚子。   正在喘息,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声音:“你探的怎么样了?”   仙草转头,却见那马车夫正在身旁贴门而立。   她皱眉问:“我的肚子怎么……”   仙草还没问完,车夫笑道:“这只是一点小小地提醒,并不是发作,若真的毒发,会疼到致命。”   仙草咬牙:“我方才去探看,侍卫看守的很严密。”   车夫冷道:“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我要见到夏叶。”   仙草额头已经有冷汗渗出,正欲答话,门又给敲响,是彩儿的声音:“姑姑,您要的燕窝粥送来了。”   马车夫向仙草使了个眼色,仙草咳嗽:“我突然不想喝了,你拿走吧。”   “姑姑,禹将军先前特意吩咐给姑姑熬的,要是将军知道姑姑不喝,怕会不喜欢。”   车夫见她竟然不走,很不耐烦地向着仙草又使了个眼色。   仙草道:“那好,你送进来吧。”   门给推开,彩儿手中捧着一盏燕窝,笑吟吟地走进来:“姑姑,这可是上好的官燕……”   仙草还没来得及答话,彩儿笑容一敛,把手中的燕窝往旁边猛地扔了出去。   粘稠滚烫的燕窝粥泼了出来,不偏不倚,洒了躲在旁侧的车夫满头满脸。 第80章   马车夫原本躲在一边,自以为无人发觉。   对这来送燕窝粥的宫女他也毫不在意,毕竟如果彩儿送了燕窝走了的话,自然平安无事;如果她发现了自己,那么也可以像是夏叶对付那丫鬟一样,干脆杀了就是了。   可是万万想不到,对方一边儿含笑,一边竟动了手。   粘稠而滚烫的燕窝粥泼在脸上,又热又烫,又极为难受,车夫一时睁不开双眼,抬起衣袖掩面后退。   与此同时彩儿抬手拉住仙草的手:“姑姑快跟我走!”   仙草也没想到彩儿居然会有这样一招,来不及反应,就给彩儿拽着出了门。   只听背后马车夫一声怒吼:“好个贱婢!”   这会儿彩儿拽着仙草的手飞奔过廊下,厉声叫道:“来人啊,有刺客!”   那车夫这会儿已经追了出来,本来恨恨不已想要追上去杀了两人,猛然听彩儿这般叫嚷,又听到有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他的眼神闪烁,蓦地止步,同时纵身一跃。   刹那间身形腾空,整个人已经上了屋顶。   等院外的侍卫们冲进来的时候,黑夜里屋顶之上,那鬼魅般的影子几度起伏,飞快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禹泰起很快知道了此事,同知县来到后院之时,彩儿跟小翡,慧儿三人挤在仙草身边,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   侍卫们先向禹泰起汇报了所见,禹泰起看着宋知县道:“劳烦加派兵丁,在街头加紧巡防,若是发现可疑之人即刻拿下。”   宋知县忙先去派人。禹泰起才走到仙草身边:“受了伤没有?”   仙草摇了摇头。   禹泰起看其他三人也都在,欲言又止,只说道:“你跟我来。”   仙草缓缓起身,将走之时又回头看了彩儿一眼,彩儿向着她点点头,同小翡跟慧儿一起去了。   禹泰起带了仙草,来到前面的厅上,便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仙草就把那马车夫突然出现挟持了自己、以及彩儿“无意中”打扰,惊跑了那人等话告诉了他。   之前彩儿拉着仙草逃了出屋子,察觉马车夫并未追来,才站住了脚。   彩儿不等仙草开口问便道:“我看姑姑的脸色不对,便暗中留了心,那人是蔡太师的人吗?”   仙草点头。   彩儿哼了声道:“我就知道他要挟了姑姑,所以姑姑才特去探望夏叶的?夏叶那蹄子真的也是太师的人?”   仙草叹了口气:“是。他们是一伙的。”   彩儿皱眉说道:“这太师的人真是无孔不入,怪不得皇上叫我多留心着呢。”   仙草听到这里,试探问道:“是皇上特意派你同去夏州的?皇上……也知道太师安插了人吗?”   一提起赵踞,彩儿的眼睛微微放光:“皇上何其的聪慧圣明,自然想的到。”   两人说不几句,因为方才叫嚷惊动了侍卫,小翡跟慧儿也听见了,都跑出来,不知如何。   在侍卫等赶到之前,彩儿匆匆说道:“姑姑不用怕,太师再阴险,能在随行之中安插两人已经是极周密的了,应该再没有第三人了。何况惊动了禹将军,他一定会更加严密地派人保护姑姑。”   彩儿乃是好意,因看出仙草被人胁迫,只当是自己把仙草从马车夫手中救了出来,但她却怎么也想不到仙草还被迫吃下了那颗毒药。   仙草心中略苦,却也不好跟她直说,毕竟说了无用,反而叫她平白愧悔。   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因问道:“对了,你可跟徐大爷说了没有?”   彩儿一怔,然后道:“对了,差点忘了这件事,我本来是想先去告诉的,可是听县衙的人说,徐大爷已经跟那些人一块儿出城了。”   “什么?”仙草失声,对上彩儿诧异的眼神,仙草定了定神:“怎么这么快呢,夜已深了,这是连夜赶路不成。”   彩儿道:“说是在沩山耽误了两天,怕是长官不高兴,所以才匆匆走了。不过,如果姑姑说的是真的,只怕那些跟随徐大爷的人是故意的不安好心,怕留在这里生出变数罢了。”   这跟仙草想的差不多。   禹泰起询问事情经过,仙草不敢泄露彩儿的身份,就只说她无意中去找自己,正好撞破了,两人才逃出来。   仙草说完之后,见禹泰起并未出声,便问道:“将军,听说我们大爷他们……已经走了?”   禹泰起一点头:“是。他们怕耽误了公事,特请知县开了城门去了。”   仙草忙把自己听马车夫所说的话告诉了禹泰起,又哀求说道:“将军,牢城营的这些人不安好心,若是给他们到了济南府,一定会对大爷不利的,求将军……帮一帮大爷!”   禹泰起眉头微蹙,淡淡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济南府动手吗?”   仙草摇头。   禹泰起道:“因为先前是小国舅亲自护送徐慈去的沧州府,所以沧州的地方官知道徐慈是皇上要护着的人,他们碍于皇上的颜面不敢动手;但是济南府就不同了,这里的知州是蔡勉一手提拔的亲信。”   仙草自然对这些朝廷政事并不熟知,听禹泰起如此一说才豁然开朗:“又是蔡勉!”   禹泰起却道:“你错了,地方官是蔡勉的人,未必就意味着是蔡勉要人动手。”   仙草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禹泰起道:“你莫非忘了,当初为了赣城之事,从上到下牵连了多少权贵在内?就算蔡太师不出头,也自然有人盯着徐慈的脑袋。”   听到这里仙草才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所以他们才不在沧州府动手,特意把他引到济南府,在济南府出了事的话,大家都会以为是蔡太师命人做的,连皇上只怕也无可奈何。”   禹泰起见她这么快就举一反三,眼中流露赞赏之色:“孺子可教。”   仙草却管不了什么教不教了,上前求道:“既然将军知道的这么清楚,何不快些派人去保护大爷?”   禹泰起道:“我虽然知道,但是……徐慈的生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况蔡勉视我如眼中钉,如今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若是得逞,皇上自然更厌了他,对我来说却没有坏处。”   仙草只顾关心情切,没想到禹泰起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叫人无法反驳。   禹泰起见她愣神,又道:“何况,照我看来,徐慈对你也并不热络,反而甚是冷淡,且他也并不是你真正的主子,你又何必为了他如此情急不安。”   仙草直直地看着禹泰起,她当然胸有千言,口齿伶俐起来无人能及,但是禹泰起却偏不是那些心思浅薄好哄瞒说服之辈。   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赵踞还要难对付几分,毕竟对于赵踞,那毕竟也算是“朝夕相处”,看着那少年成长起来的,若仔细揣摩,对赵踞的心思还能拿捏些许。   但是禹泰起,这个人横空出世的,甚至连他所说的“太妃的情分”都不知是何物。   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所向披靡用兵如神的大将,若是贸然在他面前分析什么安危利害,引诱他去救徐慈之类的,无异于班门弄斧,只怕反而会惹他发笑。   两个人目光相对,禹泰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琢磨似的看着仙草,这幅架势,倒仿佛是想要故意等待,等着看她将说出什么来。   仙草的脑中一片空白,空白之中,却又出现那个曾经温和清雅的少年,那是她的兄长。   到如今,他变成了一个两鬓甚至都有些风霜之色的憔悴青年,流离奔波,命悬一线。   “因为……”徐慈的笑脸在心底晃来晃去,曾经的相处种种,兄妹关切,也一一浮现,那是在徐父还没有犯事之前,也是徐悯最舒心的少女时期。   禹泰起仍是不动。   仙草喃喃道:“因为,总觉着,大爷就像是我、我的哥哥一样。”   这句话很轻,禹泰起却听得极为清楚。   他的浓眉在刹那间不易为人察觉地轻轻皱蹙,眸色浓深如墨。   “你的哥哥?”禹泰起低低道,“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太监?”   “不,”仙草摇了摇头:“大概是、跟了太妃许久,所以……不知不觉就把大爷也看做自己的亲哥哥一样,所以不想大爷出事,更加不想、不想让太妃伤心,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禹泰起慢慢地垂了眼皮,脸色讳莫如深,看不出吉凶。   半晌,禹泰起才重又开口:“按照夏叶的行事手段,只怕她的同党不会轻易放弃。我会加派人手看护你,你无事不要随意外出。”   仙草仍旧悬着心:“那么大爷呢?”   禹泰起道:“我会去审问那罗管营,若你所说是真,我自有打算。”   仙草绷紧的心弦蓦地松了几分,她想也不想,向着禹泰起便跪了下去:“多谢将军,多谢禹将军!”   自打重生为小鹿以来,碍于这种身份,仙草被迫地跪了许多人,但是这还是头一次,她真心诚意地给一个人下跪。   禹泰起已经站起身来,他走到仙草的身旁,低头看着她。   终于,禹泰起抬手,轻轻在仙草的脸颊上一抚。   仙草随着他的手势慢慢地抬头,仰望着面前之人。   禹泰起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眸子,缓缓道:“徐慈……真是个幸运之人。”意义不明地说完这句,禹泰起撒手,迈步出门去了。   ****   次日绝早,夏州军一行重又起程。   众人起身的时候,窗纸上还是一片浓黑,收拾妥当出县衙,天色仍然未明。   但是在出了县衙之后,大家却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县衙门外的大街上,乌压压地站满了许多百姓,并没有人鼓噪,只是静静地立在街道两侧,就仿佛他们在这里等候了一整晚似的。   宋知县立在门口,向着禹泰起深深地躬身作揖,情真意切地说道:“百姓们知道将军今日起程,所以都自发地前来送行,将军本是路经历城,却为我们肃清多年的凶顽匪恶,拯救满城之人于水火之中,将军无疑如历城上下的再生父母。”   百姓们听了,也都大声疾呼起来,纷纷跪倒在地,磕头拜谢。   仙草跟小翡、彩儿慧儿四人也在其中,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从来在宫内只见过朝臣跟宫人们拜见皇帝,却想不到一个带兵的将军也能有如此威望。   慧儿满眼放光,又看向禹泰起那魁伟挺拔的身影,不禁赞叹道:“没想到禹将军这样受人爱戴。”   小翡也说道:“是啊,老百姓当然喜欢能打胜仗的将军的。”   慧儿垂涎欲滴地说道:“我也喜欢。”   小翡笑道:“还以为你只喜欢吃的呢,看你那流口水的样儿,禹将军可不能吃。”   彩儿在旁皱皱眉,并没吱声。   仙草笑了笑,道:“咱们上车吧。”   大家这才又醒悟过来,慧儿道:“对了,夏叶呢?”   仙草回头看了看,先前禹泰起的侍卫早把夏叶单独地送进了后面一辆马车内。   仙草便道:“不要担心,禹将军会派人照料她的。”   慧儿跟小翡虽然有些惶惑,但一想到禹泰起这般为人能耐,又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然全部交给禹将军料理。   于是大家上了马车,队伍缓缓往前,出了城后,却见城外仍有无数的百姓夹道相送,慧儿小翡挤在车窗边上看热闹,一边眉飞色舞地赞叹禹泰起等等。   彩儿见她们并未在意这边儿,因小声问仙草:“昨晚上禹将军问姑姑了?”   仙草点头:“放心,我并没有透露什么。”   彩儿笑着低语:“我当然知道姑姑也是忠心于皇上的。”   仙草也笑了笑,转头往自己身侧的车窗外看去。   历城距离济南府并不太远,车行了二三十里,济南城便隐隐显露。   仙草想起徐慈,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一阵紧张。   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肚子突然抽痛起来,这一场疼却比先前更加厉害了,猝不及防地,仙草闷哼了声,伸手捂住肚子。   彩儿当即察觉:“姑姑你怎么了?”   仙草虽然想忍着,但脸色已经变了,冷汗飞快地从鬓边渗出。   彩儿看她的神色着实不对,也有些惊慌,忙叫道:“停车,停车!”   慧儿跟小翡正昏昏欲睡,闻声吓得坐起来:“出了何事?”见彩儿扶着仙草,忙也围过来。   不多时,外头侍卫打马前来:“怎么了?”   仙草已经疼得咬住下唇,无法出声。彩儿急忙道:“小鹿姑姑像是病了!快去传个太医来!”   侍卫道:“这里哪里有什么太医!”   话音未落,马蹄声响,却是禹泰起打马而回,一眼看见仙草脸如雪色,禹泰起道:“扶她出来!”   三名宫女齐心协力扶着仙草,才来到车厢边上,禹泰起倾身探臂,将仙草从车内捞了过去放在身前:“你怎么了?”   仙草疼的眼前发花,看着禹泰起俊眉朗目的样子,不禁看成了徐慈。   她虽然疼的紧,但脸上却流露满足的笑容,喃喃唤道:“哥哥……” 第81章   过了正月,地气回暖,但时不时地仍有料峭春寒,袭人于冷不妨间。   二月十四是方太妃的生日,平日里都是方太妃主理后宫事宜,因赶上了她的寿,又因太妃先前操持后宫十分辛苦,所以太后命她自管好生休息,只让罗昭仪跟江昭容两人负责操办。   罗红药性子绵密,江水悠为人精细,这两人配合自然是天衣无缝。   这日,众妃嫔宫人在兴华殿内给方太妃祝寿,方太妃为人贤良大度,所以后宫之人向来爱戴她,该来的几乎都来了,只有朱太妃先前给皇帝幽禁,后来“养病”,不曾露面。   而在众妃嫔之中,有一人最为打眼,那就是坐在方太妃身侧的江水悠。   原来今日江昭容一改往日服色淡雅的做派,竟穿了件轻粉色缀着碧桃花的宫装。   缎子虽然是浅粉色不甚艳丽,但是那刺绣的碧桃花却是重瓣艳色,加上精工刺绣,甚是夺目。   江水悠向来极少穿这种艳色的衣裳,今日这般装扮,顿时间越发显得容光焕发,惊动四座,加上她近来帮着方太妃协理后宫之事,自然更是春风得意,风头无两。   相比较而言,罗红药就低调了很多。   自打仙草离宫之后,罗昭仪一连又病了七八天,才慢慢地恢复了,期间皇帝命雪茶来看望过两次,却也仅此而已。   皇帝没有亲自前去过宝琳宫一次不说,就连在罗红药病好之后,都没有宣她去过御书房或者乾清宫一回。   大家都暗暗觉着罗昭仪怕要失宠。   相反,江昭容却是长袖善舞,很得皇帝的青睐,不禁隔三岔五地侍寝,而且经常出入御书房,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甚至有传言,说是江水悠很快就会成为后宫第一位妃位。   ****   兴华殿内,众人举杯同贺方太妃芳诞,又看了一回歌舞,其乐融融。   其中颜太后在心欢意洽的时候,放眼看两侧的后妃们,突然有些触动心事。   此时宫内除了原先的罗红药,江水悠,方雅,王美人等之外,最近陆陆续续又多了两位贵人,一位才人并数名美人。   可虽然如此,偌大后宫,这些娇艳貌美身体康健的后妃们居然没有一个有身孕的。   颜太后表面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着急,甚至想着要命太医院调制些能助于有孕的药物。   方太妃正在举杯笑语,听太后无声,便回头看去。   却见颜太后好似正在怔怔出神。   太妃忙道:“太后娘娘,可是酒菜不合胃口?”   颜太后回神:“不,这些都很好。”   太妃笑道:“待会儿还有太后喜欢的佛跳墙跟酥闷鱼翅呢,都是罗昭仪跟江昭容两个人用的心意。”   颜太后颔首道:“她们两个的确很好,我也知道他们两个很尽心了。”   太后说着看向罗红药跟江水悠,却见两人都早已经站起身来,罗红药温婉贤良,但体态楚楚,加上病弱,倒也罢了;江水悠明艳照人,看着倒像是个善生养的。   太后打起精神,又对方太妃道:“只是你的生日,怎么反弄些我爱吃的东西?你的呢?”   方太妃道:“我不拘什么,只要是美味便喜欢,太后所喜欢的自然是无上美味,自然也是我的口味。”   颜太后见她这般会说话,心情微微一畅。   说话间,方太妃的谨宁公主上前行礼,给太妃奏了一曲《凤来仪》贺寿。   太后看谨宁公主面如娇花,便笑问:“谨宁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吧。”   方太妃笑道:“太后记的不错,可不正是十三了吗?”   颜太后叹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公主也到了要择婿的年纪了。”   谨宁公主闻言,满面通红。   方太妃笑道:“那就全靠太后琢磨着,给她找一个好归宿吧。”   颜太后惊讶之余大笑道:“如何使得,你才是她的亲娘,自然是你掌眼,怎么反说我?”   方太妃温柔谦恭地含笑回答:“太后的眼神不知高过我多少,自然是太后做主了,这样我也能放心。”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外头道:“皇上驾到。”   众妃嫔听了,忙都站起身来。   太后对方太妃道:“皇帝来给你道贺了。”   方太妃笑道:“这怎么敢当。”   说话间,果然见赵踞负手快步走了进来,皇帝身着紫红色绣金的缎子龙袍,腰叩玉带,发束金冠,更显顾盼神飞,玉树天成。   赵踞上前向着方太妃道:“今日是太妃的寿诞,朕也祝太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身后雪茶走上前来,手中端着一个紫檀木大托盘,里头却放着一尊晶莹无瑕的玉如意,足有人的小臂长短。   雪茶陪笑道:“这是皇上送给太妃娘娘的寿礼,祝太妃娘娘事事如意。”   方太妃大喜,忙命人接了过来,同太后一块儿细细观摩赞叹半晌,又对赵据道:“皇上能来,我已经喜出望外了,竟然又在百忙之中为我准备寿礼,倒是叫我惶恐起来。”   赵据笑道:“太妃不必,太妃帮着太后操劳,将后宫之事料理的井井有条,朕都是知道的。”   方太妃道:“那实在不算什么,为太后分忧,也是为皇上分忧,自然是我分内该为之事。何况如今又有了罗昭仪、江昭容两位相助,更是省了许多事。”   当下太妃又让着皇帝落座看歌舞。   赵踞回身才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妃嫔,最先扫见的自然是近在眼前的罗红药跟江水悠两人,皇帝本已经转开头去,不知为何重又回首,竟看向江水悠,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半晌。   方太妃在旁瞧见,便笑道:“皇上尝尝看这道酿蹄筋,用的是梅花鹿的蹄筋,吃了最能增长精神力气。”   颜太后也说道:“这个我方才尝过,入口即化似的,炖的火候刚刚好。”   赵踞果然夹了一块儿吃了,点头之时,忍不住又看了江水悠一眼,却见她垂首带笑,不知在跟旁边的方婕妤说什么。   说话间,谨宁公主上前敬了方太妃一杯酒,又敬皇帝,赵踞也都喝了。   正在满殿歌舞升平,外间有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了进来,对颜太后身边的宫女红裳低低地说了一句。   红裳正要离开,太后已经发觉,问道:“怎么了?”   红裳犹豫了会儿,终于说道:“回太后,平安不知怎么跑了出去,他们正在找呢。”   “什么?”颜太后大惊,“跑到哪里去了不知道?”   红裳道:“料必跑不多远,太后放心。”   颜太后满面焦急,急忙又叫人快去找寻,又叫有消息立刻来报,红裳也亲自前去查看究竟。   方太妃也急忙从旁安抚,温声道:“太后放心,这满宫里谁不知道平安是太后喜欢的,若是看见了,一定会抱了去延寿宫的,自然无碍。”   颜太后稍微安心,又因为是方太妃的寿宴,太后便按捺着暂时不理此事。   这会儿赵踞因为坐了半晌,前头却还有事,便起身告退。   除了太后之外,方太妃跟众妃嫔都起身躬送。   皇帝仍旧负手出了兴华殿,一路往御书房而行。   今儿风和气清,春风带暖,皇帝的眼前也隐隐出现那熟悉的碧桃花色。   先前在兴华殿内恍惚中多喝了两杯酒,这会儿心里竟有些燥热。   正走间,突然见几个小太监从前方匆匆跑了过去,雪茶也赶过去看了眼,突然回头对皇帝说道:“皇上,好像是平安的叫声。”   皇帝本正心不在焉,听了这句,突然心头一动。   当下迈步往前,转过弯又走了会儿,远远地见几个宫女太监挤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似的。   雪茶忙又对皇帝说道:“这是朱太妃的宫中,他们是在干什么,难道平安在这里?”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朱太妃向来对平安很不待见,如果平安在太妃宫中,却不像是什么好事。   皇帝道:“去看看。”   雪茶早一溜烟地跑了上前,那几个宫女跟太监因为专心致志地看热闹,竟未发觉。   其中一人说道:“这太妃娘娘好像是有些失心疯了,竟然连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也敢伤。”   另一个说道:“偌大的定国公府都没了,太妃娘娘自然也不像是先前一样威风了,说来也怪,这朱家之前轰轰烈烈的何其张扬威风,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那个拦着太妃的宫女儿是谁?好大的胆子,莫非是太后宫里的?怎么看着不大像……”   雪茶听他们说朱太妃伤害平安,又隐隐听平安叫的更厉害了,当下早就着急起来,忙道:“混账东西们!”   大家正在议论纷纷,听到雪茶呵斥才忙回头,隐隐地又看见雪茶身后皇帝的身影,早就吓得跪了一地。   雪茶气道:“知道太后疼惜平安,你们不去帮着救,反而在这里嚼舌头,如果平安有个伤损,看你们怎么断腿呢!”   众宫人忙磕头求饶,又说:“不是我们不救,是有人在里头救了。”   这会儿正朱太妃一声厉喝,夹杂着激烈的狗叫。   雪茶忙抬头看向里头,却见朱太妃指着地上,喝命周围的太监们道:“快些打死它,这个畜生!狗仗人势的,竟敢连本宫都敢咬。”   同时,有一道身影抢上前去道:“太妃息怒,它不懂事,让奴婢带它走了就是了。”   雪茶瞅着那道背影有些眼熟,蓦地听见她开口,一下子就知道是谁。   此刻赵踞也已经走到门口,抬眸看向里头。   雪茶忙道:“皇上,是紫芝。”   正紫芝已经将地上的平安抱在了怀里,谁知那平安因为给朱太妃追逐喊打,受了惊吓,猝不及防给人抱住,还以为那人对自己不利,当下张口咬了下去。   紫芝疼得叫了出声,却并不放手,反而向着朱太妃行礼后退。   “给我站住,”朱太妃却不依不饶的:“你这狗奴才,连你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本宫索性连你一块儿打死!”   正在喊打喊杀,门外有人道:“太妃娘娘!”   朱太妃正是狂怒的时候,竟没有留心门口站了人,此刻抬头看时,才倍觉惊心,一时收敛了气焰。   赵踞缓步进门,淡冷的目光从朱太妃脸上扫过,看向旁边的紫芝。   却见紫芝的手上流出了鲜血,但她仍是抱着平安不放开,反向着赵踞跪下:“奴婢参见皇上。”   赵踞看一眼雪茶,雪茶忙命小太监上前,一边儿小心翼翼地接过平安,一边看她的伤口,却见血肉模糊,伤的不轻。   雪茶已经叫起来:“这如何了得!”又催着去传太医。   朱太妃躲在旁边,低头不吭声。   赵踞也并没有跟她说话,只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出门。   身后雪茶拉着紫芝也往外而行,且走且说:“你怎么这么傻,不知道松手的?难道咬的不疼?”   紫芝小声说道:“起先已经给朱太妃踢了平安一脚,我怕再放开,会踢出个好歹来。”   雪茶深看她一眼,叹道:“唉,怎么那头鹿变得狡猾起来,你反而倒傻了?”   ****   皇帝回到了御书房,入内仍旧批那些没完的奏折。   外头,雪茶监督着太医们给紫芝看过了伤,上了药,又包扎妥当。   雪茶又问紫芝怎么跑去的朱太妃宫中,紫芝说道:“我是去送衣裳的,无意中看见平安跑了进去,太妃一看它,就叫嚷什么小鹿之类的话……”   雪茶听了道:“太妃是把那头鹿恨之入骨了,仿佛朱妃的死都记在了小鹿头上,却好像忘了是谁抗旨不遵,导致朱妃伤口开裂而亡的。”   紫芝笑了笑:“是啊,对了公公,你可知道那禹将军一行人到哪里了,小鹿可怎么样呢?”   雪茶往内看了一眼,小声道:“之前听说禹将军一行人过了历城,把历城盘踞了数年的匪贼都给清缴了,跟着这样厉害的将军,那头鹿自然该是无碍的,唉,她可是找到了个大靠山。”   紫芝道:“这我就放心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我也该回去了。”   雪茶迟疑地看着她:“你、一向在尚服局可好?”   紫芝脸色平静:“多谢公公,我已经习惯了。”   雪茶本还想多跟她说上几句,毕竟自从仙草离宫之后,他总觉着心里眼前都空荡荡的,有时候想去宝琳宫,但是快到宫门的时候,又想起仙草并不在里头,那股心头犹如冰水流过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因为赵踞不曾去过宝琳宫,宫内的人都说罗昭仪有些失宠,但是只有雪茶心里隐隐猜到皇帝的心意,只怕是跟自己一样的。   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会多想起那个不该想的人。   她扔下了这些人,头也不回跑出去满天下的撒欢儿去了,想想实在可恨。   送走了紫芝,雪茶怏怏地回到了内殿,却见皇帝立在窗前,并没有看奏折。   雪茶愣了愣,凑过去小声问道:“皇上可是累了?不如暂时小憩片刻?或者奴婢给您端一碗参茶?”   赵踞不言语,过了会儿才说道:“那件衣裳……”   雪茶怔怔地听着,皇帝却没有说下去。   “什么衣裳?”雪茶按捺不住,脱口问道。   赵踞的眉峰微动,终于道:“徐太妃的那件遗物,你拿来。”   雪茶这才明白,他颠颠地跑回偏殿,从箱柜中翻了出来那件缎子宫装,上好的丝缎绵密顺滑,摸上去好像是青丝般的触感。   雪茶看着上头有些眼熟的碧桃花,终于又端着跑回了内殿。   “皇上。”雪茶躬身将缎服呈上。   赵踞回头,看见他手中毕恭毕敬捧着的宫装。   那艳丽的颜色在瞬间撞入他的眼中,连同许多不该有的旧日记忆。   本来那日让高五将这东西给鹿仙草带上,从此不生瓜葛,没想到那人居然不肯要。   “是宫内的东西,自然该留在宫中。”当听见高五转述的她的话的时候,皇帝的心微寒了一下。   她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绝情人物。   却比自己更强。   皇帝盯着那宫缎,半晌,猛地一掀。   艳色的缎服给撩起,自雪茶肩侧掠过,坠入了他身后的白铜炭炉之中。   雪茶不知所措,回头看时,却见那炉火透红,很快将娇贵的缎服烧出了一个洞。   “啊……”雪茶惊呼了声,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冲了过去。   他抬手揪着那衣裳,不顾一切将衣裳从炉子里扯了出来。   赵踞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望着那本来完美无瑕的宫装上烧出的洞,突然窒息。   雪茶欲哭无泪:“皇上、您这是……”   赵踞看了半晌,转身回到了御桌之后。   抬手拿起桌上的小玉狮子,片刻,赵踞道:“高五。”   几乎皇帝的话音刚落,高五那瘦长的身段就从雪茶旁侧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雪茶瞪着他,却听皇帝道:“你找个可靠能办事的人,即刻赶去追上禹泰起……”   雪茶忙回过头看向皇帝。   赵踞的话音顿了顿,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管用什么法子,把鹿仙草带回来。” 第82章   从历城县到济南府的官道上,白马飒沓而过,疾如流星。   官道上来来往往自然有许多的百姓,众人只是惊叹世间竟有这样快的骏马,却再也想不到,这跟自己在转瞬间擦身而过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夏州节度使禹将军。   禹泰起一行除了朝廷特派的随行官员,多数都是军人,并没有军医跟随。   幸而禹泰起自己就会听脉,当时见仙草脸白如纸冷汗湿了双鬓,他忙将仙草的手腕握住,却察觉她的脉象混乱,因为脸色过于惨白,更衬出了眼底隐隐地乌青。   禹泰起脱口问道:“你吃了什么?”   仙草正在疼的恍惚,听见禹泰起的声音,整个人略有几分清醒:“禹将军?”   禹泰起虽不知究竟,但这两天唯一异常的就是在历城县衙里,那突然出现的车夫。   一想到蔡勉手下之人的行事,禹泰起心头一阵冷意袭来:“是那个车夫?”   仙草竭力凝神,艰难地说道:“他喂我、吃了一颗药丸,说是叫什么‘三日断肠散’……”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禹泰起拧眉。   仙草眨了眨眼,强笑了笑:“之前没有这么疼,我以为他是吓唬我的。”   禹泰起却反应过来,当时仙草着急的是徐慈的事,她满心都只想徐慈的安危,却把自个儿的性命置之度外了。   一念至此,倒是让禹泰起不知说什么好了。   ****   禹泰起叫其他属下们继续沿着官道行进,自己却抱着仙草,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济南府。   抵达城门处的时候,天色刚刚黄昏,因他来的甚急,城门口的士兵们远远地望见暮色之中一道白色影子飞驰而来,不知何故,都忙戒备起来。   然而等到想要合围的时候,却只听到耳畔奔雷似的马蹄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与此同时劲风扑面,强大到几乎能将人掀翻在地。   大家给那股强大的冲击之力震撼,只顾掩面踉跄后退,哪里还能拦人?等回过神来之后,眼前早就不见了那白马的影子。   济南府的名字出自古代四大河流之一的济水,济水发源自王屋山的太乙池,其地涌跟潜流都十分神奇,三隐三现,穿越黄河而不浑浊。   古人把独立发源且最终又流入大海的河流称之为“渎”,济水便是四渎之一,又因为有这种独立清流百折不挠的特质,故而也引的许多骚客文人、乃至名臣良将等游览于此。   先前禹泰起自夏州而回,一路上行事低调,也从不肯在地方上多做停留,但却特意在济南府逗留了一日,只为观赏济水。   却不料因为这一举动,曾有过一番奇遇。   此时,他在黄昏入了济南府城,并不理会身后士兵们的大呼小叫,仍旧纵马往前而行。   只因为毕竟济南是个大城池,街头上行人众多,禹泰起不得不放慢了马速,免得误伤行人。   如此用了两刻钟,禹泰起来至了城中的五龙潭。   近日因为地气回暖,五龙潭旁边的柳树都已经抽了新芽,芽叶交织,夜色之中朦朦胧胧,跟不远处的湖水交相辉映,仿佛来至了仙境。   禹泰起抱着仙草俯身穿过了细柳之中,往小径上走了不多时,前方有人道:“是什么人这么无礼,居然骑着马闯了进来。”   禹泰起翻身下马,问道:“濯缨老人在么?禹泰起再度拜会。”   那前头拦路的却是个挽着垂髫的童子,此刻也看清楚了禹泰起的样貌,当下笑道:“原来是禹将军,您是上京回来了吗?”   “是,”禹泰起已经抱着仙草走了上前:“这位姑娘中了毒,还要请濯缨老人给她看一看。”   童子瞅着他怀中的仙草,见是个脸儿可喜的少女,不由笑道:“禹将军,我们老爷才赞你不近女色,你怎么就抱了个大姑娘来了?”   禹泰起顾不得跟他玩笑,大步流星望内。   他怀中仙草原先在马背上给颠得七荤八素,此刻却逐渐地缓了过来,又听见童子清脆的声音,便低头看了过去。   “将军,这是在哪里?”仙草呆呆地四顾周围。   垂柳依依,安宁静谧,夜风从湖面上吹来,略有些凉意,远处山峦背后的天空还带着一点黄昏时候的夕照颜色,恍若仙境之中。   禹泰起说道:“我带你来见濯缨老人,他的医术是最高明的。”   仙草懵懂不解。   童子听了就插嘴说道:“我们老爷的医术虽然高明,可也不是谁都能随便来看诊的。上回也是因为老爷敬重禹将军是个贤良能干的好官才出手,这女孩子又是谁呀?”   禹泰起道:“这是……”他看着仙草,突然有些犹豫。   童子却一拍手掌笑道:“禹将军你向来是个直言不讳的人,怎么这会儿却吞吞吐吐的了,我知道了,这女孩子是你的心上人。”   禹泰起眉头微蹙,却没有做声。   仙草本要出声反驳,却因为一路颠簸,不知道是否催发了毒性,肚子更是疼的厉害,当下忙屏息拧眉,不敢张口。   ****   这濯缨老人是禹泰起在来京路上逗留济南府的时候,旧日的箭伤发作,幸而受了当地名士的指点,才来这五龙潭里寻了这位隐居在此的老先生。   禹泰起身上的箭伤,因为当时受伤之时情形紧急,处理的自然不太妥当,留了些残铁在骨头上,此后日累月积,铁锈生毒,导致伤口一直都无法痊愈,每隔一阵就要发作,疼痛难忍。   濯缨老人却果然是国手,给禹泰起看过之后,只用一把银刀,一块磁石,费了一夜功夫,将他骨头跟肉内的残锈尽数剔除,又用了特制的生肌消毒散敷上。   不出三日,禹泰起就觉着这煎熬了他七八年的旧伤已经大为痛快了。   所以在看到仙草似是中毒之后,禹泰起第一想到的就是濯缨老人。   在那童子的引路之下,禹泰起抱了仙草进了细柳深处,靠近大明湖畔,有三间茅草屋,隐隐地亮着灯光。   禹泰起重拜见了老人,又说了仙草的情形。   濯缨老人上前给仙草诊了脉,皱眉道:“这是什么阴毒的手法,用来对付一个女孩子,实在是太伤天害理了。”   禹泰起的心猛然一揪:“先生这是怎么说?”   濯缨老人却欲言又止,只看着他道:“将军你离开的时候只身一人,如何回来的时候,却抱着这女子?她跟你什么关系?”   禹泰起的心情复杂,幸而那童子快嘴快舌地又抢着说道:“老爷,这女孩子是禹将军的心上人呐。您快点救人罢了,没看到禹将军多担心吗?”   濯缨老人深看了禹泰起一眼,笑道:“虽然说这药有些难办,用毒的人也十分难缠,老朽本来不想插手,但既然是将军亲自带了来的,少不得就尽力而为罢了。只是要拔清楚小姑娘体内的毒,并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忖度着至少要一天一夜。不知将军能等吗?”   禹泰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使得,只要能救她的性命。”   濯缨老人挑了挑眉:“那好吧,只是在老朽给她拔毒之时,不能有外人打扰,免得前功尽弃,烦请将军也退出去等候。”   禹泰起拱手,向着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才退了出去。   就禹泰起退后,那童子笑嘻嘻地说道:“老爷,你前头才说嘴,这会儿又打了嘴,说什么禹将军不好女色之类,如今你看禹将军多关心这女孩子,之前还把人抱的紧紧的,这样亲密,他们是不是已经成亲了呀?”   濯缨老人正又细细地握着仙草的手给她诊脉,闻言伸出左手,在童子的额头上弹了一记:“胡说八道。”   童子忙捂着脑袋:“我哪里胡说了,难道老爷没看见?”   濯缨老人看一眼仙草虽然苍白却依旧晶莹的肤色,叹道:“这女孩子明明还是清白之身,要知道女孩子的名声是最要紧的,你要是还只顾胡说,就再去给我捡一百颗的融血丹吧。”   ****   且说禹泰起走出茅草屋,就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落座。   这会儿柳墙寂静,隐隐地似能听见夜风掀动湖水,发出了荡漾的声响。   禹泰起不知不觉握紧了拳: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为了一个女孩儿,如此不顾一切、孤身一人入了济南府,贸然地来请濯缨老人相救。   但是……像是拂动了湖水的夜风又吹到了他的心湖之上,在禹泰起的眼前,不时地出现仙草之前晕厥的时候,向着自己含泪微笑地叫了声“哥哥”的情形。   他没有办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但对那一幕,却无法淡定。   月出东山,才过了两刻钟,禹泰起突然间听见柳墙之外有杂乱的脚步声。   他是惯了行军之人,忙又侧耳细听,心头震动,原来他已经听了出来,这来人还不在少数,至少得有三四十人。   濯缨老人名头虽大,但因为已经隐居,所以并没有人敢贸然打扰,就算有人求医,也只是三三两两而来。   如今夜半三更如此阵势,禹泰起即刻明白,来人多半并非冲着濯缨老人而来的。   宽大的手掌轻轻地在石桌上一摁,禹泰起缓缓起身。 第83章   在对方擅自闯进来之前,禹泰起缓步走出了柳墙。   走出了十数步,影影绰绰地,果然见月光下的柳丝之中,站着无数道身影。   禹泰起定睛一扫,却见当先为首的,是名脸儿瘦削,留着山羊髭须,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   那边自然也发现了禹泰起现身,忙都住脚。   中年男子盯着禹泰起,目光微微闪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禹将军果然在这里,可见下官并未找错地方。”   禹泰起道:“你是何人?”   男子举手躬身道:“下官王薄,乃是济南府的通判,特有要事,请禹将军回府衙配合调查。”   禹泰起眉峰一扬:“哦,什么要事?”   王通判笑了笑,假惺惺地说道:“这话说出来可不大好听。将军还是随我先回去吧。”   禹泰起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躲躲藏藏不是我的行事,你且说就是了。”   “那好,”王通判嘴角斜挑,缓声道:“禹将军应该认得从沧州府过来的沧州牢城营众人吧?”   禹泰起回答:“认得。”   王通判点头:“将军果然快人快语,那将军应该也跟那随行的囚犯徐慈有些牵连对么?”   禹泰起皱眉冷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且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王通判脸色一变,厉声道:“那么下官就直说了,听说禹将军跟这囚犯徐慈有些不可说的关系,还特意派了人来保护那徐慈,但是将军你也未免太嚣张了,就算你深受皇恩,很得皇上器重,但是公然在我济南府公然逞凶杀人……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禹泰起终于忍不住略有些动容:“你说的杀人……不知杀的是什么人?”   王通判冷笑道:“将军难道敢做不敢当吗?你所派的那些人,把沧州牢城营的差拨跟其他众人都统统杀死了,作案之时给巡城士兵跟府衙差役撞了个正着,还有人证等,难道将军还要否认?”   禹泰起不理别的,只追问道:“统统杀死?那徐慈呢?”   王通判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徐慈自然是你们的人救走了。”   禹泰起最关心的是徐慈的生死,隐隐地竟怕听到徐慈有事之类的话。   如今听说徐慈给“救走”,虽然他确信不是自己的人所为,且情形扑朔迷离,大有蹊跷,但总好过听见徐慈也尸横当场的消息。   因为他不想看到仙草失望伤心的表情。   禹泰起又见对方带了足有数十人前来,俨然严阵以待,而自己因为关心仙草的病,是只身独自进城的,其他的亲信众人,只怕要等明日开了城门才能前来。   他默然不语,心中沉吟。   王通判见禹泰起不言语,便后退一步道:“将军若是还有什么申辩,不如且随了下官前去府衙,跟我们知州大人亲自面谈罢了。如果将军不肯听从下官的好言相劝,那么……下官少不得就恪尽职守了。”   莫说是这些寻常兵丁,就算是西朝人围住了,禹泰起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候,里头濯缨老人还在给仙草诊治,这会儿若是跟这些人大闹起来,老人自然不能继续给仙草看诊。   但如果自己真的跟了他们走,也难保他们不为难仙草,如今她可是一点儿自保之力都没有的时候,自己怎能弃她而去。   禹泰起略一思忖:“我可以去府衙,也好见一见你们的周知府。”   那王通判先见他沉默无声,生恐有变,正在暗中戒备。   身后的衙差跟士兵们也都手按刀柄,如临大敌,如今听禹泰起答应,大家都松了口气。   王通判干瘦的脸上浮现毫无温度的虚假笑容:“禹将军果然是个明白痛快的人……”   他还未说完,禹泰起又道:“只不过,我这儿有个病人正在请濯缨老人治疗,我怀疑这人跟细作勾结,想要谋害本将军,所以要让濯缨老人将她治好了,好从她口中得知其同党的下落。在她能开口之前,本将军不能离开此处。”   王通判一愣,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你的意思是、不肯配合了?”   禹泰起淡淡道:“就算阁下是济南府通判,但是本将军也是皇上亲封的武威大将军,夏州节度使兼统兵都督,岂是你们这小小地济南府说能拿捏就随意拿捏的。”   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此刻虽然孤身一人,气势上却仿佛抵得过千军万马。   王通判不由窒息,他身后那些人更是不敢动弹分毫。   “你……”王通判是得了知府的死命令来的,本来想嘴硬到底,但是面对禹泰起,却不知为何,那些放肆的话竟然有些无法出口,只得气急败坏而心虚地说道,“将军,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将军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逾矩违法,何况将军现在且不到那种地步呢。”   面对他的舌灿莲花,禹泰起只回了淡淡地两个字:“是吗?”   王通判再度窒息。   他看了看左右,虽然很想狐假虎威,奈何身后的人也都是一干同样想要狐假虎威的狐狸,如果动了手,只怕他们跑的最快。   但是骑虎难下,王通判干咳了两声,面上艰难地浮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其实下官也并非故意为难,只是碍于王法而已。下官也是职责所在领命行事,将军何必为难下官呢?”   禹泰起道:“方才你所说我已明白。但是我夏州军从来军纪严明,绝对不会私自滥杀无辜,何况死的是牢城营的差人。你既然是领命行事,我想,命你前来拿我的只怕是你的上司周知府吧,那么劳烦你回去,请周知府亲自来走一趟,我跟他解释就是了。”   这若是别人敢如此狂妄,王通判早就暴跳。但是禹泰起说这话,却无端地令人无法反驳。   王通判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禹泰起又道:“还有,想必通判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夏州军在地方上行凶,那么要处决他们或者如何惩治,也是归军中管束,地方上无权行事。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如果伤了我的人,或者伤及他们的性命,这件事,本将军势必追究到底。”   王通判前来跟禹泰起照面的时候,以为这不过是个能行军打仗的粗人,自己只要露面一镇吓,事情便能成。对方顺从地去府衙那就罢了,倘若不从,大不了叫手下人一拥而上,来个鱼死网破。   所以他这次来才带了这许多的兵丁。   却万万想不到,禹泰起不禁能打,而且口舌更是十分厉害,逼得他还口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王通判没了才露面时候的嚣张气焰,额头上有冷汗涔出。   按照大启的律例,军籍之人犯案或者如何,地方的确无权处置,就算拿住,也要移交军中料理。   王通判没了行事的依据,又给禹泰起盯着,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突然有一人哑声说道:“好个禹将军,真是巧舌如簧,就算是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在济南府的地界上出了这般大人命官司且涉及夏州军,禹将军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撇清了?您既然是夏州节度使,总也该跟本地周知府大人照个面,给他一个交代吧,还是说,禹将军你仗着皇上的深恩,以及兵权在握,就如此独断专行的,全然不把朝廷跟王法放在眼里了?”   禹泰起抬眸看向此人。   早在此人出声之前,禹泰起已经留心到了。   跟随王通判来到此处的这些人,多半都是济南府的差役跟士兵,他们虽然会些枪棒功夫,不过是泛泛而已。   这个对于行家而言,从走路的姿态以及呼吸的长短,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听出来。   但是王通判身边的这个人不同。   从他绵长沉稳的呼吸里,禹泰起能听出来,这人,是名高手。   可虽然禹泰起尽量想看清他的脸,那人却仍半站在王通判背后,他低着头,背对着月光,又刻意似的在树影里,所以竟无法看明白。   然而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禹泰起仍是觉着,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你是谁?”禹泰起不理对方的咄咄逼人,盯着他问。   那人像是没料到禹泰起会是如此反应,顿了顿便冷笑道:“我不过是府衙里的一名小小差役,因为看不惯禹将军纵容属下杀人还一副坦然无事的姿态罢了。至于贱名,实在不足以入禹将军的耳。”   “小小差役?我看你不是,”禹泰起抬手指着对方,不容分说地:“滚出来。”   王通判回头看看此人,又看向禹泰起,勉强道:“禹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冲动的好。周知府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就算去一趟又能如何?”   禹泰起置若罔闻,迈步往前走去。   王通判见他逼近,不由浑身哆嗦,想要后退也不太敢。   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背心竟然给人大力地拍了一掌。   王通判惊呼了声,身不由己地飞了起来,竟是向着禹泰起冲过去。   而就在王通判给人打飞之时,禹泰起也动了,他迎着而上,左手一挥,揪住了王通判胸口衣裳,随手把他往旁边扔去,动作极为利落。   那王通判给人近距离一掌拍在后心,早就震得浑身发颤,这还是幸而给禹泰起揪住,不然只怕当场摔死。   可就算如此,仍是给跌的七荤八素,倒在地上,又惊又怕,死了过去。   禹泰起脚步不停,仍是向着那原本躲在王薄身后的人冲去。   那人却十分的狡狯,一边缩身后退,一边竟叫道:“你们还不动手将他拿下,周知府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周围的士兵跟差役们闻言,这才迟疑着向着禹泰起围了过来。   就是在这片刻的阻碍之间,那人身形跃起,却竟然并不是要逃走的姿态,反而是往里头濯缨老人的茅草屋而去!   ****   之前此人开口之时,禹泰起隐隐就觉着有些熟悉,这疑心一起他细细在心头搜寻,早就知道了此人的真实身份。   他哪里是什么济南府的差役,这明明就是当初随他离京的那个马车夫,在此乔装改扮!   虽然禹泰起对于这些赶车牵马之人并不十分在意,但他毕竟是个敏锐非常之人,看过一眼,便有些记在心上。   又因为知道此人是害仙草的罪魁,所以禹泰起急欲想将他捉住,至少逼问出解药,好减轻仙草的痛楚。   却想不到这人竟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狡诈万分。   此刻见他竟是往草屋而去,禹泰起惊觉不好。   他抬手将两个围过来的士兵拍飞,又撞飞数人,身形如离弦之箭,追着那人而去。   人没有到,为防万一,情急之下一掌挥出!   马车夫猝不及防,背心像是给人用大锤狠狠地击落,顿时口中有血气翻涌,差点从空中跌落。   但就在禹泰起将要追上此人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叫:“禹将军,劝你停手!你看看这些人是谁!”   禹泰起百忙之中扫了一眼,当看清身后来者的时候,身形蓦地一滞。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马车夫的身影已经踉跄冲入了茅草屋中。   ***   此时来到现场的,却正是济南府的知府周大人。   他威风凛凛地带了百余名亲兵,当前却押着三人,赫然正是禹泰起之前派往济南府的几名心腹。   三人各自带伤,脸上都有些悲愤之色。   原来先前禹泰起因给仙草所求,到底是不忍她失望,便派了这四人一路出城,追上徐慈,暗中保护或者找机会告知徐慈内情。   这四人一路急追,终于在今日早上的时候,于城外三里铺的客栈内追上了那些人。   谁知就在他们急着去找徐慈的时候,推开门,竟然见满屋的尸首。   四人大惊,忙去找寻徐慈,可翻遍了在场的死人,都是牢城营的官差跟其他囚犯等,却没有发现徐慈在内。   不料就在这时,店主人领着衙役们赶到,撞了个正着。   因为先前他们四人翻找徐慈的缘故,手上不免沾染了些血迹。   那些衙差们见状,不由分说地大叫凶手,围了上来。   四人还要分辩,但是那些人却全无要听解释的意思,只顾出手围杀。   本来以四人的武功,自然可以轻而易举杀出一条血路。   不料才出店门口,又见一路巡城兵正好赶到,顿时又将四人围住。   就算四人报出了夏州军的名头,巡城兵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围攻上来,拼杀中伤了两人,其中一人重伤,所以此刻并未一块前来。   之前周知府本在府衙等候,可见王通判带人久久不回,知道事情不谐,于是索性带了这三人前来。   此刻周知府越众而出,扬声道:“禹将军,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禹泰起不理他,只是冷冷地看向身侧屋中。   他早听见了屋内的异动,似是瓷器摔碎的声响,还有小童子的厉声大叫:“老爷!”   禹泰起深深呼吸,终于迈步进了房门。   果然,濯缨老人已经倒在地上,方才他给马车夫一掌拍中,受伤不起。   童子在旁边跪着扶住,骇然落泪。   幸而车夫给禹泰起伤了在先,内力不足,不然的话这一掌只怕要了濯缨老人的命。   这会儿车夫揽着仙草,见禹泰起走了进来,便回头狞笑道:“禹将军,别动,不然的话我就杀了你这小情人。”   室内的烛光摇曳,照出禹泰起冰冷的脸色:“你是太师的人?这手段是不是太下作了?”   车夫满不在乎道:“只要达成目的,无所谓手段。”   禹泰起盯着他怀中的仙草,她垂着头,眉头紧蹙,像是仍在昏迷之中。   禹泰起道:“放了她。”   车夫面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放了她也容易,只要禹将军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车夫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早听说禹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不知道若是断了一条手臂,还能不能担得起这威名?”   地上的濯缨老人跟童子闻听,不约而同露出了骇然的表情,那小童子忍不住叫道:“这怎么能行?”   “哦,”禹泰起的脸色却还是平静如初:“只要一条手臂吗?”   童子大叫:“禹将军!”   车夫反而诧异起来:“不错。”   原本他自然是想禹泰起死的,只不过连他自己也觉着这种要求太不可能实现,所以选一个“小”一点的目标。   “这个很简单,”禹泰起点点头:“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放了她。别忘了,你还给她吃了毒药。”   他顿了顿道:“不如你先给她解药,横竖她人在你手里,你要她几时死都使得,而且方才濯缨老人在给她拔毒,贸然给你打断,谁知道她会活多久?”   “有解药在自然无碍,但是,”车夫眨眨眼,隐隐还是觉着不敢置信:“你当真愿意自断手臂?”   禹泰起抬手入腰间,将自己的随身佩剑拔了出来。   灯光下,剑锋清亮如一泓秋水。   禹泰起道:“你喂她解药,若能无恙,将手臂交给你,濯缨老人在此,自可见证。”   车夫的眼睛一亮,透出了嗜血的期盼,虽然觉着这做法很不可思议,但仍是极为渴望。   他咽了口唾沫,不由垂眸往自己的怀中看了眼。   车夫有些口干舌燥:“好……”   车夫蠢蠢欲动,才要答应,不料有个沙哑的嗓音说道:“好个屁。”   刹那间,禹泰起跟车夫都愣住了。   原来开口的是原本昏迷的仙草。   先前濯缨老人正给仙草拔毒,却给突然中断,当即余毒涣散,疼痛加倍。   仙草只觉着腹内似乱针窜动,隐隐又听车夫竟然对禹泰起说出这种恶毒的要求,愤怒之极,一股急怒攻心,反而能开口了。   她瞪大双眼看着禹泰起,咬牙说道:“禹将军,你要知道、你的手……你的腿、甚至你的人……都是用来保家卫国的。”   禹泰起深深地看着她。   “如果,”仙草道:“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轻易地毁了,我就算做了鬼也会瞧不起你。”   车夫这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地说道:“你这贱婢!是想死吗?”   仙草转头看着他,此刻她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断断续续道:“你、你也太没义气了,好歹大家都是为了太师做事的人,你用我的命来要挟禹泰起是怎么回事?太师若知道咱们这般自相残杀,只怕要活活气死。”   车夫见她仍旧嘴硬,才要痛骂,仙草又看向禹泰起身后——原来屋内三人对峙之时,周知府因不知发生何事,也凑了过来。   仙草叹了口气:“有定国公的例子在先,如今又是我,给太师办事的人,居然都是这样凄惨的下场,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狗烹吗?谁知道下一个又轮到谁了?”   周知府猛然一颤。   车夫眼中怒色更甚:“周大人,不可听她挑拨离间,速速杀了禹泰起为要!”   周知府踌躇。   正如之前禹泰起所说,原本要暗害徐慈的,并不是蔡勉的人,而是仇恨徐慈的那些达官贵人。他们只是想把徐慈在济南府结果了,好顺势嫁祸给蔡勉。   谁知蔡勉也绝不是吃素的,且智谋更高一层。   蔡勉的人因为察觉了禹泰起派了心腹来跟踪徐慈,他们索性将计就计,动手将沧州牢城营的人尽数杀了,却也是一招嫁祸之计,但却是嫁祸给禹泰起。   这便有些类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更高明,毕竟按照原先预计:一来解决了徐慈,二来嫁祸了禹泰起。   谁知意外迭生。   正在尴尬对峙之时,却又有脚步声打破了诡异凝重的寂静。   这脚步声齐刷刷的,人数却不多,听着只有四五人似的。   周知府在门口回头看去,突然惊呆:原来来的人一色身着黄色的太监袍服,竟是宫中的打扮。   随着周知府来的众人骤然见状,也都惊骇起来,竟不敢阻拦,纷纷后退。   “人倒是挺齐全的,戏也演得热闹,可惜都是白搭,”头前一名黄袍宦官怀抱拂尘,神色傲慢,“你就是周知府吗?”   周知府忙道:“正是下官,敢问公公……”   不等他说完,宦官已鼻孔朝天地继续说道:“皇上口谕:宫内罗昭仪娘娘重病,盼见鹿仙草一面,叫她即刻赶紧回宫伺候,不得有误。”   这下子大出众人意料,场面变得更为尴尬而微妙。 第84章   早在听太监手中举起御赐金牌,扬声说“皇上口谕”的时候,在场众人便不约而同地俯首跪在地上。   只有那小童子扶着受伤不起的濯缨老人,泪眼汪汪。   马车夫也还挟持着小鹿,并未轻易地放手。   太监环顾周围,面有得意之色,直到转头看见了车夫,才皱眉道:“混账东西,你杵在那里干什么?”   马车夫迟疑地看着此人,他是太师所派之人,这件事只他跟禹泰起、周知府三人知道,却并没有在明面上闹开。   如今皇帝居然这么快派了人来,就算他背靠着蔡勉之威,但毕竟如果撕破了脸,那就是抗旨不遵,而且就算是蔡勉本人,表面上也要给皇帝三分颜面。   如今车夫见这太监盯着自己,他毕竟也是蔡勉的奴才,不敢替主人节外生枝。   只得暂时将仙草放开,跟着跪在地上。   仙草本就力气不支,没了车夫的挟持,顿时倒地。   旁边禹泰起早就盯着此处,刚要上前将仙草拉过去,却见马车夫一脸戒备……而与此同时,那太监却抢先一步上前把仙草的手臂握住了:“小鹿姑姑,你这是怎么了,闹得满头大汗这样狼狈?皇上看见了可不会高兴。”   仙草仰头对上太监的双眼,心头一动。   “公公,禹将军带我来此处求医问药,只是我的药……给周知府的人拿了去,”她转头看向马车夫:“这位大哥,劳烦你把药给我好么?”   马车夫吃惊地看向仙草,两只眼睛几乎要弹了出来。   不料就在这时,那太监猛然抬手,竟是一巴掌拍在了马车夫的头上,骂道:“好个混账奴才,小鹿姑姑的药你也敢拿,你是要造反不成?”   那马车夫给打了一下,简直是奇耻大辱,双手在瞬间都陡然握紧。   太监却恍若不知,回头继续质问:“还是说,是周知府您指使的?”   周知府闻言忙道:“公公,下官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原先因为沧州牢城营的人被杀,下官想让禹将军去配合调查……”   “咱家没空听你长篇大论的,从京内出来马不停蹄的赶路,屁股都磨破了才追到这儿来,如今忙着要回京覆命呢,你的那些事儿,由得你跟禹将军交接,却跟咱家的差事不相干。”   这太监却简单粗暴地打断了周知府的话,又呵斥那马车夫:“赶紧把药拿出来,你这狗东西,若小鹿姑姑有个万一,我看你的脑袋也不想要了。”   马车夫方才给他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又骂的这般难听,如果是在没人的时候,只怕这太监的脑袋就没了。   这会儿众目睽睽,周知府也不便出头,且如果自己造作起来,只怕禹泰起首先要出手了,又坏了蔡太师的事。   马车夫深深呼吸,硬是憋了一口气,他斜睨了仙草一眼,抬手入怀中掏出了一颗药丸。   太监不等他迟疑,一伸手抓了过去,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什么药,是不是真的?”   马车夫低头,忍气吞声地说道:“自是真的。”   地上濯缨老人突然道:“劳烦这位内侍,能否让老朽看一眼。”   太监果然走上前去,将这药丸递给了濯缨老人。老人拿在手中,闻了闻,又细看片刻,语声微弱地说道:“是这个药了。就算……总也不会更坏。”   太监这才把药收了回去,重新横了地上的车夫一眼:“你这狗奴才有些古怪,竟敢对宫内的人无礼。来人,把他一并带上,等小鹿姑姑的病好了后再放他回来。”   太监不由分说地交代了这句,又回头看周知府:“周大人,你没有意见吧?”   这马车夫是蔡勉的心腹,之前因为在历城县衙仓皇逃出后,他心中愤怒,便想出了一石二鸟的毒计,是以抢先一步来济南府跟周知府商议如何陷害禹泰起。   这周知府是蔡勉的门生,虽不太敢直接跟禹泰起对上,但是见他乃是京内来人,自然也不敢忤逆,于是便硬着头皮配合罢了。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这钦差太监不知死活,竟想要带上此人,却正中周知府下怀,当下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道:“下官自然不敢。不过,已经夜深,皇差不如在城内休息过后,明日再走?”   太监摇头道:“不必了,虽然我也想受用歇息,奈何宫内的差使十万火急,现下就去了。”   太监说罢又转头看向禹泰起,含笑说道:“禹将军,可真对不住,皇命催的急,何况将军好像在此地另有公务,那就不打扰了。”   禹泰起微皱浓眉盯着这趾高气扬的太监,眼中流露些许狐疑之色。   只是他还没开口,旁边仙草说道:“这一路上多谢将军照料,等我伺候好了昭仪娘娘,或许皇上会许我再去夏州。”   禹泰起看着她,又看向地上的车夫:“你……”   这太监拿了药去,倒是好事,但是他竟还要带了马车夫去,这却是个心腹大患。禹泰起宁可他们把这马车夫撇下交给自己料理。   不料周知府也看出了几分意思,忙道:“禹将军,咱们之间还有一桩公案没有完,倒也不必再扰了宫内的差使,且让他们去吧。”   禹泰起看向仙草。   仙草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禹泰起道:“将军今晚上为我所做,我都铭记在心,只不过我想求将军一件事。”   “你……且说。”   仙草低声道:“如果我是将军一般的人物,顶天立地,开疆僻壤,护卫城池百姓,我一定会善自珍重自个儿,让自己长命百岁些。”   禹泰起的眸子微微睁大。   他当然知道仙草为什么说这番话,自然是因为他方才因为要救仙草,宁肯舍弃手臂之事。   此刻两个人目光相对,禹泰起心中有一句话在转动,但他还没有说完,仙草已经转身扶住那太监的手臂:“劳烦公公。”   这太监众人来去如风,马车夫跟在他们身后,迅速地离开了柳墙。   周知府眼见马车夫离开,总算舒了一口气。   这沧州牢城营官差被杀之事,本就是他们自导自演,没想到禹泰起不是个好拿捏之人,如今马车夫去后,周知府便开始盘算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刻禹泰起正扶着濯缨老人,查看老人情形。   濯缨老人坐在椅子上,握着禹泰起的手,断断续续地对他说道:“那颗药丸虽然对症,只是因为拔毒的时候给打断了,大为坏事,只怕就算吃了那颗药,那位姑娘也未必会痊愈无碍,至少体内一定有余毒存在,久而久之损伤脏器,自然也会影响她的寿限量。”   禹泰起一震:“有没有好法子?”   濯缨老人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将军不必着急,容老朽再细细地盘算盘算,以后若有机会,你可再带她回来……只是、最好在这一年之间,时间太长只怕毒药深入骨髓,那就算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禹泰起拧眉不语。   正在这时侯,身后周知府缓步上前,向着禹泰起带笑说道:“禹将军,杂事已毕,不如请将军到府衙详谈。”   禹泰起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头来,周知府蓦地对上他的眼神,几乎吓得倒退出去。   但很快地,禹泰起又收敛了眼中的杀机,沉声道:“好,本将正也有话想跟周大人详谈。”   禹泰起说完,又谢过了濯缨老人,请他好生调养安歇,便随着周知府一块儿离开了五龙潭。   至此,这刀光剑影了半宿的湖畔才总算恢复了平静。   细柳于夜风中袅袅拂动,夜深风静,湖平如镜,仿佛方才的一切惊魂都从未发生过。   ****   且说禹泰起随着周知府回到了府衙,周知府和颜悦色,仿佛方才在五龙潭的那一场剑拔弩张跟自己毫不相干。   请了禹泰起到了内堂落座,丫鬟奉了茶上来,周知府先是嘘寒问暖,说起禹泰起一路风尘辛苦,又道:“之前在客栈内发生的事,本府也很是震惊,本来是不肯相信此事跟禹将军有关的,但是人证物证都在,本府也不好偏私,才命人请禹将军前来商榷的。”   禹泰起道:“敢问周大人,是证人亲眼目睹了我的部属杀人吗?”   周知府思忖了片刻:“客栈的主人似是这么说的。”   禹泰起道:“那我想要亲自询问这证人。”   周知府笑道:“好好,等明日天一亮,本府自然可以命人传他前来。其实本府也不愿针对禹将军,你的那四位部属,本府会命人好生地看待,不会为难他们的。”   禹泰起却对他的示好毫不领情:“周大人,我是个不喜拐弯抹角的人,既然起意要提审,自然是现在立刻就问,不必等到明天后天,天亮天黑。”   周知府一愣,见禹泰起态度坚决,终于说道:“既然禹将军如此坚持,那么本府就命人传召便是了。”   当即就叫来差役,让去传召那客栈主人。   虽然案发在城外,但因为是今日之事,所以客栈主人尚在城中未曾离开,过了半个时辰,便将人带了来。   他们从五龙潭回来之时,已经过了子时,如今这一番来回,却已经是丑时过半了。   周知府便先问他所目睹的情形,那店主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了一遍,果然说是看见有人拿刀行凶的话。   周知府听他说完,松了口气,便看禹泰起。   不料禹泰起盯着那人,淡淡道:“你且仔细地说明白,他们杀人的时候,用的是那一只手,使的是什么样的凶器,是刀,剑,匕首或者其他,你既然是人证,这方面便丝毫不得马虎。你若是信口胡说,那仵作也是能从尸身上看出来的,如果跟你说的有差池,你就是诬告。可知道诬告军职之人,是什么罪名?凌迟处死都是轻的,且还要连累家人。”   那客栈主人闻听,吓得几乎昏死过去,颤巍巍道:“草、草民当时太过慌张,没有看清楚,隐约记得是……一个黑脸高大的人,用刀刺死了……”   禹泰起道:“你肯定是用刀吗?”   客栈主人脸色更白,咽了口唾沫:“也许、也许是别的。”   禹泰起虽非刑官,但自有一种威仪,加上这客栈主人不过是个傀儡,哪里能够应对自若,不多会儿,就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了。   又给禹泰起一喝问,当下竟无法再继续遮瞒下去,只伏在地上,流着泪求饶道:“草民原本没有看见,只是、只是给人威胁,不得不如此说……”   周知府在旁听的又急又怕,先是恨不得替他遮掩,又碍于禹泰起在旁边,不好行事。   如今听说出这种话,瞬间心凉,忙道:“胡说,你是在翻供吗?”   禹泰起看他一眼,却道:“你不必怕,你实话说出来,是谁敢这样威胁你,本将自会料理了他。”   客栈主人抬头看了周知府一眼,却又忙低下头去。   事到如今,周知府硬着头皮说道:“将军,其实此事具体乃是王通判经手,我也并不知道详细。”   正在此刻,一名府衙的差役匆匆赶到,见里头禹泰起也在,便不敢入内,只站在门口。   周知府身旁主簿出外,跟那人窃窃私语了片刻,脸色便有些难看。   禹泰起道:“周大人,外间又出了何事。”   周知府正是七窍生烟的时候,一时失了分寸,便怒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有事便说!”   主簿本不敢回答,见周知府法嘴,禹泰起又虎视眈眈,才忙转了进来,愁眉苦脸地说道:“回大人,是之前那名受了伤的……禹将军的亲信,方才因为伤重不治身亡了。”   周知府脸色立变,几乎窒息。   禹泰起喉头动了动,面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半晌,禹泰起垂了眼皮说道:“所谓人证,不过是子虚乌有,那么就并非是我的人行凶。如今我的人却无辜而亡,周大人怎么说?”   周知府如同吞了黄连,涩声道:“本府也想不到,本府,一定会严厉问责,给禹将军一个交代。”   “交代?”禹泰起微微一笑,道:“先前历城县的贼匪为祸百姓多年,谋杀县官,周大人身为知府,不闻不问,纵容贼匪势大,已经是渎职之罪,如今又纵容府官,栽赃嫁祸。害了本将的人。”   周知府咽了口唾沫,却听禹泰起道:“本将虽然是夏州节度使,管不了地方上官员之事,但是本将在离京之前,蒙皇上赐了这把宝剑。”   周知府心头凛然,低头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那柄镶珠嵌宝的长剑:“这、这原来是皇上所赐?可……禹将军这又是何意?”   禹泰起拇指摁着剑鞘轻轻一推,只听“咔”地一声,那剑刃露出半截,清亮如水,一看就知道锋利无比。   禹泰起不紧不慢地说道:“皇上亲口跟本将说过,希望我拿着这把剑,能够助皇上靖平边关,斩除邪佞。周大人觉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称不称得上是邪佞?”   周知府身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强笑道:“禹将军,你可不能……说这些玩笑话。”   禹泰起眉眼不抬地说道:“是玩笑吗?我的人在大人的地界上,无缘无故给围攻伤重而死,那是我的亲信之人,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他们满腔热血,这性命本是要用在跟西朝之人生死交战上的,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你们手里。你说,本将军是不是要一个交代。”   周知府给他目光逼视,又见剑锋对着自己,早就骨子里发寒:“本官、本官向将军承诺……会把伤人者以及主谋者交给将军,任凭将军处置就是了。”   禹泰起淡声道:“主谋?周大人是在说你自己吗?”   “禹将军!”周知府霍然起身。   禹泰起夏州王的称呼不是浪得虚名,周知府自也有些忌惮禹泰起之威,他本是想息事宁人的,没想到事态居然演变到这种地步。   周知府毕竟也是一方大员,且本朝文官向来瞧不起武官,是以他打心底也是轻慢禹泰起的。   如今他屈尊降贵、好言好语地陪了这半宿,却换来如此对待,不禁也动了无名之怒:“禹将军,我一直以礼相待,向将军解释,将军竟然咄咄逼人,更拿出这御赐宝剑来,莫非是想要要挟本官吗?或者……难道你还想用这把剑,斩了本官的头不成?”   禹泰起的手指轻轻抚过剑鞘:“这又何尝不可?”   周知府倒吸一口冷气,旋即冷笑道:“好个禹泰起,你果然是想拥兵自重、造反了不成?就算本官有罪,也还有吏部、还有皇上……轮不到你在这里做大逞凶,来人!”   周知府一声令下,外间知府衙门的差役一拥而入。   禹泰起抬眸扫过在场众人:“这种阵仗,才是周大人原本想招呼本将的吧。”   图穷匕见,周知府也不再遮掩:“禹泰起,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敢对本官不利,就是造反,本官自然可以将你诛灭。”   “罚酒自然得有人吃,端看那人是谁,要诛灭本将,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禹泰起轻声说罢,拇指一动。   宝剑应声出鞘的瞬间,禹泰起陡然起身,猿臂轻舒,剑锋准确无误地直指周知府的喉间。   他出剑起身,都在一气呵成间,周知府的脚都来不及挪出半步,便觉着喉头一凉。   ***   次日早上,整个济南府的百姓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城门才打开,就有一队人马冲了进来,急急地向着府衙而去。   但是除了府衙之人,外人却并不知道,这偌大的府城,已经换了主人。   禹泰起出外之时,见在府衙的厅内立着三人。   其中为首者,身着灰色的锦袍,头戴乌帕幞头,虽然看似年纪不小,但脸色白净并无髭须。   见禹泰起出来,他便上前行礼道:“禹将军万安,奴婢给您请安了。”   禹泰起听了他的自称,挑眉道:“你是何人。”   那人起身,揣着手微笑回答:“奴婢是从京内而来,因宫内罗昭仪娘娘有恙,格外想念小鹿姑姑,茶饭不思,药石无效,太后一片疼恤之心,所以特命咱家日夜兼程赶路来寻将军,希望将军能够体恤此情,让咱家带小鹿姑姑回京。”   禹泰起眼睛眯起:“你是京内钦差?”   那人又谦恭地笑了笑,抬手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金牌,双手递上:“将军请看。”   禹泰起拿在手中细看,果是司礼监的腰牌无疑。   “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那人半哈腰地问。   禹泰起想到昨晚上那尾巴几乎翘到了天上去的“钦差”,又看看面前来使,瞬间窒息。   若此人才是京内的钦差,那昨晚上那几个,又是何方神圣?   放眼天下,是什么人敢如此胆大妄为、又有如此能耐,居然敢冒充钦差,伪造御赐金牌?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孩子到底落入了什么人的手中。   一念之间,禹泰起几乎将手中那面腰牌生生捏碎。 第85章   禹泰起先前本不放心让那“宫内钦差”带走仙草的,毕竟他们还要带上那蔡勉所派的刺客。   但是禹泰起同时又敏锐地察觉,这钦差一行人中,除了那为首的嚣张小太监之外,其他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位,却都是脚步沉稳内息绵长之辈,显然武功非同一般。   几乎每一个人单挑出来,都不比这马车夫差。   那时候禹泰起只当是皇帝故意派了些高手出宫的。   所以蔡勉见仙草也答应要走,才放心地任由他们去了。   但如今想想……心中不由发寒。   若非皇帝所派,这些高手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禹泰起脸色不定之时,那钦差也看出蹊跷:“禹将军,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禹泰起定神,便将昨晚的事告诉了此人。   内侍听罢,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   可虽然遭遇突变,内侍却又迅速镇定下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将军的行程怕是不敢耽误,您只管仍回夏州。找寻小鹿姑姑之事,就交给奴婢了。”   禹泰起点头,其实他本还要交代些自己在济南府所做之事,但是见内侍意不在此,便也并未言语。   ****   话分两头,且说仙草给那太监半抱半扶着,离开了五龙潭,便上了马车。   周知府的人陪同开了城门,马车出城,扬长而去。   夜色如墨,车轮滚滚,那太监捏了药丸给仙草:“赶紧吃了吧。”   仙草忙不迭地把药丸吞了,又打量那太监:“是谁让你来救我的?”   太监对上她乌溜溜地眼神,面上流露诧异之色,然后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方才说了,是皇上派我来的。”   “皇上身边的人,太后身边的人,半个皇宫的人我都认得,”许是吃了药,仙草觉着体内的痛飞快地淡了下去,她松了口气:“并没有见到过你。”   太监笑道:“你真的半个皇宫的人都认得?”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好些,听着清脆了许多。   车内光线幽暗,但近距离却可以看的更清楚。仙草盯着他的脸,眼神却一点点发亮,她轻声道:“你不是太监对吗。”   “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太监并未否认,反而笑吟吟地问。   仙草自然不会跟他详细说明,自己在宫内这半生,最熟悉的就是宫女跟太监,太监是什么举止,她甚是清楚,这人虽然学的有七八分像,足以以假乱真,连禹泰起跟周知府都瞒过去了,但却瞒不过她这种久在深宫的人。   何况,她之所以认定此人并非太监,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理由。   同时也是她选择跟随此人离开五龙潭的最大原因。   见仙草不答,此人又耸耸鼻头道:“那好吧,既然你看出我不是太监,那你怎么还肯跟我走?当时只要你点破我的身份,别人不敢说,那位禹将军自然会先上来一剑砍死我。”   仙草打量着他,一笑道:“我当然不会让你死。”   才说了这句,突然间外头响起呼喝之声。   “太监”掀起帘子往外看去:“哟,他也发现了,已经动了手。”   仙草忙也探头看来,夜色之中,隐约可见几道影子窜动,是那马车夫跟“钦差”们交手了。   激烈的呼喝之声隐隐传来,是车夫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假冒钦差,你们是什么人!”   “他是京内蔡太师所派的刺客,很厉害,”仙草不禁有些担忧,忙提醒道,“要小心!”   “太监”奇怪地看她一眼,却并没有做声,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外头。   如此过了半刻钟,只听一声呼啸,有个粗犷的声音道:“这狗贼,煮熟的鸭子还能让你飞了?”   又有人道:“好了,继续赶路。”   直到此刻,“太监”才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任凭他是谁,也逃不脱我哥哥跟胡大哥的手掌。”   却又回头看仙草道:“对了,你怎么好像把我们看成自己人,你不怕我们是跟蔡太师一伙的?”   仙草见车夫这么快给拿下,惊喜交加,闻言笑说:“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   ****   仙草服下的那药丸好像有催眠的功效,加上马车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中仙草竟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天色大亮。   仙草忙爬起身来,低头打量自己身上,却已经不再是先前那身宫装,而是换了一身极为朴素的淡青色麻布衣裳。   她下了地,迈步往外走去,才转到外间,就听见房门外隐隐有说话的声音。   有个声音低低说道:“那恶徒的确是蔡勉的走狗,向来所做的就是替蔡勉肃清异己,之前江南几位颇有名望的先生之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倒也精明,才出城就察觉我们走的方向不对,只不过任凭他奸似鬼,也终于落入咱们的手中。少主,是要杀了他吗?”   一个沉静的声音回答:“这种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正直之士的血,自然是及早铲除,也好告慰众人在天之灵。”   “有少主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不过少主,我们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那个小宫女救出来?要知道禹泰起不是好糊弄的,倘若给他看出来,袁家妹子跟其他几位弟兄就凶险了。”   “我自然有安排……”   仙草呆呆地听着,之前说话的那人她当然不认识,可是有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她朝思暮想、无法忘怀的。   她一边听着,一边挪步往前,因为太过出神,竟撞在了桌边上。   桌上的茶盏等随着一晃,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外间说话声音在瞬间消失,不多时,房门吱呀一声给打开,有个人迈步走了进来。   仙草抬起头。   虽然她早就猜到了救了自己的人是谁,但是真的见到了这张俊眉朗目的脸,仍是情难自已。   原来此刻出现在仙草眼前的,赫然正是在那场凶杀案中不知所踪的徐慈。   也正是方才外头说话里,那所谓的“少主”。   再度重逢,更是如梦如真,仙草张了张口,那一声“哥哥”却噎在了喉咙里。   相比较而言,徐慈的神情却仍是淡淡的。   他身着一袭蓝色棉布长衫,头戴竹冠,他本就生得俊美斯文,给磋磨了这些年,气质上多了几分沧桑沉郁,行动间隐隐地竟有泉林之风。   徐慈瞥了仙草一眼:“你几时醒了的?”   仙草道:“才醒了一会儿。”   徐慈打量着她:“身子觉着怎么样了?”   虽然知道这只是他寻常的一句问话,仙草还是忍不住心里暖暖的:“已经好多了。”   徐慈颔首:“这就好。”   仙草手按着桌子,遏制那种身不由己的战栗之意。她竭力定神,问道:“之前他们说……牢城营的人都给杀死了,你、你是怎么逃脱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慈将袍子轻轻地一撩,在桌边落座,他竟毫不掩饰地回答:“其实我早发现了牢城营的人不怀好意,本也防备着他们动手。谁知那一夜,昨晚上给捉回来那人突然现身,不由分说地将牢城营的人都杀了,我因为察觉先机早藏匿了身形,他找寻不到我就离开了。”   虽知道他无碍,可直到听他说“察觉先机藏匿身形”的时候,仙草才松了口气。   又想起济南府针对禹泰起的事,便喃喃道:“多半是他们想要借此嫁祸禹将军。”   徐慈闻言道:“禹泰起因为什么会派人先赶去济南府?”   仙草迟疑了会儿,说道:“是我从那马车夫……就是蔡勉所派刺客的口中听说了牢城营的人将对你不利,我才求了禹将军,请他派人去保护你的。”   “怪不得,”徐慈点点头,抬眸看向仙草:“你……你倒是有心了。多谢。”   仙草口干舌燥,讷讷道:“我、我当然不能让你出事。”   徐慈眉峰微蹙,却也没说什么,他停了停,又问道:“果真是蔡勉的人给你下了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仙草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肚子,道:“是,他给我吃了什么‘三日断肠散’之类的东西。他逼我杀了禹将军。”   “蔡勉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徐慈扬眉,又忖度道:“所以禹泰起才只身一人先行进城,就是想让濯缨老人给你解毒的?”   “嗯。”   “禹泰起……对你倒是真的不错。”徐慈盯着仙草。   其实仙草也有些觉着禹泰起对自己似乎“太好”了些,尤其是想到昨晚上他跟马车夫对峙的情形。   当时她之所以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决定跟着那假钦差们离开,不仅仅是因为察觉了那假钦差的身份,更是因为她不想再跟着禹泰起了。   不愿再跟他同行的理由,不是因为别的,恰恰是因为禹泰起对她“太好”。   在宫内的时候,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选择禹泰起做自己的跳板,但是随着欠人家的“情分”越来越多,仙草隐隐地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所以一定要早点离开禹泰起身边。   此刻面对徐慈,仙草虽知道自己不敢太过情绪外露,但本能地生出亲近之心,听徐慈感叹,她便发自内心地由衷说道:“禹将军是个好人。”   徐慈的眉峰一动:“好人?这个词用在大名鼎鼎杀人如麻的夏州王的身上,着实有些怪。”   仙草忙道:“是有点儿,禹将军外冷内热,又是忠臣良将,用‘好人’一词形容是有些太简单了。”   徐慈笑了笑,不置可否。   仙草舔了舔嘴唇,很想直接就叫出那一声“哥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你、你为什么会派人去救我?”   徐慈道:“也许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曾经最喜欢的贴身之人,如今我妹妹不在了,所以我……”他看着仙草,沉吟片刻,“不过你若是反悔,我可以立刻派人送你回去,要回京城还是去夏州都可以。”   “不,”仙草慌忙又道:“我哪里都不去!我、我只想跟着……你。”   徐慈盯着她:“当真?”   仙草用力点头:“是真的,千真万确。”   徐慈缓声道:“你可知道,皇帝派了人来找你回去。皇帝对你也很是不同啊。”   仙草却并不知情,闻言一惊:“是真的?为什么要找我回去?”突然想起昨晚上那假钦差的话,又有些担忧:“总不会是罗昭仪真的病的厉害?”   徐慈若有所思道:“我只探听到皇帝秘密派了人,至于为什么要找你回去的原因,我还想问你呢。”   “问我?”仙草疑惑。   徐慈细看她神情:“算了,不说此事了。只是,你若跟着我,却不能像是在宫内、或者跟着禹将军般享福了。”   仙草的心怦怦跳起来:“只要跟着你,什么都成。”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徐大哥,沧州牢城营你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死遁。”徐慈淡淡的。   “死遁?”虽知道这是一种策略,仙草仍是觉着这词听来揪心,“好吧,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行。”   徐慈“嗯”了声:“可你若跟着我,只怕从此流离失所。”   “我不怕!”像是为了免除他的怀疑,仙草大声地叫起来。   徐慈看着她急切的样子:“那好吧。”   “我只有一件事,”仙草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瞅着徐慈,“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事?你说。”徐慈的眼中隐隐地多了几许戒备。   仙草却并未察觉,她小心翼翼又满怀期盼地:“我、我以后能不能就……直接叫你‘哥哥’?”   徐慈很意外,同时下意识地皱了眉。   仙草紧张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徐慈终于说:“你的年纪的确小,我都能做你的叔叔了……所以你若想叫我哥哥也还使得。”   “哥哥!”仙草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徐慈一怔,继而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嗯。”   仙草见他答应,却心花怒放起来,竟连声叫道:“哥哥!哥哥!”她跑到徐慈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徐慈皱皱眉:“你干什么?”   正在这会儿,房门给人推开,有个人跳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仙草抓着徐慈,便叫道:“你干什么?”拔腿冲了过来。 第86章   这突然闯进来的正是昨天晚上在五龙潭现身的“太监”,此刻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男装,发顶心挽着个单髻,用玉簪绾着。   他快步跑到仙草跟徐慈身旁,拉着仙草的手将她拽开,满面警惕道:“你干什么?”   仙草因为终于得徐慈开口,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他哥哥了,心中十分畅快,更加无心计较此人的举止,便笑道:“袁姑娘,你换了这身衣裳可比先前那身太监装束好看多了。”   这进门的太监闻听,一怔之下,看着徐慈问道:“徐大哥,你告诉她我是女孩子了?”   徐慈本以为是这女孩子昨晚上把自己的真正身份告诉了仙草,此刻听了她问才知并没有,当下忙看向仙草:“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子,又知道她姓袁?”   仙草因为高兴,一时口快,见徐慈询问,才说道:“昨晚上袁姑娘救了我出来,曾说过外头打斗的一个是胡大哥,另一个是自己的哥哥……我又听见他们彼此的称呼,所以猜出了她姓袁,至于为什么看出她是女孩子,虽然她扮太监扮的很像,但毕竟男女有别,只要留心就能看出蹊跷。”   徐慈见她分析的这样缜密,略觉惊心,上下将仙草打量了一番,却又回头对身侧的女孩子道:“你听见了?从此行事要更加谨慎小心些,连她都瞧出你是女子了。”   袁姑娘撅了撅嘴:“可昨晚我明明连那个大名鼎鼎的禹泰起都瞒过去了,还有那个周知府,给我三言两语的恐吓,头都不敢抬起来呢。”   徐慈道:“你自得什么?我听你哥哥说过了,若不是小鹿姑姑主动要求跟你们走,禹泰起未必肯放人。这岂是你自个儿的功劳?”   袁姑娘瞅了他一眼,眼圈有些微红,小声道:“徐大哥,我好歹也是冒险出了力,而且办成了事儿,你怎么不多夸我两句,反而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   徐慈一怔,袁姑娘恨恨地看向仙草,又道:“你无端端跟她这样亲昵,还为了她让我们去冒险去救,你、难不成……”   “休要胡说!”徐慈皱眉呵斥。   仙草呆呆听着这女孩子的话,看着她的举止神情,才知道她是误会了。   当下忙道:“袁姑娘,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是……”   话未说完,徐慈抬手在她手臂上一握,淡淡地对那女孩子道:“你若还是这样任性胡闹,那你就回去吧,不要跟着我了。”   袁姑娘愣了愣,又见徐慈握着仙草的手臂,颜面扫地之余又生恼恨,竟捂着脸跑了出去。   仙草吃惊地看她跑出门,抬头对徐慈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让我解释?”   徐慈听她叫“哥哥”叫的这样顺口,脸上掠过一丝异样,扭头道:“我不想你的身份给太多人知道。自然也不必向她解释更多。”   仙草忖度着徐慈如此保密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心头一甜,又道:“可是袁姑娘好像很伤心,哥哥总该去安慰安慰她才好。”   徐慈诧异地看向她,片刻道:“这个你不必管了。”   他犹豫了会儿,说道:“我打算尽快离开此地,一路上为了避免引人耳目,你就也跟阿琪一样扮作男装如何?”   仙草笑道:“好啊,哥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便是了。对了,咱们是要去哪里?”   徐慈眉峰又是一动:“我打算先去蜀中一趟。从此处前往,路途遥远,你可要做足准备。”   仙草惊喜交加:“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可见蜀地风光人情之非凡,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那边的风光,这实在是太好了。”   徐慈见她仍是满面喜悦,竟是自己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一点儿愁容跟犹豫之意都没有。   他心中隐隐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终于只说道:“你不要高兴的太早,这一路不是去玩耍的,而且兴许会遇到危险。”   仙草仰头看着他,目光闪闪道:“只要能跟着哥哥,我什么也不怕。”   徐慈的心突然隐隐作痛,他刻意转开头去:“那你再多休息会儿吧,出发的时候会有人来叫你。”   徐慈说了这句,回头勉强向着仙草一笑,迈步出门去了。   仙草兀自不舍地跟着他走到门口,送他出了门,却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门边上还站着两个面容陌生之人,自然是看守在门口的。   仙草也不以为意,只看着徐慈身影消失,才又将门掩上。   回到桌边,想到兄妹重逢,恍若梦中,仙草用力捏了捏脸颊,一阵剧痛,这才确信是千真万确的。   本来她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比如为什么那些人叫徐慈“少主”,他们去蜀中又是做什么,但仙草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且好像在徐慈面前不是很受待见,贸然再说自己是徐悯,万一惹怒了徐慈把自己撵走怎么办?少不得就慢慢来罢了。   突然想起徐慈说什么改换男装的事,仙草忙先去洗了把脸,又把头发打散,就跟袁琪一样只在头顶上挽了一个单髻,对着镜子看来看去,却也是个极伶俐干净的小郎君模样了。   不多时有人敲门,原来竟是袁琪,袁姑娘板着脸走进来,把手中的东西用力往桌子上一扔,也不看仙草,转身就又出门。   门关上之时,只听她气愤愤地对门口的人吩咐道:“你们好好地看着她,别叫她捣鬼!”   仙草听出她的声音故意提高,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即便道:“袁姑娘,我不会捣鬼的,你放心。多谢你给我送东西。”   门外袁琪愣了愣,然后跺跺脚:“谁愿意给你送,要不是徐大哥吩咐,我才懒的……”话未说完,便跑了。   仙草一笑,翻看桌上之物,原来是一袭男装,还有束发的簪子,靴子之类,一应俱全。仙草忙先试了试靴子,竟然很合脚,一时更是喜出望外。   不过两刻钟,镜子前出现的,便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了,这对她而言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仙草又怕露馅儿,便回想男子的举止动作,想要练习一番。   但当寻思之时,心中第一个想起的竟是赵踞,她回忆小皇帝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学着他的样子,扬眉昂首地指着镜子里的人道:“大胆,还不给朕跪下!”   一时大为好笑。   又学着禹泰起的样子大摇大摆走了两步,可禹泰起天生相貌堂堂,是个大丈夫的雄态勇姿,自己虽是男装,却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模样,贸然学起来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好笑之极。   这日直到过了中午,才有人来叫仙草出门。   仙草早把旧日的衣裳、簪环等都收在包袱里,只干净利落地背着小包袱出门。   原来她所在的是一间三进的小院,来人领着她从角门而出,门口却已经等着一辆马车,徐慈正立在车边上不知在跟人说什么,见仙草出来,便一点头,向着马车指了指。   仙草知道是叫自己到车里去,当下乖乖地爬入车中。   车辆缓缓地驶向街区,仙草从窗帘处往外偷偷打量,却并不见徐慈的身影,正在忐忑,马车突然一沉,眼前车门打开,是徐慈躬身进来了。   仙草正在胡思乱想,见了徐慈才算定了心,忙问:“哥哥,这是哪里?”   徐慈道:“这是三合镇,距离沩山不远。”   “原来咱们又回来了。”仙草喃喃,这会儿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禹泰起应该已经离开济南府了吧。   徐慈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道:“我才得到一个消息,禹将军在济南府做了一件大事,你想不想知道?”   仙草忙问:“是什么事?禹将军无碍吗?”   徐慈微微一笑:“禹泰起就连西朝人都能对付的妥妥当当,何况区区的济南府?”   仙草道:“我也有点关心则乱了,那不知禹将军做了什么?”   徐慈道:“知府周袙是蔡勉的心腹,本来想为难禹泰起,却想不到他招惹了不该惹的煞星。”   仙草屏息:“总不会、禹将军把周知府杀了吧?”   “这倒没有,”徐慈道,“不过也跟杀了他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比杀了他还难过。”   仙草心痒难耐:“哥哥,到底是怎么样了?”   徐慈才笑道:“禹泰起将周袙的头发削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男子的头发削掉,除非是要遁入空门,不然便是极大的忤逆跟不孝。   本朝历来又讲究为官的官威跟体面,周袙给这般对待,从此也不能再在官场上混了。   何况禹泰起早把他栽赃嫁祸,意图谋杀一品大员的罪行写成奏折,连同当地涉案人等的供状一块儿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去了。   仙草听的又惊又是无奈,这倒的确像是禹泰起说一不二干净果决的作风,但是他竟然明目张胆地这样针对蔡勉的心腹,只怕更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   可是想想,这却也是杞人忧天,禹泰起自己一身的胆气凛然,且又能耐,自然不会把那些明枪暗箭放在眼里。   除了有一点……   仙草思忖不语,徐慈问:“你在想什么?”   仙草对徐慈毫不设防,便回答:“我在想若是京城得知了此事,蔡太师自然不会轻易罢休,何况他们本就忌惮武将权重,禹将军这么做虽然解气痛快,但也授人以柄了,只怕会有一大帮弹劾的折子要发往乾清宫了。”   徐慈淡淡道:“是啊。这就要看皇上挡不挡得住了。”   仙草担心的正是这件事:“只怕皇上有心要挡,却也抵不过蔡太师的逼迫。”   想起之前在宫内所见蔡勉几乎在御前咆哮之事,仙草心中隐隐地竟有些不安,像是在为赵踞担心。   徐慈觑着她道:“皇上跟蔡勉表面君臣相合,实际上暗潮汹涌,如今禹泰起不费吹灰之力把周知府弄下台,皇帝心中必然暗喜,禹泰起是他重用的人,不然也不会特意赐给他可以便宜行事的宝剑,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殊荣,何况是给一个武将……他既然能做到这份上,就绝对不会任由蔡勉对禹泰起动手,所以皇帝一定会尽力保住禹泰起,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好。”   仙草虽然也知道徐慈说的有理,但难就难在那个“不管用什么法子”,皇帝究竟会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应对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蔡太师?   徐慈见仙草似在沉吟,便问道:“你如今是担心皇帝呢,还是担心禹泰起?”   仙草想了想,笑道:“我也说不清了,兴许是皇上吧。”   “为什么?”   “因为……”仙草欲言又止。   对她而言,禹泰起是个无所不能的形象,就算遭遇刺客袭击,也能从容应对,就算给地方官埋伏,也能弹指化解。   但是赵踞就正好相反了,虽然她已经领略过少年皇帝初露锋芒的爪牙跟心机,但是不知为什么,在她心底,总是时不时地会把皇帝当成是以前那个在自己面前泪汪汪却满脸倔强的小小少年,需要人去保护似的。   仙草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头:“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还没有吃够他的苦吗?”   徐慈正在等她说下去,见状道:“什么?”   仙草苦笑道:“没什么,只是觉着皇上虽然少年天纵,但比起蔡太师那样老谋深算且又势力极大的权臣来,还是差了些。”   徐慈哼道:“就是说他无能罢了。”   仙草隐隐觉着这句不太入耳,便替赵踞辩解:“倒也不能这么说。皇上还是、还是……只是毕竟历练还少些。假以时日自然会更出色的。”   徐慈挑了挑眉,突然道:“你很替皇帝说话,难道当初赐死我妹妹的不是他吗?”   仙草的心狠狠一扯。   她在徐慈面前,只管敞开心扉,几乎忘了自己现在是小鹿,方才那些话如果是徐悯说出来,倒也罢了,但是放在小鹿身上……   仙草忙低下头。   徐慈冷笑的很明显了:“我听说你是最忠心于阿悯的,现在看来你好像已经忘了她,忘了紫麟宫无辜给赐死的那些人了。”   仙草蓦地抬起头:“哥哥!”   徐慈将头转开,语气有些生硬:“别叫我哥哥!我只有一个妹子!”   仙草的嘴唇蠕动,耳畔听到车轮骨碌碌的声响,半晌,仙草轻声说道:“其实、赐死的旨意……并不是皇帝下的。”   徐慈微怔,重新看向她:“你说什么?”   仙草深深呼吸,脸色有些复杂:“皇上其实、并没有想让太妃死,下旨的是太后。” 第87章   那是在仙草将要离宫之前,雪茶私下找到她。   仙草本以为雪茶是想说些挽留或者抱怨的话之类,不料雪茶却说起了旧事。   “你恨皇上吗?”那时候雪茶望着她说。   仙草垂首笑道:“怎么这么问?我哪里有什么资格恨皇上,向来不是皇上跟你恨着我吗?”   雪茶笑了笑,是有些无奈的笑意:“本来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皇上若是真恨你恨的要死,又怎会任由你在宫内蹦来蹦去。”   仙草抓了抓后颈,有点痒。   雪茶道:“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仙草问:“什么事?”   雪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天空,好像要从那空荡荡的天上看出字来:“当初,赐死徐太妃娘娘的旨意,并不是皇上下的。”   仙草正在跟着他一块儿扬首观天:“啊?”   雪茶道:“是太后娘娘的主意,皇上知道后已经来不及了,又不能对太后发脾气,所以才把行事的人都处决了。”   直到现在,仙草还记得自己当时听见这句话后心里的感觉。   不大相信,又有几分释然。   释然之外,却又带几分惊心。   那会儿雪茶垂眸看向她:“你不要怪我没有早些告诉你,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楚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仙草竭力无视心头的怪异之意,强笑,“其实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雪茶平静地回答:“我不想你恨皇上。”   “我都要离开宫内了……这些宫内的旧事,权当是过眼云烟。”   “正是因为你要离开,我才一定要告诉你,”雪茶的神情是一反常态的肃然,“我要你知道,皇上没想要害太妃,我之前不懂,现在有些回过味来,皇上一直都……没想过害太妃。”   也许是仙草的错觉,总觉着那时候雪茶的神情,好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   徐慈听了仙草所说,半晌才道:“孤儿弱母,眼界也只是如此了。”   这仿佛是一句不太好的评语。   仙草抬眸,徐慈的脸色却又慢慢缓和下来,他一挥手,冷峭地说道:“罢了,何必再说这些,要知道不管怎么样,阿悯是再也不可能起死回生的。”   仙草听了这句,心头一动,小声叫道:“哥哥……”   徐慈却仿佛察觉了她的意图,眼神一变,皱眉道:“你要说什么?”   仙草打量着他的脸色,忙把嘴边的那句话又咽回去,讪笑道:“没……我没什么要说的。”   徐慈盯了她半天,才缓声道:“我虽然不是宫内的人,却也听说过小鹿姑姑的许多奇闻异事,比如你先前以身殉主,却偏又没有死成,进了冷宫屡遭凶险,却又安然无恙而出,后来更在罗昭仪身边步步高升……蔡太师盯着你,皇上也盯着你,可见你非泛泛之辈,自然有一番可观之处。那次在历城,你只凭我写得半个字就能认出是我的笔迹,想必是阿悯把你教的太出色了。”   仙草听他一句一句说着自己起死回生后的种种,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心头阵阵苦涩。   她本来想说出几件自己以前在家里时候的私密小事,但是这些对徐慈来说,自然可以是徐悯告诉“小鹿”的。   她只凭徐慈半个字就认出他的笔迹,这已经够神异的了,如今徐慈却果然认为是徐悯教她的。   到底要怎么才能够让徐慈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徐悯呢。   仙草苦笑道:“哥哥你想说什么?”   徐慈道:“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出宫?”   仙草道:“宫内步步凶险,哪里比得上在外头自由自在……”她特意看一眼徐慈,用极小的声音说,“何况,我觉着哥哥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徐慈的眉头不出意外地皱起来,他闭了闭双眼:“从方才跟你说话可知,你是心中自有丘壑之人,只要你愿意,我相信你在宫内也一定可以风生水起。或者,你是因为觉着跟着禹将军,比在宫内更有出路?”   仙草道:“不是!那都不是我所求的。”   她真正想要的就是自己方才所说的,出宫跟徐慈团聚,只是不敢说的太直白而已。   此刻车窗外有人用力敲了两下,是袁大哥的声音道:“少主,前方哨探说像是有关卡。”   ****   为谨慎起见,徐慈下了车后,跟众人乔装改扮。   半天,他骑马来到车窗边上,轻轻叩窗。   仙草掀开帘子看时,一眼几乎没认出是谁,半晌才笑道:“这会儿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公子,得叫大爷了。”   面前的徐慈脸色微黑,且多了几绺胡须,看着比实际年纪好似要大个二三十岁。   徐慈嘴角略微抽搐,差点儿也笑了出来,却又敛住:“不要胡说,你要记得我姓刘,是宾州商贩,要去蜀地贩卖些绸缎,你是我的贴身小厮。”   仙草垂手躬身道:“好的刘老爷。”   徐慈忍着笑瞪了她一眼。   无惊无险地进了荷城,在小客栈里安歇。   早先在三合镇的时候,仙草的门口还有看守,可见徐慈对她不大放心,如今进了客栈,却并没有再安排人。   仙草暗自喜欢,顾不上马车劳累,自己摸到了客栈的厨房,跟厨子说了许多好话,才请对方余了一个锅灶给她。   只是仙草太久不曾亲自动手做菜,未免有些笨手笨脚的,切菜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头都伤到了,她从来是最怕这些的,但是想叫痛,又怕惊动人,少不得忍住了。   徐慈的房门虚掩,仙草双手捧着菜,小心翼翼地用腿把门撞开:“哥哥!”   谁知才叫了声,就见前方徐慈半身裸着,好像是正在换衣裳。   仙草本是要低头回避,但就是这惊鸿一瞥,却无意中看见徐慈背上竟纵横交错,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伤痕。   心一颤,手跟着发软,那碟菜几乎摔在地上。   徐慈早将衣裳拉了起来,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仙草呆呆看着他,又看向手中的清炒时蔬,结结巴巴道:“我、我下厨炒了些新鲜蔬菜给哥哥吃。”   但她很快又一摇头:“你、你身上的伤……”   这些伤并不是一次就落下的,反而像是经过许多次的折磨才会造成的。   若非亲眼所见,仙草无法相信自己亲哥哥的身上居然会有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疤。   徐慈面色淡然:“没什么。”又道:“我不想吃,你拿走吧。”   仙草却并没有识趣退出,反而走了进来:“这都是怎么伤着的?哥哥……”这一声哽咽,泪已经自眼眶内滚落。   徐慈虽认定这声“哥哥”不代表着什么,但是听她这样情切地喊了出来,仍是不禁让他心头发颤。   当即皱皱眉:“当初我父亲落难,有一些人趁机落井下石,也将我拿下,那会儿受了些折磨,后来……阿悯入了宫,情形才好了些,但又在赣城因为开城的事重又入狱,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仙草呆呆地看着他,情难自禁,那盘菜从手中坠地,发出“啪”地响声,碟子碎裂。   她不顾不管地扑过去,将徐慈一把抱住,哭着叫道:“哥哥!”   徐慈浑身一震,本能地想将她推开,但就在这时候,门口一道影子闪出来:“什么动静,是怎么了……”   却是袁琪。   袁姑娘一句话没说完,已经看清楚面前情形。   她瞪圆双眼盯着徐慈跟仙草,气的脸色发白,终于大声叫道:“不要脸!”   袁琪跳进门,举手便要打向仙草。   徐慈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阿琪!”   袁琪仰头看着徐慈,叫道:“徐大哥!你还护着她?难道你真的看上她了?”   仙草因为太过伤心,只顾埋着头哭,也并不理会袁琪说什么。   徐慈将手一松,不悦地喝道:“你出去。”   袁琪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仙草,脸上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徐大哥、你……你怎么能这样!”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下去,终于流着泪,转身跑了出门。   剩下徐慈扶住仙草肩头:“行了,别哭了。”   仙草泪眼朦胧:“哥哥,对不住……”   徐慈道:“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仙草情难自已,泪如雨下,她喃喃地说道:“我没有想到,哥哥还是吃了很多苦,我只以为我自己在宫内不易,却也忘了哥哥……”   徐慈看着她低头哭泣的样子,心头惊跳:这话自然不该是鹿仙草能说出来的,细想却是徐悯的口吻。   徐慈死死盯着她,忍着心底的不安呵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要再说了。”   仙草勉强收住泪,抬头看向徐慈:“我、我不说了,以后再也不会让哥哥受这样的苦楚……”   徐慈几乎窒息。   仙草抽噎着,慢慢转身往外走去,边走边抬手拭泪。   徐慈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门口,徐慈左思右想,忍不住用力一拳击在桌上。   仓皇无措的目光游弋转动,突然看见地上摔了的那盘清炒时蔬。   徐慈迈步走了过去,是山药跟莲藕,还有几粒枸杞子,点缀的颜色极好,还有些温热,散发着清鲜的香气。   徐慈看着这盘菜,突然间想起少年时候,自己给紫芝拉到了妹子的闺房里,徐悯把桌上的盖碗打开:“我亲自下厨给哥哥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   那会儿徐慈看着她一脸促狭的认真,绷着笑道:“你又会做这个?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极难吃的,你想诓我?”   徐悯夹了一筷子莲藕:“尝尝看,尝尝嘛!”   不由分说怼到他的嘴上。   徐慈的眼前突然有些朦胧,他看着那碟小菜,情不自禁地探臂要去捡起来。   ****   仙草呆呆地离开了徐慈房中,无头苍蝇般在客栈后院转了会儿,终于回到自己房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色跟红肿的眼睛,仙草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过去的日子甚是艰难,各有各的苦楚,但是以后……兄妹们再也不会分开,自然是苦尽甘来。   仙草如此说服自己。   正在此刻,外间传来粗豪的男子声音,急切地叫道:“阿琪,别胡闹,你这会儿是要去哪儿?”   紧接着是袁琪的声音:“不用你管,你们都不用管我,横竖我在这里是多余的。”   仙草走到门口探头看去,却见袁琪背着个小小地包袱,赌气似的正要往外走去。   仙草其实是认得袁琪的,虽然算起来,两个人只见过一面。   当初徐家还在,徐慈交游广阔,又有一些江湖人士常常往来。   有一次,徐慈带了个小丫头回来,说是朋友的妹子,朋友有事,暂时把这小女孩儿留在自己府内照看。   那时候袁琪年纪还不大,如今再见,她已经长开了。   那夜五龙潭,仙草一眼看见她的容貌,又观举止,便心生疑窦,只是还不敢十分确信。   后来在马车内三两句,才探到底细。   徐家落败后,曾经有交际的人家尽数星散,唯恐惹祸上身避都来不及呢,能够如袁家兄妹这般跟随徐慈身边的,殊为难得。   仙草深呼吸调息片刻,走出门口。   袁大哥正死拦着袁琪不许她走,仙草向着他使了个眼色,袁大哥半信半疑,却不敢松手。   仙草清清嗓子,故意道:“你这会儿走了,岂不是容我在这里为所欲为?”   袁琪本正往外冲去,听了这话,猛然止步。   袁大哥见状扬眉,终于袖手后退,又见客栈内有人探头探脑,他便上前赶开。   仙草走到栏杆旁,纵身轻轻地坐了,歪头问道:“你到底走不走啊?”   袁琪气的大叫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撵我走?你、你还勾引徐大哥,真不要脸。”   仙草笑道:“你看我像是擅长勾引人的吗?”   袁琪一愣,然后磨着牙道:“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算你信不过我,也总该信过徐爷的人品啊。”仙草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总当他是亲哥哥一样。这话若是有假,就叫天打雷劈。”   袁琪虽满面愤怒,闻言却也往她这边偷偷瞟了一眼。   “其实,”仙草顿了顿,又说道:“姐姐何必误会我,要知道……我早就跟人定了终身啦。”   袁琪本来鼻孔朝天地喷着火,听了这句却转回头来:“你说什么?”   仙草咳嗽了声,捏着腰间的荷包:“你难道没听说过?我本是皇上赐给了禹将军的,禹将军……跟我……”   她顿了顿,终于厚颜无耻地说出了那句话:“我们是两情相悦,所以才、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   袁琪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她身不由己地凑了过来,盯着仙草问:“你说真的?”   这幅瞪眼探头的架势,倒像是鱼儿上钩。   仙草有些害羞似的:“这种事情难道还能开玩笑?我就觉着姐姐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偏偏徐爷又不擅长跟人解释,少不得我跟你说开了,免得有些不必要的误会。”   袁琪本来把仙草视作眼中钉似的,突然听她说了这些,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馅饼,把她几乎砸晕了,过了半天才问:“既然是这样,那、那你怎么离开了禹将军呢?”   仙草叹了口气:“我暂时离开他,自然是为了他好。那天晚上姐姐你去的晚了一步,你若早到,就会看见……将军他为了我,不惜要砍掉一条胳膊。你说他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又怎么能拖累他呢?所以我才故意要离开他的。”   袁琪的嘴巴重新又张的极大,一脸的恍然大悟,外加一点震惊感动之色。   仙草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便又擦了擦眼睛,再接再厉地说道:“其实我无一刻不在想念着他。我已经跟徐爷说好了,我拜了徐爷为、哥哥,以后等情势稳定,蔡太师不再针对他了,少不得我还要去夏州,跟将军相会的。”   袁琪听到这里,眼圈也红了,她紧紧地握住仙草的手:“好妹妹,原来是我误会了你。你、你别怪姐姐!”   仙草道:“姐姐是性情中人,又一身武功,乃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我敬佩你爱戴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袁琪解开了心结,又给仙草吹捧了两句,心花怒放:“好妹妹,从此你也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一定会疼惜你爱护你,谁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说,我替你出头!”   仙草虽是瞒天过海之计,见袁琪如此,心里仍有点过意不去,何况又牵扯了禹泰起在内。   幸而自己以后未必会见到禹泰起,而……天长日远的,禹将军贵人事忙,以后也未必记得自己。   只凭她一张嘴在这里胡说几句,却成全了一个女孩子的心意,想必无伤大雅。   但为了以防万一,仙草仍是郑重地叮嘱袁琪道:“好姐姐,我对你说了这心事,你可千万别偷偷告诉别人去,叫人知道我如此行事,我的名声就毁了。”   袁琪奋力点头:“好妹妹,你放心,我对天起誓,一定给你保守秘密。”   正在这时,却听见院子外响起袁大哥的吼声,道:“老子就不让你们进去,又怎么样?”   另一个人温声道:“不怎么样,只是人皆有好奇之心,越是不想让我们进去,越是想看看里头有什么。”   仙草起初听见袁大哥怒不可遏,只当他跟人起了口角,刚要跟袁琪一块儿去开解。   不料听到后面这人的声音,仙草蓦地打了个寒战,当即紧紧地拉住了袁琪的手,转身就跑! 第88章   袁琪因为也听见自己的哥哥在外头跟人争执,便要出去帮手,谁知给仙草一把拽住。   她不明其意,忙问:“妹妹,怎么了?”   仙草忙向着她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跑到里间院中。恰好见徐慈站在廊下,仿佛正在出神。   袁琪一见他便喜欢,且因为才解开心结,便笑叫了声:“徐大哥!”   徐慈抬头,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又扫向仙草。   仙草也早跑到跟前:“哥哥,外头有人来了。”   徐慈垂眸看着她问道:“是吗?什么人?”   仙草道:“我没照面,但是听声音,像是宫内的人。”   徐慈这才有些回神似的:“宫内的人?”   两人说话之时,袁琪立在旁边,一会儿看看徐慈,一会儿看看仙草,听到这里,也不禁叫了起来:“妹妹,那个跟我哥哥吵架的是宫里的人?”   仙草点头道:“不会错的,那腔调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袁琪眨眨眼,忙问:“宫内的人跑到这小地方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找妹妹你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他们照面,免得节外生枝。”仙草脸色忐忑,眼巴巴地看着徐慈。   才跟徐慈重逢,如果这么快就分开,那真比杀了她还难过。   徐慈对上仙草的眼神,终于说道:“不要担心,我去看看。”   袁琪忙道:“徐大哥我陪着你去。”   徐慈皱眉:“记住了,我姓刘,不要说漏了嘴。”   袁琪忙道:“是是是,我记着了。”   仙草也叮嘱道:“哥哥,你要小心,宫内的人很难对付。别叫他们看出破绽。”   徐慈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晓得,你先回房吧。”   ***   且说徐慈带了袁琪走到外间,隔着院墙便听见呼喝之声。   袁琪一听,知道哥哥跟对方动了手,她本是个急性子,当下纵身往外跃去。   穿门而过之时,却差点跟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幸而那人身形灵活,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袁琪急急地刹住脚,回头看时,却见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身着银灰色的大袖锦袍,头戴黑色的文士冠。   她来不及多打量,扭头再看,却见自己的哥哥竟给两个青衣短打的人困在墙角。   袁琪叫道:“放开我哥哥!”   正要纵身上前帮忙,却听到徐慈道:“稍安勿躁。”   袁琪最听他的话,当下勉强刹住脚步。   此刻徐慈也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正好跟那文士打扮的人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彼此打量片刻,徐慈拱手含笑道:“不知道我的这位伙计是怎么得罪了阁下,还请高抬贵手。”   文士见徐慈面带笑容彬彬有礼,才也一笑道:“哪里,只不过是您的这位伙计的性子有些急躁,一言不合而已。”说话间一挥衣袖,那两人便放开了袁大哥,各自退后。   徐慈自然知道袁大哥的一身武功非同一般,虽然是对上两个人,却也不至于轻易落败,心中格外警惕。   袁大哥却悻悻地叫道:“你们偷袭,不是好汉。”   徐慈忙道:“不要吵嚷,咱们做生意的,最讲究和气生财。”   那文士闻言道:“哦?原来您是经商的大掌柜?”   徐慈道:“在下姓刘,宾州来的,开了一家绸缎庄。不知这位先生您高姓大名?”   文士一笑:“免贵姓谭,京城人士,因游历山东各地风光来至此处,方才听店伙计说,这后院还有空房,不料您这位伙计拦着我们不许入内,所以起了冲突。”   徐慈听他说是京城人士,自跟仙草方才所说不谋而合,且细看此人,见他脸色白皙,皮肤细腻,并无髭须。   虽然举手投足里看着很是正常,但徐慈因早有提防,自然也看出些许不同之处,比如他抬手之时,手指情不自禁微微拢起,姿态也略带几分阴柔。   徐慈心中有数,面上笑的天衣无缝:“不瞒谭先生说,在下因要去贩卖丝绸,身边薄带了些银两,为了避免给歹人盯上,所以之前跟店主人说过了把后院包了下来,我的伙计见您想进内,不免警惕罢了。请勿见怪。”   谭先生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忠心之人了。既然这里已经给刘老板包下,那我们自然不便打扰了,请吧。”   这人说着竟倒退一步,向着徐慈一点头,负手而去,那两名青衣人也跟着离开了。   袁琪见徐慈应酬之际,想起仙草的话,早也瞧出了不妥。   正在暗中蓄势待发,却不想这谭先生竟然二话不说地去了。   此刻袁琪上前一步,望着谭先生的背影,小声对徐慈道:“徐大哥,他们是京城来的,果真给妹妹说中了不成?”   徐慈脸上的笑早就荡然无存,脸色郑重地点点头。   袁大哥道:“少主,他们是什么来头,那两人武功还不错,但是这没出手的姓谭的只怕更厉害。”   徐慈道:“他们是宫内的人。”   袁大哥一惊:“宫里的……哦对了,怪不得我觉着那谭先生怪怪的,原来是个太监!”   袁琪插嘴说:“先前鹿妹妹早提醒过我们了,所以徐大哥才特出来看看。”   袁大哥虽然惊讶于谭先生等人的身份,但听袁琪口口声声地叫仙草妹妹,跟先前喊打喊杀的憎恨模样大不相同,便又问:“妹妹,你跟那女孩子和好了?”   袁琪一愣,继而笑道:“什么和好不和好,我们本来就好着呢,我也跟妹妹说过了,从此就当她是我亲生妹子,谁敢欺负她,我会替她出头。”   袁大哥大为诧异,盯着袁琪的脸,实在猜不透仙草是用了什么法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把这暴炭性格的丫头收的服服帖帖。   徐慈转身望内,袁家兄妹跟在身后。   袁琪兀自问袁大哥:“那两人的武功真的厉害吗?哥哥居然会给他们制住。”   袁大哥哼道:“如果堂堂正正单打独斗,他们自然不是我的对手,只是他们手段有些刁钻,我一时没防备才中了招。”   袁琪摇头叹道:“怪不得胡大哥总抱怨哥哥心大,幸而他今日在外探听消息,不然的话必然又要取笑你。”   正说着,徐慈回头道:“阿琪,从此在人前人后,不许称呼小鹿姑姑的本名,以后时刻记得要以假名相称。”   袁琪忙点头:“知道了徐……”   话未说完,徐慈便斜睨过来,袁琪舌头一转:“刘掌柜。”   徐慈才又说道:“方才你们也都见到了,那是宫内的人,只怕就是冲着咱们来的。那姓谭的看着极为精明不好对付,待会儿老胡回来,吃过午饭后咱们便动身。”   徐慈交代过后,看向仙草房间,却见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他正要走过去,门才开了一条缝,仙草露出一只眼睛:“哥哥,那人呢?”   可见她是真的害怕,徐慈道:“那为首之人说他姓谭,已经走了。”   “姓谭?”仙草想了想,似乎没有印象。   徐慈道:“也许跟咱们一样也是假的。”   仙草仍是不敢露面,压低了嗓子道:“哥哥,那咱们也快走吧,别再跟他们撞上。”   虽然这来人她觉着自己并没见过,但既然是在宫中,小鹿又非籍籍无名之辈,只怕那人认得这张脸。   保险起见,还是赶紧离开最好。   “嗯。”徐慈答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隔着门扇说话,看不见那张本来陌生的脸,只听见这低低切切的声音,让徐慈略觉异样,心底蓦地出现她眼睛红红流着泪跟自己说“真的是我”的样子。   不多时,袁琪偷偷来说,那谭先生一行人果然离开了这家客栈。   仙草听了这消息,才总算能够舒一口气。   过了午时,一行人重又启程上路,出了荷城,走了半天,眼见黄昏将至。   前方不远处又是个小镇子,徐慈便打算在镇上找家客栈休息,不料还没到镇子口,前方有两个农人挑着担子,且走且抱怨。   一人说道:“真是倒霉,白白在这里耽搁了半天,害得我们要赶夜路。”   另一人叹道:“那周知府活着的时候不干好事,死了更是祸害百姓,叫我说,禹将军早该痛快杀了他,也省了这些事儿了。”   徐慈等人早听见了,各自诧异。   袁琪早按捺不住,赶过去问道:“两位大哥,你们方才说什么?哪个周知府死了?”   那两名农人道:“咱们这儿还有哪个周知府?就是先前给禹将军拿下的那济南府的知府罢了。”   “他怎么死了?”袁琪这才相信,却又加倍震惊。   农人道:“这个咱们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先前是要押解往京内的,不料才过了历城,不知怎么就给什么人杀死了。前方官兵们设了卡哨,正在盘查过往人等呢。”   徐慈等顺着那农人最后的一指,果然见前方不远处的镇子口上,影影绰绰地有许多人影,又有灯笼之光闪烁。   徐慈微微皱眉,胡大哥赶过来道:“少主,要不要绕开这里?”   “不用了,”徐慈忖度道,“那周知府一死,干系匪浅,只怕各个地方都会严密盘查,如果连这关都过不去,以后咱们也不必走路了。”   何况这里距离镇子口如此之近,恐怕那边官兵早就留意到了,此刻再调头岂不是更加打眼。   当下众人各自警觉,往镇子口上而去,果然官兵拦路,询问姓名,来历,盘查路引等等,徐慈等早有准备,应答的无可挑拣。   仙草自然是窝在马车内,又有官兵挑了灯笼往里查看,徐慈道:“这孩子是我的小厮,之前赶路害了风寒,所以叫他在里头歇息。”   仙草配合地咳嗽了几声,那些官兵看过了路引等并无差错,又见仙草脸嫩显小,自然不像是凶徒,也没多问。   大家正要顺利过关,突然其中一个小头目说道:“站住。”   众人止步,重又悬心。那小统领走到跟前,睥睨道:“你们是丝绸贩子,这车中的都是样货丝绸?”   徐慈道:“正是。”他们费尽心机造了路引,安排了身份姓名等,自然无可挑剔,为了掩人耳目取信于人,也特意采置了些上乘的丝绸放在车内。   不料统领说道:“哼,我看你们这些丝绸有些来历不明。”   旁边袁琪皱眉道:“你说什么来历不明?”   小统领瞥她一眼:“我听说有些江洋大盗,抢劫了人家的财物充作是自己的。难保你们这些东西来的干净。”   袁琪大怒:“你说什么?”   小统领喝道:“怎么,你是心虚不成?”   徐慈见此人故意为难,早瞧了出来,忙上前把袁琪拦住,陪笑道:“这些丝绸都是咱们要拿去的样货,个个都是干净且上好的,一匹至少值十几二十两的银子,大人不信的话,请细看。”   说着便领了此人到车前,抱了一匹丝绸出来给他过目。   灯影下,缎子发出润泽闪烁的珠光,看的那小统领双眼喷火,垂涎欲滴。   徐慈又含笑道:“这里光线阴暗,大人恐怕看不清楚,不如拿回去细细查看也罢了。”   这小头目原本是因为徐慈说是丝绸贩子,又见那些绸缎光鲜亮丽甚是昂贵,所以起了意想敲个竹杠,如今见徐慈这般的识趣,他便抚着丝缎笑道:“这话在理。”   徐慈见他不动,便又向旁边示意,胡大哥上前又抱了两匹下来,送给这些人。   这会儿那些士兵因知道要发横财,都随着眉开眼笑,纷纷上前要取东西,这种行径,哪里像是官兵,却如同土匪一样。   袁琪在旁实在看不过,咬牙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想要贿赂。哼,到底谁才是拦路打劫的……”   不料正给那小统领听见,顿时色变:“臭小子,你说什么!”不由分说,上前就要打向袁琪。   谁知袁琪岂是个好惹的,早抢先闪身,一拳击出,打在对方胸口,将那小头目打的踉跄后退。   徐慈拦阻不及,那些士兵们见头目吃亏,纷纷跑了过来,那小头目叫道:“反了你们!我看必然是跟贼徒一党的,给我拿下!”   变数顿生,徐慈闪身拦在马车之前,其他袁胡等众人便挡在他的身前。   袁琪早就按捺不住,正要跃跃欲试杀个痛快,身后传出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道:“且慢。”   那些士兵们也正欲围捕,闻言都是一怔。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夜色里,一辆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三五步开外,车上一人跃落地面,走上前来。   徐慈看的明白,这来者竟是那客栈一别的谭先生。   谭先生背着双手缓步走了过来,巡查的士兵们持刀喝道:“你又是什么人,难道跟这些贼人是一伙的?”   谭先生笑的不露声色:“我是什么人,您一看就知道了。”   他说着已经过徐慈身边,径直来至那小统领身前,袖底一动,翻出了一面令牌。   火光下,那令牌上的麒麟纹栩栩如生,自带一股煞气。   小统领看的分明,当即脸色大变,忙后退一步,跪地道:“小人不知道是镇抚司的大人们!请务必恕罪!”   其他士兵见状,也都吓得放下兵器跪在地上。   谭先生把令牌收了,淡淡道:“不知者不罪,只是这位刘掌柜是跟我们同行的,就不必为难他们了。”   镇抚司的威名远拨,又岂是这些地方官员所能冒犯的?这些巡查官半个字也不敢说,忙道:“都凭大人的意思便是。”当下一抬手示意放行。   徐慈虽然暗中松了口气,但是见谭先生无缘无故出面解围,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下先跟众人一块儿出了关卡,谭先生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徐慈早留意着,一边暗中叮嘱袁胡等人,一边驻马回身。   正谭先生在马车内撩起车帘,笑道:“刘掌柜,咱们又见面了。”   徐慈将马儿靠近了些:“方才还没有多谢先生的解围之恩。”   谭先生道:“刘掌柜不必在意,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且我也向来看不惯那些人趾高气扬胡作非为的样儿,成何体统,对了,刘掌柜今晚上要歇在哪里?”   徐慈道:“还没有着落。”   谭先生道:“我打听这镇子上只有两家客栈,一家不堪住,另一家却还使得,若不嫌弃,刘掌柜同我一起如何?”   徐慈自然可以拒绝,但是一天之内遇见这人两次,若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徐慈便做恭谨状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拨人汇成一起,来至了云来客栈。   谭先生先行下车,却并不忙着进内,只站在门口。   徐慈也已经下马,不由看向身后马车。   却见车帘一动,先是袁琪跳了出来,对徐慈道:“掌柜,我探着狗儿身上的热消了好些,最好再给她多吃两副药,免得病又反复。”   众目睽睽之下,仙草低埋着头,慢吞吞地从车内爬了出来。 第89章   这谭先生一行人,自然就是高五所派,前来带仙草回宫的。   之前在济南府扑了个空,当下跟禹泰起兵分两路。   谭先生似高五挑拣出来的,他为人精细缜密,办事妥帖果决。且身份特殊,既是司礼监的人,又在镇抚司当差。   最重要的是,他见过小鹿。   早在荷城客栈里见到徐慈后,谭先生便心生疑窦。徐慈等虽看出了他是太监身份,但谭先生却也一眼看出了袁琪其实是个女儿身。   袁琪先前假扮太监从五龙潭救走了仙草后,谭先生便将当晚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详细地询问了一遍。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那为首之人是个太监,因为她非但带着御赐金牌,而且举止也的的确确有些阴柔之气。   这世间除了真的太监外,若说还能有阴柔之气的,恐怕就是女子了。   何况谭先生是个至为精细的人,他除了众人口述,手中还有根据人证描绘所画出来的袁琪的影貌图。   当夜袁胡众人虽然略乔装改扮了些,但袁琪却并没有大变样,所以谭先生手中的影貌图里袁琪的样貌,跟她现下的模样倒的确有三四分相似。   此时谭先生凝眸看向马车内出来的那人,虽然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微笑,实则心中紧张,又有些莫名的焦虑。   他在镇抚司向来以行事干净利落著称,十分拔尖儿。   所以这才高五才特派他来做这件事。   起初对谭先生而言,最艰难的莫过于从禹泰起手中要人,毕竟要做足禹泰起不肯放人的准备。   所以他才想出了太后那个借口,本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平地又生波澜。   他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拖延了数日,如果还没有带鹿仙草回去,时间一长,自己以后只怕也不用再在宫内混了。   谭先生定睛看向那道身影。   夜色中仙草蒙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轻轻咳嗽,袁琪在旁扶着。   徐慈道:“这是跟随我身边的小侍,之前染了风寒,还未痊愈。”   谭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仙草,闻言道:“怪不得天气已经转暖,这位小兄弟却还裹的如此严实。”   说话间,袁琪已经要扶着仙草先进门去了,谭先生不动,却向着自己一命属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心领神会,拔腿走了过去,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突然肩头一撞,手趁机向着仙草脸上抓去,竟然一把将她裹着脸的帕子给扯了下来。   门口的灯光明亮,照出了面前那张脸,谭先生一眼看见,大失所望!   原来帕子底下的脸,脸色蜡黄,眉毛稀疏,愁眉苦脸的样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弱小厮。   谭先生一路追寻,几乎要寄予五六分希望了,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此刻袁琪已经重新扶住了仙草,又扭头骂道:“你眼睛瞎了?怎么走路的?”   谭先生那属下虽然没见过仙草,但瞧见这张丑丑的脸,早也知道不是,便轻慢地瞥了袁琪一眼,转身走开。   徐慈倒是打圆场道:“阿琪,不要无礼,快扶着狗儿到里头卧倒吧,再叫店家给他煎药来喝。”   袁琪气愤愤地扶着仙草去了。   谭先生似笑非笑:“原来贵小厮叫‘狗儿’,这名字倒也别致。”   徐慈道:“原本是乡下孩子出身,起这个名字为的是好养活。”   谭先生淡淡道:“原来如此,刘掌柜请了。”   徐慈才要迈步,见谭先生不动,便问:“先生怎么不进去?”   谭先生脸色微冷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今晚上不能停留了。刘掌柜,咱们日后有机会再见。”   徐慈见这煞神要走,心中大为宽慰,面上却遗憾状:“这……天色已晚,为什么不睡一夜再去?”   谭先生笑道:“是一件要紧事,耽搁不得。告辞。”   他说走就走,转身便上了马车。   徐慈立在门口,直目送他们离开,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   徐慈回到客栈之中,却见胡大哥已经安排好了房间,袁琪站在仙草的房门口,满脸警惕地打量着外头,见了徐慈才又笑逐颜开。   难得的,徐慈头一次对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经过袁琪身边的时候,徐慈嘉许道:“这次阿琪做的很好。总算没有坏事。”   袁琪被他夸赞,更加喜欢:“徐大哥,那些人真的给骗过去了?”   徐慈道:“嗯,已经走了,这次想必是真的走了。”   袁琪拍着胸口道:“哎哟,吓死我了,他们怎么神出鬼没的,不知不觉就跟上咱们了,咱们先前一点儿都没察觉。”   徐慈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拍,才走到仙草身边。   仙草的脸还是那样蜡黄的样子,只是一反常态,这次她没有过分欢喜。   徐慈见她似有心事,上前问:“怎么了,你还担心吗?”   仙草摇头,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先前她在马车内,听见谭先生赶了上来,自然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无所适从,幸而袁琪悄悄爬了上来。   原来袁琪会些易容术,之前徐慈的脸就是她的杰作,当下便用了些黄粉,胶泥等,把仙草的脸上修饰了一番。   幸而又加上夜色晕染,谭先生一眼看去并非所寻之人……这才终于瞒天过海。   只是仙草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无端想起当初才从浣衣局里救了小鹿的时候,那丫头瘦弱不堪的模样,跟此刻竟有几分相似。   这才又唤起了仙草心底淡淡感伤。   徐慈见她不说,倒也并未追问。   是夜,袁琪给仙草卸妆之后,主动要跟她同房。   她因为不再把仙草视作情敌,便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起来,又说自己留在仙草身边可以保护她之类,仙草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了。   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袁琪回想白日之事,突然说道:“妹妹,我看那谭先生像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如果说只是为了带你回去伺候那什么罗昭仪,是不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仙草却也正有疑问:“对了姐姐,那天你为什么说罗昭仪病了之类的话,是你们捏造出来的?”   袁琪道:“我可不知道,是徐大哥告诉我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仙草停了停,又问:“可你哥哥他们为什么叫徐爷‘少主’啊?”   袁琪翻身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吗?徐伯父原先是江南清流社的社主,徐伯父身故后,徐大哥就是继任社主了,所以叫做少主啊。”   仙草耳畔“嗡”地响了声:“父……徐伯父是清流社的社主?”   袁琪道:“是啊。哦,难怪你不知道,只怕徐姐姐也不知道呢,她不知道的话,自然不会告诉你了。我还是跟随了徐大哥之后才逐渐知道的。”   江南的文人雅士们最喜聚会,吟诗作画等,逐渐便有些志同道合者相聚称社。   这清流社原先也是如此,但是在先帝还在时候,蔡勉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线报,说是清流社之人妄议朝廷,聚会作乱,意图不轨等等……所以下令捕杀。   渐渐地那些文人墨客们便低调行事,清流社更是载浮载沉,一度消匿无声。   徐悯当初只以为父亲入狱,是因为单纯的官场之争,直到如今突然间如同雷声震耳,才知道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仙草心头乱糟糟地,还想再问袁琪。   袁琪却不再提此事,只又百般好奇地询问她跟禹泰起之间的“深情”等等,仙草强打精神敷衍了她半晌,只说困倦,袁琪才住了口。   不多时,袁琪已经入梦,但是仙草却睡意全无。   一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身份,二却是因为袁琪人虽睡着,但轻轻地打着酣,在仙草耳畔此起彼伏,让她更加无法安眠了。   仙草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披衣起身。   她走到门口,徘徊片刻,终于开了门。   夜深了,走廊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仙草迈步出门,往徐慈的房间走去。   将到之时,却见徐慈房中灯光闪烁,仙草一怔,下意识地将身体贴在窗户旁边。   此刻,里头有脚步声响,竟是向着门口走来,仙草正欲先跑回去,却听里头徐慈的声音道:“此事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   另一人压低嗓子:“少主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毕竟咱们才出荷城,宫内的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追上了,难道跟她一点儿干系都没有?且皇帝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倘若真的是皇帝安插的棋子呢?咱们这次去蜀中的目的若是给她发现了,或许再告诉了皇帝,那么咱们恐怕……还会连累到……”   徐慈道:“你不必说了,我自然知道。”   夜深,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毕竟一门之隔,若隐若现,有些只言片语落在仙草耳中。   仙草本是要躲开,可无意中听了这些,整个人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偏此刻房门打开,走出来的却是老胡。   老胡一抬头看见仙草近在咫尺,陡然色变。   徐慈察觉不妥,出门转头,见她披衣立在跟前,徐慈喉头一动,对老胡道:“你先回去。”   老胡皱皱眉,不太友善地看了仙草一眼,终于转身去了。   徐慈对上仙草的目光,就知道她已经听见了:“你过来。”   这次仙草有些挪不动步。   徐慈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腕子将她拉到房中,关了门。   “你都听见了?”   半晌,仙草才一点头。   徐慈垂了眼皮,顷刻道:“我想阿琪已经告诉你我的身份了吧。”   仙草又一点头。   徐慈道:“那好,我便都跟你说实话,这次我去蜀中……”   “别说了!”仙草举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   徐慈盯着她。   仙草闭了闭双眼,却又缓缓放下手,她小声道:“我听说……原先清流社跟在蜀中的邺王殿下交从甚密。”   徐慈微震。   仙草说道:“哥哥之前提起皇上的时候,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难不成……”   她不太想面对这个事实,但是加上自己方才所听见的那番话,她不承认恐怕也不行了。   徐慈意外之余,一笑道:“你果然聪明,阿悯把你……”   仙草不等他说完便叫道:“不要再提阿悯把我教的怎么样,我就是阿悯!”   徐慈的脸色也变了,他呵斥:“我告诉过你别再胡说这些荒唐不羁的话!”   仙草咽了口唾沫,昂首看他:“我没有胡说,我认得哥哥的字,小鹿再聪明,也不可能只凭半个字就能认出你的笔迹,你难道不明白?还有我做的菜,哥哥你该尝过了,没有人会像是我一样在菜里加花椒,因为你吃了花椒脸上会发痒出红斑,白天我只是加了一点点,因为我不想你受苦!”   徐慈倒退一步。   仙草做的那清炒时蔬,他的确是尝过了,也尝出了里头有花椒的味道,幸而只吃了一小块,所以并没有起反应。   但是他仍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面前站着的人的脸、身形,明明跟徐悯没有任何的相似,徐悯明明死了。   胡大哥临去的话在耳畔响起,徐慈眼神变得锐利:“我叫你住嘴!”   仙草眼中泪光闪烁。   徐慈咬牙道:“就算赐死阿悯的旨意不是皇帝亲自所下,阿悯毕竟也因他们而死。而你……你竟敢冒出来说你是阿悯,你有什么意图?是想让我相信你是阿悯,你没有死,让我不再痛恨皇帝母子?”   仙草后退:她只顾因为兄妹相逢相处而喜不自禁,却再也想不到徐慈的心里居然埋着这样的秘密,竟是……这样的心思。   徐慈眼睛泛红,紧紧地盯着仙草道:“如果你真是阿悯,你就该知道,父亲是因为昏庸的先帝郁郁而终的,阿悯也是因为他而入宫至死。”   仙草不由自主地:“这是你结交邺王的理由?”   徐慈索性道:“你见了邺王殿下就会知道,他比那个小皇帝强上不知多少。”   仙草忍不住,泪夺眶而出。   她尽量忍着想哭之意:“你既然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派人救我,还要带着我。”   “因为……”徐慈心中一阵烦乱,“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讨厌皇帝。”   徐慈无法彻底说明的是:鹿仙草对禹泰起而言,身份特殊,对皇帝来说亦是如此,倘若能为自己所用,当然将是一大奇兵。   仙草转身。   徐慈道:“你去哪里。”   仙草深深呼吸,看着泪一晃落地:“我、回去睡觉。”   徐慈道:“你……不走?”   仙草的心一阵揪痛。   终于她回答:“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她抬手拭泪,哑声道:“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唯一的亲哥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拼命出宫,是为了见你,是为了以后能跟你在一起,跟你相依为命。”   徐慈双眸微睁,盯着她的背影。   仙草仰头深深呼吸,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她迈步走出门,突然又站住。   廊下,一道狭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谭先生面带温和笑意,轻声道:“小鹿姑姑,你让咱家好找啊。” 第90章   几乎与此同时,徐慈也听见了动静。   他疾步而出,转头看竟是谭先生出现眼前,一时变了脸色。   想也不想,徐慈猛然抬手抓向仙草,想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但是在他的手指将要触到仙草的肩头衣裳之时,谭先生却早鬼魅般地闪身冲来,将仙草手臂一拽,电光火石之间已拉到了自己身边。   徐慈的手在刹那间便空了。   他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抬眸看向前方近在咫尺的谭先生,简直不敢相信。   谭先生抢到先机,向着徐慈微微一笑:“刘掌柜,可对不住的很,这件货物我要定了。”   徐慈喉头一动,目光往旁边瞥去。   果不其然,原先一直都不太放心的老胡听见异动,打开房门跃身而出,同时叫道:“老袁,快出来!”   话音刚落,那边袁大哥也急急地冲了出来:“发生了何事?”猛然见谭先生抓着仙草,他便白日见鬼似的叫道:“又是你?!”   两人齐刷刷地现身,不约而同地挡在徐慈的身前,警觉而不悦地盯着谭先生。   而在谭先生身后,那两名青衣人却也一起上前,双方竟成了对峙的势头。   这会儿仙草因给谭先生抓住,一时着忙,便挣扎起来。   谭先生垂眸看向她,笑道:“小鹿姑姑,我们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请您回去的伺候罗昭仪的,有我们在,你很不必怕这些逆贼。”   仙草闻言停止了挣扎,扭头看向谭先生。   她因给捉了个正着,只顾惶恐自己或许要跟徐慈分开了,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目前的复杂形势。   要知道,徐慈等先前是假冒钦差伪造了御赐金牌将她救走的,这不管是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何况还有一件事,自己方才跟徐慈在里头说话,也不知这谭先生听到了没有,如果听见的话……   瞬间所有情形扑面而来,如暴风骤雨无法抵挡,仙草瞬间心乱如麻。   最先镇定下来的竟是徐慈。   徐慈看着谭先生,缓缓露出笑容:“先生说什么逆贼?我竟不懂。”   谭先生道:“假冒钦差,劫持宫中女官,这不是逆贼是什么?”   徐慈道:“先生说的危言耸听,可又怎么证明这些跟我们有关?”   谭先生的笑容里透着刀子似的锋利之色,话语也如同软刀子刺出:“刘掌柜好像忘了我的身份,镇抚司衙门办事,需要什么证明?”   徐慈眼神一暗。   谭先生却又继续说道:“何况假如我猜的不错的话,刘掌柜也是个别有洞天的人物,只要交给镇抚司一审,自然大有所获。”   袁大哥在旁早按捺不住了,之前他因为冷不防,在这两名青衣人手下吃了亏,如今正是新仇旧恨:“少主,又跟这阉人废话什么?直接手上见真章就是了。”   谭先生听到他竟以“阉人”称呼,眼中掠过一丝凌厉杀机。   老胡盯着对方,虽然谭先生这一招出其不意用的很好,但是看对方的行事,仿佛只有三人,应该是来的匆忙。   如果这会儿动手,自己这边还有在楼下歇息的众人,如果一拥而上,未必不能成功。   老胡迅速一想,便扭头对徐慈道:“少主……”毕竟要看徐慈的意思。   不料一瞥之下,却见徐慈正望着给谭先生制住了的仙草。   徐慈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谭先生因为恼了袁大哥的那声阉人,早暗中动了杀心,一边握着仙草的肩头,一边挥手示意。   他身后两名青衣人见状纵身跃上前,正好给袁胡两人拦住。   徐慈见谭先生拉着仙草往后,他当即从四人之间奔了上前:“站住!”   这会儿徐慈在楼下的那些部属因为也听见了动静,便纷纷地起身往楼上而来。   谭先生不慌不忙,左手擒着仙草不放,右手一挥,五指当空拍去,把最前的一个人打的往后倒飞出去,把底下的人也阻了一阻。   霎时间却又有两人纵身跃起,谭先生冷笑了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右手抬起,竟然变掌为爪,五指如钩,向着飞身而来的一人挥去。   谭先生出手疾如闪电,那人避之不及,惨叫一声,低头看向胸口,原来谭先生的五指已经深深扣入了他的胸前。   那人惊呼之后,如流星陨石般跌落地上。   在场众人皆都大惊。   仙草因在他身边,看的最是清楚,越发的毛骨悚然。   但就在这时候,徐慈已经冲到她身旁,一把握住了仙草的手腕。   谭先生察觉,蓦地挥手:“滚开!”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触目惊心,仙草大叫道:“不要!”   徐慈却并不撒手,咬牙抬手拍向谭先生。   仙草虽不知父亲跟徐慈的身份另有玄机,但毕竟是自家哥哥,他的身手如何,却是瞒不过人的,毕竟是出身贵宦的高门子弟,身手能好到哪里去。   又给谭先生方才辣手伤人一幕惊的她魂不附体,当下唯恐徐慈遭难,竟然想也不想,将身子往前一撞,竟挡在了徐慈之前。   徐慈一时收不住手,在她肩头上猛然拍落。   谭先生却变招迅速,五指迅速收拢成掌,从旁挥开,并没有伤到仙草分毫。   徐慈误伤了仙草,大叫一声,胆战心惊。   幸而他的武功当真如仙草所料,并不高明,所以这一掌所带的内力有限,只是让仙草的身子震了震,肩头有些震痛,胸口略觉阻滞感,并无什么内伤。   偏偏在这时候,身边的门给拉开:“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袁琪,正酣睡之时突然听见外头吵嚷,她便爬起来,因睡得懵懵懂懂的,竟忘了自己跟仙草同床,只管过来开门查看究竟。   猛然间看见眼前这么多人,袁琪大惊,又见谭先生拉着仙草,她睁大了双眼叫道:“你不是走了吗?”   谭先生正想要查看仙草受了徐慈一掌伤的如何,闻言却也不理会,只肩头一撞将她撞开。   袁琪踉跄后退,老胡说道:“阿琪保护少主!”   这句对袁琪而言却有奇效,几乎出自本能,袁琪也不顾自己,猛然窜出挡在了徐慈身前:“你这狗贼,你要伤害徐大哥?!”   谭先生已经拉了仙草退到房中,他本就对徐慈的身份有七八分的猜测,听袁琪如此一唤,当下不必再猜测了。   他仰头一笑:“徐公子,当真是你,真是幸会之至。”   袁琪一愣,然后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徐慈见自己的身份给喝破,倒没什么,毕竟对方精明异常,迟早会知道的。   “先生客气了,”徐慈推开袁琪走上前去,进门道:“我跟先生素未谋面,今日一见也是缘分。”   谭先生扣着仙草,这会儿早察觉她的脉象并没有内伤的迹象,只是听出她格外紧张似的,脉搏跳的很快。   谭先生便道:“我原本还在猜测,到底为何你们要掳劫姑姑,原来是徐家旧人。还好,当初在济南府公子大难不死,不然的话消息传回京内,皇上只怕会为公子难过的。”   徐慈道:“我不过是罪囚而已,一条贱命,也值得皇上放在心上?先生说笑了。”   谭先生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若当真是贱命一条,当初皇上也不至于拼着得罪蔡太师,还要小国舅亲自护送公子了。”   徐慈冷笑了声,不再跟他做口舌之争。   谭先生见他站在门口拦着路,微微冷笑:“但虽然公子是皇上另眼相看之人,可是之前假冒钦差的罪行非同一般,如今,少不得就要公子同我上京一趟,要如何发落,且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徐慈道:“倘若我不肯呢。”   谭先生道:“只怕由不得公子。这里距离衙门不远,如此一场哄闹,很快就会有官兵来到,任凭公子有通天之能,莫非还能插翅而飞不成?”   这会儿那边,袁胡两人已经占了上风,那两名青衣人有些不敌之势头,频频后退。   而楼下,徐慈的人仍在虎视眈眈。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谭先生依旧谈笑风生,并无任何狼狈恐惧之色,倒仿佛占了上风的是他们。   徐慈情不自禁又看向仙草。   方才他无意伤到了她,十分担心,如今见她神色如常,才算安心几分。   但这一瞥,却又对上仙草沉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神。   望着她这种默然不语的眼神,徐慈心头无端地一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在屋内的那情急之下的真情流露,这会儿看着她,明明是面对陌生的一张脸,可徐慈心底,却泛出了徐悯那同样沉静的目光。   徐慈的眸子隐隐泛红。   仙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然也看了出来,刹那间,她竟微微地笑了笑。   “公公,”她的声音很温和,平静无波,“我有一句话要跟公公说。”   谭先生一怔:“小鹿姑姑有何话说?”   仙草道:“我的肩头有些疼,如果你们再打下去,只怕我就要疼晕过去了。所以大家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这话一出,徐慈跟谭先生都大为意外。   谭先生皱眉:“姑姑这是何意?”   “容我斗胆问一句,”仙草道:“公公出宫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奉旨请姑姑回宫。”   “如今我在这里,公公带了我走就是了。何必节外生枝,管些不该自己去管的事呢?”   谭先生扬眉,心底盘算她这句话。   徐慈却皱了眉:“你说什么!”   仙草不敢让自己再去看他,因为如果看着徐慈,自己这些话好像就有些无法出口了。   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仙草轻声道:“何况公公也知道,徐爷对于皇上而言,是青眼有加的人,徐爷如今这般境况,也非他自己所愿,是有人暗害之故。至于为何跟我同行,不过是他知道了有人想对禹将军不利,怕我受了牵连,所以才冒险救了我出来罢了。”   徐慈深深地看着仙草。   袁琪瞪大双眼。   袁大哥跟老胡两人这会儿已经击退了那两个青衣人,冲到了房门口,自然也听见了仙草的话。   谭先生道:“姑姑所说虽然合情合理,但这件事咱家委实做不了主,还是得……”   “公公,”仙草不等他说完,便淡淡一笑道:“皇上让你来缉拿徐爷了吗?”   谭先生摇头。   仙草敛了笑:“不该自己管的事,尽量少管,就算看见了也该做看不见的。公公既然在宫内当差,难道这个道理也不懂?皇上让你做什么,你就专心地做什么,做好了就罢了,手伸得太长……小心贪多了嚼不烂。”   她说话时候神色有些微冷,话语中也似藏着锋芒,浑然不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了。   徐慈看在眼里,心像是给无形的手捏着,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谭先生拧眉,飞快地忖度了片刻,陪笑道:“果然是我一时想错了,多谢姑姑提醒。只不过就算我想放他们一马,这些人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仙草抬眸看向徐慈。   四目相对,徐慈道:“他说的对。你不想回宫,我也可以带你走,你不必怕他。”   门口老胡皱皱眉,袁琪却跟着趾高气扬地说道:“就是,妹妹干吗要回宫去?你快放开她!”   仙草当然不是怕谭先生,她怕的是,就算今晚上徐慈大闹一场,带了自己离开,但是宫内的人势必不能罢休,何况徐慈身份特殊,宫内密探跟镇抚司的人接踵而至的话,带给他的,自然是加倍的凶险。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气,才又微笑道:“我当然想回宫,昭仪待我也如同亲姊妹一样,我心里其实早就惦记着要回去见她一面了,如今正好有人来接我,所以请不要再为难了。”   徐慈说不出话来。   袁琪已经着急起来:“不行,你回宫了,禹将军怎么办?”   仙草咳嗽了声,袁琪忙捂住嘴。   仙草又看向徐慈:“徐爷,这一路上多亏徐爷跟姐姐照料我,我记下你们的恩情了,以后有机会再报答吧。”   她说着看向谭先生:“咱们要即刻出发吗?”   谭先生深看徐慈一眼:“这就要看徐公子的意思了。”   徐慈盯着仙草,模糊的灯影下他的脸色也有些晦暗不清。   终于,徐慈道:“都让开,让他们走。”   ****   谭先生之前见了易容后的仙草,满怀希望化为失望,只是他走到半路,突然觉着不对。   他毕竟是镇抚司内老当差的,几乎天生练成了一种直觉,虽然仙草的易容天衣无缝,但谭先生心中总是放不下,故而竟杀了个回马枪。   如今果然是撞了个正着,便带了仙草下楼,出客栈上了马车。   那两名青衣人也都上马随行。   马车赶的甚急,仙草从车帘处往外看去,身后那小客栈的灯光越来越模糊了。   如今她人在马车里,魂却好像还跟徐慈一处。   谭先生坐在她的对面,见状道:“小鹿姑姑是舍不得那位徐公子吗?”   仙草说道:“是啊,他毕竟救了我。对我甚好。”   “徐公子救姑姑,当真是因为昔日徐太妃的缘故?”谭先生问。   仙草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公。”   谭先生道:“虽然我只奉命来请姑姑回宫,但是这位徐公子做事太惊世骇俗,只怕皇上听说会不高兴。”   “公公是怕皇上怪罪下来吗?”   谭先生微笑:“皇上虽然英明,但毕竟还年轻,性子有些不定,咱家也不好说。”   仙草道:“那我可以向公公打包票,皇上绝对不会迁怒公公的。”   “哦?”谭先生见她口吻笃定,内心颇为狐疑。   仙草看着他审视的目光,抬手入怀中,摸了会儿,拿出了一物:“公公应该认得此物吧?”   谭先生接了过来,见竟是一枚晶莹温润的玉佩,他只扫了一眼便突然震动,忙双手捧着低头俯身:“这是皇上之物。”   仙草把那玉佩仍拿了回来:“这自然是皇上贴身之物,皇上肯把它给了我,这其中的缘故就不必我多说了。”   谭先生脸色惶恐:“是。”   仙草道:“所以我说的话,公公你最好听着,假如公公还想暗中派人为难徐爷一行,等我回宫之后,皇上是会嘉许公公的义勇尽责,还是怪你狗拿耗子,那就说不定了。”   谭先生一震。   之前他那么痛快地答应了放过徐慈众人,其实也是权宜之计,毕竟在客栈内,动手还是其次,关键的是他还要带着仙草,若是交手之中仙草有个闪失,那么他也是担待不起的。   所以才暂时答应了仙草的提议,但他早就暗暗筹谋,要派心腹去通知官兵,将徐慈众人拿下,以防将来皇上问起来,自己也好交差。   没想到仙草居然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过了半天,谭先生才苦笑道:“没想到姑姑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缜密的很。姑姑放心罢了,奴婢只办好这一件差事就是了,绝对不会逾矩过界。”   仙草将玉佩收起来,笑道:“我就知道公公是个聪明人。公公这样会办事,将来飞黄腾达,一定不在话下。”   谭先生微微俯首:“多谢小鹿姑姑吉言,以后也要多托小鹿姑姑的福了。”   “好说。”仙草道:“人家给我面子,我自然也不能忘了人家的情。”   两人各怀心思,相视一笑。 第91章   仙草本来还想探问一下,谭先生是否听见了她跟徐慈在房间内的话。   只是自己出门的时候,谭先生似才上了二楼,倒可以往好的方面去想,而且贸然探问的话,以此人精明过人的心性,只怕更会生疑。   何况自己对徐慈所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匪夷所思,仿佛不经之谈,纵然是给谭先生听见了,他也必然不会相信。   而这些荒谬绝伦的话,以他的为人,自然也不会贸然告诉别人去。   尤其是对皇帝。   所以仙草才只旁敲侧击地告诉谭先生,叫他不要将手伸的太长之类的话。   而就在谭先生带了仙草离开云来客栈后,徐慈即刻吩咐人,收拾行囊启程。   袁琪一肚子的话,却不敢多说。   倒是老胡对徐慈道:“少主,方才若是一狠心的话,自然可以杀了那姓谭的。”   徐慈道:“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不必在这里多生事端。”   老胡道:“但是那小鹿姑姑……”   徐慈皱眉:“你还怀疑她是心怀不轨吗?方才她舍命为了我挡下谭先生一掌,倘若那也是做戏的,那么,我倒要佩服她了。”   老胡一愣。   旁边袁大哥走来到:“少主说的是,我看着这小鹿姑姑也不像是个奸的。”   老胡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了吧。”   徐慈察觉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有些冲动了,便收敛心神,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小心些也不是坏事。罢了,横竖她往京城,咱们仍是入川,倒也……干净。”   说了这句,徐慈缓缓吁了口气,却不知为何,想着这几日来的相处,那张脸上的一颦一笑,行动举止,心里竟空荡荡的。   ****   谭先生一行人,除了他们外,还有另外三队分头寻人。   如今他们找到了仙草,当下便传了信号出去,等他们才出山东地界的时候,另外三队已经也追上了。   这些人的行动极为的利落迅速,因为轻装简从,又有镇抚司的腰牌,竟比禹泰起出京之时走的还快。   四月初,京城在望。   仙草一想到自己拼了命才爬出来的地方,却又这么轻易地又钻回来,这倒也罢了,最气人的是又跟徐慈分开了。   但是转念间想到徐慈从此或平安无恙,却也是值得的。   只有一件最是担心,生恐他去了蜀中,会遇到什么别的不测,但如今的徐慈毕竟不是当初那个青年贵公子了,从那夜他下令属下让开路放他们走,就能看出来,他已经不再是意气用事的性子,而是知道从大局考量。   但是如今这份沉稳,却也是从千磨万击无限辛苦里头历练出来的。   想想又实在叫人五味杂陈。   路上,仙草曾找了个机会问谭先生,罗红药是否当真病了。   对此谭先生道:“昭仪娘娘体弱,向来多病。这个姑姑自然是最清楚的,这会儿兴许病的更重了些,又兴许病好了。”   明明是皇帝要人,却打着太后的名头,罗红药之病自然也是谭先生捏造出来的,但是罗红药的确体弱多病,倒也并非是谎话。   而且他后面这句模棱两可的,更是玄妙了,就算仙草回去发现罗红药活蹦乱跳的,也可以是病“突然间”好了。   都是聪明人,仙草一听就懂了。   这日清晨时候,马车进了京城。   过正阳大街的时候,仙草突然想起一件事。   忙对谭先生道:“公公,帮我个忙。”   谭先生问何事,仙草笑道:“听说前门德记的烤鸭最为有名,我想尝尝。”   谭先生哑然失笑,当下便命一人前去要了一只鸭子,片成薄片,油纸包裹着送来,又附带了一大罐子的冰镇甘草汤。   仙草嗅到香气,忙先打开吃了一片,表皮又香又酥脆,肉却是细嫩无比。   仙草埋首连吃了几片,无意中看见谭先生愕然注视的眼神,仙草自觉吃相不佳,便递给他一片道:“公公也尝尝。”   谭先生笑着拒绝,仙草便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又喝了半罐子甜甜的香饮,才觉着自己给颠簸破损的身心好像又有些活过来的迹象。   她不紧不慢地吃了半只鸭子,把谭先生看的暗中侧目,不禁有些担心在进宫之前她就会把自个儿活活撑死。   只是要劝她少吃点……这种话却也不好随便说。   正想看看车走到哪里了,马车却突然间给拦停住了。   谭先生撩起车帘问道:“怎么了?”   外头一名部属上前:“公公,是蔡太师的人拦路。”   谭先生很是意外。   他这一路行事十分低调,只在找到仙草的时候派人回京禀告过,此后再也不曾派人,按理说该无人知晓才是。   对面仙草正叼着半块鸭肉,听说蔡勉的人拦路,顾不上咽下去,又重新包入油纸包里:“是太师的人?”   谭先生道:“姑姑莫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谭先生说着便下了车,抬头果然见是两名丞相府打扮的侍从,骑着高头大马拦在前方。   在京内敢这么对待镇抚司的,除了蔡丞相家的,怕是再无别人了。   谭先生上前一拱手:“两位,不知有何吩咐?”   左边马上的人说道:“阁下就是镇抚司的谭伶大人吗?”   谭先生出外办差,身份自然是保密的,而且除了镇抚使跟司礼监的各位首领太监外,无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直呼他的名字。   谭先生不动声色道:“正是在下。”   见他应了,这两人才翻身下马,似笑非笑地继续问道:“谭大人,你车内的人,是不是之前赐给了禹将军的鹿仙草?”   谭先生见对方把自己的底细都弄的如此清楚,早知道瞒不住了:“是。在下奉旨带小鹿姑姑回宫。”   寻常之人但凡听见“奉旨”两个字,自然都会知难而退。   但是这两位显然是狗仗人势,迎难而上之辈。   右边那人道:“果然我们拦的不错,谭大人,我们是奉了太师的命令,要带这位鹿仙草去太师府一趟。”   谭先生皱眉。   他出京就是为了带仙草回宫的,一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前远远地望见京城,才略觉心宽,直到进了京城后,才总算觉着一口气可以放平。   没想到居然又遇到这种拦路虎。   谭先生微笑道:“原来是如此,不过皇上有旨意,要咱家带了小鹿姑姑回宫的。眼见期限将到了,倒是不好耽搁,劳烦两位回禀太师……”   不等他说完,那两人面露不屑之色,其中一人道:“公公怕是没听明白吗?是太师要见鹿仙草的,公公却在这里推三阻四的,是想怎么样?不把太师放在眼里吗?”   谭先生心中动怒,但是蔡勉势大,当面得罪了他却并非明智之举。   但是他奉旨行事,这蔡勉喜怒无常,若是仙草去见他、从而生出什么意外,那真可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恐怕还会连累他的性命。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马车上仙草探头出来:“公公,是太师的人要见我吗?”   谭先生道:“是。”   仙草恍若无事般笑道:“既然如此,公公不如先送我过去,我也正有机密之事,想要面禀太师呢。”   谭先生大为诧异,那两名太师府之人听得明白,也不由露出意外之色。   谭先生走回马车旁边,忍不住低声道:“我看这两人来者不善,姑姑你……”   仙草脸上带着笑,却压低声音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公公别在这里先为了我得罪太师。”   谭先生一怔,深深看她一眼:“如果太师对姑姑不利呢?”   仙草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说:“真到了那会儿,就要劳烦公公,再跟他们撕破脸不迟。”   谭先生哑然苦笑:“那好,我就陪着姑姑走一趟。”   ****   早在谭伶找到仙草后,便命心腹八百里加急回京,面禀了皇帝此事。   心腹又递上了谭先生的亲笔。   赵踞把谭伶的亲笔信看过,沉吟不语。   皇帝早也得知了济南府那件大事,虽然禹泰起的折子里没有提到仙草半个字,可赵踞隐隐地猜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谭伶在信上所说,却像是从另一个角度补充了皇帝猜测的那一部分。   原来谭伶提起自己赶去济南府后,发现仙草给另一帮人带走,经过仔细侦寻,才找到了她的下落。   至于经过,他却按照仙草那夜在客栈所讲述的,虚虚实实地跟皇帝写了一笔。   赵踞把信放在一边,微微仰头,浓眉微锁。   雪茶在旁边只听那来使说找到了仙草,却不知信上写得什么,见皇帝不言语,他便上前来给赵踞轻轻地捶着肩头:“皇上,找到小鹿了吗?现在是带她回来吗?”   半晌,皇帝才“嗯”了声。   雪茶小心翼翼地陪笑道:“那皇上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赵踞眉头锁的更深,睁开眼睛道:“难道朕要欢天喜地?”   雪茶讪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怕另外有事。毕竟那小鹿崽子是个不叫人省心的,之前济南府里又发生了那样的大事,奴婢虽不敢说,心里却也怕她也跟卷入其中有个三长两短的呢。”   赵踞见他歪打正着的,才笑道:“怎么一提到她,你的心眼就活络起来了?”   雪茶道:“奴婢就是瞎说的,该不会说中了吧?”   赵踞叹了口气:“可不是给你说中了吗?”   雪茶瞪圆了眼睛:“她真的出事了?”声音忍不住提高了起来。   赵踞斜睨他一眼,雪茶忙轻轻地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奴婢、奴婢一时情急惊了圣驾了,皇上恕罪。”   赵踞垂眸,目光从信上掠到旁边的那小玉狮子上头,顷刻才缓声道:“不用担心,她命大的很呢,都说猫有九条命,她倒是跟猫似的,处处遇贵人。”   雪茶听了最后一句,松了口气,却又福至心灵地拍马道:“这必然是托皇上的洪福。”   赵踞哼道:“胡说,她的事儿……跟朕有什么关系。”   雪茶见拍的不大对,识趣地不敢出声了。   赵踞却又自言自语般说道:“本以为她在宫内惹是生非的,很不消停,惹人心烦,索性把她送出去,谁知道这一路上更是事儿多,差点还连累了朕的禹卿,想来还是把她放在宫内妥当些。”   雪茶听着这话有些怪,正在咂摸皇帝的意思。赵踞问道:“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雪茶虽然还没有弄明白,但皇上的话哪里敢说不对,忙躬身:“皇上圣明。”   赵踞这才略微满意地一笑:“把她放在宫内,朕受些气不打紧,横竖别让她妨碍了朕的禹卿就成了。”   雪茶突然有些回味过来。   皇帝那天烧了徐太妃的旧衣,突然就命人带仙草回来,行事非常之突兀,也没有给任何理由。   如今谭伶告知要带人回来了,皇帝却突然说了这样一番话,美其名曰“不要让仙草妨碍了禹泰起”。   难不成皇帝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完美的借口?   雪茶几乎忍不住想问问皇帝,仙草到底是怎么“连累”禹泰起的,却又怕问的不对,又给踹上一脚,只得忍住。   直到这日,雪茶先接到消息说谭伶带了鹿姑姑将进城门了。雪茶喜不自禁,便想先去禀告皇帝。   不料探头见皇帝还在专心地批改奏折,这会儿是最不能打扰的,雪茶便悄悄退了出来,吩咐两个心腹小太监谨慎伺候着,自己往宫门处疾步而行。   雪茶且走且在心里盘算着见到仙草的时候该怎么损她,但心里虽然想着要对付人,嘴角的笑却甜的像是蜜罐子里的蜜,情不自禁地荡漾出来了。   正走着,却见宝琳宫的宁儿带了个小宫女,从前头缓缓经过。一见雪茶,忙先停了行礼。   雪茶见那小宫女手中提着食盒,便问:“昭仪娘娘还在喝药?”   宁儿叹气:“是的公公,喝了半个月了,还没见好呢。”   雪茶忍着笑,向着宁儿一招手。   宁儿心领神会,上前问道:“公公要说什么?”   “我跟你说件事,保管昭仪的病好的快,”雪茶在她耳畔低低道:“你回去告诉昭仪娘娘……”   宁儿聚精会神听着,听到最后,失声叫道:“是真的?”   雪茶得意地抖起肩膀,昂首哼道:“这还有假,我这就去接人的。”   宁儿喜出望外:“我、我这就回去告诉娘娘!”竟然不再理会那小宫女,撒腿往前跑去。   雪茶嘿嘿笑了两声,仍是往宫门处而行,心花怒放的几乎要哼出小曲来。   正得意非凡的,却见前头有个小太监疾步而来,一眼看见雪茶忙跑上前:“公公在这里就好了!”   雪茶睥睨他,笑骂道:“后面有个鬼撵着你呢?这猴崽子一点也不知体统。”   “实在因为有急事,”小太监忙道:“外头是谭大人才派了心腹,说是蔡太师把小鹿姑姑拦着,带到太师府去了。”   四月的太阳已经有些炎热了,但是对雪茶而言,却仿佛有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那小太监低低道:“公公,这可怎么办?”   雪茶的魂儿已经从头顶飞了出去,闻言又回到体内:“怎么办?怎么办……当然是要找皇上了!”说到最后一句,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雪茶扭身,撒腿往乾清殿跑去。   那小太监只觉着眼前一阵风起,眨眼间就不见了雪茶的影子。   小太监摸摸头,喃喃道:“还说我后面有个鬼撵着呢,雪茶公公这样,倒像是有一群撵着。” 第92章   雪茶豕突狼奔地跑回了乾清宫,正小国舅颜如璋从太后的延寿宫请安回来,在里头跟皇帝说话。   两人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很是愉快,雪茶才进门就听见皇帝的笑声。   雪茶竖起耳朵,脚步略微停了停,却听到颜如璋说道:“怎么觉着今儿皇上的心情格外好似的,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赵踞一怔,继而回答道:“什么喜不喜的,朕平日里不也是这样吗?”   颜如璋道:“那可不一样。”   赵踞哼道:“朕不过是一时高兴了跟你多说几句话,你反倒疑神疑鬼的了,既然如此不说了,你赶紧走就是了。”   颜如璋才笑道:“怎么一语不合就要撵我走?我也不过是因为看皇上开心,便也替您开心罢了,皇上可别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啊。”   赵踞嗤地笑了起来:“臭小子,就你的嘴贫。”   才说到这里,雪茶早按捺不住地冲了进内,上前跪倒说道:“皇上,出事了!”   赵踞微微蹙眉道:“又出什么事了?你这狗奴才,朕一时不留意你就跑出去偷懒,方才朕要喝口水都找不到人。”虽如此说,眼中却仍带着笑意。   雪茶忙道:“皇上息怒,奴婢看皇上一门心思批阅奏折,才不敢打扰的,且又因为惦记着……”   雪茶倒也机灵,知道皇帝忌讳听自己说惦记仙草的话,忙急转弯地说道:“惦记罗昭仪的病,才想去看看她,谁知道外头是谭大人的心腹传了消息来,说是蔡太师不知为什么拦住了他们的马车,把那头鹿牵到太师府去了!”   赵踞脸上本还带着微微地浅笑,听雪茶说到蔡勉拉人,那笑早如秋风扫落叶般消失无踪:“你说什么?”   雪茶道:“是才送进来的消息,皇上,这蔡太师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好好地把人拦了去,皇上还是快早些想办法,免得……”   赵踞拧眉盯着他:“蔡勉!这老匹夫!”   他飞快地一忖度,蓦地站起身来:“起驾,朕要出宫!”   雪茶先是愣住,继而大喜,才要遵旨,旁边颜如璋道:“皇上!”   颜如璋飞快上前将赵踞拦住:“皇上万金之躯,怎么能为了这些琐事轻易移驾出宫?”   赵踞道:“蔡太师欺人太甚,胆敢半道劫人,他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颜如璋盯着他:“那皇上这会儿去,又将跟太师如何?”   赵踞一顿。   颜如璋趁机忙道:“皇上先不必着急,太师叫了小鹿过去未必是有什么,何况小鹿为人机警,每每能够遇难成祥,化险为夷,皇上何必先着急起来?”   赵踞才道:“朕不是着急,只是气不过太师而已。”   “既然这样就好办了,”颜如璋道:“虽然事情的确可气,但之前那么多次都熬过来了,何必在这小事上自乱阵脚?”   赵踞拧眉:“那你说怎么样,难道就不管了?”   颜如璋温声道:“我其实也一直都留心着谭伶的行程,皇上只管放心,谭伶为人机智多变,他如今只派了心腹回来报信,自己却并未回来,可见是随着小鹿去了太师府,不管如何,他一定会保住小鹿无碍,何况小鹿自个儿也并不是什么任人宰割之辈呢?”   赵踞听他一句句说着,慢慢地舒宽了心思。听到最后一句却不敢苟同,冷笑道:“你说的她无所不能似的,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如果蔡勉当真要为难她,只怕她连说话的机会就会给……”   颜如璋笑道:“皇上还是着急了,是担心小鹿姑姑?”   “说了朕没有着急,也没担心谁,”赵踞不由提高了声音,脸上却有些异样的微红,恼羞成怒地抢白道:“你只说现在该怎么办?”   颜如璋道:“不管如何,皇上亲去是万万使不得的,要知道不管皇上的本意是如何,但给蔡太师看来,皇上却像是因为一个宫女而着了急,就算这次他不为难小鹿姑姑,从此之后他岂不是更有了可以拿捏的借口?”   这话大有道理,赵踞悻悻地想:要是给蔡勉看出自己着急那头鹿,以蔡勉的性子,那鹿只怕会死的更快。   颜如璋察言观色,轻声道:“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咳,我是说,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当作一件郑重大事去做,但却可以派可靠的人前去打探着,若有不妥,再可以随机应变。”   ****   紫袍巷,太师府。   在一品堂上,蔡勉大马金刀地坐在紫檀木的大圈椅上,正慢条斯理地喝一杯茶。   外间有道身影独自一人走进堂中。   谭伶虽然是陪着仙草进府的,但是太师只亲自召见她一个,就算谭伶有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外间等候。   仙草走上前,跪地行礼:“奴婢参见太师,太师千岁。”   这一跪,突然想起来,自打出宫后就没有跪过人,这下倒好,又开始了。   蔡勉听了“千岁”,哼了声,把茶杯往旁边一放,一个面容俏丽的侍女躬身接了过去,悄然退下。   蔡勉斜睨着仙草道:“鹿仙草,你竟然还敢回来?”   仙草毕恭毕敬地说道:“回太师,奴婢也没有想到,谭大人说是太后娘娘的旨意,让奴婢回来伺候病了的罗昭仪娘娘,奴婢只得遵命乖乖地回来了。”   蔡勉道:“是吗。那么本太师交代你的事儿呢?”   仙草面带为难之色:“那件事,奴婢本来是要做的,只是差上那么一点机会,竟没有成。”   “那帮着你的人呢?”   仙草早在太师府的人出现之时,就已经猜到了蔡勉的用意。   蔡勉安插在禹泰起身边的夏叶跟那马车夫都死了,禹泰起却好好的,偏偏她也还活蹦乱跳,蔡勉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仙草俯首道:“奴婢这一路上其实也正盘算着该如何早点见到太师,把之前发生的事跟太师禀明,恰好太师府的两位大哥前去召唤奴婢,正好是太师跟奴婢心有灵犀。”   蔡勉喝道:“住口,不必巧舌如簧,你只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了。”   仙草忙道:“是。”   当下把自己跟夏叶接了头,本要商量如何下手,谁知给禹泰起识破,反而擒下了夏叶。然后车夫出现,因为怀疑她办事不力,便不由分说给她吃了那断肠散。   仙草说到这里,很是伤感:“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毕竟都是为太师办事,何必自相残杀,其不是让太师失望?他只是不信。我本想带他去救出夏叶,让夏叶姐姐帮着证明我的清白,谁知偏是那个沩山的贼匪作乱,县衙里防备格外森严,车夫哥哥只得先行逃走了,幸而禹泰起还相信我是无辜的,便又带我去济南府找大夫,谁知偏又这么巧,那个什么周知府又出现,几乎跟禹泰起打起来。”   蔡勉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呢?”   仙草道:“接下来的事情奴婢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有一队人自称是钦差,要带奴婢回宫,也把车夫哥哥带上了,后来奴婢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假冒的钦差……”   蔡勉眯起眸子:“那他们是什么人?”   仙草有些迟疑,却终于说道:“他们一个个很是面生,奴婢不认得。”   “那马三是给他们杀了?”蔡勉问。   “马三?”仙草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这必然是那车夫的名字,遂叹道:“因为后来奴婢就没见过马三了,所以大概……”   “后来呢?”   “后来谭大人追到,把奴婢救了出来。”   “那些人没为难你?”   仙草摇头。   直到此刻蔡勉才道:“鹿仙草,本太师的两个人接连都折了,怎么你反而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仙草说道:“奴婢也是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多亏太师洪福庇佑。”   蔡勉道:“本太师的洪福?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也杀了你。”   仙草忙叫道:“冤枉啊太师,奴婢对太师可是忠心耿耿,毫无二心。”   蔡勉冷笑:“你非但没有杀了禹泰起,反而弄的我的人都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你连后来假冒钦差的那些人的身份都不肯跟本太师说明,你还说是忠心耿耿?你根本是跟禹泰起、跟那些人是一伙的!”   仙草的耳畔嗡地一声。   她本来也怀疑蔡勉的耳目灵通,只怕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她并不敢胡言乱语,方才跟蔡勉叙述的时候,也是尽量以旁观者的角度,除了自己的心意之外,其他并没大的出入。   至于徐慈的身份却是个大麻烦,但是仙草还是心怀侥幸,她委实不想把徐慈供出来,毕竟他的处境已经够危险了,如果再给蔡勉盯上,那可是雪上加霜。   此刻蔡勉已经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仙草的心怦怦乱跳,终于把心一横,道:“奴婢之所以不说那人的身份,只不过是顾念一点旧情罢了,并不是背叛太师。何况那人是谁跟太师吩咐奴婢所做之事毫无关系,所以奴婢才大胆不提的。”   蔡勉道:“哦?”   仙草道:“如果太师也知道那人是谁,自然也应该明白奴婢不提他的缘故。奴婢毕竟也不是铁石心肠。”   蔡勉哼了声:“你是因为徐太妃的原因,才帮着徐慈隐瞒身份的?”   仙草的心跳都停了,他果然知道了……徐慈的身份按理说只有谭伶才知道的,怎么蔡勉也如此清楚?总不会徐慈身边也有蔡勉的人。   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谭伶一定会写密报给皇帝,若不是徐慈身边有蔡勉的细作,那么消息便是从密报上泄露的。而在宫内泄露的可能性极大。   仙草心中盘算,面上却诚惶诚恐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太师。”   蔡勉冷笑:“徐慈本就罪大恶极,皇帝妇人之仁竟然保他,如今却叫他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沧州牢城营众人离奇身死,必然也是他干的,还有济南府的周知府,应该也是他暗杀了的。”   仙草吃了一惊,待要替徐慈辩驳,但如今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为徐慈说话,无济于事不说,反而把自己也更牵扯入内。   蔡勉哼道:“如此逆贼,岂能逍遥法外,迟早本太师要将这笔账跟他算清楚。”   仙草一声不响,心中只希望徐慈能够快去蜀中,就算投靠邺王也好,千万别给蔡勉的人盯上就是了。   蔡勉说罢才道:“至于你……你方才说,你原本想带马三去见夏叶,让夏叶证明你的清白的?”   仙草忙收敛心神,低头说是。   蔡勉道:“很好,那本太师就给你一个机会。”   仙草愣怔,不知他是何意。   “你出来吧。”蔡勉淡淡一声吩咐,从旁边的屏风后慢慢地走出一道婀娜的身影。   仙草对上那双略带熟悉的微冷的眼睛,心几乎在瞬间坠入深渊。   此刻,厅门外头谭伶一直站在墙边儿上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却只影影绰绰听到只言片语。   正在满心焦躁,不知如何,却听到里头发出一声尖叫,竟是仙草的声音。   谭伶蓦地转身,身不由己往厅门处奔了两步,却又给门口的守卫死死拦住。 第93章   谭伶在外不知发生何事,却又不能入内,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正在五内俱焚,突然间听见里头仙草尖声大叫道:“夏叶姐姐!”   谭伶听着这一声呼唤,蓦地驻足。   对仙草来说,这情形却也是始料未及。   简直大乱了她的阵脚。   因为这出现在仙草面前的,赫然正是夏叶,那个本该扣在禹泰起手中的夏叶。   在看见夏叶现身的一刹那,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仙草想要跳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出厅去。   但在双膝一动的时候,心里却又响起一个声音:这会儿逃是来不及了。   除非跟谭伶一起,闹得鱼死网破。   可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最大的疑惑浮现出来:夏叶不是在禹泰起手中的吗,她怎么会回到京城?   按理说禹泰起不该是那种疏忽大意的人,他当然知道仙草要回京的,假如放纵了夏叶,那么就可能对仙草造成致命的危害。   难道真的是一时没有看住人让夏叶逃了出来?   心底无数个念头掠过,阴云密布,雷声阵阵,且有刀光闪烁,在自己头顶乱舞。   在仙草看着夏叶的时候,夏叶也正盯着她。   缓缓向仙草露出了一个意义莫名的笑,夏叶道:“看见我很意外吗?小鹿姑姑。”   仙草的双腿蠢蠢欲动,几乎要自发地带着她这个人逃出厅内。   蔡勉在旁边,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两人。   终于仙草惊叫了声:“姐姐!”   她爬起身来,踉跄上前,奋力一把抱住了夏叶,孤注一掷地叫道:“你没事?你是怎么回来的?知不知道我可担心死你了!”   夏叶浑身僵住,然后用力将她推开,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仙草眼巴巴地看着她。   夏叶深看仙草一眼,回身向着蔡勉屈膝行了个礼,道:“参见太师。”   蔡勉道:“她方才说的你都听见了,你告诉本太师,那是不是真的?”   仙草满脸无辜的期待,手却蓦地攥紧。   夏叶回头看了仙草一眼,终于说道:“回太师,后面的事奴婢不知道,但前面的事她没有说谎,本来奴婢要用毒的,谁知禹泰起精明非常,反而识破了奴婢的行藏,禹泰起武功高强,奴婢不是对手,他本要杀死奴婢的,当时还多亏了小鹿姑姑替奴婢说情,才留了我一条命。”   在听着夏叶说话之时,蔡勉的目光还在不住地逡巡。   仙草却尽量自控,不敢露出任何恐惧或惊愕的表情。   直到听见夏叶说“她没有说谎”,仙草清晰地察觉自己的手指甲在掌心深深地一刺,继而蓦地放松。   蔡勉听了夏叶的回答,微微颔首:“好。”   这样一句,便救了仙草的命。   蔡勉应了声后,一挥手:“你先下去。”   夏叶行礼后重又垂头退下,不再多看仙草一眼。   剩下仙草跟蔡勉面面相觑。   仙草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太师这下可放心了吧,奴婢说过了,奴婢全心全意帮着太师做事,毕竟太师位高权重,世间谁不敬畏?且之前太师还给过奴婢银子呢,奴婢感激在心。别人都没有对奴婢这样好过。”   蔡勉似笑非笑道:“你知道就好。”   仙草认真道:“奴婢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清楚呢?”   蔡勉琢磨片刻:“既然有夏叶给你做证,那这次就算了,禹泰起毕竟并非是个好对付的,连周知府都栽在他手中,要你们去杀了他,的确有些为难。”   仙草心有余悸道:“是啊太师,那个人真真可怕,幸而他没有对奴婢起疑,不然我跟夏叶姐姐都要死在他手里了。”   蔡勉眼中透出恨意,却又定神看向仙草:“既然如此,你回来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本太师另外有一件差事要你去做。”   仙草眨眨眼:“不知何事?太师请吩咐就是。”   蔡勉沉吟道:“你离开皇宫有一段时间,大概不知道,颜家有意送那个什么京城第一美人的颜珮儿进宫,哼,他们家里倒是打了一手好如意算盘,有个当太后的,还想再弄个当皇后的。”   仙草微微一震。   蔡勉继续道:“不过皇上年纪渐渐大了,也越来越喜欢自作主张,倒是得有个可靠的枕边人看着他才好。”   蔡勉这话,多半是想弄个能跟颜珮儿一较高下的皇后人选。   仙草试探问:“太师的意思是……”   蔡勉忖度地看着她:“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好了,你来了也有段时间了,就先回宫去吧。”   仙草没想到蔡勉这么快放了自己,她本要谢恩然后快手快脚地离开这龙潭虎穴,可转念一想,却又讪讪道:“太师,奴婢还有个不情之请。”   蔡勉疑惑道:“什么?”   “虽然不好开口,但……”仙草有些不太好意思:“奴婢这次出去一趟,之前太师赏赐的银子都花光了。不知道太师能不能再……”   蔡勉意外之余,面上露出鄙薄的笑:“银子事小,你尽心给本太师办事,以后自然不愁金山银山,只是你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办差使,别再似之前了!若还办的不好,小心这银子成了你的买命钱。”   旁边侍立的管事上前,又递了两张银票给她。   “奴婢当然会谨遵太师教诲,”仙草捧在手中,眉开眼笑:“多谢太师。”   蔡勉见她在这时候居然还不忘贪财要钱,反倒越发放心了几分,便不再为难,一挥手示意她去了。   ***   仙草退出了厅内,来到门口,见谭伶正望夫石一样立在旁边,呆若木鸡状。   仙草忙上前挽住他的手,笑道:“公公,太师问完了话,咱们可以回去了。”   谭伶如在梦中,闻言忙回神,两人拔腿往太师府外而行。   毫不停留地出了府门,仙草要上马车,但浑身上下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才一抬腿,整个人就顺着车边往下滑去。   谭伶及时地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将她送上马车,自己才纵身跳进里间。   仙草进了车厢,整个人瘫软倒下,只顾呼气。   谭伶看着她脸色雪白的样子:“太师……没有为难姑姑吗?”   仙草苦笑道:“公公,方才差一点点,咱们两个就出不来了。”   谭伶想问蔡勉跟她到底说了什么,却又有点儿不敢深问:“好歹姑姑的福分大。”   仙草缓缓地吁了口气,一眼看见旁边放着的没喝完的甘草饮,忙又捧起来喝了半罐子,甜甜的香饮入了腹内,缓解了积攒的惊慌,颇为治愈。   谭伶不言语,仙草也不说话,她抱着罐子发了会儿呆,想的却是在太师府内夏叶的那番话。   夏叶为什么要替自己圆谎。为什么不揭露是自己跟禹泰起设计了她?   难道夏叶跟蔡勉合谋……在设计什么圈套?   仙草用力一摇头: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导致了夏叶的转变?   实话说,当时仙草看见夏叶的一刹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但是在飞快地猜测过所有可能之后,仙草决定孤注一掷。   她不相信禹泰起会是那样粗心大意的人。   就算看守不小心放走了夏叶,禹泰起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至少绝对不会让夏叶如此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除非他一心想要仙草死。   那么反过来推:如果夏叶安然地回到京城,那或许意味着,她对仙草没有威胁。   虽然这种想法太过大胆而惊世骇俗了。   但是偏偏就真的给她赌对了。   仙草发了半晌呆,打了个饱嗝,目光左右逡巡,慢慢定神。   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抬手入袖子里掏了掏,摸出那两张银票,不出所料又是二百两。   有权有势有钱可真好啊。   假如这一百两银子落在平民百姓手中,至少也够了几年的花销了,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当太师门下走狗。   仙草打量了银票一会儿,把其中一张银票拿了往前递了出去。   “公公,这个给你。”   谭伶正暗中打量她的神色,猜测方才在太师府发生何事,见状怔住:“姑姑这是何意?”   “见者有份,这是方才太师赏赐的。”仙草道。   “可、无功不受禄。”谭先生苦笑。   仙草笑道:“劳烦公公跟我受了这场惊恐,这一路上也还多蒙你照顾,又是你请我吃烤鸭,这点算是我的心意,你拿着,以后咱们之间兴许还会有交情呢。”   谭伶很是意外。   他的官职不低,可薪俸有限,虽然不算赤贫,但毕竟不是那种恶形恶相的贪腐之辈,这一百两银子对他而言也算是颇为难得了。   只是想不到,这小宫女居然有本事从蔡勉手中讨银子,而且如此正大光明的,且又难得的豪爽大方,令人舒服。   一刹那,看着对方可喜的脸庞,谭伶心中竟掠过个奇怪的念头:“怪不得皇上不知为何,非得让她回宫,甚至宁肯冒着得罪禹将军的危险。”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谭伶心中转念,终于双手接过:“多谢小鹿姑姑。”   仙草笑道:“咱们这也可以叫做‘苟富贵,勿相忘’了。”   谭伶实在忍不住,加上缓解了最大的危机,不由也出声大笑。   ****   马车来至宫门前,却从马车之后又有几匹马儿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   谭先生才跳下车,回头一看来人,忙撩起袍子跪地行礼:“参见高公公。”   高五下马,抬手道:“不必多礼,起身吧。”   谭先生站起身来,疑惑道:“公公是从哪里来,难道也有外差?”   高五自然是奉皇帝命令前去太师府查看端倪的,见到谭伶跟仙草出府,他却不露痕迹地一路跟随,直到现在。   高五并不多言,只吩咐道:“你随我进宫面圣吧。”   此刻仙草也从车内跳下地来,一眼看见高五那张阴沉的脸,不由笑道:“高公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见到你这张脸,真真恍如隔世了。”   高五淡冷地瞥她一眼:“姑姑这一路上几生几死的,差一点就真的隔世了。”   这话说的恶毒,仙草却毫不在意,仍是笑道:“看着我没死,公公是不是有些失望啊。”   高五正色道:“不是。”   仙草道:“原来公公还对我有一点情分。我心甚慰。”   高五奇怪地看着她:“我不是‘有些’失望,我是‘极为’失望。”   仙草给堵了堵。   谭先生在旁看着两人一长一短地斗嘴,目瞪口呆。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敢对高五这样无礼。   两人一前一后,陪着仙草进了宫。   才进宫门,突然就感受到了冰火两重。   如果说高五是冰,那在里头站着的雪茶,却是一团火。   一眼看见仙草,雪茶跟长了翅膀一样扑棱棱地飞了过来:“小鹿崽子!”他飞奔到仙草身边,刹不住身形,便顺势握住了仙草的肩膀,晃着叫道:“你可算是回来了!”   仙草给雪茶的热情弄的有点不知所措,整个人给他抓着疯狂的摇晃,弄的眼前一团缭乱模糊。   心中却也情不自禁地有点感动:“公公……”   雪茶却又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好像在检查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又一叠声地问:“蔡太师有没有为难你?叫你去干什么?”   仙草给他摇晃的头有些晕:“没为难我,就是训斥了几句寻常的话。”   “阿弥陀佛,大吉大利,”雪茶念了声佛,又抱怨道:“怪不得皇上说你惹是生非的,倒真的是说中了,才进京就把人的魂儿都吓飞了。”   说到这里,突然听见旁边一声咳嗽。   雪茶这才意识到高五跟谭伶在旁边。   转头对上高五冷淡的眼神,雪茶忙松开手。   他端了端肩膀,做出平日那副正经状道:“没事儿就好,那就先去乾清宫面圣吧。”   仙草一想到赵踞,头皮一阵发紧,忙道:“听说是太后的旨意召我回宫的,是不是得先去延寿宫?”   雪茶一愣。   高五突然插嘴道:“说的不错,姑姑还是先去延寿宫吧。”   雪茶有点为难,对上高五的眼神,又看谭伶在侧,却也知道高五必然是想先带谭伶去面圣,把这一路上的事都跟皇帝禀明。   虽然雪茶有心想让仙草先去见皇帝,但……当下只得说道:“那也好,我先带你去吧。”   高五听了,就径直带了谭伶先走了。   剩下雪茶则陪着仙草往延寿宫前去,且走且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听说这一路上发生了无数的事,本以为你回京来就好了,谁知偏还有蔡太师那拦路虎,他当真没为难你?”   仙草道:“你放心,太师若想为难我,我这会儿还能在你跟前吗?”   “那倒是,”雪茶情不自禁眉开眼笑,又道:“横竖你回宫来就好了,等你安顿下来,可要跟我说说你这路上的奇遇,我可心痒着呢。”   仙草忍笑,又问他罗红药的事。雪茶道:“你知道罗昭仪自来身体那样,最近正在调养,你这一回来,只怕她就更好的快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延寿宫,宫中的太监宫女见到仙草,脸色各异。   才进宫门,就听见汪汪的叫声,却是平安不知怎么急急地跑了出来,见了仙草,便摇尾转圈,很是亲近。   仙草俯身抱起平安,摸摸它的小脑袋,见它圆滚滚地长了好些,可见太后的确很喜欢它,才命人照料的这样妥帖。   此刻红裳走出来,笑着说道:“小鹿姑姑回宫了,方才太后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太后近来身子不适,暂时不必见了,等过两日再见不迟。”   仙草道:“多谢姐姐。”   红裳又笑看平安道:“平安果然跟姑姑亲近。”   雪茶在旁道:“这小家伙灵着呢,很能分清楚好赖人,见了好人就亲近,见了不不喜欢的就大叫。”   红裳笑道:“公公你可别只管口没遮拦,留神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着便接了平安过去。   当下雪茶便又陪着仙草出延寿宫,本要去面圣,然而仙草惦记罗红药,就想先回宝琳宫看看。   雪茶却也不晓得高五他们进行的如何了,便道:“你要看只管去看,我先回乾清宫探听探听,免得皇上要传你了却不知道你在哪儿。”   于是叫两个小太监陪着仙草先回宝琳宫,正走着,前头宫道里有几道身影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看打扮是后宫的妃嫔。   仙草早认出来,簇拥中间的一人是王美人,可看她的装束,应该是升了品级了。   这时候那王贵人跟几个才人采女等都走了过来,大家看着仙草,都觉诧异。   王贵人将仙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掩口笑道:“姑姑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不是跟着禹将军飞上高枝儿去了吗,难道一时没站稳从枝儿上掉下来,只能又溜溜儿地回宫里来了?”   仙草瞧她升了品级,怪道春风得意的。   只是仙草才回宫来,千万重心思无法形容,也无心跟她拌嘴,就只淡淡一笑。   旁边的吴美人道:“听说是罗昭仪在太后娘娘面前求的恩典,说来也怪,这赐给了臣子的宫女,半道还能再讨回来,太后也是太心慈了。”   “那当然了,罗昭仪向来一副病恹恹的病美人样子,谁看了不心疼?假如太后不答应她,她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啊。”王贵人见仙草不似平日一样伶牙俐齿,越发有恃无恐。   仙草听到这里才皱眉道:“贵人不如积点口德,你这是在背后诅咒昭仪吗?”   王贵人一愣,脸色微红,忙道:“我当然不是,我也是担心的缘故罢了,姑姑才回宫,怎么就这么咄咄逼人的。”   仙草道:“不管我是不是才回宫,总之眼里揉不进沙子,还是说贵人会保证自己一辈子没病没灾,小心自个儿也有个三长两短的……”   看着王贵人渐渐恼怒的表情,仙草却又无辜地笑道:“我也这也是担心贵人的缘故,贵人可别误会啊。”   王贵人给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怒,当即竟口不择言地说道:“鹿仙草,你别太嚣张了!你以为你还是昔日的紫麟宫的掌事姑姑?哼,本就是个没规矩的,这两个月在外头又没有人看管着,指不定跟禹将军怎么样荒唐着呢,现在居然还有脸回宫……”   仙草一怔,继而笑道:“贵人这话里带酸带恨的,莫非是因为自己荒唐不成,因妒生恨?唉,这可是嫉妒不成的,我还是该出去就出去,要回来就……”   却在这时候,王贵人跟吴美人等脸色微变,目光掠过仙草看向她的身后。   仙草正觉着后背有点冷飕飕的,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   她预感到不妥,急忙住口。   那个熟悉的声音已经从背后响起:“这里在说什么?什么荒唐,什么没规矩,听着倒是有趣的很,不如跟朕也说说。”   王贵人等早就慌的跪在地上,颤声道:“皇上恕罪。”   隔了许久,突然听见皇帝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小鹿的心意在作祟,一颗心跳的竟比在太师府内还要剧烈。   这一刻,她居然不太敢回身。 第94章   仙草好不容易才转过身来,却半眼也不敢去看皇帝,只也顺势随着低头跪地。   赵踞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回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里窜上来,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仙草恨不得清清嗓子再说话,只得低低哑哑地回答道:“是,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哼,”赵踞冷哼了声,“不见着你,朕只怕还能万岁,见了你……就说不定了。”   仙草的心跟着一顿,竟然无语。   赵踞又道:“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赶快回宝琳宫探望罗昭仪?”   仙草忙道:“奴婢这才要去的,只是遇到贵人等才阻了一阻。”   赵踞道:“王贵人不过是说你两句罢了,你就这么不饶人?”   仙草听皇帝竟要兴师问罪似的,虽然不服,却也不便说什么,只好说道:“奴婢一时嘴快,请皇上恕罪。”   王贵人等原先正有忐忑不安之色,以为自己言语逾矩,必然要给斥责了,此刻惊闻皇帝竟然替她们说话,顿时又转为得意。   赵踞却又看着仙草道:“方才宝琳宫的人去乾清宫,说罗昭仪有些不大好,所以朕才忙着要去看看她,不料你却还有闲心在这里跟人斗嘴,罗昭仪也是白惦记你了。”   仙草正在肚子里念叨,蓦地听到这一句,顿时变了脸色:“昭仪怎么了?”   两个人的目光陡然相对,赵踞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色,一怔之余,竟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不敢跟她对视似的。   然后皇帝轻轻皱眉:“去看了就知道。”   地上王贵人等齐声道:“恭送皇上。”又偷偷得意地瞥向仙草。   不料皇帝又转头看向王贵人,淡淡道:“你身为贵人,竟对昭仪出言不逊,假如昭仪真如你所说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你诅咒之故,你可明白?”   王贵人本正自得,听了这话脸色煞白:“皇上!臣妾不是……”   赵踞却不再理会,负手径直往前去了。   王贵人惊声尖叫:“皇上,臣妾知错了!皇上饶恕……”   赵踞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仙草瞥了眼瘫软在地的王贵人,无声一叹,低头跟上。   ***   罗红药先前病的浑浑噩噩,那宁儿因从雪茶嘴里听说仙草今日回宫,便也飞回了宝琳宫,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罗红药此事。   果然罗红药听了后惊喜交加,忙着命人扶自己坐起,快些洗漱更衣,想亲自前去见仙草。   谁知她病了这些日子,体质过弱,勉强给宫女扶着在床边坐住,还没起身,就觉着头晕目眩。   整个人往前栽倒过去,幸而给宫女们及时扶住了。   宝琳宫的人见势不妙,一边去请太医,一边忙去禀告太后、皇上。   等仙草跟赵踞来至宝琳宫后,却见太医已经到了,宁儿安儿等宫女眼睛红红地正在拭泪,听皇上驾到,忙跪地迎驾。   赵踞一言不发地望内走去,众宫女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仙草,一时几乎叫了出声,又强忍着不敢。   仙草见赵踞已经先进去了,便忙先拉着宁儿问:“昭仪怎么了?”   宁儿泪汪汪地说道:“方才我跟娘娘说了姑姑回来,娘娘就想亲自去接,谁知差点晕倒,给我们扶着后,又吐了血……”说到最后,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仙草十分惊心:“吐血?”   安儿也带泪低低说道:“其实前两天娘娘就偶尔咳血,只是零零星星的,只当时咳嗽的厉害把嗓子带破了,可方才那一口却实在是吓人,把整块帕子都湿透了。”   仙草听到这里,忙向里头走去,只见皇帝俯身打量榻上的罗红药,却又转过身来,询问太医们罗红药的情形。   仙草见赵踞并没理会自己,她便小心地挪步靠前,直到床边低头看去,当看见罗红药之时,仙草忍不住心头发冷。   自己离开了最多才两个月,面前罗红药已经瘦的形销骨立似的了,脸上毫无血色,虚汗湿了发丝,缠在脸颊上,看着竟然似奄奄一息的情形。   仙草直直地望着她,又是心疼,又无法置信。   隐隐地又听赵踞道:“混账,要么是你们不尽心,要么是你们无能,不然的话岂能到现在这种地步?”   那太医忙跪地求饶。   赵踞又道:“若昭仪的病还不见起色,留心你的脑袋。”   太医战战兢兢地领命后退。   赵踞却又看向周围的宫女嬷嬷等,不悦道:“昭仪病到这种地步,你们怎么才去告诉朕?”   大家忙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赵踞环顾这一地的人,哼道:“可见没有一个尽心的。”   他说罢之后特意看向仙草,见她低着头立在床边。   赵踞走前几步,忖度道:“你既然回来了,且好生地伺候着吧。”   他本有话要问仙草,但是现在却不是最好的时候,说完后,转身便要先行离开。   不料仙草道:“皇上。”   赵踞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怎么?”   仙草给他的眼神一扫,那冲到了喉咙的一句话却又生生地咽下了,忙低头道:“奴婢恭送皇上。”   赵踞皱皱眉,终于还是负手去了。   等赵踞走后,宁儿等才围过来:“姑姑,这可怎么办,皇上生气了!”   仙草定神:“怕什么,昭仪会好起来的。”   大家本正慌张,听她这样说,却好像吃了定心丸:“姑姑回来就好了。”   仙草先叫其他的小宫女跟太监们都各自去行事,才又问宁儿跟安儿道:“我走之后,皇上召过昭仪吗?”   宁儿低下头去,安儿迟疑了会儿,小声道:“一次也没召见过,连宝琳宫也没来过一次,今儿才是头一回……”   仙草早在方才听见赵踞呵斥太医跟宫女的时候就听出蹊跷了,赵踞的意思显然是很久不曾见过罗红药了,如今听宫女们这么说,果然如此。   仙草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涩声道:“那、昭仪病的这样,你们怎么不早点去告诉皇上?”   “先前去说过几回,”宁儿道,“雪茶公公也来探望过两次,那时候昭仪的情形还不算很厉害,皇上大概觉着昭仪、昭仪没什么大碍,所以后来也都不叫雪茶公公过来了。”   仙草想起方才赵踞那清冷的脸色,淡淡地一笑,天家无情,不过如此。   一个时辰后,罗红药总算醒了来,见仙草在眼前,几乎以为是梦中,待清醒之后,便紧紧地将她抱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仙草百般哄劝,又端了药汤让她喝了。   罗红药虽想喝,但已经缠绵病榻了这些日子,喝一口竟吐两口,又呛咳的浑身发颤,如此一碗药喝了半天,才总算喝进了少许。   明明是吃药,弄的却如同上刑似的。   仙草又叫人熬了清淡的粳米粥,加了少许红枣枸杞等物,喂给罗红药吃,好歹也吃了一两勺。   罗红药吃了药跟饭,整个人似缓和了几分,脸上多了几许人气儿。   她躺在榻上,却不错眼珠地看着仙草:“我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   仙草正在查看太医们开的药方,闻言道:“什么事?”   罗红药微笑道:“我先前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断气了似的,可偏偏在那时候,我像是看见了你。”   仙草本以为她病极出现了幻觉,便道:“又瞎说了,但凡你别去胡思乱想,这病就能好的快。”   罗红药想摇头,却毫无体力,只是轻轻地一转下颌,才道:“不骗你,是真的。但是我觉着……那像是你,又并不是。”   仙草听到这里,一怔之下转头看向罗红药:“这又是什么意思?”   罗红药对上她的眸色,皱眉思忖了半天,道:“我也说不上来,明明看着是你,可是感觉却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仙草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药方捏紧了:“那、然后呢?”   罗红药想了会儿,笑说:“她像是对我说了什么,只是一时记不清楚了。”   仙草哑然,片刻道:“那就不用费心想了,只管放宽心,好生休养再说别的。”   罗红药试图点头,刚要合眼,又问:“你明明出了宫,又把你拘回来,你会不会不高兴?”   仙草道:“说哪里的话。”   仙草的确是不情愿回来的,但是看到罗红药病到这个地步,倒也罢了。   她自个儿横竖还是好端端地,出宫虽难,耐心等候,未必没有别的机会。但如果罗红药无人照管从而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却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罗红药定睛看她,本还想再说两句话,却实在是耗尽了体力,便道:“算是我私心吧……”喃喃说了这句,便半是昏睡了过去。   ****   看罗红药睡熟之后,仙草来到外间,便细问宁儿自她走后宫中之事。   宁儿说道:“别的倒没有什么,皇上最宠的仍旧是江昭容,幸而江昭容是个不欺压人的,她也隔三岔五常来看望娘娘,还肯照料娘娘,不像是别的那些人……”   仙草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真的是昭仪去跟太后求情,太后才下旨召我回宫的吗?”   宁儿迟疑片刻道:“这件事我也不很清楚,本来昭仪虽然惦记着姑姑,却也并没有想别的,因为……病了两天后,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就要去延寿宫,去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向太后恳求的,太后起初不肯答应,见昭仪实在哭的可怜,才终于松了口,说要问过皇上的意思。”   仙草见宁儿仿佛有话没说完似的,便问:“那昭仪又是因为什么病的呢?”   宁儿垂了眼皮:“多、多半是思念姑姑,加上皇上又……冷了昭仪,所以心里一时过不去。”   如此又过了两天,仿佛是因为见仙草回来,罗红药心思一宽,咬牙吃药吃饭,病情果然有些起色了。   这日,雪茶从乾清宫过来,替皇帝探罗红药的病。   慰问过罗红药之后,雪茶对仙草说道:“你跟我走一趟,皇上要见你。”   仙草道:“见我干什么?”   雪茶一怔,道:“去了你自然知道,你问我我又哪里明白。”   罗红药听见了,便撑着起身道:“你去吧,记得替我拜谢皇上。”   仙草叹了口气,跟着雪茶离开了宝琳宫,走了片刻,雪茶见她脸色不对,便道:“你这青鼻子绿眼睛的,谁得罪你了?”   仙草说道:“如果这次我没回来,昭仪是不是就没人理了?皇上可真忍心啊,两个月不曾见她一面儿。”   雪茶微怔,继而道:“皇上自然是忙的……”   仙草冷笑:“皇上日理万机,却也不忘升王美人为贵人啊。”   雪茶嗤地一笑,却也无言以对,只说道:“你怎么好像怪罪皇上似的,这能怪皇上吗?”   “这难道怪我?”   雪茶点点头:“若说怪你,也有一部分。”   仙草疑惑,雪茶悻悻道:“倘若见了昭仪,自然就想到了你了,还不如不见呢。”   仙草啼笑皆非:“瞎说什么?”   雪茶正色道:“这可不是瞎说。当然,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要命的缘故。——敢情昭仪没告诉你?她没说,她宫内那些人也没说?”   仙草之前虽觉着宁儿等有事瞒着自己,但因为一心在罗红药的病上,倒也没在意别的,此刻听雪茶说,才忙追问。   雪茶见她问,才又有些后悔起来,道:“哎,我不该提的。”   “到底是怎么样?快说!”仙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雪茶忙道:“松手,我说就是了。”当下,雪茶便将皇帝冷落罗红药的另一个原因告诉了她。   原来,自打罗红药入宫之后,步步高升,渐渐地竟升到了九嫔之位,可谓炙手可热,是新进采女里头一位了。   她本是出身寒微,父亲是个小小地举人而已,但等到这消息传回了镇远后,自然轰动地方。   所谓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地方上的一些官员、权贵、富豪等听闻举人家里出了一位“娘娘”,自然纷纷地前来巴结讨好等。   一来二去,便生了事,有地方官因听说皇帝甚是宠爱罗昭仪,便破格将罗举人提拔为官,又有一些擅长钻营的,便送钱送宝,求罗举人通信给昭仪娘娘,在皇帝耳畔吹吹枕边风也好,可以让他们也平步青云;还有的家里有为难的事,想靠着罗举人给撕撸的。   这罗举人窝囊清贫了半辈子,没想到突然间显赫起来,给众人吹捧的有些不着边际,又碍不过众人的讨好哀求等,便陆陆续续答应了一些人的所求。   如果只是口头应承倒也罢了,偏偏有人听说是昭仪的父亲许可的,便也着意通融,一时出了些卖官鬻爵,徇私枉法的好几件事。   就在仙草离开之后的一个月,御史就在朝堂上参奏了此事。   赵踞本来就有恼意,突然听了这种事,更加火上浇油,便下旨派了钦差前去镇远,务必要把罗举人跟一干犯案之人尽数捉拿,一个也不放过。   这种事从朝堂上蔓延传开,后宫内自也知道了。   这宫中的那些妃嫔宫人等,早就嫉妒罗红药身居高位,巴不得她出事,当下绘声绘色变本加厉地说了起来。   又有的因为知道罗红药性子软弱,便故意地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何其厉害。   罗红药得知父亲要给捉拿,本就心急如焚了,想求情又知道不可能。再加上给这么多人嚼舌,一发的雪上加霜,这病当然就更厉害了。   “皇上因为这件事甚是震怒,没有因此而牵连昭仪已经是格外开恩了,”雪茶把这缘故说完,又思忖道:“昭仪大概是不愿意你才回来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叮嘱那些宫女们也别告诉你罢了。”   两人说了一路,乾清宫在望。   雪茶又悄悄地吩咐仙草:“你见了皇上,千万要言语和软些,对了,更不许提罗昭仪的父亲半个字儿,听见没有?”   仙草笑道:“你方才说你多嘴,就是怕告诉我后,我替昭仪求情之类的?如果是昭仪犯错,我自然求情,但要是昭仪的父亲犯事,那是朝堂上的正事,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雪茶望着她,意味深长地叹道:“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回来之前,就盼着看见你,可如今你回来了,我却又心惊肉跳的。”   “我又不会咬人,你心跳什么?”   雪茶咋舌:“你虽不会咬人,但是你是最擅长惹皇上生气的,皇上一生气,那就不止是咬人了。”   仙草嗤地笑了出来:“我怎么敢惹皇上生气,我在皇上面前,不知多恭敬规矩呢。”   雪茶道:“是吗?唉,罢了罢了,随便你们吧,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正在此刻,里间小太监出来,一看雪茶便笑道:“公公总算回来了,皇上正等着呢。”   当下雪茶领着仙草进内殿,仙草果然循规蹈矩,上前行礼,一丝不差。   赵踞在御桌之后微微抬眸:“罗昭仪的病怎么样了?”   仙草垂着眼皮:“好了些,昭仪叫我替她多多拜谢皇上隆恩。”   赵踞颔首,又道:“对了,那天你跟王贵人他们说什么在外跟禹卿荒唐之类的话,是什么意思?”   仙草听皇帝突然问起这件事,有些不妙的预感,忙道:“回皇上,那原本是玩笑话,是奴婢见贵人出言不逊,所以才故意那么说了气她的。”   赵踞挑了挑眉:“原来是玩笑话,这么说你没有做那些……荒唐事?”   仙草几乎忍不住抬头,想看看皇帝此刻是什么表情:特意叫自己过来,却是问这些没要紧的话?   雪茶也在旁边斜着眼睛偷偷看了皇帝一眼。   仙草闷声道:“奴婢也没有那么不知体统。”   大概是终于察觉自己问的有些露骨,又或许是因为听了仙草这句回答,皇帝脸上有一抹笑意飞快地掠过,然后他轻轻咳了声,哼道:“朕就知道,禹卿的眼神不至于真的坏到这种地步。” 第95章   仙草越发觉着这话刺耳,不禁抬头看向赵踞。   不料正对上皇帝注视过来的那双好看的凤眼,眼尾恰到好处地挑起,明明无情,却偏给人一种多情之意。   这双眸子如果是放在一个成熟温和的男子脸上,必然会顾盼温柔,迷倒众生。   可是少年皇帝的容貌俊美太过,锋芒明锐,那微挑的眼尾在招摇之余,便仿佛随时都勾着致命的刀锋之色。   仙草听见自己的心里擂鼓般敲响了两下。   她的目光在一瞬间自动脱离了自己的意识,从皇帝凝视的眼神往下,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微抿的唇上。   两个人在这时候竟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彼此打量。   乾清宫内殿之中,出现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气息。   雪茶在旁边看的甚是蹊跷,小心地偷瞥了皇帝一眼,却见皇帝的脸上似笑非笑,时不时地打量仙草。   再看仙草,却见她痴痴呆呆似的盯着皇帝,竟然看的目不转睛,十分忘我,哪里还有什么半分的“恭谨规矩”可言。   然而这种气氛却比之前两个人一言不合的场面还叫雪茶心惊,他提心吊胆的,生恐赵踞在下一刻随时翻脸,恨不得过去一脚踹醒了仙草。   雪茶抬手拢着唇,极微弱地咳了声。   仙草却仿佛全然没听见。   皇帝偏偏听见了。   赵踞目光一转,看向雪茶。   这瞬间雪茶的汗都冒出来了,几乎缩成一团。   就如同雪茶方才在殿外跟仙草说过的一样,这段日子仙草不在宫内,雪茶伺候皇帝伺候的很是顺心,皇帝的表现总是合乎常理,十分正常。   但是直到这一刻,雪茶明白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从此他又要开始君心似海、自己在这海里游来游去都摸不着边儿的磨练了。   皇帝醒了神,便道貌岸然地继续说道:“听说,你一路上遇到若干凶险,你跟朕说说,都经历了些什么?”   仙草仍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雪茶实在忍无可忍,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摇了起来:“皇上问你话呢!”   仙草浑身一颤,猛地醒悟过来,她看看雪茶,又看向前方的赵踞,望着对方笑意闪烁的眼睛,脸上突然无法遏制地红了起来。   ***   仙草低着头,慢慢地将自己出京后的遭遇一一告知了皇帝。   这一通讲述,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说完。   赵踞拧眉听罢,冷笑说道:“果然宫内有太师的细作。除了那个夏叶,只怕还有别的。”   仙草听他提起此事,说道:“皇上,之前太师命人传了我去府内,竟然问起……徐爷的事,可这件事明明只有谭伶知道……”   赵踞道:“说到徐慈,此人假冒钦差,潜逃在外,谭伶要拿下他,你竟敢拦着?”   仙草求道:“皇上,徐爷毕竟是太妃唯一的亲人了,之前且是为了救我才冒险行事,我实在无法坐视他又遭危难。求皇上饶恕,如果实在怪罪,就怪罪奴婢吧。”   赵踞一时并没出声,默默地看了她半晌,脸上的笑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仙草并没打量,自不知道,旁边雪茶却瞧见了,不由为她紧张。   毕竟徐慈所犯的乃是滔天罪行,假冒钦差?亏他想的出来。   不过,之前徐慈在赣城做的那件事,原本也是诛九族的大罪,还不是大事化小了?   雪茶心中暗叹:怎么徐太妃的兄弟行事总是这样的惊世骇俗呢。   终于,赵踞说道:“你可知道,这两日蔡太师上了折子,他一口咬定了沧州牢城营众人之死是徐慈自导自演的,而且连周知府的死也是徐慈所为。”   仙草忙叫道:“皇上,这不是真的。”   “朕自然知道。”赵踞本不想跟她说那些话,毕竟她不过是个女子……还是个他自认讨厌的家伙。   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按捺:“牢城营众人之死,分明就是周知府跟太师的人主导的,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有杀了徐慈,反而招来了禹卿。还让禹卿反客为主,拔除了济南府……”   仙草屏住呼吸。   皇帝轻描淡写地:“自打济南府出事,弹劾禹卿的折子便雪片一样,朕却不怪他。他做的好,危害地方贪墨不用的官员,早就该杀了。朕不怪禹卿,自然也不会怪徐慈。”   仙草也是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说这样的话,微睁双眸看向赵踞。   赵踞道:“徐慈给发配,本就是不得已的,太师跟其他的人却总不想放过他,徐慈潜逃,也是为了自保而已。至于他假冒钦差,倒是为了救你,也罢了。”   “皇上……”仙草喃喃地唤了声。   她对这位少年皇帝向来颇有微词,但是这还是头一次,她有些敬仰似的望着赵踞,发自肺腑的想要山呼万岁再加一句:“皇上圣明。”   同时心里想:皇帝今天大概吃错药了。   不然为何会这样的英明神武,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堪称可爱。   但仙草马上想到另一件事:“可是皇上,蔡太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赵踞道:“你指的是禹卿,还是徐慈?”   仙草眨眨眼:“都有。”   “你倒是挺贪心。”赵踞白了她一眼,却很耐心地说道:“如果你是担心徐慈,那很不必要,他既然有本事把你从五龙潭救出,甚至从谭伶手底全身而退,那么他就一定有自保之能。再者说,朕已经放他一马了,倘若他连自保都做不到,那也罢了。”   仙草舔了舔嘴唇。   赵踞望着她这无意识的动作,继续淡声说道:“至于禹卿,朕倒的确是有点为难了。”   毕竟明面上的弹劾来的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本朝历来以文官为尊,如今身为武将的禹泰起,在不是自己的地界上罢黜了一位知府,这早在京城内引发了轩然大波。   甚至不必要蔡勉先大发雷霆,其他的满朝官员就群情愤愤了。   更何况,原本给押解进京处置的周知府,居然半道上给人杀了。已经有许多官员不由分说地把这罪名也摁在了禹泰起的头上。   皇帝一直在对付那些哓哓不已的言官,虽然可以不理,但每天上朝都会有人冲着自己狂吠不休,到底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何况这些人联合起来,倒也不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再加上蔡勉一直施压,如果不是皇帝对蔡勉用了一点手段,这会儿只怕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仙草见皇帝不语,心里却也猜到了,当初她就此事跟徐慈说起过。现在看皇帝眉头深锁,便明白此事还未完全解决,一时也替皇上担忧起来。   仙草不由问道:“皇上想如何处置?”   赵踞道:“明面上总要有个交代,不过……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皇上指的是什么?”   赵踞见她一直追问,却难得地没有发脾气:“一是贪墨枉法的证据,二是杀死周知府的真凶。若能找到杀死他的凶手,那就可以平息大部分人的怨愤。”   雪茶在旁边,不由听的入了神,这些话连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竟然都不知道,皇上没跟他说过,如今却难得地都告诉了鹿仙草。   雪茶不禁插嘴道:“原来皇上叫小国舅出京,是去查这件事吗?”   说完之后却又醒悟,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奴婢多嘴,求皇上饶恕。”   赵踞却并无怪罪之意,只道:“原来你也不蠢。”   雪茶听皇帝的声音有些笑意,才松了口气,又忙为自己辩解:“奴婢当然不笨。只是皇上太聪明,才显得奴婢蠢了一点儿而已。”   赵踞满意般笑了。   皇帝一笑,雪茶也笑逐颜开。   乾清宫内殿里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   雪茶这么明显的马屁,皇帝居然都照单全收了。   仙草在陪笑的同时心想:这家伙果然吃错药了。   ****   就在皇帝召见仙草的时候,高五离开乾清宫,站在门口。   方才在里头听了半天,高五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复杂之色。   正在若有所思,一名小太监脚步匆匆地拾级而上,见了他忙行礼:“高公公。”   高五瞥他:“什么事?待会儿再回禀。”他知道皇帝在这时侯,是绝对不想给人打扰的。所以就连他,都自觉地退了出来。   当然,高公公退出来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有点受不了那三个人之间怪怪的氛围。   小太监道:“是宫门口来了人,禹将军的亲信。”   “哦?”高五意外,又上了心:“什么事?”   小太监道:“到底是为什么并没有细说,只听说是有紧急密信,要面呈皇上的。”   高五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殿门,便道:“你先把人叫进来。”   小太监答应了,转身小步而去,过了一刻多钟,就见他领着个身形高大身着蓝衣的魁伟男子一同走来。   高五站在廊下,揣着手道:“你是禹将军身边的传令官,记得不错的话,你姓施。”   来人大为诧异,他虽然是禹泰起的亲信,但是回京之后,却只进宫面圣过两次,且进宫的还有其他同僚。   面前这位太监,他自忖没有见过,没想到对方却竟清楚地记得自己。   当下肃然起敬,拱手道:“正是卑职,公公好记性。”   “给皇上办事,自然要机灵些,”高五嘴角似乎一挑,又像是完全没有笑过,“禹将军如今到了哪里了?不知有何密信?”   施令官面色谨慎道:“禹将军已经进了夏州地界,至于有何密信,请公公见谅,卑职奉命要面禀皇上。”   高五皱着眉回头往内殿看了一眼。   之前济南府出事,禹泰起已经写了亲笔信命人紧急回京呈递,这会儿已经到了夏州,又有什么大事,需要如此郑重?   正在此刻,听到殿内脚步声响,高五扭头,原来是仙草终于退了出来。   抬头见殿门口站着施令官,仙草诧异:“咦,你不是禹将军的人吗?怎么在这里?禹将军怎么样了?”   “小鹿姑姑,我们将军很好,我……”   施令官才要回答,高五咳嗽了声:“小鹿姑姑,这位令官要去面圣,你不要在此搅扰。”   仙草笑了笑,便向着施令官点点头,转身去了。   施令官回头望着她,眼中却有担忧之色。   高五敏锐察觉:“怎么了?”   “其实……”施令官欲言又止。   高五突然福至心灵:“总不会……你这次急急要面圣,跟鹿仙草有关吧?”   施令官对上他阴鸷的眸子,竟无法否认。   ***   殿内。   这次面圣对雪茶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目送仙草出殿,雪茶几乎有种要载歌载舞的冲动。   这种欢喜直到皇帝开口的时候,才给打散了些。   “你方才,听见了没有,”赵踞面上带着些许回味,喃喃道:“她居然……跟朕补白说没有跟禹卿如何苟且,哼……就这么害怕朕把她撵出宫去吗。”   雪茶一愣:这不是皇帝特意问的吗?他自个儿怎么没听出仙草特意表白什么的?   何况那头鹿哪里怕过给撵出宫?她根本是巴不得飞出宫去才对。   但既然是皇帝所说,雪茶忙道:“是是,这小鹿虽然说平时里做事儿有些不靠谱,但毕竟还是有体统的。”   赵踞又一笑道:“那也是因为禹卿并不是真心喜欢她。”   雪茶敷衍道:“皇上说的对。”   正在这会儿,高五从外头进来,躬身道:“皇上,外头有禹将军派来的亲信,有要事面见皇上。”   赵踞微怔:“传。”   不多会儿那施令官入内跪地,这才从怀中将禹泰起的亲笔信取出,递给雪茶。   雪茶接过来的时候,高五就袖手站在旁边看着,脸色奇异。   等雪茶将信恭恭敬敬递给皇帝,皇帝将信拆开。   从头到尾看完,赵踞的目光有些凝滞。   然后他抬头看向面前的施令官,略带急切地:“禹卿信上所写的,可是真的?”   施令官道:“是的皇上。因为时间紧急,将军才特命卑职亲自面禀皇上。”   赵踞顿了顿:“但,朕明明听鹿仙草说,她已经服了解药了……”   原来禹泰起的信上所写,便是五龙潭濯缨老人曾跟他说过的话,他写明了原委,又请求皇帝,务必尽早送仙草再去济南府一趟。   雪茶在旁边听的迷迷糊糊,又不敢问。   直到皇帝反手把信拍在了桌上,他咬了咬唇,冷道:“才回来,何必让她多走一趟,何况若是真的,来回颠簸自然也无好处。”   赵踞说了这句,看向高五道:“去派谭伶再走一趟,把濯缨老人好好地给朕请来宫中。” 第96章   赵踞说罢,高五领旨去传谭伶。   赵踞又叫送信的施令官回去告知禹泰起,叫他不必担心之类。   等众人都去后,赵踞想了会儿,又看向雪茶:“这件事不许先透露给鹿仙草。”   雪茶还有点糊涂,只从赵踞那一句话以及他的神情,推断出仙草有些不妥当。   正提心吊胆的,听了皇帝这样说,下意识地躬身:“奴婢遵命。”   赵踞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一个说已经好了,一个却又特意来说什么务必留心……若只是试朕的,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浓眉微敛,皇帝缓步走到旁边的火树银烛前,将信往前一送。   火舌侵吞,那薄薄的信纸很快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   天气逐渐开始炎热,罗红药终于能下地走动。   颜太后那边虽然对仙草去而又回有些不喜欢,但是看到罗红药病情好转,加上最近太后也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儿,便也罢了。   颜太后近来所思所想的,却正是颜珮儿进宫之事。   本来颜家姑娘的出身,容貌,品格等自然无可挑剔,唯一有些不妥的是,当初在废太子赵彤还在的时候,颜家为了缓和跟皇后之间的关系,曾经想过要把颜珮儿许给赵彤。   那时颜珮儿年纪虽不大,貌美之名却已经传播开去,但当时张皇后还颇为看不起,觉着颜珮儿虽然美貌无双,但如果要当太子妃的话,美貌却是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德行罢了。   而且因为张氏很不喜欢当时的颜太后,所以一并也嫌弃了颜珮儿,更觉着她美则美矣,可太美了自然妖妖娇娇的有失端庄,倘若当太子妃是不成的,但是当个侧妃之类的,还可以考虑。   幸而是张氏这一考虑,颜家还没有认真进行此事之前,赵彤就倒台了。   本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可偏偏有人要拿他做文章,前日有御史当廷质问是否要纳颜家的女孩子进宫,连“一女不事二夫”的话都说了出来,虽然这御史给赵踞命人叉了出去,革职流放,但这件事却也因此而传扬开来。   甚至在民间更有许多不堪的流言蜚语,竟说是之前废太子在的时候,曾跟颜珮儿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交际之类。言外之意是颜珮儿早就失了清白。   其实不用想就知道,这御史背后自然有人指点。   连颜太后也知道那人是谁,除了蔡勉,再也没有别的了。   连方太妃都听见了风声,暗中对太后道:“太师像是不喜欢珮儿姑娘,据说太师也在物色出色的女孩子,想要送进宫来呢,若是给太师择定了人,那么……”   自打朱太妃出事后,方太妃便成了太后的心腹,她自然懂太后的心意是想要颜家的女孩子进宫为后。   此后,太后特意传了颜家二爷进宫,秘密地说道:“事情不能拖了,我会再跟皇帝说,皇帝一点头,就命司礼监操办此事,把珮儿及早接入宫内。如果给蔡勉抢先一步,咱们就失了先机,以后要让珮儿为皇后就晚了。”   颜二爷道:“皇上最听太后的话,一切就靠太后做主了。”   直到四月下旬,皇帝终于下旨将颜珮儿召选入宫。   几乎与此同时,颜如璋风尘仆仆地进了京。   ***   在小国舅快马加鞭地进京面圣之时,没有人在意,从京城的西门也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竟也是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这日仙草去御膳房吃了一回,鼓着肚子往回走,将到宝琳宫的时候,却见几道陌生的身影正进了宫门。   仙草看着那些人的打扮,竟不像是宫内的人。   正疑惑中,宫道上有几个看热闹的宫女太监正也议论纷纷:“听说了吗,这进宫的那女人好像是罗昭仪的母亲,是从镇远赶路来到京城,只为见昭仪一面的。”   另一个道:“昭仪的父亲犯了事,这罗夫人倒是没事的?”   “多半是皇上顾惜昭仪的体面,所以开恩并未为难。”   仙草正要进门去看情形,却见江水悠跟方雅两人从宝琳宫内缓步出来,一眼见了她,江水悠笑道:“小鹿姑姑。”   仙草止步行礼,江水悠道:“听说姑姑又去了御膳房?”   他们方才在里头陪着罗红药说话,自然知道仙草的去向。   仙草却因为自己不在宫内的这段日子里,江水悠并没有对罗红药落井下石,所以也还高看她一眼。当下含笑回答:“正是。”   旁边方雅嗤地笑了声,说道:“姑姑又是去打秋风了?”   仙草正色说道:“只是试吃罢了。看看有没有毒,可不可口之类的。”   江水悠含笑道:“其实姑姑不在宫内这段时候,我也钻研出了两道新奇的菜,只是怕没有人赏鉴,没想到姑姑又回来了,却像是知音一般,姑姑不如跟我去平章宫,我给姑姑做了尝尝?”   仙草知道江水悠这人做菜很有一手,虽然才在御书房内吃饱,但想到当初那拔丝红薯以及开水白菜,仍是忍不住有些唾沫如涌。   她咂了咂嘴,勉强按捺:“多谢昭容好意,那也只得改日罢了,听说罗昭仪的娘家人进宫来,我得回去看看。”   才要走,江水悠笑道:“我劝姑姑,这会儿还是别进去的好。”   仙草正不解这话何意,江水悠似笑非笑地说道:“要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姑姑这样伶俐的人,何必把自己掺和进去?”   此刻突然听到宫内有人说道:“昭仪娘娘又怎么样?!”声音居然高而尖利。   仙草正在蹙眉踌躇,闻声便再无迟疑,迈步进门去了。   剩下方雅回头,诧异地问:“姐姐,里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叫小鹿姑姑进去?”   江水悠道:“你方才也看见了,这罗昭仪之母不像是个好相与的,她这次进宫,只怕是为了罗举人犯案的事特来求情的,昭仪那个和软的性格自然抗拒不得,若闹起来……只怕还是小鹿姑姑当恶人呢。”   方雅呆呆地听着这番话,似懂非懂,几乎就想回去看看究竟。   江水悠却笑道:“赶紧走吧,再迟了些咱们也落了嫌疑。”   正如江水悠所说,罗红药之母的确是来替罗举人、另外还有一并涉案的那些人求情的。   而罗母之所以来的这样快,自然并不是她一介妇人能够做到的,底下自然有人相助。   却是那些涉案的上下官员,听了风声后怕了起来,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撺掇罗母上京,叫她务必进宫面求罗昭仪开恩。   罗红药毕竟这两年都没见到家里人了,之前父亲出事,已经魂不守舍,听说母亲到了,满心急切,忙叫传了进内。   不料罗母一见到她,便诉说起了罗举人的案情,又说道:“红药,你父亲着实是冤枉的,那些事情他多半都不知道,都是别人打着他的旗号做的。你快跟皇上求一求,别为难你父亲了。”   罗红药很是为难,垂眸道:“这是朝堂上的正经事,我是不能插嘴的。”   假如罗母是个大户人家的出身,自然知道这宫内的体统是不可逾越的,但她却是小地方的鄙陋妇人,且又知道罗红药性格软弱,见她如此说,便急的说道:“你在这宫内吃的好睡的好只顾享福,却不管你父亲的死活了?”   罗红药一怔,旁边的宁儿实在忍无可忍,便喝道:“还不住口,这是昭仪娘娘,你不要在这里没规没矩!”   罗母愣了愣,虽然稍微有些畏惧,但扫了一眼罗红药,见她默然不语,便又昂首嘴硬道:“昭仪娘娘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是她娘了?”   宁儿跟安儿等虽然是宫女,却也没见过这等小门小户的泼妇做派,当下都吃了一惊。   罗红药却知道这里不是罗母撒泼的地方,也不愿意让宫女们看笑话,就先让她们退下了。   罗母见人都走了,越发来了兴头,又趋前甜言蜜语地说道:“红药,听说皇上很宠爱你,满宫里现在数你最大,你说句话,皇上难道不肯听?你就救救你爹,还有你几位堂兄,表弟,另外还有几个人……”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袖子里掏摸了会儿,竟掏出了一张纸,说道:“这上头写的人名,你务必要保全他们,这些都是照拂咱们家的大人、先生们,对了,还有这位王知县你该记得的,当初你能入宫还多靠了他在采选的太监跟前美言的呢。如今你有这样的荣华富贵,可不能过河拆桥不管恩人啊。”   罗红药见她越说越离谱,居然还拿出了这样一张纸,脸上早就没了血色。   她虽然是个不擅长拒绝人的,何况对方是自己的父母,但却知道这已经超出了自己能管的范围。   当下道:“母亲,不是我不帮,是我着实帮不了。当初父亲犯事,皇上没有牵连我,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若不知好歹还想去求什么情,非但辜负了皇上一片恩典,更加怕惹怒了皇上,连咱们都不能周全了。”   罗母本以为自己只要一露面,一说话,罗红药必然就乖乖地听从的,没想到她居然坚决冷淡地说了这些。   罗母大惊之下又大怒,气的浑身发颤:“你说什么!”抬手一个巴掌挥了过去。   罗红药猝不及防,给打的后退出去,她的病本就没好完全,这一下几乎气滞晕厥。   罗母却仍不依不饶地叫道:“我们辛辛苦苦的,竟然养出了你这没道理的白眼狼,现在全家遭难,你却理也不理的,你真的是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   罗红药垂头落泪,罗母扑过来要抓住她又要催逼,不料还没碰到罗红药,突然身子一顿,疼的大叫起来。   原来关键时候,有人从后面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   罗母猝不及防,往后倾身踉跄而退。   那人攥着发髻用力一甩复一松,罗母四仰八叉地跌坐在地上,头发散开,钗子散落,疼的大叫。   仙草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掌,回头看着地上的罗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家?任的你在这里撒野?”   地上罗母抬头,却见是个身着宫女服色的丫头,且看着年纪并不大,她先是一惊,继而叫道:“你敢打我?”   “打你还是轻的,”仙草冷笑道:“你可知道昭仪是什么?那是九嫔之一,正二品的妃嫔位份,是皇上的人,你现在站的地方是皇宫,你敢在皇宫里对皇上的人动手,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谁让你敢在宫里这么猖狂?”   罗母见仙草面嫩,本不放在眼里,听她言语犀利,却又有点害怕,偷偷看一眼罗红药,却见她仍是垂头落泪,伤心欲绝。   罗母咽了口唾沫,咬牙道:“那又怎么样,她还是罗家的女儿,是我生的,我打两下又怎么?”   “罗家的女儿?你是不是在做梦,”仙草不怒反笑:“她是天子的昭仪!你敢动她就是对皇上不敬!”   罗母眼神闪烁,看向罗红药,似乎想听她解释开脱两句。   但罗红药还没开口,仙草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内务司的公公叫来,这里有个胆大不怕死的,让他们来带了去,教一教规矩。”   方才仙草进来之时,宁儿跟安儿也忙跟着进来了,此刻安儿大声道:“奴婢这就去。”   罗母不知真假,却本能地怕了:“红药!”   与此同时罗红药道:“等等!”   仙草早知道罗红药会不忍,便回头道:“昭仪,你虽然是宽宏大量不肯计较,但谁叫你的身份在这里?堂堂昭仪给人拉着厮打,这种事若是瞒着不报,连我们都要受牵连。”   罗红药低低道:“小鹿,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如果去了内务司,受了刑罚,叫我怎么安心?”   仙草道:“她有让你安心吗?先前昭仪病的将死他们可知道?妇人不得干政,她今日却进宫来撺掇昭仪向皇上求情,皇上一怒之下会怎么样,昭仪难道不知道?”   罗红药哭道:“我自然知道。”   仙草道:“如今她能够好端端地来京,并没有给当作罪犯的家眷羁押已经算是皇上开恩了,却还想要得陇望蜀……可笑之极。”   罗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也把两人之间的话听了明白。   心惊畏惧之余,罗母盯着仙草道:“你是谁?你只是个小宫女是不是?一个宫女也敢对我大呼小叫,还挤兑你的主子!我进京是为了救老爷,如果老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自然也不用来打扰你的好日子了。”最后一句却又是向着罗红药。   仙草很想告诉她要死就死的远一点,但是看在罗红药面上,还是忍住。   目光掠过罗母,落在了地上那张纸上。   正罗母要将那纸捡起来,却给仙草抢了先。   罗母扑了个空,抬头道:“你干什么?”   仙草低头扫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这个写的齐全吗?”   罗母呆呆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   仙草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一张却像是个供状,但凡犯案心虚的人只怕都在上头了?皇上那边儿正拿人呢,我把这个递上去给皇上参详参详,如果有什么漏网之鱼,也好照单全收。”   罗母目瞪口呆。   仙草眨眨眼道:“多谢罗夫人,看在您不远千里来递这份投名状的份上,今日你冒犯昭仪的罪过,就算将功补过,可以不计较了。”   罗母反应过来,忙爬起身要抢,却给太监们拦住,罗红药咳嗽着道:“母亲!”   偏偏在这时候,雪茶因为也听说了罗家来人,便过来查看情形。   仙草不等他进来就走到门口,把那张写满了名单的字纸递过去:“拿去给皇上看,这是罗夫人亲自送来的。”   雪茶莫名:“什么东西?”   仙草笑道:“皇上看了就知道。”   雪茶扫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便先放进袖内。又迟疑地看她。   仙草问:“怎么了,还有事?”   雪茶想起皇帝的命令,只忙摇摇头:“没、没有。”   仙草却又想起了禹泰起所派的那心腹,忙问道:“那位施大人有什么急事回京,你可知道?”   雪茶学鸵鸟似的把头埋在怀中:“不知道,没听见。”   仙草嗤地一笑,却听到里头罗母还在叫道:“红药,你快拦着她,若交了出去,那些人就都完了。”   罗红药忍无可忍:“母亲,小鹿这样做是为了你跟父亲好,只有这样,兴许才能保住父亲一条命!”   罗母先是一愣,然后问:“那你那些堂兄弟,表兄弟,还有……”   “够了!”罗红药忍到了极限,“我、我累了,送夫人出宫吧!”   仙草听到这里,才总算略松了口气。   雪茶听个正着:“这罗夫人,听着不像是个明白人。”   “何止,简直是个糊涂中的极品。”仙草喃喃。   说话间,宁儿已经叫了两个太监,“请”罗夫人一行出宫。   罗母出来之时又恨恨不已地瞪向仙草,骂道:“你这害人精,我们老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咒你不得好……”   仙草并不理会。   雪茶皱眉,不等罗母说完便抬手示意太监停步。   罗母站住脚,不知如何。   雪茶已经走到跟前,凝视着她,轻声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罗母见他服色不同于一般小太监,却猜不出是什么来头,便摇了摇头。   旁边小太监道:“这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雪茶公公。”   罗母再无知,却也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当下目光闪烁地低头:“公公。”   雪茶温声道:“夫人头一次入宫怕不清楚,宫内的规矩多,因为不守规矩而白白丧命的不知有多少,经过我的手的,也有几个……”他停了停,眼睛微微眯起:“若不是顾全罗昭仪的体面,只要我一句话,夫人就能见着他们了,您要不信,就再嚼一句试试。”   他虽然在笑,笑里却透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仙草还是第一次在雪茶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第97章   雪茶的这招有奇效。   罗夫人乖乖地去了,一声也不再响。   剩下仙草直直地瞪着雪茶。   雪茶却仍是阴冷森森地瞪着罗夫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宫门口。   仙草咳了声:“公公……”   雪茶却缓缓地吁了口气,阴鸷的气息消失,慢慢又恢复了原先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仙草皱眉:“你刚才是怎么了?”   雪茶悻悻道:“这种事果然还是高五来做最好。”   仙草笑道:“原来你刚才是在学高公公?”   雪茶道:“是啊,是不是有七八分像?我实在讨厌这女人,可又不能真的怎么样她,所以想吓吓她罢了。”   仙草道:“何止有七八分,简直像是高公公附体。”   雪茶嗤地笑了起来:“皇上说的果然没错,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惯了那张臭脸,居然也能学的很像。”   仙草点点头,又道:“只不过以后还是别学这个了。”   “为什么?”   仙草想了想:“宫内那样的脸太多了,还是公公原来的脸比较可爱些。”   雪茶举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道:“是吗?不是拍马屁?”   仙草笑道:“这次不是。”   ****   雪茶跑回乾清宫,将那份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双手呈上。   赵踞看过后,挑眉有意外之色,当下就问究竟。   雪茶便把宝琳宫的事告知了皇帝,只说仙草转交的这名单,也并没有多说罗夫人无礼,毕竟自己已经恐吓过那妇人了,且还要照顾罗红药的颜面。   赵踞听了,只带笑说了一句:“这也算是亡羊补牢了。”   正说着,外间报小国舅到了。   随着颜如璋自济南府回来后,周知府被刺身亡的调查也有了定论。   据捉拿到的清流社的余党供认,原来当初蔡勉下令捕杀清流社众人,周知府身为蔡勉的得力爪牙,自然是出力不少,如今趁着禹泰起将周知府拿下押解回京之时,清流社的人便趁机动手,将其杀死。   这结论一出,堵住了大部分的嘴。   那些因为周知府之死而义愤填膺不可一世的官员们,其实并不是因为周知府被杀死一事而鸣不平。   他们主要针对的是禹泰起身为武将却肆意行事、甚至谋杀文官的举动。   这些吵嚷不休的文官里的大多数,甚至对于清流社持有一种极微妙的态度。   毕竟清流社原本是象征着文采风流,文人墨聚的所在,如果当初不是蔡勉坚持打压,只怕此刻朝中也有不少官员跻身其中。   而周知府在当初肃清清流社党羽的时候,的确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因此在听说是清流社的人复仇,跟禹泰起无关之后,许多人默默地偃旗息鼓了。   剩下几个还在摇旗呐喊的,无非都是蔡勉的亲信死忠而已。   赵踞对于颜如璋的办事能力极为满意。   长指点着紫檀木桌面,皇帝自觉神清气爽,叹道:“你这份调查一出,朕终于能看见乾清宫的门了。”   他的意思是原先弹劾禹泰起的折子垒起来挡住了视线,如今眼前总算清净了许多。   颜如璋笑道:“为皇上办事,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精神,总不能辜负皇恩。”   赵踞道:“这件差事你办的的确干净利落,一来安抚了众人之心,二来,太师的注意力都暂时转移了。”   颜如璋道:“清流社毕竟也是太师的心病,太师也怕那些人向自己复仇,自然不会掉以轻心。趁着太师想对付清流社的当儿,皇上正好松一口气。”   赵踞颔首,却苦笑道:“这口气哪里能松半分,不然的话,等太师明白过来,反扑的只怕更厉害。”   颜如璋顿了顿,上前一步,放低声音说道:“听说太师有意选幽州节度使冯云飞之女入宫,不知是否是真的?”   赵踞道:“是真。”   在颜如璋回京之前,蔡勉就跟皇帝提起了冯都督之女冯绛,言语中竭力夸奖,说是个文武双全品貌皆上的女子,而冯云飞为人恭顺忠直,又有治军之才等等,简直无一不好。   颜如璋道:“皇上总该知道太师的用意吧?”   赵踞瞥他一眼。   幽州距离夏州最近,幽州节度使的管辖区仅次于夏州,如果单单论起兵力来,甚至比夏州的兵源还更充足几分。   而两个藩镇虽然近,但冯云飞跟禹泰起向来并不对眼,两地交界处甚至常常有零星冲突发生。   蔡勉早看禹泰起不顺眼,如果这冯云飞是他的心腹,自然可以趁机大力扶持。   颜如璋道:“皇上答应了?”   赵踞道:“之前太师一直催朕下旨降罪禹卿,朕为了稳住他,便提起了立后之事。”   当时蔡勉几乎要拉着皇帝的手写那道圣旨,假如皇帝不写,加上当时臣子们沸腾的议论,蔡勉只怕会利用这机会,连圣旨都不带,只叫人去传皇帝口谕了。   正不可一世之时,赵踞故意提起了太后所说要立后之事,他假意询问蔡勉的意见。   蔡勉看皇帝虚心请教自己的意见,微微得意。   毕竟这立后的事他也惦记在心上,若趁机解决了又何乐而不为?   当下就把叫嚣着处置禹泰起之事暂时压下,顺势提起了幽州节度使冯云飞之女冯绛等等。   果然皇帝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又百般地打听,询问冯绛的年纪,性情,容貌等等琐碎……蔡勉还以为皇帝毕竟年轻爱好美色,却不知皇帝只是装出来的。   此事颜如璋笑道:“如果真的立了那冯氏,那么太后岂不是要失望吗?她可是对于珮儿寄予厚望,而且听太后说,皇上你对珮儿好像也很是喜欢啊。”   赵踞道:“如果朕不显得很喜欢,太师怎么会着急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面。”   颜如璋不置可否,只是向着皇帝深深躬身:“怪不得我在济南府的事办的颇为顺利,多谢皇上声东击西,为臣争取了有利时间。”   赵踞笑道:“看着虽然有些黑瘦,可还是这么油嘴滑舌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在颜如璋的腰间一停,仿佛要问,却又没说什么,只道:“剩下的事交给朕料理,你回去好生歇息调养。”   颜如璋答应了声,后退之时又问:“听说小鹿姑姑回宫了?”   皇帝一怔:“是啊,你哪里听说的?”   颜如璋道:“别的不说,我先从雪茶公公的脸上就看出来了。”   赵踞挑眉,不由看向殿门口,却见雪茶立在门侧,不知道在打量什么,神采飞扬,脸上有光似的。   此刻皇帝突然想起,之前仙草离宫之后,寻常扫一眼雪茶,他总是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跟嘴角,跟现在这幅精神十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赵踞嗤地一笑:“这狗奴才。”   颜如璋突然说道:“说来雪茶公公对小鹿是不是有点太上心了,难不成他们两个……”   赵踞起初未反应过来,对上颜如璋的眼神,才蓦地大笑:“你胡说什么?”   可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皇帝脸上的笑容好像有点凝固之势。   ****   且说仙草送了雪茶,回到屋内,见罗红药正盯着桌上新熬好的药怔怔发呆。   仙草轻声道:“又发什么楞?难道还是因为我方才对她动手,你不受用了?”   罗红药的双眼通红,含泪抬眸看向仙草:“你说哪里话,我岂会不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仙草蓦地发现她脸上还带着高高隆起的手掌印,她本就因病而孱弱不堪,如此更是可怜到极至了。仙草看的心疼,隐隐地竟有点后悔就那么轻易地放走了罗夫人,很该把那泼妇打上一顿才好。   “知道就好,赶紧喝了药吧。”仙草皱眉,强迫自己不去细看。   罗红药握住仙草的手:“这话我虽然不便说,但还是想说……”   她的手温热,微微发抖。仙草抬眸:“什么话?先喝药。”   罗红药却仍是望着她道:“你把那名单交给雪茶的意思,我很明白。假如……皇上因此而赦免了父亲,说句不好听的,以后我纵然死了,也是瞑目了。”   “闭嘴。”仙草一震,厉声呵斥。   罗红药笑笑,举手端起药碗慢慢地喝了起来。   仙草看到她瘦削的肩头耸动,虽然喝药,但泪却一滴滴地掉进了碗里,打起涟漪。仙草竟忍不住,握着罗红药的肩膀蹲在地上,半是抱怨半是难过的:“你这样的人……干吗要进宫啊。”   罗红药放下药碗,看向仙草。   仙草眼底发涩,低低道:“你这样不行的昭仪……你若是无法宽心想开,谁也帮不了你。”   虽然她没有细说,罗红药却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仙草垂眸,嘀咕道:“你都要把自个儿害死了。”   罗红药举手扶住她的脸:“别难过,小鹿,我答应你会好起来的,这次是真的会好起来。”   仙草抬眼,虽然怀疑,仍是带着一丝希望:“真的?”   罗红药点头:“真的。我不想你总是为了我操心,为了我伤心。我会好起来的,真的,这次是真真的。”   也不知是罗红药真的想开了,还是因为仙草看管的好,又过数日,她的咳都停了,太医诊断后,亦欢天喜地地表示以后若药食得当,便痊愈有望。   这日江水悠来探望罗红药,临走之事向着仙草使了个眼色。   两人缓步而行,来至御花园中。   时近正午,院中别无他人,两人步入凉亭内,江水悠才说道:“我打心里佩服小鹿姑姑的为人,真的……从没见过姑姑这样的人物。”   仙草道:“昭容怎么突然说这些?”   江水悠在美人靠旁坐了,转头打量花园内的姹紫嫣红,道:“但姑姑这样的人物,跟了昭仪岂非可惜?昭仪那种不争不抢柔柔弱弱的性子,一辈子扶着她,不累吗?”   仙草扬眉:“昭容在说什么?”   “我在说,”江水悠收回目光,看着面前这张粉妆玉琢看似可喜的脸,“姑姑何不跟了我?”   仙草十分意外,竟不知如何接茬,便只看着江水悠。   江水悠似乎戏谑,又像是当真:“虽然姑姑对我仍有戒心,但我对姑姑却是‘我本有心向明月’……毕竟以姑姑的心性手段,若是跟了我,我们两个必然会相得益彰,各得其所。”   半晌,仙草才笑道:“多谢昭容看的起,只不过我并没什么雄心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地混日子而已。”   江水悠道:“姑姑虽然想置身事外,但只怕事与愿违,比如明明出了宫都能给召回来。若姑姑在我身旁,我绝不会拉姑姑的后腿,可是跟着昭仪……”   之前江水悠虽然也常对自己示好,却不曾如现在这样开诚布公,说的如此直白。   仙草狐疑:“昭容为什么突然想让我跟您?”   江水悠对上她探究的眼神,脸上的笑缓缓收起。   “不瞒姑姑说,”然后江水悠脸上浮出一丝忧虑之色:“因为我最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哦?”仙草诧异起来。   如今后宫内品级最高的虽然是罗红药,但最得宠的自然是江水悠,而且满宫的人都羡慕江昭容的顺风顺水,圣宠不衰,连仙草一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威胁到江水悠的。   可是看着江水悠略带忧色的脸,仙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难道是因为……”仙草欲言又止。   江水悠看向她:“姑姑为何不说了?”   仙草不答,想了想,小心从怀中摸出一个玉佩:“是这个?”   江水悠瞥了眼,嗤地笑了出来:“姑姑也太谨慎了。可不正是这个?”   仙草见她一点就通,忙把玉佩收起来:“昭容的为人行事向来进退有据,很是大度,怎么因为一个还没进宫的人就这样忧心忡忡?”   江水悠道:“姑姑没见过那位颜姑娘?”   仙草想了想,眼前掠过那道端庄秀丽的背影:“没认真看过。”   江水悠长长地叹了声,道:“我原本以为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不过是众人吹捧,言过其实的话,可是,当真的见到那位颜姑娘,却竟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仙草震惊:“当真有这么美貌?”   江水悠道:“实不相瞒,我原本对自己的这张脸也甚是满意了,就算罗昭仪另有一番别样姿容,我自忖也不输给她,但是对于这位颜姑娘,我真的……就如同那句‘我见尤怜’。”   江水悠说完之后,自嘲般又道:“何况人家还有太后做靠山呢?就算她现在没有进宫,对我而言,却已经想到了她进宫后我的日子、不对,是我们的日子……这后宫里的人只怕都要不好过了。”   仙草小心地问:“那以昭容之见,这位姑娘的性情如何呢?”   江水悠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笑意:“姑姑,能在那样大家子里长出来的女孩子,哪个是简单没心机的?虽然我不敢说颜姑娘是什么性情,但我知道,她绝对是个不容小觑的。”   仙草本有点紧张,转念一想,又笑道:“罢了,横竖都是皇上的妃嫔,昭容不必先紧张起来。横竖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就罢了。”   江水悠道:“如果我是罗昭仪一样性情的,倒的确可以顺其自然。”   然而事实是,她可是想当皇后的人,如今大敌当前,叫她如何不绷紧心弦?   所以才迫切地想把仙草收到自己身旁,因为江水悠清楚地知道,如果得了仙草的心,能够让她如相助罗红药一样的真心辅助自己,那样的话,在颜珮儿面前,兴许还可以一较高下。   江水悠心底盘算之时,突然眉头一皱,原来她发现亭子下面那丛大月季竟无风而动。   心头一紧,江水悠喝道:“什么人!”   仙草早拾级而下,转到那月季背后。   当看清眼前之人的时候,仙草咳嗽了声,回头对江水悠笑道:“昭仪不必在意,像是御苑那边走失的兔子窜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兔儿。”江水悠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而月季花下那人听了“兔子”二字,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第98章   江水悠因为受了小小惊吓,且又跟仙草说了自己的用意,便起身欲去。   仙草道:“我要摘些花儿给昭仪带回去,昭容且先去就是了。”   江水悠点点头,带了宫女们去了。   仙草歪头打量面前的那些大月季,伸手要摘,又没有带剪刀,且上面的刺儿厉害,她便径直走开,往花园深处另寻别的。   走不多时,就听见前方一丛红艳艳的夹竹桃后有人说道:“什么不好说,怎么专说兔子?”   一袭银白色的袍服闪闪烁烁,颜如璋手握一柄泥金扇子,从花丛之后转了出来。   仙草打量他那鲜亮的衣裳颜色,白色最是挑人,幸而小国舅面如美玉,这样一身,又是贵气又且出挑,好一个翩翩的俊雅贵公子模样。   仙草笑道:“我也不知道,只看见小国舅这幅打扮,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了。其实兔儿也很好,且又顺理成章,不然的话难道要说有一头大耗子?”   颜如璋笑道:“那罢了,还不如兔子呢。”   仙草打量着颜如璋秀丽的容貌:“国舅怎么在这花丛后面?”   颜如璋道:“我先前才见皇上,好不容易发了闲心,过来御花园内消遣半天,没想到看见江昭容带了你来,我怕打扰了你们,便先躲了起来,没想到刚才看到一只虫子爬过,吓了我一跳才露了行迹。”   仙草听到颜如璋说害怕虫子,倒是跟他心有戚戚然:“那种菜上花上的虫子的确是很吓人,我也受不了那个。”   颜如璋也是心有余悸,拿着扇子在身上敲敲打打:“可不是吗?差点爬到我身上。”   仙草见他鬓边沾着一点花叶,便抬手给他摘下,又问道:“那么小国舅……可听见了昭容跟我说的话了?”   颜如璋笑吟吟道:“我在这里虽然花丛重重,但毕竟是下风处,倒也听见了一两句。”   他居然毫不掩饰。仙草笑道:“怪不得小国舅不肯露面,若是昭容看见你,脸上却是过不去。”   他们在说的是颜家的人,偏给颜如璋听见了,却是不妥。   颜如璋道:“江昭容是个有心的,我虽然没觉着怎么样,怕她又多心多想,何必又多生事呢。”   仙草说道:“小国舅真的没放在心上?”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的人,之所以并没有在那凉亭外现身说话,就是怕又有人撞见。   此刻花丛深处,寂静无人,颜如璋才笑道:“你想听实话?”   仙草道:“小国舅肯说,我自然肯听。”   颜如璋若有所思道:“其实按照我的本心,珮儿不进宫倒也罢了。”   仙草有些意外:“哦?小国舅为什么这样想?”   颜如璋道:“我当然知道太后跟家里大人们的意思,是想要颜家好,但是我又明白盛极而衰的道理,如今宫内有太后,皇上也还肯亲近颜家的人,朝中的百官也都敬重,虽然并不算是一等的煊赫豪门,在朝廷之中也算是难得的了,在这时候只需要谨慎行事,兢兢业业的就是了,何必非要强出头的要锦上添花呢。做的好倒也罢了,若是做的不好,反而打了人的眼。”   早在颜如璋看破自己会吹笛子的时候,仙草就知道他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如今听他说了这番话,果然清醒非常。   但是,颜如璋所说虽然有理,可对于那些豪强大族而言,自然是得锦上添花,力争上游,比如现在虽然有颜太后在后宫稳住,但如果皇后人选是偏向别人的,等太后百年,这颜家自然也式微了,所以颜家才会看重皇后之位。   仙草道:“小国舅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比如蔡太师最近好像就很不甘心?”   颜如璋见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便一笑道:“听说幽州节度使的女儿已经在路上了,你们方才只说珮儿如何如何,但是这位冯绛姑娘,听说还是个文武兼备的人,只怕比珮儿更胜一筹了。”   仙草想了会儿,突然嗤地笑了。   颜如璋道:“姑姑怎么发笑,我哪里说的不对?”   仙草摇头道:“我只是突然间想到,颜姑娘是出名的绝色,如今又有个文武兼备的奇女子,这些难得的美人纷纷而来,皇上只怕应酬不暇了,这宫内也要更热闹了,幸而罗昭仪是个不争不抢的,我也能跟着置身事外,免得操心了。”   颜如璋笑道:“罗昭仪虽不争不抢,只怕姑姑也难置身事外。”   “这是什么意思?”仙草忙问。   颜如璋道:“你明明被赐给了禹将军,皇上偏又把你叫回来,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仙草的心一窒,脸色有些不好:“我听说,是昭仪亲求的太后。”   颜如璋笑道:“昭仪家里出事是真,病了也是真,但是你是皇上赐出去的人,昭仪是个懦弱不惹事的性子,就算再想你回来,又怎么会贸然去太后面前求这种一听就知道很荒谬的事?”   仙草默然皱眉。   颜如璋叹道:“我倒是听说,在昭仪还没有去求太后之前,皇上就暗命高五去把你带回来。”   仙草突然想起罗红药问自己“出了宫又给拘回来会不会不高兴”的话,以及那句无可奈何般的叹息。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在两人之间舞来舞去。   颜如璋抬起扇子扑了两下,见仙草沉默,终究并没有追问。   只又问起路上的凶险,以及给蔡勉带去后的种种。   仙草之前面圣的时候,并没有特意跟赵踞提起彩儿的事,只当做一无所知的,赵踞也并没有问起。此刻当然也避而不谈,只捡了几句要紧的说了。   仙草说罢自己的,又问颜如璋前去济南府的经过,颜如璋就把周知府之死也跟她说了。仙草听说是清流社的人动手,压着心跳问道:“这可是真的?”   颜如璋道:“当然。给缉拿的凶嫌已经招认。”   仙草问道:“然后呢?”   颜如璋看她一眼:“然后怎么?”   仙草本怕朝廷会下令追缉徐慈等,所以心里惴惴,又不敢明说。毕竟现在朝廷并不知徐慈是清流社的党魁,自己贸然提起,反而打草惊蛇。   仙草小心翼翼道:“当初清流社的事波及很大,我有些担心会不会……再弄的人心惶惶。”   颜如璋一笑道:“所以皇上才派我去处理这件事,何况那被擒的清流社人已经招认,他们不过是昔日残余,自发行事,并没有其他同党。我也就顺理成章就此结案了。”   仙草安心笑道:“怪不得皇上这么器重小国舅,真是行事果决干净痛快的人。”   两人在花影之中站了半晌,日色渐渐地更加炎烈,仙草的脸有些微红。   颜如璋把扇子打开,给她遮在头上挡着阳光:“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仙草道:“多谢小国舅。”屈膝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颜如璋看她低着头,后颈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了一抹白腻的脖颈,有些细碎的毛发在后面闪闪烁烁,看着十分鲜明生动。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   仙草止步回头:“小国舅还有事?”   为了避日影,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抬手挡在额前。   颜如璋的心怦地跳了一声,突然有些嗓子干涩,两人目光相对,极快的刹那,颜如璋道:“我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等想起来再告诉你。”   仙草嗤地一笑,腮边竟漾出个浅浅地酒窝,她笑看了颜如璋一眼,转身去了。   ****   仙草回到宝琳宫,罗红药便问江水悠找她又做什么。   仙草便道:“江昭容在担心呢,怕颜家的姑娘进宫,自己会失宠。”   罗红药听了哑然失笑:“她若是失宠,那这宫内就没有得宠的了。不过,到底是江姐姐,想事情总是先人一步。”   仙草道:“是呀。巧者劳而智者忧嘛,江昭容又是想力争上游的人。”   罗红药笑道:“那你呢?”   仙草抚了抚肚子,满足地回味御膳房的菜肴:“我自然是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终日,泛若不系之舟。”   罗红药嗤地笑了出声,道:“倘若真的如此倒也使得,只是照我看来,你是又劳又忧才是。”   说罢又对仙草道:“之前你离开的时候吩咐我,叫我不用特意去讨皇上的好,只多往延寿宫走动,我也照做了,果然太后加倍的疼我。”   正因为如此,罗红药对太后求想仙草回来,颜太后虽然很不喜欢,到底也不愿意过分责难她。   仙草想起颜如璋跟自己说过的话,便问罗红药:“昭仪,你跟我说实话,当时你为什么要去求太后,许我回来?”   仙草之前对罗红药说谎,说是自己跟禹泰起私下有情。以罗红药的性格,不像是能够为了一己之私去求太后的。   罗红药迟疑了会儿,终于说道:“我告诉你,你可别着急。”   仙草点头,罗红药才说道:“当时我病着的时候,是小禄子偷偷地告诉我,说是皇上下了密旨要你回宫,但要你回来可以,却怕名不正言不顺,且过不了太后那一关。”   仙草微震:“所以昭仪就……”   罗红药垂泪道:“我心想皇上动了意,何不让我出头顶了这个名儿?免得你为难,皇上也为难。”   仙草无言以对。   小禄子怎么会得知这种机密,可见是有人故意泄露给他,或许是故意让他来告诉罗红药的,那传信的人必然猜到罗红药会去求太后。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更“名正言顺”地把她从禹泰起那边要回来。   罗红药说罢问道:“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仙草笑道:“我难道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   罗红药本不想跟仙草说这些,见她问了,才尽数告知,又听仙草如此回答,便握住她的手道:“那么……禹将军那边呢?他可舍得放你回来?”   仙草咳嗽了声,道:“将军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昭仪不必多心。”   罗红药沉默了会儿,终于道:“我看皇上这次召你回来,一定另有深意,不然的话绝不会不顾一切地就下了旨意。”   这话跟颜如璋所说又有些不谋而合了。   仙草心头一乱,忙转开话题道:“昭仪才病好,怎么就这样多心?何苦想这些虚无缥缈的,倒不如想想那位还没正式进宫,就已经引得山雨欲来的颜姑娘。听说是个极绝色的人物,再加上跟皇上的关系不同,我看皇上定会爱不释手,恐怕从此就‘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她故意想让罗红药开心,罗红药果然嗤地笑了起来。   不料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声,然后是雪茶的声音,压着嗓子道:“皇上、到了……昭仪还不迎驾?”   皇帝已经不来宝琳宫许久了,所有人几乎都忘了什么叫做“迎驾”。   罗红药几乎也如同幻听,一时呆呆地看着仙草。   仙草忙扶着她起身,才站住了,就见赵踞从门外走了进来,锐利的眼尾斜斜挑起,隐隐地有些像是新鲜的上弦月。   仙草早听出了雪茶的声气儿不对,且外间的小太监宫女们居然没有提前禀报,许是皇帝在门口听见了什么。   仙草扶着罗红药行礼的瞬间,忙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胡嚼了些什么。   好死不死,最后一句居然是妄议皇帝的私事。   但比起罗红药所提禹泰起“舍不舍得”的话,倒也罢了。   她只希望皇帝心胸宽广,纵然听见了,也只当做耳旁风似的过了就是。   但皇帝落座后,偏偏说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罗红药脸上微红:“臣妾……闲着无事,跟小鹿说些闲话。”   赵踞淡淡地道:“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当朕是贪色误国的唐明皇吗?”   罗红药膝盖一曲,就要跪倒求情,仙草却忙扶着她:“昭仪身子才好,不能如此折腾。”   当下替她跪了:“是奴婢一时嘴快,求皇上开恩恕罪。”   赵踞冷笑道:“往外跑了一趟,你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或许是罗昭仪性子太温和,越发的纵容了你。”   仙草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奴婢的性子的确有些野,不太适合伺候宫中。”   赵踞缓缓说道:“前几日,御马监里收了几匹据说是有野马血统的,朕却十分喜欢,以为乐趣。不听话的马儿,多打几鞭子就驯服了,若还不听话,那留着也没用,砍了就是。”   仙草忙道:“回皇上,人跟马儿自然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赵踞眯起眼睛,微微俯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仙草,“你莫非想说你比马儿有志气,是坚毅不屈的吗?”   仙草抬头向着皇帝一笑,道:“这倒不是,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奴婢虽然是小女子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用到挨鞭子的地步,早就会很听话了。”   赵踞嘴角一动,想笑又忍住。   长指暗中将玉扳指转了转,赵踞回头问罗红药:“昭仪的身子怎么样了?”   对罗红药而言,简直如同半辈子没见过皇帝了,正在听他跟仙草说话,突然得他嘘寒问暖,过于激动,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低头道:“回皇上,臣妾、臣妾早就大好了。”   “前些日子朕忙于朝政诸事,忽略了你,你可不要记恨朕。”   罗红药眼睛一热,竟喜极而泣:“皇上为何这样说,臣妾哪里敢有半分怨怼,感恩都来不及呢。”   赵踞一笑道:“你真真是个懂事的人,只是身子太弱了,从此后你只管好生休养,等好了,朕再叫你去仔细说话。”   罗红药的声音几乎都在发颤:“是、是!臣妾遵旨。”   赵踞说罢之后,目光瞥向仙草,淡淡地又说道:“另外,朕觉着这鹿仙草言语莽撞行为不检,很不适合留在这宝琳宫里,朕已经留意到两个好的,稍后送来给你近身使唤。至于她……”   罗红药正懵懂不解,赵踞盯着仙草道:“你就暂时跟着朕。你不是野性难驯吗,以后朕会亲自调教你。” 第99章   赵踞说完,在场的罗红药,雪茶,仙草,三个人各自呆了。   罗红药虽然听见皇上说什么,却晕晕乎乎,像是在梦中似的。雪茶却瞪圆了眼睛,一会儿盯着皇帝,一会儿又瞪向仙草,也是无法置信。   仙草早在听要拨什么可用的宫女给罗红药的时候,就察觉不妙了,只是还不敢多想。   直到听见“跟着朕”,就像是有人往自己身上扔了一把火,烧的她几乎从地上窜跳起来。   “皇上!”是罗红药跟仙草两个不约而同地开口。   雪茶虽然也想惊呼,却勉强忍住。   赵踞仍是云淡风轻的:“怎么了,还不谢恩?”   罗红药脸上的微红这会儿正慢慢地散开了,其实早在之前,在她听说皇帝下旨叫仙草回宫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天是迟早晚的。   她看向仙草,却见仙草正瞪着皇帝,满面的震惊,丝毫没有要谢恩的意思。   此时罗红药反而镇定下来,她往仙草旁边走了一步,微微屈膝,低声道:“臣妾替小鹿谢皇上恩典,只是……小鹿从没有近身伺候过皇上,恐怕有什么举止失当之处……”   赵踞道:“放心,朕还不知道她?敢用她,就能收拾了她。”   仙草总算反应过来:“奴婢不敢劳动皇上亲自收拾,还是留在宝琳宫……”   赵踞不等她说完:“怎么,你想抗旨?”   罗红药抢先道:“皇上宽恕,小鹿只是……太过惊喜,语无伦次,也许她亦是怕伺候不好皇上罢了。”   “还是昭仪善解人意,”皇帝走到罗红药身边,将她的手握了一握,温声道:“好生保养,不许胡思乱想。朕改天有空再来看你。”   罗红药本正惊心,还有点隐隐地伤感,给皇帝如此对待,却又忍不住怦然心动:“是、臣妾遵旨。”   赵踞往外就走,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望着她还呆呆地跪着没动,赵踞抬脚轻轻地踢了她一下:“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雪茶从旁边俯身扶了扶仙草。   这会儿雪茶公公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说什么好。   仙草站起身,皇帝已经走到门口了。   恍惚之间,仙草回头看向罗红药。   罗红药勉强一笑,轻声道:“去了皇上身边儿是好事……只是那里不比在宝琳宫,你一定、要多加留心才好。知道吗?”   对上罗红药泛红含泪的眼睛,仙草突然醒悟了,自己这会儿举止反常的话,更加叫她不安了。   于是仙草忙定了定神,也说道:“昭仪放心,何况雪茶公公也在,他自然也会照应我的。”   雪茶正跟在赵踞身后要走,听了这句,便回头瞪了她一眼。   罗红药跟仙草握了握手,虽然不舍,仍是松开手放她出门了。   皇帝负手在前而行,一干宫人簇拥其后。   雪茶心怀鬼胎,见仙草低头耷脑地在旁边,雪茶忍不住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   仙草转头:“干吗?”   雪茶道:“皇上这是干什么?”   仙草奇道:“你竟问我?好像我是皇上。”   雪茶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不是很懂皇上的心意吗?”   仙草没好气儿地回答:“我可从来没说过这话。”   雪茶翻了个白眼,喃喃道:“这下好了,以后更有热闹可看了。”   仙草问:“什么热闹?”   雪茶咳嗽了声:“没有什么,但愿是我多想了。”   ***   皇帝调了鹿仙草去了乾清宫,在宫内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江水悠得知之后苦笑:“若早跟了我,也不至于这样。”   颜太后听后则大为诧异,命人把皇帝叫了去延寿宫,问他为何如此行事。   赵踞道:“近来罗昭仪病情转好,却是鹿仙草的功劳,罗昭仪也很是夸赞,朕看她做事妥帖,加上朕身边缺一个这样的人,所以就跟罗昭仪要了她。”   颜太后不悦:“这宫内这么多人,你要使唤,哪里不挑几十个好的去,偏偏选她……”   赵踞俯身抬手,逗了逗颜太后怀中的平安,笑道:“我知道太后在想什么,这鹿仙草先前自然行事令人可恨,却是年幼无知的缘故,近来她洗心革面,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太后难道没察觉?”   “那倒是,”颜太后皱皱眉,抚了抚平安,想到平安是仙草给的,便叹了声:“可话虽如此,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   赵踞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太后放心,朕心里有数。”   太后忖度了会儿,突然问道:“皇帝,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喜欢了她吧?”   赵踞一震,本能地否认道:“这怎么可能?”   颜太后盯着他,却想起那日所见梅林中的一幕。   发生了那样的事,皇帝居然还能容纳鹿仙草甚至调她到身边……难道真的是虚心若谷海纳百川的原因?   太后试探问道:“真的没有?”   双眸深处有波澜涌动,赵踞笑道:“太后不要问这些无所谓的事了,朕不过是调个小宫女而已,值得太后跟朕在这里说半天吗?倒不如说说表妹进宫的事,安排的怎么样了?”   颜太后见他提起了颜珮儿,顿时满面春风:“钦天监已经择了个黄道吉日,至于宫内,也已经安排了住处,本来是富春宫最为气派,只毕竟是朱妃曾住过的,倒是不大妥当。我本来想让方太妃另选一个地方,不料珮儿得知后,却说不介意那些,又叮嘱千万不必兴师动众之类的。你瞧,珮儿何其懂事?”   赵踞道:“是啊,表妹自然是大家闺秀,温婉可人。”   颜太后满意地点头,又笑道:“原本我还着急,怎么满宫内这许多的妃嫔,竟没有一个有身孕的,现在却想开了,这许是天意,等珮儿进了宫……你们行了房之后,若她替皇上怀了第一个孩子,那才是皆大欢喜呢。”   赵踞见太后“目光长远”到这种地步,便笑了笑:“太后也不可谓这些事操心太过,近来天气炎热,太后要好生保养,其他的交给太妃料理便是了。”   如此一来,太后也没有再提及仙草调任之事了。   从此之后,仙草便留在了乾清宫,依旧做掌事女官。所幸她对乾清宫并不陌生,加上又有雪茶,所以接手的也十分容易。   但对仙草而言,管事自然是易如反掌,令她吃不消的,是皇帝。   自打她来到了乾清宫,晚上挑灯拨蜡,铺床叠被,早上服侍衣裳靴帽,伺候膳食,竟是处处都在,一刻不闲。   仿佛一天内只有皇帝上朝以及在御书房、演武场的时候自己才能“眼不见为净”。   她现在虽然是小鹿之身,但毕竟曾是锦衣玉食的妃子,哪里曾这样连轴转过?   就算是跟着罗红药,也是颐指气使,一应劳累的活计都让底下宫女做,她只顾动嘴皮子便是。   如今这一整套下来,不免手忙脚乱,浑身劳累,叫苦连天。   比如晚间,皇帝每每要过子时才睡,之前多是雪茶陪着熬夜,自打仙草来了,雪茶公公便很得悠闲,总算能够安然饱睡了。   起先雪茶对于仙草来到乾清宫的事还心怀忧虑,但因为终于有了替自己做苦力的,雪茶暗中不由又念了无数声“皇上圣明”。   是夜,仙草立在桌边侍候。   第一次御前近身“值夜”的时候,仙草在暗怀戒备之余,不免略觉新奇。   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打量“办公”的皇帝,见他身形端直,表情肃然,心中又觉着好笑,又略有些感慨。   但是很快的习惯了这些,又加上体力消耗,仙草失去兴趣,困意萌生。   她又不敢打哈欠,只顾强忍,鼻子眼睛都酸了。   直到皇帝把最后一份折子放下,抬头看她一眼。   仙草正在揉眼睛,见状忙又垂手站直了。皇帝道:“要喝茶。”   于是忙去取了参茶来,亲自送到皇帝手上。   赵踞接了过来,轻轻啜了口,微微地吁了口气。   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倦意。   仙草瞥着微蹙眉头的皇帝,忍不住说道:“皇上,晚上尽量少喝这些为好,都已经这个时辰了,顶多再过一个时辰就早朝了……”   虽然曾耳闻皇帝的勤谨,但亲眼目睹,仍是令人叹为观止。   明知不该多嘴,但皇帝虽年少体健,可到底要注意保养根基。   如此夜以继日的,不免叫人担心。   赵踞已经喝了半盏参茶,闻言就把剩下的递给仙草。   仙草以为是不喝了,才要送出去,赵踞淡声道:“你喝了。”   仙草一怔:“皇上……”   “怎么,不喜欢?”赵踞瞥着她:“你不是最贪吃的吗,之前回宫来的时候,明明瘦了不少,最近去御膳房又去的颇勤吧?”   那目光从仙草的脸上往下,在她胸前微微一停,旋即落在了腰间。   不得不说,察觉皇帝的目光变化,简直叫仙草毛骨悚然。   尤其是在他盯着胸前的时候。   幸而那目光很快调离。   不然仙草恐怕要逃之夭夭了。   但皇帝接下来的一句却更加让仙草痛不欲生。   皇帝道:“从此不许再去贪吃大嚼的,听见了吗?要是让朕知道了,有你好看。”   仙草手一颤,捧着茶杯求道:“奴婢喝了就是,皇上能不能开恩,别不让我过去……”   皇帝正色道:“你如今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不再是别的什么不打眼的宫婢,如果大家都跟你似的效仿,那如何了得?”   仙草见他振振有辞,无可奈何,闻一闻那参茶的味道,气愤地把剩下的都喝了。   也不知是这身子虚不胜补还是过于愤怒,喝下去两刻钟,仙草的鼻子就开始流血,隐隐地身上竟还有些燥热,急忙又去寻了些凉茶猛灌了一起,才冲淡了些许。   那一晚上,她毫无睡意,彻夜不眠,偏偏次日还要早起,只能趁着皇帝早朝的时候,在乾清宫内呼呼补眠。   ****   四月底,颜珮儿终于进了宫,便住在了朱冰清昔日的富春宫里。   仙草正式见到颜珮儿,也还是在乾清宫里。   当时正是午后,天气炎热,人人困倦。   皇帝在榻上小憩片刻,却叫仙草在旁边扇扇子。   入夏后,宫内众人换了轻薄的夏装,皇帝正在休息,身上只穿着一袭鹅黄缎子的中衣,微微敞开着胸口,露出了一抹蝴蝶骨,跟若隐若现的胸口。   仙草自然无意去查看皇帝的龙体,但是因为站的太近,那目光无处安放的在殿内飞舞,偶尔就也发生了一些错误的停留,比如会看向皇帝的眉眼,长颈,以及……   仙草想起回宫之后跟皇帝相见,当时她竟失态地盯着皇帝的嘴唇看的出神,心里想起的,是以前跟皇帝种种的亲密接触。   记忆真是极为奇特的东西,明明很想要擦拭干净的,却挥之不去,甚至连他唇齿间的气息,唇瓣温软的触感都甚是鲜明。   真是大逆不道,荒谬绝伦。   察觉自己的思绪好像又有点失控的势头,仙草忙抬头往屋顶上看。   正在这时,雪茶从外头蹑手蹑脚地进来,见皇上眯着眼睛睡着,仙草却昂首看天,手上还尽忠职守地扇扇子,他便捂嘴一笑。   这幅场景真真是怪异,怪异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协调。   仙草听见动静,回头看是雪茶,便无声地向着他怨念。   雪茶走到身旁,低低问:“手酸吗?”   仙草先看一眼赵踞:皇帝睡得真是香甜,长睫垂落,面色恬和,无知无觉,犹如婴儿。   “何止手酸,腿酸,浑身都酸痛。”仙草嗐叹了声。   雪茶问道:“以前没干过这些?”   “当然了……”仙草累极,本能地如此回答,却又察觉不对,忙补充一句:“罗昭仪身边多的是人,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雪茶端详着她,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在徐太妃娘娘身边呢?”   仙草眨眨眼,这倒是有些无法否认:“那像是很久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雪茶道:“你先前给皇上更衣,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还以为你之前从没做过呢……你要是伺候徐太妃也如此,太妃还能对你那样好,也是旷古绝今的胸怀了。”   仙草得意:“那又怎么样,太妃就是旷古绝今,难得的大好人。”   雪茶笑道:“那也罢了,横竖不是你故意那样对皇上的就好。”   仙草咋舌道:“老虎不咬我也就罢了,我还要去戳他的嘴呢?我又不是武松。”   雪茶忍着笑,又指点仙草:“你轻点扇,别冲着皇上的脸,容易着凉。”   仙草很想把手中的绢扇扔了,却还得按照雪茶所说,往下挪了两寸。   她心中有气,力气便也大了些,呼地一扇子过去,把赵踞微敞的衣襟鼓荡的往旁边更开了些,露出了大片解释的胸肌,肌肤却是光洁无瑕的玉石之色。   雪茶目瞪口呆,仙草也直了眼睛。   刚要抱怨雪茶,雪茶却当机立断地转身,一溜烟地跑的不见踪影。   仙草回头瞪着空空如也的殿门口,转头又看赵踞,却见皇帝仍是熟睡之中,长睫静静不动。   仙草咽了口唾沫,一手举着扇子,一边探臂过去,想要将皇帝的衣襟整理一番,别弄出这幅春/光乍泄的模样。   手指轻轻地勾着那丝滑的缎面,才一动,那缎子如故意的一般又坠了回去。   不过是刹那之间,她浑身都已经冒汗,脸上也急得发热。   仙草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竭力伸长了手指去拨。   正在此刻,赵踞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   清冷深邃的目光落在仙草脸上,然后,又转到她的手上。   仙草呆若木鸡,正想抽手回来再加解释,皇帝突然抬臂,竟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赵踞面无表情地问。   仙草察觉汗水迅速从鬓边流下,滑到了脸颊上。   偏偏她是倾身的样子,那汗滴在下颌上晃了晃,促狭似的跳了下来,奋不顾身地落在了皇帝的胸口上。   玉色的肌肤给汗水濡湿,竟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手臂轻轻一抖。   仙草本来就已经手软腿酸,此刻觉着一股大力拉着自己,竟身不由己扑在了皇帝的胸前。   他的神色虽清冷,身体却透着一股勃勃的热力,龙涎香的气息给那股体温烘着,越发的浓烈侵人。 第100章   龙涎香浓烈的味道让仙草觉着熟悉,同时又泛出一种极大的陌生感觉。   仙草用力一挣。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赵踞只觉着那娇软的身体在自己的胸口一弹,然后像是一头鹿似的跳了开去。   手中的绢扇已经掉在了地上,仙草后退两步,盯着面前的皇帝,终于把这张少年清俊的脸看的更加清楚。   相比较她的惊慌失措,赵踞却好整以暇的,他抬起空空如也的手枕在脑后,嘴角斜斜挑起,露出了猎人审视猎物的眼神。   “你怕什么?”皇帝才醒,声音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暗沉,“先动手轻薄的不是你吗?”   仙草已经回过神来:“奴婢只是看皇上的衣襟开了些,怕您着凉,所以才想给您掩起来。”   赵踞嗤地笑了声,瞥了眼自己的胸口:“朕明明看你撩的更开了。”   仙草情不自禁地蹙眉。   皇帝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奇怪的很,早先那个身影一旦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都会引发他的天然警戒,但是现在,居然越来越顺眼,甚至有些挪不开目光。   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将错就错也好……皇帝模模糊糊地想。   正在这时侯,外间脚步声响起来,是雪茶去而复返,见皇帝醒了,便上前躬身道:“皇上,颜采女来见。”   赵踞听了,这才翻身坐了起来,道:“更衣。”动作间,缎子中衣流水似的滑落。   雪茶忙上前伺候,又向着仙草使眼色。   仙草早把地上的扇子又捡了起来,叫了两个宫女进来,帮着皇帝更衣完毕。   半刻钟后,颜珮儿在两名宫女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上前盈盈下拜,说道:“珮儿参见皇上,吾皇万万岁。”声音也是不高不低,清柔婉转,十分动听悦耳。   就算没看见这人的样貌,只听到这把嗓子,就已经知道是个美人儿了,如今仙草在皇帝的身旁细看颜珮儿,却也是满眼惊艳。   面前的女子,身着浅黄色的宫装,乌黑的头发挽做飞仙髻,发髻上垂着一枚细巧精致的飞凤簪子,口里衔着细金流苏,流光溢彩。   肤若凝脂,眉若远山,秀气的瓜子脸,樱桃般的唇,虽举止端庄规谨,但举手投足,顾盼生辉。   仙草暗中赞赏:要看一个女子是否是真的美人,相貌自然是第一的。   但是在相貌之外,却还有一样极要紧的,那就是“气质”,如今这颜珮儿拥有无以伦比的样貌,偏偏谈吐举止也是一流的教养,怪不得颜太后当做心肝宝贝一样。   仙草不禁又垂眸看向皇帝,想看皇帝是什么反应。   却见赵踞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右手摁在腿上,略略倾身往前,像是一个亲近的姿态。   他笑微微地看着颜珮儿道:“免礼。赐座。”   待颜珮儿落座,皇帝又问道:“这样炎天暑热,你怎么突然来了?就算有什么要紧事,何不等到天黑暑气消退的时候过来?也省得给风吹日晒的头疼。”   颜珮儿并不直视皇帝,只仍旧略低着头,温婉地回答:“回皇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因为天热,臣妾亲手调制了些香饮,想给皇上送来,一解暑气。”   赵踞面露惊喜之色,笑意更盛:“你有心了。朕正觉着口干舌燥,要喝点香饮,是什么调的?”   颜珮儿道:“是紫苏饮。”   这紫苏香饮里有紫苏叶,杏仁,五味子,人参,甘草,陈皮等等,兼具解暑跟散热增益等功效,是夏季时候京城里最流行的香饮。   赵踞笑道:“更加好了。拿来朕尝尝看。”   颜珮儿背后的宫女早就打开了食盒,却见盒子里还堆放着些碎冰,中间镇着一碗香饮,宫女取了出来转递给颜珮儿,颜珮儿接了过来,上前两步,却并不直接递给赵踞,只看向仙草。   仙草正在旁边看热闹,没想到颜珮儿到这种地步还如此顾及礼数,一怔之下,对上颜珮儿含笑的眸子,她柔声道:“劳烦姑姑。”   仙草刚要上前取过,赵踞却笑说:“在朕这里何必多礼。”竟向着颜珮儿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颜珮儿只得又走前一步,亲自献上。   赵踞接了过来,轻轻啜了口,笑道:“果然香甜可口,一扫方才的燥热之气。怪不得太后对你赞不绝口,珮儿果然心思玲珑,深懂朕的心意。”   这两个人站在一块的时候,真真的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似的,连看着都似赏心悦目。   仙草正在打量,颜珮儿已经重又后退,垂首说道:“皇上喜欢,臣妾便放心了,臣妾知道皇上日理万机,贸然前来已是唐突,现下便告退了。”   她突然而来,本以为会跟皇帝多相处些时候,没想到立刻就要走。   在场的几个人都觉着意外。   赵踞把手中的香饮往旁边一递,雪茶忙接了过去,赵踞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朕这数日有些分身不暇,等得闲了便去瞧你。”   颜珮儿脸上微红:“皇上不必惦记珮儿,只顾惜龙体为上。”说着深深行礼,后退数步,带了宫女去了。   ****   等颜珮儿一行离开后,仙草仍有些意犹未尽的。   怪不得江水悠那么忌惮这位颜姑娘,这举动真的叫人挑不出错儿,虽然是皇帝的亲戚、太后看重的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张扬的意思,反而显得温良谦恭,又如此的善解人意进退有度。   正在呆看,却听雪茶说道:“皇上,这紫苏饮……再不喝就不冰了。”   赵踞淡淡道:“你拿去喝了吧。”   雪茶本以为皇帝还要继续喝的,没想到这样吩咐,一时喜出望外:“那奴婢就遵命了。”   仙草听见了回头,见雪茶笑嘻嘻地捧着那碗冰香饮退后,临去还向她得意地一挤眼。   赵踞转到桌子后面,突然对仙草道:“弄些茶来。”   仙草道:“好好的香饮怎么不喝?”   赵踞也不言语,只瞥她一眼。   仙草忙又去泡了一壶安吉白茶捧了过来,取玉杯倒了一杯。   赵踞喝了半盏,额上微微有汗冒出来。   仙草看在眼里,一时找不到别的,就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皇上擦擦汗。”   赵踞低头看她手中拿着一方素白色丝帕,上面栩栩如生地绣着一头鹿,嘴里衔着一朵灵芝。   赵踞不由问道:“哪里来的?”   仙草道:“是昭仪给奴婢的,这图案也是昭仪亲手绣出来的。”   赵踞“哦”了声:“罗昭仪对你倒是真的不错,也没见她给朕弄这些东西。”   仙草道:“皇上也喜欢这些?昭仪只怕皇上不喜,若皇上知会一声,昭仪自然更绣好的给皇上,只怕比这个还强百倍呢。”   赵踞听她伶牙俐齿地说罗红药,便又看她一眼:“罗昭仪这两日身子怎么样?”   仙草忙道:“听说大有起色,皇上要不要去看看昭仪?”   赵踞并不言语,只把那帕子接过来,在脸上擦了一回,看看上头精细的刺绣,半晌才又丢还给仙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仙草的话,次日,皇帝在午后果真往宝琳宫走了一趟。   罗红药果然比先前康健很多,只是大病初愈的人,毕竟不便侍寝,所以皇帝并没有立刻传召。   仙草看罗红药气色很好,颇为放心,与此同时,也在宝琳宫看到一名旧人。   原来之前赵踞说给罗红药挑两个好的宫女,却并不是虚话,其中有一个却是之前去了尚衣局的紫芝。   趁着赵踞跟罗红药在内说话,仙草便问紫芝别后的情形,以及在宝琳宫如何。   紫芝微笑道:“昭仪是个不肯为难底下的,这宫内的事情也清闲,比先前在尚衣局轻松了许多。”   仙草道:“你相处久了就知道昭仪的好。”   紫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当然,只不过想想可笑,当初我在乾清宫,你跟着昭仪,我还取笑你跟错了人呢,如今倒好,咱们两个竟然掉了个儿了。”   仙草听她的话似别有深意,微微一怔。   紫芝却又问道:“皇上对你怎么样?”   仙草道:“倒还使得。”   紫芝笑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宫内传的都是你在乾清宫的事儿。”   仙草意外,便问何事。   紫芝抿嘴道:“当然是说……你成了皇上的心腹,片刻不可缺的人呢,倒要恭喜你了。”   仙草原本自然还当自己是徐悯,见了紫芝是天然的亲切,可不知怎么,最近见她一次,那滋味就两样一次,仿佛渐渐疏离。   如今更听见恭喜等字眼,对她来说却实在不知喜从何来。   但是又不能抱怨别的,当下只低头笑了笑:“在宝琳宫也好,乾清宫也罢,横竖都是伺候主子,只管尽心,别出差错就是了。”   紫芝笑道:“当然是这话,可是有的人拼尽全力,却抵不过一次小差错,有的人肆意妄为屡屡逾矩,却还能安然无恙深得圣心。这大概是命罢了,又怎能是人力能及的。”   仙草心中震动:“紫芝,你在说什么?”紫芝的话说到这份上,难道她还不明白?   紫芝却又恍若无事地笑道:“罢了,我不过当你是姐妹,跟你随便抱怨一句,怎么你竟然像要当真似的?”   紫芝却又问她跟着禹泰起出宫后的种种,仙草捡着能提的两句,只说些沿途风物等等,并不提个中惊险之类的。   紫芝盯着她道:“听说禹将军对你颇为有意,之前还以为你会去夏州……兴许自有一番造化呢,不料仍是没有缘分。你可觉着后悔吗?”   仙草摇头。   紫芝笑道:“不过也是,禹将军虽然有‘夏州王’的称号,但终究不如皇上是九五至尊,无人能比。”   仙草越发皱了眉,忍不住喝止:“紫芝!”   紫芝见她脸色肃然,微怔之下道:“我玩笑而已,你怎么了?难道咱们之间连这些话都不能说了?”   仙草看了紫芝半晌,本还有话要跟她说,此刻却有些意兴阑珊,就只沉默着低了头。   ****   离开了宝琳宫,皇帝坐了銮轿,头顶黄罗伞盖,撑出一片荫凉。   雪茶跟仙草在底下一左一右,雪茶暗中打量仙草,却见她脸色不佳。   “怎么了,平日里一提到宝琳宫,你就眉飞色舞的,这次怎么像是斗败了的公鸡?”雪茶低低地问道。   仙草想起方才跟紫芝的话,心里总像是有些阴影,就问:“皇上怎么突然想到,把紫芝调到宝琳宫去呢?”   雪茶道:“多半是看她还算能干,又想到你们都是太妃的旧人,你既然到了乾清宫,自然就还一个给罗昭仪。”   仙草无奈地一笑。   是夜,皇帝便召了颜珮儿侍寝,次日不出意外地即刻封了颜珮儿为婕妤。   这当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在后宫里倒也没引发什么波澜,毕竟在众人看来,颜珮儿已经俨然是皇后之选了。何况自打她进了宫后,待人接物,甚是妥帖,不管是对太后太妃,还是底下的采女等,一视同仁,事事周到,所以虽然妃嫔里曾有针对她的人,可见她如此容貌,又看是这样出挑的行事,倒也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所以颜珮儿给越级封为婕妤,大家只私下议论了一阵了事。   又有些趋炎附势的,看到太后宠爱,皇帝宠幸,简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便纷纷赶去给颜珮儿道喜,着意笼络讨好。   于是这半月以来,皇帝除了颜珮儿,再也没召幸过别人,连江水悠都给冷落了。   这却是在江昭容意料之中的,倒也罢了。   连绵下了几天的雨,把原先的暑热暂时清退了些,飒飒地倒有了些许凉意。   皇帝下了朝,回到御书房,不多时高五来见,脸色却有些奇异,似乎有两三分的惊惶似的,这对高五来说却是极罕见的。   雪茶看的奇怪,才要在旁听听他说什么,高五却走到桌边,低低对皇帝说了一句话。   他实在太过谨慎,以至于雪茶只隐隐听到什么“不肯……半路上……”之类的只言片语。   而高五说完之后,皇帝脸上的血色突然消退了不少的,在阴沉的天色里显得格外的白。   雪茶虽不知发生何事,隐隐地却有些心里惴惴。   正探着头呆看,皇帝却把面前桌上的折子一推,负手迈步出了书房。   雪茶便偷偷问高五:“出什么事了?”   高五冷着脸说:“不该问的别乱问。”   雪茶瞪他一眼,忙跟着皇帝出门,却见皇帝是回乾清宫的。   雪茶惶惶然跟着皇帝进了殿内,却并不见仙草出来迎着,赵踞问道:“鹿仙草呢?”   一个太监忙道:“回皇上,小鹿姑姑先前出去了,还没回来。”   “去哪儿了?”皇帝的口吻有些不善。   “像是、去了宝琳宫。”   赵踞道:“去,把她叫回来。”   小太监领命,急急忙忙地去了。   雪茶等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皇上,着急叫小鹿干什么?”   赵踞并没有回答,耳畔却响起方才高五的回话。   原来高五所回的,是之前派了谭先生去济南府带濯缨老人上京的事,那濯缨老人本不肯离开济南府,谭先生以皇命相逼,才勉强上路,谁知走到半路,老人体力衰竭,竟然身故了!   赵踞原先在接到禹泰起亲笔信的时候,对那信上所说,半存疑虑,又怕放仙草出宫节外生枝,所以才命谭伶去请,不料濯缨老人本就年高,之前又给马三伤着,着实经不起鞍马劳顿。   直到现在,皇帝心中才焦虑起来。   赵踞在乾清宫等了一刻钟,仍是不见仙草回来,雪茶早又派了个太监去催,也无音信。   窗外的语声哗啦啦的,皇帝颇为焦躁,索性出了乾清宫,要亲自往宝琳宫去,不料才出宫门,却见颜珮儿带了宫女缓步而来。   皇帝勉强驻足,颜珮儿行了礼,原来她见连日阴雨绵绵,所以亲自给皇帝熬了些祛湿的汤药。   赵踞笑道:“天阴雨湿,只叫人送了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   颜珮儿道:“还是臣妾亲自看着放心。”又问:“皇上是要去哪里?”   赵踞道:“朕要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   颜珮儿含笑道:“臣妾本想送了汤药就去太后宫内,如此……臣妾可否陪着皇上?”   赵踞本是敷衍的话,听颜珮儿如此说,骑虎难下,只得答应。   颜珮儿又道:“皇上还是先喝了汤药,免得凉了不好。”   赵踞回头对雪茶道:“你拿进去,放在炉子上,等朕回来再喝。”   颜珮儿见如此吩咐,只得不语。   当下赵踞便跟颜珮儿一块儿往延寿宫而来,期间转过文华殿,阴冷的风中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香气。   赵踞自然也闻见了,仰头问:“什么气味?”   颜珮儿奇道:“却好像是有人在做菜。”   赵踞皱眉:后宫是什么地方,怎会有人敢这样胆大包天。   可一想到“胆大包天”四个字,赵踞心头一动,敏锐地预感到什么。   皇帝左右看看,循着香气往前而行,渐渐地,竟然是御花园在望。   赵踞迈步入内,走不多时,便发现了香味来的方向。   花园的凉亭之中,有两个人对面坐着,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一个铜炉,铜炉里汤肉翻滚,香气四溢,那两人似乎兴致正高,站在这里都能听见那说笑声传来。   雨雾纵横,颜珮儿看了会儿,若无其事地对赵踞道:“皇上,多半是两个宫人,交给他们处理就是了,咱们还是去见太后吧。”   赵踞盯着那两道模糊的影子,淡淡地对颜珮儿道:“这里的湿气太重,你先回去,朕去去就来。”   颜珮儿拉住他的衣袖:“皇上……”又柔声道:“表哥,我好不容易跟您一块儿去见太后,咱们一块儿去好么?”   赵踞回头对上她雾蒙蒙的眸子,伞下的美人,越发美的惊心动魄,如此温柔相求,只怕任凭是谁都无法抵抗的。   可是此刻,皇帝的心却好像也给扔在了那滚烫的肉汤里,焦灼难耐。 第101章   仙草之前的确是在宝琳宫,毕竟罗红药的身子在恢复之中,她有些不大放心。   幸而最近罗举人给押到了京内,因为罗夫人的那份“名单”的缘故,皇帝特意将这一节交代了负责审讯的刑部,记下了罗举人将功赎罪一事。   加上本来罗举人就是个懦弱老实的人,那些豪强亲戚等的确只是借了他的名字为所欲为,所以刑部按责追究,最后判了他一个流放。   相比较其他那些抄家、砍头的,这已经算是极好的结局了。   罗红药总算去了心事,加上仙草又回来了,她的心越发宽慰,身子自然更好了起来。   仙草坐了半晌,又悄悄询问罗红药紫芝是否妥帖。   罗红药笑说:“你放心,紫芝很是心细谨慎,真不愧是紫麟宫的旧人,也难怪皇上把她送到这里来,她对我很好。”   仙草听她首肯,便也放心了。   仙草是趁着皇帝上朝、又知道他散朝后必然去御书房,所以才大胆出来闲逛。   离开宝琳宫后,正欲回去,不料中途竟遇见了去延寿宫请安的颜如璋。   原来近来因为连日下雨,颜太后的骨痛犯了,颜如璋放心不下,在外又找了两个土方子,想让太后试试看,这会儿正出延寿宫。   两人见了面,颜如璋笑道:“姑姑今日好清闲啊。”   仙草笑吟吟地回答道:“忙里偷闲,这不正要回去吗?”   颜如璋看看阴沉的天色:“皇上这会儿只怕才回御书房,批改折子,也要半个时辰,姑姑倒是不忙回去。”   仙草见他似有他意,问道:“小国舅有事?”   颜如璋笑道:“我近来听人说起,仿佛在西边看见过徐慈……”   仙草的耳朵顿时支棱起来,颜如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姑愿不愿意借一步说话?”   一旦关于徐慈,仙草当然是一万个愿意。   两人来至御花园,雨打花叶,发出刷刷的声音,风自凉亭穿过,竟有些冷。   颜如璋看着她瑟瑟的样子,道:“姑姑且坐会儿。”   当下起身来到亭子边,对跟随自己的小太监如此这般交代了几句。   仙草不知他想做什么,就试探询问徐慈之事,颜如璋道:“听人说在西南道上看见过他,太师似乎派了人追踪,只是不知怎地,竟还没有碰到徐慈皮毛。”   仙草暗中松了口气。   不多会儿,又有四五个太监前来,有捧铜炉的,有提食盒的,有拿碗箸的,有拿垫子的,在桌上摆放妥当,又将垫子放在了石凳上。   仙草见这般架势,已经呆了:“小国舅,这是做什么?”   “这样湿冷的天气,最适合吃这个,姑姑大概没尝过吧。”颜如璋示意太监们退下,自己在桌边坐了。   仙草虽不知是什么东西,可却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这是什么?”   颜如璋道:“在夏州那边,这种吃法十分流行,叫做拨霞供。”   “啊,”仙草发出惊叹,双眼放光,“原来是这个,我曾经在书里看提到过,只是不曾亲自吃过。”   颜如璋道:“是什么书?”   仙草盯着面前的铜炉,却见里头汤水翻滚,云雾缭绕,切成的肉片灿若云霞,她不由脱口说道:“我记得是一本叫《山家清供》之类的……”   颜如璋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怎么记得,姑姑曾经说自己不识字。”   仙草一时兴起便说了,此刻几乎跳起来。   颜如璋却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姑姑说自己不会吹笛却又会,识字之类,想必也就无足称奇了。”   仙草忐忑地看着颜如璋,不知他是何意。   汤锅的热气氤氲,小国舅的脸若隐若现,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神。   颜如璋笑的和蔼:“美食当前,自然要专注些吃东西,不如不提那些别的。”   仙草总觉着颜如璋虽看似如小白兔一般,实则是随时能够露出獠牙的狐狸,她咽了口唾沫,觉着自己有些无法消受如此美食,虽然她很想尝尝看。   颜如璋却看出了她的忐忑,因笑道:“怎么了,难道你至今还觉着,我像是能害你的?”   他既然这样开门见山了,仙草问:“那……小国舅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颜如璋道:“好吗?我不觉着,我只是觉着姑姑是个有趣的人,所以想跟你多相处相处而已。”   因为方才失言让仙草警觉起来:“区区宫女,怎么能跟小国舅平起平坐?”   颜如璋夹了一筷子薄片,在汤水里扫了扫,放在她面前的碟子内:“在俗世烟火之前,不如平心静气做个食客,食客还能分出高底吗?”   这话极为悦耳,仙草嗤地笑了,又看那肉片已经给烫的色变,不由也先压下那些疑虑。   她拿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只觉着鲜香味美,竟是之前没有尝过的美味,本来只有一份饿三分冷,吃了这口,却勾出了十分饥饿,冷却不觉着了。   颜如璋调了汁水,又烫了几片肉给她。   仙草已经学会了,忙道:“我自己来。”   颜如璋便又给她倒了些清酒:“浅酌两杯挡挡湿寒气,不会醉的。”   仙草吃了好东西,简直如得了无上治愈,外间的冷风寒雨,却成了极佳的点缀,更添兴致。   仙草用筷子点着铜炉,笑道:“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是拨霞供的由来,今日有幸能够品尝古人典籍里的美味,简直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痛快。”   颜如璋凝视着她:“有好东西,也要有佳人妙语,真真相得益彰。”   不知不觉里,仙草已经吃了两杯酒,薄有了两三分醉意,不由叹道:“小国舅,我真真跟你相见恨晚。”   颜如璋道:“倒也不算太晚。”   “哦?”   颜如璋道:“小鹿姑姑,你想不想,脱离宫婢的身份?”   仙草正欲偷偷地再抿一口酒,听了这句,简直要喷出来,忙道:“您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颜如璋还未说完,突然目光一转。   原来亭子外台阶上正有一人走了上来。   仙草随着转头看去,起初还只当是伺候的太监,定睛一看,正对上雨中逐渐清晰的那双眉眼。   “珰”的一声,是仙草手中捏的银杯给扔了出去,她跳起身来,左顾右盼,竟是慌不择路要逃的样子。   颜如璋却镇定异常,见赵踞从雨中来,发髻跟脸上还带着雨水,一双眼睛也湿漉漉的,敛着怒色。   颜如璋起身皱眉问:“皇上怎么不叫人撑着伞?”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要给赵踞擦拭。   赵踞抬手挡开,目光掠过看向桌上的铜炉:“如璋,你在这里做什么?”   颜如璋道:“因方才偶遇小鹿姑姑,一时起了兴致,便同她试了试下这夏州传过来的拨霞供。”   赵踞道:“朕只以为她是个不懂规矩的,没想到你也跟着发了疯。”   颜如璋笑道:“本来也想约皇上的,只怕皇上不得闲。小鹿姑姑最懂皇上心意,所以先叫她来试试看好不好,若是好的话,也可以献给皇上。”   赵踞看他笑意晏晏,全无什么心虚之色,又看仙草,却见她抿着嘴低着头,却时不时地偷看自己,两只眼睛乌溜溜地,脸颊却带些奇异的晕红。   听说濯缨老人身亡,他心急如焚,急欲要见到人,不料她却在这里逍遥快活。   赵踞冷笑道:“是啊,她当然最懂朕的心意。”走了几步来到仙草跟前,突然又嗅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赵踞窒息,心跳都要停了,低低喝道:“还不给朕滚回去。”   仙草方才起的太急,这会儿已经有些头晕,给赵踞呵斥,屈膝便要答应。   不料天晕地旋,整个人竟往前栽倒。   赵踞猝不及防,她已经向着自己撞了过来。   赵踞一怔之下,抬手向她身上圈了过去,竟下意识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颜如璋在旁边本想出手扶住,只可惜迟了一步。   赵踞将仙草抱了抱,本想将她推开的,但那毛茸茸的发丝撩在颈间,又嗅到她身上奇异的甜香,皇帝居然情不自禁地,将人打横抱入怀中。   至此刻,颜如璋也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赵踞不再看他,将仙草抱着,转身迈步出亭子去了。   身后颜如璋随着走出了一步,目送皇帝抱着仙草远去。   满目冷雨翻飞,御花园中,一把油纸伞缓缓靠近。   纸伞微微斜倾,伞下的人抬头看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颜如璋对上那双水汽濛濛的眸子:“我自然知道。”   伞下的人轻声道:“你若真的知道,就该离她远些。”   颜如璋一笑,垂了眼皮。   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再说话,只转身悄然去了。   ****   赵踞将仙草抱着,大步流星回到了乾清宫。   宫内,雪茶正尽忠职守地守着那暖炉,在看管颜珮儿送来的汤药。   蓦地听见脚步声,忙站起身来,回头却见皇帝湿淋淋地抱着仙草,当下大惊。   才要问话,却又给赵踞慑人的目光逼退。   其他宫人们见状,也都瑟瑟地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皇帝抱着仙草来到了内殿,本要把她扔在地上,但是那琉璃地面何其结实,只怕要跌死了她。   虽然皇帝杀人的心都有了,但还是克制着,最终将仙草往龙床之上用力一扔。   仙草本来酒力发作,又给皇帝抱着,颠颠簸簸,雨点时不时地打落,十分难受。   这会儿又给一扔,更是震的整个人半是晕厥了。   她昏头昏脑地爬起来,抬头见赵踞立在跟前:“皇上……”   “你这混账,”赵踞气不打一处来,语无伦次道,“亏朕还担心你的生死,你却在跟人大吃大喝,你……还知不知道半点宫规,有没有一点体统。”   仙草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雨点,仗着有三分酒气,也并没十分害怕:“的确是逾矩了,奴婢知错,可是皇上你还是该先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朕迟早晚要给你气死,还怕着凉,”赵踞怒火中烧,“你这贱婢,就该让你死……”   他本来骂的很是顺口,但是现在,却隐隐有些别扭,一时语滞。   仙草看他暴跳如雷,没有昔日城府深沉的样子,这会儿却有点像是以前那个懵懂少年了,不由嗤地笑了起来。   赵踞万万想不到,她竟是这种反应:“你、你还敢笑?”   仙草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让自己镇定:“皇上在气什么,我不过是无足轻重之人,就算违背宫规,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赵踞直直地看着她。   仙草觉着有雨水从头发上滴落,便抓起账子慢慢地擦拭脸上的雨水,又问:“难道是怪我们私下里偷吃没给皇上知道吗?嗯,那拨霞供的确很好吃,改天让小国舅摆布了请皇上吃就是了。”   偷吃?赵踞听见自己的心跟擂鼓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心意上达天听,赵踞愤怒之极的当儿,乾清宫殿顶上轰隆一声,竟然炸响了一声震雷。   仙草给这雷声一震,灵魂出窍,忙举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赵踞正是怒火中烧,见仙草脸色煞白,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猛然记起来,她是害怕打雷的,上次也有过……   当下抱臂冷笑道:“终于有你害怕的了?那就受着吧。”   话音未落又一声响雷,近在耳畔,整个乾清宫好像都在颤抖,连赵踞都仿佛有些站立不稳。   他不由皱眉抬头,看向屋顶:今日这雷有些奇异。   而此刻仙草已经俯身跪趴在床上,狼狈地抱着头埋着脸,倒像是给猎人追杀,不知要逃到哪里去的小兽。   依稀听她呜呜咽咽地叫道:“救命,救命……”   赵踞眉头深锁,不知为何,这个拼命逃避的姿势有点刺痛皇帝的眼。   半晌,赵踞终于喃喃道:“混账东西,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俯身探臂,将仙草用力抱入怀中。 第102章   赵踞将仙草抱入怀中,说来也怪,头顶盘旋的雷声好像察觉到了天子的着意庇护,那轰然震天的响动也慢慢地消减了。   仿佛是驾着雷车的雷兽远去,殿内变得越来越寂静,甚至静到能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赵踞原本是心无旁骛,可是此刻危机解除,怀中的人也显得很乖顺,皇帝的心却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躁动。   他的手拢在仙草的背上,手掌不由自主地用了三分力道,手底下的感觉微暖而柔软,柔软中又透着一股弹性。   皇帝对女子的胴体自然并不陌生,但是此刻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心底闪现出许多沉埋已久的场景,错乱的人影,撕碎的衣衫,以及压抑的惊呼声。   那时候他的眼前是一张似是而非的脸,让神志不清的皇帝抵触之余又生出了不该有的渴望。   那本该是皇帝觉着极为屈辱的经过,但是此后每每想起来,却惊心动魄,鲜明到无法忘记。   乃至于此时,怀中抱着名为“鹿仙草”的这个人,本该早给他大手一挥痛快处死的宫女,旧日的种种却又如烈火似的在皇帝的心中翻滚炙烤。   那种久违的滋味……   在意识清醒之前,赵踞已经将仙草扑倒。   ****   延寿宫,颜太后正在试用颜如璋送来的治疗骨痛的药膏子。   在太后还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后妃的时候,因为遭受了废后张氏嫉恨的缘故,宫内众人自然也都趋炎附势的并不肯善待她。   冬日里宫内缺炭,夏日里的窗纱不肯重新糊,以至于缺医少药都是家常便饭。   太后的身体在那时候便受了些伤损,比如这双腿的膝盖就在那些酷冷的冬天里给冻坏了,每当在气候变化,尤其是天阴雨湿的时候,膝盖骨便疼的极为厉害。   虽然太医们精心照顾,每每也有暂时让痛楚消退的法子,可太后的骨痛却总是不见根除。   颜如璋自然也知晓此事,所以从宫内细心搜罗了几个土方法,又找了两贴据说是秘传的膏药,给太后敷用。   两个膝盖上才贴好了,不多会儿,就觉着有一股热力升了起来,丝丝地沁入肌骨,很是熨帖。   太后不由叹了声,道:“果然还是如璋孝顺我呢。”   曹嬷嬷在旁笑道:“娘娘,可不敢这么说,若叫皇上知道了只怕会吃小国舅的醋。”   太后笑道:“他又吃什么醋?他要是也有如璋这般用心让我好过,也不至于死活不肯直接以皇后之礼接珮儿入宫了,委屈了珮儿,还要跟那些人一块儿一级一级地熬,可怜那孩子还乖巧懂事的,反而每每安慰我。”   曹嬷嬷一边给太后揉着小腿,一边说道:“这个太后可是错怪皇上了,难道不见自打婕妤入宫之后,皇上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简直日日召幸?之所以不肯以皇后礼娶了婕妤,不过还是为了顾全大局着想,太后也清楚,就是那位……”   颜太后敛了笑容,道:“我自然清楚,皇上也有他的难处,何况我的意思也是不想让他在当下跟太师起什么不快,只是我心里始终有些不痛快,也不能跟皇帝或者别的人说,只对你说说罢了。”   当初颜太后曾经想做主让皇帝直接娶了颜珮儿,册封她为皇后,也是正大光明。   但是却还有个蔡勉虎视眈眈,太后谁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唯有对蔡勉不敢轻易得罪。   何况那时候才透出了要颜珮儿进宫之意,即刻就出现了大批有关颜珮儿的流言蜚语,甚至连言官也在朝堂上就此出言不逊,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是什么人在指使。   在这种情形下,太后才只得勉强选择另一条路,且太后自己也怕逼急了蔡太师,他不知又会做出什么来……毕竟当初赵踞能够安稳地坐上皇位,蔡太师的鼎力扶持乃是头功。   如今横竖只要先把珮儿放在后宫自己身边,有自个儿亲自照顾,加上赵踞又听自己的话,又素来也疼惜这个表妹,迟早晚那个位子是会放在她手里的。   目前对太后而言最大的威胁就是来自幽州的冯节度使之女冯绛了,只不过太后却也明白:这冯绛不管怎么都好,论容貌一定是比不过颜珮儿的,毕竟珮儿的容貌已经堪称绝色,除非那个冯绛是个天仙。   所以这会儿太后半是舒泰,半是焦灼。   此刻曹嬷嬷道:“太后何必急在这一时……如今少不得小心着,陪些委屈罢了,只管想想以后。”   颜太后点头:“说的是。”   这膏药果然见效,腿上的寒痛正在迅速散退,太后闭上双眼,又想到以后的种种,面上这才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候,却见宫女红裳急匆匆地从外头走了来,曹嬷嬷见她脸色忐忑,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红裳看一眼太后,小声说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才外间有两个小太监经过,我听他们说……”   虽然是小声,太后却仍是听见了:“你说什么?”   红裳垂头道:“回太后,奴婢依稀听他们说,皇上从御花园里抱了小鹿姑姑回了乾清宫之类的话,只是未必是真的,当时风大雨声也大,兴许是听错了。”   颜太后却哪里按捺得了,当即站起身来:“好个混账!”   这一声却也不知道是骂赵踞,还是仙草。   ****   乾清宫内,赵踞正不禁意乱情迷,低头向着仙草脸上吻去。   此刻雷声停了,仙草却也清醒过来。   猝不及防地,是皇帝近在咫尺的脸映入眼帘。   阴天,殿内的光线依旧昏暗,帐子里更加暗如黄昏,但却仍能看清皇帝鲜明的眉眼,挺直的鼻梁。   以及,能感觉到他身上咻咻散发的热气。   皇帝的眸色晦暗如海,唇却靠自己越来越近。   来不及多想,仙草抬手向着皇帝脸上推去。   掌心里一团的濡湿跟燥热的气息,印烫在掌心,就好像直接地透过手臂传到了心里。   仙草浑身一颤,不由叫道:“皇上!”   赵踞给她阻了阻,举手捏着她的手腕,将她重又压倒。   仙草的两只手给他交叠在一起,轻而易举地摁在了头顶,她无法动弹,心跳的好像要从胸口窜出来。   赵踞意义莫名地一笑,右手在她肩头轻轻用力,只听嗤啦的响声,从肩头到胸襟处的衣衫已经给扯开,琉璃扣子也随着飞了两颗。   夏天的衣裳本就轻薄,给他尽力拂落,便露出了底下乳燕黄的抹胸。   赵踞的目光下移,略略一直。   仙草年纪虽然小,但“资历却老”,宫内在她的年纪为掌事姑姑的,独此一份。   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宫内掌事女官,多半都是在二十五岁之上,低于二十八岁的都屈指可数。   因为是女官,所以服色上自然不像是宫女们一样鲜亮,偏沉稳凝重,比如仙草夏日所穿的,就是石青色的对襟绸衫。   这种暮色沉沉般的颜色非常挑人,就算二八少女穿着,往往也会比实际年纪显得大上四五岁。   仙草所传的绸衫很是宽绰,从领口到下摆,一丝不乱,把大半个脖颈几乎都遮住了,如今给皇帝一把扯开,突然之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不可思议的东西。   赵踞盯着绸衫底下的抹胸,以及那无法掩住的峥嵘……   嗯,没想到这个贪吃的家伙把自己吃的这么好。   跟皇帝的“呆若木鸡”相比,仙草却羞愤交加。   脸上已经滚烫,偏偏没有力气跟皇帝抗衡,竭力挣扎只会让彼此的情形更难看,何况她好像因因此察觉皇帝有些不太对劲了。   “皇上!”忍无可忍,仙草压低了声音,像是小兽呲牙咆哮般地向着皇帝吼了声。   赵踞微震,这才终于将贪婪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   仙草咽了口唾沫:“皇上、自重!”   赵踞眨了眨眼:“方才是你自个儿求着朕救你的,怎么了,现在是过河拆桥吗?”   轰然的雷声从耳畔滚滚掠过,仙草往外瞟了眼,心有余悸,一时忘了说什么。   赵踞的手指已经从她肩头划过,正要掠到那要紧的地方,忽然眼神一变。   “这个是……”皇帝喃喃。   原来在仙草的中衣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了半块晶莹之物,赵踞觉着眼熟,手指一勾将那东西挑了出来,再仔细一看,猛然震动:“这是!”   这个东西,自然是赵踞赐给颜如璋的玉佩。   仙草垂眸看见,也暗中叫苦:偏偏在这个复杂的时候给皇帝发现了。   原本这种珍贵的东西仙草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可是如今自己在乾清宫当差,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个遍,总觉着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妥帖的。   何况这玉佩对她而言,却仿佛是个吉祥之物,毕竟凭着这个东西,曾经两次让她“化险为夷”。   所以仙草宁肯带在身上。   没想到会偏偏遇到这种情形。   赵踞细看了那玉佩片刻,似乎是想确认到底是不是自己给颜如璋的那块。   但很快皇帝就确信了,毕竟是世间仅此一块的宝物:“这个怎么在你这里?”   之前皇帝本也曾发现,当初自己赐玉佩给颜如璋时,他每天必戴,显然是极为珍重。   可后来不知从哪一天,皇帝发现小国舅身上没再佩戴这玉佩。   原本皇帝是想问问的,可是又觉着大概是颜如璋将玉佩珍藏起来、又或者又别的缘故放在了家里,自己若巴巴地追问,却会让他不安。   因此赵踞先前并没提起。   却真是做梦也难以想到,居然会在鹿仙草的身上发现了这东西。   赵踞狐疑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瞪向仙草:“快说!怎么在你这里?”   不知何故,这会儿,皇帝居然盼着听到仙草说是自己偷来的也罢了。   仙草见赵踞满面猜疑,眼珠转动:“这个自然是有个缘故,皇上先放开我,我才能禀明皇上。”   赵踞回想之前在御花园里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将她的双手用力一掐,才猛然放开:“你说。”   仙草总算松了口气,忙先跳下龙床,把自己身上的衣物拢了拢,衣裳已经破损,加上之前皇帝把自己抱了回来,宫内指不定会传什么话……要是再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那些流言只怕更加精彩纷呈了。   先前皇帝午睡时候那场“意外”发生后,已经让仙草极为警惕,此后越发加倍小心跟皇帝隔开距离,免得重蹈覆辙。   如今却阴差阳错,反而更变本加厉。   倒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看着皇帝慑人的眼神,以及给他捏在手中那晶莹无瑕的玉佩,仙草把领口硕果仅存的一颗纽子重新扣好,将底下破裂处稍微整理,若不细看,却还能瞒得过人去。   “其实,这玉佩是小国舅亲手送给奴婢的,”仙草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奴婢偷来的。”   赵踞听她说并非偷盗,居然有点失望,眉头深锁。   “这是朕赐给如璋的,他珍重非常,怎么会轻易给你?”赵踞咬牙,又补充,“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仙草道:“回皇上,是在奴婢被赐给禹将军,将要离宫前夕小国舅给的。至于为什么给奴婢这个,原因是……小国舅想让奴婢在路上有个保障,若是遇到那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也可以做为救济。”   仙草谨慎地回答着。   她的这些话,平心而论,没有一句谎话。   比起当初跟禹泰起撒谎说什么“小国舅跟我乃是一对苦命鸳鸯”之类的,简直是老实巴交的无话可说。   每一句都挑不出错儿,比如这东西的确是颜如璋亲自所给,至于“保障”,自然是指的本来是要换银子的,银子是用在周转不过来的时候救急用的,天衣无缝。   但是对皇帝而言,仙草所说的这些话显然还有别的一宗意思。   首先,颜如璋亲自送玉佩给仙草,已经是一重别样亲近;然后,他想让仙草在路上有个保障,自然是怕她遇到危险,想让她在遇险的时候可以拿出御赐的东西防身,满满的暧昧内情。   细想的确是在仙草离宫之后,颜如璋才不戴此物的。   赵踞简直不敢相信:“如璋竟然肯把朕赐给他的玉佩给你?他为何对你这般好?”   仙草满面无辜:“小国舅心地善良,当初奴婢在冷宫病的将死之时就多亏他相救,至于为什么肯这么做,想必是小国舅人好的原因。”   赵踞的眼前又浮现凉亭内两人相对甚欢的样子,手也越来越握紧了玉佩:“如璋他难道……”   仙草却也想起在凉亭内,小国舅言笑晏晏的神态,突然他那句话在心中跳起:你想不想脱离奴婢的身份?   当时颜如璋究竟是什么意思?仙草不由有些胧忪。   正在这时侯,殿外有人道:“你这贱婢,也敢想!”   赵踞的手一紧,玉佩捏在了掌心。   与此同时,颜太后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她指着仙草说道:“你的意思是如璋对你有心?呸,你也配!紫麟宫里出来的余孽,饶你一条性命已经是开了天恩,你却三番两次的生事,先是皇帝,又是如璋,真真的跟徐悯似的是个祸害!我岂能容你?”   太后方才在殿外,听到了赵踞喝问仙草,本来就在盛怒,又听仙草的意思竟是暗示颜如璋喜欢自己才如此不顾一切,太后哪里能够忍耐。   颜如璋对太后而言,是如同心肝宝贝般的存在,疼爱非常。当下怒火中烧,几乎要把仙草碎尸万段。   太后气急败坏,回头道:“来人,给我把这贱婢拉出去……”   仙草目瞪口呆。   她这招“信口开河,祸水东引”,本来屡试不爽,——在罗红药那奏效,在禹泰起那奏效,在袁琪那奏效,现在在皇帝这里,似乎也起了一半的效果。   没想到眼见功成,居然又踢到铁板。似乎老天也看不过去她口灿莲花地哄骗人且还屡屡得逞,所以特地来报应了。   正在心头乱转地想急救的法子,赵踞不等太后说完便道:“且慢!” 第103章   突然给皇帝打断,太后转头,匪夷所思地看着皇帝:“皇上,你难道还要庇护这个贱婢?”   赵踞的脸上已经换了一副波澜不惊略显温文的笑,道:“太后暂且息怒,您的身体近来有些微恙,何必先为了她又大动肝火呢?太后只管想想看,以如璋那样冰雪聪明、目无下尘的性子,他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说着,鄙夷地看了一眼仙草。   仙草不用抬头,也能从皇帝的口吻里听到那排山倒海的鄙视。   简直跟方才把她摁在榻上欲行不轨之事的那位判若两人。   仙草本来正在自悔,觉着自己到处骗人终于要遭到报应了,简直自作自受,如今见皇帝如此演技精湛,那股愧疚之意倒也不那么浓烈了。   颜太后听了一愣,继而说道:“但是她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赵踞笑道:“这鹿仙草向来说话有些言语错乱,或许是表达不当,导致了太后误会。倘若太后误会了将她处死却是小事,可给如璋知道了明明他没有的事儿、太后却认真当作正经事来料理,却叫如璋脸上怎么过得去?”   颜太后嘶地一声,转头看着地上的仙草,半晌才道:“那么皇上是什么意思?”   她问了这句,却又不等赵踞回答便又厉声说道:“皇上可别也一味地偏袒庇护她,我可是听说了,皇上竟然不顾体统地把她从御花园内抱了回来,这算什么?皇上今日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说到最后一句,太后的怒气又升腾起来,眼中透出了不依不饶的厉色。   赵踞看了眼仙草,虽然皇帝猜到了太后为什么来的这样巧,但为难的是,借口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想到。   颜如璋那边儿他可以负责给解释,可是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下抱了此人回来的,又该寻个什么样的说辞才好呢?   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外间脚步声响,有内侍扬声道:“颜婕妤到。”   ****   太后本来正在怒气高涨,听到颜珮儿来到,脸色稍微缓和。   不多时颜珮儿进殿,向着皇帝跟太后行了礼,才对太后道:“我见雨停了,便要去延寿宫请安,去了才知道太后竟来了这里了,是为什么耽搁住了?我还特熬了二陈汤给太后喝呢,再晚回去可就凉了。”   颜太后听她言语婉转,笑意盈盈,便也温声道:“这么大雨天的你又出来走动做什么?整天不是为了皇帝就是为了我,难为你了。我在这里料理点事儿,你且先回去吧。”   “料理事儿?难道……”颜珮儿看了眼地上的仙草,诧异地问道:“小鹿姑姑的脚踝可无恙吗?”   赵踞跟仙草听了都是一愣,颜太后则问道:“珮儿,你在说什么脚踝?”   颜珮儿含笑道:“太后不知道,我先前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因为地上滑,差点儿跌倒,幸而是小鹿姑姑从旁经过,扶住了我,她自个儿的脚却扭到了,疼的脸色都变了几乎晕厥,恰好皇上经过,就把她抱走看太医去了……我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想给太后请安过后再来看看呢。”   颜太后大为诧异:“你是说……这鹿仙草是为了救你伤了脚?”   “正是的呢,”颜珮儿笑道:“怪不得皇上看重小鹿姑姑,实在是个极妥帖的人,若不是她奋不顾身地救了我,这会儿我只怕要跌在泥水里不知多狼狈呢。”   赵踞见太后面上还有狐疑之色,便叹道:“珮儿你就是心善,这奴才只不过做一点小事而已,你却还惦记着,不过你说了也正好,太后误会我抱她回来呢。”   说着又向太后道:“朕只是见她疼的不知怎么样,所以才一时情急把她抱了回来,委实并无他意。”   颜太后兀自蹙着眉头:“是吗?”   她的目光转到仙草的身上,才要开口,颜珮儿却已经轻轻地抱住了太后的手臂:“太后再不回去,那二陈汤就真的冷了,岂不辜负了珮儿一片心意?”   颜太后给她撒娇求着,很不忍拂逆,便笑道:“好好,这就回去便是了。”   太后说罢,又正色对皇帝道:“如璋那边儿我会再问他,至于鹿仙草,皇上可要好生调教管束,叫她知道她现在的主子是谁,皇上虽有耐心,我是没有耐心的。”   赵踞道:“恭送太后。”   颜珮儿陪着太后离开,剩下赵踞看向仙草,仙草则看着自己的膝头。   如梦似幻,没想到这一次的转危为安,居然是颜婕妤解围。   却听赵踞说道:“你起来吧。”   仙草谢恩起身,不料因跪了太久,双腿酸软。   赵踞看她摇摇摆摆站立不稳,倒像是真的伤了脚似的,不由一笑。   他的手心里还捏着那枚玉佩,玉佩冬日温润,夏日生凉,皇帝的心情也随着平静下来。   “今日的事也是个教训,”皇帝淡淡道:“让你知道,总不能一直都巧舌如簧,总有人不吃你这一套。”   仙草不敢出声,此刻定神,又听皇帝这般说:难道他不信自己编排的跟颜如璋的事?   寻思中,皇帝走到她跟前,探手将玉佩递出去。   仙草不知他想如何,就抬头看向皇帝。   赵踞道:“拿着。”   “可是……”   “这本就是朕的东西,”赵踞凝视着她,“既然在你手中,也等同是朕送给你的。”   仙草突然不太想要这东西了,讪笑道:“奴婢只怕受之有愧,何况若给太后知道……”   话音未落,赵踞倾身道:“如璋给你的时候你就敢要,朕给你你反而不敢了?”   仙草一怔。   赵踞已经握住她的手,将玉佩不由分说地摁在掌心里。   仙草又有些紧张:“皇上……”   “别想跟朕玩心机,朕终究都会看出来的。”   仙草正欲后退,皇帝握紧她的肩头,俯身在仙草耳畔低声说道:“朕不想给的东西你都收了,朕想给的东西,你敢不要?”   ****   五月初,幽州节度使之女冯绛到京。   整个宫内对这位人未到名声先已经大噪的冯姑娘甚是好奇,几乎翘首以待,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难得的女子,竟然让蔡太师如此推崇。   而且这位可是据说能够跟颜珮儿一争高下的人物,自然引得万人瞩目。   冯绛进宫这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后宫妃嫔们却一反常态,都顶着烈日躲在伞下,在宫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   将到午时,突然见到一道红衣的影子出现在宫道之中,一时大家都以为看错了。   很快地,那道影子走近了,原来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头顶绾着灵蛇髻,以灿灿的金花为冠罩住,红色的丝质坦领上襦,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下衬着红色的长裙,随风飘扬。   这样的大热天,如此肃穆庄重的后宫,一个初进宫的女孩子居然身着这样张扬的大红,着实让所有人都开了眼。   其实这女孩子的容貌并不算绝美,但是天生带有一种明艳,更加上因为穿着红衣,越发先声夺人似的,雪肤华容,像是一团烈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女子,赫然正是幽州节度使冯云飞的女儿冯绛。   后宫妃嫔们跟冯绛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太后的延寿宫。   当时太后还未现身,众妃嫔齐聚等候。   冯绛给安排在月思宫内,在掌事嬷嬷们的规劝教导下,已经换下了那身刺眼的红衣,但是她那种张扬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印在众妃嫔的心中眼中了。   尤其是王贵人等,暗中引以为笑谈,觉着到底是边蛮之地来的女孩子,浑然不识礼数。   此刻冯绛坐在末尾,虽然换了宫装衣裳,但举手投足,身上却依旧是那股子满不在乎的气质。   大家时不时地窃窃私语,脸上都有好笑之意。   冯绛自然也察觉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纤纤的素手,竟笑道:“有趣,京城的女子果然都是这样。”   这一句却非自言自语,声音颇高。   在场众人等不约而同停口,都转头看向她。   众妃嫔里,以罗红药跟江水悠品级最高,但罗红药是讷言的,只垂眸不语,江水悠却频频地扫量冯绛,闻声便含笑道:“冯妹妹是说什么?”   冯绛挑眉道:“方才她们议论我的话都噪到我的耳朵了,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难道你们没听见?”   颜珮儿在罗红药的下手,本来也如罗红药般垂眸静坐,听了这句,便转头看过去。   不料冯绛早就站起身来,竟径直走到首位几位的身前,她挨个地将罗红药,江水悠打量了一遍,最后转身看向颜珮儿。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冯绛盯着颜珮儿道:“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人家都把你叫京城第一美人,我还想是怎么个美人呢,原来是这样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原来皇上喜欢这种的?那我可要让皇上失望了。”   大家都目瞪口呆,如闻天雷。   连颜珮儿这种向来内敛不露之人,听了这般话,不禁也面红耳赤,只得含笑道:“姐姐说哪里话,在宫内,可不得随意说这些不合规矩的才好。”   冯绛不以为然道:“我天生就这张嘴,想到什么说什么,怎么,你不喜欢听我说的?”   颜珮儿低低咳嗽了声,自觉不便再跟她说下去。   不料王贵人先前因为罗红药的关系,差点儿遭殃,所以自打颜珮儿进宫后,便着意地巴结。   这会儿见冯绛口气很冲,让颜珮儿下不了台,王贵人便站起身,冷笑说道:“冯采女虽出身显赫,但是进了宫自然要依照宫规行事,何况你面对的是颜婕妤,你现在尚无品级,怎么连行礼都没有,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地冒犯她?”   冯绛转身斜睨她:“看样子你的品级也比我高啰?”   王贵人哼道:“不敢,的确如此。”   冯绛笑道:“我看你倒是敢的很嘛。”她上前数步,几乎撞到了王贵人身上,逼得对方后退一步,坐回了椅子里。   冯绛才说道:“你最好别招惹我,我也不想上京跟你们这些人为伍,心里火气大着呢,惹急了我……”   她盯着王贵人,抬手往旁边一拍,只听“啪”的一声,那结实的桌子角居然裂开了一道缝。   王贵人吓得叫了出声。   在场众人皆都噤若寒蝉。   颜珮儿望着那道裂缝,脸色也有些泛白。   ***   仙草当时自然不在,所以并不知道此事。   这日她又来到宝琳宫,罗红药便把这冯绛奇异的举止言行详细转述给她。   罗红药说罢抿嘴笑道:“可惜你没有在,当时的情形怪异极了,明明在场的都比那位冯姑娘的位份高,但却鸦雀无声,后来太后出来了,还以为大家都为了迎接冯采女而格外的安静呢。”   罗红药说了这句,又低低道:“我原先以为,宫内出了一个你这样的人物已经足够怪异了,没想到又来了一位更加古怪的,我先前还担心太后或者别的人会盯着你,这下子好了,只怕他们都去盯着这位冯姑娘了,你好歹也轻松些许。”   仙草见她在八卦之余居然还不忘担心自己的事,内心感动,便笑道:“那么这位冯姑娘对昭仪如何?”   罗红药摇头:“我当时并没做声,她只看了我两眼,也并没有跟我说话。”   “那倒是罢了,”仙草颔首道:“她初来乍到,身份又极特殊,昭仪先不要跟她亲近最好,当然也别招惹她。”   罗红药说道:“很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仙草见宁儿安儿他们都出去了,便又凑近了,小声对罗红药道:“昨儿雪茶无意中提起你,我瞧着最迟这一两日,皇上定会召幸昭仪。”   罗红药脸红过耳,讷讷道:“真的?”   仙草笑道:“我算的,准没有错儿。”   罗红药红着脸小声说道:“其实大家都盼着侍寝,可对我来说,却并不是想侍寝,我只是、只是想多看看皇上而已,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就跟他朝夕相对的……”   仙草歪头看她。   罗红药认真道:“你不信?其实我宁肯像是你一样,做个宫女、或者掌事女官,横竖能够日日夜夜服侍在皇上身边儿,看着他就好了。”   仙草见她表情痴痴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涟漪,像是奇异的共鸣。   仙草知道那是小鹿的心意又在作祟了,当即忙压了压胸口,又咳嗽了声:“我本来想找个途径,从太医院里弄两幅易于有孕的药,如果昭仪只是想跟皇上朝夕相对什么也不做,那就算了。”   罗红药一愣,脸上的红更是如同染了胭脂似的:“你、你怎么想到那些了?”   仙草说道:“你虽然是不想争抢,且怀孕对女子而言也有些凶险,但我思来想去……要想在宫内立足,毕竟还是得有个子嗣最是妥当,至少太后那边也会对昭仪越发看护,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多偏了颜婕妤。”   罗红药大为感动,握住她的手:“小鹿……”   仙草定了定神,笑道:“那你要不要啊?”   罗红药羞得转开头去,半晌才低低道:“要的。”   又两日,仙草在太医院里找到可靠的御医,按照罗红药的体质调配了两副药,她偷偷地放在食盒里,只装作是吃的食物。   才走过宝仪门,就见一个小太监发疯似的跑了过去,差点把仙草撞倒。   仙草忙贴墙站住,皱眉道:“你乱跑什么!”   那小太监回头见是她,脸色更如见鬼一样。   仙草本不以为意,见他脸色有异,便问:“怎么,是有什么事发生?”   小太监颤声道:“姑姑,出、出大事了!”   “什么事?”仙草微睁双眼。   小太监生生咽下一口唾液,才说道:“说是罗、罗昭仪……落水身亡了。”   仙草的耳畔跟脑中都是一片彻底的空白,问道:“你说什么?哪个罗昭仪?”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说:“就是、就是宝琳宫的……”   “啪”地一声,是仙草手中的食盒落在地上。 第104章   仙草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手上掉了东西也不知道。   她呆呆地瞪着那小太监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拔腿往前跑去。   身后,那小太监看着仙草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的,小鹿姑姑统共跟了两个主子,前一个徐太妃娘娘给赐了毒酒死了,现在这位昭仪娘娘又横死……难道是八字相冲,或者妨主吗?”   仙草飞跑往宝琳宫,才到半道,却见有许多宫女太监也正慌里慌张的,交头接耳,顾盼张望,却并不是往宝琳宫。   仙草蓦地醒悟——那小太监说是落水身亡,又见众人目光所视……赫然正是御花园的方向。   ***   御花园的清晏湖旁边的石舫内,除了太医外,还有方太妃跟江水悠,并几个宫女太监。   除了方太妃跟江水悠,每个人的脸色都惴惴不安,甚至连向来遇事不慌的江水悠此时此刻,面上也掩不住惊异之色。   当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的时候,江水悠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去。   果然,是一道身影仓皇而急促地冲了进来。   罗红药已经给挪在了榻上,浑身湿淋淋地,脸色雪白,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仙草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晕厥了。   如果不是这幅浑身湿透的样子,完全就是睡着的模样,如此恬静祥和。   然而事实是,紫芝跟宁儿跪在旁边,一个手捂着嘴忍着泪,一个低低地哭泣着。   若非这个,只看罗红药的话,仙草几乎就觉着小太监那句话是误传的了。   但就算如此,心里仍旧存着一丝希望,仙草呆呆地挪步往前细看,试着唤了声:“昭仪?”   却见罗红药仍是闭着双眸,但是唇角却依稀上扬,竟如同在微笑。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果然!罗红药的脸上,竟是微笑的模样。   “昭仪?”仙草提高了声音,她扑到跟前,想将罗红药叫醒。   江水悠张了张口,却又没有出声。   方太妃在旁边坐着,眉头紧锁,见仙草并没有按照规矩先行见礼,可是毕竟事情非同一般,倒也罢了。   旁边的太医低着头,无法出声。   地上跪着的宁儿拉着仙草,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小鹿姑姑,是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看好昭仪娘娘!”   仙草的眼中已经模糊了,方才她的手紧握住罗红药的胳膊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冰凉了。   罗红药的手臂很冷,如同大热天握冰的感觉,那是一种人死后自带的阴冷。   但她的笑还是这样温柔……   仙草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仙草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儿啜泣说道:“因为天热,昭仪想出来乘凉,快走到清晏湖的时候,又说口渴,让奴婢回去拿些香饮,说自己会在这里等着,谁知奴婢拿了香饮回来,却发现昭仪不见了……”   那时候宁儿左顾右盼,以为罗红药自己找了个地方乘凉去了,便且走且寻,来到这石舫外试着叫了两声,无人应答,她转身正要走开,无意中却发现水里飘着一条眼熟的帛带。   仔细再看……惊心动魄。   宁儿说着掩面大哭:“是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离开昭仪身边的。”   “好好的昭仪怎么会落水?你说清楚!”仙草瞪着她,眼中的泪随着动作纷纷跌落。   宁儿摇头哭道:“奴婢也不知道。”   仙草睁大双眼。   此刻紫芝哽咽着说:“听太监说救起昭仪的地方有块大青石,想必是昭仪想要玩水踩在石头上,才不慎跌落的。”   仙草呆呆看她。   方太妃在旁看到现在,见仙草只顾询问宁儿跟紫芝,并没有看自己一眼,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鹿仙草,”方太妃蹙着眉头,轻声说道:“昭仪身亡自然非同小可,此刻太后跟皇上只怕都得知消息了,这件事本宫当然会着人仔细调查,该追究的一定会追究,你就不必先操之过急了。”   仙草抬头。   江水悠从旁道:“太妃说的对,小鹿姑姑毕竟之前伺候过罗妹妹,跟她感情非比寻常,所以一时情急也是有的。不过你放心,这件事太妃会替罗昭仪做主的,何况太后跟皇上也甚是疼爱昭仪呢?一定给她一个交代的。”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外头又有脚步声响,原来是颜珮儿跟延寿宫的曹嬷嬷一块儿来了。   曹嬷嬷先走上前,一眼看见榻上的罗红药,忙先回头道:“婕妤不要入内了。”   颜珮儿正要进门,闻言止步:“嬷嬷,怎么了?”   曹嬷嬷道:“婕妤还是先回延寿宫去吧,这里有些不干净,别冲撞了。”   “难道、”颜珮儿微白了脸色,迟疑着问:“是罗昭仪真的出事了吗?”   曹嬷嬷点点头:“太后也忌讳这些,所以婕妤就别进来沾染了。且去吧。”   颜珮儿拧眉往内看了眼,一来曹嬷嬷就挡在门口,二来她还未上台阶,未进石舫,自然看不清里头情形。   无意中却正看见站着的仙草。   两人目光一对,颜珮儿蹙着眉峰,眼带忧郁地转身去了。   曹嬷嬷见她走了,才转身进内,先向方太妃行礼。   方太妃却敬重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已经站起身来:“是太后派嬷嬷过来的吗?”   曹嬷嬷道:“回太妃,太后听说消息,不肯相信,就叫老奴过来看看,正好婕妤也在太后身边,便央求跟着过来了。”   方太妃叹道:“真是咄咄怪事,青天白日的,罗昭仪竟然落水身亡。方才太医已经诊过了,的确是胸腹积了水,窒息呛咳而死。”   曹嬷嬷上前,仔细打量了罗红药半晌,失声叹道:“可怜见儿的,太后前些日子还说罗昭仪身子好了,终于可以侍寝了呢,因为她这幅好相貌,人又心善,太后也偏疼惜她些,怎么却竟然这样没福。”   方太妃眼圈微红,忙掏出帕子:“可不是这样说吗?”   曹嬷嬷叹息数声,细看罗红药片刻,诧异着又问道:“怎么罗昭仪的神态,却好像是在笑一样?”   方太妃拭了拭泪,道:“我们方才见着,也觉着怪的很,可又不知道怎么样。”   曹嬷嬷转头看太医:“太医怎么说呢?”   两位太医得了消息,飞速赶到,竭力为罗红药控水,却终究回天乏术,他们知道罗昭仪也是皇帝深宠之人,正在惶恐,见太后的人询问,忙躬身道:“微臣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原本溺水的人,多半都是满面惊恐,所以死状……咳,会有些可怖的,但是昭仪这样的情形,真真的闻所未闻。”   太医说话的时候,仙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泪水却如同泉涌一样,无法断绝。   她想再看一眼罗红药,但是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趁着泪流出的片刻,才能看见她含笑如生的温柔可怜面庞。   ***   皇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因为此刻皇帝并不在宫中。   今日正是京城内国子监正殿修葺完工,又在太学街上新起了一座牌楼,皇帝亲临国子监,观其盛况,并嘉许众教授、监生等,其中蔡太师,礼部跟吏部众人,京城内王公侯爵等尽数陪同。   雪茶自然也是随行左右,见皇帝所到之处,众人躬身山呼万岁,簇拥着赵踞,犹如众星拱月。   正在高兴,外间却有宫内的飞马而至,在牌楼之外的街头翻身下马,无法上前。   原来皇帝亲临非同等闲,所以这太学街都非封住了,不许闲人走动,又有宫内禁卫们两边站着防备。   因见来者是宫内的服色,其中一名禁卫副官上前,询问何事。   那小太监不敢高声,低低地在耳畔说了句。   副官不敢怠慢,当即亲自往内通报,上报给了侍卫统领。   统领很是为难,今日乃黄道吉日,皇帝又在兴致上,此刻谁愿意去触霉头,当下命副将把小太监传了进来,让他去找雪茶公公。   雪茶被那小太监拉开人群里,听了他报说宫内罗昭仪出事,也如仙草似的无法相信。   “你是不是瞎闹?”雪茶竖着眼睛道,“这种事可别乱说,要掉脑袋的。”   小太监红着双眼道:“奴婢怎么敢胡说?太医都看过了,方太妃娘娘已经在着手处理后事,知道今儿皇上在外头忙,本想等皇上回宫再禀告,又怕皇上怪后宫知情不报,所以才……”   雪茶听他一句句说的详细,整个人开始天晕地旋:“天啊、天……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雪茶喃喃自语,叫苦连天,最后又看向前方赵踞的方向:“这要我怎么开口跟皇上说?”   让雪茶意外的是,跟皇帝禀告这件事后,皇帝的反应并不如他担心的那样。   那时候赵踞已经召见过了各国子监的祭酒主簿等,正在太学内的容粹楼里喝茶小憩。   雪茶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告知了此事,皇帝端茶的手势一停:“你说……罗昭仪殁了?”   雪茶早落了泪,跪地点头:“是的,皇上。”   赵踞盯着他,看了半晌,眉头慢慢地皱起。   他并没有端茶,只是转开头,看向旁边敞开的窗扇。   夏至将到,暑气袭来,窗外满目翠绿摇曳,蝉在外间的树林之中鼓噪不休,此起彼伏。   皇帝的眼前出现那个总是会含羞低头的罗红药,他微微闭上双眼,心底竟响起姜夔的那首《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回到宫内后,赵踞并没有去看罗红药最后一眼,只先去了延寿宫探望太后。   太后本就有些犯了暑气,给这件事情一惊,更添了几分症候,先前太医开了药,加了许多安神之物,赵踞赶到之时,太后正吃了药睡下了。   赵踞听太医们说明,便并未叫人打扰。   颜珮儿一直近身伺候着太后,此刻轻声问道:“皇上,昭仪姐姐……”   赵踞道:“你去看过她了么?”   颜珮儿红了眼圈:“听闻出事,我跟曹嬷嬷一块儿去的,曹嬷嬷怕我受惊,没叫我近前,回来后又一直守着太后,就没顾上过去。”   赵踞道:“也好,你不必去看那些。何况人已经死了,看也无用。”   颜珮儿听他口吻淡然,全无波澜似的,咬了咬唇,低头道:“珮儿知道了。”   又有方太妃听闻皇帝在此,便带了江水悠来到,跟皇帝禀告调查结果,以及对罗红药身后事的料理等等。   方太妃先将宁儿所说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道:“当时御花园内的执事人等,因为天热,所以并没有四处走动,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初步推断是昭仪想要玩水,却不知那青石上滑,所以才失足坠落的。”   赵踞喉头一动,没有做声。   方太妃看他片刻,又道:“至于太妃的身后之事,本要跟太后商议,可太后身子微恙,所以我想问皇上的意思……首先是罗昭仪的封号跟位份上,是不是得有些变动?”   “当然,”赵踞面无表情的,“朕想追封昭仪为淑妃,配享太庙。”   方太妃听他果决地说追封罗红药为四妃之一的淑妃,已经极为诧异。   又听到最后一句,更加大惊,忙道:“皇上,配享太庙的事,要不要……等太后好了些之后,商议了再做决定?”   “不用,太后向来疼爱罗昭仪,必会体恤此意。”赵踞说完,又看方太妃道:“其他的就多由太妃操持了。”   方太妃垂头答应,赵踞又看一眼她身边的江水悠,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皇帝出了延寿宫,回到乾清宫后,在书桌后落座。   却并不喝茶,也并不看书,只是呆呆出神。   过了半晌,皇帝转头看见身边站着的雪茶,才蓦地醒悟过来:身边少了一个人。   “鹿仙草呢?”赵踞问。   雪茶早就知道了,此刻小心回话道:“皇上,小鹿现在宝琳宫里。”   赵踞皱皱眉:“在那干什么。”   雪茶道:“听说、听说是在给罗昭仪……不,是淑妃娘娘守灵。”   赵踞听到后面两个字,像是有什么在自个儿心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似的。   终于,赵踞咬牙道:“命人去叫她回来,即刻回来。”   ****   宝琳宫里,罗红药的床榻前。   仙草坐在椅子上,看着榻上罗红药安详的面容,怔怔出神。   而在榻前,安儿,小禄子等都跪了一地,哭声不绝于耳,宁儿却不在其中。   大家一则是因为念着罗红药昔日的各种好处,温柔怜下,不肯为难,这样的好人偏偏横死;二则,因为罗红药意外身亡,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何心意,如今由太妃娘娘做主,只暂时把当时贴身伺候的宁儿跟宫内掌事的紫芝给收押起来,可若皇上动怒的话……   尤其是仙草正在跟前,有些人触目惊心,不免想起了紫麟宫的旧事,当时徐太妃娘娘给赐死后,皇帝便几乎杀光了紫麟宫所有人,难保宝琳宫众人的命运如何。   所以大家只顾低着头,伤心欲绝地哽咽哭泣。   仙草正在出神,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门外有道影子若隐若现。   她转头看去,依稀瞧见一张宫女的脸,一探又消失了。   仙草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果然见一个宫女转过身,正匆匆地想要走开。   “站住。”仙草喝了声,迈步走过去。   那宫女脚步一顿,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行礼:“姑姑。”   仙草道:“你是哪一宫里的?在这里探头探脑的干什么?”   宫女见问,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姑姑,奴婢的姐姐是御花园里执事女官阿盛,听说因为昭仪意外身故,皇上不肯饶恕今日在御花园当值的人,要将他们尽数处死……奴婢实在不忍心,求姑姑大发慈悲,开恩救救他们吧!”   仙草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前却掠过罗红药惨白的脸。   当下淡淡道:“皇上若真有旨意,谁能抗旨。何况,昭仪在清晏湖里挣扎的时候,她是何等的绝望,又有谁去救过她?”   那小宫女哭道:“姑姑……我姐姐不是管清晏湖的,也给牵连在内,实在冤枉的很。”   因罗红药这件事,让仙草现在的心乱且寒,实在无意去听这些话,才转身要走,宫女拉着她的衣袖道:“姑姑!”   仙草叹了声:“放手,不要缠我。”   宫女仰头看着她,突然说道:“其实、其实奴婢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姑姑。”   仙草听她的话有古怪,便低头道:“什么事?”   宫女道:“当时事发的时候,奴婢的姐姐无意中经过翡翠桥,那边能看见清晏湖,她曾跟我说过,远远地好像看见了有个人跟罗昭仪说话。”   仙草浑身一震:“什么人?”   宫女脸上露出畏惧之色,迟疑不说。仙草道:“你说的若是实话,若是有用,或许我可以帮你救人。”   宫女听了这话,才把心一横,低低道:“姐姐跟奴婢说,跟昭仪说话的那人,看着像是、像是……刚进宫的冯贵人似的,两个人好像还在争执什么,后来不多会儿……就听说昭仪出了事。”   “冯绛?!”仙草的手陡然握紧。 第105章   乾清宫的小太监来到宝琳宫,请了仙草回去。   仙草一路上且走且想那宫女的话:罗红药在御花园内遇到了冯绛?莫非是两人一言不合,冯绛动了手?   以她所听说的冯绛的性情为人,似乎有这个可能,或许是争执中失了手之类的……   但罗红药曾跟自己说过绝不会招惹冯绛,又怎会跟她争什么?   然而假如,退一万步说,那个嫌疑人真是冯绛。   又该怎么对付她?冯贵人出身将门贵宦,身后还有蔡太师撑腰,美貌不说且有武功。   何况自打她进宫之后,满宫内的妃嫔们就如同见了老鹰的小鸡,瑟瑟发抖,不敢跟她一争短长。   ****   仙草回到乾清宫,才进内殿,就见雪茶低着头,侧着脸,偷偷地看着她。   雪茶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担忧,想必也知道因为罗红药突然身故,对仙草的打击颇大。   仙草的脸色看似平静,上前垂头行礼。   赵踞正在提笔写什么字,听见她的声音,抬眸瞥了眼:“你在宝琳宫做什么?”   仙草反复地呼吸了数回,才总算能够出声:“罗昭仪刚刚身故,当然要守一守她。”   赵踞盯着她微垂的脸:“你果然是……对哪一个主子都这么尽心。”   仙草越发不能言语。   赵踞道:“那不知道这一次,你会不会以身殉主呢?”   仙草听了这句,嘴角一动,仿佛想笑一笑,但是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雪茶在旁边看的分明,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胆大包天地插嘴道:“皇上,小鹿她、她只是为昭仪难过而已……”   赵踞目光一转,雪茶已经主动地弹后数步了。   赵踞才道:“你为罗昭仪难过?难过到忘了自己是在乾清宫当差了?”   仙草轻声道:“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赵踞道:“你倒是个极多情的了,多情到连死都不怕?”   仙草不做声。   赵踞喝道:“回答朕!”   仙草想了会儿,终于道:“我当然怕。我也并非皇上所说什么多情的人,其实罗昭仪才是真正多情的人,只可惜情无可托,情深不寿。”   赵踞听出了她最后一句话里的丝丝怨念。   皇帝哼了声,淡淡道:“上次罗昭仪病了,你就曾抱怨朕不曾去探望她,现在,你又是在怪朕吗?”   雪茶虽然退后,却仍听的明白,见两个人又有些针锋相对的架势,不由悬心。   却见仙草摇头:“我怎么敢怪皇上。”   “是吗?”赵踞显然不信这话。   仙草吸了吸鼻子,才说道:“皇上知道,对昭仪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对她来说,最要紧的是能够见到皇上,跟你朝夕相处,看到你快活,这才是最重要的。”   赵踞显然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不由怔住。   对于罗红药而言最重要的虽然是赵踞,但是对皇帝来说,罗红药显然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所以就算知道了她出了事,自始至终皇帝竟然并没有出现在宝琳宫。   仙草眼中早就湿润,却笑了出声:“真是可惜……”   “你可惜什么?”皇帝勉强地问。   仙草眼前恍然模糊,轻轻地说道:“皇上……又错过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啊。”   乾清宫周围并没有许多高树,但不知从哪里仍是有噪乱的蝉声阵阵传来。   起初两个人说着话,那蝉唱还并不如何明显,如今殿内寂静一片,那蝉声却仿佛得势似的,阵阵高亢。   仿佛会有乱蝉从乾清宫敞开的宫门窗户间直飞而入。   半天后,赵踞才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说‘又’?除了罗昭仪外,还有谁?”   仙草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又”。   她半是疑惑地看向皇帝,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脱口而出了。   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是啊,怎么会用一个“又”。   同样付出真心喜欢着皇帝的,据她所知的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小鹿。   但是要怎么跟皇帝说?   ——“另一个人是‘我’?”   好像是自己无意中挖了个坑,仙草苦笑。   皇帝道:“怎么不说了?”   仙草深深呼吸,无可奈何道:“还有一个人,自然是、是徐太妃娘娘了。”   赵踞的表情,好像比方才还要意外,眸色都随之暗沉了数分。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微冷而涩。   仙草低着头,看不见:“皇上也知道,太妃娘娘实则是想护着皇上的,偏偏给皇上赐死……奴婢统共伺候过这两个主子,都、没有得善终。所以一时感慨而已。”   “呵”半晌,皇帝才轻笑,“还说你没有怨恨,你就是在怨恨朕。”   仙草认真道:“请皇上恕罪,奴婢的确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奴婢另有一件事想求皇上恩准。”   “你、你居然还要求朕?”赵踞皱眉,却又好奇她想求的是什么:“何事?”   仙草定了定神,道:“奴婢觉着罗昭仪的死很是蹊跷,请皇上命人暗中追查,奴婢、不想昭仪死的不明不白。”   赵踞淡淡道:“这个不用你说。”   这么说,皇帝也是这个意思?仙草抬眸:“如果害死昭仪的,是、是后宫身份尊贵之人,皇上也会为昭仪讨回公道吗?”   两个人目光相对,赵踞道:“本朝律法:‘杀人者死’,后宫当然不是超然之地。”   仙草点头:“多谢皇上,这样我就放心了。”   赵踞浓眉微敛,倒也没再说别的。   仙草退出内殿之后,雪茶借故也偷偷跟了出来。   “你还好吗?”雪茶看着仙草黯然伤神的脸色,担忧地问。   仙草实话实说:“不大好。”   雪茶安抚道:“你不要想太多,横竖皇上会给昭仪做主的。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皇上要追封昭仪为淑妃,也算是……对昭仪的一个安慰吧。”   “人都去了,安慰?”仙草仰头笑了笑。   雪茶长长地叹了声,琢磨半天:“其实,罗昭仪那人,实在是不适合在这宫内。”   仙草垂下头:这话她对罗红药也说过。   但是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罗红药含羞低声地说“要的”的那一幕,犹在眼前。   仙草揉了揉额头:“雪茶,我的心里、好生难受。”   雪茶还是第一次看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我知道,我知道的。”   仙草又吸了吸鼻子,泪却随着流了下来。   雪茶见她肩头不停地发颤,显然是在隐忍着不想哭出声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怜,雪茶有些手足无措:“你别哭了,你这样……弄的我都要哭了。”   他怕引仙草哭出来,便又道:“对了,我听说昭仪去时面带微笑,不知是怎么?”   仙草将头抵在他肩头:“我不知道。”   ****   那向仙草告知情报的小宫女叫做阿展,是在尚衣局当差的。   次日,仙草来到尚衣局里,将她叫了出来,又问各种详细。   阿展很是忐忑:“姑姑,能不能救救我姐姐呢?”   仙草道:“当然可以,你只要向我保证,你说的是千真万确,毫无欺瞒。”   阿展当即道:“我、我向姑姑保证!”   仙草点头,又道:“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姐姐既然看见了冯贵人跟昭仪说话,为什么不把此事告诉方太妃跟江昭容?”   阿展的目光有些闪烁:“这、这个……我想是因为满宫内的人都害怕冯贵人,毕竟她是边城来的人,又有权有势,动不动就会打人杀人的,而且后宫的娘娘们也都不敢怎么样她,连太后跟太妃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仙草道:“原来如此,是你姐姐害怕说了后无人相信,反而会引祸上身?所以才不敢开口的?”   “是是。”阿展连连点头。   仙草道:“你能够跟我说这些,也是你的姐妹情深,我当然要帮你救阿盛出来,你现在跟我一块儿去吧。”   阿展又惊又喜:“姑姑,现在就可以救姐姐出来了吗?”   仙草道:“当然。”转身出门。   阿展跟在身后,两人出了尚衣局往前而行,阿展脸上时而喜悦,时而忐忑,看看前头的仙草,又时不时地有些愧疚之意。   正走着,突然见前方宫道里走来一行人。   阿展起初还在胡思乱想,并未留意,当看见为首之人是谁后,便情不自禁地往仙草身后瑟缩起来。   仙草却不避不让,等那队人走到跟前儿,她便屈膝道:“奴婢参见冯贵人。”   冯绛止步,睥睨道:“你是何人?”   仙草还未回答,冯绛旁边早有个嬷嬷上前,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冯绛脸色微变,脱口说道:“你就是鹿仙草?”   仙草想不到冯绛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在这后宫虽然“小有名气”,但是对于一个从幽州才进宫的高门出身的女孩子而言,应该是属于完全陌生的才对。   “正是奴婢。”仙草回答。   冯绛却已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开始打量仙草,眼神里充满了挑剔之意。   她看了半天才冷笑道:“居然是这幅模样,嗤,我还以为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人物呢,原来不过如此。”   仙草听出这冯绛似乎话里有话,可此刻却并不想跟她追究这些:“我有一句话想请教贵人,不知贵人可否如实相告?”   冯绛抱起双臂,哼道:“什么话?你只管说,至于告不告诉你,就看我的心情罢了。”   仙草道:“贵人可知道罗昭仪之事?”   冯绛皱眉:“宫内谁不知道,又怎么了?”   “事发之时冯贵人可去过御花园?”   “去是去过。你何意?”   仙草道:“有人说,事发之前曾经在御花园内看见贵人跟罗昭仪争执。”   “争执?”冯绛眉头深锁:“瞎说!我根本没跟罗昭仪碰面过!是谁说的?”   此刻阿展在仙草身后,双腿发软,胆战心惊。   早在仙草问起罗红药之事的时候,她几乎就想转身逃走,可又没有勇气。   直到现在,肩头猛然一紧,原来是仙草回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后拖了出来。   仙草拉着阿展,对冯绛道:“就是她说的,这宫女说,有人亲眼见到贵人跟昭仪争执,后来昭仪就出了事。”   冯绛愕然之余,眯起眼睛细细看阿展:“你?你为何胡说八道污蔑我?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害死了罗昭仪吗?你的胆子可真大啊!”   阿展瑟瑟发抖,眼泪都流出来。   自打冯绛进宫,宫内就流传有关她的种种,什么远远地见到她都要退避三舍之类的话,如今见冯绛咄咄逼人,阿展慌张之极,魂飞魄散。   待仙草的手一松,阿展便跪在地上:“求冯贵人饶命!”   冯绛还未说话,仙草道:“怎么,你说的不是真的?”   她俯身将阿真的下颌捏住,用力抬起,盯着她道:“你胆敢跟我说谎,还是在罗昭仪生死这样的大事上,你的胆子果然很大,是不是不晓得我是谁!”   阿展吓得闭上眼睛,只顾流泪颤声道:“姑姑饶命,我、我也是没有法子的。姑姑饶了我吧!”   “什么没有法子,你为什么无端端的栽赃冯贵人?”仙草见阿展筛箩似的发抖,却并不肯说,便将她往外一撇,冷道,“你不说也成,我就让你跟阿盛一块儿向昭仪赔礼去吧!”   阿展跌在地上,流泪道:“姑姑,我不是不说,我想救姐姐才找姑姑的,也并不是故意说谎,只不过是因为……我要是说了的话,恐怕死的更快了。”   在仙草逼问阿展的时候,冯绛在旁边打量她的言语行事,眼中透出讶异之色。   又见仙草一句一句呵斥,她的脸上更多了几许意外。   直到听阿展这么说,冯绛才道:“更快是多快?就凭你诬告我,我现在就能捏断你的脖子,你说够不够快?”   仙草诧异地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冯绛是在助攻。   果然,阿展再也受不了两人的左右夹击了,捂着脸哭道:“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当日姐姐的确看见一个人,只不过,那人不是冯贵人,而是、而是江昭容!”   ****   阿展为了救阿盛,才不惜告诉仙草阿盛见到有人跟罗红药争执之事。   但是宫内追查此事的是方太妃跟江昭容,众人皆知方太妃是最信江水悠的,如果贸然说看见罗红药跟江水悠如何,自然如引火烧身。   阿展之所以推到冯绛身上,也是因为冯绛“威”名在外,是有名的不好招惹。阿展忖度仙草再怎么着,顶多只是暗中查访而已,绝对不会有胆子当面质问。   没想到仙草偏偏选的是当面对质这一招,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平章宫内,江水悠犯了暑热。   舌头底下含了一粒解暑药丸,砸着那丝丝清苦的味道,江水悠揉揉自己嗵嗵做疼的头:“这时侯就很怀念现代了,至少有空调房。”   正在自怨,外头道:“冯贵人到。”   江水悠听了这一声,大感意外:自己跟冯绛从无交际,这位冯贵人更是不肯屈就人的个性,今日为何突然来到?   当看见冯绛身边的仙草之时,江水悠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冯绛进内:“给昭容见礼了。”说完后就自顾自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仙草凝视着江水悠的双眼,走前数步:“昭仪出事之前,曾经跟江昭容起过争执,是否是真?”   四目相对,江水悠缓缓吁了口气:“不错,是真。” 第106章   “我是见过罗昭仪。”   面对仙草的质问,江水悠竟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连在旁边的冯绛的脸上都禁不住露出了类似意外的表情。   仙草盯着江水悠:“那么,可是昭容你害死了昭仪吗?”   江水悠身边还有贴身的宫女,并宋嬷嬷在,闻言都不禁大惊。   宋嬷嬷更是忍不住呵斥道:“小鹿姑姑,怎么可以血口喷人?”   仙草不理旁人,只仍追问:“请昭仪告诉我。”   这次,江水悠没有像是方才般痛快回答。   她略微一顿,先看了宋嬷嬷一眼,才又对仙草道:“我没有。”   仙草道:“那么昭容只是跟罗昭仪起了争执而已?”   江水悠点头。   宋嬷嬷见状,皱皱眉,只得暂时退下。   “但是人所共知,昭仪是个极好性子的人,绝不会跟人红脸争执,”就算说起罗红药,心头仍是无端掠过一阵涌痛,仙草忍着那股如饮冰水般难受的感觉,缓声问道:“不知道当时昭容在跟她说些什么?”   江水悠复迟疑了一下,然后道:“你真的想知道?”   “是。”   江水悠道:“她的确不会跟人红脸,除非……因为我当时说了几句你的坏话罢了。”   冯绛是无聊闲逛,江水悠则是有意跟着罗红药一块儿进了御花园的。   当时两人照了面,闲话几句后,江水悠道:“这大热天的,妹妹出来身边怎么也不带个人?”   罗红药才说了宁儿去取东西的事儿,又道:“不多时就会回来了。”   其实江水悠早就知道,只不过故意提这么一句罢了,见罗红药回答,她便道:“如果是小鹿还在宝琳宫,一定不会这么粗心,要昭仪自个儿觉着口渴了主动要水喝,要知道小鹿姑姑做事是最妥帖的。”   罗红药听了她的话,只当是夸奖仙草的,就也毫无心机地跟着笑说:“是啊,小鹿是极心细体贴的。”   虽然仙草在宝琳宫的时候也不常动手做事,但是罗红药想什么要什么,往往不等开口,她就已经指使宫女开始做了,简直似心有灵犀。   也不怪罗红药没了她就觉着浑身不自在,仙草走了后,就好像失了膀臂似的,自然不适。   江水悠见她也顺着自己的口风夸奖,嘴角一挑道:“那么如今她不在妹妹身边了,妹妹可觉着遗憾?”   罗红药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小鹿虽不在宝琳宫,到底还在这宫内,隔三岔五仍能见到的。不比先前在宫外,想见都见不到。”   “说的也是,我就听说小鹿姑姑时常去宝琳宫探望妹妹呢,你们的情分还真是叫人羡慕,”江水悠挥了挥手中的绢扇,望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却又道:“可是我怎么又听说,皇上对小鹿姑姑好像……不大一般呢,甚至有人私下里说……”   罗红药听是跟仙草有关,自然关心,忙问:“说什么?”   江水悠道:“有人说,小鹿姑姑是个私心藏奸的人,原先千方百计地想到妹妹身边,就是为了让皇上留心她,如今她总算如愿以偿去了乾清宫,将来只怕……还会跟你我平起平坐呢。”   罗红药这才色变:“姐姐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不经之谈。”   江水悠抬头笑道:“其实也不是从一个地方,大概妹妹病了太久,有些流言蜚语自然到不了你耳朵边,但我却听了不少。甚至……有人替妹妹你抱不平呢,说小鹿姑姑是踩着妹妹你要爬上去了。”最后一句,她用绢扇遮着半边脸,语声极轻。   “胡说!”罗红药原本自然是极为温和的人,可听了这话,脸上却浮红起来,带了薄薄地愠色:“这是哪些没有见识的混账东西嚼出来的,小鹿是什么性子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别人不说,姐姐你是聪明至极的人,你总该看的明白,我的资质平庸,又不通上意,之所以会有今日在姐姐之上的位份,难道不是凭靠小鹿之力吗?”   江水悠心里自然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时常鄙夷罗红药的无能。只是想不到她竟会自己毫不隐瞒地说出来,一时怔住。   “何况,如果小鹿真想要攀附圣上,之前又何苦一心出宫呢?”罗红药极少这样义愤填膺地跟人说这许多话,胸口血气翻涌,她停了停,才继续说道:“莫说小鹿没有那些阴私无知之人所说的想要攀龙附凤的想法,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真的踩着我上去,我心里也乐意,只怕她不肯踩我。”   江水悠惊愕且震动,此刻竟也有些哑口无言之意,于是试探问道:“那么,假如她真的以后跟你我平起平坐了,难道妹妹也心无芥蒂?”   面对她审视似的眼神,罗红药的目光却依旧清澈,毫无杂尘,她笑道:“姐姐是个聪明人,怎么今日总说这些糊涂话,我只想小鹿好好的便是了,且我也不瞒你,当初她在宝琳宫的时候,我就曾悄悄地跟她说过,让她多讨好些皇上,以后大家可以正大光明的姊妹相称,朝夕相处,一起侍候皇上,何其之好,所以如果真似姐姐说的一般,反而是我美梦成真了。但是小鹿她……”   罗红药说到这里,自然想到了仙草跟她说过的“跟禹泰起私定终身”的事,她自忖不能告诉江水悠,便只道:“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是那些躲在角落里的人可以随意诋毁嚼舌的!”   罗红药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些,虽然是仗着义愤,但到底从来没有这样怼人过,何况以往江水悠对自己也还不错……   说罢之后,罗红药不禁有些后悔,便又道:“姐姐别怪我口快心直,我只是怕有人误会了小鹿而已。”   江水悠也反应过来,便也笑说:“妹妹不必如此,大概是天热,近来我心里也总觉着不得劲,心里总是憋着一股燥热邪火似的,觉也睡不着,所以才出来转呢。想必妹妹也是这样,倒要叫人准备些清热消暑的汤水才好。”   罗红药点点头,江水悠自忖不便多留,便借机告辞,临去之时看了眼,见罗红药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往石舫的方向走去。   ****   江水悠自然没有把自己跟罗红药争执的原话告诉仙草,但三言两语,仙草已经猜了出来。   原来那时候罗红药还在竭力维护自己。   仙草闭了闭双眼,眼底一片的潮涩。   江水悠说罢之后,苦笑道:“我本是一时兴起想试探罗妹妹的心意,没想到她竟是那样的好人,倒是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的冯绛开了口:“既然是这样,那么方才这位鹿姑姑问昭容是否是你害死那罗昭仪的时候,你为什么竟有些迟疑的意思?”   原来冯绛居然也看出来了!   江水悠转头看向冯绛,本来这位冯贵人看似目空一切,没想到竟是个外粗内细的人。   迎着冯绛的眼神,江水悠苦笑道:“因为我也没料到,当时我跟罗昭仪的谈话,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偏偏她落水身亡就在那之后,所以在事发后,我心里常常不自在,唯恐罗昭仪身故的事情,跟我和她那一番对话有关。”   说到最后,江水悠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也说的通。”冯绛忖度着:“可是,虽然江昭容说你没有害罗昭仪,但当时只有你跟她见过,难保是你下的手吧?”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宋嬷嬷早上来斥责了,但此刻却只能陪着苦笑:“冯贵人,这话从何说起,当日奴婢跟在昭容身边,我们离开的时候,昭仪且还好好的呢,红口白牙的可不敢乱说。”   冯绛不睬她,仍看着江水悠。   江水悠道:“如果是我,我为何要对罗昭仪动手?”   冯绛道:“毕竟宫内唯一品级比你高的就是罗昭仪了,当时你又给她驳斥了一场,或许你就恼羞成怒,索性把她杀了。”   江水悠哑然失笑:“贵人实在高看我了,我还着实没有动手杀人的胆子,何况我跟罗昭仪向来交好……她虽然品级比我高,但说句不好听的,却也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且这宫内谁人不知道罗昭仪失宠已经很久了?我何必冒险去做这种伤阴骘的事,出力不讨好呢?”   冯绛摸着下颌,不言语了。   仙草听着两人的问答,早在江水悠跟她解释所谓争执一节的时候,仙草就早想过,此刻对江水悠而言,完全没有要害罗红药的必要。   除非是江水悠凶性大发,一时冲动出手,但是以江水悠的为人……这种可能性自然极小。   冯绛吁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也不是你,那么难道这位罗昭仪是自己跳下清晏湖的?”   江水悠看看她,又看向仙草,心中一动。   江水悠道:“我若猜的不错的话,冯贵人之所以一块儿跟小鹿姑姑过来,恐怕是因为你当日也出现在御花园的缘故吧。”   冯绛哼道:“江昭容果然聪明,不错,难道你也要指认我有嫌疑吗?”   “当然不敢,”江水悠一笑,却又看向仙草,“只不过,我在想,假如当时去过御花园的都有嫌疑,那么倒还有一个人……”   “是谁?”冯绛先问。   “我有些不太敢说,”江水悠似笑非笑道:“因为我怕就算说出来,也无人敢去质问她。”   ****   从平章宫出来,冯绛有意放慢了步子,回头望着身后的仙草。   却见对方双眼怔怔地看向远处,虽然在小步往前走,却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冯绛咳嗽了声:“鹿仙草。”   仙草竟没有听见,冯绛皱皱眉,走过去用手肘抵了她一下:“叫你呢!”   仙草这才回神:“贵人有什么话吩咐?”   冯绛道:“你之前冤枉了我,现在又错怪了江昭容,接下来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还想去那里啊?”她转头,往前方一挑下颌。   仙草摇头:“暂时不必前去。”   “嗤,原来你怕了?”冯绛笑了出声,“你倒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知道那个人你也惹不了?”   仙草道:“正因为她不好招惹,我才是想先自己弄清楚,免得无凭无证,打草惊蛇,反而失了先机。”   冯绛眨眨眼:“这么说你不是怕……你还想继续追查?要知道如果真是她的话,就算你查出来只怕也无济于事,更可能反而惹祸上身。”   仙草淡淡道:“皇上说过,后宫也不是法外之地,杀人者死。”   “皇上……”冯绛撇了撇嘴,“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现在你的怀疑对象是他心爱的表妹,等知道了就未必这么说了。”   仙草闻听便道:“贵人,在事情水落石出前,还请不要张扬此事。”   冯绛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热闹而已。毕竟这宫内如此无聊。”   仙草听她答应了,便屈膝道:“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   冯绛忙道:“你急什么,我还有话没有问完。”   仙草只得住脚:“贵人还有什么话?”   冯绛停了停,终于说道:“听说……当初夏州王禹泰起将军进宫,曾经开口向皇上要你?”她的脸色有些奇异的忸怩。   仙草还以为冯绛要问的是关于罗红药之事,蓦地听了这句,几乎转不过弯来:“嗯?”   冯绛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似的,顿足道:“禹泰起眼高于顶,怎么会看上你?”   仙草屏息了片刻,才总算反应过来:“冯贵人难道认得禹将军?”   冯绛傲然道:“这个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你只管回答我就是了。”她眼珠一转,脸上又透出鄙薄之色,“是不是你用了什么狐狐媚媚的手段勾引他啊?”   仙草啼笑皆非,如果是在以前,或许可以陪这位贵人说笑几句,但现在仙草委实没有说笑的心意,当下垂头道:“请恕我无可奉告。”   “站住!”冯绛探臂将她一挡,“我没叫你走,你敢走?”   仙草皱皱眉:“贵人,请不要无理取闹,我还要回乾清宫当差呢。”   冯绛无赖般道:“好啊,你回答了我的话,我就让你走。”   仙草正想推开她,不料冯绛却顺势反手将她的腕子攥住,笑道:“你能从我手底逃了,就试试看。”   仙草察觉她的手劲奇大,突然间想起罗红药跟自己说起在延寿宫里、冯绛一掌拍裂了桌子角的事情。   当时两个人还能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言笑晏晏,但是现在却阴阳两隔,从此之后再也不能相见。   仙草睁大双眼,眼中的泪如大颗大颗的雨滴,慢慢地滚落出来。   冯绛正喜笑颜开,突然间仙草哭了,一时心惊,只当是自己捏疼了她,当即慌忙松手:“你怎么了,我只用了四五分力道,就至于哭的这个样?”   自打罗红药出事,仙草只是忍着伤感,并没有嚎啕大哭,此刻不知为何,竟无法自控似的,她捂住脸,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原本就有许多宫人在偷偷张望,听见哭声,人越发多了。   不到傍晚,冯贵人将小鹿姑姑打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后宫,这对后宫众人来说却是一件稀罕的事情,毕竟从来只听说过鹿姑姑凶悍打人,如今总算出现一个能把她打哭了的人,也算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一夜在乾清宫内,雪茶不免问起了白日遇见冯绛的事,又叫小太监取了药膏来。   当时冯绛虽然只用了四五分力道,但她毕竟是将门虎女,仙草却只是个宫内的小丫头,哪里禁得住,何况冯绛那会儿因为某个原因、的确心存一点促狭之意,想要仙草吃点苦头的。   所以仙草当时的放声大哭虽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却仍在手腕上留下了几道乌青淤痕。   雪茶挑了一点雪玉膏,给仙草轻轻地在手腕上涂了,用手指慢慢推开,一边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蔡太师这么喜欢这位冯贵人了,当初还想让皇上直接把她娶进来当皇后呢,这个脾气这种做派,简直不像是什么冯将军的女儿,却像是太师的亲生女儿。”   仙草正想着罗红药的事,也没接这话。   雪茶也听说她今日光天化日下给“打”的放声大哭的事,只当是真的打疼了才如此,这会儿便十足心疼起来。   又看仙草不言语,他便捧着手腕,轻声问道:“疼不疼?”又缓缓地吹了两口气儿,好像要为她缓和痛楚。   仙草对上他担忧的眼神:“不疼。”   雪茶道:“都肿成这样了呢,我看着都疼。”他抱怨了这句,又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咱们想个法儿让皇上讨厌她、一辈子不召她侍寝就好了。哼,看她能横到什么时候。”   仙草正满腹心事,蓦地听雪茶嘀咕这个,才不禁露出笑容:“你瞎说什么,小心让皇上听见了,又踢你的屁股。”   雪茶蓦地有些慌张,忙转头四处看了会儿,见身后左右都无人,才松了口气:“你别吓我,你一说,我还真当皇上就在盯着我呢,背后都冷飕飕的……才傍晚的时候皇上带了高五,神神秘秘地不知去了哪儿,也不叫我跟着,也不知为了什么,应该不会回来的这样快。” 第107章   正如雪茶所说,这夜又过了半个时辰,赵踞才回到乾清宫。   然而高五却并没有跟在身旁。   皇帝转过桌子,才要落座,突然间转头看向旁边侍立的仙草:“你在这儿?”   仙草垂着头道:“是,皇上。”   皇帝把那句“你怎么不去守灵”的话咽下去,只慢慢落座,忖度片刻后才又道:“听说今儿冯贵人对你动了手?伤到哪里了?”   仙草道:“回皇上,其实没什么,都是众人讹传罢了。也没怎么伤着。”   雪茶恨不得告冯绛一状让皇帝不待见她呢,见如此大好机会送过来,哪里肯放过,忙道:“什么叫没有伤着,那手腕子差一点就要给捏断了。”   赵踞眉头一动:“当真?让朕看看。”   仙草迟疑着不肯:“皇上,真的没什么。”   雪茶哪里按捺得住,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袖子撩起:“皇上您看!这都肿成这样儿了!”   赵踞垂眸看去,果然见她的手腕上有三道清楚的指痕,微微肿胀。   皇帝自己也习武,忖度着这种程度是不会伤到骨头的,但因为仙草的腕子稍微有些丰腴,那肌肤又如雪玉一般,稍微有点痕迹就显得触目惊心,所以竟比实际伤痕看来更厉害数倍。   赵踞皱皱眉:“给太医看过了吗?”   雪茶道:“她犟得很,不肯传太医来看。”   赵踞道:“你去叫一个来。”   雪茶忙不迭地答应了声,转身去叫小太监。   赵踞看一眼仙草,见她垂着眼皮,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显得很是淡定平静,跟先前那种伶牙俐齿聪明时刻要外露出来的样子很不一样。   可正是这种表情,看来竟有些……令人心悸的眼熟。   赵踞咳嗽了声:“看着像是上了药,还疼吗?”   “是雪茶帮着上了的,也早不疼了。”   皇帝淡淡道:“不疼有两种,一种是轻伤,没什么大碍;另一种就是伤的太厉害,血液不通,所以觉察不到痛。”   仙草呆呆听着皇帝说完:“是吗。”   赵踞忍不住又瞥她一眼:“你是怎么招惹到了冯贵人?”   因罗红药故去,让仙草心神大乱,虽然看似平静,心中那股奇异的痛楚却一直都在,无法消退。   就算面对皇帝,也没了先前那种想要竭力应酬的感觉。   此刻竟也有些惘然失神,放松警惕。   听赵踞问自己为何招惹到了冯绛,仙草差点就脱口说出是冯绛询问自己禹泰起的事。   幸而话到嘴边就察觉到不对,忙改口道:“倒也不是招惹,冯贵人有些贪玩,跟奴婢开玩笑而已……”   赵踞挑眉:“你几时学的这样淡然大度起来了?”   自打冯绛进宫,有关她的传闻便层出不穷,连颜太后也忍不住向皇帝抱怨过两次,无非是说冯绛不守宫规之类。   所以听说冯绛打了仙草,赵踞便也认定是冯绛又无事生非了。   可皇帝只是意外以仙草那股伶俐机变的劲儿,怎么会乖乖地任由冯绛伤到自己……不过想想也是,冯绛是有武功的,假如她认真想要伤害人,对方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会躲过去?   此刻见仙草反而隐忍不提,也不趁机抱怨冯绛,赵踞倒是有些知晓:“你是还在为了淑妃的事难过?”   仙草不语。   幸而白天已经大哭过一阵了,憋在心里那些泪大部分已经都流了出来。   但就算如此,仙草的鼻子仍是即刻又酸楚了。   赵踞眼睁睁地看她的眸子里泛出了明亮的水光,灯影下看来,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皇帝蹙了蹙眉头,终于将仙草的手轻轻地握住。   他本想安抚两句,但是却实在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只有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还是仙草先察觉到异样,皇帝的手指温热而轻柔,所到之处带来微微地痒。   她忙将手抽了回来,同时后退一步。   皇帝蓦地察觉手底空了,正有些不太自在,雪茶从外头快步进来,上前道:“皇上,富春宫那边来人说,颜婕妤身子不适,请了太医去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又染了点小症候,需要调养数日。”   之前太后身子微恙,颜珮儿镇日在延寿宫内伺候左右,皇帝是知情的。   赵踞道:“可无大碍吗?”   雪茶道:“听着是没有,皇上可要传人进来亲自问问?亦或者去富春宫……”   赵踞想了片刻:“不必了。正是淑妃的丧祭,在此期间后宫一概都免了。既然颜婕妤病了,就叫她这几日不用出席,好生保养吧。”   雪茶听到“在此期间后宫一概都免了”,倒是得了意,既然如此,那冯绛自然不能侍寝了。   冯绛虽然给封了贵人,但却还不曾侍寝过,只是一种殊荣而已。这样一来,只怕至少半个月乃至一整个月都不得近皇帝身边了。   当下雪茶乐起来,忙先出去传皇帝口谕。   雪茶去后,赵踞瞧了会儿面前的折子,又看了眼身旁的仙草。   终于,赵踞道:“你既然也有伤在身,就也先去早点歇息吧。只是……你歇归歇,晚间里可不许外出走动,知道朕的意思吗?”   皇帝是怕她又惦记着宝琳宫,晚上又偷跑了去。   仙草自然明白:“是。”垂手后退数步,悄悄往外去了。   赵踞目送她的背影,心底却响起高五方才的话:“按照皇上的吩咐,一应大小可用之物都取了来,并无遗漏,假以时日只怕必有所得。”   赵踞抬手抚额,自己在这诸事繁杂如同乱麻似的局势之中,居然还有闲心去顾理这件事。   但是……   深邃的目光盯着近在咫尺的那盏蚕丝宫灯,皇帝突然发现灯罩上绘着的居然是一丛芭蕉,芭蕉底下若隐若现,却是一头幼细的梅花鹿,正微微垂着头似乎在找吃的,露出两个峥嵘小角,这幅姿态,倒有点像是方才立在自己身畔的那人的模样。   皇帝看了半晌,无奈地一笑。   ****   仙草才回房中,雪茶便引着太医来了。   太医仔仔细细给仙草看了一遍后,也说并没有伤及骨头,为了保险起见,到底又开了一幅内服的药,又拿了两瓶消肿化瘀的。   太医去后,雪茶吩咐小太监去煎药,又拿了一碗银丝面来给仙草。   仙草这才记起自己中午跟晚间都没有吃饭,若是平时,一定都饿晕了,可是今日竟然丝毫不饿。   甚至连香喷喷的面放在眼前,她都毫无食欲。   雪茶逼着她吃了两口,又道:“你待会儿还要喝药,不吃饭,那药怎会起效?”   仙草勉强吃了半碗就罢了。雪茶叫人收拾了去,打量着她的脸色,忖度了片刻,便道:“你……知道紫芝跟那宝琳宫的宁儿一块儿给收押了吗?”   仙草道:“知道。”   雪茶叹气:“这紫芝也是个倒霉蛋,本以为出了尚衣局去宝琳宫,无波无澜的总要享点福了,没想到偏偏淑妃出了事……如今又半死不活地给关押起来了。”   仙草敛神道:“等昭仪的事情查明白了,应该不至于为难她们。”   “谁知道呢,”雪茶嘀咕,“如今看皇上的反应还算平和,就怕是如同当年紫麟宫一样……那就不仅仅是一个紫芝跟宁儿了。”   雪茶说完后,又看仙草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皇上真的不饶紫芝,咱们怎么办?”   仙草一怔。   雪茶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着紫芝是徐太妃娘娘的旧人,又是才给调去了宝琳宫不多久的,事发的时候她也不在娘娘身边,这岂不是平白的飞来横祸吗?”   仙草道:“你是想向皇上求情?”   雪茶忙点头:“你觉着怎么样?能不能?”   仙草想了片刻,道:“你别急,照我看皇上心里也该是有数的,一时半会不至于对她们怎么样,你若贸然提起来,反而不好。”   雪茶本就想问她的主意,听仙草这么说,才道:“那好,咱们就再等等。”   仙草见他松了口气的模样,心中转念:“是不是紫芝……传了消息让你给她求情的?”   “这倒没有。”雪茶否认,“是我自个儿挂念着罢了。”   等送走了雪茶,喝了汤药,仙草躺回了床上,把今日的种种经过在心中想了一遍。   本来不肯回想罗红药的面容,但总是避不过,她温柔的笑脸就如同初春的阳光,温柔而抚慰,也令她加倍的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驱动下,熬了半宿,竟也毫无睡意。   眼见更鼓将到子时,仙草终于翻身下地,穿了鞋子往宫外走去。   上弦月如钩,在宫殿的顶上明晃晃地悬着。   虽然是夏夜,但此刻穿过宫苑的风却依稀透出了几分冷飒。   仙草往皇帝的寝殿看了眼,依旧的灯火通明,心想皇帝必然还在伏案奋笔疾书,她悄悄地出了乾清宫,宫门口的小太监见是她,也并未拦阻。   仙草本来想去宝琳宫的,但是走到半道却改了主意。   她转去关押犯人的内务司,门口的守卫当然认得是仙草,因为她在乾清宫当差,身份不同先前,所以只客气地说因为时间晚了,叫她明日再来。   仙草缠了半晌,对方只不肯通融。   无奈之下她只得先行转回,心中筹谋着明日再做打算。   宝琳宫的宫门口上悬着白幡素札,随风飘荡,打老远就看的分明,像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正殿内则陈列着罗红药的棺椁。   仙草来到的时候,殿内的小太监宫女们身着素服,劳累了一天,此刻累困交加,纷纷地正低着头打瞌睡,一时没有发现她进门了。   只有门口的一个小太监看见,忙要行礼,却给仙草挥手制止,叫他自退了。   仙草到了内殿,先往铜盆里加了些纸钱。   铜钱沾火,飘然飞舞,化作一团火光,像是流星闪烁于天际,瞬间又化作灰烬。   仙草烧了纸,又起身道桌前拿了金剪刀去剪烛心,添香油。   她有条不紊地做了这些,才要再加一炷香,耳畔突然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仙草只当是宫人有事,不料才将香火插好,又听外间沉声喝道:“都退下。”   竟似是雪茶的声音。   仙草一惊之下,依稀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顾不得躲闪,忙就地蹲了下去,同时小步挪到旁边垂落的幔帐底下,猫腰钻入。   刹那间,有道轩昂挺拔的影子出现在殿门口。   而殿内的众人也给惊醒,在雪茶的呵斥下,纷纷退到了殿外。   仙草惊魂未定,从幔帐里偷眼往外。   明亮的灯影下映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皇帝身着素服,盯着正中间陈放的棺椁,缓步而入。   仙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皇帝不是不来看罗红药的吗?为什么……偏这个时候来了。   胡思乱想中,赵踞径直走到了罗红药的棺椁旁边。   棺木之中的红药,已经换了妃子的装束,更是端庄尊贵,不可言说。   跃动的烛光底下,照出她楚楚动人无可挑剔的容貌,加上她脸上的温柔的笑意,让见到这幅场景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淑妃娘娘只不过是沉浸于甜睡之中而已。   赵踞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妃子。   但渐渐地,在看着罗红药的时候,皇帝的眼前又浮现另外一张脸,那是一张因为服毒而显得极为苍白的脸,嘴角的血渍如此刺眼。   像是有人在皇帝的心上狠狠击了一下,提醒他那难以淡忘的过往之痛。   “朕不是不来看你,”皇帝喃喃的,“只是因为……太清楚的知道,就算是看了又怎么样?”   看一眼也好,看一万眼也罢,都只是徒劳。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能站在原地,身不由己地目睹一切。   如此而已。   再伤心欲绝有什么用?   他讨厌看见死人,尤其是在这后宫内,总会让他轻而易举地想起当初他看见那个人身亡时候,那股令人绝望的无力感,跟毁天灭地似的狂痛。   灯光的跃动中,皇帝的双眼也有些光芒闪烁。   终于他抬手,在罗红药的发冠上轻轻掠过:“你去吧……”   长指抬起,扶着棺椁。   赵踞凝视着罗红药秀美绝伦的脸,笑的温柔而薄情:“下辈子别来皇家,也别到朕身边了。去找个知你疼你的如意郎君,过一生安安稳稳的俗世烟火吧。”   仙草怔怔地听着,原先的紧张惊悸不知不觉中竟消散无踪。   皇帝说罢走到火盆前。   他俯身抓了一把纸钱扔在盆中,刹那间火焰吞噬纸钱,如同火翼的蝴蝶乱飞。   “哦,对了,”赵踞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璀璨,轻声道:“你去了地下,要是见到了那个人,替朕跟她说一句话……”   皇帝若有所思的,嘴唇翕动,最终却又意义莫名地一笑:“罢了,兴许你见不着,何况朕……还是想亲口对她说。”   正欲起身走开,皇帝的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供桌上的三炷香,新鲜的香头儿,明明灭灭。   皇帝的眼神开始变的锐利,他不动声色地把殿内飞快地扫了一遍,目光落在旁侧的幔帐上。 第108章   赵踞盯着右手边的那垂落的幔帐,恍惚中觉着那垂地的一摆仿佛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只是那处幽暗模糊,皇帝竟也有些吃不准自己看的是不是真切。   终于来至跟前,赵踞猛然将帘子撩起看去。   眼前所见却是空空如也,除了旁侧的柱子外再无别的东西。   但是沿着这里往内,却是罗红药昔日所住的内殿了。   赵踞盯着那边,似动非动的时候,殿外响起雪茶轻声的呼唤:“皇上?皇上,是时候该回去了。”   皇帝略微迟疑,却到底转过身去。   在走过供台的时候,皇帝转头看了一眼那新鲜的三炷香。   这香显然是才供上的,可自己来的时候,殿内并无他人,那些宫女太监们也都困倦不堪,垂头闭眼犹如泥胎木塑,没有一个动弹的,又怎会来烧香。   赵踞负手往外走去,来到殿门口,却见雪茶正躬身立在门边上。   皇帝若有所思地回头问道:“方才……有没有人出去?”   雪茶一惊:“啊?”又忙垂头道:“奴婢、奴婢没看见有人啊。”   赵踞微微地皱了皱眉。   皇帝这一次来到宝琳宫,乃是临时起意,更加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只带了雪茶一个人。   如今听雪茶这般说,赵踞也没再做声,只是负手迈步下了台阶,回乾清宫去了。   直到皇帝离开了宝琳宫,从内殿的廊柱后面,仙草才悄悄地探出头来。   烛光下,额头上有些汗意涔涔。   真真想不到,无意之中竟然撞见赵踞来到这里,更加想不到居然会听到他吐露心声。   仙草转头,若有所思地遥望向宫门口。   垂着的素幡在夜风中寂寥地摆动,皇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次日,趁着雪茶陪着皇帝早朝的功夫,仙草拉着雪茶的徒弟小典儿前往内务司,一路上教导他该如何说话之类。   本以为内务司的人仍旧拦着不许进,谁知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人家就放行了,倒也不太需要小典儿大费周章地狐假虎威。   一名内侍过来领着仙草跟小典儿往内而行,到了关押紫芝跟宁儿的牢房,隔着栏杆,却见宁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紫芝却靠着墙坐着,仿佛在发呆。   仙草叫了两声,宁儿听见了忙从地上爬起来:“姑姑!”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宁儿爬过来,握住仙草的手,还没有开口,泪已经先涌了出来。   紫芝的脸色倒还平静,也没有做声,只是看着仙草。   仙草觉着宁儿的手滚烫,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宁儿的眼睛红肿着,只管说道:“姑姑救命,我听说皇上要杀了我们……”   仙草心中虽然难过,却仍是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都是胡说的,我在皇上身边伺候,自然知道皇上的心意,皇上并没这么打算过。”   宁儿背后紫芝听了,眉头微微地挑起。   宁儿似乎安心了些:“真的?”   仙草道:“当然,我何必骗你。”   宁儿含泪点头。   仙草道:“我这次来,是想再问问你,那天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形,或者……有没有看见过别人?”   宁儿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紫芝。   紫芝说:“我们所知道的,那天当着方太妃的时候已经说了,你又问这些做什么?”   仙草道:“我自然有道理。”   紫芝眉头皱起,不再出声。   宁儿见她不言语,想了半晌,终于迟疑着说道:“说起来,我好像是看见过……好像是……”   她还没有说完,紫芝咳嗽了声,宁儿忙停了口。   仙草道:“你说啊,怎么了?”   宁儿泪汪汪地看着她道:“姑姑,我有些害怕。”   仙草忙安抚她:“你怕什么,有我在。”   宁儿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般道:“其实那天、我拿了茶回来,好像在石舫那边看到一个人,脸却并没有看清楚,只知道那个人是藕荷色的裙子。”   仙草再问,宁儿却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仙草却看出她有躲闪之色,当即看向她身后的紫芝。   紫芝对上她的目光,淡淡道:“你想问我吗?我当然不知道,我是听说昭仪出事后才赶到的。”   仙草打量了她半晌:“那好吧,可如果有什么想起来的,以及淑妃娘娘先前有什么异样举止之类,记得都告诉我。”   宁儿含泪点头,仙草把她的手握紧了些:“我回去后会找机会求皇上的。”   紫芝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你求了皇上,皇上就会答应吗?”   仙草道:“我当然不能左右圣意,但我知道皇上这次不会牵连太甚。”   “牵连太甚?”紫芝冷笑了声,道:“你是说当初紫麟宫的旧事?”   仙草听她句句反驳,却也不便在这里跟她争执:“就说到这儿,我先走了。”   仙草起身往外,紫芝抬眸盯着她,却又出声道:“太妃娘娘要是知道你在皇上身边也这么风生水起,一定会倍加欣慰。”话虽如此,口气里却带着冷嘲。   ***   这日众妃嫔起了个大早,因为淑妃的丧仪,头三日免除了每日往延寿宫请安的惯例,大家只往宝琳宫来守制。   眼见将要正午,才退出偏殿休息,宫女们又捧上准备的素斋。   这些妃嫔自然都是娇生惯养的,先前跪了半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如今又看要吃的都是素食,有人便露出不悦的脸色,低低地抱怨起来。   为首的江水悠却毫无异色,面色端庄举止优雅地用饭。   整个后宫的妃嫔都在这殿内了,只有颜珮儿因病没有到。   突然听人群中的王贵人道:“听说还要守十五天的制,难道每天都要这样,起早贪黑,又吃不好睡不足,腿都跪的要断了,不过是小小地昭仪罢了,难为皇上竟这样恩典……却害苦了咱们。”   这话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只是别人不似王贵人般情况敢说。   正在此刻,江水悠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道:“贵人在说什么?”   王贵人突然想起江水悠跟罗红药似乎有些交好,不过近来她巴结到了颜珮儿,倒也不用十分惧怕江水悠。   毕竟大家都知道江昭容最会做人,就算打狗也要看主人,应该不至于敢对自己怎么样的。   王贵人便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今日的饭菜有些简薄而已,这幸亏颜婕妤身子不好没有来,若是来了,只怕也不能下咽呢。”   江水悠道:“婕妤身子虽弱,却是个明大理的人,如今是给淑妃娘娘守制,吃些素斋饭也是应当的规制,你却敢在这里哗众取宠,胡言乱语?”   王贵人听她虽不疾不徐的说着,但话语中锋芒毕露,不禁有些意外:“昭容,我……”   不料还没说完,江水悠淡淡道:“我奉了太后跟方太妃的命,跟各位姐妹们一块儿为淑妃娘娘尽心,自然当诚心诚意,贵人却在此处出言不逊,实在大不成个体统,只怕太后跟太妃知道了也不会喜欢。少不得,我便替太后跟太妃教导贵人了。”   王贵人惊道:“江昭容?!”   江水悠道:“来人,王贵人对淑妃娘娘不恭,当掌嘴十下,小施惩戒。”   王贵人大叫:“江昭容,你干什么?”早有两个管事嬷嬷走过来,拉了王贵人到殿门口,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耳闻王贵人的惨叫,众人尽数忐忑,生恐方才的不敬之语也给江水悠听见了。   只有冯绛仍是满脸看好戏的表情。   江水悠面不改色,又喝了茶,方道:“毕竟都是后宫姊妹,虽彼此之间有些性格和跟不和的,但如今人已经故去,死者为大,不容玷辱,若还有人不肯恭谨行事,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在王贵人的惨叫声中,大家齐齐起身行礼称是。   延寿宫内很快听说了此事,颜太后叹道:“这江昭容的确是个能掌大局的。”   旁边曹嬷嬷道:“之前也是她最得皇上的意思,太后觉着,她会不会碍到咱们姑娘?”   颜太后道:“这个未必,何况目前威胁最大的不是她。”   目前最难对付的自然是冯绛了,只是冯绛是个刺团,叫人无从下手。   曹嬷嬷道:“这江昭容既然如此能耐,又懂事,倒不如笼络笼络,让她帮着太后对付那个。”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颜太后,她皱眉想了半晌,却又摇头:“话虽如此,我看江昭容跟方太妃走的颇近,未必会听我们的。”   曹嬷嬷道:“方太妃又怎么样,难道能越过太后去?太后不如把自己的意思头给方太妃,让方太妃命江昭容行事,岂不更容易了?”   颜太后琢磨片刻:“等我再想一想。”   说了这几句,突然间方太妃来到,向太后禀告罗红药丧仪的安排等事。   太后一一听罢,道:“多亏有你,不然的话我就太劳心了。但是这些事就不用再跟我说了,你去着手,我放心的很。”   方太妃道:“是。”   太后却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有一件事……听说冯绛把那鹿仙草打哭了是怎么回事?”   方太妃道:“太后也听说此事了?我询问过,听说,是鹿仙草因为淑妃娘娘身故的事情,在追问什么,惹怒了冯贵人。”   “啊?”太后诧异,“淑妃不是落水身亡的吗?又追问个什么?”   方太妃道:“看这鹿仙草的意思,大概是怀疑淑妃的死另有缘故吧。”   太后原本紧锁眉头,半晌却道:“难道是鹿仙草怀疑冯绛?两人才闹得不快?”   “应该是如此。”   太后笑道:“那也罢了,鹿仙草那个丫头,从来最会胡闹,至于这冯贵人,也不是个善茬,她们两个若是吵闹起来……倒是有意思,只要别弄的太难看了,随她们便是。”   只是颜太后不知道,自己本来是想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有意放纵,却引发出了不可知的后果。   ****   是夜,乾清宫。   总算等到皇帝回宫,仙草忙上前帮着更衣,伺候盥漱。   赵踞见她比之前更加勤快,不由多看了几眼。   仙草道:“皇上喝口参茶?”   赵踞一点头,外间小太监早预备好了送来,仙草亲自端了放在皇帝跟前:“奴婢试过了,温度是刚好的。”   赵踞眉峰微动,举手喝了口:“你有什么事儿?说罢。”   仙草正在掂量皇帝的脸色,蓦地听皇帝问起,一时哑然。   赵踞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想……”   本是想问她是“奸”还是“盗”,可突然间触动了心事,便皱紧眉头,不悦也在瞬间飞快掠过眉尖。   仙草咳了声:“皇上,宝琳宫内的紫芝跟宁儿等宫人,还关押在内务司,皇上要怎么发落他们?”   赵踞淡淡道:“事情还没查明,先关着吧。”   “那等查明后呢?”   “若跟他们的疏忽伺候有关,当然要追究罪责,如果是别的缘故,再具体决议就是了。”   仙草见他答的滴水不漏,倒也不好再说别的,何况从此刻皇帝的口吻看来,并没有动杀机,这倒是罢了。   赵踞看仙草若有所思,便问:“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仙草迟疑片刻,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因为近来宫内有些传言,有些人害怕,皇上会、会像是昔日对待紫麟宫一样……”   赵踞垂了眼皮。   仙草见他不言语,壮胆问道:“皇上,你当初为什么……要将紫麟宫的人都杀了。”   原本她还以为皇帝是恨极了自己的缘故,所以殃及宫人,可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个原因。   皇帝并没有说话,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地在桌上划过。   然后他才说道:“因为朕不想再见到他们。”   “不想?那就遣散出宫就是了。”   “朕也不想放过他们。”   “皇上不是不恨太妃吗?”   “是啊,”赵踞的唇角微微挑起,“但是……偏偏是她死了,整个紫麟宫的人都好好的偏偏是她死了,主子都死了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仙草一震。   赵踞淡淡道:“他们没有能护着自个儿的主子,活着何用,索性叫他们一同陪葬。”   仙草的喉头有些发干。   但是,皇帝心中却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哪里是恨紫麟宫的奴才们没有护住徐悯。   他最恨的人是自己。   他只是在狂痛之际,把对自己的恨转嫁到了那些宫人身上了而已。   灯影摇曳。   赵踞闭了闭双眼道:“但是朕不会再像是以前一样轻狂浮躁了。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仙草不禁看向皇帝,却在这张逐渐变得坚毅冷静的脸上看到一抹没来得及散去的伤悒。   “所以你放心,”皇帝说道,“这次朕不会迁怒于他们。”   谁知就在皇帝说完这句话不久,小典儿匆匆从外而来,把仙草叫了出去。   仙草忙问何事,小典儿惴惴道:“姑姑,我才听人说了个消息,吓了我一跳。他们说,那个宝琳宫的叫什么宁儿的宫女,突然发病死了。”   仙草一路飞奔赶到内务司,正太医在跟司监低低地说着什么。   内侍们见她来到,急要阻拦。   那司监看是她,却吩咐放行,又亲自走来到:“鹿姑姑可是为了宝琳宫那宫女的事儿而来?”   仙草还怀着侥幸:“宁儿……怎么样了?”   司监道:“姑姑莫急,我才跟太医说此事,据太医看来,这宁儿倒像是害了急感风寒而死,和她同监牢的那个紫芝似乎也有些不妥。”   仙草的心要爆开似的,即刻要见紫芝,司监竭力拦阻,只说那风寒传染,不能近身。   无奈之下,仙草只说隔着门扇看一眼就好,司监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当下仙草按照太医吩咐,用熏了醋的帕子遮住了头脸,来到了监牢外,往内看去,果然见紫芝靠在墙边,歪着头不动。   仙草叫道:“紫芝!”   顷刻,紫芝像是听见她的呼唤,慢慢转回头来。   目光相对的刹那,紫芝的眼中浮现一抹复杂之色,然后她缓缓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我自然是看看你,你可还好吗?”   紫芝又问:“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问我有关罗昭仪身亡的事的?”   仙草道:“这时侯了,你还问这些做什么,自然是看你,你觉着怎么样?”   紫芝眼圈微微发红,歪头看着仙草。   此刻她裹着头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这让紫芝觉着有些陌生。   好像面前的这个人是鹿仙草,可又不像是……倒仿佛是个自己极熟悉的人。   模模糊糊地说不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紫芝走前两步,就在仙草打量她好不好的时候,紫芝低低说道:“你放心,宁儿不是风寒,我也不是。不过是有人不想她开口了而已。只怕我也很快就给他们灭口了。”   仙草双眸微睁:“你说……是谁?”   紫芝攥紧了拳头,说道:“我本来叮嘱宁儿别透露出去,免得招惹杀身之祸,没想到大概是你昨儿来探望的那次打草惊蛇了……但是他们想不到,宁儿临死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真相呼之欲出,仙草屏住呼吸。   紫芝盯着她道:“你听好了,害死了罗昭仪的,是颜婕妤,是她派人杀了宁儿灭口,我、就算我死了不要紧,你给我们报仇就行了。”   仙草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然后她毅然道:“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紫芝本已经垂了头,闻言抬眸:“你说什么?”   仙草却突然一把将脸上的帕子扯下来:“来人!”   身后那司监众人因怕传染,并没有靠前,听仙草大叫才有些慌了,纷纷赶了过来,不知何故。   仙草往内一指:“给我放人!”   众人都愣了,连里头的紫芝都愣在了当场。   仙草厉声道:“听见了没有,给我放人,这是皇上的意思!”   司监愣神,虽然说不敢抗旨,可是方才仙草来的时候分明没这么说过,如今……   “谁敢抗旨!”众人正狐疑,仙草抬手入怀,将那块儿龙形玉佩拿出来高高举起:“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第109章   不管是司监、太医,还是在监牢里的紫芝,看着仙草手中皇帝的玉佩,尽数鸦雀无声。   顷刻,司监跪地行礼,口称遵旨,又战战兢兢地命人将牢门即刻打开。   牢门洞开的刹那,仙草迈步入内,把仍然愣在当场的紫芝一把攥住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而行。   紫芝呆呆地任由她拽着,直到离开了牢房中,才叫道:“你干什么?!”   仙草道:“还能干什么?救你!”   “可是……”紫芝瞪着她决然的模样,一瞬间眼神极为复杂。   身不由己地随着仙草往内务司之外疾步而出,紫芝的目光最终又落在了她手中的玉佩上,迟疑道:“这、这真是皇上的东西。”   仙草道:“如果不是皇上的东西,那些狗奴才哪里肯放你。”   紫芝喃喃道:“但是,你怎么会有皇上的玉佩?”   仙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你就当是我偷来的吧。”   “偷来的?”紫芝呆了呆,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就这么认为,这样反而简单些。   两人很快地出了内务司,却正遇上了闻讯而来的雪茶。   雪茶看看仙草,又看向紫芝,还有她们身后跟随着的一大帮子太监跟太医,哄哄闹闹,不知道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形。   “怎么、怎么了?”雪茶结结巴巴的,“我听说宁儿死了?这又是什么情形?”   仙草回头,也看见了跟随其后的众人:“我要带她去见皇上。”   雪茶越发吃惊:“带她见皇上?为什么?”   这会儿那司监见了雪茶,也小心翼翼上前:“公公,太医说紫芝可能感染风寒,您离她远点儿。”说了这句,又忙问:“方才小鹿姑姑说是皇上旨意要放了紫芝的,这、可是真的?”   雪茶觉着自己的眼珠子快要瞪得飞了出来,不知是要为紫芝的风寒而震惊,还是为了后面一句。   但是显然后面这句的震撼力更大些,因为雪茶明明听见了“感染风寒”,惜命如金的他却竟然忘了后退自保。   内监看雪茶不语,满面狐疑。   “皇上、”雪茶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都变了调,越发地劈叉了,当下忙咳嗽了声,“皇上当然……想要亲自提审这紫芝,不用你再多嘴问。”   内监得了这似是而非的一句,又听不许自己多嘴,满面苦色。   雪茶胆大包天地说了这个,又恨恨地回头瞪仙草。   仙草见雪茶替自己“圆谎”,松了口气的瞬间道:“她没有得风寒,带她去见皇上吧,有重要的事。”   雪茶无可奈何:“你最好别害我,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仙草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伤一根寒毛。”   雪茶咕哝:“最好如此。”   当下便硬着头皮转身:“回乾清宫。”   如果雪茶知道回到乾清宫后将会发生什么,只怕他会想打死此刻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   ****   一行人回到了乾清宫。   皇帝之前听人报说内务司出了事,又听闻仙草头也不回地跑了,便打发了雪茶去看究竟。   没想到雪茶一拖二地回来了。   皇帝望着面前的三个人,目光终于落在了中间的紫芝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轻声问,把面前的折子往旁边推了推。   仙草看一眼紫芝,却见她垂着头,像是出神一样置若罔闻。   “皇上,罗昭仪、是淑妃娘娘的死的确有内情。”仙草深深呼吸,声音微颤。   奇怪的是,明明真相呼之欲出,但她的心突然跳的这么厉害,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但是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仙草道:“宁儿虽然已经给人害死,但是她把真相告诉了紫芝,还有人想要害紫芝,奴婢怕留她在那里不妥当,所以就斗胆先把她带来,想让她亲自向皇上禀明真相。”   “是吗?”赵踞的口吻仍是淡淡地。   “是。”仙草点点头,又看向紫芝,“紫芝,有皇上为你做主,你不用怕。”   直到现在,紫芝才抬起头来。   她看向皇帝。   仙草在旁望见了紫芝怔怔然凝视的眼神,心跳突然又开始剧烈。   “皇上……”紫芝唤了声。   赵踞默默地看着她。   紫芝咽了口唾沫,却不做声。   雪茶在旁也看的着急:“你还在犹豫什么?倒是赶紧说啊?”   “奴婢……”   紫芝才开口,外头太监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方太妃娘娘到。”   已经入夜了,颜太后很少在夜晚无端端的跑来乾清宫,何况还有方太妃随行。   赵踞站起身来。   才绕过了桌子,就见方太妃陪着颜太后从殿外走了进来。   赵踞忙迎着:“太后怎么这会儿来了?”   颜太后手中捏着一块帕子掩着口鼻,皱眉看向地上的仙草跟紫芝,道:“怎么我听说,宫内出了风寒疫症,还有人把得病的罪囚擅自带来了皇上的宫里?”   面对这种空前的阵仗,雪茶突然又想飞快地逃之夭夭。   仙草忙道:“回太后,紫芝并没有风寒。宁儿也非风寒而死。”   “你怎么知道?”太后眼中透出怒色,“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在胡作非为,毕竟这宫内除了你,也没有人敢这么大胆,太医诊断过的,难道你比太医还厉害?如果皇上因而有个万一,你担待得起吗?”   仙草道:“太后……”   赵踞不等她开口,已经温声含笑说道:“太后既然知道,怎么还冒险过来呢?其实是朕叫鹿仙草去传人,她还没有这个胆子敢自作主张。”   太后一怔:“真的是皇帝命她叫人过来的?”   仙草也觉诧异,皇帝竟这么浑然天成地为自己遮掩。   因为太过诧异,她没有留心到旁边紫芝脸上一闪而过的厉色。   “当然,”此刻赵踞继续说道:“且朕也并没有跟她们有过接触,太后放心就是了,虽然不至于有事,但以防万一,这会儿太后还是先回宫去吧。”   此刻方太妃问道:“皇上叫小鹿不顾一切地把紫芝从内务司带出,可是有什么重要急事?”   赵踞道:“太妃不必担心,等朕问清楚了自会告知。”   一句话提醒了颜太后:“是了,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无声之时,紫芝道:“回太后,是因为淑妃娘娘之死。”   颜太后微睁双眸,突然她明白了,她看向仙草:“我早听说,这鹿仙草在追查淑妃的死因,难道是查到了什么?”   仙草答道:“太后,淑妃娘娘的死的确另有隐情。”   赵踞眼神微变,扫向太后。   颜太后果然颇感兴趣:“你且说,什么隐情?”   仙草道:“先前奴婢去探望宁儿,宁儿曾告诉奴婢,她曾看见一个穿着藕荷色裙子之人。”   “哦?”颜太后不解。   赵踞目光闪烁,那天他是见过颜珮儿的,显然也想起来了。   而仙草在听宁儿说了此事后便暗中查过,那天颜珮儿的确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幅裙。   只有颜太后的脸上透出完全的疑惑之色,自是丝毫没有往颜珮儿的身上去想。   仙草看向紫芝,这会儿本是该紫芝交代的。   赵踞却偏偏在此刻道:“好了,这些事就别烦太后了。”   颜太后诧异:“皇上且慢,我也很想知道淑妃的死到底有没有蹊跷。你让我听下去,还有呢?难道是这个穿着藕荷色裙子的人害了淑妃?这人到底是谁?”   最后她又看向仙草。   紫芝仍是并不做声。   仙草心中一阵焦躁,她怀疑是因为太后突然来到,让紫芝心生惧意,毕竟颜珮儿是太后家的人,紫芝忌惮也是有的。   关键时刻,方太妃手拢着唇边低低咳嗽了声,靠近颜太后,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颜太后的脸色陡然大变:“你说什么?”   太妃并没有回答,只是向着太后点点头。   颜太后睁圆双眼,眼中透出了惊疑跟恼恨交织之色,她怒看仙草,匪夷所思:“你难道是想说,颜婕妤跟淑妃的死有关?”   原来刚才方太妃提醒了太后,当日颜珮儿便穿了那样一身。   没想到出现这种局面。仙草道:“请太后息怒,宁儿死前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紫芝,如今听她说完便知真相。”   因过于意外,颜太后不怒反笑:“呵,是吗?那你们就说吧,让我好好地听听。”   太后说着后退,索性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   方太妃皱眉道:“紫芝,你可想好了再说,可不要随口胡说。”   紫芝终于开口:“是,奴婢自然不敢……”   整个乾清宫内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宫女。   众人脸色各异。   “奴婢不敢胡言乱语,也不敢随意攀扯人下水,但是奴婢没有办法,”只见紫芝低垂着头,继续说道:“因为有人胁迫奴婢,让奴婢一定要照她的意思做。”   仙草突然觉着不太对。   颜太后惊怒交加:“是谁胁迫你,又是让你攀扯谁?”   在一片寂静之中,紫芝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异常。   “回皇上,太后,太妃娘娘,”紫芝缓缓说道:“是小鹿姑姑,她让奴婢将昭仪之死推在颜婕妤身上。”   仙草听见这句,先前的不祥预感仿佛成真,就如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中自己。   瞳仁在瞬间放大,几乎粉身碎骨。   “你说什么?”颜太后咬牙。   身旁的紫芝却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昨儿小鹿去内务司见了宁儿后,也不知道跟宁儿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她走之后,宁儿就对哭着对我说,她活不了了。还说小鹿手段厉害饶不了她之类。”   仙草只顾看着她,望着她的嘴唇开合地哭诉着,如在梦中。   紫芝拭泪道:“我又继续追问,宁儿才说,小鹿嫉恨颜婕妤得宠,所以想让宁儿把淑妃娘娘的死栽赃给婕妤,还向她保证只要听话就会保她无事。宁儿毕竟不敢,小鹿便催逼她……宁儿不知怎么办好,她又胆小,我百般安慰都没有用,当晚上竟然病吓而死。”   “够了。”出声的却是皇帝。   紫芝怔忪。   颜太后却浑身发抖,指着她说道:“你、你说下去!”   紫芝这才又道:“后来,今日小鹿去监牢里,我因见宁儿已经死了,心里害怕,更怕小鹿又逼我如何或者对我动手之类,所以才假意表示要跟她一条心,她果然竟有本事放了我出来,拉我来面圣,让我诬告颜婕妤。”   赵踞淡淡道:“还不住口。”   紫芝噤声。   “好好好,”颜太后已经气到极致,冷笑起来:“真是好一个狂妄之极的贱婢,皇上,你可听见了?你放在身边的人,竟是这样歹毒的蛇蝎心肠。我早就告诉过你,紫麟宫里出来的又是什么好东西了?皇上你只是不听!现在她竟算计着连珮儿也敢害,这个贱婢,不凌迟处死简直无法解除我心头之恨。”   太后的句句责骂,十分清楚。   但是仙草已经没有精神去听了,她只是看着面前的紫芝。   虽然理智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被紫芝背叛了,背叛的彻彻底底的。   但是,她仍旧抗拒这么认为。   怎么可能,方才在牢房内跟自己坦诚真相的紫芝,仿佛毅然决然地要赴死的紫芝……难道一切都是骗她的,乃是一个极大的圈套?   还有、还有宁儿的死……   越想,越觉着胆寒,越想越是抗拒,身心都发出了尖叫。   她可是为了面前的这个人,拿出皇帝的玉佩,冒着假传圣旨的罪名……赌上了一切的想救紫芝。   可结果竟然是——紫芝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对徐悯忠心耿耿的贴身小丫鬟了。   仙草抬手,慢慢地捂住了头。   太后好像在暴跳如雷着什么,皇帝如何应对,仙草都已经听不见了。   “为什么?”终于,仙草转头看向紫芝。   紫芝转头对上她的目光。   紫芝当然不会回答,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告诉她真相。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惊寒之下,反而是如冰天雪地般的孤冷寂静,仙草道,“你这么苦心孤诣地引我入圈套,你想……让我死?对吗?”   这次,紫芝虽然没有开口,仙草却已经从她的眼睛里读了出来。   “是的,我想你死,”紫芝回看着仙草,心里有个声音绞出了怨毒的汁子,“我想要你死!” 第110章   太后怒不可遏,方太妃则在旁竭力劝慰。   雪茶脸都绿了,灵魂出窍,再也想象不到居然会出现如此的局面。   他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觉着自己像是在做梦。   直到太后一叠声要处置仙草的声音涌入耳中,雪茶竟然顾不得了,急急上前一步,低声对紫芝道:“姐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小鹿、小鹿她怎会是这样的人?好姐姐,你可别开玩笑、至少别在这时候开玩笑,是要掉脑袋的。”   紫芝正跟仙草对视一眼,听了雪茶这样说便回过头来:“公公怎会觉着我是玩笑,我又怎敢在皇上跟太后面前玩笑?”   雪茶的眉头攒在了一块儿:“这怎么不是玩笑,小鹿她、她不是……”   紫芝道:“她不是什么?公公就这么相信她?”   “我……”   雪茶话没说完,颜太后已经听见了。   太后冷笑起来,对皇帝说道:“皇上你看,连你身边儿的人也中了她的邪,事到如今竟还不信她能做出这些事儿来呢,难道当初她跟着徐悯为所欲为的时候,你们都忘了?她到底给你们吃了什么迷魂药?”   太后到底不便对皇帝怎么样,便盯着雪茶道:“你这狗奴才,人家的奴才是尽心为了主子,你倒好,不管你主子的安危,去维护一头会咬死人的狼!你是什么居心!你也想害皇上不成?”   雪茶见太后把矛头又对准了自己,只得忙跪下磕头请罪:“太后饶命,奴婢着实不敢。”   太后道:“你且等着,自有发落你的时候。”   颜太后说完,便又看向皇帝:“皇上,这次到底要听我的了……”   就在这时,外间太监道:“冯贵人到。”   太后语声一停,抬眸往外看去。   果然,很快就见冯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上前飞快地向着太后跟皇帝,太妃行了礼,冯绛道:“这里出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颜太后一看她就烦,又见她毫无体统不知顾忌,自不理会。   方太妃在旁道:“贵人怎么来了,这儿有点事情要料理。”   冯绛道:“正是因为听说有事儿我才过来看看热闹的,咦,这个奴婢,不是之前伺候淑妃的吗?”她满不在乎地说着,就盯向了紫芝,“这又是在干什么?”   颜太后大为不耐烦,按捺着道:“冯贵人,你无事且先退下吧,这里有正经事体呢。”   冯绛笑道:“太后不必瞒我,我都听说了,我听说,好像的确是有人暗害了淑妃,这种大事将来自要公布后宫的,我现在听听也不为过。”   颜太后又皱了眉。   方太妃只得道:“原本是鹿仙草说,这紫芝有关于淑妃身死的事要告诉,谁知却是虚惊一场,紫芝反说一切都是鹿仙草威逼教唆的。方才她已经供认了。”   “什么?”冯绛眨眨眼,“这是怎么说的,鹿仙草威逼教唆她做什么?”   方太妃咳嗽了声:“原来鹿仙草嫉妒颜婕妤,所以想让紫芝把淑妃的死,推到婕妤的头上。”   “哦……”冯绛挑眉道:“这么说,颜婕妤难道没有嫌疑了?”   颜太后好不容易才忍到现在,闻言道:“冯贵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绛笑道:“太后,我当然是有些惊讶,因为我也听人说,那天事发的时候,曾经看过颜婕妤在御花园里。”   颜太后惊震:“你、你又说什么!”   冯绛道:“我可没瞎说啊,那天小鹿姑姑质问我是不是事发的时候在御花园,我自然承认了,但我没跟淑妃照过面,倒是听说有另一个人见过淑妃,那人就是江昭容,我们一块儿去询问江昭容的时候,江昭容却说曾见过颜婕妤也出现,还问我们敢不敢去问婕妤呢,啧啧,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小鹿姑姑才怀疑颜婕妤的吧。”   太后眉头紧锁,目光暗沉。   冯绛道:“太后要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叫江昭容来,一问便知。”   方太妃在旁道:“就算是江昭容见过颜婕妤,又能证明什么?何必兴师动众呢。”   “太妃娘娘,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冯绛道:“这可是事关人命,死的还是淑妃娘娘,哪里能马虎”   太后哼道:“方太妃,你说……江昭容无缘无故的提起珮儿来做什么?”   “既然如此,”方太妃苦笑道:“那不如就传她来问问。”   于是命人前往叫了江水悠前来。   江水悠入内拜见,颜太后不等太妃开口便道:“冯贵人说,你曾经告诉她,淑妃身死那日你看见过颜婕妤在花园?”   江水悠面不改色:“是,太后。臣妾的确如此说过。”   颜太后不悦道:“好好的你说嘴这个做什么?难道你看见了婕妤跟淑妃怎么样?”   江水悠笑道:“太后恕罪,其实是因为当日冯贵人跟小鹿姑姑两人、犹如兴师问罪般去了平章宫,臣妾虽回答了她们二人的话,只是有些心中不忿,才赌气问她们是不是每个去过御花园的人都有嫌疑,若是有,那么婕妤倒也在。本是戏言,其实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方太妃道:“这么说,你是没看见过婕妤跟淑妃照面?”   江水悠道:“实在并没看见,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颜太后吃了定心丸,道:“冯贵人,你听明白了?不要动辄听风就是雨,而且我也记起来了,那天,颜婕妤明明在延寿宫里,有什么事儿,可牵连不到她!”   太后说话,别人自然不敢驳斥,冯绛却笑道:“虽然在延寿宫,想必也是从御花园里直接过去的,虽然江昭容没看见什么,可谁能说得准到底有没有什么?”   太后的脸色又有些气白:“放肆!”   冯绛却转头看向紫芝跟仙草:“再者说,这小鹿姑姑做什么要栽赃给颜婕妤?还不惜一切编出那样的谎话,她难道不知道当日颜婕妤去过延寿宫?就算要栽赃,也要编造个更合理的谎话才好。”   太后本正要开始处置仙草了,被冯绛这一场搅扰,又开始有些火气乱窜。   “你好像倒是很懂。”太后盯着冯绛道。   冯绛道:“太复杂的事儿臣妾自然不懂,只是这些道理这么浅显,三岁小儿也该懂呢。”   “你是在嘲讽本宫吗!”太后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   冯绛忙屈膝赔罪:“太后恕罪,臣妾绝无此意,但是臣妾想……既然这件事关系到了颜婕妤,那倒不如将她传来,让她自个儿说个明白最好。”   颜太后冷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冯家是怎么教导的你?竟在这里大放厥词。”   此刻,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道:“太后,这冯贵人虽然放肆,但是最后一句倒是有些道理,既然事情牵扯到了珮儿,倒不如把她叫来,让她自己说个明白便是了。”   颜太后皱眉道:“皇上,珮儿自打那日受了惊吓,连日里一直都卧病在床,如果再让她知道了这些混账私下里如此编排造谣,只怕对她更加不好,又何必惊动她。”   皇帝道:“若是珮儿自己说的清楚,那谣言当然不攻自破,却比我们在这里纠缠要便宜的多。”   太后对上皇帝的目光,犹豫片刻终于道:“既然如此,那就从皇上的意思吧。”   当下便有人前去富春宫将颜珮儿传了来,幸而是夜晚,暑气散了些许,两名宫女扶着颜珮儿进内,上前颤巍巍地行礼。   太后很是心疼,早叫红裳过去扶了起来。   方太妃替太后将如今的情形说了一遍,颜珮儿听了后,脸色更加白了几分,眼圈隐隐泛红。   太后忙安抚道:“你不用管,我跟皇上自然知道这都是胡说的,叫你来,只是想让你自己说明白,让这些人死得瞑目罢了。”   颜珮儿垂头,柔声回答道:“那日臣妾的确经过御花园,只不过是想去看看牡丹苑里的牡丹开的怎么样,毕竟晚上得采一些给太后做药膳的,至于淑妃,我并没有跟她照面过,是后来听说她出事,才知道她在清晏湖。”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不该受这些委屈惊吓。”   太后说完扫向冯绛仙草等人,最后看向皇帝:“皇上,如今珮儿已经说了,现在总该处置这胆大妄为的贱婢了吧?”   不料冯绛道:“太后且慢。”   颜太后道:“你又想怎么样?”   冯绛说道:“婕妤虽然说了,但这也是她的一面之词,好像不能完全取信于人。”   颜珮儿连声咳嗽,她身后的嬷嬷道:“贵人,当日是我跟着婕妤的,怎么会是一面之词呢?”   “你是婕妤的亲信,自然是随着她的话说。难道你会说看见她杀人吗?”   “冯贵人!”颜太后忍无可忍,“你不要太放肆了。”   恰好皇帝也在这时候说道:“冯绛,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冯绛撅了撅嘴,嘀咕道:“唉,我知道了,婕妤自然也是姓颜的,不管她杀人也好,没杀也好,太后娘娘总是护着她的,皇上自然也随着太后的意思,说来说去,到底你们是一家人,自然是要袒护着的。”   太后虽知道冯绛行事不拘一格,却完全想不到她敢大胆到这种地步,气的眼前发昏:“你、你说什么?”   皇帝喝道:“冯绛,你是不是疯了!你敢信口污蔑太后跟朕,你真的当朕不敢处罚你吗?”   冯绛道:“回皇上,臣妾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了几句心里话而已……皇上何必这样大动肝火的,竟像是给臣妾说中了,恼羞成怒一样。”   皇帝道:“闭嘴!你以为你是蔡太师保举进来的,就可以在这儿撒泼犯浑,无人敢为难?可知今日朕谁的面子也不给,就要给你一个惩罚。来人!”   赵踞一声唤,门口两个太监冲了进来。   皇帝道:“冯贵人口没遮拦,目无尊长,降为采女,再把她拉出去,廷杖十下!以示惩戒!”   颜太后没想到皇帝会雷厉风行如此,虽然她也讨厌冯绛,讨厌到恨不得把她一棒打死,但是却仍要忌惮冯绛背后的蔡太师,所以虽然盛怒,却还不便直接处置冯绛。   如今见皇帝如此吩咐,太后一愣,忙道:“皇上……”   赵踞却不由分说地一挥手:“拉下去!”   冯绛大声叫道:“我不服,我不服!皇上你是偏袒颜婕妤是不是!”   颜太后屏住呼吸,这样一闹,蔡勉自然会知道,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当下自然要以大局为重,太后勉强先压下怒意,低声道:“皇上,到底不宜做的太过,别真的打坏了……毕竟还要给蔡太师一些颜面。”   赵踞却仿佛动了真怒,拧眉道:“太后不必担心,朕也忍了冯贵人很久了,今日一定要给她一个教训。”   皇帝说罢又道:“为了这些事让太后操心了半夜,如今天色不早,珮儿的身体且不好,不如且让太妃跟江昭容先陪着太后跟珮儿回去。剩下的事朕会料理。等明儿再跟太后禀告。”   颜太后本要立刻把仙草先处置了,没想到皇帝不由分说把冯绛先拿了下去,大动干戈的,倒是让太后有些悬心,一时也顾不得针对仙草。   太后迟疑:“那么……我便先回去就是,可皇上要记住,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谨慎行事。”   赵踞道:“太后放心,朕知道,雪茶,替朕送太后。”   当即太后太妃一行人往外而去,在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太后瞪她一眼:“明日再细细地跟你算账。”方才去了。   ****   乾清宫的殿内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赵踞看着地上的两个人,看了半晌才说道:“把她先带下去。”   一名太监上前,拉住紫芝起身。   紫芝去后,赵踞望着仙草,端详片刻才说道:“若非朕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你竟然也会做出如此蠢事。”   仙草垂着眼皮,一眼不发。   赵踞道:“为什么?你原本不是个如此轻信的人。”   雪茶先前替皇帝相送太后跟方太妃,本要回殿内去的,脚步一动,恰好听见皇帝这句话。   揣着手犹豫片刻,雪茶终于还是选择退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思来想去,不知为什么一阵悲意涌上心头,不知是为了仙草难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   正在这五味杂陈的时侯,身后有人说道:“公公,你在干什么?”   雪茶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竟是冯绛。   本该给打屁股的冯贵人,这会儿看着却仍是好好的,没有一瘸一拐饱受痛楚的样子。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你怎么……”   冯绛见他满面懵懂,啧啧地笑道:“你可比你主子差多了。他哪里是真的打我呢,如果不是找个由头发一番怒,今晚上太后哪里肯就这么善罢甘休地走了?”   雪茶瞧着她笑嘻嘻的样子,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第111章   冯绛看雪茶呆头呆脑的样子,又是一笑,道:“你这个呆头鹅,怎么竟跟了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主子,也难为你能活到现在。”嘀咕了之后,冯贵人探头探脑地往内走去。   雪茶别的不太懂,见冯绛想要进内殿,却忙将她拦住:“冯贵人,你、你干什么?”   “嘘,”冯绛小声道:“我看看皇上在跟小鹿说什么。”   “这怎么能行。”雪茶见她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忙道:“皇上问话呢,贵人怎可擅自偷听偷看。”   冯绛啧道:“我才帮了你主子一个大忙,看看又怎么了?”   雪茶板着脸道:“贵人别闹,再胡闹我可就叫人了。”   冯绛见他一脸认真,便嗤地笑了声:“死心眼的小太监。罢了,看在你这么忠心的份儿上,我就不为难你了。”   冯绛倒是利落,果然说走就走。雪茶眼睁睁看她带了宫女消失,回头又看一眼内殿,正想下台阶,身侧有人道:“你去哪里?”   雪茶吓了一跳,抚着胸回头,不出意外看见了高五悄无声息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瘦削的身形像是一道黑暗中的影子。   方才见冯绛活蹦乱跳的在跟前,雪茶就知道必然有高五的手笔在内。   毕竟高五像是赵踞肚子里的机灵虫儿,皇帝的心意他总是捕捉的十分精准而及时。   雪茶道:“你在这里就更好了,你看着这边儿,我去去就来。”   高五道:“你莫非是想去看那个紫芝?”   雪茶越发吃惊,高五不禁能懂皇帝的心意,居然把自个儿也看了个明明白白,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你、你怎么知道?”   高五冷道:“这个还不简单,我一猜就知,不需要原因。”   雪茶只得说道:“我总觉着这件事太古怪了,一来我不信小鹿会做那种事,二来,就算小鹿真的做了,紫芝怎么会把她卖了,我得当面问问她去。”   高五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你最好别再掺和了。何况你去也白去,你以为那个丫头会跟你说实话?”   雪茶微怔,继而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莫非你也知道紫芝是……是说谎?”   “我什么也没说。”高五昂着头,冷傲地走到旁边。   雪茶见他用鼻孔看着自己,情知他的嘴严得很,当下道:“横竖我见了她,当面问了,我才安心。皇上这边儿你照看着。”说着急匆匆地下了台阶,仿佛怕高五会拦着一样。   高五却没有拦他的意思,转身往内殿走了两步,隐隐地听见里头说话的声响。   ****   赵踞道:“你为什么这么轻信于人。”   仙草眼前有些模糊,她吸了吸鼻子:“她是……我最后能相信的人,也曾经是最能相信的人。”   赵踞道:“但是人家好像并不这么想。”   仙草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变了,变得让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赵踞其实是明白仙草的心情的。   她一心想为罗红药讨个公道,谁知宁儿突然身亡,已经令人猝不及防了,她又怕紫芝也步宁儿的后尘,又因为毕竟跟紫芝的感情不同,关心情急之下,当然顾不得细想其他。   假如她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冷静自若,丝毫差错也不出,除非是天生神人,亦或者冷血无情之人。   但她再厉害,也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皇帝问:“你现在后悔吗?”   仙草想了会儿,假如事情重来一遍,只怕她仍旧会选择这样做。   她宁肯选择轻信紫芝,也不想冒着让紫芝有可能给杀死的危险,去袖手旁观。   仙草摇了摇头。   赵踞盯着她的脸,负手走开。   殿内外一片寂静,夜已渐渐深了。   终于赵踞道:“那你现在,可还怀疑淑妃的死另有原因吗?”   仙草道:“是。”   这个答案让赵踞有些意外:“为什么?”   经过方才的那场风波,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仙草心中早极快地从头到尾想了一回。   首先,是宁儿告诉自己看见了穿藕荷色裙子的人,而那人正是颜珮儿。   现在看来,有两个可能:一是宁儿的确看见了颜珮儿,说的是实话;   第二个可能,却是宁儿什么也不知道,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受了紫芝的教唆。   多半是紫芝告诉了宁儿,假如想安然无恙,就只能如此说之类的话,其实是想引自己上钩罢了。   现在的问题是,紫芝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件事推在颜珮儿的身上。   这也有两个可能。   第一,是紫芝恨极了自己,想要借机除掉她,而这宫内最不能招惹的自然是颜珮儿,因为得罪了她等于得罪太后。   从今晚上太后的态度可以看出,的确如此。   所以紫芝故意说了这弥天大谎,颜珮儿不过是无辜给她拿来做刀子的而已。   第二个可能就显得恐怖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明明该置身事外的颜珮儿却跟罗红药的死联系在一起,排除第一个可能后,结论则只有一个:   那就是颜婕妤真的跟罗红药的死有关。   默默想到这里,仙草不答反问:“皇上相信紫芝的话吗?”   赵踞说道:“本来朕该相信的。”   仙草抬头看向皇帝,这时侯她还不太明白皇帝的这句“本来”是什么意思。   皇帝说道:“可是朕又知道,这种法子太低级了,不是你的做法。你要是真的想针对珮儿,一定有更好的法子行事,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尴尬的绝境。”   仙草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说道:“奴婢倒是要多谢皇上的高看了。”   烛影摇曳里,皇帝深邃的双眸里有淡淡幽寒:“先不必谢,太后那一关还不知怎么过呢。要知道,朕虽然不信,太后却是深信不疑了。”   ****   紫芝这一次没有给送回内务司,只是高五的人将她囚在了偏殿之中。   雪茶来到之时,那两个内侍应该是高五的心腹,竟未拦阻。   殿内,紫芝坐在角落里,垂头发愣。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看见是雪茶,才又略觉失望地垂下眼皮。   雪茶走到跟前,见她手上并没有捆缚绳索之类,便问道:“你真的没有生病吗?”   紫芝说道:“没有。”   雪茶道:“那宁儿到底怎么死的?”   紫芝别开脸:“我已经说过了,何必又问。”   “你说的那些,我是不会相信的。”雪茶有些着急,提高了声音。   “那我就没有法子了,”紫芝口吻淡淡的,又冷笑道,“你当然是选择相信小鹿的。”   雪茶咬了咬唇。   他的确是相信小鹿,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听了紫芝那些话,他第一反应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从没有怀疑过小鹿会做那些事。   雪茶好声好气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我转告皇上,有什么话咱们好好地说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要死要活的。”   紫芝微微一笑:“公公是怕她出事,所以特意来找我的?还是说……是皇上让你来的?”   “皇上不知道我出来,”雪茶忙道,“我想私下里问问姐姐,如果有什么苦衷,或者能转圜的,咱们好及早行事啊,趁着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   “已经到了,”紫芝回答,“难道还能有什么挽回的机会吗。”   雪茶愣怔:是了,紫芝当着太后跟皇帝的面儿指认小鹿,如果现在再否认,那就是欺君之罪,何况太后也不会饶了她。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雪茶又有点难过,“你们不都是紫麟宫的人吗?不该是感情很好的吗?”   紫芝眨了眨眼,并没有回答。   雪茶无奈,便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紫芝,道:“姐姐,你好歹跟我说一句心里话啊。”   紫芝好像给他的这一句话打动了。   她重又回头看向雪茶,终于说道:“你真的、很相信小鹿,也对她很好。”   雪茶不解。   紫芝的眼中涌出憎恶之色,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你哪里知道,她曾经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雪茶又是惊讶又是迷惑:“曾经……见不得人?到底是什么事儿?”   紫芝目光涌动,却终于举手捂着耳朵,叫道:“你走,我不想跟你说。”   雪茶还试图追问,紫芝却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到最后雪茶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一路回到了乾清宫,高五仍立在殿门口,见了他便道:“你进去吧,皇上正等着呢。”   雪茶忙跑到里间,却见仙草并不在,只有皇帝坐在桌后,正在批折子。   赵踞瞥一眼雪茶,淡淡问道:“她说什么了?”   雪茶微怔,突然明白皇帝一定是知道自己去找紫芝了,怪不得高五的心腹没拦阻自己。   当下不敢隐瞒,就将跟紫芝的一言一语都回禀明白。   雪茶说道:“听紫芝的意思,好像恨极了小鹿,又像是小鹿做过什么……令她无法原谅。只是她不肯说。”   赵踞提着笔的手势一停,又淡声道:“知道了。”   雪茶正要后退,因没见仙草,又壮胆问道:“皇上,小鹿呢?”   赵踞却并没有回答。   雪茶不敢再问,揣着心事退后了。   ****   这一夜,宫内各处,人心浮动。   乾清宫的侧殿之内,紫芝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她不知道明天来临的时候,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出乎她的预计。   但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可是就算是要豁出了自己……或许,能把那个人拉着一起,也是求仁得仁了。   紫芝想着想着,竟冷笑出声。   正在此时,却听一个声音道:“你在想什么?居然想到笑出来。”   紫芝蓦地抬头,却见前方走进来的竟是仙草。   瞳仁收缩,紫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来了。”她冷看仙草,戒备地攥紧了拳头。   仙草对她的提防好像全没在意,只淡淡地说道:“到了明天……还不知皇上跟太后是怎么发落咱们呢,也许你死,也许我死,也许我们两个都不得好儿,但是,不管什么结局我都认了,我就想落个明白。”   “明白?”   “当初在紫麟宫的时候,姐姐对我多好,”仙草已经走到了紫芝身前,她站住脚,望着紫芝道,“像是亲姐姐一样照顾我,是除了太妃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紫芝皱皱眉,脸上透出不屑之色。   仙草打量着她的脸色,道:“可是为什么,现在你反而是最想我死的人?”   紫芝嘴角的冷峭越发明显,却仍是不言语。   仙草道:“大概这就是太妃说的,世易时移,人心异矣。”   听到仙草提“太妃”二字,紫芝的嘴角又是一抽,却强忍不做声。   仙草忖度片刻,道:“其实早在你给皇上调去了尚衣局的时候我去找你,就发现你对我的态度不对了,后来……你去了宝琳宫,我更觉着异样,但是我宁肯认为那只是我多心而已。所以在今天,你在牢房内说有人要害你,我才深信不疑。我只想要你好好的,所以就算不顾一切、以性命做赌也好,都要救你出来。”   紫芝听仙草缓缓说着,听到最后,脸色微微变化。   “不必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紫芝终于开口,她鄙夷地看着仙草道:“你不过是太蠢了而已。”   她不是蠢,而是不够铁石心肠。   但紫芝显然是够的。   仙草笑了笑,但是心却极冷。   “你知道吗?”定了定神,仙草说道:“我刚才见过皇上了。”   紫芝眼神一变。   仙草道:“我问皇上信不信你说的话,你猜皇上怎么回答?”   紫芝紧闭双唇。   仙草促狭似的一笑:“皇上说,他一个字儿也不信。”   紫芝的嘴唇颤动,却又强忍着。   仙草凝视着她:“所以你就算是诬赖我,又能怎么样?皇上仍是相信我,也绝不会置我于死地的。你这样做,只是把自己更缠了进去而已。”   “你得意什么,你以为我会信你说的这些?”紫芝脱口而出,却又道,“就算、就算皇上鬼迷心窍了,想要保你,但太后是不会放过你的,还有……”   她咬了咬唇,没有说完。   “太后又怎么样?”仙草静静地看着她,“太后今晚上还要将我凌迟处死呢,结果呢?你知道为什么皇上会对冯贵人大发雷霆吗?这叫做‘围魏救赵’,不对……或许也可以叫做‘声东击西’。皇上这么做,不过是想引太后离开,从而替我开解罢了。唉,我也想不到,皇上竟然对我这么好,我之前还以为皇上很讨厌我呢。”   紫芝浑身发抖,她再也无法自控了,尖声叫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本该早死在浣衣局的如阴沟里老鼠一般的……”   她居然……这么看小鹿,是一直都这么看吗?   仙草的脸色几乎都不能淡定,竟无法容忍紫芝说完:“那又怎么?我现在不一样还好好的?倒是你,费尽心机的,恐怕适得其反。你真的很不像从前了,你变了太多,变得这么可怕。”   “那你呢?”紫芝胸口起伏。   “我?”仙草停了停,是的,她也变了,但是这种变化,却无法解释,“我也变了,但我没有变的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到底是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我实在不懂。”   “你当然不懂,”紫芝怒极反笑,“你本就是个蠢货,你懂什么?你只懂闯祸,只懂太妃给你收拾烂摊子,只懂恬不知耻的……”   仙草心头突地一动:“你说太妃……”   “不要提太妃!你没有资格提她!我最讨厌你假惺惺的说什么自己忠心!”紫芝牙关紧咬,上前一步,“你看看你,你这张脸……真是让我恶心,直到现在还是一脸无辜,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无辜。”   仙草睁大双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紫芝。   紫芝道:“当初如果你殉主死了,我还能原谅你,但是你非但没有死,反而、反而……”   “正因为死过一次,才知道该好好地活着,该活的跟先前不一样。”仙草深深呼吸,“难道你不也该跟我同样想法的吗?”   虽然她的境遇特殊,但紫芝毕竟也是死里逃生,也是从浣衣局里重又爬出来的。   “不一样!”紫芝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她看着仙草,满面嫌恶跟痛恨,“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没有像你一样下贱!”   仙草直直地看着面前紫芝变形了的脸,她方才骂“自己”的那些话一句句在心底闪现。   “你……”仙草心里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深恶痛绝,你难道……”   紫芝却没有给她深思熟虑的机会,蓦地厉声叫道:“你还敢问我!”   她伸出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仙草的脖子:“去了地底下,让太妃告诉你!”   刹那间,仙草睁大双眼,竟忘了紫芝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让太妃告诉你!”   “你只会惹祸让太妃给你收拾烂摊子……”   “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无辜!”   她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紫芝所指的是什么。   “不……”仙草想要挣开,但是紫芝怒发之下,力气极大,加上抢了先机,仙草哪里能挣开。   脖颈剧痛,呼吸困难,她看着紫芝有些狰狞的脸色:“紫……”   紫芝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思所想,都是杀了眼前之人。   “皇上不肯杀你?好,我替他动手就是了,我替太妃……”紫芝语无伦次的,手上更加用力。   就在仙草几乎昏死过去的时候,牢房的门给打开,有两道人影冲了进来,擒住紫芝,不由分说将她拉了开去。   仙草摇摇欲坠之时,一只手臂从背后将她拢住。   眼前,原来是高五的那两名心腹内侍,他们将紫芝拉开,但紫芝却仍似疯了一样乱挣:“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贱婢!”   仙草大口喘息,却因喘的太急又咳嗽起来。   直到身后的人沉声问道:“你怎么样?”   竟是皇帝的声音。   仙草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那边紫芝却也听见了赵踞的声音。   紫芝猛然抬头。   刹那间,看见皇帝关切的眼神正注视着仙草。   直到现在皇帝居然还在关心她的安危,紫芝不能自持,她崩溃般地大声叫道:“皇上!你为什么要对这个贱人这么好,是她害死的太妃,是她!是她!是她呀!” 第112章   紫芝失控般放声大叫,让皇帝的脸色在霎时骤变。   “你说什么?”赵踞冷看紫芝,眼中浮出一点狐疑。   紫芝流着泪,指着仙草继续说道:“是她,一切都是因为她!皇上你……”   却就在这时候,仙草大声吼道:“你住口!”   她竟自赵踞手中挣脱,拔腿奔向紫芝,人还没有到紫芝的跟前儿,已经高高抬手,竟是一个耳刮子用力掴了过去。   完全地猝不及防,令人意外,没有人想到仙草会如此动作。   包括皇帝跟紫芝。   尤其是紫芝。   两个本来拉着她的内侍见状也都愣住了,竟然随之松开手。   紫芝给打的往旁边歪了歪,若没有先前内侍的拉扯,只怕早就倒地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抬头睁大双眼看着仙草,无法置信:“你、你敢打我?”   震惊跟愤怒令她双眼更红。   但在紫芝开口之前,仙草张手握住了她的脸,自己上前一步。   两个人近距离地站着,仙草的脸几乎都贴在了紫芝的脸上,两人的额头也几乎抵在一起。   蓦地给如此对待,紫芝的眼睛睁得更大,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出声,只是愕然地看着仙草。   仙草凝视着紫芝,她的眼神之中压着无上的惊急,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别胡说!”仙草提高声音,说道:“就算你再怎么痛恨我都好,只是别信口胡说地误导人。”   “我没有……”紫芝咬牙,她似乎反应过来,本能地一挣,想要反驳。   “你有!”仙草厉声呵斥,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紫芝心中震动。   鹿仙草,那只小鹿,虽然对外人显得不近情理,但是对紫麟宫里的人、尤其是紫芝,从来不会逾矩。   毕竟那是她当作姐姐般的人,而徐悯也时常教导她,要尊敬紫芝。   所以小鹿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紫芝。   可这一瞬间,像是鹿变成了狼,紫芝竟给她略带凶狠的眼神给震慑住了,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脑中有一刻的空白。   仙草却在吼完之后,原本握着紫芝脸颊的右手顺着往后,滑到了她的后颈处。   然后,仙草的手掌心用力,将紫芝的后颈摁压了一把。   这种手势跟力道,似乎太熟悉了……   紫芝竟忘了抗拒也无法抗拒,随之低下了头。   小鹿的身量要比紫芝矮些,这样一来,两个人的额头便紧紧地抵在了一起。   就在额头相贴的瞬间,紫芝听到一个暗哑的声音,极轻极快地对自己说道:“阿芝……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想毁了他……就不要说、不要提半个字。”   这种声音,宛若耳语。   就连近在身旁的两名内侍都没有听见。   更重要的是,莫名的,这种语气,带着一些令人无法形容的熟悉感。   紫芝的双眼睁大到极致,想要看清面前之人的脸。   但是泪却出人意料地冒了出来,把她拼命睁大的双眼迷的模模糊糊。   她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似是而非地在眼前闪现。   动魄惊心。   ****   就在仙草说完了这句的时候,身后一只手探过来,不由分说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赵踞手上用力,轻轻地把仙草从紫芝身边揪扯到一边儿去了。   先瞪了仙草一眼,赵踞盯着紫芝,沉声问:“你方才说什么,为什么说……是她害死了徐悯?”   紫芝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终于能看清楚面前的情形了。   是皇帝。   而另外一个,是“小鹿”。   紫芝的胸口血气涌动。   “说话。”赵踞按捺着心底的惊恼。   紫芝目光转动,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皇帝。   本来在紫麟宫几乎全军覆灭后,了无生趣的她也就在浣衣局里苟延残喘了,谁知却偏到了皇帝身边。   皇帝喜欢听紫麟宫的旧事,起初紫芝只是有意讨好,但是不知不觉中,看着这少年的一颦一笑,顾盼风情,竟然生出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皇帝居然跟徐悯一样,对该喜欢的自己视而不见,他们选择的竟都是“鹿仙草”,那个明明蠢笨不堪的东西。   紫芝的双眼酸胀的很,一如她的心。   她想不顾一切地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不顾一切也好。   但是……   仙草给赵踞揪着拉到旁边,口干之极,却仍道:“你、你可听见我说的了吗?不要……胡说!这对谁都好!”   在说“谁”的时候,仙草却看了眼身旁的赵踞。   皇帝仿佛察觉什么,厉声道:“你闭嘴!”   仙草咬住下唇。   面前紫芝咽了口唾沫。   然后她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仙草愣了愣。   但是她还没有回答,紫芝已经冷笑了声:“你……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痛恨你。”   然后,紫芝看着近在眼前的皇帝,说道:“皇上,当初若不是她狐假虎威,肆意妄为的欺凌皇上,太后又怎会无法原谅,不能容忍太妃。所以我说太妃是给她害死的,难道不是吗?皇上……连太妃都能赐死,怎么反而把个始作俑者留在身边儿,更加对她、跟对别人不同?我不明白。”   赵踞蹙着眉头。   紫芝这些话听来顺理成章,但是皇帝总觉着不对。   赵踞问道:“你刚才所指,是这个意思?”   紫芝笑了声,低下头去:“不然呢,又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是讨厌她,当初太妃要留她在身边儿的时候我就不乐意,脏兮兮的像是才从阴沟里给捞上来的老鼠,太妃却疼她疼的什么似的,甚至连我都比不上……可是太妃又怎知道,收留的却是个祸害呢。”   皇帝的目光微微闪烁。   仙草的心却又重新放回了身体里。   终于,赵踞问道:“你既然这么恨鹿仙草,那么今日指认是她教唆你诬陷颜婕妤,是真是假?”   仙草略觉意外。   没想到皇帝的头脑如此清醒,居然并没有给方才的局面所困,仍记得自己跟他今晚前来的用意。   对此,紫芝并没有回答。   赵踞冷笑道:“你不说,可是心虚?”   紫芝笑了:“皇上若真不想她死,自有救她的法子,何况皇上不是不相信我所说吗,又何必再问?至于我所说的那些……对您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必是耳旁风罢了。”   赵踞前朝之事缠身,百忙之中前来,不料得如此情形。   “既然你如此心意坚决,那好。”赵踞冷哼了声,又看一眼仙草,吩咐道:“将她二人一块儿留在此处。”   ****   皇帝拂袖而去。   仙草看着紫芝,紫芝却望着渐渐消失面前的皇帝的背影。   直到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紫芝才幽幽地问说:“你方才叫我什么?”   仙草已经明白了她问话的意思,才要回答却又醒悟,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紫芝一颤,想要将她的手甩开,但对方的手温暖而有力,竟叫她无法狠心挣开。   仙草走近一步:“我方才叫你‘阿芝’,你想问这个吗?”   紫芝的喉头动了动:“你凭什么这么叫我。只有太妃才能这么叫我。”   仙草并不回答。   紫芝对上她明亮清澈的眼睛,刹那间竟有些心慌,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仙草说道:“你方才没有告诉他,是对的。”   紫芝的唇角一动,似乎将要露出一抹冷峭的笑,却又打住:“是吗?你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小命,还是真的为了皇上着想?”   仙草默然看了她片刻,拉着她往内走去,左右张望,找了个空旷些的角落住脚,她靠着墙边缓缓坐下,见紫芝不动,便将她拉了一把。   紫芝摇晃一下,也随着慢慢坐了。   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仙草低低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紫芝眉峰微动,不答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个人跟打哑谜似的,彼此心里却通明一片。   仙草将头靠在墙上,微微仰头,闭上双眼。   心底刹那间出现许多荒唐不堪的场景。   她恨不得全部绞杀毁灭殆尽的过去。   半天,仙草才说道:“算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提起的。你刚才没有说,应该也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吧,倘若是说出来……不管对、对太妃,还是对皇上,都……”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向额头。   紫芝原本垂着头,在听到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却转过头来看向仙草。   望着仙草揉额角的动作,蓦地想起方才她走过来抱着自己的脸的情形。   以及……当初仙草在宝琳宫当差的时候,自己无意中看见她窝在火炉边上的姿态,还有她以为是小宫女进来时候的那种慵懒自若的回答……   明明知道不可能,心里仍是掠过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心在乱跳,甚至连眼皮都按捺不住地也在随着狂跳。   紫芝几乎就想问出口,却又无法开口。   那怎么可能?简直荒谬至极!她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   又过了片刻,仙草道:“你原来……一直都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   紫芝垂了眼皮。   有一些话,原本都藏在心里,此时此刻,心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冲动,想要说出来。   紫芝喃喃道:“原先我听说你自杀殉主,倒也罢了,谁知道竟没有死,又去了冷宫。我心想这也算是报应,你死在冷宫里就算了。可谁又能想到,你竟又去了淑妃身边儿……”   当时她在浣衣局里,本来也认命一生,想要死在那里就是了。   但是……   耳闻仙草一步步地登天而行,她心里突然生出了极大的憎恨跟怨愤,不甘。   凭什么,紫麟宫昔日的人都死了,或者说,都给她害死了,她却反而若无其事地,开始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   所以紫芝才拼命找了个机会接近雪茶,因为她知道雪茶是个念旧而单纯的性子,心里必然记得她旧日的好儿,既然见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她从浣衣局里救了出来。   她果然如愿以偿地去了乾清宫。   也跟仙草见了面。   谁知见了面儿才发现,这只小鹿,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究竟哪里不一样,紫芝也不耐烦去细想。   本来她心中烦透了仙草,也恨极了她,可正是因为几次见面儿,仙草对她却是意外的真情流露。   当然,紫芝不知道那是徐悯对她的真情真心,可虽然不知道,心却是给隐隐地打动了。   她不由地有些不忍。   后来,仙草得到了出宫的机会,紫芝“无意中”听到皇帝说蔡勉安排了人在宫外埋伏,只等仙草一出宫就将她杀死的事。   本来这对紫芝而言是件正合心意的,毕竟不用自己动手,就有人替她动手了。   可她思来想去,最终竟无法按捺。   所以才在最后一刻特去了宝琳宫一趟向罗红药通风报信。   经过了这些,本来紫芝自忖,她跟仙草兴许就能“相安无事”下去。   可是让紫芝没想到的是,意外出在了皇帝身上。   赵踞因为对紫麟宫的莫名之情,屡屡传她到跟前儿,问东问西。   赵踞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对于紫芝来说,这种朝夕相处,面对皇帝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温柔的微笑,她委实的情难自禁,甚至隐隐地生出了一种错觉:皇帝如此频频召见,兴许也是对她有心的。   可当她终于鼓足勇气、稍微向着皇帝表露一点心意,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地斥退。   在这种情形下,皇帝对于仙草的种种不同,就显得格外的刺眼刺心了。   ****   紫芝说罢,想了想,自言自语般又道:“我本来都已经放下了,谁知道平地起波澜。”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其实也不是紫芝所预料到的。   只能说是意外生出了意外。   仙草看她微蹙的眉峰多了些伤感之色,略略迟疑后,仙草握住紫芝的腕子:“你、是指的淑妃娘娘的事吗?淑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紫芝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是不是我杀了罗淑妃的?”   仙草本想急欲知道真相,可此刻居然又有些胆怯。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却也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   两个人却丝毫睡意都无。   紫芝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午后,那狂躁而悠远的蝉唱。   那天紫芝虽借口身子不适在宝琳宫,实则给人叫去了御花园。   她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对于皇帝的心意的,也许是从乾清宫的人嘴里打听出来的?   最可怕的是,那人连她对于仙草的嫉恨厌恶心理都一清二楚。   “其实我也替你觉着委屈,”那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明明都是徐太妃调教出来的,你还是太妃的娘家人,论起才学,相貌,性情,哪一处不比小鹿姑姑强上百倍?任是个人都知道你比她好,你很该高她一头才是,怎么现在反而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可知宫内许多人都暗暗地嘲笑呢。”   紫芝自己当然最清楚。   当初给从乾清宫罚去了尚衣局后,那些宫女嬷嬷们何其的牙尖嘴利,见她从高处跌下,自然处处欺辱诋毁,更加上仙草在宫内风生水起,这种天壤之别的对比,自然更添了无数的嚼舌谈资。   那人见她垂着头,便又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心气儿的,不忍看你一味的委屈、屈居人下。其实不必说你,放眼这宫内,待见小鹿姑姑的又有几个?太后讨厌她讨厌的跟眼中钉肉中刺似的,只有皇上才把她当个宝。”   她走到紫芝身旁,轻声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可以帮你一把,让你站起来,飞上枝头……从此不必再看别人脸色,给别人压着。”   紫芝的心突突乱跳,就如同一个极大的诱惑吊在眼前,让她无法拒绝:“当真?”   那人一笑:“当然了。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便能遂了你的心愿。毕竟你的样貌性情都是上上,其实比起那些王贵人、陈美人之类的也还毫不逊色呢,只要我多替你美言几句,再加上太后一句话,不就成了?”   紫芝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那人道:“就像是我方才说的,只要拔去了那个眼中钉,一切自然好说。”   “拔去眼中钉?”紫芝先是微怔,继而脱口道:“你是说……除掉小鹿?!”   “嘘……”那人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谁知就在这时候,石舫外传来了一声异动。   站在门口的一名嬷嬷见状,忙探头看了眼,回头低声道:“是罗昭仪。”   那人皱了皱眉,可是神情却并不怎么慌张,反而轻轻地看了紫芝一眼。   紫芝已经有些张皇失措了。   罗红药跟仙草是最好的,若是两人的谈话给罗红药听见,她必然不依不饶,若是告诉了仙草……或者告诉了别人,比如皇上……   正六神无主的时候,那人温声道:“你还不去?”   紫芝一怔。   那人道:“你要是连安抚住罗昭仪的本事都没有,那么我就不必再跟你多说别的了。”   说了这句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石舫的船尾而去。   那嬷嬷遂紧紧跟上。   紫芝目送那藕荷色的裙摆消失眼前,如大梦初醒,慌忙回头出了石舫。   抬头之时,正看见罗红药急急地往前而行。   紫芝屏息,旋即叫道:“昭仪!” 第113章   乾清宫。   高五走进内殿,却见皇帝正搁笔起身。   皇帝的身段本就极好,加上虽然勤于政务,但骑射上头也毫不松懈,越发长身玉立,猿臂蜂腰。   此刻张开双臂舒展之际,腰身也随之绷紧,通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感。   对于皇帝而言,这又是个彻夜不眠的晚上。   眼见已经过了四更天,立刻要准备早朝。   雪茶正要上前伺候皇帝盥漱,一眼瞧见高五,只得先站住不动。   高五上前道:“鹿仙草拉着那紫芝到里间,两个人说话声音很低,听不到是说什么。”   赵踞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料之中,那就由她去吧。”说着便转出桌子。   雪茶即刻上前,又招手唤了几个小太监,齐齐伺候皇帝更衣。   高五本来还有一件事想禀告皇帝,可是见他如此,又见围了许多人,高五略一犹豫,便先退了出来。   不多时,皇帝换了龙袍冕服,起驾往金銮殿而去。   头前太监们提着灯笼,鱼贯而行,在夜色仍旧深沉的紫禁城里看着如同一团团小小地红云浮动,渐渐远去。   与此同时,后宫之中有几道身影也开始了动作。   ****   曹嬷嬷为首,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来至了乾清宫的偏殿。   门口的内侍见状,便问来意。   曹嬷嬷道:“是奉太后娘娘的懿旨,来传这两个罪囚的。”   内侍互相对看一眼。   他们是奉高五的命令看守此处,高五自然是得皇上的旨意。   原本他们可以谁也不理,但偏偏对方是太后的心腹。   才一犹豫,曹嬷嬷冷笑道:“怎么了,太后的话,你们也敢不听不成?还不让开!”   两人毕竟不敢如何,当下便各自后退两步。   曹嬷嬷一抬手,身后的太监入内,将里间的仙草和紫芝带了出来。   仙草见是曹嬷嬷,就知道是太后派了人来。   她本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抬头看一眼外间的天色,乌黑的天际,隐约泛出一线很微弱的鱼肚白。   现在正是皇帝早朝的时候。   仙草心头猛然一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曹嬷嬷一行人簇拥着他们两个,离开了乾清宫,往太后的延寿宫而去。   但是走到半路,突然拐了弯。   仙草早就发现了,甚至连紫芝也发现了。   紫芝不由问道:“嬷嬷,这好像不是往延寿宫的路,咱们是要去哪儿?”   头前的曹嬷嬷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清楚的很,太后身子欠妥,这件事自然交给了方太妃代为料理。到了方太妃跟前儿,你就如昨儿一样乖乖答话就是了。”   紫芝便不言语了。   一路上仙草四处张望,想找个相识之人,但是偏偏因为是绝早,路上自然没有什么宫女太监经过。   不多会儿来至了方太妃的宫内,见宫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   进了内殿,却见方太妃端坐在榻上,除了她之外,果然再无别人。   曹嬷嬷含笑说道:“太妃,人都给你带来了。你问完了,就按照宫规处置就是了。太后都交代过了,这件事太妃看着办,不必再去回禀她老人家。”   方太妃道:“有劳曹嬷嬷了。”   两人说罢,方太妃便转头看向仙草跟紫芝,因问道:“鹿仙草,昨儿紫芝指控你的那些话,你可认不认?”   仙草道:“回太妃,淑妃娘娘死的突然,紫芝想必是受了惊吓,所以胡言乱语,那些话自然做不得数。”   “你可是胡说,”方太妃嗤笑了声,道:“昨儿她可是当着皇上跟太后的面儿,信誓旦旦的,到了你嘴里却这样轻巧,你莫非是在说紫芝犯了欺君之罪吗?”   仙草道:“当然不是,只是她受惊过度,又关心则乱的,害了病,病人的话,自然算不得数。”   方太妃道:“有没有病,倒也不是你说的算,若她真的有病,自还有太医在呢。”   方太妃说完又看向紫芝:“你且说,你昨儿,到底是病了说的狂话,还是真话?”   紫芝的心嗵嗵地开始乱跳。   曹嬷嬷还站在旁边儿,见她不语,便皱起眉头,似乎想向她使眼色。   终于紫芝小声说道:“回太妃,昨儿宁儿突然病死了,太医又说她是感染风寒,又说我也可能是风寒,我便吓傻了,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做了什么,现在回想像是中邪一般……”   曹嬷嬷大惊。   方太妃也很是意外:“你说什么?你这是在翻供吗?”   仙草也没想到紫芝真的会顺着自己的口风说。   之前在曹嬷嬷没有带人前去之前,她暗中想过许多中破局的法子,但是难就难在昨儿紫芝供认的时候,太后皇帝以及妃嫔都在场,要改口何其之难。   逼于无奈才想起了这称病的法子。   毕竟若是真得狂病神志不清的话,就算王法也要网开一面。   但是仙草却不知紫芝会不会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虽然两个人在乾清宫的一番长谈,似乎隐隐地解开了某些心结,可是要紫芝完全解开心结,又谈何容易。   何况目前的情形对紫芝而言,坚持口供不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这会儿仙草见紫芝如此说,也自震惊。   听方太妃问,紫芝道:“奴婢惶恐,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冲撞冒犯了皇上跟太后娘娘,求看在奴婢病中的份上,网开一面,饶恕奴婢。”   方太妃还没开口,曹嬷嬷已经喝道:“混账东西,当着太后跟皇上的面儿你供认的明明白白的,说是这鹿仙草教唆你,把淑妃之死诬陷给颜婕妤,这些事你难道都忘了,这难道都是你信口胡说的?”   紫芝道:“是奴婢病了,胡言乱语的。”   “好个胡言乱语,”方太妃示意曹嬷嬷稍安勿躁,又问紫芝,“你若是真病了,却能胡说出这种听着很令人信服的话,也是奇事一件了。你可知道太后都对此深信不疑了?”   紫芝说道:“奴婢惭愧的很,虽然奴婢跟小鹿都是紫麟宫的旧人,但奴婢向来不喜欢她,加上她近来又很得皇上的心意,奴婢大概就鬼迷心窍了,所以病发的时候才胡说了那些话……”   曹嬷嬷气的脸色发白:“好个贱婢,你以为你说是病发,就能无事了吗?”   方太妃也说道:“是啊,紫芝,莫说你昨儿看着好好的没有什么病,就算是真的病了,当着太后跟皇上的面儿说那些话,就是欺君大罪,你可要想好了……你现在说这些的后果。到时候太后或者皇上动了怒,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紫芝静了静。   仙草在旁,目光从紫芝脸上转开,落在旁边的曹嬷嬷脸上,老嬷嬷绷着脸,两只不大的眼睛里透出了慑人的寒光。   然后是方太妃似笑非笑的脸色。   殿外格外寂静,好像能听见早晨的清风从门口吹进来的声音。   他们是故意选在皇帝早朝的时候动手的。   再拖一拖,也许,等散了早朝……就有转机了。   “太妃!”仙草突然开口道,“请太妃娘娘容禀,奴婢有话说。”   方太妃道:“你想说什么?”   仙草说道:“这紫芝的确有些不太正常,之前给关押在乾清宫,皇上去问话的时候,她还冲撞了皇上呢。就连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也未必是清醒的真话。”   方太妃疑惑:“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仙草道:“叫奴婢看,不如传两个太医,先给她看一看再问话不迟。”   曹嬷嬷似看破仙草的心意:“一个奴婢而已,竟也矜贵起来了,叫我看不过是装病而已!”   曹嬷嬷说罢走到了紫芝身前,冷笑:“紫芝,你可想好了,别在这里朝三暮四的,病了?拿这种三岁小儿都不信的理由来蒙谁?你真当这宫内的人都是傻子,任得你们随意哄骗?”   紫芝道:“嬷嬷,我的确……先前有些神志不清的,求嬷嬷宽恕。”   曹嬷嬷道:“这可由不得我做主,太后那边儿已经信了你的话,恨不得立刻剐了这鹿仙草呢,你反倒好,竟然轻飘飘地改口了,好吧……我如今就替太后说一句话,你要么如昨儿似的说实话,自然没有你的事,太后会处置那罪魁祸首。”   说到这里,特看了仙草一眼,才继续道:“要么,你就像是现在一样装病卖傻的,那少不得得有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到时候死的只怕就不是鹿仙草了,而是你。”   曹嬷嬷说到最后,转头道:“拿上来。”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太监,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中央放着一个高脚白玉杯。   曹嬷嬷指着说道:“看见了吗,这是一杯鸩酒,本来是要赐给鹿仙草的。倘若你还是胡言乱语不肯清醒,那你就替她……尝尝这个的滋味儿吧。”   紫芝的脸色发白,双唇紧闭。   曹嬷嬷喝道:“听明白了没有!”   紫芝猛然一颤:“明、明白了。”   曹嬷嬷脸上的催逼之意已经一览无余:“那还不快说!”   紫芝哆嗦着,双手握紧,开始犹豫不定。   偏在此刻,外间有个声音阴阴冷冷地响起,道:“奴婢高五,参见太妃娘娘。”   里头方太妃听了,忙叫传了进来。   仙草分明知道那两名内侍是高五的心腹,这边儿把她们带来,高五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为何没有出现,叫人费解。   如今见他终于来了,才略松了口气。   但很快仙草明白,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高五上前行礼。   方太妃知道他是皇帝的人,很客气:“高公公,这会儿你来做什么?”   高五回答:“听说太后让太妃负责处置这两人的事,皇上早有交代,让奴婢跟着看个明白。”   曹嬷嬷听了这句,不由皱了眉。   方太妃却含笑道:“既然如此,公公来的正好儿。”   太妃说了这句,便看向紫芝道:“曹嬷嬷方才的话已经说的够清楚了,紫芝,你也该想明白了吧?如今高公公也在,你且只管实话实说。”   紫芝转头看向高五。   高五的脸色仍旧阴阴冷冷的,这让紫芝想起之前在乾清宫内看见的皇帝的脸。   突然似是福至心灵一样,紫芝道:“高公公,皇上可有什么训诫吗?”   高五慢慢道:“训诫倒是没有,可皇上在上朝前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高五面无表情:“皇上说,有的人虽死犹生,有的人虽生犹死。”   紫芝盯着高五,手指慢慢地开始发抖。   正在此刻,旁边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攥住了她的。   是仙草,她带着笑意说道:“皇上就是高深,让我们这些凡人望尘莫及,可照我的俗人心思,我想: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能喘气儿的人总比埋在地下的、化成灰的,要鲜活可贵些。”   紫芝盯着她,并不做声。   曹嬷嬷因为高五的出现而有些收敛,可见两人这般,恐怕拖延太久又生变数,因哼道:“小鹿姑姑,皇上的话你也敢反驳,你胆子真不小啊,还是说……人之将死,就什么也不怕了。”   仙草笑道:“嬷嬷好像忘了,我其实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当然什么也不怕。我索性招了吧,的确是我胁迫了紫芝,想栽赃给颜婕妤的,至于方才,也是我先前威逼她的缘故。其实一切都是我做的,跟她没有关系。”   曹嬷嬷本以为她见高五来到,必然更加巧舌如簧地辩解,却想不到竟然直接认了罪。   高五在旁,脸上却忍不住依稀流露出一丝恼色。   曹嬷嬷大喜:“你这是……认罪了?”   方太妃也有些不信:“鹿仙草,你这是招认了?”   仙草道:“是是,我认了,的确是我,那杯鸩酒也依旧是我的,就劳烦嬷嬷不用再去给别人了。”   高五薄薄的嘴角一动,冷峭的白眼瞪向仙草。   曹嬷嬷哑然而笑:“太妃,高公公,你们都听见了,这贱婢她已经主动招认了,倒是不用我们费事,那好吧,来人,把那杯鸩酒拿上来。”   太监才一动,却听紫芝道:“她在胡说。”   在场众人都又一怔。   仙草最先反应:“你住口。”   紫芝却偏不停,她笑道:“我为什么要住口,你就是在胡说,明明是我栽赃陷害,你干吗往自己身上兜揽!”   仙草抓住她的手腕,倾身上前,低低道:“闭嘴,皇上不会杀我!你别出声!”   “我知道,”紫芝却不再惧怕,也不再忌惮,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我当然知道。有的人虽死犹生,有的人虽生犹死,皇上……在提醒我呢,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没说完,紫芝用力将仙草推开。   她冲过去抢了托盘上的那杯鸩酒,仰头一饮而尽!   仙草回头之时,恰看见这一幕。   她吓得手脚都软了,勉强爬起身来冲到紫芝的身旁:“你……你在干什么?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这鸩酒的毒性甚烈,入喉滚烫,就如同吞下了一口炽热火焰。   紫芝后退一步,竟有些站立不稳。   幸而仙草张手将她抱在怀中。   紫芝看着面前的人,神智空前的清明起来:“不是我,我没想杀昭仪……”   仙草正拼命地捏她的下颌,想让她张嘴吐出毒酒,突然听了这句,还没有反应过来,紫芝又道:“可是她的死的确跟我脱不了干系。”   当时她冲了出去,想要叫住罗红药。   那一刻她心里做了决定,先刺探看罗昭仪听见了没有,假如听见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暂时稳住。   罗红药的确站住了。   她回过头去看向紫芝,脸上是惊恼失望的表情。   当看见罗红药这般神色的时候,紫芝就知道,不必刺探了。   “昭仪,”她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温和,“你听我说。”   罗红药不等她说完便道:“你想说什么?”她皱着眉,盯着紫芝:“小鹿对你那么好,她哪里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听外人的话,居然还想害她?”   紫芝走前两步,见她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才一笑:“我并没有答应要害她,昭仪误会我了。”   “我亲耳听见的,还有什么误会,”罗红药摇了摇头,失望之极:“怪不得小鹿会私底下问我,你对我怎么样,兴许是她发现了你的异心才这样的……你真的……”   紫芝本是想稳住她的,突然听了这句,大为刺心:“她发现了我的异心?她对你说什么了?”   罗红药道:“你如果想问她是不是对我说你的坏话,那你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小人?”紫芝气的笑了出来,“原来在昭仪的眼里,她也是这样受宠啊。”   罗红药不太懂这话的意思,只皱眉道:“罢了,我不与你多说,你也别错打了主意,我会告诉小鹿,让她提防着你,另外,从今日起你就离开宝琳宫吧,我这里容不下你。”   罗红药说着转身。   谁知紫芝听了她这几句话,耳畔嗡嗡作响:“你、你站住……”   她上前想拉住罗红药,却给罗红药反手一推。   这本就是在湖畔,多一些错落的鹅卵石,紫芝站立不稳,趔趄之时竟拽住罗红药的手臂。   但就是这一拉之下,罗红药身不由己地后倾,踩住了岸边的青石。   那青石十分的光滑,加上紫芝已经松开了手,罗红药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整个人跌入水中。   等紫芝爬起身回头看的时候,罗红药已经落了水。   ****   “别说了!”仙草只觉呼吸困难,魂魄好像也即将随之离体,“快去传太医!”   没有人动。   虽然此刻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但众人也心知肚明,就算命传太医,鸩酒入腹也是无救了。   “我……我还有一件事,”紫芝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仙草,“你、你得告诉我。”   仙草拼命抱紧她:“什么事?”   “你,”才一张口,乌黑的血从嘴角流了出来,紫芝盯着面前这双清澈无尘的眸子,道:“你、你是不是……”   不等她说完,仙草握紧她的手:“是,我是!”   本来已经有些黯淡的眸子突然明亮起来。   紫芝盯着面前的人,毒酒发作,连嗓子都生疼的,开始沙哑。   她的声音极为微弱:“我、我就知道,那头鹿……绝不会这么聪明。”   紫芝其实早该看出来的。   作为从小服侍在徐悯身边的人,她太清楚徐悯的一些小动作了,只可惜她的双眼给偏见跟憎恶蒙蔽,让她阴差阳错,无法回头。   仙草闭了闭双眼,泪簌簌流下,打在了紫芝的脸上。   “别哭,”紫芝的声音已经开始微弱,她试图笑:“是我、是我蠢笨……对不住……”   仙草咽了口气,苦涩的泪也像是顺着喉咙滑入:“我没有哭。你也一点儿也不蠢笨。”   紫芝看着她含泪的样子,突然道:“我。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仙草问。   腹中绞痛,紫芝忍着痛楚,缓缓道:“罗昭仪、昭仪她落水之后拼命挣扎,我本想救她,可突然间想到、她死了的话岂不是……正好儿……,所以我……”   “别说了……”仙草无法继续听下去。   当时,罗红药看着岸上静静的紫芝,好像明白了紫芝是安心让自己死的一般。   不再挣扎呼救。   但是让紫芝吃惊的是,放弃挣扎的罗红药虽然缓缓地往湖中沉了下去,但是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却能看见她注视着自己,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   起初紫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直到后来又目睹了罗红药的尸身,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眼花。   她百思不解,为什么在濒死之际,罗红药竟会笑的那么温柔释然,但是她现在已经明白了。   “唉,”紫芝长长地吁了最后一口气,“我、去跟她们赔罪了……” 第114章   目睹着紫芝抢了鸩酒喝光,在场的几位反应各自不同。   曹嬷嬷愕然之余有些恼怒,她是奉了太后的意思过来的,主要的目的是想看着仙草“罪有应得”,所以之前曹嬷嬷才在话里话外透出威胁紫芝的意思,无非是想紫芝快些指认仙草,坐实她的死罪。   如今见紫芝把一切兜揽自个儿的身上一命了结,曹嬷嬷自然大惊恼不快。   座上方太妃先是震惊,然后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高五。   却见对方仍旧是淡淡的毫无表情的脸色,他平静的太过了,就仿佛眼前所见的紫芝不是喝了毒酒,而是喝了一杯水般。   方太妃看着高五这种神色,又想到方才高五跟紫芝的话,心中已经明了。   曹嬷嬷的来意,方太妃当然也明白,太后自称身子不适,把这件事交给方太妃料理,表面上看来是器重信任方太妃,实际上却是送了个烫手山芋过来给她。   太后是不想留着仙草了,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一了百了,所以虽然昨儿给了皇帝面子并没有闹下去,但是今儿一早,趁着皇帝早朝的时候即刻就开始动作,就是仗着皇帝不在,可以痛快地行事,这意图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但是方太妃却也知道,就算自己按照太后的意思把仙草处置了,那事后皇上那边儿……她却也无法交代。   所以仙草之前想要拖延时间等皇帝下早朝,方太妃其实也想顺势而为的。   正在面上平和内心为难的时候,恰好高五来了。   高五一来,事情果然就起了变化。   如今的这个场面,却好像不用方太妃动手,就已经给了结局,所以方太妃心中其实是暗松口气的。   ****   紫芝已经闭上了双眼。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解开了自己心中百思不解的疑惑。   她所问仙草的“你是不是”,自然是想问她你是不是太妃。   而仙草不等她问完就回答了。   紫芝是释然的。   因为她终于知道了,皇帝所喜欢的那个“鹿仙草”,并不是真的小鹿,而是不折不扣的自己的主子。   在望着面前的人沉静坚忍的眼神的时候,紫芝心中对于小鹿的种种嫉妒,憎恶,怨怼,不甘……都在这时候随之灰飞湮灭。   弥留之际,她好像看见了,眼前之人明明是昔日的徐悯,而在她身边、却是那个她原本很讨厌的家伙。   紫芝笑了。   所以她也明白了罗红药濒死之后为何露出那样温柔的笑容。   罗红药必然也如自己一般,看见了“小鹿”。   紫芝含笑而去。   但是对于活着的人,一切却好像才开始。   仙草看着怀中的紫芝渐渐地停了呼吸,看着她唇边那一抹跟罗红药的笑容颇为类似的笑意,仙草却无法接受。   “太医呢?”她喃喃地唤道,孤立凄惶,像是突然给丢在原地的人。   这会儿曹嬷嬷因为见事情已成定局,无力挽回,便哼了声,她也没有向着方太妃行礼,转身出外去了。   方太妃见状便站起身来,对仙草道:“小鹿姑姑,这毒酒十分厉害,就算太医来到,也是回天乏术了,还是……节哀顺变吧。”   她说了这句,又看一眼紫芝,又道:“这紫芝先前虽是一念之差,但是……倒也算是迷途知返,还有些良知的,倒也罢了。”   仙草想要把紫芝抱起来,怎奈力气不够,才一屈膝便又跌在地上。   方太妃才要出声,旁边高五起身道:“小鹿姑姑,她的后事自有人料理,你且随我回乾清宫吧。”   仙草听见他的动静,才转过头来。   高五给她注视,却仍是面无表情。   就在两人彼此相看的时候,外间有人道:“雪茶公公到。”   话音未落雪茶已经跑了进来,本来先看见高五跟仙草两人面面相对仿佛对峙的样子。   他见仙草好端端地,才要开口,目光一动,又看见了给仙草抱住的紫芝。   “紫芝姐姐……”雪茶一惊,脱口而出。   雪茶奔到紫芝身边,还没靠前就看见她脸色煞白嘴角带着乌黑的血,雪茶忙紫芝的手,已经有些冷硬了。   雪茶睁大双眼:“紫芝姐姐,这、这是……怎么会这样?”六神无主,却是一股子哭腔。   仙草看到雪茶颤巍巍地哭着,自己反而镇定下来。   她放开了紫芝,慢慢站起身。   转头看向方太妃,仙草道:“正如太妃所说,紫芝也算是迷途知返,她的后事,还要劳烦太妃为她好生料理。”   仙草并没有行礼,又似淡淡吩咐的口吻,方太妃打量她淡然的表情,却竟不能违抗似的:“这是自然了。小鹿姑姑放心。”   仙草笑了笑,低头看着地上的紫芝。   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会儿,仙草转身迈步往外走去。   雪茶正跪在紫芝身边儿呜呜咽咽流泪不止,见仙草出了门,才擦擦泪也跟着站了起来。   正要跟着往外,回头又看着方太妃,行礼道:“劳烦太妃娘娘了。”   方太妃一点头,雪茶才忙追了出门。   ***   且说仙草离开了方太妃宫中,高五却是跟在她身后的。   两人沿路走了片刻,此刻正是黎明到来之时,东方已经透出了红日之光,沉暗的夜色在太阳的光芒下四散消失。   宫道上有些太监跟宫女鱼贯而过,见了仙草,本正好奇,但一看到高五,却又忙不迭低着头匆匆而过。   高五原本陪着仙草而行,但是走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要去哪里?”   原来他发现这不是回乾清宫的路。   仙草闻言止步,抬头看向远处。   清晨的朝阳之光,正笼罩在前方的宫门上,飞檐拱角,明晦交替。   那宫门顶上已经生出了几棵野草,在清早的晨风之中微微摇曳。   那是紫麟宫。   仙草眯起眼睛盯着宫门,道:“方才在太妃那里,你明明可以拦着紫芝不叫她自寻短见的,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高五挑眉。   当时紫芝将仙草推倒在地,纵身跳起。   她动作很快,但是高五距离他们两人最近,而且以高公公的身手,倘若想要拦下紫芝,那却是易如反掌。   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就仿佛安静地目睹一切而已。   此刻面对仙草的质问,高五无声,好像是不愿回答,亦或者不能。   仙草转身看向他:“你是想要她死,是不是?”   这一次,高五却回答了,他回答的很快:“是。”   仙草的双眸微睁,抬手打向他脸上。   但是这一掌还没有掴落,手腕就给人握住了。   高五出手果然疾如闪电,他捏着仙草的腕子,冷冷地说道:“我劝你不要放肆。不是每个人都像是皇上……”   他没有说完。   仙草道:“皇上又怎么样?”   高五哼了声,突然微微垂头,低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皇上为你算计,若不是皇上的意思,这会儿你早就死在太妃宫中了。”   “那,”仙草盯着他:“皇上的意思是不许我死,那紫芝呢?”   就在此刻,雪茶急匆匆地跑了来,一眼看见他两人这般,不由愣住。   高五已经将仙草的手放开,他拂拂衣袖:“你要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皇上。可是我奉劝你,不要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身份,皇上再怎么纵容你,也有纵容到头的时候。”   这会儿雪茶跑到跟前:“在干什么?”他本能地挡在了仙草身前,瞪着高五。   高五瞥他一眼,也不做声,转身自己去了。   雪茶见高五走了,才忙回头问仙草道:“你怎么样?他伤着了你吗?”忙捧着仙草的手腕打量。   仙草看着雪茶满面焦急眼睛微红的样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陪着皇上早朝吗?”   雪茶道:“你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正是散朝了,我总是觉着心慌,所以跟皇上说要去看看你们,皇上也答应了,谁知我还没回乾清宫,就听说你们给曹嬷嬷带走了。这……紫芝姐姐怎么就……”说到最后一句雪茶的泪又涌了出来。   仙草听了,抬头又看一眼紫麟宫,突然之间觉着一阵的头晕眼花。   几乎站立不稳,仙草忙伸手扶着墙,幸而雪茶见她脸色不对,也忙将她扶住:“你怎么了?是不是觉着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样白?”   仙草微闭双眼,只觉着腹内阴阴冷冷地疼,但是只一会儿却又消失了。   她定了定神:“没什么。”   雪茶陪着仙草回到了乾清宫。   皇帝这会儿却并没有回来,仙草喝了些热水,才觉着身上好些了,她心想多半是昨晚上一夜未眠,加上经历了这些事情的缘故。   才歇息片刻,外间有宫女来到,禀告说:“小鹿姑姑,是冯贵人宫内的人来,请姑姑过去说话。”   仙草想了想,起身正欲前往,才出门口,就见御驾一行浩浩荡荡地回宫来了。   仙草只得先行退后恭迎,不多时赵踞迈步进门。   皇帝扫了她一眼,却并没吱声。   进了内殿,赵踞才回头看仙草:“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仙草本预备着皇帝问话,闻言便道:“皇上不需要的话,奴婢先告退。”   赵踞本是另有一番意思的,可见她脸色冷冷淡淡的,便道:“既然如此,你跟朕进来。”   仙草低着头跟着他往内而行,赵踞到了桌后落座,说道:“听雪茶说,你先前觉着身子不适,正好让太医看看。”   说话间,外头便有个太医院的御医走了进来。   仙草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地伸手,任由那太医给诊脉过了。   太医仔仔细细地两只手都听了,向着皇帝行礼道:“姑姑的脉象看来并无大碍,只是……好像是受了些凉,臣会仔细按症下药,请皇上放心。”   赵踞一抬手,那太医便先行退下了。   皇帝看向仙草,见她脸上毫无笑意,比昔日那样灵动狡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怎么了?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皇帝吃了口参茶,看着仙草道。   仙草道:“奴婢失态了,还请皇上许我告退。”   “你是因为紫芝的原因,才摆出这幅冷脸?”皇帝本不想问,可也按捺不住。   从皇帝入殿,一直到现在,仙草虽没有盯着他瞧,却也能听出来,皇帝波澜不惊,就好像不知道紫芝已经死了,但是他偏偏还是知道的,只是不当回儿事而已。   仙草想起高五的话,但是……   她抬头:“皇上为什么要那么做。”   “朕做什么了?”   “皇上派了高公公去,不是要让紫芝死的吗?”   赵踞不语。   旁边的雪茶却惊恐起来,他看看仙草,又看向赵踞,最终又看向仙草,本是要辩解说皇帝不会如此,可是看着皇帝如冰如雪的脸色,却又说不出口。   仙草定睛看向面前的人。   剑眉凤目,双眸之中光华潋滟,若非一身龙袍,看着就如同哪家尊贵天成的俊美少年公子。   单看这样无可挑剔的容颜,若笑起来必定温柔款款颠倒众生,又怎会想到,昨晚上他丝毫不留情的杀伐果断。   仙草当然知道,赵踞不会让她死。   但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要让紫芝死。   ——“有的人虽死犹生,有的人虽生犹死。”   紫芝也不笨,知道自己对于皇帝而言,若是苟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虽生犹死”,永远也无法入了皇帝的眼。   倘若是为了皇帝而死,那么只怕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让他另眼相看,兴许他还会记得自己“虽死犹生”。   仙草抢先把所有包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想给紫芝免责,毕竟仙草知道皇帝既然派了高五来,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给处死。   她宁肯把这个难题抛给皇帝。   ——当时高五正也是看穿了她的用意,才露出那副表情。   而仙草对紫芝说“皇上不会让我死”,却是真的。   谁知这句,更加提醒了紫芝:皇帝不会让仙草死,那么,只有她去赴死,才是皇帝的心意了。   当然,倘若没有昨夜跟仙草那一番对谈,或者紫芝也不会这么选择。   除去始作俑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对皇帝来说,许是最简单的破局方法。   “你好像,在抱怨朕,”赵踞微微扬首,眼神睥睨,“你觉着她不该死?”   仙草皱皱眉。   赵踞却挑唇冷笑,说道:“那你不如告诉朕,你想要朕怎么样?之前你问朕,若犯案的是宫内的贵人又当如何,朕是怎么回答你的,难道轮到了紫芝,朕就要偏袒,就要徇私枉法?她能有今日如此下场,已经是顾惜了她的体面了。”   仙草闭上双眼,才觉着眼底一片湿涩。   “你其实很清楚,”赵踞脸上的笑收起:“若不是她行凶在前,欺君在后,又怎会是现在这个结局?”   皇帝说的其实都对。   仙草其实也知道。   她哑口无言,看着面前的赵踞,最后终于说道:“是,我记住了。”   赵踞问:“你记住什么?”   仙草说道:“记住皇上的话了,皇上不会偏袒徇私,就算是贵人也好奴婢也好,都会一视同仁的依法处置,这很好。希望皇上以后也能一直如此。”   赵踞突然觉着有些不太对劲:“你……”   仙草却不等皇帝问出口,便垂头道:“奴婢告退。”   赵踞喝道:“你站住!” 第115章   赵踞喝命站住,仙草只得止步。   皇帝走到她身边,捏着她下颌令她抬起头来:“人家经过事情,都是吃一堑长一智,你倒好,胆子像是越发大了?”   仙草的目光无处可去,终于落在少年的脸上。   心里的伤还在沙沙地痛,先是罗红药,后是紫芝,连自诩无所不能的她,几乎也有些扛不住了。   略有些惘然地问:“皇上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赵踞打量着她:“你好像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现在是要去哪里?”   仙草听了这一句,蓦地又想起高五说的:“别忘了你的身份。”   强行把涌动的心潮按捺下去,半天,仙草终于说道:“请皇上恕罪,奴婢一时情急忘了分寸。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你……”赵踞喉头动了动:“你就给朕在这里站着伺候!”   她半垂着眼皮,温声道:“奴婢遵命。”   赵踞一愣,仿佛没料到仙草会如此乖顺。   皱眉看了她片刻,皇帝终于松手,转身重回到了长桌之后。   他翻看了两本折子,却有些莫名地心神不宁。   抬眸看一眼旁侧侍立之人,她却心无旁骛的,站立的姿势也很标准,连让他挑刺的机会都没有。   ****   从紫芝自尽那日开始,仙草一连喝了两日的苦药。   她本想说自己没什么病,但太医却当作一件大事似的,每次送药还都是亲自捧了来,又特再给她诊脉。   看着太医无比凝重的脸色,仙草甚至怀疑雪茶是不是传错了话,把自己一时的身子不适说成了得了什么绝症之类的。   这日,众人在宝琳宫守制过后,吃了素斋,各自回宫休息。   路上,手中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冯采女格外的引人注目。   江水悠正跟颜珮儿一块儿走,看着冯绛狼狈的样子,便走到她跟前儿,温声道:“妹妹这是何苦,我已经跟太后跟太妃娘娘禀告过了,妹妹有伤在身,大可免除守制的规矩。”   冯绛站住脚,微微弓着身子,道:“多谢江昭容的好意,只不过我也想向着淑妃娘娘尽尽心罢了,免得晚上做梦,淑妃娘娘去怪我。”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几个人都听见了,何况近在咫尺的颜珮儿。   颜珮儿并未做声,仍是那样仪态万方的端庄。   江水悠却道:“妹妹,在宫内不要说这些会犯忌讳的话。”   冯绛道:“犯忌讳吗?我只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江水悠见跟她话不投机,便微微一笑,对颜珮儿道:“妹妹身子弱,我先送你回富春宫吧。”   颜珮儿柔声道:“天气炎热,不劳姐姐,我自个儿回去就是了。”   冯绛在后面看着两人,冷笑说道:“江昭容真是识时务者,之前跟淑妃娘娘好的什么似的,现在淑妃娘娘没了,这么快又找了个闺中密友啊。”   江水悠回头笑道:“大家都是后宫姊妹,自然不必分出彼此,若是采女不嫌弃,也可以时常往我的平章宫内走动,大家亦可以自在地说些体己话。”   冯绛啧了声:“我这种下里巴人,怕是看不懂江昭容的阳春白雪,不必了。”   冯绛回到了自己的合庆宫,跟随她的嬷嬷道:“如今不比才进宫时候了,行事倒也不必再这般,而且这江昭容看着像是个极聪明的人,又何必跟她对上呢?”   冯绛窝在太师椅里,道:“虚者实也,实者虚也,我若不跟她对上,别人怎知道我跟她不对付呢?”   嬷嬷哑然失笑:“是奴婢多虑了。”   冯绛抚着下颌道:“也不知道鹿仙草现在怎么样了,先前叫她过来,她也不曾来。”   嬷嬷道:“采女有话吩咐她?当初进宫的时候,蔡太师倒是说过,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大可以吩咐这鹿仙草,说她是最机变狡黠的。”   冯绛“嗯”了声:“只要她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不管是我帮她,还是她帮我,自然都好商量。”   嬷嬷笑道:“很是,只不过,之前那紫芝指认了鹿仙草的事,也不知真假,若是假的就有意思了……还把颜婕妤牵扯在内,可惜紫芝就那么死了,倒是死无对证。”   冯绛道:“不必着急,只怕她比我们更急呢。”   正说话,外间道:“小鹿姑姑来了。”   冯绛笑道:“咦,说曹操曹操就到。”   ****   自打紫芝服毒,宫内便把罗红药身死,定在了失足落水上。   而紫芝之事,也并没有大肆张扬,只低调处置了。   因为这些,这个端午节,宫中并不似以往般热闹。   而随着天气渐热,内务司也开始准备避暑事宜。只是因为太后身子一直不好,皇帝又公务缠身,因此日期尚未定。   这天在延寿宫,太后正召见京城内进宫守制的国公夫人,尚书夫人等众诰命,方太妃也在旁陪坐。   大家提起淑妃,不免交口称赞,又赞皇帝的圣明,因为淑妃出事,皇帝下旨赦免了给流放的罗氏族人,并命地方官员安置了她的父母。   也算是告慰了罗红药的在天之灵。   说话间,众人又赞起太后身边的颜婕妤,话题转开,太后跟众人的脸上才又露出些笑意。   正说话间,外间道:“江昭容到,冯采女到。”   果然,江水悠跟冯绛两人一前一后进内,行礼赐座。   颜太后问道:“你从哪里来?”   江水悠道:“臣妾先前在宝琳宫内,往延寿宫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冯采女。”   颜太后点头,又瞥冯绛一眼。   冯绛虽然也跟别人似的按部就班前来请安,但是很少在闲暇时候特意过来,倒是让太后有些意外。   在场的众诰命等也早就听说了这位将门虎女,如今见了真容,瞧着果是个明艳过人的,一时都啧啧称奇。   只是大家又都知道太后不是很待见冯绛,所以也都克制着并没有尽情夸奖。   太后恨不得冯绛赶紧离开,正思忖着如何不露声色地让她走,冯绛却笑道:“太后怎么不问我从哪里来呢?”   太后勉强道:“那你又是从哪里来?”   冯绛道:“臣妾方才去了御花园的清晏湖。”   太后脸色微变,在场众人也都鸦雀无声。   江水悠咳嗽了声:“妹妹怎么这会儿又去那里?”   自打那件事后,这清晏湖左右就成了禁地,极少有人敢往那里走。   冯绛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先前听人说,自打淑妃出事后,那湖畔时不时地会有哭声传出来,我不信,所以特去看看。”   最近宫内的确有些这样的流言,但都不敢明面上传扬,没想到冯绛当众大喇喇地说了出来。   刹那间大家都有些不寒而栗。连那些诰命夫人也都面露惶恐不安之色。   颜太后皱眉:“你又来胡说了,还不打住,免得叫人笑话。”   冯绛道:“太后多虑了,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这一去,可是大有收获啊。太后反倒要感谢我呢。”   大家又都惊奇起来,太后也问道:“我谢你什么?”   冯绛道:“方才我去那里,果然好像听到有哭声,我追着那哭声过去,给我捉到了……”她环顾周围,见众人都是紧张神色,才道:“一个人。”   大家都松了口气,太后道:“什么人敢在那里哭?”   冯绛道:“我正要跟太后说这件事儿,在那哭的人告诉臣妾,原来是她因为淑妃之死心里不安,所以常常到湖边拜祭淑妃的。”   “不安?有什么不安?”颜太后皱眉,尤其是当着众家诰命的面儿,很不自在:“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这不是已经完了吗?那个作怪的宫女,也都已经服毒自尽了。”   冯绛笑道:“太后容禀,虽然那宫女已经死了,可是据臣妾所知,她临死之时好像说过,罗淑妃娘娘并非她所害,可是跟她脱不了干系之类的话。是不是,太妃娘娘?”   方太妃脸色一变。   当日方太妃跟曹嬷嬷,高五都在场,紫芝喝下毒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想杀罗昭仪”,那时候她正是神智清明,口齿清晰的时候,不像是后来。   何况当时还有别的宫人在场。   在场的众诰命都不知此事,闻言便都看向方太妃。   方太妃只得说道:“她似乎是说过这一句,当时情形太乱,我也几乎忘了。”   颜太后很不高兴,便喝止了冯绛:“天儿这般热,你又来无事生非,岂不见我这里有人?偏来说这些荒唐扫兴的话。你先退下吧。”   冯绛道:“太后,众家夫人进宫也是为了淑妃守制,淑妃的生死原因岂是无事生非的?”   这会儿颜珮儿缓声道:“冯采女,你怎能确定淑妃就不是失足落水了?”   冯绛道:“我当然可以确定,我才捉到的这个人就看见了事情的经过。”   方太妃微微震动:“冯采女,若凶手真的另有其人,为何紫芝不供认出来呢?”   紫芝只说淑妃非她所害,具体经过却并没有跟仙草说起。   冯绛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此刻安国公夫人道:“莫非真的有人暗害淑妃?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兵部尚书夫人道:“太后,若真有此人,倒是要尽快根除,留在宫中着实令人捏一把汗。”   颜太后问:“冯采女,你说的那人证是谁?”   冯绛说道:“回太后,这个人说,她所见的那跟紫芝一块的人身份非同一般,她不敢出面指认。因为一旦说出那人是谁,只怕她的性命立刻不保了。”   “怎么,还有人想杀她灭口吗?”颜太后冷笑道:“你叫她出来,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宫内翻云覆雨。”   冯绛道:“那臣妾斗胆,想替她先跟太后求个免死的恩典。”   颜太后还没做声,江水悠道:“这话有些荒唐了,倘若此人并非真的看见,而是信口胡说编排出一些话来污蔑人,难道也要饶了她?那给她说中的那个人岂非无辜?”   冯绛道:“江昭容这话虽然有理,可是却也有些此一时彼一时了,当初那个紫芝,也是空口白牙地指认鹿仙草,怎么当时大家就都相信了,就想要立刻把那鹿仙草给杀了呢?”   江水悠语塞。   太后的脸色也颇为难看:“别在这里嚼舌了,我就先应允了,免除此人的死罪。只要她说出真相就是了。”   冯绛笑道:“多谢太后圣明。”   冯绛说罢,回头道:“叫她进来吧。”   不多会儿,有一个身着女官服色宫女走了进来,上前跪地行礼。   太后看她有些眼熟:“你是……”   宫女道:“奴婢是御花园内的掌事女官,名唤阿盛。”   “哦,是你。”太后点头,“冯采女说你在淑妃出事那日看见了什么,你却说明白,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阿盛抬起头来,目光转动,落在了颜珮儿身上:“太后娘娘,当日奴婢、奴婢看见紫芝同一人在石舫内说话,后来淑妃不知听见了什么便有些恼色,紫芝便跑了出来,她推了淑妃一把,导致淑妃落水。”   颜珮儿眉头微蹙,太后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盛含泪道:“奴婢不敢胡说。因连日梦见淑妃找我,所以才斗胆出面说明实情。”   “那你说,那推了淑妃的人是谁?”   “回太后,那人是……”阿盛咬了咬唇,抬头看向太后身边的颜珮儿:“是婕妤。”   此时在场众人都看向了颜珮儿,颜珮儿起身道:“太后。”   颜太后抬手示意她落座,转头对众人道:“事情既然说开了,索性我就说了吧。这件事,珮儿早就跟我交代过了。”   冯绛很意外,江水悠的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   颜太后道:“那天,珮儿为看牡丹经过御花园,不料给那紫芝拦下,原来她不想留在宝琳宫,想跟着珮儿,可珮儿知道她是皇上赐给淑妃的,自然不敢留,不料她就说了些淑妃的不好之处。大概就给淑妃听见了。珮儿见状便走了,谁知后来竟出了事呢。”   太后叹道:“当时那紫芝在乾清宫里,突然间说出了什么鹿仙草栽赃给珮儿的话,我就有些怀疑了,回来后就问起了她,珮儿才告诉了我真相。我还捏一把汗呢,如果那紫芝恼羞成怒的把脏水泼到珮儿身上,又该如何?幸而她良心未泯。”   颜珮儿道:“我想起此事也常常自责,当日若我多留一会儿,只怕就没有事了。”   颜太后道:“你就是太懂事了,这也是个人的命,像是罗淑妃,才进宫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一心想抬举她,不料还是……唉,人各有命,有什么法子?”   大家听到这里,尽数释然,又纷纷地出言安抚颜太后。   太后看向冯绛:“这下你可明白了?”   颜珮儿居然如此缜密,竟早在太后面前打了埋伏,本来是自己出的奇招,不料人家早做了准备,自然愿赌服输。   冯绛低头笑道:“明白了,心服口服。”   ****   颜如璋看见仙草的时候,她正从宝琳宫出来回乾清宫。   不过数日不见,她居然瘦了这么多,颜如璋几乎不敢相认了。   “小鹿!”他叫了声,拔腿跑到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扫量了一遍。   仙草抬头。   因为清减,面前的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几分,却不再似是之前一样毫无杂尘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给重重阴翳遮住了的明月。   “你……”颜如璋心底浮现那个雨天里跟自己在凉亭内对饮吃拨霞供的女孩子,那时候她脸上的甜笑无邪,恍若隔世,“你还好吗?”   仙草看了他半晌,后退一步:“多谢小国舅关心,我很好。”   颜如璋瞧出她有些避忌之意:“你怎么了?”   仙草垂下头去:“没什么,我该回乾清宫了。小国舅是要去延寿宫给太后请安吗,且快去吧。”   颜如璋才说了几句话,心里有些焦灼,想也不想,忙将她袖子拉住:“你忙什么?怎么像是不认得我了?”   仙草却跟碰到烙铁般抬臂,竟很快地将衣袖抽了回去。   惊鸿一瞥,颜如璋发现她的长睫闪烁,双眼微红。   颜如璋其实能猜到仙草此刻的心境,但他还没开口,仙草已经转身,拔腿往前飞快地跑走了。   他站在原地目送那道影子远去,怅然若失。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有人道:“人都不见了,还在看什么?”   不必回头,颜如璋就已经听了出来。   颜珮儿站在他的身后,帕子挡着头顶的阳光,笑意盈盈:“十四叔是要去延寿宫吗,我也正要去呢。”   颜如璋打量了她片刻,终于转身快步走到她的身边。   “淑妃的死,到底是怎么样。”且走着,颜如璋淡淡地问。   颜珮儿唇角一动,不以为然的:“这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好,过去的事不提了。”颜如璋目视前方,道:“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希望你能听。”   “什么话?”   “不要去动小鹿。”   “为什么?”颜珮儿的眼睛微睁,直到此刻,她的神态都是温柔端庄的,无可挑剔。   颜如璋回头:“我不想你害人害己。不想你后悔。”   颜珮儿的笑温和无害:“十四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第一,我跟小鹿姑姑毫无瓜葛,为何要去害她?第二,我做事、从来都不后悔的。”   颜如璋看着她笑吟吟的样子:“你不要逼我。”   她半是好奇地问:“你想怎么样?”   “我也不想怎么样,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我……”颜如璋垂着眼皮,淡淡道:“只能跟皇上要了她了。”   颜珮儿脸上的笑有些僵住:“你说什么?”   “你听的很清楚,不必我再多说。”颜如璋回答。   “你是不是疯了?为了那样一个贱婢……”颜珮儿无法置信,无懈可击的仪态里多了几分冷峭:“家里给你选了那么多名门淑女,太后更是费尽心思,你却看上她?”   颜如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为了你好。”   颜珮儿仰头而笑,笑容粲然:“十四叔,你是不是在侮辱我?我会把区区一个鹿仙草放在眼里吗?”   颜如璋看着她隐隐流露的自傲之色,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你……”   颜珮儿敛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皇上还没跟你说罢,最迟到六月,我就会是颜昭仪,年底的时候,我就会封妃。这是皇上亲口许我的。十四叔,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一个小小的贱婢能够威胁到我?我承认皇上对她的确有些不同,但也仅此而已,且因为淑妃之事,皇上对她好像已经生出芥蒂了,宫内讨厌她的人多着呢,只怕不必我亲自动手,她就完了。”   轻描淡写说罢,颜珮儿盯着颜如璋,轻声又道:“十四叔,你有自己的锦绣前程,可别为了这么一个人,把自己赔进去,那样的话,不止是我,整个家里都瞧不起你。”   颜如璋喉头微动,却竟无话。   颜珮儿想了想,又微笑道:“不过你如果只是想玩一玩儿,尝尝新鲜的话,我倒也不反对。” 第116章   两人来至延寿宫,太后见了颜如璋,格外喜欢,让两人一左一右在自己身边坐了。   颜如璋道:“太后的身体最近如何?”   太后慈爱地看着他:“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心里总是有些不受用,多半是因为近来宫内出的这些事儿。”   太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想着跟皇帝商议商议,不如我回颜家住几天散散心去。”   颜如璋忙道:“太后还惦记着府里自然是好,只是我听说内务司在准备去避暑山庄的事,太后若嫌宫内气闷,倒不如提前去避暑山庄。”   太后叹道:“我的确是有些想家里了,自打当初入宫后就没有再回去过,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最近越发的想回去瞧一瞧。”   颜珮儿在旁温声道:“太后,叫我看,十四叔倒是想太后回去的,只不过咱们家里现在正是盛极之时,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这会儿太后若是再回府……明白的人知道太后是顾惜亲情,那些糊涂的小人,指不定怎么嫉妒编排呢。”   颜如璋闻言看向珮儿,她倒的确是最聪慧难得的。   太后经了提醒,忖度片刻道:“说的也是,且若是回去,自然又要上下忙碌,惊动朝野的,想到这里,倒不如那平民百姓家里,要见面也是容易。”   颜珮儿笑道:“其实太后若是想见谁了,也只说一声的功夫罢了,传他们进宫来相会,他们也都感念太后的恩德。”   太后听到这里,握着颜珮儿的手笑说:“我原先实在是有些耐不住的,幸而如璋时时刻刻地进宫来探望我,后来你又来了,尝尝陪着我开心解闷儿,前儿我病了你又忙前忙后的,我倒也不必多想其他了。”说着便将颜珮儿揽入怀中,又对颜如璋道:“珮儿甚好,见了她,也如同见了家里人一样,其他的不见也就罢了。”   颜如璋见颜珮儿将太后的心意劝解着打消了,这才松了口气,便笑道:“这么说,太后连我也可以不见了?”   太后笑道:“不许瞎说,你们两个我一个也少不得。”   颜如璋又陪着太后说笑了两刻钟,才出了延寿宫。   他一路往乾清宫而去,才要进内殿,却听“啪”地轻微声响。   是皇帝将一本折子随手扔在了桌上,赵踞冷笑说道:“蔡太师越发了得,竟然自比伊尹,却不知道是想暗指什么。”   颜如璋听到这句,脚步停了停,原来他发现皇帝虽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看向旁边。   雪茶自然正侍立旁侧,但皇帝却并不是在看他,何况雪茶也着实不懂。   只是因见皇帝似有倾听之意,雪茶便接茬说道:“皇上,却不知这‘一引’是个什么?奴婢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赵踞并未回答,却发现仙草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要笑又忍住。   皇帝即刻问道:“你笑什么?你莫非知道?”   仙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才只得说道:“奴婢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太妃提起过,这伊尹好像是个古代有名的贤臣。”   “是吗,”皇帝并不觉着惊讶,只是调侃似的,“太妃真的是什么都告诉你,也难得你的记性变得这样好,什么都能记住。”   仙草垂头道:“皇上过奖了,其实也没记多少。”   赵踞道:“那你既然知道伊尹是什么人,你可能猜到这蔡太师自比伊尹,是什么意思?”   仙草说道:“伊尹是商汤时候的右相,算来也是托孤散朝的元老之臣,蔡太师既然这么自比,显然是自视甚高,也可能是向皇上表明他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意思吧。”   赵踞点点头:“还有呢?”   “没有了,奴婢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仙草摇头。   赵踞盯了她半天,才嘲讽般道:“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知呢。”   正在这会儿,外头太监报说小国舅到了。   颜如璋已经迈步进了里间:“好热闹啊,听这般侃侃而谈的,还以为是苏少傅在,原来竟不是?”   赵踞见了他也颇为喜欢,便回头吩咐道:“把那新进贡的东海龙舌泡一盏来。”   仙草忙转身往外。   颜如璋见她半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瞧自己,心里略有些郁闷,却仍是笑吟吟地走到皇帝身前行了礼:“臣有口福了,多谢皇上恩典。”   赵踞道:“油嘴滑舌。”笑啐了这句,又叫颜如璋到跟前看蔡勉所上的那折子。   颜如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笑道:“蔡太师好胆气。”   赵踞哼道:“朕不过提拔了个郑静进五城兵马司,今日太师的人就即刻弹劾郑静醉酒滋事,逼着朕把他革除了,倒是太师自己为所欲为,满天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连苏少傅近来也给逼得称病在家。”   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   赵踞深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心情,才说道:“你看过太后了?”   颜如璋道:“是。”   赵踞说道:“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太后有些想念府里,只是给珮儿劝下了,我看天渐渐热起来,皇上要考虑去避暑山庄住一段儿才好。”   赵踞道:“朕倒是罢了,在哪里都使得,让太后去便是。”   颜如璋便不言语。   赵踞多看了他两眼,问道:“你怎么了,今儿好像有心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颜如璋还未开口,就听轻微的脚步声响,是仙草送了茶进来。   赵踞道:“你尝尝看,这个味儿不错。”   颜如璋虽要去端茶,眼睛去看向仙草,见她仍是垂着眼皮,目不斜视。   因为近来清瘦的缘故,显得那眼睫越发地长了,低低垂着,在眼睛下方投下了一小团可怜的阴影。   颜如璋略一恍惚,手碰在茶盏上,并没有握住,反而几乎撞倒。   茶水泼洒出来,烫到了颜如璋的手指。   他低呼了声,只觉着一阵滚烫刺痛。   赵踞吃了一惊:“怎么了?”   雪茶还没反应过来,仙草却忙回身到了旁边的红木小桌几旁,探手抓了一把放在屋内降温的碎冰,冲到颜如璋身旁,含着冰将他那根手指攥在掌心里。   颜如璋正觉着火辣生疼,突然给碎冰裹住了烫伤处,一阵沁凉,那股刺痛迅速地消退了。   他抬眸看向仙草,仙草皱眉道:“再去取些冰来。”   雪茶这才反应,忙找了个杯子,又去取了一些碎冰过来。   仙草松开手道:“小国舅把手放进这些碎冰里,再叫太医看看,应该无碍。”   颜如璋心中滋味复杂,却依稀地又有些小小地温柔之情泛起:“多谢小鹿姑姑。”   仙草道:“是奴婢一时粗心,小国舅莫怪就是了。”   两人一言一语地对答,赵踞在旁边盯着看的奇怪。   终于听到这里,皇帝皱眉道:“你的确是粗心,越来越不会办差事了,还不下去!”   仙草答应了声,垂头退下。   背后,颜如璋苦笑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皇上做什么责怪小鹿姑姑?”   赵踞冷道:“我瞧她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之后,她就有些神不守舍的。”   颜如璋试探道:“是因为淑妃的事?”   赵踞皱皱眉,看一眼雪茶,便咳嗽了声。   雪茶正在竖着耳朵,见状知道皇帝不想让自己多听,毕竟自己有可能把不住嘴告诉了仙草,于是识趣地也跟着退了出来。   想了想,雪茶便也随着进了偏殿,见仙草正在摆弄那些茶罐子。   见雪茶退了出来,仙草便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雪茶道:“皇上跟小国舅商议正经事,我又听不懂,就出来了。”   仙草笑了笑,并未做声。   雪茶打量着她,其实雪茶也跟皇帝似的,察觉仙草比之前有些不同了,他便有意替她开解。   因故意问道:“对了,方才皇上说的那个什么伊尹……名字这么古怪,真的很有名气?”   仙草道:“这是当然了,不过……”   她迟疑着没有说完,雪茶忙问:“不过怎么样?”   仙草笑道:“这伊尹虽是个能臣,但是他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却是惊世骇俗的。”   “怎么个惊世?你快说。”雪茶拉着她的衣袖问。   仙草淡淡道:“伊尹辅佐了商汤,后来又辅佐商汤的长孙太甲,可史书上记载,太甲继位之后,胡作非为,暴虐无德,所以伊尹竟将太甲送入了桐宫之中,让他闭门思过。”   雪茶大吃一惊:“身为一个臣子,居然敢这么对待帝王?不过……假如这太甲真的不是个明君,倒也……”   仙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幸而这话你没在皇上面前说。”   雪茶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仙草道:“皇上当时问咱们的时候,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伊尹放太甲的典故,他心里也是知道蔡太师如此自比伊尹,实则有些不臣之心的。”   雪茶若有所悟:“原来、原来是这样?!那、那咱们皇上也不是那种无道昏君啊,自然不必跟那个什么太甲一样。”   “这你又不懂了,”仙草叹了声,道:“你怎么知道,那太甲是真的无道,还是伊尹随便给他扣的帽子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雪茶本不太懂,皱眉想了半晌:“啊?你是说,这个伊尹是自己有不臣之心,所以找了些借口,把太甲关起来了?”   仙草道:“毕竟只有史书的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怎么样的。”   雪茶却担心起来:“那、那咱们的皇上呢?如果蔡太师真的……”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仙草打了个哈欠。   雪茶忙抓住她:“为什么?你且快说。”   仙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伊尹放太甲的结局吗?”   雪茶自然而然地摇头。   仙草道:“伊尹虽关了太甲七年,但七年里太甲修身养德,洗心革面,伊尹最终还是迎了太甲出来,太甲安然无恙地重新称王。”   雪茶睁圆眼睛,不知不觉把太甲代入了赵踞,把蔡勉带入了伊尹:“那、那伊尹呢?”   “他死了。”仙草淡淡的。   “啊?怎么死的?”雪茶的心怦怦而跳。   “据说是病死的。”仙草回答。   雪茶一怔。   仙草却又笑道:“可是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传说太甲给关了七年,最后由心腹臣子接应杀出桐宫,也将伊尹诛杀了。”   雪茶本来已经接受了之前那个和平结局,突然听了这般大转折,蓦地屏息。   仙草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道:“其实你很不必为皇上担心,还是为了蔡太师担心吧。”   “为、为什么?”雪茶更加不懂,难道就凭这个故事?   “因为据我所知,史上曾经以伊尹自比的权臣,下场都不太好,”仙草笑道,“比如霍光,比如董卓,孙峻。”   雪茶好不容易才将半张的嘴合上,却又忙问:“你既然知道这些,先前皇上问,你怎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仙草笑了笑:“皇上心里明白。”   雪茶眨了眨眼,又感叹:“原来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啊。”   仙草道:“这是瞎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雪茶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可是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得了,之前淑妃娘娘在的时候,以及江昭容伴驾的时候,我也看过那情形,淑妃娘娘惯常少言寡语。而江昭容虽然有时候说的话很中皇上的意思,可却不像是你这样博古通今的。唉,可惜你不肯对皇上说这些,若皇上知道你懂他的心意,不知多高兴呢。”   仙草顿了顿,突然问道:“那么颜婕妤呢?”   雪茶想了一想:“颜婕妤的话也向来不多,且她很少在皇上前朝的事上插嘴。”   “那皇上对她怎么样?”   雪茶回答道:“皇上对婕妤自然没的说,又加上太后一层关系,只怕很快就在江昭容之上了。”   ***   皇帝并没有跟颜如璋多说宫内之事,只又说起目前的朝廷局势等等。   颜如璋心里倒是有一件事,本想伺机看看能否跟皇帝张口,但总是找不到合适机会。   大概有半个时辰,两人说过了正事,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臣有一件私事。”   赵踞以为他想告退,闻言诧异:“什么私事?”   颜如璋道:“这件事说来十分唐突,臣唯恐皇上怪罪。”   赵踞嗤地笑了:“朕还不知道你?怎么竟然跟朕见外起来了?说罢,什么私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误国误民的,朕总会答应你的。”   颜如璋眉峰微动:“皇上当真?”   “当……”赵踞才要回答,突然觉着有些不太对:“你先说是什么事儿,民间还有个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呢,别到了朕这里,就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了。”   颜如璋一笑,终于说道:“皇上之前……是为了罗淑妃娘娘,才将小鹿姑姑从禹将军身边儿追回来的吧?”   赵踞蓦地听了这句,心头一惊,脸上的笑也随之收敛了:“怎么?你要说的事跟这个有关?”   颜如璋道:“是。”   “难不成、是禹卿他……”皇帝下意识地以为是禹泰起知道了罗红药身故之事,所以又想把人要回去之类,这也算是关心情切了。   颜如璋知道皇帝误会了:“回皇上,不是禹将军。”   赵踞无意识地松了口气:“那又是怎么样?”   颜如璋道:“皇上能不能,把小鹿姑姑赐给我?”   赵踞才松下去的那口气突然凝滞了,他微睁双眼:“你说什么?”   颜如璋道:“微臣想要跟皇上讨小鹿姑姑。”   内殿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安静。   然后皇帝忍不住笑了出声:“朕就不懂了,她到底有什么好,一个粗莽的奴婢,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跟朕要她?”   “皇上容禀,”颜如璋的脸色十分平静,“微臣是有正经缘故的。”   赵踞哼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颜如璋原本白皙无瑕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晕红,道:“据臣所知,小鹿姑姑的心上人……正是微臣。”   赵踞的眼睛已经睁圆了,简直跟胸前所绣的那头龙的表情如出一辙:“你再说一遍?” 第117章   皇帝不能置信,直到颜如璋又说了一遍。   皇帝盯着他:“这是她自己跟你说的?”   颜如璋道:“并不是,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别人?”   早在颜如璋上回奉命往济南府办案,路上巧遇禹泰起所派的一名副将。   那人见了颜如璋,意外之喜,便道:“本要上京,不料小国舅有公差来到,就更好了,我也可以尽快回去向将军交差。”   颜如璋问他何事,这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将军命我送给国舅的。”   颜如璋打开看时,却见果然是禹泰起亲笔所写,铁钩银划甚有气势,也不过是寥寥的数行字:听小鹿说起,国舅乃她心上之人,既有玉佩定情,何不好生珍惜。今小鹿身上余毒未清,虽已禀奏皇上,亦怕节外生枝,请小国舅务必多为留心。   这简单的几句话自然不难理解。   让颜如璋有些不能参透的是……凭什么禹泰起一个堂堂的地方节度使,夏州王,却竟然在个小小地奴婢身上留心用意。   颜如璋暗忖禹泰起的意思,大概是怕小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所以才特发了这样一封与众不同的信,想提醒颜如璋也多加留意,甚至在小鹿回京之后,让他多加照顾之类。   至于什么“国舅乃是她心上人”的话,颜如璋本是不信的。   因他自己很清楚那块儿所谓定情玉佩的“来历”,他猜测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让禹泰起误解了。   可后面说起小鹿身上所中之毒,他在惊愕之余却的确留了心,但很快又知道皇帝派了谭伶来请濯缨老人,也就罢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有些古怪了。   在闲暇之余,颜如璋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禹泰起所写的那前半部分,虽知道不可信,却仍是怀着狐疑跟好奇。   曾经也想当面询问仙草,可又有些难以出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惦记这件事了,连在面对仙草的时候,整个人都开始觉着有些古怪了。   如今加上宫内频频出事,连颜珮儿也插手其中。   颜如璋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总觉着珮儿惹错了人。   颜如璋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并没有提跟自己报信的是禹泰起,免得皇帝另有什么想法。   却推到了已经身故的紫芝身上,说是紫芝曾经无意中跟自己泄露的。   这自然是说得通,甚至比禹泰起告诉自己更能顺理成章些。   皇帝听罢,一双凤目盯着颜如璋: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最信任重用的人,无可挑剔的贵胄公子,长相跟气质更是万里挑一,如今却居然鬼迷心窍似的盯上了鹿仙草。   要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也就罢了,偏偏颜如璋什么没见过?   颜家的颜珮儿更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颜如璋这是多想不开,才会把鹿仙草看在眼里。   可更叫他震惊的是,那鹿仙草居然主动承认了心上人是颜如璋?   皇帝有些分不清,在自己心中,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更让他不能接受。   赵踞把自己漫天飞舞的思绪飞快地理了理:“朕看你是发昏了……就算那鹿仙草、不知廉耻的说什么喜欢你之类的话,你难道就当真了?这宫内数千的奴婢,要是每个人都说喜欢你,你还要每个都纳了?”   颜如璋道:“当然不是,毕竟……也不是每个人我都喜欢。”   赵踞一口气转不过来,差点儿呛到。   皇帝咳了数声,半恼半笑的:“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颜如璋笑道:“皇上,我也是很喜欢小鹿姑姑的。上回在御花园内请她吃拨霞供的时候,皇上不是也看见了吗?”   “你还敢说!”赵踞气不打一出来。   本以为自己骂两句,颜如璋就偃旗息鼓了,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又提起御花园那件事。   皇帝脱口道:“不行,朕不答应!”   颜如璋脸色微变:“皇上……”   赵踞道:“朕、朕不能看着你这么想不开,这么……自甘堕落,这京城内乃至天底下,你要哪个女子都行,就是那个不行。”   颜如璋听着皇帝斩钉截铁的话,心有些微凉。   “小鹿姑姑身份虽然是宫女,可是……”   “没有可是!”赵踞竟然动了真怒,“朕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是要抗旨吗?”   皇帝对颜如璋的态度从来都跟对别人不同,两个人之间甚至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笑。   在颜如璋的记忆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对自己动怒。   赵踞自己也发现了态度有些不对。   他转过身,深深呼吸,片刻终于说道:“如璋,你办事虽然沉稳干练,但毕竟年少,也没经历过女人,朕是怕你给人蒙蔽,鹿仙草她……说的话也未必会是真的,你应该没有当面儿问过她吧?”   颜如璋垂头:“是。”   赵踞暗中吁了口气:“她那个人嘴上没有一句真的,你难道还不知道?不要一时冲动,你再好好地想想。”   颜如璋并没有回答,又过了会儿,才说道:“其实,就算皇上不肯成全微臣,假如禹将军那边真的派了人来,皇上又该如何处置?”   赵踞愣住。   颜如璋去后,赵踞呆立殿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殿中放了太多的冰块,竟让他体会到了身心发寒的滋味。   赵踞走到窗户边儿上,滚滚地热浪侵袭而来,这种滋味却又变成了水火交加。   回头看了看,殿内空无一人,赵踞叫道:“人呢?”   不多会儿,雪茶从偏殿跑了出来,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赵踞道:“鹿仙草呢?”   雪茶忙道:“回皇上,小鹿刚才又有些不太舒服。”   赵踞本来正一腔邪火想要发泄,突然听了这句,那火莫名地降了下去:“哪里不舒服?”   雪茶道:“好像是肚子疼。”   赵踞喉头动了动:“传太医没有?”   “这个不必吧?”雪茶呆呆地问,“她也说不必的。”   “胡闹,”赵踞拧眉,“快去!”   雪茶去传太医的时候,赵踞自己进了偏殿,越过两重幔帐,果然见仙草在靠墙边儿的罗汉床上歪着。   赵踞走到跟前儿,想到方才颜如璋的那些话,心里火冒三丈,但是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肩头不盈一握似的,又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好些了没有?”皇帝微微俯身看向仙草。   像是给他吓了一跳,仙草忙转过身来,却正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   两人彼此相看,片刻,仙草醒悟,急忙下地行礼。   谁知才一动,便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形摇摇晃动。   赵踞忙抬手将她拢住,她娇小的身子便给搂在了怀里。   这种感觉,有两三分的熟悉,又有些新奇的陌生。   赵踞垂眸看向怀中的人,给她的身子在胸口一挨,好像心也跟着变软了许多。   仙草却又抬手,在皇帝的手臂上轻轻地摁了把,她撑着站住脚:“奴婢冒犯皇上了,请皇上恕罪。”   她的体统跟规矩,来的真不是时候。   宁肯她还是先前那样肆无忌惮。   赵踞哼道:“这会儿你倒是知礼起来了。”   仙草苦笑,那笑里却有压不住的痛楚:“奴婢吃一堑,就算不能长一智,也不敢再逾矩啊,万一得罪了皇上……怎么了得。”声音越来越微弱。   这是皇帝之前骂她的话,没想到她记得倒是清楚。   赵踞却无心再计较这些,因为他发现,仙草的脸色煞白,额头上甚至有冷汗渗了出来。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她的,果然,小手冰凉。   而仙草像是受惊似的想要缩手,皇帝却不肯放开,这样拉扯之中,越发晃的她头晕眼花,只来得及说道:“皇上……”   膝头一软,整个人就晃悠着倒了下去。   赵踞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想也不想便打横抱起。   之前他也曾抱过她,那会儿仿佛还有点儿重量,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竟给他一种轻若鸿毛的错觉。   终于太医赶来,给仙草细细地诊了一番。   太医的脸色有些古怪,这让赵踞越发地心惊肉跳:“怎么?”他冷着脸,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   太医咳嗽了声:“回皇上,小鹿姑姑、其实并没有大碍。”   “什么?”赵踞一则放心,一则不信,呵斥道:“她都晕厥过去了,还说没有大碍?”   眼见自己的医术受到了质疑,太医忙道:“回皇上,小鹿姑姑之所以晕厥是因为……”他又咳嗽了声,迟疑着不敢说。   赵踞喝道:“快说!到底是怎么样?”   太医低下头,用刚刚可以叫人听见的音量道:“是因为月信到了。”   “什么?”皇帝的耳朵今天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听觉十分模糊。   太医只得略提高了嗓音:“回皇上,小鹿姑姑晕厥,是因为月信到了。女子在月信来临之时往往会觉着体寒,腹痛难忍,头晕目眩,所以会导致……”   皇帝的脸却无端地红了起来,他被迫听了这么多话,终于喝道:“够了!”   ****   自从那一次痛经晕厥后,仙草觉着,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比先前大有改观了。   也不再动辄挑三拣四,横眉竖眼,甚至不让她在身边长久陪侍站立,连雪茶也暗中告诉仙草,皇上叫他多留心照看着她之类的话。   雪茶觉着这是一件好事。   仙草却觉着无风不起浪,总有种祸福难料之感。   淑妃的丧仪料理完毕之后,已经进了七月。   七月初,皇帝便下了旨意,封了颜婕妤为昭仪,冯绛则为美人。   从七月九号开始,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因为七月半将到,宫内的气氛也有些不同寻常,这雨下绵绵,天色阴沉,更添了几分诡异气氛。   这日早上,颜昭仪身边的曹嬷嬷带了几个宫女打御花园里经过,远远地仿佛看见清晏湖畔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   几个宫女都看见了,曹嬷嬷胆气还算壮,仗着人且多,便想要上前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不料还没有走到近前,曹嬷嬷脚下一滑,整个人居然从湖畔滚落到水中去了。   她在水中挣扎着大叫,众宫女都吓傻了,抬头再看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等到叫了值日太监前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曹嬷嬷救上来,她已经喝饱了水,几乎奄奄一息了。   因为事发的时候许多宫女们都看的清楚,是曹嬷嬷自己失足落水的,且又有那神秘的影子,这种事传了开去,令人不寒而栗,一时流言四起。   曹嬷嬷虽然给救活了,但大概是因为落水受了惊吓又着了寒凉,竟害起病来,胡言乱语地说了许多荒唐的话。   有伺候的宫女就听见她叫什么:“淑妃娘娘别找我,不是我害你的!”诸如此类的话。   还提到过“宁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了此事。   这日,颜珮儿来至乾清宫侍寝。   雪茶出来迎着颜珮儿道:“昭仪娘娘,请到内殿稍候。”   颜珮儿道:“皇上还在忙?”   雪茶道:“可不是吗,入了秋,江南那边儿又出了几宗大水患,皇上之前两天都没合眼了。”   颜珮儿皱眉道:“这怎么能成?公公没有劝着皇上些?”   “我们的话皇上怎会听呢。”雪茶笑道,“要劝也是太后、或者昭仪来劝才有用。”   颜珮儿笑了笑:“我只怕自己多嘴,会惹皇上厌烦,既然公公如此说,待会儿找个机会我定会劝上几句。”   雪茶道:“如果皇上连昭仪的话也不听,那这宫内就没有别的人的话能入皇上的耳了。”   颜珮儿很是受用,笑容越发甜:“公公可真会说话。”   雪茶迎着颜珮儿到了内殿,便又道:“我再去看看皇上。”   颜珮儿坐在龙床上,垂头思量片刻,便听到脚步声响,她本以为是赵踞回来了,不料抬头看时,却见竟是仙草。   颜珮儿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是小鹿姑姑。”   仙草行了个礼:“见过昭仪。”   颜珮儿见她虽比先前清瘦了些,但却比之前反添了几分灵透动人。   “听说小鹿姑姑近来身子也不好,不知如何了?”   仙草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听说昭仪宫内的曹嬷嬷也病倒了,可好些了吗?”   颜珮儿道:“也没什么别的,调养几日也就妥了。”   “可是怎么听人家说,这曹嬷嬷病里嚷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仙草问道。   颜珮儿微笑问:“小鹿姑姑都听见什么了?”   “昭仪就在富春宫,难道一字半句都没听见?比如说什么让淑妃娘娘饶命之类,还说什么宁儿的死是她做的……”   颜珮儿皱皱眉,像是好言规劝:“小鹿姑姑,这话可不要乱传才好。”   仙草笑道:“是乱传吗?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真假才想问昭仪的。”   不等颜珮儿开口,仙草继续说道:“他们都说,曹嬷嬷是做了亏心事,才给淑妃娘娘拉了下水,但凡做了亏心事的人以后还是不要把清晏湖那边儿走。昭仪觉着这话有没有道理?”   颜珮儿眼中透出继续锐利,笑容却仍极温和:“小鹿姑姑你的话里有话,可是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当初的事,我早就禀明太后了,我问心无愧而已。”   “那曹嬷嬷怎么竟显得问心有愧了呢?她可是昭仪的身边人。总不会……昭仪一无所知吧。”   “病中的人胡说几句,当什么真?”颜珮儿云淡风轻道,“何况我也未曾听见她说什么,都是别人无事生非而已。”   仙草道:“到底是无事生非,还是事出有因?我打听到,内务司的人说起来,在宁儿害病身亡那夜,的确是有人去探望过……”   “是曹嬷嬷吗?”   “听说是个小太监。具体是什么人所派,还得继续追查。”   颜珮儿淡淡道:“追查什么?我怎么不知此事。”   “这种小事昭仪自然不必放在心上,”仙草说道,“对了,方才昭仪说,当初的事已经禀明太后,我也听说了,昭仪说,是紫芝主动要求到您身边,从而惹怒了淑妃娘娘,是不是?”   “是啊。又怎么样?”   “我就觉着古怪而已,就算紫芝想要另投明主,以淑妃的性子,只会答应让她展翅高飞,绝不会因此恼怒的。”   颜珮儿嗤地笑了声:“人心隔肚皮,何况小鹿姑姑凭空想象,哪里及得上我亲眼所见呢。淑妃虽温柔,到底也是有脾气的,你说是吗?”   仙草道:“是啊,听江昭容说,当日昭容说我的坏话,淑妃还跟她红了脸呢,我斗胆揣测,宫内能让淑妃不快的,大概就是有人想对我不利吧。”   颜珮儿脸色微变。   仙草盯着她:“让我再猜猜看,兴许是有人想要挑唆紫芝对我不利,谁知却给淑妃娘娘听见,淑妃娘娘必然是要告诉我的,拉扯之中才出了事。”   颜珮儿的笑里多了几分冷意:“小鹿姑姑是在说我撒谎了吗?”   仙草迎着她的目光,道:“宁儿如果是给人害死,曹嬷嬷如果是因为心虚才胡言乱语,那么,昭仪就一定是说谎了。”   “你好大的胆子。”直到如今,颜珮儿的声音还是柔柔和和的,“竟敢当面诋毁于我。”   仙草道:“我哪里敢诋毁昭仪,我只是想不通而已。”   “想不通什么?”   “我只是一个奴婢,昭仪为什么会盯着我?”   颜珮儿无奈地摇头:“是啊,完全没有理由才是,所以是你在胡说。”   “唉,但愿如此,”仙草轻轻叹了声:“要知道我今晚上跟昭仪说这些,其实没别的意思,毕竟大家以后可能都是一家人了。”   “你说什么?”颜珮儿疑惑。   仙草道:“昭仪还不知吗?小国舅向皇上讨我啦。”   颜珮儿脸色微白。   仙草认真道:“其实我也承认小国舅不错,他肯如此厚爱,已经让我受宠若惊了。听皇上说,他倒也是诚心诚意的,所以皇上问我的意思,只要我若答应,就把我赐给他……”   仙草还未说完,颜珮儿道:“够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你若不信,待会儿问皇上就知道了。”仙草嫣然一笑,转身就走。   不料才迈步,便有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掉了下来。   颜珮儿原本已经站起身来,看见地上之物,早就直了眼睛。   仙草低头看见:“昭仪也认得这个?这是……小国舅送我的,他说是我们两的定情信物。”   颜珮儿冷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仙草将那块玉在掌心里轻轻地抛上落下,“所以昭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后可不要再针对我了,以后我或许会做你的婶婶呢。”   颜珮儿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十四叔对你另眼相看……你别想靠近他一步,不然我……”   仙草不屑一顾地:“不然昭仪就要除掉我吗,像是之前对紫芝说的那样。”   两个人目光相对,颜珮儿看到仙草眼中的挑衅之意,她不能咽下这口气,冷笑道:“你知道最好!”   “我知不知道没什么要紧,”仙草淡淡道:“主要是皇上得知道。”   颜珮儿张了张口,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去。 第118章   颜珮儿蓦地回首,却见身后七八步之遥,幔帐之下站着一人。   明黄色的身影,负手玉立,器宇轩昂,竟正是皇帝。   有那么瞬间,颜昭仪的脸上闪过一抹张皇失措的表情,但她却又很快意识到现在并非慌张的时候。   “皇上……”颜珮儿屈膝迎驾,低眸垂首,迅速地调整脸色。   但是她的心却在不安地怦怦乱跳,暗中揣测皇帝是否听见了,又听见了多少,亦或者……   颜珮儿琢磨仙草的反应:到底是鹿仙草一人所设的圈套,还是他们串通了起来故意的?若真如此,那就表示皇帝已经怀疑自己了,这才是最糟糕的。   但是最后这一点,颜珮儿却是多虑了。   仙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赵踞这人也并不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今夜所为,她只有一个同伙:就是雪茶。   雪茶负责引颜珮儿到内殿等候,又负责在外拦挡皇帝,捡着合适的时机请皇帝进殿,虽看似轻松,实际上做起来却很有些难度。   幸而雪茶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赵踞缓步走到跟前,眼神暗沉地扫了仙草一眼,便又看颜珮儿:“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颜珮儿道:“臣妾……”   她是甚是机变之人,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便垂着头道:“小鹿姑姑方才跟臣妾说了几句玩笑话,臣妾就也随口回了她两句。并没什么。”   赵踞哼了声:“你大概还不知道,她是最会说笑的。只是以你素日的性情,不像是个会当真的。”   颜珮儿道:“是臣妾一时失仪,请皇上恕罪。”   仙草在旁也不言语,虽然垂着头,但时不时地会扫一眼皇帝。   此刻赵踞道:“你先退下。”   仙草行礼过后,一言不发地后退数步,转身出外。   剩下赵踞一撩袍子,在龙床边儿上坐了。   他静静地看着颜珮儿,也不做声。   颜珮儿却觉着呼吸有些困难,壮胆抬眸看他一眼,见皇帝面无表情。   颜珮儿挪步上前,温声道:“表哥……你知道我的,方才小鹿姑姑有几句话实在难听,我才没忍住。你可别真的怪我呀。”她抓住赵踞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赵踞道:“你说是玩笑,但是人命之事,岂是玩笑,何况朕瞧你方才答的那句,却不像是随口说笑,倒像是逼急了之后真情流露。”   他果然听见了,颜珮儿心头一紧:“表哥……”   赵踞道:“你当朕真的不知道?”   颜珮儿愣住。   赵踞冷道:“罗淑妃是什么性情,朕总也知道八九分,她是最安静不跟人争吵的,怎么会因为紫芝想要另奔高枝而动怒。你说的话本就有破绽。”   颜珮儿脸色微变:“表哥,我……我也不知道呀,又或者是我悟错了,淑妃只是不高兴了而已……”   “你不用说了,”赵踞抬眸,眸色如寒冰般冷利:“假如没有曹嬷嬷的这件事,以前这些事也就揭过去了。如今你身边的人自己吐露出来,你再说别的,不觉着可笑吗?”   颜珮儿脸已经白了:“表哥,你怀疑我……你觉着我害了淑妃?”   “不是你亲手所害,可是也跟你脱不了干系,何况还有个不打自招的曹嬷嬷。”赵踞淡淡地说。   “表哥!”颜珮儿忍不住握紧赵踞的手臂,“不是我,我是冤枉的,曹嬷嬷她也是因为落水受了惊吓才胡言乱语……”   赵踞抬手,颜珮儿往后一倒,几乎跌在地上:“表哥!”   赵踞微微俯身,轻声道:“因为你是颜家的人,朕不会追究你,至于那个曹嬷嬷……她自作自受也就罢了。朕只希望你以后安分守己,不要再自作聪明。”   皇帝说罢霍然起身,负手往外而去。   颜珮儿从没经过这样的冷遇,一时泪如泉涌:“表哥,表哥!”   外间雪茶已经迎了过来,赵踞吩咐道:“送颜昭仪回宫,即日起降为美人,叫她在富春宫内禁足三个月。”   雪茶战战兢兢地答应了。   这一夜,原本病中的曹嬷嬷竟突然死在了富春宫,内务司的太监迅速处置了。   次日,曹嬷嬷“病死”,颜昭仪失宠受罚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宫中。   延寿宫内太后闻听大惊,起初还不信是真。   太后起驾先赶往富春宫,进内却见颜珮儿已哭的本是昏死,太后看着她泪痕满脸伤心欲绝的样子,心疼之极,几乎也当即落泪。   太后询问缘故,颜珮儿屏退左右,才跪在地上,哽咽道:“珮儿也是才知道,原来当初淑妃娘娘出事后,曹嬷嬷怕紫芝乱说话,那夜曾去过内务司,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昨儿皇上好像知道了,皇上疑心我也参与其中,很是生气。”   太后忙叫人扶着她起来,又抱入怀中道:“我的儿,不要哭,我是相信你的,至于曹嬷嬷,原本因为她做事干净利落,所以我才特意把她派到你身边去伺候你,她倒是个忠心的,可惜忠心的有些过了头,逾过主子去了,那天也是她撺掇着让我尽快处置了鹿仙草,现在想想,必然是她打着什么主意呢。”   见珮儿在怀中哭的哽咽,颜太后百般安慰,又说要亲去乾清宫寻皇帝说话。   颜珮儿闻听忙道:“太后千万别去,您一去,皇上必然知道您是为了我……必然更恼我。”   太后道:“难道我就忍气吞声了不成?如今曹嬷嬷已经没了,她又原先是延寿宫的人,皇帝就算要连坐,也该连坐到我头上才是,为难你算是怎么回事儿?”   颜珮儿只是拦着太后,见太后气不肯消,颜珮儿擦擦眼泪,道:“其实比起珮儿自己的委屈,另还有一件事,太后却是要仔细留心处理才好。”   太后诧异:“还有什么事?”   颜珮儿道:“我隐约听说,十四叔他好像要跟皇上讨要那鹿仙草。那鹿仙草手中甚至有十四叔的随身玉佩……太后……”   这话还未说完,颜太后整个人身形一晃:“你说什么?”   颜珮儿忙给她捶背抚胸,道:“太后别急,我也只是听说,太后倒要找个机会当面问问十四叔,千万别叫他给人迷了眼睛心窍才好。”   颜太后离开了富春宫,整个人怒不可遏。   她恨不得立刻到乾清宫,先质问皇帝为什么这样对待颜珮儿,可又想即刻见到颜如璋,询问他到底是中了怎样的邪。   太后乘着凤辇前往乾清宫,眼见乾清宫将到,却有个小太监来报说道:“方才蔡太师进宫,现在正在乾清宫面圣。”   颜太后一听,勉强压下心火,正欲先行回宫,身边宫女突然道:“太后您看。”   颜太后随之抬眸,她在凤辇上,高高在上看的自然远些,就瞧见在乾清宫的殿外门口处站着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太后一眼就认了出来,自然是颜如璋,而另一个却是掌事女官的服色,两个人站的很近,透着一股亲昵。   太后心中升出不好的预感:“那个跟小国舅说话的是谁?”   宫女红裳瞧了会儿道:“像是小鹿姑姑……”   太后顿时想起了先前颜珮儿跟自己说过的话,无法按捺胸中怒火:“去!去把如璋叫来!”   ****   颜如璋之前陪着皇帝退朝,才说几句话,外间就报说蔡太师进见。   小国舅只好先行退出。   天气已经渐渐地转凉爽了,秋风乍起,一扫夏日的燠热,颜如璋沿着廊下往前而行,正将转弯的时候,却正见仙草带了四名宫女从底下上台阶而来。   颜如璋见她垂眉低眼目不斜视的,忙上前拦住她。   仙草抬头看见他高高在上,便往旁边挪开一步,不料颜如璋也即刻挪过去挡住。   仙草无奈道:“小国舅,我在宫内还有事呢……”   颜如璋道:“你停一停,我就几句话。”   其他的宫女见状,都忍着笑,低头先回去了。   仙草只得垂首站住:“小国舅有什么话?”   颜如璋道:“你最近怎么不太理我。”   仙草道:“小国舅说笑了,我只是个宫女,怎么敢不理您,只是身份悬殊,不敢靠近而已。”   颜如璋道:“我可不听你的搪塞之语,以前你怎么就敢靠近我呢?”   仙草咳嗽了声,试探说道:“小国舅才进宫?难道没听说过宫内出了事?”   “你是指的富春宫?”颜如璋问。   仙草见他脸色如常,略有些疑惑:“是啊,昭仪给降了位份,又给责罚,小国舅难道没有去看看?”   “不用看,”颜如璋的口吻淡淡的,“珮儿原本就有些心高气傲,让她受些磋磨也是好的。”   仙草很是意外,顿了顿才道:“小国舅倒是很想得开。”   她之前还担心,颜如璋机警过人,若是猜到了是自己设计颜珮儿,兴许会怪罪自己,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反应。   殊不知对颜如璋而言,如今的情形却正是他所乐见的。   颜如璋笑吟吟地看着仙草思忖的脸色,不知不觉上前一步。   “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小国舅悄悄地问道:“皇上难道没告诉你,我跟皇上要你的事?”   仙草咽了口唾沫:“小国舅真是会开玩笑,怎么竟然跟皇上说这种无稽之谈?”抬头之时才发现他离自己有些太近了,几乎能看见他双眸里倒映的自己那小小地影子。   仙草忙后退一步。   “是无稽之谈吗,”颜如璋唇角勾起:“当初在御花园吃拨霞供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如果当时皇上没有去打断,我早就告诉你了,我原本就想着把你讨出来罢了,免得在这宫内……皇上既然跟你说了,那你意下如何?”   仙草怔怔地听着,到最后才哑然失笑道:“小国舅问我做什么?就算我愿意,那太后那边儿呢,皇上那边呢?”   颜如璋笑道:“先不用管别的,这么说你自个儿是肯的?”   仙草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您为什么会跟皇上说,我心系于您?”   颜如璋道:“你不是这般跟禹将军说的吗?”   仙草惊愕:“是禹将军告诉你的?”   之前赵踞告诉仙草,是紫芝告诉颜如璋,说她的心上人是他。   仙草百思不解,自己曾经跟罗红药说谎心仪于禹泰起,假如紫芝要告诉的话,那“心上人”也该是禹泰起才对。   如今谜题总算揭开,却更叫仙草哭笑不得。   颜如璋一笑:“我没跟皇上承认是禹将军,你可别说漏了嘴,内臣跟外官是不能有私下交际的,你该明白。”   “这个我自然知道。”仙草点头。   颜如璋却又笑道:“说来这件事也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你到底是为什么才告诉禹将军,你心系于我的?你是真的一直对我有心?”   仙草的脸上不禁泛起了晕红。   她怎能如实告诉颜如璋,自己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撒了这个谎的。   她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私密的“儿女之情”,禹泰起居然会告诉颜如璋,那位禹将军真是令人防不胜防的人物。   仙草心中暗呼失策,又盘算该怎么跟颜如璋解释。   尤其是面对颜如璋闪闪发亮的含笑双眸。   “小国舅,其实……”仙草心中有些乱,要解开这个结,也许就该把那夜的情形说出四五分来,但是看着眼前少年明朗照人的含笑脸孔,她竟有些自愧。   正在犹豫之时,却有个小太监匆匆地上了台阶,颜如璋转头瞥了一眼,本不以为意,然后目光不经意间望远,已经看见了凤辇上的太后。   ****   乾清宫内。   太师蔡勉入内面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皇帝浓眉微蹙,面有恼色。   蔡勉上前拜见,皇帝命赐座,道:“太师来的正好,朕也正有事想要跟太师商议。”   蔡勉道:“不知皇上有何要事?”   赵踞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说道:“想必太师也听说了,近来宫中屡屡出事,让朕很是烦心。”   “哦,”蔡勉一笑,道:“原来皇上是为了此事闷闷不乐,这个无妨,女人多的地方,事情自然便多了,我原先也跟众朝臣商议过此事,觉着后宫不宁,多半是因为凤位空缺的缘故,老臣因为这个,才费尽心思找了一位命格堪配凤位的冯节度使之女,若皇上早听了老臣的话,直接将她立为皇后,想必会省了很多麻烦。”   赵踞苦笑道:“可不是吗?朕近来回想从前,越发觉着太师的一言一行竟都是为了朕着想,只可惜朕毕竟年少了些,不大懂事,可细想这段时间宫内一直都不得安宁,朝堂天下也常有事端滋生,幸而太师为朕的膀臂,有太师帮忙料理处置,不知替朕解除了多少烦忧。”   蔡勉挑眉,没想到皇帝口灿莲花说了这许多中听的好话,蔡勉便笑道:“皇上过誉了,臣如此也不过是为了皇上跟咱们大启着想罢了。都是臣该尽的本分,皇上若体恤一二,以后多听臣的话自然不错。”   赵踞点头肃然道:“太师说的对,怪不得先帝临终前叮嘱过朕,朝政之事必然要咨问太师。可见先帝早有远见。”   蔡勉自傲地一笑。   赵踞道:“对了,朕听闻,七月十八日是太师的六十大寿?”   蔡勉道:“正是,皇上也知道了?”   赵踞道:“朕因为挂念太师,自然也不会错过此事,太师为朝政操劳,朕却屡屡地错会太师之意,所以朕近来想着,要给太师的六十大寿添一些寿礼。”   “哈哈,皇上有此心臣便心领受了。”蔡勉大笑。   赵踞正色道:“太师虽然不肯轰动,但毕竟一来是六十之大寿不可忽视,二来太师乃国之砥柱,加上近来内宫多事,所以朕想着,倒要借机好生热闹热闹,兴许可以趁着太师的寿喜,一洗之前的闷晦之气呢?”   蔡勉见他说的恳切,不免意外:“皇上是想……”   赵踞凝视着他,沉声道:“朕想,在太师大寿之日,给太师加九锡。”   “什么?”蔡勉蓦地站起身来,“皇上您说什么?”   赵踞也随着起身,他转出桌子,负手说道:“太师为本朝操劳,劳苦功高,这种无上荣誉,别人自然是不能禁受,只有太师才当之无愧,朕想借着太师做寿的这个机会给太师加九锡,一来振奋朝纲,二来也让群臣看看,朝廷是绝对不会薄待忠臣的。”   说到最后,赵踞走到蔡勉身前,举手将蔡太师的手握住,轻轻地拍了拍:“朕希望太师不要推辞,这毕竟是朕的一番心意,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着想。”   皇帝的脸色郑重而恳切,竟让蔡勉在瞬间有口干舌燥之感。   “可是老臣……”   皇帝不等他说完,便笑道:“其实太师应该也风闻了,朕近来在调动虎贲卫士,另有弓矢斧钺……这都是为了太师加九锡而做的准备。所以就算太师你不接受,朕也已经开始着手了,还望太师别拂逆朕一番心意。”   蔡勉双眸微睁。   他自然听说了皇帝近来在调动虎贲军,本来他还以为皇帝是想有什么动作,所以暗中戒备,却想不到,皇帝竟是为了加九锡之礼。   怪不得自己派去探听的探子们,回来报说那些内造局秘密制造的弓矢,乃是特制的红、黑之色,这原本就是加九锡专用的颜色。   九锡对于臣子而言,简直是仅次于“称帝”的无上荣耀了,历史上的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等都接受过,一个个都是绝世枭雄。   所以蔡勉蓦地听了皇帝如此说,意外且惶恐,但又看皇帝这般诚心诚意的模样,心头却又一阵激动,若当真加了九锡,他在本朝的地位就无可撼动,更可以算是大启朝的第一人,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蔡勉不能抵御这个诱惑,躬身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老臣自然不敢抗旨,臣遵命就是了。”   赵踞大笑:“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太师这样才对朕的心意。”   蔡勉送了皇帝回龙座,自己后退两步,突然道:“皇上,臣还有一事禀奏。”   “太师但讲无妨。”   蔡勉貌似恭敬,双眼却紧紧打量皇帝脸色:“老臣想着……那朱太妃病中,不如让潞王进宫来跟太妃见一面。”   “这个……”赵踞沉吟片刻,道,“难为太师想的周到,朕也许久没有见到弟弟了,倒可以趁机召他回京一聚,对了,既然要叫他进京,那要不要顺道也让邺王叔也一并进宫?”   蔡勉见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微微一怔,又听要召邺王,忙道:“邺王就不必了,毕竟邺王镇守一方,不便轻易调动。还等以后再有机会吧。”   赵踞竟痛快说道:“那就听太师的。”   没想到这么顺利地谈妥,还有一宗天大的意外之喜,蔡勉心中狂悦不禁。   正在这时侯,外间有小太监进来,跪地道:“启禀皇上,外头说,太后不知何故竟然晕厥了。” 第119章   皇帝听了大惊:“什么?”   蔡勉也急忙问道:“是出了何事?”   小太监回答:“听说太后本是要往这里来探望皇上的,凤辇还在半道,太后就晕厥了,已经急抬到了就近的平章宫去,先前太医还没到,也不知究竟。”   赵踞早转出桌子,拧眉道:“太师,太后不知如何,朕要去看看,若太师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议。”   “太后的身子要紧,”蔡勉忙躬身道:“皇上且快去。”   赵踞点点头,负手急急地去了。   目送皇帝身影匆匆地消失在殿门口,蔡勉跟着走了几步,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蔡勉出宫之后,回到太师府。   他府内本就养着许多的门客,另还有一些朝中的心腹朝臣也聚集于此。   见他回来,众人便蜂拥而至,询问他进宫如何。   蔡勉笑道:“潞王的事情,皇上已经答应了。”   “当真?”大家面面相觑,“皇上并没有为难?”   蔡勉自得地笑说道:“他又为难什么?我只一提,皇上就说正也合他的心意,立刻就答应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   众人忙问何事,蔡勉便把皇帝有意要给自己加九锡的事告诉了众人。   大家一听,如雷贯耳,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这可是古往今来,天大的喜事啊。”   又纷纷道:“恭喜太师,贺喜太师!”   蔡勉哈哈大笑,示意众人免礼。   又有一多疑之人,谨慎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突然之间如此的示好?是不是另有所图啊?”   蔡勉说道:“不让皇帝吃点儿苦,他也不知道谁是好坏人,偏偏屋漏偏逢连阴雨,近来宫内更是屡屡出事,在我出宫之时,还报说太后无故晕厥呢。皇帝先前把颜家的女孩子降为美人,又命禁足之类的,已经是在后悔没有直接册立冯云飞之女为皇后了。大概是因为这个,才突然冒出给老夫封九锡的想法,不过是想弥补、安抚老夫而已。”   大家彼此相看,一一颔首。   其中一人名唤冯堡,却是送冯绛上京的冯云飞的心腹,便笑道:“皇帝真是年轻不知事,太师吃的盐也比皇帝吃的饭要多,早点儿乖乖听太师的话把我们姑娘立了皇后,后宫内保管镇的妥妥的,又哪里生出那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蔡勉笑道:“让他吃点憋也好。这不是,终于学乖了?”   冯堡又道:“这也是太师的威仪,太师加了九锡,连我们这些人也都跟着脸上生光啊。”   旁边御史台的一人道:“怪不得先前发现皇上调动虎贲,并制造弓矢斧钺之类,想必都是为太师加九锡暗做准备了?看样子皇上也是真心的对待太师。”   又有人道:“话虽如此,但皇帝心机颇多,倒也不可以完全放松大意。”   蔡勉听着众人一言一语,真真的得以非常,便又道:“怕什么,老夫也早就做了两手安排。”   大家都看着他,蔡勉道:“所以老夫先前跟皇帝说要把潞王接回来,只要潞王回京,如果皇帝有什么异动,那老夫大可效仿伊尹放太甲的典故,将他放逐桐宫,另立潞王为帝就是了。”   众人纷纷赞扬:“高明,太师这一招高明之极,如此一来,也不怕皇上再闹什么别的,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何况宫内的禁军,以及五城兵马司里多半都是咱们的人,他能动哪里?”蔡勉不屑一顾地冷笑了声,又道:“到底是个少年,没什么城府,只会玩弄些小聪明,行事太张狂了!遇到大事反而就慌了手脚……哼,若是之前他肯处处都听我的,我也不至于给他所恼,生出另立新君的主意,不过如今他既然能想到要给我加九锡,倒也还算是孺子可教,若他安安分分的,这皇位自然还是他的。”   大家都拱手称是,又赞扬太师圣明贤德,简直强似古之伊尹。   ****   且说赵踞来至平章宫,此刻太医已经赶到,正在给颜太后诊脉。   在场的除了江水悠外,还有颜如璋也在。   原来之前太后眼睁睁地看着颜如璋跟仙草貌似亲昵的样子,又想起颜珮儿的话,越想越是生气,一口气转不过来,胸闷气短,竟在凤辇上就厥了过去。   赵踞快步进内,问道:“太后怎么了?”   颜如璋迎着他道:“皇上不要着急,太后只是一时的气不顺,没有什么大碍。”   “气不顺?”赵踞瞥他一眼,到了里间。   正太医诊脉完毕,向着皇帝行礼道:“皇上安心,太后的确是一时的气急了,臣用针灸的法子,即刻便醒。”   赵踞道:“快行针灸之法。”   太医这才回身,取了金针,在颜太后的人中,眉心,两边太阳上各自轻轻刺了数下,又在双手的穴道上轻刺、揉捏片刻,太后喉咙中发出一声响动,便悠悠地醒了过来。   赵踞见状才松了口气,忙握住她的手道:“太后觉着如何?”   颜太后目光转动,看了会儿赵踞,蓦地又看见他身后站着的颜如璋。   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太后已经先行流泪道:“我是哪一世的孽障,遇见这两个不孝的东西。”   赵踞吃了一惊,回头看一眼颜如璋,忙站起身来:“太后何出此言,朕哪里做的不对,太后教训就是了。何必气苦了自己。”虽如此说,心里却也猜到了多半跟颜珮儿的事有关。   但是太后又说是“两个不孝的东西”,赵踞知道自己的“不孝”出自哪里,却不知颜如璋又是怎么了,毕竟小国舅是太后眼里最讨喜的心肝宝贝了。   颜如璋跟赵踞对视一眼,也道:“太后要保重身体,这样叫如璋怎么过得去?”说话间,已经一撩袍摆,在床前跪了下去。   颜太后转头看了看两人,流着泪说道:“你们的心里眼里,哪里还有我?你们一个是皇上,一个是国舅,自然都是想做什么都做什么,我又算什么,倒不如这一口气上不来,干干净净地走了了事!”   这一句话说完,连皇帝也跟着跪下了,身后的江水悠等众人也随着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太后抽抽噎噎地哭着,只有宫女红裳跟另一名贴身的嬷嬷温声劝慰,又道:“太后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皇上,您瞧皇上跟小国舅都还跪着呢。”   颜太后哭了半刻钟,才勉强止住,给宫女扶着坐起身来。   长长地吁了口气,又喝了半碗太医送上的汤药,颜太后示意江水悠屏退左右。   等室内只剩下了太后,皇帝跟颜如璋,颜太后才终于开口,她先看着皇帝说道:“你为什么要降珮儿的位份,还把她禁足宫中,你是不是想诚心地逼死珮儿?”   赵踞对此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太后竟到“晕厥”的地步而已,当即忙道:“朕并不是有意为难表妹,只是她有些事情做的太过,所以朕明面上罚她一番,也是为了平息宫内的其他流言。”   太后问道:“你说明白,她做了什么太过?”   赵踞道:“之前内务司那宫女宁儿的死,曹嬷嬷确有插手其中,就算表妹是无辜的,毕竟人言可畏,所以朕才……”   太后呵斥道:“这是胡说,曹嬷嬷原本是我的人,因为看她能干,珮儿身边又没有别的稳重踏实的,才把她调过去的,如果你说曹嬷嬷不好,那也是我识人不清,做什么怪到珮儿身上?”   赵踞还未言语,颜如璋在旁道:“太后息怒,这其实正是珮儿一片孝心,她也知道皇上为宫内的事情烦心,所以主动请求禁足的,等事情都平息了……自然就好了。”   “你住嘴,”颜太后瞪向颜如璋,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先跳出来了,你比皇帝更可恶。”   赵踞不禁斜睨了颜如璋一眼,嘴角微动似乎想笑。   颜如璋却半垂着头,显得有些无奈。   太后道:“你说,你跟那个鹿仙草是怎么回事?”   赵踞唇边那点笑还没绽放就消失无踪了,诧异地抬头。   颜太后眼中的泪又滚滚落下:“你是要活活气死我,京城内有多少的大家闺秀,你是怎么想不开了,居然跟那种人不清不楚。你说,你是不是当真的?”   颜如璋道:“太后……”   他才张口,赵踞从旁道:“太后放心,他自然不是当真的。”   颜如璋不由地看向皇帝,太后却也问:“哦?不是说,他还跟皇上你求了那个鹿仙草了?”   赵踞笑道:“朕还以为太后因为什么事动怒呢,原来是因为一句玩笑话,那其实是因为淑妃去后,如璋问朕,那禹爱卿若是突然又叫人来带鹿仙草回去该如何,朕说那就送她走,如璋便玩笑说不如赐给他……谁知这句话竟传了出去,太后就当了真了。其实朕跟如璋谁也没放在心上。”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真有其事。   颜如璋眉头微皱:“皇上……”   太后却眼睛一亮,精神大振:“这可是真的吗?”   赵踞笑看颜如璋道:“当然是真的,如璋的眼光何其之高,之前朕不是听太后说起来,似乎是有个极合适的人要配给他了?”   颜太后微怔之下,笑道:“你说的莫非是谨宁公主?”   颜如璋脸色发白:“皇上!”   赵踞暗中探手,一把握住了颜如璋的手腕,略微用力。   颜如璋皱着眉低下头去。   赵踞说道:“谨宁也还不错,只是年纪尚小,可以再看看。”   颜太后因得了皇帝的亲口解释,掩不住唇角笑意,就看向颜如璋道:“如璋,你跟我说一句,你真个儿对那个鹿仙草没什么?”   太后的身子本就有些虚,之前又晕厥过去,这会儿才好些,若是即刻顶撞,只怕又要节外生枝。   颜如璋看一眼赵踞,叹了口气:“是,没有什么。”   太后笑道:“我当呢,你素来的眼光何其之高,怎么居然……罢了罢了,不说她了,没得叫人扫兴。”   赵踞道:“可见是误会一场,没有的事儿却差点弄成大事,从此之后,太后可别再听了什么便信什么了,岂不是白白地叫我们担心?”   颜太后去了最大的一桩心事,突然想起颜珮儿跟自己说起了这件事,倒是珮儿行事不稳重了,又见皇帝跟颜如璋还跪在跟前儿,那心火自然就散了大半。   当下太后伸手,将两人缓缓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只是我脾气急了点儿,也是怕你们年少不懂,自个儿吃了亏,也叫自己人吃了亏,可明白我的话吗?”   两人皆都点头。   太后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对皇帝道:“虽然是没影子的事,可是想来,还是因为那个鹿仙草所起,皇上方才说禹泰起会派人来叫她,我想又何必呢,不如仍旧把她送走干净。”   颜如璋一惊,赵踞却笑道:“太后怎么老惦记着一个奴婢呢?这件事朕会料理的,太后只管好生调养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颜太后满意地笑道:“你们要听我的话,我自然是无病无灾的。”   ****   七月十八日,蔡太师做寿,半个京城都为之轰动了。   又听说皇上要加太师九锡,这可是自太祖开朝都没见过的盛事。   于是竟大有普天同庆之意。   而潞王赵克也在蔡勉寿期前一日抵达了京城,恰是黄昏,潞王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进宫拜见皇帝,太后,以及他的母妃朱太妃。   赵克年纪比赵踞要小一岁,长相却大不同。赵踞仪表堂堂,金尊玉贵,谈吐不俗,赵克却不知为何,生得颇有些瘦弱,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更小,说话也有些小小地结巴似的。   赵踞见了他,竟想起以前在宫内受苦的日子,便温声嘉许了几句,就叫人带他去见太后跟太妃了。   赵克去后,雪茶见皇帝有思忖之色,便说道:“这潞王远在封地上,逍遥自在的,不是该很受用的吗,怎么竟瘦弱的这幅模样?”   赵踞一笑道:“自小儿没有爹疼娘爱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赵克虽然只比赵踞小一岁,但因为长得便不讨喜,先帝也并不格外喜欢,早早地就把他送到封地去了。   雪茶蓦地醒悟皇帝是在指的什么,忙低下头去。   赵踞却又收敛心神,道:“端碗参茶来。”   雪茶忙亲自去端汤药,到了偏殿,却见仙草站在桌前,呆呆地一动不动。雪茶道:“皇上要喝参茶呢,你要不要送去?”   仙草竟没听见,雪茶只好拉了她一把:“你怎么了?近来总失魂落魄的,难道还有人得罪你不成?”   仙草才反应过来:“没、没有……你刚才说什么?”   雪茶道:“皇上要喝参汤,我问你要不要亲自送呢。”说了这句,又喃喃道:“奇怪,这几天皇上却格外精神,晚上也不睡,白天也不肯补眠,还总是喝这个……难道是为了给太师加九锡的事情,所以也有些紧张?”   仙草张了张嘴,却又皱眉低下头去。   雪茶见她不言语,便道:“看你也精神恍惚的,难道你也紧张?算了,别失手又晃了汤水什么的,还是我去送好了。”   这会儿小太监送了参汤来,雪茶端了要去,仙草忙道:“等等,我去。”   雪茶笑道:“你要送可以,不许惹皇上生气。”   仙草不由也笑道:“放心,这次绝不会。”   雪茶吐舌:“我可不信,皇上方才因为见了潞王,大概又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了……”说到这里,雪茶忙一摇头,把参茶送到仙草手上:“快去吧。”   仙草端了参茶,走到正殿内,见赵踞正垂头出神似的,她来到桌边上,垂眸轻声道:“皇上,参茶到了。”   赵踞听到动静,转头道:“怎么是你?”   仙草道:“皇上要不要歇息一个时辰?数日都没怎么安生睡,又从这会儿就开始熬夜,到明儿天亮的时候怕是熬不住。”   “朕不困。”赵踞淡淡一声,端起杯子喝了口。   仙草打量着他:“皇上虽然龙体康健,却也要仔细保养才是,不要仗着年轻就无所顾忌,若是、若是亏了根本,要补就难了。”   赵踞手势一停:“你今儿怎么……这么多话?”   仙草咽了口唾沫,勉强一笑:“奴婢只是、也听说加九锡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也有些替皇上紧张呢。”   赵踞对上她的眼神,半晌才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你去做。”   仙草的心突然乱跳起来,竟问:“皇上真的要做吗?”   赵踞本已经垂眸,闻言长睫轻轻闪烁,重又看向仙草:“当然。怎么了?”   面对少年皇帝幽深坚定的眸色,仙草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跟雪茶不同,雪茶跟大部分人一样,把加九锡看成了一桩盛世盛典,想看热闹而已。   可是仙草却知道,自古以来那些加过九锡的,比如王莽,曹操,孙权等,后来都是篡权自立为帝的。   赵踞博古通今,不会不知避忌。   蔡太师也不会不知道。   两方面只怕早都做好了准备。   尤其是看赵踞这些日子的反常,日夜无眠,他显然在预备着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而明天……大概就是图穷匕见,生死立见的时候。   见仙草不言语,赵踞若有所思道:“你是在害怕什么?”   仙草仍是艰于开口。   皇帝无意中将那小玉狮子捏在手中,指腹蹭着那个破损的角儿,似真似假般说道:“你要是害怕,就藏起来。”   仙草看着皇帝垂眸含笑的模样:“我……我知道皇上会做的很好,一切也终将会如皇上所愿。”   赵踞蓦地抬眸。   仙草后退一步,以手加额,恭敬行礼道:“明日,我会在这里等候皇上,功成归来。”   仙草说完正要退下,赵踞举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到桌边。   皇帝凝视着面前这张脸,目光最终落在她的眼睛上。   喉头动了动,皇帝的眼中暗藏戒备,轻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第120章   仙草是在替赵踞担心。   蔡勉毕竟是权臣,门生遍布天下,京城里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之前赵踞想要调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儿,蔡勉的人尚且虎视眈眈。   幼主虽然强悍,毕竟年纪小,势单力弱,要去挑战一个历经两朝的老臣,谈何容易。   蔡勉特意把潞王唤入京中,这已经隐隐地透出了另一种意思,仙草不信赵踞不知道。   他既然能够坦然命潞王入京,自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但再怎么样,在仙草眼里,皇帝仍旧只是个少年而已。虽然是极能干的少年。   她希望他有所作为,不被捆缚手脚,成为一代明君,可又怕他失足落马,摔的头破血流,甚至丢掉性命。   可仙草虽然看出了赵踞的所图,却又不敢泄露半分,这些日子她思量此事,十分不安,所以才每每地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此刻近距离看着少年皇帝,望着他暗藏锋芒的凌厉眼神,仙草的心中在瞬间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告诉皇帝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图谋……皇帝会怎么对待自己?   仙草垂下眼皮,将少年的眉眼掩去:“奴婢知道,皇上做事自有章法,必然是谋定而后动的,为太师加九锡的盛举,自然也是考虑多时,所以奴婢也跟雪茶公公他们一样,盼着明日到来,也盼着皇上能够在天下臣民面前……大展宏图。”   赵踞沉默地盯着仙草看了半天,才一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如果总是像今日这般对朕,只怕朕也舍不得再让你离开。”   他的手微微一松,仙草趁机起身后退:“皇上身边能人辈出,自然不缺奴婢一个,何况皇上也说过奴婢笨拙,经常惹您生气,若是能打发了,且打发了便是。”   “你倒是想,”赵踞哼了声,脸上不由自主又露出了平日里戏谑时候的笑容:“你越是想离开,朕偏不许,等你什么时候想死皮赖脸地呆在朕身边儿的时候,朕才要一脚踹了你。”   仙草吐了吐舌:“既然如此,那现在奴婢就很想死皮赖脸地留在皇上身边儿。”   赵踞笑起来:“好啊,这句话朕收下了,那你且安心地留着吧,别再动辄想着这个心上人,那个心上人。”   仙草忍不住瞪向皇帝。   赵踞笑道:“怎么,莫非冤枉你了?”   仙草不语。赵踞哼道:“别当朕不知道,你不是曾经对人说过,禹卿是跟你两情相悦的人吗,怎么突然间如璋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才是你的心上人,你倒是有几颗心?能给几个人?又能容几个人在心里?人看着不大,心倒是野马一般,你也不怕撑死。”   仙草给他一句一句说中了,心怦怦乱跳:自己像禹泰起撒谎说,小国舅是心上人,颜如璋从禹泰起那边儿知道了,皇帝也知道了,不足为奇。   但是自己说禹泰起是心上人,回头想想,自己似乎只对罗红药一个人说过。   难道是罗红药先前告诉过皇帝?可是……这没有道理,那皇帝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大概是看出仙草在狐疑,赵踞道:“行了,在这儿又嚼舌了半天,你赶紧下去吧。”   仙草忐忑地行了个礼,正要退下,赵踞又道:“等等。”   仙草回头,不知他还有什么吩咐。   赵踞说道:“你的身子……最近觉着怎么样了?”   仙草听他提到这件事,忍不住脸上微微泛红。   那一次她月信来了,皇帝不知情由,还以为她病重,对太医大发雷霆。   事后她听说,窘迫的无地自容。   雪茶更是将此视为天大的笑话,自那次后有好一段时间里每次见了她,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弄的她越发窘然。   “回皇上,已经,已经都好了。”仙草回答。   赵踞看着她脸上浮现的一丝薄薄地樱粉色:“嗯,好了就成了,朕可不想身边有个病恹恹的,看着就不痛快,只是如果有什么不适,记得赶紧说,别只闷着。”   这人……真是越来越口是心非了,明明是有些关心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仍旧带刺儿。   仙草暗中叹气:“那奴婢先退下了,皇上,要什么时候安歇?”   赵踞道:“还有几份折子要看。”   仙草扫了一眼桌边上那堆积的奏折,将想要出口的话重又咽下:“皇上若是需要什么,只管传奴婢。”原来她本是巴不得离开他身边,但是今晚上,却突然有些莫名不舍,假如皇帝开口,只怕她会毫不犹豫留下来陪侍。   皇帝却道:“知道,你去吧。”说这句的时候,赵踞的口吻莫名地有些温和。   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只手轻轻地在心弦上拨了一下,发出了嗡嗡地响动。   仙草深深呼吸,重又转身,才迈出一步,赵踞却又道:“等等。”   仙草诧异地回过头来。   赵踞却并没有开口,又过了会儿,才道:“算了,你去吧。”   仙草看了少年半晌,终于转身,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皇帝,皇帝却并没有再叫她“等等”的意思,仙草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退到了内殿。   虽然说是并没近身伺候在皇帝身旁,这一夜对仙草而言,却也算是个无眠之夜了。   她守着一盏灯,听着外头秋风吹窗,心中竟有种想法,想让时间变得慢一些,不要来到那注定惊险而吉凶莫测的明天。   仙草本还预备着皇帝会叫自己,且又打心里不愿意睡。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突然想起当初在冷宫的时候,苏子瞻曾经送了些书给自己,当时她正是装拙的时候,且也忙的很,所以并没有看,这会儿便犯了出来,却有一本《小窗幽记》,当下一页页地翻看起来打发时间。   突然看见:“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简直如同自己当下的写照,只不过那三分七分怕是要调转过来了,不由哑然失笑。   又见写:“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却仿佛说的是皇帝如今的处境。   仙草看一会儿,默想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心绪千转。   如此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面前的蜡烛短了一大截,外头仍旧毫无动静。   仙草竟有些坐不住,于是把书合起来,起身往外走去,来至殿前往外看去,却见皇帝依旧正襟危坐,好像心无旁骛地还在批阅奏折。   旁边的雪茶揣着手低着头,也并没有看见她。   如此,这一夜之间,仙草断断续续出来看了三回,直到寅时将至。   外间更鼓敲响,已经有太监进来请皇帝沐浴更衣,预备今日的九锡大典。   仙草听到外头的响动,早就跳了起来,想也不想便冲了出去。   殿内,皇帝已经自案前起身,又是一夜通宵,皇帝却毫无倦色似的,精神抖擞地自桌后转出来。   雪茶早吩咐小太监们将窗户都打开,清冷的晨风一涌而入,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吹的鼓荡起来。   赵踞迈步走到殿前,缓缓地吁了口气,迎着尚在沉眠中的夜色微微地张开双臂。   头顶的天色仍是暗暗深沉的墨蓝,一轮极圆的明月悬挂在天际,光辉洒落,屋顶跟地面上看来就像是铺着一层薄薄地霜雪般。   皇帝的身影恰在乾清宫的门口,微微地明黄色竟透出些朝阳的颜色,宽肩细腰,身形矫健的仿佛将要腾空而起的真龙。   仙草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本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是眼睁睁地看见这情形,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正在此刻,雪茶上前道:“皇上,怎么又忙着吹风,留神着凉。”   赵踞回头,还未开口,就看见前方才出来的仙草。   他的目光闪烁,望着仙草道:“你怎么……”打量她衣着发髻皆都十分整齐的模样,却突然明白过来,她是一夜未眠。   刹那间,皇帝深沉如夜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   仙草见赵踞已经看到了,便忙走出来几步,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踞道:“你没睡?”   仙草勉强笑了笑:“是啊,今晚上不知为什么总睡不着。”   雪茶在旁忍不住道:“睡不着怎么不出来陪着皇上,让想睡的人去?”   “放肆。”赵踞哈地笑了声,抬手在雪茶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雪茶忙捂着脑袋:“奴婢不敢了。”   仙草看着雪茶愁眉苦脸的模样,便也笑了。   赵踞看着她宛然生辉的笑容,却总觉着她的笑里带着一点悒郁。   皇帝咳嗽了声:“朕要去沐浴,你这是要跟着去吗?”   自打仙草来到乾清宫,皇帝不知出了多少为难人的招数,但幸而并没有太过分。   比如伺候洗浴这些事,皇帝从没开口让仙草亲力亲为。   此刻突然这样说,仙草一愣,诧异之余,面露犹豫之色。   赵踞却打量着她的脸色,嗤地笑道:“你还当真了,就算是你巴不得,朕可还嫌你的手粗呢。滚一边儿去吧。”   赵踞说着,一甩衣袖,迈步将出门。   仙草忙道:“皇上!”   赵踞回过头来。   仙草咽了口唾沫:“等、等皇上顺利忙过了今日的事,奴婢……再伺候皇上。”   赵踞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仙草低下头去,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雪茶却听得明白,当下忍笑道:“皇上,小鹿说,今儿的事儿完了后,她再伺候皇上沐浴呢,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着便又狐假虎威地对仙草道:“皇上都说你手粗了,何况有我呢,哪里用得着别人。”   仙草正有些脸热,才要顺着雪茶的口风下坡,却听赵踞道:“既然你这样勤勉,那么朕倒要给你一个机会。”   雪茶跟仙草双双吃了一惊。   两人心思各异,还没开口,赵踞仰头轻笑,转身出门。   仓促中雪茶踹了仙草一脚:“你又没伺候过皇上,粗手粗脚的别弄疼了他,逞什么能。”   仙草苦笑,又叮嘱他说:“你快去跟着皇上吧……今儿的事非同一般,且记得、机灵点。”   雪茶不以为然地说道:“公公我是宫内头一号的机灵人,用得着你说?”   两人说到这里,前方的赵踞止步。   然后皇帝转过身来。   他看着仙草,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之色,竟道:“你、可相信朕……今日会一切顺利吗?”   仙草双眸微微睁大,好像有一股力量扯着她的喉咙,不许她发声。   但是最终,仙草静静地说道:“我相信,一直都相信。”   她看着赵踞,微微一笑。   少年皇帝看着站在乾清宫门口的人,灯影下她的笑容,有一种超越熟悉的感觉,像是久违的什么人,突然站在跟前,是那种看穿一切,笃定而无畏的笑容。   四目相对,半天,皇帝一点头。   他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过身去。   夜色深沉,但黎明将至,就如同皇帝此刻心中亦是光明跟温和的力量交织,如同初升的朝阳般蓬勃涌动。 第121章   天还没有完全放明,司礼监提督太监率领一干人等,从皇宫的太和殿到奉天门,文武楼,一路陈设肃立。   在清晨辰时将至之时,文武百官们已经来至午门,自午门入宫。   但早在辰时之前,太师蔡勉就已经进了宫。   按照九锡之礼,蔡勉会给奉仪官引领,一路进太和殿内拜谢皇恩,领受九锡。   在正式行礼之前,照规矩,要事先去武英殿拜见皇帝。   两名小太监头前带路,领着蔡勉往武英殿而行,身后又有四人跟随。   蔡勉且走且留心周围,随口问道:“皇上昨儿什么时辰睡的?”   头前的小太监道:“回太师,听说皇上批了大半宿折子,究竟什么时辰睡的,奴婢们却并不清楚。”   蔡勉突然道:“那太后呢?”   其中一个小太监道:“太后像是有些微恙,昨儿半宿还传太医呢。”   蔡勉道:“太后竟是病了?那么我倒要去看一看才好。”   两个小太监不知他是玩笑或者当真,彼此迟疑对看的时候,蔡勉已经说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头前带路。”   小太监们道:“太师,皇上还在等候太师呢,不如且见了皇上,再去探望太后。”   蔡勉不以为然道:“距离典礼的时辰开始还早着呢,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皇上若是责怪,有我在呢。”   两人见他甚是坚持,只得答应,后面的一名小太监听了,便先行去通知皇帝。   ****   武英殿内,赵踞正等候蔡勉,谁知久久不至。   正在忐忑之时,小太监飞奔而至,告诉道:“太师听说太后娘娘微恙,突然改道去了延寿宫探望。”   赵踞闻听脸色大变:“太师怎么知道的?”   小太监道:“是太师问了起来。”   赵踞挥手示意小太监退后,转头看向旁边的颜如璋。   颜如璋自然也听见了,道:“我即刻前去延寿宫。”   “你去又有什么用?”赵踞拧眉道:“太师比我们先一步,倘若他发现了太后不在宫内……只怕即刻就会疑心。”   颜如璋道:“千防万防,想不到会有这种变故,早知道就不叫太后离开宫里了。”   原来先前在蔡勉进宫的同时,颜如璋亦派了心腹之人,将太后悄悄地接了出宫。   毕竟今日所做的事非同一般,赵踞跟颜如璋自然豁出一切,但却担心若有万一,或者有不防备的禁军趁机骚乱,惊扰伤害到太后,所以便暂时将太后移出宫中。   本来这件事做的十分机密,加上时间又拿捏的很好,正在蔡勉进宫之时,料想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只因为太后今日不露面,所以只称是昨日病重,传过太医之类的话。   谁知蔡勉居然要去探望太后?这难道只是他心血来潮?还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此刻赵踞跟颜如璋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心焦。   赵踞准备加赐的那九锡之一的五百虎贲军,都陈列在武英殿外。   宫内各处禁军部属也都做了相应安排,殿内则有高五,谭伶等一些司礼监跟镇抚司的高手埋伏护卫。   务必保万无一失。   谁知道居然会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颜如璋道:“太师这一去必然发现端倪,不如先发制人。”   赵踞道:“你难道要带人去延寿宫拿人,贸然行动,反而打草惊蛇,而且这样大张旗鼓,有害无利。”   颜如璋忙道:“那皇上要如何应对?倘若太师发现不妥,在宫中首先发难的话,谁胜谁负,却不一定了,倒不如孤注一掷。”   这宫内的禁军表面上虽是归皇帝统率,但事实上至少有一半是听命于蔡勉的。   颜如璋虽然做了准备,却仍无十足的把握。   这种事情按照他的设想,最好兵不血刃,一击必成,如果真的打了起来,造成宫变,最后会如何,却无人能够知道。   赵踞环顾周围。   终于他闭了闭双眼,迅速做了判断:“你在此处按兵不动,朕亲自前去看看。”   “皇上!”颜如璋忙要拦阻。   赵踞道:“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   蔡勉来至延寿宫,却见寝殿帘幕低垂,光线幽暗。   蔡勉微微诧异,躬身道:“臣参见太后。”   里间账帘垂落,传来轻轻地咳嗽声,依稀似有说话声响。   顷刻,竟是江昭容走了出来,她含笑躬身道:“太师有礼,太师如何亲临?”   蔡勉道:“听说娘娘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江水悠看一眼内殿,小声道:“太师有心,可探望就不必了……太后娘娘昨儿给风吹了,脸上都红肿了,奇痒难耐,太医说是一股邪热,不能见人不能冒风,太后方才知道太师前来甚是欢喜,命毕竟今日是太师的大好之日,可太后实在无法亲身恭贺,少不得,改日自然要请太师进宫,再好生地叙话道贺罢了。”   江水悠笑的甚是恭谨温和,泰然自若。   蔡勉看着那垂落的帐幔:“是吗?那就真是可惜,我本想在这大好日子跟太后叙叙话呢。毕竟我有今日,也是太后跟皇上的恩待,还想着让太后跟我一块儿去参加九锡之礼。”   江水悠见他不肯离开,又说出这话,心中暗暗着急。   正在此刻,却听到帐子里响起汪汪的叫声,一只狗儿跑了出来,向着蔡勉狂吠不已。   这正是太后素日不离身的平安。   江水悠见状道:“平安,不要乱叫。”但是平安哪里理她,仍是向着蔡勉叫的狂烈。   这若是一只平常的狗子,蔡勉早就一脚不知踹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蔡太师看到平安出现,心中狐疑地忖度。   突然在阵阵地狗叫声中,是太后的声音,有些沉哑而微弱地说道:“平安,回来。”   大概是因病的缘故,太后的声音跟平常不大一样,但说话的口吻语气,分明就是太后。   平安闻声果然乖乖地往内,从帐子底下钻进去了。   江水悠见状笑道:“这平安就是乖,从来最听太后的话,这不太后一叫,它就乖乖地回去了。”   狗儿回到里间,发出了亲昵人的叫声。   在狗子的低鸣之中,是太后咳嗽数声,缓缓道:“太师虽是美意,可……咳咳……”   江水悠忙叫了声:“太后……”转身入内,劝慰声传了出来:“太后何必开口,这嘴上才好了些,待会儿喉咙也又要痒了,这里都抓破了……”   蔡勉听到太后的声音,又听到江水悠这般说,那心慢慢地定了下来,因垂头道:“既然太后果然病的厉害,那臣就不打扰了,等九锡礼完了后,臣再来探视。”   里头太后咳嗽连声:“送……”   江水悠才又退出来,道:“臣妾恭送太师,另外臣妾也恭贺太师得加九锡,实在是无上的荣耀。”   蔡勉听她说的恰合动听,便笑看她一眼:“多谢江昭容,昭容善解人意,将来也不可限量啊。”   江水悠道:“那也是要多托太师的福。”   蔡勉含笑点头,往外去了。   才出延寿宫门,就见皇帝急匆匆地走了来。   两下遇见,皇帝脸色微变,蔡勉上前行礼:“皇上如何也来了?”   赵踞打量他神色,微笑道:“朕本在武英殿内等候太师,却听说太师来探太后的病,太师委实多礼了,倒是让朕过意不去。”   蔡勉道:“太后的凤体安康自然最是要紧,只是无端端给风邪所侵,却是怪异,不过等九锡典礼过后,想必宫内再也不会有这等邪祟了。”   赵踞见他如此说,便也大笑道:“诚如太师所言,太师的威仪所致,自然叫那些邪祟都望风而逃了,好吧,眼见大典的时辰要到了,朕同太师先回武英殿。”   当下君臣两人且行且说,赵踞道:“朕因为今日的事,一连几天没有睡好,不知太师睡得如何?”   蔡勉一笑说:“不瞒皇上,臣也有些惶恐,近来有些少眠。”   “果然是君臣同心,”赵踞笑道:“怪不得见太师的印堂有些发红呢,其实朕有些着急想见太师,为的是那加封诏书上一句话似不大妥当,所以想请太师帮忙参详,毕竟这种盛事,丁点儿马虎不得。”   蔡勉向来以笔墨出色著称,听赵踞如此说,便欣然同他回到了武英殿。   两人从宫道之中谈笑风生而行,宫中自然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些人之中也有蔡勉的心腹,见状也各都安心,放松了警惕。   ****   皇帝陪着蔡勉来至武英殿,命雪茶捧了一卷诏书过来,放在太师跟前。   蔡勉笑吟吟地将诏书打开,才扫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就凝固了。   终于蔡勉将面前的这圣旨往桌上狠狠一摔:“皇上,这是在跟臣玩笑吗?”   雪茶本还笑眯眯的,突然见太师变脸,吓得怔住。   赵踞却淡淡道:“朕怎么会用圣旨来开玩笑?”   蔡勉看一眼那诏书,原来这哪是一道封赐的诏书,却是革除蔡勉官职,家产抄检的旨意。   看着皇帝不动声色的脸,蔡勉眯起双眼:“那今日所谓的九锡……”   赵踞道:“太师是聪明人。”   蔡勉环顾周围,见大殿内空空如也,怒极道:“皇上用这种阴险的法子来对付老臣,亏我还当你是个英明有见识的,没想到竟然如此的无耻狡诈,你敢这般对待辅政大臣,不怕后世唾骂吗?”   赵踞道:“朕知道蔡太师向来以伊尹自居,只可惜,伊尹的功过还未必是真呢,何况是太师,太师虽是重臣,可论起忠心,着实不堪一提,你心里明明只想要做放逐太甲的伊尹,又哪里是真的想当辅国柱石?”   赵踞说着将桌上的一叠折子拿了起来:“如果你真的是忠臣,为什么手底下这么多的门生子弟皆为贪官污吏?你若真的忠心耿耿,为什么大权独揽,朕想做一件事都不成?你私心里只怕早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却还来跟朕说什么伊尹,你也配!”   赵踞说着,将手中的那些奏折尽数摔在了蔡勉身上。   蔡勉瞪着赵踞,忍气将地上的折子捡了起来,他看了一份,又看了另一份,脸色渐渐地变了,但却仍是恼色不退。   赵踞冷道:“另外,还有蔡太师的宗族之人,在地方上称王称霸,霸占百姓良田,侵人/妻女,百姓们叫苦不迭,上告无门。这些折子,只怕是送不到太师跟前的,现在就让太师看个遍。”   赵踞回身,又将桌上另一叠的折子握住扔在蔡勉跟前。   蔡勉的宗族虽不在京城,但他家人的所作所为,他也是略有耳闻,之前曾呵斥过几回,但蔡勉毕竟自诩权重功高,虽然知道家人作恶,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赵踞指着最后一叠折子,道:“蔡太师平日里只听见朝中百官对太师的阿谀奉承,当面斥责的是极少数,所以太师便觉着百官对太师也是真心的敬仰拜服,殊不知,这些人多是因为惧怕太师你、以及你门下那些走狗爪牙们的厉害,所以才钳口结舌,这些,是他们秘密弹劾太师的折子,太师且再看!”   一份份折子飘落,都跌在了蔡勉跟前,如同雪片一样。   蔡勉愣了愣,抓起两份扫了几眼,便又站起身来,咬牙说道:“这些人不过是两面三刀罢了,平日里跟本太师谄媚交好,私底下却来捅刀子……”   赵踞笑道:“太师死到临头,还不肯幡然悔悟?朕就知道,你早就不是屈居人臣的心态了,连九锡都想要接受,你是自做孽,不可活。你怎么不想想,史上但凡接受九锡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忠臣之辈?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桓玄,杨坚,李渊,王世充……这些狼子野心,区区九锡哪里能够满足,太师是不是也想要效仿他们,下一步就要废立称帝?但凡一个正直聪明的臣子,就绝不会丧心病狂地想要什么九锡,除非他私心想当皇帝!”   蔡勉咽了口唾沫,冷笑起来:“加九锡明明是皇帝提出的,如今却怪老臣,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如今翅膀硬了,就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扶到皇位上的。”   赵踞冷笑道:“你当初辅佐朕登基,不过是看朕年纪小好摆布,如今看朕不肯听你的话,所以才把潞王也叫到了宫内,你存的什么主意,还要朕说明吗?”   蔡勉双手握拳:“臣不过是提出要请潞王进京,皇上明明也答应了……”   “朕若不答应,又怎能让你放松警惕?”   蔡勉见皇帝一句句说的明白,索性站起身来,傲然道:“原来皇上早就设计好了要对老臣下手,那又说什么,你既然想铲除重臣,也不必扣这些帽子,只管动手就是了。”   赵踞道:“朕自然让你心服口服。来人,传潞王。”   蔡勉一惊,身后门开处,一名太监陪着潞王赵克缓步走了进来。   赵克上前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踞道:“潞王,你跟朕说明,蔡太师的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赵克垂头道:“回皇上,臣弟不敢说谎。当初皇上还没有传旨召臣弟进京之前,就有个自称是太师心腹的人到了潞王府,他劝臣弟尽快进京,还说,太师觉着皇上……皇上并不配为帝之类的话,臣弟不敢复述,他们的意思,是想让臣弟进京,取而代之,还说有蔡太师的辅佐,一定会如何如何的话。”   蔡勉怒道:“潞王,你休要胡说。”   赵克吓得发抖,往旁边躲开:“本王没有胡说,本王知道本朝祖训,在封地的藩王不可以随便回京,否则便是谋逆大罪,可是那人见劝说不成,就开始威胁本王,说是若不听命,不仅是本王,甚至连母妃也会受到牵连……本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皇上的旨意就到了,我这才奉旨进京来了。”   赵踞道:“太师,你还有什么话说?”   ****   太和殿外。   群臣正等的焦急,也有的窃窃私语,谈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禁军跟等候的群臣之中自然有蔡勉的心腹,一个个也有不祥之感,然而虎贲军护卫在列,加上蔡勉并未露面,群龙无首的,就算是禁军也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金銮殿的门打开,太监扬声命百官进见。   大家鱼贯入内,却见皇帝高高在上,蔡勉立在殿内,旁边站着的却是潞王赵克。   其他的弹劾蔡勉的折子,以及有关他的门生、宗族之人贪墨枉法的奏折倒是罢了。   潞王赵克按照先前所说,当众将蔡太师派人去威逼利诱的话又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尽数惊愕。   蔡勉脸色虽苍白,神色却还平静:“皇上是安心的要老臣死,你设计这个圈套,排除异己,实在是太过歹毒了。”   赵踞道:“什么叫做异己?为臣子者,当忠心于朝廷,朕清除朝中祸国殃民的蠹虫,是朕之天责,莫非因为这些蠹虫是太师一党的,就是排除异己?你身为臣子,却毫无臣子的肃恭之心,嚣张跋扈,意图谋逆,朕如何能容得下你?”   潞王在旁说道:“太师,纵然本王听了太师的话,取代皇上当了皇帝,但是改日,只要太师看不惯本王,仍旧会除掉本王,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呢?古往今来,哪里有这样的大臣?太师你就认罪吧。”   蔡勉盯着赵克:“黄口小儿!你敢污蔑老夫,我必要你死!”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响声。   殿内的百官都是一惊,正不知如何,却见有几道禁军的身影跌入殿内,原来是蔡勉的心腹终于发现不妥,索性暴/乱杀了进来。   百官一时骚动起来,蔡勉见状一把揪住身边的赵克。   赵克躲闪不及,吓得大叫。   蔡勉揪着潞王,朝上道:“皇上,你果然设的好计策,先用封九锡之事将我迷惑住,还答应了接潞王进京……让老夫彻底放松警惕,我还以为你是一无所知,没想到却是老谋深算,只是你未免小看了老夫。”   说话间,又有几道人影跃了进来,手中握着的钢刀上都带着血。   这些人都是禁军打扮,为首的一名统领却是蔡勉的人,旁边还有一个,却是幽州节度使冯云飞所派的冯堡,今日也是随着蔡勉进宫来的。   那禁军统领叫道:“太师不要慌张,外头已经给咱们稳住了!”   蔡勉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吃了定心丸,便冷笑道:“皇上,既然你不仁在先,休怪老臣不义。”   赵踞自龙椅上站起来:“放下潞王,有话你只管跟朕说。”   蔡勉扫了一眼赵克:“你说,是谁教唆你栽赃老夫的?”   众目睽睽之下,潞王吓得哭了起来,却仍是哽咽道:“你、你想怎么样?”   蔡勉道:“本来老臣并无反心,只是皇上你逼人太甚。”他回头看向两边文武百官:“你们都听好了,谁是效忠于我的,都到老夫身边来,老夫自然饶你们一条性命,谁要还是跟着皇帝,那就不要怪老夫无情了,立刻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文武百官之中顿时有几个人跳了出来,冲到蔡勉身边。   然后陆陆续续地又有十数个人。   因为看到殿外的情形紧急,持刀的叛军已经虎视眈眈地冲了入内,皇帝却毫无反应,一些原本摇摆不定的人也都畏畏缩缩地走到了蔡勉身旁,加起来,竟有一半儿的文武。   赵踞看着这幕场景,却真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蔡勉,你现在是要怎么样,是要造反吗?”   蔡勉眼睛都红了,厉声道:“那又如何?你先前不是说了吗,古往今来加九锡的,什么曹操孙权李渊等,都是造反称帝的,可是后人又有几个说李渊是狼子野心的?”   赵踞一笑,放眼御座之下:“你们都听清楚了?”   百官们屏息敛气,都给眼前这一幕都惊呆了。到底还有几个耿直的朝臣,见蔡勉如此狂妄悖逆,实在是忍无可忍,便纷纷地呵斥道:“太师,你是真的要谋逆篡位吗?”   赵踞道:“太师这才是真的图穷匕见呢,只可惜,朕觉着太师你做不成孙权李渊了,甚至连伊尹都称不上,只能当个董卓而已。”   蔡勉见皇帝到现在还泰然自若,不由诧异。   正在这会儿,赵踞道:“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惨叫,大家转头看时,却见原先带领叛军的那名禁军统领,竟给杀死当场。   而动手杀人的,却是冯堡。   蔡勉回头看时,一阵心惊:“冯堡,你干什么?”   冯堡笑道:“太师恕罪,卑职从来听命的都是皇上。只是太师有些太自大了,还真的以为我们节度使会越过皇上听命于太师吗?”   这会儿颜如璋走出殿门,向外说道:“皇上宽仁,只诛首恶,你们还不跪地求饶?”   外头的五百虎贲卫也都冲了上来,那些随着造反的禁军见统领被杀,外围被困,早就胆战心惊,又听颜如璋如此说,顿时都纷纷地放下了手中兵器,跪在地上。   赵踞居高临下,睥睨着蔡勉,道:“本朝太祖皇帝有训,刑不上三品以上的文官,所以纵然知道太师有不轨之心,朕也从来是以理服人,依法而行,太师却选择刀兵相见,篡权谋逆,这就怪不得朕了。”   蔡勉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还没有反应,手臂突然一麻。   有人从身后过来,将太师的手臂拉住,脚尖在他膝窝内一踢,太师身不由己地松手,膝盖前屈跪在地上。   潞王跌倒,又给人扶住带到一边。   蔡勉回头看时,原来动手的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高五,他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竟潜到了蔡勉身旁。   高五一击得手,犹如一个信号,他手下那些太监们也都闪电般动手,将闯入殿内的其他几个禁军尽数斩杀。   潞王瘦小无力,正在地上挣扎,旁边一人走过来将他轻轻扶起,却是颜如璋。   此一刻,原本聚集在蔡勉身边的那些朝臣们,有人想要再跑回去,却给高五手下的太监们打翻在地,有人顺势跪倒,磕头大叫皇上饶命,而那些坚定站在皇帝一边儿的朝臣,见状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同时暗爽。   事到如今,谁胜谁负,已经不需多说。皇帝不费吹灰之力,不仅拿下了蔡勉,连同这些心有异念的朝臣都一网打尽,且还得了其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之心。   而蔡勉素日的确飞扬跋扈,横行无忌,百官不敢得罪分毫,如今见皇帝终于势若雷霆,一击而中,众人都觉着有扬眉吐气之意。   但与此同时,回想皇帝擒下蔡勉的经过,却又在心服口服之余,捏着一把冷汗。 第122章   蔡勉虽然仗着位高权重,行事霸道,丝毫不把满朝文武放在眼里,但毕竟他乃是辅政重臣,又是朝中百官的首领,多年的威望积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撼动他简直难如登天。   更因为他在书法上的造诣非同一般,也很礼遇本朝的那些有名望的文人墨客们,所以在文士之中也向有名声。   除了这些外,又有一宗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本朝尚文轻武,对文官格外一向格外恩遇宽待,所以有刑不上三品以上朝臣的太祖遗训。   以蔡勉这种身份,如果皇帝轻易动他,势必会在朝野之中引发轩然大波。   文官向来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无比敏感跟重视,虽然有许多清流也素来看不惯蔡勉,但如果皇帝贸然对蔡勉刀兵相加,如此蛮横,只怕就算并非蔡勉一派的文官也会对朝廷生出不满之心。   所以蔡勉仗着威势,浑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是有缘故的。   因为他笃定皇帝等闲不敢对他怎么样,何况在蔡太师的眼中,皇帝还是羽翼未丰的少年,自然更是心存轻视了。   可是却想不到,皇帝的手段比他想的更加高明。   先是以后宫做因由,让蔡勉相信皇帝已经焦头烂额,又以加九锡为幌子,让蔡勉越发自得。   但皇帝真正厉害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急着动武,反而不疾不徐的,一步步引得蔡太师在满朝文武之前暴露想要篡逆的狼子野心。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会站在他一边儿的官员,自然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皇帝一边。   皇帝不但顺理成章地拿下了蔡勉,更连带朝中跟他沆瀣一气的、蔡勉那些心腹嫡系的官员都给一并拿住,扔到了镇抚司的诏狱。   除去了心腹大患,还顺带收服并威慑了人心。   本来那些非蔡勉嫡系的朝臣们,对于皇帝向来的作风也是心存疑虑的,毕竟皇帝年少,又加上皇帝先前重用禹泰起,又放任禹泰起处置济南府周知府之事,许多文官腹中自有微词。   但是如今见了皇帝的行事手段,有理有据,有勇有谋,众人不免心服口服,也不敢再小觑皇帝了。   这一场变动犹如九天惊雷。   宫门关闭,禁军之中也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一番肃清跟整理。   而给下了诏狱的官员,其中多半都在锦衣卫暗访的密报之上。   镇抚司跟大理寺联手审讯,奉旨抄检各人府邸。   这一番抄检,更是抄出了不少的贪墨金银,以及各色的稀世奇珍物件。   抄检之事,是颜如璋,高五,御史台的江御史,以及五城兵马司郑静分头而行,自然可靠。   是日从早上开始,到了晚间,皇帝都并无一刻空闲。   宫内宫外的人也都各自忙各自的,京城九门关闭,街市之上全部戒严,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回巡逻,宫门口也加了两倍的人手。   直到次日黄昏,颜如璋跟高五将所查抄的各官员贵戚家的财物清单,以及另又缉捕的官员名单呈上御前。   颜如璋道:“因为事先已经安排了人对蔡勉的党羽暗中监视,加上事出突然,这些人毫无准备,大多数相关人等都已经落网,也并无人胆敢抗命。”   高五说道:“只是有一件事,驸马都尉王畊也牵连其中,奴婢奉旨前去缉拿的时候,遭到沐芳公主的斥责跟拦阻。”   赵踞淡声道:“人拿下了没有?”   高五略略迟疑:“因为公主抱着驸马不肯放手,且以寻死来要挟,所以……”   赵踞皱皱眉,冷哼了声:“还以为你是个办事不会出错的。”   高五忙跪地:“奴婢知罪。”   赵踞喝道:“去!如果不能将王家一视同仁的处置了,你就自己去慎刑司领罪吧。”   高五磕了头,后退出殿。   颜如璋笑了笑:“高公公办事也是最老到谨慎的了,只是那王畊是皇亲贵戚,也难怪他犯疑不决。”   赵踞道:“跟了朕这么久了,这点意思都看不透,还说什么老到。”   颜如璋笑道:“他也是怕公主金枝玉叶,若有个闪失,回头太后要问罪的。”   赵踞哼了声。   颜如璋突然想起来:“是了,总算得了个空子,我倒是一直想要问,怎么蔡太师去了延寿宫一趟,居然无功而返?我还以为他必然会发现了太后不在宫中,偏偏皇上一定要亲去,可知我捏了把汗,暗中准备着一有不妥索性就杀个鱼死网破呢。”   赵踞听了颜如璋所说,微微一怔。   虽然这会儿拿下了蔡勉,平息了朝中事端,总算能够平心静气,但是回想当时,却仍是一阵的心惊肉跳。   也只有皇帝自己知道,当时他匆匆而去,在延寿宫门口遇见蔡勉的那一瞬间,呼吸都几乎艰难了,连脸上的笑容,也全靠着极大的自制力,才在间不容发之时重又出现。   赵踞也只当蔡勉已经看出了太后不在宫内,他一路上早想好了应对之策,只是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稳住蔡勉,因此赵踞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以在猝然相逢那一刻,皇帝几乎也露出破绽。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蔡勉的脸色竟是那样恍若无事。   毕竟皇帝很清楚蔡勉的为人,倘若他发现了太后不在宫中,必然即刻生疑,也绝对不会是这幅平静的脸色。   那时,皇帝心中的疑惑几乎也都四处飞舞。   其实如果蔡勉心细一些,必然能看出来皇帝的反应很古怪……比如,皇帝鬓边出现的细小汗滴。   但今日正是蔡太师生平最得意的时候,加上又在延寿宫内确信太后在,所以竟没有如平日一样善于观察。   这也算是天意庇佑皇帝,让这个精明一世的权臣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天里,犯了最大的致命错误。   ***   颜如璋见皇帝垂眸沉思,便又笑道:“现在回想,我还是佩服皇上的临危不乱。莫非皇上早在延寿宫做了安排?”   赵踞笑了笑:“朕难道是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吗?朕听闻,是江昭容在延寿宫内挡住了蔡太师,让太师误以为太后仍在宫内。”   颜如璋诧异:“江昭容?她竟有如此胆识能耐?”   赵踞却一摇头:“好了,这件事暂且按下,蔡勉虽然已经入了诏狱,但是难保他还有一些党羽在逃,更要提防他们在京内闹事,这还要你多上心。”   颜如璋这才正色道:“微臣领旨。”   赵踞思忖道:“还有一件,太后虽在颜府,你倒要抽空回去看一眼,免得太后不安。”   颜如璋亦答应了。   小国舅临去之前,又有些担忧地看着赵踞道:“听说皇上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眼了,如今总算去除了心腹大患,京城里也没有别的事端,皇上总要保重龙体,可以安心休息休息了。”   赵踞闻言,面上才也露出一抹笑容:“知道了,你在外办事也要处处加倍小心,越是这时侯,越不能疏忽,自古以来功亏一篑的事情多着呢。提防有些亡命之徒反扑。”   颜如璋拱手行礼,领命退出了内殿。   小国舅去后,赵踞把他所呈上的那些查抄的清单一一翻看,越看眉头越是紧皱。   原来光是蔡勉的太师府中,就搜出了金银数百万两之巨,但这些比起蔡勉所私藏的那些绝世奇珍却又黯然失色了,蔡勉府内所藏古玩,字画,甚至御用之物,足有六大库,几乎每一样都是价值千两甚至无价之宝,若是都加起来,却几乎称得上是倾国的财力了。   有一些据说失传于世的宝物也都在蔡勉的府内,赵踞越看越是冷笑:“到底是国之重臣,还是国之蠹臣?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谋取私利,中饱私囊,却仍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杀之都不足以解除朕心头之恨。”   正在逐一翻看,外间有一人缓步走进来,畏畏缩缩蹭到桌边,小声道:“皇上……您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喝碗参茶,或者用些点心?”   赵踞头也不抬道:“不用。”   雪茶看一眼皇帝如雪如霜的脸色,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敢再多嘴。   只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端着的一碟子东西放在桌边,后退数步悄然出殿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赵踞才放下最后一张单记,冷哼道:“这些禄蠹,你们终于也有今日。”喃喃了这句,突然嗅到一股油香。   皇帝转头一看,原来旁边桌上放着一盏茶,并一碟儿点心。   赵踞这才想起来雪茶刚才仿佛进来过,只是自己当时太过专注,并未留意。   他拿起参茶想喝一口,却已经凉了,便随手拈了一块儿点心放入口中。   赵踞并未细看吃的是什么,只觉着点心又香又有些清甜,入口即化,正适合他这时侯的脾胃。   当下低头看去,却见盘中的糕点是玉白色的小团鱼形状,鱼头上都点着红色的圆点,尾巴却是碧绿色的,仿佛是白上飘着些翠色的玉雕,一个个极为可爱。   赵踞挑了挑眉,把手中的点心都吃了,又拈了一个放在眼前细看。   赵踞看了半晌,便叫雪茶。   雪茶因怕打扰到皇帝,正退后站在门口,闻言忙小步跑了进来。   赵踞道:“这是……御膳房做的?”   雪茶眨眨眼:“回皇上,正是从御膳房拿来的。”   赵踞道:“他们倒有这般心思?倒也不错。”   今天的事情办的也很顺利,点心也很合自己心意,皇帝心情颇好。   雪茶欲言又止,只乖乖地低下头去。   赵踞因为心系正事,也没有多理会这件,只是看雪茶好像比平日里少言寡语,赵踞便道:“你今儿怎么了,格外少话。”   雪茶勉强地咧嘴一笑:“皇上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支支唔唔,却答不上来。   赵踞本是随口一问,蓦地见雪茶如此,他便道:“只是怎么?”   雪茶仓促看赵踞一眼,深深低头:“奴婢知道皇上在做大事,不敢让皇上分心,自然是越少话越好。”   赵踞听了这句才笑道:“狗奴才,你倒也懂事起来了。”   皇帝不再多言,把手中的一个小鱼又三口两口吃了:“去端碗参茶。”   雪茶如蒙大赦,后退出门。   唇上沾了点儿点心渣,赵踞抬起手指抹过,总觉着这口味有些熟悉。   ****   且说雪茶去端参茶,且走且有些心不在焉。   白日皇帝跟蔡勉对峙之时,雪茶兀自没有反应过来,几乎以为皇帝是在跟蔡勉说笑,亦或者皇帝又是年轻按捺不住,要跟太师在这大好的日子里争吵。   谁知越看越是不对,事情竟渐渐地雷厉风行地做了起来。   雪茶目不暇给,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金銮殿上生死攸关,看着殿外叛军持刀冲入,雪茶吓得几乎哭出来,只当性命不保,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在那一刻,他却仍是没有逃走,反而战战兢兢上前一步想要挡在皇帝跟前。   却给赵踞拂袖推开。   接下来的转变,才是让雪茶看清楚皇帝的时候。   似扭转乾坤般转危为安,雪茶却兀自如在梦中。   事后,颜如璋,高五等人有条不紊地前去料理余下的事情,雪茶呆呆地立在皇帝身边,心中竟突然想起仙草叮嘱过自己的话:“今日……一定要机灵点。”   当时雪茶还满不在乎,但是现在越想,越觉着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难道那个家伙她……她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知道了,为什么半个字也不告诉自己?   但是更让雪茶吃惊的是,自家的主子居然有这种的智谋跟胸襟,而且雪茶自诩是日夜陪在赵踞身边儿的,可皇帝做这种惊天动地的事,雪茶却一无所知。   这如何能让雪茶不惊心动魄。   不知不觉又将到子时,皇帝才自太和殿起驾回宫。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灯影洒在宽阔的廊下,今夜依旧月华如练。   皇帝抬头看一看天空的明月,浩瀚夜空,无一丝阴翳。   此一刻,皇帝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个夜晚,自己就在这里问仙草:“你可相信朕今日会一切顺利吗?”   而她回答:“我相信,一直相信。”   他果然没有辜负。   并未让她失望。   皇帝嘴角不由露出一抹意气洋洋踌躇满志的笑,漾着微微甜。 第123章   这两天一夜皇帝虽然并未回后宫,但是外间发生之事已经飞快地传遍了后宫每一个角落。   就连冷宫都听说了。   起初在听说皇帝问责,太师逼宫后,有许多妃嫔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毕竟皇帝若是得罪了太师,下场可想而知,那她们这些妃嫔们,从此后只怕也要移居冷宫了,这样的结局还是好的。   当即有许多妃嫔们六神无主,大家聚在一起,思来想去,当然要先去太后的延寿宫内,求太后拿主意跟做主。   谁知到了延寿宫,却听闻太后给邪风吹了,不能相见众人。   大家平日里虽然敬畏太后,但今日已经到了非常之时,如何能够乖乖离开,因此仍是聚集在殿内不肯散去。   江昭容依旧伺候在延寿宫内,见大家都乱糟糟地议论着,她却仍是淡定自若:“之前太师也来探病,太后还照样没有见他呢,你们却在这里吵闹,成何体统?且外头的事情自有皇上统管全局,你们急什么?”   鸦默雀静里,是王贵人挺身而出,道:“昭容,话不是这么说,难道你没听说太师要逼宫了?皇上毕竟还年轻,如何能够跟太师相抗?”   “你是什么意思?”江水悠斜睨她。   原来王贵人上次因为给罗红药守制一事,给江水悠打了巴掌,如今记恨在心,又因为她的父亲也是蔡勉的一脉,心想就算蔡勉逼宫,到时候也连累不到自己,此时不得意更待何时?   王贵人冷笑道:“我的意思,江昭容自然知道。太师是皇上的老师,又是国之重臣,且皇上能够顺利登基还多亏了太师的功劳呢,如何能跟太师争短论长?”   江水悠挑了挑眉。   王贵人又看向内殿,慢悠悠地又道:“且说来也巧,怎么太后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臣妾怎么听说……太后并不在延寿宫呢?”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都震惊起来:“你说什么?”   又有问:“说的也是,怎么这么巧太后还给邪风扑了,连人都不能见?怕是有什么缘故吧。”   王贵人面露得意之色。   江水悠笑看着王贵人道:“贵人说太后不在延寿宫,那太后又在哪里?”   王贵人道:“在哪里我自然不敢确信,只是心想着……莫不是太后提前知道了什么,早早儿地出宫避祸去了呢?”   江水悠笑道:“妹妹,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啊。”   王贵人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假如猜错了,我向太后请罪就是了。”   江水悠看着她得意忘形的样子,笑出了声。   这会儿在座众妃嫔面面相觑,虽然不敢如王贵人一样冒头直言,却也有些惶恐之色。   有人道:“太后若在,总要快些拿个主意啊。”   也有人随着附和。   正在此刻,里间传出太后的声音:“放肆。”   声音沉缓微轻,大家一惊之时,又听到汪汪乱叫,却是平安从里头冲了出来,向着王贵人狂吠起来。   王贵人脸色微变,却听里头声音咳嗽,带怒说道:“连狗儿都知道护主,有些贱人却想着造反啊。”   这声音有五六分像是太后,语气却如出一辙。   众人愣怔之际,江水悠脸色一沉,道:“太后被邪风所扑,嗓子都肿了,才吃了药,你们就来搅扰,真的是想趁机造反吗?”   王贵人因为听见太后的声音,满面狐疑,加上江水悠疾言厉色,若是平时,王贵人早就识趣退了。   但是今日因见情形不对,王贵人笃定蔡勉必会逼宫成功,纵然太后在也不怕。当下道:“我们自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大家没有主心骨,想让太后出面拿个主意而已。”   江水悠见她倒是撑得住,微微皱眉。   就在这时,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且走且说:“我听说有人趁机在延寿宫里闹事,是哪个不长眼的呀?”   大家回头看时,却见来者竟是冯绛。   王贵人一见她,本能地有些害怕,但因想到今时不同往日,当下便迎着说道:“妹妹,我父亲王侍郎乃是太师的心腹,咱们是站在一块儿的。”   冯绛才一进门,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嬷嬷跟宫女便飞快地将宫门关了。   冯绛闻言笑道:“是吗?”   王贵人低低道:“正是。我怀疑太后不在宫中,是避难出宫了。妹妹你来的正好,不如去看一看。”   冯绛自打进宫,就跟太后一派不对付,屡屡冒犯,宫内无人不知。   王贵人满拟冯绛一定会打个前锋,谁知冯绛一抬手,竟捏住了她的手腕,顺势一抖,王贵人疼不可挡,还没有反应,就给冯绛扭着手臂强压着跪在在地上。   王贵人挣扎叫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冯绛笑道:“我替太后处置你这个忤逆犯上的东西。”   王贵人道:“你发疯了!我也是太师的人!”   她说了这句,冯绛道:“怪哉,我以为这宫内的,都是皇上的人,怎么你是太师的人?”她环顾在场妃嫔,“还有谁是太师的人?”   众妃嫔自然不敢做声。   冯绛笑道:“我看你真是要造反啊。”   冯绛说着抬头,看着江水悠道:“江昭容,太后身子不适,别惹她老人家动气,这种小事咱们自己料理就是了。你倒是说这种叛逆之人,该如何处置?”   江水悠见她一进门就关了宫门,本来脸色微变。   谁知冯绛又果断将王贵人拿下,江水悠意外之余眼中透出笑意,道:“当然是先绑起来,等皇上回宫后,请皇上处置。”   王贵人意外之余刚要大叫,冯绛身边的一名宫女上前,将一块儿帕子塞到她嘴里。   后宫的女子都在延寿宫内,宫门关闭之后,隐隐约约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响,以及兵器交加传来的响动,显然是宫里的确生了巨变。   里头众女子毕竟没有见识过这种场景,除了冯绛跟江水悠外,其他人都靠在一起,有人低头闭眼地念佛,有胆小的几乎晕厥过去。   匆忙中,只听有人叩门,一名宫女道:“何人。”   外间有人说道:“是我来探望太后,快开门。”原来竟是颜珮儿的声音。   *****   赵踞才进乾清宫,却见有一人等在殿内,见他进门,便忙迎了上来,竟是颜珮儿。   赵踞道:“你如何在这里?”   颜珮儿双目盈盈,仰头看着他:“虽然我不该私自出宫,但因为听说宫中有事,所以才贸然出来查看端倪,先前跟江姐姐、冯姐姐他们在延寿宫的,后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来宫内等表哥了。”   赵踞“嗯”了声:“如今风平浪静,没什么事儿,你就先回去吧。”   颜珮儿双眼泛红,楚楚可怜:“表哥……还在怪我吗?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到这里,颜珮儿伸手拉住赵踞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赵踞看着她含泪羞怯的模样:“先前罚你,一则是让你自个儿受个教训,二来也是为了今日之事做准备。行了,其他的话以后再说,你先回去吧。”   颜珮儿听他说着,双眼微亮,她倒也是个聪明之人,当下见好就收,告退而去。   殿内重又安静下来,赵踞定睛看着面前一盏明灯,片刻抬头环顾周围。   却见雪茶不在身边,仙草更加不在。   赵踞本要高声唤人,可心念转动,反而自己站起身来。   仙草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并不跟宫女们一同安寝,为了方便皇上召见,自在乾清宫的偏殿里设有安制之处。   赵踞抬手屏退小太监,自己迈步往偏殿而去,将到仙草居处,却见房门半开着。   他将脚步放轻了些,走到门口,便听到里头隐隐传来的是雪茶的声音:“还笑,我看你是要死!”   赵踞之前见雪茶不在,早就怀疑他来找仙草了,如今见果然料中,不由莞尔。   只听雪茶又说道:“这样天大的事儿你居然一个字也不跟我说,枉费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以后你可别再指望我对你好。”   赵踞挑了挑眉,不由屏息。   只听仙草的声音响起,笑道:“怎么你就认定我知道,我其实真个儿不知道的。若知道怎会不告诉你?”   “你还骗我,”雪茶不依不饶的,“你鬼精鬼精的,当时我没回过味来,这两天跟在皇上身边儿想起来,你当时明明就想叮嘱我来的……”   “我……”仙草才张口,突然咳嗽了声。   雪茶道:“你咳什么?”话音未落,突然“哎哟”了声:“你又打我……”   赵踞正细听他们说什么,突然听雪茶如此声气,便明白了,当下冷哼了声。   果然,雪茶已经鱼儿一样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跪地道:“皇上怎么来这里了?”   赵踞顺势踢了他一脚:“朕找不到你,你果然就跑到这儿了!这儿有什么好的,让你连伺候朕都顾不上了?”   此刻仙草也已走了出来,四目相对,赵踞心头突然一窒。   偏殿的灯光比前殿要暗淡许多,她不笑的样子有些认真,又有些无端陌生。   皇帝定了定神,负手哼道:“你怎么不在前殿迎驾?朕忙的没日没夜,你却在这里躲懒,先前说的倒是好听,什么会等着朕功成回来,真的回来就不见人了。”   仙草道:“奴婢知道不管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皇上一定都会游刃有余的。奴婢又不懂那些朝堂大事的,就只有安安分分地等着皇上而已,只不过听说皇上今晚上也不回来的,所以才没有等。”   赵踞啐道:“巧舌如簧,只怕没有一句真心的。”   雪茶守着赵踞,这两天一夜里,总觉着皇帝跟变了个人似的,都不敢让他放肆开口说话了。   直到此刻,看着他跟仙草你一言我一语的,才突然觉着皇帝又是以前那个皇帝了。   雪茶心头一热,便赶着说道:“皇上是错怪这头鹿了,其实她也记挂着皇上,之前皇上吃的那点心,就是她叫人送去的。”   赵踞一怔。   仙草瞪了雪茶一眼。   雪茶说道:“其实就算我不说,皇上也早猜出来了,御膳房的人最怕弄些新鲜玩意儿,怎会花心思做那些。”   仙草见暴露了,索性笑道:“我本是怕做的不好吃,皇上会怪罪,所以才不敢叫你告诉的。偏你嘴快。”   提到吃,赵踞突然才觉着饿了。   说的也是,这些日子来他废寝忘食,尤其是这两天,几乎连茶饭也少进。但是奇怪的是,身体却并不觉着如何饥饿,好像是待处理的那些大事、要对付的那些狠人都变成了食物,将皇帝的心脑都填满了,竟是无暇他顾。   ***   不到半个时辰,饭菜陆陆续续送了来。   皇帝看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御膳,却并不忙吃,反而叫雪茶开了一坛子寒潭香。   自打亲政以来,皇帝极少喝酒,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小酌两杯,也都是清酒。   这寒潭香却最是有后劲的,平常之人三杯就倒。   雪茶不由道:“皇上真要喝这个?”   赵踞命他斟了个满杯,闻到那清冽浓郁的酒气,才要先喝一口,仙草忙道:“皇上,空心喝酒容易醉,对身子也不好,先吃口菜吧。”   谁知赵踞笑道:“偏不听你的。”果然啜了半杯。   仙草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痛快的动作,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忙向雪茶使眼色。   奈何雪茶是个老实人,虽然知道皇帝空腹喝酒、又喝的这样猛烈不太好,却并不懂仙草的意思。   赵踞喝了半杯酒,却觉着如饮甘露,这些年来的隐忍苦楚,都好像在这杯酒里载浮载沉,如今总算可以扬眉吐气。   皇帝凝视着金杯之中酒水闪烁,一仰脖,居然又将剩下的半杯都喝光了。   雪茶正看的呆呆的,赵踞道:“再斟满。”   雪茶最是听话,痴痴地又给他倒满了。   仙草忍无可忍,已经飞身过来,陪笑道:“皇上还是吃口菜吧,御膳房的手艺越发出色了,奴婢闻着都垂涎欲滴呢。”   她想拦着赵踞,手却不慎碰到了他的手背。   肌肤刹那间接触,温软可人的感觉像是水珠溅起了涟漪,层层漾开。   赵踞转头看着她:“你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仙草迎着他闪烁的眸色,心怦怦乱跳,顾不得说什么,忙夹了一筷子八宝鸭的细肉,本是要放在他跟前儿的,却又怕他不吃,心念转动,鬼使神差地便送到了皇帝嘴边。   赵踞果然是不想吃的,可是那鸭肉蹭在唇上,平白多一股诱人之意。   皇帝一愣之下,情不自禁地张口,竟咬住了,到底吃了。   仙草见他竟还算“听话”,又是意外又且松了口气,忙又捡了些笋尖:“皇上再吃口素的。”   赵踞听了这句,蓦地竟笑了:“素的?”也咬着那嫩笋吃了。   雪茶在旁抱着酒坛子,看的愣了神儿。   仙草喂皇帝吃了菜,才后退一步,在皇帝背后瞪着雪茶,又向着他怀中的酒坛子使眼色。   雪茶拼命想领会她的意思,还没看明白,那边儿皇帝趁着两个人眼神交流的瞬间,一仰脖,竟把手中的那杯酒又喝光了。   仙草目瞪口呆。   赵踞将酒杯放下:“再添。”   直到皇帝吃了五六杯酒,雪茶才终于明白了仙草的意思,但也为时已晚。   赵踞原本如冰雪般的脸上,添了些胭脂般的红。   皇帝本就生的俊美非常,如此醉颜微酡,凤眸迷离,更是别有一番风流之态。   仙草不敢再靠前,雪茶也识趣地上前扶住赵踞:“皇上,奴婢扶您去歇息罢。”   赵踞微微垂头,并不言语。   仙草忖度他是醉了,多半要醉倒,便小声道:“再叫个人。”   不料才一出生,赵踞突然闪电般探臂,将她猛地拽到跟前。   仙草大惊,赵踞却慢慢睁开双眼。   “你不是人吗?”皇帝问道,嘴里的酒气冲了出来,醺人欲醉。   仙草勉强道:“奴婢力气小,扶不动皇上……”   皇帝盯着她,突然笑道:“是吗?可朕觉着一点儿也不小,不然你怎么能把朕……”   仙草的眼睛几乎瞪大到极致,不等皇帝说完便忙打断了:“那奴婢扶皇上回去歇息。”   赵踞眯了眯双眼,不再言语,只是张手搭在她的肩臂之上。   雪茶本想扶住皇帝的另一只手,谁知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似的,蓦地便站起身来。   “皇上您慢点儿。”雪茶只得跟在身边儿,小心照看。   赵踞脚步蹒跚,一路往龙床而去,他的身形长大,如此拢着仙草,就好像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似的,又像是一座大山将她罩住。   仙草几度觉着他若压下来会把自己压的半死,可奇怪的是,皇帝的身体虽然沉重,脚步虽然趔趄,却奇迹般并没有倒下来。   直到来到床边,仙草松了口气,才要叫雪茶来伺候皇帝更衣,不料赵踞直接往床上一倒,却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臂,几乎把她也一块儿拽倒。   仙草挣扎着,想叫雪茶过来救命。   赵踞却向着雪茶一摆手,竟像是示意他退下。   雪茶迟疑地看向仙草。   仙草拼命摇头。   古怪的僵持里,赵踞却长长地吁了口气,叹息道:“朕终于……不再受那老匹夫的气了。”   仙草一怔。   赵踞闭了闭双眼,声音温和,底下又藏着些许伤悒似的:“昨日朕把这些年来所受的气都还给了他……你替朕高兴吗?”   雪茶跟仙草都睁大了双眼。   然后雪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悄悄地往后退下。   等仙草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踞听不到回答,便又睁开双眸:“你怎么不言语?”   仙草只得硬着头皮道:“自然是替皇上高兴。”   赵踞一笑,断断续续道:“朕没有辜负你……其实朕也想过,若是败了会怎么样,若是败了……也许一了百了,也许也不是坏事,毕竟可以见到……”   他并没有说完。   仙草忍着如擂鼓般的心跳,想将皇上的手从自己臂上扳开。   谁知这个动作反而像是提醒了赵踞。   皇帝紧紧皱了皱眉:“不对,不对……”   他自言自语似的,定睛瞪向仙草。   给皇帝如同清醒般的锐利眼神逼视,仙草吓得连挣扎都忘了。   赵踞盯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啊……”   仙草也敷衍地笑说:“是奴婢,皇上该安寝了,奴婢也该告退了。”   “你……这会儿倒是知道避嫌了。”赵踞突然用力。   仙草猝不及防,往前跌倒在榻上,赵踞顺势翻身,将仙草压了个正着。   “禹卿、如璋……算什么!你的心上人,不应该是朕吗?”没头没脑的说了这句,赵踞轻笑着:“避什么嫌?这不是你、巴不得的吗?”   酒气四溢,每一寸呼吸里都荡漾着微醺,仙草竭力转头避让:“皇上请放开……奴婢,奴婢实在、不敢。”   赵踞盯着她脸颊上浮现的樱粉色:“你不是很敢吗,嗯?”   那一声“嗯”,百转千回的,像是有手指勾动心弦般,心跳的要炸开。   “那就让朕来,”赵踞却缓缓低头在她颈间轻嗅,湿润的唇蜻蜓点水,欲近非近:“如何?” 第124章   虽然是询问的口吻,皇帝却并没有想要仙草回答的意思。   赵踞说着一笑,却陡然垂首下来,好像是因为不胜酒力,整个人有些重地跌在了仙草身上。   与此同时,皇帝的脸也正好贴在了仙草的颈肩之间。   濡湿的唇,温热微软的肌肤贴了过来,仙草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头上戴着的翼善冠的乌纱轻轻地擦过脸颊,有些难以忍受的微痒。   仙草毛骨悚然,浑身汗毛倒竖,恨不得此刻能够幻化成飞虫,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但偏偏两人身形相差极大,给皇帝重重地压着,又加上紧张,连呼吸都开始艰难。   “皇上……”仙草试着唤了声,抬手推了推他的头,却把翼善冠给推的歪了歪。   随着她的动作,赵踞微微一动,像是抬起头来。   他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寒潭香的后劲开始发作,让皇帝的眼神越发地迷离闪烁。   终于赵踞抬手抚在了仙草的脸颊上,他认真地看了仙草半晌,便又垂手将她抱住。   “朕……”酒力驱使之下,皇帝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含糊不清。   方才那番凝视,仙草也看出赵踞酒力发作了,当下屏息静气,不敢乱动,生怕惹醒了他。   只是绷紧心弦打量着赵踞,心念转动,便尽量将声音放的温和,絮絮善诱般道:“皇上你累了、也困了……不如且先安生歇息。”   “朕……”赵踞喉头动了动,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蹭了蹭,“朕的确是有些累,但是……”   自从谋划对蔡勉动手开始,皇帝就没有一刻放松心神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打起十万分精神预备跟调度。   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加上不眠不休,饮食不调,在今日事情终于定局、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所有疲惫跟困倦都潮水般涌起,更因为吃了酒,所有的感觉都给无限放大似的。   本来想彻底地就这样睡过去,但是不知是一种何等的执念,让皇帝不能松手。   他闭着双眸,感觉怀中之人温软娇柔的身子在抱,半晌,终于又道:“朕真的很想你……”   双臂陡然间缩紧,赵踞将唇贴在怀中人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口中喃喃地唤了一个名字。   仙草隐隐约约听见了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稍纵即逝,仿佛幻觉。   虽然很轻,却足以引发她身心战栗,只是凝神再听之时,耳畔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有那么半晌,仙草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愣了愣,感觉皇帝沉沉地压在身上,听着他绵密的呼吸声,终于确信他是睡着了。   仙草本不敢动,直到此刻才终于试着伸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皇帝身上将手臂探出,扶着皇帝的腰,一寸一寸地想将自己从这如倾颓玉山般的人身下挪出来。   仙草挣扎了半天,额头隐隐见了汗,才终于勉强钻了出来,   只是她的头发丝给翼善冠上的金龙给勾住了,动作不慎,便将皇帝的帽子也给带了下来。   仙草探出半边身子,双手撑着龙榻气喘吁吁。   垂眸看着躺着沉睡的皇帝,却见他的唇角微微挑起,仿佛是一个有些许满足的笑。   仙草呆呆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方才皇帝在耳畔说的那句话:朕真的很想你。   他想谁?   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是真的?   难道他真的……   仙草不敢再想下去,极大的难堪跟羞愧让她举手捂住了耳朵,虽然想法出自她的心中,但却好像有人在耳畔如此告诉她似的,又或者是想要抱着头,生恐会叫人看见听见她此刻心中的猜测。   但是这会儿龙床周围明明无人,仙草定了定神,这才又慢慢地将自己的双腿从赵踞身下抽了出来。   只是在最后脱身的时候,皇帝突然咕哝了声,两道浓眉蓦地皱了起来。   仙草吓的心跳都停了,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忙从旁边把个枕头拿了过来,急急地塞到了皇帝的怀中。   说也奇怪,那枕头一塞过去,皇帝即刻便用双臂拥入怀中,如获至宝般紧紧地抱住了,那刚刚紧皱的眉头也终于慢慢地又舒展开了。   仙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竟有点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当即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地,定了定神,忙先查看自己身上,见衣裳只是给揉搓的有些皱,并无大碍。   仙草回头看一眼赵踞,却也不敢多看,忙转身往外走去。   还没有出寝殿,就见前方雪茶揣着手站在那里,仙草忙叫道:“雪茶!”   雪茶闻声蓦地转身,看见仙草,眼神有些奇特:“你、你……”   仙草道:“我怎么?皇上睡着了,你……你去看看,要不要替他更衣,或者不要惊动他。”   “睡着了?”雪茶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他来不及多问,拔腿往内殿跑去。   仙草见他这般着急,还不容自己把话说完,不由哑然失笑。   那边雪茶飞奔入内,上前一看,见皇帝紧紧地抱着个枕头,衣衫完好,翼善冠却给扔在了旁边。   雪茶眨眨眼,回头瞪向仙草:“你、你对皇上干了什么?”   仙草因为不放心,也悄悄地跟了进来,听雪茶如此问,便笑道:“我能干什么?不过是皇上酒力发做罢了。”   雪茶抚了抚胸口:“还好,我以为你又对皇上动手了呢。”   仙草嗤之以鼻,又道:“这里交给你,我先回去了。”   雪茶虽还有些话想问她,但现在他全心扑在皇帝身上,倒也罢了。   仙草回到偏殿自己的住处,本想要洗漱一番的,可不知为何竟然懒怠动弹,终于只和衣在床上倒下。   回想方才跟赵踞的相处,一旦想起他的言行举止,心都不禁惊跳,倒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小鹿昔日的心意。   仙草抱着头,十分后悔:“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犹豫,唉……”   ****   皇帝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   外间颜如璋跟高五等都已经进宫,因抄检贪墨官吏府邸、跟捉拿在逃蔡勉余党等等事宜要面禀皇帝。   但是颜如璋却又知道赵踞之前多日不曾安枕,正好让皇帝好生歇息,所以并没有叫雪茶进内吵醒。   赵踞醒来后,除了手臂仿佛有些酸痛外,却并无其他症状。   好歹休息了一夜,精神却还是极好的,皇帝下地,由雪茶等给自己更衣,但就在此刻,突然间想起了昨晚上的种种。   皇帝一震,脸色微变,只是此刻许多宫女太监围在周遭,倒是不便询问。   只等更衣完毕,赵踞才问雪茶道:“昨晚上……咳,朕记得鹿仙草不是在吗?”   雪茶心怀鬼胎的,垂着头道:“是啊皇上,原本她也是在伺候的,只是皇上醉的睡着了,就让她回去了。”   “回去了?”赵踞皱眉,试着抬了抬酸痛的手臂。   浑身仿佛没有别的异样。   皇帝咽了口唾沫,心里隐隐地掠过一丝恼怒。   雪茶屏息静气:“是的皇上。所以奴婢才替皇上除了冠带,只是怕吵醒了皇上,并没有敢太惊动。”   还好赵踞并没有再追问。   今日颜如璋是来回禀昨晚上彻夜审讯涉案人犯的进展,除了蔡勉,其他大部分的罪臣都并没有负隅顽抗之意。   赵踞冷笑道:“蔡勉还是嘴硬?”   颜如璋道:“太师毕竟是虎死威风在,自然不肯轻易低头。”   赵踞道:“想必他还是仗着太祖皇帝的那道遗训,罢了,这件事就交给你料理。”   颜如璋领旨,说罢又道:“昨晚上臣抽空回了一趟颜家,果然太后因为听说了些风声,正为皇上担忧,几乎就想立刻起驾回宫,听了微臣所说才打消了念头,只是今日必要回宫来的。”   赵踞道:“无妨,横竖如今已经风平浪静了。太后也该回来。”   颜如璋又问道:“还有一件小事,在微臣审问蔡勉的时候,他也提起延寿宫的事,还问什么……在宫内回话的是不是真的太后之类。”   赵踞扶了扶额角,宿醉之后,还有些微微地头疼:“不用管他,这件事朕还没问明白,得了消息后自也会告诉你。”   颜如璋闻言才告辞而去。   小国舅去后,高五回禀了去抄检驸马都尉王畊府邸之事,原来沐芳公主见无法阻止,便大吵大嚷要进宫告状。   赵踞听了道:“其他不必理会,好生将王畊及一干涉案的人审问明白了就是。”   高五答应。   赵踞见他不急着离开,便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高五微微迟疑,终于说道:“奴婢斗胆,不知小鹿姑姑可仍在宫中?”   赵踞听了这话很觉古怪:“你什么意思?”   高五道:“奴婢听说,小鹿姑姑似乎曾经有过要离宫之意。”   “你……你在说什么?”赵踞有些不能相信。   高五道:“回皇上,当时因为宫变,宫内的守卫跟警戒加倍,看守西安门的人跟奴婢提起,好像看到小鹿姑姑模样的人靠近西安门,只是没有上前,所以并不能完全确信。”   赵踞盯着他,半晌才道:“没有别的了?”   高五又道:“另外就是小国舅方才提起的延寿宫的事……”   说完后,高五正要退出,皇帝又唤住他:“你说,她是什么时候要走的?”   听皇帝如此问,高五特回想了片刻,才肯定地回答:“是在拿下蔡太师后次日。”   高五退出乾清宫后,赵踞便命人将江水悠传到殿内。   江水悠上前拜见皇帝,赵踞道:“之前宫内发生的事,朕已经听闻,你做的很好。很能掌控大局。”   “臣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水悠微微垂首,面带微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赵踞一笑:“可见你是个识大体的,如今,你便把宫变那日,延寿宫的详细跟朕说一遍。”   江水悠面露犹豫之色。   赵踞道:“怎么了?”   江水悠跪在地上,道:“臣妾要先求皇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   江水悠道:“臣妾所做虽然是不得已,但是若细细追究起来,罪名却也是可大可小的。”   “你是怕担了干系?”赵踞了然,“你放心,你在危急之时能够稳住宫内人心,且还能将蔡太师挡住,已经是立了大功,就算有罪,也是将功补过了,朕自然不会追究。”   江水悠道:“除了这个,另外,臣妾本是答应了一个人,不能将真相告诉皇上的。”   “哦?”赵踞心头一动,“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江水悠道:“回皇上,是小鹿姑姑。”   ****   那日,在赵踞出了乾清宫后,仙草便有些魂不守舍,正走出乾清宫,就见江水悠带了两个宫女走来。   两人相见,江水悠笑道:“这些日子都不见小鹿姑姑,颇为想念,不知在忙什么?”   仙草并没有心思跟她寒暄,便道:“江昭容是贵人,何必惦记奴婢。”   江水悠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假如真的有什么变故,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仙草毕竟机敏,蓦地就听出江水悠话头不对,当下转头看她:“江昭容说什么变故?”   江水悠其实也半是试探,此刻见仙草正色相待,心里就有七八分了。   抬手示意宫女们后退,江水悠走到栏杆边,才低低说道:“我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加九锡的礼节,古往今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声音虽低,仙草却听的明白:“昭容!”忙又飞快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昭容休要乱说。”   江水悠笑道:“小鹿姑姑怎么还对我这样戒备?就算是淑妃在的时候,我也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淑妃跟姑姑的事,直到现在,难道我还不足以让姑姑信任吗?”   仙草虽然很能窥察人心,但是对于这位江昭容,却一直都有高深莫测之感:“昭容想说什么?”   江水悠抬头看着那湛蓝的天色,喃喃道:“我只是觉着,好像要变天了而已。”   仙草道:“江昭容也会看天象?为何如此说?”   江水悠道:“你看那片云,像不是想一条真龙要腾空而起?”   仙草抬头看了一眼,见在东南方向,有一道白云,起起伏伏,宛若腾龙,果然有些意思。   江水悠道:“我自然希望这条真龙能够得脱困局,纵横九天的,小鹿姑姑大概跟我的想法一样吧。”   仙草的心里掠过阵阵寒意。   她万万想不到,除了自己之外,这宫内竟有第二个女子能够看穿皇帝的行动。   如果江水悠是蔡勉的人,或者有别的企图,那么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只是听她的话中意思,却好像对赵踞并无威胁。   仙草道:“昭容真的是跟我一样想法?”   江水悠道:“若非如此,我何必来找姑姑。”   仙草道:“你找我做什么?”   江水悠轻轻叹了声:“我虽盼望真龙行于九天,却也有些担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   这话别人听不懂,仙草却几乎窒息,江水悠果然清楚之至:这明明也是在替赵踞担心,怕他斗不过蔡勉。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却见是小禄子飞也似地奔来,远远地向着仙草使眼色招手。   仙草见他行动异常,忙快走几步,问何事。   小禄子在她耳畔低语数句,仙草脸色大变。   她扭头先看向延寿宫,然后又看向太和殿:“快去告诉皇……”可是话未说完,却又急忙打住。   此刻江水悠也走了过来:“怎么了,可是有变故?”   仙草对上她的眼神:“昭容果真跟我一条心吗?”   江水悠道:“你要我怎么证明?”   仙草道:“现如今就有个证明的机会,昭容可愿意跟我同生死?”   刹那间江水悠屏息,但很快她做出了选择:“当然。”   ****   先前赵踞已经从高五口中知道的差不多了,只是欠缺一些细节。   江昭容所说,却正补上了。   江水悠继续说道:“然后,小鹿姑姑便同臣妾飞快往延寿宫去,路上臣妾才知道太后原来不在宫内,小鹿姑姑告诉臣妾,说要用瞒天过海之计,且叮嘱臣妾不管如何、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拦着蔡太师。”   赵踞听罢她所说的来龙去脉,心头恍惚。   半天,皇帝才又问:“那你之前为什么又说,她不让你告诉朕真相?”   江水悠苦笑道:“小鹿姑姑的意思,是想让臣妾自己揽下这些事,不要向皇上提起她也在其中。臣妾忖度她的用意,许是因为——这毕竟是假扮太后,这罪名可大可小,小鹿姑姑应该是怕皇上或者太后日后知道会责怪,所以才叫臣妾自己揽下,只是臣妾……毕竟不敢对皇上隐瞒,也知道以皇上的英明,迟早晚会察觉的,所以更不敢隐瞒。”   “你做的好,”赵踞抚了抚眉心,微微一笑:“你放心,你没有罪过,反而有功。”   江水悠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其实臣妾也不想邀功,只是、若是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便是臣妾莫大荣幸了。”   赵踞抬眸,顷刻道:“你很好,不亏朕向来觉着你跟她们不同……”   “臣妾不敢,”江水悠含笑道:“另外,臣妾也想斗胆乞求皇上,千万别为难小鹿姑姑,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幕后主持大局,臣妾也是无能为力的。”   赵踞垂眸:“朕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江昭容退后,赵踞反复地深深呼吸几回,才将雪茶唤到跟前:“鹿仙草呢?”   先前高五等来到,雪茶识趣地退了出去,此刻道:“说来古怪,先前奴婢因不见她,还以为她睡着了,谁知去她房中瞧过了,却并不见着人,好像没在这宫内。”   赵踞眼神微变:“别处呢?”   雪茶呆了呆:“别处……奴婢还没有去寻。”   赵踞猛然站起身来,他张了张口却又停下,最终拧眉喝道:“速速给朕去找!” 第125章   昨夜皇帝睡得很沉,仙草却是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   次日早上天不亮,仙草就已经起身,披衣出门。   清秋的早上,晨风透着沁凉,已经有早起的宫人开始忙碌,见了她,大家都忙退避行礼,口称“姑姑”。   仙草出了乾清宫,沿着白玉栏杆而行,下了台阶。   整个皇宫还沉浸在好梦未醒之中,仙草回头看了眼乾清宫,皇帝应该不会那么早起身吧……毕竟,总算解决了目前这最大的危机,他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   再怎么能干,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   眼前顿时浮现昨晚上他紧紧抱着枕头的样子……没有戴翼善冠的皇帝,睡梦中的容颜到底透出几分少年的清稚之气。   仙草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低着头往前而行,因为还没有正式入秋,宫服也还是夏季的服装,单薄的裙摆给晨风吹拂,徐徐往后展开,淡灰色在未明的晨曦里看着,如同天边还有些黯淡的云朵。   今时今日,宫内的侍卫仍旧比昔日要多一倍,仙草揪着衣领而行之时,又有几队巡逻禁军经过。   她站在宫墙边上等他们离开,才又往前。   又走了片刻,竟到了紫麟宫的附近。   徘徊打量了将有小半个时辰,仙草却并没有靠近。   但周围走动的宫人却越来越多了,仙草只得转身,本是要回乾清宫的,但过了琳琅门,突然又变了主意。   这会子御膳房那边儿早开始忙碌,打老远就嗅到了香气阵阵。   御膳房的众人虽都跟仙草算是“老相识”了,可是却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早就登门,一个个忙里偷闲地招呼道:“小鹿姑姑今儿如何这样早?”   又问:“莫不是又陪着皇上熬了一个通宵吧?”   王御厨转出来道:“这蔡太师总算给拿下了,皇上也该睡个安稳觉,怎么?居然还是跟先前一样?昨晚上不是还特要了些酒菜过去的?皇上吃的可还顺口儿?”   仙草见他们竟都关心地看着自己,便笑道:“皇上昨晚上吃的很尽兴,吃饱喝足后就睡下了,放心就是。”   大家才纷纷地都松了口气。   王御厨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之前给皇上做的那些御膳,总是不见皇上多吃,我的心也总是揪着,七上八下的。皇上是圣明的天子,可是总不好生用膳,着实叫人担心。”   仙草道:“以后必然就好了。”   王御厨忙道:“小鹿姑姑今儿想吃些什么?是不是也想给皇上另外点些什么?”   仙草本是为了自己而来,听王御厨如此说,却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想着那米粥是最补元气的,早上皇上必然不爱多吃别的,就熬些补气的米粥吧,海参可有?”   “有有,都是新鲜肥美的,可还要什么配菜?”   仙草笑道:“要些时鲜的酱菜,只要是干干净净又新鲜爽口的,皇上必会喜欢,对了,再多弄碗汤,眼见要入秋了,皇上之前又格外的劳神,又怕他上火,就弄些虫草当归乌鸡汤吧,好像没也什么别的花样。”   “好好,最近上贡的松茸跟羊肚菌很好,要不要也弄些汤?”   “有这个?自然更好了,也弄些来。”仙草想起菌子的鲜香,垂涎欲滴:“皇上若是不喝,我们也可以喝嘛。”   王御厨想笑又不敢笑,吩咐了其他人去准备,自个儿又想起一件事:“上回姑姑在这里做的那个鲤鱼米团糕,皇上必然也是喜欢的?有没有夸赞姑姑?”   仙草咋舌:“没嫌弃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夸赞呢。”   当下御厨们在旁边忙碌,仙草坐在旁边等候。   王御厨等还怕她嫌弃此处烟熏火燎,想让她到清净地方,仙草却道:“我就爱看这个光景。你们自管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当下大家各行其是。   仙草坐在板凳上,见眼前众人忙碌,锅灶上烟火缭绕,时不时地又有蒸锅里白气袅袅,朦胧中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在家里的时候,同样是在后厨里看着家里的奴仆们忙个不停。   这一恍惚竟似家常模样,殊为宁静珍贵。   因为知道皇帝今日必定会晚起,仙草也并不着急,又借着试毒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在御膳房内喝了些补汤,小菜,又吃了个火烧跟豆包,觉着肚子终于饱了,才心满意足地带了御膳房的小太监们,一路往乾清宫而回。   不料才走到半路,就见有几个太监急匆匆地飞奔而来,见了她才总算回魂似的,忙不迭地行礼道:“姑姑怎么在这里?乾清宫那里闹翻了,忙着找姑姑呢。”   “出什么事了?”仙草头皮发麻,心中蓦地闪过那少年皇帝的影子,“是皇上……”   那太监忙道:“没什么别的,只是皇上在找姑姑。”   仙草啐道:“欠打的狗崽子,说话大喘气,吓死我了。”   她笑着斥退太监,带了御膳房众人回到乾清宫,还没进门,就发现气氛有些两样。   仙草不明所以,正要先叫众内侍把早膳在偏殿内摆了,就见皇帝从殿内走了出来。   赵踞死死地盯着她:“你滚去哪里了?”   仙草给他的眼神瞪的心里发毛,忙陪笑道:“皇上,奴婢去御膳房看他们准备早膳了。”   赵踞道:“你是乾清宫的人,还是御膳房的?”   仙草见他一副要龙颜大怒的样子,忙道:“自然是乾清宫的。”   “既然是这里的,那就呆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皇帝咬牙切齿地说道:“再敢四处乱窜,打断你的狗腿。”   仙草心头一震,虽然觉着皇帝并非是十分当真,但总有点不妙的味道。   她偷偷地看了赵踞一眼。   谁知赵踞因为见她没有回答,便喝道:“听见没有?!”   “奴婢听见了。”仙草忙躬身。   赵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又回到殿内。   背后雪茶低低说道:“你活该,没事儿乱窜什么?”   “去你的。”仙草冲他撇了撇嘴,“好好的皇上又怎么了?”   雪茶磨牙:“还不是你惹的,不然难道会是我?”   仙草无奈,当下便叫御膳房的内侍将早膳摆了,又上前道:“皇上,先用膳吧。”   赵踞却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只是翻看面前的折子。   仙草只的又花言巧语地:“奴婢跟御膳房的公公们精心调制的早膳,管保皇上喜欢,皇上再不吃就冷了,也白瞎了奴婢们的一片心意。”   赵踞听到这里才又看她一眼:“你有心意吗?”   “是啊皇上,尤其是那碗肚菌汤,着实鲜美无比,奴婢已经替皇上尝过了。”仙草厚颜道。   赵踞不由哼道:“原来你是去御膳房找吃的了。”说了这句,却站起身来。   仙草跟雪茶一左一右陪着皇上入座用膳,雪茶手快地盛了一碗肚菌汤呈给皇帝。   赵踞尝了尝,微微一笑,显然满意。   仙草向着雪茶使了个得意的眼色,雪茶却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餐早膳格外的丰盛,皇帝也吃的很是香甜,不似以前一样三两口完事儿,舒舒坦坦地吃了半个时辰。   仙草端了漱口茶,雪茶请皇上洗了手,才亲自捧着银盆去了。   赵踞负手往外走去,且走且说道:“朕先前召了江昭容过来,听说了一些事。”   仙草倒是不觉着意外。   当时她跟江水悠合谋的时候,的确叮嘱过江水悠让她别提及自己。   就算有人问起是谁在装太后,也让她只推说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儿而已。   因为仙草打算着,等到皇帝功成的时候,自己兴许早就不在宫中了,所以不需要再多此一举地告诉赵踞自己做过什么。   只是没想到计划远不如变化快,自己竟还耽搁在宫内,以江水悠那样机变的心性,皇帝若是问起来,她自然不会冒着欺君的罪名替自己隐瞒。   此刻听皇帝说起,仙草便明知故问地笑道:“不知江昭容跟皇上说了什么?”   赵踞道:“她说了很有趣的事情。”皇帝说着转头:“是谁跟你通风报信的?”   仙草规规矩矩道:“皇上既然问了江昭容,怎么没有召见冯贵人呢,自然是她派人来告诉的。”   当时小禄子的确是从冯绛的人口中得知消息,说是太师大概知道了太后不在宫内之事,让仙草及早想法子。   赵踞道:“朕知道是她,只是想听你说。”   仙草垂头。   赵踞看着她:“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到瞒天过海,也算是智勇双全了。只不过,你能想出法子来不足为奇,可是,你是怎么做到把太后的声音学的八分像的?”   仙草笑笑:“其实也没有八分像,只不过我们借口太后被风邪所侵,嗓子肿了,自然不似原声,所以只要把太后的语气学的八分像就是了,再加上当时平安也在,平安向来最听太后的话,蔡勉见平安乖乖的,自然不会疑惑……”   仙草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道:“另外还有一点,太师只怕想不到会有人敢假冒太后。且他一心想要加封九锡,下意识里只怕也不想节外生枝的。想必是冥冥中有神佛庇护皇上。”   赵踞听她娓娓道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仙草见他不语,便道:“奴婢擅自如此,皇上知道就罢了,还求皇上千万别透露给太后知道。”   “你怕太后为难你?”   仙草默然:“太后向来不喜欢我。”   赵踞回头:“所以……你怕太后事后跟你算账,才想逃离宫中吗?”   仙草睁大双眸。   四目相对,仙草涩声说道:“皇上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你只告诉朕,有没有这种事。”赵踞微微眯起双眼,似乎这样就能看清她心头所想。   仙草本是要矢口否认的,可见皇帝如此,她咬了咬唇:“有。”   惊怒从皇帝的双眼里涌了出来,赵踞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气急败坏。   纵然是之前设计拿蔡勉的时候,皇帝也是一副淡定自若的姿态,却不像是现在。   赵踞道:“你为什么……”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怒恨交加。   “皇上放手,”仙草皱眉道:“很疼。”   “告诉朕为什么?”赵踞置若罔闻,厉声道:“你先前对朕说的那些话,都是敷衍的?什么相信朕,什么在乾清宫等着……”   “皇上。”仙草深深呼吸,“我没有说谎。”   “那为什么还想要偷偷地离开宫里。”   “皇上该知道。”她低低地回答。   赵踞的手上一松。   “是为了……禹卿?”此时此刻,向来精明过人的皇帝居然不能正常思维,“还是如璋?或者别的什么人?”   仙草揉着自己生疼的手臂,闻言皱眉:“皇上!难道就不可以为了我自己吗?”   “你自己?”赵踞疑惑。   同时皇帝心里却又有奇异的一点松快:如果不是为了禹泰起或者颜如璋、甚至其他人,似乎会让他好过些。   仙草道:“是啊,我自己。皇上该明白的。”   赵踞顿了顿。   他看了仙草片刻,转身走开数步,微微闭上双眼想了会儿:“朕明白,可是……朕又有一件事不明。”   “皇上不明白什么事?”   “你既然想离宫,以你的心性,总该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最适宜。”赵踞定神,才又回头看向她:“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仙草不答。   赵踞道:“回答朕,为什么。”   “因为,”仙草咽了一口唾沫,“因为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   “我不放心……”仙草心里烦乱。   正如皇帝所说,她本来有离宫的最好时机,那就是在蔡勉在金銮殿上作乱之时,宫内人心惶惶,虽然皇帝早有安排,但是在这种大乱之时,总会有机可乘的。   但是仙草却并没有这样选择。   因为她不放心——虽然表面上说相信皇帝,但实际上,就像是江水悠说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也替皇帝捏着一把汗。   所以宁肯留下来,等到一切定局,看到皇帝安然无恙的时候再做打算。   可是随着蔡勉落网,宫禁却也随着越发地严了,仙草曾经试着要从西安门离开,也已经改扮了太监的服色,偷了腰牌,但是看着宫门口来来回回地禁军,其中竟有几个眼熟的脸孔,显然这条路是不通的。   仙草见机行事,便悄悄地转了回来,她自诩无人发现,谁知道早给高五的人瞧在了眼里。   赵踞见她迟疑着没有回答,便道:“你不放心朕,对不对?”   仙草蓦地抬头。   少年的凤眸突然有些泛红:“你担心朕会出事,对不对?”   给皇帝看穿心思,仙草略微窒息,然后她笑道:“皇上圣明,奴婢的确是这么想的,毕竟奴婢对皇上忠心耿耿,有这般担心是正常的,却并不是不相信皇上之意……”   她正巧舌如簧的,赵踞道:“闭嘴。”   仙草怔了怔:“皇上不信吗?我对皇上的心意是……”   “让你闭嘴。”赵踞低低说了这句,蓦地摁住她的肩。   仙草情不自禁想要后退,皇帝却微微躬身,一歪头吻了上去。 第126章   雪茶虽很识趣地不参与皇帝所筹谋的那些正经大事,但毕竟是从小伺候着皇帝的,对他的心意还是看的很准。   所以在之前伺候皇帝用了那并不早的“早膳”后,雪茶忖度皇帝的言行,怕是有什么话要跟仙草说,于是才特意避开了。   雪茶在外头揣着手站了半晌,听不到里头有什么响动,又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再多的话应该也说完了,雪茶怕皇帝有什么事儿传召自己,于是便转身往内走去。   内殿里头静悄悄地,有些太安静了,静的异常,令人有些不安。   雪茶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才走了四五步,便有一幕场景映入眼帘。   雪茶猝不及防地看见面前的情形,整个人呆立当场,魂魄悠悠地从头顶脱体而出。   他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但是却无法否认这一幕就发生在眼前。   而在无限的震惊之余,雪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古怪的念头:其实他早就知道的!   耳畔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就听到自己慌张的呼吸声。   雪茶好不容易才将目光收回,又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他早就知道,早就该知道……   皇上对仙草的用意,如果不是因为存着一份极特殊的心思,又怎会对她如此不同。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在别人的眼中看来兴许是不可能的,但是对雪茶而言,在极度的震惊之后,他却又很快释然,因为他有些明白皇帝为何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止。   可真是因为这份“明白”,雪茶迅速地又开始不安了。   他垂着双臂,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个小太监从殿外匆匆进来。   小太监见了雪茶忙止步:“公公,皇上可在?”   雪茶蓦地回过神来,他警惕地看着小太监:“怎么了?”   小太监笑道:“奴婢是来跟皇上通报的,是太后娘娘回宫了。”   雪茶的心猛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太后?……到哪里了?”   小太监道:“先前进了宝仪门,这会儿差不多要到了乾清宫了。”   雪茶忙道:“你先出去!”   屏退了小太监,雪茶转身往内疾走,还没有进内殿的时候,他故意将脚步放重了些,可就算如此,还是怕里头的人听不见。   雪茶眼珠一转,便故意又笑着扬声道:“皇上,皇上,太后回宫了……”   叫嚷了半句话,雪茶才低着头转进内殿。   可就算进了里间,雪茶仍是不敢抬头看,只是假装喜不自禁地垂着头禀告:“皇上,外头来说,太后已经回宫了,这会儿只怕该到了乾清宫了,皇上要不要去迎一下太后?”   顷刻,才听到赵踞说道:“是吗?”   雪茶听到皇帝回答,才勉强缓缓抬头。   眼前所见,是皇帝轩然玉立的身影,他微微垂首,左手负在腰后,右手却在唇边轻轻地蹭过。   雪茶的目光迅速地左右一瞟,却并没有看见仙草。   正在这时,外头内侍道:“太后驾到。”   皇帝咳嗽了声,负手往外走去,雪茶躬身在侧,担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除了嘴唇有些红之外并没有别的异样,倒也罢了。   ****   皇帝的图谋除了颜如璋、高五、江御史、郑静等参与其中的心腹知情外,连身边人如雪茶者都不知道。   之所以不叫雪茶知情,是因为皇帝很清楚雪茶的性子,生恐他藏不住事,在蔡勉面前露出什么不妥。   而颜太后……对皇帝而言如果雪茶跟太后两个之间选择一个告诉他们实情,那皇帝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雪茶。   除了太后胆小怯懦藏不住事外,皇帝更有一重担忧:若是设计蔡勉的事给太后知道,太后吓坏了还是其次,最怕的是太后一定不会同意皇帝这么做,反而会先跟皇帝闹起来。   所以赵踞干净利落地,半点儿风声也不曾透露给太后知道。   先前赵踞假称颜家家主身子不适,所以速请太后急去颜府,颜太后原本就很想回府内散散心,只是怕给人非议才未曾成行,如今见皇帝跟颜如璋一起相请,太后当然没有二话。   去了颜府之后,一切倒也风平浪静,直到次日黄昏,太后才听府内的人说今日京城内戒备森严,城门关闭之类,那时候太后还以为是因为皇帝要给蔡勉加九锡,特意如此,便不以为意。   直到尘埃落定,颜家家主才面见太后告知了真相。   太后听罢,如在梦中,魂不守舍,本想即刻回宫,好不容易给颜如璋安抚下,今日一早便急忙起驾回宫。   此时跟皇帝相见,太后疾步往前,扶住了赵踞的手臂。   赵踞笑道:“太后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还以为会在颜府里多住几日。”   颜太后见他笑的风轻云淡,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又急又气:“我如何还能安心在外头?皇帝你……你也太……唉!叫我怎么说呢!”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蔡勉给下了诏狱,颜太后本要责怪皇帝轻举冒进,实在太过凶险,但想到皇帝运筹帷幄,不动声色里做了这种大事,却又无法出口责怪。   太后打量着皇帝坚毅的眉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做这种大事,如何一点儿也不让母后知道?”   赵踞已经扶着太后上前落座,自己后退一步,也在旁边坐了,才笑道:“太后先前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朕又知道倘若贸然把这件事告诉太后,太后一定会替朕担心,岂不是对身体更加不好?”   颜太后道:“所以你先前才跟如璋一起,合计着把我送出去?你是怕我受到惊吓,还是怕事情不成连累了我?”   赵踞见太后居然也知情,便又笑道:“只是怕有些乱兵骚动,会惊扰太后罢了,何况之前太后的心情一直不佳,所以索性趁着这个机会出去放松放松。”   颜太后笑苦笑道:“我的心情不好,你是知道原因的,一是因为珮儿的事,二却是因为你要给蔡太师……蔡勉加什么九锡。”   太后虽然想让皇帝不要跟蔡勉对着干,但是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卑躬屈膝”的要加九锡给蔡勉,加上皇帝对待颜珮儿之事,太后心中更生出一股闷气。   太后道:“你但凡跟我透露些许,说是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不至于那样……”   赵踞笑道:“太后生朕的气才是正常的反应,如果朕告诉了太后,太后如何还能如此?要知道这宫内也有蔡勉的眼线,一旦察觉,蔡勉自然会早做提防。”   “他的眼线?”   赵踞便把王贵人的事说了一遍,   颜太后吃了一惊:“原来她竟是蔡太师的人?”   一提起此事,赵踞便又想起仙草假扮太后的事,当时颜珮儿也去过延寿宫,迟早晚太后会得知风声,倒是不能给仙草再埋个隐患。   赵踞便道:“说来,朕也想请求太后一件事。”   太后正在惊愕于王贵人是蔡勉细作一节,闻言忙道:“什么事?”   赵踞便又将加九锡当日,蔡勉得知风声去延寿宫探虚实,仙草跟江水悠里应外合的把蔡勉哄走之事说了。   末了,皇帝道:“之前江昭容跟鹿仙草两人,因觉着假冒太后罪大恶极,还在朕跟前领罪来着,可朕觉着,多亏了她们两人急中生智,有勇有谋才挡下了蔡勉,不然的话朕的图谋只怕真的要功亏一篑。所以他们非但无罪,反而是有功之士,太后觉着呢?”   颜太后听罢,忖度片刻,看着皇帝笑说道:“皇帝何必问我?皇帝应该是担心我会不高兴,迁怒于她们?”   赵踞一怔,没想到太后竟然看了出来。   太后道:“皇帝放心,我虽然对那鹿仙草不是很喜欢,但是也知道功过分明,这一次她虽然仍旧做事逾矩破格,但是她却在关键时候助了皇帝一把,我如果还要追究她的过错,岂不是冤屈了她吗?”   赵踞不由笑道:“还是太后明白,是朕多虑了。”   颜太后叹了口气,也笑了笑:“其实我之所以不喜欢鹿仙草,无非是一件……怕她对皇帝你不利而已,倘若她所作所为对皇帝好,我又怎会容不得她?我反而要嘉奖她呢。”   赵踞起身,拱手道:“多谢太后。”   颜太后见他这般正色肃然,微微诧异之余便笑道:“你虽是皇帝,毕竟是我的儿子,你这次送我出宫本是好意,但对我而言,如果皇帝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我就能置身事外了,少不得也跟皇帝一处。母子连心,这是是人就懂的道理,谁对皇帝好,我就对谁好,谁对皇帝不利,我就要除了谁。”   太后说着起身走到赵踞身边,将他的手握住,凝眸细看了皇帝半晌,才似叹息般点头说道:“皇帝是长大了,兴许有时候,会觉着母后多事,但是母后是真的想皇帝好的……”   赵踞发现太后的眸子有些微红,当下将太后的手反握住:“母后的心,儿子知道。”   ****   从雪茶在外扬声之时,皇帝微微松手,仙草已经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从偏殿离开了乾清宫,特意避着人,过了拐角探头看去,果然见太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乾清宫。   仙草皱紧眉头,抬手在头上抓了抓,回想方才在殿内的情形,心底恼怒的无法言说。   已经尽量地规避跟皇帝的接触了,为什么总会避不开。   自己先前想要离宫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现在看来,却是计划刻不容缓。   此刻她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想了想,就往宝琳宫走去。   正走着,迎面见个小太监陪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走来,仙草瞥了两眼,认出是潞王赵克。   赵克抿着嘴,愁眉不展的,越发添了几分柔弱之气。   眼见他要走到跟前了,仙草忙往旁边退开一步,想让潞王殿下先过。   不料赵克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突然站住,他转头望着仙草道:“小鹿姑姑?”   仙草有些意外,垂首道:“潞王殿下。”   “好久不见,本王离开的时候,你还那么一丁点儿大,如今出落的这般了。”赵克眨了眨眼,诧异地看着她:面前的美人儿,跟印象里那个不起眼儿的丫头,简直天壤之别。   仙草笑道:“殿下也跟先前不同了。”   潞王笑了笑,突然说道:“这两天本王住在宫内,经常去伺候母妃,听母妃说,是你害的她落到现在的地步,这可是真的吗?”   仙草想不到潞王居然直接就问出这种话题,她停了片刻才回答:“若奴婢是那种心肠歹毒之人,皇上怎会容许奴婢在乾清宫?”   赵克点点头,并未追问此事,只道:“小鹿姑姑,既然你没有害我母妃,皇上又对你这样器重,你能不能帮本王跟皇兄求个情,让他不要怪罪母妃了?”   仙草道:“殿下,据我所知,太妃娘娘是自有心病,其实宫内无人为难太妃。”   赵克道:“定国公府的事情,本王隐约也听说了,宫内的一些事,本王也听说了几分。想必母妃有些事情做的不尽如人意,本王替母妃向小鹿姑姑道歉了。”   仙草见他竟然躬身行礼,忙上前扶住:“殿下!”   赵克抬头看向她,恳切地说道:“听说姑姑之前在冷宫的时候,对于冷宫中的众位娘娘很是关照,可见心慈。如今定国公府已经没了,母妃也失去了倚仗,本王也不能在这宫内久留,风波平息后只怕很快就回封地去了,所以……我能不能冒昧地求小鹿姑姑一件事,以后……也多照顾我母妃几分?”   仙草苦笑:“殿下……”如今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况自己跟朱太妃的确不合,朱太妃心里只怕还恨着她呢,哪里轮到她去照顾朱太妃?   但是对上少年带着祈求的眼神,这种眼神,竟仿佛跟昔日的赵踞有几分相似。   仙草咽下那句话,只道:“殿下放心,我知道了。”   赵克闻言莞尔,突然握住了仙草的手,微微用力道:“多谢。”   仙草一惊,忙将手抽了回来:“奴婢不敢。”   赵克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对了,我是要去乾清宫拜见皇上的,现在去可使得?”   仙草便告诉他太后如今在乾清宫之事,赵克闻听道:“我回宫后还没有拜见太后娘娘呢,只不过太后才回宫,想必跟皇上有许多话要说,倒是不好现在打扰,姑姑这是要去哪里?”   仙草本无处可去,闻言愣了愣,赵克已经看了出来,便道:“本王少小离开宫中,对宫内一切都不熟悉了,如果姑姑有空,可否陪本王走走?”   这潞王殿下虽然是亲王,但是言语温柔,彬彬有礼里又带几分斯文软弱,且他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让仙草想起当初那个彷徨无处可去的赵踞。   正陪着赵克在御花园里看新开的菊花,有小太监找了来,说道:“姑姑,延寿宫那边儿传姑姑速去呢。”   仙草趁势告退,跟着小太监往延寿宫而去,她边走边忖度,不知太后这次叫自己到底是吉凶祸福。   进了延寿宫,却发现江水悠跟颜珮儿一左一右在太后之侧,见她来到,两人便起身告退。   平安本在太后怀中,见了仙草行礼,便从太后怀中跳出,跑到她身旁。   颜太后打量着仙草垂眸安静的模样,又看平安亲热的样子,便笑道:“都说平安很灵,知道好人坏人,它对你这般亲近,自然是知道你是好的了。”   仙草不知太后这话是真心还是嘲讽,正想如何应对,太后却又道:“你不必担心,皇帝已经把你所做的事情告诉我了,而且……皇帝还跟我说,要厚赏你呢。”   仙草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当时情急之下才胡乱想出的法子,未免有些逾矩不成体统,太后仁心厚德不肯怪罪,奴婢已经心满意足了。”   颜太后笑道:“你听听这张巧嘴,怪不得皇帝对你那么不同,你果然是比之前出息的很了。”   仙草不敢再多说。   颜太后打量着她半晌,才笑吟吟地又说道:“我也是很想赏赐你些什么,你心里……可有想要之物?”   仙草微怔。   “其实,”太后未等她开口又道:“皇帝倒是替你求了一件恩赏。”   仙草诧异地抬头:“皇上?”   颜太后细看面前这张脸,柳眉鸦鬓,杏眼桃腮,眸子清澈无尘,柔肩细腰,虽身着女官服色,却俨然掩不住可餐秀色。   当初太后在徐悯身边儿看见那个小丫头的时候,黑瘦的不成样子,整个人恹恹的,可后来给徐悯喂养得当,便白胖精神起来。   谁能想到,会出落成如今这般窈窕动人的少女呢,最奇的是,更也没有了之前那股笨笨拙拙的气质,反觉着灵透水秀过人。   以前因为徐悯帮着废后的缘故,也一直不喜欢她,所以总觉着模样也不入眼,如今平心静气细细地看,这幅姿容、仪态,竟然不比后宫的那些个妃嫔差,若认真收拾起来,只怕还不输给江水悠等人呢。   怪道皇帝会对她留心了……   太后轻轻一叹:“皇帝想把你收为后宫,你觉着如何?” 第127章   仙草听太后说什么皇帝求了个恩典,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猛然间听了这句,三魂六魄都飞了出来,在头顶上乱舞。   仙草忙跪在地上:“太后!我……这个奴婢万万不敢。”   太后和颜悦色地:“你不敢?不想?还是假意推辞?你不用害怕,要知道这次你是立下大功了,我也才知道你对皇帝还是很好的,我自然不为难你,你提什么我都会应允,就算是要当皇帝的后宫,也没什么不可以。”   仙草垂着头,指甲刻在掌心里,总算让自己狂跳的心静了下来。   “太后,”仙草深深呼吸,说道:“奴婢自知出身寒微,绝对没有攀龙附凤之心,虽然是皇上跟太后的恩典,但是对奴婢来说,这般天大的恩典,只怕奴婢承受不起反会折福。所以奴婢恳求太后,万万不可如此。”   太后听她回绝的恳切而且坚定,微微一笑:“这又何苦,你若跟了皇帝,自然万福跟随,万佛庇佑的。”   天知道,跟此刻“慈爱”的太后相比,仙草宁肯她还是先前那个对她看不顺眼,挑三拣四的颜太后。   ****   且说潞王因知道太后已经回去了,便也往乾清宫而来。   太监宣了入内,赵克上前行礼,皇帝见了他便笑道:“朕也正惦记着你,可巧你就来了。如何,这两天在宫内住的可习惯?”   赵克落座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弟在宫内还算习惯,只不过都不认得宫内的路径了,之前都在母妃宫里,方才路上遇到了小鹿姑姑,才蒙她带路,在宫内转了转。”   赵踞一怔:“是吗?她……给你带路?”   潞王道:“是啊皇上,小鹿姑姑人的确甚好,对臣弟也很是和蔼,让人如沐春风,怪道皇上器重她。”   赵踞的脸色更有些古怪,“和蔼”跟“如沐春风”四个字用在那个人的身上,实在让皇帝有些无法想象。   赵踞哼了声,没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那现在她人呢?”   “是太后娘娘叫了去了。”   赵踞道:“原来是太后叫了她去,你才来见朕的?”   潞王忙道:“臣弟本是要先来的,可又担心太后跟皇上母子相见有体己话说,所以才特意等了等。”   赵踞笑道:“你还当真了,朕不过跟你玩笑而已。好了,你好不容易回京来一趟,虽然也受了些惊吓,可幸而有惊无险,你便放心地在宫内盘桓两日……暂时不要出宫,毕竟蔡勉还有些余党在逃,怕他们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赵克忙起身拱手道:“臣弟多谢皇上关怀。”   潞王去后,皇帝看了看天色,问雪茶:“鹿仙草还没回来?”   雪茶道:“回皇上,方才叫人去延寿宫那边打量,没什么动静。”   赵踞心里隐隐地竟有些焦急,却又不想透露出来:“没什么动静是好的,朕倒是有些担心她又胡言乱语地惹了太后生气。”   雪茶因为亲眼看过了那一幕场景,对皇帝这些口是心非的话很不以为然,心想:“皇上难道不是怕小鹿惹恼了太后娘娘,给太后娘娘责打吗?”   不料皇帝道:“你说什么?”   雪茶这才惊觉过来自己居然无意识地念叨了出口,当下忙捂住嘴:“奴婢没说什么!”   赵踞瞪着他,雪茶只得向着皇帝讨好地讪笑。   正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外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见果然是仙草回来了。   赵踞心里存着那点事,却分毫不露,反而将脸色放的淡淡的。   雪茶已忙着问:“你怎么才回来,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仙草不回答,只是抬眸瞥了皇帝一眼。   赵踞正也紧紧地盯着她想看她的回答,突然给她的目光扫到,下意识地就避开了。   等皇帝察觉自己的反应太过突兀的时候已经晚了。   雪茶还在催问:“你倒是说啊。”   仙草才一笑,仿佛有些忸怩:“太后跟我说了些……私密的话,自然不能透露给别人的。”   雪茶吃惊:“什么,连我也不能说吗?”好歹他又醒悟过来,忙补上一句:“还有皇上呢?你总该告诉皇上吧。”   仙草抬眸看向皇帝。   赵踞给她的眼神一扫,无端地有些心跳。   他见仙草这般,自然是太后把该说的都告诉她了,想必她不便跟雪茶说明。   当下赵踞反而咳了声:“多嘴。”   雪茶见皇帝居然也不问,有些失望,只得闭嘴。   仙草躬身道:“皇上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赵踞本想把雪茶先打发了,然后再细问她见太后的详细以及……结果。此刻见她这样恭顺,心中微动,唇角也忍不住略略扬起,因道:“好,你先下去吧。”   仙草退后几步,才转身去了。   赵踞盯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   之前颜太后跟皇帝相见,母子交心,赵踞虽解决了仙草的隐患,但想起方才一吻,心中竟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他虽然身为帝王,但毕竟还是少年,加上才解决了心腹大患扬眉吐气,如此趁兴冲动,便向太后提出,要将仙草收为后宫。   原先赵踞自然是不屑的,可是……一步步走到现在,加上方才那一吻,令他竟有意乱情迷之感。   放在平时,太后自然是十万分不答应,但如今仙草立功,倒是可以趁势而为。   果然,太后答应了他,说会亲自向仙草提起的。   此刻赵踞见仙草的神态举止略显反常,心里便猜测必然是太后说了。   皇帝想:之前仙草那样抗拒,不过是因为没有名分罢了。   可毕竟她的心意是在自己这里的,如今自己已经向太后提起,这样堂堂正正的,她哪里会有不乐意?   只怕还正合她的心意呢。   皇帝如此笃定地想。   可是奇怪的是,如此想完了之后,皇帝心里却又逐渐生出了一股不悦之意。   她果然答应了,只怕之前的一切都是欲拒还迎。   而自己怎么就受了蛊惑呢?明明是极讨厌憎恶的人……居然会让他主动开口要收为后宫。   可恶,难道是个圈套?   皇帝思来想去,嘴角的笑也很快地给眉间的紧皱取代。   雪茶在旁边亲眼目睹皇帝一会儿笑意盈盈,一会儿苦大仇深,也是莫名其妙。   ***   晚膳也是仙草亲自去了御膳房,跟御厨们商议所做,件件都很适合皇帝的口味。   原本皇帝会大快朵颐的,可因为心中那股子狐疑,竟让他有些食不甘味的意思,尤其是仙草的举止。   她竟然比平日更加殷勤百倍地伺候身旁,劝酒劝菜,一会儿说鹅脯好吃,一会儿又说鹿筋滋补,不知为何,皇帝总觉着她的口吻里带了一股子真切的谄媚,皇帝越吃越气,差点摔了筷子。   吃完之后,仙草竟还不走,步步紧跟。   赵踞冷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仙草道:“皇上不需要奴婢伺候了吗?”   赵踞没好气儿地说道:“不必。”   仙草面露遗憾之色,却后退数步:“那奴婢就先告退了,皇上若有什么吩咐,可以去……”   “没有。”赵踞断然回答。   仙草顿了顿,微微一笑:“是。”   雪茶从头到尾看的很明白。   纵然自诩是最了解皇帝的人,雪茶看着赵踞这般反常,却着实摸不透了。   这是在干什么?   白天里明明亲亲热热地……亲在像是黏在一块儿分不开一样。   自打仙草从延寿宫回来,两个人的态度像是神奇地发生了互换。   雪茶百思不得其解,在仙草去后便问赵踞:“皇上……小鹿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儿?惹了您不高兴?”   赵踞停了停:“没有。”   雪茶道:“那皇上怎么对她……”   “多嘴,”赵踞皱皱眉,心里一阵烦乱:“高五呢?怎么还没回来?”   正问完,外间高五便神奇地进殿来了。   皇帝心里毕竟不踏实。   他本是想让高五去探听一番,看看延寿宫内太后跟仙草到底是如何说的,可是就算高五无孔不入,居然也没有探听到任何有用消息。   据说太后是亲自召见的仙草,没有第三人在场,而且在仙草离开延寿宫后,就算是贴身宫女红裳旁敲侧击,太后都没有透露过一字半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这鹿仙草很不错。”   皇帝听着高五所回,暗自忖度:“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是说太后对于仙草的首肯。   但是……   皇帝回想自打仙草从延寿宫回来后的种种举止,无端地有些惊心,他终于从自己狭隘的偏见中跳脱出来,吩咐高五道:“去安排两个可靠的人,日夜别离了眼,不管她做什么事儿,一言一行,朕都要知道。”   高五领命而去。   ****   子时将至。   仙草枕着手臂,毫无睡意。   外头有秋风扑在窗上,簌簌响动。   这会儿皇帝也不知道歇息了没有,若是平常时候自然不会,但是才拿下了蔡勉,皇帝总该休息休息才好。   仙草想着想着,突然醒悟自己居然又想到了赵踞身上,当下一笑。   “到底是怎么了。”双眼看着帐顶,自言自语道:“若是还不走,只怕迟早有一日就真的疯魔了呢。”   眼前浮现白日在延寿宫的情形。   在颜太后提出了那个“恩典”后,仙草心头飞快地转动,终于道:“太后容禀,方才太后说……我提什么太后都会应允,不知是不是真的?”   颜太后道:“这是当然了。怎么,难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其实,”仙草迟疑道:“奴婢的确有一样想要之物,只是不太敢开口。”   颜太后倒是有些好奇:“你说就是了,如果不是什么违背常理的,我便可以答应你。”   仙草定了定神,飞快地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遍,才说道:“奴婢、奴婢想要恳求太后,开恩许奴婢出宫!”   这话一出,颜太后彻底地震惊了:“你说什么?”   可虽则面上震惊,太后心里却无端松了口气。   太后虽然觉着仙草这次“救驾有功”,但皇帝提出要收她为后宫,却的确不是太后的本意。   毕竟在太后看来,仙草只是个奴婢,且还是旧日仇敌的奴婢,所以其实是很不愿意的。   故意对仙草那样絮絮善诱,实则是带着几分试探之意,想看看仙草是不是痴心妄想地要趁机飞上枝头。   如果她真的存了要当皇帝后妃的心思,那太后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没想到仙草所求,竟是南辕北辙,正好相反的。   但是这对太后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   太后又问仙草是否真心如此要求,仙草的回答很坚决。   然而仙草也求了太后,就是先不要让太后将此事宣扬,只等到明日她悄悄地离宫后,才让太后公布此事。   颜太后毕竟也非彻底蠢笨之人,皇帝并非好色之人,却主动要收仙草为后宫,可见真的对她不同,如果这会儿自己告诉皇帝,要答应仙草离宫,谁也想不到皇帝是如何反应。   还是这鹿仙草聪明,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等到她离宫之后,先斩后奏,皇帝再怎么样也无计可施了,倒是高明。   所以太后也答应了仙草,纵然是对身边人也绝口不提。   仙草想了一通,缓缓地吁了口气,正要翻个身,突然间觉着有些异样。   仙草慢慢转头看向身侧,帐子上影影绰绰。   她本以为是帐内垂着的香包穗子在闪烁,可定睛细看,不禁屏息。   仙草直着眼睛看着映在帐子上的身影,正在打量,有一只手探过来,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把帐子一撩。   微弱的灯影之下,是皇帝俊朗的容颜,大概因为光线暗淡的缘故,那眉眼儿显得略有些冷峭阴鸷。   仙草一震之下,忙要起身。   赵踞却抬手在她胸口一推,动作有些果断粗暴。   仙草才倾身半起,当即便重又跌了回去。   “皇上?”仙草诧异。   暗影中,皇帝的双眼里透出了似刀锋般的锐色:“白天在延寿宫里,你跟太后求了什么?”   仙草抿唇。   皇帝道:“回答朕。”   仙草咽了口唾沫,复又起身。   皇帝却又抬手将她一推,不出意外地又让她跌了回去。   “皇上……”仙草跌的隐隐头疼。   她喘了口气刚要说话,赵踞已经俯身下来:“你没有答应,对不对?”   他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蹭到自己的脸上。   仙草汗毛倒竖。   她并未回答,可是赵踞已经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点颤,好像在笑,又像是冰山绽裂发出的声响。   暗影里,冰色也从皇帝的双眼里一涌而出:“你想出宫,是吗。”   他极冷静地说。   仙草突然觉着危险,前所未有的危险。   她不顾一切地要爬起来,赵踞却毫不怜惜地在她肩头用力,又将她重重地搡了回去。   就在仙草还想再挣扎的时候,皇帝却连这个机会都不再给她。   长腿抬起,轻而易举地压在了她的腰间。   与此同时皇帝单臂一横,抵在仙草的胸前,格斗似的把她死死地抵在床上。   赵踞倾身俯视面前的人,眼中有火光,声音却冷绝:“你果然有种……但是你也太小觑朕了。朕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 第128章   赵踞命高五派可靠的人去盯着仙草,但对高公公来说,之前没有在延寿宫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已经是有些失职了,无法给皇帝分忧,这对忠心耿耿的高公公而言便是无能的表现,无法容忍。   偏偏才退出乾清宫,雪茶就跑来,偷偷摸摸地问他皇帝让他做什么。   雪茶拦着他道:“实话告诉我,你忙忙碌碌的,是不是跟那头鹿有关?”   高五瞟了他一眼,自然不愿跟他多说。   毕竟皇帝若是想要雪茶知情,之前问话的时候就不必还叫他避开了。   不料雪茶索性拽住他衣袖:“你别瞒我,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好歹告诉我一声。”   高五才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是想问到些有用的,好去给那鹿仙草通风报信吗?”   雪茶愣了楞,然后道:“你胡说什么,说的我跟这乾清宫的反叛一样。”   “难道不是吗?”高五心里因为恼怒于自己的失职,又见雪茶缠着自己,不由便将火儿发在他的身上:“不然的话,皇上何必要避开你不叫你知道?你自个儿想想你之前做过的事儿,跟那鹿仙草勾勾搭搭的,叫皇上如何放心。”   雪茶给他喷了一脸,怔了片刻道:“我、我怎么跟小鹿勾搭了?”   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确有过几次“通风报信”之举,赵踞还因此惩罚过自己,雪茶一阵心虚,又提心吊胆地嗫嚅问道:“难道是皇上这么跟你说的?皇上难道……不再相信我了吗?”   高五见他哭丧着脸,却也并不解释,只哼了声,迈步去了。   高公公离开乾清宫,心里想着延寿宫那件事。   正要出后宫,无意中转头看见前方有几个宫妃经过,其中一人的身影格外醒目。   那是颜珮儿。   虽然皇帝曾命颜珮儿禁足宫中,但是因为蔡勉之事,也是意料之外的,倒也罢了,何况太后近来心神不宁的,倒是需要她常常去安抚。   如今高五看颜珮儿要去的方向竟是延寿宫,突然心头一动。   恰好那边儿颜珮儿也瞧见了高五,颜珮儿是十分谨慎缜密的人,见高五打量自己,她便徐徐站住了步子。   高五见状,果断走了上前:“奴婢给娘娘请安。”   颜珮儿的品级之前已经降了,他却仍是称呼的十分恭谨。颜珮儿微微一笑道:“高公公不必多礼。你是从乾清宫来?”   高五道:“正是。娘娘是要去探望太后吗?”   得了颜珮儿肯定回答,高五道:“这后宫别的人都罢了,唯独对娘娘,太后才会另眼相看。”   颜珮儿先是一笑,然后却又察觉到异样。   毕竟高五是赵踞的亲信心腹,虽然是皇帝器重的人,甚至地位比雪茶还高,宫内也有许多人想要笼络高五,可是因高公公性格向来阴冷,少言寡语,令人不免有望而生畏不敢亲近之意。   就算颜珮儿身份特殊,先前高五跟她也是疏疏离离的,并不跟其他人似的一味巴结。   如今颜珮儿见高五竟主动对自己说这许多话,她心中转念,便含笑道:“这些日子宫内外诸事繁忙,也多亏了公公能干,不知为皇上解了多少烦忧,公公向来也辛劳了。”   高五抬眸。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心中有数,颜珮儿一抬手,身旁的奴婢们便都心领神会地暂且退后数步。   颜珮儿问道:“公公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高五道:“如今奴婢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自问宫内无人能够做到,但如果是娘娘您,却是有些可能的。”   “什么事?”   高五便道:“先前太后娘娘传召了鹿仙草到延寿宫,听闻是要因为拿下蔡太师那日的事儿嘉奖她,只是到底也不知道究竟,太后也没有对人说起过,奴婢正因为这件事儿不安呢。”   颜珮儿却也知道,当下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以为什么为难的事儿呢,太后的确是要嘉奖那鹿仙草,这也是她应当的。可公公为何因此不安?”   高五皱眉:“太后难道……连娘娘都没有告诉?”   颜珮儿道:“怎么?”   高五微微一笑:“这话,奴婢只对娘娘您一个人说,只盼娘娘别出卖了奴婢……奴婢听闻,皇上想收那鹿仙草为后宫——以此作为嘉许,所以奴婢很担心,万一娘娘答应了的话……”   颜珮儿脸色大变,不等他说完便道:“当真?”   高五道:“娘娘觉着,奴婢会在这件事上跟您玩笑?”   颜珮儿咬了咬唇:她自然是不喜仙草的,之前还曾想除掉她,可是皇帝居然真的对她动了心还想收为后宫,如此岂能容忍。   太后素日跟她无话不说,居然在这件事上也瞒着自己……难道是真的?!   高五打量颜珮儿神色变化,低低道:“娘娘别急,奴婢的心意跟您是一样的,所以才把这件机密告诉娘娘,如今娘娘既然要去延寿宫,不如想个法儿……毕竟太后最疼娘娘的,想必以娘娘的手段,自有法子探听底细。”   颜珮儿听他提醒,才总算定了神,当即道:“多谢公公提点,我这就去。”   来至延寿宫,太后正在喝药,颜珮儿并不提此事,只上前为太后端汤揉肩,十分温柔。   太后很是受用,又道:“天晚了,风又凉,你就不必特意又来了。”   颜珮儿道:“这会儿才入秋呢,怕什么,何况不看看太后,我睡也睡不安稳。”   太后握住她的手,笑道:“偏生你这样贴心,怪道我越来越少不得你了。”   颜珮儿垂眸道:“还好皇上并没有计较我先前私自出宫的事,也是皇上知道太后疼我……不忍太后为难,是他的孝顺之意。”   颜太后靠在罗汉榻上,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颜珮儿靠在太后肩头,像是突然想起般说道:“对了,听说太后叫了那鹿仙草来……是想因为之前的事赏赐她,我先前来的时候,还听人猜测太后给了她什么好东西呢,听说她高高兴兴的走了……”   太后果然笑而不语,只道:“是她想要的东西,倒也罢了。”   颜珮儿暗暗焦急:“这鹿仙草想必是个有分寸的,不会要太过分的东西。不然太后也不会容许。”   太后道:“是啊,本以为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谁知居然竟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以前却是我错怪她了。”   颜珮儿听太后的口吻竟是颇为嘉许仙草,一时怔住了:“太后、怎么突然间对她这样……”   她越想越不安,本想旁敲侧击,此刻却有些忍耐不住,便垂了眼皮低声道:“我听人说,太后还想把她也收为表哥的后宫吗?”   此事赵踞只跟太后一人说过,颜太后没想到颜珮儿也知道了,忙转头看她:“你打哪里听说的?”   颜珮儿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自然会有人说,太后又何必惊讶,如果是真的……自然要传告六宫呢。没想到表哥对那个奴婢这样疼惜,倒是比对我还要上心了。”   颜太后见她落泪,楚楚可怜,忙将她抱入怀中安抚道:“我的儿,你哭什么,又说的哪里话,那个鹿仙草如何能够跟你相提并论,何况又有谁说的她要入后宫呢?别听那些胡话。”   颜珮儿抬头看向太后:“太后说的是真的?”   太后见她双目含泪,梨花带雨,毕竟是自己家人,一时忍不住便道:“我索性跟你说了,今儿我的确跟她提起过此事,本以为她会立刻答应,谁知道她竟没有,你猜她想要的是什么?”   颜珮儿睁大双眸:“她不想入后宫?我又如何知道她要什么,好太后,您快告诉我。”   太后便在颜珮儿耳畔低低说了。   颜珮儿听的分明,又惊又且不信:“她……竟要如此?”   太后道:“所以我才觉着她还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已经许了她了,明儿一早她就走了。”   颜珮儿的心七上八下,一则是狂喜来的太快,二则又有些不能相信:“可……为何宫内一点消息都没有?”   颜太后笑道:“这还不是怕有意外吗?等她干干净净地走了,我再跟皇帝说也不迟。”太后说了这句,又抱着颜珮儿道:“你总算可以安心了吧?你是何等身份,何等矜贵的世族大家小姐,将来还要……她又算什么?你竟还担心这个,真是个傻孩子。”   颜珮儿心里虽然疑惑,却因为想到明儿一早仙草就去了,到底去了一件极大心事,便含羞倒在了太后怀中。   等颜珮儿离开了延寿宫,在宫道上遇见了等候多时的高五。   颜珮儿因要刻意笼络高五,又知道高五也跟自己一样不喜仙草,当即就把从太后那里打听的话告知了。   “她既然要走,倒也是她识趣,走了好,大家都清净些。”颜珮儿说罢,轻轻吁了口气。   高五的脸色却仍平静无波,似乎并不觉着十分惊讶。   颜珮儿道:“公公不觉着高兴吗?”   高五似笑非笑地说道:“奴婢只盼这会儿就是天明。毕竟夜长梦多。”   颜珮儿忍不住也笑道:“公公看来真个儿很不喜这鹿仙草。”   高五淡淡道:“皇上身边儿都是循规蹈矩忠心耿耿的,奴婢眼里着实容不下那种人。”   颜珮儿笑道:“那从明儿起,公公就该踏实了。”   于是相视一笑,彼此道别。   ****   可想而知,皇帝在听了高五回禀之后的心情是如何的狂怒。   就算是在运筹帷幄对付蔡勉的时候,面对这种一旦不慎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生死关键之事,皇帝都没有像是现在这样,情绪失控到几乎忘乎所以。   其实赵踞也殊为不易了。   宫内的人都以为皇帝不喜小鹿,是因为当初的那一记掌掴跟多年的欺凌。   却不知皇帝之所以憎恨厌恶小鹿,绝非因这个缘故。   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只一岁,赵踞的处境又艰难,但他毕竟是金枝玉叶,自有一份傲骨,不屑跟小丫头计较。   且赵踞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不是动手的小鹿、或者小鹿的主子徐悯,他真正要对付的……那时候是废后张氏。   因此不管小鹿如何责打羞辱他,在皇帝的心目中也只是有可无可,从不当回事儿。   到后来因为隐隐地窥察到了徐悯的用心,对于小鹿的所作所为,赵踞更是不放在心上,相反,一想到是徐悯故意叫小鹿如此做、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赵踞心里甚至隐隐地有说不出的欢喜。   真正让皇帝恨极了小鹿的,是因为一件事。   那是一件真正令皇帝无法容忍的事。   就如同现在。   ****   像是猎人捉住了猎物,又像是出山的猛虎擒到了鹿兔之类。   仙草心焦地看着在上的皇帝,他的眼中跟身上都隐隐地透出了危险的气息,仙草意识到这次跟以前遇到的情形不同。   在顾不上忌讳别的,仙草放声便要大叫救命,至少……如果能够叫来几个宫女太监之类的,至少能够把皇帝挡上一挡。   谁知道赵踞像是察觉到她的目的一样,皇帝蓦地俯身道:“你只管叫,谁敢露面,朕就要谁的脑袋!雪茶也不例外。”   他又挑眉:“你若不信,大可试试看。”   仙草对上他煞气四溢的眼神,那一声“救”才冲到嘴边,却又死死地咽回去。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失声,便又紧紧闭上了双唇。   赵踞唇角冷峭地上挑:“你果然乖巧。”   话虽如此,手却一动,仙草觉着肩头一凉,是中衣给他拂落。   “皇上……”仙草抗拒,难堪的感觉涌了上来,冷意像是从肌肤渗透进心里,让她声音都开始发颤:“别这样。”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皇帝冷冷地说。   仙草好不容易将手挣了出来,死死地摁着皇帝的手臂,她的喘气不稳,声音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你听我说……”   仙草把心一横,也许,只有那么做才能自救?   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好歹要试一试。   “我、我是……”   她闭上双眼,正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皇帝却道:“你说什么也没有用。”   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皇帝话未说完,已经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虽然口里冷冷淡淡地说什么“不是第一次”,可是对皇帝而言,只觉着整个人的心狂跳,好像要从胸口炸开。   他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气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无法启齿的原因。   唇齿相接,那里是他想要的柔软跟甘甜,甚至出人意料的甜美。   皇帝心头不禁一荡。   察觉身底下那人在拼了命似的挣扎扭动,像是才给从水里捞上来的鱼一样,徒劳而垂死的挣扎着,喘息着。   朦胧中,皇帝心中突然觉着这幕场景似曾相识。   但他很快凝神:是啊,当然是似曾相识的,因为……这种事情早就发生过!   在他完全无法接受的时候,被这个人以卑鄙下流的手段……   猝不及防地回想起往事,如同一阵飓风狂飙而至,把皇帝心里才泛起的一丝淡淡地受用席卷而起,瞬间撕碎零落。   他的眼神一变,把那股子心软尽数压下,唇齿上用了几分力道。   听到耳畔响起的痛呼,皇帝心里复升起了一股快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赵踞凝视着面前这张神情无法形容的脸,冷冷道:“这是你自找的。”   ****   仙草完全无法抗拒,两个人不管是身形还是力道、相差太过悬殊。   又给堵住了唇,感觉魂魄都给他搅的混乱起来,正在窒息之时,唇上却又传来一股痛楚,原来是皇帝咬了自己一口。   仙草不由自主痛呼出声,耳畔却听皇帝冷笑道:“疼吗?这点儿痛都忍不了,你当初又是怎么敢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不过也好,经过了那回,这一回应该不至于很疼了。”   仙草还有些恍惚,闻言蓦地醒悟了几分,她才要抬头,却已经晚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那刀俎已经毫不犹豫地动了。   痛楚比想象中更加难以禁受。   仙草雪白了脸。   但是皇帝却比她更加意外。   仙草那一声无法容忍的痛呼还在喉咙里没有冲出来,赵踞却失声道:“你……你为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看清楚皇帝的脸色,以及他满是震惊不能置信的眼神。   “这不可能!”赵踞停了动作,双眸睁大到极致。   仙草眼中有泪,额头又有汗,好像是才给新鲜宰割了的鱼,可偏偏还死不了。   她疼得无法出声,只能颤巍巍地呼气。   皇帝却死死地盯着仙草,一手捏住了她的脸,似乎想要把她看的分明:“你、你居然还是……这怎么可能……”   皇帝的思维在瞬间混乱,话也说的语无伦次。   仙草身不由己地回看着赵踞,浑然不知道自己眼中泪如泉涌。   她苦苦守着的秘密,只怕很快将要守不住了。   真真的情何以堪。   “那天……不是你?!”皇帝无法呼吸,声音变得暗哑沉涩:“那个人是谁?” 第129章   仙草不能回答。   赵踞问出了这句,又将双眼紧紧地闭了闭,才又睁开:“告诉朕!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虽然这般询问,可是在刹那间,心底却突然掠过了一道曼妙的影子。   长久以来,皇帝原本以为那只不过是自己幻觉里出现的那道身影。   毕竟,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现在回想,难道说……   巨大的震惊笼罩了皇帝,竟让他无法问出口。   只是无比情切而焦灼地看着面前的人。   似乎在等她一个决定生死的回答。   望着少年皇帝震惊的脸色,那熟悉的浓眉凤目映入眼中,仙草闭了闭双眼,心里涌出极大的伤感。   因为疼痛,浑身都有些僵硬而麻木,喘息到如今,才总算又缓过一口气似的。   仙草盯着皇帝的双眼,竭尽全力抬手,竟勾住了他的脖颈。   赵踞正是在失魂落魄、似是而非的时候,给她一勾,情不自禁地俯身下来。   皇帝感觉自己跌在了极温柔娇软的地方。   “那个人是……”他听见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呢喃,仿佛充满了极大的诱惑。   答案呼之欲出,皇帝恍若失神,却又拼尽全力,全神贯注地听着。   却未曾发觉,仙草的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物,轻轻地贴在了皇帝的口鼻之上。   赵踞还以为她用手轻抚自己的脸,无意识中只觉着有一股淡淡地香气扑鼻而入。   他正在惊魂浮动一片迷惘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   但是很快皇帝就发现了不妥。   眼前开始发花,脑中也一片混沌。   赵踞意识到大事不好,他强行抬头,想要怒视面前之人。   但是眼前那人的脸模模糊糊的,眉眼闪烁之中,依稀像是鹿仙草,可依稀,又像是……   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人。   “你、你……”皇帝张口,喃喃地唤了声:“徐、徐悯……”   在唤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双眸之中的怒色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伤悒跟温柔交织。   然后,皇帝重重地倒下,埋首跌在了仙草的颈窝之中。   仙草的手臂还勾在皇帝的颈间。   他叫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次仙草听的很清楚。   可是她不能动弹,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帐顶。   她需要时间,缓和身体跟心头所受的伤。   皇帝自然没有事,只是给迷晕了过去,但是经历了这一场,对她而言,却仿佛是又死了一回。   为什么,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偏偏又发生了。   泪从眼角悄然划出,又慢慢地爬入鬓中。   连皇帝的发上也都沾了不少,一滴滴的泪凝在皇帝的发间,闪闪烁烁,像是漆黑夜之天幕中的点点星辰。   ****   皇帝醒来之后,天色已明。   在睁开双眼的时候,脑中还是空白一片,当眼睛眨动的瞬间,脑中突然掠过许多似真似幻的景象。   赵踞猛地坐起身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乾清宫的龙床之上。   他身边空空如也并无他人。   赵踞睁大双眸,昨晚上的种种在刹那间都清晰起来。皇帝叫道:“来人!”   雪茶先答应着跑了来。   将床帐的帘子撩起,雪茶才要回话,赵踞已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朕怎么在这里。”   雪茶呆了呆:“奴婢……别的不知道,昨晚上是高五把皇上送回来的。”   赵踞拧眉瞪了他一会儿,很快翻身下地。   忽地又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朕……”   还没有问完皇帝想起来,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高五呢?对了……鹿仙草呢?”   在问前一句的时候,雪茶还要回答,可是在问后一句之时,雪茶突然又闭了嘴。   赵踞见他呆呆地步做声,蓦地抬头,焦躁地说道:“去把她叫来!”   雪茶轻声叫道:“皇上……”   赵踞喝道:“等什么?”突然他又没有耐心了,当下拔腿往外走去。   雪茶本已经将龙袍拿了过来想给他披上,突然见皇帝走开,忙叫道:“皇上!”   赵踞转身往偏殿大步流星。   雪茶见他头也不回,知道他要去找仙草,当下再也忍不住了,便道:“皇上不用去了,小鹿不在那里。”   皇帝的脚步猛地刹住,他的脊背有些挺直,然后回头:“不在?那她在哪里?”   雪茶竟有些无法面对皇帝的目光,握着那件龙袍后退了两步,才低着头说道:“皇上才醒所以还不知道,先前……先前小鹿奉了太后的旨意,已经、已经出宫去了。”   对于皇帝而言,这句话就仿佛是一个惊雷在耳畔炸响。   “你说什么?”赵踞盯着雪茶。   雪茶的声音越发低了:“是天不亮就走了的……这会儿只怕早就出城了。”   赵踞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还没有出声,整个人便身形一晃。   雪茶忙冲上前扶着他,惊道:“皇上!您怎么了”   “混账,混账!”赵踞骂了两声,勉强地捞出了一丝清醒:“……立刻传高五,快些传!”   好像是因为惊愕过甚,皇帝的声音都有些低弱。   雪茶道:“皇上,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赵踞终于缓过气来,抬头厉声道:“高五死到哪里去了!”   雪茶给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忙说道:“今早上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昨晚上,有些身份不明之人试图闯入镇抚司,看他们的意图好像是冲着诏狱里的蔡太师去的,所以一大早儿的,高五就去镇抚司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皇帝的目光直了直,总算泛出一丝清明,也终于又定下神来。   雪茶见皇帝似乎平静下来,顺势将龙袍一抖替他披在身上,尽量将声音放的温和:“皇上,其实奴婢也是才知道,原来太后许了小鹿出宫的……虽然、奴婢也有些舍不得,可是……她既然这么想出宫,那如不就由着她去吧,强扭的瓜到底不甜,皇上……”   赵踞转头看向雪茶。   雪茶给那两道犀利的目光所迫,吓得不敢做声了。   赵踞盯了他片刻,突然问道:“她临走之前,跟你见面了?”   雪茶没想到皇帝居然问起这个,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头道:“是。”   赵踞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雪茶无从猜测。   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有高五,但是他偏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绝不肯对自己吐露半分。   昨夜高五回来,跟皇帝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然后皇帝呆坐了半天,便离开了。   雪茶看出他好像是要去找仙草似的,本想跟上,却给高五挡住了。   雪茶觉着皇帝的举动是越来越奇怪了,少不得又追问高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此高五只说了一句:“有些事,你最好还是别知道,这对你有好处。”   雪茶骂不过他,打也打不过,只得仍旧退守内殿。   在寅时将至的时候,高五把皇帝从偏殿抱了出来,让雪茶好生守着。   雪茶见皇帝并不像是正常睡着的样子,不知所措略显慌张。   高五却说皇上并无碍,让他不要管别的,只叫他寸步不离地看着皇帝。   过了小半个时辰,雪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   雪茶回头见是仙草,又看她全须全尾的,略松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咦……你怎么换了衣裳……”   她并没有穿宫内女官的服色,反像是一袭家常衣裙,且看着气质也像是跟之前不同了。   仙草扫了一眼床上的皇帝,对雪茶道:“我待会儿就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   “你说什么?”雪茶大惊,以为她在开玩笑。   仙草笑笑:“别急,不是我私自行事,这回是太后娘娘的懿旨特许我出宫的。不过只是没有公之于众而已。”   雪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什么话,那皇上呢?……皇上知道了?”   突然间,雪茶似乎明白了皇帝的举止为什么如此反常。   仙草点头:“是,已经知道了。”她又看了一眼赵踞,便微笑道:“我这一走,只怕就再也不会回宫了。以后……你好生伺候皇上,自己也要保重。”   雪茶还没有从这震惊里回味过来,但眼睛却抢先湿涩:“你胡说!好好地怎么就要走,事先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我不放你走!”   情急之下,他上前抓住了仙草。   仙草笑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不敢事先告诉你呀。”   说了这句,仙草又道:“就像是皇上……做一些机密大事的时候,都不让你知道,其实皇上不是跟你见外,有时候隐瞒,反而是……一种成全跟保护。”   雪茶还不明白,焦急地说:“我不懂,也不要听这些,什么成全什么保护,我只要你留在宫内。”   泪花在眼里闪烁,雪茶咬了咬唇:“难道你还怕太后或者皇上为难你?我之前明明看见了……皇上对你那样,皇上是喜欢你的,你、你又何必跑出宫去?”   仙草哑然,然后悠悠道:“我自然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四目相对,她的神色很平淡,平淡里却透出了不容阻碍的坚决。   雪茶抓住她的手臂,却又放开。   他回过身去看了一会儿皇帝,又转过身来:“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仙草有些意外。   雪茶口干舌燥,他又走前一步,望着仙草,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你不是小鹿,是不是?”   仙草着实地意外起来。   雪茶看着她的眼神,喃喃道:“虽然起初你学的很像,但是早就觉察到了,你不是……虽然你有许多理由,什么都是太妃教你的……可是怎么能瞒得过我?就像是我跟皇上,就算皇上怎么教导我,我都绝不会做到跟皇上一样的谈吐举止,除非……”   仙草向来当雪茶是个单纯心实的,突然听他说的这般在理,一时动容。   雪茶顿了顿,低低又道:“我只是不敢说,也不敢多想,毕竟这种事情,谁能相信呢?说出去只怕还会被当做妖言惑众给处决了,可我看的出来,你、你是徐……”   不等雪茶说出来,仙草道:“雪茶……别说了。”   雪茶的泪蓦地涌了出来:“我、我真的猜中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他的情绪,仙草的眼中也湿涩起来,她没有办法回答,就只闭上双眸微微一颔首。   “天啊,天啊……”雪茶的泪扑簌簌落下来。   虽然雪茶心里早有料想,可是得了仙草的亲自承认,雪茶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呆呆看着仙草,想哭又不敢,忙抬手擦去眼中的泪:“皇上、皇上是敬爱您的,为什么……您不肯告诉皇上……”   仙草摇了摇头,又道:“此刻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要你烂在肚子里,别跟皇上提起。”   “为什么?”雪茶带着哭腔问。   仙草道:“你是皇上的心腹,皇上自然宠你,可是……你也算是见过了皇上是如何处置蔡太师的。”   这一句话,蓦地让雪茶想起了那日惊魂动魄的遭遇,那天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主子般。   仙草轻声道:“他是主子,再怎么亲近你、宠惯着你,他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有些话能不说就一定不要说出来,这也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雪茶恨不得放声大哭:“我、我知道。但是你……”   仙草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向他一笑:“我出去后也自有安排,你放心就是了。”   雪茶知道了她的身份,本不敢造次,可是此刻却也按捺不住:“可我舍不得……”   仙草望着泪汪汪的小太监,抬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抚过:“我也很喜欢,在宫内的这段日子,如果不是有雪茶,不知多么的无趣难熬呢。”   雪茶哆嗦着道:“我、我也是……”   “嘘,”仙草向他比了个手势,“这话若是让皇上听见,又要吃醋怪你了。”   雪茶听到“吃醋”两个字,不禁破涕为笑。   仙草笑看着他,除去了伪装,这种温柔淡然、从容自若的笑容,着实的便是徐太妃了。   雪茶看着看着,忍不住又想哭。   仙草回头往外看了一眼:“太后派的人应该快到了,你守着皇上不要离开,我去了。”   雪茶本能地拉住了她的手:“小……”   那个“鹿”一时却咬不出来。   仙草将他的手轻轻握了握,一笑转身,缓步而去。   ****   雪茶本想只字不提此事。   没想到皇帝竟然猜到了仙草曾来见过他。   雪茶只得告诉了皇帝仙草来跟自己告别,又说了仙草叮嘱让他好生照看皇帝,各自珍重的话。   却也乖乖听她所说,并没有把自己跟仙草戳穿身份的那一场提起。   赵踞听罢之后,仰头缓缓吁了口气。   然后皇帝道:“给朕……换一件常服来。”   “皇上?”雪茶因为方才诉说,忍不住又流了泪,闻言不明所以。   赵踞淡淡道:“快去。”   不多时,皇帝换了一身寻常的团花暗纹石青色龙袍,玉带宫靴,却并不戴冠。   他迈步往外而行,一边吩咐:“传秦统领,点一队禁军跟朕出宫。”   雪茶正急急地随在旁边,闻言失声道:“皇上想出宫?” 第130章   雪茶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受惊匪浅。   除了逢年大节必要的祭祀之举,或者避暑、射猎等等,皇帝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出宫的日期都是提前月余甚至数月定好了的,司礼监也早就事先筹谋预备妥当,从来不曾像是今日这般竟是毫无准备,仓促突兀地便要离宫。   雪茶如何能够放心,又见皇帝负手往外疾行,他便忙追上去:“皇上!这个万万不可啊!”   如今才拿下蔡勉不久,早上又才发生过蔡勉余党冲击镇抚司的突发之事,皇帝若在此刻离宫,凶险可想而知。   何况雪茶也知道皇帝是为了什么要出宫,他无非是想找仙草而已,但是这会儿仙草十有八九是离开京城了,犹如鱼归大海。   天下之大,何处找寻?   “皇上!”雪茶想拉住皇帝又不敢,只得紧随着他,且走且说:“皇上就算要找人,只吩咐秦将军带人去追便是了,皇上何必亲自出宫?”   赵踞一言不发,抬腿出了殿门,谁知就在此刻,便见殿门右手侧来了一行人。   雪茶正忙着劝阻皇帝,一时竟没有发觉,嘴里还在焦急地念叨:“皇上,皇上就听奴婢一句话吧!”   皇帝却停了步子,转头看向旁边。   雪茶见状转头,突然一惊,原来在旁边徐步而来的一行人竟是太后,太后身边儿随行的却是颜珮儿。   雪茶见太后来到,无端地宽了宽心。   如今这宫内,也只有太后可以劝阻皇帝了。   果然,皇帝本是要下台阶而去的,见太后来到,只得先行止步,转身等候。   顷刻间颜太后来到跟前儿,她含笑打量着赵踞,问道:“皇帝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呀。”   赵踞回答道:“没什么,听说镇抚司出了事,朕想亲自去看看。”   太后笑的很是慈爱:“我当是为了什么事儿呢,原来是因为这个,镇抚司的事,不是如璋在料理吗,又是宫外的事儿,乱糟糟,危危险险的,皇上就别去了。”   赵踞道:“听说蔡勉给关押镇抚司一直都不安分,如璋也很是头疼,所以朕想着趁机去见他一见。”   太后微微一怔,继而道:“原来是这样,虽然如此,可也不着急在今儿就去。明日后日都使得……皇帝跟我进殿,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赵踞见太后有意拦阻,心急如焚。   可如果直说要为了仙草出宫,只怕太后非但不许他走,且更要生出别的意外。   瞬间皇帝按捺心神,陪着颜太后重新返回乾清宫内,落座后问道:“不知太后有何事?”   颜太后扫了一眼周遭:“那鹿仙草已经走了吧?”   赵踞见她主动提起,眉头一皱。   雪茶忙替皇帝回答:“回太后娘娘,小鹿已经离开了。”   太后点头道:“嗯,那是个懂事又能干的人,倒是不能总是把她看成以前的那个人……如今虽然她走了,倒也是她自己意愿如此的。皇帝,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赵踞垂了眼皮,不能做声。   颜太后打量着他:“皇帝不高兴了?”   赵踞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后已经做主,朕还能如何呢?”   太后微微意外。   旁边颜珮儿见赵踞脸色不太对,便含笑道:“我也是过来的路上才听太后说的,其实太后已经挽留过她了,还想要让她做表哥的后宫,谁知道她竟然意不在此,一直向着太后恳求说要出宫。”   颜太后听到这里,才也接口说道:“是啊。我本来以为她会选择当皇帝的后宫,又担心她害怕不敢答应,所以才放话告诉她,不管她要什么,我都会成全她,谁知道她要的竟然正好相反,竟是要出宫呢?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我自然不能改口。皇帝……莫不是责怪我了?”   赵踞虽然知道其中也有些许别情,但太后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如此特意解释了一番,自己却不能真的怪罪。   何况假如追究起来,到底是仙草自己的意愿。   毕竟赵踞也深知,想出宫,一直都是她的想法。   怪只怪自己,太小看了她,没有想的周全。   皇帝本就是个极有大局观的人,城府深沉,平日里对别人也极少大喜大怒,此刻略一忖度,便把心中的烦躁跟怒意压下,只向着太后一笑道:“太后说哪里话?只是朕想不到,太后还特意为了此事来亲自跟朕说。只派个人知会一声也就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后见皇帝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总算松了口气:“我因心想着,这鹿仙草对皇帝来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才要特意来跟皇帝说声才好。”   皇帝云淡风轻般道:“有劳母后操心了。她再怎么不同,不过是个能干些儿的奴婢而已,这宫内宫外要多少没有?走就走了罢了,没什么要紧,太后若是无事,不如且先回延寿宫歇息,朕还是有些不放心镇抚司那边儿。”   颜太后见皇帝应对的滴水不漏,也真个儿相信他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一时欣慰道:“我就知道,皇帝不是那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鬼迷心窍的。既然如此,皇帝想去镇抚司那就去吧,我便不耽搁你的正经事了。”   太后说着起身,颜珮儿探手亲自扶着。   太后握住颜珮儿的手,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看向皇帝,柔声道:“是了,之前你怪罪珮儿,如今过去了这许多日子,倒也该放过了,你瞧她最近瘦了多少?毕竟是一家人,皇帝也该疼惜疼惜她才好。”   赵踞看向颜珮儿,却见她含羞垂头,脸果然比先前略见了几分清减。赵踞道:“太后不必担心,等蔡勉的事情消停了,朕自有打算。”   说了这句,皇帝又特意对颜珮儿道:“你先陪着太后回去吧,好生照顾太后。”语气里透出几分温和体贴。   颜珮儿抬眸看向皇帝,眼波潋滟:“表哥出宫,记得多带些人,也务必要十万分小心。别让太后跟我担心……”   颜太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两个人,只觉着郎才女貌,简直是天作之合。又见两人之间如此融洽,便也眉开眼笑:“好了,咱们不耽搁他做正事了。走吧。”   当下扶着颜珮儿的手,出宫而去。   ****   赵踞送到乾清宫门口,目送太后一行人远去,回头对雪茶道:“你不必跟着,等朕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换了衣服脸色,方才在太后面前的温和浅笑早就不见了踪影,就好像从春光和煦转而秋风萧瑟。   雪茶见他仍旧要去,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放心,便哀求说:“皇上,如今高五不在,就让奴婢跟着皇上吧?”   赵踞回头,不知为何心念一转,就没有做声。   雪茶即刻知道他是许了,当下急忙跟上。   两人才下了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正秦统领带人亲自来迎,十几个侍卫簇拥着皇帝,匆匆地往宫门而去。   皇帝又吩咐秦远道:“即刻派个人去五城兵马司,对于出城之人,一概严查。”   虽然雪茶说仙草早就出城了,但对皇帝而言,却仍旧抱着一线希望。   当下有一名侍卫前去传旨。   皇帝一行人打马越过长街,直奔东华门。   经过城门之时,雪茶询问城门守卫:“瞧没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出城?脸儿圆圆的很耐看,叶黄色的裙子?”   那守卫见他们竟是禁军打扮,虽不知赵踞的身份,却也知道必然非官既贵,当下忙道:“从早上到现在,出城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了,纵然是有这样的女孩子,我们也未必会留意,只是方才上峰传了命令,让我们严查出城的人,从那会儿起,倒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出去过。”   赵踞眉峰一蹙,打马往外。   那守卫还想询问他们的身份,秦统领将自己的腰牌举起来:“让开。”   众人见果然是宫内禁卫的牌令,都忙后退跪地。   赵踞一马当先地出了城,一阵冷风贴地吹来,撩起地上的尘沙。   他从来没有这样仓促出城过,抬起衣袖在面上微微一遮,等风沙暂停,才抬眸看向远处。   秋日的阳光格外的明亮,明亮的有些刺眼。   今日的天气晴好,出了城门数里都是平坦大道,一览无余,赵踞目光所及,瞧见官道上人来人往,自然有许多行者,他有些焦急地扫量,想找寻那道熟悉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雪茶悄悄道:“皇上,咱们不如……”   话音未落,赵踞马鞭往后一挥,坐下白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往前狂奔。   雪茶见皇帝如此不听人劝,暗暗叫苦,只得忙也跟上。   这一行数十人,从官道上席卷而过,不多时,已经追出了有七八里地。   路两侧慢慢地有成片的树林出现,农田里还有农夫在除草浇田,各自忙碌。   秦统领也有些按捺不住,毕竟皇帝万金之躯,这一次他奉命护送,本只以为是出宫而已,却没想到竟然是出城,且又走了这么远。   如果给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知道,趁机作乱让皇帝有个闪失的话,那可是万死也担不起的。   秦统领心惊肉跳,也打马上前道:“皇上是要找什么?不如回去,再多带些人……”   正在此刻,有一辆马车从前方得得而来,经过赵踞身旁的时候,车内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道:“你怎么这么顽皮……”   赵踞正在迷惘地远望,突然听见这句,眼神一变,打马冲上前去将马车拦住。   那赶车的人吓得勒住缰绳,又呵斥道:“干什么!”   赵踞不理,催马来到马车旁边,将那车帘子猛地掀起。   里头却坐着两人,一个半大的女孩子陪着一个小子,像是姐弟两。   蓦地见有人掀起帘子,两个吓了一跳,却又见赵踞生得俊美非凡,目光灼灼的,那女孩子便红了脸,满面羞涩地低了头。   秦统领跟雪茶也赶过来,雪茶揪着心上前一探头,见不是,心里怅然叹了声。   那马车夫见这许多人围过来,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也不敢再叫嚣,反而陪笑道:“各位官爷,不知有什么事?”   秦统领只看赵踞,赵踞却不言语。   雪茶察言观色,便一摆手:“没事,你们走吧。”   那车夫松了口气,忙又赶着马车去了。   秦统领心怀忐忑,不敢再问赵踞,就悄悄地问雪茶道:“皇上、是想找什么?”   雪茶也不便替赵踞多嘴,便只道:“你别问,只顾好生保护着皇上。”   “可是这离京已经不近了,咱们最好还是赶紧回去……”秦统领为难地低声。   秦统领正要撺掇雪茶再去劝劝皇帝,却在这时候,又有一伙商贩打扮的人从前头而来,且走且不知说着什么,因见这里突然有许多人,且都铠甲鲜明的,便纷纷谨慎地停了口。   秦统领因见赵踞不言语,就也不做声。   那伙人只以为是禁军有事出动,跟自己不相干的,便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不料其中一个见秦统领似是带头的,便大胆地问道:“大人们可是因为前方的命案出城来侦查的?”   秦统领一怔:“命案?什么命案?”   那人忙陪笑道:“我们才从前面的九里沟过,看见有一辆车摔在沟谷底下,还死了个女子。”   秦统领只当跟自己无关,正要叫他们走开,谁知前头赵踞道:“什么女子?”   那人吓了一跳,见赵踞虽长相俊美,但不怒自威,威贵天成,不由忙道:“小人等也没敢仔细上前看,据围观的人说,是个年轻的小丫头子,大概是赶路太着急了,不小心滚落谷沟,可怜啊……摔的头都破了……”   赵踞没等他说完,已经打马迅速地往前飞奔而去。   秦统领又是意外又且着急,忙紧紧跟上,雪茶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才要追过去,又回头问那人:“九里沟是前面儿?”   那人抬手一指:“直走不多会儿就是了。”   ****   雪茶迟了一步,便追不上赵踞等人。   毕竟雪茶的骑术本就不精,路上几次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还有两个侍卫近身跟着照应。   张皇失措地跑了不到三里,远远地就见前方一堆人高高低低地站在那里,雪茶道:“那里大概就是了,快快!”   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跟前,拨开其他围观的百姓跟路人,果然见秦统领一行人竟纷纷地跟着往谷底跃去。   雪茶吓得魂儿都飞了,定睛看时,又看见赵踞的身影在最前头,而在何故最底下,果然是有一辆马车翻在那里。   原来这河沟竟这样深,距离这儿足有十数丈,底下有几个衙门公差打扮的人仿佛在查看情形。   雪茶正惊魂之时,那边儿本来正匆匆赶过去的皇帝突然一个踉跄,然后戛然止步。   莫说是雪茶,跟随着的秦统领也吓得窒息,生恐皇帝有个闪失,命不顾地扑过去把他扶住:“皇上,您怎么样?”   赵踞却咬牙言语。   雪茶见皇帝总算停下来,才回神似的,也把心一横,跟着往河谷下面蹭去。   毕竟雪茶从没有骑马骑过这么久,两只腿都颠簸的要断了似的,却因为主子在那里,也顾不得了。   他揪着袍摆林滚带爬,下滑之时险象环生,若不是侍卫时不时地扶扯救助,只怕雪茶会一滚到底。   好歹狼狈地赶到了赵踞身旁,雪茶才要叫“皇上”,又见周围人多眼杂,便改口道:“主子……主子……”   只是还没有靠前,就给赵踞一把揪住。   雪茶大惊失色,抬头看时,却见赵踞面挟寒霜,两只眼睛却并没有看着自己,反而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雪茶也随着转头看去,蓦地微震,原来从这个方向看过去,那马车后果然躺着一具尸身,一时虽看不清脸,但能瞧出是个女子。   雪茶屏息。   突然听赵踞道:“你下去、下去……”他好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顿了顿才道:“去看看,那个死了的,是、是……”   赵踞没有说完,雪茶却已经明白了。   他浑身一震,没来由地有些浑身无力。   “主子……”雪茶虚弱地叫了声,有些不能挪动,又仿佛想让皇帝另外派个人过去。   赵踞已经将他松开,冷道:“快去。”   雪茶的心一阵阵地颤抖,他转头看着前方那血肉模糊的死人。   雪茶倒不是怕看这幅场景,只是隐隐地竟也有一种不安之感。   眼睛盯着那边,雪茶的双腿战栗着,一边看,心底一边浮现早上仙草来跟自己告别时候的情形。   此刻心虽然混乱,但也依稀记得,当时她的确是穿了一件常服,就如同此刻他眼前所见的叶黄色。   “巧合,这一定是个巧合。”雪茶的心底,有个声音厉声尖叫,不知是要说服自己,还是要怎么样。   那正在查看现场的是京郊九里铺子的衙差,见雪茶靠近,便上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雪茶仓促扫他一眼,哪里顾得上回答他。   秦统领的侍卫呵斥说道:“五城兵马司的,这里怎么了?”   那衙差忙行礼道:“回大人们,像是马儿受惊不慎翻落,死了个丫头。”   雪茶听得明白,但那些声音很快又在耳畔归于沉寂,他只顾死死盯着那道影子,身不由己地挪步往前。   终于雪茶看的越发清楚,那是个脸儿略有些丰腴的少女,只是头发散乱,血渍模糊,看不清容颜。   但是她身上的衣物这般眼熟,甚至连身段儿都……   不、不……   雪茶勉强看了片刻,突然胸口一阵涌动,是惊悸过甚。他再也无法容忍,转头俯身呕吐起来。   身后赵踞眼睁睁地看到这里,双眼蓦地眯起,皇帝才欲亲自上前,突然秦统领沉声道:“皇上!”   他一把将皇帝的手臂拉住,挺身挡在皇帝身前,往上看去。   赵踞生生止步,也明白了秦统领为何如此紧张。   原来此刻耳畔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轰然如雷,显然来者人数众多。   只是这荒郊野外,不知道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第131章   那马蹄声轰然响动,直奔此处而来,甚至连河谷边沿一些细碎石头,受了震动,纷纷地跌落下来。   秦统领浑身绷紧,腰间的佩刀几将出鞘,众侍卫也随之严阵以待,把皇帝紧紧保护在中间。   正紧张之时,河谷上头围观的百姓们向着两侧退散,然后有一道挺秀的影子闪身出现。   秦统领身边儿一个眼尖的侍卫忍不住叫道:“那好像是锦衣卫!”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瞧见在头顶出现的人之中,为首一人身上穿着银白色的飞鱼服,头戴忠靖冠,黑白分明,斑斓威武,果然是镇抚司的打扮。   再定睛细看,却见这人面如美玉,肤色白皙,眉目清秀,竟是小国舅颜如璋。   而颜如璋身边儿紧紧跟着的,却是高五高公公。   秦统领看清楚来者是颜如璋等人,知道虚惊一场,几乎才喜极而泣。   那边儿颜如璋也发现了皇帝,当下挺身挥臂打了几个手势,跟随的镇抚司部属即刻在周围散开戒防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高五已经抢先纵身跃下,他几个起落便到了皇帝身旁,也不顾地形险峻便跪地道:“皇上,奴婢来迟,此地有些凶险,还请皇上速速回宫为要。”   赵踞垂眸看了他片刻,突然二话不说,抬手一掌狠狠地掴向了高五脸上,竟打的他往旁边歪倒出去。   雪茶正在那里难受的无法自拔,蓦地看见了这一幕,吓得连心头翻涌都忘了。   此刻颜如璋迅速吩咐了手下之后,也纵身跃了过来,见状忙道:“皇上!”   赵踞抬眸看他一眼,却并不言语,迈步往前要去。   虽然皇帝看似面色淡然,步伐沉稳,但才走一步,脚下便踩空了块石头,不由自主往旁边趔趄出去。   颜如璋跟秦将军一左一右将皇帝及时扶住。   小国舅扶着赵踞的手臂,突然察觉皇帝的身体在不为人知地微微颤抖。   “皇上!不管出了何事,皇上总该保重龙体为要。”颜如璋拧眉,忍不住低声劝道。   秋日的灿烈日影下,赵踞的脸色却出奇的雪白:“你、来的正好。那你去看看。”   颜如璋顺着他的手势回头看了眼:“皇上是说……”   赵踞道:“你去瞧瞧,那个死了的人是谁。”说了这句,皇帝却又像是无法忍受般厉声叫道:“要不然你们都滚开,让朕去!”   颜如璋看着皇帝的双眼,也看清楚了皇帝微红的眼角。   “臣去看就是了。”很快的颜如璋一点头,慢慢放开了皇帝。   他转身往那马车坠落之处而去,也经过了雪茶身旁。   雪茶犹豫了一下,终于跟在小国舅身后,缓步重新走了回去。   颜如璋并没有雪茶的迟疑,他很快绕过了破碎不堪的车厢,走到了那具尸首旁边。   垂眸看了片刻,却见那少女的头因为坠落的缘故,给石头磕碰的已经面目全非了。   颜如璋屏住呼吸,微微俯身想要再行细看。   但是一时之间又哪里能瞧出什么来。   正在打量,身后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是雪茶也又挪了回来。   雪茶带着哭腔道:“小国舅、您……您能看出来吗?”   颜如璋起身回头:“公公是说、能不能看出这死者是谁?”   雪茶道:“是、是不是那头……鹿。”   最后一个“鹿”,雪茶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总算轻轻地喊了出来,仿佛生怕声音大一点儿的话就会成真。   “小鹿姑姑?”颜如璋皱了皱眉,却并不显得十分愕然,他又回头看了片刻,“现在这幅模样,如何能够认出来?不过我想,小鹿姑姑那样机灵聪明的人,是个神佛庇佑的,应该不至于……不至于如此,所以这未必是她。”   雪茶听了颜如璋这两句,不管怎么样,心里暂时得了些许安慰。   颜如璋又道:“原来皇上着急出京,是为了小鹿姑姑?”   雪茶擦了擦眼睛:“是啊……”   颜如璋叹了口气:“这幅样子,不管是不是,都千万不能叫皇上看见。不如就告诉皇上说,看不出来,等仵作查验过后……”   “仵作?”雪茶本来怔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才发出了异样的惊呼。   他回头看向那具尸首,在颜如璋来到之前,雪茶几乎就认定这便是仙草了,此刻听颜如璋这般说,想到这尸身会给仵作肆无忌惮地翻看,雪茶喃喃道:“不……不行……”   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雪茶又往前几步走到尸首旁边,他咬紧牙关,强忍不适细看着死者,目光慢慢从那惨不忍睹的脸上往下,掠过颈间,身上……实在是看不出来。   雪茶竭力定神,突然间目光在她的胸口一停,好像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雪茶死死盯着那一处,慢慢抬手过去在死者胸前衣襟处拨了拨,果然,随着动作,有一块儿晶莹无暇的美玉从她的胸前滑了出来。   雪茶其实还没看的仔细,只依稀瞧见阳光下那栩栩如生的龙纹。   那龙形闪烁,已经吓得雪茶大叫一声,往后跌倒出去。   “皇上,皇上!”雪茶浑然忘了方才颜如璋的叮嘱,像是受惊过度六神无主的孩子一样大叫起来,“皇上!”   那边赵踞甩开秦统领,踩着满地的山石快步走了过来。   雪茶指着那尸首,泪早就模糊了眼睛:“皇上、是小鹿,是小鹿!”   赵踞睁大双眼,眼前所见在他的凤眸之中寸寸清晰起来。   颜如璋想要拦住雪茶:“公公!”   雪茶却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是小鹿,她身上……那块玉!皇上,真的是她……老天爷你不长眼!”   雪茶嚎啕大哭。   颜如璋忙上前俯身看去,果然看到那块玉已经滑落身侧。   小国舅俯身将那佩玉拿了起来,双眼圆睁。   他还没有细看,旁边皇帝抬手,已经将玉拿了过去。   这玉佩在手中微凉,皇帝窒息地看着那龙形,不错,这的确是他的东西,曾经赐给颜如璋,后来颜如璋给了仙草的……   一刹那,天晕地旋,像是马车,山石,沟谷,身旁的人,乃至天、地都开始旋转。   皇帝艰于呼吸,仿佛提前天黑似的,目不能视物。   他蓦地往后倒了下去。   ****   先前颜太后虽然相信了赵踞要去镇抚司,却也特叫内宫宦官出宫往镇抚司给颜如璋报信。   颜如璋等皇帝不到,又听了五城兵马司的禀告,即刻点了三百锦衣卫,跟高五一块儿飞驰出京。   这才及时赶到。   等皇帝醒来之后,却见天色已暗。   殿内黑沉沉地一片,让皇帝在瞬间觉着自己身处的并非世间。   只是身侧,雪茶,高五,颜如璋,乃至太后,颜珮儿等竟都在。   皇帝醒来,颜如璋最先察觉,忙扑过来:“皇上!”   赵踞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沟谷内所见的那具尸首,以及那再也不会错的玉佩。   一旦想起这个,胸口便又像是塞进了什么似的堵住。   皇帝抬手在胸前一摁。   “皇帝,你……”太后微微起身握住皇帝的手,眼中不由地也有泪冒出:“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把母后吓死了!”   赵踞的手仍旧冰凉。   心头惘然,过了好一会儿,赵踞才终于开口:“朕没什么,太后不必担心。太后……”却不似平日般淡定自若,神色里透着几许麻木冷淡。   颜珮儿跟颜如璋在旁看的分明,各自惊心。   皇帝却又道:“时候不早了,太后还是先回宫歇息罢,有话明日再说。”   颜太后道:“叫我如何放心,到底要在这里看着你才好。”   多亏了颜如璋从旁道:“太后别急,今晚上就让我来守着皇上便是了。”   颜珮儿其实也想留下来,但是见颜如璋跟皇帝都如此说,她如何不解其意?便也劝道:“太后还是先回去,这里有十四叔跟太医们守着,自然无碍的。若是太后在这里,却叫皇上如何能安心休息?”   颜太后听了劝说,又叮嘱了皇帝跟太医们一番,才好歹起身去了。   直到太后离开,赵踞才道:“那尸首……”   雪茶低着头不能做声。   颜如璋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赵踞道:“那尸首如今何在?”   颜如璋略一迟疑:“已经叫人烧化了。”   “你说什么?”赵踞蓦地抬头,眼中惊怒交加。   颜如璋跪地,却转开头:“皇上,人死不能复生……何况,皇上你也太……不管是为了谁,也不能那样,岂不知道皇上的龙体最为要紧?如果留着那尸首,皇上若还想再看,岂不更加的触景伤情,所以我才……”   “你……”赵踞咬牙,“你混账。”   “就当臣混账罢了,总之不能让皇上再有个闪失。”颜如璋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皇帝,“不过……”   他抬手从袖子里掏出那块玉佩,双手呈上:“这个,臣……就物归原主吧。”   赵踞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玉佩,竟无法接过。   又过了半晌,皇帝才问:“那尸首、你是看过了的,你觉着……是她吗?”   颜如璋道:“若是说实话,臣不能确信,但是既然有了这佩玉,应该是……不会出错了。”   赵踞突然觉着钻心的疼,他抬手捂在胸口,试图将那一股凝结的锐痛给揉散开,却又无能为力。   先前太后跟小国舅等在,雪茶只能在外头,此刻便跪着上前,含泪恳求道:“皇上……小国舅说的对,皇上还是要、保重龙体。”   赵踞的目光转动看向雪茶,片刻,却又看向旁边另一个人。   终于皇帝说道:“你们先退下,高五留下。”   颜如璋略微迟疑,终于俯身将玉佩放在床边,自己后退出殿。   雪茶从地上爬起来,也拭着泪而去。   等两人以及太医们都退了出去后,皇帝的目光在床边的玉佩上停了停,才看向高五:“你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高五已经跪在地上:“是,奴婢知道。”   皇帝道:“为什么?”   高五道:“皇上……是怪奴婢把她放走了。”   皇帝盯着他,终于缓声说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朕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了,如果有半个字不对,你就自行了结吧。”   高五微震,继而低下头道:“是。奴婢不敢隐瞒。”   昨夜皇帝听了高五禀告,去见仙草。雪茶本要跟随却给高五拦住。   只是高五跟雪茶不同,他是皇帝的心腹,其实也是暗卫一流,最是知道皇帝机密的。高五也不放心皇帝单独去见仙草,便暗中跟随。   起初……皇帝情难自禁,倒也罢了。   高五尚能镇定自若。   但是很快他察觉不对。   当仙草好不容易将皇帝推开后,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高五冷道:“你对皇上做了什么?”   他并没有着急上前查看,因为皇帝虽然昏迷,但以他的功力,却能听出皇帝的呼吸沉稳绵长,显然并无大碍。   仙草看他出现,却也并没有格外的慌张,只默默把自己的衣裳整理妥帖。   “高公公知道……太后许我出宫的事了?”仙草问。   高五冷笑:“你果然聪明。”   仙草道:“据我所知,公公向来不喜我,为何还要将此事告诉皇上?你若不说,放我干净走了,岂不妥当?”   高五顿了顿。   平心而论,高五的确曾起过这个念头。   在从颜珮儿那里探听到真相后,高五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皇帝,还是假装一无所获,让仙草痛快离开。   但是……   此刻,高五淡淡道:“我自然不喜你,但我只是个奴才,皇上喜欢就是了。”   仙草笑了笑:“你这样反而害了他。”   高五素来漠无表情的脸起了一丝变化:“你说什么?”   仙草摇头:“没什么。如今皇上睡过去了,再过半个时辰太后的人便会来到。到时候请高公公不要阻拦。”   高五冷笑:“你命令我?”   仙草道:“我知道你只效忠于皇上,但是,你要清楚,这样做才是对他好。”   高五狐疑。   身子有些不适,仙草皱眉忍痛。   高五打量着她的神色,又看一眼旁边的赵踞,突然说道:“你为什么总想要走,皇上对你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你不要不识抬举。”   仙草笑道:“我说过了,只有我走,对皇上来说才是对的,我若留下来……”   她无法说下去,抬手在腰间撑了撑。   高五看着她的动作,眯起双眸道:“照你这么说,那么你若是死了,岂非更加一了百了?”   仙草一怔,然后道:“也可以这么说。但是……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我心里还有些惦记的人跟事情呢,所以暂时不能死。”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半无奈半温和的笑意。   猝不及防看到这样的笑容,高五不由怔忪。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高五才终于冷哼:“你惦记的人跟事,比皇上还要重要?你可知道皇上为了你……”   仙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公公说什么?”   高五垂眸片刻,索性道:“你给蔡勉的人下毒,当初那濯缨老人并没有将你治愈,禹泰起送密信给皇上让他及早想法子,皇上便命谭伶带濯缨老人回京。”   仙草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可是……”   “可是你没有见到他,因为他在路上已经死了。”高五道:“皇上大为不安,又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暗中招揽天下的名医,又特意叫人把濯缨老人在五龙潭的医术、药物……种种东西,无一遗漏地带到了宫内。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就是为了找出给你解毒的法子,对症下药。”   仙草突然当初雪茶跟自己说,皇帝和高五“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机密。   以及自己稍微有些不适,皇帝竟紧张的那个样子……逼她喝了那些苦药。   高五说完,冷冷说道:“皇上还是头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你若留下来,迟早会找到解毒之法,可你若要走,非但皇上的心血付之东流,连你自己……也可能性命不保,这样,你还要走吗?”   直到此刻,高五仍记得当时她的表情,有些淡淡的惆怅,又有些无法言说的温柔,看着竟有些不像是平时那个嚣张的丫头了。   她转头看向旁边昏睡中的皇帝,嘴角带笑,眼中却是泪光闪烁。   这笑容又伤感,又动人。   连自诩心如铁石的高五,在那一刻,竟也隐隐地觉察到了从未尝过的一点心酸滋味。 第132章   高五将自己跟仙草见面之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听罢,双眸微闭,半晌才喃喃道:“真个儿是为了朕好,所以宁肯冒着性命危险,也一定要出宫的吗。”   高五不便出声。   皇帝缓缓吁了口气,又道:“这件事,太后可知道?”   高五说道:“回皇上,太后跟其他众人都不知情,小国舅只对太后说,皇上是在镇抚司里偶感不适的。”   赵踞点点头:“这最好。”   高五想到白日所见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本还有些话想说,但又怕皇帝此刻心情不稳,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而坏事,于是只低着头。   半天,皇帝才又开口:“明日一早,你派些能干可靠的人,分两个方向而行。”   高五诧异地抬头,小心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赵踞的声音十分沉静,像是咆哮过后的江河缓缓沉寂,他轻声道:“一是往夏州禹泰起那边,一是往蜀中方向,朕记得当初太师要追杀徐慈的时候,不是说曾在往蜀中的官道上发现过徐慈的踪迹么。”   “是,只是最终并没有捉到徐慈。”高五心中似乎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但又不敢贸然猜测,只能顺着回答。   赵踞抬眸:“知道朕这样做的用意吗?”   高五顿了顿,终于极艰难地开口:“皇上是不是想……想让奴婢派人找寻小鹿姑姑的踪迹?”   那死在九里沟谷底的女子,一眼看去的确跟鹿仙草有八九分相似,可是如果加了那御用的龙佩,那自然就是十足十了。   可是皇帝好像并没有因此而确信。   高五提心吊胆地说了这句,生恐自己猜错了。   耳畔响起皇帝轻轻地笑声,然后说道:“你是不是觉着朕疯了。”   高五慌忙俯身,将额头贴在地上:“皇上!”   赵踞长叹了声,慢慢说道:“朕不是疯了,朕只是相信她绝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死了。她不是跟你说了……心里还有惦记的人吗?怎么会那么轻易而死。所以……去找,把人给朕找回来!”   高五微微战栗:“奴婢遵旨。”   赵踞又道:“还有,这件事除了你之外,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如璋。”   ****   赵踞在乾清宫询问高五的时候,颜珮儿陪着太后回到了延寿宫。   之前皇帝在九里沟突然晕厥,在场众人大惊失色,幸而有颜如璋在,当机立断的拦了一辆过路马车,一行人护送皇帝回京。   颜如璋本来不想直接回宫,毕竟怕消息传了出去弄的人心惶惶,何况太后也必会受惊。   但经过昨夜之事,镇抚司也并不是什么安稳的地方,何况宫内至少还有太医。   且高五私心也是想让皇帝直接回宫,生恐在外头又节外生枝。   于是才直接回了乾清宫,命太医来给皇帝诊看。   虽然颜如璋命封锁消息,但小国舅紧急进宫,早就给人瞧见,一来二去消息传到了延寿宫。   太后大惊,不知发生何事,急忙跟方太妃,颜珮儿,江水悠等前来,却给颜如璋挡住,只说皇帝给风吹了,略觉头疼,此刻不想见人。   颜如璋因有其他顾忌,自然并没有将皇帝出京等的一系列之事告知太后,所以太后一直都以为皇帝是在镇抚司。   跟颜珮儿回到延寿宫,太后有些忧心,忍不住抱怨道:“皇帝的身体本来很好,只是我听说先前他日夜为政事操劳,连歇息的时间都少的可怜,就算是铁石之人也撑不住,加上又为了蔡勉的事劳心,唉,以后你要替我多看着皇帝,至少把他的饮食起居之类的都调过来才好,年纪轻轻的,竟然晕倒,如何了得。”   颜珮儿道:“珮儿以后定会留心,就怕表哥不愿意听。”   颜太后握着她的手道:“他不喜欢听,你也要管,这宫内就你一个是家里人,你若不管,难道指望别的那些人?他若是不听,你再来告诉我就是了。”   “我知道了。”颜珮儿便答应了,又道:“时候不早了,太后不如先安歇吧,明儿也好早早地去看望皇上。”   颜太后叹了声,突然又问:“是了,怎么事儿这样巧,今儿才把那鹿仙草送出宫去,皇帝就也忙着去镇抚司,又晕倒……你说,这两件事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颜珮儿笑道:“多半不会,难道表哥会因为那鹿仙草出宫才着急、才急怒攻心晕厥的吗?”   太后皱眉思忖片刻:“我想也不会,若真的那样,为了一个奴婢而如此张皇失措不顾自己,皇帝就太让我失望了。”   颜珮儿道:“当然了,表哥绝非那样轻浮不知轻重的人。”   安抚了太后睡下,颜珮儿出了延寿宫,一路欲往富春宫而回。   秋夜有些凉爽,不知哪里传来的促织的叫声。   一行人正走着,突然前方的太监躬身道:“小国舅。”   颜珮儿止步抬头,却见前方的宫灯影里,显出一道银白色袍服的身影,看着如同暗夜里的皎皎白龙。   微微一笑,颜珮儿缓步上前:“十四叔。”她抬头看向颜如璋:“怎么没在乾清宫照看着皇上?莫非是要去见太后吗?太后才方歇下了。”   颜如璋道:“我只是随便走走。”   他说着转身,却并不着急离开,像是等待的样子,颜珮儿会意地走上前:“十四叔莫非有心事?”   颜如璋微微垂首,长眉微蹙。两人走了几步,颜如璋才说道:“你早就知道太后要送小鹿出宫的事,对吗?”   此事原本只有太后跟高五知道,如今听颜如璋提起,颜珮儿却也并未否认:“十四叔从哪里听闻的?”   颜如璋道:“那你知不知道,送小鹿出宫的那两个太监至今并没有回宫。”   颜珮儿微怔:“是吗?”   “你不知道?”颜如璋问。   颜珮儿道:“我今儿总陪着太后消遣,自然也没有留意这些小事。太后也没有告诉过我,怎么他们还没有回宫复命呢,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颜如璋将目光从颜珮儿面上移开,看向头顶暗色的天幕,像是夜色也坠落在他的眸子里,让他的眸色显得格外深沉。   “十四叔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颜珮儿仰头问道。   颜如璋道:“没什么,只不过我想,从此你可以安心了。”   “安心?”   颜如璋垂眸,向着颜珮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说话,迈步负手仍回乾清宫去了。   在颜如璋去后,富春宫的掌事嬷嬷走过来道:“娘娘,十四爷跟您说什么呢?”   颜珮儿凝视着颜如璋的背影:“那两个奴才怎么还没回宫呢?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掌事嬷嬷道:“那两个也是宫内极有经验的人,做这么一点小事应该不会出错儿。至于为什么耽搁,奴婢也想不通,难道是觉着那鹿仙草毕竟是乾清宫当差的奴婢,所以动了手后也不敢回来,便悄悄的逃走了?”   颜珮儿徐步往前,且走且问道:“皇上今日出宫,打听了消息没有?”   掌事嬷嬷道:“今日跟着出宫的是秦统领跟雪茶公公,他们的嘴都很严,幸而从一个禁军的嘴里套出些话来,原来皇上并不是去了镇抚司,而是……”嬷嬷在颜珮儿耳畔低语了几句,“娘娘觉着,是不是跟咱们那件事有关?”   颜珮儿眼中微微放光:“当真?我就觉着这件事有些古怪,十四叔居然还不肯承认,这么说,那贱丫头是妥妥的死了?”   掌事嬷嬷道:“这还能有假吗,所以奴婢才说,那两个奴才多半是下了手后又害怕,才逃走了的。”   颜珮儿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顺利,那也罢了。”   掌事嬷嬷道:“娘娘,其实那奴婢走都走了,何必还要再派人去除了她呢?十四爷跟皇上都是极精明的,倘若察觉……”   颜珮儿的眼中泛出憎恶之意,顿了顿说道:“不过是个贱婢,却让十四叔牵肠挂肚的,还让皇上也迷了心,这种人若不除掉,始终叫我不安。何况许她出宫的事皇上事先还不知道,如果给皇上知道,万一再召她回来呢?若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她剪除,才是天理不容。”   掌事嬷嬷恍然点头。   ****   当时天不亮,太后所派的两名太监便来到了乾清宫。   仙草只背了个小包袱,同他们两人头也不回地出了还在沉睡中的九重宫阙。   出西安门的时候,仙草本以为这两人就此止步了。   不料两人道:“太后说,要送姑姑出了城再回去覆命。”   仙草虽觉意外,但暗自一想:莫不是太后怕自己回心转意又跑回宫内去?   倒也罢了,又见他们准备了马车,便爬上车内。   其中一名太监跟着爬了入内,另一人坐在车辕上,驱车来到城门口,城门却才刚开。   仙草从车窗口看见,因道:“两位公公到此可以回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那太监笑道:“不忙,小鹿姑姑从此要离开京内了,不妨让我们多送一程,何况我们兄弟们也极少出宫办差,正好也跟着消遣半天。”   仙草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只当两位还要着急回宫覆命,却想不到遇到热心肠了。果然是延寿宫出来的人,都跟太后一般的慈和。”   对面那太监道:“姑姑过奖了。”   这会儿马车出了城,一路往官道上而行,因为是绝早,路上行人稀少。   仙草从车窗口往外打量,却见隐隐地竟有些野外荒凉之意。正打量里,突然察觉背后如芒在刺,蓦然回头看时,却正对上那太监直盯着的眼神。   那太监猝不及防,忙向着她一笑:“姑姑在看什么?”   仙草道:“我在看咱们走的路,这会儿天还不亮,可别走错了。”   太监笑道:“姑姑放心,绝对不会走错。”   仙草问:“公公们要送我到哪里?”   太监道:“姑姑莫急,很快就到……”   这会儿车窗外似乎有马蹄声响,仙草撩起帘子看了半晌,笑道:“我还以为真是高公公呢。”   太监诧异:“小鹿姑姑在说什么?”   仙草说道:“没什么,只是我方才在乾清宫内告别的时候,我们那位高公公说也要来送我,我还以为他真来了呢。”   太监脸色微变:“您是说的高五高公公?他说要来?”   仙草笑道:“可不是嘛,看他平日冷冰冰的,谁知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真个儿就跑出来跟我道别呢。怎么,两位认得高五?”   太监勉强笑道:“高公公是皇上的心腹人,我们哪里有福气认得?”   仙草道:“话不能这么说,若是他真的来了,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介绍,一回生二回熟,自然就认得了。别看他脸色冷,做事儿是最利落的,以后两位认得了他,在宫内就该横着走。”   太监听到这里脸色越发奇异,他咳嗽了声,探身往前,低低地跟车辕上的那人说了几句话。   恰在这时侯,车厢后面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坐在车辕上的太监扭头看去,黎明的晨曦里只看见有一匹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两个太监心怀鬼胎,见状越发不安,又看那马上的人身形薄而细长似的,越看越像是高五,他们本想在出了城后找一个偏僻无人的所在,趁早儿结果了仙草,谁知因为怀疑那人是高五,便不敢动手。   期间,仙草也探头往后看了几回,却也没说什么。   一直将到九里铺的时候,太阳从东山升起,天儿终于大亮,两人因而也看的清楚,那马上的人身形偏瘦弱,绝非高五。   两人担惊受怕半路,见状才松了口气,马车内的太监因见时候不早,官道上人已经越来越多,便不想再耽搁,一边打量仙草,一边缩手入袖子里,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仙草却恍若未觉,仍是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想必也快到地方了,我很是感激两位送我这一路,有个东西送给公公。”   太监敷衍道:“哦?是什么?”   仙草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帕子:“这可是个好东西,公公见过没?”   太监扫了一眼,不以为意。   仙草道:“这是皇上才用过的,简直是无价之宝,您细细看看。”   太监闻言才惊愕起来,忙不顾动作先看过去。   仙草将帕子举高,似乎想让他看的更清楚些,就在太监睁大眼睛的时候,仙草的手又往上一顿,竟捂住了那太监的口鼻。   太监一愣,还以为是马车颠簸让她失了手,不料那帕子却又加倍用力堵了过去。   那太监睁大双眼,却拼尽力气将她推开,右手里把匕首掣了出来,叫道:“贱人!”   仙草忙笑道:“公共息怒,我好心送你礼物,您不喜欢就算了,干吗还要这样?”   太监才要动手,眼前一花。原来是药力发作,已经撑不住了。   见他摇摇晃晃的,仙草趁机忙将他手中的匕首拿了过来。   这会儿外头那人听见里头的动静,当即停车道:“是怎么样了?”   仙草握着匕首,本摸到了车门口,想要顺势给他来上一下子,但她毕竟没有亲自杀过人,犹豫片刻,那人不放心,便要开车门来看。   仙草闭着眼将匕首往下一挥,那太监避之不及,惨叫了声,却只给划伤了脸颊,当下血流如注。   但在瞬间这太监也看清楚了车内的情形,只以为同伙给杀了,当下惊怒。   仙草见刀上见血,毕竟有些手软,便放声叫道:“来人啊,救命!再不救人就死定了!”   那太监道:“住嘴!”一把捏住她的肩膀,才要将刀夺过来,突然听到马蹄声激烈。   不多会儿,原本跟在后面的那匹马竟然冲了上来。   那太监只当是个过路行人,并不当回事,谁知还未回头,后颈处突然一凉。   这一下却比用药更干净利落。   太监悄无声息地往前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马上的人从车前探身出来:“你怎么样?”   是干净利落的男装打扮,头上还带着竹帽笠,帽笠抬起,露出底下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眉眼里带着几分冷意,竟是夏叶! 第133章   夏叶把马儿栓在马车上,自己跳上来赶车。   仙草看着身边一死一昏的太监,惊魂未定,道:“方才吓死我了,我真怕你没有跟上来。”   夏叶道:“你这是在侮辱我,我若是那么无能,岂能活到现在。”   仙草笑道:“多谢无所不能的夏姑娘救命之恩啦。”   夏叶头也不回,只管赶车。   将到九里铺的时候,马车拐弯进了一片小树林。   夏叶跳下车,对仙草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仙草换衣裳的时候,夏叶起身入内,轻而易举地将两个太监拎下车扔在地上。   其中一个已经给她杀死,另一个却只是给仙草迷晕了,夏叶也察觉了,把那晕厥的太监扔落之时飞起一脚,正中对方喉头,那人身子抽搐,又很快归于沉寂。   ****   其实皇帝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带人出城到了九里铺探查的时候,自己所找寻的那个人,却正在对面的山上看着那一幕。   当看着皇帝飞马而至,毫不犹豫地跃身下沟谷的时候,仙草心潮涌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心里冒出了冷汗。   等到见皇帝突然踉跄止步,仙草已经不忍再看下去。   旁边夏叶的脸色却有些古怪,她转头看向仙草,说道:“没想到皇上真的对你……也算是情深义重了,啧啧,真是罕见。”   仙草无言以对。   夏叶又哼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信。”   仙草咳嗽了声:“咱们该走了吧。”   “再等等,那件重要的东西他们还没有发现呢。”夏叶说道。   仙草给她提醒,不由又心疼起来:“唉,何苦要把那个也丢下呢?”   夏叶冷道:“我得了你的消息,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跟你差不多相貌身形的……尸首,你连一个玉佩都舍不得?”   当时夏叶要伪造马车坠下沟谷的现场,所以向仙草所要她贴身的、独一无二的信物。   仙草思来想去,好像能称得上独一无二的,就是那块玉佩了。   可是又委实地舍不得。   倒不是因为这是“定情信物”,实在是因为这玉佩已经救过自己几次,简直是救命的玉佩恩人。   她正想要用点别的东西搪塞,不料夏叶说道:“你不是有个什么……皇上御赐的玉佩吗?”   仙草惊愕:“你怎么知道?”   夏叶冷笑道:“是禹将军告诉我的,怎么,你舍不得?”   仙草哑然,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拿出来,要递过去,又实在不舍。   正犹豫地想着跟夏叶商议用别的,夏叶却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那玉佩拿了过去。   她举起来在眼前看了会儿:“果然不错,有了这个,就可信多了。”转身就要把玉佩塞到尸首身上。   仙草心疼的叫道:“别!”   夏叶回头:“怎么?你要是后悔了,干脆我送你回宫。”   “不是这样说,”仙草只得小声道:“你这会儿塞进去,等到马车翻落的时候,若是丢在了那山石之间,谁也找不到,岂非白瞎了此物?”   夏叶一听倒也有些道理,于是便从善如流地,在让马车坠下之后才跳下沟谷,把玉佩放进了那尸首的胸口。   此刻夏叶跟仙草说罢,就见颜如璋等人也赶到了。   夏叶知道颜如璋是个精细人,忙把仙草的头摁低了些。   又道:“小国舅来了,这下应该能发现。”   果然,不多会,雪茶就从那尸首怀中把玉佩拿了出来。   仙草已经不想再看下去,正要拉着她走,就见雪茶放声大哭,赵踞则一声不响地往后晕倒过去。   那一刻,仙草虽是在山顶上,感觉却好像随着皇帝的倒下、自己也从山顶上滚落下去,摔得支零破碎了。   ***   虽然离开了皇宫,对仙草而言如一件普天同庆之事,但因为目睹了皇帝那样……那普天同庆便烟消云散,连欢天喜地竟都算不上。   当夜,在皇宫之中众人各有筹谋之时,仙草跟夏叶已经在京城之外四十里的奎县一家小客栈里入住了。   经过夏叶的巧手改扮,把仙草也打扮成了一个略显青涩的少年。   草草地吃了晚饭,夏叶关了房门,回头看向仙草,道:“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只能睡一个房间了。”   仙草本不习惯跟人同床,可如今非同往日,只能暂且如此。   在夏叶的目光注视下,仙草先爬上床,靠里头躺倒,夏叶和衣睡在外间。   仙草心中有事,哪里能够睡得着。   夏叶闭着双眸,早听出她呼吸紊乱,因问道:“你怎么了?从白天离开九里铺就心不在焉的。”   仙草说道:“没什么……”过了片刻又道:“咱们是要去夏州吗?”   夏叶道:“当然。”   仙草不言语。   夏叶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她:“怎么,你难道不想去?”   仙草道:“我……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   “不成。”夏叶果断的拒绝。   又过了会儿,她重开口道:“禹将军交代了,让我好好地保护着你,你若要出宫,就配合你出宫,但你若出了宫,就要立刻带你去夏州。”   仙草苦笑道:“我又不是不去,只是先去另一个地方而已。”   夏叶道:“不行,节外生枝的事情我不做。”   仙草叹了口气,闷闷地问道:“其实我都没有好生问过你,你为什么突然间……对禹将军这样的死心塌地,甚至不惜背叛太师?”   夏叶沉默。   又过了半晌,几乎在仙草想要放弃的时候,夏叶说道:“我也不知道。”   “啊?”   “我本来奉命要杀他,自然恨他入骨,但是他本来能杀死我的,却仍留我一条命,后来……”夏叶的心中浮现禹泰起英武威严的脸庞,黑暗中她的眸子里也闪出了零星的光芒,“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就是不想再杀他,反而想要臣服于他。”   仙草似懂非懂。   那一次在才回京就给带到太师府后,蓦地见到夏叶出来跟自己对质,仙草本以为这条小命儿就要交代在太师府了。   谁知夏叶竟并没有揭穿她,反而顺着她的话编造了一个谎言,将蔡勉瞒了过去。   从那开始,仙草就知道夏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蔡勉的杀手了。   后来蔡勉略施小计,又将夏叶送入宫中,只不过是用了另一个身份,另一张脸,目的是想让她在宫内继续刺探皇帝的所做所为,以及为了冯绛入宫做铺垫。   又哪里想到,自己的心腹杀手早就成了禹泰起的人了呢。   沉沉暗夜里,夏叶说了这些,又道:“你如今已经出了宫,就不必再想别的了。皇帝对你虽然不同,可是那毕竟是皇帝,君心似海,哪里比得上禹将军为人沉稳安妥,大将之风?你便安心跟我一块儿去夏州。我也好向将军交差。”   仙草“唔”了声。   但仙草心里真正想去的地方,自然是蜀中邺王所在之处。   毕竟她知道,徐慈便是去投靠了邺王。   虽然徐慈曾对她多有猜忌,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当初跟夏叶私下联络要她配合自己出宫的时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事实上,对仙草而言,去夏州仍旧只是个跳板……虽然这般说对不住禹将军。   可要真的见了禹泰起,她才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当初被赐给禹泰起后,往夏州的那一路,她真是步步惊心,费尽心思编了个跟小国舅苦命鸳鸯的故事,才把禹将军挡了一挡,假如这回真的去了,前途如何还不知道呢。   何况夏叶不是个吃素的,自然也知道宫内的事情,只怕很快就会把自己这个谎言戳穿……那时候又该如何面对禹泰起?   次日晨起,两人自客栈吃了早饭,便启程上路。   仙草乖乖地爬进了马车内,夏叶则骑马而行。   到黄昏时分,突然起了大风,头顶上阴云密布,隐隐地有雷声轰然。   幸而路上有一家小客栈,忙停了下来,入内避雨歇息。   仙草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外间秋雨淅沥,打的路边野草乱晃,倒也颇有些闲情逸致。   这夜两人自然也同榻而眠,谁知到了后半宿,外间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响。   仙草还在沉睡之中,夏叶却最是警醒,当下跳了起来,走到窗口往外打量。   夜色中,隐约看到几道身影正翻身下马,身形竟极为矫健。   仙草在她下床之时朦胧醒来,见状道:“怎么了?”   夏叶回头道:“有不速之客。”   仙草闻言,睡意都给吓醒了:“什么不速之客?”   夏叶毕竟曾是杀手,经验丰富,便道:“有几个人,看着都是练家子,我担心……是不是京城里派的人。”   “这……”仙草微睁双眼:“为什么京城会派人来?皇上那时候分明是相信了的。”   说到这里,眼前顿时又出现了赵踞仰头倒下那一幕,心里竟隐隐作痛。   夏叶思忖道:“也许不是皇上,是别人所派,也许……皇上未必全信。”   仙草想起赵踞那莫测高深的性情,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即心嗵嗵跳了起来:“那、那咱们怎么办?”   夏叶却又一摇头:“倒也不必先自己吓倒自己,京城里的人未必会来的这样快。”   这会儿,底下小二已经迎了出去,交谈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夏叶凝神听去,果然听到其中一个人乃是不折不扣的京城口音,似乎在问什么“一个女孩子”之类的话。   小二的声音却没有格外地压低,笑道:“小店在这荒郊野外,平日里也少有什么女孩儿投宿的,今儿只有三位客商,一个过路汉子,跟两个小哥儿投宿,几位不如暂且住下,小店虽然简陋,到底能够避一避雨,这夜路又下雨的,最是难走了。”   夏叶贴在窗口边悄然看去,见这些人商议了一阵,终于也走了进来。   虽然给仙草变了装束,可是这几个人的打扮举止,却显然来历不俗。   如果真是宫内来人,一旦照面,自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而如果动手的话,对方有四五人,夏叶虽然武功不错,但对付一两个还可以,这么多人……却毫无胜算。   夏叶回到床边,低低对仙草说道:“他们应该不至于就来查房。”   仙草点头,却也听出夏叶声音里透着的紧张。   两人屏息静气之间,只听得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是小二领着那些人开了房间,送茶送水之类。   约莫一刻钟,声响终于慢慢消失,想必是已经睡下。   直到此刻两人才略微安心,却仍是不敢贸然而动,安静中只听到秋雨敲窗,雨声越发的急促了。   这样的天气,本适合蒙被大睡,但两人却全无睡意,在嘈杂的语声之中,隐隐地竟听到隔壁间客人打鼾的声响。   仙草第一次听到这样凶猛的鼾声,苦中作乐,不由一笑。   夏叶却即刻探手捂住了她的嘴。   原来夏叶担心那些人武功高强耳目灵敏,加上这客栈板壁很薄,并不隔音,两人稍微交谈,便会给他们听出端倪。   好不容易又熬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雨声才渐渐地小了下来,却隐隐地传来脚步声响,原来是早起的客商要启程了。   夏叶忙也一跃而起,来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去,隐隐地听见小二跟掌柜跟客商们打招呼的响动。   她的目光转来转去,蓦地又看见一道狭长的影子站在栏杆前,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在场众人。   夏叶一惊,忙闪身避开。   她回到床边,见仙草已经收拾妥当,便道:“前门不能走了,我看看后门边上有没有人看着。”心里却也忧虑:这些人行事如此缜密,只怕后门也早安排了人了,如果实在不能暗中行事,那就只能硬闯。   正在忖度,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吵嚷的声响,其中一个人道:“你干吗撞我?”   另一个偏尖细的声音道:“谁撞你了?”   先前那人却又脆生生叫道:“咦,你这个人,人家都忙着吃饭赶路,你什么也不干,也不睡觉,杵在这里跟猫鹰一样,你想干吗?你莫不是哪个山头的山贼,过来踩盘子好劫财的吧?”   对方喝道:“放肆!”   谁知这两人一番争执,把客栈里其他没有醒的客人都惊醒了,寻常走路的自然最怕山贼,听了这两句,当然惊慌,当即都冒头查看。   夏叶听的稀罕,她甚是机警聪明,自然听出那个声音清亮的好像是在故意找茬,只不过这人敢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怕不知道自己对上的人是谁才如此大胆。   不料仙草在旁边听见外头的响动,刹那间眼睛都直了。   夏叶凝神听外头动静,却没发现仙草的脸色异样,只听到像是吵嚷的更激烈了,她便道:“这样就好,咱们可以趁乱先走。”   仙草心头一紧。   此时外间叫道:“你敢动手?”然后砰砰啪啪,像是桌椅板凳撞翻的响动,还有人的惊呼声。   夏叶心喜,忙拉住仙草的手:“趁机快走。”   两人闪身出门,仙草一边走一边转头,却见在前方不远处有数道身影,其中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正在跟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无须男子对峙,周围围着许多人。   众人只顾看热闹,自然不会留意他们。   夏叶只当是上天庇佑,谁知仙草盯着那青衣少年,心头却一阵热血涌动,几乎就忍不住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   原来这少年并非别人,俨然竟是当初跟在徐慈身边的少女袁琪。   仙草本来想撺掇夏叶带自己去蜀中,无非是想见徐慈,如今看到袁琪在这里,难道徐慈也在此……或者离这里不远?   一刹那,仙草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在场,仙草立刻就要叫住袁琪,但此刻她却给夏叶握着手腕,身不由己地匆匆出了客栈。   夏叶拉着她来到马车旁,总算松了口气,正要送仙草上车,身后客栈里却有一人迈步走了出来。   他凝视着细雨翻飞之中的两人,负手缓缓道:“两位且留步。”   夏叶脊背绷紧,她听出这声音正是昨晚上询问小二的京城口音那人。 第134章   夏叶并没有猜错,这来者正是京城司礼监的密使太监,奉了皇帝的命令兵分两路,一路往夏州,一路往蜀中而去。   这些人的眼神甚是毒辣,行事又格外缜密,先前入住客栈的时候,虽然小二已经说了并无可疑,但他们仍是先检查了客栈的登记册子,又安排了岗哨值夜。   早上听闻客商起动,当即也暗中观察看有无可疑之人,犹如天罗地网。   却不料给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袁琪缠住。   虽然现场一团混乱,但这露面之人却是五人之中的为首之人,名唤洪礼,在司礼监的地位比谭伶还要高些。   他见众人都闹成一片,却并不上前参与,只背着手仍旧静观其变,果然瞧见了夏叶带了仙草有趁机离开之势。   此刻雨丝蒙蒙,打在脸上,沁凉湿寒。   马车旁边,夏叶听见这令人心悸的声音,一手摁在仙草后腰上,一边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自己袖子里藏着的匕首。   那边儿洪礼凝视着两人,正欲走上前,突然听到身后“呼”地一声,原来竟是一把椅子随着往门口飞了出来。   洪礼微微蹙眉,身形不动,抬臂往后一挡,只听“咔嚓”声响,那把给扔出来的椅子已经应声而碎。   此刻里头的吵嚷声响越发大了,原来是跟袁琪同行的人将她拉扯出来,袁琪好像仍不能消气,拳打脚踢,一眼看见门口的洪礼,便又叫道:“你们原来都是一伙的,都不是好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要恐吓杀人,看我立刻去告官,不把你们这帮死土匪都捉到大牢里去。”   洪礼给她一闹,微怔之间,那边夏叶趁机已经扶了仙草上车,自己也跳了上去。   洪礼方才看见了夏叶的长相,可仍旧心怀疑惑,还想要再追上去瞧瞧。   不料跟袁琪同行的那彪形大汉上前将他拦住,笑道:“这位爷莫要生气,我们这小兄弟从来脾气不好,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让开。”洪礼不悦。   这一拦阻,那边马车已经往前疾驰而去。   偏偏此刻里头跟洪礼同行的司礼监众人也都跃了出来,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太监因为方才给袁琪冲撞,十分不忿,叫嚣着要跟袁琪动手。   洪礼喝道:“都住口!”   大家这才蓦地停了下来,洪礼回头道:“收拾行李启程。”   说完之后,转头看了一眼袁琪跟她身边两人,冷哼了声,转身去了。   那小太监从没受过这样的气,临进门盯着袁琪道:“算你走运,别叫我再碰见你。”   袁琪啐了口,双手叉腰道:“我怕你?”   ****   那边夏叶终于趁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打马跟仙草一块儿逃之夭夭,她不敢停车,也不敢再沿着官道而行,疾驰了一阵后便又转了一条小路。   昨儿晚上下了整宿的雨,路很不好走,车辙印在地上难免留下痕迹,倘若对方要追踪的话只怕也不会太难。   夏叶勒马停车,回头看了看,咬牙道:“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他们来的这么快,又找的这么准……”   仙草在马车里给颠的七荤八素,断断续续叫道:“我知道。”   夏叶回头:“你知道什么?”   仙草爬到车厢口,说道:“我想,皇上一定是有所怀疑,但是不能确信,可是以皇上的脾气,纵然有一线的可能,他也不会放过,假如他认定我没有死,必然会怀疑我是往夏州投奔禹将军去了,所以这些司礼监的人才追的这样准。”   夏叶皱眉:“皇上怎么这么确信你会去投奔禹将军?是不是……他怀疑这件事背后有禹将军插手?”   禹泰起兵权在握,早就是众矢之的,只有皇帝对他甚是重用,假如皇帝怀疑此事背后有禹泰起的影子,自然对禹泰起不利。   仙草忙道:“皇上未必是疑心禹将军,只是疑心我而已。毕竟禹将军镇守一方,雄图大略,又哪里会有这般的小小心思?”   夏叶略微安心:“这还罢了。怪道当初我询问禹将军有没有其他的人跟我一起,他说此事越少人经手越好。”   仙草道:“你原本是蔡太师的人,所以你露面,跟将军毫无干系。”   夏叶叹了声,抬头看一眼阴霾的天空:“话虽如此,可如果皇上真的猜到我们的路线,要把你妥帖地带到夏州可就艰难了。”   仙草忙道:“那不如咱们先改道?”   夏叶问:“你又想去蜀中?”她本来心头微动,可是细细一想,又冷笑道:“皇帝的城府这样深沉,他既然能想到你会去夏州,又怎会想不到你别的路线?照我看,你心里想什么,只怕皇上也都猜到了。”   仙草给她点醒,心头轰然作响。   夏叶叹道:“真想不到,皇上对你居然如此的上心,这般阵仗,竟是势在必得。你知不知道方才那姓洪的是谁?”   仙草苦笑道:“他是曾伺候过先帝的洪内侍。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   夏叶道:“要不是知道,我还以为是要缉捕什么了不得的要人,才要出动这位闻名难缠的人物呢。”说着又长叹了声,有些为难。   仙草不言语,此刻却想起了方才在客栈里偶遇的袁琪众人,却不知这一次是真的偶遇,或者另有玄机……   两人说到这里,夏叶道:“方才那洪太监已经起了疑心,假如他要追咱们,顺着车辙便能轻易追踪到了。这场雨下的真不是时候。少不得,咱们扔了马车步行吧。只是要辛苦些了。”   “不辛苦不辛苦。”仙草背了小包袱,拿了一把雨伞跳下车。   夏叶扶着她的手臂,突然又说道:“这皇帝对你这个样子,到底是太恨你了,还是……”   仙草咳嗽了声,低低道:“我可不敢想。”   “不敢想?”夏叶挑了挑眉,突然道:“其实你可以选择回宫,皇帝为了你不惜如此兴师动众,只怕并不是要对你如何,安安稳稳地从了他,倒是强如现在狼狈逃命。”   脚下踩到了湿漉漉的秋叶,有丝丝地凉意从鞋子边沿渗入。   仙草的目光微微恍惚,然后道:“你以为皇上这样兴师动众是非我不可?你还不懂他的性情,皇上看似谦和,实则是最骄傲自负的人,他只是不能接受……”   夏叶毕竟还不知道底下的私密,比如仙草不能提到的那一夜。   皇帝明明察觉了什么,如果让他继续逼问下去,自己自然是守不住那秘密了,到时候皇帝会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办法预测。   对皇帝而言,本以为胜券在握,距离真相只有一步,却又给她用迷药迷晕了,来了个釜底抽薪。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亲自出宫甚至奔出京城来找寻他,皇帝所要的……又何尝是她这个人,只怕是他心中那个近在咫尺、偏偏解不开的秘密。   “不能接受什么?”夏叶问道。   仙草一笑道:“大概是不能接受被人愚弄,不能接受功亏一篑,不能接受……”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经低的难以听闻。   树林之中甚是潮湿,风一动,雨水从树叶上淅淅沥沥地掉落下来,仙草撑开伞,跟夏叶两人并肩而行。   夏叶转头看向仙草。   此刻两个人并肩而行,并未开口,夏叶看着她给雨水浸湿了的眉眼,突然觉着,面前的人不大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鹿仙草。   夏叶说道:“说来你也是个奇特的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丫头而已,谁知道居然竟是比游鱼还要滑溜,如今连皇帝也栽在你手上。”   仙草撩了撩鬓边的发丝,笑道:“我可没有这样的能耐,只是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夏叶啧啧了两声,道:“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我也不信你只是个宫女儿,必然还是徐太妃娘娘有能耐,把顽石也能点化成金。”   仙草先一愣,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夏叶笑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仙草仰头大笑之时,一滴雨点坠落打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倒像是一滴泪。   “没什么,”她抬手揉了揉脸颊,道:“就当我是听见了赞誉……得意罢了。”   夏叶哼道:“你得意什么,我赞的又不是你。”   仙草笑道:“是是……”   正说到这里,夏叶突然脸色一变,抬手挡在了仙草身前。   仙草见她反应异常:“怎么了?”   夏叶却拧眉环顾周遭,顷刻寒声说道:“出来吧,已经看见了。”   仙草正在惊愕,只听得哈哈两声笑,有几道脚尖的影子从树林里跃了出来。   夏叶在察觉这雨林里的气息两样之时,本以为是司礼监的人追了来,心头一沉,便将匕首从袖底掣了出来。   她一手拉着仙草的手臂:“跟在我身后。”一边放眼看去。   谁知一打量,却大为意外,原来面前纵身跳出来的这些,竟不是洪礼一行人,却是方才在客栈里跟洪礼吵架的那一伙。   夏叶又是意外又且戒备,不料身后仙草却先叫道:“袁姑娘!”   与此同时,在夏叶身前那身着青衣的少年也跳了起来,叫道:“小鹿!”   夏叶大惊,回头看向仙草:“你跟他们……”   仙草喜出望外,匆匆道:“我先前忘了告诉你,我是认得他们的。”   这会儿袁琪已经先冲了过来,夏叶本不愿她近身,可见她并无恶意,便未曾阻拦。   袁琪跑到仙草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真的是你!这一场总算没有叫我们白忙!”   仙草听她话出有因,又想到方才客栈里的情形,便道:“难道……方才在客栈里,你们早就知道了?”   这会儿她也瞧见了,在袁琪身侧的那彪形大汉,正是袁琪的大哥,另一个人看着却有些脸生。   袁琪笑道:“何止是在客栈里呢。”   夏叶迟疑地将匕首收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袁琪打量着她道:“你又是什么人?”   才说了这句,袁大哥出面道:“既然姑娘跟小鹿是一路的,想必也不是外人。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也怕那些太监又追了来,先找个歇息的地方再细细解释。”   ****   众人往前出了树林,又打马走了十数里,袁大哥道:“前方有个我们歇脚的地方。”   果然在烟雨朦胧中看到有一座庄园的模样,夏叶因不知这些人的来历,心中总觉着不对,可却又见仙草满脸喜悦,仿佛丝毫不妥都没有,她也无可奈何,只得随行。   进了庄园,自有小厮来迎接,把马儿牵到后院,又迎了众人到堂下,送了滚滚的热茶上来。   仙草已经按捺不住,拉着袁琪问道:“你们不是往蜀中去了吗,怎么会在京城附近出现,那哥哥……徐爷呢?”   袁琪道:“我们是最近才又回来了的,徐大哥当然也是跟我们一块儿,只不过他另外有一件事,却不在这里。”   “那他去了哪里?”仙草略觉失望,可又有些希冀在瞬间升起。   袁琪才要回答,袁大哥咳嗽了声。袁琪明白过来,便看一眼夏叶:“她是谁?”   仙草回头道:“她是夏姐姐,是我的一位姐妹,这一次出宫多亏了有她相助。”   袁琪听了笑道:“我自然知道。”说话间袁琪探头看向夏叶道:“姐姐在九里铺子做的那件事可很干净利落啊。”   夏叶不禁色变,仙草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袁大哥笑而不语,袁琪得意地摇头晃脑说道:“我怎么不知道?”   袁琪自然是有些心思简单,但袁大哥却知道事情的轻重,见夏叶下手狠辣,且又身份成谜,所以并没有许袁琪说出实情。   直到后来,仙草才知道原来袁琪一行人并非跟仙草和夏叶偶遇的。   之前因为蔡勉给皇帝拿下,他们潜伏京中,前夜刺客冲击镇抚司一事,其实并非蔡勉的余党所为,而是他们的人假冒蔡勉的人。   事发之后他们自然也紧紧地盯着镇抚司跟皇宫,谁知却得到意外收获。   先是看见太后的人驾车送仙草出宫,他们本来不知所以,直到仙草掀开车帘往外打量,才给袁琪发现,当即飞快地去禀告了袁大哥等人。   只不过毕竟耽搁了些时候,等他们飞马出城的时候,却恰好目睹了夏叶杀死太监,伪造现场的那一幕。   毕竟他们这些人还有任务在京内,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忙忙地派人去传信告知在异地的徐慈,终于得了徐慈的亲口许可,这才忙不迭地追踪而来。   夏叶在入住客栈之前,他们早就抢先一步入住,本来因为猜不透夏叶是敌是友,所以想夜晚动手,谁知不多久,宫内的人就到了。   所以才有早上袁琪故意闹事引开了洪礼等人一节。   仙草听罢,暗中感慨,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   又想自己本来要去蜀中,还不知天高地远,何时跟徐慈相见,如今却仿佛近在咫尺,如何不高兴?   当即忙又问徐慈下落。   袁琪悄悄地说道:“这件事好像十分重大,他们都不告诉我,我只隐约听哥哥提起来,说是徐大哥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要耽搁两天才回来。”   仙草只关注到“过两天回来”一句,相见可期,刹那间心花怒放。   两人说了这些,袁琪又问道:“跟你同行的那个夏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是谁的人?”   仙草略一犹豫,袁琪虽非坏人,但她心直口快,何况禹泰起的身份不能等闲泄露,于是只得又暂且说个谎话,道:“她原本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人,娘娘去了,她也十分伤心,所以这次才助我一块儿出宫的。”   “原来是这样,”袁琪点头道:“我之前还以为她是禹将军的人呢,原来是想错了。”   倒是让仙草大为惊讶:“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袁琪笑道:“你毕竟跟禹将军两情相悦,我心想着你若是出宫,自然是要去夏州的,果然你们是走这条路……谁知道我猜对了大半,却猜错了这个。”   袁琪说罢道:“那么你现在呢?还是要去夏州吗?”   仙草语塞。   正在这时,房门给推开,是夏叶走了进来,她扫一眼仙草跟袁琪,淡淡道:“咱们该走了。”   仙草的心一跳。   袁琪忙问:“你们要往哪里走?”   夏叶道:“这个我们自有打算,不劳姑娘担心。”   “我还非要问呢,”袁琪扮了个鬼脸,道:“好歹也是我们救了你,怎么你一点儿感激之情都没有?”   夏叶皱眉:“让开。”   袁琪道:“你这个人好凶啊。知道你厉害,敢不敢跟我比上两招?”   仙草见他两个仿佛一言不合,忙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   夏叶不愿跟袁琪争吵,只看着仙草沉声道:“皇上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不尽早赶路,以后路上只怕更加艰难。”   袁琪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有我们在呢。”   夏叶皱皱眉:“你们?”她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确切身份,却也瞧出了他们来历不凡,敢跟宫内的人对上,身手又极出色,若非朝廷的人,那来历就值得深思了……只是想不到仙草居然还跟这些人是相识,关系好像还很不错。   夏叶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袁琪皱眉:“你说什么?”   夏叶不理她,径直走到仙草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袁琪哪里肯答应,纵身跃起,上前拉住仙草另一只手:“你干什么?抢人吗?”   夏叶冷笑道:“你倒是把我的话都说了,放手!”   仙草给夹在中间,忙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夏叶跟袁琪异口同声道:“谁跟她是自己人?”   两人各自用力,谁也不肯先松手,竟把仙草拉的左摇右摆。   正在这尴尬时候,门外有一个人负手走了进来,见状不由微怔。   仙草看见此人,一时把所有都忘记了,只顾满眼惊喜地叫道:“哥哥!” 第135章   这进门之人赫然正是徐慈。   这边袁琪跟夏叶正要动手,突然见徐慈进来,也喜的松了手。   袁琪跳上前:“徐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夏叶拽着仙草,转头打量徐慈,看着他清隽的面庞,心中一动。   徐慈的目光在仙草脸上一停,又掠向旁边。   他看一眼夏叶,对袁琪道:“你又在胡闹什么?”   袁琪忙道:“我没有胡闹,是她硬要拉小鹿走,我不肯。”   徐慈道:“你先出去吧。”   袁琪见他才回来,本有些舍不得,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答应着往外走去。   徐慈负手入内,走到旁边的圈椅上,一撩袍摆缓缓落座。   他淡淡地看向夏叶,道:“夏姑娘,请落座说话。”   夏叶警惕道:“不必多礼,之前多蒙阁下的人相助,如今也该告辞了。”   仙草摇了摇她的手。   徐慈微笑:“听说之前蔡太师声威正盛的时候,手底下许多能人异士,眼线更是遍布天下,听说姑娘是宫内的人,不知跟太师有无干系?”   夏叶闻言色变:“你……”   徐慈仍是淡然道:“姑娘不必惊讶,我并无恶意,只是将话说开了,对大家都好。”   夏叶眼神狐疑。   徐慈继续说道:“后来皇上赐了几个宫女给禹将军,其中有一位好像便姓夏,不知是否就是姑娘。”   夏叶咽了口唾沫,倒要看看他知道多少:“不错,就是我。”   徐慈一笑:“果然正是姑娘。那么我想,现在姑娘应该已经不是蔡太师的人了吧?或许……姑娘已经给禹将军收为心腹?”   这下子夏叶是着实地惊愕起来,她不由地看向仙草。若不是这两日徐慈不在、自己又跟仙草几乎形影不离,她几乎要怀疑是仙草透露的。   仙草见徐慈娓娓道来,不由也诧异:“哥哥你怎么……”   徐慈的目光仍是宁静无波,道:“我早知道夏姑娘是太师的人,上回你给皇帝的人带回京,第一时间并没回宫却去了太师府,当时夏姑娘也回了太师府,若姑娘那时候还效忠于太师,只怕你不会全身而退。”   夏叶道:“太师府里……有你的人?”   徐慈不置可否,只说道:“我只想知道,姑娘如今莫非是想带小鹿去夏州吗?”   夏叶见他已经把自己的来历说的如此透彻,便也不再隐瞒:“不错。”   徐慈道:“叫我说,姑娘还是不要如此冒险的好。”   “何意?”   徐慈道:“皇上已经起了疑心,所以才派了宫内的好手出来四处找寻,往夏州的路以及往蜀中的路上,到处布满了关卡跟眼线……”   这个她岂会不知?夏叶冷然不语。   徐慈又道:“再者说,就算是给姑娘带了小鹿到夏州去了,又如何呢?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毕竟会知道的,要是知道了自己欲得之人却归了禹将军,你猜,皇上会是什么心情?”   夏叶的脸色立变!   之前夏叶因为听了禹泰起所言,自然便尽心而为,一心一意地想把仙草带到夏州,却并没有考虑到了夏州之后如何。   此刻听了徐慈所言,顿时心跳如擂鼓。   徐慈似是看破她的心意,微笑道:“禹将军乃是镇守一方的大将,行动间关系天下安危,想必姑娘也不忍看将军横遭无妄之灾吧。”   夏叶眉头拧起,目光从徐慈面上看向仙草。   却见仙草脸色怔怔地,正盯着徐慈。   徐慈却心无旁骛般又道:“近日阴雨连绵,下雨天留客天,不如姑娘再好好想一想孰轻孰重,何去何从。请。”   夏叶深看徐慈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室内又剩下了兄妹两人,仙草见了徐慈,本满心狂喜,可是方才听他跟夏叶说的这些话,心里突然又升起些异样之感。   正在微怔之时,徐慈抬眸看向她:“你怎么了?”   仙草忙垂下眼皮:“没什么。”   徐慈笑了笑,云淡风轻。   仙草早就发现他比先前要白皙了些,身着一袭银灰色的锦袍,倒是透出几分当初在家里时候的翩翩雅贵公子气息。   “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跟你见面了,”徐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上次一别,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   这口吻里透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亲近,仙草忍不住走前了两步,眼睛在瞬间湿润了。   徐慈说道:“可是,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又出宫了?”   仙草听他的语气略显无奈,自己也笑了:“因为我本就不想留在宫内。”   徐慈微笑:“那也没有人像是你这样,三番两次的出宫。倒显得出入宫廷很是轻易似的。”   出入宫廷自然不容易,有人一辈子只能进一次,有更多的人一辈子再也出不来。   但是对于她而言,心里有着牵挂,就会一直为着这牵挂而往前,不管付出什么,不管如何艰辛。   仙草并不去提那些一言难尽的种种,只说道:“上次一别后,你还好吗?”   徐慈道:“如你此刻所见,我还好。”   仙草道:“听袁姑娘说你去了蜀中?”   徐慈的眼神一变,继而仍是笑说:“是。已经回来了。”   仙草很想再问问他,去蜀中后如何,现在又打算如何,但思来想去,只说道:“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徐慈的眼神又慢慢地温和下来:“你这次出宫,不是奉了太后旨意的吗?怎么还要做诈死那一处,怎么皇帝还又派人四处找你?”   仙草低头。   徐慈说道:“怎么,不便告诉我?”   仙草道:“的确是太后答应的,不过,我跟皇上之间略有些误会。”   徐慈道:“那你打算以后怎么样?跟着夏姑娘去夏州吗?”   仙草忙摇头。   “那要去哪里?”   仙草抬头看向徐慈,并不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徐慈对上她渴盼期待的眼神:“你……还是想跟着我?”   他盯着仙草:“你……还一直当我是你的、哥哥?”   仙草没有出声,泪却已经从眼中滴落,她闭上双眼道:“我知道这话不会有人信,你不信……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哽咽着还没有说完,徐慈已经站起身来,他走到仙草身边:“如果我说……我相信呢?”   仙草愣住,她慢慢抬头:“你说什么?”   徐慈看着她满是泪渍的双眸,道:“我说,我相信,我相信你是阿悯。”   突然间听见徐慈这一句,仙草的嘴角动了动,泪涌出的更急更快:“你、你叫我什么?”   徐慈垂眸看着她,缓缓抬手,将她眼角的泪拭去。   他道:“阿悯。”   仙草张开双手将他抱住,哭道:“哥哥!”   半晌,徐慈抬手在她的发端轻轻抚过:“别哭了……你要跟着哥哥,那就留下来,以后有我在,谁也不会欺负你,不会再……让阿悯受委屈了。”   朦胧中仙草听了这句,再也无法自控,紧紧地抱着徐慈,放声大哭。   *****   紫禁城,内务府。   敬事房门口,四名侍卫分两侧把守,太监们却在廊下垂首等候,鸦雀无声。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亲自来到敬事房。   敬事房的大太监躬身领着皇帝入内:“不知皇上要看哪些档册?奴婢给皇上拿出来就是了。”   赵踞道:“你只说这里的档册都是如何安置排列的就是了,朕只是心血来潮随便看一看而已。”   大太监忙引着皇帝往前,道:“这里都是皇上的,后面那些,是先帝时候的……这里头是按照……”   赵踞淡淡听着,片刻道:“你先出去吧,朕在这里一转。”   大太监微怔,只得躬身领命,后退而去。   赵踞见他走了,便叫雪茶站在此处,自己迈步往内。   雪茶不明所以,可是看皇帝所去的方向,却是往载放先帝档册的那边,雪茶呆呆看了一眼,不敢再打量。   赵踞走到里间,俯身查看载放的档册,敬事房这里的档册,自然是记录的皇帝宠幸妃子,上面日期等等,都历历在目十分清晰。   赵踞打量了会儿,便从最末抽出了一本,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果然是召幸徐悯的。   毕竟在先帝暮年之时,独独是徐悯给宠幸非常。   赵踞一连看了数张,每一张都赫然记载着“留”,他看着那触目惊心的字,心烦异常,又狠狠地将这些卷册扔了回去。   从敬事房出来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很不好。   雪茶小步跟上。   雪茶也非傻子,皇上之前特意把人调出去,自己去了先帝的档册柜子,他隐隐地也猜到了几分。   出了敬事房后,雪茶看着皇帝僵冷的背影,思来想去,终于赶到皇帝身侧,叫道:“皇上。”   赵踞心情不佳,也不理他。   雪茶硬着头皮道:“皇上若是想知道些旧事,其实未必用翻册子,毕竟有现成的人。”   赵踞蓦地止步:“你说什么?什么人?”   雪茶咽了口唾沫:“奴婢知道,早先有伺候过先帝的首领太监冯公公,只是他年纪已经大了,几乎都不认人了。”   “他现在在哪儿?”   雪茶道:“奴婢听说,先帝去后他就出了宫,如今在水井胡同那边买房子住着。”   赵踞目光闪烁,思忖片刻,却又一摇头。   雪茶本来不想多嘴的,可是他心里总觉着皇帝跟自己好像是有些隔阂了,虽然仙草曾告诫过他,可雪茶还是想为皇帝做点事情,至少……自己也不至于差高五太多。   如今见皇帝好像并不接纳,雪茶心里微闷。   只是在将到乾清宫的时候,赵踞又问道:“你去叫程万里,去你说的那个什么水井胡同,把那个人带来。只是……别叫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太后那边。”   雪茶这才喜欢:“奴婢遵旨。”   这日将黄昏时候,趁着夜色,程太监果然把那冯老太监带了进宫,送到了文华殿。   那冯公公今年已经九十岁,老眼昏花,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只因为之前攒了些钱,在外头有丫鬟奴仆们伺候,颐养天年,所以竟能高寿。   冯公公打量着周围,哆哆嗦嗦道:“真的是皇上要召见奴婢吗?”   程万里笑道:“这还有假,公公且等着,皇上顷刻就到了。”   冯公公有些激动,道:“我也听说了,皇上真是出息,才登基多久,就把蔡勉那个老家伙给拿下了,先帝在天之灵,必也高兴。”说着,竟流出了两滴泪。   说了这几句,冯公公又问道:“皇上如今有几个小皇子了?”   程万里听了,知道他又糊涂了,忙道:“皇上还没有皇子呢。”   冯公公道:“这可要抓紧些,你们这些奴才,一定要尽心才好。”   程万里正勉强陪着他闲话,外间门扇声响,是皇帝到了。   这冯公公听了,也颤巍巍站起来给皇帝行礼,赵踞见他手足都不灵便,忙叫雪茶扶住。   雪茶上前扶着冯公公,道:“公公还认得我吗?”   冯公公打量雪茶,笑道:“是你呀小猴崽子,当初给人追着打的滚在地上哭,公公我怎么能忘了?”   雪茶又窘又笑:“您老人家坐了说话吧。皇上有话要问您呢,您一定要照实回答。”   “这是当然了,当奴婢的可不能欺君呀。”冯公公答应着,好歹半落了座。   赵踞突然有些无端的紧张,也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当下先看雪茶一眼,雪茶忙跟程万里一块儿先退了出去。   赵踞看着面前的老太监,才道:“公公,朕召公公进来,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一时想念之前伺候过先帝的旧人,召进来说说话。”   冯公公作揖道:“这是皇上的恩典,奴婢在闭眼之前还能再见皇上一次,死了也心满意足呀。”   赵踞一笑,又嘉许了这老太监几句,才话锋一转,道:“前日敬事房的人送错了东西,朕发现他们的一本档册上,记着当初徐太妃侍寝之事,说来太妃当初进宫的时候,先帝年纪已经大了,竟还能那样宠幸她,只可惜太妃没有福气,竟没有留下个血脉之类的。”   冯公公竖起耳朵听着,隐隐约约地倒是明白,因呵呵地笑了起来,道:“皇上说错了,这徐太妃没有留下血脉,才是对的,要真的有了血脉,那才是大祸临头呢。”   “你说什么?”赵踞问。   冯公公突然醒悟自己失言了,支支唔唔,不敢再说。   赵踞却又一笑,道:“公公不必忌讳,朕只是跟公公闲谈而已,你只管实话实说,朕不会怪罪你,可是你也别隐瞒朕,知道吗?”   冯公公年事已高,有一些事早就看破了,如今听皇帝如此说,便道:“皇上是仁慈的明君,奴婢的意思是,这徐太妃啊……也是个苦命人。”   “怎么说呢?”   “其实……”冯公公左右看看,确信身边无人,才小声道:“先帝并没有真正临幸过徐太妃……”   老者的声音,沧桑而沙哑,犹如耳语,又像是一缕烟尘。   “你、你……”赵踞自觉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舌头都有些僵直:“可是敬事房的档册上、明明记载。”   “那是当然了,”老太监的声音更轻:“是当时先帝叫奴婢们记档的,但是、奴婢们毕竟是常年伺候宫内,看女人是最准的,谁是处子,谁已经不是,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还有那些行房时候的痕迹、响动……”   冯公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赵踞身形一晃,忙摁住圈椅的扶手。 第136章   皇帝坐在圈椅之中,灵魂出窍,身不由己地听着老太监念念叨叨。   历来皇帝宠幸妃子或者宫女,敬事房一般都会记录在册,假如以后妃嫔或者宫女们有身孕的话,也可以有记录可查。   但是如果皇帝心情不好,或者不喜欢侍寝的对象,便会选择不记录在档,这时侯伺候的太监往往就会再送一碗避子汤给那女子。   徐悯进宫的时候,先帝已经年事已高,别的妃嫔一概不能承宠。   却只有徐悯突然间大得圣意,屡次召幸,而且每次都记录在档,这可是别人都难以企及的殊荣。   所以宫内的人还曾暗中猜疑,说是徐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法,把皇帝魅惑住了。   赵踞自觉魂魄飘飘荡荡,遂身不由己地问道:“可是、先帝又为什么要叫人记档?”   冯公公笑了几声,道:“这个奴婢怎么知道呢……可是奴婢大胆猜测,也许、是因为皇上太喜欢徐太妃了,又或者,是皇上还想让世人知道、自己还能雄风不老吧……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徐悯貌美温柔,比花解语,正是男人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先帝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对当时年事已高的哲宗皇帝而言,兴许他对徐悯的喜爱,并非是男人看待女人的那种,而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毕竟徐悯聪慧而体贴,博学而机敏,深知进退分寸,却也不失赤子般的天真,这是后宫中其他女子所不能给皇帝的。   许是这一点别样的怜惜,外加上一丝别的异样情绪,让皇帝选择了叫敬事房留档。   真相一层层地在面前揭开,赵踞却觉着有一道雷从自己的天灵盖灌入,让他身心俱都战栗不已。   老太监叹息了声,却又继续说道:“可是叫奴才们看来,太妃娘娘的确是盛德怜下的好人,对奴婢们也都好,不是那种两面三刀、没半点真心的,只可惜了,这样的人儿……偏就那么去了……”   赵踞再也坐不住了,他蓦地起身,想说什么,却又无一字可说。   皇帝转身往外而行,身后冯公公起身,颤巍巍道:“奴婢恭送皇上,奴婢会日夜焚香,虔心祈祷神佛庇佑皇上顺心顺意,早日生许多的凤子龙孙。”   皇帝且走且听着这一句,心中当真五味杂陈。   ****   在徐慈终于认了自己这个妹妹后,仙草心中极为熨帖,就如同初春的第一场雨,能令万物复苏,昂扬向上。   在两人相认之后,徐慈因为有事在身,又匆匆出外了一次,这期间便叫袁氏兄妹好生照看着仙草,令他们在庄园里暂住等候。   这日,夏叶来见仙草,开门见山地便问道:“你跟那位徐爷是什么关系?”   仙草说道:“怎么这样问?”   夏叶道:“看你们关系匪浅,他们这些人行事又极为神秘,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仙草道:“他们……只是寻常做生意的,没什么。”   夏叶冷笑了声,道:“寻常做生意会有这样好的身手?我看他们通身的草莽气息,先前且还不怕跟司礼监的那些人对上,叫我看,怕是给官府缉拿的那种人。”   仙草笑道:“不要胡说,你看徐爷哪里像是草莽?”   夏叶盯着她瞧了半晌,终于道:“先前你撺掇我去蜀中,是不是也因为这位徐爷?”   仙草道:“……是。”   夏叶道:“原来你先前着急想出宫,是为了他?”   仙草自知有些理亏,可如果是禹泰起跟徐慈相比,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徐慈。   当下陪笑道:“你别生气,只不过你也知道,我先前其实也没答应就去夏州,只是你想让我去夏州罢了。”   “怎么是我,明明是禹将军,”夏叶眉峰一皱,道:“可是照你这么说,你是不想去夏州,只想跟着这姓徐的了?”   仙草道:“其实你也知道的,我去夏州对禹将军不好,他现在很该心无旁骛,做皇上的左膀右臂,开疆护壤之臣,如此而已。”   夏叶冷笑:“你这是在为禹将军着想,还是为你自个儿着想,亦或者……是为了皇帝着想?”   仙草哑然,继而苦笑道:“就算是为了这些人都好,你觉着呢?”   夏叶想了想,正色道:“我虽然私心觉着,这位徐爷说话在理,我不该带你去夏州,但是,将军自己没道理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而且将军也绝非是个会被女色所迷之人,他既然这样坚决地让我护着你、找机会带你去夏州,那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就算再不愿意,也要遵命。”   仙草愕然。   夏叶看了她半晌,道:“你自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别的我不说了。你只自个儿掂量,你是要跟着这些人东躲西逃的,还是要去夏州随了将军。你好好想想吧,我的耐心有限。”   夏叶说罢后转身出门,从廊下回自己的房间去,走到半路,突然见袁琪跟袁大哥的身影从月门外一闪而过。   夏叶心中一动,忙放轻了脚步靠近,隐隐听袁琪说道:“哥哥,徐大哥又去哪里,怎么又不叫我跟着。”   袁大哥道:“你毕竟年轻气盛的,少主自然是怕带了你坏事。”   袁琪道:“哪里的话,上次若不是我,怎么能救了小鹿出来?”   袁大哥笑道:“这还算是你的一功。你暂且按捺,好好地陪着小鹿,等少主回来再作打算。”   袁琪得意地笑了两声,突然又道:“对了哥哥,我怎么瞧着,徐大哥对小鹿好像……按理说不会啊。”   “你在说什么?”袁大哥问道。   袁琪叹道:“难道你没看出来?小鹿倒也罢了,可徐大哥是头一次对别的女子这样上心,但是小鹿明明该去夏州的,毕竟她的心上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幸而不曾完全坏事,当下忙戛然止住。   袁大哥疑惑问:“你说什么心上人?”   袁琪道:“没什么,我就在猜,小鹿好好地怎么又出宫了,是不是着急地想见心上人呢?可又不知她有没有心上人。”   “你这丫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你快去陪着小鹿吧,既然知道少主上心她,可更别出什么差错。”袁大哥笑斥了声,转身而去。   等袁大哥走开,夏叶心念一动,忙抽身退后。   那边儿袁琪过了月门,想要去找小鹿,正打廊下经过,就听身侧栏杆上有人道:“袁姑娘去哪里?”   袁琪转头,却见夏叶竟坐在栏杆之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袁琪道,“我自然去找小鹿,她在房内吗?”   夏叶道:“在是在,不过袁姑娘别急,我有句话想问你。”   袁琪问道:“什么话?”   夏叶淡淡道:“小鹿跟你们徐爷,是不是有过什么……比如指腹为婚啊、青梅竹马之类的。”   袁琪正凝神而听,听了这话差点跳起来:“你胡说什么?”   夏叶笑道:“我虽然头一次见你们徐爷,可是却也觉着他相貌隽秀,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若说小鹿喜欢他也不足为奇。如今小鹿又好像有留下来的意思,难道她要当你们嫂子了吗?”   袁琪捂着耳朵,忙不迭地说道:“胡说胡说,你可千万别瞎说!”   夏叶故意道:“难道姑娘你没察觉他们两人很亲昵吗?”   袁琪无法忍受:“小鹿当徐大哥是亲哥哥而已,何况她早就有心上人了。”   夏叶哼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必然是哄我的。”   袁琪见她不信,便上前一步:“我哄你做什么?小鹿亲口跟我说她的心上人是禹将军,这次她出宫,不也是想去夏州的?自然是跟禹将军相会。”   夏叶诧异:“她的心上人是禹将军?”   袁琪虽然有些后悔自己嘴快,但心想夏叶是仙草的姐妹,两人原本又是要往夏州去的,说了就说了,料想没什么大事,因道:“当然,禹将军当初为了小鹿,差点自断一条胳膊,小鹿也亲口告诉过我,她拜了徐大哥为兄长,等蔡太师不再那么针对将军了,就会想法去跟将军相会,你瞧,如今蔡勉落马,是不是正是机会?还说我骗你,哼。”   袁琪趾高气扬地说完,又叮嘱夏叶:“可是我虽告诉了你,你却别去跟他人透露,免得小鹿怪我,知道吗?”   夏叶一笑:“知道。”   据说明日一早徐慈便会回来,到时候便要离开这庄园。   是夜,仙草正卧床而眠,听到外头秋风敲窗,不知徐慈这会儿正在忙碌什么,满心只盼他平安归来。   正朦胧欲睡,房门吱呀一声给推开了。   仙草没听真切,微微抬头想看一看,却觉着一阵秋风吹入,有人掀开床帘。   正吓了一跳,那人却道:“是我。”   原来是夏叶的声音,她倾身道:“收拾东西,咱们走。”   仙草吃惊:“去哪里?”   夏叶道:“自然是去夏州。”   仙草忙道:“我不能去,明儿……徐爷就回来了,我得在这里等他。”   暗影里夏叶的眸色一沉:“我说过我的耐心有限,你到底走不走?”   仙草见她催逼的十分着急,心跳加快,忙求道:“好姐姐,就算咱们要走,也不差这一天,好歹明儿等我见了他再走。”   “有什么好见的,难道他也是你的心上人?”夏叶不耐烦地说了这句,“不要逼我动粗!”   仙草一愣,夏叶已经将她拉了下床:“你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你也是喜欢将军的,只怕你也不愿意去夏州给他添麻烦,但是将军乃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既然命我带你回去,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再说,假如皇帝知道了不依不饶,大不了就反了他……将军有兵有权的,怕什么?”   仙草睁大双眼:“你、你胡说什么?”   夏叶已经拿了一领披风给她兜在身上:“我在说实话!以为去掉一个蔡勉就高枕无忧了?哼,叫我看这才是刚开始呢,皇帝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仙草给她方才那几句话说的心惊肉跳,一时反应不过来,给夏叶拽着打开房门。   两人才刚出外,却听有个声音说道:“怪不得徐大哥让我日也不离地盯着,必然是他早就料到了你会偷偷地带小鹿走。”原来正是袁琪。   夏叶转头看向右手廊下,见是袁琪一个人,便道:“本来就是我护送她出宫,自然要善始善终。何况,袁姑娘你先前不也说过了?小鹿跟将军是天作之合,你又何必拦在这里头,让我快些把她送到夏州跟将军相会,岂不妥当?”   袁琪一愣。   仙草瞪向她。   袁琪脸上微热,忙陪笑道:“是她问起来,她胡说,我才辩解的……不是故意要告诉她的。”   夏叶却道:“这有什么?喜欢谁不喜欢谁,用得着藏掖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这句话却有些对袁琪的脾气。   夏叶的声音略缓和了些,又道:“袁姑娘,你若是有成人之美,现在就让开,让我带小鹿去夏州。难道你没听说过‘宁毁十座庙,不拆一门亲’?你成全了他们,自个儿也必然有好报。”   这句更是说中了袁琪的心,她咽了口唾沫,迟疑地说:“可是徐大哥临走吩咐……”   仙草见袁琪已经给鼓动的活了三分,忍不住开口:“我不想走。”   夏叶皱眉:“小鹿。你跟着这位徐爷干什么?非亲非故,难道你真个儿想嫁给他?”   仙草道:“胡说!”   夏叶道:“那就跟我走!”她见袁琪松动,机不可失,当下拉着仙草往前而行。   袁琪叫了声,却并未出手,眼见夏叶要带了仙草出门,门口却有两道人影又闪了出来,其中一人却是袁大哥,道:“姑娘请留步。”   夏叶没想到他们防范的如此严密,当即止步:“你们想干什么?”   袁大哥道:“少主回来之前,劳烦姑娘留在此处。”   “那我不愿意呢?”   “那我们就只能强行留客了。”   夏叶行事从来独断,见给他们拦阻,心中暴躁,当下叫道:“那你就试试看!”   她将仙草往身后一拽,不由分说地纵身而起。   袁大哥上前将她拦住,两个人便在夜色里交上了手。   夏叶身形敏捷,上来便似疾风骤雨般的猛攻,幸而袁大哥也是个经验丰富之人,才没有落了下乘。   仙草看着眼前人影闪烁,竟分不清哪个是袁大哥,哪个是夏叶,又怕他们伤着彼此,急得道:“停手!”   袁琪也跳了过来,定睛打量现场战况,见夏叶出手狠辣,她心中也是震惊,忙叫道:“哥哥小心!”   不料夏叶一心想要闯出去,出手毫无忌讳,袁大哥却因为不能伤着她,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大约十数招后,袁大哥闷哼一声,胸口竟给袁琪手底的匕首划了一刀。   袁琪心疼兄长,气的叫道:“你敢伤我哥哥!”顿时跳了上来。   仙草见夏叶全然不听自己的,突然想起她的匕首向来带毒,却不知现在如何,当下忙赶到袁大哥身旁去看他的伤口,又道:“这有没有毒?”   袁大哥震惊,忙撕开衣裳去看。   此刻那边儿夏叶跟袁琪已经动了手,袁琪哪里是夏叶的对手,很快就给她逼得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仙草忍无可忍,喝道:“你如果伤了她,我死也不去夏州!”   夏叶闻听,手上一停,不料袁琪正在寻思如何反攻,突然见夏叶动作一滞,她竟来不及多想,一剑撩了出去!   幸而夏叶闪的快,但虽然如此,胳膊上仍是给伤到了,顿时血流如注。   仙草见状心惊肉跳,忙又过去扶住夏叶:“怎么样?”   夏叶踉跄后退,见状握住她的手道:“跟我走。”   仙草见她此刻还不忘这件事,叫道:“你们都受了伤,何必这样?!”   夏叶道:“我死也不能辜负将军。”   仙草愣住。   袁琪在旁呆了呆,又忙去打量袁大哥的伤。   夏叶抬头冷冷道:“这匕首无毒。”   袁氏兄妹都松了口气,仙草又忙道:“你的伤也要料理。”   夏叶咬牙道:“你不跟我走,就让我死在这里。”   仙草见她如此,着实震惊,那边袁琪叫道:“哪里有你这样的人?你是疯了吗?”   这会儿血顺着夏叶的手往下流去,在两人脚下滴滴答答落了一片。   血腥气十分刺鼻,仙草对上她坚决的眼神,真是百般无奈:“我、我答应你就……”   话未说完,腹中突然有一股尖锐的痛楚,隐隐地窜动起来。   就如同水珠滴落平湖,刹那间掀起了万顷惊涛。   仙草疼的窒息,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整个人便往前栽倒出去。 第137章   一片漆黑,也不知身在何处。   仙草茫然四顾,却见周围也是黑沉沉地,连一丝的灯光都没有。   她举手扶额竭力回想,一时却想不起自己先前身在何处,又是在做什么。   她伫立良久,终于拔腿往前走去。   走了数步,眼前突然有一道微光出现。   仙草定睛看去,终于看清楚了,——那竟是徐家的老宅,两个圆滚滚的石鼓静静地蹲在门口,其后是年岁久远的大门紧闭。   门口上,甚至还有几个奴仆不知在说笑些什么。   她的心噗噗乱跳,忙飞奔往前。   可就在她赶到门口的时候,那几个奴仆突然变了,不但是容貌,连身上的服色都也随之变化,竟成了宫内的太监服色。   仙草一愣,再抬头看时,却见面前的已经并非是徐府的大门了。   这赫然竟是紫麟宫的门首。   她睁大双眼,身不由己往前一步。   隔着门扇,隐隐地听到里头有熟悉的说话声,似是而非。   正在呆看,突然听到有人道:“娘娘回宫了!”   仙草蓦地回头,却见昔日的徐悯给紫芝扶着,缓步而来。   她身着珍珠白的襦裙,因为终于回宫了,也不怕被人瞧见,所以半靠在紫芝的身上,纤纤袅袅的像是随风飘摇的一枝梨花。   紫麟宫的大门敞开,一行人飘飘然地入内去了。   仙草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徐悯进内。   突然听到紫芝说道:“咦,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样安静。那小鹿蹄子呢,难不成也偷懒睡觉去了?”   徐悯道:“多半是跑到外头玩去了,不用去管她,我也累了,先睡一觉,等醒了再说。”   紫芝笑道:“就算是方娘娘宫内的酒好喝,娘娘也不该那么贪杯,这脸上都红了。”   徐悯抬手抚了抚微热的脸颊,笑道:“横竖今儿没什么事,多睡会子就好了。你在那站了半天必也乏了。这里不用伺候。”   紫芝将帘子打起来,又道:“那怎么成?小鹿又不在,好歹我送娘娘上榻。”   徐悯迈步入内,又摆摆手:“不用烦我。”又将她推了一把,“你去吧,我想什么就叫人了。”   紫芝看徐悯独自入内去了,瞧着倒也不妨。何况方才她在外头站了半晌,身上冒汗,也着实乏累了,当下便转身回房梳洗。   眼睁睁地看着这幕,“仙草”立在紫麟宫门口,心中突然生出了极大的恐惧,她想要大声疾呼,将徐悯叫回来。   ***   仙草大叫:“不要去!不要去!”   她挣扎着连叫数声,耳畔传来急促的呼唤:“小鹿,小鹿?!快醒醒!”   仙草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却给人抓住,接着有一点冷冷的刺痛从眉心传入,让她冲出幻境,骤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同样俏丽而秀气的脸,是夏叶跟袁琪。   袁琪满面忧虑,夏叶则眉头紧锁,手中正拈着一根银针。   仙草愣了愣,脑中一片混沌,竭力回想半晌,才模模糊糊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的伤……”仙草盯着夏叶,试图起身,“还有袁大哥……”   夏叶的脸色有些复杂:“这会儿还惦记着别人?”   袁琪却忙道:“你放心吧,她的伤已经洒了金疮药包扎妥当,我哥哥也只是皮外伤,很快就好了。”   仙草略松了口气,笑道:“若为了我弄的两败俱伤的,可真叫人不知怎么是好了。”   夏叶突然说道:“你身上的毒……是马三所为?”   仙草道:“是。你怎么知道?”   她问了这句,突然想起下毒的车夫跟夏叶本是同属于蔡勉的人,两人好像还认得,所以夏叶了解这毒倒也不足为奇。   果然夏叶道:“为什么拖延了这么久?”   仙草道:“一言难尽。”她略一犹豫,便把去五龙潭请濯缨老人医治,却又给中途打断之事告诉了众人。   此刻她觉着肚子里只稍稍地有些微痛,却并不严重。   袁琪听完后却皱眉道:“原来又是蔡勉老贼的人干的好事,方才你突然晕倒了,我们都不知怎么样,我还以为是她动的手呢。”她说着看向夏叶,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说话。   两人身后站着的是袁大哥,他却看出夏叶从方才开始便脸色沉沉,当下问道:“夏姑娘,这毒如何解法?你可知道?”   夏叶垂了眼皮。袁琪忙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啊?”   仙草倒是有些明白,赵踞为了自己身上这毒,大费周章地要把濯缨老人接进京,又因老人死在路上,便又命人把五龙潭所有医书跟药物等尽数送到京城供太医们研究。   如果真是那么好料理的,又何必让皇帝如此操心。   仙草反而笑道:“这个没什么,再说也不是夏姑娘下的毒,她也不是大夫,又怎会知道的那么清楚呢。”   袁琪忙道:“那我去请个好大夫来。”   她才要起身,夏叶冷道:“不用去,请再多也没有用。”   袁琪一愣。   仙草忙掩饰道:“寻常的大夫想必都不如夏姐姐,所以不用请,何况我现在觉着好多了,应该是就那么一阵儿,没什么大碍。”   袁琪半信半疑地:“真的吗?”   夏叶欲言又止,袁大哥也看出些蹊跷,便拉着袁琪道:“咱们去看看少主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也可以让少主拿个主意。”   别的无法说动袁琪,但是徐慈显然与众不同。   袁琪立刻答应,跟着兄长出门去了。   剩下夏叶跟仙草两人面面厮觑,仙草说道:“很棘手吗?”   夏叶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仙草道:“我……我一时忘了。”   夏叶冷笑道:“有趣,命在旦夕的事情,你竟忘了。你早跟我说了,我也不会勉强你去夏州,你这般情形,只怕人在半路,就一命呜呼了。我只能带着你的尸首向将军交差。”   仙草顿了顿:“有这么严重吗?”   夏叶面挟寒霜:“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   仙草忙摆手笑道:“没有,我只是心存侥幸罢了。其实……当初在离宫的时候,就有人警告过我。”   “是谁?”夏叶问了声,却又不等她回答便道:“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听说皇上屡屡召见太医院的人,还大肆动用各种珍稀药物,听人说好像是在调制什么奇药。我本以为皇帝是为了子嗣之事才弄的那样机密,现在想想,应该是为了你?”   仙草笑道:“多半就是为了我。”   夏叶语塞,继而冷笑道:“皇帝对你……真个儿不错。至少他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这比你自个儿都强了。”   仙草听她语带讥讽,便又笑了:“我也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   如果皇帝没有逼迫她,事情没有演变到那种地步的话,兴许两下权衡,仙草也不至于就这样着急地逃离宫中。   但是对她来说,让皇帝知道真相,那简直是比死更可怕的。   ****   在天明之时,徐慈果然回到山庄。   袁氏兄妹接了徐慈,将此处的情形告诉了他。   袁大哥又悄悄地说道:“看那位夏姑娘的样子,这毒像是很棘手。只可惜沈公子不在这里,他在药理上是最精通的,怕会知道。”   徐慈不置可否,迈步往内而行,将到仙草卧房的时候,却见夏叶背了个包袱走了出来。   两下照面,徐慈倒也罢了,他身后的袁琪先问道:“夏姑娘,你要干什么?”   夏叶道:“我去找一个人。看看能不能救她身上的毒。”   之前她杀气冲天的,死也要带着仙草走,这会儿却突然二话不说地自己要走。   袁琪呆了呆,忙又道:“你要找谁,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帮手。”   夏叶淡淡道:“不必了,那人性子古怪,太多人寻他反而打草惊蛇让他不愿露面。只不过,我有两句话想告诉徐爷。”   袁琪还不解其意,就给袁大哥拉了去了。   徐慈道:“姑娘想说什么?”   夏叶道:“我这一去,顺利的话,月余能回来,若是坎坷些,倒要半年时间,若是半年还不回来……那就万事皆休了。”   徐慈微微皱眉:“这……”   夏叶道:“在小鹿体内的毒,因为拖延太久,毒性已经渐渐入了五脏,她命大的话,或许能撑半年,若是命短……这下您知道我为何说‘万事皆休’吧。”   徐慈变了脸色。   夏叶深深呼吸,又道:“我只想告诉徐爷,我对你的身份不感兴趣。如今我只想保住她的命,在我走后,拜托徐爷照看着小鹿,切勿叫她大喜大悲,大惊大怒,要平心静气,也不能太过颠簸劳累。”   徐慈喉头微动:“使得。”   夏叶又道:“我留了两颗药丸,未必有用,只是……吃着看看罢了。若她疼的厉害,就服一丸,若是不疼就不必。然后,因为我找的人行踪隐秘,回来的时间不定,所以想让徐爷给我一个联系方式,能让我最快找到你们。”   徐慈略一忖度,抬手把自己腰间的一个香囊摘下,从里头拿了一枚菱花形状的玉佩出来,递给夏叶:“姑娘拿着此物,但凡是有城镇的地方,就有集市,姑娘到集市上,只说叫卖此物,就会有人跟你联络,带你见我。”   夏叶看着手中的东西,她毕竟是跟过蔡勉的,也算见多识广,当下肃然道:“原来是清流社。”   她抬眸看向徐慈:“阁下就是清流社的少主?把这般珍贵信物交给我,不怕我拿了作乱吗?”   徐慈淡淡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夏叶道:“好。有这份气度,不愧是徐少主。”她将玉佩好生收拾入怀,回头看向屋内,“请帮我好好照看她。”   徐慈一颔首:“姑娘也保重。”   夏叶点点头,迈步往前,疾行而去。   徐慈目送她离开,才迈步进了房中,还没到里间,隐隐地就听见呻吟的声响。   ****   也不知道夏叶先前给仙草喝的是什么药,不过倒是挺受用的,她喝下之后,觉着肚子里暖暖的,同时一股困意涌上心头。   仙草本来听袁大哥说徐慈将回来了,还想等着见他,因喝了药,身不由己,便沉沉地闭上双眼。   只是双眸才刚闭上,魂魄飘飘荡荡,却好像又飞跃山河,回到了那个她拼命想离开的地方。   仙草进了紫麟宫门,疏忽到了内殿。   时光也凝驻在她想要彻底埋葬的那天。   徐悯在方太妃宫内喝的有三四分醉意,踉跄进内。   她素日喜欢清静,惯常只有紫芝跟小鹿在身旁不离左右,如今打发了紫芝,小鹿又不在,这殿内越发寂静。   她且走且把外面的一件袍子脱下扔在地上,随手撩开帘帐想要爬到榻上。   谁知一抬头,竟看见了一幕让她惊心动魄的场景。   就在自己的床榻前,地上赫然有两个人。   是小鹿跟赵踞。   赵踞骑在小鹿的身上,把她死死地压在底下,两只手竟掐在她的脖子上。   少年下手极为狠辣,似乎生恐小鹿不死,拼命地用力。   小鹿的脸都给憋得紫涨,后脑勺也因为他的动作而磕碰在地上,咚咚有声。   但是她仍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徐悯魂飞魄散,她想也不想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赵踞将他推开:“混账东西!你干什么!”   她满心的怒火高炽,回头看向小鹿,却见她躺在地上,好像没了呼吸,可是领口的衣裳都给撕开,露出了纤细的脖颈。   徐悯扶住小鹿,急忙去试探她的鼻息,幸而好像还有微弱一线。   正想要叫人,身侧赵踞已经慢慢爬起身来,他抬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看着好像是因为给徐悯推倒,撞到哪里似的。   徐悯转头看他。   赵踞衣衫不整,双眼泛红。   方才给她拼力推开的时候,脸色还十分狰狞。   他仿佛一心想致小鹿于死地,又像是还想做别的企图。   所以,先前甚至连徐悯出现都没有发觉。   徐悯心头火起。   曾经她对这少年心存怜悯,又有爱才之心,当他是个可造明君。   不料竟然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这会儿赵踞似乎回过神来,狠厉的眼神逐渐软化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徐悯:“是、是你……”   “是我,雍王没想到吧,”徐悯恨极:“你竟敢……跑到紫麟宫行凶。”   赵踞似乎不懂她说什么,愣愣地走前几步。   徐悯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嫌恶之极:这自然是借酒行凶了。   “下作!”当即想也不想一巴掌挥了过去:“是我错看了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踞本有些呆呆的,给她打了一巴掌,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   少年下意识地捂着脸,目光直直地看着徐悯:“我、让你……失望……?”   他的脸色通红,眼波迷离闪烁。   声音微弱,吐字似乎也有些不清。   徐悯满面厌恶,看也不想再看他一眼,转身喝道:“给我滚!”   三个字掷地有声。   少年的瞳仁突然间收缩,却又在瞬间放大,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那道婀娜身影,最后一丝清醒,也在刹那烟消云散。 第138章   当被从身后扑过来的少年紧紧抱住的时候,全无提防的徐悯的第一念头是:赵踞是因为给捉了个现行而恼羞成怒,决定杀人灭口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更震惊,还是更愤怒。   试图挣扎,却给少年死死地从背后压制住。   徐悯才要张口呼救,整个人却又给他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不等她反应,便向着旁边的床榻上狠狠地扔了出去。   徐悯重重地跌在榻上,整个人给摔的七荤八素,右肩碰在了床柱上,疼的令人窒息。   她本能地想爬起来,但是少年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眼前人影一晃,是赵踞扑上来。   那时候徐悯看到少年凶戾的眼神,还以为自己命在旦夕。   直到他摁住她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压下。   呼救连同唇舌一块儿都给牢牢地堵住。   在徐悯察觉少年真正的意图之时,情形已经不在她掌控之中了。   原先在徐悯的眼中,赵踞仿佛只是当初那个可怜兮兮的在不知在宫廷里该如何容身的小小皇子,她用带偏见的目光敲瞧了他几年,却没认真想过这数年他已经从一个瘦弱的皇子长成了身量健硕的少年,若两人站在一块儿,赵踞还要比徐悯高半个头。   更不必提赵踞每日还要跟着禁军统领教头操练武功,练习骑射,以他的悟性跟进步程度,如今就算是对上一个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也绝不会落于下风,何况是徐悯这种养尊处优的后宫女子。   ****   徐慈循声到了内室,却发现仙草闭着双眸,眉心紧皱,像是极为痛苦,嘴里模模糊糊的仿佛在叫着什么。   徐慈隐约听见什么“住手”什么“一错再错”之类,不明所以,又看到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滴,想着夏叶先前的叮嘱,还以为她是毒发了。   当下忙握住仙草的肩头轻声唤道:“小鹿,小鹿……”连叫了两声,仙草并无任何反应,徐慈心头一动,温声唤道:“阿悯,阿悯醒来。”   如此唤了数声,仙草果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眸十分清澈,此刻眸子里却多了一丝悒郁感伤,睁开眼的瞬间,眼中蓄着的泪闪闪烁烁,看着就像是惘然的水雾涌动。   徐慈看的怔住。   此时仙草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哥哥!”她用沙哑的嗓子叫了一声,张手起身,将徐慈紧紧地抱住了。   徐慈察觉她紧紧地靠着自己,大概是冥冥之中的一点灵犀,让他的心也忍不住有些奇异的震颤。   略一犹豫,徐慈终于抬手在仙草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别怕,我在这里。”   仙草流着泪,方才昏睡之中,竟身陷那不可说的梦魇,正在最痛苦的时候,却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本以为是幻觉,谁知睁开眼睛,的确看到了最想念的人就在眼前。   徐慈安抚着仙草,又问道:“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仙草靠在徐慈胸前:“没有,已经好了,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   “噩梦?”徐慈有些意外,却又有点放心,莞尔道:“什么噩梦把你吓的那样?罢了,只要不是肚子又疼就好。”   仙草抬头看向徐慈,却见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一刻,却跟自己记忆中的兄长形象完全地重合了起来。   徐慈看她怔怔地打量自己,略有些不自在:“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仙草笑道:“没什么,我突然间想,假如能跟哥哥一直这样就好了。”   徐慈的眼神微微一变,却又不露痕迹地转开目光:“对了,我才想跟你说,我们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仙草问:“去哪里?”   徐慈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蜀中?”   仙草道:“只要哥哥去哪里,我自然就跟着去哪。”   徐慈笑看着她,忍不住抬手向着她头顶掠去,像是想要在她头顶轻轻抚过。   只是手刚碰到仙草的头顶,徐慈的手势一僵,终究还是讪讪地缩了手:“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经受不住。”   仙草道:“我好的很,之前只是偶然才肚子疼罢了,现在都全好了。”   徐慈也不知她是真心这样说还是怕自己担心,叹了口气道:“那好,待会儿我让阿琪来帮你收拾收拾。”   这日黄昏,一行人来至和县。   仙草事先告诉过徐慈皇帝可能在往蜀中的路上设置关卡安排密探,所以徐慈也提前做了准备,并没有选择官道,只从一些捷径小路而行。   这和县离京城有些远了,又是个小地方,内宫密探的手应该伸不到这里来。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仙草的肚痛再也没有发作过,倒是徐慈为了照顾她,往往是行个十数里就停一停,看看她如何,嘘寒问暖,甚是体贴。   仙草虽然很喜欢如此的兄妹相处,却又有些怕让袁琪误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谁知袁琪全不放在心上,还对仙草说道:“你何必操心我?我若在这时候胡思乱想,还是个人吗?可知我现在最想的是你好起来。”   仙草颇有点感动,袁琪又道:“我现在才知道,那个夏姐姐也不是个坏的,虽然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是禹将军的人。”   仙草哑然。   虽然她不想张扬此事,但那夜夏叶宁死也一定带自己走的劲头,自然连袁琪也看出了不妥。   袁琪又叹道:“禹将军果然是不世出的奇男子,所以才有夏叶这样的能人做他的死忠。不愧为小鹿你的心上人。”   仙草笑道:“是啊,是啊,禹将军是举世难得的。”   袁琪啧了声,又道:“如果我不是有了徐大哥,只怕我也会喜欢他呢。”   仙草又笑起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哥哥吗?”   袁琪脸上微红,小声说道:“当然了,从我还小的时候,第一件看见徐大哥,就非他不嫁了。”   仙草掩着嘴只顾笑,袁琪却恼羞成怒似的,道:“你笑什么,可知我心里愁着呢。”   “你又为什么发愁?”   袁琪的嘴努了努,神情有些怏怏地:“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没看出来吗,徐大哥对我……对我好像……”   仙草呆呆地看她:“好像怎么?”   袁琪只得一鼓作气地说道:“他好像并不喜欢我。至少不是像禹将军对你那样。”   仙草自然看的很明白,徐慈分明毫无一丝儿的儿女私情。   袁琪虽喜欢他,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怕是得不到徐慈的回应的。   虽然袁琪有些太过性情活泛,时而行事冲动,但心思明快,简单直接,是个极好的女孩子。   又是在众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候跟随徐慈的,可见是忠义之士,所以仙草对袁家人很是另眼相看,也十分喜欢袁琪。   且仙草私心里想,如果不是徐府遭逢的变故,徐慈……这会儿只怕早就娶妻生子,安安乐乐的做他的徐家大爷了。   但是经过那么多的事情,这会儿的徐慈只怕无心于儿女情长。   可仙草仍是希望徐慈身边儿,会有个极好的女孩子陪着他。   袁琪见仙草不言语,便着急问道:“你、你为什么不做声,莫非是笑话我?”   仙草说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才能让哥哥喜欢你罢了。”   袁琪的双眼放光:“当真?那你快想!”   仙草笑道:“这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不过我想,至少要做到投其所好。”   “什么投其所好?”袁琪呆呆地问。   仙草道:“你让你哥哥打听打听,这和县里可有什么书斋、藏书楼之类的地方?最好是有年岁有来历的。”   袁琪即刻跳起来前去找兄长,可这和县毕竟是方寸大小的地方,并没有那些有来历的书斋,可书斋虽没有,却有另一点收获。   原来这和县的城外,有一座和山,据说是之前有飞升的道士留下的遗迹,还听说有个小道观,里头藏着很多有年头的经卷之类。   袁琪不明所以,也不知成不成,便告诉了仙草,又抱怨道:“这个小地方,白天路上人都没有几个,想想也是个没宝贝的,若是不成,只等下次到大城镇罢了。”   仙草却拍手笑道:“好极了,这叫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于是仙草故意跟徐慈假装肚子疼,想要多盘桓半日。   徐慈不疑有他,何况这小县城里也清闲无事,便立刻答应了,只叫她在客栈好生歇息。   谁知仙草私底下却跟袁琪两人离开了客栈,雇了一辆破破旧旧的马车,一路往城外而去。   出城后不过五六里,就见到一座小山拔地而起,看着并不险峻,却有些秀丽。   那赶车的农夫笑道:“这就是我们的小和山了,之前有个飞升的什么道士,姓萧的,在山上的大石头上题了字,听说他就是在那块大石头上打坐的时候,才悟道飞升成仙了的。”   袁琪道:“那待会儿我们上了山,也去那石头上坐坐,沾沾仙气儿,兴许也能成仙呢。”   赶车的是个农夫,因笑道:“这是当然,我们本地人倒是罢了,只有那些外地的客官大人们,多数还是会读书文绉绉的,绝对不会错过,别看这山小,每年来的人可多了。还有那个自在观,之前听说有朝廷里隐退的大官儿,就在那观里出家修道了呢,只是到底成没成仙,谁也不知道,也许又受不了苦偷偷跑了呢。”   这农夫说话有趣,袁琪跟仙草两人听得津津有味,马车到了半山腰,山势变得陡峭,便走不动了。   车夫跳下来,给她们往前指了指,道:“从这里越过去,再走两三里,就到了飞升石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袁琪扶着仙草下地,两人边看风景边往山上步行,此刻因为入秋,山花不见,却有一片片地红枫,在路边招摇,殊为可爱,跟遍地青苔和那些斑斓的山石交相映衬,又是雅致,又有野趣。   袁琪只觉着不耐烦,仙草触景生情,因念道:“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袁琪道:“这怪好听的,是什么?”   仙草道:“是一首元曲,叫做《清江引》。”   袁琪道:“原来是个曲儿,那你怎么不唱?”   仙草咳嗽了声:“我嗓子不好,唱得难听。”   袁琪道:“我却会唱,我给你唱一个。”   她竟说做就做,清清嗓子,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她的嗓子一般,但是曲调儿却竟都对。   仙草吃了一惊,呆看袁琪:“你怎么会这个?”   袁琪说道:“我曾经听徐大哥唱过几次,就学会了。”   仙草咽了口唾沫,慢慢地低了头。   “快看,前面那块大石头必然就是了!”袁琪却突然大叫。   仙草抬头看时,果然见前方有一块巨大山石,如同屏障般耸立,底下却有一块儿大青石,足能够容得下四五人盘膝而坐。石头上光洁圆滑,显然是给无数人抚摸摩擦过的缘故。   袁琪早就迫不及待地纵身而上,盘膝道:“我像不像?有没有仙气儿?”   仙草正抬头打量石头上的题字,见状笑道:“真是那没皈依的红孩儿占了菩萨的莲花宝座。”   袁琪吐舌道:“你说话怎么也这么难懂,是夸我呢,还是骂我?”   她从石头上一跃而起,转头看上面的题字,摇头咋舌地说道:“写得倒好,只是这么大,也搬不回去给徐大哥当礼物啊。”   仙草道:“咱们去那个道观看看。”   两人转过青石,果然见一座小道观嵌在旁边,地势有些低,从此处看去,只看到那殿阁顶上的碧色琉璃瓦。   袁琪道:“门在哪里?这里真有咱们找的东西吗?”   仙草道:“既来之,则去看之。我之前只在野史里偶然见道听途说,萧子健飞升之前,藏了一卷手书,若是给哥哥找到,他必然高兴,就算找不到,咱们能到此一游,也是缘分所致,不可错过。”   袁琪喜不自禁,手舞足蹈:“我不管,我一定要给徐大哥找到。”   仙草笑道:“其实要得那真迹谈何容易,若能得一摹本,也就足矣。”   两人正说着,却听到从琉璃瓦之下传来一个声音,道:“说话的是谁?”   仙草听到这个声音,如在梦中,几乎不大相信自己所闻。   “嗯?”袁琪好奇地探头一看:“谁在哪里?”   却见那碧色瓦片之下,有一角烟紫色的鹤氅缓缓掠过,似乎有人走了出来。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给仙草一把拽住:“快走。”   袁琪不解其意:“怎么就走,好不容易来了,自然得找找再走。”   仙草着急道:“别做声!”   不料就在此刻,两人身前原本看似平坦的青石之后,有一人探身而出。   山风吹拂,袍袖飞扬,让这突然出现的身影更见几分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意,袁琪正回头一眼看到,忍不住喃喃道:“小鹿,我好像看到神仙了。” 第139章   给袁琪一唤,仙草心头震动。   那人却也听的分明,双眼中漾出了一抹笑意,道:“惭愧,在下并非神仙。”   袁琪原本给仙草拉着往前,此刻便驻足盯着他道:“那你是什么?”   那人笑的越发清雅:“我是什么,你身边儿这位姑娘自然知道。”   袁琪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她迟疑地看一眼仙草,这会儿才总算后知后觉:这“神仙”只怕跟仙草认识。   这会儿那人已经缓步而上,原来从这边看,那里只是一块青石,但其实这青石的背面,却是凿出来的石梯,自在观的人便是从此处进出。   此人看着她身边的仙草,笑影略微收减了几分。   这会儿袁琪想起来仙草的身份不能泄露,可此人偏偏认识,不免心跳。   然而又见此人面上带笑,气质又是一团无害,袁琪便小声地问仙草:“他是谁?真的认得吗?”   仙草知道行迹败露,就算头也不回走开,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当下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这位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少傅苏大人,没想到在这里跟苏先生又见面了。”   原来这在自在观内的人,竟然正是苏子瞻。   苏少傅徐步走到仙草身前,袁琪虽觉着他不像是有歹意的坏人,可仍是暗中戒备着,毕竟仙草是自己带着出来的,若是有个闪失,就算送千百件礼物只怕都无法弥补。   苏子瞻注视着仙草,双眼里透出了浅浅的温和笑意:“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没想到转来转去,竟跑到这里来,我想,果然是因为这自在观是大灵验的地方吧,才让你天底下哪里都可去得,可偏偏就来了这里。”   这会儿已经不是在宫内了,仙草也不想再如以前一样的伪装。   于是淡淡道:“这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若真灵验,神仙倒也该听听我心里许下的愿才是。不知苏先生如何会在这里?也是因为对这里的经卷感兴趣吗?”   苏子瞻笑道:“我少年时候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从此处经过,在这里许过愿,后来又立志每年至少回来一次,谁知之前沉沦宦海不能脱身,之前因太师的缘故给波及,才得空离京,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仙草道:“蔡太师已经不复如初,我听说皇上已经召了先生进京,先生难道不从?是要舍弃仕途吗?”   苏子瞻道:“皇上身边能人辈出,倒也不缺我这一个。做个闲云野鹤之人,也无不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袁琪在旁边听着,就如一脚踩到云雾里,似懂非懂。   听到这里,袁琪跺脚说道:“小鹿,你只告诉我,这个人是好的坏的?如果是坏的,那干脆一剑杀了,免得走漏了消息。”   苏子瞻笑道:“姑娘何必这样凶狠,此处是道教之地,万不可造这种口孽。”   袁琪本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急性子,可是见苏子瞻云淡风轻地说着,竟然不敢造次,便咂了咂嘴,又小声对仙草说道:“你确定他是当官儿的,不是个神棍吗?”   仙草苦笑。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里能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偏僻之地跟苏子瞻相遇。   虽然他满口的闲云野鹤轻淡仕途,但迟早晚他还是会回京的,难道他会为自己守口如瓶?   仙草正在盘算想法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道:“阿琪,不得无礼。”   袁琪几乎跳起来。仙草也很意外,两人回头看时,却见来者居然正是徐慈,身后跟着袁大哥等数人。   苏子瞻见状,脸上笑容收敛:“原来是徐公子。”   徐慈上前行礼:“苏先生。又见面了。”   苏子瞻淡笑道:“是啊,这么快又跟少主会面……不知是天意巧合,还是……”   他瞥了一眼仙草跟袁琪。   徐慈一笑,回头看向两人:“你们真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瞒着我偷偷跑出城,如果有个万一,可怎么说?”   袁琪忙道:“徐大哥,是我的错,是我求小鹿帮我找给你的……”   仙草咳嗽了声。   袁琪急忙打住。   仙草才说道:“苏先生……先前跟徐爷见过?”不知为什么,当着苏子瞻的面儿,她不肯直接就喊徐慈“哥哥”。   苏先生道:“是,先前见过一面儿。”   仙草突然想起来前两日袁琪曾说,徐慈去见一个重要的人,难不成跟苏子瞻有关?   心突然很急地跳了两下,徐慈是清流社的人,为邺王办事,如果他所见的人真的是苏子瞻……徐慈想干什么?   众人面面厮觑,徐慈道:“打扰了苏先生清修,我替她们向先生赔个不是,这便告辞了。”   他说着拱手作了个揖,对仙草跟袁琪道:“走吧。”   袁琪有些着急,偷偷地对徐慈道:“徐大哥,他是朝廷的人,知道了小鹿的身份,咱们就这么走了?”   徐慈温声道:“不妨事,苏先生是知大体的人。”   仙草随着徐慈走了数步,不由回头,却见苏子瞻站在那碧色琉璃瓦顶的旁边,仍盯着自己。   下山往回走的时候,袁琪骑马,徐慈跟仙草却同乘一车。   仙草道:“哥哥,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何事?”   “你跟苏先生关系如何?”   “之前我落难的时候,多蒙他相助,后来我因隐姓埋名,他又是官场上的人,自然关系更淡了。”   仙草试着道:“苏先生博古通今,文采风流,皇上尊为少傅,又在国子监任职,听说是江南一地文坛领袖,名望甚高。”   徐慈道:“是啊,你为何说这些?”   仙草终于道:“哥哥你是不是,想让他也结党入社?”   徐慈微震,继而一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曾有这个意思,所以先前私下里见过他,之前他屡次避而不见,后来虽见了一面,却也无功而返。”   仙草想到苏子瞻说他每年必来小和山之事,徐慈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说是袁琪要讨好徐慈,自己提出要来自在观,但是……怪不得今日跟袁琪离开客栈,会如此轻易,无人拦阻。   要知道当初夏叶晚间都没有带走自己,如今大白天的,岂能疏于防范至此?   仙草低下头:“哥哥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做点事?”   徐慈的双手微微握起,继而微笑道:“你怎么又如此多心?你的身子不好,不许胡思乱想。”   仙草张了张口,却到底把满心的疑虑压下,她往前蹭了蹭,靠在徐慈肩头:“我知道了,都听哥哥的。”   ****   是夜。   和县的小客栈之中,徐慈的房间里,是胡大哥,还有一名陌生面孔之人。   胡大哥道:“如今只看这苏先生是何反应了。”   旁侧那人说道:“徐少主,那小丫头当真对苏子瞻有那么大的功用?”   徐慈不语。   胡大哥笑道:“这个自然是咱们不懂的,可少主心如明镜。这小鹿姑姑自然不是等闲的女子,先前皇帝还非她不可呢,留在手中,自有大用。”   那人点头连连:“若然如此,真可算是一枚奇兵了。”   两人正说着,旁边一直默不做声的徐慈突然道:“王先生。”   那姓王之人忙道:“少主有何话说?”   徐慈面露犹豫之色,终于道:“我、突然不想这么做了。告诉王爷,此事作废,另外再想别的法子。”   胡大哥十分愕然。王先生震惊之余,也焦急说道:“徐少主,你这话从何说起?”   徐慈道:“正如先生所说,那不过是个小丫头,孤注一掷有些冒险,且也并非正人君子所为。”   胡大哥皱眉,但毕竟是自家少主,不便插嘴。   王先生哂笑道:“少主错了,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怎可在乎这一个小小丫头。”   他说了这句,见徐慈面色郑重,便又道:“徐少主,你可想好了,王爷对你寄予厚望。而那不过只是个小小婢女而已,如果真的能做到大事,那岂不是一举数得?难道徐少主你忘了自己的家仇,忘了枉死的徐太妃了吗?”   徐慈闭了闭双眼。   王先生冷笑道:“王爷之所以敬重少主,是因少主情深义重,敢作敢为,若是少主为一个区区小丫头的女色所迷,那真的是……”   “住口。”徐慈喝止。   胡大哥也站了起来。   正在此刻,外头袁大哥匆匆走来,道:“少主,门外有人来,说是姓苏的。”   ***   乾清宫。   门口的太监扬声道:“冯婕妤到。”   话音未落,就见冯绛急冲冲地迈步而入,上前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踞执笔,头也不抬地说道:“什么事。”   冯绛抱怨道:“皇上,我来过两回了,您还不懂?我自然还是为了那件事。”   赵踞道:“那不必说了,回去吧。”   冯绛一怔,然后竟拔腿跑到桌子旁边,一把揪住了赵踞手中的朱笔:“皇上!”   赵踞皱眉,淡淡地瞥她一眼:“拿来。”   冯绛对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神,咬了咬唇,竟有种情不自禁想要乖乖献上的感觉。   但是心念转动,冯绛哼道:“皇上,你今儿不答应我,我就不还给您了。”   赵踞皱着眉,缓缓地出了口气,转头看雪茶。   雪茶手脚麻利地上前另取了一支朱笔,正要献给赵踞,冯绛叫道:“皇上!”   赵踞忍无可忍,喝道:“放肆!”   冯绛见他真的生气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臣妾放肆了,可是皇上……这也是时候该让我回去了,叫我留在这宫内,到底几时是个头儿?”   赵踞淡淡道:“你是正经进宫的妃嫔,自然留在宫中才是正经,又要去哪里。”   冯绛仰头看着他,道:“皇上说这话有些亏心了,当初是为了瞒过蔡勉,才里应外合,让我进京的,如今皇上顺利除掉了蔡勉,又何苦留我在这里?再者说,皇上也没有召幸过我,所以……”   赵踞不等她说完,便淡淡地道:“原来你是在抱怨朕没有让你侍寝?那好,今晚上你留下。”   冯绛大吃一惊:“皇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赵踞低头打量面前的奏折,又写了两个字,“朕不过如你所愿罢了,这样你就不用吵闹了。”   冯绛嘴唇抖了抖:“我不是要侍寝,皇上知道的,我本不该在这宫内,皇上干脆放我走了岂不好?”   “你走了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幽州。”   “你是朕的后宫,以什么身份回幽州?”   冯绛眨眨眼:“那就要让皇上……就休了我便是了。反正皇上也不缺我这一个。”   赵踞唇角微微一动,终于慢慢地写完了一本折子。   他将笔放下,轻描淡写地说道:“进宫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不懂事务,你以为幽州是你想回去就回去的?只怕你想,你的父亲却不想。”   冯绛呆了呆:“皇上您这话,是何意?”   赵踞抬眸看她一眼,从旁边的几份堆着的奏折里抽出一本,扫了眼后扔在地上。   冯绛疑惑地拿了起来,却见竟是自己的父亲从幽州进上的奏折,里头竟是恳求皇帝将冯绛留在宫中,又说了许多自谦的话,诸如“小女不识大体”,“蒙受圣恩”以及“阖家感激天恩”之类。   冯绛从头看到尾,又再看了两遍,几乎不信是自己的父亲,那个铁骨铮铮的守城将军所进献的奏折,这看着简直像是个毫无节操的软弱文官。   “皇上……”冯绛的手有些发抖,抬头看向赵踞。   赵踞正也盯着她看,直到此刻,皇帝才说道:“你是节度使之女,之前虽是为了解除蔡勉疑心,故意为之,但是对冯将军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本朝向来的重文轻武,就算是做到一方之霸,却往往会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品文官压制。   而且除此之外,还要接受来自皇族的疑心跟打压。   假如冯绛留在宫中,对冯云飞而言自然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一来是皇帝身边儿有了自己的人,二来,自己的亲女儿在京城,对皇帝来说,也能对他这位节度使大人放心一些。   所以冯云飞非但不想冯绛回去,更加不敢想。   冯绛毕竟也不蠢,她很快明白过来。   但是……从还没有进京之前,冯绛就一直以为自己会出宫,如今事成了,本满怀期待,却得了如此的结果。   她愣愣地看着赵踞,眼中涌出泪光。   终于她跳起来,道:“我不管,我要出宫!皇上你如果不答应,那你就赐死我,我死也不要留在这里。”   皇帝本来面无表情,但是一个“死”却突然触动了他似的。   心底突然掠过那一道在沟谷底下的、支零破碎的影子。   赵踞冷笑:“你要死可以,只不过……纵然你死了,尸首也要留在这里。”   冯绛盯着赵踞,像是怒极,她上前横臂,要将御桌上的东西扫落。   不料赵踞坐着不动,却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擒住了冯绛的腕子。   冯绛疼的闷哼一声,跌在了桌上,却也把旁边的御笔架给撞的摇晃不已。   赵踞淡淡道:“不要太任性了,在宫内就要守宫内的规矩,若还胡闹不知体统的话,冯将军只怕真的要伤心了。”   冯绛的眼神一变。   赵踞缓缓松手,冯绛后退一步站住。   突然她说道:“我真讨厌你,皇上你看似深情,实则没有什么感情,你太冷了,简直像是冷血一般。怪不得……小鹿姑姑宁肯选择出宫也不要做你的妃嫔。”   这次,换了皇帝色变。   赵踞双眸微微眯起:“你说什么?”   雪茶在旁边始终安静,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婕妤,不要乱说,还是快回去吧。”   不料冯绛却冷笑起来,道:“你自然听见了我说什么,皇上大概不知道吧,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嚼舌呢,说皇上有病,好好的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宫女,那宫女还偏偏是折辱过皇上的人,可最离奇荒谬的是什么呢?皇上喜欢人家,可人家却看不上皇上……”   赵踞静静坐着,喉头却微微一动。   雪茶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将冯绛拉住:“冯婕妤你是病了,且不要胡说,快回宫让太医诊看。”   冯绛给他拉的后退了两步,却仍道:“我没有病,病的是皇上,雪茶公公,你要传太医的话便立刻传来,好好给皇上看看才是。”   雪茶整个人都快要晕厥过去了,还想再拦阻,不料赵踞说道:“放开她,让她说。”   “皇上……”雪茶胆战心惊,拦住这个拦不住哪个。   赵踞看着冯绛:“你还听说什么了?”   冯绛迎着皇帝锐利慑人的目光,终于说道:“还有人说,小鹿姑姑出了宫后,就不知为什么惨遭横死。可是这对皇上来说有什么呢?皇上可查过她为什么会惨死?对皇上来说,只怕她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皇上喜欢了就想得到手,若是摔碎了也不心疼。而我,我不想做这个物件。”   赵踞道:“那你想做什么?”他冷峭而讥讽地笑道:“你想做将军夫人?”   冯绛原本肆无忌惮,豁出一切般,突然听赵踞说了这句,蓦地僵住当场。   赵踞缓缓起身,他走到冯绛跟前,越走越近,冯绛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赵踞才说道:“就好好地当个宫内的物件,别去胡思乱想些不可能的,幽州节度使的女儿若是嫁给了夏州节度使,你们是要自立为王吗?你觉着这个可能吗?就算是朕给你赐婚,冯云飞跟禹泰起也不会答应。”   冯绛呆呆地看着他,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   赵踞捏着她的下颌,看着她流泪的样子:“还有一件事,你所说的惨死的那个人,其实没有死,你不信?等着看吧,不会太久,很快她也会回到这里。”   冯绛睁大双眸。   “不过,”赵踞放手,他一抖衣袖,睥睨着冯绛道:“有一件事你倒是没说错,朕是有病,病的还不轻。”   向着冯绛似笑非笑地一瞥,笑影里透出刀刃般的锋芒:“所以你最好小心些,千万不要再招惹朕。” 第140章   皇帝说罢,又道:“现在你可以走了,或者,你想留下来侍寝?”   冯绛却没有了先前的放肆气焰,她也不再叫嚷,只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往外走去。   才迈出一步,整个人差点往前摔倒。   雪茶慌忙上前扶住她:“婕妤小心……”   冯绛顿了顿,抬手将他推开,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乾清宫。   她失魂落魄似的往回而行,才进宫的时候对这后宫本来一片陌生,多走两步都好像要迷路,但是现在就算是神不守舍,也能凭着本能往自己的宫中而去。   这就是习惯。   晃晃悠悠走到半路,秋夜的冷风刺骨,冯绛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一下子,整个人却仿佛清醒了几分。   冯绛定睛看了看前方的路,心底又掠过方才在乾清宫的种种。   最让冯绛意外的是,皇帝居然……知道她内心的隐秘。   她的那点心事,就算是父亲冯节度使也不知道,但是皇帝却一出口就掐住了她的七寸。   冯绛深深呼吸,然后回头看着贴身的嬷嬷:“皇帝怎么会知道禹将军的事。”   陶嬷嬷算是她的奶嬷嬷,是从幽州跟着她一路进宫的,冯绛的心事别人未必知道,可却瞒不过陶嬷嬷。   先前冯绛进殿,陶嬷嬷并未跟随,所以不知发生何事。   只是后来冯绛大声吵嚷,她在外头依稀听见了几句。   原本看冯绛脸色不对,正在提心吊胆,突然听了这么问,吓得脸白:“皇上知道了?这、这怎么可能?”   冯绛道:“知道我这心事的只有嬷嬷你,我自然不会去告诉皇帝,难道是你?”   陶嬷嬷叫道:“姑娘,冤枉死我了!”   冯绛道:“你是我的奶母,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从来不怀疑你,可是这件事不会无缘无故的泄露出去。”   陶嬷嬷着急的交握双手:“我真的没有告诉人去,可以对天起誓,只不过……”   “不过什么?”   陶嬷嬷脸上有些不安之色,小声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江昭容身边的宋嬷嬷请我吃酒,我、我多吃了两杯,后来就有些醉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那时候多嘴说了什么……”   冯绛的脸色刷地变的雪白。   “你、你……”   陶嬷嬷跟冯绛都是幽州人士,幽州地冷,不管男女都好饮也善饮,陶嬷嬷虽然为人可靠,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在酒醉后容易说些醉话。   以前在幽州跟人吃醉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在宫内,遇到了有心要套话的人,这毛病却会成为致命的缺点。   冯绛心里冷到了极至,自言自语般道:“江昭容……岂不知她虽然是后宫之人,但是,俨然是皇上的心腹,假如是她的人故意打听,告诉了皇上……”   颜珮儿挟身世之威,又有稀世容貌,面对这般劲敌江水悠仍能够泰然自若甚至跟颜珮儿好撑一团,自然有她的能耐,可冯绛虽然不算是十足十的后宫之人,却也明白一个道理,要在这宫内稳稳地立足,一定要找一个靠山,而宫中最大的靠山,自然便是皇帝。   陶嬷嬷无地自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掴了两巴掌,流泪道:“是奴婢该死了,对不住姑娘!”   冯绛仰头笑了起来:“江昭容、好个江昭容……”   不料就在这时候,前方有一行人缓缓而来,冯绛定睛看去,却见灯影簇拥中显出最前的两道身影,竟正是江水悠跟颜珮儿。   真是冤家路窄。   自打蔡太师落马,仙草出宫之后,颜珮儿跟江水悠可算是宫中最当红得宠之人。   原本颜珮儿出身名门,又是太后所宠爱之人,皇帝多疼她些,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可是江水悠只是御史之女,当初进宫之时,最出色的有三人,便是朱冰清,罗红药跟江水悠。   其中朱冰清有太妃做靠山,罗红药是最先承宠的,比较而言江水悠其实是最末的一个,没想到如今那两个人都已经相继不在了,反而是她水涨船高,屹立不倒。   其他众人自然有些暗妒,本以为没了蔡太师的压制,有颜珮儿在宫内,一山不容二虎的,颜家势必会针对江水悠,可没想到两人竟很是和睦,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相处,每日都要结伴去给太后请安,从没有起过一次龃龉。   众妃嫔见状,不得不赞叹江昭容的高明,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冯绛正在怒极加心寒之时,又因为想通了泄密之事,恰巧看到江水悠一行人来,以她的性子如何按捺。   地上陶嬷嬷见状知道不好,忙起身拉住了冯绛:“姑娘!小不忍则乱大谋!”   冯绛回头看她一眼,将她用力甩开。   这一刻,对面也已经将此处的情形看了个明白。   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视一眼,颜珮儿道:“冯婕妤这是怎么了?”   “不清楚,”江水悠打量着冯绛气恼的脸色,气定神闲般,“听说最近婕妤往乾清宫跑的很勤,看这方向,大概是又去过,莫非又遇到什么不顺心了吗?”   颜珮儿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当初就是因为蔡勉从中作梗,一定要保冯绛为后,给颜珮儿弄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可逾越的对手,所以才让太后跟皇帝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当初颜珮儿也觉着冯绛盛气凌人,有些棘手不好对付,暗暗地还如临大敌。   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真的自有安排,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颜珮儿,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已经封了她为昭仪,位份反而在江水悠之上了。   现在想想,当初皇帝借着罗淑妃之死将她降了位份,却像是权宜之计,实则是让蔡勉放松警惕,为此后的雷霆一击准备。   颜珮儿虽然城府颇深,但是一想起此事,仍是觉着这世间造化真真玄妙,不用自己动手,对手自然就不堪为自己敌手了。   这大概就是天意注定,是自己的注定唾手可得。   两人说话间距离冯绛已经越来越近了,灯光之下,彼此能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   颜珮儿在宫内向来是贤德端庄的,心里虽百般嘲笑,面上却仍温情脉脉:“冯婕妤,你为何在这里?”   按理说冯绛该向着两人行礼,但是此刻她却脸色冷峻,目光从颜珮儿面上扫过,冷冷地看向江水悠。   江水悠素来也是“与人为善”,跟冯绛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见她眼神不善,心中一动。   冯绛甩开了陶嬷嬷,走前一步:“江昭容,近来春风得意的很啊。”   颜珮儿也看出冯绛情形不对,略觉诧异。   江水悠垂首一笑:“婕妤在说什么,平白的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仍是平淡度日而已。婕妤是从哪里来,可是有事发生?你的脸色不太好……”   “别跟我假惺惺的,”冯绛不等她说完,便啐道:“你背地里捅人刀子,嘴上却比蜜还甜,你当我不知道呢。”   江水悠诧异:“婕妤这话何意,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冯绛盯着她道:“你心知肚明。我听小鹿说,你常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今这句话,我再还给你。”   江水悠脸色一变。   冯绛却又转头看向旁边儿的颜珮儿:“当初朱妃有太妃做靠山,罗淑妃又得圣宠,哪一个都比江昭容出色,但现在她们人在哪儿?如今昭仪虽也有太后疼惜,但是论起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只怕还是昭容要强些。亏得你整天还跟她好的什么似的,可知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是江昭容会比昭仪更先一步登上凤位呢。颜昭仪觉着这话如何?”   颜珮儿的眼神几度变化,听到最后,浅笑道:“都是后宫姊妹,自然要相互和睦,何分彼此。之前朱妃跟罗淑妃不过是运道不济而已,又非是昭容对他们不利。倒是婕妤你……是不是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你也没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先前还念叨你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颜珮儿仍应对自若,一点儿的气恼跟不悦之色都无。   冯绛冷笑道:“本来以为从此不要看你们这些假模假式的嘴脸,怎奈天不从人愿,既然这样……哼,难道我怕了你们?!”   她一甩衣袖,迈步往前,竟是没有避让,反而是从江水悠跟颜珮儿之间硬生生撞了过去。   颜珮儿给她撞的微微一晃,多亏身旁的嬷嬷跟宫女们扶住。   江水悠也差点摔倒,勉强驻足后叹道:“冯婕妤也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竟口不择言如此。”   颜珮儿定了定神,摇头叹道:“是啊,这很不像是她素日的性情,莫非是给皇上斥责了?竟然还想挑拨离间我跟姐姐之间的关系。”   江水悠道:“万幸昭仪宽和,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颜珮儿温声道:“谁不知道冯婕妤的为人呢?从最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不过是个莽人,胡言乱语,不必当真。”   这会儿颜珮儿身边的嬷嬷道:“虽然两位娘娘不计较,但是这冯婕妤着实有些太逾矩了,当初蔡太师在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倒也罢了,如今太师都倒了台,为何皇上还这样纵容她?明儿倒是要跟太后说一说,也好有人管管她了。”   颜珮儿淡淡道:“多嘴。”   那嬷嬷忙低头,江水悠若无其事地说道:“夜深了,风也更冷了些,昭仪身子要紧,且先回宫吧。”   两人走到前方路口,各自分道扬镳。   回到平章宫后,江水悠皱眉叹息,她身边的宋嬷嬷忙问:“娘娘怎么了,还为了冯婕妤的无礼生气?”   “多半是皇上跟她说了……”江水悠喃喃道,“如今我正是该低调行事的时候,若这会儿多了冯绛这样的敌人,再给人推波助澜,只怕很快就大事不妙了。”   宋嬷嬷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江水悠冷笑连连:“你真的当今晚上冯绛的话,颜昭仪没听进去吗?她早记住了,平日里大家表面和睦,只是她知道这会儿不宜对我动手,且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罢了。如果这会儿冯绛针对我,最先出手推我一把的,只怕就是颜昭仪。”   宋嬷嬷一阵胆寒:“这……当真吗?那这可如何是好?”   江水悠想了片刻,说道:“倒也不必格外担心,至少皇上的心还在我这里。”   宋嬷嬷也忙道:“对了,还有方太妃呢。”   江水悠点点头,看着灯影出了会儿神,却又有些后悔般叹道:“唉,说起来是我操之过急了,本不该把冯绛的秘密告诉皇上的。”   宋嬷嬷却有些不以为然,道:“娘娘怕什么,冯婕妤没了蔡勉那最大的靠山,且她入了宫心里还记挂着别的男人,皇上自然也不会喜欢她,能容留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如今她在宫内是四面楚歌,就算是节度使之女,那冯云飞也鞭长莫及。”   江水悠笑道:“那你可听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要真豁出去,再加上别人虎视眈眈……”   宋嬷嬷语塞。   江水悠凝眸想了半晌:“幸而我还有最后一招,若是逼不得已,只好用出来了。”   宋嬷嬷好奇问道:“娘娘是说……”   江水悠笑道:“没什么,明儿你去一趟冯婕妤那里,请她来我宫内一叙。”   宋嬷嬷大为意外:“娘娘要请她?她今晚让娘娘如此难堪,为何还要对她示好?再说她那个脾气,就算娘娘说尽好话,她也未必领情,何苦白白低声下气?”   江水悠淡淡道:“你只管去就是了。”   宋嬷嬷无奈:“那假如她不肯来呢?”   江水悠一想:“那你便告诉她,我有一桩河阳旧事要跟她说。”   ***   次日,宋嬷嬷硬着头皮亲去请冯绛,果然冯绛满面冷笑,理也不理。   宋嬷嬷只得又将江水悠那句莫名的话告知了冯绛,冯绛先是一愣,然后拧眉思忖半晌,终于道:“那我就去看看,昭容摆的是什么鸿门宴。”   冯绛来至平章宫,进了内殿,见空无一人,只有江水悠坐在桌前,似等候良久。   她桌上竟放了一个红泥的风炉,暖意融融,旁边则放着些酒杯茶盏之物,看着十分风雅。   冯绛大步上前,并不落座,只按住桌面,倾身盯着江水悠道:“你说的河阳,是什么意思?”   江水悠一笑道:“婕妤既然肯来,必然是知道我的意思了。”   冯绛眯起双眸,声音略压低了几分:“你别指望糊弄我,我知道禹将军出身的故地是河阳,你想跟我提他?”   “不错,”江水悠缓缓点头:“我今日就是想跟你提禹将军。”   冯绛紧盯着她,半晌才道:“你有屁快放。”她虽然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中却隐隐地透出了渴盼之色。   江水悠抬手提起面前银壶,斟了一杯。   冯绛蓦地嗅到甘洌的酒气,原来这壶里盛的竟是酒水。   江水悠把斟满的酒杯放在冯绛跟前,自己也斟了一杯,道:“自古曹操有煮酒论英雄,如今我跟冯姑娘,也来一次煮酒论英雄如何?”   冯绛不动:“你的人暗算了我的人,现在你按捺不住,想亲自动手了不成?”   江水悠把她那杯酒举起来,慢慢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去,笑道:“我其实很敬佩冯姑娘为人,之前一时不慎,多有得罪。”   冯绛定睛看她半晌,终于落座:“你最好能说一些让我信服的话。”   江水悠莞尔:“姑娘大概会疑惑我为何知道禹将军的出身吧,其实我知道的,远在姑娘想象之外。”   冯绛不由好奇,按捺着拿起酒杯啜了口。   “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只是因对不住冯姑娘,如今也把自己的绝密跟姑娘交换,亦当赔罪了。”江水悠也慢慢地又吃了口酒,才说道:“当时哲宗皇帝在时,豫州王联合异族反叛,朝廷派军镇压,两军交战,乱军四散,河阳一夜之间成了鬼城。”   冯绛的心突突乱跳,知道她说的必跟禹泰起有关,竟不能出声。   江水悠继续道:“俞家乃是当地望族,却在一夜之间满门给屠杀殆尽,当时我父亲恰好是朝廷所派军中的一营监军,无意中在俞府废墟里发现一名少年,他虽奄奄一息,手中却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刀,那刀正深深地插在一名叛军的胸膛里。父亲用尽力气,竟没有办法让这少年松手,叫了四五个人帮忙,才总算把少年跟那刀分开,在刀拔了出来之后才发现,刀刃已经卷钝起来,又细查现场情形,才发现竟死了十数个叛军,都是死在少年刀下。”   这些却都是冯绛闻所未闻的,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开始涌动,喉咙却发干:“那少年,难道就是……”   江水悠点点头,道:“父亲惊叹那少年之悍勇,本要收留他,但他在醒来后,却执意要离开。”   “为什么?”冯绛忍不住问。   江水悠轻轻地叹息了声,道:“据说,他好像还有个妹妹,也在乱军中……似是走失了。他执意要去找寻,可父亲说当时俞府里除了他是活口,再无别人,所以那女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只是看他伤心坚忍、却又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便多说罢了。”   不知为何,冯绛的眼眶开始潮热。 第141章   冯绛心情澎湃,情难自已:“然后呢?”   江水悠又给彼此斟了酒,道:“然后……你就知道了,他改俞为‘禹’,在军中很快地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最终到了现在的‘夏州王’。”   冯绛呆了呆:“等等,那他的妹妹呢?可找到了吗?”   江水悠笑了笑:“若是找到了,这会儿你会不知吗?早就天下皆闻了。”   冯绛的心里隐隐地十分难过:“难道、真的已经……”   江水悠的脸色却很淡然:“据说事发的时候,那女孩子才只四五岁,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血火乱兵之中,难道还能全身而退?”   冯绛一拍桌子:“别说了!”   江水悠道:“不过也说不定,禹将军心里只怕还没放弃,他如此情深义重,念念不忘,将来只怕真的有兄妹相逢的一日呢。”   冯绛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将心情平复下来,她抬眸看向江水悠:“所以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你们江家对禹将军有恩,你想让我因此而不计较你出卖我之事?”   江水悠挑唇:“你错了,恰恰相反。”   ****   夏州。   因为地处北境,朔风凛冽,城中的房屋极少有超过三层的,只有靠近知府衙门的云霄楼,楼如其名,足有五层之高。   虽八月未到,但已经下了一场冬雪,站在云霄楼的最高层往外看去,能瞧见城外的连绵雪山,江山一片银装素裹,又有夏州格外湛蓝的天色映衬,是别的地方都看不到的壮丽。   栏杆前站着一道十分伟岸的身影,红褐色的披风烈烈扬起,他凝眸所看之处,却并非城外,而是往南的方向。   身后站着两名副官打扮的军官,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道:“将军,今日只怕也不会到,还是先回去吧。”   禹泰起垂了眼皮,正欲转身,耳畔突然听到一丝异动。   他蓦地转头,却见蓝天之下,有两道影子正在你追我逐,在前的竟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慌张逃命似的,追逐在后的却是一只苍灰色的鹰隼,势若流星,很快将追上白鸽。   禹泰起眼神一变,喝道:“快拿箭来!”   另一名副将慌忙上前,将所配的弓箭交到他手上,禹泰起不错眼地盯着那边儿,苍鹰跟白鸽间的距离几乎只有一臂之遥了,禹泰起蓦地张弓搭箭,利箭咻地一声,破空而出,   旁边两名副将也暗自紧张,眼见白鸽扑棱棱地支撑不住,而那苍鹰张开了锋利的爪子,差一毫就要擒住白鸽,突然之间一支利箭破空疾入,不偏不倚,竟正中了那苍鹰的脖颈。   副将们大喜:“中了!”   禹泰起却并没有放松,仍是紧紧地盯着白鸽,那鸽子原先给苍鹰追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此刻好像是发现有人救了自己似的,在将要跌落之时又拼命地扇动翅膀重新飞了起来!   鸽子挣扎着往楼上飞来,快到栏杆前的时候终于耗尽了力气,蓦地下坠。   禹泰起及时地一扬臂,正好接住了跌落的白鸽。   鸽子奄奄一息,羽毛都乱七八糟的,显然这一路吃了许多苦头。   禹泰起轻轻地在在白鸽冰凉的羽毛上抚过,又将它翻了过来,却见鸽子的腿上安然无恙地箍着个脚环。   禹泰起松了口气。   但在他将鸽子递给副将,将脚环上的字条看完之后,禹将军的心却又蓦地提了起来。   ***   仙草是在次日才知道苏少傅来到客栈的。   一清早袁琪便跑了来,俯身在她床边,笑嘻嘻道:“快起来,昨儿咱们见的那个神仙竟然来了!”   仙草一愣:“你说的谁?”   袁琪道:“就是在自在观的那个人呀。听说昨儿晚上就到了,你说他来干什么?”   仙草才知道是苏子瞻来了,她先是沉默,继而笑道:“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找咱们的。”   “那是,像是跟徐大哥有什么要事在说。”   仙草推了她一把:“你先出去吧,我要收拾起身。”   袁琪道:“我又是不是男人你怕什么。”   仙草笑啐了她一口,袁琪才吐吐舌:“那我到外头等着你。”   袁琪才迈步往外走,就听见敲门声响,她是个急性子,不等人开口便跳过去打开:“谁啊?”   蓦地跟苏子瞻打了个照面,袁琪睁大双眼:“咦,是你。”   苏子瞻道:“是袁姑娘,小鹿起身了吗?”   袁琪忙道:“你找她?她还没起来,你且等会儿。”   苏子瞻退后一步:“那我待会儿再来。”   袁琪见他彬彬有礼,一派儒雅斯文,便跟着走出门口:“你找小鹿干什么?”   苏子瞻“呃”了声,道:“有几句话想说。”   袁琪道:“我跟小鹿是好姐妹,有什么话你也可以跟我说。”   苏子瞻笑道:“这就不劳姑娘了。”   袁琪眨眨眼:“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女子的?”   苏子瞻微微一笑:“乍一看的确是少年模样,只是女孩子毕竟跟男人不同。比如姑娘便没有喉结,而且腰……也太细了。”   袁琪道:“没想到你的眼睛还挺毒的,你怎么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苏子瞻咳嗽了声,含笑道:“姑娘留步,我还是待会儿再来。”   在苏子瞻去后,门里仙草才探出头来:“他走了?”   袁琪见她收拾妥当,便又转身走了进来:“才走,你怎么不早点出来?”   仙草笑道:“你最好别跟他多说话,别看他看着像是个正人君子,事实上……也多情风流的很呢。”   “当真?”袁琪吃惊。   世人都知道苏少傅文采风流,人也十分风流,家里六房妾室,外头无数红颜知己。   当初蔡勉的人弹劾他“狎妓”,倒也不是十足的冤枉他。   仙草看着袁琪呆呆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你可要记得,你是喜欢我哥哥……喜欢徐爷的,可别给他骗了去。”   袁琪笑道:“那是当然,你说的我跟水性杨花似的。”她说了这句,又问:“不过,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仙草一怔,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声咳嗽。   仙草变了脸色,袁琪听出是苏子瞻的声音,当下冲着仙草扮了个鬼脸,纵身跳出门。   果然见苏子瞻立在门侧,袁琪劈头盖脸地问道:“先生,你怎么偷听人说话?”   苏子瞻苦笑道:“我只是从这里经过,无意中听见的,并非偷听。”   袁琪看着他喏喏之态,笑了两声,自个儿去了。   那边苏子瞻迟疑片刻,终于迈步进门,却见仙草立在桌边上,两人不期然间打了个照面,彼此脸色各异。   顷刻,苏少傅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仙草道:“我并没有褒贬少傅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苏子瞻左顾右盼,最后在桌边的椅子上落座:“是吗,还特意提醒袁姑娘别让她吃亏?”   仙草咳嗽了声:“还是不提这些没要紧的。少傅你怎么突然来了此处?”   苏子瞻道:“你猜呢。”   仙草笑道:“我如何能够猜得中?”   苏子瞻道:“先前徐公子找过我两次,这次反而是我来找他,我之所以前来,是为了你。”   仙草挑眉:“为我?我却不懂,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怎能左右少傅的想法。”   苏子瞻定睛看她,但虽然他的目光落在仙草的脸上,那种眼神,却仿佛不是看着鹿仙草,而像是透过这具躯壳,看着另一个人。   终于苏子瞻道:“有些话,别人听着自然是惊世骇俗,不能置信,但是对我而言,却如家常便饭,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比如这自在观,以及飞升的萧道长,虽有无数人以为是无稽之谈,但……谁又知道并非真实发生的呢。”   仙草的心一跳,听出他话里有话,她细看向苏少傅,但是他脸色沉静,看不出什么。   苏子瞻道:“你觉着呢?”   仙草咽了口唾沫:“先生的话甚是高深,听着也有些道理,只是我愚钝,不算很懂。”   在徐慈面前她拼命想说服徐慈相信自己是徐悯,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却正好相反,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是小鹿。   苏子瞻端详着她,蓦地一笑。   然后他问道:“你好像认了徐公子为兄长?是为什么?”   仙草道:“……您自然知道。”   苏子瞻道:“因为太妃?”语气却竟带有一丝嘲讽,又仿佛是看穿了什么。   仙草心中不安,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谈话,让此人远远走开,苏子瞻突然话锋一转道:“我跟徐公子说,我可以答应他所图,但是……”   仙草怔忪:“但是怎么样?”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要他把你交给我。”   仙草后退:“你……说什么?”她早猜到徐慈对苏子瞻有所求,如果那件事对徐慈十分重要的话,或许徐慈真的会答应苏子瞻也未可知。   苏子瞻似笑非笑:“这回,你可能猜到徐公子如何回答?”   仙草紧张的不能出声,倒不是害怕跟了苏子瞻,而是怕“徐慈会答应”这种现实。   那样的话她会真的很失望。   苏子瞻跟她目光对视,终于说:“你可以放心,徐公子毕竟不是那种无德小人,他没有这么做。”   惊喜来的太突然,仙草心一宽,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苏子瞻看着那似曾相识的一抹笑容,起身道:“可是你就这么想跟在他身边,不惜冒险出宫,不惜假死遁逃?”   仙草忙敛了笑。   苏子瞻缓缓抬手,似乎要落在她的眉间,隔着一寸却又停下:“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人透露在此处见过你。但是我想要提醒你,跟着徐慈,并非明智之举。”   苏少傅的话,像是一种不祥的预言。   ***   在离开和县之后,一行人继续南下,连日秋雨绵绵,山路湿滑,马蹄子不停打滑。   因为要避开官道,所以走的是山中捷径,一侧是耸立的山岩,一侧却是沟壑,山路狭窄,底下又有滔滔江水,甚是凶险。   连徐慈也下了马,跟众人一块儿步行,幸而仙草所乘的马车小巧,一时还能支撑的住。   正在艰难跋涉之时,前方突然来了一队人。   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过路之人,但就在两队接近之时,头前的胡大哥突然叫道:“这些人是锦衣卫!”   原来山风鼓荡,把前方那人外头罩的雨披掀开,露出底下飞鱼服的一角。   锦衣卫见给喝破了行踪,当即也不再掩饰,为首一人道:“逆贼徐慈,越狱潜逃,图谋不轨,还不快快俯首就擒!”   徐慈这一行带了十数个手下,见状尽数跃上前,袁大哥道:“狗爪子多,少主先走,我们断后。”   又吩咐袁琪:“看好姑娘。”   袁琪本要跟着哥哥一块儿,闻言只得转回马车边儿。   仙草因也听见动静,正要下车,谁知雨水将山上的石头浇的湿滑,有一块儿小石子坠落下来,正打在马背上。   那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往前奔去,反而把仙草颠的往内跌去。   徐慈见状想也不想,纵身跃上马车想将仙草抱出来。   正将拉住她的时候,车轱辘却在山崖边一滑,电光火石间连车带马往下摔去。   徐慈奋不顾身,往下一扑,间不容发的时候握住了仙草的手腕。   此时众人已经跟锦衣卫交了手,正是乱作一团的时候,连袁琪也来不及救援。   徐慈正要将仙草拽上来,一名锦衣卫远远看见,当即放出两枚袖箭。   那袖箭是钢铁铸成,十分厉害,徐慈只听见袁大哥叫了声:“少主小心。”百忙中往旁边一闪,背上却突然刺痛,是给射中了一箭。   受伤的刹那,浑身力气消散,徐慈几乎握不住仙草的手腕,他拼命往外一探,虽然重又将她拉住,自己却也摇摇欲坠。   危急时刻徐慈一把攥住旁边的一块儿突起的山石,才撑住身形。   他勉强回头看向仙草:“别怕,我救你上来。”   仙草起初的确是怕的,可却万没想到徐慈也落到了这般危险的境地。   从她的方向看去,能看见他背上深深射入的袖箭,鲜血如同雨点般洒落,有几滴甚至落在她的头脸之上。   “不要!”仙草不由失声叫道:“这样不行!”   徐慈死死地拉着她的手腕,突然觉着不对,回头看时,见那块石头隐隐有松动之势。   “别动!”徐慈屏住呼吸,“别动,我有法子!”   仙草仰头呆呆地看着徐慈,泪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不行的,哥哥你放手!我、我不想你跟我一块儿死!”   “闭嘴!”徐慈大喝一声。   仙草给他呵斥,闭了闭双眼,终于咽了口唾沫,道:“你、放手吧,我索性跟你说实话……我之前都是骗你的,都是胡说的,你不是我哥哥,我是说谎的……”   徐慈的双眸微微睁大了几分。   仙草自暴自弃般大声道:“我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所以、你快些松手!”她再也忍不住,哭着叫道:“求你快些松手!我不要你死!”   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山崖间回荡。   徐慈怔怔地看着下方的仙草,终于向着她展颜一笑:“只有阿悯,才会在这个时候,还如此为我着想。”   仙草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中全是泪,令她无法看清徐慈的脸。她闭了闭双眼将眼中的泪逼退……可就在这一刻,徐慈手上突然用了几分力。   仙草察觉有些不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徐慈大喝一声,单臂将仙草用力往上一拽!   那山石的承受力本就很弱,给徐慈这般拼命一扯,立刻便断开了,但也正是因为徐慈如此,仙草的身子不落反而往上给抛了起来。   仙草人在空中,飘飘荡荡,简直不能相信。   就在这刹那,徐慈下坠,兄妹两人几乎擦身而过,仙草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无限的恐惧已经排山倒海地涌了来,她哑声叫道:“哥哥!”   徐慈显然是听见了。   如果说,之前他对仙草有着暗藏的怀疑: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惊世骇俗闻所未闻,而对徐慈来说,妹子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存在,现在,妹子昔日的婢女却突然说自己就是她……   若是徐慈便那么相信了,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   不知不觉的,居然动了心。   直到此刻,徐慈确信:这的确就是他的阿悯。   徐慈仰头望着仙草,释然地莞尔一笑,嘴唇微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风声太急,距离渐渐远,仙草无法听清。   她整个人给抛了上去,身子才落地,仙草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悬崖,无法呼吸,手脚并用地爬到沟壑边上,底下江水涌动,已经没有了徐慈的身影。   “哥哥……”仙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离死别,双手撑着地面,探身往外跃了出去! 第142章   仙草纵身往外跃出,眼见将要跟徐慈一样坠入深壑,却有人纵身扑了过来,将她拦腰一抱,生生地竟拉了回来。   仙草身不由己地随着往后摔倒,心情大起大落,无以复加,又加上这一摔,顿时便气滞昏死过去。   及时救回了仙草的人,却是袁琪。   原来袁琪因目睹了徐慈遭难,痛心疾首,竟如发疯似的杀出一条血路冲了过来,才终于没有让悲剧再次发生。   这会儿袁胡等人也拼死苦战,双方各有死伤,又有数人也随之跌入沟壑,消失于江水之中。   幸而这来的锦衣卫只有七八人,抵不住徐慈的人悲愤交加生出的悍勇,再加上跟随徐慈的这些本就都是精锐好手,很快双方便分出了胜负。   徐慈的部属还剩下十数个,锦衣卫却非死即伤,有两人想要趁机逃走,众人因为目睹徐慈遇难,愤怒之下冲上前,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地结果了。   其中只有胡大哥想要拦阻,却已经晚了。   他看着满地的尸首,皱皱眉道:“该留下一个活口。”   “留着做什么?这些狗贼害死了少主!”袁大哥也是因为痛不可挡而怒火冲天,说着就回头看向身后。   山路边上,是袁琪紧紧地抱着昏死的仙草,冲着沟壑底下,凄厉地哭叫:“徐大哥!”   群豪见状,无不目眦俱裂。   不多时,剩下的众人绕路转到谷底,试图能找到有关徐慈的蛛丝马迹,但几乎每个人心中都已经明白,若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坠下长河,拼命挣扎外加老天庇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徐慈在坠河之前却给弩箭射中,伤势严重,这样一来,要生还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大家沿着河边走了数里地,除了发现两具锦衣卫的尸首跟一名自己人之外,一无所获。   “混账,混账!”有人失望之余,忍不住挥刀乱砍河边岩石,厉声叫道:“少主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女子?如果不是为了她,少主也不至于会死!”   同行一人也义愤填膺地说道:“说的不错,少主真是不值!那女子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少主为何要以命换她的命?如今少主出事,都是她所害!”   袁胡两人面面相觑,终于袁大哥说道:“都不许胡说,少主行事一向很有章法,既然这样做自然也有他必要这样的原因,而且就算是不相干的丫头,少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赴死而不管,这就是少主的性情。”   大家低了头,自然是为了徐慈而难过,同时群龙无首,心中不免又是悲愤,又是凄惶。   终于先前那人说道:“可是少主是在我们手上出事的,以后怎么面社内其他弟兄。”   袁大哥无话可答。又一人却叫道:“罢了罢了,有什么好说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害死了少主的是锦衣卫,是那狗皇帝派的人,我们就杀回京城里去,杀了皇帝为少主报仇就是了!”   这一句话引发其他众人的赞同,当即大家纷纷说道:“就是这样!我们宁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要以后背负着害死少主的污名窝窝囊囊地活着。”   袁大哥忙劝阻道:“不要着急!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总要等到去了博州,通知当地的社党,召集了大家后再仔细商议。”   但这些人正在气头上,如何肯听:“老袁你如果害怕,你就不用去,你去着急众人商议对策,我们进京!”   旁边胡大哥忖度道:“我看老袁的话有些道理,如今虽然群龙无首,但我们不能自乱了章法,还要徐徐图之。”   众人道:“胡大哥,你也知道社中那些人的做法,他们哪个像是少主一样痛快决断,什么事一商量足要数月的时间,何况叫我说,如今少主出事,他们心里只怕反而恨不得呢,正好没有人压制他们了……或许还要拿我们当替罪羊,不由分说地处置了呢,我这条命肯为了少主死,也不要那样不明不白的下场。”   老胡皱眉道:“他们说的倒也有些道理,眼见快到江南了,要知道江南那些社党都不像是少主这样的性子,且以前那些人还跟少主争过社主之位,这会儿指不定还记不记仇呢,我看指望不了他们。”   袁大哥道:“那你说该怎么样?”   老胡摇头:“我怎么知道,但这里不是商议事情的地方,咱们不如先上去,带了阿琪跟鹿姑娘先走。等到了落脚之处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   仙草昏昏沉沉,半生半死。   隐隐地听见耳畔袁琪的哭号声音,还有袁大哥跟老胡等众人的争执,十分聒噪。   仙草想让他们别吵,却无法出声,幸而很快她就重新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之中。   等到仙草真正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屋子内,室内暖融融的,仿佛置身夏日。   这一刻对她来说,却仿佛是在宫内被赐死之后初初借着小鹿的身体醒来的时候,只觉着身体十分陌生,处处僵硬。   仙草试着动了动手,却只有手指能动。   她皱皱眉,转头往身侧看去,却见床帐并未落下,床前不远处的地上竟放着一个炭炉,炉火通红,怪不得这样暖。   仙草盯着那明明灭灭的通红炭火,眼前却突然又出现徐慈跟自己擦肩坠落的场景,江水带着令人发狂的呼啸冲耳而来。   还有徐慈落水的刹那,鲜明地闪现。   心跳也因此而骤然加快!   就在此刻,外间想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仙草一怔之下忙闭上双眼,那脚步声来到床前,停了停,却又转身走开了。   直到对方离开仙草才又睁开双眸,依稀瞧见一道淡蓝色长衫的背影,身量高挑,看着竟跟徐慈有几分相似。   仙草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叫一声“哥哥”,但是她的这份惊喜却还来不及萌芽就给打消了。   只听那男子轻声说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等确切消息回来了再说。”   声音很好听,带些糯糯的暖意,完全陌生。   仙草的呼吸开始不稳。   这会儿女孩子的声音响起:“难道这消息还能有假?若哥哥他们真的失手给顺天府的人捉住了,只怕很快也性命不保,我怎么能够还在这里干等着什么消息?沈大哥,你就让我去吧!那可是我亲哥哥啊!”   这声音自然正是袁琪。   仙草身不由己地听着袁琪如此说,虽然她才醒来,还不算十分明白发生何事,可是袁琪最后一句,却直直地击中了她的心头那点最痛的地方。   “哥哥……”喃喃地唤了声,泪如泉涌,“哥哥……”   她千辛万苦找到的兄长,想要一辈子跟在身边儿的人,难道从此就这么丢了,再也不能相见。   当时在山路上,眼睁睁看着徐慈落入江水之中,就好像一万年的孤寂凌迟似的扑面而来,仙草无法忍受,就算是死,也要兄妹们陪在一块儿。   所以才会想也不想,义无反顾地想要扑下去追随徐慈。   谁知偏偏天不从人愿。   而在仙草唤了两声后,外间的脚步声复响起来,这次却是袁琪跟那蓝衫男子一块儿走了进来。   当看见仙草眼角的泪之时,袁琪忙上前:“小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仙草吸吸鼻子,慢慢睁开双眸,眼中的泪水暂且消退,她看清面前除了袁琪之外,还有一张陌生的脸,男子气质温和,长眉明目,看着年纪不大。   仙草的目光转到袁琪面上:“你们……”   她的声音沙哑,简直不像是这嗓子能发出来的。   袁琪忙道:“你先不忙说话,只告诉我你觉着怎么样?肚子疼不疼?若是疼,就眨一下眼睛,若不疼,就眨两下。”   仙草哑然,便眨了两下眼睛。   袁琪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旁男子:“沈大哥,你快再给小鹿看看。”   姓沈的青年男子将仙草的手腕轻轻一搭,仔细听了半晌道:“暂时没什么妨碍。”   袁琪闻听,忙道:“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能够……”   青年将手收回:“你若走了,谁来照顾她?”   “沈大哥你是神医,如今小鹿又醒了,自然是你照顾她。”   青年道:“我只是看在徐少主的面上替她看病,何况她是女孩子,自然不便。”   不料仙草听着两人对话,听青年提到了徐慈,便竭力问道:“你们、可找过我哥哥吗?”   青年一愣:“哥哥?”   袁琪泪光闪闪,但因为仙草才醒来,便不敢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只道:“当时没有找到……但是社内已经知道了,正加派人手四处找寻呢。你不用担心,只管先好好地养身子。”   仙草怔怔地看着袁琪,发现她双眼发红。   勉强按捺心中异样,仙草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要走……是去哪里?”   袁琪道:“我哥哥他们……”   才张口,就听旁边青年咳嗽了声。   青年打断两人说话,微笑道:“你才醒来,不宜耗神多话,有什么,等明儿再说吧。”   ****   次日,仙草喝了药,自觉精神好了很多。   只是身体仍旧沉重的厉害,只能扶着袁琪的手勉强坐起身来,想要下地,却只能勉强挪动双腿。   仙草道:“我是怎么了,是那毒发作了吗?”   袁琪说道:“是有毒发的缘故,但是……你毕竟已经昏迷了将四个月了,自然会是这样。”   仙草大惊:“你说什么?”   袁琪让她靠在床柱上,自个儿来到窗前,抬手将窗户推开。   一阵冷飒的空气冲了进来,仙草眼前一团雪白,她定睛看去,却见窗外竟是白雪皑皑,庭前一棵青松上也都满是白雪,粉妆玉裹,琉璃世界。   仙草满心震撼:自己已经昏迷了这许久了?怎么……可能?!   袁琪把窗户缓缓地掩上,又回到仙草身边,才告诉了她自从那日山上狭路相逢后的种种。   原来自打徐慈生死不知,群雄无首,又不愿意去江南跟其他清流社的人打交道,便索性又重新返回京城去了。   袁琪本是要跟他们同行的,只是袁大哥吩咐让她留下来照看仙草,袁琪只得勉强答应。   至于这姓沈的青年,名君言,却也是清流社中人,对于医道是最精通的,袁大哥等在离开之前便将仙草跟袁琪送到了沈君言所在的腾县。   袁琪说道:“你可知道你几次都没有呼吸了?还好沈大哥的医术十分高明,也多亏了他的精心调治……不然,我真不知……”   袁琪本想说“真不知该怎么向徐大哥交代”,可说出来未免又让大家伤心,于是及时打住。   仙草微微颔首,才又问袁琪昨日吵嚷要走之事。袁琪说道:“我大哥他们走后就没有音信,只在前天突然接到报信,说是他们在京内行藏败露,给顺天府的人捉住了。我很担心,恨不得立刻也赶到京内……”袁琪说到这里,忍不住也掉了两滴泪。   仙草道:“他们又回京做什么?”   袁琪低低道:“他们觉着、是锦衣卫害死了徐大哥,所以他们想回京城找机会杀死皇帝给徐大哥报仇。”   仙草抬手在胸口用力摁了把。   袁琪道:“小鹿,之前你没醒,我离开不好,如今你既然醒了,我就去京城好不好?”   “你去了又能怎么样?”仙草默默地看着她。   袁琪愣了愣:“我、我自然是要想法子把哥哥救出来……”她像是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似的,又低头道:“就算救不了人,我也不能白白地看着,我跟哥哥相依为命,如今徐大哥没了,哥哥要再没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话简直像是从她心窝里掏出来似的。   仙草默默地转开头,在袁琪看不到的时候,眼角的泪倏忽滑落。   ****   才进腊月,天寒地冻。   年关将至,京城也更热闹起来,城门处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有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京城的东华门。   马车沿着京城大道往前,在十字街拐了个弯,又行了半个时辰,已经到了西城。   复绕了半晌,才终于停在兰花巷的一栋房子门前。   车旁骑马的少年纵身跃下,正是女扮男装的袁琪,她上前拍了拍门。   半晌,里头有人从门缝里看出来:“是谁?”   袁琪低低道:“斗垒衡门笔砚生,清流不弃作豪英。张伯,是我。”   门内的人忙将门打开,紧紧握住袁琪手臂:“琪姑娘!你可来了!”突然又看向她身后。   原来此刻车上又下来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清俊出挑,女的秀丽动人,只是好像有些弱症似的,显得憔悴。   男子扶着女子的手,两人竟似小夫妻的打扮跟做派,张伯却没见过:“这是?”   袁琪道:“进内说话。”   陪着袁琪回到京城的,自然是仙草跟沈君言。   沈君言原本是不赞成长途跋涉的,只是袁琪一心惦记哥哥,无法按捺,而以她这莽撞的性情,就算回到京城,也只不过多个自投罗网的人罢了。   所以仙草宁肯跟她同行。   沈君言毕竟也是清流社的人,又不放心仙草的病情,便随着同行,两人乔装改扮做夫妻的模样,果然一路顺利过关。   这兰花巷的房子也是清流社的落脚处之一,留守的张伯早听说袁大哥等给顺天府擒拿之事,虽然联络了些京城里的社党,可因徐慈出了意外,如今并没有领头之人,这些人未免彼此不服,行动也毫无章法。   如今见袁琪来到,张伯大喜过望,可却也知道袁琪是个性情直白的姑娘,只怕也不顶什么用。只不过袁琪是徐慈身边的人,张伯只盼京城内的那些清流社的人看在这点上,会听袁琪的主张罢了。   张伯将所探听的消息一一说明,又道:“本来大家想利用在宫内咱们的人混入皇宫,不知道竟然出了意外,还没等到动手,顺天府的人先行发难,听说如今人都给关押在顺天府的大牢,过两天就要送去镇抚司了,镇抚司那个地方是有名的森罗殿,只要进去……恐怕就再难出来了。”   袁琪又急又是担忧,泪光闪烁:“哥哥他们可有伤亡?”   张伯道:“听说死了两个人,我百般打听,按照当时在场的人所描述的模样,没有你哥哥在内。”   袁琪暂且松了口气。   张伯却又问:“琪姑娘,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袁琪道:“我、我也不知道。”说着竟眼巴巴地看向仙草。   张伯见她果然六神无主,心头一沉。   正在此时,突然旁边一直都没有开口的仙草道:“伯伯可知道镇抚司提人的准确时间?”   张伯一愣:“隐约听说是两天后,具体什么时候还不知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张伯也依稀听闻徐慈身亡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如今见袁琪陪着仙草而来,料必就是她了。   除了徐慈自己,其他众人都不知道仙草跟徐慈之间的真正关系,如今张伯见仙草容貌如此出色,有有些弱不胜衣楚楚可人之态,只当徐慈是给女色所迷才那样……是以心中也有些不太喜欢。   “我有一个法子,但是需要人配合才成,”仙草微微一笑,轻声道:“阿琪,你把我在路上跟你说的,告诉伯伯。” 第143章   张伯本心存怠慢,直到听袁琪说完,才微微色变。   他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沈君言,复拧眉看着仙草:“这主意……是姑娘您想出来的?”   仙草温声道:“我毕竟不了解京内情形,伯伯觉着有什么不妥,可以提出来大家商榷。”   张伯的胡须抖了抖,又有些担忧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未免太过于冒险,若是弄的不好,会有更多人栽进去。”   袁琪已经先嚷道:“只要能救哥哥,总要试试看,我第一个去!死也不怕!”   直到此刻沈君言才笑了笑:“这傻丫头,不要瞎说,且听她的。”   袁琪才又看向仙草,意态坚决地说道:“小鹿,有什么你只管吩咐,我什么主意也没有,全听你的,徐大哥那么看重你,现在他不在了,我也像是徐大哥一样相信你!”   仙草最怕听见袁琪提徐慈,特别是这句“现在他不在了”。   旁边沈君言见她眉峰蹙动,早知道她又不受用了,当下假作诊脉的探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抚了抚。   这一路上多亏了沈君言细心照顾,很是体贴。   仙草回头向着他莞尔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张伯看看袁琪,又看看仙草,终于说道:“那好,这件事就琪姑娘出头,我去联络各处的社党,看看他们是何意见。”   袁琪才要答应,仙草已经说道:“伯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张伯忙道:“您且说。”   仙草道:“这件事务必机密,人多反而误事,也不必特意召集众人,我只想要几个至为可靠能用的人,事先也不必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到行动那日再细说。”   张伯见她年纪不大,可心思如此缜密,且又有如此胆识,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老人家拧眉想了片刻,终于道:“好,上次就是知道的人太多了……才出的事,这次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就都听你的!”   仙草道:“那其他的杂事就有劳伯伯了,还有我要的那几样东西千万不能有错。”   张伯五味杂陈地看着仙草:“假如能够把他们都救出来,不必说别的,就算是要我这条老命都成,姑娘放心,我以性命担保,绝无差错。”   ****   商议过后,张伯唤了一个小厮,领着沈君言跟仙草到后宅安置。   那小厮见他们两个如此打扮,沈君言又十分照护仙草,便也只当做是小夫妻两人,当即把他们领到了一间干净舒朗的大客房之中。   沈君言望着里头那偌大的龙凤床,笑道:“我夫人身子有些不妥,需要好生静养,还是劳烦哥儿另给我在隔壁再打扫一间房出来,也方便让我就近照看。”   他言语温柔,笑容和煦,长相又很清俊,那小厮十分惶恐,忙躬身行礼不迭:“爷只管吩咐就是了。不必这样客气。”   等那小厮去后,沈君言在桌边儿落座,问道:“一路上车马颠簸,你觉着如何?”   仙草道:“沈兄的医术精湛,并无什么不妥。”   沈君言道:“我的医术倒是其次,大概是你心有所念,所以才能撑得住罢了。”   仙草听见“心有所念”四个字,便垂了眼皮。   沈君言打量着她沉静如水的脸色,长指在桌上轻轻叩动了几下,才说道:“其实我跟濯缨老人有过数面之缘,还曾经去五龙潭拜访过他,彼此探讨医理之类,彼此可算是忘年之交,没想到他一生救人无数,却到底不能自救。”   仙草略觉诧异,听完他所说,悄然叹道:“老先生也是为了我的缘故……”   沈君言道:“你很不必这样想,只有那些庸医才会偷懒骗人,像是濯缨老人一般的,越是面对疑难杂症,越会想要去找出解决之法,只可惜,他毕竟没有完成这个心愿。”   仙草道:“莫非沈兄之所以答应跟我们同行回京,也是有这个意思在吗?”   沈君言却笑道:“我不一样,我很知道知难而退。现在我对你,只不过是尽己所能而已。也得是你自己争气,其实之前他们把你带到滕县的时候,你已经气息微弱,心脉都几乎没了……是你命大又挣扎了回来。”   仙草回想那些不知生死的日子,哀极反笑:“是啊,我之前也死过几次,有些熟门熟路了。”   “几次?”沈君言哑然失笑。   仙草也笑了。   自己的故事,说出去只怕无人能信,宫内,雪茶是一个,而徐慈也终于算是一个,只可惜……   ****   腊月初四的清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镇抚司街疾驰而过。   飞鱼服的颜色格外打眼,这些人又行事嚣张,路上行人见状,知道锦衣卫要办差了,当下纷纷避让,连五城兵马司的人见状也都退避三舍,不敢拦阻。   这一行人来至顺天府,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扬声道:“奉命提拿之前的清流社一干人等。快去通告府尹。”   门口的差役立刻进内报知府尹,说是镇抚司来人了。   那府尹听了略觉意外:“来的这样早?”却也不敢怠慢,忙整理衣冠出来相见,远远地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面色冷傲地站在堂下。   在少年身后,笔挺地肃立着十多名锦衣卫,都是雄壮威武之辈,手摁刀柄,仿佛随时蓄势待发,威风凛凛,叫人不敢直视。   府尹看着那少年眼生,上前寒暄道:“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面对京城内的三品官,那锦衣卫却仍是满面倨傲的模样,只敷衍般地一笑道:“盛大人不认识我也是稀松平常,我是宫内当差的,在高五高公公手下,大家都叫我小全。皇上觉着这一干乱贼非同小可,所以特让我来领人。麻烦大人快些办理递交手续,我还要赶着回宫复命呢。”   盛府尹打量这少年,恍然大悟,怪不得觉着他有些太过白皙清秀了,原来是个公公。   “原来如此,”盛府尹笑了笑,道:“没想到这案子皇上也这般重视,只是原本说是镇抚司的莫千户来提人,为何千户没有陪同?”   少年闻听,脸色一凛:“大人莫非是觉着我一个人办不成此差吗?还是说你觉着皇上的人比不过小国舅的人?”   盛府尹吃了一惊:“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却又一笑道:“大人不必疑惑,我这次来,也是过了明路的,不会让你交代不了。”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儿令牌,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信封。少年将这两物都递给盛府尹:“您请过目。”   盛府尹看了眼那令牌,却是初入宫廷的腰牌无误,当下又忙拆开那信。   当看到上头所写、以及信末尾的一个印章图案之时,盛府尹眉开眼笑起来:“原来您还带了颜指挥使的亲笔信,既然也是指挥使的意思,这就好办了。”   少年道:“皇上跟小国舅的关系,自然是不必我多说,就算没有小国舅的信,皇上要提人,难道小国舅会不乐意?不过大人也是尽忠职守,倒是精神可嘉,皇上知道,必然也是赞赏的。”   盛府尹听他是夸赞之意,笑道:“都是为皇上办差,自然彼此都不得马虎。”当下把信收下,金牌原物奉还。   府尹又回到桌边儿,签发了一张提人告书,交给身边的主簿。   那主簿拿了签书,陪着这些人前去大牢提人。   盛府尹又将手中的颜如璋的亲笔信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便揣在怀中自入内去了。   不多时,那陪同的主簿返回,禀告府尹说,锦衣卫一行人已经提了大牢中的众人离开。   盛府尹松了口气:“早就该把这些瘟神送走了,皇上命本官审讯他们,怎奈这一个个的都跟哑巴似的,半个字儿都不肯吐露,弄的本官很是为难。如今送去诏狱,那镇抚司自然有万般的手段,不怕他们不招个底朝天。”   如此大概又过了数刻钟,外头突然又有衙役跑进来道:“大人,镇抚司来人。”   盛府尹不明所以:“怎么去了又回?”   忙整衣出外相见,却见来的正是认得的莫千户,府尹笑道:“本以为千户今儿不必跑一趟了,怎么又来了,莫非还有别的事吩咐?”   莫千户一怔,皱眉笑道:“盛大人说哪里话,不是说好了,今日来提人的吗?”   盛府尹一惊不小:“你说什么?你、你们的人方才不是把那些人犯都带走了吗?”   “我们的人?”莫千户愣住,“大人又是在说什么,今儿是我负责提人的,镇抚司又哪里派过别的人?”   “对了,不是镇抚司,带头的是宫内的一位小全公公,说是高五高公公手下。”   “高公公的人?”莫千户见盛府尹说的有模有样,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暗中思忖:“那些人要带到镇抚司的,高公公做什么横插一手?也没有通知镇抚司,难道是皇上心血来潮?”   “请稍等,”盛府尹想起那封手书,忙回身入内,从抽屉内将颜如璋的亲笔信拿了出来,“这里是你们颜指挥使的手书,还有印信,指挥使大人是知情的,大概是忘了告诉千户。”   莫千户忙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颜如璋的笔迹无误,还有那个印信,也是颜如璋惯用的私章,独一无二。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莫千户彻底懵了:“可我先前出门的时候才遇到过指挥使,他若是知道此事,怎会只字不提?”   盛府尹也是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涉及机密?”   莫千户道:“盛大人,我先带了此信回去,也许是误会一场,也许……”   盛府尹道:“也许怎么?”   莫千户似笑非笑道:“不好说,但愿只是误会。告辞!”他说走就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而去,跟他同来的锦衣卫一行人也齐刷刷,如风离开。   盛府尹目送众人消失在府衙门口,抬手一抚额头,哼道:“干什么这一批一批的,跑到顺天府来抖威风吗。”摇了摇头,转身入内。   ****   这日,颜太后听说御花园内红梅开的正好,又因为才下了一场雪,竟动了兴致,起驾到御花园里赏花观景。   中午就在御花园的赏心暖阁里设宴,又特叫人去请皇帝前来。   连着派了两批人前往,皇帝才终于起驾而至。   当下众人陪着太后饮宴,又召了宫廷鼓乐,奏乐凑趣。   正在其乐融融之中,有个小太监匆匆走进来。   雪茶一眼看见,忙倒退几步。   那小太监绕到他身旁,悄悄说了一句话。   雪茶听罢抽身回到皇帝身旁,附耳道:“皇上,外头小国舅有急事,请皇上立刻移驾。”   赵踞有些诧异:“他知道朕在此陪太后?”   雪茶点头。   此刻旁边的太后已经发现了:“皇帝,怎么了?”   赵踞笑道:“方才小太监来说,有一件要紧的事,太后且自安乐,朕先去了了那件事再来。”   太后叹道:“你真是越发忙碌了,母子们共享天伦的时候也越发的少了,罢了,若硬是留你,只怕你也食不知味,你且去吧。”   后宫妃嫔闻言起身恭送皇帝。   赵踞略微躬身后退一步,转身出了暖阁。   直到才出御花园,便见颜如璋站在门口,小国舅正在来回踱步,似乎等的着急。   赵踞心下诧异,便将他上下一打量,笑道:“你怎么这时侯来了,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颜如璋道:“有个东西要给皇上看看。”   “什么好东西?你最好别是哄骗朕的把戏。”赵踞且走且问。   以往颜如璋总要跟他说笑几句的,但是今番却一反常态。   他一言不发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皇帝。   赵踞不以为然地瞥了颜如璋一眼,却也一眼瞧出那是他惯用的秋色笺,因笑道:“有什么话不能说,还得写出来?”   颜如璋道:“皇上只管先看。”   赵踞将纸一抖,垂眸看去,见写的是:兹由小全公公提领犯人若干名。   落款自是颜如璋三字,旁边且盖着一个如狮如虎形状的小印章。   以往颜如璋有什么密奏传到宫内,都是如此一张纸,字迹印章且都无误,皇帝是看惯了的,当下挑眉道:“你特把你写的这个东西给朕看是什么意思?你又叫小全提的什么犯人?”   颜如璋打量他的脸色,苦笑道:“皇上,您再细看看。”   “到底弄什么……”赵踞欲言又止,他看出颜如璋脸色有异,当下半是疑惑地重又看去。   这次他用了几分心思,反反复复把那一行字看了几遍,又细瞧了会儿底下的落款印章,脚步戛然而止!   皇帝停的毫无预兆,雪茶亦步亦趋地正跟在身后,收步不及,几乎撞在皇帝身上。   赵踞凝眸看向颜如璋,双眼中透出惊疑之色:“这不是你所写?!”   颜如璋见他终于看了出来,苦笑道:“不错,这的确并非臣的手笔,但是……竟然连皇上都给瞒了过去,这顺天府倒也不冤枉。” 第144章   回到了乾清宫,颜如璋把有人假冒锦衣卫,带了令牌印信等骗过了盛府尹,将清流社一干人犯提走的事。   颜如璋说道:“说来这些人着实胆大包天,之前还是特从镇抚司前街经过的,只不过司内只当时有同僚在外办差,而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敢拦阻。竟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去了顺天府。那为首的一人自称是小全子,身上有宫内的令牌,还有这密信,盛大人因认得我的笔迹跟这瑞麟符,竟不疑有他。”   赵踞起初沉默不语,在颜如璋说完之后,才蓦地笑了。   颜如璋打量他的脸色不像是盛怒的:“皇上为何发笑?”   赵踞说道:“朕只是想,这些人胆大倒也罢了,能够伪造宫中腰牌也不足为奇,可是你的这字……”他抬指在面前的秋色笺上轻轻地一敲:“竟是学的十足十,惟妙惟肖,连朕都没看出来。还有这秋色笺,这印信……”   颜如璋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道:“皇上是知道了什么?”   赵踞道:“这个伪造你密信的人,一来知道你管用的信符,二来知道你用的笺质,试问京城里知道这个的,都是什么人?”   颜如璋道:“镇抚司事务繁杂,来往之间,京内各部的大人多半都知道。只是他们未必有这个胆子敢私下里伪造,除了这些……”   “除了这些就怎么样?”   颜如璋回答:“另外就是皇上,还有皇上身边近身伺候的人。”   雪茶站在丹墀下,闻言吃了一惊,脸色有点发绿。   自打上回雪茶指点赵踞找了那冯公公来查问昔日的旧情之后,皇帝对雪茶果然有些改观,在涉及一些机密之事的时候不再特意让他避退了。   颜如璋看着雪茶愁眉苦脸的样子,笑了笑:“雪茶公公放心,我不是说你。”   雪茶苦笑道:“奴婢虽然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也见过小国舅的密信,但是现在若让我说是用的什么纸张,又是什么印信,我是全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倒不是因为你笨,你不过是因为没有这个用心罢了,”赵踞淡淡地说道,“可是有的人记得,因为人家又聪明,又有心。”   雪茶还没回过味来,颜如璋已是心有灵犀。   赵踞的目光在那跟颜如璋的笔法几乎如出一辙的字迹上寸寸扫过,似乎能看见那人持笔于秋色笺上缓缓勾勒的模样。   目光一滞,皇帝抬眸看向颜如璋:“人已经跑到咱们眼皮子底下了,咱们却一无所知,还给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这个镇抚司指挥使,太失职了。”   颜如璋深深呼吸:“是臣的失职,我这就去查。”   “去吧,”赵踞哼了声:“这次若还是找不到人,你跟朕的脸可就都丢尽了。”   小国舅告退之后,皇帝沉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面前的那张字笺上。   起初颜如璋把这纸给皇帝的时候,他真个儿以为是颜如璋的手笔,可现在识破了这不过是伪造,又且猜到那伪造的人是谁,再看起这区区几个字来,心态就不一样了。   在皇帝的凝视下,那字迹上的笔笔画画突然像是活了起来一样,在眼前扭曲舞动,最后墨渍炸裂,后面是她若隐若现的脸庞。   似真似幻,是鹿仙草,又像是徐悯。   她半躲在墨渍跟云雾之后,默然看着皇帝,眼神似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这让皇帝的心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刚硬如铁。   忽然她大发慈悲一般,从云雾之后走了出来,俯身看着皇帝。   赵踞对上她清晰的眸色,竟有些无法言语:“朕、我……”   他喃喃地,极想要对她说一句话。   徐悯却莞尔一笑,抬手抚向皇帝的脸颊。   赵踞愣怔之下,心中竟觉着极大的满足。   感觉她柔软的手掌心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皇帝喃喃道:“徐……”   还未唤出口,突然听见一声突兀的巨大咳嗽声。   皇帝猛然一震,回过神来。   他蓦地起身,发现眼前空空如也,并无那人。   原来,自己竟是坐在御桌之前,趴在桌子上做了一个梦。   除了他的身侧倒是有一个人,身着藤花紫的宫装,袅袅婷婷,却是颜珮儿。   颜珮儿身后站着的是雪茶,方才咳嗽的正是他。   ****   且说先前那假扮小全子公公的少年,前去顺天府的牢房中提那一干犯人,牢房内袁大哥、老胡等看见她跟她身后的数名锦衣卫,都吃了一惊。   袁大哥几乎忍不住,往前疾走数步欲言又止,双手跟双脚上的脚镣哗啦啦作响。   少年看着他们个个狼狈非常,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斑斑,眼睛几乎也忍不住红了。却因仙草格外叮嘱过千万不能相见时候忘情,于是不免强忍,反而喝道:“你这囚徒忙什么?直到现在仍然凶性不改,等到了镇抚司,自然有你们的好看!”   牢房内众人自然心领神会,当下自然配合。   顺天府的主簿见他们带来的是几辆马车,并非囚车,心里略觉疑惑,但一想,镇抚司行事向来神鬼莫测,想来他们这样做自然有其缘故,倒是不便多嘴。   当即一行人出了牢狱,翻身上马,带了那几个囚犯扬长而去。   直到离开了顺天府大街,众人拐入事先早就选好了的街巷里,且走且动手更换身上衣物,如此越走越是偏僻,他们身上的飞鱼服也都换成了寻常百姓的服装。   袁胡等人也都给换了一身,各自给了帽子跟围巾等物,遮着乱蓬蓬的头发跟脸上的伤。   幸而这是冬日,正是寒风凛冽的时候,街头上不少人如此装扮,倒也并不打眼。   众人改头换面,又确认并无盯梢的,这才又迅速地直奔兰花巷。   从他们一早上出发,张伯就守在大门口,听到外头脚步声响,早忙不迭地将门打开,见众人鱼贯而入,不由大喜过望。   急忙关了门,将众人迎到了里头厅内,大家相见,恍若隔世相逢。   原先那领头的少年——自然正是袁琪,假扮太监她是熟门熟路的,又因为要救自个儿的亲哥哥,自然演的天衣无缝,也分毫都忘了害怕。   直到此刻,袁琪才敢放下所有,她张开双臂抱住袁大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些人在牢房之中受了许多刑罚,却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如今见状,却都不禁湿了眼眶。   正在此刻,从里间走出两人,一个是仙草,另一人却是沈君言。   众人见了仙草,脸色顿时又是一变,毕竟在这些人心中,竟觉着徐慈的死跟仙草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见了她,脸上不由有些过不去。   袁琪忙停止哭泣,对袁大哥道:“哥哥,今日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把哥哥跟大家救出来,全是小鹿的功劳!”   袁大哥正也震惊为何袁琪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这样胡闹,且又给她“误打误撞”似的瞒天过海,救出众人,如今听了这句,忙问:“这是怎么说?”   当下袁琪跟张伯两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张伯又道:“我本以为这想法太过冒险,本有些不敢为的,却想不到,这位鹿姑娘年纪小小,却是个女中诸葛,算计的如此精妙。”   锦衣卫今日要去顺天府提人,不管是镇抚司还是顺天府,都绝对想不到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假冒锦衣卫行事。   毕竟这是在京城之内,街头上五城兵马司的人两刻钟巡一趟,谁敢造次。何况若是时间不凑巧,便会跟真的锦衣卫对上,且还要跟顺天府打交道,要瞒天过海又谈何容易。   仙草道:“惭愧的很,实在当不起。此事能够功成,一是多亏了伯伯,在短短两天内便准备好了我所用之物,二是有众位英雄帮手,三是阿琪应对的好,所以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非我的功劳。”   大家见她谈吐温和,不疾不徐,却极为动听,已觉诧异。   又知道是她的主意,才能救众人逃出生天,心中对她的偏见不由去了许多。   仙草却又说道:“但现在并不是庆幸的时候,这会儿镇抚司只怕得了消息,紧接着京城便要戒严,到时候要走就难了。众位不如趁着此刻,及早出城。”   袁琪忙看向兄长。   袁大哥倒是无话,旁边一人道:“我们本是要进京行刺皇帝,为少主报仇的,谁知道竟走漏风声,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就这么走了,如何甘心。”   袁琪也触动心事,忙对仙草道:“小鹿,你这样聪明,足智多谋的,你不如再想个法子,让大家能够行刺皇帝成功?”   这话提醒了众人,大家一时精神微震,不由都看向仙草。   虽然先前在众人眼里,都当她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可是经过了这一番调度,又见她举止谈吐竟然大有章法,不知为什么,这般风度仪态,竟叫众人心中隐隐地想到了徐慈……有些渴盼她能拿个主意。   谁知仙草听了袁琪的话愣了愣,然后摇头笑道:“先前之所以功成,不过是仗着镇抚司毫无防备罢了,如今闹出这一场,以后可想而知,只怕镇抚使的印信都会更改,防范也会加倍,如何还能再度出奇制胜?各位才得平安,万万不能再度冒险了。”   袁琪想到才救出来的哥哥,当下踌躇着不言语了。   却另有人说道:“为了少主,这条命没了又能如何?我虽然不是跟着少主身边的,却也听说了少主对待姑娘十分不同,姑娘且还称呼少主哥哥,竟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如今少主罹难,姑娘既然胸有丘壑,为何不能为我们谋划?若真的功成,非但抚慰少主在天之灵,也完成了少主的遗志,毕竟皇帝若遇刺身亡,将来自然是邺王殿下的天下。”   说话的这人并不是以前跟着徐慈的,却是张伯先前召集的在京城内的清流社之人。   其他人听如此说,纷纷点头。   “请稍安勿躁,”仙草环顾周遭众人,又道:“你们都是少主的心腹,视如兄弟的人,我自然知道大家的心情,但少主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未必就真的已经……所以大家不必先气馁,如今情势非同寻常,倒不如暂时谨慎行事,切勿冒进。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呢。”   大家不由默然。   仙草便对袁大哥跟老胡道:“袁大哥,胡大哥,素日少主最信任两位,如今就由你做主罢。”   袁大哥迟疑片刻,终于说道:“我觉着鹿姑娘说的很对,我们这样急躁行事,毫无章法,非但不能给少主报仇,反而把自己都葬送了,若少主还在,岂不痛心?若少主真的遭难,以他那样的性情,也未必赞成我们如此行事。”   老胡也道:“此话有理。”   张伯也道:“不错,我也赞成鹿姑娘所说。等过了这阵风头不迟。”   众人见三人相继发了话,这才并不再坚持要留,当下张伯跟袁大哥便分派人手,收拾行囊,尽快出城。   袁琪见兄长无碍,心中喜欢,便来扶着仙草要帮她收拾行李一块儿离开。   不料仙草道:“不用带着我,你们且去。”   袁琪惊疑:“什么话?你……不走?”   仙草道:“是,你跟袁兄他们先去,我另有点儿事。”   袁琪呆呆地问:“你有什么事?我留下来帮你。”   “不用,这件事只有我自己去做才妥,”仙草笑了笑,“你走吧,以后有缘自会遇见。”   “可……”这段日子袁琪跟她朝夕相处,感情已深,竟难以割舍,一时急的跺脚:“不行,之前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到底留下来有何事?”   仙草停了停,含笑道:“不要再耽搁了,多留一分就多一份凶险。我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不像是你,你还有哥哥,你才跟他重逢,要珍惜跟家人相处的时光,去吧。”说到最后,便轻轻地推了袁琪一把。   袁大哥正在门口跟沈君言说话,早听了沈君言所说,见状也已明白。   当下走上前道:“小鹿姑娘是个自有筹谋打算的人,既然不许我们帮手,那我们便不留了,姑娘自己……也要多保重。”   仙草微笑颔首道:“是,各自珍重吧。”   袁大哥深深看她一眼:“我会再去找寻少主下落,但凡有一点希望就不会放弃。若是有了消息,会立刻来京城找寻姑娘。”   仙草本淡定自若,听了这句,眼中的泪顿时如涌,她掩饰地低下头,缓缓行了个礼:“多谢。”   “小鹿,我……”袁琪也哭了,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袁大哥一狠心,拉着袁琪出门去了。   不多会儿,室内竟只剩下了仙草跟沈君言两人,仙草道:“沈兄为何还不走?”   沈君言道:“你是病人,我是大夫,大夫自然不能扔下病人。”   仙草道:“对将死的病人,大夫还有必要留吗?”   沈君言道:“至少你现在还没死。”   仙草哑然失笑,后退一步,缓缓落座:“你要是不走,这里很快就要危险了。”   “大夫治病,阎王勾命,大夫是跟阎王爷打交道的,再危险能比得过森罗殿?”沈君言走过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该吃药了。”   仙草抬眸看向沈君言:“我今日不想吃。”   沈君言皱眉:“你向来很配合,今日怎么讳疾忌医起来?”   仙草叹了口气,将手抽回,慢慢拄在腮边:“沈兄虽然是治病,却好像也能看懂人心,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吗?”   沈君言看着她面上隐约透出的一点寂寞之色,道:“正如我先前所说,你是心有所念,才撑到京城的,所以你如今选择留下来,只怕也是为了你心中的那份‘念’?只不知你念的是什么,是事,还是人?”   仙草闭上双眸,半晌道:“沈兄要是不怕死,又想知道答案,那就跟我一块儿等吧。”   沈君言转身望内而去。   仙草瞥着他青衫一角如同春日的湖水荡漾:“沈兄是改变主意了?”   沈君言温声道:“非也,我怕会等很久,先去煮个茶来吃。”   仙草哈哈一笑。   日影偏斜,过了正午。   因为下过雪,庭前地上有些觅食的麻雀,飞来飞去。   沈君言去拿了一块点心,捏碎了洒在台阶上下。   那些小麻雀起初不敢靠近,慢慢地察觉人并无恶意,便放松戒心,欢欢喜喜地开始啄食。   沈君言回到桌边落座,啜了口茶道:“这外头半天没有动静,此处倒像是世外桃源……”   仙草盯着那些蹦来蹦去的雀儿:“没有动静才好,这会儿他们应该顺利出城了。”   沈君言道:“你呢?你还不吃药的话,就要自讨苦受了。”   仙草却仍是不当回事般散漫一笑。   沈君言正要再说,突然听到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难道是你等的人终于来了?”沈君言却并无惧怕之意,听着外头的响动,“你等的人好像不少。”   仙草嗤地又笑了。   笑容才方初绽,眼前大门已给人用力推开。 第145章   大门霍然洞开,两侧的锦衣卫持刀飞身跃入,中间一道身影,身上穿着皇帝所赐的石青色的五爪蟒袍,腰扣玉带,脚踏宫靴,头戴忠靖冠。   此人身量高挑,气度高贵,容颜却秀丽非常,正是小国舅颜如璋。   颜如璋还没进门就看见厅内坐着的两人,当下抬手示意。   两侧的锦衣卫们见状,便都在厅外旁侧站住。   颜如璋扫一眼沈君言,继而看向他旁边的仙草。   在他找来之前心中就已经有数,所以此刻真正见了人,也并不觉着如何的意外。   可最让小国舅吃惊的,是仙草的样子。   当初离宫的时候,还是个脸上略有些婴儿肥的少女,但是此刻相见,却如此清瘦,似弱不胜衣。   可改变最大的并非她的形貌,而是那种气质。   若即若离,疏疏淡淡,似空谷幽兰,泉林之风,让颜如璋初初看去的时候,几乎以为是另一个人。   此刻沈君言已经站起身来。   仙草却并没有动。   沈君言走到厅门边上,向着颜如璋躬身行了个礼:“这位大人,不知有何贵干?”   颜如璋不由一笑:“你是何人?”   沈君言温声道:“在下姓沈,是个大夫。”   “大夫?”颜如璋忍不住又看一眼仙草,却见她懒懒散散地瞧着这边儿,无惊无怒无悲无喜,就好像是看着完全跟自己不相干的一幕,颜如璋问:“你给谁治病?”   沈君言抬手示意道:“正是这位姑娘。”   颜如璋道:“哦,她病了?”   沈君言彬彬有礼的:“是,还病的不轻呢,先前还不肯喝药,我正犯愁的紧。”   颜如璋复一笑:“大夫倒是仁心之人。”他说了这句,走到仙草身前:“小鹿姑姑,你怎么见了我,跟不认得一样?”   仙草抬眸,迎着他凝视的目光道:“我现在又不是宫内的女官了,小国舅不必再以旧日的称呼相唤。”她说着起身,向着颜如璋微微倾身行礼:“草民参见颜指挥使。”   颜如璋眉头微皱,握住她的手臂:“你……”   仙草却云淡风轻地一笑,道:“小国舅既然找来此处,必然也是有缘故的。你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了。只不过这位沈兄,是给我看病的大夫,对我有再造之恩,请你万万不可为难他。”   “你,”颜如璋欲言又止,终于眼神复杂地说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你跟我回宫面圣吧。”   仙草莞尔:“当初不顾一切要离开的地方,真想不到,还会再回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又道:“回就回吧,兴许是命中注定。”   颜如璋看她神态很是反常,心里竟隐隐地不安,只是又猜不到如何。   当即一招手叫了个千户过来,道:“将这位沈先生带到镇抚司、不可为难他,是我的客人,好生仔细地看待着。”   千户会意,当下请沈君言离开。   沈君言却回头看向仙草,眼中透出些忧虑之色,郑重地说道:“你真的该吃药了。”   仙草笑道:“真啰嗦。”   沈君言随着镇抚司之人先行离开后,剩下的锦衣卫又将宅子里里外外翻了一场,并无所获。   颜如璋因为来的匆忙,随行众人都是骑马,当下飞快地调了一辆马车过来。   仙草上车的时候滑了一下,颜如璋忙扶着她。   两人接触的刹那,颜如璋心里微颤:之前仙草在冷宫发病的时候,是他抱了出来的,可现在……她好像比那会儿还轻了不少。   颜如璋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车厢里,略微犹豫,正要也随着进内,身旁一人出声道:“小国舅,咱们该回去了。”   这人,却是赵踞所派的宫内司礼监的太监,名为佐助,实则是监督。   颜如璋点头,只得翻身上马,随车往皇宫而去。   ****   乾清宫。   颜珮儿见皇帝蓦然醒来,脸色有点不对,但很快恢复如常。   “是臣妾惊扰了皇上吗?”她楚楚地凝视着皇帝,语气柔软地问。   赵踞盯着她看了片刻:“你如何来了?”   颜珮儿道:“之前皇上匆匆地离开了御花园也并未回席,太后不知何事,心里惦记着,就叫臣妾过来看看。”   赵踞回想方才梦中所见所闻,此刻也更嗅到颜珮儿身上淡淡地檀香气息。   宫内的女子多爱熏香,争奇斗妍,但颜珮儿独爱檀香的平和宁静,从不用别的香,久而久之,其他妃嫔便也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檀香,是不敢跟她争锋的意思。   原来方才的温柔亲近,不过是以假乱真的错觉。   赵踞道:“这里没有事,是如璋来跟朕说了几句话,你且回去告诉太后,让她安心就是了。”   颜珮儿见他脸色淡淡地,忐忑道:“表哥,你不会不高兴了吧?我方才看你睡着,知道你劳累,又怕你着凉,所以才叫雪茶公公去拿一件衣裳来,想给你披上的……不是有心打扰的。”   赵踞才留意到雪茶手中抱着一件翻毛鹤氅。   又听颜珮儿如此语声款款,赵踞在颜珮儿的手上轻轻握了一把,含笑道:“谁不高兴了?不要胡思乱想,朕也没有那么娇嫩,好了,还有这许多折子要看,太后那边儿,你就替朕多陪陪,多逗引她老人家高兴,就是为朕分忧了。”   颜珮儿嫣然而笑:“我知道了,太后不知多高兴呢,就是有一点儿……”   “怎么?”   颜珮儿脸色微红,面有三分羞色:“还是不说了。”   她转身要走,赵踞拉着她:“到底怎么?”   颜珮儿俯身,在皇帝耳畔低低说了句,脸颊已经飞红。   皇帝哑然,一笑道:“这种事又不能强求,兴许不到时候,回头再叫太医院的人仔细瞧瞧,多开些好药调养调养,应该会很快。”   颜珮儿眼波闪闪,抿嘴道:“那我先回去了。”   皇帝道:“对了,今儿天冷的很,你怎么没披一件厚些的?就穿了朕那件去吧。”   雪茶忙上前,将鹤氅躬身双手奉上。   颜珮儿身边的嬷嬷们接过,替她妥帖穿戴了,才簇拥出门。   离开乾清宫,掌事嬷嬷便道:“皇上着实是极疼宠娘娘,这身上穿的已经够厚了,竟还怕您着凉。”   颜珮儿矜持地一笑:“皇上自然是加倍的细心体贴。”   掌事嬷嬷道:“这份细心体贴,也只有对娘娘才有,别的人谁曾见过?连那个江昭容……还不是受了冷落?皇上可足足两个月没去平章宫了,说起来,咱们倒得多谢那个冯贵人。”   “嗯……”颜珮儿复一笑,才要说话,突然目光转动,看向栏杆之外:“那是、国舅爷吗?”   大家转头看去,果然见一行人自太和殿前走来,当中一道石青色的卓然身影,自然正是颜如璋。   颜珮儿看了片刻,突然心头巨震:“等等,十四叔身边那个是谁?”   掌事嬷嬷走到栏杆前定睛看了半晌,变了脸色:“奴婢、奴婢看着怎么像是那个死了的鹿仙草?”   ****   颜如璋走的并不快。   平时大步流星,这会儿早进了乾清宫,但是仙草走的慢,颜如璋心里想起沈君言说的她的“病”,便不去催她,只跟着她缓步而行。   那边儿内宫的太监早把小国舅带人回来的事报了乾清宫。   赵踞面沉似水,波澜不起。   反是雪茶在旁边听了个正着,吃惊地睁圆双眼:“你说国舅带了谁?”   小太监道:“是小鹿姑姑,千真万确的,奴婢亲眼看过。”   雪茶身心震动,浑然忘了皇帝,拔腿就要往外跑。   赵踞道:“站着。”   雪茶这才回神,忙止住步子,颤声道:“皇上……”   赵踞道:“她没有死,你可相信?”   雪茶很紧张,连咽了几口唾沫:“奴婢不知道啊,奴婢……”所以想立刻亲眼看看。   赵踞却淡声道:“她就是没死,她没死,却装出个已经死了的样子,让你伤心欲绝,你难道不恨她?这么着急地要跑出去是干什么?”   雪茶愣了愣,当初知道仙草“身亡”他自然悲愤绝望,可如今听了她活着,早忘了那些,惊喜还来不及呢。   雪茶讷讷道:“皇上,不管怎么样,人好好的,这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喜事”赵踞冷笑,“你大概忘了什么叫欺君之罪。”   雪茶如五雷轰顶。   在颜如璋带了仙草进殿的时候,雪茶正给皇帝喝令退出去。   雪茶往外走的时候,正看到仙草的身影在门口一晃出现。   虽是再真切不过的真实,他却几乎以为梦中。   仙草对上雪茶含泪的双眼,向着他一笑点点头。   然后,擦肩而过。   雪茶回头看向仙草,差点哭出声来。   心神不属,迈步出门的时候,脚下给门槛绊住,往前直直地栽了过去。   幸而给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哽咽着在殿外站住。   这会儿颜如璋带了仙草进殿,向皇帝复命。   赵踞听罢,问道:“这么说,其他人都跑了?”   颜如璋道:“是,只还有一个姓沈的,说是大夫,如今暂时扣押在镇抚司。”   赵踞道:“大夫?”目光转动,才落在仙草身上。   “是,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至于他的身份臣还要再仔细追查。”   颜如璋回答了这句后,皇帝久久没有开口,颜如璋端详了皇帝半晌,终于一言不发地后退数步,转身出了内殿。   其他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悄然而退。   这熟悉的乾清宫内,竟似死寂一片。   仙草跪在地上,不曾抬头。   自然看不见皇帝手里捏着那小小地镇纸玉狮子,狮子在掌心里给飞快地转动,风车一般。   若这小狮子有灵,只怕要头晕目眩地大骂昏君不仁。   终于,皇帝格外开恩地把狮子攥住,开了口:“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是怎么样,是诈尸了?”   仙草微微一笑:“请皇上恕罪。”   “恕罪?你有什么罪,你倒是说说看。”   仙草忖度了会儿,认认真真回答道:“想来,欺君之罪是免不了的了。”   这倒是跟皇帝方才所说的一致,不知是心有灵犀呢,还是怎么样。   赵踞瞥着她:“只有这点儿吗?”   仙草垂着头不言语。   皇帝坐的高,偏她跪着,且自进来后就没抬过头,脸都只看了个模糊的影子。   这让皇帝心中的无名之火又开始灼烧。   “你不说?那就让朕给你说,”赵踞冷笑着徐徐说道:“你很能耐,阳奉阴违,瞒天过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能把朕迷晕,还能诈死而遁,如今更是加倍的了不得,还能跟清流社的人勾结在一块儿,于京城内翻天覆地了。”   皇帝话音未落,“啪!”一样东西给丢在仙草身上,又随着滑落地面。   仙草低头一看,原来正是那枚留在假冒尸体上的玉佩。   她探臂捡了起来,幸而没有摔坏。   “你还认得这是什么?”皇帝死死地盯着她:“这不是你最珍爱的东西吗,朕不是叮嘱过你让你好好收着吗,你居然敢扔在一个不知名的死尸身上……”   玉佩在掌心里,竟有些温润之意,不知是玉本身,还是沾着皇帝身上的体温之故。   深深呼吸,仙草缓声道:“皇上息怒,我那也是逼不得已。我自诩没有当后妃的资质,不能伺候皇上,留下来也只会让皇上跟太后为难,索性一走了之,我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正说着,突然戛然而止,原来仙草发现,面前琉璃地面上,闪出一角明黄色的龙袍袍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赵踞抬手捏着她的下颌,强令她抬起头来。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这张脸。   浑然忘记了自己以前何等的厌弃这张脸。   不期然地四目相对,看着皇帝凌厉的凤眸,仙草心头略有些恍惚。   “事到如今你还巧舌如簧,”赵踞的声音有些沙哑,继而道,“你若是为朕着想,就该知道朕的心意,你假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看着这张好端端出现在面前的脸,虽然比之前憔悴很多,但毕竟是活生生的。   雪茶方才的话在耳畔响起,其实那又何尝不是皇帝心中所想。   然而……当时发现那具尸体时候的感受却又如此清晰鲜明。   甚至这会儿想起来都带着惊悸跟恐惧绝望。   皇帝不想让面前的人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何等的痛苦磋磨,甚至因为太过惊怒悲极而晕厥,他停了停话头才继续说道:“你假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仙草认真地想了想:“不瞒皇上,我想过。”   皇帝一愣。   仙草对上面前煞气四溢的凤眸,口吻却淡淡的:“我从没想过会再回宫,但是我曾经想过,会再跟皇上相见的情形,还想过很多次。”   赵踞大为意外,也来不及掩饰这种意外,且又有三分好奇跟些许心动。   当下将她缓缓松开:“嗯?”   仙草道:“我害怕再跟皇上重逢,因为我知道,以皇上的性格必然是不会放过我的,盛怒之下,兴许会要了我的命,就算不杀我,我也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有时候还不如一死呢。”   赵踞冷道:“你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   仙草道:“这不是自知之明,是因为对皇上的了解。”   赵踞皱眉:“哦?”   仙草轻声道:“皇上向来瞧不起我,就算我心系于你,对皇上而言,却像是一种羞辱,不可饶恕。”   赵踞听她如此说,眼神微变,却未出声。   仙草道:“可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就算再罪大恶极,皇上也该宽恕了吧。”   赵踞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要向朕求饶吗?”   仙草唇角微挑:“我若是求饶,皇上可会宽恕?”   不知不觉中,皇帝的雷霆之怒竟在迅速消减。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心软,当即把这归咎于雪茶那句话起了作用。   “你……”皇帝瞥着仙草,略有些口干:“你想怎么求饶?” 第146章   像是有一阵熏风突然从心头拂过,皇帝瞥着地上的仙草:“你想怎么求?”   话一出口,才突然察觉口气有些不对,竟仿佛有些许暧昧在里头悄然酝酿似的。   刹那间,皇帝原本玉色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晕红。   然后他迅速地咳嗽了声,重又换了一副冷淡的表情:“朕的意思是,你自个儿想想你犯的这些罪,哪一件不是死罪,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跟朕求饶?”   仙草说道:“我原先诈死,只是想让皇上收心,不要在意小小一介奴婢的去留。虽是欺君之罪,也是为皇上着想。这个皇上该明白。”   赵踞心思转动,冷哼了声:“那好,朕勉强可以接受,你相助清流社一干人又怎么算。”   仙草道:“皇上……可知道一件事?”   “何事。”   仙草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徐慈、徐慈他之前给锦衣卫追缉,坠入河崖,生死不知。”仙草本要说“身亡”的,但不知为何,竟是不忍出口。   赵踞眉峰微蹙:“这件事,朕月前听说了。”   仙草仰头看他:“皇上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旨意?”   赵踞道:“朕……”   在仙草诈死逃走之后,赵踞悲怒之极,竟绝不相信她就那样身亡了。   经过了最初的魂魄动荡六神无主,皇帝的神智迅速恢复,他算到假如仙草还活着,必然会往两个地方去。   所以才派了洪礼等人一往夏州,一往蜀地。   但是皇帝又觉着这样一味地追踪不是最佳法子。   所以才故意下旨,让锦衣卫加紧追捕徐慈。   若是仙草死了,那也罢了。但只要仙草还有一口气,听说徐慈给朝廷缉拿甚至捉拿归案,她一定会现身的。   皇帝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的直觉当然不错。   只可惜,皇帝本是要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却想不到阴差阳错的,反而真的害了徐慈。   那时候消息传回宫内,赵踞惊的汗毛倒竖。   当即怒问那队锦衣卫是何人所带,就算是颜如璋出面求情,皇帝也执意要了那领队总旗的命,并把其上峰副千户跟百户等数人或削或降了官职。   皇帝略微迟疑。   赵踞本来可以告诉仙草:自己并没有想要徐慈的命,只是想利用徐慈来震出她而已。   可事到如今人都没了,又说什么?何况皇帝也不觉着自己真的铸成大错。   对上仙草微红的眼圈,赵踞心一软,道:“朕只是叫人缉拿他,并没有想他死,若真的容不得他,当初太师百般地想置他于死地,朕也不必费心阻拦了。”   仙草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赵踞忍不住叹了声,道:“朕也不想这样,徐慈……毕竟还是有些过人的才干的。”   仙草落了泪。   “朕已经把那领队的总旗杀了,也算是给了徐慈一个交代。”皇帝转头看见,定了定神:“你起来吧。”   仙草目光一变。   皇帝见她不动,微微俯身,握着仙草的手臂略微用力,将她扶了起来。   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含泪泛红的眸子,皇帝心里突然一酸:“你是为了徐慈的事情难过?”   仙草仍是不语。   皇帝想了想,道:“你知道那些给顺天府拿了的人是徐慈的部下,所以你才设计救他们出狱的?”   “是,”直到现在仙草才慢慢抬头,勉强道:“所以皇上……能不能开恩饶恕我这般胡作非为。”   皇帝听到“胡作非为”四个字,嘴角微动:“你倒也知道自己是在胡作非为。只可惜你屡次的胡作非为,却屡次死不悔改,仍是故技重施。”这话说的他又是感慨万千,又是恨得牙痒痒。   仙草道:“那皇上……是不肯饶恕我吗?”   赵踞愣了愣,整齐的明黄色龙袍领口处,喉结不安地弹动了一下。   仙草浅笑:“皇上向来睿智聪明,自有主张,就像是之前宫内宫外的人都劝皇上隐忍,皇上仍是在不动声色里剪除了蔡勉的羽翼,别人说什么……又有何用,最后仍是只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赵踞眯起双眸:“所以?”   “所以……”仙草笑看赵踞,“皇上若是早就存了杀意,不管我说什么,皇上都必要杀我,相反……”   他的喉头又是一动,隐隐流露出一丝或许会给人看破心思的不安。   仙草道:“相反,皇上若是不想杀我,就算我什么也不说,皇上也不会动我。”   就像是有人钻到了他的心底,将他的心打开,把里头的谜底偷看了个一干二净。   赵踞的脸上因羞恼而泛红。   虽然先前对雪茶发狠地说那些话,但是皇帝内心何尝又不是跟雪茶一样。   她活着就好,这边感天谢地了,所有的愤怒、怒斥……只不过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发泄罢了。   可是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给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你……”赵踞指向仙草,咬牙道:“你放肆!你以为朕真的不会杀你?”   仙草道:“皇上真的想杀我?”   直到如今她的神情都是镇定自若的,仿佛面前的并不是能在瞬息间决定自己生死的皇帝,而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   赵踞后退一步,愠怒:“鹿仙草!”   这个名字就像是个魔咒,立刻唤醒了皇帝心中不肯回想的那些令人嫌恶的旧事。   再加上一点新恨,皇帝冷冷地说道:“你不要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朕的心意,朕警告你,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仙草道:“那么皇上难道是想杀我的?”   皇帝喝道:“住口!”他转身走到仙草身边,手掌在她的后颈上一握,低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你别试探朕的耐心。”   仙草却并不慌张:“就算皇上要杀我,好歹也要等我把要说的话说了。”   “什么话?”   “皇上难道忘了……”仙草顿了顿,终于开口:“我离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赵踞的手狠狠地一颤,瞳仁也随着收缩。   刹那间就如同那夜的情形在心底重现。   皇帝紧闭双唇。   仙草垂着眼皮,淡淡道:“皇上问我,曾经的那个人是谁。我现在就可以告诉皇上。”   皇帝蓦地松手。   他盯着仙草,没来由地竟后退了一步。   好像是在回避或者惧怕什么。   但是同时,皇帝却又屏住呼吸,他紧紧地盯着仙草,又仿佛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个答案。   仙草缓缓抬眸:“其实那个人是谁,皇上该知道的,只是……您不敢相信而已。”   “是谁。”双手暗中紧握,皇帝竭力按捺那股身心战栗之感。   仙草对上面前这双凤眸,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小皇子了,他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皇帝。   徐慈,天底下她唯一的至亲,毁在他的手里。   他居然说……杀了一个总旗,就算是给了徐慈一个交代。   轻描淡写,真是笑话。   她本来想远离是非,彼此两不相干。   他却步步紧逼,不肯相饶。   既然如此……   她得把心里的那份柔软跟不忍统统撕碎。   那个她曾经宁死也要守着的秘密,齿于宣之于口的秘密,也是时候该奉还给他。   仙草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踞,清晰地回答:“是徐悯,徐太妃。”   如堆叠面前的大山在瞬间龟裂成碎片,纷纷跌落。   原来……终于!   皇帝屏息,听着身心轰鸣战栗的响动。   其实这个答案对赵踞而言,非但丝毫也不陌生,反而在意料之中,更像是理所当然。   他早就怀疑,但却从不敢想。   ***   那日,赵踞依旧去御书房里听课,仍如往常般经过紫麟宫。   他走到宫门口,立刻转头往内看了眼,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不料今日,却竟看到小鹿站在门边上,愣愣地不知在做什么。   两人向来不对付,虽然赵踞并不放在心上,但是见了她还是想快些走开。   可不知为何,脚步反而一停。   他当然知道小鹿是徐悯身边最亲近得用的,如今她在宫内,不知徐悯是否也在。   他本是想看一眼就走。   可小鹿像是惊动,她转头看见他,竟道:“雍王,你、你进来。”   赵踞很意外:“怎么?”   小鹿眨了眨眼:“我们娘娘有东西给雍王。”   赵踞的心里像是给扔进了一只活生生的兔子,撞的他昏头昏脑的不知如何是好。   顿时结巴起来:“你说什么?”   他本是不信的,但是就像是一个在荒漠中至为口渴的人,突然看见天边一点阴云飘过来,便百般地渴盼那一定是朵雨云,而忽略了其他。   小鹿转身望内,赵踞迟疑了会儿,眼睁睁见她走远了,他再也不能犹豫,忙迈步跟着走了进去。   本以为会遇到许多人,谁知这宫内静悄悄地,当时他自然不知道,小鹿先前都把人打发了。   她也算是紫麟宫的“一霸”,偏偏徐悯宠她,所以上下一干人等都甚是听话。   赵踞没想到,小鹿会把自己带到徐悯的寝殿。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整个人晕晕乎乎,简直像是一脚踏进了九重天的广寒宫。   赵踞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却又半是忐忑地问:“娘娘呢?”   小鹿背对着他:“娘娘方才出门了,待会儿才能回来。”   他略觉失望。   但是这失望很快消失无踪,他只顾左顾右盼,等定睛之时,却见小鹿在桌上倒了一杯酒。   她笨手笨脚的,桌子上居然还洒了几滴。   赵踞诧异地看着她。   小鹿直直地看着他:“这、这是太妃最爱喝的,你喝不喝?”   “啊?”赵踞心花怒放,幸福来的太过突然,让他不敢置信。   当初从御膳房后厨里捡拾给丢弃的琉璃肉之事,还历历在目,现在居然待遇升级,简直天壤之别。   他恨不得即刻过去尝一尝,但是仍还保持一丝理智,谨慎问道:“我……我能喝?”   小鹿道:“我也经常偷着喝,很好喝的。你不喝……就算了。”   赵踞一个箭步跑过去:“我喝就是了。”   他着实欢喜,竟向着小鹿扬首一笑,越发的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此刻在赵踞眼中,小鹿俨然亦变得无比可爱,他从来不肯对她露出笑容,今次却似格外开恩。   殊不知在当时的小鹿眼里,少年的雍王也是闪闪发亮。   赵踞小心翼翼地喝了酒,果然醇香满喉。   小鹿却有点儿紧张似的:“好喝吗?”   他点头。   “那再喝点儿。”小鹿又给他斟了一杯,她的手好像在发抖,几乎又洒出来。   赵踞发现了,因心情好,便也能开玩笑了,便笑道:“原来你也会害怕,是怕给娘娘发现你偷她的酒喝,罚你吗?”   小鹿“嗯”了声:“你快喝吧,别等娘娘回来发现了就不好了。”   赵踞果然很乖,一连又喝了几杯。   因为心情太过激动,喝的又太过,酒力迅速发作起来。   起初他只觉着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还想要赶紧走开,免得给徐悯发现了而节外生枝。   不料才迈出两步,就给小鹿张手拦住:“雍王,我……”   赵踞已经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了,暗暗惊疑这酒劲居然如此强烈,他抬手抚了抚额头,道:“我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那就别走!”小鹿说着,双手一合,竟紧紧地抱住了他!   虽然是神智昏昏,赵踞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惊的色变,才要将小鹿推开,怎奈手足酸软,心跳加速。   可是让他更加恐惧的是,除了这个,身体之中还有一股异样的火热躁动,正在不安地叫嚣着。   后来的事情,至今皇帝的记忆都是一片混沌。   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打了小鹿,可后来似乎又有人出现。   那个人似乎是徐悯……她好像还骂了自己?   但是在那种酒劲跟药力混合发作的情形下,皇帝实在是无法分清,那到底是真是幻。   所以就算恍惚中看见的是徐悯的脸,对皇帝而言,那也只似一场荒谬的梦。   大概,是因为他心中那最为隐秘的渴望作祟。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当时虽然并无经验,却也清楚地知道,那跟自己发生肌肤之亲的人,是处子之身。   而徐悯,那可是哲宗皇帝最宠爱的妃嫔,侍寝过许多次的了。   如何可能。   故而赵踞一直认为,那天他是着了小鹿的道儿,跟鹿仙草一度春风。   直到上次在乾清宫的偏殿,皇帝发现“小鹿”竟仍是处子,才蓦地醒悟。 第147章   皇帝的脸色惨白,这真相来的太迟了,也太重了。   可对仙草而言,在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却也像是自己往身上插了一刀,隐隐作痛。   但是,她很快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终于赵踞问道:“真的……是她?”   仙草抬手在腰间轻轻地摁住,后退了一步。但赵踞正是神智涣散的时候,竟未发觉。   “皇上不是,早猜到几分了吗。”仙草深吸一口气,压制那股慢慢涌动的痛意。   突然赵踞抬眸:“当初紫芝想说却给你拦住的事情,就是这个?”   仙草不答。   赵踞道:“你当时拦着她,是怕她说出来后,朕迁怒于你?要了你的命?”   仙草笑出声:“是吧。”   赵踞盯着她:“那朕还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仙草道:“我毕竟是娘娘身边的人,有些事情略微留心就能察觉。”   “那好,”赵踞走前一步:“当时你阻止紫芝告诉朕,为什么现在反而肯说了?”   仙草道:“因为现在,我不在乎了。”   “不在乎?不在乎朕会不会杀你?”   仙草抬头看着赵踞:“那皇上会不会杀了我?”   赵踞凝视着她的眼睛:“朕不知道。”   仙草笑道:“那真是可惜。”   赵踞诧异:“可惜什么?”   “因为,”仙草道:“我……想杀了皇帝。”   赵踞吃了一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腰间突然给什么抵住。   皇帝缓缓地低下头去,发现一柄很小的匕首贴在玉带之上,匕首虽小,寒光四射,甚是锋利。   “我先前请人打造腰牌,印信的时候,还讨了这把刀,小国舅自然想不到我敢有此心,所以进宫的时候并未搜查,”仙草淡淡道,“请皇上别动,我是第一次杀人,未免紧张,怕会伤到皇上哪里。”   赵踞简直匪夷所思:“你、想杀了朕?”   仙草道:“皇上觉着我是在开玩笑吗?”她的手上略微用力。   皇帝突然感觉到一点瘆人的刺痛,真是前所未有的感受:“鹿仙草!”   他并没有动,只是盯着她问:“为什么?”   “您问为什么?”仙草漠然说道:“我出宫是为什么你该知道,你毁了我最重要的人,现在来问我为什么?”   “你最重要的人……是徐慈?”皇帝问。   仙草冷笑道:“不然呢。难道是你?”   这口吻轻蔑的让皇帝动了怒。   “你恨朕的人害死了徐慈,所以想刺杀朕?”赵踞深深呼吸,“还是说有人指使你如此?”   “谁指使我?”仙草不以为然地一笑,“若说有人指使我,那就是你!”   赵踞道:“朕怎么指使你?”   仙草一字一顿道:“皇上可知道,我恨你。”   皇帝心中的怒意滔天,面上却冰若冰霜:“你凭什么恨朕?难道朕做错了什么?你不如告诉朕,从最开始,错的是朕吗?”   他无视仙草手中的匕首,慢慢往前倾身,盯着她道:“当初是谁给酒水里下药,是谁铸成大错,若没有这开始,又怎会有后来的种种……偏偏在朕想要接纳你的时候,你又不告而别,甚至诈死逃亡,直到这时候朕都没有下令处死徐慈,你还要朕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小鹿身体的缘故,她能感受小鹿的炽热的心意。   她甚至记得当时在紫麟宫里,小鹿给赵踞下药,目不转睛贪看他的脸庞,少年神采飞扬的脸庞……怪不得会让小鹿着迷。   说恨皇帝,大概是更恨自己。   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偏偏没有发觉小鹿的心意,更在那件荒唐的事情之后,错上加错。   “我想你死,”眼泪铿然落下:“不是你死,就是我!”   赵踞眼神一凛。   他瞥了眼抵在腰间的刀。   已经有一点刺眼的红色从明黄的龙袍底下渗了出来,若非冬日穿的衣裳多了两层,这会儿怕是要不好了。   ****   却就在两人对峙性命攸关之时,外间是雪茶的声音叫道:“太后娘娘驾到。”   赵踞闻言眼神微变。   突然,他抬手在仙草的手上一握。   仙草只觉着手腕给他一拂,不知为何那把匕首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赵踞将匕首倒转,蓦地藏入了自己的袖子之中。   同时垂手在腰间,大袖飘落,正好挡住了腰间的伤处。   仙草诧异于他行云流水般的利落身手,但更诧异他藏刀遮伤口的举止:他是不想太后跟其他人发现?!   为何?   容不得她细想,因为颜太后已经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原来之前颜珮儿离开乾清宫后,还没到延寿宫,那边儿太后就得了消息。   毕竟仙草从宫门而入,是许多人都看见的,消息不胫而走,传的飞快。   颜太后还不大相信呢,见颜珮儿回来,忙问起她。   颜珮儿面有忧色:“方才我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的确看到十四叔带了个人去面圣,远远地看着,的确是那鹿仙草无疑。”   太后一口气噎住,半晌才道:“真是冤家!好好地是怎么说?如璋是不是傻了,做什么又弄她回来?”   颜珮儿道:“太后别着急,十四叔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这必然还是皇上的意思。”   太后反应过来,当即按捺不住,便命起驾,就出了延寿宫往乾清宫而来。   颜太后原本还指望着是人乱传,岂料来到乾清宫,却见颜如璋跟雪茶都立在殿外,颜如璋见太后来到,忙道:“您怎么突然来了?”   太后喝道:“听说你带了那鹿仙草回来,是不是真的?”   颜如璋苦笑道:“是,这会儿小鹿正在面圣。”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们是联合起来想要气死我!安生的日子没过几天,又来给我闹事!”   颜太后说罢,怒气冲冲往内就走,颜如璋向着雪茶使了个眼色,雪茶忙扬声通传。   太后快步入内,定睛看时,果然见皇帝身边儿站着一人,起初竟不似那鹿仙草。   她有些诧异,仔细看了会儿,却认出的确是此人无疑。   颜太后心中烦恼,便先问皇帝道:“是皇上让如璋带她回来的?”   赵踞道:“是的太后。”   颜太后道:“皇帝你这是干什么?当初是我答应了她出宫的,还是说,是她又不舍得,用了什么手段回来的?”   赵踞道:“太后……”突然身形一晃。   太后正在气头上,并未察觉,太后身后的颜如璋跟雪茶却瞧出不妥,两人双双走上前来。   颜如璋扶住皇帝,打量之际,便瞧见他明黄的龙袍上一抹血渍,瞬间心头巨震。   雪茶见有小国舅照料皇帝,他便去扶住了仙草,原来仙草此刻半靠在柱子上,脸色苍白,两鬓带汗,不知是怎么了。   太后胸口起伏,又看向仙草,蓦地似找到出气口一样,便道:“还有你!当初说要走,今儿又回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何况见了本宫来到,你居然大模大样地也不行礼?看样子是在宫外性子野了,这样的人,皇上竟不舍手?你若是嫌弃这后宫的妃嫔不合你的意思,那就叫司礼监再选秀女就是了!”   仙草摇摇欲坠,半靠在雪茶身上,望着太后一笑。   太后见她这般反常,更加诧异:“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仙草望着太后,笑道:“娘娘,您如此得意,可还记得当初在后宫内处处给人欺凌的时候?”   颜太后大惊失色,连颜如璋、赵踞等都也震惊。   太后圆睁双眼,简直要窒息:“反了!皇帝,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这样的奴婢,如何能留在宫中,叫我看,简直该……”   “该打死吗?还是该赐死,”仙草将雪茶推开,凝视着颜太后道:“真是难以想象,以太后的性子,居然会那么干脆利落地一杯毒酒赐到了紫麟宫,太后就那么恨太妃?你千不念万不念,也当念在太妃当初并没有真的欺负过您,反而暗中接济,难道这些事,太后都忘了吗?”   颜太后惊怒交加,语无伦次道:“真的、是反了!”   仙草道:“的确是反了,是黑白颠倒的反,这宫里头好人是做不得的,是不是太后?所以当太后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死的时候,才会毫不犹豫。”   太后呼吸急促,忍无可忍地大叫道:“皇帝你听见了没有!你竟纵容这贱婢……”   赵踞深看仙草:“够了。”   仙草看看赵踞,又看看太后,仍是笑着说道:“我其实该恭喜太后跟皇上的,你们母子天伦之乐,何其圆满,只可惜……我们太妃娘娘却死的冤枉而凄凉,如今,她唯一的至亲也都给你们害死了,你们却一无所知,心安理得。”   她虽然在笑,泪却从眼中滚落下来:“真是有趣,这天底下,好人不长命。”抬眸看向赵踞,仙草继续说道:“皇上你不知不懂我为何要出宫吗,我不想留在这里看这些看厌了的人,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忍不住变成恶人,但是你还是非得逼我回来。”   颜太后总算喘过一口气:“你给我住嘴,你这贱婢,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让你在这里诋毁我跟皇帝,你……就跟徐悯一样,都是不知廉耻规矩的贱人……”   皇帝眼神一变,太后却无法消减心头之恨般,回头道:“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给我活活打死!”   赵踞喝道:“太后!”   颜太后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她瞪向皇帝:“皇上你今日若是不杀了她,那就拿刀来杀了我!”   颜如璋见太后如此,忙道:“太后……”   太后却不许他开口:“你跟他是一伙儿的,都是给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今日我一定要除了她,谁要拦着,除非踩着我的尸首!”   太后如此盛怒,周围众人纷纷跪地。   颜如璋也跪了下去,赵踞咽了口气,摁着腰间,正欲跪下,颜如璋突然醒悟:“皇上!”   赵踞白着脸,终于跪地道:“太后,不管如何,请太后息怒,朕……自会处置。”   腰间的伤越发疼的钻心,皇帝眼前一花,手上的匕首差点儿落地。   正在这时,却听仙草道:“真是母慈子孝,感人至深啊。”   赵踞喝道:“你还不住口!”   周围都是跪了一地的人,只有仙草没有跪:“皇上,不用你替我求情。生死有命,我说过了,我已经不在乎。”   仙草说着,竟移步往前。   颜太后本又要发怒,却见她竟是走向自己,一时惊怔:“你……”   仙草歪头看着太后,点点头轻声说道:“太后有个好儿子,只可惜,皇帝没有个好娘亲。”   颜太后简直如在梦中,不能置信天底下竟有人敢对自己说这种话。   赵踞突然意识到不对,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向仙草。   就在太后暴跳之时,仙草回头跟皇帝目光相对,她眼中有泪未干,仿佛是想笑,不料一张口,竟有血从唇边涌出。   她再也撑不住了,闭上双眼往后倒去。   在皇帝面前,就仿佛是紫麟宫里被风吹折的春日杏花。   *****   太后给颜如璋哄劝,好歹先回延寿宫了,临去还恨恨的念着不能饶恕。   其后,太医院里连出了十数个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御医,往乾清宫飞奔而来。   但是结局却让皇帝很是失望。   据太医说,仙草的体内毒发,本会无救,可先前好像给人用什么压制着,才得无碍,可偏偏最近失了调养,又加上心绪不宁大悲大喜的缘故,所以催的毒性发作更快了。   赵踞恼道:“朕不想听没用的,只说诊治的法子。”   太医们低着头彼此相看,都是面带苦色,其中一人道:“皇上恕罪,若是臣等从一开始接手,此刻或许会有头绪,但是现在为小鹿姑姑治疗的另有其人,那人用的什么药,臣等无法窥察,如果擅自下药,倘若跟他先前所用犯冲,非但对小鹿姑姑无效,反而会有害!”   赵踞抵着额头。   颜如璋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当下忙上前告知皇帝。   天色已暗,宫门口的小太监接了镇抚司送来的沈君言。   因沈君言走的慢,太监们忙又传了肩舆,一路小跑地抬着往乾清宫而来。   跟这些慌里慌张的小太监们相比,第一次进宫的沈君言反而十分淡然。   直到进了乾清宫,参见皇帝。   赵踞见他容貌清俊,气质温和,年纪且不大,举止且又显风度,颇为意外。   问了数句确认是他给仙草治病后,便叫太监带了入内。   沈君言给仙草诊过,便从随身所带的匣子里掏出了几样药材,吩咐去煎药等等,太医们一一看过无碍,忙着手行事。   颜如璋早看出他似有所准备般,此刻问道:“小鹿的病情如何?”   沈君言正捻着一根银针给她刺穴,闻言道:“她本就是吊着一口气的,就像是那风中的灯芯子,只要稍微用力就会吹灭了。”   颜如璋道:“大夫可能妙手回天?”   沈君言微笑道:“并不敢,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还有,就是看她自个儿想不想活罢了,可我方才给她诊脉,心脉希微,怕是情形不妙啊。”   赵踞在旁边听到这里,转身往外去了。   ****   颜如璋在内看着沈君言,赵踞回到外殿。   之前仙草毒发吐血倒地,赵踞急忙扶住,龙袍上给她的血濡染一片,这才没有让腰间的伤显出来。   方才是颜如璋硬逼着,才叫了个心腹的太医给料理了一番。   幸而那刀口不深,并没有伤到脏器,但就算如此,也已经把那太医吓得半死。   赵踞坐在御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雪茶诺诺说道:“皇上,有一件事,奴婢就算死了,现在也一定要告诉皇上。”   赵踞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怎么。”   雪茶跪在了赵踞跟前,小声道:“皇上,其实,小鹿在临出宫那晚上来找奴婢,奴婢曾问了她一件事,这件事奴婢一直瞒着皇上不敢说。”   赵踞皱眉:“哦?”   雪茶的手揪着自己的膝头袍子,却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其实奴婢,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小鹿、小鹿跟以前不同了,想必皇上也发现了。”   “你……说什么?”   雪茶道:“虽然她说,是太妃教她的。可是、可是奴婢觉着,就算皇帝手把手地教奴婢,奴婢也绝对不会出口成章的什么都懂,也绝不会从现在的性子突然变得聪明无比。而且,奴婢也绝对不会从太监变成皇上的做派。”   赵踞的手暗中握紧:“继续说。”   “所以那天,”雪茶咬了咬唇,“奴婢问了小鹿一件事,奴婢问她、问她是不是徐太妃。”   赵踞双眸微睁。   雪茶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她承认了!但是她不许奴婢告诉皇上!因为她怕奴婢会因此惹出杀身之祸,但是现在、奴婢实在忍不住了!”   雪茶睁开双眼,泪汪汪地看着赵踞:“皇上,她是太妃娘娘呀,是曾经对皇上那么好的太妃,皇上不该那么对她……皇上,奴婢心里着实难过……”   雪茶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他索性闭上双眼,放声哭了起来。   ****   不得不说沈君言的确有几分手段。   子时才过,仙草便醒了过来。   她看着灯光浅淡的帐顶,虽呼吸艰难,却仍旧还在人世。   正一笑,面前多了一个人。   赵踞俯视着她。   仙草对上他的双眼,神色淡然。   “你又没死。”皇帝开了口。   仙草嘴角微挑。   赵踞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讥诮浅笑:“白天,你曾说徐慈是你最重要的人,对吗?”   仙草沉静地回看他。   赵踞道:“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真把自己当徐悯了?”   仙草仍不言语,眼中的嘲弄之色却越发明显。   皇帝缓缓抬手,手中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正是白天仙草刺伤他的那把。   仙草看着他的动作,无惧无忧。   却见皇帝握着匕首,慢慢俯身下来。   他握住了仙草的手,将她的手摊开,把匕首放在她手中,让她握住。   仙草略觉意外。   赵踞打量着她的脸色,轻声道:“你听好,你如果是鹿仙草,你就没有资格怪罪朕,因为是你对不起朕在先,你所做的那些事,不管你死上几次,都是罪有应得,你半点都怪不得朕!听清楚了吗?”   仙草沉默。   “但是,”皇帝顿了顿,声音有些暗哑:“如果你是徐悯,你就可以拿这刀杀了朕……只管动手就是了,毕竟是朕欠你的,朕纵然死了,也绝不怪你!” 第148章   赵踞倾身,几乎跟她面对面,他说话时候呼吸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握着仙草的手,引她握住那把匕首,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颈间。   这个姿势,若是旁人看来,就如同皇帝伏底了身体,想要亲吻床上的人一样。   但如果靠近了看,有了那把匕首,皇帝的姿态却突然变成了引颈就戮。   仙草定定地看着赵踞,双眸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几分。   她才刚醒来,连说话的力气都微弱之极,自然也无法随意活动。   可是皇帝这样贴心,居然把匕首放在了她的掌心里,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在这种情形下,只要仙草愿意,随便地将刀贴近一划,皇帝只怕立刻就要血溅当场。   可是赵踞的眼中全无迟疑,也无半分的恐惧。   他沉静非常地凝眸看她,似乎只想看她如何选择。   终于,仙草说道:“皇上……是不是知道我不会杀你。”   赵踞道:“为什么?”   仙草道:“如果我是小鹿,那么喜欢皇上,怎会忍心伤你半分。”   “那你要是……徐悯呢?”   皇帝在念她的名字的时候,语气特别的轻些,带着一点儿下意识的小心翼翼。   或者是因为长久的受徐悯的照拂,敬爱交加,再加上那些微妙不能言的情绪,在这种情形下直呼其名,对皇帝来说也是一件不易的事。   仙草并不回答。   “说啊,”赵踞道:“你不是很敢说吗,今日把太后气的直嚷心口疼。”   仙草笑了:“皇上向来孝顺,我今儿对太后无礼,皇上怎么不将我杀之以宽慰太后之心?”   赵踞道:“如果是换了别的什么人,一百个、一千个自然也都杀了。”   仙草道:“是吗。那皇上是对我容情了。”   她的目光下移,掠过赵踞的腰间,因为皇帝早就换了一身衣裳,龙袍上完好无损,也看不见什么伤。   白日他在太后到来之前将匕首藏起来、掩饰伤口的举止不由自主地又浮现眼前。   仙草说道:“皇上想要答案,我就告诉你。”   赵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说。”   仙草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松开。   匕首落下。   赵踞的眸色亮了几分。   仙草终于说道:“我只是小鹿。”   赵踞一愣,双眼中的光亮在瞬间消退了几分,他像是在瞬间吞了一枚黄连子,喉头梗涩不已:“你……”   仙草垂了眼皮,长睫闪烁:“我知道,曾经小鹿对你做过不可饶恕之事。”   赵踞脸色立变。   仙草不看他,继续说道:“但对我而言,小鹿,就像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我自己的孩子,我疼惜她,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我只觉着是自己看的不够好,皇上可明白这种心情吗。”   赵踞蓦地靠近了几分,几乎有些无法相信:“你是、你是在说……”   仙草抬眸,眼中的朦胧泪光如秋日的湖波般闪烁:“其实对我而言,只想小鹿能够快快活活的就是了。没想到她反而替我去了,所以,从此后我只是小鹿,我会替她……”   话音未落,赵踞已经张手在她的肩头往下一抄,竟是把她轻轻地抱住了。   仙草一怔:“皇上……”   “朕、就知道……”赵踞一句话没有说完便停下了,像是强行咽下了什么。   皇帝似轻似重地这样俯身抱着仙草,他头上戴着的翼善冠的乌纱蹭着她的鬓角,发出沙沙地细微响动。   仙草感觉到皇帝的头脸跟身上散发的热力,同时,却也感觉到他好像是在轻轻的战栗,翼善冠上的金龙勾着她的发丝,颤巍巍而动,难解难分。   仙草沉默,她出了会儿神,突然觉着一阵疲倦席卷而来。   终于,仙草长长地叹了声,她闭上双眼,不管不顾地重又昏睡过去了。   ****   几乎与此同时,延寿宫内,却也有数个太医立在太后的寝殿之外,只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左右为难的苦色。   自打从乾清宫回来后,太后就嚷心口疼,当即传了许多太医来。   诊治之后,太医们说太后是一时急怒,进献的是清心宁神丹,太后却不肯吃药,反而斥责太医们无用。   幸而有小国舅看护着,后来方太妃跟颜珮儿闻讯又双双赶来,太后才算消停。   她不再针对太医,却因为颜珮儿到来,突然像是委屈加倍了似的,呜咽着哭了起来。   乾清宫内给仙草痛斥了一顿,太后自己都觉着无地自容,她无法向着方太妃跟颜珮儿说明,便只说是皇帝纵容仙草放肆,浑然不把她这个娘亲放在眼里等话。   方太妃迟疑道:“我原先也听说了那鹿仙草回宫了,还以为是他们传错了,没想到竟是真的?娘娘且不要如此伤心,毕竟谁也不知道皇上这会子传她回宫是为了什么事,也许是咱们不知道的朝中正经事呢?”   太后当即道:“朝中的正经大事,需要交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去做?难道朝中就没有别的人了?都说是儿大不由娘,我如今也总算明白这意思了……我如今竟连一个宫女都比不上……”说着又哭起来。   方太妃忙道:“太后千万别这么说!”   颜珮儿见太后这般模样,在旁不禁也红了眼圈,转头默默落泪。   她身边的嬷嬷也忙劝:“昭仪快别这样,太后正是伤心的时候,昭仪若也跟着哭起来,可怎么样呢?”   不料颜太后见颜珮儿落了泪,更加心酸,便将她拉到身边儿,说道:“珮儿也是个苦命的,你的出身,样貌,品格,哪里不比那个贱婢高上千百倍,皇上有了这样的神仙人物,却还是那么的不开眼,反而去喜欢那种货色,当初因为蔡勉从中作梗,没有让你登上凤位已经是极委屈了,如今还要跟那种人同处后宫,别说是你,连我都无法忍受。咱们娘两个,索性就回颜家去罢了。”   方太妃听了这话,越发惶恐:“娘娘,您在气头上,可千万别说这些,若是让皇上听了,不知怎么伤心呢。”   颜珮儿本来靠在太后怀中落泪,听太后越说越严重,才忍泪道:“太后,珮儿并不是因为自己难过,只是……只是也有些想不通,太后跟皇上本是母慈子孝,毫无嫌隙,怎么就因为区区一个小宫女,就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的?太后身子又弱,若真的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却叫珮儿如何自处?”   颜珮儿身边的嬷嬷也急忙道:“是啊太后娘娘,奴婢大胆也说一句,娘娘这会儿若是离开宫中,一来让皇上面上过不去,二来,太后若是走了,试问这宫内还有谁能辖制得了那人?更何况太后若是还带了昭仪走,在皇上而言,只怕还以为是昭仪撺掇太后的,必然也不喜欢昭仪了,又何苦如此呢?”   颜太后听了两人的话,蓦地给点醒了似的,便止住眼泪,微微颔首。   方太妃道:“还是昭仪明白,太后既然这样疼惜昭仪,那就很该自个儿保重凤体啊。皇上再怎么样,也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没有个为了一个女子而不要自己亲娘的,何况若皇上真这样儿,那朝廷礼法上也说不过去呀。”   颜珮儿拭去眼角泪痕,温声道:“是,我也觉着表哥不像是那样的人,兴许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太后若真的疼惜我,那就听太妃的,好生保养,别先自乱了阵脚,闹得不可开交才好。”   众人劝了半晌,颜太后总算回心转意:“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的确是本宫有些太情急了。”   她回想今日在乾清宫内种种,疑惑地说道:“这鹿仙草原先只不过是个蠢蠢笨笨的丫头,怎么自打徐悯死了后,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伶牙俐齿、狠狠毒毒的……”   颜珮儿忖度道:“我先前不大见过这小鹿姑姑,是以不知她先前的性情。但是后来她在表哥的乾清宫内,我每次跟她相见,却知道她是个最是聪明谨慎,办事滴水不漏进退有致的人,所谓‘蠢蠢笨笨’,竟是半点儿也不曾有。”   颜太后看向方太妃:“兴许我是当局者迷?那你说呢?”   方太妃苦笑道:“太后是当局者迷,我又何尝不是?我先前也觉着这小鹿死而复生后变得很古怪,可是又听说,是因为徐太妃当日的教导,加上皇上对她另眼相看的,我倒也不好说别的了。”   颜太后听方太妃说什么“教导”,心底又浮现仙草在乾清宫指责自己时候的言行举止。   她一阵的惊心,喃喃道:“不可能啊,总不至于……主子死了,却教导出了个跟主子差不多的奴才吧……”   当夜,方太妃许久才去,颜珮儿却给太后留下。   两人更了衣,颜珮儿亲自扶着太后上榻安歇,又给她轻轻地抚胸。   太后叹道:“听说皇帝留了那贱婢在乾清宫,还叫了许多太医去给她看,这幅架势,竟像是对待心肝宝贝似的,比对我都要上心呢。哼……叫我说,最好那贱婢就这么去了,不然的话,就算是救了回来,迟早晚我也要她死。”   颜珮儿之前暗中询问过跟随太后去乾清宫的人,那些人虽闪烁其词,却也说的八九不离十。   听说仙草当面斥责太后不配为人母等话,颜珮儿也是心惊肉跳。   颜珮儿自然知道仙草是个内有乾坤并非蠢笨之人,但是这样一招,却更加叫她意外:如果那鹿仙草是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止?   毕竟皇帝向来贤孝无比,先前就算理政再忙,抽空也要去延寿宫请安,太后稍微有个不适,皇帝也是最上心的。   月前因是连阴雪天,小雪片子一阵阵儿地洒落,宫内的太监们时刻不停地扫雪都无法清理干净,可料想只是些雪片应该不打紧。   偏偏太后下台阶差点儿滑倒,稍微扭到了脚踝,皇帝便叫砍了负责庭院打扫的两个小太监的脑袋。   若是哪个后妃或者宫女敢如此说太后的不是,以皇帝狠辣的性子,绝不会容许。   可是奇就奇在,皇帝居然对这鹿仙草“格外开恩”,非但没有立刻处置她,反而因为她的吐血晕厥而频传太医,上心之极。   至于那鹿仙草,她究竟是不怕死呢,还是事先笃定算到了……皇帝不会追究她?   颜珮儿大惑不解,坐立不安。   此刻听了太后如此说,颜珮儿试探问道:“太后,皇上先前……跟紫麟宫到底怎么样?难道跟徐太妃他们宫内的人关系很好吗,可我明明听说,这鹿仙草之前对皇上很……”   太后眼神暗沉。   颜珮儿其实知道太后不愿意多提紫麟宫,可是现在却也有些顾不得,轻声地又问道:“我总觉着,皇上对这鹿仙草如此不同,跟昔日的紫麟宫有关……太后您觉着呢?”   半晌,太后才说道:“皇帝……当年年少无知,那徐悯又是个内里十分狐媚的人,恐怕用了些手段笼络皇帝……”   太后的用词十分谨慎,颜珮儿听得却有些异样:狐媚?太后用狐媚形容人倒是寻常,可是把这狐媚的太妃跟少年皇帝两个联系起来,却隐隐地有些刺耳。   颜太后闪烁其词,终于又道:“皇帝给迷惑了罢了,至于这鹿仙草,兴许她也跟徐悯一样,之前的种种不过是装出来的,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颜珮儿道:“太后是说,这小鹿姑姑,表面壮憨,内里却也很擅长狐媚的手段,这才把皇上给……”   太后道:“多半如此了。哼,当初她在宫内的时候,不还勾着皇上在梅园里那样吗?可惜当时我大意了,没放在心上。”   颜珮儿的心有些怦怦跳乱,忍不住抓住太后肩膀:“太后,皇上、皇上会不会对她动了真心了?皇上若是真的喜欢上她,那该如何是好?”   太后道:“胡说,皇帝多半是一时的贪恋新鲜,可再新鲜的东西,终究会变味。且这宫内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人。除非她真有那个本事,可以长长久久地勾着皇帝,可我是不信的,一来不信她有这能耐,二来,皇帝也没有那么沉迷女色。”   太后说到这里又看向颜珮儿,叹息道:“何况如果论起美貌来,这宫内谁比得过你?皇帝不过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间想换个清淡些的口味而已。”   颜珮儿咬了咬唇,仍有些不大安心。   太后又哼了声:“且她现在生死不知的,就算侥幸留了命,本宫也绝不会轻饶了她,皇帝如果不为今日她折辱本宫的这件事给个交代,本宫就一头撞死在太和殿前,让天底下的臣民百姓看看皇帝是怎么对待亲娘的。”   次日一早,太后跟颜珮儿才起身,外间便有太监道:“皇上驾到。”   太后闻言不由冷笑:“他还知道来。”   颜珮儿忙道:“不知道表哥是来做什么的,会不会向太后赔礼?”   太后道:“只是赔礼我可不稀罕,除非是拿那个贱人的命来赔。”   说话间,外头皇帝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颜珮儿细看皇帝,却见他凤眸生辉,龙行虎步,如玉树皎然,落落光华。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皇帝的脸色神情似乎跟平日里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颜珮儿忙迎出去几步,屈膝见礼。   皇帝含笑看她:“听说昨儿你留在延寿宫陪着太后?辛苦你了。”   “表哥,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颜珮儿垂头道。   赵踞嘉许道:“知道你最善解人意。你先回去吧,朕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后商议。”   不料太后听见了,因冷冷地说道:“皇帝有什么话还需要避着珮儿?可知昨日在乾清宫内,那鹿仙草羞辱本宫的时候,皇帝也并没有叫人回避。”   赵踞上前跟太后见礼,道:“朕正是想跟太后说此事。”   颜太后道:“哦?你要说什么?如果是要处死那鹿仙草,那你就说,如果是别的,你趁早别开口,除非你嫌本宫死的慢了。”   赵踞跪地:“太后这样说,儿子着实担不起。”   颜珮儿闻言也跪地道:“珮儿请太后息怒,母子无隔夜之仇,求太后让皇上好生跟您解释。”   太后看着颜珮儿,皱皱眉道:“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起来。”   颜珮儿磕头道:“太后跟皇上这样,珮儿于心不安,太后不答应,珮儿就不起来了。”   颜太后见她磕头,到底心疼,忙叫人扶着她起来。又恨恨地对赵踞道:“你看看,真正体贴你的人在这里!你不好整珍惜着,却去跟那心存不轨的人亲密非常。”   赵踞不语。   太后道:“看在珮儿面上,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颜珮儿很聪明,见皇帝还不做声,她就悄悄地后退出殿去了。   直到颜珮儿离开,赵踞才说道:“朕这次来,是恳求太后,宽恕昨日鹿仙草口出不逊之事。”   颜太后听了这句,简直气滞:“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149章   赵踞说道:“求太后饶恕鹿仙草昨日出言无状,她毕竟是有病在身,病发之时,便会胡言乱语,儿子恳请太后,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   太后盯着皇帝,眼中透出惊怒交加的光。   过了片刻,太后不怒反笑,道:“她到底给皇帝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变得这样?为了保她,这种借口都说的出来?皇帝,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的亲娘?”   皇帝道:“太后一直都是朕的亲娘,这点岂能有变?”   “我看不是,”太后走到皇帝跟前,盯着他道:“你任由那个贱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羞辱我,却还要为她说话,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昨日的事情传扬出去,就算是给那些御史们听见,只怕也不会轻饶!”   “太后,”相比太后的怒极攻心,皇帝仍是沉静非常,“请听儿子说一句话。”   “我不想听,”颜太后厉声喝道:“你不是我儿子!”   赵踞听到这句才抬起头来,他看向太后,眼圈有些泛红。   片刻,皇帝才开口道:“那么,太后可知道吗,当初您的儿子在后宫里,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有几次甚至差点儿给人折磨致死,那时候若是朕死了,太后就真的……没有儿子了。”   颜太后本气的扭过去不看他,听了这句蓦地回头:“你、你突然说这话是何意?”   赵踞仰头看着面前的女人,这当然是他的生母,母子天生亲近,不管颜太后如何的懦弱,无能,许许多多的缺点,但对皇帝来说,这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娘亲,且天地孝道,不可撼动。   皇帝心性聪慧,当然也知晓当时太后在后宫内生存的不易,以太后的能力,可以做到自保已经是极为勉强的了。而身为人母,太后当然也不至于不理赵踞,只可惜,多半时候,是有心而无力的。   皇帝了解,所以从不怪罪。   直到这时候,赵踞道:“太后可记得,当初有一次,朕给赵彤的人打伤了,朕很害怕,就跑到太后那里哭诉。”   颜太后一愣,眼前模模糊糊地泛出一幕场景:那个小孩子受惊过度,浑身发抖地哭着对自己说着什么,但到底说的是什么,太后竟然不记得了。   赵踞道:“当时朕年纪还小,不懂事,给那些人追着打,那些人下手又狠辣,朕委实害怕的很,头上给打破了,以为自己会死……所以去求太后……”   太后震了震,终于想起来了。   ——“母妃,他们说要打死我,他们是当真的……”   赵踞跟自己哭求,跟她商量,要跟皇帝说明此事,免得真的给太子的人活活打死。   太后突然有些口干。   赵踞道:“当时太后对我说,叫我忍,太后让我……以后看见那些人就避开走,太后还说,那时候不能闹出去,若是给父皇知道了,未必会帮我们不说,还会更加惹皇后不高兴。”   皇帝抬手在自己的头上摸了一把,时隔多年,似乎那个伤还没有愈合,隐隐作痛。   颜太后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你莫非,是在怪罪我?我那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咱们娘两个是人家的眼中钉,若还不收敛低调行事,他们自然更加下狠手了,母亲也是为了你好。”说到最后一句,太后想到自己各种心酸不得已,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皇帝点头:“朕知道,朕体谅母亲的苦楚,所以从无怪罪,反而加倍体恤。”   太后的心一软,她向着皇帝走近数步:“踞儿……”   赵踞继续说道:“可是,母后不知道的是此后发生的事。”   太后微怔:“什么?”   赵踞道:“母后可听说过,当时宫内曾闹出一件事,是鹿仙草跟太子的伴读打架?”   太后屏息,想了想,说道:“是,又、又怎么样?”   颜太后的确记得这么一件事,是鹿仙草跟太子的几名伴读打了起来,那丫头虽然年纪小,却着实凶悍,将其中一人的头打破了,还有一人竟给她踹的肚子发青。   那件事很轰动。   那些被打的伴读都是朝中贵宦子弟,家中的大人自然不喜,可是当时的哲宗皇帝却不当一回事儿,反而嘲笑那些大臣:“你们家里一个个的都是些爷们,却连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丫头都打不过,还有脸在朕面前哭诉?朕都替你们丢人。”   大家就讪讪地,不敢做声了。   而在后宫内,众人都知道小鹿姑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连赵踞都打过,加上徐太妃又在皇后面前百般地请罪赔礼,何况也没伤着太子,皇后就不计较了。   赵踞才要开口,突然一笑,他扬首要避开太后的注视,但眼底的泪影却是遮不住。   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太后忙道:“踞儿,你……”   赵踞低下头,深深呼吸片刻,才道:“可没有人知道,鹿仙草其实是故意的,因为当时那些人捉着朕,把朕的头塞进了水池里,朕那时候、几乎就死了。太后……你、可知道?”   颜太后睁大双眼,却也因为听出皇帝话中的痛楚,眼中不禁也泛出泪来:“皇帝……怎么你、你没跟我说?”   “朕知道母亲当时自保也不易,又何必让你多添苦恼呢。”皇帝复又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   其实他心里明白,太后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仍旧劝他低头做人。   太后眼中的泪珠瞬间滚落,她走到皇帝跟前,哽咽道:“踞儿……你受苦了。”   赵踞摇摇头道:“我跟母亲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母亲本是个慈仁的性子,当初对朕说过,不喜鹿仙草,不过是怕她对朕不利,但如果她对朕是真的好,太后又怎会容不得她?”   太后微怔。   赵踞道:“她自然有错,但是她对朕的确有救命之恩,太后看在这份上,也不该想置她于死地,何况她之前给蔡勉所害,毒发体内,已经受了很多折磨苦楚,如今尚且生死未卜呢。”   太后又觉意外:“蔡勉害她?”   赵踞道:“事到如今,朕也不再隐瞒了,当初之所以把她赐给禹泰起,本是想让她做朕在禹泰起旁边的眼线,不料蔡勉也看上了她,逼迫她为自己效力,那毒也是因此而起。太后想想看,当日朕拿下蔡勉的时候,若不是她,事情又怎会这样顺利,她竟是个极忠心的人。太后只顾在气头上,竟然忘了她的种种好处了吗?”   颜太后原先的盛怒在经过皇帝诉说往事后早就消失大半了,又听了这些隐情,不由震动。   “我、我只是……”太后叹了口气,“我原本没怎么针对她,只是她昨儿说的话太叫人刺心了。”   赵踞笑了笑:“再破格的事情,她也不是没做过,说几句破格的话,又没有人当真,太后难道要跟她斤斤计较?”   颜太后见皇帝笑的心无芥蒂,不禁也放宽心,随着无奈一笑道:“是啊,现在想想,倒是我……一时太性急了。”   说到这里,太后将皇帝扶了起身,仔细端详着皇帝出色的脸庞,感慨道:“你……越来越有先帝之风了。”   赵踞一笑。   太后问道:“那你想如何处置她?”   赵踞道:“她身上的毒十分难调,太医们说至少要数月功夫才见端倪,昨日到今天,一直昏迷不醒。”   颜太后叹息:“倒也可怜,是个多灾多难的。”   赵踞道:“太后……可能容她在宫内?”   太后对上皇帝的目光:“罢了,假如你喜欢,那你就留着吧,只要你心里有数,知道进退轻重就是了。”   赵踞展颜:“朕就知道太后最通情达理,到底也是最疼顾朕的。”   太后看着皇帝明朗的笑脸,给这句触动了心肠,不禁又落了两滴泪。   皇帝从延寿宫出来,雪茶忙不迭跟上。   偷偷打量着皇帝的脸色,雪茶看不出端倪,还是赵踞察觉了,嘴角一挑道:“鬼鬼祟祟的看什么?有话就说。”   雪茶忙道:“皇上,太后怎么说?”   赵踞道:“太后仁慈,还能怎样?”   雪茶眼睛一亮:“太后不追究了?”   赵踞微微而笑。   雪茶昨儿目睹全场,自以为仙草是有死无生,至此那揪了整天整夜的心才总算放下。   当即合掌向天念了一声佛,又道:“奴婢就知道,这世上没有难倒皇上的事儿,皇上万岁!”   赵踞啐道:“闭嘴。”   雪茶兴高采烈,狗摇尾巴似的跟在赵踞身旁,众人正往乾清宫而回,却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跪地道:“皇上,听太医说,小鹿姑姑有些不好了!”   ****   先前皇帝往延寿宫之时,乾清宫中,沈君言端着药碗来到榻前。   仙草朦胧醒来:“沈兄……”   沈君言道:“我说了你是自讨苦吃,现在可后悔吗?”   仙草嘴角一动,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沈兄你没事啊。”   沈君言叹道:“你是不是算计到了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迟早会叫我进宫来的?”   仙草闭上双眼。   沈君言道:“不要装作没听见的,我知道你听见了。张口。”说着,便吹了吹调羹里的药,送到仙草唇边。   仙草勉强张口,苦涩的滋味顿时满了唇齿:“好苦啊。”   “现在才知道苦?但是对你来说,现在能尝出苦味还算好的,”沈君言摇头,“你可知这是在拿你的命开玩笑。”   仙草道:“我……”才张口,又给塞了一匙子药汤。   那股苦味几乎把舌头都麻木了,仙草的眉头紧蹙起来,又瞪向沈君言。   沈君言微笑和煦:“你不是自讨‘苦’吃吗,那就多吃点儿,看你以后还浑不浑了。”   仙草吃了半碗药,趁着舌头还能动,便挣扎着说道:“沈兄还是……趁早出宫吧,毕竟这宫内并非久留之地。”   “就算我要走,也得由皇上开金口啊。”沈君言瞥她,淡淡道,“只怕皇上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不肯轻易让我走。说来奇怪,堂堂的皇上,怎么好像对你……甚是看重似的?”   苦药在心里翻腾,又向着五脏六腑扩散,跟腹中隐隐散发的绞痛碰触,这感觉仿佛是有两支队伍在自己的身体里交战。   仙草无法出声。   沈君言忙将她的手腕脉搏又听了片刻,皱眉道:“这比我想象中更棘手,你且忍住。”他说着又抽出了一枚银针,向着仙草的虎口深深刺了下去。   皇帝回到乾清宫的时候,仙草已经昏厥过去,但是细看,却能察觉她在微微发抖。   皇帝见她脸上毫无血色,不禁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试。   触/手冰凉黏湿,竟满是冷汗。   皇帝的手一抖,回头看向沈君言跟众太医:“怎么好像比昨儿更重了?”   沈君言道:“回皇上,这本来就是在吊命罢了,是生是死,全看造化。”   “住口。”赵踞不等他说完便喝止,“若真如此,你的命也跟她一样全看造化。”   沈君言揣着手垂头道:“草民尽力而为就是了,不过,医术如何倒也罢了,其实要生要死,也要看病者本人,倘若她心有牵挂,这生的机会自然就大些。”   赵踞瞪他一眼。   不知为何,虽然这人是仙草的大夫,且又看似温和淡定,话也说的很有道理,可赵踞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有些不喜欢,莫名其妙。   如果不是为了仙草,只怕早就远远地把他踢出宫去了。   正在警惕端详的时候,身后突然听到含糊的低语,似是仙草在说梦话。   皇帝蓦地转身,眼神在瞬间陡然柔软下来。   靠近她身旁坐下,又见她额头上都是汗,便抬手道:“帕子。”   雪茶愣了愣,忙掏出自己的呈给皇帝。   皇帝拿着帕子,动作轻柔地给仙草擦拭额头的汗渍。   仙草似乎有所察觉,眉头微蹙,嘴角喃喃地又叫了声。   赵踞一愣之下,缓缓伏身,依稀听仙草叫的竟是:“哥哥!”   他听的很清楚,蓦地坐直了身子。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仙草满面痛楚的模样,手中的帕子缓缓捏紧,眼中却逐渐透出后悔之色。   半晌,皇帝重又俯身,在仙草耳畔轻声道:“你想见徐慈吗?你放心,朕已经派人去寻徐慈了,你总该知道他也是个非常之人,自然不会轻易而死。只要你答应朕,好好地调养身子,朕用倾国之力,也帮你把他找回来。”   仙草才给喂了药,这会儿痛病交加,昏昏沉沉,突然听见一句“把他找回来”,竟喃喃问道:“真的吗?”   赵踞道:“朕自然是金口玉言,绝不骗你。”   皇帝说完,却见仙草的唇角缓慢挑起,像是一抹安心的淡淡笑意。   赵踞这才起身,把帕子甩给雪茶,皇帝看向沈君言:“这下她的牵挂有了,若还治不好,朕就要了你的脑袋。” 第150章   仙草留在了乾清宫内,每日无数太医出入,沈君言更是破例也给留在宫中。   这件事很快就传扬开去。   小鹿本就算是宫内的“名人”,从最初垂死之际被徐悯从浣衣局救了出来,到后来掌掴赵踞,单挑太子伴读等等,以及后来殉主却死而复活,进出冷宫,跟了罗淑妃扶摇直上,却又被赐给威震一方的夏州王,再往后二出二进皇宫……战绩辉煌,精彩夺目,每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说上数个时辰。   这皇宫之中的怪事自然不少,但真正的新鲜有趣之事却并不算是很多,“鹿仙草”却简直是个经久不衰的新奇话题,不知满足了多少后宫妃嫔、太监宫女们的好奇心,也让他们的想象力得以充分发挥,在事实之外,不知道又编排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传奇版本。   本以为之前她二度出宫终于算是了局,何况私底下有人偷偷地说仙草死在了外头。   大家在惊诧之余,不免很觉着遗憾,一来是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有趣的人跟故事了,且这样有趣的人居然就默默地死在了宫外,这让人的心里难免生出一点奇异的凄凉。二来……也有许多跟仙草打过交道的宫人,知道她的为人性情,暗中不免为她难过。   没想到事情却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才退却的流言就如同是涨潮的海水似的,澎湃汹涌,尤其是仙草居然在皇帝的乾清宫内养病……这真是破天荒的奇闻。   众所周之,皇帝喜欢“清静”,所以就算是再得宠的宫妃,也不会许她们在乾清宫内留宿,就算是亲密宠爱如颜昭仪,也没有得到这个殊荣。   鹿仙草虽曾经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却毕竟也是个宫婢,又如何得到如此恩典?   而且又有太医院内老资历的太医们围在左右精心看护,听说皇帝发了话,如果鹿仙草有个不妥,就要摘去太医院首的脑袋,怪不得那些太医们每天都是如丧考妣的脸色,战战兢兢,不敢丝毫怠慢。   但也由此可见,皇帝对鹿仙草是何等的上心。   这就有些奇怪了。   更加上之前仙草在乾清宫内忤逆太后的事情也暗中流传出了几分,更加让此事扑朔迷离起来。   可怜的仙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无形中做了极大的功德,让这些日子枯燥的宫妃跟内侍宫女们的生活中多了无限的乐趣。   甚至在仙草养病的这些日子,宫内的氛围都变得大为不同。   这些精神匮乏的宫人们得到了丰厚新奇的谈资,就像是饥饿的人得到了一张香喷喷的大饼,大家在发挥想象闲谈默论之余,又都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仙草醒来之后,皇帝还会是怎么个相待。   但是让大家失望的是,慢慢地近一个月过去了,从腊月到了正月,仙草却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又开始担心起来,觉着仙草的小命只怕要保不住了。   有人也打听到了仙草的病症,知道她是中了毒,且毒性很是厉害,随时都可能致命。   上回小鹿殉主复生,宫内许多人下注赌她什么时候死,可是真正这机会来了,却无人敢赌、也不愿去赌了。   就连之前讨厌仙草的宫人,也一反常态地开始默默祈祷,希望她能够顺利醒来。   ****   新年之际,颜太后特问起皇帝有关仙草的病情,并且提出让皇帝把仙草搬出乾清宫。   皇帝却说道:“她本来就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就留在那里也无伤大雅,何况太医们也说了她现在不便挪动,且等好转了吧。”   太后试着问道:“这么久没有好转,皇帝你看会不会……”   赵踞的眸色微变,却仍是镇定地笑答道:“太后不必担心,那沈大夫说了,近来因为天冷的缘故,等慢慢地开了春儿,必有起色。”   太后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见他表面虽轻描淡写,实则意态坚决,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但愿她是个有福气的快些好起来,别辜负了皇上这一片的深情厚恩。”   赵踞离开了延寿宫,来至御书房里,原先往夏州去的洪礼跟高五站在一块儿,见皇帝落座,洪太监上前道:“皇上,有夏州来的密报。”   赵踞道:“哦?”   洪礼说道:“之前西朝人在边城几次试探,都给禹将军击退,加上今年夏州地方上的雪并不算很多,按照预测,开春后应该不会再有战事。”   赵踞点点头:“倒也罢了,禹卿总是让人省心。”   洪礼看一眼皇帝,咳嗽了声继续说道:“但最近有夏州都护府传来的消息,说是近来禹将军带兵出城巡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去了。”   赵踞大为意外:“什么?”   洪礼说道:“不过皇上也不必格外担心,因为之前禹将军也有类似之举,不过都没有这一次时间长。”   赵踞眉头紧皱:“那他的亲卫怎么说?”   “据说是禹将军亲自带兵操练,所以时间要比往日要长一些。但因为是将军亲自带队,又涉及军机,所以并没有透露具体行军路线去往何处。”   赵踞问:“那咱们的人呢?”   洪礼面露忐忑之色,高五替他说道:“禹将军的府邸比原先设想的要守卫森严,而且、将军好像不近女色……所以咱们的人也并不知情。”   赵踞本放下的心又提起:“去查,朕要确切消息,禹泰起镇守一方,务必不能有任何闪失。”   高五跟洪礼领命而出,到了外间,洪礼压低嗓子,小声道:“公公为何要瞒着皇上?禹将军明明已经四个月没露面了,怎么只说两个月?”   高五道:“以皇上的性子,两个月跟四个月没什么差别,何况据咱们的人回报,边境安定,夏州军也都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可见是禹泰起早有安排,他不至于就出什么意外。”   洪礼表示同意,却又说道:“可是这四个月不见人,未免也太古怪了,他竟是能去哪里?夏州城内跟府衙之中毫无消息,就连派出城外追踪的人也一无所获。”   “这只能说明两点,”高五想了想,道:“一,是禹将军太擅长行军打仗,出其不意之道,他的安排、以及行军路线布局等等,若是轻易给人追踪得到,又怎会奇兵突出令西朝人都为之胆寒?”   “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高五揣着袖子,长长地吁了口气:“才是我最担心的,也是最不愿意告诉皇上的。”   洪礼睁大双眸:“公公担心什么?”   高五道:“以咱们的人的能耐也都追查不到禹泰起的下落,若非他太高明了,那就是咱们追的方向不对。”   洪礼不由毛骨悚然:“您的意思难道是……这、不太可能吧?”   高五道:“怎么不可能?禹泰起本来就是个很擅长出其不意的人,别的那里不可能的,在他身上却是寻常,不然的话,那济南府的周知府也不至于断送了性命。”   洪礼倒吸一口冷气。   高五道:“这件事未曾落实之前绝对不能透露丝毫给皇上,毕竟禹泰起是皇上最重用的人,又是一方之霸,咱们若是没有凭证胡言乱语,很容易出大事。”   洪礼道:“是是,那么现在该如何是好?”   高五招了招手,洪礼立刻附耳过来,高五低低道:“你立刻出宫……”   吩咐过后,看着洪礼匆忙离开的身影,高五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方才他跟洪礼没有说出口的,自然是禹泰起的行踪。   在高五看来,既然在夏州城外找不到禹泰起,那么,有一个可能不容抹杀。   那就是禹泰起可能是故布疑阵,他根本没有带兵出城,而是入了关。   但是禹泰起乃是地方节度,本朝的封王跟地方藩镇首领若没有天子诏命,绝对不能擅自离开封地或管辖地。   违反者,甚至会给以谋逆判处,是诛九族的大罪。   高五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但他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另外他想象不到,以禹泰起的为人,究竟是会因为何种缘故,做出这种类似飞蛾扑火明知故犯的愚蠢行径。   难道他真的是包藏祸心?   一念至此,高五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进殿告诉皇帝真相。   但是……   高五才转身,就见雪茶捧着个托盘,从廊下走了来,两人蓦地打了个照面,雪茶道:“你怎么在这儿杵着?”   高五不答反问:“你是干什么?”   雪茶道:“我给皇上拿点东西吃。”   近来皇帝似乎待雪茶比先前亲近了不少,有一些贴身的事情都命雪茶去做,这样对高五而言倒也好,他可以放心去处置外头的诸事。   高五见他要进去,自己正欲先离开,雪茶突然又叫住他:“你等等。”   雪茶问道:“皇上叫你追查那徐慈的下落,你们可有消息了没有?”   高五摇了摇头。   雪茶顿时皱了眉:“你可要多派些机灵的,千万别怠慢,这件事情很重要,最好赶紧把徐慈找到。”   高五本有些不耐烦,听到最后却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那鹿仙草?”   雪茶道:“唔。怎么了?”   高五有些愀然不乐:“没什么,既然是皇上愿意的,那就算了。”   雪茶忙拉住他:“你等等,你好像还有话?”   高五顿了顿:“前几日在出事的河道下游捞上了几具尸首,只不过有些难以辨认,有一具尸首的身量跟年纪看起来有些类似徐慈。”   雪茶的手一晃,差点儿把托盘扔了,幸而高五眼疾手快及时给他扶住。   “你慌什么,经过这么多事,怎么还是这样经不住风浪?”高五压低声音喝道。   雪茶定了定神:“是,是,我不慌,其实未必就是徐爷,徐爷是个好人,一定有神佛庇佑的。”   “好人不长命,你没听过?”高五冷冷地说。   雪茶直直地瞪着他,想骂又骂不出声,高五却不理不睬,自顾自地转身去了。   ****   除夕这夜,宫内在重华殿摆了家宴,皇帝跟小国舅都在场。   乾清宫之中,沈君言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仙草,因为背对着灯影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像是以往般温和淡然,轮廓浸在浅浅地阴影之中,反而显得有些许冷暗。   拢在宽袖内的长指下意识地捻动,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终于,他停了动作。   沈君言俯身,缩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探出,正将碰到仙草眉心的时候,身后响起很淡的一声咳嗽。   他心头一凛,回头看时,却见身后帐子底下站着一道身着太监服的身影,面无表情,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沈君言微微一笑:“我以为何人,原来是公公。”   高五默不做声。   沈君言道:“我方才看着小鹿姑娘好像动了一下,总不会是她知道今儿是除夕好日子,要醒过来了吧。”   高五听了这句才走到跟前,他低头打量着仙草,却见她恍若熟睡,并无动静。   高五竟略有些失望,便淡淡道:“若真醒来,却是沈大夫的功劳。”   沈君言一笑:“不求有功,但求留命罢了。”   高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听说大夫在藤县那个地方很是有名,救过许多人的性命,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连外地之人也都常去寻你看病。”   “惭愧,公公打听过沈某?”   “当然,”高五道:“还听说,常有些来路不明的人跟先生交从甚密。”   沈君言笑道:“公公所说的来历不明的人,指的可是清流社?”   高五道:“这么说,沈先生你承认自己跟清流社有关?”   沈君言坦然道:“我知道瞒不过公公,我其实也是清流社的人,只不过我生性懒散,只爱医道,所以只能在有人受伤的时候棒上一二,若因此获罪,却也无话可说。”   高五见他如此直言不讳,便淡淡道:“皇上其实并没有想要追究清流社的人,先生既然清白,更加不必担心了,只顾好生医治小鹿姑姑的病,若治好了,自然无过且有功。”   沈君言道:“这是自然,我跟小鹿姑姑也是一见合意,自然会尽心而为。”说到这里,沈君言道:“对了,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皇上何以这样厚待小鹿姑姑?”   高五眉眼冷峭道:“这个你最好不要胡乱打听。”   两人说到这里,高五突然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他不太相信,转头忙看向身旁,却见原本一动不动的仙草长睫眨动,半晌,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高五虽然对仙草心绪复杂,可是见她终于醒来,竟隐隐地也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竟失声唤道:“小鹿……”   旁边沈君言忙上前给仙草诊脉,外头两名太医听见动静也忙入内。   仙草眉头皱蹙,目光却有些涣散,听了高五的呼唤,她勉强地转动眼珠,将两人分别看了会儿。   高五一边叫了个小太监去给皇帝报信,一边忙问沈君言:“怎么样?”   沈君言道:“脉象平稳,看着似是无碍,但……”   “但是怎么样?”   沈君言斟酌着,却并没有回答,只试着问仙草:“小鹿,你觉着怎么样?”   “小……鹿?”仙草极缓慢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语气充满疑惑。 第151章   皇帝正在重华殿陪着太后饮宴,雪茶侍立身后。   直到那小太监寻来。   雪茶喜的浑身发颤,确认是真后,本能地就要冲上前告诉皇帝。   但太后却正在跟皇帝含笑说着家常,如果这时候去打扰,皇帝立刻就要离席。   犹豫的瞬间,身旁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雪茶忙回头,却见是小国舅颜如璋,雪茶忙定神道:“乾清宫来人说,小鹿醒了,我正犹豫要不要告诉皇上。”   颜如璋一震:“真的?”   两人才说了几句,突然就见那边皇帝缓缓站起身来,雪茶不明所以,只好先跑过去扶着。   却听太后嘱咐道:“皇上方才多喝了两杯,有些醉意,你好生扶着他回去歇息。”   雪茶身不由己扶着皇帝,两人经过颜如璋身旁的时候,皇帝便向着小国舅使了个眼色。   颜如璋早就明白了,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只得留下来替他收拾残局。   赵踞扶着雪茶的手,才出了重华殿,脸上的醉意瞬间退去:“是不是乾清宫有消息?”   雪茶简直心服口服:“是,奴婢正不知要不要告诉皇上呢。”   原来赵踞虽在席间,但眼观六路,先前小太监来寻,赵踞已经留意到了,又见雪茶面上半惊半喜的,便心有灵犀地一猜便准。   ****   且说雪茶陪着皇帝匆匆地回到乾清宫,地上站着七八个太医,高五跟沈君言立在榻前。   众人见皇帝驾到,纷纷地跪地迎接。   一瞬间,雪茶突然发现高五的脸色是一种形容不出的古怪。   但他顾不得这个,只忙去看向榻上。   仙草背后放了个绸缎软垫,半靠在床边坐着,垂着头像是在出神。   若非当着皇帝,雪茶几乎叫出声来。   赵踞疾步而行,踩着脚踏坐在床边。   这么多日子,终于等到今日……乍然相见,就如同久别重逢。   皇帝竟有些呼吸不稳,竭力定神后才看着她说道:“你醒了?”   仙草在见众人跪地的时候才慢慢抬眸,没想到皇帝来的这样快,她看着赵踞近在咫尺的脸,微惊之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浮现一张极为鲜明无法忘却的脸庞。   “皇上?”仙草轻声唤道。   赵踞听了她一声呼唤,嘴角忍不住微微挑起,情不自禁地有一点笑意出现。   这么多日子来,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想要笑一笑。   他不顾许多人在场,忙不迭地握住了仙草的手,又忙问道:“你、你觉着身上怎么样?哪里还不舒服么?”   仙草垂眸看向他紧握着自己的大手,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来,偏偏他的掌心十分温暖,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贪恋,竟让她无法动作。   “皇上……”只能喃喃地重复。   赵踞浑然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恨不得将她立刻揽入怀中。   幸而忽地想起身畔有人,当下先行自制,转头问道:“可替她看过了,情形可安好?”   太医院首勉强说道:“皇上,因为这些日子里用药的缘故,小鹿姑姑身体里的毒清除了大半,只不过……”   他面有难色无法出口,只瞥向沈君言。   沈君言还未出声,皇帝就听身旁仙草喃喃说道:“小鹿姑姑……小鹿姑姑?”   赵踞蓦地回首,却见仙草紧皱眉头,满面困惑似的。   皇帝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丝不对:“怎么了?”   仙草的唇动了动,终于看向皇帝:“我、是小鹿姑姑?”   皇帝听了这句话,身心震动,差点儿把她的手甩开。   他睁大凤眸看着仙草,却只看见她明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终于,皇帝抬起左手往外一挥。   高五,众太医包括沈君言一块儿悄悄退了出去,雪茶满心愕然,退了数步又站住。   殿内清净了许多,只是太安静了,让人窒息。   皇帝竭力按捺心头的不安,细看仙草,轻声问道:“你是怎么了?”   仙草的眼前是一张极为明朗、俊美无俦的脸。   她认真看了皇帝半晌:“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大家都叫我小鹿姑姑,我却不大清楚……”   皇帝的心在胸口鼓噪:“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仙草缓缓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慢慢地咬了咬唇。   皇帝问:“那你、记不记得朕?”   仙草一点头:“皇上我当然记得。”她醒来后,面前围着许多人,她竟都不认得,直到皇帝出现,却好像是自己的旧识一样,略觉亲切。   皇帝道:“你记得朕,却不记得自己是谁吗?”   仙草蹙眉:“是啊。”   皇帝屏住呼吸,突然回头向着雪茶道:“过来。”   雪茶正在竖起耳朵听着,此刻心领神会地跑前几步。   皇帝指着他道:“你记不记得他?”   仙草盯着雪茶:“好眼熟,你是……”   她看着雪茶清秀的脸庞,无害的神情,举手揉着眉心,像是要把记忆从里头揉出来。   雪茶眼巴巴地瞧着她:“小鹿,你不会不记得我吧?”   有个名字浮浮沉沉地冒了出来,仙草迟疑地:“雪茶公公?!”   雪茶几乎喜极而泣。   赵踞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那你再想,你到底是谁。”   仙草胡乱在头上抓了抓,脑中却一片混沌:“我、我……”   她原先醒来的时候,身心空白,但眼前出现的人,却都在叫她:“小鹿”,“小鹿姑姑”。   小鹿?仙草?……她极力回想。   心底有一张讨喜可爱的脸浮现出来,那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自己,让人忍不住心情愉快。   还有人欣悦地叫:“小鹿!”   仙草觉着甚是喜欢,含笑说道:“我、我是小鹿姑姑。”   赵踞蓦地起身。   仙草察觉他的反应极大,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怎么了?”   雪茶原本正因为仙草醒来、且认得自己而欢天喜地,还没有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直到现在才隐隐察觉不对。   “皇上?”雪茶轻声唤道,“您怎么了?”   赵踞没有办法形容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忘了自己站在床踏板上,却觉着头晕目眩,幸而雪茶在身旁。   赵踞捏着雪茶的手臂稳住身形,却在无意中忘了收敛力道,把雪茶疼的几乎叫出声来,觉着自己的手臂都要断了。   幸而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他一把推开雪茶,重又上前,望着仙草道:“那你、你记不记得……”   “徐慈”两个字,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   可是对上仙草清澈无瑕地仰望着自己的双眸,仿佛有一股力量扼住了皇帝的喉咙,叫他不敢轻易出口。   皇帝的双手负在身后腰间,不安地捏动着,好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但是心绪烦乱,让皇帝无法理智思量。   终于,皇帝转身,迈步下了床踏板。   雪茶看一眼仙草,忙走到皇帝身旁:“皇上您怎么了?小鹿才醒了,皇上难道不是该高兴吗?”   “朕当然高兴。”赵踞回答,可声音里却一点儿高兴之意都没有。   雪茶祈求地叫了声:“皇上……”   赵踞回头看着他忧虑的神情,竟说道:“你、你去看看,你觉着她是谁?”   雪茶呆了呆:“当然是小鹿啊。”   赵踞见他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于是压低声音道:“混账东西!你不是知道吗,难道还要朕跟你说明?”   雪茶见皇帝咬牙切齿的样子,总算灵光闪烁:“皇上难道是担心……”他小心翼翼回头看一眼仙草,又压低了嗓子:“担心她不是太妃了?”   “太妃”两个字更是咬的似有若无。   赵踞拧眉。   其实对雪茶来说,面前的人是小鹿还是徐悯,差别并不是很大。   毕竟雪茶不像是赵踞一般对徐悯怀有根深蒂固的执念。   长久的相处,对雪茶而言,小鹿跟徐悯两人已经难解难分,也许他面前的人是小鹿,也许是徐悯,也许……但横竖她无事,他就谢天谢地。   雪茶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却也很快回过味儿来。   皇帝之所以对仙草这样不同,多半是因为“徐悯”的缘故。   但如果面前的人成了小鹿,以雪茶对皇帝的了解,只怕后果很不好说。   雪茶惴惴地来到榻前。   皇帝是当局者迷,一时想不到什么试探的法子。   但是雪茶却不同,他的心思简单的多。   略一思忖,雪茶叫道:“小鹿……”   仙草凝眸看他。   雪茶先向着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才说道:“你、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赵踞原本在旁边冷然打量。   猛然听雪茶如此问,皇帝的脸上忍不住也流露诧异之色: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当初徐悯假冒小鹿的时候说过的。   如果是真的鹿仙草,根本不懂这诗的意思。   皇帝感慨:没想到雪茶关键时候还有些小聪明。   仙草却皱起眉头,并没有回答。   雪茶略担心:“你、你不知道吗?”   仙草闭上双眼,抬手在额头上揉了半晌,蹙着眉心道:“你怎么问这个?皇上是明君,你说这话,不怕皇上不高兴吗?”   赵踞的眸子微微亮了,却并没做声。   雪茶看一眼皇帝的脸色,舔了舔嘴唇,又说道:“那你、你会写字吗?”   仙草越发疑惑地看着他:“写字?”她摇头:“我不知道。”   雪茶呆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转身跑到外间,从赵踞的书案上抓了一支笔,一张纸,又飞奔回来,把纸铺在她面前被子上,又塞了笔给她:“你试试看?”   仙草嗤地笑了声:“你越发放肆了,皇上的御笔,你也拿来胡闹?”   雪茶只顾情急忘了这件事,闻言后怕,忙回头看向赵踞。   赵踞喉头动了动,淡淡道:“没什么,朕恕他无罪,你要是会写就写罢。”   仙草听了低头,她看着面前的字纸,又看看自己的手,终于提笔。   一笔一划,面前的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个篆体的“鹿”。   仙草歪头看着鹿顶上的两枝花似的鹿角,笑问:“是这样吗?”   雪茶忙拿给赵踞看。   皇帝眸色闪烁,他当然记得徐悯教过紫芝跟仙草这个。   “这个不算,”皇帝说道:“你把方才那句写出来。”   仙草有些不太喜欢,小声道:“累,不想写了。”   皇帝眉头一皱。   雪茶忙握住仙草的手,他轻轻地给她揉着手:“你乖一些,听皇上的话,你写出来,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   仙草的眼神亮了几分:“真的?”   雪茶忙点头:“当然,对了……我知道你爱吃琉璃肉,我给你弄那个好不好?”   “琉璃肉?”仙草仰头,好像在思忖那是何物,虽然还没想到什么,嘴里却泛出一点甜意,“好像很好吃。”   雪茶把笔捡起来放进她的手里,哄着道:“那你快写一句,就写一句就行。”   仙草给那股香甜诱惑,终于又握笔慢慢地写了起来。   雪茶识字有限,只是近来因为留心,所以也认得几个。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明明是十个字,而且我认得那个‘王’,跟你写得不一样,”雪茶喃喃自语,略慌:“而且这字数也对不上啊……”   忙偷眼看皇帝如何反应。   不料赵踞按捺不住走了过来。   皇帝仍是负着双手,眼角余光瞥向那张纸,却见那纸上是极秀美清丽的楷体字。   写得却是:“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   赵踞看了那笔再熟悉不过的字已经身心战栗,又眼见她要继续写下去,忙上前将那张没写完的纸扯了过去。   把雪茶吓的以为他动怒了,忙欲求情。   赵踞又是惊寒,又是狂喜,却不知两者何者居多。   他收敛心绪,看一眼手中的字:“行了,不用再写了,朕已经、知道了。”   在说到“知道了”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又缠绵悱恻,百转千回。   皇帝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一首《虞美人》。   正是当初仙草在冷宫所吹奏的笛曲中所唱的那词,她所写的正是最后一句。   再加上这笔独一无二的字。   又何必再去试探。   她虽然忘了自己是徐悯,说自己是鹿仙草,却没有忘了这些属于徐悯的本能。   皇帝想:如果是这样,兴许也好。   或者……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却听仙草小声道:“我写了这么多,你别忘了给我弄些好吃的。”   雪茶忙回身应承:“是是,我知道。”   仙草略觉满意,又道:“那你再给我揉揉手吧,你方才给我捏的还挺舒服的。”   她毕竟昏迷月余才醒,浑身无力,手脚都也有些僵麻,倒不是因为别的。   雪茶立刻就要上前效力,皇帝却阻止了他:“且慢。”   皇帝重又在床边落座,将仙草的手拉住,放在自己腿上,轻轻地给揉了起来。   雪茶还以为皇帝有什么要紧吩咐呢,出乎意料地看了这幅场景,眼睛都要瞪的跳出来。   皇帝揉搓着她的小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仙草。   却见那双骨碌碌的眼睛正也诧异地看着自己。   皇帝的脸上微热。   为缓解这种尴尬,皇帝恍若无事般问道:“朕的力道如何?……舒服吗?”   谁知仙草用一种失望的语气回答:“不如雪茶,太大力了,捏的我有点疼。”   皇帝脸色立变,耳畔听见雪茶“嗤”地一声轻笑。   赵踞竟然忍了这口气,他从善如流地将力道放轻了些:“现在呢?”   仙草皱眉:“现在又太轻了,没有什么感觉。”   赵踞匪夷所思地瞪着她。   雪茶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再笑出来。   仙草无奈地叹气:“皇上明明不会这些,干什么要勉强呢?”   察觉她想抽回手去,赵踞反而握紧了些:“不许动。朕怎么不会?”   他低下头去,拇指在她柔细的掌心里缓缓地揉过:“朕会做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像是赌气,又像是发誓。   因为经常练习骑射武功,所以皇帝的手指也不像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般娇嫩,反而有些略略地粗糙。   习惯张弓搭箭的指腹力道适中地扫过她浅浅的掌纹线,仙草觉着微微发痒,就仿佛他的手指不是在掌心里揉过,而是在自己的心头上一寸寸地揉过。   她下意识地又想抗拒,皇帝的力道却温和而强大,恰到好处,不容拒绝。   恍惚中,心底有好些模糊的影子闪过,它们飞的太快,稍纵即逝似白驹过隙,快的让她无法捕捉。   唯有一幕,这样的清晰而鲜明。   是少年的皇帝扬首而笑,明眸皓齿,光明而粲然,熠熠生辉的永不退色。   仙草愣愣地看着皇帝。   少年却也正抬眸看向她。   刹那间,两个人的眼中,赫然都有彼此小小的影子,盈盈闪烁。   雪茶本笑嘻嘻地看着,此刻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略一迟疑,便放轻了脚步退了出去。 第152章   内殿之中,皇帝跟仙草面面相觑,气氛逐渐变得十分的微妙。   赵踞望着面前这双眸色清澈而温和宁静的眸子,不知不觉里,眼前所见的容颜模模糊糊里出现了变化,黛眉明眸,眼尾带一抹似玩味似了然的笑意,赫然竟是徐悯。   心跳声像是擂鼓般清晰,皇帝情不自禁向着仙草倾身过去。   就在皇帝将要吻上她娇嫣的唇之时,仙草却及时地转头避开了他的动作。   “皇上!”她低低地叫了声,把手也抽了回去。   赵踞愣了愣。   平心而论,皇帝自个儿也觉着他的动作太过突兀,或许有些急不可待。   但……   低低咳嗽了声,皇帝不得不厚颜无耻却假装淡然自若地说道:“你躲什么?你……你不是喜欢朕吗?”   他说完了这句,脸颊上的热更重了几分。   喜欢他的不是徐悯,是仙草。   皇帝明明知道。   但是现在他很愿意把这个按在她的身上。   仙草听了这句,略微愣怔。   喜欢?   她悄悄地又回头看向皇帝脸上。   真是一张无可挑剔的容颜,浓烈的剑眉,双眸像是星子一样深邃,却又如此灿烈,好像闪烁着太阳之光,鼻挺口方,轮廓鲜明。   这三年多的亲政历练,皇帝身上的少年锐利之气正在消减,渐渐多了一种沉稳内敛,雍容仪贵的帝王之气。   仙草的眼神之中浮现出几丝茫然。   好像的确是很喜欢他,这是她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个自己能够认出来的人。   另外,纵然她忘了许多事情,可心里仍有一幕挥之不去,那正是皇帝灿然而笑的模样。   赵踞见她不回答,索性又问道:“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朕了”他盯着仙草的脸,口吻里多了一点戏谑之意。   此刻皇帝突然发现了一点便宜之处,面前的人对他一无所知,他却对她了若指掌,甚至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隐秘。   原先面对徐悯,不管是在登基之前还是后来,皇帝心里总是或多或少总是有些压力的。   对皇帝来说,徐悯毫无疑问是生命之中最独特的存在,从最初的讨厌到后来的倾慕,乃至那份倾慕之情在无形之中酝酿至极无法纾解。   而正在皇帝试图找出一个可以纾解的法子的时候,她又突然给太后赐死。   皇帝相信,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这样左右他的人生跟性情,带给他足以能够翻天覆地亦或者毁天灭地的震撼。   然而,终于皇天不负。   兜兜转转她终于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初在徐悯假冒小鹿的时候,皇帝其实是第一个看出异常的。   有几次皇帝甚至认定了她就是徐悯。   但是皇帝吃亏就吃亏在他是当局者迷。   理智至上的皇帝在深思熟虑之后,觉着自己之所以会屡屡地把“鹿仙草”看成是“徐悯”,全是因为他心中牵念徐悯至极的缘故,所以才捕风捉影情难自禁。   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情惊世骇俗,荒谬绝伦。   而他却是千不该万不该,竟把小鹿当成是自己心系的那个人。   皇帝觉着若真如此,是对徐悯的一种玷辱,更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他在极端的冷静跟无上的渴望之间困惑徘徊,生怕自己对徐悯的思念让他做出荒唐大谬之事。   所以就算几次谜底就在眼前呼之欲出,皇帝最终仍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直到现在,之前那种种的患得患失,欢喜哀怒都尘埃落定,皇帝满心欢悦地看着面前的人,很想抱住她,轻轻地亲吻她……   这都是之前只能存在于想象的绮念之中的,如今却竟然能一一实现。   她就在自己身边!   也许是老天也知道他的苦心,所以才在冥冥之中拨弄出如此的造化。   皇帝无法自制。   赵踞握住仙草的手臂将她往怀中轻轻地拽了过来,低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落。   这一次,仙草没有来得及闪避。   ****   雪茶踮着脚悄悄走进来,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一幕。   无可奈何,雪茶重又低低咳嗽了声。   不料皇帝正心旌神摇,沉迷于此中无法自拔,竟然没有听见他的暗号。   雪茶生恐身后那些人就贸然闯了进来,便忙又重重地咳嗽了声,轻轻唤道:“皇上……”   直到此刻,赵踞才睁开双眼。   皇帝的眼波闪烁,他意犹未尽地看着怀中的人,心跳的让自己晕眩,但每一声的心跳都带着雀跃的喜欢,四处跳动。   却更无法餍足。   “出去!”皇帝头也不回地。   雪茶压低了头:“皇上,是太后那边儿派了人过来问皇上怎么样了。”   赵踞一怔,旋即回头:“这点小事你也办不了?就说朕无碍,已经歇下了。”   不料这会儿仙草因听见雪茶的话,忙推开了皇帝。   她往后躲了躲,惊疑交加:“太后?”   赵踞看着她的脸色,心中暗惊,忙先安抚道:“不妨事,太后只是派人来问一问,你不用担心,朕去打发了他们就是了。”   他的口吻甚是温柔,仙草略微宽心,轻轻一点头。   赵踞在她的手上轻轻地又握了一把,倾身含笑叮嘱:“乖乖的等朕回来。”   皇帝起身,负手往外走去。   雪茶在旁边看了两眼,趁着皇帝不注意,眼疾手快地给他将龙袍的领子整理了一番,又扯了扯袍摆。   赵踞笑啐道:“就你眼尖,只是连两个人都打发不了,要你何用?”   雪茶忙道:“皇上,来的是江昭容还有太后身边的陆嬷嬷,看她们的样子,像是已经知道了……”   皇帝皱眉。   来至外间,果然见江水悠跟陆嬷嬷立等着,众人见皇帝现身,忙行礼。   赵踞道:“怎么又特意让你们再走一趟?朕才想派人去告诉太后不必担心。”   江水悠含笑道:“太后惦记着皇上,本要亲自来探望的,是臣妾等人劝止了,才叫臣妾跟嬷嬷一块儿前来,不知皇上的头疼如何了?”   赵踞道:“如今已经好了,不碍事。你回去告诉太后安心便是。”   江昭容道:“可给太医看过了?方才看到许多太医聚在外殿。”   赵踞还未回答,旁边陆嬷嬷开口道:“皇上,奴婢隐约听说,是小鹿她醒了?这可是真的?”   幸而方才雪茶提醒了皇帝,赵踞淡淡道:“是啊,朕本要安歇了,太医又说她醒转。”   说到这里,皇帝忍不住一笑,道:“嬷嬷回去把这消息告诉太后,太后也一直都惦记着她呢,知道她正赶在除夕夜醒了,不知得多高兴。”   陆嬷嬷勉强笑道:“皇上说的是,小鹿这些日子昏迷不醒,太后不知多操心了,这会儿总算可以宽心了。”   江水悠笑着颔首道:“这也是新春头一件大喜事,是了皇上,小鹿醒了,臣妾能不能去见见她?”   赵踞瞥她一眼:“今日天晚了,且太后那边儿还有席,不得方便,就改日再见吧。”   两人闻言,只得行礼告退。   皇帝目送两人离去,正要转身回殿,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向高五。   高五正站在众太医之后,见状忙走上前:“皇上有何事吩咐奴婢?”   赵踞瞥了眼,见沈君言也跟太医们站在一处,垂头目不斜视的样子。赵踞便道:“谭伶现在在哪里?”   高五说道:“皇上之前把从蔡勉府内收缴的金银批了一部分给南边儿受灾百姓,又交代地方官减免赋税之类的,他负责监察,前儿才从南边回来,皇上有差事给他?”   赵踞道:“他办事倒是利落,如今外头无事,就先调他进来。”   高五诧异:“让他进宫来?”   赵踞一点头,却并没有说让谭伶进宫做什么。   高五满怀不解,又有些莫名地心慌。皇帝向来很器重信任他,如今居然要调谭伶,是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事儿做差了?   毕竟高五之前隐瞒过禹泰起失踪之事,未免有些心虚,只是皇帝不言语,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忐忐忑忑地先领命。   雪茶在旁边听了个正着,跟着皇帝往内而行的时候,雪茶便小声问:“皇上,好好的怎么要调谭伶公公进来办差?难道……是嫌弃奴婢们粗手笨脚,办的不好?”   雪茶却不像是高五一样心思过人细腻有许多顾忌,他想到什么立刻就问了出来。   赵踞正在忖度心事,闻言脚下一顿,说道:“方才江昭容要见她,你觉着如何?”   按照雪茶之前的性子,恐怕上来就是一句“那就让她见”。   可是现在雪茶也学乖了,忙先在心底快速地把皇帝这句话深深琢磨了会儿,才道:“难道皇上、是怕江昭容有个言差语错的,或许对小鹿不好?”   赵踞冷笑了声:“宫内让朕放心的人太少。她才醒来,又是现在这个情形……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雪茶给皇帝提醒,一时毛骨悚然:“是、是啊!皇上所言极是,小鹿现在、呆呆的,不像是之前那样聪明伶俐,如果给那些人知道了,只怕笑也要笑死,对了,也许不仅会笑死,还会抽着时候,拼命地踩她一脚呢。”   雪茶越想越怕,浑然不顾自己竟在皇帝面前把这些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赵踞却笑了:“你果然学聪明了,知道举一反三了?”   “奴婢该死,奴婢多嘴了,”雪茶忙自己打了嘴巴一下,又谄媚道:“奴婢也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毕竟给皇上调教了这么些日子,就算是个笨驴也要开点窍儿,不然岂不辜负了皇上的栽培。”   赵踞嗤地笑了:“混账东西,近朱者赤就是了,什么近墨者黑!朕也是白调教了。”   雪茶道:“那皇上是想调谭伶公公进来瞧着点儿小鹿?这倒是个极好的安排,之前是谭公公把小鹿从济南府带回来的,他之前又是在宫内办差,是个极老成的,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果然皇上毕竟是皇上,奴婢拍马也赶不上。”   赵踞摇头笑道:“你别的能耐没见精进,这拍马的功夫倒是无师自通。”   雪茶自己堵住嘴。   两人回到内殿,却见仙草已经平躺在榻上,远远地看着竟然一动不动。   毕竟是关心情切,皇帝不由加快步子,三两步冲到跟前儿,忙不迭地俯身看去。   却见她面色宁静,鼻息沉稳,竟好像是睡着了。   赵踞的心这才又安然放下。他松了口气,坐在床边上。   雪茶在身前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道:“皇上……您今晚上、是要回寝殿歇息吗?”   赵踞瞥他一眼,又回头看向仙草,终于说道:“朕就在这里了。”   雪茶心惊,又不敢透出来:“那……”雪茶担心这传出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可想到自打仙草给留在乾清宫养病,这宫内的飞短流长还少吗?雪茶就听说过无数的故事,而他听过最离谱的一个,是打死也不能告诉皇帝的。   皇帝心不在焉地向着他一摆手:“你先出去吧。”   雪茶领命,连同身旁的宫女们也都悄然退下。   瞬间人都去了,这殿内复又安静下来,好像天地间只有他守着她。   赵踞回头看向身侧的人,她仍在熟睡,无知无觉似的。   皇帝看一眼便又忙回过头来。   有些心惊。   因毕竟是小鹿的脸,再怎么样也是不太习惯。   如果她在说话,在动作,从那神态举止上,他能看出那是徐悯。   但这样……   长指在龙袍上抓了两把,把那上好的贡缎捏出了几道皱痕。   终于,皇帝手势一停,陡然放开了那被蹂躏皱蹙的缎子。   这动作,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   仙草毕竟才大病醒来,也并未进食,气虚体乏。   又给皇帝跟雪茶引逗着说了那么多话,皇帝去后,不免有加倍的倦乏袭来。   她抬头环顾周遭,宫内的装饰,隐隐地让她心里生出一点点异样之感。   看不到让自己觉着熟悉的脸,仙草几乎就想让人把皇帝快叫回来,不然雪茶也成。   但她最终还是按捺着低下头,慢慢地重又窝着身子躺倒。   双眸缓缓闭上之时,目光下垂,看到了自己的手。   手上似乎……还有些许似陌生似熟悉的香气,隐隐缭绕。   她突然想起皇帝先前给她捏了半天手,只怕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将手举在唇边,手指蹭过唇瓣,心里隐隐想起来:这是龙涎香的味道。   同时,先前给他吻落时候的炽热感觉复又升腾起来。   仙草的心跳加快。   她忙闭上双眼,举手捂住耳朵,像是惧怕什么似的喃喃道:“不要想,不要想。”   如同自我催眠般念叨了半晌,身体的倦意涌了上来,促使让她沉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仙草感觉身体好像落入了一处极温暖的所在。   那暖意包容着自己,和煦而强大,就如同阳春三月的艳阳。   而她是一朵刚刚萌芽的花,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自己的枝叶花片,心生喜悦地向着那阳光。   可很快的,阳光变得炽烈,寸寸侵袭,几乎让她有喘不过气来之感,却偏无法逃开。   正在拼命挣扎,却又从阳光中走出了一道影子。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已经俯身下来,深邃的眸子仔细地凝视着她,然后慢慢靠近。   湿润的呼吸咻咻地喷落,就像是一头凶猛的老虎在轻轻地嗅着一朵花,呼吸重一些都会将她吹散似的。   正在仙草忖度他是要将自己一掌揉碎还是转身走开的时候……   他用力一吮,将她吞入口中。   竟是被吃掉了?!窒息的感觉瞬间如浪潮般涌来。   仙草惊慌而战栗,蓦地醒了过来。 第153章   仙草睁开双眼,正好对上那双在自己“梦境”中深邃而炽烈的眸子。   皇帝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一如她梦境中所见。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异样,唇瓣上也泛着可疑的水光。   仿佛还有些呼吸不稳。   仙草愣了愣,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果不其然,唇上也是湿漉漉的,她想起方才在“梦中”给吞噬的感觉,又看着皇帝暧昧的姿势,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迅速开始发热。   “皇上……”她又惊又恼地叫了声。   因为才醒来,仙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初醒的慵懒跟恰到好处的沙哑,竟让皇帝听出了万种风情。   莫名的,心底竟又掠过那日在紫麟宫偷看她在杏花树下的风流模样,天人之姿。   一瞬间热血涌动,竟然更加无法按捺。   “做什么?”他俯身下来,温柔入骨地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仙草不敢跟他目光对视,此刻更吓得忙闭上双眼,涩声道:“你、你在干什么?”   耳畔是他低低地笑了声:“你不知道?”   仙草的脸上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越发有些结结巴巴:“不、不要闹。”   赵踞觉着她的反应很有趣,好整以暇地微笑道:“朕没有闹啊,在做很正经的事。”   仙草察觉他的手在乱动,忙抬臂挡在胸前,颤声叫道:“皇上!”   赵踞见她好像真的有些抗拒,动作略微一停:“你不喜欢?”   “不喜欢!”仙草急忙摇头。   赵踞探究地看着她的神情:“可是……”   皇帝欲言又止。   他虽然能把小鹿喜欢自己的实情按在徐悯身上,但却不能把小鹿曾对自己下药的那件说出来。   皇帝下意识地避讳,也许是直觉猜到,有些事跟有些人,最好不去碰触。   “可是什么?”仙草小声问。   他看着她有些胆怯跟躲闪的模样,竟是如此别样可爱。   “可是……”皇帝鬼使神差且自然而然的回答道:“朕喜欢。”   皇帝说着便又吻落下来,他近乎贪婪地吸吮着那些清甜的甘露,好像是等待了千年才等来的救命甘霖,耳畔听到她低低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   一瞬间,皇帝心中生出一种感觉:这情形竟跟那日紫麟宫内发生的如此相似!   那时候他以为身下的人是鹿仙草,谁知竟是徐悯。   可是现在,明明知道是徐悯,可偏偏……   皇帝略有些恍惚之时,突然察觉脸颊上多了一点湿润。   他低头看去,却见仙草皱着眉头,眼角却带着晶莹的泪光。   皇帝蓦地住手,忙问道:“怎么哭了?是朕弄疼你了?”   仙草紧闭双眼,趁机抬手捂住脸。   赵踞啼笑皆非:“到底怎么了,你怕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真的不喜欢。”仙草从指缝里偷偷看他,又急忙重新闭眼,她声若蚊呐地说道:“我、我害怕。”   皇帝凝视着她略带惊惧的躲避神态,大概连仙草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抗拒里带着一点真真切切地厌恶。   皇帝按下心跳:“有什么可怕的,朕又不会真的吃了你。”   仙草轻轻抖了抖。   皇帝叹了口气,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好,你既然害怕,那朕就不做了,这样你不怕了吧?”   仙草给他搂在怀中,声音自他胸口闷闷地发了出来:“真的?”   皇帝道:“朕是九五至尊,君无戏言,你忘了?”   这句话仿佛定心丸,仙草终于肯将手放下。   皇帝垂眸看着怀中的人,略有点窒息,却假装无事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会不喜欢?”   仙草微怔。   皇帝见她好像要认真去想,又忙阻止:“罢了,不必在意。你就当朕没有问。横竖以后……会好的。”   仙草这会儿说不上来,但皇帝却隐约猜到缘故了。   不管是以徐悯还是以现在这具身体,对她来说,鱼水之欢从来不是什么令人受用的事。   她虽然忘记了一切,但是本能还在。   就像是不记得自己会不会写字,但却能写得很好一样,也许那些伤害,也留在了她的心中。   另外还有个皇帝不愿去面对的原因。   那就是……她兴许还因为“太妃”的身份。   所以才下意识地抗拒皇帝。   手臂环绕着她,将人往怀中更抱紧了几分,皇帝在她的发端轻轻地亲了一下,像是说服她,也像是告诉自己:“都会好的。”   ****   次日,谭伶进宫,皇帝亲自召见,具体吩咐了些什么连高五都无从知晓。   直到谭伶退出,高五才总算明白了,皇帝居然是想让谭伶贴身伺候着鹿仙草。   高公公悬了一夜的心没有放下,反而不知像是给甩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他原本以为皇帝传了谭伶进来,必然是有什么顶天的要紧大事交给他去做,高五在暗暗担心之余还隐隐地有些嫉妒。   可又怎能想到,居然是让谭伶来伺候鹿仙草,这让高五有一种……类似“杀鸡用牛刀”,明珠暗投的感觉。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谭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好。   倒是谭伶有些泰然自若宠辱不惊的意思,笑道:“高公公是不是觉着意外?奴婢也是没想到,上回从济南府送了小鹿姑姑回宫,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再相处。”   高五好不容易收拾起自己跌了一地的心,斟酌着说道:“皇上……很看重小鹿姑姑,她的情形又有些……一言难尽,以后你就多费心吧。”   谭伶道:“多谢公公提点,奴婢必会多加留意,希望不会辜负皇上跟公公所托。”   高五叹了口气:虽然谭伶会说话,但高五着实不想承认这件事是自己“所托”。   想想自己殿内的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主子倒是个绝顶聪明的,只可惜在看女人方面儿……有些“高深莫测”,匪夷所思。   站在高公公的角度,先前去了的人不提,如今这宫内却也是环肥燕瘦,琳琅满目。   若论起绝色来,自然是颜珮儿为首;若论起聪慧玲珑,却是江昭容当仁不让。   就算皇上喜欢泼辣娇蛮些的,好歹也有个来自幽州还会武功的冯绛啊,且冯绛姿色也是不差,性情也不算差。   为何见识过这许多的女子,皇帝居然还会死死地抱住那头鹿不撒手。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真是千古不解之谜。   高五正跟谭伶说完,那边儿却见一个小太监领着沈君言走来。   原来,因为仙草的身子大有起色,沈先生如今是来向皇帝恳求出宫的。   太监领了沈君言入内,跪地磕头。   皇帝看着那道身着青灰色麻布袍子的身影,这青灰色甚是暗沉,皇帝却总觉着刺眼:“听说你想出宫?”   沈君言并不抬头:“回皇上,正是。如今宫内也不需要草民了,草民也该出宫去了。”   皇帝道:“但是她才醒,你是不是急了点儿。”   沈君言道:“草民毕竟不是宫内之人,住在宫内难免不惯,而且宫中太医们医术也十分精湛,先前只因不知道草民所用之药才束手束脚,如今他们尽数掌握,有他们在已经完全无碍了。”   “你说的轻巧,”赵踞淡淡的,“如果有什么不妥,你却跑了,一时叫朕哪里找人去?你如果怕留在宫内不便,或许可以让司礼监给你净身,以后自然无碍。”   沈君言蓦地抬头,苦笑:“皇上……这如何使得?还求皇上开恩。”   皇帝瞟他一眼,嘴角带了一抹冷意:“怎么,你舍不得?莫非还惦记着跟什么人去做夫妻?”   沈君言听出皇帝的话里有话。   当初他陪着仙草回京,一路上都以夫妻相称。难道皇帝、是知道了此事?   沈君言咳嗽了声:“请皇上恕罪,先前在宫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其实并未事发生。”   “你在说什么,”皇帝却仿佛不解似的,“什么权宜之计?”   沈君言低头:“没、没什么。”   赵踞冷看了他半晌,终于道:“既然没什么,那就暂时留在宫中吧。就先给你在太医院挂个闲职,也不用你净身。只是你说的也对,毕竟你出入后宫,行事一定要谨慎些,不然的话……朕可不能担保。”   沈君言吁了口气:“草民遵旨就是了。”   等沈君言退出之后,雪茶笑道:“皇上,你干什么恐吓沈大夫?”   赵踞道:“朕看他面目可憎。”   雪茶疑惑道:“没有啊,沈大夫明明眉清目秀,是个美男子。”   赵踞瞥他。   雪茶即刻醒悟:“但那是跟寻常人想必,若比起皇上来,那简直是什么大米小米之光也敢跟太阳星星相比。”   “什么大米小米,太阳星星,”赵踞忍笑:“米粒之光,也敢跟皓月争辉。”   “是是是,就是这句。”雪茶拍手附和,“皇上真是博古通今,无所不能。”   “唉,”赵踞叹道:“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皇帝叹了这句,又沉声吩咐雪茶:“去告诉高五,让他安排个人在太医院里,好生盯着沈君言。”   雪茶凛然。   ****   沈君言得了高五的叮嘱,虽每日给仙草看诊,但往日之事一句也不多说。   倒是仙草觉着他眼熟,曾问长问短,沈君言知道自己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敏感的话自然一句不提。   这日沈君言给仙草看罢,回到了太医院,恰好乾清宫的小太监来取给皇帝的参茶。   沈君言经过的时候,那食盒正要盖上。   刹那间,沈君言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不由转过头来。   给皇帝的药自有专门的太医负责,那太医送了小太监出门,回身却见沈君言捻着柜子上的一些杂药,问道:“皇上年纪轻轻,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怎么每日都要喝参茶呢?”   朱太医道:“皇上日理万机,每天子时过了才歇息,又寅时起身早朝,自然要用参茶养养精神。”   沈君言问道:“这药……咳,这参茶皇上一直在喝?”   朱太医想了想,道:“自从亲政,几乎每日都不缺。”   沈君言挑了挑眉,笑道:“皇上也真是不容易。”   朱太医感慨说道:“那是自然,先前为了南边减税的事朝堂上又好一阵闹,内阁都吵翻了,这幸而是皇上,换了别人,真真未必撑得住。”   此刻另一名太医正经过,闻言道:“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倒也罢了,你们知道今日又出了一件棘手的事吗?”   朱太医问道:“你说的莫非是御史弹劾夏州禹将军跟邺王勾结、意图谋逆之事吗?”   沈君言微微动容:“竟有此事?这可奇了,那禹将军远在西北,邺王却在西南,天南海北的,怕是无稽之谈吧?”   那太医道:“这可未必,听闻……”他左右瞧了会儿,低低道:“听闻禹将军已经不在夏州许久了!”   太医说完又摇头道:“这件事真的非同等闲,只可惜皇上竟然不放在心上,着实叫人忧心。”   原来今日御史弹劾禹泰起跟邺王,朝堂上文武顿时吵闹起来,竟有一大半儿恳求问罪于禹泰起和邺王,也有人主张,要么将人押到京城审讯,要么派钦差去封地问责。   面对吵的沸反盈天的朝堂,皇帝的反应却很平静,他安抚了群臣,说道:“禹将军有功于社稷,乃是西北长城,朕绝不会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流言而质疑股肱之臣。至于邺王乃是朕的王叔,邺王为人忠实能干,当初也多亏了他,才镇住了西南那些散乱部族作乱起事,同样是有功社稷,这两人谁也不容撼动。”   大家听着皇帝不容置疑的坚决语气,面面相觑。   皇帝却又看向那御史:“你很大胆,竟敢把这两人牵扯在一起,实在是其心可诛,若非先祖遗训,今日朕便要将你斩首示众,免得鼓惑人心。”   那御史大吃一惊,跪地大叫:“皇上,明明禹泰起已经数月不在封地,也有人说邺王跟清流社之人过从甚密……如果不及早处置只怕就晚了,皇上,臣忠心耿耿,此事不可不防啊!”   面对这样的劝谏,皇帝仍是不为所动,反而叫人把御史拉下去打了五十大板,革去官职,流放梅州。   同时皇帝又表示会尽快择选钦差,作为安抚使,前往夏州跟蜀中两地。   ***   退朝之后又料理了些杂事,正参茶跟糕点等送了来。   皇帝不理点心,接了那参茶在手中。   垂眸看着那发黑的汤色,皇帝略一犹豫,仰头一鼓作气地喝光了。   然后他抖擞精神,开始批改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正在全神贯注,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似有若无。   赵踞还以为是哪个妃嫔来了,心里略有些恼怒,觉着雪茶必然又疏忽了,竟敢在这时候放人进来。   当下冷冷地目不斜视,心想不管来的是谁,最好在他没发作之前悄悄离开。   谁知那人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伸出手来,鬼鬼祟祟地从赵踞旁边的碟子里拿了一块儿白玉梅花糕。   赵踞用余光瞥见,微怔之余,眼中冰寒消散,却多了几许浅笑的影子。   耳畔却传来细微的咀嚼声,听的赵踞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口中却有些唾沫涌起。   本来不饿,此刻却突然饥饿起来。   正此刻,那只手又伸了过来,这次竟不是去取点心,而是直接要端了盘子去。   实在太胆大包天了。   赵踞终于忍无可忍,探手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顺势把人往怀中一拽。   仙草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皇帝怀中,她惊慌失措地仰头望着皇帝,嘴角还带着梅花糕雪白的点心渣。   赵踞垂眸笑道:“你干什么,跑到朕面前偷吃的?”   旁边雪茶正要为自己的无辜辩解,蓦地见皇帝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反而把他满嘴的话给堵了回去似的。   仙草眨了眨眼:“我、我来看看皇上,不是专门来偷东西吃的。只是看着这些点心放着不吃怪可惜的,所以帮你吃两个。”   赵踞哈哈大笑:“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   仙草舔了舔嘴唇:“倒不用格外感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赵踞看着她粉红的舌尖在唇瓣上掠过,留下一点晶莹的水渍,不由自主想起那夜销魂的经验。   “你敢吃朕的东西,那么朕,”皇帝心头一荡,温声道:“……就吃你罢了。”   话音未落,皇帝低头,迫不及待地吻住了那看着便极为诱人的樱唇。 第154章   这日,江水悠来至冯贵人宫内。   冯绛正躺在床上看书,宫内清清冷冷,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从幽州带来的宫女儿站在门口,相请江水悠入内。   里头冯绛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一眼,却仍是窝着不动。   江水悠也不以为忤,看她懒洋洋的样子,便挥挥手叫身边的人都退下了。   她走到床前的桌子边上落座,含笑说道:“人家都说新年新气象,贵人好歹也要改头换面些才好。”   冯绛掀了一页书,道:“怎么改,改了给谁看?”   江水悠听她的话着实有趣,嗤地笑了声:“给你自己看如何。”   “我没那个闲心。”冯绛不以为然的,眼睛盯着书看了数行,却没听见江水悠说话。   冯绛不由悄悄瞥了过去,却见江昭容手托着腮,好像在出神。   再细看,她脸上肌肤胜雪,毫无瑕疵。   冯绛不由松了口气。   当下冯贵人道:“你忽然跑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儿?”   江水悠嫣然一笑:“太久没跟你照面了,我心里怪想念的,所以过来看看。”   冯绛把书扔在一边,坐起身来:“不要跟我假惺惺的,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经过上回的事,你一心避嫌,从不跟我照面,今儿却是怎么了?你不怕太后跟那颜大小姐忌讳了?”   冯绛这话的意思,却是从当初冯绛知道是江水悠出卖自己私密那时候起。   当时江水悠将自己家里跟禹泰起的瓜葛倾囊相告,果然冯绛知道他们家对禹泰起有恩,不禁略有些刮目相看。   如果江水悠那时候求自己不要敌视于她,冯绛只怕也就答应了。   谁知江水悠接下来竟提了个令她甚是意外的请求。   江水悠请冯绛跟自己做一场戏。   竟是类似于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   也正是因为此事,让冯绛也不禁对于江昭容的心机佩服的五体投地。   江水悠将形势看的很清楚,如今太后当道,一心宠颜珮儿,之前什么朱冰清罗红药等都不在,连那个不安定的因素——鹿仙草也如愿消失。   那对于颜珮儿一系来说,最大的敌人自然就是这位头号得宠的江昭容了,虽然江水悠有方太妃做靠山,但太妃终究比不过太后。   虽然江水悠曲意迎合,但只要她稍微威胁到颜珮儿或者夺了她的宠,只怕太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剪除。   如今颜昭仪似是温柔大度,姊妹情深,但江水悠也清楚颜珮儿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与其等着对方下手自己再被迫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找什么应对之策,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免除后患。   江水悠选择的正是“以退为进”的计策。   江水悠辅佐方太妃暂理后宫之事,妃嫔们的四季常服、日用之物自然也都经手。   那日尚衣局派人给各宫的娘娘们进献吉服,江水悠正富春宫在看颜珮儿试穿新的宫服,冯贵人却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照头把一件吉服扔在了江水悠的身上。   把颜珮儿吓了一跳,江水悠则忙起身问怎么了。   冯绛瞥一眼颜珮儿身上鲜亮华贵的宫装,冷笑道:“江昭容真是会做人,哪里有热灶你往哪里跑,只是你也太看人下菜碟了,这种霉烂的宫女都不穿的东西,你也敢叫人给我送去?”   江水悠身边的嬷嬷忙捡起那件衣裳,细细一看,果然见腰间有个拇指大小的破洞。   那嬷嬷忙道:“贵人息怒,我们昭容自然并无此意,只怕是底下的人疏忽了。”   话音未落,冯绛一扬首,啪地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宋嬷嬷踉跄退后:“我跟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狗仗人势的东西。”   颜珮儿越发惊呆了:“冯贵人,有话好好说。”   江水悠见宋嬷嬷给打,面上也多了三分怒色:“冯贵人,我因为念大家都是宫内姊妹,所以跟你好言好语的,你为何如此蛮横,上来就要动手?你莫非真的当我怕了你不成?”   冯绛冷笑道:“你当然不怕,谁不知道江昭容是这宫内人缘最好的,不仅太后太妃赏识,底下的奴才们都信服。只是你却瞒不过我,你今日弄这破衣裳来给我,明摆着是来欺负我,你当我会忍气吞声那就错了!打了一个奴才又怎么样?惹急了我,管你是谁!”   江水悠浑身发抖,怒道:“真是反了天了,我越退让,你竟越发猖狂,我再怎么不堪毕竟位份也在你之上,到底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来糟践我?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争辩,且这里也不是跟你吵闹的地方。”   她回头对颜珮儿道:“昭仪不要惊慌,我如今就去见太后太妃娘娘,请她们处置就是了。”   颜珮儿忙要拦着她,江水悠已经迈步往外走去。   不料冯绛见她要出门,竟冥顽不灵地呵斥道:“我看你是心虚理亏,所以才忙不迭地要搬救兵,你以为摆出太后跟太妃来我就怕你吗?”   江水悠忍无可忍地喝道:“住口!竟敢对太后跟太妃出言不逊,”她气的脸色发红,“来人,给我把冯贵人拿下!”   外间的小太监闻声忙跑了进来,冯绛哪里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你们这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当下一脚先踹飞了一个,又干净利落地擒住另一人的手,啪啪地左右开弓打了两记耳光,打的那太监昏头转向,往后倒去。   正江水悠在身侧躲闪不及,脚下踉跄竟往地上跌倒,偏偏旁边地上放着个银白的炭炉,江水悠一个不慎,贴脸碰了过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炭炉给她推倒,里头的一块炭蹦出来,正落在那吹弹得破的面皮上。   此事发生之后,冯绛给太后怒骂了一顿,命她在宫中禁足不得擅自外出,若不是看在冯云飞的面上,便要严惩。   至于江水悠因为伤了脸,自然不得侍寝了,整日里也在平章宫内养伤。   连太后跟太妃都体恤怜惜她,不叫她去请安,那时候宫内四处都在散播,说是江昭容毁容了,以后再也不能复宠之类的话。   殊不知,这一切都在江水悠的计划之中。   她知道跟颜珮儿争锋不是上策,这样做正是急流勇退、以退为进之意,一来让颜珮儿放松警惕不再把她视作眼中钉,自然不会费心地再设计对付她,二来也得了皇帝跟太后的顾惜,她自己则在平章宫内,平安无事地过了一阵儿闲散的时光。   直到现在。   ****   所以这还是那次事发后,两人第一次相见。   因此方才冯绛见她亲自到来,就知道事情出了变故。   听冯绛说罢,江水悠又是一笑,却说道:“的确,我不怕了。”   冯绛问道:“为什么?”   江水悠淡淡道:“因为如今对太后跟颜昭仪而言,有更难对付的人,我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冯绛眼珠转动:“你是指的鹿仙草?”   江水悠转头笑道:“原来你也留心了她?”   冯绛冷笑道:“这些日子里,这宫内的丫头们活像是春天里那树林子中的雀儿,唧唧喳喳,叫唤个不停,什么小鹿长小鹿短,我又不是聋子。”   江水悠笑道:“她真是个难得之极的人,这份女主光环可是别人学不来的。”   冯绛听她用词儿新鲜:“女主光环?那是什么?”   江水悠咳嗽了声,她自然是个有城府心思缜密的人,可是在这宫内浸淫了数年,察觉周围并无自己的“同类”,自然便放松了警惕。   又加上知道冯绛的为人,因为自己跟禹泰起的关系,冯绛只怕不会再对她如何。   所以江水悠索性含笑说道:“没什么,我也只是一时的有感而发,觉着……我们这些人就好像是传说中的‘女配’,原本我还以为自己是女主来着。”   江水悠说着幽幽叹息,眼神有些迷离:“真是不甘心。”   冯绛似懂非懂,却傲然道:“什么女配,哼,我就是我,从不给人做什么配。”   江水悠看着她冷然不服的样子,嗤地笑了出声,道:“那当然,你的心不在这里,可惜你不是不知道,禹将军也似心有所属。”   这话题说一万遍冯绛都不能淡定,她蓦地站起身来:“你要是故意的来说这些话气我,那你就走。”   江水悠笑道:“怎么进宫了这么久,还是这样的急性子?我又不会人嚼舌,同你说两句体己的话又有什么打紧。”   “你说什么都成,就是不许拿他开玩笑。”冯绛严肃地说道。   江水悠给她的认真打动,举手道:“好好,不说禹将军了就是,那就说你吧,你要不要去见见她?”   “见了又能怎么样,”冯绛缓缓落座,想了会儿,道:“她当然是个奇女子,只可惜我们注定做不成朋友。”   江水悠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毕竟冯绛心系禹泰起,倘若禹泰起喜欢的是鹿仙草,那么两人自为情敌,很难推心置腹走到一起。   江水悠道:“其实你不必多想,我索性更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江水悠垂头:“据我看来,不出一个月皇上就得下旨册封了……”   冯绛又是一惊:“你说皇上对鹿仙草?难道皇帝宠幸过她?我怎么没听说这个?”   “幸没幸我倒是不敢说。只不过你不曾出外,也没见过皇上,你自然不清楚,皇上是真真的把她捧到心尖儿上了。”江水悠的脸上忍不住流露怅然的神情。   冯绛琢磨道:“我只听说皇上好像新调了一个人贴身照料,也不让她操心宫内的事儿,也不让她多跟人照面,莫非是因为病没十分好的缘故?”   江水悠道:“我曾经也想见她一见,可是皇上竟不许。至于她的病,仿佛是好了大半儿了。”   “真是怪了,皇上难道真的看上了她还非她不可?”冯绛哼了声,又笑起来:“哈哈,怪不得你说颜家那位大小姐不再盯着你了。”   江水悠淡淡一笑:颜珮儿转移了目标,这自然是她乐见的;可是又出现了个比颜珮儿更棘手的对手,却又让江水悠心中惶惶然。   这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冯绛却又想到了禹泰起,妒羡交加,因跺跺脚道:“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那头鹿,她的确是有些小聪明,但若说皇上也为她神魂颠倒,这未免有些太过了。”   江水悠似笑非笑地:“这或许就是‘情窦初开’吧。”   “什么?”冯绛几乎跳起来,“你是说谁?皇上?还是小鹿?”   江水悠垂眸道:“自然是皇上。唉,说来我是侍寝最久的,算来也是宫内最懂皇上的人了。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皇上那个样,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变的不同了,我还以为身为帝王不会有什么真心,没想到这真心是有的,只是不在咱们这些人身上而已。”   冯绛愣了愣,隐约听出了江水悠话中的酸涩呷醋之意,她不禁笑道:“不在我身上我还乐得清闲自在呢,倒是你,你是在羡慕还是在妒恨?”   江水悠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有些事情是嫉恨不来的。”   冯绛打量着她,微微一笑道:“你也不是个蠢人,也有手段,也得皇上的宠,现在又何必露出这种颓丧的表情,你如果真的喜欢皇上,那就去争,这又什么好说的,自怨自艾的算什么?”   江水悠笑道:“是啊,你说的对,只是有时候容易当局者迷罢了。”   她原先踌躇满志,一心要登上那梦寐以求的凤位。   谁知道她虽然自诩博览群书经验丰富,却偏偏没有拿到主角的剧本。   另外让她意外的是皇帝,皇帝的容颜,性情,乃至才干等,无不令人倾心,尤其是温柔起来的时候,简直让人有种可以为他立即去死的冲动。   最初江水悠的目标很明确,但她隐隐地竟也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能够一直这样陪伴皇帝身侧的话,就算最后登不上那个凤位,好像也是很值得的。   直到发现皇帝的真心竟然系在仙草身上后,江昭容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给猫爪乱挠般难受无比。   幸而如今还有个颜珮儿,不如且先看颜大小姐如何应对,让她们鹬蚌相争,自己也可隔岸观火,希望可以从中渔翁得利。   江水悠从冯绛宫中离开,正要回平章宫,远远地看到一行人急匆匆地走过,看着竟是颜昭仪等人。   素日颜珮儿是最举止得体的,一举一动堪称宫内典范,可是今儿不知是怎么了,步子趔趄,就好像是给风吹的左摇右晃似的,有嬷嬷要扶着她,却给她一把推开。   江水悠很是愕然,忙退后一步,隐隐地看着颜珮儿眼睛发红似乎带泪。   直到那些人都去了,江水悠才忙叫嬷嬷去打听出了何事。   半晌宋嬷嬷回来,竟悄悄地说道:“听说先前颜昭仪去给皇上送汤水,可是偏偏小鹿姑姑在那里,不知为何颜昭仪发了很大的脾气,把熬的汤等都打碎了。”   江水悠觉着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整个人头有些晕晕的,手足战栗:她方才还跟冯绛说不出一个月……看样子事情比自己预计的还要快。   宋嬷嬷低低道:“看样子昭仪是去了延寿宫,娘娘要不要也去看看?”   江水悠定了定神:“这会儿去打眼么?昭仪那人看着温婉大度,实则最是记仇,给人目睹她这般狼狈的情形,她一定会心怀怨恨。”   宋嬷嬷这才恍然,又问:“不知道颜昭仪跟皇上发生了什么?竟然弄到御前失仪的地步。”   “我虽没在场,却也能想的到,”江水悠迈步往平章宫而回,且走且又冷笑道:“上回除夕夜皇上称醉回宫,太后别的人不使,单单派我去乾清宫打探……那哪里是什么好差事,太后是故意让我去做这种在皇上面前不讨喜的事儿,如今真是一报还一报,有的太后烦心了。”   宋嬷嬷点头之余心痒难耐:“娘娘,今儿的事,莫非跟小鹿有关?”   江水悠笑道:“除了她,宫内还有谁敢给咱们这位尊贵之极的昭仪气受?有趣,纵然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单看了今儿这一幕,倒也值了。” 第155章   颜珮儿知道自己不该失态,然而委实情难自禁。   匆匆忙忙将要踏进延寿宫之时,颜昭仪深深呼吸,想让自己镇定些,但一想到在乾清宫看见的那副场景,所经受的……竟五内俱焚,又是愤怒,又是伤恨。   她素日行事自然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顾不得了,也不顾身边嬷嬷的劝阻,踉踉跄跄直奔延寿宫,满心里只想要让太后给自己做主。   殿前的宫女见了她,早入内禀告,却又有宫女忙着告诉她说太后如今正跟方太妃还有两位太嫔说些闲话。   颜珮儿本正欲进殿,听了这话却清醒过来。   就算自己想要在太后跟前儿大闹一场,可如果方太妃等人也在,却不便如此了,没得叫人看了笑话。   颜珮儿迅速收拾心绪,正要先行回去,不料里头太后已经知道她来了,忙派了宫女出来相接。   原来太后本心情不错,所以听人说颜珮儿来了,更加喜欢,才忙不迭地让人来请。   不料才打了照面,太后便发现不对。   方才颜珮儿虽然急忙收拾了一番,但毕竟双眼还是红肿的,在场众人顿时都看了出来。   方太妃是最知机的,当下恍若无事地欠身而起,笑说道:“我们也来聒噪了半天,想必已经惹得太后厌烦了,颜昭仪来的正好儿,我们就先告退吧?”   太后才笑道:“你又说见外的话,你们若是有心,多过来坐坐才见亲密。”   大家都含笑告退而去。   等众人都去后,颜太后才说道:“你从哪里来?你的眼睛又是怎么了?”   颜珮儿方才在众人面前还能掩饰,如今再也忍不住,便扑到太后怀中:“太后替我做主。皇上……皇上厌弃我了!”   太后听了大惊失色:“说什么?”忙低头细看颜珮儿,“你别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明白。”   颜珮儿一闭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太后从没看到她如此伤心的时候,格外心疼,忙要了帕子亲自给她揩拭,又安抚:“你快说,天塌下来有我替你做主呢。”   颜昭仪哽咽片刻,方忍泪道:“方才我去给皇上送汤水,不料到了内殿,却看见……”   太后忙问:“看见什么?”   颜珮儿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我实在说不出口。”   太后看着她的模样,隐隐地猜到一件事,心也跟着乱跳了起来。   原来之前仙草因觉身子好了许多,可皇帝给她立了不少规矩,什么不许去跟别的妃嫔们接触,不许单独一个人到处乱走等等。   偏那谭伶也很是听话,一双眼睛仿佛时时刻刻都盯着她,让她很不自在。   仙草闷的厉害,便故意说要去找皇帝。   谁知谭伶听了这个倒是没有阻拦,反陪着她往御书房而来。   仙草因见皇帝正襟危坐,浑然不曾发现自己,一时玩心大起,便想去看他写的什么。   不料目光却给碟子里的点心吸引。   手伸出的瞬间,心里好像想起一点残影,似乎如此的事情发生过。   只是那点心着实好吃,清甜味美,于是不再多想。   谁知道自个儿盯着点心,别人也正盯着她呢。   颜珮儿来的时候,所见的正是那样缠绵的一幕。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原本是诗书经纶、庄严端肃的御书房,居然也会有春光烂漫煞是不堪的时候。   颜珮儿觉着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毕竟,就算是跟她在床笫之间,皇帝也不曾如此荒谬行事,犹如什么浮浪子弟。   太后听颜珮儿含糊说罢,心中虽然惊恼,但毕竟她早知道皇帝对鹿仙草的种种不同,有今日也是意料之中的。   又见颜珮儿这般,太后反而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样,这也值得你哭?皇上不过是心血来潮宠幸一个宫女而已,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颜珮儿镇定下来:“我自然知道,也并不是为了这个伤心。”   太后疑惑:“那是为了什么?”   颜珮儿很快又泪盈于睫   当时颜珮儿撞见那一幕,自然大为惊怒,但是她是极有城府的人,当下迅速地收敛心绪,只轻声咳了声,希望两人收敛。   御桌之后,赵踞果然缓缓放开了仙草,抬眸看向颜珮儿。   皇帝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情动的晕红。   颜珮儿垂头上前行礼,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臣妾不知……皇上正有要事,贸然相扰,还请恕罪。”   她本以为仙草会羞愧离开,谁知却毫无动静。   大胆抬眸看时,却见她竟仍在皇帝怀中未动。   原来仙草给皇帝压着亲了半天,呼吸都给他夺走了似的,自然浑身乏力,这会儿还有些头晕目眩。   此时皇帝扫一眼颜珮儿,又垂眸看向仙草,见她气息奄奄却还想挣扎起身的样子,又爱又怜,忍不住往怀中抱紧了些。   他淡淡地对颜珮儿道:“这次罢了,以后不可再如此不经通传便擅闯了。”   颜珮儿正在惊怒,闻言更是心火烧灼。   之前她每次来见皇帝,因为身份的缘故,从来都是不必通传,如今皇帝竟说这话。   情何以堪之余,又见仙草竟依偎在皇帝怀中如此亲密,颜珮儿忍不住道:“今日的确是臣妾行事破格了,臣妾认罚。但是皇上……这是在御书房中,是皇上召见大臣议论朝政的地方,不知道小鹿姑姑又是怎么了?”   赵踞见她竟说这话,一笑道:“她没怎么,是朕怎么了而已。”   颜珮儿的脸色顿时惨白。   偏偏这时候仙草从皇帝怀中探出头来,她回头看一眼颜珮儿,恍惚只觉一个美人儿在跟前,不由道:“这位姑娘好……”   话音未落,赵踞将她的头轻轻地摁回了自个儿怀中。   皇帝抬眸对颜珮儿道:“若是没有别的事,你先退下吧。”   这种态度,简直天壤之别。颜珮儿无法禁受,转身往外就跑!   延寿宫内,颜珮儿说罢,眼中含泪说道:“我知道太后的意思,可是从来皇上就算再怎么恩宠,也不至于这样光天化日的在御书房内行这般荒谬行径,我规劝了一句,他还怪我多事一样,若是传了出去或被别人看见,岂不是会对皇上的圣明有碍?太后……”   太后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再怎么英明,毕竟年纪在这里,爱贪新鲜,过了这阵就好了,你放心,稍后我会传皇帝来问话,叫他以后收敛些,不要这样胡闹。”   颜珮儿咬了咬唇:“可是那个鹿仙草……”   太后道:“不用理她,就算皇帝宠她,顶破天也不过是个妃嫔,你就不一样了,所以要心胸大度些。”   颜珮儿听“你就不一样”这句,心微微安定。   太后又问:“说来我正想问,之前皇帝召你侍寝的时候……一切可妥吗?”   颜珮儿过了会儿才明白太后的意思,瞬间红了脸,然后才点点头。   太后皱眉:“最近这两三个月不见皇帝召人侍寝,倒也罢了。之前明明一切正常,怎么这满宫的妃嫔,没有一个有身孕的。”   颜珮儿道:“那时候太后催我,我也跟表哥说起过,他只说迟早晚会的。也许……是凑巧?”   太后满面忧虑,一叹道:“皇帝身子很好,你们也都不差,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当初先帝是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皇长子跟公主了。如果你这会儿有了个皇子,那就不管是谁都不必放在眼里了。我也能松一口气,之前还生恐其他人抢在你前头呢,这倒好,竟没有一个争气的!”   ****   乾清宫内,皇帝握着仙草的手,拉着她进了内殿。   雪茶原本亦步亦趋,见他头也不回,便只跟谭伶留在了外头。   这边仙草几次都甩不开,只好任由他握着,又道:“原来方才那位美人是颜昭仪,还是皇上的表妹,她长的可真美啊,皇上方才怎么那么冷淡,害她哭着跑了,好好地汤都摔碎了。”   赵踞回头看她:“你是心疼她呢,还是心疼那汤?”   仙草笑道:“我闻着那汤喷香,必然是下了大力气熬出来的,真真可惜了。”   “多早晚你也改不了这性子。”赵踞忍笑道,“你想喝,朕命人弄去就是了。”   仙草随口道:“不用,我自己去御膳房就行。”   一句话说完,两人都有些愣怔。   皇帝打量她:“你去御膳房?”   仙草仰头琢磨了会儿,抬起左手挠了挠头,也有些不明白:“是啊,怎么好像我之前去过似的。”   皇帝略有些心惊,忙笑道:“别胡说,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谭伶,你若是想不到,朕命御膳房每天给你不重样的准备好吃的,免得你跟馋猫儿似的四处偷吃。”   仙草垂涎,听了最后一句却道:“好好的你怎么骂人?”   赵踞故意哼道:“有冤枉你吗?天底下敢到朕跟前偷吃的,也只有你了。”说着,忍不住在她眉心轻轻地弹了一下。   仙草抽手捂着额头:“疼。”   赵踞知道自己手重,忙道:“弄疼你了?让朕看看。”   他忙掰开她的手,仔细瞧向她的额头上,却见眉心里的确有一点点红痕。   皇帝有些后悔,温声道:“不打紧,朕给你吹吹,一会儿就不疼了。”   仙草愣住。   感觉皇帝轻轻摁着自己肩头,俯身徐徐地往自己额上吹气,这气息湿润而又温暖,连同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在刹那间侵袭过来。   心突突跳了两下,竟有些头晕。   身子才一晃,皇帝已经及时握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   仙草对上他关切而担忧的眸子,却觉着这一幕好像也似曾相识。   她抬手在腹部试了试,明明不疼,但在他的注视下,却好像又有一点莫名的记忆之痛。   不料皇帝看见她的动作,眼神一凛:“是肚子又疼了?别怕,朕叫沈君言来。”   他才要回头唤人,已经给仙草拉住手腕:“皇上!”   赵踞转身,仙草向着他仰头一笑:“不疼的。”   “真的?”赵踞怀疑。   仙草点点头,她转身走开两步,才低声问道:“皇上怎么……对我这样好啊?”   赵踞仔细打量,见她神情如常举止也没有什么异样,才暂时安心。   闻言随着走到她身后,挑唇道:“您今儿才知道?”   仙草转身,微睁双眸认认真真地盯向他。   目光相对,赵踞看着她的神态,心底不免又浮现昔日徐悯的影子,情不自禁复又心跳如擂,当即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朕是真心对你好,你莫非不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仙草哼了声,又推他道:“你、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放开我说话。”   赵踞索性双臂环绕:“朕偏不放开,你只说说看,朕怎么非奸即盗了。”   他的口吻里多了些戏谑跟明显的调笑。   仙草半是无奈地说道:“唉,堂堂的皇帝,怎么竟然这样无赖?”   虽然是小鹿的样貌,但是行事语气,全然是徐悯娇憨的一面。   赵踞想起她垂涎欲滴地跟小鹿讨吃琉璃肉的时候,也正是这般可爱不设防的样子。   “就只对你无赖。”皇帝低低说罢,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仙草怔忪:“你干什么?”   赵踞已经大步流星地来到了龙榻前,他将仙草轻轻放下,目光闪烁:“别怕,这次朕不会伤害你。”   “这次?”仙草觉着这话有些古怪。   赵踞不等她深思,便俯身吻住了她的唇瓣。   唇齿相接,皇帝的心里又掠过紫麟宫杏花树下那道风流袅娜的身影,如今,那道影子跟万千杏花都投入了他的怀中。   一念至此,这个吻便变得更加的甘美而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贴在仙草的耳畔,低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诗经》内描写女子出嫁的诗。   仙草觉着不安起来,她挣扎着叫道:“不是、你干什么……”   她还要抗拒,皇帝却已经无法按捺:“乖,听话。”   他的心鼓噪的不像话,从来没有这样迫切地渴望着一个人。   这两三个月都没有亲近后宫,也许是厌了,也许是心有所属。   直到现在,突然彻底地无法自制。   可虽然情切难忍,皇帝的动作却仍称得上至为温柔。   回想当初,第一次是因为中了迷药,情难自禁、身不由己,种种粗暴行事不堪回首。   到了她之前想要离宫那一夜,因为以为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又加上当时盛怒之下,当然也绝无什么怜香惜玉之心。   皇帝悔不当初。   所以更想要加倍弥补回来。   有些粗粝的指腹划过手底温润的肌肤,小心翼翼地像是令人舒爽放松的春风掠过,让人忍不住想沉浸于其中,彻底地放松所有。   起初仙草觉着有点奇异的痒,但这无所不能的春风好像透过四肢百骸跟四万五千毛孔里渗透进入。   和煦,自在,微暖,微凉,一切都恰恰好。   从没有这般的受用,让人忍不住想大叫。   起初她还不自在,心头有一点模糊的阴影闪烁,想要推开皇帝,想要逃离。   却又给他轻而易举地擒住,抱了回来。   好像不管她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尾随而至,将她揽入怀中,邀她一块儿放松共舞,将翱将翔。   她几度挣扎,最终精疲力竭,神智昏昏之余,发出一点半是羞赧半是无奈的呜咽。   朦胧中手掌给皇帝握住,十指交握的瞬间,仙草震颤,她真切地察觉到他的存在,又好像是两个人变成了一体。   就如同那阵柔和的风拂过了池塘,乱了一池春水微微荡漾。   那涟漪于她心头跟身体里绽放,一波一波,用无止尽似的。   所有的神智都给他摧毁,又好像在他的掌握中给重塑,这种感觉至为奇异也至为强悍,令人恐惧,又令人向往,令人想迅速逃离,又想要彻底沉沦,竟是她两世为人都从来不曾经验过的抵死欢愉。 第156章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酣。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低低说话的声音,可过了会儿又悄然无声了。   等仙草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她竟然睡了足足一整夜。   此刻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忘了昨日都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身上各处却隐隐地有些酸痛感,就像是做了很久的苦工似的。   正在发呆,榻前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仙草撩开帐子看出去,却见是谭伶立在七八步远,正跟一个宫女说着什么。   察觉她醒来,谭伶忙迈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向着仙草道:“姑姑醒了?恭喜了。”   “恭喜?”仙草一愣。   谭伶眨了眨眼,却又若无其事地一笑,道:“姑姑可有什么吩咐,是不是饿了?奴婢先前叫御书房炖了些汤水,要不要叫他们送来?”   仙草突然觉着饥饿,立刻点头:“是什么汤?还有什么好吃的?”   “皇上特让炖了佛跳墙,怕姑姑嫌太腻,还有龙井竹荪跟一品官燕,”谭伶笑着,如数家珍般道:“菜有绣球干贝,奶汁鱼片,花菇鸭掌,杏仁豆腐,鲜蘑海参,参芪炖白凤,蟹肉笋丝,首乌鸡丁等,点心有佛手金卷,百花糕,如意卷,百花糕,栗子糕,核桃酪等,还有各色蜜饯,红豆膳粥,龙须汤面之类……”   不等谭伶说完,仙草已经口水如涌:“你却好像在御膳房里当差似的,怎么比我还报的利落呢,可这么多,我都不知吃什么了。”   谭伶见她选择困难,便温声笑道:“那不如就让他们各样都送来,只捡着爱吃的吃就是了。”   仙草双眼放光,连声叫好。   吩咐下去后,谭伶又扶着仙草下了龙榻。   仙草正盘算着有好东西吃了,心无旁骛,双脚落地才觉着有些站立不稳,双腿酸软的很,腰肢也隐隐做疼。   此时才突然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一时脸上轰然发热。   当即撇开谭伶,举手牢牢地捂住了脸。   身上也微微地颤抖。   谭伶吃了一惊,看她的动作才有些明白,当下笑道:“这都是当主子必经的,姑姑何必怕羞?”   仙草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地觉着无地自容。   她捂着脸摇头,本能地要退回到床榻上去,偏偏又发现这是皇帝的龙榻,当下更加无所适从。   谭伶看着她脸色通红不知所措的样子,想笑又怕她真的脸上过不去,便轻声又道:“姑姑大概不知道,皇上昨晚上陪了姑姑整宿,早上因外头人催,才总算去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   仙草愣了愣:“皇上……”羞赧不堪之余,心里隐隐地竟又有些不安,“皇上去哪里了?”   谭伶道:“是外头有点儿事,皇上说了让奴婢好生伺候,他得空就回来。”   仙草听他说“得空回来”,昨晚上有些荒唐的片段在心底掠过。   所思所见,处处都皇帝情动的眉眼,以及那奇异的喘息声,如在耳畔。   这一会儿,连呼出的气息都好像变得灼热了。   她扭开头去,低低道:“我才不要见他。”   谭伶在旁边听的很清楚。   如果这话是别的什么人说出来,自然是大逆不道,但是谭伶在给调进来之前,皇帝曾亲自召见,格外叮嘱过。   谭伶当然知道该如何“伺候”。   当下反而笑了笑,仍是温和地说道:“咱们不如先洗漱,不多会儿早膳就来了,等用过了后再洗澡,免得没有力气。”   ****   这一顿早饭吃了有一个时辰。   把仙草吃的累瘫在椅子内,动也不想动。   正在这会儿,外头雪茶小碎步跑了进来,看见满桌的东西早瞪起了眼睛,又看仙草瘫软散漫的样子,又惊又笑。   雪茶跑到仙草跟前,说道:“你吃这么些,也不怕撑着?”   仙草说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是不是也想吃,我告诉你,那个海参跟蟹肉笋丝还有杏仁豆腐最好吃,你趁热也吃些。”   雪茶笑道:“趁热?你吃了一个时辰了,哪里还热呢。”   仙草道:“那下次叫你一块儿。”   “罢了罢了,我可没有你这样的福气。”雪茶忙摆摆手。   谭伶在旁笑问:“公公怎么突然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雪茶才也回头笑道:“是啊我差点忘了,皇上给几个辅臣缠住了不得脱身,又不放心,怕她饿着冷着,特让我回来看看情形怎么样。”   谭伶笑道:“皇上真是细心体贴。”   雪茶道:“可不是嘛?”说着又回头看仙草,:“你呀,就算爱吃,以后也别一气儿吃这许多,亏皇上还怕你冷饿着,叫我看,弄不好反而撑出个好歹来。”   仙草扭了扭腰,抬手在肚子上抚了一把:“你不要咒我,我又不傻。”   雪茶叹了口气:“是是,你是最精明的,成吗?”   仙草眉开眼笑:“这还行。你真的不吃吗?”   雪茶翻了个白眼。   谭伶见状便命人把席上的东西尽数撤了下去,又进献了两盏茉莉雀舌,一给仙草,一给雪茶。   雪茶这才接了过来,在仙草旁边坐着品茶。   仙草嗅着那雀舌的香气:“是了,你方才说皇上给辅臣缠住了,难道有什么要紧大事?”   雪茶真啜了口茶,满心受用,闻言脱口而出大搜:“没什么,还是禹将军跟邺王那件……”   谭伶才要阻止,已经晚了,当下脸色微变,忙看向仙草。   仙草楞怔:“禹……将军?”   雪茶总算回味过来,吓得忙站起身来,有些惶惶然地看向仙草。   仙草寻思:“禹将军是谁?”   谭伶使了个眼色,雪茶急摆手笑道:“你管他是谁,无非是外头的男人罢了,别惦记这些没要紧的,我尝着这茶不错,你觉着怎么样?”   仙草给他一提,果然先去尝了一口茶:“嗯,好。只是我方才吃了这许多,该喝点普洱才好。”   谭伶忙道:“毕竟天还冷,那普洱性寒,怕喝了不受用,不如这雀舌还温和些。”   仙草扬首笑道:“公公,你好细心呀。”   雪茶见她毫不在意禹泰起的事情,总算松了口气,当下也不敢再在这里多留,生恐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   匆匆吹了吹茶又喝了半盏,雪茶说道:“我还要到御前去伺候着,不敢多留,对了,皇上还吩咐让你好生留在殿内歇息,不可贸然跑到外面去。”   仙草打了个哈欠道:“待会儿我就去睡觉。”   雪茶看她慵慵懒懒的样子,哑然失笑:“好好好,这最保险不过了。”   谭伶忙道:“我送公公。”当下陪着雪茶往出,雪茶且走且回头看一眼身后,悄悄问谭伶:“小鹿没有什么反常吧?”   谭伶摇头道:“并无。公公放心,也让皇上放心。”   雪茶抚了抚胸口,道:“我的心总是放不下,皇上那边儿……我就不知道了。”   谭伶笑而不语,雪茶道:“谭公公还是回去吧,这会儿小鹿身边缺不了人,你也知道皇上的心,半分差错也不能有,不然皇上也不用特意把公公你调进来了。”   谭伶道:“是,奴婢明白。”   谭伶在外头也是呼风唤雨的一把好手,且比雪茶大许多,但在他面前却还是恭恭敬敬,毕竟算起来,雪茶才算是皇帝的头号心腹,这也是谭伶会做人之故。   谭伶送了雪茶后,转身入殿。   却见仙草靠在椅背上,歪着头,竟好像睡着的样子。   谭伶见她姿态不对,生恐她伤着自己,却又不敢吵醒,正在踌躇,仙草睁开双眼,朦朦胧胧道:“我刚才打了个盹。”   谭伶笑道:“必然是倦乏了,不如到榻上去歇息。”   仙草应了声,才要起身,却又想起来:“那是皇上的龙床,我要回我那里去。”   谭伶略一犹豫,殿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忙回头看时,却见是个小太监快步而入,说道:“公公,延寿宫那里派了人来,传小鹿姑姑过去。”   昨晚上的事情,此刻宫内必然到处都知道了。   太后没有亲自来已经是自恃身份,这会儿不让仙草过去,却是失礼。   仙草道:“太后要见我?”她看向谭伶,“皇上说不让我出去,咱们就别去吧?”   谭伶差点苦笑出来,他也知道颜太后那个性子,若是不去,只怕她自己就来了。   当下谭伶先示意那小太监退下,才轻声问道:“姑姑难道怕见太后吗?”   仙草嘀咕道:“不知道,但是好像不太喜欢。”   谭伶道:“姑姑不用怕,太后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喜欢姑姑,太后自然也会喜欢你的。”   仙草的脸上又隐隐泛红:“你、你说什么……”   谭伶本是要让她宽心,见她害羞,忙道:“奴婢只是说,姑姑不必担心。横竖不管怎么样,有皇上在呢。”   ****   谭伶最后一句话却说动了仙草。   “不管怎么样,有皇上在。”   这一句就像是定心丸一般,何况她细想想,自己的确是没什么好怕太后的,顶多是下意识地不太喜欢而已。   谭伶因见她又倦又累,怕她受不住,略一踌躇,便特吩咐人备了肩舆。   两人出乾清宫,仙草见肩舆放在身前,便扶着谭伶的手,自然而然地坐了上去。   谭伶见她举止娴雅大方,毫无忸怩之态,更无什么自矜自傲之色,反而是一派寻常,竟好像是常坐惯了似的,他反而有些吃惊。   这一路往延寿宫而行,来来往往的许多宫人自然都看的分明,见仙草高高地坐在肩舆上,无不露出震惊的表情。   原来宫内的规矩只有三品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坐抬舆,三品以下的,除非是皇上太后格外体恤恩典,如今仙草什么品级都没有,却偏端端正正地坐在肩舆之上,自然惊倒了无数人。   偏偏有几个妃嫔迎面走来,远远地见这般气势,还当是颜珮儿,正满面堆笑准备行礼,却又发现不对。   她们呆若木鸡地站在地上,仙草在肩舆上,彼此目光相对,这些人想有满肚子的惊疑惶恐,却都说不出口。   仙草却也发现她们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满面惊异地盯着自己,直到现在她心中才模糊地想起来,忙转头看向身侧的谭伶:“谭公公!”   谭伶忙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仙草吩咐:“停舆。”   谭伶一抬手,众人忙止步,将抬舆轻轻地放下,仙草迈步走了出来,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能坐这个?”   谭伶微怔,继而笑道:“这个有什么打紧,姑姑放心,是皇上允许的。”   仙草道:“可他们都盯着我呢。”   这会儿那边几个妃嫔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却离开众人走了过来。   谭伶目光一动,原来这来人正是方婕妤,当初跟朱冰清罗红药等一块儿进宫的。   方雅看着仙草,迟疑地唤道:“小鹿姑姑?”   仙草一愣,转身看向她,却并未答话。   方雅见她也不行礼,只是微睁双眸看着自己,却忙笑道:“之前听闻小鹿姑姑回了宫,只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如今见你大好,我便放心了。”   仙草才要开口,谭伶道:“多谢方婕妤关怀,只是太后那边儿催的紧,请婕妤见谅。”   说罢便对仙草道:“姑姑,咱们走吧。”   仙草应了声,又看一眼方雅,才跟着谭伶一块儿去了。   身后方雅愣愣地望着仙草离开的身影,其他的妃嫔才忙赶过来:“婕妤,她跟婕妤说了什么?”   方雅苦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大家见仙草一行人远去,便七嘴八舌地又说:“原来乾清宫里说皇上宠幸了她的话并不是假的,如今皇上都没有封任何品级,竟已经这样张扬了,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方雅道:“你们不要胡说。”   “哪是胡说呢,听说皇上因为她把颜昭仪都骂了一顿,连颜昭仪这样的都吃了瘪,这以后还不宠上天去?我们越发没有出头之日了。”   “这会儿她要去延寿宫,会不会是太后要出手整治她了?”   众人正在猜测,不料在宫道旁边的琳琅门下,却还站着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正是江水悠,另一人却是冯绛。   江水悠道:“你如今亲眼看见了,我之前跟你说的准不准?”   冯绛啧了声:“得亏我亲眼看见,不然的话还真不能想象。”她说了这句,又不屑地冷哼了声:“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别跟我争抢就行了。”   江水悠嗤地笑了:“人家跟你抢什么?你可真是自己白吃干醋。不过……倒未必跟你没有关系。”   冯绛诧异地看她:“你说什么?”   江水悠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宫吗?若说这宫内有人可以帮得上你,恐怕也只有这位小鹿姑姑了。”   冯绛双目圆睁:“你为何这样说?她怎会帮我?”   江水悠道:“你那点醋意,只有你才存着,她是半点儿也不知道,但算起来你们两个之前也还有些情谊的,她又是皇上眼珠子般的人物,只要她肯在皇上面前替你说话,却比你自己说破天要顶用百倍。”   冯绛的心噗噗乱跳起来:“你……此话当真?”   江水悠道:“你又不是个傻子,你自己忖度便知。”   冯绛咬了咬唇,不禁喃喃低语:“如果她真的能帮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突然冯绛道:“对了,这会儿她去延寿宫可怎么样,会不会是太后想为难她?”   江水悠笑道:“这么快就替她担心起来了?你放心,叫我看太后未必还是以前那样。再说,你看看她身边那个人,听说之前是在外头镇抚司当差的公公,皇上把这样的好手放在她身边儿,可见是早做了妥帖安排,哪里轮得到你操心。不过……”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着,小鹿姑姑跟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冯绛道:“什么不一样?”   江水悠也说不上来,琢磨着说道:“总觉着哪里不对,不像是之前那样谨谨慎慎躲躲闪闪似的小奴婢了……”   冯绛听了随口道:“这话倒是不假,方才远远地看着她在抬舆上,我还以为是哪位娘娘呢,真是气场十足的,比那颜昭仪的派头还足几分呢。”   江水悠的心一震:“你说什么?”   冯绛道:“我说她派头足,又如何?”   江水悠盯着她:“前面那句,你说以为……”   “以为是哪位宫内的娘娘啊,”冯绛无心道,“你不也这么觉着她不像是小奴婢吗?”   “哪位……娘娘?”江水悠喃喃自语,突然间有些晕眩。   此刻江昭容突然间想起一件给她深埋在心底的机密往事。   当初在皇帝召幸她的时候,她曾有幸留夜,无意之中听见皇帝说了几句梦话。   皇帝还喊过一个人的名字,显然似梦萦魂绕。   她一直猜不透,为什么皇帝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名字,可却对这鹿仙草如此着迷不舍。   没想到冯绛的一句话,似一语点醒梦中人。 第157章   延寿宫。   方太妃坐在下手,正笑微微地对颜太后说道:“看皇上先前对鹿仙草那样上心的样儿,这天自是迟早晚的,如今既然已经宠幸了她……索性早点儿把她收为后宫,也许天长日久的,皇上也就淡了呢?”   颜太后语重心长道:“可知我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事到如今又能怎样,就权当皇上又收了一个后宫罢了。只要她安分守己的,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方太妃笑道:“太后最疼皇上,皇上喜欢的东西,太后难道不给他?自然还是依着的。”   太后颔首道:“你有谨宁公主,自然也懂做为人母的心情。”   方太妃听了,倾身过来:“说起来,太后有没有把谨宁的事情……跟皇上商议?”   太后似有些忧虑:“皇上那边儿倒是无碍,只是、我怕如璋性情古怪的。”   太妃正要再说,不料原本趴在太后脚下的平安突然跳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往外跑去。   颜太后见状道:“这必然是那鹿仙草到了,平安最是念旧,也是怪的很,每次一见到她就亲热的什么似的。”   太妃只得暂停商议。   果然,外头宫女才禀报了,就见平安蹦蹦跳跳在前,引着仙草跟乾清宫的几个宫侍走了进来。   仙草且走且频频低着头打量平安,显然也颇为喜欢他。   还是谭伶在后面轻轻地拉了她一下,仙草才会意,忙上前行礼:“参见太后,太妃娘娘。”   颜太后见她跟平安这样相处,不由一笑,先把平安叫了回来,才说道:“不用多礼,你才病好,又新承宠,来人,赐座。”   仙草听见“新承宠”,不知为什么,脸上顿时又开始发热,尤其是当着这两人的面儿,竟甚是不自在,于是忙低下头。   太后见她垂头不语,隐隐可见脸色绯红,竟是之前没有见过的“安静乖巧”似的,心中诧异。   谭伶忙上前,扶着仙草在鼓凳上侧坐了。   仙草只顾低头不出声,偶尔偷眼看向太后脚边的平安,看着那毛茸茸的狗子憨头憨脑的可爱模样,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座上太后细细打量她,却越看越是稀罕,不由跟旁边方太妃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后含笑道:“这都说女大十八变,又说嫁了人的女孩儿就会不一样,现在看来,却是真的。”   方太妃也笑道:“瞧她害羞的样子,放在之前哪里能够想象得到呢?现在却真的不一样了,可见皇上的眼光还是不错。”   颜太后道:“倒也是。这性子要真的变了,本宫也能安心许多。”   说话间又打量仙草,却见她的坐姿端正秀美,半是垂首的模样,竟像是受过极好调教似的,哪里还像是昔日那个跳脱泼辣毫无规矩可言的小鹿姑姑。   太后心中震惊,且又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却也理所当然地把这归结为皇帝新宠幸过的缘故。   “小鹿,”颜太后清了清嗓子,道:“皇帝虽然还没有封赏,想必也正在思量此事了。以后你入了后宫,可也要学些规矩,知道礼仪,千万不能像是以前那样了……明白吗?”   仙草抬头看向颜太后,本要说话,却又欲言又止,只含糊答道:“是,太后。”   太后见她实在乖的过了头,越发诧异,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训诫”,此刻却有些无从说起。   还是方太妃笑道:“恭喜你了小鹿姑姑,没想到竟有这般福分,以后你做了皇上的后宫,可要加倍尽心地伺候皇上,孝顺太后啊。”   仙草眉心微蹙,却仍是回答:“多谢太妃。”   方太妃对太后道:“太后看看,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可见,还是皇上会调理人,咱们都是白多心呢。”   颜太后见仙草有问必答,乖巧安静,虽然惊讶,但却觉着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可想到之前在乾清宫内她撒泼骂了自己的那些话,心里到底还有一点过不去。   但毕竟那种糗事还是不提为妙,当下太后道:“你只要安安静静地不惹事,尽心伺候皇上,同后宫众人和睦相处,自然就是天下太平,本宫也是谢天谢地了。但是,你要是凶顽不改,或者有什么恃宠而骄的举止,那么本宫丑话说在前头,不管皇上怎么宠你,本宫是不会轻饶的。”   凶顽不该?恃宠而骄?仙草嘴角一动。   但她还未开口,身后谭伶躬身笑道:“太后放心就是了,小鹿姑姑之前是给病痛折磨,如今已经大好,自然是天下太平。何况奴婢也会尽心侍奉,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颜太后抬眸看向他:“是谭伶啊。本宫早听说皇上把你调进宫来,不想却是为了她,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谭伶之前没出宫的时候,是在司礼监当差,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   太后还是妃嫔的时候,就知道他,所以纵然这会儿见了,也得给他几分颜面,就算是谭伶贸然插嘴,太后也不好随便打他的脸。   这自然也是皇帝料得先机,如此安排的原因。   就算太后想为难仙草,只要谭伶在,毕竟可以挡得住。   谭伶见太后出声,又含笑道:“娘娘还记得奴婢?真是奴婢的荣幸。对奴婢来说,主子的命令大过天,只要是皇上一声吩咐,自然是刀山火海也眉头不皱的。”   太后笑起来:“你呀,在外头历练了这些日子,倒是越发的圆滑会做人了。怪不得皇帝看重你,本宫看你以后也自是前途无量啊。”   谭伶毕恭毕敬,道:“奴婢就谢了太后娘娘吉言,托娘娘的福了。”   太后见昔日的人对自己如此恭敬,心里也是受用,又见仙草也算乖觉,当下也不想再为难她,便道:“既然如此,你先陪着她回去吧,横竖以后相处的时候多着呢。”   谭伶忙扶着仙草起身,谢过太后,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   两人离开了延寿宫,谭伶忙先问仙草:“小鹿姑姑你觉着身上怎么样,可有哪里不受用?”   仙草道:“我在里头是坐着的,没有什么要紧。”她上下地打量谭伶,道:“听太后的意思,谭公公好像是很有名?”   谭伶笑道:“我不过是个太监罢了,又有什么名气?只是太后抬举而已。”   仙草道:“你又谦虚,我看太后方才明明给了你面子。”   谭伶含笑摇头,又命人将肩舆抬来。   仙草迟疑道:“我能坐吗?”   谭伶笑道:“能,一万个放心。”   仙草见他这般肯定,当下也喜喜欢欢地上了肩舆,谁知才走不多时,就见从前方走来数人,其中一人身量高挑,银白色的飞鱼服,竟然是颜如璋,而在他身边的人,却是颜珮儿。   仙草人在高处看的方便,当下先歪头对谭伶道:“是皇上那个美人儿表妹。”   谭伶咳嗽了声,又叮嘱说道:“姑姑可记得,一定要少言语。”   仙草道:“知道,皇上也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务必不许跟人争论,不管别人说什么,就让我听着,以后他来料理。”   所以方才在延寿宫内,虽然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话,可因牢记皇帝的嘱咐,还是只乖乖地“少言寡语多答应”。   谭伶忍笑。   仙草却又打量颜如璋道:“颜昭仪身边那个美人儿又是谁?”   谭伶干咳起来,有些后悔带她出来,但却有是难以避免,毕竟以后在这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晚儿的。   谭伶道:“那是小国舅,如今担任镇抚司指挥使,也是皇上的左右膀臂。”   仙草道:“啊……我知道了,他是颜家的人。”她打量着颜如璋跟颜珮儿两个,美的真是珠玉生辉,当即赞叹说道:“这颜家真是出美人儿啊,怪不得皇上宠爱颜昭仪,想必也很宠小国舅吧?”   谭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这话,只好假装听不见。   此刻那边颜如璋跟颜珮儿也都看见了他们,颜如璋倒还罢了,颜珮儿盯着在肩舆上的仙草,双手忍不住紧握。   两拨人逐渐走近了,谭伶早命人落下肩舆。   “这又何必呢,”颜珮儿先冷笑了声:“果然是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有了皇上的偏宠真真不一样。”   颜如璋在她手腕上轻轻地握了把,上前微笑道:“小鹿姑姑,你身子大好了?”   仙草迎着他浅笑的目光,只觉着美不胜收,隐隐地竟有几分亲切似的,便道:“多谢小国舅,没什么大碍了。”   颜如璋道:“这是才去过延寿宫?”   仙草道:“是啊,去见了太后。”   颜珮儿虽然竭力克制,听到这里,终究又问:“太后对你说什么了?”   仙草眨眨眼,天真无邪地甜笑道:“太后说让我以后安分守己,以后跟颜昭仪等人和睦相处。”   “你!”颜珮儿简直要怒发冲冠。   颜如璋在旁,眼中笑意收了几分。   仙草虽无记忆,却早看出了颜珮儿是在吃醋,所以故意那样逗她。   谁知瞧见颜如璋笑容略收,目光里透出些许震惊之色,倒是让她有些意外,竟不想再调笑了。   这会儿谭伶道:“小国舅跟昭仪也是要往延寿宫去的?”   颜如璋才道:“是。”   谭伶笑道:“那奴婢就不耽误小国舅了。”   不料颜如璋道:“公公客气了,并没有耽误。”他说着便对颜珮儿低语了几句,颜珮儿虽然不甘,却不敢忤逆,当下只恨恨地瞪了仙草一眼,自己先去了。   剩下颜如璋又看着仙草说道:“我也想多跟小鹿姑姑说几句话,毕竟许久不见了。”   仙草疑惑:“许久?”   谭伶心头一震,想阻止,却又不敢。   何况谭伶心知肚明,仙草失去昔日记忆这件事,皇帝虽然命人封锁消息,太后跟众妃嫔亦不知道,可是颜如璋是何许人,这样大的事情绝不会瞒过他。   谭伶心头微叹,便只袖手垂首地等候。   此时,颜如璋看着面前这双明眸,她清澈的令人心悸。   但他心中好像有涛走云涌,又变成了濛濛的雾气在双眼中汇聚。   最终却只展颜一笑:“是啊……差一点就物是人非,幸而老天还算有眼。”   仙草瞧出他笑的有几分伤感,好奇问:“小国舅,什么物是人非?”   颜如璋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还是回去吧,我来的时候看见皇上好像也回乾清宫了,别让皇上等急了。”   仙草听赵踞已经回去,却下意识地不想跟他照面。   颜如璋却无法再跟她相处,心里的一点难过扩大开来,竟让他有些受不住,当下道:“我也去延寿宫了。”   颜如璋迈步要走,仙草忙道:“小国舅!”她伸手握住了颜如璋的袖子一角。   四目相对,仙草看着颜如璋眼角泛起的微红:“你、你怎么了?”她本来心无旁骛,此刻却不知为什么,也因为这一抹奇异的红而略觉忐忑。   正在这时,颜如璋目光一转看向她的身后。   当看见那来人的时候,颜如璋轻轻地将自己衣袖扯了出来。   仙草正发呆,却见谭伶躬身道:“参见皇上。”   她听了这句,莫名地心头揪了起来,竟不由分说地转身躲在了颜如璋的背后。   这一举动,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最震惊的自然是赵踞。   他本是有些担心仙草在延寿宫应付不来,所以思来想去才决定亲身走一趟。   谁知却看见了这一幕。   皇帝正有些心情复杂,又见她竟躲在了颜如璋身后,不由更加呼吸困难。   可面上仍是和颜悦色:“如璋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要去见太后吗?”   颜如璋道:“回皇上,正要去,皇上莫非也要……”   “哦,朕知道她跑出来,怕她惹事儿,”皇帝云淡风轻地:“你还不出来?”   颜如璋生得高挑,仙草又低着头缩着肩膀,自觉躲的很是稳妥。   正在假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料皇帝皱皱眉,对颜如璋使了个眼色。   小国舅无可奈何,只得往旁边退开一步。   仙草抬头正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的双眼,下意识转身要逃,赵踞却及时伸手将她拽了回来。   握住手的刹那,心里才软和踏实了几分。皇帝温声道:“跟朕回去。”   他转身要走,仙草却低声道:“我不要。”   颜如璋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   谭伶跟雪茶等早识趣地退后,自觉垂头不敢乱看。   气氛却压不住地诡异。   终于颜如璋轻咳了声:“皇上……”   谁知仙草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得了救星:“小国舅!”   她眼巴巴地看向颜如璋。   皇帝目光一动。   他想到两人方才相对的情形,昔日小国舅在自己跟前求她的老黄历也在刹那间翻了出来。   明明是自己的人,却在这时候向着颜如璋流露这般眼神……皇帝心中打翻了醋缸,熏的自己百感交集。   “朕再说一次,跟朕回去。”赵踞盯着仙草。   仙草摇头:“不要。”   皇帝双眸眯起:“真不要?”   “嗯……”   仙草还没发现皇帝眼中涌出的危险之色,后半截的声音已经给堵在了喉咙里。   她无法相信。   一块儿不能置信的还有小国舅。   皇帝在那娇红的唇瓣上用了三分力道、惩罚似的咬了一下,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她:“现在……要不要?”声音有些暗哑,深邃的目光里却涌动着难以自已的得意。   “我……”仙草满面涨红,终于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改了口:“要,我要还不行吗?”   皇帝本就是想让她当着颜如璋的面承认,可真听了这一句后,不禁怦然心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将走的时候赵踞还不忘对颜如璋笑道:“朕还有要事处置……就先回去了,你可不许跟太后乱说。”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扬长而去。   虽然知道皇帝行事从来非同寻常,但耳闻目睹,颜如璋仍有轰雷掣顶、不能自已之感。 第158章   光天化日之下,皇帝抱着仙草回到乾清宫,却意外地发现沈君言跟两名太医站在殿门外.   原来是仙草吃药的时候到了,按照惯例他们亲自送了汤药来,还要诊脉,因为她并未在宫中,所以都在这里等着。   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这般情形,两位太医忙低下头.   沈君言却并没有那些格外的避忌,只微睁双眸盯着两人。   赵踞浑然不在意,特扫了沈君言两眼才进门去了。   雪茶跟谭伶等众人跟在身后,来到门口的时候雪茶便先问沈君言:“沈大夫等了多久了?”   沈君言道:“没什么,只有一刻钟不到。只是这些汤药还是趁热喝才好。”   另一位太医道:“还得给小鹿姑姑诊脉。劳烦雪茶公公跟皇上说一声,虽然姑姑的身子大有起色,却也不能大意。”   雪茶想到皇帝那个模样,也不知道肯不肯让他们在这时候入内,便道:“知道知道,有劳几位暂且等等,我进去通传一声。”   当下雪茶先进内去了,谭伶却留在外头,他打量着沈君言道:“听说先生是滕县人士?”   沈君言道:“是,谭公公也知道?”   谭伶说道:“我之前在外头办差,曾经在滕县住过一阵,听说过沈先生的大名,只不过当时好像先生不在,竟未曾拜会。”   沈君言笑道:“我虽常住滕县,但平日里天南海北四处走动,能遇见便是缘分了。”   谭伶道:“怪不得。先生年纪轻轻,医术便如此高明,着实令人钦佩。”   沈君言含笑垂首,很是谦和的模样:“您过誉了。”   谭伶道:“并非过誉,小鹿姑姑的病若非先生,那可就棘手了。”   沈君言道:“其实非我一人之力,一则多亏了各位太医,二来,我先前跟濯缨老人也有些交往,对他个人用药的法子要了解些,行事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不多会儿,雪茶跑了出来,道:“皇上传三位入内。”   大家这才随着迈步进殿,到了里间,却见皇帝坐在椅子上,面上带着几分浅笑,目光瞟向旁边——仙草在他前方的圈椅里坐着,只是伏身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样。   赵踞见沈君言等入内,才道:“你们来的正好,去给她看看吧。”   仙草缓缓抬头:“我已经好了,不用看了。”她的脸颊仍是绯红一片。   这会儿雪茶亲自捧了药汤出来,陪笑哄着道:“你就喝了吧,这自然是为了你好。”   仙草紧闭双唇,赌气道:“我不喝,苦的很。每一次喝就跟喝毒药一样。”   雪茶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仙草道:“那你尝尝?”   雪茶道:“这是给你的药,哪里有别人乱尝的道理,再说我也没有病。”   仙草不乐,索性捂住嘴撒赖:“反正我不喝。”   正在这时侯,赵踞道:“拿来。”   雪茶疑惑地回头,双足却不由自主地带着自己碎步到了皇帝跟前。   赵踞将药汤接了过去,端着来到仙草身前。   仙草警惕地看着他:“你想逼我喝?休想。”她小声嘀咕。   赵踞唇角一挑,低头嗅了嗅那苦涩的药气:“这样吧,朕陪你喝如何。”   仙草大为吃惊,连沈君言等也呆住了,雪茶最先反应过来:“皇上,使不得!”   那两名太医受了提醒,也忙道:“皇上,不能乱喝。”   赵踞盯着仙草:“朕喝了,你就得喝,这样行不行?”   仙草惊怔,却又有些不大相信,迟疑地:“你、你真的……”   她还没有问完,赵踞已经抬手,竟果然毫不犹豫地吞了一口药汤。   雪茶简直心如刀绞痛苦不堪,恨不得上前将皇帝手中的药碗夺出来:“皇上……”   皇帝还要继续喝,仙草已经跳起来,她握住赵踞的手:“不许喝了!”   赵踞垂眸看她:“你愿意喝了?”   仙草对上他幽深的眸色,无可奈何:“我喝,我喝。”   她伸手将药碗接了过来,犹豫片刻,终于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光了。   喝完之后,仙草皱眉哑声道:“你可真讨厌极了……”   雪茶忙跑去捧水。   两名太医跟沈君言,谭伶等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如此宽容爱宠的模样,都有些呆若木鸡。   沈君言觉着嗓子里有些发痒,只得按捺着走上前:“容我给小鹿姑姑请脉。”   仙草正苦的头皮发麻,她抬手捂着嘴皱着眉,仰头看向皇帝,却见他也在看着自己,唇角带着一抹微笑,简直像是方才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甜汤一般。   仙草把剩下的话咽下,叹了口气,往后倒回椅子上。   沈君言将她的手放在桌上,腕子上搭了一块儿薄如蝉翼的丝帕,俯身听脉。   两只手都听过后,其他太医们也上来轮换听了一番。   三人又迅速商议了一阵,沈君言才道:“小鹿姑姑的脉象稍微有些乱,不过大概跟身体的情形没什么关系,应该是方才……”   众目睽睽之下给皇帝抱着回来,她的心跳加速,气息紊乱,幸而不是那种病乱之相。   沈君言停了停,话锋一转:“其他没什么大碍,就是还有些体弱,需要再加一些益气补血的药。”   赵踞早听出他话中之意:“听说你最近在翻看濯缨老人留下的医书?可有所得?”   沈君言看向仙草,并不答话。   谭伶最先察觉,忙上前扶着仙草:“我叫人准备了蜜饯,姑姑跟我去吃些压压那苦味。”   方才雪茶给她递了水来漱口,仙草正捧着喝,其实并没有在意两人说什么,听谭伶说有蜜饯,便忙放下水,头也不回地跟着他去了。   赵踞看着她翩翩离开的背影,目光都好像随着她离开,却又敛神说道:“你说吧,到底怎么样。”   沈君言道:“草民跟太医们最近正在商议,小鹿姑姑体内所残存的余毒一时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忧,但难保有些毒入骨髓,若不想法子清理,久而久之自会影响体质跟寿命……”   赵踞心头猛地一颤:“混账,之前怎么不曾听你们说?”   两名太医见皇帝不悦,面面相觑。沈君言垂头道:“皇上饱读诗书,当然也知道扁鹊见齐桓公的典故。”   赵踞双眸眯起:“你什么意思?”他冷笑道:“你可不要告诉朕什么‘君之病在骨髓’,你也无可奈何之类的话。”   沈君言苦笑道:“倒也不至于是最坏的地步,虽然如今小鹿姑姑身上残毒虽不至于深入骨髓,却也在肺腑肠胃之间,这个是最难根除的。”   赵踞盯着他,半天才说道:“当初你还自称她已经无恙,迫不及待地想离宫,如今怎么样?竟然真的给朕说中了!”   沈君言无言以对。   赵踞定了定神,又冷冷道:“可知朕不想听这些危言耸听的话,你们只说有没有根除的法子!”   太医忙道:“皇上息怒,臣等最近正在跟沈先生商议最好的治疗方法,加上濯缨老人所留的医书,也已经找到了两个可用的药方。”   赵踞道:“你们所说的这个,最好有用。”   皇帝并没有多说别的,只扫了三人一会儿:“要用什么药,只管在太医院里找,太医院没有的,可以往天下去找,不管如何,朕一定要她无恙,你们都听清楚了?”   ****   众人退下之后,雪茶因听了个正着,面上不由也有些惶惶然。   赵踞忖度片刻,特意道:“方才听见的话,你半个字也不许告诉别人,知道吗?”   雪茶红着眼睛道:“皇上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赵踞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往内而行,雪茶跟着走了两步,突然道:“皇上……奴婢有一件事。”   “怎么?”   雪茶道:“皇上,如今既然已经宠幸了小鹿,那是不是要、给她一个名分。”   “这还用你说?”   雪茶心头略微一喜:“真的?皇上已经想到了?那、不知道要封她做什么?”   赵踞垂了眼皮,眼底有笑意慢慢漾出,顷刻才笑道:“你不用问,到时候就知道了。”   雪茶见皇帝竟不直接告诉自己,略觉着奇怪。   但自从仙草侍寝了之后,雪茶心里其实也暗暗地掂量过,按照惯例,皇帝多半会封仙草为贵人、才人之类。   可是皇上又这样宠她,兴许……也会破格对待,就如同当初颜珮儿似的直接封婕妤。   所以此刻皇帝不说,雪茶倒也并不觉着怎么样。   当下陪着皇帝来到内殿,却见仙草坐在桌边,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几碟子蜜饯跟糕点,什么蜜饯桂圆,樱桃,银杏,青梅,并芝麻卷,枣泥糕,莲子糕等。   仙草津津有味地吃着,已经完全把先前的苦药压下去了。   谭伶见皇帝进来,忙上前行礼。   皇帝看仙草没动,便先问谭伶道:“方才去见太后如何?”   谭伶笑道:“回皇上,太后很是慈爱,嘉许了姑姑几句。”   赵踞微微一笑:“很好。你先下去吧。”   谭伶后退一步,跟雪茶一块儿先出去了。   赵踞这才走到桌边,却见仙草捻着一枚小小地蜜饯樱桃,正往嘴里送去。   皇帝见她将要含住那樱桃,突然之间心动无法按捺,遂靠近过去,俯身低头,在半吻住她的唇的时候一口将那樱桃含了过去。   仙草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却见皇帝已经轻轻地嚼着那樱桃,笑的春风荡漾:“怪不得你只顾着在这里吃,连朕都顾不得了。”   仙草抬手蹭了蹭唇,讪讪地把面前那盘蜜饯樱桃往皇帝面前推了推:“这里许多呢,干什么这样促狭。如此轻浮,哪里是堂堂天子所为。”   赵踞竟不落座,索性靠在她身边,后腰贴在桌子上站住了,笑吟吟地打量着她。   仙草给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   赵踞嘴里是方才蜜饯樱桃的沁甜,好像还有别样的一抹香气:“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仙草蓦地想起太后说“为皇上后宫”的事,刚才吃进去的蜜饯突然有些泛酸。   她忙道:“我不要当皇上的后宫。”   赵踞原本眉眼带笑,蓦地听她冲口说了这句,脸色一变,敛笑道:“你说什么?”   仙草道:“我听了皇上的话,不管太后说什么我都应着,也没有跟她顶嘴之类的。可是我、我不要……”   她还没有说完,赵踞打断她道:“谁说你不要。”   仙草一怔,赵踞看着她懵懂的神色,心中迅速盘算,终于又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说道:“你怎么如此的出尔反尔?”   仙草不解:“我哪里出尔反尔了?”   赵踞哼道:“你先前、那么的喜欢朕,朕稍微不理你你就不受用……恨不得整天都贴在朕身边儿,一天见不到朕,你就心慌不安……”   他搜肠刮肚,起初还想把小鹿所做的事情按在仙草身上。   但是说着说着,不由地有些变了味。   皇帝的眼前出现的是昔日那个青涩少年,他患得患失地经过紫麟宫,偷偷地往内张望,试图看到那道梦牵魂绕的身影。   “我?”仙草吃惊。   皇帝收敛思绪,眼中多了一抹真切的感伤:“当然是你,朕喜欢吃的东西,你千方百计也要找来尝尝看是什么味道,你……你给人欺负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也是朕,你不记得了不要紧,朕都给你记得呢。”   仙草当然不记得。   但是关于小鹿对于赵踞的那份缠绵入骨的情意,却是发自骨子里的。   更加上皇帝所描述的情真意切——其实这全是赵踞自己对于徐悯的种种牵挂,只不过他仗着她不知道,所以才特意反过来说而已。   但是皇帝这种真真切切无法作伪的如海深情,眼中透出的温柔感伤,却着实足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之人。   何况她本就做不到铁石心肠。   仙草呆呆地看着皇帝俊美的脸,突然也觉着心头奇异地颤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他所说的话共鸣。   仙草喃喃道:“原来我、这么喜欢皇上啊。”   赵踞笑:“当然了。”他说了这句,收敛那些柔情蜜意,趁热打铁地说道:“你怎么会不想当朕的后宫呢?你自然是做梦都想的。”   仙草愣神。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意识地就不想当皇帝的后宫,所以才本能地提出抗议。   可是听了皇帝描述的“她”对皇帝的种种情深似海,是啊……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会不想?   仙草心中朦朦胧胧地浮起这样的想法,仿佛理所当然。   赵踞已经看出,她是给自己说服了,至少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相信。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太过分了。   可是他顾不得别的。   苍天可怜见的,给了他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皇帝一定得牢牢地抓住。   毕竟对他来说,曾经他怀着的念想,注定是一份无法得到呼应的绮念。   谁能想到,会有美梦成真的一日呢。   面上重又浮现温柔的笑,赵踞俯身:“那这件事就说定了。”   仙草唇一动,他的长指已经轻轻地摁在了上面。   “另外还有一件,”赵踞道:“以后不许再多跟如璋接触。”   “小国舅?”仙草推开他的手,“什么接触?”   “不许跟他多说话,不许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更加不许……跟他动手动脚的。”皇帝张手在仙草腰间一揽,把她抱入怀中。   仙草叫道:“你说什么动手动脚,我才没有,明明、是你……”   皇帝真的很会倒打一耙,明明当时当着众人的面儿动手动脚行为不检的是他。   赵踞不等说完,重又将她抱起,径直往龙榻上走去。   仙草有种不妙的预感:“皇上!”   赵踞轻声道:“朕之前还担心你……身子受不住,所以想节制些来着,可你却能够到处乱跑,看样子是朕多虑了。”   仙草在他胸口敲了两下,颤声道:“这不成,这是白日宣……”   “那又何妨。”他牢牢地将人抱紧,在她耳畔低声道:“为了你,朕愿意当一个白日宣/淫的昏君。”   在她面前,皇帝从来都厚颜至顶,好像只要能够拥有她,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可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值得。   何况……   “阿悯……”心头餍足地一叹,“在你面前,朕从来不是天子。”   而只是一个深深地恋慕着她的少年,如此而已。 第159章   开了春,司礼监在太后的授意下,进行再一次的选秀。   原来,近来京城里不知为何竟传出了一种流言,说是皇帝登基三年,后宫无数,却竟并无子嗣,也不知道是苍天不佑,还是皇帝……自己有问题。   这些话私底下流传甚猛,连宫内隐隐地竟也听说了一二。   如果只是流言也就罢了,偏偏后宫的确并无任何子嗣,假如再这样下去,只怕对皇帝自己也并无好处,甚至还会带来极为严重的影响。   这天,仙草喝了药,有些犯了春困。   把手中的一本杂话本子丢在旁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谭伶正要劝她去榻上安安稳稳地睡,外头有小太监疾步进来,低低说道:“公公,冯贵人来了,说想要见姑姑。”   谭伶压低声音道:“你没说姑姑身上不好,不便相见?”   那小太监苦着脸道:“说了,可是那冯贵人的脾气公公难道还不知道?又不能真的跟她动手。”   谭伶皱眉,正要叫他伺候着,自己去打发了冯绛,就见一身青色宫装的冯绛已经出现在面前。   冯绛才现身便扬声笑道:“怎么谭公公,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就这么不喜欢我来吗?”   她丝毫不知收敛音调,谭伶也没来得及阻止。   回头看时,果然见仙草已经爬起身来,她揉了揉眼睛:“是谁?”   冯绛嘻嘻一笑,走到她身旁:“是我。”   四目相对,仙草道:“原来是冯贵人。”   冯绛自顾自落座,把裙子一撩:“皇上还没册封你,咱们就不讲究那些虚套子了。”   仙草看着她举止洒脱的样子,好奇问:“冯贵人怎么突然来了,可是有事?”   冯绛却回头看向谭伶,笑道:“谭公公,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公公何必做出一副武松的样子来,不是真的想要把我打出去吧。”   谭伶表面谦恭道:“贵人说哪里话。只是小鹿姑姑身子不好,不适合太过费神……”   冯绛一摆手:“放心,我也没想着跟她促膝长谈,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谭伶知道冯绛的行事也向来叫人摸不着,当下便垂了头,往后退出了几步,却并不避开。   冯绛也没想他离开,当下又抬眸看向仙草:“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的确是有事想求你,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仙草道:“帮忙?贵人要我帮什么?”   冯绛凑过来,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谭伶在身后见状扬眉,以他的功力自然能听见两人的任何交谈,只是他没想到冯绛竟会用这一招。   一时有些着急,不知她对仙草说了什么。   忙看仙草的脸色,却见她满面惊讶:“你说……真的吗?”   冯绛点点头。   仙草道:“那你……想让我帮什么?”   这次冯绛没有再跟她咬耳朵,反而正大光明地说道:“我想求你,帮我在皇上面前求个情,让他放我出宫去。”   谭伶听得明明白白的,一时诧异。   仙草也很意外:“原来你是想出宫去?可是……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后宫妃嫔能放出宫去的先例。”   冯绛倾身握住仙草的手:“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难办,也知道这宫内没有人能帮得上我,所以才来求你。”   “但我……”   冯绛道:“皇上对你不同,皇上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很知道,大概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清楚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滋味,那是……不管为他做什么都值得的,就算为他去死也值得。”   仙草打量着她:“你有喜欢的人了?”   冯绛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晕红:“是。”   仙草道:“是谁?”   冯绛笑了笑:“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还猜不出来?连皇上都知道……”   “皇上知道?”仙草睁大双眼。   冯绛咳嗽了声:“罢了,不提这个。我只想问你,你帮不帮我?”   仙草还未回答,谭伶出声:“冯贵人……”   冯绛不理他,只仍看着仙草:“你之前不顾一切也要出宫,当然该明白我的心情,不能出宫,整天在这宫内,像是要疯了,又像是不如死了。我知道你是最重情义的,所以当初……”   谭伶忍无可忍,上前打断她的话:“冯贵人。”   此刻他已经褪去了温和的伪装,眼中透出冷肃之色。   冯绛转头看向他,终于笑道:“好,我说完了。”   冯绛起身,临去却又看向仙草:“小鹿姑姑,你要是还念着当初我曾帮过你的情分,就也救一救我。”   她说完之后,毅然转身,大步地往外去了。   仙草怔怔地望着冯绛的背影出殿,半天没有动。   谭伶的心七上八下,含笑道:“这冯贵人是将门之女,行事风格与众不同,又常常会胡言乱语,姑姑不用在意她说的话。”   仙草讷讷:“她怎么说我不顾一切也要出宫呢?我……有吗?”   谭伶笑道:“她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在臆测罢了,她自己那样想,就把别人也想成同样。”   “是吧……其实倒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仙草皱皱眉:“她又说她之前帮过我,可我、我都不记得我认识她。”   谭伶见势不妙,幸而他心思转动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姑姑人心善,在这宫内也不知帮过多少人,不知不觉中也许给了别人恩惠,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人家的恩,谁又能说的清呢。对了,姑姑先前不是说想出去走走吗,我听说御花园里的花儿都开了,咱们不如出去透透气儿,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了。”   仙草正在困惑难当,突然听谭伶主动要求出去逛逛,顿时喜欢起来:“好啊。”   谭伶暗松了一口气,当下陪着仙草出了寝宫,到御花园内逛了半天,有他在,到底能够掌控着,避开些不必要的人或者地方,终于陪着仙草安然无恙地满意而归。   当夜,赵踞回宫,谭伶早将此事禀告。   仙草因也想着冯绛的事,就跟皇帝提起来,问道:“皇上……真的没有宠幸过冯贵人吗?”   原来冯绛贴着她耳朵说的那句,正是“皇帝并没有让我侍寝”,就算冯绛性格大大咧咧的,这句话仍是不能当着谭伶的面儿说出口。   赵踞道:“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仙草忙问:“这么说是真的?可是为什么?”   赵踞笑了笑:“什么真的假的,她心有所属,朕又不是非她不可,就放彼此两下清净罢了。”   仙草眨了眨眼:“那对于其他的人,皇上就是非她们不可了?”   赵踞本来并不放在心上,突然听仙草说了这句,他心中一动,忙转头看她:“你……为什么这么说,莫非是吃醋了?”   仙草心里的确是有一点点酸,可她坚决不肯承认:“是你自个儿先说的,我才提的。”   赵踞笑道:“你快说,不然饶不了你。”   仙草缩起身子,赵踞却硬是将她抱入怀中:“说不说?”   仙草低着头,终于低低道:“有什么可说的。皇上毕竟是皇上,总该有后宫三千佳丽的,难道我不明白吗。”   赵踞听她的语气略有惆怅,不由微怔。   仙草却不愿再说此事,便道:“那皇上肯不肯放冯贵人出宫啊?”   赵踞道:“朕虽然想放她,但是放了她反而不妥。罢了,你不用理会她,她莽莽撞撞的,竟敢来找你,实在可恶。”   仙草回头看他一眼:“可是我并不讨厌冯贵人,你别为难她。”   赵踞在她额上轻轻吻落:“这个朕倒是可以答应你。”   ****   这段日子里,皇帝只宠爱仙草一个人,其他的妃嫔竟统统的“雨露不沾”。   大家不免的有些怨声载道,别人倒也罢了,对于颜珮儿来说,则是奇耻大辱一般。   延寿宫内或多或少地也收到了一些妃嫔们的“抱怨”。   这日,众妃嫔们给太后请安过后,鱼贯退出,大家三三两两地陪伴而行。   春光明媚,但这些人因为心中有事,竟无心大好春/色,只顾彼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有王美人道:“太后大概还不知道呢,宫外传的那些闲话……可是这哪里跟咱们或者皇上有关?叫我看倒是给那个人妨碍了。”   旁边的齐贵人悻悻道:“就是。算来这都半年了,除了她,皇上亲近过咱们谁?连颜昭仪都给冷落了,何况是咱们,这还叫人怎么生孩子?我们跟谁生去?”   王美人想笑又忍住:“姐姐别这样大声,别叫人听见不像话。”   齐贵人道:“我哪一句有假?”   吴婕妤在旁边隐约听见,便跟旁边的方雅说道:“你听见了吗?之前罗淑妃在的时候,你跟她们同样在宝琳宫,你是最懂那个小鹿姑姑的,她竟有什么好处,把皇上迷的那个样子?可叫我看来,她的长相……也不如颜昭仪啊。何况颜昭仪跟皇上还是亲上加亲呢。怎么会为了她冷落了昭仪?”   方雅道:“我也不清楚……只不过,我记得小鹿姑姑人很聪明。别的就不晓得了。”   突然听齐贵人高声道:“可就算皇上再宠她又能怎么样?嗤,这两三个月了,还没名没分的,叫我看,过了这新鲜劲儿,只怕还是个奴婢。”   吴婕妤道:“对了,说来奇怪,怎么皇上也没封她?之前新宠了她之后,我们都觉着皇上会封她为美人、或者才人之类的……怎么竟没动静?”   大家正说着,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众人忙都回头,远远地却看见身后站着的是颜珮儿一行人。   颜珮儿正抱着头,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地不知道在做什么,身边伺候的嬷嬷跟宫女们也都着急地围着她打转。   偏偏在颜珮儿身前站着的,正是仙草。   大家见如此热闹,顿时都来了精神,虽不敢靠前,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儿。   此时颜珮儿乱转之时脚下不便,竟往后跌倒,宫女们忙去扶起。   仙草拍手笑道:“你别慌,那不是虫子,只是个柳絮而已。”   颜珮儿跌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抬头看她:“你、你竟敢作弄我?”   仙草吐舌:“哪里知道你居然当真了呢?”   原来方才两人相见,颜珮儿自然是一见她就不快,碍于身份,又加上谭伶跟着,倒也不便如何,就只冷笑着要走开。   谁知仙草看着她眼透嫌恶之色,又见她仪态万方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很有些刺眼。   她原先逛御花园的时候捡了几个柳絮在手里玩,当下便拈了一个投进了颜珮儿的后衣领里。   颜珮儿只觉着毛茸茸的,不知如何。   仙草故意道:“咦,一个肥胖的大青虫子掉进你衣裳里去了。”   果然把颜昭仪吓得失了仪态,几乎晕厥。   给嬷嬷们扶着起身,颜珮儿气的浑身发抖,道:“混账东西,竟如此放肆,虽然皇上宠你,也不能由得你如此……”   谭伶见势不妙,忙上前跪倒:“请昭仪息怒。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昭仪素来温和端慈,切勿当真。”   颜珮儿冷笑道:“谭公公,你不用护着她了,我今日一定要惩罚她,如果皇上怪罪,那就让我来承担就是了!”   颜珮儿吩咐身边嬷嬷:“给我狠狠地打她的嘴,再拿拶子来夹她的手,看她还敢不敢这样放肆了!”   谭伶见颜珮儿执意如此,当即起身挡在仙草身前:“昭仪千万不可!”   不料仙草在他身后,因见颜珮儿这般恶狠狠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不受用,隐隐地有些犯恶心之感。   仙草还以为是自己在外头逛太久,给太阳晒得发晕,她抬手在胸口揪了一把,那股作呕之感却越发严重,几乎让她无法忍受。   仙草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明亮的日色,喃喃道:“谭公公……”   抬手在谭伶的后背上抓了两下,终究没有抓住,仙草眼前一黑往前倒去。   ***   就在颜珮儿跟仙草“争执”的同时,延寿宫中,也正进行着另一场的“争执”。   原来太后也知道皇帝最近实在太宠鹿仙草,可他宠就宠吧,居然只宠她一个人,把六宫形同虚设。   加上太后正着急子嗣之事,如何能够忍受。   正在憋着一口气,没想到皇帝主动前来,正好中太后的意思,当即跟皇帝说起鹿仙草之事。   颜太后开始的时候说话还算委婉,只道:“皇帝毕竟还有三千佳丽,当然要懂得雨露均沾才好,何况如今……竟然没有个一子半女。”说到这里,太后的心里像是烧着一把火,这几乎要成了太后的心病了。   皇帝不语。   太后叹了口气:“那个鹿仙草,你宠她不要紧,只别冷落了别人。何况她无名无分的只能算是个宫婢,成何体统……”   皇帝听到这里才笑着说道:“太后说的对,朕今日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太后便问皇帝何意。   皇帝忖度道:“近来朕也在想该给她个什么封赏,今日是特来跟太后商议的,朕想……”   颜太后不以为意,干笑两声:“你原来想封她,是什么?才人还是美人?”   “都不是,”皇帝笑的越发和煦:“朕想封她为德妃。”   太后感觉到窒息。   “皇帝,”颜太后直直盯着皇帝,满面的匪夷所思:“皇帝你、你方才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连她怀中的平安也仰着头瞪大了一双狗眼,圆碌碌的狗眼里透出了跟太后类似的骇然神色。   赵踞泰然自若道:“太后听的没错,朕说,朕想封鹿仙草……为德妃。”   颜太后眩晕:“你要封她为妃,还是德妃?”太后的声音情不自禁变得尖利而高亢,平安也不失时机地“汪汪”地叫了两声。   太后几乎给皇帝气厥过去,反应过来后她厉声大叫:“不行,这如何使得,别说只是个宫女,自古以来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秀女进宫,极少有越级升迁的,只有颜珮儿、冯绛这种有根基有靠山的,才可以给予殊荣。   但是自古以来从没有才受宠就封妃的。   何况对颜太后而言,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连颜珮儿都还没有封妃,怎么鹿仙草就要赶在前头了?   太后脸色发白,声嘶力竭,正不由分说之际,外头却有宫女匆匆进内,跪地道:“太后娘娘,皇上,乾清宫谭公公派人来请皇上速速回宫。”   赵踞一震:“出什么事了?”   宫女的声音有点发颤:“公公说让皇上不要急,是、是喜事……”   赵踞本担心是仙草出了意外,正迈步要走,听见“喜事”,脚步戛然而止。   背后颜太后正气的死去活来,闻言骂道:“谭伶弄什么鬼?他又有什么喜事,我看无非是来一块儿气死我的!”   赵踞则喝道:“你快说!”   宫女忙道:“回皇上,是、是小鹿姑姑……她先前晕厥了,太医去查,好像、是喜脉!” 第160章   那小宫女说完后,不仅是赵踞受惊匪浅,连在身后的颜太后也愕然惊怔。   或者说对太后而言,她比皇帝更加的震惊百倍,简直比方才听见赵踞说要封仙草为德妃的时候还要匪夷所思。   太后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惊愕之中,无法反应。   赵踞勉强自制,他深深呼吸,回头对颜太后道:“太后,朕先回去看看……是什么情形。”   颜太后瞪着皇帝,半晌才终于说道:“去、去吧!细瞧瞧!”   见皇帝转身要走,太后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忙叫住皇帝,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望着皇帝、情切地叮嘱道:“记得让太医仔细看看,如果真的是喜……一定别耽搁了!务必留神!”   说到最后,太后脸上已经露出急切跟担忧的表情。   赵踞应了声,退后一步,转身匆匆地往外而去。   皇帝去后,颜太后又站了半晌才呆呆地退回榻上坐了,此刻伺候太后的宫女跟嬷嬷们纷纷走了出来,见太后脸色不对,忙围过来。   原来方才众人在外头,也听说了消息,此时的心情却也跟太后差不多。   颜太后环顾周围,蓦地又想起来:“快,叫人去乾清宫看看,务必探明清楚到底是真是假!”   ****   且说皇帝回到了乾清宫,却见外间站着的除了昔日给仙草看诊的太医,又多了七八个太医院的好手。   大家站在一块儿,面色各异,低低地正在议论着什么,看到皇帝现身,才纷纷地躬身见驾。   赵踞扫了众人一眼,脚步不停地进了内殿,远远地见沈君言等人围在榻前。   其中谭伶见皇帝回宫,忙上前行礼,赵踞脚步不停:“是真的?”   谭伶迟疑了会儿:“沈大夫跟太医们是这么说的。”   赵踞微微屏息,然后走到床边,却见仙草静静地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好似睡着似的。   皇帝的心头竟有些忐忑,便回头问众人道:“她可还好?”   一名太医道:“皇上放心,小鹿姑姑是因为天热体虚,加上之前略有劳累,体弱不胜才暂时昏睡。”   赵踞仔细又看了仙草半晌,才起身走开,向着沈君言等一示意,来到外间。   众人都跟着皇帝来到外殿,皇帝问道:“这是多久了?”   沈君言道:“方才草民跟几位大人细细诊过,大概只有半月多些。”   赵踞紧紧皱眉:“半个月……你们才知道?”   沈君言道:“小鹿姑姑的体弱脉虚,又加上有病症,脉象复杂,所以很难察觉,这已经算是早的了。”   众太医在他身侧,忍不住微微点头。   这些话大家当然不敢说出口,幸而有个沈君言在。   赵踞却丝毫不给颜面:“不过是找借口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他说罢扫视众人:“朕不管别的,只问你们,此刻有了身孕,对她的身子可有什么……妨碍?”   太医院首道:“按理说若是调养得当,不至于会有妨碍,只不过……”   “不过什么?”   “因为先前一直都给小鹿姑姑服药解毒,加上又不曾预想到她会有身孕,因此并未格外的避忌,所以臣等担心……龙胎会不会……”太医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赵踞心头一紧。   他已经猜到太医没有出口的是什么,负在腰后的手略略握紧,皇帝道:“朕不想问你们孩子如何,只要你们说,会不会对鹿仙草有什么不妥的影响。”   在场大家听了这句,顿时愕然。   皇帝自打登基后三年有多,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后宫也都寂寥一片,如今总算有个凤子龙孙冒了出来,皇帝居然不视若拱璧,爱若珍宝,或者欣喜若狂之类……反应却是如此奇特。   一时没有人敢出声。   还是沈君言大胆说道:“回皇上,究竟会不会如今谁也不敢说,毕竟这才是刚刚开始。”   赵踞冷冷地看向他:皇帝从来不喜欢沈君言,虽然知道他句句实话,却也更加深了这份不喜。   但同时皇帝又知道,只管逼迫这些人也无济于事。   皇帝平复了心绪,淡淡说道:“从今日起,陈院首负责从太医院里挑选些精细谨慎的好手,每天两个人一班,轮番当值,要片刻不离地有人跟在她身边,如果哪一天出了纰漏,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大家倒吸一口冷气,垂头领命。   ***   仙草有了身孕的事情很快六宫都知道了。   颜太后原本怒发冲冠,等听到消息确凿后,却喜笑颜开。   后宫里终于有了皇室子嗣,那些所谓谣言自然不翼而飞,而长久以来压在太后身上的那块大石头好像也在瞬间不翼而飞了。   太后喜气洋洋地吩咐挑选一些经验丰富的嬷嬷们前往乾清宫里贴身伺候仙草,同时太后想起了皇帝要封妃的话。   之前对太后而言这自然是绝无可能,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仙草既然有了身孕,那就是后宫的第一胎,又是出现的这样及时,这意义简直非同一般。   太后思来想去,次日在皇帝来请安的时候,便主动跟皇帝提起了此事。   颜太后眉开眼笑道:“皇帝上回跟我说要封鹿仙草为妃,委实是你太急躁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个没有根底的小宫女出身,一招飞上枝头变凤凰,让后宫的其他人情何以堪,也不能服众,所以我才不肯答应。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赵踞道:“太后的意思是?”   颜太后道:“你也知道,如今她有了身孕,自然是母凭子贵,也有了仰仗,当然可以册封。叫我看也要尽快地册封才是,一来皇孙的生母一定要有个正经名分,二来也让宫内的众人看看,一定要肚子争气才好。”   皇帝望着太后扬眉吐气的样子,可见太后是盼孙子盼的发了疯,虽然向来看不惯仙草,可是听闻她有了身孕,突然间就仿佛太后自己喜得龙胎似的,满面生辉起来。   皇帝笑道:“太后是答应了朕所求吗?”   “这倒不是,”太后笑吟吟地看着赵踞,语重心长地说道:“册封是一定得册封的,但是封妃……实在是操之过急了。而且皇帝你莫非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不成?你把珮儿置于何地啊?”   皇帝道:“表妹温柔大度,不至于在乎这些的。”   颜太后笑道:“珮儿自然是最温柔大度的人,只不过,皇帝可别忘了她也是女子,也会吃醋的。你以后可不能再冷落她了,既然这鹿仙草有了身孕,自然不能侍寝了,皇帝也好雨露均沾,多多的开枝散叶才对。”   皇帝道:“那太后想让朕册封鹿仙草什么?”   太后说道:“不如就先封她做个昭媛,位在江昭容之下,你说如何?对一个从紫麟宫出来的宫女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皇帝不语。   太后道:“皇帝你莫非不高兴?可德妃是四妃之一,如今这宫中还没有个妃位,突然让她占了先,就算是有了龙胎,其他人也未必心服,对她也不是什么好处。何况,虽然她性情大改,可之前的所作所为毕竟也有些欠缺处,你却偏要封为‘德妃’,我怕福分太过,反而……故而到底要本分些才好。”   赵踞一笑,道:“其实那天,朕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如今索性跟太后都说了,朕当时是想封鹿仙草为妃,但同时,朕也想再封两个妃位。”   颜太后大惊:“你说什么?你……你还想封谁?”   赵踞道:“太后知道的,我曾经也答应过珮儿,会封她为妃的,这些日子因为国事操劳虽然不曾召她侍寝,却并不是冷落的意思。”   这对太后来说仿佛喜从天降,忙道:“原来皇帝有这种心思,你怎么不早说?那你、你准备封珮儿为什么?”   赵踞说道:“自然是贵妃。”   颜太后正在静听皇帝回答,蓦地听了这个,更加喜悦:“当真?!”   后宫的一等妃嫔里,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其中贵妃乃是四妃之首。也难怪太后大喜过望。   赵踞笑道:“怎么不真呢?朕登基了这么久,也该把后宫提一提了,除了珮儿为贵妃外,鹿仙草为德妃,另外还有个江昭容,为贤妃吧。其他人也各有提升,再者还有冯绛,也封为昭仪吧。”   太后睁大双眸听着,惊喜慢慢地消退之时,太后似乎也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意。   皇帝为什么突然想要封妃?自然是因为要抬举鹿仙草。   如今看皇帝的口吻,如果太后不肯答应封仙草为妃,只怕什么颜珮儿的贵妃,江水悠的贤妃等等,也会无疾而终。   太后试着问道:“皇帝难道是想一块儿把四妃都封了吗?”四妃之中,死去的罗红药已经占了淑妃之名,所以太后才这样说。   赵踞笑道:“太后觉着怎么样?毕竟最近朕也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如今恰好鹿仙草有了身孕,倒是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再热热闹闹地行封妃典礼,也可以一扫之前的种种晦气。”   颜太后忖度片刻,索性直说:“皇帝真的是非要抬举那鹿仙草不可吗?”   赵踞仍是温和带笑地:“太后知道,她曾中毒性命危在旦夕,如今还体弱的很,太医们都说如今并不是保胎的最佳时候,所以朕想,假如能够封她为妃,她心里喜欢,自然就人逢喜事精神爽,对龙胎自然也是大有裨益的。”   这话却击中了太后的心。   如今对颜太后来说,天大最大,龙胎最大,所以太后虽然甚是疼顾颜珮儿,但毕竟她还没有怀孕,要扶持她上位也终究欠缺点名正言顺。   假如这会儿能借着仙草有孕、皇帝想封妃的机会,让她一举登上贵妃宝座,那么距离皇后的位子自然就是一步之遥了。   到时候有了龙嗣,颜珮儿又如愿以偿,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太后思来想去,终于含笑说道:“还是皇帝想的周到,你说的不错,如今自然是龙嗣最大了。只要那鹿仙草好生养胎,可以顺顺利利地为本宫生下个龙孙,她自然是大大的功臣……就按照皇帝的心意做就是了!”   ****   春日傍晚,暮色朦胧。   仙草微微地有些发困,看着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外吹拂进来,灯影摇动,眼前所见似梦似真。   她正在呆看,却听外头有低低的说话声。   仙草听出其中一个是雪茶,便缓缓起身,侧耳听去。   只听雪茶说道:“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你莫非早就知道了?”   回话的却是谭伶,谭公公道:“我怎么会知道皇上的心意,只不过我看得出皇上对小鹿姑姑宠爱有加,所以不管皇上想如何,都觉着是理所当然的。”   雪茶叹道:“你果然机灵,可知我虽然也知道皇上一定会封赏,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一出手居然是妃位!是德妃啊,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望不到的。”   雪茶原本以为封个婕妤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却做梦也想不到,皇帝不声不响的,居然是这种惊世骇俗的打算。   更难能可贵的是,皇帝居然有本事让太后也答应了这种本来不可能会成的“无理要求”。   这惊喜来的太猛烈,几乎让雪茶有些无法消受,简直比自己封妃了都要高兴,当时从延寿宫陪着皇帝回来后,半天雪茶才反应过来,一时手舞足蹈。   谭伶看着雪茶感慨的样子,心中却掠过当初在宫外、自己在济南府外接了仙草回宫,从初见到一路上相处、乃至在太师府内的那场惊魂。   对谭伶而言,他所知道的那个鹿仙草,从来就不是雪茶口中的“多少人”,只可惜如今她失了忆,如果她没有失忆的话,只要她愿意,别说是什么封妃……   谭伶心中这般想着,隐约竟有些惋惜之感。   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内殿,谭伶笑对雪茶道:“好了,我去看看小鹿姑姑醒了没有,你怎么不去伺候皇上,反而有空在这里?”   雪茶道:“皇上先前往富春宫去了,我不大喜欢过去那里。”   谭伶道:“哦,是了,皇上还要封颜昭仪为贵妃,这也是难道的恩典了。想必颜昭仪一定会十分高兴。”   雪茶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连方才说起仙草要封妃之喜悦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是啊。”   谭伶笑道:“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雪茶说道:“我也说不上来,虽然颜昭仪待人接物之类的无可挑剔,但我、每次见着她都得加倍小心,所以宁肯少跟她照面。”   雪茶说了这句又催道:“你快去看着小鹿吧,我去瞧瞧皇上回不回来,唉,今晚上可千万别在富春宫留宿啊。”   雪茶念叨着去了,谭伶自己来到内殿,却见仙草回身向内侧卧在榻上。   谭伶微怔,缓步走到床边:“小鹿姑姑?”   仙草起初不动,谭伶道:“睡了半天了,难道不饿?”   仙草听到“饿”,才总算转过身来:“有什么可吃的?”   谭伶笑道:“你想吃什么?御膳房准备的有,你若是有喜欢的口味也可以另外做。”见她有起身之势,便过来扶着。   仙草满心寻思想吃的东西,可突然间却又想起方才雪茶在外叨念的话,心里顿时有些发堵,她皱起眉头,扭头道:“不吃了。”   谭伶明明见她正双眼放光地想东西吃,忽地转了脸色,不由意外:“好好的怎么不吃?”   仙草道:“恶心,不要吃。”   谭伶看着她喜怒形于色的模样,试探问道:“是不是……因为听见了雪茶公公方才话的缘故?”   仙草双目微睁。   谭伶微笑道:“是因为皇上要歇在富春宫,所以才不高兴,连晚膳也不想吃吗?”   仙草咬了咬唇:“才不是呢。”   谭伶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声问道:“小鹿姑姑、莫非也是真心喜欢皇上了吗?”   仙草的心猛然一窜,她忙伸手捂住胸口:“我不要听这些。”   谭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仙草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叹什么气?”   谭伶道:“这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就算每天晚上不重样的宠幸,也轮不过来,其实皇上未必喜欢这样,但是他是皇帝,肩负的是整个皇族乃至天下,子嗣当然越多越好。可是不管怎么样,皇上是喜欢小鹿姑姑的,叫我看,就算是佳丽三千,在皇上眼中只怕也味同嚼蜡,他真正喜欢的是你。”   仙草怦然心跳:“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谭伶道:“我怕姑姑想不开,若心里闷着有事自然对身子不好。你既然听见我跟雪茶公公的话,自然也知道,皇上要破例封你为妃呢,能为了姑姑做到这种地步,古往今来帝王家里恐怕也只有皇上一人了。”   仙草怔怔地听着,心里的滋味竟是半酸半甜,她低下头不做声。   谭伶道:“可不管如何,总要保重身体才是,要知道如今你不是一个人,至少也要多想想肚子里的龙胎呢。”   仙草抬手在腹部轻轻地抚过,此刻尚觉着半信半疑:“我真的怀有身孕了?”这两天她都在恍惚之中度过,起初还以为众人是跟自己开玩笑呢。   谭伶笑道:“千真万确,有沈先生跟太医院至少十位太医诊过的,还能有假?”   “孩子……小宝宝,”仙草心里浮起一丝异样的甜意,“是皇上跟我的血脉。”   一念至此,更加恍然若梦。   谭伶不禁笑道:“还是这宫内头一胎呢,照皇上对姑姑的宠爱程度,如果是个皇子,一定会……”   谭伶还没说完,蓦地便停了口。   原来他听见外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第161章   谭伶蓦地噤声,他退后几步,垂首躬身。   果然不多会儿,就见皇帝的身影从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雪茶跟几个小太监宫女。   仙草一看见皇帝,翻身重新卧倒。   之前她还有些嫌闷热,被子只盖了一半,此刻却整张地拉了起来,蒙头盖脸地遮住。   赵踞对着谭伶一扬首,谭公公往后退下,皇帝自己来到床边,抬手握住仙草的胳膊:“看见朕来了,怎么反而不理人?”   仙草闭着眼睛装睡,也不吭声。   赵踞笑道:“你越发大胆了,真不怕朕罚你?”   仙草哼道:“皇上要罚就罚,我又不是没给罚过。”   赵踞一愣,继而忍笑道:“你怎么给罚过?”   仙草微怔,心中寻思了一番,好像的确并没有。   她转过身来,仰头看着皇帝。   灯影很是柔淡,浅浅的夜色把皇帝天生的锐煞之气减轻了几分,反而多了几分温柔气质,一双多情的凤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能透过她的双眼,看清楚她心中所想。   仙草微微窘然,忙闭上双眼:“不许这样盯着我。”   赵踞笑道:“好,更加命令起朕来了。”   仙草抬手在眼睛上挡了挡:“你不是去了富春宫吗?”   赵踞道:“是啊,听说颜昭仪给一个小混蛋用很肥很大的青虫吓的病倒了,朕去探望探望她,难道这也不许?”   仙草蓦地睁开双眼,她看了皇帝片刻:“说了那不是真的青虫,只是个柳絮而已。谭公公也知道的。”   赵踞笑道:“虽然是这样,可毕竟颜昭仪给吓到了。难道这也不是真的?”   原来当日颜珮儿给仙草用那柳絮吓得失魂落魄,后来却又听闻仙草有了身孕的消息,她又惊又吓又气又恼,自然病发于内,这两日正在富春宫内服药。   见仙草不言语,赵踞又含笑道:“说罢,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待颜昭仪?”   仙草咬了咬唇:“我不太喜欢她。”   “为什么,她对你不好?欺负你了?”   仙草摇头。   其实皇帝心里自然是知道些许的,仙草之所以如此出自本能般敌视颜珮儿,恐怕不是因为现在,而是因为“过去”。   他不想再提,只笑说道:“你既然不喜欢她,以后尽量少跟她照面就是了。另外也不许再捉弄她了,只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便罢了。”   仙草突然问道:“皇上,你喜欢颜昭仪吗?”   赵踞一愣,继而笑道:“我喜欢的是你啊。”   “真的喜欢我?”朦朦胧胧地,仙草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只喜欢我吗?”   眼前的凤眸里光芒闪烁,然后皇帝将她轻轻地搂入怀中:“是啊,只喜欢你,最喜欢……”   ——“阿悯。”   这个名字又在心头隐秘地响起,可皇帝居然不敢将她喊出口。   甚至在同她缠绵缱绻、情动已极的时候,也只能在心中叫着这个名字。   怀中的人轻轻地扭动了几下,像是因为过于喜欢而有些小小地不安。   然后,皇帝听见她弱弱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也……只喜欢你,最喜欢……”   皇帝的身心突然微微战栗,他没有看面前人的脸,只是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他知道这是徐悯,是徐悯在跟自己说话。   她喜欢自己……只喜欢自己。   虽然明知道如今的她并非昔日的她,可这仍是让皇帝情难自禁。   欣喜若狂也不足以形容皇帝此刻的心情:“最喜欢谁?”他忍不住颤声问。   “最喜欢,”仙草略微停了停,然后继续说道:“……赵踞。”   坠入情迷之中的皇帝并没有像是平日般的警醒。   所以他一时竟没有仔细体会,“赵踞”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昔日小鹿曾凶过他打过他。   但是小鹿从来没有直呼过他的名字。   曾直呼他姓名的,只有那个人。   ****   封妃典礼定在了四月中旬。   同时皇帝一直在等的事情也有了回音。   夏州方面传来消息,禹泰起带兵从城外平安返回。   那时候朝廷所派的安抚使经过星夜兼程,已经到了夏州。正好跟禹泰起做了交接跟详细的询问。   原来禹将军带兵在外巡查的时候,无意中遇到雪崩阻路。   为了寻路返回,又误入了关外异族的地盘,经过长时间的对峙跟谈判,终于跟对方的部族约定谈和,对方派了向导引路,禹泰起才带兵重新绕过大雪山返回。   此行虽然耗时过久,但也算收获巨大,毕竟军队抵达了先前未曾涉及的关外地方,为以后的行军作战布局或者疆域开拓自有莫大好处。   朝廷的安抚使仔细地将禹泰起的行军图以及所描绘的全新域外路线图仔细看过,并无差漏。   又询问了禹泰起的部属众人,也没有任何出入。   三月中的时候,安抚使奉皇帝命令,请禹泰起再度同行入朝。   对于禹泰起的此行,夏州的上下将领一致持反对态度。   但禹泰起却欣然同意,他力排众议,轻装简从随着朝廷钦差启程回京。   几乎与此同时,朝廷往蜀中去的使者也抵达的邺王的王府,询问有关禹泰起跟邺王私下相交之事。   邺王因身染疾病,给人扶着出来相见安抚使,对于之前御史所弹劾的一概否认。   安抚使见邺王面黄肌瘦病弱之态,当即也传达了皇帝的抚恤之意,言明皇帝其实并无任何怀疑邺王之心,只不过为了堵住朝廷之中的悠悠众口,才特意派他们走这一遭而已。   安抚使在蜀中耽搁的这些日子里,朝廷又飞马传来了宫中的紧急诏谕,原来正是因为皇帝要举行封妃典礼,所以请远在蜀中已经数十年不曾回过京城的邺王回京,也算是皇族之人天伦团聚。   朝廷的钦差跟安抚使们将皇帝诏谕传达给邺王,但邺王却以体弱病重不能支撑、且祖宗遗训外封的藩王不能随意回京为借口拒绝了。   四月九日,京城的北门,黄沙铺道,闲人避让。   宫内司礼监派出的太监们肃然立在城门口眺首迎接。   这是京城之外的一品大员回京才有的排场,而太监们迎接的,正是随着朝廷钦差返回京城的夏州王禹泰起。   早在禹泰起还在路上的时候,坊间就有传闻,说是皇帝这一次召禹将军回京,是因为禹泰起功高卓著,皇帝是想加封他为“夏州王”。   如果此事是真,禹泰起可算是本朝第一位异姓王了,其显贵荣耀无人能及。   当然此事有人欢喜有人忧,老百姓们对此事自然喜闻乐见,忙着跳脚的,是朝中的那些文官们,尤其是御史跟言官,每天几乎要跳到泰和殿顶上去。   跟禹泰起回京的盛/大排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南蜀中方面,派去邺王府的安抚使们冷冷清清,空手而归。   ****   禹泰起入京后暂时在贤良祠安置,次日进宫觐见皇帝。   而第二日,恰是新进采女进宫的日子。   后宫的妃嫔们等这一天不亚于等待封妃大典,早早地便出来看热闹,想瞧一瞧新进的秀女都是什么资质,有没有什么格外出色的。   仙草因近来妊娠的厉害,人都饿瘦了许多,精神不振,自然也不愿外出。   最近她也没有再住在乾清宫,毕竟要封妃了,又加上太后提议,皇帝本想将她安置在靠乾清宫最近的采薇宫,不料有次仙草无意中经过宝琳宫,竟莫名喜欢上那里,便一定要去。   皇帝本来怕她触景生情,可却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得勉强答应。   他暗中吩咐谭伶仔细看着,若有不妥立刻把人带走,不料住了一段时候,并不见什么异样,皇帝的心才渐渐放下。   外头渐渐地春光明媚,仙草却趴在窗前的桌子上,方才她求了谭伶半天,谭公公才勉强许她喝了半碗的冰莲百合,稍微解了些暑热。   正在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蝉唱,突然听到有人轻声唤道:“小鹿姑姑。”   仙草半睁双眼,却见窗外探出一道人影,看着像是哪个小太监。   这会儿谭伶才刚出去,仙草问道:“做什么?”   那小太监满面警惕,低低说道:“有人叫我带句话给小鹿姑姑。”   仙草打了个哈欠:“有人?什么话?”   “她问姑姑,是不是忘了徐大爷了。”   仙草一愣:“徐……徐大爷是谁?”   那太监盯着她,狐疑道:“徐慈。”他说了这个简单的名字,突然像是发现有人靠近的狐狸,转身消失的不见踪影。   仙草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窗口:“徐慈?”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针似的,起初扎在人身上也并不觉着疼,但是久而久之,却觉出了异样的疼痛。   仙草喃喃道:“徐慈?徐慈……”   谭伶在入内的时候,恰好听见了这两个字。   他的脸色一变,闪身到了仙草身旁。   仙草双眼恍惚,心底突然闪过一张极为温和清隽的脸,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将那张脸看仔细,突然有一个极大的浪头拍来,把那张脸拍的粉碎。   她难受的抬手摁住胸口,竟把方才才喝下去的冰莲百合尽数都吐了出来。   谭伶急了:“太医,快来!”   殿外驻值的两名太医听见声响即刻飞奔入内,却见仙草脸色发白,双眸半阖。   太医将手指搭在仙草脉上,却惊得差点把手甩开。   原来她的手腕竟然如冰般寒冷。   ***   秀女进宫的时候,皇帝正从延寿宫出来往前去,銮驾经过宫道。   远远地望见那偌大的黄罗伞盖当风飘摇,众秀女立刻垂首低眉,屏息静气地跪地参见皇帝。   皇帝也不以为意,淡淡地扫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又目视前方。   銮舆稳稳地正将经过的时候,皇帝却突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异样。   出于本能,他蓦地回头。   人在高高的銮驾上,皇帝看到在众采女之中的一道身影。   只是看见了一个半垂着头的侧影,很秀气的远山眉,亭亭垂落的长睫,以及微微挑起的眼角……   四月的暖风中,皇帝突然觉着身心都冰寒彻骨。   还没来得及深思,皇帝已经喝道:“停。”   抬舆轻轻地落地,皇帝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少女,良久才说道:“你,叫什么?”   少女起初似不知皇帝是在跟自己说话,竟默默地没有答应。   雪茶在旁道:“皇上问你话呢,还不回答?”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错愕般抬起头来。   近在咫尺,看的更加清晰了。   这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眉若远山,双眸明亮,乌黑的鸦鬓,肤色白皙如无瑕美玉。   皇帝的目光像是黏在了对方的脸上,却没有出声。   雪茶本来不以为意,猛然间看见这张脸,心中打了个提突:总觉着……这幅眉眼儿似乎有些眼熟。   又因见皇帝这般格外留意,雪茶不免也多看了几眼。   然后雪茶几乎大惊失色。   他毕竟不如皇帝一般城府深沉,整个人踉跄倒退了一步,好像白日见鬼,差点儿失声叫出。   此时,面对皇帝的凝视,少女的脸上略微浮现淡淡地晕红,她有些不安般低头轻声回答:“回皇上话,民女姓胡,名唤漫春。”   皇帝听了这把声音,摁在抬舆上的手微微收紧,直到听见这个名字,才又慢慢地将目光从对方脸上转开。   “起。”淡淡一声吩咐,御驾重又往前而行。   雪茶愣愣地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少女,好不容易咽了口唾沫,又起身追着御驾而去。   陪着皇帝走了半晌,雪茶回头看向秀女队伍,那些人已经重又往内去了。   雪茶愣愣地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方才那个……”   皇帝置若罔闻,脸色沉静。   但雪茶却看出皇帝的心中只怕不如面上这样平静。   毕竟,那名叫做胡漫春的女子,虽然年纪有些轻,但是细细看去,容貌竟跟那人有五六分相似。   可不管是皇帝还是雪茶,都明知道那个人如今在……   今日是禹泰起进宫,皇帝本该在乾清宫接见,可此时突然有些心神不宁。   终于皇帝开口:“去宝琳宫。” 第162章   皇帝来至宝琳宫的时候,正谭伶再派人往太医院传沈君言等,原本守在宝琳宫的两名太医围在榻前,因为惊恐焦急,弄的满头大汗。   突然见皇帝驾临,大家越发有些惊怕。   皇帝快步来到里间,见仙草闭着双眸昏迷不醒,伸手一握,也觉着她的手其凉如冰。   赵踞一顿,回头看谭伶:“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谭伶跪在地上:“奴婢也不知道,突然间……”他竟有些不敢说仙草提起“徐慈”之时,话在嘴边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口。   赵踞又看向太医:“你们说!”   两名太医心跳加速,忙也跪地道:“回皇上,从小鹿姑姑的脉象看来,脉象嘈而快,并不似是因为之前的余毒未清导致的身体情形变坏,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所致。”   “惊吓?”皇帝瞥一眼谭伶,继续问道:“她的身体当真没有不妥?”   “据微臣们初步诊断是这样的,但到底如何,还得请院首跟各位大人以及沈大夫进一步查看。”   皇帝听完两人回禀,不动声色道:“你们先退下。”   两人如蒙大赦,忙起身后退到外间恭候。   皇帝看着地上的谭伶:“好好的怎么会受什么惊吓?”   谭伶鬓边冒汗:“皇上,奴婢一直都在宫内,未曾离开,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接近小鹿姑姑。”   雪茶在旁边听到这里,忙道:“皇上,谭公公是最妥帖缜密的人了,他既然这样说,必定不错。”   正在此刻,外间有小太监通禀道:“太后娘娘驾到!”   赵踞闻声便站起身来。   原来消息不胫而走,延寿宫也很快知道了,如果换做以前,颜太后自然不会理财,可是如今仙草非同往日,已经有了身孕了,也是这后宫的第一根独苗,太后恨不得每天把人捧在掌心里才好。   突然听说出了事,太后竟不顾一切立刻赶了来。   贴身宫女跟掌事嬷嬷扶着颜太后进内,太后的目光有些慌乱:“到底是怎么了?人呢?”   颜太后统共来过两次宝琳宫,第一次,却是当时朱冰清跟罗红药都还在的时候,朱冰清自导自演的那出戏。   这会儿皇帝已经迎了出来:“太后。”   颜太后见了皇帝,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小鹿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听了太后这样问,皇帝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方才居然忘了问那龙胎如何。   当即咳嗽了声,看向在旁边站着的太医:“太后不必着急,据太医们说,像是没有大碍。”   两名太医忙道:“回太后,皇上,目前看来龙胎还算是安稳。”   “当真?”太后的心突突乱跳:“阿弥陀佛,真真的要把我吓死了不成。”她又紧紧地握着皇帝的手催促:“快点带我到里头看看。”   皇帝只好陪着太后来到里头,见仙草仍是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样子。   颜太后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一软,便道:“可怜见儿的,怎么这样憔悴?我先前派了些有经验的老嬷嬷过来贴身伺候,皇帝怎么竟不要?但凡有人汤汤水水地多叫她吃喝着,也不至于如此。”   当初太后虽然点了数十近百的人送来伺候,可皇帝却不能放心,恐怕这其中有些心怀叵测的,反而防不胜防,便找了个借口婉拒了。   皇帝原本也很是挂怀,可见太后如此忧虑,反而宽慰道:“太后放心,太后这般疼惜她,一定是无碍的。”   颜太后又看了会儿仙草,压低了嗓子对皇帝道:“当初你要把她安置在宝琳宫,可知我心里就很不喜欢?皇帝难道忘了?当初朱妃在的时候,也是有了身孕在这里出的事儿,后来又有个罗淑妃也年纪轻轻的就……稳妥起见,不如还是早点儿搬出去吧?另外给找个安置的好去处。”   皇帝当初自然也不想仙草来这里,只是碍不过她自己愿意而已,此刻便道:“太后说的是,这个是朕大意了,容朕再细想想。”   太后说道:“这是关乎龙胎的大事,万万马虎不得,这宫内这么多地方,哪里容不的人,偏来这里,可知道只要对龙胎好,哪怕把她安置到延寿宫去呢,我也乐意的很。”   可见太后果然是情急了,居然说出这话来。皇帝不禁苦笑。   正在这时候,突然间听到身后榻上的仙草喃喃地唤了数声。   皇帝早听见了,一时微微地色变。   颜太后却还没有听明白,因惊喜交加地:“醒了吗?唤的是什么?”太后转身道:“怎么好像是要吃什么,又像是渴了?”   皇帝忙先走两步立在榻前,略把太后挡了挡,才道:“想必是饿了要吃的。最近她越发的喜欢乱吃乱喝东西,又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见仙草闭着双眸似又睡了过去,便笑道:“这话不对,皇帝岂不知有身孕的人最是喜欢吃吃喝喝,有时候想吃喝的东西千奇百怪的,本宫记得,当初我怀着皇帝的时候,时常想吃一种小酸枣……那时候就有人说酸儿辣女,说我会生个皇子。”   皇帝虽然面带微笑听着太后说话,实则警惕地听着身后仙草是否又出声。   太后自顾自说完,心里泛出一股做为人母的温柔,看待皇帝的时候眼神更加柔和了几分,便叮嘱道:“皇帝不知道为人母亲生养的苦楚……倒要多体恤小鹿才好。她想吃什么也别拦着,只要对龙胎无害,什么都答应她,就算龙肝凤髓也要叫人找来。”   皇帝不禁失笑:“太后,哪里就到这种地步呢。”   “你不懂,”颜太后笑道:“总之这件事上皇帝一定要听我的。知道吗?”   赵踞本来担心仙草又说梦话给太后听见,如今见她安安静静的,又听太后这样真心,才含笑道:“若真这样,更加把她惯坏了。太后不生气?”   “怀了龙胎,她就是宫内头一号功臣,”太后摆摆手,“惯坏了又何妨?应该的。”   皇帝忙扶着太后:“这里没事了,这般炎天暑热的太后这样着急走来,可别给毒日头晒着。不如且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朕派人去延寿宫告知就是了。”   颜太后点点头,又道:“是了,我也正想跟皇帝说,近来天越发热了,也要预备去避暑山庄的事,尤其是小鹿,留在这宫内别热坏了她,避暑山庄那边正适合她安胎养身子。不如就等封妃典礼过后,五月初就去,皇帝说呢?”   赵踞想了想,笑道:“还是太后想的周到,这样也好。”   皇帝才送了太后,沈君言跟众太医也来到了宝琳宫,给仙草诊过后,说法却也跟那两位当值太医如出一辙,皇帝的心这才安稳。   ****   仙草醒来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雪茶半坐在榻边儿上,正耷拉着脑袋在打盹儿。   她盯着雪茶看了会儿,突然伸出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雪茶呼吸不能,耸着鼻头挣扎了片刻,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   仙草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由冲着他笑了。   雪茶回头见她醒了,又见竟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一愣之下,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下便只道:“什么时候醒了的,身上觉着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受用?怎么一醒了就闹人?”   这连珠炮似的问完,仙草慢悠悠道:“你问这么多,我都不知要答哪一个了。”   雪茶才要说,外头谭伶跟沈君言听了动静双双走了进来。   谭伶仔细打量仙草,却见她面色如常,沈君言道:“小鹿姑姑,容我给您请个脉。”   仙草扶着雪茶坐了起身,把手伸了出去,沈君言仔细听了一阵:“还好,现在不像是先前那样脉象噪乱令人不安了。”   沈君言说了这句,又看向仙草道:“小鹿姑姑,之前是因为什么忽然间晕厥过去?”   仙草愣了愣,抬手抓抓头道:“为了什么?我、我有点不记得了。”   沈君言道:“不记得了?”   仙草道:“也许是没什么要紧的,所以才不记得了。”   谭伶在旁边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人打扰了姑姑?”   仙草拧眉想了会儿,微微摇头。   雪茶道:“没有就好,平安无事,大吉大利。”他念叨了这句,又对仙草道:“我听谭公公说,你不听他的话,一定要吵嚷着吃什么冰莲百合,叫我看不是什么受惊,恐怕是给那冰寒着身心了才是。你以后可安分些吧,你这一不受用不打紧,皇上连禹将军都不去见了,太后都巴巴地跑了来……还有那两个当值的太医,差一点因为你掉脑袋呢。”   仙草道:“以后不吃了就是了。对了,你怎么不去伺候着皇上,在这里做什么?”   雪茶说道:“皇上白天在这里陪了你半晌,你没有醒,皇上又有事实在耽搁不得,就先去了,特留着我在这里替皇上陪着你。”   仙草道:“皇上身边儿片刻也少不得你,你不在他身旁,别的人恐怕不遂皇上心意,我又没有事,你不如快去吧。”   雪茶其实也惦记着赵踞,只不过又不放心仙草,如今听她说才道:“说的也是,正好你醒了,又没事儿,我亲自跟皇上报这个喜讯去。”   仙草啐了声,道:“我醒了没事儿又是什么喜讯了,我本来也只是多睡了一会子而已。”   雪茶笑道:“好的很,是我说错话了,那么奴婢就先向德妃娘娘道个不是了。求主子不要怪罪。”   仙草蓦地听了这句,脸上的笑才微微收敛起来,她盯着雪茶,终于又一笑低头道:“我可当不起。”   雪茶道:“怎么当不起,明儿就正式册封了,看以后宫内谁还敢小觑你这头小鹿崽子。”   仙草听到他叫自己“小鹿崽子”,才又笑道:“你这般得意,倒像是要册封的是你。”   雪茶深看仙草,轻声叹道:“好心没好报,我替你高兴还不成吗?”   在场的谭伶跟沈君言虽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但却没有人跟雪茶似的清楚,面前这人从一开始走到现在,是何等的离奇古怪,用九死一生来形容都不为过。   对雪茶来说,封仙草什么其实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自然是她平安快活。   可是对后宫的人、尤其是女子而言,被封为妃自然是无上的荣耀,仅仅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要差那么一步。   何况雪茶觉着,这是仙草应当的。   当初皇帝在延寿宫说要封她为德妃,雪茶起初震惊的无法形容。   可后来想想,却也有些明白皇帝为什么竟非得是要这样惊世骇俗。   那是因为,这世间只有自己跟皇帝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小鹿,而是真真正正的徐妃娘娘。   她曾经用非常的手段调教养成了曾经的少年赵踞,皇帝对她敬爱有加,爱慕不舍,想来只有一个“德”字,可以匹配她的为人。   谭伶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两人斗嘴,此刻便道:“公公快去吧,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去告诉皇上,皇上也好安心。”   雪茶闻言这才告退去了。   剩下谭伶跟沈君言两人守在榻前,谭伶便问仙草是否饿了,想吃什么之类,又吩咐了两名小太监去传一些清淡可口的饮食。   谭伶吩咐小太监的时候,仙草便问沈君言:“方才雪茶说皇上今日召见禹将军……皇上见过他了吗?”   沈君言道:“听说已经召见过了,还听说因为耽搁了时辰,所以今晚上皇上把禹将军留在宫中安歇,可谓是无上的殊荣。”   仙草“哦”了声:“想来这也是禹将军应得的。”   “应得?”沈君言瞥着她。   仙草道:“是啊,我素来最敬佩能打仗的大将军了,皇上大概也很敬爱他,所以破例留人在宫中。”   沈君言的眼中透出了些许怅然,淡笑道:“忠臣良将,可遇而不可求,皇上是明君,自然知道爱才惜将的道理。不过……”   “不过什么?”   沈君言见谭伶还没回来,便低低道:“我却也听闻一些不好的传言,说是皇上召禹将军回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是‘在’的什么?”   沈君言并未多语,只意味深长地说道:“功高震主啊。”   ****   这夜,仙草因白天昏睡良久,一时竟毫无睡意。   她翻来覆去良久,见月光透过床帘,照的帐子里微微地银白,便索性坐起身来。   谭伶因为白天的事,于心不安,所以越发不错眼地守着,幸而他是习武之人,假寐的时候也警觉的很,仙草才起身他便察觉了,比那些守在帐子前的宫女们还快些。   谭伶撩起帐子:“姑姑怎么了?还是多睡会儿,明日要行封妃之礼了,虽然太后体恤,说一切从简,但毕竟有些礼数缺不得,多歇息会儿可以养足精神气力。”   仙草说道:“我心里有些发闷,觉着热的很,你可叫他们把窗户都打开了?”   谭伶道:“晚上风冷,怕沾了寒气。我叫他们来给姑姑扇扇子便是了。”   “我不喜欢给人围着,”仙草道:“那就开一个,让我透透气儿。”   谭伶无奈,只得叫宫女去开了窗户,刹那间清凉的夜风自窗口吹拂进来,仙草仰头缓缓地吁了口气,道:“真舒服啊。”   谭伶看着她眯起双眸微微陶醉的样子,心里却想起白日她念叨“徐慈”名字一事。   太后来到后,仙草在昏睡之中也叫过“徐慈”并“哥哥”等语。   别人不知道,谭伶自己明明是听见了,皇帝应该也听见了,不然不会对太后那样隐瞒。   谭伶知道“徐慈”是何意,至于“哥哥”,便无法忖度。   “白天,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来过?”终于,谭伶压低声音问道。   仙草笑道:“你怎么还问?说了我记不得了。”   夜色中她原本清澈的眸子变得有些幽深,谭伶竟隐隐不安:“姑姑……”   仙草不等他说完便道:“公公,这件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提啦,何况皇上也没说什么。”她说了这句,又对谭伶道:“对了,听说今儿秀女进宫,可有什么出色的吗?”   谭伶隐约听说了点儿风声,却因自己没亲眼看过,不便当真,更加不想跟仙草说,当下道:“还不知道,不过想来无非是那样,明日皇上封了妃,纵然有一两个差不多的,也终究是在姑姑底下。”   仙草竟点头笑道:“说的有道理。”   谭伶正要再劝她安歇,突然间身后有风轻轻送来。   连宫女跟仙草在内,都以为是一阵夜风而已,可谭伶到底非同一般,他回头喝道:“是谁!”   话音未落,有一道身影蓦地从窗口跃入,向着他猛扑了过来。   以谭伶的身手机变,本是在镇抚司里排前几名的,但是面对这来者,却突然有些窒息之感,仿佛浑身的武功都施展不出来。   手还没碰到对方,就给扼住了颈间,谭伶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那人干净利落解决了谭伶的同时,左手抄起桌上散落的几枚棋子,细微地响动过后,原本伺候周遭的四名宫女也在瞬间悄无声息地晕厥倒地。   来者屏息静气,听周围再无旁人,这才迈步走向仙草。 第163章   从来人现身,到制住了谭伶跟伺候的宫女,这一幕发生的太快,简直就在转瞬之间。   来人身着黑衣,身形高大挺拔,加上方才那番雷霆手段,寻常之人恐怕都就给吓晕了,但仙草仰头看着他,却并不觉着恐惧。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将蒙面的黑巾轻轻拉下,灯影下照出一张极俊朗英武的脸,长眉入鬓,纠纠生威。   “你……”仙草目光涌动,轻声道:“你是禹将军。”   禹泰起的眼神也起了变化,他盯着仙草的脸看了半晌,又看向她的身上:“你真的有身孕了?”   仙草闻言低头。   她的长睫垂落,在夜影里轻微地眨动。   最终,仙草抬手在肚子上轻轻抚过:“他们是这么说的。”   禹泰起的双手握紧了几分:“你是、喜欢皇帝,还是他逼迫你的?”   仙草微怔,继而说道:“我当然是喜欢皇帝。”   黑衣的领口,突出的喉结蓦地一动,禹泰起道:“这么说……他待你很好?”   仙草笑道:“当然了,皇上对我很好,明日还要封我为德妃呢。”   禹泰起薄唇紧抿。   仙草眨了眨眼,突然道:“可是禹将军你也太大胆了,你为何深更半夜地偷偷跑了来?还弄伤了谭公公,要是给皇上知道,恐怕你性命不保啊。”   禹泰起道:“我想见你。”   “你见我做什么?”仙草不解,“难道我认识你?”   禹泰起对于她这般回答却也并不觉着意外,虽然是远在夏州的武将,但禹泰起却并不是鲁莽的武夫。   他望着仙草,虎目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像是深深的疼惜不舍,又像是有些微恼和遗憾。   “你真的不记得了?”禹泰起盯着她,浓眉拧起:“当初我明明告诉了皇帝让他把你送到济南府,是他不听我的话擅自行事,才害你受那么多苦,最终竟落到现在这地步。”   仙草诧异道:“禹将军,你在说什么?你说什么受苦,什么这种地步,明儿我要封妃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你怎么反而很惋惜似的?”   禹泰起欲言又止:“你……很想要封妃吗?”   仙草嗤地笑了声,才回答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要,但大家都说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要呢。对了禹将军,你还是快点离开吧,免得给人发现了不好。”   禹泰起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想见你?”   仙草笑道:“你总不会是喜欢我吧?”   “是,”禹泰起竟没有否认,反而极认真地回答,“我是喜欢你,你早该知道。”   仙草脸色一僵,这瞬间竟然无话可对。   禹泰起却又说道:“只是你、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为什么?”仙草讷讷地问。   禹泰起道:“因为……”   他顿了顿,才道:“你极有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这个答案,完完全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你说……什么?”仙草睁大双眼,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禹将军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吗?”   她笑的有些勉强。   禹泰起深深看她:“我没有开玩笑,我更加不会用我妹妹的命开玩笑。”   从当初回京,在宫门口看她的第一眼,心里就有种奇异的感应,当时禹泰起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原因。   等到皇帝把她赐给了自己,那夜在驿馆之中,明明想要唐突,可是听她诉说对徐慈的“兄长之情”,更加引出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份旧日惨痛。   当时仙草问他可有害怕的时候,禹泰起的回答,正是因为当初跟妹妹失散时候的那种恐惧跟绝望。   禹泰起记得自己那小妹子失散时候的模样,只可惜如今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青葱少女。   可虽然如此,他仍是不能舍弃那一丝极之可贵的希望。   外头仿佛有些微响动。   禹泰起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转身往窗口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仙草:“我找了她太久,本以为她死在那场乱军之中,直到遇到你……我这次来,本是想不顾一切也要带你走,可是、如果你真正喜欢他,想留在宫内的话……”   他的虎目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却不等仙草细看,便转身一跃而起。   禹泰起离开之时,右手往后一背,手掌心捏着的五枚棋子往地上激射而出。   不多时,谭伶身子弹动了一下,他最先睁开眼睛。   谭伶一跃而起,脸色大变,当看见仙草端端正正坐在面前、毫发无损之时,才总算松了口气。   而地上的宫女们也三三两两地醒转过来,大家茫然懵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以为是之前困极了才睡倒在地。   谭伶并不解释,只顺势叫她们先行退下,等宫女们退了之后,谭伶才上前,先把小鹿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问:“姑姑,方才我晕厥之后,那人可怎么了你吗?”   仙草说道:“没有。”   “那他是谁?”谭伶焦急地问。   仙草说道:“他蒙着脸,我不认得。”   谭伶道:“那他跟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仙草摇头。   宫内竟然出现这样的高手,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击倒,如果是心怀不轨的话,那岂不是会天翻地覆?这种大事自然不能不报。   谭伶略一犹豫,刚要唤人,仙草突然道:“公公。”   谭伶微怔,仙草说道:“那个人也没有歹意,也没有伤害过谁,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公公若这时侯吵嚷出去,只会让皇上觉着公公失职。何况明日是封妃典礼了,何必在前夜闹出这样的丑事,让大家都心头惴惴,不得尽兴呢?”   谭伶听了这样合情合理的一番话,心中却微冷:“姑姑,你……”   此刻她的说话跟语气,却赫然跟那个自己从济南府陪着回来的小鹿姑姑,如出一辙。   面对谭伶狐疑的目光,仙草却又浑然无心地笑道:“这不过是我的一点浅陋心思,我只是不想皇上一怒之下把公公调走而已,毕竟若是再换了人,就未必像是谭公公一样真心对我好啦,所以今晚上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公公你也别说出去好不好啊。”   谭伶的心中天人交战。   终于他说:“那么、姑姑可能担保那个人……真的并无歹意吗?尤其是不会伤害到皇上、太后或者姑姑吗?”   仙草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可以担保!”   今晚上来的人是谁,谭伶其实也可以猜得到。   放眼天下,有如此出色身手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何况出现在皇宫中。   虽只一个照面,对那人的身形跟身手,谭伶已经印在心中,再加上来人那一身难以掩饰的凶猛霸气,答案呼之欲出。   谭伶自己其实也知道,假如跟皇帝说明此事,只怕必然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他很明白此中的干系匪浅。   如今听了仙草的话,谭伶犹豫片刻,终于叹息说道:“那好,我答应姑姑。只不过,若是以后因此而生出意外的话,我谭伶可就只有一死谢罪了。”   ***   次日的封妃大殿,颜珮儿,江水悠两人都按照规制,规规矩矩地从各自宫中受封接印,然后分别步行往延寿宫跟乾清宫向太后和皇帝谢恩。   这一整套下来,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总耗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完成。   仙草就清闲太多了,太后知道她怀了龙胎不便,所以只叫她在宝琳宫接了封印,跪也不曾跪,只让人扶着她躬身行礼、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而已。   至于往延寿宫跟乾清宫谢恩,也都免了。   倒是其他六宫众人,在观完了颜贵妃跟江贤妃的受封典礼后,又先去颜贵妃宫中拜见贵妃,退出富春宫后,又来至宝琳宫拜见德妃,最后才又退去江水悠那里拜见贤妃,好一通的热闹忙碌。   仙草在宫中听着外头鼓乐喧嚣,眼见众宫之人齐齐拜贺,眼神中才透出了那么一点恍惚。   然而今日除了封妃外,皇帝另外自然也还封了其他几个妃嫔,除了之前提过的方雅,冯绛等人外,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皇帝居然还封了一个才进宫不久的采女名唤胡漫春的为美人。   之前挑秀女进宫的时候,正好传出仙草有孕,且颜珮儿病倒,太后喜忧参半,对于选秀也很没在意,一切只交给了方太妃跟江水悠等料理。   最近,太后又满心都扑在龙胎之上,每天跟嬷嬷和太医商议如何饮食调养,如何用药得当,又满心憧憬将来龙孙是何模样,一想到这个,不免又要催尚衣局里开始着手缝制小皇子的衣物等等,实在操心的很。   不料正好受封的众妃嫔来到延寿宫里谢恩,太后满面含笑,直到从人群中看到那排在最末的女子,心才狠狠一震。   可是当着众妃嫔的面儿却也不便发作,何况今日乃是大好的日子。当下只忍而不发。   等到众人都退出之后,颜太后才对方太妃说道:“那个胡美人,是怎么回事?”   太妃见问,忙道:“娘娘指的是?”   颜太后不悦地皱眉道:“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你瞧瞧她的眉眼儿,是不是跟昔日的徐悯有几分相似?这种人当初是怎么放进宫内来的?”   方太妃见太后生气,忙起身告罪:“太后息怒,当初这胡漫春进宫的时候,打扮的很是寻常,我只见她生得有几分可人才觉着可以给皇上留下,哪里想到这么一收拾,居然会……”   太妃有些后悔似的,又道:“实在是怪我,说起来我差不多都忘了徐悯长的什么样儿了,又加上从来没往那上头去想,因此竟然跟瞎子一般的没看出来,只不过如果当初早点发现,悄然不闻地把这件事料理了就罢了,偏偏皇上封了她为美人……”   太后听到最后一句,心头蓦地震动。   太妃道:“不过太后也不必过于生气,毕竟那已经是老黄历了,宫内也没几个还记得那个人的,皇上多半也都忘了,如今只是觉着她生的还好所以封了,以后少不得仍丢开手就罢了。”   颜太后本满心厌烦,此刻却反而道:“你说的也有理。也只有我心里还记得那个人长的什么样儿,连你都忘了,何况别人?罢了,也不用巴巴地当一件正经事来说,刚才是我一时着急,现在仔细想想,倒也是没那么像了。”   太妃笑道:“您说的很是。最近越发天热,弄的人心浮气躁的。太后要多留意身子才好。”   等方太妃也退下,颜太后忙传了掌事嬷嬷来:“皇帝最近召什么人侍寝了?”   嬷嬷说道:“因贵妃身子还有不适,皇上又忙于朝政,最近只召过江贤妃,还有个冯昭仪。”   “那个什么胡漫春呢?”   “新封的胡美人却没有侍过寝。”   颜太后略放了心:“这就好,这就好。”太后喃喃两句,召那掌事嬷嬷靠前,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嬷嬷吃了一惊:“太后……”   颜太后咬牙道:“这种祸水本就不该在宫内出现!如今入了皇上的眼,更加留不得了!”   ****   入夜后暑气消减,仙草在谭伶等的簇拥下来至延寿宫给太后谢恩。   颜太后一改以前的偏见,双眼含笑望着她,不等她行礼就叫人拦住,扶着到自己身边。   太后轻轻握住小鹿的手,笑吟吟道:“近来你觉着怎么样?听人说你吃的东西仍是不太多?是不是因为御厨的手艺都吃絮烦了不喜欢?你说你想吃哪里的菜,我叫人去从各地里选好的厨子上调就是了。”   仙草道:“多谢太后,最近吃的已经很好了,不敢再挑剔。”   太后听着她温声回答,见她垂头的模样,真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越看越是喜欢:“好孩子,不亏皇帝看上的是你,你偏有这个大福分。”   旁边掌事嬷嬷笑道:“太后对于德妃娘娘真是无话可说了。我先前还听闻贵妃娘娘暗地里抱怨,说是太后如今把德妃当成自己的亲侄女了呢。”   太后笑道:“随她去,本宫倒不是故意偏心,只是如今德妃怀了龙胎,当然要加倍仔细地照料,她要是吃醋,那就让她也怀一个去,那我自然也加倍的疼她。”   太后笑罢,又问仙草有没有感觉到龙胎怎么样之类。   仙草面红耳赤,原来这段日子里她终于也感觉到了一点异样,虽然还早的很,但如同整个人有了第二种心跳似的,那种感觉竟是无法形容的奇妙。   颜太后嘘寒问暖了半晌,又问道:“皇帝怎么还没来请安?如今德妃在这里,正好儿让皇帝陪着你回去。”   当下派了人去打听,半晌那小太监回来,跪地道:“回太后,听说皇上才召了那胡美人去乾清宫。”   太后陡然色变:“什么?”   仙草忙道:“太后不要着急,皇上召人侍寝也是寻常的,何况也是好事,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颜太后却一把握住她,冷哼道:“什么寻常好事,得了一个不够,却去亲近那种狐媚子……”说到这里太后收敛了几分,又看着仙草叹道:“你倒是贤德,可今儿毕竟是你封妃的好日子,你又有身孕,皇帝竟撇下你……如何使得?不用怕,我替你做主。”   太后说着便吩咐道:“去,把皇帝叫来!” 第164章   负责前往乾清宫中请皇帝的太监,还未到宫门,就听到里间传出了一阵悦耳的琴声。   宫门口内侍们见是延寿宫来人,忙躬身见礼。   太监问道:“那个新封的胡美人,真的在里头?”   内侍们小声道:“回公公,的确,皇上先前才批完了折子就叫人喊了她来,已经来了一段时候了。”   延寿宫的太监微蹙眉头,自言自语地叹道:“这怎么话说的,今儿是封妃的大日子,有三位主子娘娘等着皇上呢,皇上难道要独宠这位美人?”   当下就叫那小太监去通报,不多时里头命传。   乾清宫内,胡漫春坐在御桌之前十数步远,面前放着一架红木琴桌,乐声正是从她手底的琴弦上发出。   今夜胡美人并没有穿宫装,只身着一袭藕荷色的百褶裙,淡青色的立领长衫,发髻松松地绾着,上面只簪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浅粉色绢花,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人淡如菊、清新出尘之态。   尤其垂首弹奏的时候,两道远山眉向着旁边舒展开去,看着甚是恬静自若的模样,看起来还真的跟昔日的徐太妃有些许相似。   传旨太监扫了一眼,隐隐心惊,竟不敢再多看。   在胡美人的前方,皇帝半闭着双眼,好像是在静听琴音的样子。   听见太监进内,皇帝才抬手示意胡漫春停了下来。   赵踞睁开双眼,端然正坐,问道:“可是太后有什么懿旨?”   那太监含笑说明太后有请,皇帝道:“没有别的事了?”   太监道:“回皇上,并没其他,只是德妃娘娘如今正在延寿宫谢恩,太后或许是想皇上会去宝琳宫,怕皇上白跑一趟,所以叫奴婢来请皇上直接过去,也可陪着德妃娘娘直接回宫。”   赵踞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朕稍后便到。”   太监领命退出,正将出殿门的时候,便听见皇帝在里头问道:“你弹的也还算不错了。”   胡漫春起身行礼,含羞道:“回皇上,臣妾资质不佳,有辱圣听,”   赵踞瞟着她亭亭玉立之姿态,一笑道:“朕说不错,就是真不错。你除了这个,可还会些别的?”   胡漫春道:“臣妾所会甚少,其他的,也只有琵琶还算略会一些。”   赵踞点头:“难得,倒可以领略一下琵琶行的风韵了,只不过今日是不成了,朕要去延寿宫,你且先退下吧。”   胡漫春躬身领命,退后几步,又抬头看皇帝一眼,才转身出殿去了。   赵踞起身更衣,才往延寿宫而来,一路上雪茶心怀忐忑,只是不便跟皇帝多嘴。   默默地陪着皇帝来至延寿宫,将进宫门之时,却听到里头传来太后的笑声,正说道:“莫怕,只要你喜欢就成,皇帝那边我早就说过了。”   赵踞一笑,进内道:“太后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仙草本给太后拉着坐在旁边,见皇帝进内便站起身来。   颜太后却慢慢地敛了笑,瞧着赵踞行了礼,太后竟淡淡道:“皇帝竟然还有空前来,本宫还以为请不动你了呢。”   赵踞刚在旁边椅子上落座,闻言又站起身来:“太后为何如此说?”   颜太后瞥着他道:“听说你得了新人忘旧人,乐不思蜀了?”   赵踞笑道:“太后是误会朕了,朕何曾如此?”   太后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在今儿这样重大的日子里,你放着贵妃贤妃等的不理,也不管德妃身怀有孕很是不易,反而去亲近那……什么胡美人?这不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又是什么?”   赵踞看向仙草,却见她低着头沉默不语。赵踞道:“原来是德妃在太后跟前告状了?”   “胡说!”太后忙喝了他一句,“你自己做的事情说不过理去,怎么反而诬赖别人?”   颜太后皱着眉,停了停才又说道:“是本宫听闻你召了那什么胡美人去乾清宫,心里很不受用。德妃反而替你说好话呢,没想到你却倒猜忌她,这可是好心没好报了不是?”   赵踞忙笑道:“太后,朕不过是玩笑而已。”   太后绷着脸道:“什么玩笑,我不爱听,如今她是有身孕的人,半点儿委屈都不能受的,你反而说这些伤人心的玩笑话,若是她当了真听进心里去,伤了身子,可怎么算?”   赵踞道:“太后放心,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不会放在心上的。”   太后气道:“你还顶嘴?可见是丝毫没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又或者觉着我是小肚鸡肠的人,所以丝毫不当回事儿,那好,你现在就不必理会我们,你仍旧回去,去亲近那个什么胡美人吧!”说到最后一句,太后竟真的动了怒。   赵踞忙垂头大片:“太后宽心息怒,天热,别伤了身子。”   颜太后冷笑着,话里带刺地说道:“你快省省这些假惺惺的话,倘若你能不去做那些戳我眼珠子跟心肺的事儿,那才比什么都强。”   皇帝眉峰一动。   此刻仙草也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有什么话训诫皇上自然是应当的,只是若因此气坏了身子,却叫皇上如何过得去?太后若是不肯息怒,臣妾就替皇上跪下,恳求太后……”   她说着竟欲跪地,吓得颜太后一叠声地道:“不许,快打住,把她扶着!”   雪茶反应比谁都快,忙上前扶住仙草,而从右手边扶住她的,却正是赵踞。   太后也已经起身,亲自走到仙草跟前,攥住她的手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明知道现在有了身孕不能做这些事了。”   仙草道:“臣妾看着太后生皇上的气,自己心里也不受用的很。太后……您就别生气了。”   颜太后看了她半晌,叹气道:“唉,今日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体贴人心。”她拍了拍仙草的手,回头对赵踞说道:“皇帝的眼光好,德妃果然是极好的,可是已经有了这样极好的,何必还去得陇望蜀呢。”   四目相对,赵踞缓缓垂头:“太后说的是。”   太后见他默然应答,却只是叹了口气,又说道:“忙碌了一天,我也乏了。今儿才是封妃的大日子,今晚上不许你去别的地方,如今就好好地陪着德妃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赵踞道:“太后的吩咐朕知道了,太后也早些安歇,明日朕再来给太后请安。”   说罢,便又扶着仙草的手道:“走吧。”   皇帝一行退出了延寿宫后,颜太后心思烦乱,哪里能够入睡。   白天见到胡漫春后,太后就生了疑,可是方太妃一句话提醒了她:是啊,此事不能大肆张扬。   毕竟皇帝已经封了那胡漫春为美人,如果再把这狐媚子像徐悯的事情张扬出来,对皇帝又有何好处?   幸而当时方太妃解释她并没看出胡漫春像谁、且皇帝自然也绝不会一眼认出来的话,太后即刻顺坡下驴,也只说是自己多心而已。   听着外头夜风乍起,呼啸有声,太后终于无法按捺:“来人!”   ****   且说赵踞陪着仙草离开延寿宫,来到门口,底下已经备好了肩舆。   仙草道:“我不想坐这个。皇上陪着我走走可好。”   赵踞道:“就是怕你身子受不住。”   仙草一笑:“皇上是担心我的身子,还是担心龙胎?”   赵踞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你说呢?”   “我说,”仙草想了想,道:“皇上大概是在不快,因为太后搅了皇上的好事。”   赵踞扬眉:“你真是这么想的?”   仙草笑道:“我也不过是玩笑罢了,难道只许皇上在太后跟前开我的玩笑,不许我开皇上的玩笑?”   皇帝也笑道:“才说你不是小肚鸡肠的,怎么转头就跟朕斤斤计较了?”   仙草道:“这是一报还一报。”   皇帝“嗯”了声:“好好好,就当时朕自找的,如何?”   仙草嫣然一笑。   这会儿宫人在前打着灯笼,赵踞握着她的手缓步而行,灯光照着她的脸,明明是小鹿的脸,但因为相处了这数年,又知道她是徐悯,在皇帝的眼前,这张脸便有些似是而非。   但是她的眸色却依旧清澈如许,只不过在夜色的浸染下,稍微带了些难以描述的暗沉。   过了会儿,仙草问道:“那个胡美人,真的生得很好?莫非比贵妃还好看?”   赵踞道:“比不上。”   仙草道:“那她哪里引得皇上这样留心?”   赵踞想起胡漫春那副眉眼,不能回答,只假作无事般道:“你也跟太后学,朕哪里对她留心了?不过是个寻常的妃嫔罢了,难道朕不过是召了她一次,就是对她格外留心了?”   “不敢,只是我才说了一句,就引得皇上说了这么多。”仙草笑了笑,才要将手抽回,皇帝却又紧紧地握住不放。   仙草哼了声,道:“太后说的好,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从来都是这样的。皇上若喜欢胡美人,不如现在就去,何必在这里为难呢。”   赵踞打量着她:“真的生气了?”   仙草不语,脸色上却显然透出不虞。   赵踞拉拉她的小手,在掌心里揉了揉,故意说道:“朕的确是有些为难,只不过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是为了什么?”仙草忍不住问。   赵踞转头,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仙草听的分明,一点晕红顿时从脸颊上开始漾开。   赵踞兀自凑近,含笑说道:“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容易脸红呢。”   仙草羞恼,才要将他推开,却给赵踞握着肩头,被他俯身轻轻地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仙草低呼。   赵踞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道:“怕你走的累乏了,还是朕抱你回去吧……以前朕抱一抱你,每每就会惹得宫内风风雨雨,又叫太后生气,这一回总算是光明正大,太后知道后非但不生气,想着反而会高兴呢。”   仙草忍笑:“原来是想讨太后欢心?”   赵踞却低声说道:“朕……更想讨德妃的欢心。”   他的头顶上是湛深的夜空,今晚上月朗星稀,月亮恍若满月般的自在圆满,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将皇帝的脸色也照的清辉飒飒。   仙草给他抱在怀中,对上他凝视着自己的眸子,不禁有种无法跟他对视之感。   顷刻,她终于一歪头,把脸躲在了他的怀中。   夏日的宫袍十分单薄,皇帝身上龙涎香的味道越发浓烈,阵阵地热力自结实的胸膛里透出来,像是靠着个小火炉,竟让她的身上也不知不觉变得炽热起来。   虽然仙草想回宝琳宫,皇帝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回了乾清宫。   她竟仍是不敢面对皇帝,只低低地说了声累热,便转身背对着他假装睡过去的样子。   不多时,只听到细微的水声,随即,后颈上给什么微微沁凉的东西轻轻一碰。   仙草低呼了声,情不自禁缩起身子。   她转身去看,却见皇帝手中拿着一块儿帕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知道你没有睡着,为什么装睡?”   仙草支吾道:“累了。”   赵踞道:“方才还嚷热,这样睡着也不受用。你别动。”   他制止了仙草,自己拿着帕子,给她把脸上轻轻地擦拭过了。   皇帝的动作十分轻柔,仙草起初还绷着身子,慢慢地竟随着他的动作而放松下来,感觉皇帝又换了块帕子,给她擦拭颈间,再然后……   仙草醒悟过来,忙抬臂挡住了皇帝的手势。   赵踞笑道:“怎么了?”   他先前洗漱过了,眉眼隐隐地带着些水汽,更加鲜明动人,目光却炽热的叫人无法消受。   仙草略把头侧开:“不敢劳烦。”   赵踞笑着将帕子丢开,上前将她轻轻抱住:“你最近怎么这样知理起来了?”   给他从背后抱住,仙草下意识地重又僵住,只拼命地让自己放松。   赵踞凑在她后颈上:“怎么不说话?还在因为那人的事儿而生气么?”   仙草反应过来,暗中深深呼吸:“太后虽是一片爱惜之意,但我毕竟不宜……侍寝,皇上如果还是念念不忘,或许可以去传……”   赵踞笑道:“你这会儿倒要把朕往外推?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仙草感觉他在后颈上蹭来蹭去,微微发痒,不由叫道:“别闹……”   不料赵踞听见她低声抗拒,越发心头荡漾,他盯着面前那白腻如雪的脖颈,上头仿佛还有星星汗意。   皇帝的目光有些朦胧,想也不想便凑了过去。   湿润的唇贴了下来,皇帝仿佛还格外促狭地舔了一下,那样滚烫而潮润的感觉让仙草的身子猛地一缩,失声叫道:“皇上!”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起初还不以为意,后来察觉到一丝异样,便按捺着问道:“何事?”   半晌,是雪茶上前低声道:“皇上勿惊,听说是有一处宫室走了水,方才奴婢派人去看,说是已经救下来了。”   皇帝的心一宽,突然又问道:“哪一处宫室?”   雪茶犹豫了会儿,终于回答道:“是储秀宫。”——那是刚进宫的秀女们所待的地方,雪茶却也清楚地知道,胡漫春虽封了美人,至今却也还住在彼处。 第165章   皇帝的眼神顿时变的暗沉。   正在此刻,身后仙草道:“皇上不如去看看吧,毕竟宫内走水,非同一般。”   赵踞沉吟不语,仙草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好歹问一问高公公他们情形到底如何,不能大意,还有,万万别惊吓了太后。”   皇帝听到这里,才扭身看着她道:“你好生就在这里等着朕。”   仙草“嗯”了声:“知道。”   皇帝翻身下地,雪茶伺候着更衣之后,往外走去。   有几个司礼监的内侍在外恭候,见皇帝现身,便将今夜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据说是个储秀宫的小宫女,不知为何半夜烧纸,给风撩着没熄灭的纸钱将帘子点燃,幸而给人及时发现,只烧了两间房子,火势也相应地得到控制,并没有蔓延。   后来经过点看,除了那烧纸的小宫女因为没有及时逃出来,死在了屋内外,其他并没有人员损失。   皇帝听罢说道:“都点看清楚了?可有伤了的人?”   太监道:“回皇上,走水的那房间是新封的胡美人所住,幸而胡美人逃出的及时,只受了些惊吓,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哦,”皇帝眉峰微动,又淡淡地问道:“太后跟太妃那边儿惊动了没有?”   太监说道:“储秀宫跟延寿宫隔得远,奴婢也特意交代过不许去惊扰太后,所以此刻太后那边儿应该不知道。至于方太妃那里,可能已经听说了。”   赵踞问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司礼监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便又折回了内殿。   他本想告诉仙草外头的事,谁知上了榻,才发现她已经睡了过去。   这次却是真的睡着了。   赵踞看着她安静的睡容,终于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默默地描绘着怀中之人的容貌,心底小鹿跟徐悯的容颜交相闪烁。   到最后,赵踞轻轻叹了声,在仙草的额上亲了一下:“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朕身边儿,什么就成。”   睡梦中的仙草呢喃了声,赵踞却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正在发怔,仙草却缓缓地探手,竟绕在皇帝腰间将他抱住。   ****   储秀宫走水的事情,次日很快宫中人尽皆知了。   虽然司礼监已经调查清楚,可是除此之外,却又另有一种流言在宫内悄然传开。   有人说新封的胡美人长相有些跟昔日的徐太妃娘娘相似,太妃娘娘当初是给赐死的,怨气不灭,所以才引来了这场灾祸。   可也正是因为这场火,让胡漫春因祸得福似的,皇帝另外赐她到了平章宫,跟江贤妃同住。   江水悠为人自然是众所周知的好,待胡漫春也十分的亲切周全,还送了几件自己昔日的衣裳跟首饰等物给胡漫春。   这日天色晴好,方雅,胡漫春跟吴美人等陪着江昭容在御花园内赏花,胡漫春身上穿着的正是江水悠送给她的淡翠色琉璃扣的蚕丝薄衫子,越发显得肤色如玉,丽容生辉。   众人正说笑之时,却见对面廊下也有一行人走了过来,最先一人身着贵妃宫装,容貌端丽无双,竟是颜珮儿一行人。   颜珮儿先前因为仙草有孕而气病,后来总算为了封妃之喜而缓过劲来,今日还是头一次出来闲逛。   这边江水悠等见状,忙赶过去拜见贵妃。   颜珮儿瞟见了地上的胡漫春,又看着她的打扮,便笑道:“本宫原先只当贤妃你才配穿这样清新的颜色,没想到却有后来居上的。”   江水悠笑道:“贵妃过誉了。这胡妹妹天生丽质,却比臣妾更胜一筹了。”   颜珮儿打量着胡漫春的眉眼儿,轻描淡写道:“可不是嘛,叫本宫看,再过些日子,只怕妹妹比我们这些人都要更胜一筹呢。”   大家听了,有那笨拙些的只当是在抬举胡漫春,心中便有不忿之意,但机灵些的却听出了贵妃是在挤兑胡美人,自然正中下怀。   胡漫春忙俯身道:“娘娘如何说这话,实在是折煞臣妾了。”   颜珮儿道:“本宫说的是实话,你就受着便是了,何况皇上都对你另眼相看,你自然一定有叫人舍不得的地方。”   胡漫春面上微红。   江水悠打圆场道:“听说前面九曲廊那边紫藤开的最好,我们陪贵妃娘娘过去看看?”   于是大家一块儿往前而行,不知不觉中竟看见有一座石舫在前,原来正是到了罗红药曾出过事的清晏湖边。   颜珮儿看了眼,心中不快,只是其他人都未察觉,当下也只勉强做无事状。   此刻颜贵妃在前,江水悠陪伴在左,身后便是方雅等众人,大家正走着,不知是谁一脚在石头上踩歪,顿时往前撞去!   方雅离颜珮儿最近,给撞的往前扑过去,手便推在颜珮儿肩头。   颜珮儿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竟往旁边的清晏湖中跌了过去!   刹那间,众人皆都惊慌失措,呼救的呼救,想法儿的想法儿。   颜珮儿在那湖水中挣扎着,起初还厉声尖叫,慢慢地喝了几口水,声音便沙哑,人也开始往湖水里沉了下去。   江水悠见势不妙,把头上的珠翠等往下掳落,自己纵身一跳跃入湖中,只见她挥动双臂分拨涌浪,竟很快地赶到了颜珮儿身旁,一把将她捞住。   这会儿御花园的看守值日等都也赶到,纷纷地也跳下来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到了岸上。   颜珮儿雪白着脸,已经昏死过去。   江水悠却还好些,只吩咐人快传太医。   这会儿剩下的妃嫔都忙来问长问短,其中方雅最是惊慌,毕竟她心知肚明,是她将颜珮儿推下水的,如果颜贵妃有个万一,那太后自然饶不了她。   何况就算颜贵妃无碍,平白给她推下水,也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因此战战兢兢,泪盈于睫。   不多时太医赶到,嬷嬷们又传了软轿,将颜珮儿抬回宫中救治。   一行人惶惶然的跟着,只有江水悠先行回宫更衣。   江水悠前脚才回平章宫,后脚方雅就追了进来。   方昭容一见江水悠,含泪跪地,叫道:“姐姐救我!”   江水悠忙命人将她扶起来,又问她:“你这是从何说起?”   方雅便将之前在湖畔种种告诉了江水悠,因说道:“不管是太后还是贵妃只怕都会追究此事,知道是我推的贵妃,一定饶不了我,求姐姐看在昔日大家都是一块儿进宫的份上,救一救我!”   江水悠道:“好好的你怎么会去推贵妃?”   “我也不知道,”方雅慌张地摇头,道:“当时我只顾看着脚下,也不知是谁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才身不由己地推了贵妃。”   江水悠道:“你身后的人,不过是吴美人跟胡美人那些人罢了。”   方雅愣了愣,道:“我也隐约记得,是胡美人在我身后的,难道……是她?”   江水悠道:“嘘,这些话不能乱说,毕竟没凭没据的,只不过你也别慌,若太后问起来,你就如实说就是了,何况还有个吴美人跟着,还有些宫女,她们兴许会看见什么,只要说明不是你故意的,太后宽宏仁慈,未必会对你如何。”   方雅毕竟也进宫这么多年了,此刻经江水悠提醒,总算明白过来。   ****   颜珮儿落水昏迷,给送回了富春宫急救。   太后得知消息,即刻前往探视。   经过太医们的救治,颜珮儿悠悠醒转,只不过因为在水中受了惊恐……那毕竟是跟罗红药有关的地方,虽然颜珮儿自诩罗红药的死跟自己无关,可是潜意识中总有那么一点心虚。   就算醒来,颜贵妃仍旧恐惧非常,竟有些神志不清之意,动辄叫嚷说水中有人拉着自己的脚把自己拽了下去之类的话。   太后焦心不已,又且心疼,恐怕太医们不顶用,就命把沈君言也叫了来,让他帮着给看一看。   沈君言给颜珮儿诊脉之后,说道:“贵妃乃是溺水受了惊吓,其实并无大碍,开两幅安神调养的药就好了。”   说话间便又拿出银针,在颜珮儿身上各处穴道刺了几下,果然,原本大吵大嚷的颜贵妃很快安静下来,慢慢地似睡过去的模样。   太后见状才算安心,却又回过神来,忙询问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   就在所有人都围在富春宫的时候,只有两个人置身事外。   一个自然是仙草。   另一个人,却是冯绛。   冯绛此刻也另外有“要事”。   紫麟宫因为常年废弃,旁边的一所宫屋也因而空置了。   素日里闲人少至。   禹泰起迈步入内之时,正看到一丝蛛网从眼前晃了晃,悄无声息地飘到别处去了。   同时禹泰起亦看清面前之人。   正在他皱起眉头的时候,冯绛已经调起来:“禹将军!”   她的目光十分炽热。   禹泰起谨慎地看着她,退后一步,低头道:“原来是冯昭仪。参见娘娘。”   冯绛听到他如此称呼自己,心中竟有些难过:“禹将军,不要跟我这般客气。”   禹泰起本以为是来见仙草的,突然变成冯绛,意外之余,忙先倒退一步:“昭仪怎么会在这里?”   冯绛唇动了动,终于幽幽地道:“因为是我传信让你来的,并不是她。”   禹泰起眉头紧锁,十分不快:“冯昭仪。”   冯绛的眼睛已经红了:“将军难道还惦记着那小鹿姑姑?难道你不知道,她如今已经是德妃了。”   “我当然知道。”禹泰起冷冷的,转身要走。   冯绛见他想离开,情急之下忙上前拉住禹泰起的袖子:“将军!”   禹泰起道:“昭仪……”   冯绛眼神闪烁,终于道:“连我都听说皇上召你回来,是有兔死狗烹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回京?连邺王都称病不敢冒头,你、是不是为了她……”   禹泰起这次回京自然有两个目的,第一就是为向皇帝表示自己并无任何私心,第二,却正是冯绛所说的缘故,而且假如没有第二个原因的话,只怕第一个原因也不会成立。   毕竟对禹泰起而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而且过了夏季,夏州那边儿天气转冷,正是西朝人行为多变的时候,这时侯最应该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   但想不到,满天下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意,冯绛居然一猜就准。   这些日子皇帝恩准他留宿在宫内的内阁值房,表面上似是便于跟皇帝相见,实则大概是为了更方便的监视掌控这位夏州王罢了。   禹泰起变了眼神,沉声道:“昭仪请自重。”   冯绛还没来得及说话,泪已经从眼中滚落出来,道:“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要进京后,就日夜盼望,可是心里却又不想你进京,怕你冒险,可是想不到你为了别的人……宁肯以身犯险。”   禹泰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昭仪这是为什么?”   冯绛咬了咬唇,终于脱口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   禹泰起双眸微睁,更加诧异:“昭仪,我自问没跟你见过几次。”   冯绛掩面道:“我从十三岁在夏州见过你一面后就一直都记挂在心,此后有关将军的所有事情我一改留心,将军又如何知道。”   禹泰起虽然是个八风不动的人,蓦然间听了这少女对自己倾诉心中隐秘,一时也有些错愕。   他愣了会儿,终于说道:“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请昭仪……”   那“珍重”两字还没有说出口,冯绛已经张手扑了上来,她紧紧地将禹泰起抱住,道:“我不要你走,我恳求过皇上让他放我出宫,可皇上知道我的心事,他没宠幸过我,却不肯放我,将军带我走吧,我宁肯死也不要留在这宫内。”   禹泰起被她这些话震惊了,一时竟忘了将她推开。   却在这时候,外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旋即有人道:“是谁在里头?”   ****   宝琳宫内,谭伶听小太监细说了御花园内发生的事。   同时也知道了太后正在审问一干人等,据方昭容交代,当时是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才让她不由自主地扑了出去。   而在方雅背后的,却正是胡美人。   可在太后质问胡漫春的时候,胡美人竟不肯认,只咬定说是旁边的吴美人撞的方雅。   惹得颜太后大怒,命人把胡漫春拉出去,痛打二十。   在宫内如果是这种廷杖方式,只怕那受刑人立刻就要命丧当场。   谭伶虽然不在现场,却也知道,太后是想要这胡漫春的命的。   只不过这些事情自然不能告诉仙草。   谭伶正在忖度,却见雪茶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谭伶只当他也是为了御花园的事情,便问道:“怎么,那位胡美人是生是死?”   “什么?”雪茶愣了愣。   谭伶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是为了此事?那又是怎么了?”   雪茶跺跺脚道:“出大事了!禁军把禹将军扣押了。”   谭伶心一颤:“扣押是什么意思?”   雪茶口渴之极,抬手把桌上的茶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半盏:“说是看见禹将军跟冯昭仪两个人……行为不检,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置。”   谭伶大惊:“什么话……冯昭仪跟禹将军?”   雪茶道:“可不是吗?我也正不相信呢?”   谭伶定了定神:“那你怎么不在皇上身边等看结果?”   雪茶叹道:“这次皇上没让我在跟前,我心里怕禹将军会……所以……”   “所以你跑来这里?”谭伶道:“你难道是想告诉德妃娘娘?”   雪茶讪笑。   以前雪茶一有什么事情就习惯来告诉仙草,今日又格外着急,竟然忘了要避忌,只满心想要来找她。   谭伶却并没格外责怪,反而轻声一叹。   雪茶道:“你说皇上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谭伶压低声音道:“我又怎么知道皇上的心意。”   谭伶老谋深算,自然比雪茶更精细明白,他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件事情背后的危机:这根本不是什么封疆大吏跟后宫妃嫔的奸情暴露之类,毕竟冯绛的身份是幽州节度使之女,而禹泰起自己就是夏州节度使,如今这一件事双双把两个地方大将拉下水……   对皇帝而言最简单的,当然是利用这件事,先扣住禹泰起,再问罪冯云飞。   但是此举会不会引发别的波折动荡,则叫人不敢深思。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就听到里头响起懒洋洋地哈欠声,仙草说道:“是不是雪茶来了?”   谭伶忙先向雪茶使了个眼色:“是。”   此刻仙草掀开帘子,缓步从内走了出来。   仙草才睡起身,脸是有些润泽的轻粉色,满头青丝却尽数散着。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的轻缎褙子,里头是珍珠白的素缎抹胸,底下衬着同鹅黄的绢丝褶裙,手中捏着一把荷塘春晓的双面绣宫扇,行动处衣袂飘飘,举止中竟有些许慵懒风流之态。   仙草在椅子上坐了:“热,想吃点冰的。”   谭伶忙上前接过扇子,给她轻轻扇风:“沈大夫叮嘱过,这冰的一时不能吃……娘娘怎么不多睡会儿?”   仙草揉了揉脸:“睡的脸都大了,听着你们说有大热闹,快跟我说说。”   雪茶正在旁边呆看,不知道自己要立刻走开还是留下来。   谭伶略一忖度,便先把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仙草。   仙草听罢,嗤地笑起来:“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雪茶之前也听说了,只是觉着这件事比不上禹泰起的事,如今便忙向着谭伶使眼色。   不料仙草笑道:“雪茶,你的眼睛是抽筋儿了吗?只管向着谭公公抛媚眼是怎么样?你要是真想禹将军无恙,却抛错人啦。” 第166章   雪茶微怔,然后身不由己地走到仙草身旁:“小鹿,你莫非知道该怎么才能救禹将军?”   虽然封了德妃,但情急的时候雪茶往往忘了那些称呼,谭伶也知道他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也不去在意。   仙草笑道:“我也不敢说,只不过我恰好知道一件事,只怕对禹将军有好处……对皇上也有好处。”   莫说是雪茶,连谭伶也怔住:“娘娘,您知道的是什么?”   仙草向着他一招手,谭伶忙俯身往前。   仙草在他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谭伶惊得脸色都变了:“娘娘?!”   雪茶在旁边竭力竖起耳朵,却也没听出了个子午卯酉,着急地催促:“怎么了,快跟我说说。”   仙草道:“不能告诉你,知道的人多了就没意思了,你先回去瞧着,我保管皇上不会为难禹将军,只怕反而会……”   她欲言又止,一笑又问:“太后那边怎么样呢?”   雪茶说道:“我因一心都在禹将军的身上,就忘了打听那边,只听说太后实在生气,只怕胡美人要遭殃了。”   仙草道:“这你恐怕又错了。”   雪茶不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的。”   仙草笑道:“这位胡美人很是神通广大,运气也不错,不然的话,之前储秀宫里走水,明明是在她房中出的事,却偏死了那宫女,她却无事,反而因祸得福地去了平章宫呢。”   谭伶是个精细人:宫中历来禁火,纵然有小宫女不懂事,也不至于就在宫室内随意烧纸,出事的地方还偏是皇帝的新宠所住。   可这胡美人竟然能毫发无损,这莫非真的是她运气太好?而根据谭伶的经验,在这宫内若想一帆风顺,是绝对不能单靠运气的。   雪茶没想明白,还呆呆地跟着点头:“她的确是命大。”   仙草笑道:“她既然这样命大,我猜她今儿只怕也不会有事。”   雪茶眨眨眼:“真的?”本还想追问,可一想到胡漫春那张脸……又何必跟仙草多说呢。当下雪茶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不管那些,横竖她跟我不熟识,也跟我没关系。我还是回去盯着禹将军。”   雪茶说着又回头看仙草:“将军真的无事?你可别骗我。”   仙草笑道:“我才不舍得骗你,你快去吧。”   雪茶看着她含笑的脸,不知为何心中也觉喜悦,便嘻嘻一笑,转身去了。   且说雪茶离开了宝琳宫,一路往乾清宫而回,路上琢磨着仙草的话,无意中见两个小太监匆匆而来。   雪茶看他们仿佛从富春宫的方向,便拦住了问道:“知不知道,太后怎么处置的胡美人?”   小太监见雪茶不知,忙道:“回公公,我们才听说,太后命打了胡美人五杖,幸而方太妃说情,又加皇上亲去了,太后便命把剩下的十五杖暂时记下了。”   雪茶目瞪口呆:“这样?皇上也去了?”雪茶抚了抚后脑勺,笑道:“果然给小鹿说中,她的运气可真是不错,这也能化险为夷。”   ***   先前在富春宫中,太后大发雷霆,命人责打胡漫春。   是方太妃及时赶到,喝止了行刑的太监,那会儿胡美人已经给打的叫苦连天,动弹不得。   太妃先入内拜见太后,太后气色很不好:“你为何拦着?”   方太妃温声道:“太后且听我说,胡美人这会儿还叫冤枉呢,只怕真的有什么误会。”   太后怒道:“什么误会,明明是她在方昭容身后推了她一把,才害得贵妃落水,可见她是故意谋害!何况当时跟着的人也都在,难道都冤枉了她?”   方太妃闻言,便环顾底下众人,道:“你们可听见太后的话了?现在正是说实话的时候,你们若是有谁看见了当时的情形,就赶紧说出来!这会儿若是不说,等冤杀了胡美人,非但对太后不好,以后对皇上……自然也难以交代。”   太后一愣,还未开口,突然有一个宫女跪倒在地,道:“太后娘娘,太妃,奴婢有话说!”   方太妃问道:“你莫非看见了?”   “奴婢的确看见了,”那宫女战战兢兢地,颤声说道:“当时奴婢就在吴美人身旁,亲眼见到是吴美人不小心歪了一下,差点儿撞到胡美人,但是胡美人闪的快,所以反而把前方的方昭容给撞到了。”   颜太后皱眉,太妃忙又问吴美人。   吴美人却怒斥道:“你胡说!”   那宫女道:“其实不仅是奴婢,还有人也看见了的……”   吴美人闻言不由露出心虚之态。   方太妃轻声道:“是啊,你们身边儿都是眼睛,既然有一个人看见,未必就没有别人,你要说实话倒还罢了,若是抵赖,反而让人怀疑你有什么藏匿。”   吴美人见太妃逼问,终于色变,于是跪地说道:“的确是臣妾,当时不知怎么了觉着脚下甚滑,便往旁边倒下,本以为胡妹妹会扶我一把,不料她竟躲开了……才害的臣妾撞到了方昭容身上。”   有了这一番话,胡漫春自然罪不至死。   可颜太后皱着眉,半信半疑,恼怒不息似的。   方太妃陪笑道:“大热天的,太后且息怒,别为了这些事着恼,贵妃已经并无大碍,太后也要保重才是。”   颜太后冷笑道:“我也想清静保重,可偏偏有的人总是戳我眼珠子。今日若不是你来的及时,定要打死了她。”   方太妃笑道:“若她是故意的谋害贵妃,就算是打死了一百个,我也不会劝阻太后,可偏偏事情跟她无关,且才过了封妃之礼,立刻就伤了她性命,传出去也不好。”   正在这时,外头太监扬声,报说皇帝驾到。   赵踞本正要处置禹泰起冯绛的事,谁知偏偏听说颜珮儿落水,太后要打杀胡美人等话。   当下亲自来到了富春宫,却见胡漫春等人跪在地上,胡美人梨花带雨,很是可怜,皇帝看她一眼,便上前见礼。   皇帝先入内探望了颜珮儿,见颜珮儿头发未干,脸色苍白,虽然睡中,却仍有惊悸之色。   赵踞叹了两声,又询问太医,太医说只是呛了水受了惊,除此之外并无大碍,这才又转出来。   颜太后越发动气:“看看你宠的人,差点儿把贵妃害死。”   皇帝说道:“除了贵妃受惊,其他的本无大事,起因却是吴美人行事唐突,胡美人处事不当,倘若要罚,倒该是两个人一起罚才好。”   吴美人听了,忙求饶。   颜太后见状总算道:“哼,皇帝还是护着她的,这么着急赶来,也不知道是为了贵妃呢,还是为了她。”   方太妃忙道:“皇上当然是为了贵妃,另外只怕也还是担心太后气坏身子。”   “是吗?”颜太后又看一眼地上的胡漫春,那张脸太过刺眼,当即喝道:“你还不滚出去!”   胡漫春磕了头,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此刻里间又报说颜珮儿有些不安,太后急忙又入内查看,见颜珮儿身子微微抽搐,口中喃喃,太后忙握住手,却觉着她的手仍旧冰凉。   正好这会儿汤药煮好了,太医奉上,皇帝亲自接在手中,躬身喂给颜珮儿吃。   颜珮儿起初还紧闭双唇,赵踞轻声劝慰,颜珮儿仿佛有所感知,才微微地吃了几口。   太后见皇帝如此相待,心里才觉有些宽慰。   皇帝喂了颜珮儿喝了半碗药,太后道:“好了,剩下的给我罢了。”   赵踞将药碗转给太后,太后叹息说道:“但愿你心里知道……谁才是真正知冷知热的。唉。”   皇帝陪站了会儿,这才退了出来。   皇帝对方太妃道:“朕那边儿也还有些事,就不耽搁了。就劳烦太妃多多照看太后。”   方太妃忙道:“皇上放心,这是我应该的。对了,怎么听说,冯昭仪那边儿有些事呢?”   皇帝道:“没什么大事,朕也正想告诉太妃,叫那些人不要乱说,最好别传到太后耳中。还有,去避暑山庄的事情,还得让太妃操心,尽快安排太后启程,免得总是留在宫内烦心。太妃若是无法料理,就让贤妃帮手。”   方太妃一概答应。   ****   且说胡美人死里逃生,给宫女扶着离开了富春宫。   她虽然只给打了五杖,但已经受了些伤,疼入骨髓。   大太阳底下,胡漫春忍着痛走的极慢,额头已经出汗,显得很是狼狈,加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奇异的目光,简直让人难以禁受。   正艰难往回,便听到身后有人道:“请留步。”竟是男子的声音。   众人停下来,回头看时,却是沈君言。   沈君言来至胡漫春身前,道:“娘娘好像受伤不轻,我这里恰好有一些外伤所用的药,或许可以一用。”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双手递上。   胡漫春示意宫女收了:“多谢沈大夫。”   沈君言道:“不必,这也是举手之劳,医者父母心,谁让我遇见了呢。另外看美人脸色不佳,似乎有内郁之意,改日或许给美人看一看,开两副药调剂一下才好。”   胡漫春强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沈君言退后一步,转身先去了。剩下众人簇拥着胡漫春回到了平章宫内,送她到了内室伏着休息。   贴身的宫女为她撩起裙子,低头看去,却见臀上果然已经破损了,血渍几乎透出裙子。   宫女不由低呼:“天杀的,怎么下手这么重?难道不知道美人是皇上所宠爱的,这样可怎么侍寝?”   胡漫春道:“沈大夫拿的药在哪里,给我看看,是不是好用。”   一名宫女忙把那包药送上,胡漫春又道:“你去倒一杯水。”   宫女忙转身去了,胡漫春见身边无人,才将那药打开,却见是一些粉末,里头还有一张纸,写得是些药名,仿佛是些配方之类。   正在打量,突然间外头有人道:“皇上驾到。”   胡漫春微惊,忙将那张纸放进了枕头底下,却把药放在旁边。   话音刚落,皇帝就从外头走了进来。这会儿宫女忙来扶着胡漫春要起身见礼,皇帝却紧走两步制止了:“不必动,让朕看看伤的如何。”   胡美人面带窘然之色:“皇上不可,伤的腌臜,怎么能入皇上的眼。”   赵踞闻言便并未强迫,只说道:“你先卧着吧,觉着如何?朕方才已经叫太医过来了。”   胡漫春勉强道:“其实并没怎么样,只打了五下,不觉着疼。”   旁边的宫女道:“回皇上,虽然打了五下,却已经伤着了,皮都破了。”   胡漫春忙道:“多嘴。”   那宫女跪在地上。   “无妨,她也是忠心之故,”赵踞一笑,目光落在她枕头旁边的药粉上:“这是什么?”   胡漫春道:“回来的时候,正好沈大夫从富春宫内出来,是他送的一包药。”   赵踞道:“他倒是有心了。他的医术不错,这药必然是好的,只不过等太医到了,还得让他们先看看稳妥。”   胡漫春盈盈含泪,道:“臣妾遵命,多谢皇上疼惜,今日若不是皇上,臣妾的命只怕就不保了。”说话间,胡美人将皇帝的手握住,轻轻地放在了脸颊边上。   赵踞看着她垂首的模样,先前因为给打的狠,发丝垂落,加上苍白的脸色,看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又见她蹭着自己手掌,显得十分温顺可人,心中竟然一动。   “今日的事跟你无关,朕是知道的,”皇帝的声音多了些许温柔,“只不过太后向来疼惜贵妃,情急心切,也是无可厚非。”   胡漫春道:“臣妾当然不敢怪责太后,只怪自己当时没有挡住吴美人,可是看她撞过来,害怕自己给她碰到水里去,所以才下意识地躲开了,没想到反而连累了方昭容跟贵妃娘娘,早知道这样,宁肯自个儿跌到水里,能够替贵妃挡了煞,又免了太后生气,也是值得的。”   赵踞微笑道:“不打紧,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如今你也不必自责,只管好生养伤就是了,天长日久,太后也自然知道你的人品。”   胡漫春嫣然一笑:“多谢皇上,皇上懂臣妾,臣妾已经感激不尽了。”   正在此刻太医赶来,却给胡漫春诊了脉,又看过了那药粉,果然是治疗外伤的,倒也罢了。   皇帝看了无碍,才离开了平章宫。   ****   一路回到了乾清宫,皇帝平复心绪,看着跪在殿中的人:“禹卿,这么久了,你可有话跟朕说吗?”   原来自打禁军将禹泰起带来,禹将军便一言不发。   方才皇帝去富春宫跟平章宫转了一圈,禹泰起便仍是跪在这乾清宫的殿中未动过。   此刻听了皇帝发问,禹泰起道:“此事是臣行事唐突,坏了宫规,皇上若是要处罚,臣也无话可说,都是臣应当的。”   赵踞一笑:“你倒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事到如今,也不肯说冯昭仪一句坏话?”   禹泰起不语。   赵踞瞥他一眼,道:“你不用把所有都兜揽在自己身上,朕知道你不是那种给女色所迷、不知进退的人,可是让朕百思不解的是,你到底为什么会去跟冯昭仪‘私会’,这却不是她三言两语能够办到的。”   禹泰起垂着头,浓眉微敛。   赵踞道:“或者说,你们相见并不是为了所谓私情?”   禹泰起方才还没有听出皇帝的意思,可听见这句,蓦地明白过来,顿时抬头看向皇帝。   正如谭伶先前所想,冯绛身份非同一般,禹泰起又是夏州节度使,两个人在宫内相见,若说不是为了私情,难道是密谋些什么不能见人的?   这还不如只为私情呢。   正在这时候,外头雪茶匆匆走进来,道:“皇上,冯昭仪那边儿大吵大嚷的,一定要见皇上。”   “她还有脸,”赵踞冷笑了声:“让她安分些。”   雪茶迟疑道:“皇上,据说……冯昭仪还吵吵说、说是皇上不见她,她就自尽。”   赵踞皱眉:“混账东西!把她带来。”   雪茶看一眼地上的禹泰起,退后数步转身出殿传旨,不多时,就见两名太监带了冯绛前来。   冯昭仪上前跪倒在地:“臣妾参见皇上。”   赵踞冷笑道:“听说你要见朕,怎么,你有什么话说?”   冯绛的双眼通红,显然大哭过,此刻哽咽道:“皇上,今日的事,都是臣妾所为,跟禹将军没有半点关系。请皇上不要为难忠臣良将。”   赵踞道:“都是你所为?那你为何要这样做?”   冯绛张了张口,又低头:“皇上知道。”   赵踞道:“朕知道是一回事儿,可你当真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此事当真,不管是不是你一人所为,你都把禹卿给成功地拉下水了。”   冯绛着急,抬头叫道:“皇上,您不能这样,禹将军他有功于朝廷……”   赵踞道:“这也是你能说的吗?再功高的忠臣良将,如果跟后宫妃嫔有私情,那也将是千古不齿人人唾骂、必将身败名裂的,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冯绛眼中的泪顿时涌了出来:“皇上,您不能这样!您可以赐死我,但是你不能对禹将军……”   “住口,”赵踞不等冯绛说完,便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只跟朕说明,你用什么法子,把禹卿骗到紫麟宫的。”   冯绛含着泪,呆了呆,局促不安地看向身旁的禹泰起。   禹泰起目不斜视,纵然此刻,却依旧稳如泰山,沉若渊水一般。   赵踞笑道:“怎么,这个问题难倒你了?如果是你请他,以禹卿的为人,只怕不会贸然在内宫相见。何况他也明知该跟你避嫌。”   冯绛从皇帝的询问里,自然知道禹泰起并没有把自己假借仙草之名的事告诉,所以她也知道禹泰起怕连累仙草。   那么此刻该如何回答?   冯绛六神无主,眼前进行乱冒。   她自从知道禹泰起进京,心中思念之情无法按捺,何况禹泰起又给皇帝留在内阁值房,相见简直是比当初在幽州的时候还要便利,所以冯绛才无法按捺。   但是却想不到因为她一己之私,几乎要将禹泰起害死了,皇帝本就忌惮禹泰起,如今更捉住了这样光明正大的罪名,怎会轻易放过?   冯绛简直悔恨交加。   无可奈何之时,冯绛掩面哭道:“我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你要人头,把我的拿走就是了,反正我在这宫内也是行尸走肉!”   冯绛说着跳起来,向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只是人几乎撞到柱上的时候,却有一人适时地将她挡住。   与此同时,身后禹泰起也站了起来。   这及时挡住了冯绛的,正是神出鬼没的高五,高公公觑着冯绛道:“娘娘,这可使不得。”   冯绛后退一步,却对上身后禹泰起凝眸注视的眼神,冯绛哭倒在地:“是我对不住将军……”   赵踞则看着起身的禹泰起,唇角多一点冷笑:“禹卿,你也算是关心情切了?”   禹泰起之所以起身,只不过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跟前就是了,何况对方是冯云飞之女。   此刻听了皇帝的话,禹泰起垂首,重又跪地,沉声说道:“皇上要杀要罚,臣全都领受。”   “是吗。”赵踞眼中闪过一丝锐色,“朕自然要处置你们,不用你们争着抢着,只不过你们两个都说不清,到底冯昭仪是用什么法子引了禹卿你到内宫的,这却让朕大惑不解。”   皇帝说完,就听见外头雪茶扬声叫道:“德妃娘娘到。”声音里居然有一点点无法按捺的欢喜。   赵踞并不觉着意外,禹泰起却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   乾清宫的门口,是那道熟悉的纤袅身影出现,她身后跟着的自是谭伶,右手侧却是雪茶。   雪茶本是给皇帝摒弃在外,此刻突然狗仗人势似的,也跟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第167章   禹泰起盯着那道影子,不知为何,虽知道御前不能失态,却仍是情难自禁。   尤其是看着她的小脸,清澈而讨喜的双眸,一瞬间眼眶就潮热起来。   如果这不是在皇帝面前,恐怕禹泰起会失态地冲过去。   仙草看着禹泰起注视的目光,那夜之后,她将禹将军所留的话想了千百遍。   没想到,这么快到了要面对的一天。   虽然至今心里并没有十分地认同禹泰起所说是兄妹的话,可是对上他这般凝视的眼神,仍是忍不住心头一颤,心里竟有些异样。   仙草只得向着禹泰起微微一笑,然后将目光转开。   她看见在地上的冯绛,已经哭的半是晕厥,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仙草深吸一口气,才抬眼看向头上那人。   “臣妾参见皇上。”仙草微微屈膝。   赵踞道:“你怎么突然来了。快免礼。”雪茶十分狗腿地从旁边扶住仙草,动作比谭伶还要快几分。   仙草起身道:“臣妾听说这里有热闹看,所以想要亲自过来瞧瞧。”   赵踞坐着不动,却向着她一招手:“你过来。”   仙草迈步上前,转过御桌,赵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引她到身边:“热不热?脸上好像红了许多。”   “是有些热,谭公公又不许我吃冰的。”仙草抱怨。   谭伶在旁边讪讪的。   赵踞笑道:“你不能吃冰的,吃了不受用,怎么又忘了?等身子大好了,爱吃什么就吃什么,都补回来也无碍。”   仙草玩着扇子上的穗子,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大好?”   赵踞哑然:“总有大好的时候,只要你别心急。”   仙草努了努嘴:“那好吧,都说皇上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我就暂且相信便是了。”   赵踞不由笑了,抬手在她腰间一揽。   才要抱入怀中,突然间想起来禹泰起跟冯绛还都在,手便慢慢地停了动作。   皇帝含笑道:“这里没有什么热闹看,不如让雪茶带你到里头歇息,朕处置完了事儿,就去找你。”   仙草道:“这里出什么事了?”说着便扫了一眼禹泰起,莞尔笑道:“难道是禹将军做错了事,惹皇上不高兴了?可怎么还有冯昭仪呢?”   赵踞道:“嗯……”皇帝对冯绛丝毫情意都无,何况也没叫她侍寝过,但毕竟她名义上还是后宫妃嫔,没有人愿意说妃子给自己戴了一顶帽子。   皇帝说不出,仙草却笑道:“可我听说禹将军是最沉稳能为的人啊,怎么也会做错事?如果真的做错了,我想,一定有个不得已的理由,而且还是很正经的理由呢。”   禹泰起自打她进来后,就时时刻刻留意,如今听了这句,脸色突然微微一变。   赵踞因正看着仙草,并未发现:“是吗?你倒是相信禹卿。”   仙草道:“我当然相信了,禹将军是皇上所重用的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既然这样重用禹将军,他的人品之类的一定也无可挑剔。”   赵踞微微蹙眉,听她这般赞扬禹泰起,心里不由地有些不太喜欢,便淡淡道:“哦……”   皇帝转头看向禹泰起,似笑非笑道:“禹卿你听听,朕的德妃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啊。”   禹泰起低头,沉吟不语。   赵踞眼中泛出不悦。   仙草看着禹泰起,半是诧异半是带笑的问:“禹将军,你怎么不做声啊,难道我说错了?”   从冯绛的角度看,禹泰起的喉头蓦地动了动。   仙草的话冯绛不懂,可是禹泰起却懂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该不该,又对不对而已。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么就做便是了!   终于,禹泰起跪地道:“先前皇上问臣为何答应冯昭仪的话贸然入内宫,臣的确有个不得已的理由。”   赵踞略觉意外:“哦?你且说。”   禹泰起道:“想必皇上也知道臣的出身。”   他的来历江水悠知道,赵踞自然更是深知:“当然了,你想说什么?”   禹泰起沉声道:“臣少年不幸,家破流离,但是当时,臣的亲生妹子却不见踪影,多年来,此事一直都是臣心中隐痛,无法消退。”   短短的几句话,却只有当事之人知道,字字血泪,重若千钧。   赵踞越发意外,不知不觉将仙草的手握紧了些:“然后呢。”   先到盯着禹泰起,心中却因为他这几句话突然有了奇异的波动,隐隐地若有不安。   她将左手的扇子举高了些,半遮在唇边。   禹泰起道:“可臣一直都没有放弃,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找寻我妹妹。可一直都无所获。”   赵踞突然听出了一点不同,他不由飞快地瞥了一眼冯绛。   皇帝心思转动很快,当即便怀疑,莫非禹泰起要说冯绛是自己的亲妹子?可是这也……太荒谬了。   “所以,你现在可找到她了吗?”赵踞缓声问。   禹泰起道:“臣也不确认,但是已经有七八分了。”   “那么,她是谁。”赵踞已经认定了禹泰起是指的冯绛,心中不禁冷笑起来:难得,禹将军居然头晕了,要用这荒唐说辞瞒天过海?真当自己是糊里糊涂的昏君吗。   不料禹泰起抬眸,竟看向皇帝身边的仙草。   对上仙草定定看着自己的目光,瞬间,禹泰起突然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微红。   目光交错的刹那,禹泰起几乎无法按捺,他颤声道:“她、她就是小鹿,是皇上的德妃娘娘……”   赵踞虽然是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却感觉整个人往后倒了出去。   他好不容易才定神,拧眉看着禹泰起:“你、你刚才说什么?”说了这句,又忙看向身边的仙草,一看之下又有些发怔,原来仙草正直直地看着禹泰起,眼睛里似乎……似有一层薄薄地雾气。   禹泰起深吸一口气:“小鹿、德妃娘娘应该就是臣的亲妹妹,当初臣第一次回京进宫看见她的时候,就觉着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臣叫人暗中查探,查到小鹿姑姑进宫那年,正是我家出事的时候,而且负责带那些孤儿进宫的太监,就曾经因为兵乱的事情,随军去过河阳,皇上不信的话,可叫人去查。”   殿内的空气几乎窒息。   地上的冯绛都忘了站起来,她呆呆地仰头看着禹泰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一块儿呆若木鸡的还有雪茶,他看看仙草,又看向禹泰起,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几乎把自己转晕了。   只有谭伶跟高五两个还面色如常,恍若不闻。   就在禹泰起说起往事的时候,赵踞察觉仙草的手也开始变凉了几分。   他忍不住重又转头看向仙草,这次看的更加明白,她的眼圈发红,脸上却流露出迷惘无措的神情。   皇帝将她的手轻轻地揉了揉,仙草察觉,才向着皇帝勉强一笑。   赵踞竭力定神,抬眸看向禹泰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禹泰起道:“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   赵踞盯着他,虽然有着所有皇帝的多疑,觉着禹泰起太过功高,何况之前又有跟邺王的传闻,但是皇帝还是本能地信任禹泰起。   他记得自己信任禹泰起之初,是因为以前还是皇子的时候,有大臣们纷纷弹劾禹将军,那时候他无意中听了徐悯的那句话。   ——“能打胜仗保家卫国的男人,就值得敬重。”   就像是一颗种子,从那刻起留在赵踞的心里,生根发芽。   从那时候起,赵踞就觉着禹泰起可堪重用,后来他果然也做到了。   但是这份君臣之间的信任太过单纯,毕竟没有任何绾系,夏州太远,禹泰起的兵权又太大,若他有二心的话,恐怕会酿成大祸。   再加上本朝的祖制不得给武将太大的权力,而皇帝显然逾越了。   但是现在……   赵踞当然知道禹泰起的出身,也知道他多年来一直都在派人找寻亲生妹子。   他本来也跟江水悠一样,觉着那女孩子肯定已经死在了兵祸之中。   在最初的时候,皇帝心中曾经也掠过一个恍若烟尘的念头:假如那女孩子活着……   突然之间,那虚无缥缈的念头居然成了真。   赵踞道:“所以,你私下里见冯昭仪,是为了……”   禹泰起道:“臣不过是想多知道些德妃娘娘的事情,听说她身体不好,臣很是忧心。”   赵踞喉头动了动:“那你、先前为何不把真相告知朕?”   禹泰起苦笑道:“当初臣本想带了小鹿去夏州,谁知道几经波折她还是入了宫,如今更加贵为德妃娘娘,在这个时候臣如果主动认亲,叫人怎么想?还以为臣是想攀龙附凤之辈呢。何况此事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   这话大有道理。怪不得先前问他擅入内宫的缘故,他也不肯说。   赵踞正在忖度,仙草将手缓缓抽了出来。   她走下丹墀,徐步来到禹泰起身前。   仰头望着面前高大英伟的男子,仙草轻声问道:“你……真的是我哥哥?”   禹泰起听见“哥哥”二字,双眼在瞬间浮出了一层泪光:“我、我是。”   仙草睁大双眼,又抬手在头上抓了抓:“可是我、我都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记得,”禹泰起盯着她,眼中潮湿,“是我没有保护好妹子,才让妹子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是哥哥,哥哥对不住你……”   泪从眼中迅速滚落,他抬起手来,仿佛要抱住她似的,却又不敢贸然动手。   仙草听他一句句说着,眼前是禹泰起鲜明英武的眉眼,但是在泪光氤氲里,又像是变成了另一个男子的温润容颜。   直到那声“哥哥对不住你”冲入耳中,仙草再也忍不住,手中的双面扇掉在地上,她张手扑入禹泰起怀中,哽咽地叫道:“哥哥!”   禹泰起见她扑过来,忙不迭地将她抱住。   仙草靠在他的胸口,这怀抱似曾相识,如此的踏实令人安心。   心头暖暖的,又有些微微地酸,仙草用力抱着禹泰起,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边皇帝见仙草走到禹泰起身边,本来正有些紧张,不知道这突发的一幕会引发何等变故。   蓦地见兄妹两人抱头大哭,皇帝不由站起身来。 第168章   赵踞心中一时还有些无法接受,看着两人紧紧相抱的模样,皇帝飞快地收拾心情,忙从桌后转了出来。   他走到禹泰起跟仙草的身旁,抬手轻轻握住仙草手臂:“你有孕在身,不能这般大悲大喜的,不许哭了。”   禹泰起闻言,也忙收敛心绪:“皇上说的对,你身子要紧,别哭了。”   这会儿雪茶在旁边,早忍不住也落下泪来,抽噎说道:“原来、原来我们小鹿是禹将军的亲妹子……太好了,这太好了,老天有眼。”   谭伶忙轻轻地拉了他一下,雪茶擦了擦泪,却实在情难自禁,哽咽道:“若早就跟将军相认了该多好,不知道少受多少苦楚呢。”   这一句话落入禹泰起耳中,禹将军的双眼顿时之间又红了几分。   赵踞扶着仙草,亲自给她拭去眼角的泪,轻声道:“你觉着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仙草许久不曾这样痛哭,确是觉着有些心倦力乏,便顺势靠在皇帝的身上:“不用。”   赵踞叹了口气:“谭伶,你先带德妃到内殿歇息。”   谭伶忙上前领命,仙草转身之时又看向禹泰起,目光相对,才低头随着谭公公去了。   皇帝又吩咐道:“先将冯昭仪送回宫中。”   雪茶正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仙草进内殿,听皇帝这般吩咐,福至心灵,忙上前答应,叫了两个小太监,带了冯绛离开了乾清宫。   不多会儿,殿内剩下了皇帝跟禹泰起面面相对。   禹泰起重又双膝跪地,皇帝却立在桌边儿并未落座,过了半晌,赵踞道:“真是想不到,冥冥中你们竟有这种关系。可是朕仍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禹泰起道:“小妹的本名唤作俞露,跟人说话的时候常常自称露露,小鹿之名,恐怕因此而得。带她进宫的是宫内的人,这件事皇上若要追查,却比臣去查要容易多了。”   赵踞不言。   禹泰起停了停,又道:“臣在这时候跟小鹿相认,并无别意,只是不想皇上因此而生出不必要的疑心。此事如何处置,其实还在皇上。”   赵踞说道:“你虽然说怕人说你有攀龙附凤之心,但朕却正好相反。”   禹泰起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却见赵踞望着自己,说道:“你总该知道朕对她是何等不同,当初之所以要封妃,不过是想要抬举她而已,因为她没有身世,没有仰仗的家族,之前也无品级,所以太后跟其他大臣们自然也不服,所以朕才会一块儿把颜贵妃跟江贤妃也都封了,不过是想封住其他人的嘴,实际上只为她一人。”   禹泰起俯身:“皇上重情重义,臣亦感激。”   赵踞说道:“你有这话,可见你已经把自己跟德妃视作一家人了,当初你的身世飘零,家人流亡,朕也颇为怜惜,如今你能够在茫茫人世之中找到亲生妹子,自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朕也替你高兴。你不必有别的想法,改日朕做主,让你们兄妹相认。”   “多谢皇上恩典!”禹泰起微震,磕头有声。   赵踞见状,亲自走下丹墀,走到禹泰起身旁,他伸出双手将禹泰起扶住,道:“禹卿请起,你既然认了德妃,跟朕也是亲族之谊了,很不必行此大礼。”   “臣谢主隆恩。”禹泰起顺着他的手势站起身来。   两人目光相对,赵踞微笑说道:“冯昭仪的事情,朕不会再追究,禹卿只管放心。朕会另赐你一处京城的宅邸,以后就作为你落脚之处。”   禹泰起垂首:“臣不知该如何感激圣上。”   赵踞道:“说什么感激,从此你我虽是君臣,却也算是一家人了。”   安抚了禹泰起退下之后,皇帝回到御座上重新落座。   高五在下面,端详了半天终于道:“皇上,这禹将军所说,皇上可尽数相信?”   因为对原本的小鹿毫无兴趣,皇帝自然也不曾对她格外留意,原先只知道她是在浣衣局里的,至于来历,原本姓名等等,一无所知。   赵踞说道:“禹卿不是那种大奸若忠之人,以他的心性,若非是真情流露,决不至于在朕面前演这处戏。但是至于真相如何,正如禹卿所言,咱们去查,比他查起来要容易的多。”   高五已经领会:“皇上是让奴婢去查此事?”   赵踞道:“不错,务必要仔细,有多少算多少,朕统统要知道。”   高五答应过后又道:“奴婢还有一件最新的机密禀告皇上。”   赵踞问道:“怎么?”   高五道:“往蜀地的细作传回消息,说邺王近来动作不断,似乎有蠢蠢欲动的意思。”   赵踞冷笑道:“这一次他不回京,已经是个预兆了,不过是迟早晚的。”   皇帝说完,突然发现高五脸上有些踌躇之色,便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高五才躬身道:“之前回来的那个细作,带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赵踞本来不以为意,突然心头一动:“说。”   高五上前两步,才低低道:“据那人说,曾经在回来的路上看到过一人,有些类似于徐慈的样貌。”   赵踞震动:“人呢?”   高五说道:“那些人是背道相驰,再另派人去追已经不见了踪迹,又怕耽误了密奏,所以……”   赵踞良久不曾做声,半晌后道:“知道了,再派人去细细追踪就是。”   高五低声道:“皇上,假如徐慈未死,他又跟蜀中方面有所牵连,那……”   高五是在询问,假如徐慈也参与邺王之事,两下动起手来的话要如何对待。   赵踞眼神一变,过了会儿才说:“不管怎么样,朕要见他的活人,不得有误。”   高五已经明白了。   这边禀奏完毕,外头报说小国舅进见。   赵踞命传,不多会儿颜如璋快步走了进来,上前行礼道:“臣听说贵妃娘娘出了事,不知现在如何?”   赵踞道:“你不必着急,朕先前已经去探望过了,并无性命之忧。”   颜如璋道:“好好地怎么会落水呢?”   赵踞道:“这件事太后那边已经做了处置,你待会儿也可以往富春宫走一趟,亲自探望一下贵妃。”   见颜如璋应了,赵踞又道:“另外朕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议。”   小国舅忙问何事,皇帝道:“太后已经把谨宁公主许配之事跟你提了?”   颜如璋闻言眉头皱起:“皇上……”   赵踞道:“谨宁还不错,性情沉稳,多才多艺的,怎么,你看不上她?”   颜如璋道:“臣只是、不想攀附金枝玉叶。”   赵踞笑道:“什么话,颜家如今已经是皇亲贵戚,若说攀附,也是互相攀附而已。”   颜如璋面有难色。   赵踞道:“莫非你心有所属?或许你看中了哪家哪府的姑娘,只管跟朕说。”   颜如璋沉默片刻:“皇上恕罪,臣目前只是不想分心而已。”   赵踞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是天经地义的,何况太后也为了你的事儿操心呢,太后还是很喜欢谨宁的,方太妃也不住地在太后面前提此事,早点定了,她们也都安心。”   颜如璋迟疑:“可是皇上……”   赵踞不等他说完,便道:“倘若你不讨厌谨宁,那么朕就替你们做主了。”   颜如璋见他竟不由分说似的,忙道:“皇上!颜家如今本就煊赫无两,有太后在宫内,又有一位贵妃,我又在镇抚司为皇上心腹,已经是锦上添花甚是鼎盛,若是此刻再尚公主,势必会引人非议的。”   赵踞眼中漾出笑意,道:“你果然看的清楚。可正是如此,方太妃才相中了你的啊,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颜如璋一怔,似乎听出皇帝话中还有别的话:“皇上的意思……”   赵踞却摇头道:“没什么,近来宫中多事,朕只是想消停些而已……对了,朕还有一件喜事跟你说。”   皇帝便把禹泰起认回了仙草一事告诉了颜如璋。   小国舅听后十分震惊:“此事当真?”又道:“怪不得先前禹将军对小鹿那么不同。原来是有这样一宗原因在内。”   皇帝道:“他那边查的有了七八分,剩下的两三分,朕会替他填上。若事情确凿,朕便会公告天下。”   颜如璋寻思着此事:“这却的的确确是一件好事,禹将军重情重义,如果德妃当真是他妹子,又在后宫得宠,对于禹将军来说,自然越发忠心于皇上。”   赵踞一笑:除去仙草这一节不提,皇帝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正为难没有什么可换绾系禹泰起的,谁知柳暗花明,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   ****   颜如璋出宫自去探望贵妃,赵踞起身进了内殿。   却见仙草已经侧卧在罗汉床上睡着了,谭伶正立在旁边,拿着个扇子轻轻地给她扇风。   赵踞道:“怎么样?”   谭伶忙将扇子放下,垂首道:“娘娘先前自顾自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委实乏了,便睡着了。”   赵踞心头一软,迈步上前在榻边坐了,低头打量仙草,却见她脸色微粉,鬓边尚有细密的汗意。   皇帝信手将桌上的扇子拿了起来。   心底却想着方才跟高五和颜如璋的谈话,徐慈果然可能生还,只可惜消息未必确凿。   皇帝思忖了会儿,对谭伶道:“明日禹泰起会往宝琳宫去,你可记得要好生照看。”   谭伶躬身答应。   皇帝将仙草鬓边的发丝轻轻撩起抿在耳后,又说道:“今日她怎么突然就来了?”   谭伶说道:“是雪茶公公之前跑去说了此事。”   皇帝道:“就知道少不了那混账。”   谭伶道:“皇上,德妃娘娘当真是禹将军的亲妹子?”   皇帝不答,只看着仙草问道:“她可跟你说了什么?”   谭伶道:“先前回来后,只是落泪,也没有说别的。”   皇帝想起徐慈,不由道:“想来有个八九分了,这也是好事,到底多了个她系心牵挂的人在。”   谭伶诺诺称是。   皇帝将扇子递给谭伶,起身道:“让她多在这里歇着,不必就惊动。”   ***   高五行事果然快速,当日那随军前往河阳的老太监虽已经不在,却找到了这老太监当时的副手,又从司库房内将有些霉烂的旧花名册子找了出来。   果然,小鹿那一行的出身地都是河阳,除了小鹿之外,还有几个存活于宫内的小宫女太监,都是一起入宫的,有的比小鹿当时年纪大,自然多记得一些事情。   其中一人记得当初是她跟小鹿一块儿同车进京的,当时她问小鹿叫什么,多大,小鹿统统不知,只指着自己说叫“露露”之类的,后来给那老太监听见,就只唤她小鹿。   那宫女却还记得,当时小鹿身上戴着一个长命金锁之类的东西,却给同行的一个太监抢了去。   高五细问那锁的形状,图样。当即把当日随行的太监名册一一找出来,终于找到那太监,因为时隔多年,这太监几乎都忘了自己做的缺德事了,却到底抗不过慎刑司的手段,终于记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只可惜他所偷抢的值钱物件,或赌或托人偷偷地都卖到宫外去了,而那件东西因为是金器,就也给典卖了出去。   高五立刻派人按照这太监所供认的收赃之处,一番抄检,倒是无意中搜获了许多先前宫内丢失的东西。   只是没有找到那宫女描述的金器,毕竟时隔十数年,早不知流落到茫茫人海何处去了。   谁知正在无望的时候,那典当铺内的小孙子蹒跚走了出来,颈间竟挂着个明晃晃的长命锁,看着很是眼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皇帝将这长命锁给禹泰起看的时候,禹泰起顿时便落下泪来。   当着皇帝的面,禹泰起将锁打开,原来这锁上有个小小地机关,只要摁压祥云旁边的云头,金锁就会打开,里头有一包包裹的很严密的朱砂,里头盛着的是俞家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禹泰起捧着这金锁,几乎放声大哭。   此事之后,尘埃落定。   皇帝特下了一道旨意,将德妃跟禹将军之间的兄妹关系昭告天下,同时重新嘉赏了河阳俞家。   这则传闻在宫内自然也引发了不小的波澜,因为仙草是“宫女”出身,有没有可仰仗的家世,皇帝突然就封了她为德妃,不知多少人气恨着呢,突然间知道她竟然是夏州王的亲妹子,顿时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同时哑口无言。   这日,禹泰起来至宝琳宫,兄妹相见,自有一番无法形容。   仙草道:“哥哥什么时候回夏州去?”   禹泰起含笑道:“半个月之后就走。这一次要顺道回河阳,祭拜祖先,告诉咱们的爹娘终于把妹妹找到了。”   仙草说道:“我也一块儿好不好?”   禹泰起一愣:“你想跟我一块儿去河阳?”   仙草点头。   禹泰起笑道:“我当然巴不得,只是怕皇上不会允许。”   仙草道:“等我求一求皇上就是了。”   禹泰起笑道:“皇上虽宠你,只怕这件事上不会答应。”   这会儿谭伶悄无声息退后了数步,转身到了外头,禹泰起压低了声音道:“那天你是故意让我告诉皇上你我的关系?”   仙草“嗯”了声:“这样做,是不是一举两得?”   既解除了禹泰起的危机,也安了皇帝的心,对皇帝来说,简直如同正打瞌睡的时候塞了一个枕头过来。   “别的倒也罢了,”禹泰起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把妹妹找回来。”   仙草看着他真挚情深的眸子,竟有些不敢跟他相对,便低下头去:“可是很快大家又要分别了。”   禹泰起问道:“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顾忌?难道是怕我走了,这宫内的人对你不好?”   仙草忙道:“不是,如今太后跟皇上对我都很好,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哥哥。”   禹泰起目光涌动,倾身俯首,沉声说道:“我当然也舍不得妹妹,之前不敢告诉皇上此事,担心他不信、以为我攀龙附凤还是小事。主要是因为,本来哥哥想悄无声息带你走,从此兄妹不再分离,但是既然挑开了这层关系,那么……行事就没有先前那样便利了。不过假如你改变了主意,哥哥一定会全力相助,不管是谁也无法阻碍,就连皇上也不能。”   仙草的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她来不及多想,一声“哥哥”已经情不自禁地先喊了出来。 第169章   改日仙草果然跟皇帝提了此事,赵踞也不出意外地否决了。   仙草本也没指望他能答应,只恳求在禹泰起离宫的时候容自己出京相送。   皇帝却答应了。   临别之日,满城百姓都知道德妃相送兄长,一时也自发的沿街肃立,皇妃銮驾出城十里才停。   禹泰起离宫之后,宫内方太妃已经安排妥当前往行宫避暑之事,按照太后的意愿,颜贵妃因为之前落水身子有损,所以不用她跟随,只让她留在宫内,其他的妃嫔们却随着太后太妃一块儿前去。   方太妃暗中跟太后商议:“那个胡美人,之前身上受伤,她又不入太后的眼,不如让她也留在宫中罢了。”   颜太后冷笑道:“皇上比咱们晚走两日,叫她留下,趁机在皇上面前献媚吗?”   太妃笑道:“话虽如此,倒是也让她跟着太后去受用了。”   颜太后冷笑道:“看那一脸的狐媚样子,能受用到几时。”   这日宫内众人启程前往汤山行宫,整整走了一日才到,行宫内的执事众人早就安排妥当,迎着众位妃嫔娘娘进内安置。   这汤山背后便是山海,格外阴凉,才进行宫,便觉着暑气消退,沁凉宜人。   大家因为一整天的车马劳顿,也顾不得别的,只先各归各宫,自行收拾。   太后格外惦记着仙草,派了两名嬷嬷前来询问,正谭伶伺候着仙草躺着歇息,便替她回禀了让太后安心,等仙草歇息过后再去请安等话,那嬷嬷笑说道:“太后说了,才来这行宫,又是晚间,地方不熟,就叫娘娘不必劳动,只安心休息就是了。”   谭伶谢过,送了那两名嬷嬷离开。   这一夜,仙草睡得倒也安稳,她毕竟是有孕在身的人,一举一动格外觉着热,睡在这行宫内却很受用。   次日早上起来,才随着众妃嫔一块儿去给太后请安,大家用了早膳,又陪着太后在这行宫内逛游。   之前先帝因为年高体弱,最是怕冷的人,所以就算夏季也从不肯出京,仙草还是第一次来这行宫,见到此处山明水秀,景色开阔,远处层峦叠嶂,衬着滔滔烟波,跟宫内看惯了的死板景致大为不同,不由也生出欢喜之意,精神也格外好些。   中午只略歇息片刻,便又出来闲走,因嗅到一股荷香,便沿着九曲回廊往前,不料将走到那荷塘之时,遥遥地却见有个人站在那里。   谭伶道:“娘娘,那是冯昭仪。”   此刻那边冯绛却也听见了动静,回头看见竟是仙草,冯绛的脸上露出几分愕然跟窘迫交加之意,竟站在原地,逡巡不前。   仙草见她迟疑,便主动走到跟前儿,唤道:“冯昭仪。”   冯绛正想着要离开,见仙草招呼才止步:“德妃娘娘。”   仙草道:“冯昭仪为何一个人?”   “我不喜给人围着,”冯绛说了这句,见仙草泰然自若,她踌躇问道:“你……不怪我吗?”   仙草问:“怪你做什么?”   冯绛满面惭愧:“我当初还怀疑你……没想到你是禹将军的妹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好妹妹,你打我吧。”   仙草嗤地笑了:“我为什么要打你,我自个儿的手难道不疼?”   冯绛闻言才也忍不住随着莞尔。   仙草在旁边的栏杆上轻轻地落座,眼前的荷叶翠色连绵,随着微风而缓缓起舞似的,中间的荷花却娇嫩欲滴,极为养眼。   她深深呼吸,嗅到阵阵荷香,不由陶醉。   冯绛也随着在对面栏杆上坐了,顷刻又道:“唉,算了。”   “你说什么?”仙草微微睁开双眸看她。   冯绛转头也看向面前盛放的荷花,半晌道:“我之前一心恋慕将军,竟是有些走火入魔似的,但是……看到他跟你兄妹相认,我心里突然间,那种冲动就淡了。将军对我无心,却差点儿因为我的莽撞而害了他,如今总算他全了毕生的心愿找到了你……我、又何必再痴心妄想,困了自己,也扰了他人呢。”   仙草见她竟说出这样一番明白道理,略觉诧异:“冯昭仪……”   冯绛起身走到仙草身边儿,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是德妃,品级高过于我,但我才不在乎那些,你若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冯姐姐,我从此也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   仙草看着她认真的目光,终于唤道:“姐姐。”   冯绛嫣然一笑,抬手在她鬓边轻轻抚了抚:“妹妹。”   正在此刻,却听到有人轻声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回头,却见来的正是江水悠,江贤妃笑吟吟地看着两人,道:“姐姐妹妹的,好不亲热,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份亲热也分给我些?”   冯绛看见她,脸色就淡淡的。   仙草说道:“贤妃怎么也没午睡?”   江水悠道:“才换了地方,不免有些新奇过甚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冯绛道:“我却觉着这里的风有些大,吹得头都疼了,妹妹,咱们回去吧。”   仙草看出她是不想跟江水悠多做相处,便也随着起身,对江水悠说道:“这里着实极好,贤妃可以在此多留些时候。”   江水悠自嘲般笑道:“本还想跟娘娘和昭仪说说话呢,倒还是剩下我一个。”   正说到这里,突然见前方一队小太监匆匆跑了过去,另外还有几个禁军也脚步匆忙。   仙草跟冯绛都停了步子,江水悠道:“那不是太后所住的崇阳宫吗?这是怎么了?”   大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崇阳宫的方向而去。   ****   正是午休的时候,仙草等几个虽无睡意,但太后是养成的习惯,就在崇阳宫内安歇了。   起初听见山壑之间的风阵阵吹来,甚是凉爽,太后心中快意,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天似乎阴沉下来,太后竟觉着有几分凉意,正想让人给自己拿一床被子,突然之间前方殿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太后起初还以为是个宫女,才要叫住,那人一闪身,越发近了。   颜太后蓦地把她的脸看清楚,顿时吓得窒息。   来者眉若远山,目似秋水,身段袅娜,一袭白衣,青丝及腰,竟然正是徐悯。   颜太后几乎窒息:“徐、徐悯……怎么是你?”此刻心中竟然朦胧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笑道:“为何不是我,太后是做了什么心虚之事,才见了我如此害怕吗?”   颜太后给她明亮的目光注视,下意识地就有些害怕,竟觉着身上越发冷了,牙齿都在打颤:“我……谁说我害怕!你……”   混乱中,太后突然想起此刻赵踞已经即位,自己身为太后,竟是丝毫不用怕面前之人。   一念至此,太后道:“你、你是怎么来的?谁许你进来,你好大的胆子!”   女子道:“我自然是想来就来,怎么,太后又要赐死我一次吗?”   颜太后一愣,突然又想起自己已经把徐悯给一杯毒酒赐死了,那么现在她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   “你……是人是鬼?”太后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的情形了。   女子厉声笑了起来:“你说呢?”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惨白,两只眼睛却隐隐泛出血红色。   一阵森然入骨的冷风掠过,颜太后看到她猛地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太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殿内的嬷嬷,宫女,太监们听见太后的叫声,吓得纷纷围了过去。   把殿外的众值守之人也都惊动了。   而颜太后从榻上惊醒,却仍不知是真实还是清醒的,只顾大叫:“来人,来人!”   宫女红裳扶着太后,尽力安抚,半晌太后才回过神来。   “方才……”太后脸色苍白,眼中闪烁着惊惶之色,她环顾周围,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此刻人在行宫避暑,太后镇定了片刻:“你们可看见有人从外头进来过?”   大家面面相觑,都否认。   太后咽了口唾沫:“没有人?”   红裳道:“我们都守在娘娘身边儿呢,哪里会有什么人贸然闯入?”   颜太后听了这话,并没有觉着安慰,反而更觉着心头一阵阵地发冷。   ****   江水悠,仙草,冯绛等赶到的时候,方太妃跟另外的妃嫔们也都到了。   太妃细细安抚太后,太后因为知道此事玄虚,何况涉及自己跟徐悯之间旧事,便并不肯说。   可是红裳等几个毕竟是贴身的,之前太后梦中大叫,他们也隐隐听见了,不免透了几分出来。   方太妃又命传太医给太后诊看,以防万一,又加派人手在行宫例外巡查。   其他众妃嫔都守在太后跟前,太后喝了半碗汤药,镇定下来,突然间看到人群中在最后的胡漫春,望见那张脸,大为刺心,当即竟不由分说把药碗打翻,让嬷嬷上去打胡漫春的耳光。   一直打的胡美人脸颊高肿,有些面目全非之色才停手,此刻连方太妃也不敢相劝。   太后怒不可遏:“以后不许这狐媚子到我跟前儿来!见一次就打一次。”   方太妃忙叫人把胡漫春带了下去。   在江水悠悄悄询问红裳的时候,仙草也听见太后梦中喊“徐悯”之事。   回到下榻之处,谭伶道:“才来行宫,好端端地太后怎么便做了噩梦,据当时值守的人查看,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莫非只是偶然罢了?”   仙草皱着眉,心里却隐隐地很不踏实。   “那个胡美人……”她回头看着谭伶,“她住在哪里?”   谭伶道:“她跟江贤妃方昭容等住在芳荷殿。怎么,娘娘莫非是疑心她?”   芳荷殿跟太后所住的崇阳宫有一段距离,再说太后身边那么多人,胡漫春纵然捣鬼,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瞒天过海。   当夜,山风呼啸,天色阴沉,仿佛要下雨似的。   崇阳宫那边突然派了人来传仙草过去。   谭伶道:“太后向来不喜让娘娘晚上劳动,这次却怎么了?”当下忙叫太监拿了雨具等,陪同出门。   来至崇阳宫,还没进门,却嗅到一阵缭绕的香烟之气,仙草有孕之人,对这些气息格外敏感,当下便遮了遮鼻子。   众人簇拥着她上前行礼,见太后半靠在紫檀木的罗汉床上。   太后道:“不用多礼,你过来。”   仙草起身走到榻边上,太后打量着她,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太后的手冰凉,握在腕子上一阵森寒,她盯着仙草道:“你告诉本宫,你是谁?”   仙草心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太后这话……从何说起?”   颜太后直直地看着她:“你如何不说?回答本宫。”   仙草垂着眼皮,轻声回答道:“我自然是鹿仙草,是皇上封的德妃,是禹泰起禹将军的妹子。”   沉默中,颜太后说道:“你不是徐悯?”   仙草抬眸,眼中流露愕然:“太后?”   颜太后在她脸上仔细地看了半天,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终于摇头:“不,你当然不是。怎么可能,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世上哪里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仙草道:“怎么太后突然间……莫非是有人对太后说了什么?”   颜太后却并不回答,她抬头,直直地看着头顶给灯光照耀下闪烁不定的屋顶,此时此刻眼前尚且幻化出那张她无法忘记的脸。   “是本宫赐死了徐悯不错,”太后喃喃道:“那么,你告诉本宫,她是不是觉着很冤枉。”   仙草道:“这个我又如何能知道。”   颜太后道:“你不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本宫为何要赐死她?”   仙草垂头不语。   颜太后的眼中突然有淡淡的泪影涌起。   噼里啪啦,外头似乎是下雨的声音,弄的人心都乱了。   太后的目光下移落在仙草脸上:“我想你该知道的。”   两个人目光相对,太后靠近了她,轻声道:“你知道的,对不对?本宫……本来当她是个大好人,若说那后宫之中有一个我喜欢的人,那就是她了,——就如你那时候骂过我的话,你骂得对,她的确对我很好,原本我对她、也是心存感激的,我曾经以为我们会很好。”   仙草隐隐地有些战栗。   “可是,”颜太后却又变了语气:“可是她、她怎么能做出那种叫人不齿的事,她怎么能……对着踞儿下手。”   仙草咬住唇。   太后却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你告诉我,她怎么能对踞儿那样,就算她不知廉耻,也不该拉踞儿下水,我那么敬她爱她,她却去祸害我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够容忍!”   仙草已经无法听下去,她闭上双眼,眼中隐隐地有泪光沁出。   太后压低着声音,可声音却仍像是在低低地咆哮:“你说,我赐死她,可冤枉不冤枉她?”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终于她忍无可忍道:“太后其实、是误会了。”   “误会?”颜太后诧异。   仙草道:“那件事,不是她的本愿。太后如果想知道真相,难道没有问过皇上?”   颜太后直直地盯着她:“这种事情我怎么能跟皇帝提起?我不怕自己没脸,也怕皇帝没脸!”   仙草苦笑。   如何跟太后解释呢?说“小鹿”对皇帝下手,阴差阳错的却害了徐悯?   她现在可正是“小鹿”啊。   太后却焦急万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本宫!你告诉我!”她急切地抓着仙草,好像要把答案从她身上抖出来。   仙草给她晃得有些头晕,此刻谭伶也退后到了殿门口,无人在跟前儿。   终于,仙草握住太后的手。   她定了定神,深深呼吸:“当时,是有人给皇帝下了迷药,太妃……赶去制止,谁知道却反而……”   颜太后不等她说完便大叫:“不是!”她瞪着仙草:“你胡说!”   仙草一笑,淡淡道:“如果太后真的如你自己所说,对太妃心存感激跟喜欢,就该知道她的为人,以她的为人,怎么会去对踞儿下手。”   颜太后愣了愣:“你、你说什么?你叫皇帝什么?”   仙草道:“太后,你弄疼我了。”   颜太后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色,这样似曾相识。   心底那张脸刹那间又浮了出来。   “你到底……”一句话未曾说完,太后突然捂着胸口,脸色大变。   同时,有一点血渍从太后的嘴角隐隐沁出。   仙草双眸微睁,大声叫道:“谭伶!” 第170章   皇帝的车驾在往避暑行宫的路上,遇到了从行宫赶来传讯的太监。   那太监只说太后突然“病重”,让皇帝尽快前往。   赵踞闻讯急忙弃了车驾,点了一二百的禁军,亲自骑马往山庄急赶。   此刻山雨淋漓,避暑行宫跟汤山浸润在云雾跟水汽之中,竟莫名地透出了几分秋日的萧瑟寒意。   皇帝带人快步入内,来至崇阳宫,远远地就见殿门口等候着许多的宫女太监,并随驾太医,见皇帝驾到,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皇帝迈步进内,便嗅到一股药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殿内却也立着许多人,是众妃嫔在此处伺候着,没想到皇帝来的这样快,当即也都齐齐躬身迎驾。   赵踞目不斜视,疾步来至寝殿,一眼看见当前榻上的颜太后。   太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竟不知生死。   赵踞的心蓦地揪紧,忙冲到榻前:“太后!”   颜太后紧闭双眼,脸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地黑气,并不应声。   赵踞握住太后的手,竟如冰一般冷。   皇帝连叫了两声太后不应,他忙回头:“这是怎么回事?”   方太妃,江水悠跟仙草,冯绛都在床边,除此之外还有谭伶,太后贴身的人跟几个太医。   此刻方太妃的双眼泛红,闻言垂头道:“我们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样,太后就昏迷不醒,叫太医来查看才说是中了毒。”   赵踞红着双眼看向旁边的太医:“你说。”   太医惴惴不安地,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回皇上,太后所中的像是、鸩毒。”   听到最后两个字,赵踞的心猛然跳了跳,旋即又是一阵剧痛。   皇帝当然知道鸩毒的厉害,他在赶来的路上还怀着一丝希望,想那消息只是太医们夸大其词而已,可如今竟然听说是中了鸩毒。   要知道鸩酒入喉的话能即刻叫人丧命,太后此刻还有一线气息已经是侥天之幸。   赵踞喃喃:“你说什么?太后怎么会中那种毒?”   太医冷汗涔涔:“臣实在不知。”   赵踞回头,目光从方太妃身上掠过,在伺候太后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是江水悠,仙草两人。   目光在仙草身上停了停,就仿佛有人拿针刺中了皇帝的眼睛似的,他的瞳仁蓦地缩了缩。   ****   太后所中的的确是鸩毒,只不过是鸩毒之中的黑鸩。   这种毒入了人体之后,会将人本身的恐惧感放大,令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些幻觉,而不会立刻身死。   但若是毒素累积,毒发之后,却会无药可救。   幸而之前仙草见势不妙及时地叫了谭伶,谭伶毕竟走南行北经验丰富,何况身为镇抚司的人,对这种毒他也并不陌生,见状便忙先行封住太后身上几处要穴,才命叫太医。   太医们又急忙以银针刺血、并灌入汤药等紧急施救,正是因为这样缓了一缓,才没有让太后当即毙命。   皇帝万念俱灰,知道逼问太医也是无用,当即挥手叫人都退下了。   方太妃等本欲劝皇帝几句,可却又不便开口,彼此相看,仍是悄悄地先行离开。   冯绛见大家都要去了,她也正要走,却见仙草没有动,于是上前拉了拉她。   仙草正看皇帝,却见他只盯着榻上的太后,竟像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雪茶在皇帝身后,想劝又不敢,只暗暗地着急掉泪。   她默默地看了会儿,正冯绛来拉自己,于是就也随着冯绛一块儿去了。   仙草往外走的时候,见外头谭伶正在跟高五低低地说什么。   谭伶见她出来便走了过来。   仙草止步道:“高公公若是有什么吩咐,你留下来就行,不必跟着我。”   谭伶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何况高公公这边人手也够了。”   仙草看一眼不远处的高五,却见他正冷冷地瞥着自己。   冯绛也瞧见了,当即哼了声:“那臭太监是什么眼神,当我们是什么。”   仙草回过神来:“冯姐姐,你先回去吧。”   冯绛道:“我跟你一起走。”   仙草道:“不,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刻,你虽然有武功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事事留心。”   冯绛迟疑道:“那、那好吧,你有身孕,昨儿又熬了一夜,可别再四处乱走了,要保养身子才好。”   “放心。”仙草向着她莞尔一笑。   目送冯绛去后,谭伶说道:“娘娘是不想跟冯昭仪同行,怕给她招灾惹祸吗?”   仙草道:“太后出事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皇上这会儿太过悲痛还没反应过来,事后自然会追查,你这样说可见你也想到了,或者是高五公公跟你说的?”   谭伶道:“娘娘不要在意高公公,他也是尽忠职守,一心为了皇上。”   仙草说道:“我宁肯他尽忠职守,能够查明真相。”   谭伶叹道:“不管这是什么人动的手,他可是一刀子戳到了皇上心里去了。”   皇帝从没登基的时候就见识过世事艰难,到如今对皇帝来说,好像没什么能够难倒他的,但是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母子天性,也是皇帝最大的软肋。   谭伶说了这句,又忙道:“咱们还是先回去歇息片刻,毕竟娘娘身子要紧。”   仙草却道:“那个……胡美人如今在哪里?”   谭伶道:“原先在荷香殿,因为给太后不喜,方太妃就罚她在荷香殿后的小佛堂内抄经念佛,不得外出。”   仙草道:“你带我去看看这个人。”   谭伶有些迟疑:“娘娘……”   仙草一笑道:“都说她像是徐太妃,我却还一眼都没见过呢,今儿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谭伶对上她笃定的眼神,想了想又先劝道:“娘娘先前早饭也没有吃,好歹先回去,换一件衣裳,吃点东西,就算自己不想吃,也要为了龙胎着想。”   仙草听他说的有些道理,于是便先回了内殿,吃了半碗粥,稍微梳洗整理,才往荷香殿后小佛堂而去。   因下过雨,地上处处都闪烁着水光,给山风吹拂,荡起片片涟漪,上下台阶都须格外小心,谭伶不离左右地跟着。   仙草来到小佛堂的时候,正好天色隐隐地有些要放晴的意思,一道光从阴云里透出来,射落在佛堂前的台阶上。   仙草拾级而上,还没进门,就看见有个人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似在敬佛。   门内的宫女正在躲懒,后知后觉看见仙草,慌忙报德妃娘娘驾到。   佛前跪着的女子一颤,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转过身,向着仙草屈膝行礼:“臣妾参见德妃娘娘。”声音倒很是动听。   仙草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她早就听说了无数有关胡漫春的传言,如今亲眼所见,其实倒也不觉着她格外的像自己,只不过惊鸿一瞥中的眉眼似乎有那么三四分。   难以想象,皇帝居然对着这张脸而沉迷。   仙草定了定神:“外头都翻了天了,你倒还稳得住。”   胡漫春低眉顺眼地忙回答道:“臣妾之前听闻太后有恙,因太后不太喜欢臣妾,所以不敢前往,只在这里给太后念经祈福。”   仙草一笑:“你果然乖巧,怪不得皇上喜欢你,你抬起头来。”   胡漫春闻言果然慢慢抬头,她的脸前儿给太后打过,此刻还有些许的青肿,但是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又加上一袭轻绯色的立领衫子衬托,看着越发有几分楚楚可怜。   望着她这般神情,仙草似乎能想象到她在皇帝面前是如何的温顺可人,皇帝毕竟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仙草敛神道:“都说胡美人容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当时本宫封妃的时候如何不曾见过你?以后也不曾见你前往请安。”   胡漫春怯怯地说道:“请娘娘饶恕,这本是皇上曾特别吩咐,让臣妾不要去宝琳宫,至于原因臣妾也不知,并不是臣妾故意无礼怠慢。”   仙草点点头:“原来是皇上吩咐,必然是皇上觉着我性子不好,怕你过去后会吃亏,这是皇上疼你呢。”   胡漫春恰到好处地笑了笑:“多谢娘娘这般抬举臣妾。”   仙草走到她身旁,道:“只可惜,太后不太喜欢你的脸,这脸上还疼吗?”   “谢娘娘关切,已经不疼了,”胡漫春收敛了笑,她抬手在脸上拢了拢,苦笑道:“太后好像格外讨厌臣妾,大概是臣妾的长相不入太后的眼。”   仙草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胡漫春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臣妾……”   仙草道:“你大概也听说过,毕竟在宫内这么多日子了。”   胡漫春小声道:“臣妾曾经隐约听人说过,说臣妾长的、似乎像是一个人。”   仙草抬头看着面前那尊慈眉善目的金佛,轻声说道:“像谁?”   “像是、”胡漫春道:“像是之前给太后赐死了的徐太妃娘娘。”   仙草道:“你进宫之前,没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胡漫春吓了一跳:“进宫之前?臣妾进宫前还不知徐太妃娘娘是何人呢,何况宫外也没有人知道太妃长的什么样儿,怎么会……有人说过。”   仙草觉着有些累,便走到旁边的圈椅上缓缓落座:“我之前虽不曾见过你,却也知道你的来历,你是苏州人士,父亲是个学究,只不过在你入宫之后不多久就身故了。”   胡漫春低着头:“娘娘怎么……对臣妾的出身这样感兴趣。”   仙草道:“我自然感兴趣,你的出身很是一般,却能够在内务司那样严格的择选中脱颖而出,在新一批的秀女之中最先得圣宠,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对你很感兴趣。”   胡漫春微微笑了笑:“其实臣妾也听说过,当初的淑妃娘娘家世也是寻常,却也是第一个得圣宠的,最后还给封为淑妃,可见后宫里不靠别的,只是皇上的恩宠罢了。”   仙草淡淡道:“你倒是胆大,敢用淑妃来自比。”   胡漫春忙请罪:“臣妾一时口快逾矩,请娘娘见谅。”   仙草盯着她道:“不要再提淑妃,她也不是你能随意提及的。何况淑妃是容色出众,而不像是你一般。——你可知道内务司经手秀女的人里有多少见过昔日徐太妃的?”   择选秀女的程序十分繁琐,内务司里有资历的老人多半都曾见过徐悯,就靠胡漫春这张脸,那些人但凡心里有点数的就不会放她过关。   所以胡漫春居然能顺顺利利上来,此中必定有人行事。   胡漫春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娘娘这、这是什么意思……是了,多半是没有人察觉臣妾像是那位太妃,又或者,有人就算察觉了,兴许也是念着太妃的旧情……”   仙草笑了:“太后不喜欢徐太妃,宫内无人不知,又有谁敢念这个旧情?至于没有人察觉的话更是不用再说,除非你说那些精明的老嬷嬷们是瞎子。”   胡漫春深深低头:“娘娘……把臣妾说糊涂了。”   仙草不言语。   胡漫春身后一定有人,而且是能在宫中呼风唤雨的人。   当初储秀宫的那一场火,也绝对不是偶然。   按照仙草对太后心性的了解,太后一定不会容忍另一个徐悯在宫中出现,何况那么多秀女里只有胡漫春给皇帝封为美人。   尤其是今日听了太后说的那些话,更加确信。   那晚上的所谓走水,只怕也是太后的手笔,那样简单而直接的行事手法……也是太后的风格。   但是胡漫春却能够从中毫发无损的逃脱,身死的反而是那烧纸的小宫女。   这更证明了胡漫春自身非同一般,而她身旁也一定有人相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就是清晏湖颜珮儿落水一事。   吴美人向来是颜珮儿的心腹,对颜贵妃言听计从。   只怕是颜珮儿吩咐过她什么,所以一向对清晏湖避而远之的颜珮儿那天才居然从湖边过。   只可惜,吴美人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有把胡漫春推下湖,反而害了颜珮儿本人。   这自然也是胡漫春早有防范的结果。   这样看来,太后连害胡漫春两次,打过一顿板子一顿耳光,却仍是没有能奈何得了她。   到如今,反而是颜太后奄奄一息。   能说这只是巧合而已?   仙草心底思忖着,看向胡漫春的眼神不由地越发冷了几分。   两人说话之时,谭伶站在门口,看着不动声色,心跳却暗暗加快。   终于仙草道:“太后既然不喜欢你这张脸,自然容不得你,所以百般地为难……你心里,有没有怨念太后?”   “臣妾怎么敢?”胡漫春叫了声,突然噗通跪倒在地,道:“娘娘这是何意,莫非是在怀疑臣妾、臣妾跟太后中毒之事有什么关系吗?臣妾自昨日就一直都在这小佛堂内念经,从不曾出去过半步,再说,皇上对臣妾恩宠有加,臣妾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啊。”   仙草皱眉看着地上的胡漫春。   正在这时候,外头有人道:“皇上驾到。”   仙草一怔,谭伶忙走过来扶着她起身,才站住,就见赵踞从外间走了进来。   那一丝希微的阳光落在皇帝的脸上身上,却丝毫的暖意都无,水青色的缎子龙袍反着光,整个人冷冷地仿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侵人的寒气。   胡漫春因为跪在地上,当下只转身对着皇帝跪倒。   赵踞看着仙草,又瞥向地上的胡漫春:“你跪着做什么?”   胡漫春道:“臣妾……臣妾向德妃娘娘请罪。”   赵踞道:“你有什么罪?”   胡漫春迟疑了会儿:“是臣妾一时说错了话,惹了娘娘不快。”   “朕恕你无罪,起来吧。”皇帝淡淡的说罢,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此刻胡漫春缓缓起身,有些畏缩地退后几步。   皇帝坐定,抬眸看时,右手边是仙草,左手边是胡漫春。   两个人,两张不同的容颜,一个是鹿仙草,一个类似徐悯。   这瞬间,就仿佛时光倒转似的。 第171章   只不过如今面前的:像是徐悯的那张脸,似是而非;明明是鹿仙草的那张脸,却也是物换星移。   可因为习惯了把她看做是徐悯,久而久之,却仿佛这样才是真的她。   回头再看胡漫春的时候,却只是一声叹而已。   终于,皇帝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仙草道:“臣妾来看看胡美人。”   皇帝道:“朕本想叫人传你,又恐你身子不便,谁知你自己来了这里。”   仙草垂眸:“皇上传臣妾有什么吩咐?”   皇帝说道:“朕是想问你……”他并没有问下去,只看了一眼胡美人:“你先退下吧。”   胡漫春垂手站在旁边,正自有些忐忑,闻言忙领命而退。   胡美人离开之后,皇帝道:“太后召你去做什么?”   仙草想起太后昨儿问自己的话,唇角一动。   皇帝道:“怎么了?不能说?”   仙草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是不是怀疑我。”   皇帝问:“朕怀疑你什么。”   仙草淡淡道:“当时只有我在场,太后偏偏那时候毒发,皇上要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的。”   皇帝的眉峰一动,竟然无言以对。   佛堂之中,寂静的令人窒息。   仙草转头看着身前的佛像,突然发现那香都已经燃尽了,于是上前另外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拜了拜重新插上。   做完了这些,仙草袖手道:“只可惜让皇上失望了,不是我。可皇上若是不信,我也没有法子。”   在她焚香的时候,赵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举一动,此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朕,太后叫你去是为什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仙草看出皇帝并不想放弃这个问题。终于她一笑:“太后跟我说,她赐死了太妃,问太妃恨不恨,冤不冤。”   皇帝的眼神一变:“是吗。那你怎么回答。”   仙草道:“我没有回答。”   皇帝道:“太后好端端地怎么会问你这个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仙草皱眉道:“若太后醒来,皇上可以问太后。”   赵踞听了这句,不由色变:“你以为朕不这么想么,可是那是鸩毒,连太医都说机会渺茫。”   仙草转开头,知道自己一时失言,却也并不解释。   皇帝缓缓地吁了口气:“那你方才看了胡美人,你觉着如何。”   仙草道:“不错。”   “什么叫不错。”   “胡美人生得不错。”   “你没觉着她像是一个人吗?”   仙草转头看向皇帝,无意中提高声音冷冷地回答:“没有!”   赵踞皱眉。   仙草却不想再跟皇帝说下去:“若是皇上没有话再问,我告退了。”   她才要走,身后赵踞站起来:“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仙草脚步一顿。   赵踞盯着她的背影道:“你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仍是向朕隐瞒,你跟朕虚与委蛇,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仙草背对着他,双眼缓缓地睁大,像是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可怕之物。   赵踞的声音也略略提高:“害了太后的是鸩毒,赐死徐悯的也是鸩毒,是不是因为太后赐死了徐悯,所以你现在将她所受的还给太后?”   他口口声声说“徐悯”,听来似乎有些奇怪。   毕竟如果认定她恢复记忆了,应该说“你”才对。   但仙草心情涌动,哪里在意这些。   仙草转身看向皇帝。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皇帝。   赵踞微怔。   就在皇帝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仙草道:“是啊。”   眼圈泛红,仙草一字一顿道:“现在你总算明白,当初我的感受了。”   赵踞起初不解,却又很快想通了,——她是在说当初徐慈身死之事。   那时候赵踞处置了涉事众人,曾说给了她一个交代,原来她一直都记得,一直念念不忘。   如今太后将亡,皇帝终于能够感同深受了。   这一刻,皇帝抿着双唇,脸色冷肃。   仙草却向着他一笑:“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皇帝你曾说过,是你欠我的,你欠我一条命,我现在跟太后要回来,又如何?!”   她冷笑地看着皇帝,转头往外走去,赵踞握拳喝道:“你、你站住!”   仙草止步。   赵踞的胸口有些起伏,终于说道:“你越发放肆了,是朕宠坏了你,才让你这样胆大,方才竟还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仙草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   “你……”赵踞瞪着仙草:“你以为朕不敢?”   仙草道:“你是皇上,万万人之上,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世上哪里有你不敢的?”   赵踞道:“你不用出言讥讽,这件事朕还要详查,如果真的查出跟你有关,朕绝不会轻饶。”   却在这时候,外间雪茶飞跑进来:“皇上快去崇阳宫,太后……”   赵踞闻言脸色立变,忙疾步往外走去。   路过谭伶身边时候停下来吩咐道:“带德妃回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随意出入,也不许别人随意探看。”   谭伶低头答应,直到皇帝去了,才上前扶着仙草:“娘娘。”   这会儿原先退出来的胡漫春也在殿外恭候,之前皇帝疾言厉色,她自然也听在耳中。   此刻又见皇帝疾风似的去了,胡漫春转头,却见仙草脸色苍白,眼睛却是红的,连双手好像也在微微颤抖。   胡漫春说道:“娘娘的脸色很不好……”   谭伶不等她说完便道:“多谢胡美人,我这就陪娘娘回去了。”   才扶着仙草走了数步,仙草突然低低道:“我的、肚子有些疼。”   谭伶一惊:“娘娘……”   仙草握着他的手臂,肚子疼,又加上回想方才跟赵踞的那一番话,伤心至极。   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谭伶……”   谭伶心急如焚,当即道:“娘娘,请恕我冒犯。”说话间将仙草打横抱起,迈步往外急去。   身后胡漫春见众人都去了,这才直了身子。   她缓缓地吁了口气,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处。   隐隐能听见外头众宫侍们慌乱的脚步声,太后的命朝不保夕,这位德妃娘娘看样子也岌岌可危,宫内还有个颜贵妃在养病,皇帝的身边简直险象环生……   胡漫春嘴角微微挑起,才要笑一笑,就见殿外人影一闪。   胡美人反应极快,当下忙低头敛了笑,反而换上了一副忧色。   ****   颜太后虽然醒来,但却已奄奄一息。   皇帝赶回来的时候,太后正是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时候。   目光转动,看见周围这许多的妃嫔跟太医们,却偏不见那一张脸。   颜太后的唇一动,外间报说皇帝驾到,众人忙纷纷退开。   赵踞上前。   太后的眼前多了一张威严雅贵的脸庞,跟记忆里那个小孩子的样貌不同,皇帝已经长大了,终于可以独当一面,风雨不惧。   颜太后凝视着儿子的脸,仿佛忘记了那五脏俱碎似的痛楚,面上忍不住多了一丝和蔼的笑容。   赵踞紧握太后的手,眼中有泪摇曳。   太后道:“你去哪里了?”   赵踞顿了顿:“去处置了一点事。”   “嗯,”太后说道:“回来了就好。”   赵踞见太后的语气不对,心痛如绞:“太后,不要说话了,叫太医给您看看。”   太后微笑道:“不用看了,我自己知道。”这会儿太后的脸色竟是出人意料的和蔼跟平静,但这份神情落在皇帝眼里,却如此触目惊心。   皇帝死死地咬紧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失声,他顺着床边半跪下去,手却紧握着太后的手:“母后……”   身后的众妃嫔跟太医们也都跪了一地。   太后瞟了一眼皇帝身后的人,突然问道:“她呢?”   皇帝一愣:“母后说的是?”   “徐……”太后话锋一转:“德妃呢?”   赵踞自然听见了那一声“徐”,喉头动了动:“她身子有些不适,方才回宫去了。”   太后面色平静:“叫他们都退下吧。”   一声吩咐,众人纷纷地后退出殿。   内殿重又一片寂静,太后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方淡淡道:“有了身孕的人,皇帝要对她好一些。”   赵踞垂头:“是,太后。”   “你扶着我起来。”太后吩咐。   皇帝忙起身将太后扶起,让她半靠在自己肩头。   太后目光转动,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紫麟宫那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现在,你可以跟我说句实话了,是不是徐悯勾引的你?”   皇帝震惊,他竟不晓得太后知道了此事。   见皇帝不言语,太后叹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跟我说句实话,是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皇帝的泪几乎又逼出来:“母后千万别这么说。”   他飞快地定了定神,才低声道:“着实不是她,是……另外有个人给我下了药。徐悯她赶去阻止,可是我当时神志不清,就……”   太后目光闪烁,问道:“你说的另外一个人,是鹿仙草吗?”   皇帝之前刻意隐瞒,便是怕太后会怪罪这会儿的“仙草”,没想到太后竟一语点破。   皇帝只得点头。   “原来真的是这样,唉,”太后苦笑道:“是我太冲动了,我本该知道,以她的性子,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太后说到这里,眼中竟有两行泪流了下来:“是我糊涂,到底是我做错了。”   皇帝忍不住也落了泪:“母后……不要这样说,不是母后的错。”   太后又止住泪,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算了,恨了那么久,这会儿回头,其实也没什么,竟多是一个身不由己,外加阴差阳错而已。”   赵踞暗中飞快地拭了一把泪:“母后不必多心,且好好的便是了。”   皇帝还没说完,太后望着他,突然道:“你可知道,你来之前,母后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徐悯还活着。”   赵踞无法出声。   “我梦见她就在咱们身边儿,还是那么的讨人喜欢,”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皇帝,最后感慨似的说道:“怪不得你喜欢她,其实母后也很喜欢她,只可惜啊……”   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终于长叹了声。   她握住皇帝的手,恍若轻烟般的叮嘱道:“好好地……待她吧。”   皇帝呆在原处,此刻竟不知太后口中的“她”,指的到底是谁。   但是太后怎么会知道,这会儿的仙草就是徐悯呢?   皇帝恍惚的时候,太后的头向着皇帝的肩头一歪,也撒开了他的手。   刹那间,皇帝的心也随着陡然冰凉。   这一刻,肝肠寸断的赵踞,突然想起了仙草之前跟自己说的话:这下你终于明白我的感受了。   ***   太后在崇阳宫薨逝,整座汤山避暑行宫顿时哀声一片。   众人都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忙碌,一时没有人格外在意德妃娘娘身体微恙之事。   只不过,私底下有些人传言,说是皇帝因为太后娘娘薨逝之事而怪罪了德妃,所以才导致德妃动了胎气。   方太妃跟江水悠忙着太后的丧仪,并起驾回京等等事宜,不可开交。   众妃嫔也更换了服色,在崇阳宫外跪地守制。   次日,谭伶等奉命先行送德妃回京。   到了黄昏,突然有几名小太监鸡飞狗跳地返回了汤山行宫。   原来德妃的车驾行到半路,突然间两侧密林中乱箭齐出,有一队蒙面人冲了出来,竟将禁军冲散,德妃的车驾也在慌乱之中往前狂奔而去,竟不知所踪,禁军正在集合追踪。   皇帝本正在殿内给太后守制,听了这消息,脸刷地白了。   胸口隐隐地有什么在翻涌,皇帝抬手摁了一把,想把他压下去。   岂料反而像是用力太大,摁的自己的心陡然巨痛。   皇帝一张口,忙举手捂住嘴。   旁边雪茶上前照看,却发现皇帝的手指缝内滴滴答答的,竟是有血流了下来,只是那血的颜色似有些古怪。   其后,颜如璋赶到了行宫,有他在,事情也顺利多了,当下安排起丧,回京等一概事宜。   就在太后薨逝,德妃遇袭下落不明,皇帝病倒的多事之秋,从南方突然传来了一个惊天消息。   原来是在蜀中的邺王,突然趁机起兵。   满朝文武惶惶然。   虽然早有许多人觉着邺王有不臣之心,可是偏偏之前皇帝不信。   如今正当皇室风雨飘摇的时候,邺王突然打起了造反的大旗,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短短地五天之内,邺王的军队已经攻占了周边三城,眼见将要到达渝都了。   皇帝调兵遣将,命荆南节度使严防死守,顺便支援渝都,只是毕竟相隔甚远,等旨意传达到地方,只怕军情又起了变化。   皇帝连日连夜的亲看地图,调度战事,再加上太后薨逝之事,自然彻底冷落了后宫众人。   宫中妃嫔因为也听闻了邺王造反,有的惶惶不安,有的却不以为意。   最关心军情的却是冯绛,毕竟是将门之女,加上又没有别的消遣,冯绛时刻关心着两军战事。   若不是因为幽州距离蜀中着实太远,冯绛定要恳求皇帝把冯云飞调到蜀中去,或者禹泰起都成,在她看来,只要两人随便哪个到场,平定邺王之乱,不在话下。   这日冯绛正在跟两名伺候在乾清宫的太监打听外头的战事情形,突然看见胡漫春带了两名宫女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冯绛道:“她怎么能去那里,皇上不是在乾清宫内召见大臣商谈军机吗?这种非常时刻,她如何能去?”   小太监道:“冯昭仪有所不知,皇上对这位胡美人可是格外待见呢,有时候商谈事情都不避着她。我们都说,若不是给太后的事挡着,只怕这会儿早又封了呢。”   冯绛心头火起:“她算什么东西,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当初在行宫里,就是在那个什么佛堂,弄的德妃动了胎气……”   小太监知道她脾气火爆,忙劝道:“昭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如今德妃娘娘下落不明的,唉……谁叫人家得宠呢。”   这话却似火上浇油,冯绛一念怒生,无法按捺,竟撇下那两个太监不理,自己也往乾清宫而去。   来到乾清宫殿前,还未进门,就见胡漫春一行人站在殿外。   冯绛放轻脚步走到跟前,隐隐听到里头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讲的正好像是行军调度的事。   冯绛眉头一皱,立刻喝道:“好啊,你居然敢在这里偷听军机?”   胡漫春给她吓了一跳,听她喝问才笑道:“原来是冯昭仪,不知这话从何说起,臣妾因为怕贸然入内打扰了皇上跟各位大人,才特在这里等候的。”   冯绛指着她道:“你住口,我都看见了!你安的什么心?上次也是因为你,让德妃受了斥责,因为太后的事我才按捺着,这次却饶不了你!”   冯绛说着一把扯住胡漫春的领口,先一巴掌打落,跟随胡漫春的宫人忙上来拦阻。   门口这样一闹,里头便听见了,不多会儿事雪茶跑出来,见冯绛拉扯着胡美人,雪茶道:“快松手,这成何体统?”   冯绛道:“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我替皇上打死这个害人的狐狸精!”   雪茶忙去拉扯冯绛,却如何能拉得动,正在闹成一团,却见赵踞从里走了出来,喝道:“还不住手。”   冯绛这才悻悻地停手。   皇帝则把胡漫春扶了一把,见她头发散乱,脸上红肿,不由道:“冯昭仪,你又胡闹什么?”   冯绛瞥了皇帝一眼,冷哼道:“真是天家无情,只知新人笑,不知旧人哭。”   皇帝哼道:“身为昭仪,行事如此无状,还不滚回去。”   冯绛气恼地瞪着皇帝:“臣妾是无状,可没有无情,皇上大概都忘了德妃是谁了吧?啧啧,我要是德妃,就算得了命,一辈子也不回来,倒也罢了。”   皇帝像是真给气到了,直直地盯着冯绛,竟没有出声。   胡漫春忙柔声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龙体。”   雪茶虽然觉着冯绛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但也怕冯绛吃亏,忙上前拉住她:“冯昭仪,你是不是又给给风吹的头晕,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还不快回去喝药呢。”好歹生拽着她下了台阶。 第172章   雪茶推拉着冯绛下台阶,转到没人的地方才站住脚。   冯绛仍旧气愤难平,扭头说道:“怪不得太后之前一直要灭了那狐狸精,皇上却只是百般护着,如今太后去了,更加没有人能拦着了,如今母后也忘了,怀了身孕的德妃也忘了,只把那只狐狸宠上天去!”   雪茶忙道:“冯昭仪,小点声。”   冯绛道:“我怕什么,这不是还念着我父亲的缘故嘛,要不是这个,只怕也要为了他的心肝宝贝把我打死呢。”   雪茶哭笑不得,终于说道:“其实也怪不得冯昭仪你这样说,可知我心里也是跟你一样想法,只是皇上……唉,毕竟太后才去了,德妃又出了事,偏偏邺王又在那里不消停,皇上也着实劳心劳神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冯绛说道:“皇上宠那个狐媚子也就罢了,只不过也太破格了,怎么那么重要的军机会议也不避着她?若她是个细作之类的,那么岂不是坏了大事?当初在幽州,我父亲他们商议军情的时候,连我也不许靠近,怎么她就这么得意?”   雪茶道:“这个我原先倒是没想到,昭仪放心,我回头就跟皇上说说。您也消消气儿,先回去吧。”   冯绛咬了咬牙,终于先敛了怒气,只问道:“现在西南边的情形怎么样了,公公可知道?”   雪茶说道:“我也不懂这些打仗的事情,只隐隐地皇上他们说,怕周围的地方官之类的不敢对邺王下狠手之类的,仿佛有些难办。”   冯绛灵机一动:“邺王长年盘踞在西南,蜀中周围的州县地方官恐怕跟他多多少少会有些牵连,怪不得一开始战事如此不利,若皇上这样担忧,不如从别的地方调兵最好。”   雪茶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心中佩服,因道:“冯昭仪莫非知道从哪里调最好?”   一提起这些冯绛就眉飞色舞,笑道:“我原来想这功劳送给我父亲,可幽州距离蜀中,还不如夏州到蜀中的距离短呢,而且禹将军用兵如神,假如皇上能够调他过去,我想平定邺王之乱,易如反掌。”   雪茶道:“这个我好像也听皇上提起过,只不过那些大臣们一致反对,似乎是说禹将军太过功高,不能再纵容他之类。”   “都是放屁的话,”冯绛忍不住叫骂起来,“要是真给邺王长驱直入打入京城,我觉着他们肯定一个个投降的麻溜顺利。我真怀疑这些人是不是也是邺王的细作,专门来害皇上的。”   雪茶汗毛倒竖:“冯昭仪,别张扬,要给大臣们听见,不仅是您,连奴婢也要遭殃。”   冯绛哼了声,又叹道:“算了,反正我也管不着,只在这里白着急。我回去了。”她挥挥衣袖,转身往回走去。   雪茶送了两步,才叹了口气,转身又回乾清宫。   而就在邺王反叛之后一个月,夏州方向也传来紧急消息,原来是西朝人趁机也大举进攻。   这一南一北,一前一后同时生了战况,一个是内乱,一个是外患,对皇帝来说,简直是比剪除蔡太师还要重大的考验。   而冯绛原先打算的调禹泰起的话,自然也成了泡影,冯绛在自己的寝宫中立了一个简陋沙盘,整天指指点点。   她认定西朝人是眼见邺王做乱,皇朝多事,风雨飘摇,所以才趁虚而入,想要衬着这大好机会,跟禹泰起一决胜负。   这日江水悠来至冯绛宫中,见桌上堆着的那简易沙盘,不由笑道:“冯昭仪,让你留在后宫,实在是委屈了,你倒像是个能够上阵杀敌的花木兰。”   冯绛正窝在罗汉榻上假寐,听了动静才跳起来:“原来是贤妃娘娘,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了来?”   江水悠道:“我不过是想念妹妹了,所以过来看看而已,听说你先前在乾清宫跟胡美人吵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什么?”   冯绛这数日都没有出门,自然不知道外头已经传开了,却也不当会儿事,道:“我还打了她呢,又怎么样?就是瞧她不顺眼而已。难道贤妃娘娘是来给她打抱不平的?”   江水悠笑道:“我可没那个能耐,也不当什么荆轲聂政,那些强出头的人从没好下场。”   她喃喃说罢,低头看着面前的沙盘,道:“听说西朝人也开始动作,这下皇上腹背受敌,妹妹可有应对的法子?”   冯绛哼道:“我若是有,还会在这干站着吗,早找皇上献策去了,这不过是闹着玩而已。”   江水悠道:“我倒是听说皇上那里也有这样的沙盘,只不过比这个精细多了,这些日子皇上召集了些武将,在那里反复的推演调兵遣将的法子呢。”   冯绛闻言颇感兴趣,恨不得亲自看一看:“你怎么知道?”   江水悠道:“我有幸看过一眼。”   冯绛啐了声,突然又想到胡漫春:“那个狐狸精只怕也看过吧。”   江水悠道:“皇上如今待她比待任何人都要亲密,胡美人自是看过的。”   冯绛气的抓狂:“我看她真像是那个什么苏妲己,这样下去,只怕国将不国。”   江水悠瞥着她:“妹妹,不可妄言。”   冯绛突然问:“颜贵妃的病好了吗?”   江水悠道:“本正有起色,谁知太后又出了事,幸而还有沈太医等照看着,最近好多了。”   冯绛皱了皱眉:“罢了,这叫做盛极则衰,她颜家本来就有些太过煊赫了,这样反倒是好些。免得树大招风。”   江水悠道:“你这个想法也是很出人意料了。”   冯绛微微一笑:“我也是跟姐姐学的,当初姐姐风头正盛的时候,不是也担心贵妃会对你不利,才让我跟你演了那处戏,以退为进的吗?如果不是当时的韬光隐晦平安度过,哪里会得今日这样封妃的荣耀呢,何况如今颜家眼见的势力将微了,德妃又生死不明的,四妃之中,算来还是姐姐稳居其上,这份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真真的让人羡慕不已。”   江水悠道:“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因太后之故,皇上对于贵妃格外疼惜,何况底下胡美人也很得眷宠,将来战事平定后,谁胜谁强还说不定呢。何况德妃……我总觉着她不像是个短命的,你说呢?”   “那当然,”冯绛道:“其他的人我不敢说,但德妃行动处自然有神佛庇佑。”   江水悠道:“看出来你们之间关系不同,想必是因为她是禹将军妹子的缘故,让妹妹更生了许多亲近之意吧。”   冯绛并没有否认:“这是应当的,我跟禹将军虽无缘,但德妃是她的妹子,我就该替他好好多尽些心。”说到这里,想到德妃的下落不明,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多一抹忧心。   ***   夏州。   才进八月,夏州已经下了第一场雪。   夏州节度使府中,内室里已经生起炭炉,一个少女从屋外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她先将托盘放下,掀开炉子看了眼,见里头的炭烧的极旺,才笑道:“还是这屋里头暖和,娘娘您觉着怎么样?”   少女的脸有些圆圆的,微胖身材,看着十分讨喜,竟是之前仙草第一次出宫的时候,同行的宫女慧儿。   小慧且说且起身往内走去,里头却也有个少女走出来,道:“偏你声高,你也不怕娘娘在休息,就放肆吵嚷。”这少女身材偏瘦,却是宫女彩儿。   小慧忙捂住嘴往内看了眼:“在休息吗?”   彩儿笑道:“进来吧,拿的什么?”   小慧捧着托盘:“是将军吩咐让送给娘娘的,是一些冬果,有脆梨,还有冬枣,栗子,花生,甘薯之类的。”   彩儿低头查看,见那脆梨还没有解冻,硬邦邦的,冬枣倒是看着新鲜,栗子甘薯皆十分饱满,喜道:“这么多磨牙的东西。”   正在此刻,里头有人道:“拿来我看看。”   两人忙一块儿入内,却见里头的床边上有人探头看出来,一张有些偏白的脸,长发并没有梳绾,尽数垂在肩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只是隐隐地好像透着些悒郁似的。   这人,竟是先前失踪了的仙草。   这会儿小慧跟彩儿把那一盘子东西捧着送到跟前,仙草垂头看着,抬手拨拉了两下,笑道:“这些很好,你把这甘薯,花生,栗子放到炉子旁边去烤着。”   小慧答应着去了,彩儿道:“我给娘娘化一个冻梨吃。”   仙草才来夏州的时候,还不认识这东西,只觉着黑乎乎的,并不像是能吃的样子,谁知竟然别有洞天,很快喜欢上。   两人各自忙碌,不多会儿,仙草嗤了一个冻梨,果然美味可口,彩儿道:“可惜娘娘要好好安胎,不能多吃这些寒的东西。”   正炉子上的栗子给烤的滋滋作响,竟然从炉子上暴跳起来,当空炸开。把小慧吓得跌倒在地。   彩儿也吓得后退一步,挡在了仙草身前。仙草却并不怕,只笑道:“我倒是忘了让你们防备这个。”   小慧爬起身来,看那栗子已经给炸的四分五裂,一时叹息:“好好的这怎么吃?”   仙草道:“你得翻看着些,若有那动的十分厉害的,就把它拿下来剥了吃。”   小慧得了指点,果然连剥了几个栗子给仙草嗤,仙草吃了两个,又吃了几颗花生,就觉着有些饱腹。   这会儿那烤的甘薯也散发出了甜香的味道,小慧掀动鼻子:“闻着好香甜。”   正在忙碌,外头房门响动。   小慧喜道:“是不是将军回来了。”也不顾炉子上的东西,从地上跳起来往外走去。   来到外间,果然见是禹泰起,正立在门口,他的侍卫官却站在门外,替他拿着帽子跟披风等物。   禹泰起兀自在踱脚上的雪。   小慧忙行礼:“将军!”   禹泰起一点头,迈步往内走来,才进门便道:“这香气从屋子里透出去,我的副官都在问里头弄什么好吃的呢。”   仙草见他笑意晏晏,便对小慧道:“你看看那甘薯跟栗子,包些给他们吃去。”   禹泰起道:“不用。”   “又不是什么好的,”仙草拦着,“不过是消遣而已。”   禹泰起走到床边,先在火上烤了烤手,又搓了搓,才轻轻摁在仙草的手上,温声问道:“今天觉着怎么样?”   仙草道:“没什么了,哥哥不用惦记我。”   禹泰起凝视着她消瘦的脸,一时无言,只道:“小家伙有反应没有?”   仙草抿嘴一笑:“有一些……”   禹泰起看着她淡淡的笑影,恨不得用尽浑身解数让她尽情开心起来,蓦地想到心里的事,便踌躇不语。   身后的彩儿道:“我去给将军倒一杯热茶。”说着转身同小慧一块儿出门去了。   仙草也看出禹泰起像是有事:“哥哥,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外头的战事?”   禹泰起道:“不是,你也不用为了战事操心。那个我自会应付,我只是另外有一件事……你且先不要着急。”   仙草点头:“你说。”   禹泰起道:“谭伶找了来。”   仙草的眸子微微睁大,却并无声。   禹泰起忙将她的手抚了抚,说道:“我并没有透露你在我这里,他却像是认定了似的,我觉着瞒不过去。”   仙草转开头去:“那又怎么样,他们要强行带我回去吗。”   手上一暖,是禹泰起将她的双手团在掌心里。   禹泰起顿了顿,道:“谭伶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听了后……觉着,你该见一见他。”   仙草有些不能置信地转头:“我见他?”   禹泰起道:“当然,你若是不想见,我也绝不勉强,你知道哥哥是最听你的话,你想如何就如何,你若不见,我自有一万种法子打发了他。”   仙草咬了咬唇:“我不想见他。”   禹泰起一笑:“那就简单了。”他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仙草看他将要出门,忙道:“哥哥!”   禹泰起止步回头。   仙草迟疑了会儿:“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禹泰起对上她的眸子,轻轻一叹,道:“那些话,得他亲自告诉你,我说却有些不便。”   仙草本来不想见谭伶,一见谭伶,就仿佛见到了皇帝。   她至今仍能记得,在汤山行宫里,皇帝指责她谋害太后的时候,好像有人往自己心头插了一刀。   除了徐慈坠崖,还没有什么别的时候曾给她这种类似于坠入冰窟般的绝望之感。   ****   谭伶给节度使府的小厮引着入内,一直到了内宅,才有一名婢女出面接着。   那婢女生得很是秀丽,十分面熟,谭伶正在打量,婢女行礼道:“公公不记得我了,我是当初在御书房当值的彩儿。”   谭伶这才回想起来,原来她正是当初赐给禹泰起的。谭伶道:“原来你在这里。”   彩儿笑吟吟道:“公公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谭伶忙道:“德妃娘娘真的在此?”   彩儿道:“公公若不知道,又怎会苦等这里不走呢?”   谭伶蓦然止步,脸上露出了类似于大难得救、悲欣交集似的表情。   当初汤山行宫外遇劫,一片忙乱之际,德妃的车驾也跑的无影无踪,谭伶顾不得回宫面禀,一路追踪。   终于给他追来了夏州。   他当然没有十足把握,只不过是凭着一种直觉。   在禹泰起告诉仙草谭伶到来之时,谭伶其实已经在夏州过了半个月。   原本他打算若禹泰起坚持不认,自己就要回京,向皇帝以死谢罪了。   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守得云开见月明。   谭伶随着彩儿往内而行,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到了内室,却是和煦的暖意扑面而来,耳畔有细微脚步声传来,谭伶抬头时候,却见果然是仙草徐步而出。   目睹她现身的那刻,谭伶眼中有泪涌了出来,他双膝跪地:“奴婢参见娘娘,总算找到您了!”竟是喜极而泣。   仙草道:“公公快起。”   彩儿从旁扶起了谭伶,小慧送了热茶上来,又请谭伶落座。   谭伶擦了擦泪,捧了茶杯在手上,浅浅啜了口,满腹言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仙草道:“听禹将军说,你有话要跟我说?不知是怎么?”   谭伶听了,重又把杯子放下,在仙草面前跪了:“奴婢的确有机密之事,禀告娘娘。”   仙草便看了彩儿跟小慧一眼,两人垂头退出门外。   仙草才问道:“什么机密?”   谭伶定了定神:“娘娘是不是怪皇上那天……在小佛堂里……”   仙草最不想回忆此事:“太后出事,我的嫌疑又大,皇上伤心之际,倒也无可厚非,并没什么。”   谭伶道:“其他的奴婢也不敢说,可是据奴婢所知,皇上其实并不是真心的相信胡美人。”   仙草略觉意外,可也仅此而已,淡漠一笑:“是吗,想必皇上真心相信的人就是少。”   谭伶苦笑:“奴婢的意思是,皇上怀疑胡美人的来历。”   仙草看向他:“哦?”   谭伶迟疑着说道:“奴婢跟高公公有些交情,据公公透露,皇上留着胡美人是另有大用处的,可具体如何却并未告诉。”   仙草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异样,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但她却不愿再想下去:“就算这样又如何,太后已经薨逝了,我如今又不在宫里,皇上不也仍好好的?何况皇上也有自己要忙的正事。你又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奔走?谭公公,我知道你为人精细仁厚,所以向来也当你心腹,你若是有心,那索性就留在夏州,但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谭伶看着她淡然的神情,眉头皱蹙,半晌道:“这样的话,奴婢还另外有一件事想禀告娘娘。”   仙草道:“什么事?”   谭伶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登基这数年,后宫无数,为何却没有其他子嗣吗?”   仙草挑了挑眉,这个的确是一件异事,当初她也曾经暗中琢磨来着:“你莫非知道原因?”   谭伶苦笑道:“奴婢知道,原因是因为一个人。”   仙草道:“一个人?我更不明白,难道你是说有人害的皇上?还是如何?”   谭伶回答:“的确正是有个人害了皇上。”   仙草的心突然没来由地跳了两下:“你……”   谭伶垂头道:“皇上一直没有子嗣,秘密叫太医看诊,用针用药,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终于查出症结,原来是因为初尝人事的时候,被烈酒跟催情药伤了精元,一直不能恢复。所以皇上暗中都在喝药调养,此事不曾有任何人知道,只有高公公跟我,还有奉药的太医知情。”   谭伶说完后,抬头看着仙草道:“想必娘娘知道,那害了皇上的人是谁吧。”   仙草能猜到别的,这一点却属实出乎意外,她愕然地瞪着谭伶。   谭伶轻叹了声:“可是皇上对那人,一直都没有怪罪。娘娘别的不念,至少也看在皇上如此心意的份上……” 第173章   就在南北皆起了战事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潞王赵克,竟然离开封地逃往邺王的阵营。   原来自打邺王举事反叛之后,朝廷之中有人向皇帝进谏,说是该趁着这个机会派人前往诸王封地,让就近的亲王带兵讨伐邺王,距离远的亲王则命他们进京,在此刻向皇帝表明忠心朝廷之意。   而算来距离邺王最近的自然是潞王赵克了。   没想到旨意还没有下,赵克已经带人逃到了蜀中投奔邺王而去。   消息传回了京城,皇帝龙颜大怒,当即命人把在宫内养病的朱太妃投入慎刑司。   宫内一时议论纷纷。   这日皇帝回宫之后,很是忧闷,便命雪茶去拿了酒来,喝了几杯,昏昏沉沉。   雪茶扶着皇帝去榻上歇息,赵踞才躺倒,突然唤道:“阿悯。”   雪茶吓得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左右扫了眼,幸而宫女们离的远些,皇帝的声音又低,倒是不怕他们听见。   当下忙叫人都退下,才跪地给皇帝除去靴子,喃喃道:“唉,人在的时候,皇上您不好好地疼顾着,如今人不知道是生是死,您反而记起来了?”   赵踞不言语,等雪茶起身的时候,皇帝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突然说道:“你不会当真了吧?”   雪茶呆了呆,才醒悟他是在跟仙草说话,雪茶也不懂皇帝在说什么,便道:“皇上在说什么?还是好生歇息会儿吧。”   自从太后薨逝,仙草又生死不明,紧接着邺王起兵,西北又出事,再加上各地里零零碎碎的其他诸事,并京内朝上各种不消停,皇帝简直忙的无一刻安心之事。   雪茶虽不喜欢皇帝亲近胡漫春,但因为知道皇帝的辛劳,却也并不敢对他偏宠胡漫春而口出非议。   如今见皇帝醉意浮上来,雪茶拉了被子给他盖在身上。   皇帝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朕怎么会……”   皇帝说话之时,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最后声音却低了下去,喃喃听不清楚。   雪茶身不由己地给他拉着趴在被子上,吓得也不敢乱动,等皇帝安静下来,才试着将手轻轻地抽了出来。   雪茶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倒退两步,突然听身后有人道:“你怎么了?”   雪茶忙回身,却见是高五悄悄地闪了进来。   “皇上方才……喝醉了,”雪茶松了口气,突然问,“你是一直在呢,还是刚来?”   高五道:“你不必多问。”他上前打量着皇帝,毫无表情的眼睛里才泛出些忧虑。   雪茶在后面小声道:“皇上是因为潞王投向邺王的事情才不高兴了吗?”   高五面无表情道:“大概吧。”   雪茶叹气:“这潞王真也是,当初进宫的时候,看着挺乖巧的,怎么在这关键时候这么靠不住呢。也是个白眼狼。”   高五也不言语,只道:“去叫人弄些醒酒汤来。这样睡过去醒来会头疼的。”   雪茶才反应过来,忙去吩咐小太监。   到黄昏时候皇帝醒来,不顾已经入夜,即刻传了几位内阁大臣进见。   此刻邺王的军队已经攻入了渝都,渝都守军节节败退,荆南节度使虽有兵力,但因不熟悉渝都的地形,不敢冒入,后来调的云贵地方的平泰军,正在紧急赶往蜀中的路上,一时有些鞭长莫及。   皇帝指着面前地上的沙盘,道:“渝都地形复杂,若是跟叛军交手,势必胶着,白白耗损兵力。如今据回报,如今邺王部队集结在长江一侧,即刻就要过江而来,既然平泰军来不及赶到,那不如让平泰军调头直奔长江,跟江北的李拓军形成合围的势头。”   大家连连点头,皇帝又道:“另外,邺王的水军十分厉害,江上作战很不明智,何况李拓也早有急奏,说是江上大战于己不利,所以朕要命荆南节度使李拓撤兵囤于江北一侧,养精蓄锐,等到叛军才登舟上岸立足不稳的时候,即刻伏击叛军,到时候我方精力充足,对方却是疲劳之师,再加上后面还有平泰军,两下合击,叛军势必惨败。各位爱卿觉着如何?”   众臣听了,觉着皇帝所言极为有理。   兵部尚书还算谨慎,便道:“可是皇上,若真的如此安排,可也要防备着叛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赵踞道:“朕已经算过时间,叛军如今势头正盛,之前线报说他们将长江南岸的船都收集起来,估计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杀过长江,平泰军长途跋涉,等抵达长江南,至少要在李拓跟他们交手之后。只是作为后备,阻断叛军后路而已。”   赵踞说罢,便询问众人意见,各位辅臣毕竟都是文官,又听皇帝说的极有道理,无从辩驳,便纷纷诚实。   赵踞见众人都无异议,便立刻传旨,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荆南并平泰军两处。   内阁众人见皇帝意气风发,自也松了口气,便鱼贯而出,彼此且走且说道:“皇上的布局堪称稳妥,如今只看李将军的了。希望他不负圣上所托。”   另一人突然道:“说来也是,当初楚霸王破釜沉舟,岂不是也反败为胜?皇上决定按兵不动这招,是不是有些太过托大了?万一叛贼凶猛,李拓不敌呢,岂不是白白错过了最佳交战时机,反而放了叛军上岸?”   大家面面相觑,却又对朝廷兵马充满自信,兵部尚书也说道:“这不可能,荆南守军足有三十万,而邺王的叛军本有十五万,后来收编渝都的残部,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万,何况我们还有平泰军呢,自然不必长对方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这些文官们听了兵部尚书如此说,纷纷点头,当下也都出宫去了。   ****   这日,宫内众妃嫔前往方太妃宫中请安。   自打颜太后薨逝,后宫之事仍是方太妃统理,后妃们除了颜贵妃外,其他众人也都无不乖乖地每日前往请安。   这天大家齐聚太妃宫内,因说起最近的外头的战况跟种种传闻等,有人不免担心,因道:“听说邺王的叛军十分凶猛,见人就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又有张贵人说道:“这夏州至少还有个禹泰起禹将军守着,西南这边可真叫人担心,听说皇上连夜都睡不着,好久不曾传我们侍寝了。”   毕竟太后不在了,大家说起这些话来,也不至于格外避忌。   方太妃道:“都不必担心,这些战事之类的咱们又不懂,横竖有皇上在呢,怕什么。”   江贤妃道:“就是,何况叛军就是叛军,名不正言不顺的,能成什么气候?也值得大家在这里担心。”   方太妃看她一眼:“还是贤妃明理。”   突然有人笑说:“其实方才张妹妹一句话说的不对,皇上是许久不曾传我们侍寝了,但是有个人是破例啊。”   大家听了心领神会,都看向最后的胡漫春。   胡美人并没出声,方太妃却笑道:“罢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要说这些没要紧的,横竖只要能让皇上开心些,别总是为了国事愁闷就好了,与其多盯着别人,不如想想自个儿,该怎么才能讨皇上喜欢才好。”   大家听太妃如此说,当下不敢再造次。突然江水悠道:“对了娘娘,谨宁公主跟颜国舅大婚之事,不知娘娘有何打算?”   方太妃微怔,继而叹息说道:“本来太后在的时候曾跟我提过,不过如今太后薨逝,小国舅是她至亲,至少要守三年的孝,我自然不便多说了。”   闲话半晌,众人陆续去了,最后留下的却是胡美人。   方太妃道:“方才他们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都不过是嫉妒罢了。”   胡漫春道:“娘娘放心,臣妾不敢,只跟大家和和气气的就是了。”   方太妃笑道:“你很是懂事,怪不得皇上谁也不宠,独独喜欢你。”   胡漫春低头笑道:“其实也多亏了太妃娘娘照拂。”   方太妃道:“我算什么,只不过是‘与人为善’罢了。”   说到这里,太妃回头对身旁宫女道:“去拿先前尚衣局送来的那两批云锦缎。”   两名宫女后退而去。   此刻两人身旁再无别人,太妃低低道:“你前儿的消息已经送了出去,只要王爷抢得先机,此战获胜不在话下,荆南军败了后,挥师京城也指日可待,到时候你便是王爷面前头一号功臣。”   胡漫春起身道:“多谢娘娘抬举。”   太妃却又凑近了问道:“可你担保这消息是千真万确吗?”   胡漫春抬头笑道:“娘娘只管放心。上次冯昭仪闹了一场之后,皇上果然听了她的话,不再让我靠近乾清宫,不过我总也有些手段的,这一次的消息,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到手的,绝对错不了。”   方太妃舒了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只盼王爷早日过江,事事顺利。不过越是此刻,越不能掉以轻心,你可要留神,皇帝不是个糊涂之人。”   胡漫春笑的有些自得,道:“皇上虽然聪明,可是……对臣妾却十分迷恋,娘娘不必担忧,臣妾心里有数。”   方太妃见她这般得意,有心再提醒几句,可想到她的身份,却只道:“你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说了。”   胡漫春又道:“对了,谨宁公主真的要跟颜家定亲?”   方太妃皱眉道:“当初我的确是这个意思,可颜家总是推三阻四的,后来才勉强答应,但是如今看这个情形……又何必着急呢?到时候再说罢了。”   胡漫春晓得她的用意,到时候邺王驾临京城,颜家是生是死还说不定呢,何必先把谨宁公主捆绑过去?   转瞬之间到了十一月。   乾清宫内生了炭炉,暖意融融。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雪茶垂手立在旁边,嘴巴撅的高高的,时不时地往旁边送出一记白眼。   原来就在皇帝的身旁,胡美人伺立在桌边上,时不时地端茶送水,很是殷勤。   皇帝偶尔看她一眼,报以微笑。   每当这时雪茶都有种想要上去狠踹一脚的冲动。   忽然听胡漫春道:“皇上忙了这半天,也该歇歇了。”   赵踞道:“你若站累了,就先去歇着,朕批完了这些再说。”   胡漫春竟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道:“皇上……”   雪茶瞪圆了眼睛,忍不住道:“美人,你不可打扰皇上料理政事,这成何体统?”   胡漫春即刻满面委屈:“公公,我只是怕皇上操劳太甚而已。”   雪茶道:“你要是怕皇上操劳,就别总是在这里扰着皇上。”   胡漫春看向皇帝,小声道:“皇上,雪茶公公他好凶啊。”   雪茶气不打一处来:“皇上,她越发放肆了!”   皇帝笑微微看了雪茶一眼,并不言语。   雪茶只当皇帝又在护着胡漫春,暗暗咬牙切齿。   正在这时,外头有小太监快步走入,上前道:“皇上,来自荆南的紧急军情。”   赵踞略坐直了些:“哦?呈上来。”   雪茶牢记冯绛的话,忙道:“胡美人,你还不回避?”   胡漫春犹犹豫豫地从桌后转了出来。   赵踞拆开那折子,从头到尾飞快看了一遍,脸上却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胡漫春本正在打量着他的脸色,可见他如此,却有些讳莫如深,看不出来输赢胜败。   雪茶也在旁伸长了脖子,毕竟荆南跟邺王长江一战非同小可,是有可能决定国运的,虽然雪茶识字有限,却也想一睹为快。   就在此刻,皇帝抬眸,竟正对上胡漫春探查的眼神。   胡美人猝不及防,忙顺势低头:“臣妾、先行告……”   一句“告退”还没有说完,赵踞道:“美人,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胡漫春道:“回皇上,臣妾不敢逾矩。”   “无妨,”赵踞挑唇道:“这一次朕准了。”   他说着,抬手一扔,将折子扔在了地上:“你自己看。”   胡漫春一愣。   雪茶本能地想要阻止,可看着皇帝突然泛着几许冷意的眉角,忙停手止步。   那边胡漫春半信半疑地将折子捡起来,赵踞笑道:“看吧,是好消息。”   胡漫春咽了口唾沫,打开折子,却给其中醒目的“火烧邺王战船”,“攻下蜀都”,“拿下邺王”等字刺了双眼。   她竟不知自己变了脸色。   直到听见皇帝笑道:“怎么了美人,是不是觉着意外?”   胡漫春抬头,对上皇帝带笑的眸子,但是此刻,原本那温柔的眸色却泛着刀锋似的冷意。   “这、这是……”胡漫春无法置信,满心的疑惑不解,却仍握着折子,勉强地垂头含笑道:“臣妾恭喜皇上,终于,终于铲除心腹大患……”   “你恭喜朕?”皇帝笑着,声音淡淡地:“你不是该为邺王觉着难过吗?”   胡漫春蓦地抬头。   皇帝的眼神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刀子,将胡美人的伪装彻底刺破。   “你……你早就知道?”胡漫春窒息。   赵踞不言语,只是淡漠地望着她。   “可是,这……”她浑身泛冷,捏紧手中的折子,虽觉着不可能,但是事实就在眼前:“你、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什么时候?”皇帝看着胡漫春,唇边露出类似讥诮的冷笑:“大概是从你进宫那天,朕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吧。”   胡漫春满面惊愕,脱口道:“这不可能。”   赵踞道:“怎么不可能,你真的以为,朕是给你的脸迷住了?”   皇帝在看见胡漫春的时候,的确给那张跟徐悯有些相似的脸庞惊住了。   但是在最初的愕然之外,皇帝的心中,却是无尽的寒意。   宫内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一张脸。   就如同仙草所分析的一样,选秀要经过层层严苛的筛选,其中多是些经验丰富的宫内老人,他们没可能不认识徐悯,更加不会眼瞎到看不出来胡漫春像是谁。   如果太后并不针对徐悯倒也罢了,偏偏太后容不下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放胡漫春顺利过关,这就有些奇怪了。   皇帝想找出胡漫春背后的人是谁,所以装出了对她格外感兴趣的样子。   果然,所有人都以为如此。   太后更是因而动了杀心。   从第一次储秀宫走水,胡漫春运气极佳地避开那刻,皇帝便越发确信她背后有人。   同时,皇帝很快知道了胡漫春背后之人是谁。   那正是颜珮儿落入清晏湖事件。   贵妃落水,太后大怒,要惩罚胡漫春,二十杖打落后,胡美人只怕要一命呜呼。   皇帝本能第一时间赶去救胡漫春的。   但是他偏偏没有。   因为皇帝知道,胡美人背后那人,绝不会坐视胡漫春香消玉殒,他一定会先自己而跳出来。   果然有人跳了出来。   那正是方太妃。 第174章   直到方太妃出面拦住太后,皇帝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才起驾前往富春宫,又特意前去探望胡漫春,做足维护疼惜的戏。   对胡漫春而言,从皇帝第一次见她,到召她说话,以及后来种种,处处都显示皇帝动了真心。   尤其是在汤山行宫小佛堂里,皇帝跟仙草决裂,仙草又动了胎气,胡漫春从头到尾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自忖毫无意外。   又怎会想到,皇帝竟然是放长线钓大鱼,终于在这关键的时候,给了她致命一击。   胡漫春的目光有些慌乱,看着那份捷报折子,道:“这么说,先前那份调度安排,是假的?”   皇帝道:“当然是真的,只不过是让你们以为是真的而已。”   皇帝故意按照对内阁群臣们交代的一样拟了圣旨,让胡漫春信以为真,便偷了机密暗送出京,自然是交到了邺王手中。   邺王见了密报,以为渝都无人窥视,自然不必耗费重病把守。   又因为皇帝说要荆南节度使李拓在岸上等候邺王的叛军,邺王心喜,便调集了大部兵力乘船齐上,想要在长江北岸跟李拓决一雌雄。   谁知船行中途,就遭逢了李拓的荆南水军。   南边多大雾,尤其是在水上,数丈便看不清人,两边的船只交汇的时候,邺王的叛军还以为是自家的水兵呢。   直到对方用了火攻,当下一发而不可收拾,叛军先自乱阵脚起来,船只相撞,仓皇逃窜,火也随着蔓延。   不多时候,长江之上已经一片火光冲天,竟好像是当初三国之中赤壁之战重现似的。   而就在邺王带兵仓皇逃回之时,却遇到了渝都方向赶来的叛军,原来之前的云贵平泰军日夜兼程紧急行军,赶到了渝都,趁着渝都守备空虚的时候一鼓作气开始攻城,又加上潞王赵克里应外合,此刻朝廷军已经将邺王的大本营给占领了。   邺王无处可退,又加上背后荆南军队赶来,他无奈之下,正欲自尽,却给李拓的兵拿下。   大势已去,胡漫春定了定神,道:“我有一事不解,当时在汤山小佛堂内,难道皇上是在跟德妃演戏吗?”   赵踞眉峰微动,淡淡地瞥她一眼:“你不需要知道。”   胡漫春却已经看了出来,她笑了起来:“我想不是,德妃当时明明是十分伤心,这绝对是伪装不了的……说来我给皇上玩弄的团团转倒也并不冤枉,毕竟皇上的心能如此之狠,竟然能对怀了身孕的德妃也毫不留情。有了这份心志,自然无所不能。”   赵踞眼中泛起淡淡的寒意:“住口。”   胡漫春笑道:“那么德妃下落不明,只怕也在皇上算计之外吧?人家说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皇上的妙计的确是安了天下,也没有折兵,只是赔了夫人,不过这对皇上而言恐怕是极划算的一笔买卖了?”   赵踞冷笑道:“事到如今还卖弄口舌之能,拉下去。”   一声令下,有两名司礼监的太监上前,将胡漫春拽着拉出门去。   同时,高五上前道:“方太妃宫中已经严密看了起来,静候皇上处置。”   赵踞想了想:“先放着吧。”   皇帝料理了这些,旁边的雪茶从头到尾只瞪大双眼,却几乎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虽然理智上十分清楚——朝廷军跟邺王之战大获全胜,摆在眼下的皇帝最大的一宗难题已经解决了。   但是在听着胡漫春跟皇帝对话的时候,雪茶仍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等到高五退后,雪茶直直地看着面不改色的赵踞:“皇上……”   赵踞置若罔闻,只翻看手上的折子。   雪茶小步挪上跟前,又低低叫了声,有气无力。   赵踞头也不抬地:“有事说事,叫什么魂。”   雪茶才陪笑讪讪地说道:“皇上原来、并不是真心偏宠胡美人的?”   赵踞不理不睬。   雪茶回想方才所听所闻,又想起自己先前以为皇帝给胡美人迷倒,心存偏见不停腹诽等等,很为自己的无知跟肤浅后悔。   雪茶忙拍拍手,谄媚地说道:“皇上万岁,奴婢就知道皇上是最英明神武的,怎么会给狐狸精迷了眼呢,就算她是个苏妲己,皇上也不是那商纣王啊。”   赵踞听到这里才瞟了他一眼:“够了,不用乱拍马屁。”   雪茶缩了手,停了停又说道:“皇上,邺王的叛军真的解决了?奴婢怎么像是梦中一样。”   “邺王的大部已经消灭了,剩下平泰军跟李拓收拾残余,不足为患。”赵踞道:“所有的一切生死立见,在这乾清宫内自然是看不出来,可是在西南那边,一时一刻都不曾消停过,就在你我说话的此刻,也是瞬息万变……”   他停了停,抬头看向殿外,似乎也想到别的什么,却欲言又止。   雪茶又小心地问道:“皇上是怎么怀疑胡美人的?奴婢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赵踞道:“你那脑袋是吃饭的,朕的脑袋是考量事情的。”   雪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道:“要不怎么奴婢只能伺候主子呢。”   赵踞哼了声,目光闪烁,片刻才低低地说道:“只不过朕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那么快对太后下了手。”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赵踞之前其实已经都做了周密安排了。   比如当初跟颜如璋提起的,他跟谨宁公主的亲事。   赵踞之所以如此关心此事,目的却是想利用这宗亲事,安抚方太妃。   当时赵踞跟颜如璋谈话时候也曾带出这意思。   可是因为颜太后一心要胡漫春死,已经威胁到胡漫春,何况在汤山行宫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能除掉太后,还能嫁祸给仙草,这两个是皇帝身边最重要的女人,只要让她们两败俱伤,剩下的自然是渔翁得利。   也正因如此,才特意给太后用了鸩毒。   毕竟当初赐死徐悯的是鸩酒。   只是她们毕竟低估了皇帝的心智。   赵踞在目睹太后出事之初,的确是曾经疑心过仙草。   但那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且因为他知道仙草是徐悯的事实,又怀疑她已经恢复了记忆,才一时有过那种念头。   可很快,皇帝几乎是迅速地反应过来。   仙草绝不会做这种事。   那是他所喜欢的女人,他很清楚她的性子。   她明明早知道是太后赐死的自己,之前也曾有过许多机会,却从不曾对太后不利,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行事。   就算是恨他蒙骗欺瞒,也不至于迁怒到太后身上。   所以,在皇帝前往小佛堂寻仙草的时候,他早已经想好该如何行事了。   皇帝相信仙草的聪明,以为她会反应过来。   但他忽视了,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容易动情的女人而已。   雪茶听皇帝提起太后,也有些难过:“这些人真是蛇蝎心肠,实在该杀!”   雪茶念叨了这句后,又说道:“对了皇上,奴婢听说,自打太后仙去,那平安一直都趴在延寿宫的门口,风雨无阻的,好像在等待太后……奴婢之前也去看了一次,还真的是,叫它走都不肯走,唉,可怜的小狗,都瘦的一把骨头了。”   赵踞目光一动:“平安?”   “是啊,”雪茶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说来有些人真是连只狗也不如,狗还知道有情有义呢,怎么有些人却是狼心狗肺。”   雪茶本是指的胡漫春方太妃一流,赵踞却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雪茶也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当下忙讪讪后退。   ****   又将奏报看了一遍,皇帝拟了两份旨意,一给平泰军,一给荆南节度使李拓,还有一份嘉赏的私信却是给潞王立赵克。   赵克当初所谓的投向邺王,其实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行事,皇帝其实也是想借机试探潞王的忠心,没想到潞王果然是个明白人。   处置了正事,皇帝起身出了乾清宫。   事到如今皇帝还有一桩疑问,想要亲自询问方太妃。   往太妃宫中而行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延寿宫,皇帝心中仍然忍不住有些难过无法按捺。   他突然想起雪茶说的平安趴在宫门处的事,又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见那小狗趴在延寿宫门口的石狮子旁边。   赵踞望着平安,突然间想起那日太后寿辰,是仙草把这狗儿抱着奉上的。   当时……所有人还都在,可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一个。   那边平安听见动静,抬头往外看了看,见是皇帝,便又趴了回去。   皇帝默默地转身离开。   方太妃宫中,太妃已经知晓了邺王兵败之事,而自从那一刻起,太妃的寝宫也都给严密地看管了起来,禁止任何人出入。   此刻见了皇帝驾到,方太妃缓缓起身,微微低头见礼。   皇帝道:“太妃不必多礼。请安坐。”   方太妃一笑:“我犯了滔天罪行,自知不可饶恕,皇上又何必如此礼待。”   皇帝说道:“朕并未降罪之前,太妃仍是太妃。”   方太妃缓缓落座:“想必皇上是有话要问我吧。”   赵踞道:“朕的确有些疑问。”   太妃道:“皇上请讲。”   “你为什么要安排跟徐太妃相似的人进宫?”赵踞盯着她。   方太妃一笑:“因为……”话锋一停,方太妃道:“有人告诉我,皇上对于徐悯兴许另有一番心意。”   “哦?是谁?”   方太妃道:“皇上英明,自然知道那人是谁。”   “是……”赵踞一迟疑,“江贤妃?”   方太妃笑着低头,没有承认,也并没否认。   赵踞不再追问,停了停又道:“为什么对太后下手?”   方太妃叹息道:“这是胡美人的主意,胡美人觉着太后盯着自己,迟早晚会有不妥,所以想先下手为强,且又栽赃给德妃,一举两得。”   赵踞点点头:“朕原本以为是太妃所为,毕竟在太后召见德妃之前,太妃是太后最后所见之人。”   方太妃道:“毕竟是我安排行宫诸事,太后偶尔有些不适,我自要谨慎恭问。”   赵踞道:“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相助邺王?”   方太妃苦笑道:“我并不是要相助邺王,只因为身不由己,因为我本就是邺王送进宫来的。”   原来如此,邺王也算是谋事深远,只不过终究遇到了他,功亏一篑。   皇帝问完了,长吁了一口气。   他看着方太妃,微微一笑。   方太妃总觉着皇帝的笑里有另外一种意思,正在忖度,皇帝说道:“太妃真是难得,虚虚实实,以假乱真,朕若是稍微蠢笨些,只怕就信了太妃的话了。”   方太妃一怔。   皇帝冷笑:“方才的三个问题,除了最后一个,其他两个你都在跟朕虚与委蛇。”   方太妃道:“皇上,我……”   皇帝并不想听她说别的,淡淡道:“你想误导朕,你安排胡漫春进宫是江贤妃跟你通风报信,殊不知江贤妃早就跟朕坦白了她跟你之间的关系。你今日栽赃嫁祸给她,无非是因为贤妃不肯替你行事罢了。”   方太妃抿了抿唇,道:“若不是她,我又怎会知道这种事?”   赵踞说道:“这就要从紫麟宫的那件旧事说起了。”   方太妃神色微变:“皇上指的是……”   皇帝道:“朕记得,那天是太妃请了徐悯过去喝酒,她还喝的半醉而回。”   方太妃皱眉略想了想,轻声道:“事情过去这么久,早就忘记了。”   皇帝盯着她:“朕觉着太妃非但没有忘记,恐怕还会记得很清楚。毕竟,没有你,只怕也不会有那场事端了。”   方太妃拧眉摇头:“我实在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皇帝道:“高五。”   高五从殿外现身,身边还跟着一个伛偻着腰身的老太监。方太妃看见那老太监,陡然色变,就如同见了鬼一般。   皇帝看一眼方太妃:“太妃还认得吗?这是当年跟在你身边儿很得重用的人。”   那老太监跪在地上,道:“当初奴婢为娘娘奔走,忠心耿耿,紫麟宫的那件事后,娘娘却卸磨杀驴,要把奴婢跟小全子一块儿杀了灭口。小全子没有逃过,奴婢却早看出娘娘的心意,好歹留了这条命,这些年一直都躲在浣衣局里苟延残喘,今日才能出来透口气儿。”   方太妃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老太监又对皇帝道:“奴婢不敢隐瞒,当时是太妃跟鹿仙草说,有一样东西可以帮助她实现心愿,只要把那东西加在酒里给她喜欢的人喝了,那人就会对她死心塌地。其实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烈性的催情药,若是跟酒掺杂在一起,散发的不妥当,是会要人性命的。”   方太妃脸色惨白,身形一晃,跌坐在后面的圈椅里。   老太监磕头道:“当时娘娘先把徐娘娘叫去宫内请她喝酒,又让小鹿姑姑在紫麟宫行事,本来是想害雍王的,没想到徐娘娘没有喝到烂醉就离席了,我们娘娘就派人去探听……谁知紫麟宫毫无动静……直到后来才有紫芝姑娘扶着雍王悄悄地出来,正好碰见……”   赵踞听到这里道:“行了。”   老太监这才噤口。   高五领了那老太监下去,赵踞回头看着方太妃道:“太妃听明白了?哪里有冤枉你的么?”   方太妃垂眸不语。   赵踞说道:“当时徐悯瞒天过海,你必然不知紫麟宫发生何事,但后来你必然是窥知了什么,便泄露给了太后,才导致太后一怒之下赐死了徐悯。可后来在避暑行宫里,你又对太后说了什么?”   事到如今,方太妃也无可隐瞒了。   “我跟太后说,这鹿仙草举止古怪,倒好像是徐悯借尸还魂。”太妃吁了口气,将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   此刻方太妃万念俱灰,自己实在低估了面前这位对手。   赵踞一点头:“还有呢?”   方太妃摇头苦笑道:“太后当然不信,但我也没有想太后会全信,毕竟有一点怀疑的种子就够了。”   “你是怎么给太后下的毒?”   方太妃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曾给太后的殿内熏香中加了一点迷迭引,可以让人精神恍惚,懈怠精神,我趁着接近太后的时候,把一点黑鸩点在了太后耳垂之后。可是我先前所说并非虚言,我其实并没有想要谋害太后,毕竟谨宁已经给颜家订了亲,且谋害太后风险甚大,可是胡漫春她因又给太后责打,实在无法忍受,才逼着我……”   赵踞黯然。   方太妃闭上双眼,说完后站起身来,她望着皇帝道:“皇上,我可以把所有都坦白相告,我只有一个请求。”   “怎么?”   “请皇上不要为难谨宁。”   赵踞冷笑道:“现在你才想起谨宁?你犯的这些罪,足够诛九族的了。”   方太妃落下泪来:“谨宁她什么也不知道,是无辜的,又是皇上的妹妹,皇上你网开一面,别为难她,一切罪责我自己领了就是。”   皇帝目光涌动,半晌方道:“好,朕答应你。”   方太妃起身,缓缓跪地,向着皇帝磕了个头:“多谢皇上,我死也瞑目了。”   皇帝转身欲走,却又问道:“你先前说,你跟太后说徐悯借尸还魂,是当真的,还是故意惊吓太后?”   方太妃道:“世间哪里有借尸还魂这种事,我不过是看鹿仙草举止反常,故而异想天开,自然也是想引太后即刻召德妃前来才故意这么说的。”   皇帝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去。   将出门之时皇帝回头,他最后看一眼方太妃:“你可知,太后临去的时候跟朕说,让朕好生待她。”   太妃不解何意。   赵踞又是一笑,负手出门去了。   太妃看着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正在惘然之时,外间高五带了两名太监进内,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个托盘,里头赫然放着一盏酒杯。   方太妃的瞳仁收缩:“皇上……”   高五将那酒杯端过来,叹道:“皇上毕竟仁慈,太妃终于也可以尝尝这鸩酒的滋味了。”   向来寡言的高公公顿了顿,突然又低下头,在方太妃耳畔低语了一句。   方太妃猛然一颤:“你说什么?”   高五笑道:“不然太妃以为,像皇上这般精细英明,怎么会对那鹿仙草宠爱有加呢?”他看着方太妃错乱失神的表情,对那两名太监使了个眼色,“伺候方太妃上路吧。”   ****   且说赵踞离开方太妃宫中,一路起驾往回。   虽然料理了方太妃,但皇帝的心中却丝毫轻松之感都没有。   经过延寿宫的时候,突然叫停了肩舆。   皇帝迈步往前,向着宫门口叫道:“平安。”   那边毫无动静,雪茶忙道:“皇上叫平安?奴婢给您抱来。”   皇帝一摆手,自己迈步走到宫门口,果然见平安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踞俯身:“不要等了,母后不会回来了。”   平安抬头看看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   赵踞探手将平安抱起来,突然觉着这狗儿轻了许多,看样子雪茶说的不错,若不是因为有毛儿撑着,只怕真剩一把骨头了。   赵踞抚了抚平安,狗儿趴在他怀中动也不动,皇帝抬头看了看延寿宫的匾额,终于抱着狗儿转身离开了。 第175章   随着西南邺王兵败的消息传到夏州,西朝的进攻也随着放缓了。   禹泰起自然是临阵经验丰富,有他坐镇,就算千军万马阵列跟前,也自稳若泰山。   其实目前最让禹将军觉着不安的,不是城外的战事,而是仙草的身体。   从当初将她从避暑行宫里救了出来,一路已经刻意放慢行程,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夏州。   又因为才换了地方,未免有些水土不服,起初几乎无法进食,请了许多地方上有名望的大夫,才算勉强度过最危险的时候,慢慢调养过来。   禹泰起之所以同意让仙草见谭伶,一是因为谭伶所说的机密非同小可,二也是想看看谭伶有没有法子可以让仙草恢复的好些。   谁知见过谭伶之后,却反而比先前更加消沉了似的,竟让禹泰起有些后悔让谭伶跟她见面了。   私下里,禹泰起询问仙草的意思,毕竟他也知道皇帝想让她回宫。   仙草只是摇头,并不想就此多言。   仙草原先的确是不想留在宫中,谁知阴差阳错地中毒失忆,竟然给皇帝骗的上了贼床,这倒罢了,居然还有了身孕。   当初因为那小太监一句“徐慈”,引得她心神动荡,昔日的种种闪现心头。   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难堪情形。   简直如同一场大梦,醒来后物是人非,简直叫人毫无头绪,更加无法收拾。   机敏如她,几乎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   她知道自己对皇帝下不了狠心,本来以为无法面对就索性干脆离开就是了,谁知到了如今这种走也走不成的地步。   因为腹中的孩子,仙草曾经也想过将错就错,留在宫中。   但是很快她发现这条路不通,因为她毕竟已不是那个失忆的鹿仙草了。   明明记得自己曾经是徐悯,碍于曾经的身份跟以往的事,所以在面对赵踞的亲近之时,竟是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而也露了破绽。   禹泰起的出现让仙草看到了新的契机。   原本她对禹将军避之不及,是因为觉着禹泰起对自己有男女之情,却是做梦也想不到,小鹿,竟是禹泰起的妹子。   突然间有了这偌大的靠山,才让仙草又看到柳暗花明的机会。   虽然这对禹泰起而言有些不公平,但是没有法子,仙草又一次把他当作了“跳板”。   她在等待一个可以离开皇帝的机会。   可是却想不到,这机会以一种十分难堪甚至让她难以接受的方式出现了。   在行宫的小佛堂之中给皇帝质问,仙草原本以为百毒不侵的心突然一阵剧痛。   正如赵踞所想,本来以仙草的机敏,她是能够察觉赵踞话中有话的,比如当时他不是说“你”,而口口声声的“徐悯”,不过是说给外头的胡漫春听的罢了。   但是仙草却没有留意到。   她看着皇帝冷峻的眉眼,当了真。   而让仙草不安的,正是因为这份“当真”。   假如她对皇帝无心,自然就不会当局者迷,她会很轻易地看出皇帝在做戏,同时也会很轻松地配合他一块儿演。   但事实是……   她居然“当真”了。   仙草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肚子里的小家伙仿佛也感觉到了她不开心,时不时地会动弹几下,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仙草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心中悲欣交集。   这个宝宝似乎很活泼,却不知将来会是像谁的脾气?   像是小鹿?还是皇帝?   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   西南大捷的消息是在腊月初传到夏州的。   仙草的月份已经大了,越发行动不便,但是听了这消息,却仍是觉着略略开怀。   谭伶将皇帝设计声东击西,潞王假意投诚等尽数向仙草说罢,道:“娘娘您瞧,皇上是不是极为英明神武?”   仙草笑了笑:“是啊。真是越发能干了。”   谭伶道:“娘娘这话若是当着皇上的面儿说,不知道皇上得多高兴呢。”   仙草垂了眼皮:“谭伶,如今我不在宫内,你也别叫我娘娘了。”   谭伶微窘:“可是……”   仙草却又温声说道:“反正我也不想回宫了,你说什么也是白搭。何况我在这里难道不好吗?若是这会儿在宫内,指不定多操心呢。”   这倒是,连谭伶都不能否认。   尤其是怀有身孕后,在宫内更加要步步留心,哪里比得上在这节度使府内般平安自在。   更加上因为仙草身子不适,禹泰起屡屡叮嘱叫谭伶不许勉强,所以近来谭伶都不敢再在仙草面前提赵踞以及回宫等等了。   但同时谭伶又深知,仙草肚子里怀的是龙胎,世上哪里有皇族血脉外流的道理?   只恨自己驽钝,一时还找不到破局的法子。   ****   这日,仙草因在屋内困的久了,十分烦闷,便让谭伶小慧等扶着自己出门透气。   夏州腊月的气候很是厉害,几乎滴水成冰,临出门的时候,彩儿跟小慧齐齐动手,拿了厚厚地银鼠皮,白狐裘把仙草裹的严严实实。   又用一顶防风的貂鼠帽子给她罩在头上,脚上也穿着厚厚地麂皮靴子。   仙草生平第一次穿这许多的皮毛等物,胳膊都沉重无比,不由说道:“我都要动不了了,像是什么怪物。”   小慧忙啐了几口:“童言无忌,瞎说瞎说。”便把帽子往上推了推,露出仙草的脸来:“若要出去就得这般,不然的话冻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仙草叹道:“这个哪里还能冻坏,就算跌在地上都不会觉着疼。”   谭伶忙笑道:“娘娘,咱们就别说这些不中听的了。”   一行人严严密密地陪着仙草出门,往节度使府的后院缓缓而行。   夏州的地方建筑跟京城很不一样,没有那份精细雅致,显得十分古朴大气,舒朗开阔。   仙草很少有闲心出来闲逛,这会儿见砖墙青瓦,瓦头上挂着白雪,再往上,青天湛湛,处处都透着西北的刚毅冷硬似的。   她轻轻吁了口气,白色的气息在空中袅袅而散。   来至后院,果然见有几株腊梅挨着墙边,灿灿然地盛放着,满院子飘着沁人心脾的甜香,如同一幅有些褪色的名画。   仙草乍见此景,极为喜欢,来至腊梅树下细细观赏,又打算折两枝回去插瓶。   正在细细赏玩,隔墙隐隐传来了些说话声,竟是女子的说话声。   小慧诧异道:“咦,这怎么像是从将军院子那里传来的?奇怪,不会有女人在那里才对啊。”   谭伶隐隐听着那声音有些熟悉,心中不由有些不安。   仙草此刻也仿佛听了出来,歪头看向墙上。   只听那边人道:“那好,我就等将军回来便是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仙草浑身微震:“是不是夏叶?”   话音未落,那边也道:“是、是小鹿吗?”声音竟有些发颤。   仙草往前一步,还未站稳,只听“呼”地一声,眼前墙头上人影一晃,有道敏捷的身影越过砖墙,已经跃了过来。   夏叶双足落地,定睛看时,见面前是仙草,小慧并谭伶。   她顾不得惊讶,只上前握着仙草的手臂,上下打量道:“小鹿,你没事?”   这会儿谭伶跟小慧却都发现了,夏叶的打扮赫然跟先前有些不同了。   她的发式,竟不是少女的样式,反而都梳了起来,弄成了一个妇人的发髻模样。   两人乍然相见,很是激动,仙草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叶满目激动道:“我今儿才回来,不料将军竟不在府中……他们隐瞒的倒是仔细,我都不知你原来在节度使府。”   谭伶听到这里,便咳嗽了声:“夏叶姑娘,此事不宜张扬。”   夏叶道:“谭公公放心,我心里有数。可是公公怎么也在此处?”   谭伶略有些忐忑:“想必姑娘也听说了在行宫外娘娘失踪之事,我是从那时候起就追踪而来的,只是……一时还来不及报信回京。”   夏叶却并不在意这些,只又对仙草道:“我、我有一件事要私下里跟你说。”   仙草回头看向谭伶,谭伶犹豫片刻:“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站久了对娘娘的身体也有妨碍,不如且回屋里去说?”   因仙草穿的厚,夏叶一时没有留心,此刻突然发现,低头细看:“这是几个月了?”   仙草脸上略有些微热,无法回答。小慧在旁说道:“都快要足月份了。”   夏叶吃了一惊,忙道:“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   来至内室,彩儿见夏叶回来,也自诧异,不过因知道夏叶已经非同以往,现在是禹泰起的人,倒也罢了。   七手八脚先给仙草将狐裘等取了,才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越发显出肚子来了。   夏叶惊疑不定,二话不说,先上前给仙草诊脉,听了半晌道:“我隐约听闻你的病给人治好了,是什么人?”   仙草说道:“是清流社的一位姓沈的先生。”   夏叶皱皱眉:“没想到清流社里也有这样的高手,早知道的话我就不用舍近求远了。”   仙草道:“分别后你可好吗?为何这样迟才回到夏州?”   夏叶的神色复杂,说道:“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   谭伶在旁边本想找个空子叮嘱夏叶几句,但是两人才见面,总是不得机会。   仙草却因为记得夏叶说有私密的事,便先示意谭伶彩儿等暂且回避。   谭伶百般不情愿,心中一动,忙问夏叶:“娘娘的脉象如何?”   夏叶道:“除了有些体虚外,其他的倒是听不出来,胎儿的脉象倒是很强健。”   仙草听了微笑:“这里的几位大夫也这么说。”   夏叶苦笑道:“这是他把你身上的精力都吸去了,你还高兴呢,到时候生产的时候只怕有一番苦楚了。”   谭伶趁机又道:“娘娘的身子弱,又将到产期,大夫说经不得惊吓劳累等,所以镇日里都不曾出门,今儿还是头一回,这么巧就遇到姑娘了。”   夏叶见谭伶说了这些,早明白他的意思,不由踌躇。   等谭伶退了后,仙草便问她到底有何话说。夏叶道:“我、我本来想告诉你……可是你答应我,不许大惊大喜的。”   仙草自打有了身孕,情绪便很有些不受控制。   此刻听了夏叶的话,心立刻忍不住跳快了些,忙强行按捺:“到底什么事?你说,不要让我着急。”   夏叶又迟疑片刻,才小声说道:“我当初离开后,本是想找之前我的一位师兄给你解毒的,可是他医术虽然高明,人却十分古怪,连我都打怵跟他打交道,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果然不愿意跟我出山……最终我只得用了点法子才赚他出来,谁知有一天经过了梁河边上,却见几个渔民围着一具尸首……”   仙草早就屏住呼吸:“尸首?”   夏叶忙道:“看起来就如死了一般,那些渔民正打算将其埋掉,我无意中看了眼,却认出来那人竟然是……徐少主。”   仙草觉着有人在自己心头猛地捶了一击,疼不可挡:“我哥哥!”她握住夏叶的手,情急道:“他怎么样?”   夏叶道:“你别急,我见了徐少主,知道事情有变,于是先跟我师兄将他带走,调养了数月,才救了回来。那时候也知道你在宫内了。”   仙草听到“救了回来”,泪早就一涌而出,双手合什默默念佛。   夏叶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更加要仔细听。”   仙草忙又看向她,夏叶道:“徐少主伤的厉害,左臂几乎都废了……咳,你别担心,那种情况下能留一条命下来已经是神佛庇佑了。后来听说你在宫中,相见自然是极难的,我便按照徐少主交给我的法子找到了他的部属,那些人便带了他去了。”   仙草松了口气,忙又拭泪问道:“后来呢?”   夏叶的脸上掠过一丝赧颜,含含糊糊道:“我本来想回夏州,却给人制住了,后来邺王起兵,引发战乱,我才得了个空子脱身,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仙草正觉着她说“给人制住了”的话时候,口吻有些古怪,听到后面,又有些紧张。   夏叶低低道:“我听说,因为相助邺王,徐少主给荆南节度使李拓的人拿下,已经解往京城去了。”   仙草的心头又是一顿。   徐慈生还,对仙草而言自然是天赐的神迹。但是徐慈的命运又一波三折,如今给解往京城,也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   且对仙草而言,此刻的皇帝,早就不是原来的皇帝了,连她竟然也无法忖度皇帝此刻心里有什么打算。   当时在佛堂内的那场戏,就算是她人在局中看不破,但是,在太后新出了事,痛心疾首的情形下,任何人的神智只怕都会乱成一团,可是皇帝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理清了一切,而且有余力气定神闲地反将了胡漫春一军。   这些日子仙草每每想起这幕,都会觉着胆寒。   她越来越鲜明地意识到,皇帝果然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那张少年似的脸又在心中浮现,一旦想起,那日在行宫内、给他一语伤到时候的痛也随着泛起。   仙草低下头默默调息,肚子里的小家伙却也仿佛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跟感伤,也随着挣扎了起来。   等仙草察觉不对的时候,底下裙子都已经湿了。 第176章   这日禹泰起正于城头观望城外西朝人的行军布阵,眼见冬日将过,再加上邺王之乱已经平息,这场战事只怕很快也要告一段落了。   立在禹泰起身侧的姚副将说道:“没想到西南的邺王之乱这么快就给平定了,末将还以为要打个几年呢。”   旁边另一人笑道:“谁说不是?当初邺王起兵的时候,我们都觉着皇上一定会乱了阵脚,毕竟邺王筹谋多年,兵强马壮,蜀中那个地方又是易守难攻的,若是给他出其不意的出了蜀中,一定会威胁京城,就算败了,退回蜀都,以他多年的屯兵之力至少也能坚持个两三年,却想不到皇上的手段这样高明,巧妙布局,雷霆万钧,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又有一人道:“听说皇上是利用了邺王安插在京内的细作,将计就计,引的邺王倾巢而出,以前大家都只以为是没经过什么事儿的小皇帝而已,现在看来,倒是绝不能小觑的了。”   姚副将道:“是啊,你看这些西朝人,听说邺王反叛,加上当时京城内又是那样险象环生的情形,便以为有机可乘,想着趁乱来捞一把,如今却是打错了算盘了。”   禹泰起听了众人议论,想想赵踞在太后乍然薨逝,仙草下落不明等不利于自己的情形下,并未自乱阵脚,反而仍能镇定自若地运筹帷幄,直至反败为胜,这份心智跟坚忍,却也不由地让人佩服。   禹泰起道:“话虽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他们狗急跳墙。幸而快要开春了,他们只怕坚持不了多久,吩咐下去,加紧巡查,尤其城门之处不容有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知。”   众人齐声答应。   禹泰起巡查过后,在几个副将的簇拥中下了城楼,还未站住脚,就见远处长街上有一匹马飞奔而至。   马上之人却是节度使府的家奴服色,他急匆匆地翻身而下,踉跄跪地道:“将军且快回府。”   禹泰起一怔:“何事。”   那家奴气喘吁吁地,指着府衙的方向,道:“具体如何小人不知,是内院里传出消息,只说是紧急大事。”   侍卫官已经将马儿拉了过来,禹泰起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节度使府返回。   ****   因为仙草产期将近,禹泰起早就命人挑选了几个有经验的稳婆留在府中,今日却排上了用场。   禹泰起赶回府中之时,谭伶正守在产房之外,其他彩儿小慧以及夏叶等却都随着稳婆留在房中。   禹泰起扑到门上,几乎将那两扇关着的门撞开,谭伶忙拉住他:“将军莫急,才进去两刻多钟。”   “现在怎么样了?”禹泰起捉住谭伶,把谭伶的手臂捏的隐隐作痛。   谭伶只得忍痛宽慰道:“将军宽心,才进去不多久,也还没有怎么样,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仙草低呼了一声,声音凄厉。   禹泰起猛然一颤,双眼微微睁大。   谭伶也隐隐揪心,却仍是强行安抚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不打紧,不打紧。”   谁知两人又站了片刻,里头时不时传出仙草痛苦的声音。   谭伶安慰的话都词穷了,何况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且心里又惦记着仙草母子的安危……只能拼命在心中向天祈祷万事平安而已。   禹泰起却没有他这般内敛,抬手在门上用力敲了数下:“妹妹!妹妹!”又喝道:“快给我开门!”   禹泰起连叫了数声,里头有人将门打开,原来是小慧。   她探臂拦着禹泰起:“将军别嚷,这里将军不能进的。”   禹泰起往内张望:“她怎么样了?”   小慧道:“产婆说胎位是很正的,所以将军不用太担心。”   禹泰起道:“那为什么刚才听见她在哭叫?”   正在这时,一个稳婆走过来,好言好语地说道:“将军,娘子的身子有些弱,加上初次生产,势必要受些折磨的。将军不必担心,这里不是男人呆着的地方,留神冲撞了。”   禹泰起听见“冲撞了”,以为是自己一身煞气会冲撞了仙草,当即忙后退一步:“那我不进去就是,可我该怎么做?”   禹泰起名镇夏州一带,虽然没有加冕封爵,却是百姓心目中真正的夏州王。稳婆笑道:“将军放心,您只管在这里等着就是了,我们一定会好生帮着娘子顺利生产的。”   好说歹说地把禹泰起劝了出去,这才重又将产房的门关上了。   谭伶过来请了禹泰起到外间的圈椅上落座,又亲自给他倒了茶喝。   禹泰起耐着性子等了将有半个时辰,里头仍无消息,他心中的不安开始扩大,连谭伶也坐不住了,站在往里间的廊下焦急地打量。   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忽然间一名侍卫从外跑了进来,道:“将军,外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想要硬闯。”   禹泰起拧眉:“什么人?”   侍卫道:“他们没报身份,但从目前所看,估计是西朝潜伏在城中的细作。”   禹泰起并不觉着十分意外,冷哼道:“果然来了。”   他回头看一眼产房,那边儿谭伶却也听见了。   禹泰起道:“谭公公,虽然那些人未必能闯进来,但以防万一,你去里头守着小鹿。”   谭伶也有此意,当下两人分头行事,谭伶疾步往产房而去:“开门,快开门!”   连叫了几声,里头并没有人答应。   谭伶的心猛地缩紧,喝道:“开门!”   才要发掌力将门扇震开,里头终于有人扑过来把门打开。   ***   那边禹泰起便随着侍卫往外,还没出二重门,就听见喊杀声从门口处传来。   禹泰起抬头看时,瞧见一道影子正好从门外跃了进来,手持弯刀,一看见他,便大喝一声冲了上来。   禹泰起不慌不忙,从侍卫官手中将弓箭拿过来,张弓搭箭,极短的时间内连发两箭。   那刺客躲闪腾挪,好不容易躲过了第一支箭,可是禹泰起好像料到他会往何处躲闪般,那第二支箭如同早就等候许久似的,在他双足还未落地,便刷地射中。   刺客跌落地上,给后面赶过来的侍卫们围住。   禹泰起交代侍卫官:“速去城门口,他们既然敢在这里动手,那边儿一定也安排了人。城门务必不能有失。”   侍卫官领命前往,这边府内众侍卫很快将来犯的刺客们或杀或擒,拉下面巾后,果然是西朝之人的长相。   禹泰起冷笑道:“真的给我说中了,明攻不成,就暗中搞这些腌臜手段,只可惜仍是白费了心机。”   地上受伤的刺客狠狠地盯着禹泰起道:“禹将军未免高兴的太早了!”   禹泰起道:“怎么,本将早就料到你们有可能会在城内作乱,你们想开城门里应外合,没那么容易。”   刺客冷笑数声,并不言语。   禹泰起突然察觉不对,上前道:“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手段?”   刺客阴鸷的眸子盯着禹泰起:“当然是你想象不到的手段。”话音刚落,就给旁边一名副官踹倒在地。   此刻,原先赶往城门的侍卫官返回,原来城门处果然也起了骚乱,一伙细作假扮百姓,暴起杀了两名士兵,本来想趁乱从里将城门打开的,可惜夏州军反应神速,更加上城门口重兵把守,很快反冲上来,将残余的十几名细作们都砍成了肉泥。   地上的刺客听闻,脸色惨白,冷冷地不发一声。   禹泰起盯着他,总觉着有些古怪,正在这会儿,里头小慧飞跑出来,焦急地叫道:“将军快来!”   那刺客见状脸上才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禹泰起顾不得理会这些人,忙转身往内:“怎么了?”   他走的甚快,小慧拼命跑着才能跟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是夏叶姐姐突然说一个产婆不对,然后两人就打了起来,后来谭公公上来,一块儿把那产婆制住了。”   禹泰起听小慧说起前半段,毛骨悚然,才明白那刺客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听到后半段,忙问:“小鹿怎么样?”   小慧说道:“虽然没有伤着,却也受了惊吓,谭公公让我快请将军回去。”   禹泰起心头一乱,他虽然严防死守,这节度使府犹如铁桶一般,却没想到仍给西朝人找到了缝隙,假如仙草因此有个什么闪失……   禹泰起不敢想下去,只忙赶往产房,还未到跟前,就见谭伶站在门口,地上倒着一人,正是产婆打扮。   “这是……”禹泰起还未问出口,谭伶说道:“说来真叫人捏了把汗,幸亏夏姑娘在,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夏叶在里头陪着仙草,其他三名稳婆则围着仙草各行其是。夏叶一心都在仙草的安危上,起初并没留心别的。   然而时候一长,却给她看出了些异样,其中一名稳婆的举止有些僵硬,表情也有些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   夏叶毕竟不同于寻常之人,当下留了心,就在那稳婆向着仙草探手的刹那,夏叶喝道:“你做什么?”   那稳婆一震,才要抓向仙草肚子,夏叶不顾一切跳起来,擒住她的手腕用力扭开。   其他众人不知道发生何事,都惊呆了。   剩下那两名稳婆还以为他们是不知为何打起来,还想着劝开,彩儿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都让开,只看好了娘娘!”   就在夏叶跟那稳婆动手之时,谭伶因得了禹泰起吩咐叫开门,小慧跌跌撞撞冲过去把门打开,谭伶跃了进来,一看地上这般情形,立刻上前相助夏叶,终于把那稳婆制住了。   禹泰起踢了一脚地上那稳婆,来不及审问此人是怎么混迹入内的,他明明已经叫人将三名稳婆的底细查了个明明白白,本来万无一失的。   正想在去看仙草如何,外间道:“将军,门外又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已经给我们围住,可他们领头之人口口声声说是要见将军。”   禹泰起这会儿一心都在仙草身上,哪里想去理会这些,拧眉喝道:“问清楚他们是谁再来回报。”   ***   仙草本就气衰体弱,经过这场惊吓,更是有些精疲力竭,剩下两名稳婆定下神来,又忙上前。   夏叶方才给那稳婆抓破了衣衫,手臂上也留下了几道抓痕,看的彩儿惊心动魄,若是方才那一掌抓在仙草肚子上,那后果可想而知。   两人又来至榻前,却见仙草脸色雪白,呼吸微弱,察觉他们靠前,便勉强睁开双眼。   仙草看着夏叶:“你……没事吗?”   夏叶见她这时侯还惦记自己,心头一热:“我没事,娘娘放心。”   仙草突然瞥见她手臂上似有血色:“你受伤了?”   夏叶忙拉了拉袖子遮住:“小伤,不打紧。”   她见仙草无大碍,便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瓶,打开后洒在伤口上。   彩儿见状,忙撕了一块帕子帮夏叶将伤口包扎起来。   仙草叹了口气:“这又是什么人啊?”   夏叶道:“看谭公公的意思大概是西朝的细作,娘娘觉着怎么样?”   仙草轻声道:“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怎么是好?”   夏叶毕竟也是没有生育经验的,便看稳婆:“快想法子!”   那两人见识了方才的场面,吓得瑟瑟发抖,一时哪里有好法子。   仙草却等不得,整个人十分困倦,昏昏欲睡。   那稳婆见了才叫道:“不能睡,这时侯不能睡过去,要是睡着了,孩子就可能有危险。”   仙草打了个激灵,蓦地又醒了过来。   她睁大双眼,突然对夏叶道:“你、你掐我一下。用力些。”   夏叶道:“做什么?”   仙草道:“我身上都有些麻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你掐我一下,或者用针扎我一下,兴许能好些。”   一句话提醒了夏叶,她忙腰间取出针囊,拿出一根银针,在仙草身上各处穴道轻轻刺了几下。   如此果然有些效用,仙草眨了眨眼,又听从稳婆的话缓缓用力,但是才积蓄起来的力气又给那突如其来的强烈剧痛给打散。   仙草痛呼了声,整个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神智尽碎。   就像是给巨浪卷起空中又狠狠摔落的小船,顿时陷入昏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仙草缓缓醒来。   周遭一片漆黑,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茕茕而立。   仙草隐隐有些害怕,却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又是发生何事。   惴惴不安之时,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   随即,竟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幽幽地浮现空中。   仙草定睛看去,突然认出来,这是那个在行宫小佛堂内所见的佛像,静静默默,跟她相对。   正在满心惘然地看着,耳畔突然响起赵踞的声音。   ——“你不觉着胡美人像是一个人吗?”   仙草打了个哆嗦。   她蓦地转身,却并不见赵踞。   仙草当然知道胡漫春像是自己,心中只觉着讨厌,恨不得自己还是失忆了的那个鹿仙草。   后宫的人都不是傻子,人人自然也都知道胡漫春像是谁,就算没见过徐悯的人,也自然会听到传言。   皇帝却并不掩饰对胡漫春的那种偏爱,这让仙草觉着情何以堪。   他到底想怎么样?是嫌弃自己借小鹿的身体还魂?还是贪图之前自己的色相……所以见了胡漫春便迫不及待。   或许……只不过是单纯的见一个喜欢一个罢了,   后面这种想法,似乎比先前那个还能让她觉着更接受一些。   ——“你明明恢复了记忆,却还跟朕虚与委蛇……”   声音又从身前传来。   仙草回身,仍跟佛像面面相觑。   然而听了那句话,像是又有人在心上插了一刀。   是啊,明明恢复了记忆。   失忆是她身不由己,恢复了记忆也是她身不由己,何曾给过半点选择的机会。   天知道她并不是虚与委蛇,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明明是他的错,是他趁着自己毫无意识的时候,强行将她收为后宫,甚至有了身孕。   现在却指责自己跟他虚与委蛇,还怀疑她别有用心。   更加,把太后的死也加在了自己的身上。   仙草跪倒在佛像之前,只觉着无限委屈,恨不得放声大哭。   就在一片的混沌之中,耳畔又响起了极熟悉的呼唤声:“妹妹!”   仙草抱着头蹲在地上,本孤零零地,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突然心头一动。   “阿悯……阿悯醒来。”那声音继续响起,好像从耳畔一直钻到了心里。   仙草茫然之中隐隐地有些感知:“这个声音是……”   她皱着眉,可心里却知道不可能。   因为这声音赫然正是徐慈的。   可是徐慈,早就坠身入那滔滔长河之中了……   “阿悯、阿悯你睁开眼睛看看,是哥哥。”那声音仍是不依不饶的。   仙草竭力分辨着,蓦地又想起来,——先前夏叶说哥哥并没有死,而是给人押解去京城了。   他在京城,难道自己也在京城?   可不管是在哪里,如果兄妹相见,那就是莫大之幸。   精神一振,仙草用尽全力,奋力一挣,终于睁开双眼。   在她眼前,是一张看着颇为憔悴的脸,虽然仍是眉目清隽,但两鬓已经染了霜白。   唯独那双明亮的眼睛,仍是仙草记忆中的模样。   她不由震动:“哥哥!”声音沙哑而微弱。   面前的人,的确是徐慈无疑。   随着仙草一声唤,徐慈倾身下来,将她轻轻拢入怀中:“阿悯,阿悯……”   兄妹犹如隔世相见,各自忘情。   谭伶在徐慈身后,见状虽松了口气,却转头看向身旁。   在他身旁是禹泰起,禹将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幅场景,眼神中不知是惊愕,还是怅然。 第177章   之前禹泰起将西朝刺客击退后,侍卫前来报说门外又有一行身份不明的人求见,当时禹泰起眼冒火星,自然无暇他顾,就叫人问明身份再来回禀。   谁知道这一伙儿人,不是别的,正是徐慈一行。   当时因为西朝的细作才大闹了一场,节度使府众人又见徐慈等并非本地人,自然严防戒备,两下几乎动手。   幸而陪着徐慈前来的那人递了一样东西出来,门上紧急送到里间,禹泰起见了此物,脸色一变,才命传进府内。   原来那物件竟是镇抚司的腰牌,禹泰起一看就知道是皇帝派了人来了。   正在忖度皇帝有何紧急之时,却见众人簇拥着徐慈进内。   ***   徐慈的忽然现身,对仙草而言自然是莫大之喜。   有了徐慈的安抚,仙草本已经虚脱无力的身体,突然间又仿佛涌起了无限力气。   在稳婆的引导下,仙草拼命挣扎着,几乎再度昏迷,却咬牙死撑着,终于在又熬了半个时辰后,艰难地将小家伙生了出来。   才出生的小东西一声不吭,浑身通红。   稳婆倒提着那娃娃,啪啪地在屁股上打了两下,那小娃儿才张开嘴,哇地大哭起来,声音十分响亮。   外头禹泰起跟徐慈谭伶等听见,各自把心放下,喜笑颜开。   ****   生产过后的仙草因为耗尽了体力,昏昏沉沉睡了两天才醒来。   小娃儿已经交给了事先找来的奶娘妥善照顾,因为有前车之鉴,夏叶寸步不离地看守着。   此时见仙草醒了,夏叶忙叫抱了那孩子来给仙草瞧。   彩儿笑道:“娘娘这一番苦可没有白受,是个小皇子呢。”   仙草听见说是“皇子”,心却没来由地抽了一抽。   她来不及多想,只低头看向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养了两天,小孩儿身上的紫红退去,现在已经略略透出了白皙的肤色,五官也逐渐鲜明。   虽然才出生,但是眉眼却已经隐隐透出了跟某人极为相似的气息。   睡梦中倒还显得天真可爱,定睛看人的时候,总会让仙草的心忍不住抽搐。   仙草感慨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子,曾经她想过许多次这孩子会是什么样,没想到,倒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皇帝。   小慧在旁边笑嘻嘻地说道:“奶娘说小皇子十分能吃奶,眼见着比才出生的时候要白胖些了呢。”   彩儿笑道:“哪里有这么快?你以为跟你似的。”   仙草看着众人笑吟吟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突然她想起徐慈,忙问起来,夏叶在旁道:“徐爷就在府内,这两日也来探望过娘娘几次,娘娘要见我便请他来。”   不多时,有侍女领了徐慈前来,一块儿来的却还有禹泰起。   仙草见了禹泰起,心中朦朦胧胧掠过一丝异样,原来她想起自己在生孩子的时候跟徐慈相见,毫不避讳的兄妹相称,那时候禹泰起仿佛也在现场……   只不知禹泰起当时心中作何感想,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于是仙草强打笑容,向着禹泰起道:“哥哥,你看看这孩子怎么样?”   夏叶会意,便叫奶娘抱了小婴儿过来:“将军抱一抱。”   禹泰起犹豫了会儿,终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小家伙。   明明是坚毅无比的汉子,将小东西抄在手中,脸上却不禁露出惶恐且喜欢的笑:“这孩子……长的有点像是妹妹。”   谭伶在旁边心中暗笑,毕竟众人有目共睹,小家伙的眉眼俨然像极了皇帝,禹泰起也不知从哪里看出像是仙草的。   虽然不敢多嘴,谭伶心中却喜欢的无法形容。   禹泰起抱着婴孩,一时不得上前,只到旁边逗弄小孩子去了。   这边仙草跟徐慈面面相觑,仙草眼中忍不住又涌出泪花。   一名产婆忙叮嘱道:“坐月子里不能哭的,要是流了泪,以后眼睛会老花看不清东西。”   仙草忙止住泪,徐慈拿了帕子给她轻轻擦拭。   不料仙草因见他姿势有异,目光一转,却见徐慈的左臂处果然空荡荡的,仙草双眼圆睁,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虽然听过夏叶所说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却比不上亲眼目睹,仙草两只眼睛顿时通红,心中难受之极,却说不出话。   徐慈留意到她泪光闪烁的双眸,忙摁住她的手,小声道:“不许难过,更加不许哭!我来不是为了要让你难过的,若知道你这样,我宁肯不来。”   仙草硬生生地将泪压了回去:“是了,我本是想问,哥哥为什么……竟来到这里了。我听夏叶说,你给带去了京城?”   “是啊,”徐慈一笑,叹道,“我的确是给带去京城,本以为必死的,没想到……”   仙草疑惑。   徐慈说道:“你猜我为何会来此处?”   仙草看着他。   徐慈既然落在了皇帝手中,以赵踞的脾气,绝不可能再给清流社第二次机会,也就是说,徐慈逃走的机会微乎其微。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仙草迟疑:“难道,是……”   毕竟是兄妹,冥冥中心灵相通,徐慈道:“不错,正是皇上。是他命镇抚司的人带我前来的。”   仙草呆呆地看着他,语声艰涩:“真的是、皇上?”   徐慈道:“不错,我原先也不大相信,起初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直到来了这里见着了你,才知道皇上的用意。”   仙草如在梦中:赵踞,他得了徐慈,并没有先忙着追究罪名或者别的,反而派人送他前来跟自己相聚?   这哪里像是小皇帝那雷厉风行的做法?   “可是,皇上为什么这么做?”仙草艰难地问。   徐慈一笑,说道:“我之前不明白,可是……这一路上到现在,隐隐地有些清楚了。”   当初徐慈落水,九死一生,差点儿给渔民们埋了,幸而夏叶跟一名异人经过。   那异人经不住夏叶恳求,才出手相救,经过数月调养,才将徐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夏叶又联络了清流社的人,将徐慈接了回去。   之后徐慈便同众人去了蜀中,在邺王麾下。   邺王对他十分重用,徐慈又听说仙草人在宫中,只当是皇帝强迫她,心中越发恨极了皇帝。   直到两军交战,徐慈护着邺王败退,却终究不敌。   徐慈本想自尽了事,只是仍惦记着仙草,便隐忍不发。   给押解到京城后,徐慈知道自己所犯罪名累累,早也不存半点希望,只盼能知道仙草下落,兄妹两人见最后一面倒也罢了。   是颜如璋亲自带了徐慈进宫面圣。   当时在乾清宫内,徐慈跟皇帝见面。   距离第一次见皇帝,不知不觉过去了这许多年,而在徐慈面前,皇帝的脸上少了许多昔日的青涩,越发像是个雍容深沉的帝王了。   想到他不动声色算计邺王反败为胜的手段,徐慈暗中叹息。   可是想到此人跟徐悯之死有莫大关系,后来又害的自己几度生死,徐慈索性连跪都不曾跪,只站着说道:“皇上传我来,不知是想做什么?”   赵踞看着徐慈,目光掠过他空荡荡的左边袖子,眼中透出几分惋惜:“你恨朕?”   徐慈无谓地一笑:“总之不是感激皇上罢了。”   赵踞道:“你不如说说,你为何恨朕?”   徐慈冷冷地看着少年皇帝,觉着他不过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故而也不屑回答。   “皇上要如何处置,我尽数领受,只有一件事,”徐慈淡淡道:“我想见一见、德妃,不知她现在何处。”   赵踞道:“你想见她?你想的和朕一样。”   徐慈皱眉:“皇上什么意思,难道你也不知她在哪里?”   赵踞不答,只是说道:“你这样惦记她?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她……就是徐悯?”   徐慈觉着耳畔有一声雷响起。   他瞪大双眼看着皇帝,有些无法相信。   然后他转头看向周遭,却发现身边并无别的宫女太监之类,只有雪茶立在皇帝的御桌旁边,听了这句话,雪茶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竟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徐慈定了定神:“你……你知道什么?”事到如今他仍是有些不敢透露,生恐皇帝是来诈自己的。   赵踞说道:“朕当然知道。也许比你还早一步知道呢。”   徐慈眼中带着狐疑跟戒备,闭口不言。   赵踞却不以为意:“你不信?不信也罢了。横竖她如今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朕的德妃。如此而已。”   徐慈听到这里才说道:“这话好笑,既然是皇上的德妃,如何皇上连她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赵踞说道:“朕不是不知道,只是为难一件事。”   徐慈道:“天底下还有让皇上为难的事?”   赵踞感慨般:“本来没有,可一旦跟她有关的,就格外棘手。”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淡淡的,仿佛是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道理。   旁边雪茶忍不住嗤地低低笑了声,却又捂住嘴。   徐慈看一眼皇帝,又看了看雪茶,皱眉道:“那不知这事是什么?”   皇帝道:“她不肯回来。”   徐慈原先听皇帝说不知德妃下落,本正揪心,听了这句,眼睛一亮:“她在哪里?”   皇帝瞥他:“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莫非还想见她?她不肯回来,你又是重犯,要如何相见?”   徐慈的喉头动了动:不错,这是个症结。   他缓缓低下头去,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失望之色。   皇帝打量着徐慈垂首的模样,突然向雪茶使了个眼色。   雪茶毕竟还没跟皇帝达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一时不能会意,指着徐慈小声问:“皇上想让我劝劝他?”   皇帝向着雪茶扔出了一本奏折,咬牙切齿道:“赐座。”   雪茶猛地跳起来,上前搬了一把椅子走到徐慈身旁,看着徐慈两鬓沧桑,半臂残疾的模样,心里也隐隐作痛。   本是好端端一个贵宦公子,风度翩翩,竟落的如此。   雪茶忙将声音放的极为温和:“徐爷,皇上赐座呢,您请坐了回话吧。”   徐慈很是意外,看了一眼上面的皇帝,少年的脸色却仍是淡淡冷冷的。   雪茶见徐慈不动,便忙又躬身道:“徐爷这一路上想必也辛劳了,可要保重身子,毕竟若要跟德妃娘娘相见,一定得好好的才行,不然的话……大家见了面岂不伤心?”   徐慈听了这句却触动心肠,这才慢慢落座。   皇帝见他坐了,才说道:“你之所以恨朕的原因,朕大概也猜得到,一则是因为当初赐死太妃,二,应该就是之前镇抚司追杀你了。”   徐慈垂了眼皮不做声。   皇帝道:“可惜你本是个极聪慧难得的人,怎么竟然犯了糊涂?”   徐慈蹙眉:“皇上指的是什么?”   皇帝道:“你真的相信,是朕派了人追杀你?”   徐慈愕然:“不是皇上,难道还会有别人?”   赵踞笑道:“怎么不会有别人?你不如好生想想,朕若是想杀你,从赣州之事开始,有多少机会动手?怎么还巴巴地要等到你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偏偏叫人追杀,杀了你对朕有什么好处?”   徐慈细细一想,竟然有些心惊肉跳:“可、若不是你,还有谁能够指挥镇抚司。”   赵踞道:“当然有,邺王的细作都能潜伏宫内数年,镇抚司难道就没有他的人?”   “你是要栽赃嫁祸给邺王殿下?”徐慈蓦地起身。   赵踞波澜不惊,道:“朕用得着嫁祸吗?”   他眼带嘲讽地看着徐慈,道:“怎么你跟她一样,明明冰雪聪明无人能及似的,却都在关键时候转不过弯来,一味地自以为是钻牛角尖,难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徐慈疑心他在侮辱自己,张了张口,却又不能反驳。   他咬了咬唇:“你可有证据?”   赵踞道:“邺王也给押解在京,你若是愿意,朕可以给你跟他对质的机会。对了,当时在和县跟你接头的那个邺王的手下叫什么来着?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你不想再利用鹿仙草了?你啊你,难道你想不通,对于邺王来说一个不够心狠手辣的没用的棋子是什么下场?”   最后一句,赵踞说着,口吻中竟带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徐慈听他说的如此详细,心跳不已,皇帝既然知道的如此仔细,这件事只怕有七八分了。   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了他?一切竟然是邺王主使?   突然徐慈想起自己在被救之后前往蜀都,邺王召见自己时候,满眼之中掩不住的惊愕,以及那一丝无法形容的……是心虚,还是什么别的?   长久以来,自己竟都给邺王玩弄于掌心?   他的脸色泛白,身子微微颤抖。   赵踞却仿佛看出了徐慈的窘迫,他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你这样,却才像是徐家的人,就跟她似的,若她是那种狠辣无情的人,朕也不至于……”   说到这里皇帝停下来,他轻轻咳嗽了声,脸上流露一丝不自在。   雪茶却忍不住跳出来:“徐娘娘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从一开始就护着皇上,也多亏了他,皇上才有惊无险的呢。徐爷跟徐娘娘是一样的好人,不像是那些心如蛇蝎无情无义的。”   雪茶一则是故意夸赞徐悯,一则也是故意说徐慈的好,想让皇帝千万别对徐慈不利,虽然雪茶觉着皇上未必会如此。   徐慈听他们主仆一唱一和的,神色有些松动。   正在这时侯,耳畔听见“汪汪”两声叫,却是一直灰突突的狗儿从内殿跑了出来。   徐慈想不到这宫内还有如此平平无奇的土狗,正有些发愣,这狗儿却颠颠儿地跑到他跟前,上下左右地嗅了一会儿,便汪汪叫着,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搭在徐慈的腿上,仰头看着他。   徐慈正发呆,雪茶在旁道:“皇上您看,这平安就是灵性,知道徐爷是……亲戚,就这么亲热。”   一声亲戚,喊的两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   内室之中,徐慈将面圣经过告诉了仙草。   又说道:“后来我见过了邺王等人,才确信那次镇抚司的围杀,真的跟皇上无关。”   仙草屏息:“真的是邺王?”   徐慈叹道:“不错,后来我终于也想明白了,当初邺王本想让我利用你对皇上不利……可是我有些不忍心,所以拒绝了他们,我想邺王正是因为这个觉着我不堪重用,索性派人刺杀我,却又故意的给你看见,好让你心中恨极了皇帝……”   仙草呆呆听着,手不知不觉中握紧,此刻又想起当时回宫,拿刀子逼着赵踞时候的情形,简直后怕而窒息。   徐慈说道:“妹妹,你……往后是怎么打算的?”   仙草回过神来,她看着徐慈犹豫的脸色,轻声问道:“皇上许你过来夏州,是不是想让你……劝我回去?”   徐慈道:“皇上是这个意思。”   仙草道:“如果、我不想回去了呢?”   徐慈眉头一展,道:“自然是以你的意思为要。”   两人说到这里,身后一阵骚动,原来是那婴儿尿了起来,把禹泰起的胸前衣裳都湿了一片,大家都在手忙脚乱。   徐慈回头看向禹泰起捧着婴儿慌张的模样,低低道:“我已经知道了,小鹿原来是禹将军的妹子,禹将军对你爱若至宝,你要是留下也好,虽然……”   仙草看着禹泰起因不知如何应对这般情形而窘然泛红的脸,心中却隐隐地升起一丝愧疚。   “虽然什么?”仙草有些走神。   “没。”徐慈否认。   徐慈咽下没说的一句话是——虽然他隐隐觉着,皇帝好像对妹妹是真心的。   但帝王之心,从来深沉难测,何况伴君如伴虎。   所以就算皇帝开恩命他寻到夏州,可对徐慈来说,徐悯真正想要的,才是最重要的。 第178章   说话间,外头有禹泰起的侍卫官来寻。   禹泰起这才把婴儿还给奶娘,又跟仙草说道:“你同徐公子说话,我去去就来。”   仙草点头,又叫奶娘将孩子抱到自己跟前。   小家伙才换了尿布,这会儿乖乖地躺着,不哭不闹,黑亮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面前两人。   仙草垂头看着襁褓中娇嫩的小东西,打量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一时看的走了神。   徐慈在旁道:“妹妹看,这孩子的眉眼很是清秀。”   说了这句,突然间想到自己妹妹的身子毕竟已经不复存在,假如是徐悯的元身,却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小孩子。   虽然知道不该这样想,但仍是忍不住略觉怅然。   仙草因见禹泰起去了,便又悄悄询问徐慈,当日禹泰起目睹他们两人以兄妹相称是什么反应。   徐慈才想起此事,便说道:“一来我知道这种事情平常人很难接受,更何况禹将军他一心以为你是小鹿,若是让他知道真相,能不能接受还是一回事,只怕他会十分伤心,所以我只是跟他说,因为你是阿悯贴身的人,所以也跟阿悯似的视我如兄长,感情自然不同。他也没有多问。”   当日徐慈呼唤仙草的时候,因是极小声的在耳畔低呼,加上当时情形混乱,幸而也没有人留意。   仙草听徐慈如此说,却想起当初第一次出宫随着禹泰起往夏州去,她也曾对禹泰起如此解释过,说把徐慈当作亲哥哥似的看待……竟跟徐慈的解释不谋而合。   也许,禹泰起因此而相信了吧。   ***   且说禹泰起来到外间,侍卫官陪着他往外而行,且走且说道:“外头西朝的队伍突然有些骚动,却又不像是要大举进攻的样子。姚副将让将军速去。”   禹泰起心知,西朝人的细作一定早在城中潜伏多时,却选在今日突然发难,大概是想要出其不意,一举成功,好配合城外西朝大军发起进攻。   没想到城门口的细作给歼灭,突袭将军府的也都给有惊无险及时拿下。   这会儿外头的西朝人大概是察觉到什么了。   当下禹泰起飞马来到城门处,飞身快步上了城楼,几位副将迎着他,请他到前观战。   禹泰起定睛看去,果然见城门外,西朝人的军队往后撤开了数丈开外。   当前却有一人骑在马上,正仰头看着城头,这人身着铠甲,身材魁伟,正是西朝人这次的统兵大将,李原凛。   姚副将道:“方才这李原凛就在叫嚣,说要亲自见将军面谈。这才十万火急地将将军请来。”   而楼下李原凛见了禹泰起,便扬声道:“禹将军,我有一件要事要跟将军商谈,能否请将军出城面议?”   禹泰起还未言语,众副将已经忙道:“将军,万万不可。”   姚副将也说道:“西朝人眼见久攻不下,先前还派了细作闹事,这会儿大概是无计可施,所以又要用阴损的法子,必然是想赚了将军出去后趁机对将军不利,不能中他们的圈套。”   禹泰起抬手示意众人停口,往外扬声道:“李将军,你有什么话说?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两军阵前,你有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李原凛笑道:“我已经命军队后撤表示诚意,将军却仍不能相信我吗?”   禹泰起道:“将军派了细作潜入城中想要伺机行事,如今却还要别人相信,你的相信是否太不值钱了。”   李原凛挑了挑眉,两人隔空对视,片刻李原凛才又下定决心般道:“好,既然禹将军快人快语,那我也不勉强。不错,本将的确曾派了几名细作入城,只不过原先是叫他们探听消息,并没有然他们擅自行动,惊扰了将军很是过意不去。”   姚副将低声道:“瞧这假惺惺的。这是他们没成功,要是给他们成功了呢,这会儿把咱们的脑袋割下来踢着玩呢,还过意不去。”   禹泰起也淡淡冷冷的,并不理会这些话。   李原凛顿了顿,又道:“本将有个不情之请,既然还是禹将军技高一筹,那么,能不能拜托将军,将所擒所拿的我们的人送还出来?”   众副将哗然。   禹泰起也不由笑道:“李将军,你这不是不情之请,是强人所难,痴人说梦。”   李原凛皱了皱眉,又道:“听说贵朝皇帝才平息了邺王之乱,只怕也催着将军尽快结束此处的战乱吧,其实本将这次出征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样,为了不为难将军,也为了两国之好,本将在此答应将军,只要你将我们的人尽数放还,那么,本将可以立刻退兵。”   这话一出,众人却都诧异起来。   连禹泰起也觉着很是意外,他盯着李原凛:“李将军这话从何说起,你当真会退兵?”   李原凛拔出腰间的一支箭,干净利落地一折两段,说道:“本将对天立誓,若有违背,就如此箭。”   禹泰起看着他肃然的神情,不由狐疑起来。   在他身边的众副将虽然并不轻信李原凛的话,可是看他竟然折箭为誓,却都不由动容,这种誓在西朝人看来是极严厉的毒誓,轻易绝不能这样做。   众人忖度:“将军,这姓李的话是不是设什么大圈套,他怎可能这样痛快就撤军。”   这会儿李原凛又道:“禹将军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觉着本将的和议怎么样?”   禹泰起跟他隔空对视一眼,终于缓声说道:“你可知道,你们西朝的那些细作,在城中已经死了大半了?”   那一刹那,禹泰起发现李原凛的神情蓦地紧张起来,但他不愧为西朝大将,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泰然神色。   李原凛道:“这个我自然有所准备,可我们西人的习俗,终究是要叶落归根,所以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带他们回西朝。”   禹泰起的唇角微动:“那好,此事我还要再考虑一番,明日再做答复。”   李原凛凝视着禹泰起:“禹将军深明大义,必然知道该如何决断,本将提醒将军,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是和是战,就在将军一念之间了。”   ****   禹泰起转身下了城楼,姚副将道:“这李原凛是不是疯了,一会儿要议和,一会儿又要战,难不成他的意思是,给了他那些半死不活的细作,他就退兵,不给的话,他就仍撕破脸打起来?”   禹泰起道:“不错。”   众人都吃惊:“这是什么缘故?就算是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要找台阶下,这台阶也找的太生硬了吧,很是不合情理。”   禹泰起并不言语,只又吩咐众人各司其职不可疏忽,一边又命侍卫官去传令,把当日跟细作交战的所有士兵将领都叫来。   另外,禹泰起又吩咐将所有的活着的细作尽数都带到节度使府内,死了的那些也尽数看管妥当,并再仔细检查那些人身上是否有带什么物件。   等回到节度使府,一名统领来报说已经将所有活着的细作都带在了府内的南院,其他当日交手过的士兵将领们则在军机堂外等候。   禹泰起马不停蹄前往堂下,询问众人当日跟细作们交手之时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多数人因为只奋力拼杀,所以并没有什么察觉。   只有一个肩头负伤的小兵迟疑着说道:“将军,说来有些奇怪,那日试图闯入将军府的那些人里,有个个子矮小的,可是却十分勇猛,小人见他杀伤了一名兄弟,便扑上去要跟他拼命,本来可以伤了他的,谁知道旁边又闪过一个人来把小人拦住了……”   禹泰起问道:“还有别的没有?”   小兵冥思苦想,终于说道:“小人想不起来了,对了……好像那个人对小个子的嘟囔了些什么,好像是喊他的名字,叫什么小宁……”   禹泰起屏住呼吸:“不要着急,仔细想想。”   小兵有些窘迫,道:“小人实在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小宁宁’还是什么的。”   禹泰起道:“是不是‘小宁令’?”   小兵还不知如何,眼睛一亮道:“对,就是这个,将军怎么知道?”   其他高一层的将士却突然变了脸色。   禹泰起却不动声色,只是走到这小兵跟前,先看了看他的伤势,又笑道:“你这小子,立了大功了。伤的怎么样?”   小兵道:“将军,这是小伤,不碍事的。”   禹泰起笑道:“从今日起,你便做个副尉吧。”   小兵大惊,一阵血热,忙抱拳跪地:“小人、小人多谢将军!”   禹泰起一笑,转身走了,其他剩下的众人都过来恭喜小兵。   小兵兀自不知如何,那名统领道:“如果你听见的真是‘宁令’,那你的确是立了大功了,你可知道宁令在西朝人口中是什么意思?”   小兵像做梦一样:“俺怎么知道?”   统领笑道:“就是‘大王’的意思。”   听了这句,小兵跟周围不知情的军士们均都目瞪口呆。   ***   且说禹泰起转到了南院,却见除了那天跟他顶嘴的那名细作外,还有其他四个人。   这些人身上都有伤,伤其中两人伤的重些,还躺在地上,剩下两人都盘膝坐着,其中一名略肥胖,另一个身形瘦小些,虽然低着头,仍能看出此人年纪不算很大。   禹泰起将面前四人一一看过,起先那阴鸷脸的刺客道:“禹将军想做什么?”   禹泰起一笑:“你叫什么?”   阴鸷脸道:“要杀就杀,何必多说废话。”   禹泰起的目光从此人身上越过,看向他身后盘膝垂头的少年:“他呢?”   阴鸷脸神情微变:“他?他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怎么,禹将军也要对他动手?”   禹泰起道:“这‘孩子’手持利刃冲入我府中意图杀人,在本朝而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孩子又如何?”   阴鸷脸还未开口,那少年却抬头道:“要杀就杀,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禹泰起之前并没有在意这个少年,此刻突然跟他目光相对,却见他生得倒也算眉目清秀,脸上却带着凶戾跟倔强之色。   禹泰起淡淡道:“果然不愧是西朝的小宁令,到底是有些骨气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名细作都变了脸色。   尤其是那阴鸷脸的刺客,他瞪大眼睛盯着禹泰起,突然用力一挣,似乎想要暴起伤人,只是才一动,就给旁边的侍卫又摁了下去,他却因起的太急,收不住势,顿时往后跌了出去。   那少年跳起来将他扶住:“师父!”   禹泰起说那句话本是试探,没想到这一下便探出了底细。   原来禹泰起在跟李原凛的对话中就听出了不对,以李原凛的脾气绝不可能开出这样容易的退兵条件,除去这诱人的条件外,细品他的意思,竟是要禹泰起把细作交出去才肯退兵。   这不由地让禹泰起怀疑起来,什么细作竟值得李原凛开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条件?   又因那小兵说听到有人称呼少年为“宁令”,便想起来,如今西朝的太后姓萧,萧太后有六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才封了王,也是最得宠的。   西朝人的“宁令”,便是中原的“大王”的意思。   此刻禹泰起笑道:“怪不得李原凛愿意以退兵为条件,跟我交换你们,原来果然是奇货可居。”   少年抬头死死地盯着禹泰起,羞恼交加,哑声叫道:“你杀了我吧!”   禹泰起淡淡道:“自然有动手的时候,不必急在一时。”   当下命人将这些人重又带了下去,好生看管。   ****   八百里加急,禹泰起的紧急军情在三天后便抵达了京城的乾清宫。   赵踞拆开密奏,从头看到尾,见竟然俘获了西朝的小宁令,一时大喜。   禹泰起随信却又附带了另一封略有些私密的信,将仙草在夏州休养,最近顺利生下皇子之事禀明,并自请皇帝降罪,毕竟当初是他知情不报,隐匿了仙草的行踪。   赵踞看完两封信,却毫无恼色,面上的笑意反而更盛了几分。   旁边雪茶看的蹊跷,便问道:“皇上,莫非是有什么好事?”   赵踞笑的春光灿烂:“当然是好事,还是大好事,双喜临门。”   雪茶忙问:“是什么大喜?”   赵踞道:“禹泰起捉住了西朝萧太后最钟爱的六皇子,另外……她,给朕生了个儿子。”   前一句,皇帝还意气洋洋地,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口吻微甜中却带了几许窃喜。   雪茶听到前一句的时候,才要欢呼,突然听见后面这个,却又惊呆:“真、真的?小鹿给皇上生了个皇子?”   赵踞笑道:“当然是真的。”   雪茶却没有笑,他呆了会儿,突然有泪珠从眼中滚落,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赵踞愣神:“你干什么?”   雪茶哽咽说道:“奴婢只是……太高兴了,没想到……还是苍天有眼,我的这颗心也总算放下了。”   赵踞见他这般情形,不由地也心头一软:“行了,这是好事,不许掉泪。”   雪茶勉强止住,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又过了片刻,颜如璋也带了夏州来的密信,是赵踞之前派去跟随徐慈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却也是仙草顺利生子之事。   赵踞把几分密奏都一一看完,只觉着神清气爽,心头喜悦无法宣泄,忍不住对颜如璋道:“朕的儿子真是争气,才出生,就克住了西朝的皇子,可见注定了西朝人不是朕的对手,如璋,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天降祥瑞?”   颜如璋见他跟孔雀开屏似的炫耀,无可奈何,苦笑道:“的确是双喜临门,臣恭喜皇上。”   偏偏雪茶这会儿反应过来:“奴婢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小皇子跟德妃娘娘了,皇上,信上有没有写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颜如璋眉峰一动,觉着雪茶公公真是问了个好问题。   果然,皇帝脸上沾沾自喜的笑容在瞬间风卷残云,消失不见。   乾清宫内诡异的寂静中,赵踞把手上的几封信往桌上一拍,轻轻地哼了声:“她到底想怎么样,难道还要朕亲自去接不成?” 第179章   雪茶意识到自己又多嘴问错了话,一时讪讪的不知如何接茬。   颜如璋因为看不惯皇帝方才得意洋洋的样子,所以巴不得皇帝给噎一把,雪茶这句话对他而言说的正是时候。   此刻颜如璋心内暗爽,面上却咳嗽了声,道:“不过我隐隐听说,女人才生了孩子,一定是元气大伤的,必要坐足了月子好生调养,日后才不会落下病根,更加上德妃娘娘原本身子就不算很好,这一次生产只怕也是劳心劳力,十分不易的,想来倒要多休息几个月才妥当。”   赵踞回头盯着他,可听到“德妃娘娘原本身子不算很好”那句,心中一动,也想起了禹泰起信上所写,仙草生产的时候几乎体力不支。   另外陪着徐慈前往的镇抚司众人,也曾详细写明了当日西朝人分头闹事,差点儿伤到仙草一节。   赵踞原本是要发脾气怼颜如璋两句的,可一想到这些,却反而神色有些黯然起来。   颜如璋见他竟然不语,却有些意外。   雪茶此刻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喃喃自语道:“照小国舅这样说来,还得加上路程,算着倒要再过五六个月……半年左右才能见到小鹿跟小皇子?!”   雪茶这会儿心里急切的很,恨不得立刻见到人,一想到居然还得至少半年,只觉着呼吸都短促起来。   赵踞道:“如璋说的对,她的身子不好,该好好调养。不必着急。”   “不必着急”四个字,却咬牙切齿的,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赵踞深深呼吸,暂时按下此事,又对颜如璋说起了李原凛要西朝皇子交换停战之事。   皇帝道:“禹卿信里询问朕要如何处置西朝的小皇子,是要答应跟他们议和呢,还是如何,你觉着呢?”   颜如璋道:“西朝人惦记着给禹将军收复的那些州县,所以屡次来骚扰,令人不得安宁,按理说很该一鼓作气永绝后患才是。但如今才平定了西南,虽然是全胜,毕竟损了不少兵力,何况西朝人强悍,虽然禹将军也不容小觑,但到底是硬碰硬,结果谁也不好说……倒需要些时间休养生息。不如就答应了那李原凛的提议。”   皇帝忖度了半晌,道:“这给禹卿拿下的六皇子是萧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如果杀了他,那萧太后必然会举倾国之力过来厮杀,倒是不可做的这样绝,也罢,暂且就当作给萧太后一个情面罢了。”   当下皇帝便拟了旨意,写完之后端详了一遍,又想了半晌,却又拿了一张小笺。   这次却比写旨意要艰难的多了,他想了半天才写两个字,一行没写完却又揉碎。   揉坏了好几张纸,才终于写成了一张。   皇帝举在手中看了半晌,幽幽地叹了声。   雪茶在旁边看着,起初觉着必然是事情难办,后来才看出来。雪茶问道:“皇上,这信是给谁的?”   赵踞瞥他一眼:“你倒是眼尖。”   雪茶道:“真的是给德妃娘娘的?”   赵踞哼了声。   雪茶壮着胆子说道:“皇上,信里是怎么写的?”   赵踞瞪他一眼,雪茶忙解释:“奴婢不是想打听皇上的私密,只是想皇上在信里说的和软些……”   赵踞哼道:“朕偏不,她逃出去不赶紧回来,还得朕三番五次的派人去请吗?还带着朕的儿子不回来,她想做什么?朕没有斥责她已经是网开一面了,绝不能纵容她,免得惯坏了。”   雪茶委委屈屈地看着他:“要真的不肯和软些,那您可不用再想她回来了。”   赵踞气道:“大胆!”   雪茶抬手抱头,却又说道:“就算是大胆奴婢也要说啊,毕竟小鹿……她真的受了不少苦的,我也听说女人生孩子很吓人的,皇上难道不担心吗?”   赵踞拧眉:“给朕闭嘴。”   他白了眼雪茶,低头再度看向手上的信,端详半晌,却到底没有重新写过,也没有再改。   雪茶提心吊胆,见皇帝封了信,便又小声道:“皇上,奴婢突发奇想,有个念头……”   “什么?”   “不然就让奴婢全夏州跑一趟吧?”雪茶眼巴巴地看着赵踞。   “你去?”皇帝诧异。   雪茶忙点头,陪笑道:“是啊,奴婢去,小鹿、奴婢是说德妃娘娘是最听奴婢话的,我一劝,她兴许就回来了。皇上难道不想早点儿见到她、还有咱们的小皇子吗?”   皇帝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道:“先前是谭伶,然后朕又特赦了徐慈前去,怎么,现在还要你去,若她还不肯,还要派谁去?再敢胡说,先打烂你的嘴!”   ****   皇帝的御笔密诏很快传到夏州。   禹泰起知道了皇帝的意思,其实跟他所想的不谋而合。   毕竟这小宁令是萧太后的心肝,如今西朝的大权几乎都在这女人的掌握之中,以萧太后的心性,若是儿子折损在夏州,就算拼着西朝军队玉石俱焚,只怕她也要出这口气。   而李原凛正也因为知道小宁令对于萧太后的重要性,所以才不惜提出了以停战议和为条件交换。   禹泰起又看了另外封起来的那封信,犹豫片刻,终于拿着往内院而来。   才出二重厅,就见徐慈同一名军士从游廊上走来。   两人碰面,徐慈微微倾身:“禹将军。”   禹泰起道:“徐公子不必多礼。这样冷的天气,何必总往外走?”   徐慈道:“早听说夏州跟别处不同,趁着这个机会却也可以增长见识。”   禹泰起本怜惜他身上之伤,可见徐慈仍是一派疏朗雅淡,便不再多言。   正欲入内,有一名侍卫跑来,道:“将军,有一名细作伤势过重,眼见有些不行了。”   禹泰起道:“救不了?”   侍卫摇头道:“军医看过,实在不成,但是那小宁令却吵嚷不休的,让咱们救人,还说什么……若不救人,他们也会同死。”   禹泰起道:“看好他,不要让他出什么意外。”   侍卫面有难色:“将军,那小宁令脾气甚急,要不要把他捆起来?”   禹泰起皱眉。   别的人虽不打紧,只有小宁令是不容有失的,虽然这听似威胁,可是西朝人性子烈,倒也说不定。   这会儿徐慈道:“不如我去看看。”   禹泰起略一迟疑,同徐慈走到旁边,道:“才接了皇上密信,要用这人跟李原凛做交换,谈议和之事,所以……”   徐慈道:“我明白。将军还有事,就先去吧,我看看就来。”   目光相对,禹泰起道:“务必仔细。”   当下禹泰起往内见仙草而去,徐慈却在兵士带领之下往南院而去。   士兵们开了门,徐慈站在门口放眼看去,见里头有五个西朝人,其中三名躺在地上,唯一看着精神还好的只有小宁令跟那阴鸷眼的汉子。   徐慈迈步走了进来,来到那地上三人跟前,挨个看过,果然如那士兵所说,其中一人脸色灰白,呼吸微弱,因为伤在大腿上,血流太多,只差一口气了,真是神仙难救。   小宁令就在旁边,握拳盯着徐慈,但是当看见徐慈空荡荡的左臂之时,眼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   徐慈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小宁令一愣:“什么?”   徐慈道:“他已经无救,你们都应该看得出来。留在这里只能多添些病气给其他人。”   小宁令厉声道:“你要把他带走?难道你们没听我说过吗?一定要救活他!”   徐慈道:“不然呢,你们就同死?”   小宁令道:“我们许多同伴都死在这里,我有什么脸再回去。你以为我是恐吓你们的?”   徐慈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着,这样做有些愚蠢好笑而已。如果西朝人都跟你一样,那我们大启就不费一兵一卒,只等你们自杀就是了。”   小宁令语塞:“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人?”   徐慈淡淡道:“我曾经是邺王的人,相助邺王反叛朝廷,给皇上的人拿住。”   小宁令震惊,连旁边不动声色的阴鸷脸都忍不住看过来。   阴鸷脸打量着徐慈,见他风度超然,迟疑道:“你莫非、就是那个什么清流社的……”   徐慈一笑:“在下徐慈。”   阴鸷脸不由动容:“你真的是那个徐少主?”他的眼睛在徐慈臂上掠过,“你既然相助邺王,自然是谋逆大罪,怎么还能在这里随意出入?”   徐慈道:“这自是我们皇上英明仁武。他知道我是给人利用,所以对我网开一面。”   阴鸷脸不屑一顾道:“哼,说的好听,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你要真的终于邺王,就该自尽殉主。”   徐慈淡然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换句话来说,就是不要愚忠,顽固不化。我原先误会了我们皇上,自不量力助纣为虐,后来才幡然醒悟,想要真正做些为国为民之事,这如何叫做胆小鬼?”   阴鸷脸哼了声。小宁令道:“你们的皇帝,真的有那么英明?我怎么听说他的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   徐慈道:“不错,可是有志不在年高,皇上虽然年少,却比许多人更高瞻远瞩,不然的话,又怎会重用禹将军,把你们从原先占了我们的土地上撵出去,且牢牢地挡在夏州之外呢?”   阴鸷脸拧眉道:“好大的口气。”   徐慈道:“难道我说的有错?我敢断言,下一次我朝跟西朝开战,西朝必败。”   小宁令忍无可忍跳了起来:“你敢侮辱我们?”   徐慈道:“小宁令不信?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小宁令道:“你想怎么赌?”   徐慈道:“就赌下一次两国开战,鹿死谁手。若是我们输了,我徐慈这条命给你。”   小宁令一阵血涌,想也不想道:“好,一言为定,若是我们输了,我的命也给你。”   “很好,”徐慈微微一笑,起身道:“那现在,请保重。”   他一抬手:“把人抬出去吧。”   小宁令一愣,才要张口,那阴鸷脸的男子道:“不愧是清流社的少主,真正巧舌如簧,不知不觉把人绕进去了。”   徐慈淡笑着看两人一眼:“是巧舌如簧还是真如我所言,就等日后验证罢了。”   ****   禹泰起将赵踞的信送到内宅,仙草望着那封皮上的字,心头恍惚。   原来那给她的信上,封皮上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一个小篆的“鹿”。   皇帝的书法很不错,这一只鹿也写得风流俊逸,又隐隐透着华贵不凡。   天底下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这个“鹿”,到底代表了多少东西在里头。   禹泰起道:“你且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将自己禀明皇帝的事情告诉过仙草,皇帝给他的回信中却只字不提此事,只说正事而已,所以禹泰起有些担心皇帝会催促仙草或者有别的旨意。   仙草看着那薄薄地信笺,拿在手上,却似重若千钧。   她几乎就想让禹泰起帮自己看,可是想到赵踞那人……又猜不透他到底会写什么,若是些私密的话,又怎好给禹泰起过目。   终于将信裁开,里头却是一张小笺。   仙草将那折着的信纸打开,扑面而来的是皇帝熟悉的字迹: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不必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一首《虞美人》,最后一句是“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他却擅自改了。   仙草看着这一首词,心头一震,无限的酸楚涌了上来,忙把信纸合了,放在一边。   禹泰起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便走过来,将信捡起看了一眼。   见竟只是一首词,禹泰起有些意外:“这个是……”   仙草的眼睛已经有些泛红,闻声道:“没什么,哥哥不用理会。”   禹泰起道:“我还以为,皇上会催你回去呢,这又是怎么样?”   他毕竟是个武将,又不好男女之情,对这些细腻的男女间之事还有些不太通。   仙草不语。   禹泰起笑道:“不过我倒是松了口气,你也可以在这里好好地安心调养。”   这会儿奶娘又抱了小婴儿过来,面有忧色:“这两天小少爷不太喜欢吃奶,也不知怎么回事。”   禹泰起道:“怎么不早说,大夫看过了没有?”   仙草道:“昨儿就看过了,说只是身子稍微弱一些,因为太小,也不能吃什么汤药之类的。”   禹泰起皱眉道:“等我再叫人找几个高明的大夫。”   仙草将小婴儿接在怀中:“从我来这里,实在是让哥哥操心了。”   禹泰起看着她浅浅带笑的模样,道:“可知这种操心,我宁肯多些。”他以前是孤零零的,总算得了妹子回来,又多了小外甥,自然喜不自禁。   仙草一笑,低头打量小孩子,果然见他似乎有些无精打采,恹恹地。   只是好像是因为知道被母亲抱着,小家伙才睁开眼睛,嘴巴缓缓开合,仿佛在说话似的。   仙草看的十分有趣,不由也凑过去逗他,小家伙才咯咯地笑了起来,甚是可爱。   奶娘在旁说道:“到底还是跟着自己的亲娘呢,我们逗了半天,小少爷都不肯笑一笑。”   禹泰起在旁望着他们母子和乐之态,却问道:“妹妹,是不是该给这孩子起个名字?还是说,得回了京后让皇上起?”   仙草一愣,继而道:“不必,哥哥却提醒了我,哥哥正好在,你给他起个名字就是了。”   禹泰起笑道:“这如何使得。”   仙草说道:“我跟他的命都是哥哥救的,哥哥给起名字,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禹泰起犹豫了会儿,脸上有些淡色的红:“那我要好好地想想。就当是先给他起个乳名,将来并不耽误起大名。”   仙草道:“哪里这么麻烦,哥哥一块儿给他起了最好。”又柔声地哄着怀中的小家伙道:“你说好不好啊,舅舅给你起名字了。”   禹泰起听到最后一句,眼圈顿时又红了。   正在此刻,徐慈走了进来。徐慈先说了已经摆平了小宁令之事,又问两人在说什么,听仙草说让禹泰起给小家伙起名,徐慈笑道:“我先前也正想提此事呢。如此甚好。”   ***   禹泰起给小皇子起的名字,单字一个“拓”,仙草十分喜欢。   后两日,禹泰起不曾入内宅,只在外头忙于跟李原凛交接之事。   萧太后此刻也早知道了皇子被擒,特意派了使者前来,协助李原凛跟禹泰起商谈议和之事。   禹泰起提出划定边境界限,让西朝退军八十里,把之前没有收复的一个小县城也给划归了回来,并且在十年内不许犯境。   本以为他们不会痛快答应,谁知居然很快便谈妥了。   当下两国签订了国书,彼此交换,禹泰起这边儿才把小宁令跟其他众西朝人交还李原凛。   小宁令回营之时,转头看向禹泰起身后。   原来徐慈也陪同在侧,两人目光相对,小宁令道:“你的话,本王记着呢。”   徐慈只淡淡地一点头。   交接完毕,李原凛对禹泰起道:“禹将军的确是个识时务者。”   禹泰起道:“不然呢,以李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杀了小宁令,然后两国开战吗?”   李原凛向着他一笑:“小宁令是太后的心肝宝贝,我自然不敢让他有什么损伤。”   禹泰起道:“可是以李将军的为人,当时居然卖了那么大破绽给我,倒是让我不得不多想。你究竟是想让小宁令活着,还是想他死。”   李原凛的眼中闪出狡黠的光,道:“禹将军何必多想,毕竟如今已成定局。告辞了。”   他抬手一挥,率领西朝大军浩浩荡荡地调头离去。   身后,徐慈说道:“西朝原本做主的是李姓皇族,如今却给萧太后把持,萧家也因此在朝中地位殊绝,这李原凛是个将才,他当时只怕是想激禹将军将小宁令杀了,让太后痛不欲生,然后两国开战,或许可以从中得利。幸而禹将军并不是急功冒进之人。”   禹泰起道:“你说的不错,这李原凛心思深沉,实在是个棘手的人物,也幸亏是徐少主之前安抚了小宁令,不然以他急躁的性子,恐怕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李原凛当然知道禹泰起没那么愚蠢,一定会猜到那些细作里有蹊跷,只是他没想到禹泰起这样眼量长远,居然没有为难小宁令,最后还真的促成了议和。   两人相视一笑,正欲回城,却见有一匹马从城门中滚滚而出,上前道:“将军快回城,府内说……小少爷有些不好。”   禹泰起方才面对两国千军万马也自面不改色,这会儿却差点腿软。徐慈也是心头凛然,单臂扶了禹泰起一把:“将军莫要着急,即刻回府一探究竟就是。” 第180章   拓儿这两日一直都有些精神不振,起初,大家只以为是寻常的小孩子症候而已。   不料今日奶娘抱着喂奶的时候,拓儿连一口奶也不吃,十分反常。   奶娘百般哄劝也无济于事,正想抱给仙草让她哄一哄,拓儿却耷拉着脑地啊,昏昏沉沉,像是睡了过去,又像是晕厥了似的。   奶娘吓得不知所措,慌忙叫人传大夫。   恰好夏叶也守在屋内,忙给拓儿把了脉,又探鼻息。   她一语不发,脸色却很是凝重。   仙草正是悬心,又看夏叶这般,更是心惊肉跳,忙询问如何。   夏叶面有难色,半晌才对仙草道:“小皇子看着并不像是寻常的病症,才听他的脉,虽然微弱,但是……依稀跟昔日娘娘的症状差不多。”   仙草之前曾叮嘱过夏叶小慧等人,让他们不要称呼拓儿为“小皇子”,也只叫自己的名字罢了,但是此刻夏叶关心情切所致,竟然忘了避忌。   仙草也浑然没有在意,只盯着夏叶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说拓儿也跟我似的中了毒不成?”   迟疑着问出最后一句话,仙草心中指望着夏叶会立刻否定自己。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夏叶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多半是这样了。”   “这怎么可能?!”仙草心中震惊冷绝到了极点,忍不住脱口而出,她甚至是强笑着说出这句的,好像是要表示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在瞬间却已经无法呼吸。   这一句声音有些大,原本在半是昏睡中的拓儿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突然一抖醒了过来。   他睁大乌亮的眸子惊惶地四看,看了片刻,哇地便哭了起来。   仙草心颤,忙俯身将他抱入怀中:“拓儿别怕,娘在这里,别怕。”她抱着小孩子,听着拓儿的哭声,仿佛从哭泣中听出了小家伙的委屈跟痛苦。   这一刻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中毒时候多经历的种种苦楚,一想到这些苦楚会落在这样弱小的孩子身上,简直恨不得自己当时死了就罢了。   仙草本还强忍,这会儿再也无法按捺,悲从中来:“好孩子,别哭了……是娘对不起你。”一时之间也随着大哭起来。   禹泰起跟徐慈两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传出的哭声,这一时候,连先前还算镇定的徐慈也忍不住雪白了脸。   两个人心寒彻骨地进到内室,谭伶,小慧,彩儿跟夏叶等都围在床前,小慧跟彩儿都在流泪,夏叶跟谭伶却还在强打精神地劝慰。   见他们两个人脸色惨白地站在身后,谭伶忙转身过来,把夏叶所诊的结果告诉了禹泰起跟徐慈。   禹泰起跟徐慈听说拓儿竟是因为给昔日的余毒折磨,虽然惊心,但到底事情还没有到达最坏。   两人毕竟都是身经万事心智格外坚忍的,当下忙收敛心绪上前,一边查看拓儿,一边安抚仙草。   禹泰起道:“妹妹,你别急,这夏州虽然是僻远之地,但是神医灵药,并不缺乏,之前你的身子都能调养妥当,拓儿也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徐慈也说道:“不错,拓儿是个天生有福之人,他出生的那日,本是险象环生,可是一切顺利妥当,反而把西朝的皇子给拿下了,这才让西朝人退兵让地,咱们不战而胜……你看他是何等的天生福相?又怎会给这小小地残毒害倒了?你是他的娘亲,母子连心,若你不坚强些,他知道你伤心悲痛,这病情自然难办,反之则不然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的确是母子连心,她又是初为人母,孩子的一举一动,尽数牵扯心头,先前想到拓儿会经历自己所受的苦,才难以自禁。   此刻见禹泰起跟徐慈都在身旁,说的又是这样的抚慰人心,终于慢慢止住泪水,又温声地安抚拓儿。   果然,拓儿本哭的哽咽,听见母亲温声抚慰,终于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这会儿夏叶趁机道:“谭公公是否知道昔日给娘娘调养的方子?咱们去跟大夫商议,看看能不能根据昔日的房子再调些适合小皇子的药出来。”   谭伶忙道:“我知道。”   在宫内的时候虽是沈君言跟太医院的给仙草调药,但谭伶朝夕伺候,他又是个极心细谨慎的人,自然耳熟能详不在话下。   禹泰起也不敢怠慢:“我也再去派人,城内城外找些老资历的大夫过来,终究会有好法子。”   当下三人皆都去了,剩下徐慈陪在仙草身边,不离左右。   ****   此后又过了月余,拓儿的情形虽然未曾大好,但也并没有十分恶化。   这要归功于谭伶跟夏叶,还有一些禹泰起请来的老大夫精心诊断对症下药的缘故。毕竟只是个出生才数月的婴孩儿,娇嫩之极,不管用针还是下药,都要轻而又轻。   另外,这夏州随是冷僻地方,但是却也自有一种罕见的草药,唤作雪灵芝,生长于城外的雪山之上,用新鲜的雪灵芝全株入药,据说有令人白发转乌,起死回生的功效,极为难得。   禹泰起亲自带兵出城,由当地的老药农带路,费尽艰难,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寻到了两棵,虽然并没有传说中所谓起死回生的大效用,但对拓儿的病情,却也极有裨益。   禹泰起又命人广搜细寻一些民间偏方,以及各种奇药之类,若是天上的月亮能够治好拓儿,只怕他也要想法儿去摘下。   小家伙在众人的精心呵护跟调养下,顺顺利利地过了满月,又从冰寒刺骨的冬天,终于迎来了夏州的第一个春日。   只不过,仙草等人虽然见拓儿的情形似有转好之意,心中安慰,但是对夏叶跟其他负责调养的老先生而言,背地里却仍是不敢丝毫的掉以轻心。   毕竟小皇子身上的毒是胎里带了来的,竟比仙草当日还要难除百倍,只不过如今以医术跟灵药等暂时护住了而已。   夏叶又不敢把此事透露给仙草知道,生恐她承受不住。   这天,夏叶请了禹泰起跟徐慈,将此事难办之处尽数告知了两人。   其实他们两个人自不是傻子,这些天来察言观色,也看出了几分,听了这话,一时都默然。   半晌,徐慈忖度道:“对了夏姑娘,当初小鹿病着的时候,你跟我提过要去找一个人,说那人兴许有法子,这会儿能不能也请那人过来?”   夏叶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想过,但是……那个人脾气古怪,尤其是我先前是撇下他偷偷出来的,我怕他非但不肯答应我,反而闹出别的事。”   禹泰起道:“那人是谁?”   夏叶道:“他也是个孤儿,当初跟我一样给蔡太师收留,只是他最擅长用毒用药,加上性情……很是怪异,所以太师都不愿用他,由得他去了。”   禹泰起道:“此人住在哪里?我派人去请。”   夏叶苦笑道:“将军,还是罢了,他……不是个能以常理忖度的人,就算天底下没有将军您请不来的人,他也是个例外。”   禹泰起皱眉:“若能够救拓儿,不管怎么样,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要将他请来。”   夏叶才要再说,突然间窗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她说的不错,天底下的人或许都要卖你禹大将军的情面,只可惜老子偏不如此,毕竟我就不是个正常人,是不是啊叶子。”   话音未落,只听到嗤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在屋内炸开,漾出了一片烟雾。   夏叶吃了一惊,忙跳起身来:“大家快出去!”   禹泰起跟徐慈反应迅速,也跟着开门而出,只不过两人都吸入了一点烟气,虽只是一点儿而已,却也不由地头晕身软。   眼前一道影子掠过,那人已经消失门口。   禹泰起看向夏叶:“是他?”   夏叶点点头,禹泰起不顾身上力弱,拔腿去追,夏叶冲过去将他扶住:“这是毒烟,将军别勉强!”   隔着院墙,只听见先前那人的声音又冷然说道:“怪不得你不顾一切地离开我,原来是来找你的相好,很好,很好。”   夏叶睁大双眼,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但那人的声音却渐渐远去。   片刻的寂静后,后院隐隐地传来谭伶惊怒交加的怒喝声:“你是什么人?站住!”   谭伶性情内敛沉稳,自来不曾听他这样惊慌恼怒,夏叶,禹泰起跟徐慈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往后院奔去。   等三人来到后宅,却见谭伶脸色灰白地跌在台阶之下,嘴角有血渍涌出,墙头上那道影子一闪而过,仍是那人的声音道:“哼,这下看你来追我吧。”   三人正不知如何,谭伶道:“快,那人把小皇子……”   夏叶禹泰起徐慈闻听,如同天塌一般。   当下,禹泰起跟徐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便跟夏叶冲往外头,徐慈却冲向内室。   内室之中,桌子给掀翻在地,彩儿倒在中间,正满面痛楚地爬起身,一个奶母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里。   徐慈提心吊胆地扑到床边,却见仙草跌在床下,一动不动,手中还死死地握着孩子的襁褓。   ****   那出其不意来袭的怪人,正是夏叶的师兄。   他先前本不愿替夏叶医治徐慈,后来要夏叶委身于他,才肯出手。   但夏叶只是迫于无碍而已,并不愿跟他天长地久的,所以终于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赶到夏州来向仙草报信,并向禹泰起覆命。   谁知这人竟然不屈不挠,一路追随而至。   又偏偏听见夏叶跟禹泰起说起他的性子,他自然不快,竟然把拓儿抢走,逃之夭夭。   尽管禹泰起第一时间命封锁城门,但是士兵搜寻了整天整夜,仍是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   禹泰起又不想过于逼迫,免得逼急了这人,让他狗急跳墙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举止。   出了此事,夏叶极为愧疚。面对一筹莫展的众人,夏叶道:“他的性格虽然偏颇,但是,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何况他临去留下的那句,是让我去找他,所以该不会对拓儿不利……将军,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向你跟娘娘保证,一定会把小皇子带回来的。”   事到如今,说什么自也无用,禹泰起正色道:“只要你把拓儿好端端地带回来,便是我禹某人此生的大恩人。”   夏叶泪盈于睫:“本是我的过错,将军万万不可这样说。我……就不去见娘娘了,将军替我多多致歉,好好安抚娘娘。”   事不宜迟,夏叶简短说罢,便收拾行囊出府去了。   次日,谭伶也带了两名镇抚司之人,辞别了仙草跟禹泰起,出城搜寻那怪人踪迹去了。   此后月余,并无众人的消息。   在节度使府内,徐慈,小慧,彩儿等众人轮番照看仙草,不敢稍微疏忽。   这些日子里,仙草昏昏沉沉,精神恍惚,有时候总觉着耳畔有孩子的哭声,好像拓儿仍在身旁。   连日来竟然形销骨立。   虽然徐慈再会宽慰人,禹泰起再细心体贴,可却比不上拓儿不在身边带来的沉重打击。   两人十分担忧,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还没拓儿的消息,仙草先就出事了。   这天,禹泰起处理了边城政务,来到内宅。   还未进门,便见徐慈站在台阶前,双眼微红。   禹泰起道:“小鹿怎么样?”   徐慈勉强一笑:“她才睡着了。”   禹泰起放轻脚步入内,到了床边,却见仙草蜷缩身子卧着,怀中却还抱着昔日包裹着拓儿的那襁褓。   那天那怪人突然而至,一出手将彩儿打晕,便从奶娘手中将拓儿夺过去。   仙草本正在榻上,见状奋不顾身扑过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抓住孩子不放。   那怪人抬手要在她头上击落,看着她的脸色,心中一动,便闪电般改为在她的颈间劈了一掌。   仙草虽然晕厥,仍是不肯撒手。   那怪人才抖落襁褓,纵身去了。   如今对仙草而言,似乎这襁褓已经是她最后的慰藉似的。   禹泰起站在床边,很想把仙草叫醒,告诉她,他们也跟她似的惦记担心着拓儿,但是他跟徐慈……却也同样的跟惦念拓儿一样,也担心着她。   禹泰起站了半晌,徐慈从外进来道:“侍卫来传,是说外头有人前来拜访。”   “不见,”禹泰起凝视着仙草憔悴的睡容,几乎想抬手给她把皱蹙的眉心轻轻展开,“天王老子也不见。”   徐慈自然体谅他的心情,当下出来吩咐了侍卫。   不料那侍卫去了半天,又匆匆返回:“徐爷,我想还是让将军去见一见吧。”   徐慈道:“怎么了?”   侍卫欲言又止,皱眉说道:“那来人……看着有些古怪,不是咱们夏州人,听语气似是京城来的,而且派头好像还不小,轿子里的人一直都没露面,只有数十个随从,看着都是好手。”   徐慈皱眉:“京城来人?”   侍卫道:“是啊,尤其是那个为首的随从,说话更是怪里怪气,脸皮比女人还白,又很是娘娘腔,口气还大得很。”   徐慈心头一动,回头看了屋内一眼,道:“我去看看。”   侍卫松了口气,忙先带了徐慈出门。   果然,在节度使府门口的路上,前后有数十人围着一定黑呢的轿子,一个个身姿矫健挺拔,目光锐利,一看便知道是高手。   徐慈瞟了一眼,目光落在轿子边的一人身上。   看见那人熟悉的脸,徐慈心头一滞:“雪茶公公?”   原来那躬身在轿子旁的人,虽一身淡蓝色的常服,但面色白净而秀气,赫然竟是雪茶。   徐慈认出雪茶,心中震惊无法形容,他的目光迅速转到那停着不动的轿子上。   来的人竟是皇帝身边儿头一号的雪茶公公,那么,试问世间还有谁,能让雪茶这样恭敬地躬身回话。   像是要回答徐慈的疑问似的,雪茶抬手把轿帘子一掀,有个人躬身缓缓走了出来。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对,徐慈看着对方锋芒内敛的眼神,屏住呼吸。 第181章   徐慈不由自主快步下了台阶,上前一撩袍摆。   才要跪地,皇帝已经走前一步,将他单臂扶住:“免礼。”   两人目光相对,赵踞问道:“她呢?”   徐慈做梦也想不到皇帝居然会亲临夏州,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   但瞬间又想起来,也不晓得皇帝知不知道小皇子丢失之事……   惊心之余,一时竟有些无法回答。   面对皇帝探查的眼神,徐慈勉强道:“在……府内。”   徐慈还在迟疑,皇帝已经一点头,不由分说地负手转身,迈步往前走去。   雪茶跟其他众侍卫急忙跟上。   节度使府的守卫们虽然见徐慈对皇帝行礼,可毕竟不知他的身份,见皇帝想要入内,本能地想上前拦住。   不料还未出声喝止,给皇帝抬眸冷冷地一瞥,侍卫心头一寒,竟下意识地后退出去,身不由己地给他让开了路。   节度使府的守卫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所以先前应对西朝人的突袭都能稳稳地挡住,可此刻面对皇帝,竟觉着有种比千军万马扑面而来更令人无法抵挡的威煞之气,令人不敢冒犯半分。   瞬间恍惚中,皇帝仍旧闲庭信步似的负手腰后,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内去了。   那侍卫才反应过来,见雪茶跟在后面,仓促中忙将他拦住。   雪茶才要跳脚,幸而徐慈从旁道:“快让开,来人是……将军的贵客。”   侍卫们闻听,这才迟疑着放行。   雪茶还不满地哼道:“这些家伙,一点儿也没眼力介儿。”   侍卫们看着他狐假虎威的样子,惊心诧异之余,却着实猜不透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只疑心是京城内下来的大官儿之类,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官儿,会是那样年轻俊美,却又气势逼人,莫非是什么皇亲贵戚?   徐慈本想请皇帝到堂上坐等见禹泰起,不料皇帝只略在厅下站了一站,道:“带朕去见她。”   这会儿,里头禹泰起因得了消息,大步流星地从廊下而来。   为保机密,徐慈只命人告诉禹泰起,说京内赵先生到了,请他速速出来迎接。   京城中有什么赵先生是需要他这位夏州王亲自迎接的,答案自不必说。禹泰起虽隐隐猜到所谓赵先生的身份,可当亲眼看见皇帝千真万确就在面前,却着实难掩心中惊愕。   但禹泰起毕竟是谨慎之人,知道皇帝不通声气儿地悄然而来,必有缘故,当下先屏退了左右,才忙上前跪地见礼。   赵踞略微俯身将他扶起:“禹将军请起。”   禹泰起顺势起身:“皇上为何会突然而来?事先竟毫无消息。”   赵踞道:“朕是微服出行的,自然不会事先张扬。何况禹卿先前拿下西朝皇子,跟西朝议和,朕也早想亲自前来祝贺。”   禹泰起听皇帝口口声声只提政事,心中却也忐忑。   原来禹泰起跟徐慈一样,都在暗中揣测皇帝到底知不知道拓儿失踪的消息,按理说谭伶等人已经离开多日,谭伶估计不会向皇帝隐瞒此事……可皇帝若是知道的话,脸色怎能是如此的平静无事?   禹泰起道:“那不过是臣应尽的本分,着实当不起皇上亲临。”   赵踞一笑,神色仍旧是温和不惊的:“对了,德妃呢?朕既然来了,总也该见见她。”   徐慈在旁边心头一跳。   雪茶却微微地撇了撇嘴。   当初雪茶自己要来夏州,皇帝还发狠说要打烂他的嘴呢,可一转头,皇帝竟要自己动身,简直是自打嘴巴。   如今,明明就是来见仙草的,却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祝贺禹泰起,真是死要面子的主子。   其实禹泰起也猜到皇帝特意前来不是为了什么嘉许,只是不必说破罢了。   当下禹将军后退一步,蓦地跪倒下去:“微臣向皇上请罪。”   赵踞面不改色道:“禹卿为何如此,你有何罪?”   禹泰起深呼吸:“微臣有数罪,之前在行宫救得小鹿,却并未禀知皇上,是欺君之罪在前。”   赵踞微笑道:“此事朕已经知道,横竖是禹卿你护了德妃平安无事,何况她又是你的妹子,你们兄妹情深你一心维护她,朕是体谅的,怎会怪罪于你?不必再说。”   禹泰起喉头一动,又道:“回皇上,臣还有第二大罪。”   赵踞道:“哦?”   禹泰起俯身,以额头贴地:“前日,臣疏于防范,让一名怪人闯入府内,把小皇子……掳走了。臣情知罪大恶极,不敢上报,但是一切罪责都在臣的身上,皇上就算要臣的性命,臣也无二话。”   赵踞并没言语。   雪茶却跳了起来:“禹将军你、你你说什么?小皇子给掳走?你是不是玩笑的?”   禹泰起额头见汗:“并不敢拿这个玩笑。”   徐慈听到这里,也跪在地上:“当时草民也在场,阻拦不及,皇上若怪罪,草民也有一份。”   雪茶直直地看着他们两人,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天、天啊!我不行了……”   他踉跄后退,跌在地上,却又突然想起来,便挣扎着问道:“小鹿呢?”   不等禹泰起跟徐慈回答,赵踞已经说道:“这件事,朕早已知道。”   雪茶才受了一记重击,突然听了皇帝这句话,更加魂不附体:“皇上?!”   禹泰起跟徐慈两个也都抬头看向皇帝,虽然两人早就猜测谭伶不敢隐瞒此事,但皇帝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平静了?   赵踞徐徐道:“朕在路上已经得了谭伶的密信,他说的很详细,此事虽然发生在节度使府,但也不全是禹卿你们的责任。”   禹泰起徐慈两人彻底怔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皇帝,简直不能置信。   “皇上……”禹泰起不敢动。   禹将军只所以这样提早请罪,其实也是怕皇帝万一不知情的话,入内见了仙草,那时候得知真相,对仙草自然不利,所以禹泰起才宁肯把所有罪责先包揽在自己身上。   而徐慈也明白他的心意。   可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都起来,”赵踞颔首,波澜不惊道:“现在,该带朕去见德妃了吧。”   ****   禹泰起跟徐慈陪着皇帝往内宅而行,雪茶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头重脚轻地跟在后面。   到了房门口,正好小慧出门。   小宫女抬头看见皇帝,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彩儿听见动静也出来查看,惊见皇帝跟雪茶都在,一时也变了脸色。   但她毕竟还镇定些,忙拉着小慧往旁边退开,双膝跪倒下去,低低道:“参见主子。”   皇帝一点头,迈步进门。   扑鼻一阵浓烈的药气,这有些熟悉的药香唤醒了皇帝心中某处深刻而柔软的记忆。   刹那间,脚步几乎也都放轻了几分。   当转入内室,看到卧在床上的仙草之时,皇帝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色松动了,负在腰后的两只手也忍不住随之握紧了些。   他情不自禁加快了步子,抬手过去,当手指将碰到仙草的脸的时候,皇帝醒悟过来。   当下又硬生生将手拐回腰间,只做是换了个姿势的样子。   皇帝重新站直了,回身扫了一眼禹泰起跟徐慈,清清嗓子:“朕……要单独跟德妃呆一会儿,你们先出去吧。”   禹泰起跟徐慈对视一眼,领命退出。   雪茶在皇帝身后,伸长脖子往床上打量,眼中的泪早就忍不住飞了出来。   皇帝喝道:“你也出去。”   雪茶委屈,可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也跟着退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了两人。   赵踞深深呼吸,咽了一口唾沫。   他复上前,近距离地打量着仙草。   她瘦了,是他记忆里最瘦弱的时候,下颌都尖尖的了,睫毛便显得尤其的长,看着这样脆弱,好像一根指头摁下去,就会要她的性命。   之前面对这张属于小鹿的脸,皇帝心里总会有些过不去,但是此时此刻,看着她如此憔悴的模样,他的身心却有些无法按捺地微微战栗。   皇帝定了定神,终于缓缓地在床边落座。   他的目光下移,看见了给仙草抱在怀中的那小孩子的襁褓。   她紧紧地抱着那襁褓,就好像是飘零大海上,抱着的唯一能救命的一根孤木。   皇帝的目光停了停,想起谭伶在密信里的禀奏。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抬手在仙草的脸颊上轻轻地抚过。   “阿悯……”皇帝低低地唤了声,喃喃道:“你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是听见了皇帝的呼唤,仙草的长睫抖了抖。   然后她褪色的唇一动。   皇帝俯身,却听见她是在含糊不清地叫:“拓儿。”   拓儿……是小皇子的名字,镇抚司的人在密报中早就告知了。   皇帝虽然有些不满是禹泰起给小皇子起名字,明明该是他这个亲生父亲的权力。   但这个“拓”字,寓意着开疆僻壤,大气磅礴,是禹泰起的风格,却也很合他的心意,所以也就欣然接受了。   皇帝凝视着仙草半晌,终于俯身将她轻轻地抱住。   睡梦中的仙草猛地一颤,竟下意识地把怀中的襁褓抱紧了些,仿佛是怕人来抢似的。   皇帝低低道:“阿悯别怕,是朕。”看着她微颤的长睫,皇帝尽量将动作放的极为温柔,他将仙草轻轻拢入怀中,在她耳畔低低道:“不要怕,有朕在……不要怕……”   几番安慰,仙草总算安静下来,她窝在皇帝的怀中,像是又睡了过去。   皇帝起初不敢用力,又过了会儿,却情不自禁地把她抱紧了几分,然而看着她瘦弱的这样,却又着实不敢抬用力。   皇帝垂眸:“你不喜欢宫内,宁肯逃到外头,你要是在这里好好的,倒也罢了,凭什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模样,你让朕怎么放心。”   仙草忽地动了动。   皇帝蓦地噤口,竟有些紧张。   他直直地盯着她,也不知是盼着她醒来,还是有些怕她醒来。   仙草却在皇帝的胸口蹭了蹭,然后喃喃低语了声。   皇帝一怔:“阿悯……你、你在叫谁?”   “拓儿,拓儿。”仙草模模糊糊地唤了两声。   皇帝吁了口气,垂下眼皮,似乎无奈。   仙草却又微微叹了声,道:“踞儿……”   这一次,皇帝听得清楚明白。   ****   黄昏时候,仙草才幽幽醒来。   往日这个时候,身边总会陪着人,或者是徐慈,或者是禹泰起。   但是今日,两个人都不在。   室内有些反常的安静。   仙草扫了一眼外间,却又看向怀中的襁褓,她俯身埋首在襁褓之上,仿佛在呼吸拓儿留下的气息。   “好孩子,你在哪里,回来娘身边儿好不好。”低低一句,泪也随着沁入襁褓之中。   痛楚无法消退,身子情难自禁地微颤,却又克制着不敢放声。   正在此刻,一只手轻轻地落下,握住了她的肩。   仙草深深呼吸:“哥哥,我……没事。”   “哥哥?”身边的人轻声道,“你看看是‘哥哥’吗?”   这个声音,恍如隔世。   但是对她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夏州的。   可如今他偏偏就在。   仙草怀疑是自己因为伤感过度,又产生了幻觉。   她缓缓抬头,还未转头看,鼻端已经嗅到了一股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龙涎香的气息。   蓦然回首,仙草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皇帝就在她的身畔,依旧是剑眉星眸,华贵天生。   对仙草而言两人分离好像是几十年的事了,而经历过生子,又被迫跟拓儿分开,她自觉也苍老憔悴、甚至死了多少回了,每一次睡过去都仿佛永远不会再醒来似的。   但是皇帝……却依旧是那样朱颜绿鬓,意气少年的模样。   仙草身不由己地看着身边之人,眼前迅速地一片模糊,她不知道是因为泪水涌起的缘故,还以为是又再度眼花而已。   直到皇帝抬手,长指轻轻地在她眼角抚过:“不许哭,朕记得,阿悯不是爱哭的性子。”   仙草闭了闭双眼,泪扑簌簌地跌落,眼前皇帝的身影再度清晰而鲜明。   她对这个人,恨爱交加。   也曾发誓永远也不要见他。   但是这一刻,是她至为柔弱无助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赵踞道:“你这副模样,朕还能好好地呆在乾清宫吗?”   仙草生生地咽下苦涩的泪:“拓儿、他……”   她本能地想告诉皇帝,那孩子……   但是又绝对无法再多说一个字。因为那对她而言太过残忍而艰难。   赵踞道:“你不必说,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朕想不到,你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在这些要紧事上想不开?”   仙草睁大双眼:“你、在说什么?”   赵踞道:“就像是那日在行宫的小佛堂里,朕明明已经跟你示意了,朕是做戏的,朕没有怀疑你,可你呢,却对朕的示意视而不见……还几乎害自己动了胎气。”   仙草愣愣的,不知他为何在此刻重提旧账。   皇帝却继续说道:“还有拓儿的这件事,你只管就钻牛角尖,也不知道往好的方面想一想,拓儿是朕的儿子,是天生的福星,朕跟如璋说过,他一降生,就克住了西朝的皇子,送了朕跟启朝百姓太平安康的局面,这样天降祥瑞的孩子,你以为他会有事吗?”   仙草的唇动了动:“可是……”   皇帝笑看着她:“当然,朕其实也不是信口乱说的,之前在来的路上,谭伶的密报里头说,已经寻到了夏叶跟那怪人的踪迹,且有人亲眼目睹,那怪人抱着个小孩子,所以,顺利找回拓儿,是指日可待的。”   “真的吗?”仙草不由失声,抬手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臂。   她原本暗淡的眸子,在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看着救星似的渴盼的看着皇帝。   赵踞一笑,抬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过,俯身道:“你忘了君无戏言吗?朕怎么会拿自己的儿子开玩笑?倒是你,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要是拓儿回来,不认得你了可如何是好?”   皇帝的语气中有一种天生能够令人信服的能力,且他又是这样淡定自若的模样,令人不能不信。   仙草本来失魂落魄,整个人如在一团迷雾中似的,无法逃脱,只能沉溺。   但是皇帝的三言两语,突然间就像是在黑暗之中的一点希望的明光,让仙草散了的神智重新又开始苏醒。   泪却从眼中流了出来,仙草低下头,虽然无声,但瘦弱的肩头却在微颤。   皇帝忙坐在床边,抬手拢住她的肩:“都说了不许哭,怎么又哭了?”   仙草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拓儿没事……拓儿会回来的,是不是?”   皇帝道:“当然,朕向你保证。”   皇帝说了这句,好像又想到什么似的,便笑说:“当初你以为徐慈坠崖身死,对朕咬牙切齿的,甚至恨不得朕给徐慈偿命,可是朕那时候就跟你说过,徐慈未必会死,如今你也看到了,所以,朕说的如何?你信不信?”   之前徐慈跟仙草提是邺王背后搞鬼的时候,仙草就曾后怕过,毕竟自己差点要了皇帝的命。   听到这里她缓缓抬头:“我……信。”   赵踞看着她泪盈盈的样子,微微俯身,以额头抵在她的额上,道:“说来朕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之前还以为,徐太妃是什么也不怕,什么也难不倒的人物呢,没想到……也跟个小女孩儿一样,只懂得哭。”   他近距离含笑地瞅着仙草,口吻里带着些许戏谑跟调侃。   仙草听他竟然毫不避讳地提“徐太妃”,一愣之下,百般的不自在,原本苍白的脸上也随着流露出一丝窘然的微红。   她忙转开头去,假装没听见的。   赵踞却抚住她的脸颊:“答应朕,好好地保养身子,朕……可不希望拓儿回来,看到他母亲憔悴不堪的样子。”   仙草本已经好了,却又给他这一句引得眼泪冒了上来。   “听见了吗?”皇帝问。   仙草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嗯……”   皇帝却叹了声:“那为什么又落泪?真是不乖。”   仙草一怔,皇帝道:“本以为你离了朕……能多快活自在呢,傻阿悯。”   最后三个字,恍若叹息,又带一丝百转千回的缠绵滋味。   就在仙草惘然的时候,皇帝道:“从此以后,朕再也不许你离开了。”他说着俯身,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仙草往后一退,却给他搂着肩颈,吻得更深了些。 第182章   就在皇帝开解仙草的时候,一门之隔的外间,却也自有精彩。   雪茶心急如焚,先是侧耳倾听,又扒着门缝竭力望内瞧。   两种法子都没有效用,于是又试图把自己当成一副画似的紧紧地贴在门上,试图听见里头的情形到底如何。   他浑然忘我,更全然不顾皇帝近身侍卫以及禹泰起、徐慈等人就在身旁。   其实禹泰起徐慈等也无心去取笑雪茶公公的种种荒谬举止,因为他们的心情也跟雪茶差不多。   虽然看似面沉如水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在场诸位却都也在凝神屏息地细听里间动静。   终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是皇帝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雪茶正像是只壁虎似的还贴在门上无法自拔,被皇帝开门诓了诓,整个人不出意外地滚入室内。   赵踞瞥了一眼自己重用的“心腹之人”,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无视。   皇帝恍若无事地看向禹泰起跟徐慈,道:“不必担心,德妃福运大,自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奇怪的很,这样在别人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没什么说服力的话,从皇帝嘴里说出,却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禹泰起道:“皇上圣明。”   皇帝抬手示意两人跟上,雪茶见皇帝好像又要说正事的样子,正好儿不必他掺和,当即悄悄地退入内室。   这边皇帝同禹泰起,徐慈两人来至节度使府的军机堂内。   皇帝在主位落座,禹泰起在左侧就座,徐慈自忖并无官职在身,便只站立旁边。   皇帝看向他,和颜悦色道:“且坐了说话。”   徐慈这才在禹泰起身侧坐了。   皇帝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人,禹泰起雄姿英发,精干勇伟,一看就知道是将才。   徐慈却因为饱经颠沛流离,两鬓透出沧桑之色,但仍是不改诗书宦族出身的天生良好教养,虽然损了左臂,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仍是有令人倾倒的风华。   偏偏这两个人人,都是她的“哥哥”。   这是一种何等的造化。   本以为是上天给的折磨,现在看来,却反而像是一种眷顾,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   皇帝在心中暗自感叹,终于说道:“先前朕不在,多亏了两位爱卿细心照料看护德妃,朕如今微服私访来到夏州,正如两位所知,朕不能久留,只是德妃的身体孱弱,到底要照顾她先调养一阵子,等有些起色,朕便会带她一块儿回京。”   禹泰起跟徐慈听了,双双沉默。   徐慈先欠身说道:“敢问皇上,这也是德妃娘娘的意思吗?”   皇帝面不改色地说道:“朕跟她心意相通,朕的心意自然也是她的意思。只不过德妃的性子……毕竟有些内敛,加上之前又因为有些小小误会,如今误会都已经澄清了,以后自然雨过天晴。”   徐慈便不言语。   皇帝又吩咐说道:“是了,朕回京之时,徐慈你也跟朕和德妃一起。”   徐慈略觉诧异。   皇帝才看向禹泰起:“禹卿,如今虽然跟西朝人定了议和之约,但你比朕更了解西人的性子,最是反复无常的。所以夏州还得你来守着,有劳你了。”   禹泰起蓦地起身,抱拳道:“微臣自然不敢有负皇上所托。一定会牢牢守住夏州,不让西人有任何机会觊觎我大启。”   赵踞嘉许地点头,禹泰起却又道:“但是……微臣斗胆,有一句话恳求皇上。”   皇帝道:“禹卿有何话,但说无妨。”   禹泰起道:“皇上知道微臣的身世,微臣为了这个妹妹,操心牵念了半生,满心里只有她,只想她平安快活一生……所以先前在行宫之外,臣宁肯犯下欺君之罪,只因知道当时妹妹已经不能留在宫中。皇上英明,不肯计较臣的大罪,臣铭感五内。但是、臣仍然想恳求皇上,以后……若是妹妹跟皇上回了宫,请皇上务必、好生对待她,不要让她再受任何的委屈痛苦。”   禹泰起说到这里,便跪倒在地,俯身道:“这是微臣唯一的请求,请皇上体谅臣长兄为父的心情。”   徐慈看到这里,便也站起身来。   皇帝望着地上的禹泰起,片刻起身转出桌子,他走到禹泰起身前,道:“朕若是不体谅你的心情,之前你隐匿她在此处不报,朕早就容不得你了。只因知道,你也是真心地为了她好,所以才并不追究。可知你的呵护之意,也如同朕一般?”   说到这里,皇帝亲自抬臂,把禹泰起轻轻扶起来:“你也说长兄为父了,你是她的大哥,就也是朕的长兄,又何必行此大礼呢?”   禹泰起本是极笃定沉稳的人,给皇帝这语重心长、极为暖心的几句话说完,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双眼:“臣……多谢皇上!”   赵踞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以后不必见外,都是一家人。”   皇帝说着,又含笑看了一眼旁边的徐慈。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   夏州的春天来的虽然迟,却终究是来了。   原本凛冽的风逐渐地透出了几分和软温暖的味道,地上原本苍茫的草色里,开始夹杂着些许令人惊喜的嫩绿色。   仙草的心结给皇帝解开了,也肯乖乖地配合着吃药调养身子。   自打皇帝来到夏州,短短地半个月,她的情形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就连原先还担忧着的徐慈跟禹泰起,看着仙草这般,却也都隐隐地放下了心。   而在夏州的时候,皇帝也并没有闲着,除了陪仙草外,时常同禹泰起一块儿商议军机,又有徐慈在,两人又时常一同离开节度使府,在夏州城内微服巡看地方的风土人情等。   这日,皇帝来到夏州最大的集市——西市。却见街头上的人来往,却并不算极多,比起京城的大集来,简直可以用萧条来形容。   边走边看街上都买卖的什么东西,无非是些农用器具,并药草,茶,还有厚实粗糙的布匹,买卖最多的,还是马匹骆驼等。   皇帝越看,眉头越是皱起,忍不住道:“夏州好歹也是边疆最大的城池,怎么集市却比不上中原腹地一个寻常的州县里的热闹呢。若非亲眼所见,朕还不大相信。”   徐慈道:“皇上不知道,若是皇上早十年来此,这里的人口都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多呢。还是因为禹将军镇守之后,逐渐稳定,百姓们才愿意聚集于此。街市也逐渐形成。但毕竟这是防御西朝人的第一重重要关卡,所以只要战事在,不免的仍人心惶惶,内地的商旅们极少愿意长途跋涉前来冒险,此处又缺乏些内地必须的商货,集市自然无法兴盛,集市不能兴盛,买卖不能繁荣,那夏州城又怎能繁盛起来。”   皇帝扫过经过面前的街头行人,果然,一个个的衣着都灰突突的,多是棉麻粗布,很少有见那些鲜亮的绸缎之类。   皇帝叹道:“难为禹卿,一直坚守于此,朝廷里那些文官,一旦提起夏州就如临大敌,说是什么边关重地不容有失,可是他们哪一个能受得了这种苦楚,都只会夸夸其谈而已。”   徐慈打量着少年皇帝略带忧虑的脸色,问道:“皇上可是有意改善夏州如今的境况?”   “当然!”赵踞道:“如今跟西朝人议和,这倒是个契机,只不过……要着手终究是难的。”   徐慈说道:“皇上未来之前,我也曾在城中四处转过,我心中倒有一个想法,只不过因为太过重大,没有皇上的许可,跟大批的兵力维持,毕竟不成。”   赵踞若有所动:“哦,说来听听。”   徐慈指着前方道:“皇上有意,便去那茶摊上喝了茶再说。”   说是茶摊,不过是靠着墙边架起来的简陋食摊而已,徐慈要了一盏油茶给皇帝,皇帝从没吃过这种东西,勉强尝了口,却如同喝粥似的粘稠,笑道:“这是什么?”   徐慈道:“夏州苦寒,百姓困苦,这种东西是用荞麦磨成粉,和了油渣炒熟了后,用开水冲泡而成,最容易饱腹,价钱也便宜,所以向来盛行。”   赵踞点头,又喝了数口,果然尝出了一点油渣的气息:“习惯了倒也不难喝。是了,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徐慈说道:“正如您所知道。夏州是边疆最大的都城,只可惜并没有奇货可居的特产,所以招徕不到内陆地方的商贾。但是商贾从来最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就算长途跋涉、甚至冒着性命危险也不在话下。”   赵踞听出他的意思:“你是说,夏州需要招徕商贾的东西?可是……又有何物可用?”   徐慈道:“自然有大批的东西可用,只是不在夏州。”   赵踞眉头微蹙:“何解?”   徐慈抬手往城门处一指:“但是城门之外,却有许多内陆商贾梦寐以求之物。稀有的珠宝,香料,以及咱们大启都没有的一些蔬菜瓜果,动物毛皮。”   赵踞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因地制宜,通商?”   徐慈见他这样快就明白过来,当即点头道:“圣明不过天子,不错,夏州的特产,就是夏州本身。既然无物可贩卖,那就让夏州成为最大的物品贩卖之地。”   赵踞沉吟:“可若如此,那西朝之人如何防范?另外,西域诸国若要来此,也要经过西朝。”   徐慈道:“这就要看皇上跟禹将军的了。所以我之前才说,此事若成,需要皇上的许可,跟大批的兵力做后备。但不管如何,我觉着可以一试。”   赵踞深看徐慈,半晌颔首叹道:“可知你方才这一番言论,足可以出将入相了。”   徐慈一怔,继而低头:“我先前做了许多错事,差点铸成大错,所以很想做些真正有利于国家百姓之事,皇上既往不咎,我已经极为感激了。”   赵踞道:“朕当初若不是因为你是个人才,怎么会冒着得罪蔡勉的风险也要保你?如今能换你这一番话,可见朕没有做错。你也不必多想,对朕来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四个字——‘唯贤是用’罢了。”   徐慈目光涌动,终于起身向着皇帝跪倒:“我……”   赵踞忙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了起来:“怎么你也跟禹卿一样?你们两个对朕而言,都也算是至亲之人了,何必还如此见外呢。要知道,所谓‘家国’,本就是一体的。”   皇帝字字珠玑,感人至深,徐慈直到如今,才终于对皇帝死心塌地。   两人正说话时候,对面灰突突的酒楼二层上,有人趴在栏杆上,盯着赵踞道:“那小子是谁?看着不可一世的样子,真叫人不爽,长的倒是挺好看。”   在他旁边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盯着徐慈,又看看赵踞,沉声道:“陪着他身边的是节度使府的徐慈,也是江南清流社的少主,他居然会向着那少年跪倒,真是奇事一桩,由此可见这少年身份非同一般。”   话音未落,先前出声的那人道:“那我去试试他们的深浅。”   老者见他跃跃欲试,忙一把拽住:“不要轻举妄动,他身边跟着许多好手,何况这不是咱们的地头。”   就在这瞬间,底下赵踞突然抬头,淡淡地往这边扫了一眼。   然后赵踞起身,带了徐慈,沿着长街缓步而去。   ****   皇帝回到节度使府,第一件事自然是回去探望仙草。   只是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雪茶在唾沫横飞,高谈阔论。   雪茶说道:“我哪里说谎了?小鹿是知道的,我最是个老实人,我那时候真的跟皇上说了我要过来,可是皇上不许而已。”   只听是小慧的声音,笑嘻嘻道:“公公真的大胆?皇上没踢你屁/股啊?”   “那倒没有,只说要打烂我的嘴。”雪茶果然实话实说。   大家大笑。   雪茶又忙解释:“其实你们都不懂,都不如我明白皇上的心意,他就是嘴硬心软而已,前脚还说,我要提到夏州的话,就打烂我的嘴,可是后脚呢,自己就要跑来了,这往哪儿说理去?”   小慧跟彩儿想笑又不敢笑,彩儿忍笑说道:“听说皇上是为了嘉许禹将军跟西人停战议和之举而来的,是不是啊公公?”   “胡说!”雪茶本能地啐了声,却又忙道:“当然,我不是说禹将军没有功劳,相反,禹将军的功劳大过天,利国利民,再多嘉许也是应当的。可是自古以来,哪里有天子亲自到便将嘉许大将军的?我跟你们说罢,皇上不过是找个合理的借口而已,他就是惦记着德妃娘娘才一定要过来的。”   赵踞听到这里,就算再城府深沉,一时也恼羞齐生,一张如玉的脸上隐隐涨红了。   这雪茶简直像是把他的伪装撕开了似的,赵踞突然后悔当初居然带了他过来。   正要踢门进去狠揍一顿,却听到一声低低咳嗽。   然后是仙草的声音道:“好了,不要乱说了。”   里头雪茶一溜烟跑到床前:“小鹿,我真没乱说,向天起誓,句句是真。”   仙草淡淡道:“真什么真。”   仙草说完后,屋内突然奇异地安静下来。   赵踞起初还在等她开口,听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当下把门推开,走了进内。   果然,原先热闹的房间之中,除了仙草坐在桌边儿上,再无别人。   里间的窗户却洞开着,像是没来得及关上。   赵踞哼了声:“跑的倒快,是你通风报信了?”   仙草含笑垂眸,淡淡道:“皇上在说什么,我不懂。”   赵踞咬了咬唇,走到她身旁,咬牙切齿地发狠:“雪茶那狗崽子……方才在这里大放厥词,朕要剥了他的皮。”   话音刚落,就听见窗户外一声隐忍的惨叫,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远去。   赵踞瞪了眼,正要走过去,手却给她轻轻地握住了。   皇帝不由自主地止步,仙草仰头微笑道:“皇上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的,何况……那些话也没有人信。”   皇帝本来也是坚决否认自己是雪茶口中那样的不堪,可听了仙草这句,心里反而不受用:“什么意思,怎么没有人信?”   仙草低头:“雪茶偏向我,也想让我心里好过,才那样说着宽慰的,岂能当真。”   赵踞张了张口,终于道:“这么说你不信……朕是、是为了你而来?”   仙草摇了摇头。   赵踞喉头一动,眼中透出焦灼之色:“徐悯!”   仙草微震,忙转开头去。   赵踞俯身盯着她:“你知道什么?你只会自以为是。你可知道,当初你还在紫麟宫的时候,朕对你、对你就……朕常常梦见你,每次梦见你都舍不得醒来……”   皇帝的目光注视下,她的双颊肉眼可见地飘了胭脂红。   “别说了,”仙草恨不得捂住耳朵,她嘀咕道:“堂堂皇帝、成何体统。”   她起身想要走开,皇帝却张手在她腰间一揽,轻轻地把人搂入怀中:“你要还是不信,朕、可以告诉你些更不成体统的……” 第183章   三月下旬,皇帝自夏州启程回京。   禹泰起亲自送出城门,一直送到了距离夏州五十里的玉楼关才终于止住,又同仙草千叮咛万嘱咐了一场,才依依不舍地停驻原地。   一直目送皇帝一行人进了关,禹泰起还兀自不肯离去。   仙草因体会禹泰起这般长兄深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竟也着实的舍不得。   幸而还有皇帝跟徐慈在,总算稍微能缓解些许离情别绪。   因为并没有惊动地方,所以是歇息在客栈中的,在玉楼关歇息了一夜。   次日启程,皇帝亲自陪着仙草下楼,他担心仙草体弱畏寒,又怕风吹着,便给她披了一袭翻毛的大氅,风帽遮着头脸。   仙草自觉并无这般娇怯,可皇帝处处小心翼翼,倒是让她有些难以禁受。   出门之时,正欲上车,突然间从旁边冲出了一道人影,叫道:“借光!”   皇帝见他竟要撞过来似的,忙把仙草往怀中一揽,同时周围的侍卫们也都反应迅速,将那人一把推开:“走开!”   那人一个踉跄,百忙中回头瞥向皇帝,目光旋即又溜向皇帝怀中的仙草。   赵踞对上他的眼神,突然觉着此人似曾相识。   但极快的刹那间,这人便向着皇帝一笑,转身往前跑去,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雪茶过来道:“这哪里来的冒失鬼,若非主子反应快,倒要撞着小鹿了。”   赵踞垂眸,回头对身边的洪礼道:“留意些,这人曾经在夏州城内出现过。”   洪礼立刻派了一名侍卫,让追过去查看究竟。   谁知直到出城,从清晨走到黄昏,那侍卫都没有再返回,洪礼便知道事情有异。   一路加紧戒备,同时稍微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幸而并无别的事情发生。   此后披星戴月地又走了九天,算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皇驾也终于入了洛阳。   ***   此刻正是四月中,牡丹花开的时节,整个洛阳城满城都是花中之王盛开的盛景,引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皇帝打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帝都,更加不曾来过洛阳,虽然也在御花园中看到过牡丹花开的情形,但是毕竟不同于洛都之繁华旖旎。   何况今日又绝不同于以往,身边还有一个朝思暮想的心上之人。   皇帝越发的兴致高昂。   当夜在洛阳城中的客栈内安歇后,听到外头萧管鼓乐之声,引逗着人的心绪,更令皇帝无法按捺。   又因连日赶路,仙草的身子不曾有碍,精神亦还使得,便提出要跟她夜游花都。   徐悯少女时候虽然也是个爱闹的,可毕竟多年的深宫浸淫,又加上年纪在,自然不像是少年时候活泼。   何况她又深知皇帝的身份非同一般,之前敢微服私巡到夏州,已经是惊世骇俗之举了。洛阳虽好,可是更加龙蛇混杂,若皇帝贸然游兴,从而引发出什么不可知的情形来,有个万一闪失,岂不是千古罪人。   所以仙草心里虽然也想去见识见识这倾绝天下的牡丹国花,可听皇帝要夜游,她反而故意懒懒的,推说身子不适,又劝皇帝也不要外出。   赵踞虽然很听她的话,可是心想明日便要启程,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假如错过,此后不一定还能再来,所以便百般纠缠。   连雪茶也蠢蠢欲动。   毕竟从小在宫内,没见识过这般市井繁华的场景,对雪茶而言,简直也是垂涎欲滴。   仙草见他两个如此,倒是不好过分勉强。   于是只叮嘱赵踞,说自己不便跟随,只让他务必多带些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且早去早回。   赵踞见她当真不跟自己同去,不由地有些意兴阑珊,便哼道:“既然你不去,朕也不去了,一个人游玩,有何意趣?”   仙草见他赌气如此,心中无奈暗笑,原来再怎么圣明天子,也还是个少年而已。   于是反而好言劝慰道:“怎么是一个人呢,雪茶难道不是人?”   雪茶在旁边嘀咕:“我当然不是……”   仙草忍笑:“皇上不要赌气,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方,自然该多见识见识,我虽不能同去,皇上替我看了,我心里也自高兴,倘若真的惦记着,那就早点回来也罢了。”   赵踞听这一句句说的如此贴心,又见仙草前所未有的温柔相待,这才重又欢喜起来:“那朕就去啦?”   仙草笑着推了他一把,道:“赶紧去吧。”   赵踞怦然心动,顺势握住她的手,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柔声道:“阿悯今日怎么对我这样好?”   仙草最受不了他叫自己的名字,当下咳嗽了声,冷下脸来:“皇上若不去,那就赶紧安歇吧。”   赵踞嗤地一笑,这才放开她,转身出门去了。   ****   徐慈听闻皇帝要出去游逛,他却主动留下,皇帝便安排了留守的人护卫仙草,自己带了雪茶跟七八个侍卫出门,一路往不远处的丽景门而去。   丽景门前便有一大片的牡丹院,晚间红灯高照,游人如织,行走其中,花面交融,美不胜收,仿佛在仙境一般。   皇帝负手行于花丛之中,见洛都这般的繁盛,突然间却想起了夏州的荒芜冷清,越发坚定了要改变夏州现状的决心。   然而这牡丹有国花之称,雍容华贵,自然美妙绝伦令人词穷,但皇帝虽觉满目绚烂,可心中总是缺点什么似的。   不知不觉中又想到,若是仙草此刻跟自己把臂同游该多好?那会儿他也可以看看花面相交融的美景了。   一旦想起她,嘴角便忍不住多了一抹笑意。   正恍惚间,迎面有一道婀娜身影从花丛后闪现。   皇帝抬头看时,却见有个身着紫衣的少女,脸上蒙着同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   她的纤纤玉手中捏着一朵海碗口大的红牡丹,向着皇帝含情脉脉。   牡丹灯影间,神秘的美人,自然引人注目,周围有许多游逛的浮浪子弟,已经按捺不住,纷纷上前搭讪,这面纱美人却不理不睬,只是默默地看着皇帝。   皇帝对上那双盈盈含笑的眸子,微微挑眉。   正在这时,一名纨绔子弟上前,轻薄说道:“小娘子莫不是哪里的头牌?倒是摘下面纱,让我们瞧瞧真容。”他说着,竟伸出手去。   紫衣美人眉头一皱,往皇帝身边躲了过来。   皇帝身旁的侍卫早上前拦住,少女仰头看着皇帝,可怜兮兮地求道:“哥哥救我。”   偏偏那纨绔子弟不知死活的追了过来:“怎么,本公子也有大把银子,不会亏了你。”   正调笑间,突然见赵踞面色如玉,容貌佳秀,气度更加不凡,不由看直了眼睛。   当下竟撇下那少女,反而盯着赵踞,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是怎么称呼?”   紫衣少女愕然。   皇帝有些不耐烦,淡淡道:“走开。”   那纨绔子弟听他声音冷淡,却更加心喜:“何必如此拒人千里,哥哥我……”   他说着竟靠近过来,旁边的侍卫忍无可忍,揪着他的手臂往外一撇。   赵踞道:“别伤了牡丹花。”   侍卫会意,手腕一转,那人身子飞起,越过花丛落在旁边的小湖泊里,当即奋力挣扎。   旁边的游人惊动,纷纷侧目。   那紫衣少女目光闪闪地看着赵踞,拍手道:“哥哥好厉害!”   赵踞见她竟拉住自己的衣袖,便将袖子抽回来:“你可以走了。”   紫衣少女见他神色冷淡,便委屈道:“好哥哥,你怎么这么无情,你就帮人帮到底,若是那坏人又来了可怎么办?”   赵踞哼道:“你打扮的这样乱走,就该知道会招蜂引蝶。”   紫衣少女眼波轻闪,竟道:“那可招引到你了没有?”   皇帝微怔,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倒要先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看看才知道。”   ***   就在赵踞跟那紫衣少女相处的时候,在不远处的丽景门上,徐慈道:“皇上好像对那女子全然无意。”   徐慈身旁站着的,赫然正是仙草。   仙草道:“他又不是个好色之人,自然不至于下作到见一个美人便会颠倒的地步。”   徐慈笑道:“你对他倒是很了解,也很信任。”   仙草摇摇头:“我只是相信他的性子,你瞧,那少女虽然极美,可是平白无故出现,又带着刻意接近的意图,以踞儿的心性,怎会看不出来?”   徐慈含笑点头:“果然。不过,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历?皇上微服出行这么多日子,消息只怕已经走漏,若是有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有所图,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会儿,那紫衣少女拉住皇帝的袖子不放,侍卫们虽然在侧,可毕竟对方是个柔弱少女,一时不便出手。   突然又见皇帝面露笑意,仿佛跟少女相谈甚欢。   顿时引发了许多人围观,见皇帝容貌俊美,少女又如此妖娆,有那些好事之徒便从旁鼓噪起来。   仙草垂眸:“哥哥,咱们回去吧。”   徐慈道:“你累了?也好,我陪你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拢着仙草,转身从城楼上往下,出了城门,仍回客栈。   皇帝是半夜时候才回来的。   本来一路上,皇帝跟仙草都是同起同卧,然而此刻回房,却察觉房门竟从里头关了起来。   皇帝微怔之下,轻轻地拍了拍房门,里头悄无声息,询问侍卫,却说仙草早睡下了。   雪茶从旁说道:“也许娘娘劳乏了,不想人打扰,皇上今晚要不就睡奴婢房中。”   赵踞斥道:“你滚。”   雪茶委屈,觉着自己好心没好报,但却也不敢说别的,只好先行回房。   赵踞见雪茶离开,这才转到窗户旁边,抬手试了试,果然松动着,他的唇角一挑,稍微费了点力气,便将窗户打开,轻轻地纵身一跃就跳了入内。   屋内果然悄无声息,灯都熄灭了。   赵踞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上,俯身低低地问道:“真的睡了?”   并无回应。   皇帝咳嗽了声,又温声含笑地说:“朕是回来的晚了点儿,不过是有一件事耽搁了。你别生气。”   仍是无声。   皇帝扬眉,便不做声,只抬手去接扣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响,床上的人才有了反应,但是这反应,却把皇帝吓得几乎无法自控。   黑暗中有人微微咳嗽。   皇帝毛骨悚然。   这声音赫然是男人的。   皇帝还没来得及回应,床上的人道:“皇上勿惊,是我。”   是徐慈的声音?!   赵踞才把腰间玉带解开,闻言忙又死死扣住:“怎……么是你?她呢?”   幸亏是黑暗之中,才看不清彼此的脸色。   徐慈道:“德妃娘娘说这房间有些冷,跟我的调换了。所以我关了房门。皇上您是从哪里……”   暗影里皇帝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那、那不打扰你安歇了,朕……去找她。”   皇帝握着玉带,才要奔向窗户,总算及时醒悟过来,当下又忙转到门口,将门闩打开,飞快地冲了出去。   皇帝冲出房门,贴身在门口处,脸上仍旧一阵红一阵白,惊魂未定。   他极快地定了定神,左右打量片刻,终于往原先徐慈的房间走去。   不出意外的,房门仍是给从里头拴住了。   皇帝喃喃道:“真不愧是兄妹。唉。”   幸而皇帝已经是轻车熟路,当下又故技重施,把窗户打开,纵身跃入。   屋内也依旧灯火昏暗,这次皇帝学乖了,摸到桌前,将一盏油灯剔亮,这才来至床前,低头细看,见是仙草朝内卧着无疑。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把油灯放下,也不顾脱衣裳,回身和衣卧倒,从后把仙草抱住。   仙草缩了缩身子,却并不做声。   皇帝俯身在她后颈处,道:“你跟徐慈搞什么鬼,悄悄地换了房间也不告诉人,差点害朕出了大糗。”   仙草仍旧静默。   皇帝嗅着她身上的淡香气,在颈间闻了闻:“朕知道你没睡,别装了。”   仙草这才说道:“我以为皇上今晚不会回来了,换个房间自然无碍。”   皇帝微怔,继而撑着起身:“为什么朕不会回来?”   仙草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国色天香,流连忘返自是人之常情。”   赵踞握住她的胳膊,硬是将她转过来,笑道:“你以为朕在外头流连花丛吗?”   仙草嗅到他身上的花香气,许还有别的香气,当下叹了口气:“困了,还是睡吧。”   赵踞却道:“朕自然是很愿意花下死……只不过,是紫麟宫那棵杏花树下。”   仙草忙转身回去,捂着耳朵道:“我真的要睡了。”   “不许睡,”赵踞将她的手拉开:“是你先引朕说的,你要不要听听,我梦见咱们在杏花树下做什么?”   仙草心颤,想也不想忙捂住他的嘴:“不!”   却已是晚了。   四目相对,赵踞的眸色一点点开始灼热。 第184章   两人这一路而行,在皇帝的坚持下,自然都是同屋而宿,同榻而眠。   可对赵踞而言,虽然对身边之人渴望以极,但一来仍要照顾她的身子,二来因为拓儿丢失的事情,仙草心中始终有个结。   再加上她早恢复了记忆,越发不能面对。   赵踞费尽力气,百般地死缠烂打,哄劝抚慰,才终于可以抱着她睡个安稳觉。   如此结果亦算不易,皇帝暂时也不敢奢求别的。   可是这一刻,经历了大半宿的折腾,终于到两人独处的时候,皇帝不由情动十分。   “阿悯……”低低唤着她的名字,语气里也多了明显的黏人之意。   仙草察觉了皇帝的意图,当下转开头去。   赵踞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在她唇边亲了口,央求似的:“阿悯……朕有些难受。”   “那就叫人找大夫。”仙草淡淡地回答。   赵踞一怔,哭笑不得:“找什么大夫,你不要装糊涂。”   仙草不言语。   赵踞蹭了蹭:“朕累了大半宿,先前又给徐慈吓的失魂,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怜惜朕?”   仙草听他说给徐慈吓到,隐约想到那副场景,差点失笑。   可又听皇帝说累了半宿,便忍着笑道:“既然累了,自然更要早点歇息,明儿还要赶路呢。皇上若是觉着我在这里你睡不踏实,那么我到别处去就是了。”   她正要起身,却给赵踞摁住:“你去哪儿?”   仙草道:“去哪里都行,只要别扰了皇上。”   赵踞双臂用力,将她捆住似的紧紧抱住:“你敢离开。”   仙草无可奈何:“若是不想我走,那就安生地歇了。”   赵踞听她语气很是坚决,知道今晚仍旧不成,无奈之际叹了口气。   仙草道:“怎么,皇上恼了?”   赵踞道:“谁恼了,朕叹一声都不成么。”   沉默片刻,仙草静静说道:“皇上是天下之主,如果真的想要……人侍寝,自然不乏绝色佳人。”   赵踞突然听出了她的话里似乎有另一层意思:“你、说什么?”   仙草有点后悔,便道:“我是说,等回了宫,自然……”她哑然停口,这一句却又不太对。   赵踞琢磨着:“你、是不是……”   仙草转身背对着他,心中一阵烦乱:“皇上若还是不肯消停,我就真走了。”   赵踞听她声音冷冷的,只得说道:“好好,那朕不缠你就是了。”他贴了过来,自然而然似的探臂从后将她的腰搂住,几乎贴在耳畔般轻声道:“睡吧,阿悯。”   不管多少次,给他唤着自己的名字,仙草仍是忍不住会心惊不自在。   皇帝的手臂却微微用力,越发紧密地贴近了她,好像永远也不会松开手似的。   ****   次日早上,众人起身打点启程。   皇帝陪着仙草出外,见到徐慈的时候,脸色略有些不自在。   幸而他是个极会调剂的人,很快便坦然无事状,好像昨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吃了早饭,仙草上了马车,皇帝也舍了马匹,跳上车内。   仙草知道他喜欢这洛城的热闹,何况满城都是牡丹花,在外头自然看的更敞亮些。   当下问:“皇上怎么跑进来了在外头看着才明白。”   赵踞把袍子一整,道:“你知道朕昨晚上出去,是何心情。”   仙草道:“什么?”   赵踞道:“没有你陪在身边儿,再好看的牡丹,也缺了意趣。”   仙草愕然,低头一笑。   赵踞凑过来,道:“宁肯在这里跟你一块儿看。你说好不好?”   仙草本无心情看花,见皇帝如此俯就,却不便再冷冷淡淡的,当下只道:“只随你的意思罢了。”   赵踞趁机探臂搂住她的肩膀,把她半抱在怀中,一边儿卷起车帘子,跟她一同观赏外头的景色人物,城池风光。   仙草本有些意兴阑珊,可架不住皇帝在耳畔不住地指指点点,又指点说那是什么姚黄,那是什么魏紫,那是什么玉雪仙子……   说着说着,见仙草神色淡然,赵踞便凑近她脸颊旁:“其实什么姚黄魏紫,玉雪仙子,都比不上朕的阿悯。”   仙草脸上一红,轻声道:“别闹。”   此刻帘子还搭着,他们虽在车内看着外头风景,但是外间的人只要稍微留心,却也能看见他们两人。皇帝却竟这般不避忌。   赵踞笑看着她半是羞恼的样子:“怕什么,有谁认得咱们吗?在他们眼里看来,你我也不过是尘世间平常夫妻罢了。”   仙草听见“平常夫妻”四字,便转头看向赵踞。   皇帝俯身便要吻她一下,仙草忙抬手将他轻轻地推开。   皇帝仰头一笑,到底趁着她不防备,飞快地在她额头上亲了口。   ****   眼见车驾将出了闹市,突然间前方有人大声叫道:“停车,停车!”   马车仓促地停了下来,仙草身子一晃,幸而给赵踞将她抱着护住,才没有碰到头。   只听外头有人哭着叫道:“夫君,我苦苦等了你三年,你居然又另寻新欢,忘了我跟孩子了吗?”   仙草跟赵踞对视一眼,都不知是怎么了。   却听是洪礼的声音呵斥说道:“哪里跑来的疯子,还不让开?”   赵踞才要掀起帘子,仙草忙摁住他的手。   那女人重又嚎啕哭道:“现在居然连认都不认我了,还要让你的手下这样对待我吗?我就是苦命的秦香莲,你却是负心薄幸的陈世美……”   此刻赵踞跟仙草已经听明白,这声音赫然是冲着他们。   赵踞笑道:“奇了,这女人是疯了不成?”   外头洪礼道:“快把她拉开。”   谁知这本就是热闹大街,给这女人一阵吵闹,周围的游客、百姓们均都围了上来。   又见那女子衣衫褴褛,怀中还抱着孩子,哪里会怀疑她,当下都认定了车中有她的夫君,却是个始乱终弃之辈。   人群中有人大叫:“负心汉出来!”   也有人道:“陈世美该死!快出来看看你的老婆孩子!”   最开始只一两个人,但很快,鼓噪连成一片。   洪礼起初并不当回事儿,此刻见人越来越多,才觉着有些不对,忙道:“保护好主子!”   徐慈本在第二辆车上,此刻便跳了下来,他环顾周围,眼神一变。   “住手!”徐慈大叫了声,试图往那边儿奔去,但面前都是人,死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犹如是人墙人海似的,皇帝的侍卫便很不够看了。   何况人这样多,那些侍卫们就算想动手,都不知要向哪一个下手,总不能当街杀人。   一片混乱之中,侍卫们逐渐给推挤的离开马车,马车都随着摇摇欲坠。   车中皇帝抱住仙草:“是什么人?”   这会儿皇帝也猜到了,必然是有人故意如此的。   仙草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赵踞反而笑道:“别怕,有朕在呢。”   正在此刻,只听“嗤”地一声,车窗外居然有一把刀刺了进来,几乎擦着皇帝肩头而过。   仙草低呼了声,赵踞微微皱眉,神色却仍镇定。   只把仙草往怀中抱紧了些,护住她的头脸。   两人才离开窗户边,马车一沉,竟是有人踢开车门,闯了进来。   这来人手中握着一把剑,盯着赵踞道:“你这狗皇帝,没想到也有今日。”   仙草听到声音熟悉,扭头看向来人,脱口叫道:“阿琪!”   原来这冲进车厢内的,不是别人,赫然正是袁琪。   袁琪握着剑,本要刺向皇帝,蓦地跟仙草打了个照面,袁琪叫道:“小鹿!你快让开,我杀了这狗皇帝。”   仙草还未出声,赵踞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朕就在这里,你有能耐就取了朕的性命,只怕你不能。”   袁琪道:“你当我不敢?”   仙草见她作势欲动,张开双臂把赵踞抱紧:“不许你伤他。”   袁琪睁大双眼:“小鹿,你忘了他差点害死徐大哥吗?”   仙草说道:“不是他,是邺王……哥哥他现在……”   一句话还未说完,马车突然开始往前行驶起来,几乎把袁琪晃倒。   皇帝反应最快,临危不乱,闪电般出手,竟精准地擒住了袁琪的手腕。   袁琪震惊,腕上剧痛,万万想不到养尊处优的皇帝居然有这般身手,这种力道。   她一时不防,剑竟自手中跌落。   袁琪忙低头要将剑夺回来,不料皇帝并不理会那兵器,只猛然抬臂,一肘撞向袁琪。   间不容发,仙草叫道:“别伤了她!”   皇帝眼神微变,手肘在电光火石间抬高了一寸。   袁琪只觉着像是有人劈面打了自己一拳似的,剧痛袭来。   她闷哼了声,头往后一仰,后脑勺撞在车壁上,闷声不响地晕厥了过去。   仙草低呼了声,赵踞却淡声道:“不妨事,死不了。”   原来,幸而方才仙草及时出声,否则皇帝撞的就是袁琪的咽喉,以他的力道,很容易便撞碎袁琪的颈骨,令她身死当场。   听皇帝说袁琪无碍,仙草才松了口气。   正想上前查看她的状况,马车却突然加速,竟把仙草晃的又跌回皇帝怀中。   开始的时候仙草还以为是洪礼等控制住了局面,可随着马车越来越快,车外又并无洪礼等人声响,仙草顾不上袁琪,忙掀起帘子看出去,却见马车竟是离开了那闹市长街,前方不远处竟是城门!   仙草骇然。   皇帝却气定神闲地笑道:“有朕在呢,别怕。”   就在马车将穿过城门口的时候,车速缓缓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城门口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将车团团围住。   从城门底下有道敏捷的身影快步上前,躬身道:“主子无碍吗?”   直到听见这个声音,仙草才松了口气。   这声音偏冷且低,但传入耳中却极为清晰,竟是高五。   跟仙草相反,赵踞反而皱了眉:“怎么是你?”   外间高五道:“一言难尽,奴才听闻密报,说是有人欲对主子不利,这才中途赶来。”   赵踞飞快地看了一眼仙草,欲言又止:“罢了,去传洪礼他们。”   ****   就在人群逼近马车的时候,徐慈给阻在后面。   正在焦急之时,人群中有人一把攥住了徐慈的手:“少主!”   徐慈转头看时,却见来人竟是袁大哥:“少主快跟我走!”   “果然是你们?”徐慈焦急,“你快叫他们住手。”   袁大哥诧异:“少主,我们好不容易等到皇帝,正好下手,为何要住手?”   徐慈道:“总之先听我的,稍后跟你们解释。”   袁大哥一愣之下,突然道:“怕是来不及啦!”   果然就在这时候,因为守着马车的侍卫们都给百姓们推散开了,有人趁机跃上马车,头前分开一条路,那马车刷地便冲了出去。   就在马车离开之后,洛阳巡城兵马也终于赶了来,百姓们见状纷纷后退,清流社的人本藏匿其中,从中行事,见状也只得暂退。   洪礼等侍卫翻身上马,往前追赶皇帝,一时顾不得徐慈了。   徐慈立在原地,只听袁大哥匆忙说道:“我们接到有人报信,说是皇帝想用恶毒的法子折磨少主,又告诉我们皇帝今日会经过洛阳,所以我们特在这里守株待兔,想要救出少主。”   徐慈说道:“是谁传信?”   袁大哥道:“那人没有透露姓名,邺王兵败后,我们正愁找不到少主,索性就来碰碰运气……”   徐慈忖度片刻,沉声道:“你们若还当我是少主,就传我命令下去,从此之后不许再对皇帝出手。”   袁大哥一愣。   徐慈道:“这会儿不是细说的时候。”   眼见他才要上马车,袁大哥才想起来:“糟了,阿琪还在皇帝那辆车上!”   当即徐慈带了袁大哥往前急赶,却在出城二里,瞧见一队人马赫赫驻扎,中间护着的正是皇帝所乘的马车。   袁大哥见状越发忐忑,他心中牵挂袁琪,却又因跟着徐慈,不敢造次。   那边洪礼见是徐慈赶到,便命放行。   徐慈看向皇帝马车的时候,无意中却瞧见一道偏瘦削的身影缓步离开。   他认得正是皇帝贴身心腹的高五高公公,眼见高五飞身上马,形色匆匆地去了。   徐慈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却又瞄见雪茶正蹲在马车前方的路边,而在雪茶身前,有个少女跌在地上,看身形正是袁琪。   袁大哥也发现了,提心吊胆冲了上前,乍然见袁琪鼻子跟嘴角都是鲜血,看着倒是极为骇人。   “妹妹!”袁大哥失声,忙先去探鼻息,又探脉象,脉象跟呼吸却都还平稳。   袁大哥这才松了口气,又连拍袁琪的脸呼唤:“妹妹!”   反复几次,袁琪才幽幽地醒转过来。   她一愣之下,本能地叫道:“狗皇……打我……”   只是才出声就给袁大哥捂住了嘴,后面一句话便呜呜不清了。   雪茶正在盯着袁琪,闻声道:“哟,怎么一醒了就不说好话。快别叫唤了,让我再给你看看,好好的一个姑娘,可别毁了容,到时候就嫁不出去喽。”   袁琪因为想起自己给皇帝打晕,很是愤怒不甘,蓦地听雪茶如此说,才吓得噤声。   “会毁容吗?”袁琪睁圆双眼,有些担心。   雪茶嘀咕:“这可说不定……”   袁琪病急乱投医,才要让雪茶细给自己看看,忽地却瞧见雪茶身后不远处站着的熟悉身影。   “徐大哥!”袁琪大喜,也顾不得毁不毁容了,从地上爬起来便跑到徐慈跟前。   她脸上跟鼻子上的血都还没擦,看起来有些吓人,却偏偏喜笑颜开,笑容灿烂。   徐慈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第185章   袁琪下意识地接过徐慈递来的帕子,却不知他给自己帕子做什么,只还呆呆地看着他笑。   徐慈哭笑不得,才要叫她擦擦脸上的血,却见皇帝从马车之中跳了下地。   袁琪看见皇帝,如临大敌。   幸而袁大哥走过来将她拦住,同她低语了几句。   徐慈却看出皇帝仿佛有话跟自己说,当下随着走开数步。   两人来至路边儿止步,赵踞负手说道:“你跟他们才见面,想必有些事情要安排交代,朕跟她先走一步,你将事情处置完毕,再来赶上我们,或者直接回京。”   徐慈略觉意外。   他当然也有许多事想交代清流社的人,只没想到皇帝如此善解人意。   但是徐慈先前毕竟是大逆之罪,皇帝不追究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许他留下,真正的用人不疑,高瞻远瞩。   “是。”徐慈垂首答应,又看一眼马车:“我还有几句话要同德妃娘娘说,请皇上恩准。”   赵踞道:“理所当然。”   徐慈松了口气,便走到马车旁边,仙草正掀起帘子打量外头的情形,见徐慈走过来,便道:“哥哥无碍吗?”   徐慈见她好端端地,便一笑道:“没有什么事,方才也是一场误会。对了,我有些事情要料理,所以要暂时留下来,等处置完毕再去京内找你。”   仙草看向不远处的袁氏兄妹,点点头:“哥哥只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说话间,早已经情不自禁伸出手来。   徐慈会意,抬手跟她牢牢相握:“放心。你也要好生保重身子!千万别叫我失望。”   仙草微笑答应,又问道:“要不要让皇上派几个人跟着?”   徐慈摇头。   仙草也知道他们清流社的内务,若是派了朝廷的人自然就变了味,只不过毕竟太担心徐慈而已。   这会儿徐慈回头看了眼,见皇帝似正跟洪礼说什么话,徐慈便道:“刚才我看到高五了。”   仙草道:“是啊,没想到高公公出现在这儿,倒是及时。也不知是事先有所防备呢,还是什么……”   徐慈忖度片刻,把心中的话压下,只低声道:“妹妹先前叮嘱我的话,我也正好吩咐下去。妹妹、千万别自苦,一定要放宽心,静静等待。”   仙草听了这句,眼圈泛红:“嗯!”   徐慈故意含笑道:“你自管放心,拓儿是个福将。必然无恙的。”   原来,虽然皇上说已经派了人去找寻拓儿,也有了踪迹,仙草仍是不放心,私底下同徐慈说起来,徐慈便答应她,会让清流社的人仔细找寻。   清流社的人遍布天下,消息最灵,若论起找人只怕也不输给镇抚司的密探。   只是先前徐慈跟随着皇帝,行事不便罢了。   徐慈跟仙草说罢,终于依依不舍分别。   那边儿,袁琪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鼻子跟嘴里都流了血,正拿着徐慈给的帕子在慌张地揩拭。   揩拭之余,便恨恨地瞪着皇帝。   直到徐慈又回来,袁琪才又喜笑颜开。   赵踞见他们兄妹已经说完,也对徐慈道:“务必万事留神,别再……叫她伤心。”   徐慈道:“是。”   赵踞这才负手又回马车上去了。   袁琪看着一帕子的血,嘴巴跟鼻子还在火辣辣地肿疼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毁容了,只是自己的糗态给徐慈看见,却更难为情。   袁琪捂着嘴,含糊不清地说道:“徐大哥,就这么放他走了?”   袁大哥在旁边苦笑:“好妹妹,你莫非还在做梦?你看看周围,都是官兵,难道你一个人要对付他们这许多?”   袁琪道:“我就是讨厌这狗……咳,这皇帝,瞧他不可一世的样子。唉,怎么小鹿还那么护着他呢?”   徐慈目送皇帝入了马车,心底却又想起洛阳城内那一夜,皇帝无意中把他当成是徐悯,说的那几句“家常”的话。   平日里他所见所闻再多,也不及那一刻皇帝的真情流露。   这会儿听了袁琪抱怨,徐慈一笑回身,喃喃道:“他自然有他的好处……唉,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袁琪眼睛一亮,便摇尾追了上来:“徐大哥,你念的真好听……对了,那皇帝折磨你了不曾?”   袁大哥见妹妹痴痴迷迷的样子,很是无奈。   可想到方才那场惊险,袁琪死里逃生,已经算是苍天眷顾了,不由释然地一笑。   ****   就在皇帝御驾离去,徐慈带着清流社一干人等也离开后,从路边的树林子里,也缓步走出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那日在夏州城内,小酒楼里的矮胖老者。   另一个,却是位身段窈窕的少女。   那少女脸上戴着面纱,有一双略略凹陷的眼睛,看着勾魂夺魄,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少女说道:“真的给爷爷你说中了,看样子,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恐怕真的是京城里的皇族呢。”   矮胖老者笑道:“皇族?”   少女眼珠骨碌碌地一转:“怎么,我说的不对?”   老者说道:“他在夏州的时候,随意出入节度使府,禹泰起对他都恭敬有加,还有徐慈向他跪地俯首……如今,竟然是镇抚司的人调用了本地的兵力,你以为随便什么皇族都敢调用地方兵力的吗?”   少女疑惑:“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叹道:“亏你还跟他近距离接触过,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十有八九,就是中原的皇帝。”   “皇帝?”少女叫起来,双眸里透出了深深地惊愕:“他、他就是皇帝?可是……”   “可是中原的皇帝从来都不轻易出京城,甚至连皇宫都很少离开,更何况千里迢迢跑到夏州去——你想说这个是不是?”老者早看穿了少女心中所想。   少女忙点头:“是啊是啊!再者说,我们那边儿怎么丝毫都没有得到消息?”   老者道:“这位皇帝虽然年轻,行事却这样的果决凌厉,雷霆万钧,果然不愧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邺王之乱的帝王……真是我们西朝的天敌,只可惜那天晚上,你……”   老者说着便停了下来,原来他看出少女心不在焉。   “安安,你在想什么?”老者问。   叫安安的少女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我在想,为什么皇帝会亲自跑去夏州,难道,是为了那个他一路陪伴着的女子?”   老者笑道:“既然确认了他就是皇帝,那么也不必多说了,那女子必然就是先前封了德妃的叫做鹿仙草的宫婢,之前听闻是失踪了,倒是想不到禹泰起有这么大胆,竟然敢把皇妃藏匿在节度使府内……之前我们兵临夏州城下的时候,夏州城内的我们的人试图于城中闹事,想引得禹泰起自乱阵脚,我们好一鼓作气攻城,其中小宁令他们那一队做的最好,冒称是稳婆亲戚,杀了真的稳婆混入府中,差一点就能够杀死那德妃了。”   少女却皱皱眉,道:“我们部族里的夺羊节,勇士们遇到带了崽的母羊都不会去动它。之前他们居然想杀一个怀孕的女人,就算成功了也不是本事。”   老者道:“但她怀的是皇帝的血脉!将来必定也是我们西朝的天敌!”   少女语塞,忽然又想起来:“不是说那孩子又给人掳走了吗?”   老者“嗯”了声,少女眼珠又灵活地转了转:“爷爷,咱们去京城吧。”   老者看着少女:“你还想给你弟弟报仇雪耻吗?”   少女笑道:“当然了,我曾经在他面前夸过口的,绝不会轻易放弃,自打嘴巴。”   老者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犹豫了会儿,终于说道:“虽然最佳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中原,索性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京城的风光吧,等你见到京城的繁盛景致,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西朝总是惦记着要入主中原了。”   ****   经过洛城遇袭事件,高五洪礼等都猜测,皇帝的行踪可能已经泄露,也很可能有更多的伏击在前头等着,情形对皇帝极为不利。   为了保证万全,高五用了镇抚司加大内的手令,调了本地的军队一路护送。   马车中,仙草靠在赵踞怀中,手指抚过他肩头给割破了的袍子,心有余悸,方才仙草扒开他的衣裳反复确认并无受伤才罢。   可若是那一刀再近些,后果不堪设想。   仙草轻声:“你不怪他们吗?”   虽然仙草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赵踞却竟明白:“他们不过是给人利用而已。何况朕也平安无事。”   且皇帝也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   如今放徐慈回去,以徐慈之能,驯化清流社指日可待,到时候清流社就算不被朝廷所用,也是极大助力,何乐而不为?   仙草却幽幽地叹了口气:“皇上你方才没有伤到阿琪,我……很高兴。”   赵踞唇角一动:“莫非在你眼中,朕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仙草轻声道:“毕竟在那种情形下,就算皇上你杀了她,也是无可厚非的。”   皇帝在间不容发的时候变招,只打晕了袁琪,让仙草又是惊讶,又是感激。   不管怎么样,皇帝还是肯听她的话的。   仙草心中有些软软的,她静静地靠在赵踞怀中,似乎能听见皇帝沉稳的心跳声。   赵踞垂眸看着仙草,心里所想的,却是她先前迎着袁琪的剑,奋不顾身挡住了自己的样子。   皇帝心头一热,悄悄地把仙草的手握住,问道:“在想什么?”   仙草心中其实正在想他,但却不愿说出来。   于是道:“今儿高公公怎么正在,不是皇上安排的?”   本来仙草以为赵踞知道,可当时高五出现的时候,皇帝问了那一句,显示他也不知情。   赵踞一顿,旋即说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是朕命传了高五,让他亲自带人,去寻拓儿下落的。”   仙草其实已经有些预感到了,见皇帝承认,蓦地坐直了:“真的?”   赵踞看着她渴盼的眼神:“当然了,难道真跟你想的一样,朕对拓儿不闻不问吗?自然是要派最精锐的人去寻。”   仙草对上皇帝的目光,眼中的光芒却又慢慢地收敛了。   赵踞道:“怎么了?”   仙草勉强一笑:“没什么,我只希望,那孩子能够尽快回到……咱们身边罢了。”   原来仙草是极为聪明伶俐的心性,听皇帝说派了高五,她心中就知道了必然是因为拓儿难寻。   不然的话,以高五的身份,怎可能轻易动用,何况外头还有一个谭伶呢。   而赵踞之前不想跟她吐露的缘故,自然也是怕她多心想到。   如今见仙草默然不语,赵踞便道:“朕本来想,得到确凿好消息后才跟你说,免得你又牵肠挂肚的。瞧,这不是?”   仙草心头酸楚,这些日子虽然并不曾跟皇帝提起自己对拓儿的思念之情,可心中如何能够不惦记。此刻压抑的情绪一涌而出,泪滚滚而下,无法遏制。   仙草不愿让皇帝看见自己的泪,便埋头在他怀中,身子却难以自控,哭的微微发颤。   赵踞抱紧她:“你再这样,朕有什么……都不会轻易告诉你了。”   仙草把他的衣襟抓紧了些,哽咽道:“不许。”   赵踞道:“那答应朕,不要再哭,更不许再自伤。”   在从前,居于深宫的徐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种柔弱之极的地步。一旦想起拓儿,心里酸软的无法形容,像是会在伤心的哭泣之中灰飞烟灭。   她曾经习惯在赵踞面前摆出不可一世、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姿态。   但是现在所有的伪装却都消失殆尽,反而……如今只有皇帝才能依靠似的。   泪把皇帝的胸前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中衣都透了,湿湿地贴在他的肌肤上。   仙草喃喃道:“我好想他,踞儿……我真想、想那孩子,一想起来,就像是有人捏着我的心,喘不过气来似的,疼的厉害……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会回来的,是不是?”   赵踞默默地听着,直到仙草说完,才淡然笃定地回答道:“当然了。朕曾答应过你,你莫非又忘了?”   他的话总有定心丸的功效,仙草缓缓抬头,像是在大海之中捉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我想亲自去找拓儿。”   赵踞心头一惊。   皇帝定了定神,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你去找反而添乱,只怕你把自个儿也丢了呢。何况,高五他们不比你利落在行?若他们找到了拓儿你却不在,又如何算?”   皇帝口才一流,理论更高。   仙草愣怔:“可……”   皇帝不等她说完:“傻阿悯,有朕在,你还怕什么?”   “莫非你不信朕?”他轻轻地捏着仙草的下颌,低头将她脸颊上的泪一点一点吻去:“相信朕,好不好?”   此刻对仙草而言,皇帝的话便是真正的圣旨、明光,当即乖乖地点了点头:“嗯。”   车轮滚滚,外间马蹄声连绵不绝于耳,是护送的军士有条不紊地随行,却听不到一声嘈杂。   车中,皇帝微微一笑,慢慢地将她脸上的泪尽数吮去。   可是,皇帝温柔的吻慢慢地变了意味。   仙草朦胧察觉到,正欲躲闪,已经给皇帝封住了双唇。   那一声抗拒的低呼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已经给堵了回去。   偏又是她最软弱的时候,被皇帝牢牢地困于怀中,竟没有办法抗拒,也无力抗拒,只能任凭他为所欲为。   “阿悯、阿悯……”情动以极,皇帝在耳畔不停地唤着,反反复复。   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喘息。   两人在车厢之中,一窗之隔就是千军万马。   皇帝真的……竟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失神之际,仙草重又沁出泪水。   只能死死地咬住唇,不敢让自己发出声响。   ***   因为担心节外生枝,剩下的路程,几乎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只又走了五天,便已经抵达京城。   小国舅颜如璋早带了人提前迎了出城,同时带着的还有皇帝的龙袍。   雪茶伺候着皇帝更换了衣物。   看惯了皇帝穿着常服时候的模样,又看到那辉煌闪耀的明黄色袍子,竟觉着有些莫名刺眼。   直到皇帝走过来抱住她,半是戏谑地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朕看什么?有那么好看么,嗯?”   意犹未尽地俯首,在她颈间重重亲了口。   马车驶向东华门的时候,仙草还是惴惴不安。   对于紫禁城,她打心眼里是抗拒的,毕竟对她来说,宫内留给她的美好记忆实在不多,甚至恰恰相反。   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一点不同了。 第186章   皇帝离宫月余,满朝文武跟满宫妃嫔自然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不闻。   幸而有个颜如璋在京内,跟高五里应外合,那时候高五还没有给皇帝调出京,在高五去后,颜如璋本有些疑虑后宫的情形该如何料理。   可让颜如璋意外的是,跟朝廷上的局面相比,宫中简直可以称得上风平浪静。   颜珮儿身为后宫品级最高的贵妃,近来身子大好,终于能够打起精神料理六宫之事。   原先方太妃没有出事前,是她跟江贤妃两人统理后宫,如今方太妃也已作古,只剩下江水悠一人。   以江水悠之能,本来也可以将后宫料理的妥妥当当,但她品级虽高,偏偏出身却只是御史之女,先前选秀之时进宫的就有几个公侯府内的姑娘,哪一个也不容小觑,倒是让江水悠有些为难。   尤其是皇帝这段时间内不曾出现在后宫,自然也有人从外头听见了些风言风语。   妃嫔们倒是不敢直接去找颜珮儿,只是来询问江水悠,问皇帝如今何在,为何竟多日不在后宫出现。   这些人伶牙俐齿的,论起心机来也着实不差江水悠多少,不容轻易欺瞒,说话也是滴水不漏,眼见江水悠弹压不住。门外却报说贵妃驾到。   江水悠本以为颜珮儿是要趁机来针对自己的,却想不到,颜贵妃这一次来,却是帮她解了围。   面对众妃嫔,颜珮儿气定神闲地在上位坐了,方淡淡地说道:“你们是不是有些逾矩了,在江贤妃这里吵闹些什么?”   旁边的陈婕妤含笑道:“娘娘明见,其实姐妹们并不是吵闹,只是许久不见皇上,大家未免有些心急了,因贤妃娘娘代理后宫,大家才来平章宫,想得娘娘一句话,好让大家安心而已。”   陈婕妤是秦国公府的嫡出,秦国公府跟颜府素有交际,所以陈婕妤没进宫之前就跟颜珮儿相识。   颜珮儿微微一笑道:“你们若想安心,如何不去富春宫?”   大家面面相觑,旁边苏美人也陪笑躬身道:“娘娘身子不好,一直都在静养,我等怎么敢打扰呢?”   颜珮儿波澜不惊,淡淡说道:“本宫知道,各位姐妹都很体谅,不过大家放心,本宫的身体已经无恙,从此之后,会同贤妃一块儿统理后宫之事。”   大家彼此相看:这就是说,从此后,后宫就不是江水悠一人说的算了?贵妃娘娘这是要夺权了。   “可都听见了吗?”颜珮儿淡淡道。   众人忙又齐齐低头:“是。”   江水悠也俯身低头。   “至于皇上之事,本宫知道你们都也是心怀圣驾才无法按捺的,”颜珮儿淡淡地继续说道,“今日就让本宫告知你们罢了。”   大家忙屏息静听。颜珮儿缓缓道:“你们都知道,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太后的忌日,皇上是天生至孝之人,所以……之前才不进后宫的。你们可都体会皇上的心意?”   孝道自然是天底下最大,众妃嫔忙道:“娘娘说的是。臣妾等体沐圣仁。”   颜珮儿又叹了口气:“再加上前一段时间的邺王作乱,虽然皇上圣明万里,平息了邺王之乱,但毕竟是皇族中之事,皇上惦记于心无法释怀,加上太后忌辰将至一节,所以皇上在前日决定前往太庙,于太庙之中静默祝祷,以祈念国泰民安,并为太后祈福等。”   众妃嫔大为意外,一时不知要如何。   颜珮儿叹道:“本来按理说,此事也该在宫中效行,大家都该如皇上般沐浴静心,持斋诵经才好,但皇上仁慈圣明,不愿惊动众人,所以才自己一人前往太庙。”   陈婕妤愣了愣,忙道:“原来皇上有如此诚挚心意,神佛可鉴,一定会感动天地。”   大家在意外之余纷纷称是,又有人问道:“那、那不知皇上何时才回?”   颜珮儿道:“总要等皇上心情宁静,尽了仁孝。这就不必问了。横竖看皇上的意思就是。”   颜珮儿毕竟出身大族,教养绝佳,如今位份最高,外又有颜家助力,自然无人敢触锋芒。   众妃嫔唯唯诺诺,不敢再问。   颜珮儿又道:“虽然皇上体恤后宫,但本宫想,既然为皇上的妃嫔,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虽然不能陪着皇上前往太庙,但我等也要宫中安分守己,修身养性,每日早晚焚香,抄些经文之类,跟皇上一块儿祷祝,另外,从今日起,后宫也不许歌舞,不许饮酒,各位意下如何?”   众妃嫔仔细听着,低头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妾等自然遵从教诲。”   颜贵妃泰然自若地将众妃嫔打发了,平章宫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颜珮儿笑看江水悠,从她露面,江贤妃就显得格外沉默安静:“本宫今日来,却有些喧宾夺主了。”   江水悠起身行礼,笑道:“娘娘说哪里话,今日多亏娘娘及时前来。”   颜珮儿轻描淡写地又说道:“对了,先前本宫所说,跟你一块儿统理后宫一节,不过是堵住她们嘴的,你不必当真,以后还是如先前一般行事就罢了。如今皇上不在宫中,就由你多加劳心了。”   江水悠忙道:“说起这个,臣妾也有些话要回禀贵妃。”   颜珮儿便问何事。   江水悠道:“原先是娘娘身子微恙,加上又有方太妃主事,所以臣妾才也从旁佐助,可如今娘娘已经凤体安康,方太妃有且不在,所以,这统理后宫之职责,自然该交移给娘娘。”   颜珮儿笑道:“你是因为我先前所说的话而多心了?”   江水悠道:“臣妾是真心这般想法,何况没了方太妃主事,臣妾一人独自料理后宫各种事宜,本就有些力有不逮之感,只是在苦撑而已。如果娘娘能够出面,却是救了臣妾了。”   颜珮儿笑道:“当真?但你是做习惯了的,竟也觉着如此辛苦,我从未接手,岂不是更加艰难百倍?”   江水悠道:“这如何一样,娘娘的智谋比我更胜百倍。”   颜珮儿摇头笑道:“这便是太夸大了。”   江水悠温声道:“倘若娘娘有所疑虑,那……至少可以大事娘娘做主,臣妾从旁辅佐便也罢了,娘娘觉着这样如何?”   颜珮儿叹道:“贤妃真真是个聪明谨慎的人,所以皇上向来才偏爱你。既然你这样说了,本宫再推辞,仿佛就不近人情了。”   江水悠垂首含笑,仿佛是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般,道:“多谢娘娘宽仁慈沐。”   两人说定了此事,颜珮儿要起驾之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转头看向江水悠道:“对了,妹妹向来很得皇上的心意,这次皇上临行,并没有特别交代妹妹吗?”   江水悠道:“正是没有,先前在娘娘开口之前,臣妾也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向众姐妹解释呢。”   颜珮儿一笑:“皇上只顾尽孝,只怕也无心多行交代吧。”   江水悠恭送了颜贵妃离开,才又回到内殿。   屏退了周围的宫女太监,只有贴身的宋嬷嬷上前,迟疑片刻说道:“娘娘,今日贵妃娘娘前来到底何意?起初看着像是在替娘娘解围,怎么后来……”   江水悠早就敛了笑:“她不过是在众人面前表明表明,这宫中还是她最大罢了,那陈婕妤之前没进宫的时候就跟贵妃有交际,这次众妃嫔前来平章宫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指不定有没有贵妃的授意呢。”   宋嬷嬷怔了怔,道:“难道贵妃是想取代娘娘统理后宫而做的一出戏?”   江水悠冷笑道:“谁知道呢,不过她既然想要,那就拿去罢了,就算没有今日,我也早就打算拱手让贤了。”   宋嬷嬷叹息道:“是啊,没想到方太妃真的出了事……幸而娘娘抽身的早,皇上也并未怪罪,不然的话……”   江水悠冷笑数声,垂头沉思。   宋嬷嬷陪着站了会儿,忍不住又问道:“为何皇上前去太庙祭祀,却一个字也不透给娘娘,反而都告诉了颜贵妃,莫非还是跟娘娘生疏了?”   江水悠道:“皇上的心意谁能猜得准,连我也是一知半解,越发看不懂他了。只不过,就算我看不懂皇上,幸而这后宫内的人,只怕比我还不懂呢。”   宋嬷嬷笑道:“正是,不管怎么样,娘娘还是稳居四妃之中的。皇上对娘娘从来也格外偏爱。若不是颜贵妃的出身,只怕贵妃还不及娘娘呢。”   江水悠眼中透出恍惚之色,过了半晌才道:“咱们都忘了一个人。”   宋嬷嬷一怔,继而道:“娘娘说的难道是小鹿……德妃娘娘?不是说她下落不明吗?怀着身孕又下落不明,奴婢看指不定……何况就算她侥幸无事,这样流落宫外,又怎么能回来呢,就算回到宫内,只怕也不是先前那样受宠了。”   江水悠抬头:“为什么这样说?”   宋嬷嬷道:“这德妃的受宠本就有些古怪,论样貌她比不过贵妃跟您,论出身更是……就算后来跟禹将军认了亲,但那禹将军再势大也不过是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武将。始终不如文官们矜贵。更何况身为宫妃流落宫外,谁知道遭遇了些什么,还清白不清白呢,皇上怎么还会喜欢她?”   江水悠虽然很想相信她的话,可是理智并不允许她这般轻信。   她苦笑道:“之前德妃也出宫过两次,又怎么样?每一次皇上反而更加宠她。真是……同人不同命,倘若是我们之中的什么人流落宫外,只怕就如你方才所说一样待遇了。”   宋嬷嬷愕然。   江水悠想到皇帝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心头微微动荡,可想到那人的心意犹如天上星月,可望而不可求,心中却极为烦乱:“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去准备洗澡水,我要沐浴更衣。”   ****   颜如璋接了圣驾,先去太庙,才从太庙煊煊扬扬的起驾回宫。   一路上颜如璋又把朝廷上的情形跟皇帝飞快地说了一遍。   原来这段日子皇帝不在宫中,那些大臣们自然不能安分,起初一度吵嚷着要一起闯乾清宫。   幸而皇帝祭祀太庙的事情理由十分充分。   一来是太后的孝压着,无可厚非,又加上皇帝才平定了西南邺王之乱,朝臣们心服于皇帝之能,自然也不敢再大闹。   赵踞说道:“难为你了。朕不在京内的这段日子,你操心不少,看着比先前都清减了。”   颜如璋道:“就算鞠躬尽瘁,只要皇上能平安回来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一切都值得了。”   小国舅回了这句,才又问道:“小皇子……”   拓儿失踪的事情自然并没有昭告天下。   只有颜如璋高五等亲信才知晓此事。   但颜如璋毕竟也知道的并不详尽。   赵踞敛了笑,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銮驾,轻声道:“当着她的面儿千万不要提。”   颜如璋一震:“还没有消息?可高公公……”   赵踞道:“高五办事还是很得力的,已经追踪到了那两人的踪迹,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回。”   颜如璋松了口气:“怪道我看小鹿、咳,德妃娘娘清减了这许多。”   赵踞听他的语气里情不自禁竟带了些关切之意,心里略有些古怪,面上却还不露痕迹,只是在心中暗暗打算,若是太后的孝期过了,就尽快安排颜如璋的婚事。   皇帝回宫的消息自然万众瞩目。   但令人更加震惊的是,皇帝竟然陪着德妃一同回宫了。   对外所传的,是德妃给禹泰起所救,一直都在夏州养病,近日禹泰起才派人将德妃护送回京。   这种说辞自然也是无懈可击。   在一众错愕的眼神之中,有两人却并不觉着愕然。   一是颜珮儿,早在皇帝回京前一日,颜如璋就曾暗中跟她旁敲侧击地提过此事,所以颜珮儿心中早有准备,不管她心中如何想法,面上还是滴水不漏的。   另一人自然是江水悠了。   江贤妃似乎早有预感,德妃绝对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外,或许她会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回到宫中……可就算想象力丰富如江水悠,也没猜到竟会是这般情形。   意外之余,江水悠苦笑着点头叹服。   而在后宫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为了仙草高兴的。   那就是冯绛。   闭门不出的冯绛听闻德妃回宫的消息,起初还以为是讹传。   后来得知德妃回到宝琳宫,众妃嫔前去参见,消息再也不假的,冯绛才不顾一切地冲出宫门。   两人于宝琳宫内相见,仙草还算平静,正含笑起身,冯绛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当真颜珮儿江水悠等人的面儿,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泪洒当场,久久不曾放开。   就在仙草回宫后两天,皇帝发了一道上谕。   命司礼监即日起整修紫麟宫,不许他们大肆动土破坏,也不许搬动其中的家什物件儿,只务必洒扫整理的妥善干净,如此而已。   满宫内众人都在猜测皇帝的用意。   这么多年,本以为紫麟宫就要荒废下去了,如今……莫非皇上终于想开,要叫人入住了吗?   只是不知谁有这般“荣幸”。   但对一般宫妃而言,让她们去,她们只怕也没有这个胆子。   毕竟徐太妃可不是寻常人,且又是横死,毕竟要忌讳的。   是夜,赵踞来至宝琳宫。   仙草因为一路颠簸,不免犯了弱症,这数日正在仔细调养。   听见皇帝驾到,便缓缓起身接驾。   雪茶忙抢先一步扶住她。皇帝道:“偏你这样多礼。”亲自扶着她在床边坐了,打量她的脸色,问吃饭吃药如何等等。   仙草一一答应。又问皇帝是否吃了晚膳。   自打皇帝回宫,便像是戴上紧箍咒的孙猴子,一刻也不得闲,毕竟有大批的奏折亟待解决,先前那些容易解决的,都由内阁跟司礼监商议着处置了,剩下的都是群臣们束手无策的大问题。再加上近两日的折子,皇帝没日没夜忙了两日,才总算得到喘息的机会。   这还是回宫之后,第一次入后宫探视。   赵踞来之前匆匆地喝了一碗燕窝粥,见仙草面带忧色,便只笑说吃了。   雪茶正有一肚子的委屈,在外头不敢多嘴,如今当着仙草的面儿,便忍不住放肆地抱怨道:“哪里就吃了呢,这一整天了,才吃了一碗粥而已,昨晚也只睡了半个时辰,如此下去,神仙也扛不住。”   仙草闻言转头,吩咐小慧去传膳。   皇帝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口,道:“知道你最疼朕。”   仙草垂着眼皮,轻声问道:“是了,我也有一件事想问皇上……皇上为何要叫人重修紫麟宫?”   “你不知道?”赵踞笑看着她。   仙草自然心中有数,可却并不是她愿意的,因皱眉道:“皇上莫非、是想我去吗?”   赵踞打量她的神色,问道:“你不喜欢?”   仙草摇头:“这里便很好了。”   “哪里好。”赵踞脱口说了这句却又打住,他本来也想到罗红药之事,可提起来未免又让她伤心,所以及时打住,只说道:“那里才是真正的好呢,你放心,朕叫人整理的妥妥当当,一定可你的心意。”   仙草淡淡道:“皇上喜欢,你自个儿去住就罢了。”   赵踞语塞,他倒真的想去住:“你……你真不喜欢?”   仙草仍道:“我不去。”   之前仙草失忆,赵踞避嫌,才不敢如此动作,如今她已经恢复,且两人也都敞开心迹,所以才叫人重修紫麟宫。   这对他而言本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毕竟可以正大光明如愿以偿了,没想到仙草竟不愿。   赵踞的心凉了半截,但他毕竟不是个容易轻易放弃的,便委婉地说道:“等你身子好些了,先去瞧瞧,兴许你看了就会喜欢呢?”   “我说了不去。”仙草皱眉,“若皇上真的喜欢,或许可以让贵妃、贤妃他们搬过去。”   赵踞被她连着堵住,不由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朕还以为,你会高兴呢,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仙草虽是真心抗拒,可听了最后一句,几乎忍不住笑。   她转头看向皇帝,见他神色隐隐黯然。   仙草心中一动,心中忖度半晌,才低低地说道:“不过,若皇上真想我搬过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皇上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若是能答应,那我就也答应皇上。”   赵踞双眸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条件,你说。”   “我想,请皇上答应,”仙草对上他期盼的目光,缓缓道:“放冯昭仪出宫。” 第187章   赵踞满心欢喜,突然听仙草提出这个,本能地站起身来:“这怎么可能!”   皇帝的反应倒是在仙草的预料之中。   仙草道:“皇上不答应吗?”   赵踞看着她,把其他的话咽下,只又上前握住仙草的手臂:“不要提这个,还有别的吗?只要不是这个,你再想想别的条件。”   仙草转开头去,片刻说道:“皇上不过是因为冯云飞是幽州节度使的缘故,才不愿意放了冯昭仪,但若是冯云飞当真有不轨之意,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看人的本性,以及皇上的御臣之术而已。”   赵踞听她静静说出这番话,终究也忍不住:“不错,你也说是看人的本性,这世间自然并不是人人都像是禹卿一样,冯云飞也有他的私心。朕留冯绛在宫中,不是作为人质,而是让冯云飞跟冯家知道,他们也是皇亲国戚。这个你自然懂得,还用朕说吗?”   仙草说道:“所以,让冯家以为他们的女儿在宫内受宠,可以把自己看做君国一体。却全不在意冯昭仪是否开心快活,因为她只是一个摆设,以示恩宠的物件,是吗?”   赵踞皱皱眉。   仙草道:“或许对皇上而言,我也是这样的一个物件吧。”   赵踞的双眸蓦地睁大,真正动怒了:“徐悯!”   这一声颇有些高,把雪茶在旁边吓得半跳了起来。   幸而仙草不喜欢身边有许多人围着,先前又打发了小慧去传膳,所以此刻两人身旁并无别人。   此刻皇帝瞪着仙草,仙草眉头微蹙,垂首不语。   雪茶目瞪口呆之余,很想打破现在的僵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满是忧虑。   恰好这会儿小慧进来说御膳已经准备妥当了,雪茶趁机陪笑道:“皇上,还是先用晚膳吧。”   赵踞本来乘兴而来,给仙草当头一瓢冷水,心中烦乱,便冷道:“朕不饿!不吃!”   他咬了咬唇,转身往外走去。   雪茶叫道:“皇上!”   皇帝却置若罔闻,负手腰后快步去了。   雪茶急得跳脚,百忙中匆匆跟仙草道:“你呀,做什么要提冯昭仪?还有,你怎么能说自己是什么物件……难道皇上的心意你还不知道?罢了罢了,我先去追皇上,回头再来看你。”   雪茶拔腿往外疯跑去了。   ****   此后数日,皇帝并没有再来宝琳宫。   小慧打听说,皇帝仍旧忙于政事,不可脱身。   雪茶倒是抽空来过两回。   提起那天的事,雪茶不免又劝仙草:“你当初离宫的时候,是怎么劝告我来的?你告诫我,有些话再怎么样也不能跟皇上说,毕竟他是皇上,怎么如今你自己却不记得了呢?”   仙草愣怔,心头倏忽有一丝凉意滑过。   雪茶说道:“你自然是为了冯昭仪好,可是要知道,冯昭仪不只是区区一个后宫妃嫔而已,她还是冯大将军的女儿,这其中的干系你自然明白,怎么你就不顾一切了呢,这些话若是别的什么人说出来,只怕早就脑袋搬家了。若不是皇上真心偏宠,他怎会丝毫不怪罪你呢?你反而说那种话伤皇上的心。”   仙草听着雪茶的话,若有所觉,之前皇帝一路寻到夏州,及至回程,两人缠绵之情无法尽述,不知不觉中她竟有些忘了自己当初告诫雪茶的话。   她好像不再只是把赵踞看做一个城府深沉的皇帝,而是……   仙草闭上双眼,往床背上轻轻地靠了靠。   雪茶见她脸色泛白,反而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忙道:“我、我又多嘴了。该打!”他抬手自己在脸上掴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气坏了德妃娘娘,看皇上不拔了你的舌头。”   仙草听他这样,才睁开双眸微微一笑:“我没有气,只是觉着你的话有理而已。”   雪茶讪讪道:“小鹿,我、我不把你当别人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千万别怪我,我是、真的怕你吃亏呀。”   仙草对上他担忧的目光,抬手在雪茶的手背上轻轻地一拍:“我知道。”   雪茶回头见身后无人,才低声道:“别再总是噎着皇上了,他虽真心宠你,可是……别忘了还有个撼动不了的贵妃,还有个比鬼还精的贤妃呢,更不用提其他那些虎视眈眈的狐狸精了。”   仙草嗤地笑了:“你也是大胆,怎么这样称呼各位娘娘呢?”   雪茶吐舌道:“我是不怕的,反正你不会出卖我。”   仙草笑道:“那、颜贵妃无法撼动,贤妃比鬼还精,其他的是狐狸,我又是什么?”   雪茶捂嘴一笑,道:“你可笨了,你不是小鹿吗,你是一头又伶俐,又活泼,又可爱,善解人意,心地慈仁……吉祥如意的鹿啊。”   “哈!”仙草忍不住笑起来。   当初她假扮小鹿的时候,跟雪茶说起“徐悯”,也常常用一些夸张的大好字眼来自我称赞,没想到如今阴差阳错、后继有人了。   ***   五月中,徐慈回京。   还是冯绛把这消息告诉仙草的。   原来徐慈回京之后,皇帝便下诏,命他进了工部,目前担任工部主事之职。   这任命起初先遭到了内阁众位大臣的激烈反对。   毕竟在他们看来,徐慈一路走来的轨迹,简直像极了一部“大逆不道谋反史”。   毕竟他所犯的每一宗罪,放在寻常人的身上,九族都不够诛的,可皇帝居然不追究其罪,居然还要委以重任。   可是皇帝所想做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止。   最终果然,也不知皇帝用了什么法子,这提议最终给内阁通过了。   内阁接受,其他的文武百官便好办了许多。   冯绛笑道:“说来皇上也是个举世奇人了,他做事情从来不顾忌别人的眼光,内阁那些老顽固们居然也都给他说服了……只不知道这位徐爷去了工部会有如何建树。若不是徐太妃娘娘早就亡故了,又是众所周知的跟皇上不睦,我一定要以为他是因为裙带关系才得皇上重用的呢。”   仙草笑着垂眸,喃喃道:“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冯绛是将门之女,对文墨不甚通晓:“你说的是什么?唱歌儿似的。”   仙草道:“是杜工部写给李太白的,两人并为知己,当时李太白给流放夜郎,中途释放,杜工部得知此事,便写了此诗相赠。——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冯绛听的愣怔住,看着仙草懒懒淡淡又略带一丝感伤地吟诗之态,忍不住叫道:“你怎么什么都懂,真叫人羡慕……哎呀,我要是皇上,我也爱死你了。”   她说着便张手将仙草抱住,在她脸颊上轻轻地蹭着。   仙草给她弄的脸上发红:“别胡闹。”   冯绛索性抱着她不放,笑道:“我哪里胡闹了?”她看着仙草脸上微红的样子,竟又低头下来,吧唧在她脸上亲了口:“这是不是胡闹?”   仙草一震,举手捂住脸:“冯昭仪!”   冯绛笑嘻嘻道:“你竟也会害羞啊。哼……谁让我亲不到想亲的人,你是他妹妹,多亲你两下,就当是抚慰我的心了。”   仙草睁圆了双眼:“冯绛!”话音未落,冯绛张开双手又向她抱来:“索性多亲两口!”   仙草无法承受,又恐怕她真的如此,便惊笑着躲闪:“不要!冯绛,你还闹……快停下!”   挣扎之中,冯绛扑上前,竟把仙草直直地压倒在了榻上。   “看你还往哪里逃?乖乖地别动,给我香一个……”冯绛摁着她,故意挤眉弄眼,像足了轻薄的纨绔子弟。   仙草呼吸都困难,羞恼交加:“我、我真的生气了……”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重重地咳嗽了声,同时有人怒道:“冯昭仪!”   冯绛猛地回头,却吃了一惊。   原来在二人身后,竟站着数人,当前一个却正是皇帝,皇帝左侧是雪茶,右侧身畔站着的,却竟是徐慈。   三人立在原地,神情各异。方才出声的却正是皇帝。   冯绛咽了口唾沫,忙从仙草身上爬起来,跳下地。   她咳嗽了数声,讪讪道:“参见皇上。”随意一屈膝。   赵踞咬紧牙关,看她衣衫不整的样子,恨不得一脚把她踹出宝琳宫。   偏偏这一幕还给徐慈也看见了,情何以堪。   这会儿仙草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的样子比冯绛更加的“荒唐”,毕竟是给压在下面的那个,衣衫凌乱,发鬓微散,脸色发红,娇喘微微……   看起来简直像是给人非礼过了一样。   皇帝窒息,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冯绛转头看了仙草一眼,忍不住吐了吐舌。   雪茶红着脸走上前扶住仙草,一边低低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仙草诧异,看雪茶忸怩的样子,才反应过来他是误解了:“我……”   冯绛却恍若无事人般,笑道:“皇上,这位是?”   赵踞冷冷地说道:“这是工部的徐主事。”   冯绛听说是徐慈,索性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看。   却见徐慈生得一副贵宦公子模样,又因飘零憔悴,发鬓微白,别有一番沉郁气质,令人倾倒,只可惜居然残了一臂。   冯绛忍不住点头道:“果然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徐主事,幸会啦。”   徐慈因方才也目睹了冯绛抱着仙草的姿态,也有些不自在,不过他毕竟是见多识广,面上却也仍是淡淡的:“徐某微末之才,不敢跟太白相提并论,娘娘实在赞缪了。”   冯绛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杜工部写给李太白的这诗?”   徐慈还未作答,皇帝却忍无可忍:“冯昭仪,你还不赶紧……回宫去。”   当着徐慈的面,赵踞生生地把那个“滚”压了回去。   冯绛笑道:“臣妾遵命。”她临走又回头看向仙草,挤了挤眼睛:“娘娘,今儿没……尽兴,我改日再来看望。”   皇帝再度窒息。   冯绛大摇大摆地从皇帝身旁走过,出宫去了。   这会儿雪茶已经飞快地给仙草整理妥当了衣裳,定了定神,又说道:“今儿皇上召见徐主事,因为他是工部当差,近来宫中又在修缮紫麟宫,所以叫他进来看看。”   仙草此刻已经镇定下来,闻言抬眸。   皇帝勉强咳嗽了声,飞快地瞥了仙草一眼,又回头看向徐慈,道:“你们且先说话,朕去去就来。”   徐慈躬身相送。   皇帝转身往外而去,雪茶却留下了。   见皇帝去了,仙草才快步走到徐慈身旁:“哥哥!”   徐慈握住她的手,眼中漾起笑意,可想到方才所见,不由问道:“那个冯昭仪……”   “她是闹着玩儿的。”仙草窘然。   徐慈笑道:“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仙草便问起徐慈在工部当差之时,徐慈一一回答,又问她别来后如何,住在宫中可还习惯等等。   两人说了半晌,徐慈自知时间不多,便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有关拓儿的消息。”   仙草一震,反握住徐慈的手:“怎么样?”   徐慈说道:“我们在南崖分部的人发现了夏叶跟她那个怪人师兄,当时夏叶带着个孩子,但我们的人行踪暴露,那怪人便又带了他们逃之夭夭了。”   仙草睁圆了双眼:“拓儿、好不好?”   徐慈道:“南崖分部的人亲眼所见,拓儿很康健,已经会走路了。”   仙草听到这句,先是本能地一笑,可笑容乍现,眼中却又刷地有泪涌出。   徐慈忙安抚她道:“你不该伤心,该高兴才是,当初拓儿的病难以医治,又给那人带走,大家担心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如今看来,却像是因祸得福,毕竟那人最擅长疑难杂症,起死回生,我不就是个例子?所以你该替拓儿高兴,他虽暂时跟你分开,但毕竟性命无忧了,且除了我们的人,高五等也在紧追不放,母子重逢,指日可待。” 第188章   就在清流社的人跟丢了夏叶和那怪人后,南崖城外的天福山中,碧波潭边上,有个小小地孩子坐在一块青石上,乖乖地动也不动。   这孩子看着大概只有一两岁,穿着一件简陋的鹅黄色衫子,小小的脸却生得十分的俊美,只是看着,要比寻常的小孩子多一份沉稳安静似的。   他看着脚底下荡漾的碧波潭水,潭水清澈,底下有些游鱼自在的游来游去。   忽然小孩子回头看向身侧。   原来在他身旁十数步远的地方,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夏叶,站在夏叶对面的,却是个身量瘦削的青年男子,长相并不难看,只是略偏阴柔了些。   此刻,夏叶正说道:“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执迷不悟?”   阴柔男子不屑一顾道:“你上次也答应了我,可一转头,你就跑到夏州去向那个禹泰起投怀送抱了!”   夏叶道:“你瞎说什么?谁投怀送抱了,我只不过是想去向德妃娘娘报信,让她安心而已!”   阴柔男子冷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是恨不得向他投怀送抱罢了,那天我可是听的很清楚,你当着他的面儿骂我呢。”   夏叶给他的蛮不讲理气噎住,她硬生生地咽了口气:“好,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答应我把小皇子放回去?”   阴柔男子想了半晌,终于说道:“那也简单,你要是也能给我一个孩子,我就放他回去。”   夏叶怒道:“莫不亢,你不要太过分了!”   阴柔男子冷笑道:“还说什么以后会跟着我,不会离开,我一试就露出马脚了,我平生最恨人背叛我,这次你休想再哄骗我,我绝不会放过那孩子,你要是敢再胡闹,我索性杀了他!”   夏叶气的浑身乱颤,听了这句更是大怒。   她想也不想,抬手一掌打了过去。   那阴柔男子明明可以躲开,却偏没有动,硬生生吃了她一巴掌,嘴角顿时有鲜血流了出来。   夏叶一怔之下,仍旧无法平息愤怒的心情,指着阴柔男子怒道:“你还手啊,你索性先杀了我!”   就在这时,突然间听到“啊”地一声叫。   夏叶忙回头,却惊见坐在青石上的拓儿正在往下滑,他似乎是想跳下来,但是旁边就是水潭,这孩子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水中。   夏叶大惊失色,忙纵身向着拓儿跃去。   那叫莫不亢的阴柔男子也随着跃起,他的轻身功夫显然比夏叶要高明些,瞬间闪到青石旁边,就在拓儿即将跌落的时候张开手臂及时将他抱住。   正好夏叶也奔了过来,她焦急地打量拓儿:“小皇子,你怎么样?”   莫不亢见状,便冷冷地把拓儿放在地上,夏叶忙一把抱起来,悬着心仔细打量,生恐他有何不妥。   拓儿则仰头看着莫不亢,又看看夏叶,小手抓着夏叶的肩头衣襟,一边摇头。   夏叶本来不明白,看了半晌突然醒悟:“小皇子,你、你是说不让我跟他动手?”   拓儿点点头,夏叶呆呆地看着这孩子,眼圈突然一红。   她回头瞪着莫不亢:“你听见了吗?你说要杀了他,他却还一心维护你,你还是个大人,你羞愧不羞愧?”   莫不亢哼了声:“他是小孩,当然不懂好坏了,我羞愧什么?难道我跟他一样?”   夏叶给他满口的歪理邪说气的不怒反笑:“难道你比小皇子更懂好坏?”   莫不亢坦然道:“当然,如果有人说要杀了我,我一定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只有蠢人才会心慈手软呢。”   夏叶见拓儿一眼不眨地听着莫不亢的话,心中一颤,忙抬手捂住了拓儿的耳朵:“你不要当着小皇子的面说这些!”   莫不亢笑道:“难道你还担心我教坏了他?哼……如果那个德妃真的像是你说的一样受宠,将来他只怕就是这天下的主人,要知道这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皇帝了,我教一教他也算是做了好事。”   夏叶自诩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跟这莫不亢一比,却俨然如同圣人一样。   她几乎给莫不亢气晕过去,竭力定了定神,才终于将语气放的温和了些:“先前追咱们的,是清流社的人,之前还有镇抚司跟宫内的人,以他们的能力,一定会很快又追到,师兄,你要还不放小皇子,迟早晚会闹出大事。”   “什么大事?”莫不亢冷笑道:“逼急了我,我先把他……”   “师兄!”夏叶提高了声音。   莫不亢白了一眼拓儿,却见他仍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不慌不忙的。   “嘿嘿,”莫不亢俯身,笑道:“不过说来,这小家伙是有些怪……”   夏叶很不想让他接近拓儿,生恐他伤了拓儿一丝一毫,当下紧紧地将拓儿抱入怀中。   “就这么提防我,”莫不亢却道:“你不要忘了,还是我救了他的命呢,当初把他从夏州抢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小鬼儿拉着他的腿往阎王殿托了……若不是我,他还能有命在?这会儿你却什么也不惦记,只想着过河拆桥了?”   夏叶听他提起这个,心头一软:“师兄,我当然是百般感激你的,如果小皇子在咱们的手上有个万一,我、我也只能一死向德妃娘娘谢罪了。”   莫不亢脸色立变:“你说什么,你敢死!”   夏叶温声又道:“幸而是师兄医术高明,才保住小皇子无恙,我当然不会死,以后一定言出必践,陪着你就罢了。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做了一件令我感激的大好事,何不再大发慈悲,把小皇子送回去?”   片刻,莫不亢悻悻道:“我可不稀罕做什么好人,但我也不稀罕留着他,可谁叫你不能让我安心呢。”   夏叶见他有些松动之意,正要想法子再劝,突然间莫不亢转头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有几道影子从树林中急急地飞身而出,当前一人身着黑衣,气质比莫不亢更加阴柔冷绝,却正是高五。   在高五身后紧紧跟随的,却是谭伶。   夏叶见是高五,脱口叫道:“高公公!”   高五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夏姑娘,又见面了。”   莫不亢环顾周围,见来的人竟是不少,他虽然早就猜到会给人追上,只是想不到高五等人来的如此之快。   莫不亢深吸一口气:“哼,又是要来抢人的?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了。”   高五的目光落在夏叶身边的拓儿身上,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拓儿,当望见拓儿跟赵踞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高五原本淡漠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道微光。   谭伶眼见拓儿无恙,却比先前长大了许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惊喜之色。   高五敛神:“掳走皇子,是诛九族的死罪。请莫先生不要执迷不悟,免得玉石俱焚,不可收拾。”   “呸,老子没有九族给你们诛,”莫不亢啐了口,满不在乎地说道:“别人怕你们,老子却不把你们这些狗东西放在眼里,还想要挟我,没门儿!”   夏叶焦急:“师兄!”   莫不亢抬手探入袖子里,说起来他的武功自然不及高五,甚至也不如谭伶,但是若论起用毒的功夫,在场所有人加起来只怕也不如他。   莫不亢手势一动,夏叶就已经察觉,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师兄不要!”   莫不亢道:“滚开!”用力将她推开。   夏叶往旁边倒了出去,拓儿见状便也蹒跚地走过去,夏叶唯恐他有个闪失,忙将拓儿抱住。   与此同时高五一抬手,手下众人纷纷跃起,向前重来。   莫不亢笑道:“找死。”手上一散,那些黑色的药碗往前激射,有的落在地上,发出巨大响声,同时有黑色的烟尘扬出,有两个内侍躲闪不及,吸入烟尘,顿时摇摇欲坠。   高五跟谭伶等忙后退,以袖子掩住口鼻,这边夏叶抱着拓儿也急速后退。   但也正是因此,夏叶察觉空隙,她心念急转,正想要抱着拓儿离开,不料莫不亢已经察觉她的用意:“你敢!”   夏叶一震,莫不亢已经追到跟前,探臂将拓儿一把夺了过去。夏叶绝望叫道:“师兄!”   正在此刻,高五退而复上,莫不亢抱着拓儿急退。   高五见追他不及,心念一动,反而向着旁边站着没动的夏叶扑去。   夏叶本能闪避,可见高五如此动作,心中隐隐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反而不动。   高五手到擒来,把夏叶拽到身前:“莫先生!”   那边莫不亢正急急后退,本以为夏叶会跟上,没想到居然落在了高五手中,莫不亢怒道:“混账东西!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高五道:“只要先生好端端地把皇子还给我们,我们自然不会为难夏姑娘。”   夏叶也道:“师兄……救我。”   莫不亢看看她,又看高五,怒道:“老子最恨人要挟我,你要是不放她,我就先掐死这小东西。”   纵然高五城府深沉,听了这句,却仍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又见莫不亢抓着拓儿,说话之时用力一晃,把拓儿弄的左摇右摆。   谭伶自然也极为担忧,上前一步低低道:“高公公……”   夏叶见如此情形,突然也叫道:“高公公。”   高五眼神闪烁,终于松手。   夏叶猝不及防似的,双腿一软跌在地上。   莫不亢道:“快过来!”   夏叶从地上抬头,怔怔地看着莫不亢,终于竭尽全力爬起身来,一步步往他身边走去。   莫不亢见高五等并没动作,夏叶离自己越来越近,自然也松了口气。   不料就在夏叶距离他两步之遥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莫不亢一愣。   夏叶站住双脚,慢慢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   莫不亢喝道:“你干什么?”   夏叶摇了摇头,终于道:“师兄,我想你放了小皇子。”   莫不亢冷笑:“你还想跟我动手?”   夏叶淡淡道:“你先前说不相信我会留下来陪你,我只是想让你安心。如果我说到做到,你是不是就能放了小皇子?”   莫不亢还有些回转不过来:“当然。你要怎么让我安心?”   夏叶将匕首的刀锋一转对着自己的咽喉,凄然笑道:“我死了,留下尸首给你,尸首的话,自然不会逃走了。”   莫不亢的双眼蓦地睁大:“你说什么!你、你敢!”   夏叶厉声叫道:“你放了小皇子,不然的话,我就死!你知道我不会跟你说谎!”   莫不亢还没来得及反应,夏叶手上一动,刀尖往脖子上用力刺落,一股鲜血刷地涌了出来。   莫不亢大叫一声,瞬间失魂。   不想高五早就紧紧地盯着他的反应,此刻见时机大好,即刻飞身而起,闪电般冲了过来。   莫不亢只顾在意夏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高五已经冲到身边,他探臂用力将拓儿抱了入怀,同时一掌狠狠地拍在了莫不亢的胸口。   莫不亢闷哼一声,身形倒飞出去,跌在地上,口中有鲜血涌了出来。   高五因抱着拓儿,不便上前。   谭伶等几人飞身往前,正要趁机动手,却听夏叶大叫道:“住手!”   高五蓦地察觉怀中的拓儿也猛烈挣扎起来,他低头看向拓儿,终于也道:“切莫杀他。”   这会儿夏叶踉跄冲到了莫不亢身旁,却见他受了高五狠辣一掌,气息奄奄,嘴角鲜血如涌。   莫不亢看见夏叶,咧嘴笑道:“你终于可以走了。”   夏叶看着他,抬手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莫不亢挣扎着说道:“不用假惺惺的!”   夏叶不理,只回头看向高五:“高公公,我有个请求。”   高五道:“你……想怎么样?”   夏叶说道:“小皇子已经无碍,高公公可以回宫交差了,我也、终于能向德妃娘娘跟禹将军交代,所以我想求公公,别伤他的性命。”   高五皱眉:“可是……”   夏叶道:“当初小皇子给带出来的时候,身上有些余毒未清,是师兄费尽心血,才将小皇子救了回来,所以,请您看在这份上,高抬贵手,若将此情告知德妃娘娘,娘娘仁慈,一定也会网开一面的。”   莫不亢半是昏迷中听了这句,气道:“老子不想求人饶命……死就死罢了,你不也正想我死吗?”   夏叶喝道:“你闭嘴!”   高五心中是不想放过莫不亢的,正沉吟中,怀中拓儿突然伸出手去,竟是向着莫不亢的方向,口中也喃喃的叫着,仿佛想过去看望他似的。   ***   宫内,徐慈跟仙草说罢宫外情形,兄妹两人自不知道几乎是在差不多时间,高五等人终于顺利地将拓儿救了出来。   等仙草平定了心情,徐慈才又低低问道:“对了,皇上怎么要重修紫麟宫?难道是想要……”他看着仙草,迟疑着没说下去。   仙草垂下眼皮。   面对兄长,她心里一阵窘迫难言。   毕竟曾经是太妃……且徐慈也不知道其实先帝并没有真的宠幸过她。   虽然徐慈就她跟皇帝之间的关系从没有说别的,可仙草心里仍有些过不去。   当下低低道:“是,他想让我去住,我不愿意。”   徐慈一笑:“其实你不用太在意。”   仙草诧异地抬头:“哥哥?”   徐慈说道:“你不用在意别人想什么,只凭着自己心愿就是了。虽然说君心难测,但是……皇上看着,不像是寻常帝王,他对你势在必得,不会舍弃,而你也对他……”   虽是兄妹,但从不曾谈论这些儿女私事。仙草愣怔之下,脸上顿时红了。   徐慈停口,语重心长道:“总之,或许这也是天意注定的。如今你既然回了宫内,改日拓儿也自会回宫,你倒要好生为自己跟拓儿想想看。你心思玲珑,当然不用我多嘴再说别的。”   仙草本很是窘迫不自在,待听了徐慈这一番话,却蓦地震动,这几句,却跟先前雪茶劝自己的,有些异曲同工。   仙草渐渐地退去了羞窘,她轻声说道:“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了。”   徐慈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知道阿悯会很好,这次……一定会很好。”他的眼神温和,微微握紧她的手,像是要让彼此都深信不疑。   仙草眼中陡然潮湿。   就在此刻,外间雪茶的声音传来:“皇上回来啦!您去哪儿了?” 第189章   雪茶扬声过后,皇帝便从外走了进来,仙草便跟徐慈双双起身。   赵踞笑看徐慈:“怎么样,话说完了?”   徐慈道:“多谢皇上恩典。”   赵踞抬手:“不必如此,只是紫麟宫修缮的事情,爱卿要多放在心上。朕已经交代了司礼监,以后爱卿可以带了腰牌,若有需要也便于出入。”   仙草听到这里不由抬头,正对上皇帝瞥过来的眼神。   徐慈再度谢恩,赵踞便叫雪茶先带了他离开。   在徐慈去后,赵踞咳嗽了声,在桌边坐了:“怎么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莫非是徐爱卿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仙草仍是站着,垂头道:“并不是,只不过是……见到兄长如今的模样,想起先前他所受的苦,一时感慨罢了。”   赵踞这才一笑,他复又起身走到仙草身旁:“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烟消云散,以他的能耐,也定会很快地在工部出人头地,也不辜负你们徐家的门楣。”   仙草屈膝:“多谢皇上。”   “好好的怎么跟朕客套起来了?”赵踞略有些惴惴不安。   仙草道:“只是想起先前一时无状得罪了皇上,还以为皇上真心恼了我,却想不到竟是这样相待徐家。”   赵踞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个,朕怎么会真心恼你呢?那些话,也不过是你气头上说的,朕岂会不知?何况徐慈是有真才实干的,朕也不瞒着你,若不是怕那些人不服气、跳出来反对,朕还要让他身居高位呢。”   仙草的眼中流露感激之色:“徐家如何,倒也罢了,只是……兄长自有一身抱负,皇上能让他达成毕生所学,我心中真正的……”   仙草并没有说下去,赵踞笑道:“你心中、真正的感激朕,还是更加喜欢朕了?”   仙草轻轻地将头转开。   赵踞却探臂在她腰间一揽,低头道:“朕特意让徐慈进宫来修缮紫麟宫,他是你哥哥,他亲自给你修缮的寝宫,你也不愿意住?”   仙草咬了咬唇,不言语。   赵踞叹道:“非得要朕答应你那无理要求,你才肯搬过去吗?”   仙草想起徐慈所言,心中徘徊再三,终于低低道:“若是皇上的意思,自然皇命难违,我又怎敢抗旨不遵。”   赵踞听她的语气柔柔软软的,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冷然,心头微动:“你的意思是……你、你愿意?”   仙草转身要走开。   赵踞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回来:“告诉朕一句实话,你真的愿意是不是?”   仙草深吸了一口气:“我愿意。”   赵踞盯着她,突然哈地笑了声。   仙草听他笑的有些怪,便抬头看向赵踞,却见皇帝拍着自己的额头,喟叹道:“朕这买卖做的有些亏了。”   仙草不解:“皇上在说什么?”   赵踞笑道:“早知道你同意了,朕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答应你的条件呢。”   仙草震惊:“皇上是说,您肯放了冯昭仪?”话虽出口,可心里却仍是隐隐地觉着不可能。   赵踞道:“朕本是不肯的,可谁叫是阿悯提出来的呢?”   仙草兀自不能置信。   正如雪茶所说,冯绛不仅是后妃,还是冯云飞的女儿,所以这不止是后宫之事,还关乎着前朝。   冯家有个女孩儿在宫内受宠,对冯家而言自是荣耀相关,因此仙草虽知道冯绛的心在宫外,可是沉下心来细细想想,自己的确有些逾矩了,似乎碰到了“后宫不可干政”的那道禁令。   可是……皇帝居然答应了?   ***   皇帝先前无意中目睹了冯绛在宝琳宫“为所欲为”,心中很是恼怒。   虽然知道冯绛只是胡闹,但是看着她跟仙草那般“狎昵”,皇帝仍是无法忍受。   何况于他而言,自己所喜欢的女人自然无处不好,如果冯绛在宫内憋久了,突然移情别恋……那岂非糟糕之极。   当然,这些担心只是子虚乌有,皇帝的奇想而已。   让皇帝最终下定决心的,还是仙草。   皇帝先前留徐慈在宝琳宫,一是让他们兄妹自在说几句话,另外,却也是因为他有事料理。   赵踞前去见冯绛。   冯绛因为今儿终于得了乐子,又因看出皇帝脸色发黑,她便越发高兴。   皇帝开口说道:“以后不许你再去找德妃胡闹。”   冯绛道:“臣妾哪里胡闹了,明明是规规矩矩地去给德妃娘娘请安。”   皇帝嗤之以鼻,却并没有再开口。   他负手腰后,来回踱了半晌,终于说出让冯绛觉着石破天惊的话。   赵踞决定放了冯绛。   但是皇帝却是有条件的。   而且条件相当苛刻。   皇帝要求冯绛出宫之后,不可再用本名,不可踏足幽州,更加不可跟冯家的人相见。   简言之,她的出宫,是换了另一个身份。   对外,冯云飞之女仍留在后宫,仍是尊贵的“冯昭仪”。   仙草听着皇帝所说,忐忑之余忍不住问赵踞:“冯昭仪答应了吗?”   就算能够出宫,可是如果毕生不能跟家人相见,那又有什么意思?   赵踞说道:“你猜呢?”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换做是你,你可会答应?”   仙草迟疑片刻,摇头:“我恐怕不会。”   赵踞笑道:“朕就猜你不会,但是……冯绛她跟你不一样。”   仙草微睁双眼:“她、真的应了?”   赵踞道:“是,她只考虑了半刻钟不到,就已经答应。”   仙草怔怔的:“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太过狂热的喜欢禹泰起,所以宁肯抛弃旧日身份,抛弃家人吗?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仙草恍惚不懂,但是赵踞却极明白。   冯绛跟徐悯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对徐悯而言,家人大过一切,她自始至终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家人。   可是冯绛不一样,她的选择,可以说并不完全是为了禹泰起。   或许,她只是为了她自己。   冯绛想要自由自在。   为此,不惜一切。   可皇帝并没有跟仙草解释。   他甚至……暗中庆幸仙草不是冯绛那样的人。   ****   随着紫麟宫的修缮逐渐大功告成,宫内众人也都知道了,紫麟宫是给德妃预备的。   大家有些摸不透皇帝的心意。   而就在仙草终于搬入紫麟宫后,宫中传出了一个“喜讯”。   颜贵妃有了身孕。   不仅是后宫惊动,连太医院都震动起来,每日五六个太医不间断地往富春宫跑。   颜珮儿也格外谨慎小心,从诊出有孕开始,便足不出户,静心调养。   众妃嫔们因得知消息,纷纷前往恭贺,贵妃宫中的嬷嬷也都给拒绝了,只说贵妃要安心养胎,暂时不便接见。   妃嫔们悻悻而归,在返回的路上,不免有些窃窃私语。   有人道:“怪不得贵妃这般小心这一胎,德妃娘娘虽然生了一位皇子,只可惜大家谁都没见到影儿,皇上只说在夏州,可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又有人说:“可不是吗?听说那位小皇子的身子有些不妥,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再者说贵妃娘娘毕竟身世显赫,如果她也生下一位皇子,那将来、只怕还会母以子贵呢。”   原来,之前皇帝对外曾说过,小皇子留在了夏州。   这说辞自然有些不足为信,甚至有大臣一再谏言,希望快些把拓儿带回,毕竟,虽然禹泰起算是“娘舅”,可毕竟是一方之霸,好好地把皇子丢在那里,实在是有些微妙。   面对忧心忡忡的臣子们,皇帝只召见了内阁的几位大臣,同他们说了“真相”。   皇帝只说是因为仙草身体的缘故,之前又在行宫受了惊,所以小皇子身体虚弱,这才留在了夏州调养,待有所起色,立刻就会接进宫内。   又特别说了是高五跟谭伶在近身看护着,朝臣们听说是高五……那毕竟是个一等精细的狠人,有他出马自然万无一失,于是才都停了口舌。   这些妃嫔们私下里正说着,突然噤声。   原来是江贤妃从前方而来,大家忙都换了笑脸上前请安。   有人道:“贤妃娘娘可是要去富春宫?还是不必去了,贵妃娘娘此刻谁也不见呢。”   江水悠道:“本宫自然知道。”   大家诧异:“那娘娘是往何处去?”   “紫麟宫。”江水悠淡淡说了一句,迈步要走的时候突然回头道:“是了,如今贵妃娘娘有了身孕,对后宫之事只怕不会太过上心,但是各位也该更加的谨言慎行,有些话可千万别说出口,小心祸从口出。”   大家听着贤妃暗藏锋芒的话,噤若寒蝉,慌忙称是。   江水悠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众妃嫔小心翼翼地目送,果然见江水悠往紫麟宫而去。众人不由道:“怪事,贤妃是最会做人的,今儿不着急去巴结贵妃,怎么反而去烧冷灶了?”   “谁知道呢,也许如今……是跟德妃惺惺相惜吧。”   众人抿嘴而笑,却又因知道江水悠的厉害,不敢多言,便自顾自散了。   且说江水悠来到了紫麟宫,才到殿门口,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江水悠便止步不入,只是侧耳倾听。   如今这紫麟宫已经修葺整齐,气派雅致,竟比宫内其他的殿阁都见韵致。   尤其是殿前的一株百年杏树,摇曳风中,更有几许世外桃源的意味。   江水悠耳畔听着这出尘的音律,又见风摇着杏树,杏花之中已经有青青的杏子若隐若现,就算她满腹心事,此刻也忍不住有心旷神怡之感。   正在悠然神往,里头琴声停住,是德妃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内?”   江水悠一怔,这才回身迈步进门,她往内殿而行,走了十数步,见仙草坐在琴桌之前。   如今她已经换了宫装,早不似先前那个跳脱无忌的小宫女模样。   云鬓花颜,星眸朱唇,身上极薄的素色云绡纱闪闪烁烁,朦朦胧胧,衬得她如同人在云端雾中一般。   江水悠盯着仙草,心中却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胡漫春。   她当然没有亲眼见过徐太妃的模样,可是那胡漫春已经够美的了,所以当时皇帝假作动心的时候,以假乱真的几乎让江水悠也有些吃不准、皇帝是否真的迷上了胡漫春……   直到现在,看见紫麟宫中的“德妃娘娘”,江水悠心中恍惚想到:就算生得一模一样又如何,这般的天生气质,又怎能是赝品所能有的?   江水悠上前行礼:“参见娘娘。”   “贤妃请坐。今日怎么有暇来紫麟宫?”仙草手抚在琴桌上,无意的动作,却风姿绝佳。   江水悠道:“往日自也想来,只怕叨扰了娘娘的清净,方才听了琴音,真正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仙草笑道:“实在过誉,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且我也听说贤妃在器乐上颇有造诣,还会许多宫中都闻所未闻的乐器,以及一些未曾流传于世的乐调,不知能否有幸领略一二?”   江水悠道:“我那不过是哄哄外行的罢了,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仙草道:“我也明明听皇上夸过贤妃的才艺,怎么如此自谦呢,怕是跟我生分之故。”   江水悠听如此说,才选了一首曲子,当着仙草的面给她弹奏了一番。   果然曲音动人之极,虽然弹奏的手法的确不如仙草这般行云流水技艺高超,但胜在曲子动人。   仙草道:“怪不得皇上赞扬,这果然是极好的,叫什么?”   江水悠道:“其实这一首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只不过谱了新曲而已。”   仙草动容,当下便自己试着弹了起来,果然极为和韵。   江水悠见她只听了一遍,居然就能立刻弹奏成曲,更是叹为观止,心服口服。   ****   两日后,贵妃情形见好,众妃嫔一同前往贺喜。   江水悠特先到紫麟宫,原来那日她跟仙草说定了,要于今日一块儿前去富春宫给贵妃道贺。   两人来至富春宫,却见除了冯昭仪外,众妃嫔皆都在场,正在说些吉利话。   见了两人来到,大家才停口,纷纷起身相应。   仙草跟江水悠上前给颜珮儿行礼,各自落座。   颜珮儿笑道:“正有妹妹在问,贤妃跟德妃怎不曾来呢,本宫只说你们必来的,话音未落你们就进门了。”   江水悠道:“娘娘的大喜,我们怎会缺席?前儿我便跟德妃娘娘说好了,今儿定要来的,也是沾沾娘娘的喜气呀。”   陈婕妤笑道:“真真的还是贤妃娘娘口齿伶俐。”   颜珮儿含笑又看向仙草,突然道:“是了,德妃一向身子安泰吗?”   仙草道:“多谢贵妃关心,向来安好。”   颜珮儿道:“这样本宫也放心了,先前皇上好好地命人修缮紫麟宫,本宫还有些担心呢,毕竟那紫麟宫曾经……出过事儿,生怕对德妃不利。只是皇上的意思坚决,本宫也不好劝。”   仙草也道:“这自然是贵妃的好意,不过大可不必忌讳这些,毕竟若细说起来,富春宫昔日也不甚太平,可娘娘依旧是坦然不惧,如今更是有了身孕,可见那些子虚乌有的不必在意,横竖心底无私就是了。”   颜珮儿听她这般说,自然是指的富春宫昔日的朱冰清之事,脸色微变。   只不过事情是自己起头的,倒也不便如何,只也一笑道:“不错,心底坦然,自然万福相随的。对了,说到这里,本宫忘了问皇上,妹妹的小皇子什么时候回宫啊?”   在座众妃嫔原本就屏息静气,听了这句,愈发地目不转睛看向仙草。   对仙草而言,最不能碰触的自然是拓儿,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她正欲振作答话,却听江水悠笑道:“德妃娘娘仁慈怜爱,小皇子自然也是万福万寿相随,何况,若是小皇子知道宫内要有个弟弟妹妹出生,我想他一定也会尽快回宫来的。”   颜珮儿淡淡瞥向她。   仙草微笑,向着江水悠一点头。   突然陈婕妤道:“可是臣妾怎么听人说,小皇子似有弱症,不知严不严重?”   她看似一脸关切,问的却居心险恶。   仙草的手微微紧握,几乎色变。   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一名太监匆匆进内:“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   颜珮儿道:“何事这样惊慌?”   那太监定定神:“是乾清宫来人,请德妃娘娘速去。”   颜珮儿微微皱眉:“可是有急事?”   “是,”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却难掩激动之情:“听说是、是高公公带了小皇子回宫了。” 第190章   仙草原本还端然稳坐,待听了这句,像是耳畔响起了一道雷声,颤簌簌地打到了她的心底,令她有些魂不附体之感。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却因为起的太急有些头晕眼花。   这会儿正江水悠也站了起来,见状抢先一步扶住仙草:“娘娘莫要着急!”   仙草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消息来的委实太过意外,只是本能地踉跄着往外走了两步,才渐渐地神智苏醒。   “多谢。”仙草向着江水悠一点头,却顾不上跟贵妃道辞,转身往外奔了出去。   众妃嫔本正有些躁动,见仙草离开,更加不顾一切,彼此交头接耳、声音也都大了起来。   鼓噪之中,突然听颜珮儿厉声喝道:“都住口!”   大家愣怔,纷纷停下来看向颜贵妃。   贵妃却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便飞快地将脸色又放的和缓了些,皱眉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颜珮儿说罢,却又看向江水悠道:“贤妃,你是不是也有些好奇小皇子长的什么样儿?这孩子算来也一岁多了,可宫内还没有人照过他的面儿呢……咱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江水悠含笑倾身道:“自然听贵妃娘娘的。”   当下颜珮儿扶着贴身嬷嬷的手起身,同江水悠一块儿出富春宫,往乾清宫而去。   身后其他的妃嫔自忖没有两人品级高,轮不到他们在这时候参与这个热闹。   恭送了两位后,众人面面相觑,说道:“贵妃娘娘言之有理,虽然都说是小皇子,只是在外头一年多了……硬是没有回宫过,自古以来哪里有这样的事儿。”   另一人嘀咕道:“谁让皇上宠德妃娘娘呢。方才听贵妃娘娘的声气儿都变了。”   大家且说且行,远远地张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却不敢擅自前往。   ***   且说仙草出了富春宫,一路往乾清宫急行,平日里走惯了的,也不觉着这宫内的路有多长,但是现在,却漫长的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在从京城一步一步地奔向夏州。   上乾清宫台阶的时候,仙草双腿都在发抖,摇摇欲坠。   幸而有一人快步拾级而下,将她扶住:“娘娘。”   仙草恍惚看见是颜如璋,便并未出声,由得颜如璋半扶着自己上了台阶。   恰好里头雪茶眼睛红红地走了出来,看见仙草,忙过来接替了颜如璋扶住她。   仙草看着乾清宫的殿门口,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她撇开雪茶,三两步冲了过去。   手扶着乾清宫的殿门,仙草抬头往里看去,依稀看见是皇帝的身影立在殿内。   仙草的目光按捺不住地慌乱,急急忙忙地搜寻,唯恐所寻成空。   目光掠过皇帝,他身后的高五,谭伶……终于,仓皇的眼神落在皇帝身旁的一个极矮小的身影上。   正在此刻,赵踞因为看见了仙草,便抬手在那小家伙的肩头轻轻地敲了两下。   那孩子若有所觉地转过身来。   乍然对上拓儿乌溜溜的眼神,仙草神魂都飘飘荡荡的,若不是死死地抓着门扇,几乎要跌在地上。   “拓儿……”她紧紧地盯着拓儿,哽咽的呼唤,沙沙哑哑,噎在了喉咙里。   那边,拓儿怔怔地看着仙草,却仿佛并不认识她一般,眼神中透出了一丝疑惑。   仙草再也忍不住,松开手迈步往内奔去,可还没有走到拓儿身前,双腿便已经无力。   她踉跄着往前跌倒出去,若不是赵踞及时将她扶住,只怕要重重摔在地上。   仙草却不顾一切,只是竭力伸手向着拓儿的方向,泪珠滚滚而落:“拓儿,我的孩子……”   拓儿微睁双眼,却并没有靠前。   赵踞皱了皱眉,又道:“拓儿,这是你母妃,你还不过来?”   仙草却不等他说完,便推开皇帝。   她独自上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张开双手紧紧地将拓儿抱入怀中。   当孩子软软的身体落入怀中的时候,好像长久以来的荒芜都在瞬间变得充盈,仙草用力抱着拓儿,身心战栗,泪落如雨。   此刻才终于无法忍受地发出了一声痛哭,仿佛是埋藏隐忍心底已久,终于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在颜珮儿跟江水悠来到乾清宫的时候,眼前所见,便是这样的一幕:仙草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个小小地孩子,只是看不清脸孔。   皇帝负手在旁,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仙草跟拓儿,闻听外间太监报说两位妃子来到,抬头看见两人,却也并未言语。   颜珮儿徐步入内,行礼道:“听说德妃的小皇子终于回宫了,臣妾跟贤妃特来探望。”   赵踞淡淡说道:“你才有身孕,应该好生保养为要,只是难得你们有心了。”   江水悠见仙草哭的不能自已,便上前俯身扶着仙草,温声劝慰道:“德妃妹妹,这本是大喜事,快不要哭了,免得伤身……何况,小皇子见你这般,岂不也跟着伤心?”   颜珮儿勉强道:“正是这样说呢。”   仙草哭了一阵,心里却好过了许多,又听江水悠说的在理,她唯恐吓着拓儿,便慢慢地停了下来。   仙草缓缓抬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子,却见拓儿仍是异乎寻常的安静,也没有惊恐害怕之色,也没有伤心痛哭之色,只是两只眼睛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就在仙草放开拓儿仔细打量的同时,颜珮儿跟江水悠却也趁机把拓儿看了个清楚明白。   当看着小小孩子那张酷似皇帝的脸的时候,以及有些跟皇帝类似的气质之时,颜珮儿只觉着一阵的晕眩,连江水悠也觉着心头倏忽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凉意。   颜珮儿身形一晃,多亏身后的嬷嬷及时扶住。   江水悠反应甚快,当即笑道:“真是的……如何长的跟皇上一模一样呢?又是这样精神不俗的样子,年纪虽小,却一派的龙章凤姿,天潢贵胄之气,臣妾恭喜皇上,也恭喜德妃了。”   赵踞见她这般识趣,也笑道:“可知这不止是朕跟德妃的喜,是这后宫,乃至本朝的大喜事。”   颜珮儿闻听更是情何以堪,江水悠却笑着应道:“皇上说的是。若是后宫的姐妹们看见小皇子如此,不知多高兴呢,还有前朝的那些文武大臣们,这会儿总该放下心来了。”   赵踞点头,又看向颜珮儿:“你的脸色不对,怎么了?”   颜珮儿勉强定了定神,强笑道:“臣妾最近的妊娠反应有些厉害,大概方才又晒了太阳,越发有些不受用,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赵踞道:“说了你该好生保养,以后不要再这般了,虽然是你的好意,可只叫个人来看一看便是。”皇帝温声说罢,又命人传肩舆,让妥帖地送颜贵妃回宫。   江水悠十分机警,当下也躬身道:“皇上跟德妃、正跟小皇子天伦相聚,臣妾就不打扰了,也陪着贵妃回宫吧。”   赵踞颔首。   当即江水悠陪着颜珮儿转身,两人缓步往外而行。   将出乾清宫的时候,颜贵妃又回头看去,却见皇帝正微微俯身跟小皇子说着什么似的,那小孩子仰着头,仿佛在聆听父皇教诲……   颜珮儿心中一阵揪痛,原本所谓妊娠反应只是托辞,这会儿却真真的不受用起来。   她勉强出了乾清宫,抬头看时,却见是颜如璋立在殿门口。   颜珮儿止住脚步:“小皇子回宫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颜如璋道:“是曾见过高公公传回的密信,只是事关机密,不能透露。”   颜珮儿脑中越发昏沉:“好,好的很。你们都瞒着我。”   她强忍着不适的感觉,缓缓上了肩舆。   江水悠在旁边虽然听见了两人对话,却仍是置若罔闻状,向着颜如璋一点头,也上肩舆而去。   颜如璋目送两人远去,他心里本也还有些话要叮嘱颜珮儿,可是见她的情形竟很不好,且江水悠也在,一时也不能说了。   小国舅摇头,回身之时,却见乾清宫内,赵踞俯身,一把将那小家伙抱入怀中,举了起来。   拓儿似乎紧张,张目四顾。   皇帝言笑晏晏,像是极为开心。   雪茶扶着仙草起身,仙草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拓儿,那小孩子却并不跟她格外亲热,目光稍微一对,便又转开去了。   还是赵踞抱着拓儿凑到仙草身前:“你瞧,朕跟你说的话,哪里有一句是假的?说徐慈无碍,徐慈就能死里逃生,说拓儿是福将,拓儿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仙草眼中含泪笑了笑:“是。”   怪得很,也许真的是天子之言,金科玉律,所以连天也听顺着赵踞的意思。   赵踞又笑对拓儿道:“会说话不会?朕是你的父皇,这是你母妃,叫一声来听听。”   他毕竟才为人父,又是头一次抱孩子,姿势不免不对。   拓儿似乎觉着难受,双唇紧闭,哪里肯听他的。   除了对仙草,赵踞从来不曾这样尽心竭力地哄逗过别人,如今见自己带笑哄劝,这小家伙却不理不睬,皇帝竟有些不自在,便回头对高五道:“他怎么了?”   高五忙上前道:“回皇上,多半是一路上劳累了。且、奴婢听说,这样年纪的小孩子,还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最后一句,却是陪着笑说的。   赵踞哈哈一笑:“朕倒是忘了,罢了罢了,横竖在宫内将养一段,自然就好了。”   仙草忙道:“皇上!”   赵踞跟她四目相对,便晓得她想什么,当即笑说:“只管放心,自然得让你养在身边,好不容易母子重逢,朕难道连这个都不知?”   仙草看着皇帝朗朗的笑颜,此刻却有一种万事俱足之感:“多谢皇上。”   赵踞也不顾有人在跟前,便轻轻地将仙草揽住:“又谢个什么,显得生分。”   他回头看向拓儿,看着小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样,甚至连那安静而略带警觉的眼神,都有些类似小时候的自己。   皇帝有些百感交集,“你为朕生了这样一个好孩子,是朕该谢你才对,你辛苦了。”他低低说罢,转头在仙草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亲。   皇帝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一句心里话,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昵,在场的雪茶,甚至高五都震了震,只有谭伶因为曾近身伺候仙草,很有些见怪不怪。   然而目睹这一幕,拓儿那本来安静的眸子也在瞬间慢慢地睁大了些。   赵踞却又回过神来,他咳嗽了声,掩住那一丝窘然,道:“好了,如今终于算是雨过天晴,高五,谭伶,你们办事得力,回头自有赏赐。”   两人忙跪地谢恩。   雪茶这会儿也由衷地说道:“高公公,以后我可再也不损你了,就算你欺负我,我也忍着罢了,毕竟你做了这件大好事,就也是我雪茶的大恩人。”   高五啼笑皆非,当着皇帝的面,想还嘴又不便。   赵踞却啐了口,笑道:“什么大恩人,小皇子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雪茶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忙又说道:“奴婢的意思是,毕竟是奴婢的小主子,小主子安然无恙,奴婢自然感激。”   给他们这样一闹,殿内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赵踞回头,见仙草仍是目光依依地望着拓儿,两只眼睛温柔的令他心悸……虽然皇帝自诩两人已经“两情相悦”,但仙草还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一时之间,皇帝竟有些嫉妒。   此后,仙草便带了拓儿先回了紫麟宫,皇帝见雪茶很是不舍,就也许了他一同前去,这却正中雪茶下怀,他颠颠地跟着仙草去了。   皇帝重又转回御桌后坐了,便又询问高五:“你方才说,是怎么找到夏叶跟那个莫不亢的?”   高五说道:“说起来,这也多亏了清流社的人,他们先前跟踪那两人却给察觉,损了几名好手,正好我们也追踪前往,他们便指点了我们夏叶莫不亢的去向,这才如此顺利地把小皇子救出。”   皇帝欣慰一笑:“很好,可见徐慈教导有方。”   谭伶笑道:“皇上说的是,先前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奴婢还并不敢相信是真的呢。”   皇帝又问道:“那么,夏叶跟莫不亢现在何处?”   高五面有难色。   谭伶看他一眼,终于说道:“回皇上,当时夏叶一心想要救小皇子,只是那莫不亢冥顽不灵,夏叶不惜自残来威胁,这才让高公公得到机会成功救出皇子,那莫不亢吃了高公公一掌,性命垂危,夏叶便恳求我们饶他一条性命。”   皇帝不言。   高五见他都说了,才也道:“另外,据夏叶所说,小皇子身上的余毒,多亏了那莫不亢倾尽心血相救,所以奴婢大胆……便答应了夏叶许他们去了。”   两人说罢,各自捏了把汗,却不知皇帝是何意思。   赵踞沉吟了半晌,终于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随他们去吧,想来这也是拓儿的机缘,若不是那莫不亢从中作梗,拓儿的病又怎会机缘巧合好的这样利落呢?倒是可以放他们一马。”   高五跟谭伶听了,这才双双松了口气。   ***   且说仙草带了拓儿往紫麟宫而行,他毕竟才学会走路,小腿蹒跚。   仙草不忍松手,可拉着他的小手,却还要躬着身子,十分不便。   两人走了片刻,仙草索性将拓儿抱了起来。   只不过毕竟她的身体也并不强壮,拓儿又有些重量,抱着走了片刻,额头上便已经冒出汗来,累的喘气不定。   雪茶在旁着急的团团转:“娘娘,让奴婢来抱,可千万别累坏了!”   “不、不累!”仙草一扬首,笑着回答。   她脸上的汗在阳光下晶莹发亮,拓儿怔怔地看着,突然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在仙草的额头上轻轻地擦了擦。   仙草一愣。   她近距离对上拓儿天真无邪的眸子,一刹那,泪重又犹如泉涌。   此刻,前方正有许多翘首以待的宫妃们,蓦地看见德妃抱着个小孩子,顿时都睁大了双眼。   等到两人走近,大家躬身请安,同时却又看清楚了拓儿的容貌,一个个心中大惊。   仙草满心喜欢,便只点头说了声“平身”,就抱着拓儿往前去了。   雪茶在身后笑道:“各位娘娘可看见了吗?那就是咱们的大皇子殿下!”   这些日子,雪茶当然也听过许多风言风语,这会儿总算接了拓儿回来,可以扬眉吐气了。   妃嫔们面面相觑,这世间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小号的皇帝去?当下只纷纷地讪笑道:“小殿下果然像极了皇上,真不愧是大皇子,这也是德妃娘娘的福气。”   雪茶趾高气扬的说道:“那是当然!娘娘的福气可大着呢,不信你们等着瞧吧!”他扔下这句,大摇大摆地去了。 第191章   目前,仙草当然不知道拓儿在外头详细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看到拓儿乖乖静静的样子,浑然不似寻常孩童般活泼外露,身为人母,她心中天生便有些异样的感应。   如今失而复得,仙草只想好生地补偿拓儿,毕竟给带走的时候,拓儿还只是个襁褓中吃奶的孩子,如今却已经蹒跚学步……虽然此事并非她的过错,但仙草仍是有些无法原谅自己。   仙草最受不了的是,拓儿在外头受苦。   幸而雪茶说道:“你放心就是了,我先前听高公公跟谭公公说了,那个夏叶,很护着咱们小皇子,至于那怪人,虽然是个不识相的,不过也不是真的坏到无可救药。”   仙草听说拓儿身上的毒都解了,惊愕之余,喜极而泣。   两人说话的时候,拓儿就在旁边坐着,玩弄仙草放在桌上的黑白棋子。   仙草见他这样乖觉,心中当然加倍的疼惜,便也随着挪了过来,温声问道:“拓儿可饿不饿?母妃叫人拿些好吃的来给你?”   拓儿低着头不言语,手指捏着那黑白的棋子,缓缓地放下。   仙草本来不以为意,随便扫了一眼,忽地觉着有什么不对。   她忙又扭头看去,看着棋盘上黑白子,渐渐地目光有些发直。   雪茶这会儿也坐了过来,看她神色异常便问:“怎么啦?”   仙草深深呼吸,看向拓儿,她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原来仙草原本放在这里的,本是一盘残棋,是她自己照着棋谱书上,自己跟自己对弈所走的棋路。   毕竟宫内能跟她对弈的人极少——颜珮儿虽然能,可惜两人不同路;江水悠别的很在行,可惜棋艺绝对称不上精。   皇帝虽也是个对手,只可惜皇帝自己要忙的政事还忙不过来呢。   所以仙草只自己左右手对弈而已,这本也是她当初常常做的,倒也有趣,自己拆自己的棋局。   只是下棋的时候棋路自然要慢很多,先前留在棋盘上的,就是一局她还没想出对策来的棋路。   可就在方才惊鸿一瞥间,却发现那原本像是一局死棋的棋路居然又活了!   仙草虽然算不上是“过目不忘”,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棋局,每一步她都记得很清楚。   并且也无人到这紫麟宫,宫中众人也绝不会来动。那么就只有拓儿方才玩过……   她早就见拓儿在动那棋子,只是并没在意,还以为他是在玩,便由得他去。   可现在细看,却把仙草吓得不轻。   这孩子哪里是在随意的玩棋子而已,他竟是在下棋!   雪茶当然不懂这些,探头看了看,便错会了仙草的意思。   雪茶笑道:“是不是小皇子把你的这局棋弄乱了?罢了罢了,你做人母妃的,还在意这个?自然他喜欢什么就由得他玩去。”   仙草无言以对,心中隐隐地惊跳,却下意识地不敢跟雪茶仔细解释。   当下只道:“不、不是的……你说的对,当然是由得他玩儿才好。”   谁知拓儿在旁边听了两人的话,大大地眼睛眨了两眨,突然之间小手在棋盘上动来动去。   仙草定睛看着他的举动,到拓儿停下来的时候,仙草几乎屏息。   原来拓儿方才这一番连动,竟是把棋盘上走出去的棋路又撤掉了,现在出现在仙草眼前的,赫然正是之前她所留的那局残棋。   本来仙草心里还忐忑地觉着,拓儿能走这棋路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毕竟他才两岁不到。   可是现在,看到拓儿玩儿似的把这局棋又恢复了原样,仙草彻底地明白过来。   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得了!   ****   拓儿回宫后两日,皇帝便迫不及待地带了大皇子上朝。   金銮殿内,赵踞让雪茶领着拓儿,在众文武面前一一走过。   面对一干身着官袍,威仪赫赫的朝臣们,两岁不到的小皇子明明走路还不稳,但却偏偏神情淡然自若,仿佛千军万马在前也是等闲。   殿上文武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皇子,震惊之余,纷纷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皇帝从来是深藏不露的性子,不管是剪除了蔡勉,还是平定了邺王,绝不会露出得意忘形的样子。   但是此刻,皇帝却笑的光芒刺眼,他扫视满殿文武,毫不掩饰自己的炫耀:“各位爱卿,朕的儿子怎么样?”   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臣等恭贺皇上迎回大皇子殿下!”   皇帝又笑道:“朕的大皇子回宫,朕决定大赦天下作为庆贺,众位爱卿觉着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臣等谨遵皇上旨意,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踞见拓儿任务已经完成,便叫雪茶先送了他回宫,免得仙草惦记。   又有礼部尚书又出列说道:“皇上,先前西朝所派的使者抵达京师,如今已经安置在了鸿胪寺,只看皇上什么时候召见。”   西朝来使是在三天前抵达的,皇帝一直未曾召见。   此刻听了礼部尚书禀奏,这才命后日传到乾清宫。   那边雪茶同众宫人一路好生护送拓儿回紫麟宫,雪茶身边的小太监便情不自禁道:“公公,咱们大皇子殿下真真能耐,素日里奴婢见了那些朝臣们,腿肚子都打颤,殿下却理也不理,气足着呢!”   另一个也道:“他们那些人自恃功高,平时也最难缠的,有时候连皇上还头疼呢……今儿见了皇子,却一个个地心服口服了。”   雪茶得意道:“要不然怎么会是咱们的大皇子呢。”   紫麟宫门口,仙草早就站在门口眺望。   远远地看到内侍一行人簇拥着小皇子出现,仙草迎出来道:“一切可顺利吗?”   拓儿点头。   雪茶嘻嘻笑道:“娘娘可是白牵挂了,那些朝臣们见了殿下,一个个犹如老鼠见到猫儿,惶恐不已,纷纷跪地山呼千岁呢。”   仙草松了口气,又摸了摸拓儿柔嫩的小脸:“拓儿真乖。”   经过这数日的相处,仙草渐渐发现了更多拓儿的不同之处。   寻常的孩子这个年纪都是爱哭爱闹,到处乱跑乱跳,可拓儿却异乎寻常的安静。   他能对着一盘棋坐上半天,也能对着一张琴默默地出神,让他吃饭便吃饭,睡觉就睡觉,从不挑剔,也极少有抗拒的反应。   看着拓儿如此,仙草仍是有些担心。   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像是心事重重的。   是夜,仙草陪着拓儿吃了晚膳,又叫内侍伺候他洗澡,守着他上床入睡。   仙草在旁坐着,轻轻地摇着团扇给他扇风驱蚊。   拓儿起初睁大双眼盯着她看,毫无睡意。   仙草笑道:“怎么还不睡?快乖乖地睡吧,母妃在这里看着拓儿。”   拓儿听了,果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半晌,正在仙草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却发现他的长睫突然抖了抖,似乎在偷偷地打量她还在不在。   仙草哑然失笑。   望着装睡的小孩子,仙草想了想,便轻声地哼唱道:“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她的声音婉转低徊,唱的正是那首《虞美人》。   仙草哼唱着,却看到拓儿的小手轻轻地动了动,然后又归于平静。   仙草爱溺地打量着他的小脸,望着拓儿跟赵踞几分相似的脸,眼神略有些恍惚:“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   待要唱出“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的时候,仙草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改口道:“何必酒醒时候,断人肠。”   一曲唱完,仙草细看拓儿,却见他的神色隐隐透出一股恬静安宁。   之前仙草虽也守过他入睡,可都不曾看到拓儿如此放松般的甜美神色,这般表情,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真的睡着了。   仙草擎着扇子,呆呆地看了拓儿半晌,终于为他将薄被拉了拉,缓缓起身。   才转身,却又吃了一惊,原来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皇帝身着天青色团龙袍,负手站在那里。   他的凤眸中有闪烁的笑意:“为君沉醉又何妨?”   皇帝挑眉,口吻里有三分戏谑,却有七分温柔。   仙草知道他方才已经把自己所哼唱的那词听了去,一时窘迫,便假作镇定地垂首:“皇上来了怎不叫人通传?”   赵踞握住她的手:“若是通传,又怎会听见你唱朕改的词儿。”   仙草不能言语。   赵踞悄悄说道:“当时你在夏州,朕送了那首词给你,你毫无反应,也不肯回京,朕还以为你没有放在心上呢,没想到……暗暗地却记住了?”   这首《虞美人》,当初赵踞是听徐悯吹奏过而烂熟于心的,所以后来仙草在冷宫里吹这曲子,他的反应才那么大。   后来……仙草失忆,却还记得这词。   这词对两人而言,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所以那时候仙草去了夏州,皇帝才特意写了这词送给她。   仙草咬了咬唇,顾左右而言他:“皇上是来探望拓儿的?他才睡下了,不如改日吧。”   赵踞闻言便走到床边,垂头看去,却见小孩子睡容甜美,赵踞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次看这孩子像是个真正的‘孩子样儿’呢。”   仙草转头。   赵踞笑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觉着,这拓儿简直比朕小时候还特别。”   仙草抿嘴一笑:“皇上是在自夸呢,还是怎么样?”   赵踞却不回答,只是走到她的身旁,长叹道:“这两天有些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让朕好好看看阿悯。”   仙草道:“有什么好看的。夜深了,也该安歇了。”   赵踞笑道:“正好,朕陪阿悯安歇。”   说话间,已经将她打横抱起,仙草待要推拒,又不敢高声。   她唯恐惊动了拓儿,便只低低道:“皇上……不要胡闹。”   赵踞抱着她往内殿而去,仙草着急:“我得守着拓儿。”   赵踞道:“雪茶跟谭伶会守着,不妨事。你如今……且守一守朕就罢了。”他轻轻将仙草放在榻上,俯身道:“这么多日子,难为你也不想朕。”   皇帝的口吻竟有些责备似的。   仙草跟他目光相对,却又转开头去:“后宫不能独宠,何况我已经太招人眼了,又何必再去邀宠更招人恨呢。如今拓儿回来,我也别无所求,宫内又有许多貌美出众的新人,皇上难道还不足?”   赵踞眉峰微动:“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拓儿,就可以不要朕了?”   仙草哑然:“罢了。”   赵踞抚着她的脸:“你真心是这样想的?”   仙草发现皇帝好像有些不高兴,不由诧异:“皇上难道是在吃自己儿子的醋吗?”   赵踞哼了声,皱眉道:“总之,不许你说什么有了他就别无所求的话!”   仙草笑道:“皇上在外头是正正经经的皇上,怎么这会儿,却像是比拓儿还小的孩子了。”   赵踞听了这句,才嗤地又笑了。   他俯身在仙草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兴许是怕她疼,于是又补偿一般蹭了蹭:“总之你得答应朕,在阿悯心里……朕要比那小家伙重要。”   仙草终于按捺不住,匪夷所思地看着皇帝:“皇上、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赵踞却认真起来:“你、你不肯答应?”   仙草看他仿佛真的着急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会儿,皇帝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任性无知的少年,一旦不如意就发作起来。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了。”仙草只得虚与委蛇,心中自然另有想法。   赵踞仔细盯了仙草半晌,俯首在她颈间轻轻吻落,一边喃喃道:“哼,最好如此……”   仙草记挂拓儿,暗暗心焦。   自打拓儿来到紫麟宫,仙草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睡了一会儿就要爬起来去看看那孩子,生恐他不见了似的,哪里还有心应付赵踞。   这会儿见皇帝情动,仙草勉力推了两把,低声劝道:“皇上,你明儿还要早起,还是不要……”   赵踞的呼吸却已加重,他不管不顾地握住她的手压在头顶:“不许拒绝朕!”   ****   皇帝年青,身子强健,精力更加充沛的很。   仙草自然不会去跟雪茶打听……皇帝在别的妃嫔那里是不是也这样。   一旦开始就跟没法儿停下来似的,仿佛是没法餍足的孩子得了无上美味,总是吃不饱,吃不够。   仙草只觉着自己的神魂好像都给皇帝吮吸吞噬了去,最后仍是不可避免地半是昏迷过去。   这一夜,仙草竟也破例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醒来的时候,却觉着通身酸软,沉重万分。   情不自禁地便低吟了声。   艰难地转头之际,突然间发现床边上多了一个“东西”。   仙草愣了楞,定睛看时,却见床榻边上露出的,竟是拓儿的小脑袋,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半是躲闪状。   两个人彼此相看,仙草蓦地反应过来,忙低头看向身上,又伸手将凌乱的中衣飞快整理了下。   “拓儿……”仙草勉强笑了笑,“什么时候起的?”   拓儿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小手扒着床边,竟好像是要奋力爬上来的样子。   但他人小腿短,自然不能够,仙草看的愕然,终于倾身起来,把他抱了上榻。   拓儿爬到床上,转头打量了会儿,便在仙草身边卧倒。   这还是小孩子第一次如此亲近自己。   仙草心中震撼。   拓儿则乖乖地伏在她的胸口处,不多时,呼吸变得沉稳,竟是已经睡着了。   仙草不敢动。   直到谭伶过来查看情形,见拓儿睡了,谭伶才低低对仙草道:“寅时过半皇上起身的时候,小皇子便醒了……那时候就来了这儿,我也不知他想如何,又不敢惊动,所以……”   仙草喉头发干:拓儿竟在这里站了近一个时辰! 第192章   仙草本是想起身的,可是见拓儿挨着自己睡的香甜,一时竟不愿意再动。   又听谭伶说拓儿在此等了一个时辰,越发的心疼。   当下便轻轻地环抱着拓儿,看着他粉妆玉琢的小脸儿,越看越是喜欢,竟目不转睛。   本是不想睡的,却在不知不觉中,竟也陪着拓儿一块儿睡着了。   两人直到中午才醒了来。   拓儿其实早就睡足醒来了,却并不乱动,反而在仙草睁开双眼的时候,自个儿忙闭了眼睛又装睡着的。   仙草起初不知道,可看到他睫毛轻轻抖动的样子,才哑然失笑。   当下伸手在拓儿的鼻子上轻轻捏住。   她本以为拓儿一定会忍不住睁开眼睛,但是捏了半晌,拓儿的小脸渐渐地憋红起来,但他仍是紧闭双唇,也仍一副睡着的样子。   仙草忙放了手,慌的起身:“拓儿怎么样?”   拓儿听了仙草呼唤,这才睁开眼睛。   小家伙的双眸依旧的晶莹清澈,很安静地看着仙草,似乎方才憋着一口气呼吸困难的并不是他。   仙草怔怔地跟拓儿对视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拥入怀中。   “你这孩子……难道方才不难受的?你为什么不出声?”   拓儿靠在仙草怀中,眨了眨眼睛,却仍是不言语。   仙草暗中叹息,觉着以后不能再跟这孩子玩笑了。   ***   期间谭伶来探看了几次,见母子两人起身,才松了口气。   当下叫宫女入内伺候着洗漱了,又命传了御膳。   仙草同拓儿吃了饭,一时自然都没有睡意。   仙草又怕这孩子总闷在宫内不好,见外头日色淡淡地,并不怎么暴热,便说道:“母妃带拓儿出去,到御花园内转转可好?”   拓儿仰头看着她,两只眼睛圆圆的,格外的清澈可爱。   谭伶亲自跟随着,又对仙草道:“上午时候,贤妃娘娘来过一次,我只说娘娘有些身子不适,她便走了。”   仙草的身上的确还有点儿不好,虽歇息了一夜半天,双腿却仍然有些酸痛。   可是她一心想带拓儿出来透透气,便不以为意。   听了谭伶的话,仙草若有所思道:“贤妃最近……对我好像很在意。可又没有恶意似的。”   谭伶笑道:“贤妃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娘娘。”   仙草笑看他:“是吗?”   原本在仙草看来,江水悠是个野心勃勃之人,绝对不容小觑。   毕竟在宫内没有点儿心机是活不长久的,江水悠一路能升到现在的位子上,自然也是她步步为营所致。   仙草不认为,江贤妃会满足于现在的状况。   但是正如江水悠之前曾说过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既然她并无恶意,仙草也乐得相安无事。   正是晴和天气,御花园内一片的花木繁盛,莺歌燕舞。   仙草也很久不曾前来了,这会儿见绿叶葱茏,玲珑可爱,不时地有蝴蝶翩翩飞绕,鸟儿于枝头跳来跳去,不由也觉心胸开阔。   她指着那从眼前飞过的斑斓大蝴蝶,对拓儿说道:“拓儿看,这蝴蝶好不好看?”   拓儿仰头看着那蝴蝶,双眸略略有光。   小家伙仍是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那蝴蝶飞舞,可是看着看着,拓儿突然眼神一变,随着后退一步。   仙草很是意外:“怎么了?”俯身看拓儿,却见他竟皱着眉,仙草问道:“拓儿不喜欢蝴蝶吗?”   拓儿看看她,默然地抬手指向了前方。   仙草随着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的地方竟是一棵紫薇花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谭伶在旁边也跟着凝眸细看,却见那花树枝叶繁盛,紫薇花开的很是葳蕤,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   正在这时候,那蝴蝶竟然迎风飞往那棵花树,仿佛也是被那紫薇花吸引了。   仙草顾不上看那蝴蝶,只盯着拓儿,却见他眉心皱的更紧,神情略微透出了几分紧张,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发恼的东西。   仙草见他似乎讨厌那蝴蝶,正要带着他走开,突然听到“刷”地一声细微响动。   与此同时,是谭伶忍不住失声叫道:“啊!”   仙草给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何事,却本能地把拓儿紧紧地抱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但是身边一片安静,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   正在满心茫然,身旁谭伶反应过来,忙道:“娘娘勿惊,其实没有事。”   仙草抬头:“可你方才……”   谭伶先看一眼她怀中的拓儿,又咽了口唾沫,才低低说道:“娘娘方才没看见?”   仙草刚才只管看着拓儿,哪里看见了什么。   正疑惑,谭伶深深呼吸,解释道:“方才那蝴蝶飞到花树旁边,还没有停下来,就窜出了一只雀儿,一口把那蝴蝶叼了去了,事出突然,所以我才……一时失态,请娘娘见谅。”   仙草听他一句一句说完,这本来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仙草看看谭伶,又低头看向拓儿。   拓儿却还紧紧地挨在她身边儿。   仙草明白,谭伶并不是因为那雀儿啄住蝴蝶而吃惊,谭伶所吃惊的,是她怀中的这孩子。   拓儿在方才看见蝴蝶的时候就面露紧张之色,从这孩子的反应看来,他好像预知了那鸟儿将会冲出,将蝴蝶啄去。   但是连谭伶先前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仙草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询问拓儿。   但是拓儿却已经垂了眼皮,长睫轻轻地闪烁。   仙草把心中的话咽下:“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好吗?”   这小风波看似已经过了,但仙草却没有再说别的。   只照看着拓儿,一路往前而行。   慢慢地,拓儿好像也忘了方才发生的事了,小孩子东张西望,显得饶有兴趣。   仙草见状,心里稍微安定:也许……这孩子眼尖,才看见那花树里头的鸟儿的。   她这般自我安慰。   如此走了半晌,谭伶轻声道:“娘娘可乏了吗?前方有个亭子,不如到里头暂时歇息。”   原来谭伶早看出仙草体虚,恐怕她累坏了。   当下便又穿过后庭,往那凉亭而去,将到之时,却隐隐地听见有说笑的声音,穿过花墙而来。   仙草低低道:“怕是已经有人了,罢了,咱们别去惊动,还是往别处去吧。”   谭伶无奈,正欲转身,依稀地听人说道:“真是的,这就是所谓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了。”   “是啊,”另一人跟着叹息说道,“本以为贵妃娘娘终于有了身孕,皇上总该想起咱们这些人来了吧,谁知道竟仍是只宠着德妃娘娘,明明皇子都生了,怎么还叫皇上那么舍不得呢。”   谭伶深锁眉头,怕仙草听见了这些会不喜欢,又听这些人说的不堪,正欲咳嗽一声警告他们,仙草却向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谭伶只得隐忍。   只听那边笑了起来,说道:“兴许人家有咱们不会的手段……毕竟她也是紫麟宫的旧人,当初先帝在的时候就格外宠爱徐太妃,难保她也会些什么……不然,皇上怎么特又拨了紫麟宫给她住呢?住旧主子的地方,她倒也不忌讳。”   谭伶变了眼神,几乎按捺不住:“娘娘?”   仙草笑笑,轻声问道:“说话的是谁?”   谭伶放低声音道:“听着像是陈婕妤,另外一个……”他踮起脚尖透过那重重花影看去,说道:“像是李才人。”   仙草道:“好了,咱们走吧。”   两人说话的时候,仙草不住瞥着拓儿,却见拓儿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似的,只转身对着旁边的月季花墙,盯着上头的刺,慢慢地抬手好像要在上面碰一碰。   他的手很是娇嫩,哪里经得住这个,仙草忙握住他的小手,含笑道:“拓儿累了吗,咱们回去吧。”   回到紫麟宫后,仙草拿了湿帕子,亲自给拓儿擦了手脸,又叫他喝了点儿水。   拓儿乖乖地照做了,便又爬到了那面棋盘旁边,低头打量。   仙草想到他上次走棋拆局,怦然心跳,当下缓缓地坐在他对面:“拓儿可知道这是什么?”   拓儿看着她,顷刻摇头。   仙草迟疑片刻,终于把棋钵抱来,拿了几枚黑白子,轻轻地在桌上摆了个开局的样子。   拓儿只是歪头看着,并无动作。仙草见状,又接连下了几步,逐渐形成了一头被堵的棋路。   仙草见拓儿并无反应,这才缓缓停手。   不料就在她撤手之后,拓儿又端详了会儿,突然捡了一颗白子,轻轻放下。   但是随着拓儿的棋子落定,这一盘棋,便赫然形成了两条棋路,这本是有经验的高明棋手必会的套路,若是这样继续下去,就会出现一子双杀的经典局。   仙草盯着拓儿,拓儿却也在看着她。   终于仙草问道:“拓儿为什么……会这样落子?”   拓儿自然不能开口。   仙草一时竟也忘了他还不会说话。   正在发呆,外头太监通禀道:“娘娘,江贤妃来了。”   仙草听说江水悠到了,抬手在棋盘上轻轻地一扫,便将这棋局给拨乱了。   她随即起身,转到了拓儿身边坐着。   不多会儿,江水悠缓步入内,见母子两人坐在棋盘旁,便笑道:“妹妹是在做什么?莫非是教小皇子殿下下棋吗?”   这自然是说笑,却不知是歪打正着,只不过并不是仙草教拓儿,而是想弄明白他为何会下棋。   仙草道:“贤妃请坐。”   江水悠在下手落座,又细看拓儿:“小殿下真真的人见人爱。却好像比才回宫的时候白胖了些许。”   仙草自然最喜欢听这话,便笑道:“是吗,我却没有发觉。”   “妹妹跟小殿下朝夕相处,自然不易察觉,的确是白胖了些,”江水悠笑道:“可见孩子到底还是跟着娘身边儿才是最好。”   仙草忍不住把拓儿往怀中搂了一把:“是啊。”   江水悠看着她真情流露的样子,目光中不禁透出了些许怅惘之色。   仙草察觉:“贤妃……怎么了?”   江水悠回过神来:“没、没什么,我只是、觉着有些羡慕德妃妹妹。”   仙草笑道:“是羡慕我有拓儿吗?不打紧,你也迟早晚会有的。”   江水悠听了这句,微微一震,却垂头一笑道:“托你的吉言,只不过,我是不敢多想的。”   仙草听她话中有异:“这是为什么?”顿了顿,便含笑道:“毕竟如今贵妃都有了身孕,皇上又宠你,自然也是迟早晚的。”   江水悠笑道:“这宫内的人若都像是德妃妹妹一般想法,那就好了。”   “难道还有人有别的想法?”仙草笑问。   江水悠一笑,轻声道:“罢了,还是不说这些。我今儿来,其实是想跟妹妹说,之前叫尚衣局给皇子殿下做的衣裳,都已经好了,明儿我叫他们送过来,娘娘可给殿下试一试好不好。”   仙草笑道:“有劳贤妃操心了。”   江水悠道:“原本是贵妃娘娘操理这些事,偏她又有了身孕,皇上特吩咐不许她劳心劳力,少不得又是我分内的。若能为妹妹跟小皇子尽一尽心,我自然也高兴。”   说罢此事,江水悠又道:“是了,皇上今儿召了西朝的使者进见,妹妹可知道?”   仙草道:“我隐约听谭伶说过此事。”   江水悠道:“说来古怪,听说那些使者里,有个女孩子,还说是什么西朝的公主……之前竟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呢。突然的就来了。”   仙草诧异:“是吗?不是随着使臣们来的吗?”   江水悠道:“怪就怪在这里,据说之前的来朝名单中不曾有此人呢。先前我来的时候,听一些乾清宫那边儿伺候的宫女说,那小公主今日也是随着进宫的,据说生得不错,只是毕竟跟咱们这边儿的人长相不太一样。”   仙草微微颔首。   江水悠又同她闲话了几句,因起身告辞了。   仙草见江水悠去了,才低下头去,她无意识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握在掌心里轻揉。   突然,身上给人蹭了蹭,仙草转头,却见是拓儿抱着她的胳膊,向着她怀中挨了过来。   仙草忙又展颜一笑:“怎么了?”   见小家伙似乎有撒娇之态,这才转忧为喜,张开手臂将拓儿抱入怀中。   当夜,赵踞并没有来紫麟宫。   只是在次日,雪茶亲自前来,接了拓儿去乾清宫,据说是有外臣在。   仙草百般叮嘱,终于送了那小孩子出门。   眼睁睁看着雪茶带了拓儿去,仙草才对谭伶道:“咱们也出去一趟。”   谭伶意外:“娘娘要去哪里?”   仙草微微一笑:“去了就知道了。” 第193章   陈婕妤跟李才人所住的,是刘昭容为主位的扶诗宫。   刘昭容是个内向低调的平淡性情,平日里也从不惹是生非,讲究与人为善。   她的家世并不显赫,父亲只是一名戍边武官。   但是陈婕妤就不同了,容貌出色,国公府的出身,加上跟颜家的交情,所有人都知道陈婕妤将来一定会扶摇之上。   所以,在扶诗宫里,虽然刘昭容是主位,可素日的行事规矩之类,却都低了陈婕妤一头。   这若是别人自然早就闹出来,但刘昭容处处退让隐忍,这才一直都相安无事。   这日,刘昭容的家里来人,昭容便留在殿内说话。   刘昭容的父亲常年不在京中,今日前来的是她的母亲林氏。   本朝武官的待遇并不丰厚,甚至可谓寒酸,在刘昭容进宫后,她常常把自己的月例银子攒下来,然后在母亲进宫朝拜的时候偷偷地交给她,让她拿回家里养家度日。   这宫门也不是随意可入的,且又有重重规矩,所以母女相见,格外的亲热多话。   坐了半晌,林氏终于起身告退。刘昭容颇舍不得,亲自送母亲出门。   他们两人只顾依依惜别,没有留神脚下,林氏在下台阶的时候,脚下踩空,身子往外一歪。   幸而外头正有一队人来,林氏正好撞在一人身上给阻了阻。   可与此同时,有一声尖叫随之而起。   原来这正是陈婕妤等人回宫,林氏虽因撞了一名宫女稳住了身形,但是她着忙之下随手往后一抓,指甲却正好在陈婕妤脸上擦过。   一瞬间,陈婕妤只觉着脸上火辣辣地,她心惊胆战,不知伤的如何,   此刻刘昭容知道闯了祸,忙先下台阶,上前道:“妹妹怎么了,给我看看。”   陈婕妤眉头紧锁,疼不可挡。   林氏也惊魂未定,忐忑地跟着上前:“娘娘伤的如何?是我刚才冒失……”   话音未落,陈婕妤一巴掌甩了过去,正好打在林氏脸上。   林氏猝不及防,踉跄后退。   刘昭容大惊:“母亲!”忙过去扶住。   这会儿陈婕妤旁边的宫女仔细一看,却见她脸颊上有两道红肿,当下也回头道:“你们干的好事!把娘娘的脸都抓花了!该当何罪!”   陈婕妤本正惊心,听了这句,越发怒火冲天,捂着脸咬牙道:“这帮狠毒该死的东西!竟敢如此对我。”   刘昭容虽自知理亏,可陈婕妤竟动了手!刘昭容心疼母亲,眼泪都在眼中打转,闻言便要跟陈婕妤理论,却给林氏死死地抓住。   原来林氏也知道陈婕妤出身显赫,不敢轻易得罪,当下忍着委屈反而陪笑道:“是、是我不小心的,不是故意……”   陈婕妤怒不可遏,见林氏衣着寒酸,素日她就很瞧不起刘昭容,当即道:“什么野猫野狗、下作东西也敢擅自进宫里撒野来了!”   刘昭容再能隐忍,闻言也无法忍受:“陈婕妤你太过分了!我母亲并不是故意的,你却如此咄咄逼人,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陈婕妤冷笑道:“我如何过分?她伤了我的脸,我还没有命人追究她的过错呢,你反而骂我?”   她上前一步,狠狠盯着刘昭容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偷做些什么勾当,把宫内的东西偷偷拿到宫外去?我没有跟内务司检举你,是我的大度,却不是让你更加肆无忌惮的!你如今敢这样对我,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刘昭容见她说出症结,心头狠狠一颤,一时语塞。   林氏毕竟胆小,忍着泪还要上前求情。   陈婕妤却不等她沾着自己衣袖就用力将她推开:“滚开,别碰我。”   正在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道:“这儿在闹什么?”   在场众人一愣,回头看时,却见是谭伶在侧,其他十几个宫人簇拥着一顶肩舆。   高高地坐在肩舆中的正是仙草,眼神淡淡地睥睨着众人。   刘昭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少不得忍了泪上前行礼。   陈婕妤反应却快,当下委屈地捂着脸道:“参见德妃娘娘,娘娘来的正好,是昭容母女一块儿撒泼,把臣妾的脸都打伤了。”   刘昭容哽咽道:“求娘娘明鉴,着实不是故意的。”   “竟有这种事?”仙草温声道:“快让本宫看看,婕妤的脸是不是给打坏了。”   陈婕妤闻言得意,便将手放下,果然脸颊上两道指痕肿的更高了。   刘昭容看在眼里,心里更慌:“娘娘……”   仙草抬手制止了她,只皱眉说道:“果然是伤的很重啊,看样子,好像要毁容了呢。”   陈婕妤一怔,继而忙道:“恳求娘娘给臣妾做主。”   “你要本宫怎么做主?”仙草淡淡道。   陈婕妤道:“自然是……”   “你的脸毁了,自然是不能再伺候御前了,”仙草不等她说完便淡淡道,“让本宫好好想想,以后该把婕妤你安置到哪里去呢?”   在场众人听了这句,均都大惊。   此刻正好里头的李才人等听见动静,也出来看热闹,突然瞧见这一幕,都愣住了。   陈婕妤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娘娘?!”她勉强笑问:“娘娘是……在跟臣妾玩笑?”   “本宫像是玩笑吗?”仙草冷冷地一笑。   陈婕妤双眼睁大,几乎窒息。   幸而她不是个蠢人,当即忙道:“娘娘!其实臣妾的伤还没有到那种地步,这不过是……给轻轻地擦了一下而已!那个、刘昭容,你说是不是?”   刘昭容也愣住了,见她突然问,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婕妤催促道:“是不是啊!”   刘昭容战战兢兢道:“是、是?”   仙草淡扫着众人:“既然是轻轻地擦了一下,为什么陈婕妤你方才要打要杀,对一个老人家还动了手?”   陈婕妤越发窒息:“臣妾、……是臣妾一时鲁莽冲动,求娘娘恕罪!”   仙草冷笑道:“她虽然是刘昭容的母亲,但后宫妃嫔均为一体,她的母亲,你亦该尊敬!何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难道没听说过?”   陈婕妤急得冒出汗来,汗滴沁过伤处,更加疼的钻心。   自打入宫来,就不曾受过这种委屈,可如今她只能含泪强忍道:“是、是臣妾的错。”   仙草道:“你平白无故的羞辱刘昭容,又动手打了老人家一巴掌,如今只一句错就能揭过?”   陈婕妤身子乱颤:“臣妾……”   眼冒金星之时,她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故意地针对自己。   陈婕妤索性跪在地上,俯首婉声道:“娘娘容禀!臣妾、臣妾是真心知错了。不知臣妾……哪里有疏忽不对之处,还请娘娘高抬贵手,宽恕臣妾这一回。”   “婕妤这是前倨后恭啊,宽恕,你还需要人宽恕吗?”仙草笑道:“你跟人嚼舌说本宫会那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什么占了紫麟宫之类话的时候,我可不晓得你竟这样规矩谦和,竟还懂得尊卑呢!”   门口的李才人给她的目光瞥见,顿时双腿发软,也随着跪在地上,颤声道:“娘娘饶命!”   当时在御花园听见陈婕妤跟李才人说的那些话,仙草不曾当场发作,是因为还带着拓儿,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喊打喊杀、疾言厉色的。   但是仙草也知道,拓儿要在宫内长大,绝不能让这背地嚼舌的风气蔓延,这样的话会对拓儿极为不利。   她本就想来找茬好杀一儆百的,没想到心想事成,现成儿的撞见这一幕。   陈婕妤再也想不到仙草竟知晓此事,顿时眼前发黑:“娘娘……”   “你倒是擅长欺软怕硬,两面三刀,可知我眼里最容不下这种人,”仙草在肩舆上微微倾身,看着匍匐在脚下的那人以及她身后的李才人等,缓声说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侯府还是国公府的出身,既然入了宫,就要遵守这宫内的规矩,谁若坏了规矩,撞到我手里,我一个不饶!”   仙草说完:“陈婕妤冲撞主位,目无尊长,背地诋毁,即日起降为美人,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陈婕妤猛地抬头,这会儿她也知道仙草有意针对,绝不会善了,索性垂死挣扎道:“娘娘你不能这样,只有、只有贵妃娘娘才能如此处置……”   “是吗,那你就看看本宫能不能处置。”仙草不以为然地笑道:“谭伶,陈婕妤不思悔改,尚且顶嘴,你说该怎么让她长长记性。”   谭伶做思忖状,眼神却冷冷的:“奴婢记得,前朝也出过这样一件事儿,当时那个冲撞妃位的嫔妃,给打了三十板子,活活打死了。”   陈婕妤脸色煞白,竟无法出声,旁边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仙草道:“是吗,原来还有这种‘先例’呢!……不过,本宫毕竟心软,不想要人命。就拉去琳琅门下,打上十板子罢了。”   小太监拉着哭喊的陈婕妤去了,那边李才人早就吓得晕了过去。   刘昭容跟林氏跪在地上,如同死里逃生般,朝上叩谢。   仙草这才命人降下肩舆,她上前亲自扶起林氏:“老人家受惊了。”   林氏满眼泪水,无法出声,只念着佛道:“多谢、多谢娘娘!”   仙草又对刘昭容道:“让老人家歇会儿再去吧。”   刘昭容强忍泪水领命。   仙草转身要走之时,回头问道:“昭容的父亲,在哪里当差的?”   刘昭容道:“回娘娘,臣妾的父亲是、是在幽州。”   仙草点点头,这才又上肩舆,一行人去了。   ****   琳琅门下,太监痛打陈婕妤。   这里正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大家指指点点,都在询问缘由。   经过今日,以后乱嚼舌的人只怕会少很多。   谭伶道:“娘娘向来韬光隐晦,今日是怎么了?”   仙草道:“我大概太久没有欺负人了,所以都以为我好欺负起来,以前倒也罢了,如今有了拓儿,总不能让孩子跟着我受委屈。”   谭伶笑道:“正该如此。”   仙草目视乾清宫的方向:“不知今儿皇上召见拓儿是做什么,这会儿他该还在那里吧?”   谭伶道:“奴婢派人去打听打听?”   仙草心头一动:“不必了,咱们去看看就是。”   当下便又转道前往乾清宫,来到宫门处,却见伺候的太监们两侧雁翅般站立。   其中为首那人见是仙草来到,略略一惊。   “娘娘怎么突然来了?”   仙草见他脸色有异,道:“怎么,难道我不能来吗?”   太监忙陪笑:“奴婢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叫人来传一声就是了,大热天的,何必亲自……”   仙草眉头微蹙,不等他说完便道:“小皇子可在?”   太监一怔:“半刻钟前,雪茶公公亲自送小皇子回紫麟宫去了。”   仙草先是宽心,毕竟这太监鬼鬼祟祟的,她生恐拓儿有什么差错。   听说拓儿回宫,她想念心切,本能地转身也要离开。   可突然间觉着不对,便又看向那太监:“里头……是有人在殿里?”   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是。”   仙草道:“是谁?”   她看着太监面有难色,便道:“江贤妃?”   “不不不,”太监忙否认,终于小声说道:“是那位西朝来的四公主。”   ***   西朝的四公主,乳名叫做“安安”。   她是西朝萧太后所生,也是太后最为宠爱的小公主。   可同时,她也是当时赵踞接仙草回京的路上,在洛阳耽搁的那晚上、遇见的戴面纱的少女。   而那跟随着的矮胖老者,名唤宋杰,却是她的师父,并西朝的谋士之一。   先前四公主跟着宋杰来到京城,盘桓了数日,给京城的繁华迷了眼。   但是风光虽好,她心中却始终无法忘记一个人。   安安公主央求着着宋杰领着她要到紫禁城看看,但是皇城岂是等闲之人能靠近的,只略近了一步,就给巡城的禁卫拦住,有一次差点儿给拿下大牢去。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西朝的使团抵达了。   这四公主毕竟是皇族,使节团不敢怠慢,只得也向皇帝禀告,说是公主殿下也随行其中。   昨日安安跟着使节团进宫觐见皇帝,时隔多日,总算又见到了那少年帝王,却见他身着明黄色的龙袍,腰束金镶玉九连环玉带,头戴二龙戏珠的忠靖冠,脚踏宫靴,越发的英姿飒爽,且又尊贵天成,令人倾倒。   公主偷偷抬头打量赵踞,赵踞却也发现了她。   可皇帝的眼神却波澜不惊,也依旧的面不改色。   倒是让四公主有些错愕了。   可为了大局着想,安安公主却也并没有造次。   只在使节团正式拜见之后,今日又特意请旨进宫面圣。   此时,仙草听那太监说是西朝公主在殿内,本不想打扰。   可是心里却仿佛给塞了个荆棘,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   谭伶注视着她,见仙草似要进殿,他本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倒是那太监还试图拦着,却给谭伶使了个眼色,当下噤声。   仙草放轻了步子,到了内殿,隐隐听见说话声响。   果然是个女孩子有些娇嫩的声音,道:“昨儿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皇上不认得我了呢。”   然后是赵踞道:“你既然是西朝的公主,之前为何变装胡闹?”   女孩子嘻嘻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我……当然是因为想接近你呀。”   仙草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手也随之握紧。   她很不想继续听下去,但不知为何,双脚好像给粘在了地面一样。   只听赵踞淡淡地道:“是吗?你为何要接近朕?”   安安道:“你猜?”   赵踞道:“想必你们西朝人都是这样浪荡的性子,到处招蜂引蝶。”   “皇帝骂人不带脏字啊。”安安笑了声,道:“可我不招别人,只招皇上……只可惜,那晚上时间太短了。”   赵踞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是时间太短,还是你跑的太快?”   安安道:“当然了,我若不跑的快些,只怕要死在皇上的手里呢。”   这声音倒像是撒娇。   仙草暗暗地屏住呼吸,她只顾听着里头的说话,连身后雪茶去而复返都没发现。   雪茶凑到仙草身后:“在听什么?”   仙草正全神贯注的,刹那间吓得几乎跳起来,幸而没出声。   她又见雪茶满面好奇,便忙捂住雪茶的嘴。   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只听里头皇帝的声音转冷了些:“够了!朕没心情跟你虚与委蛇,当时你明明不知朕的身份,却还想对朕出手。可见心性狠毒。今日你又来,想要如何?”   仙草睁大双眸,满眼意外。   沉默过后,安安道:“我当时虽然对你出手,可也没想真的要你的性命啊,但是皇上就不同了,你是真的想杀了我……不是说中原的男人很怜香惜玉的吗?”   赵踞冷笑道:“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仙草一路听到这里,那颗原先紧张乱跳的心,慢慢地放缓下来。   她吁了口气,向着雪茶打了个手势,想要偷偷走开。   这会儿,却听里头安安道:“我怎么自作多情啦?我明明比皇上喜欢的那个德妃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仙草本要走开,蓦地听四公主竟说到自己,不由地又止步。   这会儿雪茶因给她松开了嘴巴,他舔了舔嘴唇,也听见了安安的话,当即低声嘀咕道:“真不要脸!”   像是心有灵犀般,里头皇帝笑道:“你这话可有点不要脸了。”   雪茶愕然之余,“嗤”地一笑。   这下却惊动了里头。   只听皇帝道:“滚进来!”   仙草忙转身便走,雪茶却灵机一动,忙抓住她的手腕,拉住一同往内。 第194章   仙草本想趁机溜走,却给雪茶拽住不放。   雪茶因为不小心笑出声,给皇帝听见,他自知皇帝应付这刁蛮公主心情一定不会很好,兴许还会拿自己出气……所以仙草正好是很好的挡箭牌。   毕竟有她在,皇帝一定不会对自己如何。   何况雪茶因为听见安安说“比德妃长得好看”,心中很嗤之以鼻,便想让仙草亲自现身,打那四公主的脸。   其实,之前雪茶跟小鹿两个水火不容的时候,在雪茶的眼里,“小鹿”自然也是个“不堪入目”的凶悍胖丫头……甚至在徐悯重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雪茶的眼睛里出现的仍旧是昔日他自以为的胖丫头形象。   直到后来经历过种种事情,不知不觉中,在雪茶的眼中,昔日那个丫头的形象早不翼而飞,如今在他眼前的人,简直美若天仙,无以伦比。   这当然不是因为仙草的脸发生了变化,而是雪茶公公的眼睛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确切的说,是因为心境不同了的缘故。   明白了原来“小鹿”并不是当初表面上看来的凶悍。   也知道了如今的“小鹿”更是徐悯……   再加上共同经历的风雨,虽然大体上鹿还是那只鹿,雪茶的心已经不是昔日之心了。   另外,安安虽然的确是个令人倾倒的美人,但对雪茶来说,她的鼻子太挺,眼睛太深,下巴太尖,性子也不讨喜,竟比不上仙草一根手指头。   何况她还是西朝人,西朝跟大启打了那么多年,雪茶对他们的恶感早就深入骨髓。   因此上,正好把仙草拉出来。   ***   当初在洛阳的丽景门上俯视底下的牡丹院,仙草曾经见过那戴着面纱的少女。   只是当时夜色朦胧,且又隔的略远,所以并不曾看的真切。   但虽看不真,看那风姿举止,却也知道是个绝色美人儿。   方才在外听见赵踞跟安安的对话,才知道的确是四公主。   这会儿给雪茶不由分说地拉着进了内殿,仙草抬头看时,却见皇帝对面站着一名少女,正是安安公主。   四公主察觉有人进殿,就也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仙草看的真切。   这女孩子身段苗条,肤色白腻无瑕。   巴掌大的小脸上,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微微有光。   果然如江水悠所说,这双眸子跟中原女子不同,略微凹陷,如此看来,却更多了几分勾魂夺魄的异域风情。   又因为出身尊贵之故,身上带着一种自来的矜贵高傲,一看就是给众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女孩子。   雪茶早松开仙草的手,颠颠地上前:“奴婢参见皇上。”   赵踞的目光越过雪茶,落在他身后的仙草身上。   仙草正也垂首屈膝:“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赵踞微微一笑,上前将她扶起:“你几时来的?”   雪茶抢先说道:“娘娘才到,几乎跟奴婢同时到的。”   仙草看赵踞一眼,不动声色地垂眸。   赵踞笑道:“你来的正好,你来见一见,这位是西朝的四公主。”   仙草抬眸看向安安。   安安却也已经走了过来,两只圆溜溜的眸子上下打量仙草:“真的是你!”   仙草一笑:“我认得公主吗?”   安安盯着她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皇上就是为了你才去夏州的嘛,当时你们回京的时候,我自然也看见过。”   仙草道:“这么说,公主莫非不是跟使节团一块儿上京的?”   安安一愣:“呃……”   赵踞笑了笑,便问仙草道:“你不是从紫麟宫过来的?”皇帝听雪茶说跟仙草在殿门口遇见,自然猜到她去了别处。   仙草道:“是,原本有一件事情要禀告皇上。”   “哦?”赵踞闻言,回头对安安道:“朕有事要跟德妃商议,四公主且先出宫去吧。”   安安着急:“皇上,我很是仰慕中原皇宫的雄伟壮美,如今太后派了人来商谈两国通商的大事,可见我们西朝的诚意,皇上自然也要、也要有些诚意,索性就让我在宫中留上几日罢了,也好让我多见识见识这皇宫中的景致,皇上你、你可一定要答应我,不然的话,我就回去大肆宣扬,就说启朝的皇帝是个小肚鸡肠的小气鬼,跟你们做买卖一定划不来的。”   这番话虽多是胡言乱语,却也还有点儿道理。   赵踞瞥她,对雪茶道:“你带了公主去,给她安置一处地方。”   雪茶虽愕然,却又不敢说别的,只怏怏地说道:“奴婢遵命。”   安安闻言这才雀跃起来,跟着雪茶去了。   赵踞便问仙草:“你真的有事?”   仙草道:“是。”   当下就把自己在扶诗宫把陈婕妤痛打了一顿的经过告诉了皇帝,只是并没有说陈婕妤先前嚼舌等等,只说她掌掴刘昭容母亲之事。   仙草说罢道:“我知道皇上因为国公府的缘故,也颇为宠爱陈婕妤,只是她有些太不像话了,我才忍不住出手处置,可毕竟统理六宫是贵妃的职责,我却是逾矩而为,所以才来向皇上禀明,若皇上怪罪,我一概都领了。”   赵踞笑道:“你要打一个人或者杀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都随你罢了,也不必因此特意告知朕。”   仙草抬眸:“皇上难道不心疼吗?”   赵踞瞥她一眼,笑而不答,只说道:“对了,我今日叫了拓儿来,是要选几个负责教导他的师傅,我想苏少傅博学多才,自然是一个,还想再安排徐慈也兼任此职……你觉着如何?”   仙草意外之余,隐隐地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欢:“真的吗?”   赵踞道:“本想妥当了后再告诉你。可巧你来了。你若是心里有合适的人选,告诉朕,朕可以再安排。”   仙草屈膝:“多谢皇上。”   赵踞握住她的手臂扶她起身:“也不必这样多礼,你只要明白……朕的心意就行了。”   仙草对上他凝视着自己的双眼,皇帝对她的种种好处,倒也罢了,可皇帝对拓儿也如此上心,还特意安排了徐慈教导他,这对仙草来说却是莫大的欣慰。   仙草叹了声,慢慢地靠在皇帝胸前。   ***   仙草退出乾清宫的时候,正雪茶带了两个小太监回来,脸上有悻悻之色。   两人照面,雪茶说道:“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仙草笑说:“这还快呢?皇上有公务要料理,何况我也要回去看着拓儿。”   雪茶道:“其实你不用着急,方才你入内的时候,谭公公就回去了。”   仙草正没找到谭伶,闻言果然松了口气:“果然还是谭伶细心。”   雪茶回头看那两个小太监:“你们先去吧。”等两人去后,雪茶才说道:“我把那个劳什子的四公主安排在了谨修宫里。那里距离紫麟宫远一些,免得她去搅扰你。”   仙草道:“你好像很不喜欢公主?”   雪茶几乎叫起来,道:“她毕竟是西朝人,西朝人都是些虎狼之辈,要不是禹将军厉害,这会儿他们只怕还要撕咬咱们呢……如今两国议和,没把她打出去已经是不错了,可旧日的事儿我可忘不了。哼,若不是皇上交代留她,我才懒得伺候呢。”   仙草笑道:“这些话可别当着皇上跟前说。”   雪茶道:“那当然,我只跟你说说而已。对了,我看她好像对皇上……很那个,一点儿也不知道矜持,倒要格外防备些。”   “防备什么?”   雪茶叫道:“当然是防备她投怀送抱,死缠烂打,迷惑皇上啊。”   仙草道:“你放心。”   雪茶看她神色淡定,忙问:“怎么放心?难道你有办法?”   仙草道:“我有什么办法,这不过是看皇上而已。若皇上不想,谁也强迫不了的,相反,若是皇上喜欢她,就算她不投怀送抱,皇上也依旧的……”   雪茶咕咚咽了口唾沫,像是要说服自己,也说服仙草:“我觉着皇上并不喜欢她。”   仙草心中却浮现安安的脸,平心而论,四公主生得的确堪称绝色,且又性子活泼,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如果说皇帝喜欢她……或者因为动人的皮相而被迷惑,那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忙把心底那些杂念压下,仙草说道:“我得先回去了,怕拓儿等急了。”   当下才同雪茶分别,往紫麟宫而回。   经过琳琅门的时候,却见人都已经散了,也不见了陈婕妤。   随行的太监回禀说道:“陈婕妤还没挨完板子,就晕厥过去,给抬回宫了。”   仙草并不理会,肩舆在紫麟宫门口停下,还没进宫门,就见在面前的殿前台阶上,拓儿蹲坐在那里,手托着腮,好像正在发呆。   谭伶跟几个太监宫女侍立在旁侧。   见仙草进门,拓儿的眼中才浮出了几许光亮,忙站了起身。   仙草紧走几步,将他抱入怀中:“怎么在外头?热不热?”   谭伶笑道:“殿下是在等待娘娘回宫呢。”   仙草抚着他有些发热的小脸儿,忙将他抱了进内殿。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仙草慢慢觉着,拓儿开始依赖自己。   只不过这种依赖,让她仍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可是这小孩子全心全意地守着自己,却又让仙草心中的喜悦充盈的几乎漫溢出来。   次日,皇帝果然命人来接了拓儿前去,命教习师傅替他开蒙。   虽然这对仙草而言有些太早了……但拓儿毕竟跟平常的小孩子不同,且又是出身皇族,就算是别的皇子,也总在两岁左右就开始学习读书写字。   黄昏将至,徐慈亲自送了拓儿回紫麟宫。   仙草见了兄长更加欣喜,忙请了一块儿到内殿落座。   徐慈说道:“皇上命我做小皇子的教师傅,我本不敢当,可皇上执意如此,只能觍颜受了。”   仙草双眸盈盈,含笑道:“这自然是应当的。可知……我做梦也想如此,幸而皇上先想到了。”   徐慈也知道她的心情,他垂眸一笑,才又说道:“今日是苏少傅替殿下开蒙,少傅说,殿下极为聪慧。”   仙草忙问:“苏少傅这么说的?可是拓儿……”   拓儿毕竟如今还不会开口说话。   徐慈点点头,会意道:“不必担心,自来有大慧的孩子,都是晚开口的。”   仙草在拓儿的小脑袋上轻轻地抚了抚,笑道:“但愿如哥哥所说,可其实对我而言,也不求拓儿有何等聪慧,只盼他平安顺遂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太监扬声道:“西朝四公主到。”   徐慈微怔,忙站起身来。   片刻,果然见安安公主背着双手,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进殿内。   她的目光往前扫过,看见徐慈的时候一愣:“你、你不是那个清……”话到嘴边又忙压住了。   徐慈跟仙草早听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徐慈垂首道:“下官工部主事徐慈,见过西朝公主殿下。”   安安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徐慈空荡荡的左臂:“你的手……”   仙草缓缓起身,不等她说完便道:“不知殿下前来紫麟宫,可有何事?”   四公主这才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这传说中的紫麟宫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仙草说道:“传说中?”   “可不是吗,我虽是西朝人,可也听说过贵朝的一些传闻,”安安神秘地一笑:“听说先前住在这里的徐太妃娘娘,可是贵朝一等一的美人儿呢,只可惜不能一见了。”   仙草咳嗽了声。   徐慈听到这里,又见谭伶也在殿门口现身,便对仙草道:“下官已经将小殿下送回,先行告退了。”   仙草其实很想再多留他些时候,可四公主在,自然不便,当下道:“有劳徐主事。请。”   徐慈后退一步,出殿去了。   安安回头盯着徐慈的背影,又啧了两声,喃喃道:“可惜,明明是个美男子,偏偏残废了……”   仙草虽知道这位四公主作风大胆,却也想不到她竟当着自己的面儿对徐慈评头论足。   当下淡淡道:“殿下,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英雄不论出身,另外,徐主事才学出众,虽然断了一臂,却丝毫无损他满腹才学。请殿下慎言。”   安安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别的,你倒是很维护这位徐主事啊。”   仙草垂眸不语。   安安瞅她一眼,又看向她身旁的拓儿,看着拓儿清秀出众的眉眼,安安张口结舌道:“这孩子就是大皇子吗?没想到这样可爱。”   仙草听她说拓儿可爱,心中对她的讨厌才略减轻了几分。   安安走近细看拓儿,越看越觉着竟像是小一号的赵踞,不由又道:“你这小家伙,幸而你的福气大,要是当时给他们得手了,那可真是太伤天理。”   仙草蓦地听了这句,心头微震:“殿下……您说什么?”   安安自知失言,忙摆摆手道:“没、过去的事儿了,不用再提了。”   仙草拧眉看她,安安给她瞧的心虚,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不用盯着我,当时是两国交战,非常时期,何况他们的计划我本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定然是不同意的。杀些士兵百姓的倒也无所谓,可是对怀孕的女人出手我是无法容忍的。当然,我们部族里也不全是这种不择手段的……像是我们夺羊大会,或者野外狩猎,但凡是发现怀了孕的野兽或者带着小崽子的,都会放他们一条生路的。”   仙草听她说了这番话,才说道:“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西朝之人虽然天性跟我们不同,但如此做法,却也还算人道。可惜,哪里都有害群之马。听说其中一人,还是西朝的小宁令?”   安安脸上微红:“是我弟弟。”   仙草道:“既然是王族,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贵朝的前景堪忧。”   “你……”安安的脸越发涨红,想反驳,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仙草却又微微一笑:“是我一时多言,有些言语不当之处,请公主见谅。我毕竟只是后宫之人,没有什么真知灼见,何况我看公主似乎跟小宁令并非一路人,应该不会得罪您吧?”   安安鼓了鼓嘴,终于悻悻地说道:“你可真厉害,我有些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仙草眉峰微动。   安安上前一步,又道:“可是……我是不会放弃的。你可知道在我们西朝,追求我的从大将军到部族的勇士,多的数不过来,我就不信皇上不会为我动心。”   仙草哑然失笑:“是,公主请自便。”   安安见她非但不恼怒反而温和浅笑,意外之余,却又无计可施。   她想了半晌,问道:“你到底是不信呢,还是不在乎?”   仙草想了想,道:“或许……都有。”   ****   对仙草而言,外头有徐慈,隔三岔五可以找些借口进来跟她相见。   里头,却有贴心的小拓儿守着自己,每晚上抱着他暖暖的小身体,只觉着这辈子再也别无所求了。   原本这皇宫对她来说就像是个囚牢般的苦闷令人发疯。   可是有了拓儿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变得如此的闪闪发光,美好,可爱,无比珍贵。   数日里皇帝并没有前来,听说西南处邺王的一些残部混入了当地部族中,正蓄谋闹事。   何况又因夏季的缘故,南边多汛。   皇帝忙的无法抽身,每每半夜得闲前来,却偏偏见仙草抱着拓儿,两个人相依相偎,好像完全不需要别人靠近似的。   有次皇帝慈父之心发作,也许还有些嫉妒,便脱了靴子,翻身上榻。   他本想抱着两人一块儿睡的,谁知才靠近,拓儿突然醒了来。   拓儿猛然挣扎,仙草立刻也给惊醒了。   望着眼前一大一小惊愕的眸色,皇帝突然觉着自己像是个多余出现之人。 第195章   某日皇帝找了个机会,跟仙草商议:“拓儿也渐渐地快懂事了,如今又有了教习老师,总是让他腻在你身边好像不是正理,不如就叫他搬出去,让嬷嬷们照看着吧?”   “皇上说什么?”仙草简直怀疑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您是在说笑吗?拓儿才两岁不到啊?且他才回来京中多久,皇上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他送出去?!”   赵踞本也猜到她不会答应,可是见她脸色在瞬间发白,当下忙假作无事地笑说道:“你别急,朕只是在跟你商议而已,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仙草皱眉瞪着皇帝,冷冷道:“皇上如果真的要在这时候把拓儿送走,那你不如痛快的置我于死地!”   赵踞忙打断她:“别胡说!”   仙草看他一眼,不再理会,转身往内去了。   赵踞本要跟过去,可是方才给仙草斥了两句,却也有些讪讪地。   犹豫了会儿,皇帝还是停了步子,只在出宫的时候对谭伶道:“好生伺候着。”   方才两人说话谭伶也是听见了的,见皇帝悻悻而归,诧异之余不敢露出笑意:“奴婢遵命。请皇上放心。”   赵踞心中发窘,面上还只冷冷淡淡地,负手去了。   谭伶回到里间,见仙草坐在榻上,垂着头生闷气。   谭伶上前道:“娘娘不要再想这些无用的了,留神身子要紧。”   仙草抬头:“他走了?”   谭伶道:“是。”   仙草道:“他说什么了?”   谭伶道:“皇上吩咐,叫好生伺候着娘娘。”   仙草正在气头上,但也明白自己方才对皇帝说的话有些过了,当即冷笑问:“他不会骂我了吧。”   谭伶笑道:“娘娘多心了,这个当真不曾。”   仙草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她抬手扶着额头,轻声道:“皇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怎么这么快就起意要拓儿搬出去?不行,今日他虽然去了,可有一就有二……”   她好不容易得了拓儿,正爱如性命至宝般,如何舍得离开分毫。   每天拓儿去御书房学字,不过一个时辰而已,都觉着十分难熬了,一想到拓儿要给带走,真真比死还难过。   她本是个至极聪慧的心性,但关心情切,竟有些迷乱。   谭伶却是旁观者清,他犹豫了会儿,道:“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仙草问:“什么?你且说。”   谭伶说道:“照我看来,皇上如此,不是因为听了谁的挑唆,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仙草忙问。   谭伶清清嗓子,忍笑道:“因为、皇上大概觉着,娘娘的心意多用在了小殿下身上,皇上是……有些吃味儿了。”   仙草先是愣住,继而反应过来:“你是说……”   忽地,仙草想起那一夜,赵踞百般叮嘱自己的话。   他说什么一定要比拓儿重要之类的。   谭伶道:“那夜皇上来的时候本来极为高兴,可是,惊醒了小殿下跟娘娘,皇上很快又走了,那会儿我就看皇上有些郁郁不快。”   仙草无奈苦笑:“这是在做什么,真的跟拓儿吃醋起来不成。”   谭伶含笑看她,轻声道:“叫我说,娘娘以后多对皇上关切些,常常嘘寒问暖的,皇上自然高兴,绝不会再起那种念头的。”   仙草哼道:“嘘寒问暖,那不是颜贵妃跟江贤妃最擅长的么?我又何必去跟着凑这个热闹?”   谭伶看着她:“娘娘……”   仙草只得说道:“好好,我知道了,只怕他觉着烦。”   谭伶笑道:“到底如何,试试就知道。”   此后,仙草果然听从了谭伶的话。   三五不时地差人前往乾清宫,问寒问暖,又常派些宫人,送汤送茶,偶尔亲自前去。   如此一来,反而让皇帝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她为何一反常态,如此的殷勤。   但虽忐忑,可见了紫麟宫派人来到,皇帝仍是忍不住会心生喜悦。   而在紫麟宫中,仙草不再让拓儿到自己床上,试着让他自己睡,她却陪在边上,等拓儿睡着了才肯离开。   如此一来她便睡不安稳了,总觉着身边少了点什么,一定要爬起来看拓儿几次,才能再睡。   虽然难熬,可想到长远之计,只能暂且隐忍罢了。   ***   且说陈婕妤先前给打,足足养了月余,才终于爬起身来。   期间贵妃跟贤妃都派了人来探望过,陈婕妤好了之后,自然便又去两宫内谢恩。   江水悠倒也罢了,只说有事在身,简简单单交代了两句便让她去了。   在富春宫内,当着颜贵妃的面儿,陈婕妤却泣不成声。   颜珮儿早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见陈婕妤哭的泪人一般,且也比先前瘦削了许多,便叹道:“当时本宫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然的话便能救你一救,可谁知道德妃下手这样狠辣且又快速呢。事后,我本来也去询问了皇上,想给你讨个公道来着,谁知皇上却还偏向着她,倒是把我说了一顿,说我统理后宫,却纵然人殴打年长者,不成个体统之类……”   陈婕妤道:“虽然臣妾有错,但当时的确是她们先动的手,德妃娘娘不过是公报私仇而已。”   颜珮儿道:“罢了,谁叫人家现在母凭子贵,有恃无恐呢?少不得咱们都忍着一口气罢了。”   陈婕妤哭道:“臣妾打小儿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颜珮儿道:“何况是你,难道我不是?”   陈婕妤咬了咬唇:“贵妃娘娘,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欺压在我们的头上?”   颜珮儿叹息道:“不然呢?有皇上护着她,谁敢对她怎么样,我劝你也收收心,毕竟才吃了大亏,以后可谨慎行事罢了,免得再给她拿住把柄,有意针对,有皇上给她撑腰,谁也救不了你。”   陈婕妤本是心中不忿,想要借助颜贵妃之力,谁知贵妃竟然一味忍让的意思。   这让陈婕妤无可奈何,只好拭干了泪退出富春宫。   随行的宫女道:“主子,咱们要不要再往紫麟宫跑一趟?”   陈婕妤冷笑:“去哪里做什么,再给她羞辱一顿吗?”   宫女道:“毕竟如今连贵妃都不敢跟德妃对着干,咱们也只好……低一低头了。”   陈婕妤咬牙道:“我偏不去!有本事她再打死我!”   两人且说且行,路上经过的宫女太监见了她们,无不脸色诡异,窃窃私语。   陈婕妤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怒极,之前在她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些奴才哪里敢如此对待?   更可气的是昔日那些争相讨好她的妃嫔们,在她养伤的这段时候,竟极少有人去探望,连同在扶诗宫的李才人,也避而不见。   这一切都是拜德妃所赐。   陈婕妤越想越气,但是却无可奈何。   正要先行回宫去,突然间看到前方有几个人打宝仪门下经过,陈婕妤道:“那是……”   宫女悄悄说道:“是大皇子殿下,主子还不知道呢,皇上选了几个学识渊博的大臣,每日给大皇子殿下讲课呢。可是这大皇子至今都还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用。”   陈婕妤道:“皇上这是在把那小东西当成太子养不成?假如贵妃肚子里的是个皇子,那才有好戏看呢。”又狠毒地说道:“现在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个小哑巴吧?”   “谁知道呢,”宫女道:“不过,以贵妃的出身心性,若怀的皇子,自然便是将来的太子了。别看皇上如今宠德妃,将来的事儿,指不定怎么样。”   陈婕妤的心情这才略好了些:“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吗。算了,我就先忍这一口气,来日方长,我看她怎么狠狠地跌下来呢!”   又过数日,渐渐地秋风乍起。   这日,陈婕妤刚起,就听外头有低低说话的声音。   她起身走到门口,侧耳一听,却是刘昭容的贴身宫女说道:“这是老夫人亲手做的,昭容让送去紫麟宫。你快些去,别耽搁了。”   陈婕妤从门边往外看去,却见一个宫女手中举着木盘,盘子上盖着片绸子,看不清是什么。   自打那件事后,陈婕妤自然不敢跟从前一样对待刘昭容,可也仍没好气儿。   她也清楚,刘昭容从那之后,对紫麟宫就格外的“巴结”,两下有来有往的。   此刻见状,也不以为然。   几刻钟后,那宫女去而复返,说道:“德妃娘娘见了很是喜欢,说咱们老夫人的手艺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劳烦了老人家。还说上次老夫人给小殿下做的那件衣裳,小殿下很是喜欢,连穿了几天不肯换呢。”   隔着窗户,是刘昭容喜气洋洋地说道:“唉,德妃娘娘真是客气了,做点针线活儿又算什么?之前送了两件去,回头立刻就派了人还了重礼给咱们……却叫我受之有愧。”   宫女道:“昭容不必这样,德妃娘娘心慈仁善,知道昭容的为难之处,不然的话,也不会特叫人送那些值钱的东西给昭容了。”   两人说着,似乎察觉不该在外提这些,才放低了声音,回屋去了。   陈婕妤在窗户旁边听了这些,更加不快,又听他们避着人似的,便冷笑了声。   她故意走出屋子,扬声道:“人家是打发叫花子呢,这里反而感激涕零,若是我,就算穷酸至死,也不会做这般没骨气的事儿。”   特往刘昭容屋内看了眼,听里头鸦雀无声,便冷哼一声,带了宫女出门而去。   陈婕妤离开了扶诗宫,本想去富春宫探望颜贵妃的,走到半路,却又瞧见了拓儿一行人,似乎是才从御书房回来。   陈婕妤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眼中忍不住透出憎恨怨毒之色。   正在此刻,那边众人突然间转了个方向,却不是往紫麟宫,看着像是去了御花园。   陈婕妤瞧了会儿,便也带了宫女往那边而去。   进了御花园内,放眼看去,见前方不远处有几个人站着,正是跟随拓儿的几名太监。   陈婕妤忙往旁边一闪,躲在一丛花树底下。   隐隐地听那些人说:“皇子殿下今儿怎么了,突然要来这里?”   “是啊,还不叫咱们跟着的意思……小小的人儿,真真的有主见。”   “咱们要不要悄悄跟上,毕竟殿下年纪小,可别有个什么闪失。”   “稍微再等片刻,横竖这里并无别人。”   陈婕妤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头怦怦乱动。   她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对宫女低声道:“你在这里别动。”   她吩咐了宫女,便迈步抄着近路往里而去,那边几个太监全然不知。   陈婕妤且走且四处张望,不知不觉将走到上次跟李才人乘凉的亭子,她因找不到人,正想离开,突然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陈婕妤忙转头,却见小皇子的身影在花丛之后若隐若现。   她不由地屏住呼吸,放轻脚步。   慢慢地终于看清,原来小皇子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凉亭的石阶。   这毕竟还是个小孩儿,石阶颇为陡峭,旁边又种着许多的带刺月季,重重叠叠,如果跌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婕妤的心跳的越发剧烈,忍不住心中生出一种邪恶的盼望:竟希望那孩子会滚落下来。   可是拓儿偏生在石阶上停住了。   陈婕妤焦急万分,又知道那些太监们片刻就会寻来,她的心跳的无法遏制,脑中似乎也有些空白,竟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悄悄地从花丛后转开,从旁边小径转到亭中。   面前台阶中间便是小皇子,小家伙乖乖地坐在台阶上,好像正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陈婕妤握紧双拳,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的背影,一步步逼近。   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间,脚下突然没来由地一滑。   陈婕妤连叫一声都来不及,整个人失控似的从台阶上往下冲去。   若是直直地摔落,恐怕也会带倒小皇子,可诡异的是,陈婕妤的身形,竟是不偏不倚地向着旁边那花墙似的大月季而去!   在陈婕妤绝望的惨叫声中,赶来的太监们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陈婕妤狠狠地撞入月季丛中,那又硬又尖锐的月季尖刺,如同天然的荆棘,争先恐后地刺入她娇嫩的肌肤。   最要命的是,陈婕妤的脸首当其冲。   太监们惊心动魄,唯恐皇子受惊,先冲过去护住。   而自始至终,拓儿都安安静静,十分乖巧地坐在台阶上,好像不知道自己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似的。 第196章   众太监将拓儿护住,又分出两人去救陈婕妤。   此刻陈婕妤已经昏死过去,但当把她从花丛中拉出来之时,内侍们都吓了一跳。   那纵横的伤痕,淋漓的鲜血,触目惊心。   这幅情形或许只能用“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来形容。   大家吓得心惊胆战,忙一边叫人,一边请太医,一边又分人手把陈婕妤从御花园带着送回扶诗宫去。   跟随拓儿的近身内侍唯恐惊吓着他,早在人把陈婕妤拉出来之时就忙先抱着拓儿离开了御花园。   很快皇帝也听到了消息,急忙亲自来到扶诗宫。   这会儿在陈婕妤的房中,只有刘昭容一人还在,见皇帝驾到,忙跪地。   赵踞道:“她怎么样?”   刘昭容眉头紧皱面有难色:“皇上、看了就知道了,只是……怕惊了圣驾。”   赵踞不发一言,入内上前。   当撩起帘子看见陈婕妤的样子,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回头看刘昭容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伤的这样重?”   刘昭容摇头道:“臣妾实在不明,不过陪着陈美人的宫女已经押在外头了。”   皇帝定了定神,有些不忍心再看陈婕妤的样子。   当下来到外间,喝问地上跪着的众人:“是谁近身跟着的?”   跪在前面的那宫女正是陪着陈婕妤前往御花园的,她再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般情况。   此刻陈婕妤生死未卜,她唯恐照顾不周的罪名落在自己身上,便战战兢兢地说道:“回皇上,是奴婢跟着。可是,可是美人吩咐奴婢,叫奴婢在外头等着不许跟随,奴婢也不敢问别的,万万想不到竟会出事。”   赵踞皱眉道:“她没说去做什么?”   这宫女想起陪着陈婕妤的时候,看见拓儿一节,以及两人进了御花园后陈婕妤鬼祟的模样。   毕竟是陈婕妤贴身之人,宫女心中其实预料到一点点……可是那些隐私如果说出来,只怕自己死的更快。   当下只说道:“回、回皇上,多半是要去掐花之类,这些日子娘娘一直心情不佳,常常习惯一个人呆着。”   赵踞道:“那她怎么竟去见了大皇子?”   “这……这奴婢实在不知道,求皇上饶恕。”她深深低头。   赵踞盯着这宫女,还未开口,便听见里头响起两声凄厉的哀嚎,原来是陈婕妤终于醒了。   皇帝忙转身入内,却见床帐抖动,陈婕妤像是陷入噩梦般,挥手乱打乱动。   两名太医手足无措,不敢靠前。   刘昭容上前轻声道:“妹妹,你不要害怕,皇上看你来了。”   听见“皇上”两字,陈婕妤好像才醒了过来似的。   但是对她而言,眼前却模模糊糊,一只眼睛虽完好,可另一只,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觉着面前一片血红。   “皇上,皇上在哪儿……”她才叫了声,突然觉着唇角也剧痛。   陈婕妤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御花园经历的,一时浑身发抖。   正在恐惧之极的时候,眼前隐约出现一张脸,浓眉凤眸,依稀闪烁。   陈婕妤愣了愣,终于慢慢地将那张脸看清楚了。   “皇上?真的是您?”她喃喃地唤。   赵踞在床边落座:“朕在这里,别怕。”   陈婕妤心头一阵酸楚,眼中便有泪涌出,但是她本就伤了眼睛,泪水浸没,更加疼的钻心。   “皇上,”陈婕妤疼的抖着,颤声道:“臣妾,臣妾的脸是不是……”   赵踞看着她的样子,原本如花似玉的容颜,这会儿却仿佛支零破碎。   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个人。   “你没事,”赵踞微微一笑,握住了陈婕妤的手,“好生安心地给朕养伤,不许想别的。”   陈婕妤定定地看着他:“皇上……你不嫌弃臣妾?”   “你好好的,有何可嫌弃。”皇帝的笑似乎是上好的麻药,令人迷醉。   陈婕妤忘了伤口的疼,一时舍不得流泪,免得看不清眼前的人。   直到皇帝问道:“你告诉朕,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对你如何?还是别的?”   陈婕妤蓦地想起来,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臣妾、臣妾……”   仅存的完好的眼睛闪烁,终于她忿然不甘心地叫道:“是她,是她害臣妾的,皇上!是她,求您给臣妾做主!”   泪从她的伤眼里流出来,却是血红的一抹。   ****   在太监送了拓儿回紫麟宫后,便飞快地将御花园中发生的事告诉了仙草   仙草听的惊心,来不及管陈婕妤如何,低头细细打量拓儿:“拓儿无恙吗?”   那跟随拓儿的内侍也有些惶惶不安:“当时我们本要护送皇子回娘娘寝宫的,可是皇子突然指着御花园的方向,奴婢们便只好陪着他前去,皇子的意思又是不许我们跟着,我们觉着院子里没有别人,所以只站了一会儿,没想到……”   仙草厉声说道:“以后不管怎么样,不许离开大皇子身边。”   内侍们慌忙答应。   仙草叫他们退了,才问拓儿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拓儿点点头。   仙草摸着他柔嫩的小脸:“好好的,你突然跑去御花园做什么?且又不叫人跟着,是什么道理?”   拓儿眨了眨眼睛,伸手探入袖子里。   仙草正不知如何,拓儿在袖中摸来摸去,手抽回来的时候,小手中居然多了一朵很小的半开的月季。   仙草无法置信,双眸陡然睁大:“这个是……”   拓儿把粉红色的月季举高,直送到了仙草的面前,一阵沁甜幽香扑面而来,沁入心脾。   “拓儿这是……给母妃的?”仙草若有所悟,却又着实难以相信。   小皇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仙草的眼睛顿时潮润起来,看着那娇艳半开的花儿,强忍着悲欣交集的冲动感,抬手将花儿接了过来。   “你这孩子真是……”仙草几乎忍不住,泪在眼中泫然欲滴,怎么会有这样懂事的小孩子?   就算是亲身经历,她也有不真之感。   拓儿见她接了月季,便张开双臂,抱住了仙草的脖子,将头靠在她的颈间,是全身心依赖的模样。   仙草搂着他,目光掠过眼前的月季,突然间觉着有些异样。   起初她并不明白这种异样从何而来。   直到送了拓儿入内,叫宫女拿了这月季插瓶。   小慧从旁接过来,笑道:“哎呀,小皇子真是聪明伶俐,我原先还担心他给刺儿扎了呢,可巧,这月季还是半开的,刺儿也是软的呢。”   仙草蓦地明白过来,忙走近了细看,果然,这是初长高的花苞半开的月季,所以刺儿并不坚硬,她方才接过来的时候,本能地是记得月季有刺,是想避开上面的刺的,可是因为太感动便忘记了,但真的握住的时候却没有给刺伤,所以她当时才觉着有些古怪之感。   可是现在……   仙草回头看向拓儿的方向,心中响起一个声音: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她按捺思绪,不愿再想。   半个时辰后谭伶回来,说了陈婕妤如今的情形。   仙草道:“可知道她是怎么跌伤了的?”   谭伶道:“虽然有个陪着的,可是一时还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皇上已经命把她送去慎刑司拷问。”   仙草却看出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便道:“别瞒着我。”   谭伶微微皱眉,才小声说道:“我没有进扶诗宫,只是刘昭容派人悄悄地出来告诉,说是陈美人她在皇上面前,嚷嚷着……‘她害的’之类。”   ***   午后,皇帝来至紫麟宫。   仙草正在伏案写字,拓儿便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昂着头看她一笔一划。   皇帝命人不许通传,但他才进门,拓儿便已经察觉了。   皇帝也正望着这小孩子,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对上,这瞬间,皇帝心中竟有些许莫名的寒意。   拓儿看着皇帝,却又转头看向仙草,抬起小手拉住她的袖子。   仙草察觉,先是含笑跟他对视一眼,继而转头。   当看见皇帝的时候,仙草才搁下手中的笔,缓缓地站起身来接驾。   赵踞道:“是在写什么?”   仙草道:“闲着无事,抄点儿经。”   赵踞走上前去,见抄的却是《金刚经》,他一笑:“好好的怎么想起抄佛经了?”   仙草说道:“佛经可以让人心宁,也当作积攒功德罢了。”   赵踞瞥着她淡然的脸色:“怎么,你的心不宁吗?”   仙草说:“今儿发生了这样的事,拓儿当时也偏偏在场,我如何能够心宁,幸而菩萨保佑他有惊无险,所以正好抄抄佛经,也算是感恩上天庇佑了。”   赵踞颔首道:“有道理。”   皇帝转到书桌背后,席地而坐,又叫拓儿在自己身边挨着坐了:“今儿好好的,拓儿为何要去御花园啊?”   拓儿愣愣地看着他,却并不回答。   仙草说道:“皇上问他做什么,他还不会说话,这不是为难他么?”   赵踞一笑:“是啊。是有些为难他了。”   仙草又道:“何况拓儿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做事又什么道理可言,想哭便哭,要笑就笑,任性妄为而已,他想去御花园玩耍罢了,这也值得问?”   赵踞笑看她道:“朕只问了一句,怎么你就说了这许多?”   仙草淡淡道:“因为我知道,皇上跟我一样,都为今日的事捏着一把汗。所以我想,请皇上准许,以后让谭伶跟在拓儿身边,毕竟谭公公最为精细,有他在必然无碍。皇上跟我也都安心。”   赵踞道:“也好。就如你所说。”他说着,不知不觉又转头看向拓儿,却见拓儿正低着头,在默默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   仙草见皇帝打量拓儿,便道:“是了,皇上去过扶诗宫么?不知道陈美人的情形怎么样?”   皇帝的眉头皱起:“她的情形很不好。”   仙草道:“隐约听说是伤了脸,那可有性命之忧?”   “嗯……也看她造化就是了。”皇帝话锋一转,道:“今日看着陈美人的样子,朕、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仙草垂了眼皮,片刻说道:“难道皇上想到了朱妃?”   赵踞笑了笑:“你果然跟朕心有灵犀。”   朱冰清当时也是伤了脸,却跟今日的陈美人异曲同工。   仙草略一忖度便猜到了。   对上皇帝的眼神,仙草却又走到拓儿身边,俯身道:“拓儿,你先到里头去歇息会儿。”   拓儿看看两人,终于站起身。   雪茶一直都跟在皇帝身后,一反常态地沉默,此刻眼中带着些许忧色,上前陪着小皇子往内去了。   殿内只剩下了赵踞跟仙草两人。赵踞道:“你大概听他们说了当时的情形吧。”   仙草说道:“是。好像是说美人失足。”   赵踞道:“朕叫人去查看过,在陈美人失足跌落的台阶上,有一朵给踩烂了的月季。”   仙草的心头倏忽泛起凉意,面上却还波澜不惊:“月季……这是什么意思?”   赵踞道:“那一朵是半开的月季花苞,陈美人大概是一脚踩上,这才导致她滑了一跤,往下跌落重伤。”   仙草蹙眉道:“原来如此,我记得上午的风有些大,兴许是风折了花枝吹过去的,也是不巧的很了。”   赵踞道:“那花枝倒是极新鲜的样子。”   仙草道:“皇上是说,不是风折,难道是人折的?”   赵踞道:“多半是人折的,毕竟,两下隔着有些远,风是吹不过去的。”   仙草皱眉:“那也许是什么小宫女太监,随手折花,随手扔掉。”   赵踞道:“你忘了朕说的,花枝很新鲜?”   “那又如何?”仙草冷笑,“人且走且扔,要多新鲜,有多新鲜。”   赵踞长叹了声:“阿悯……”   仙草深深呼吸:“皇上到底要说什么,索性就直说罢了。”   终于,赵踞一字一顿道:“这、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仙草的眸子微微睁大了几分:“我?”   赵踞道:“朕是不信什么巧合的,可是若论起宫内的人,能有这样巧夺天工的用心的,除了你,朕想不出有别人。”   仙草咽了口唾沫:“皇上这般抬举我。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赵踞一笑:“朕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仙草道:“那我也有一事不解,不知陈美人为何突然去了御花园的凉亭?”   赵踞说道:“谁知道,许是她要去乘凉。”   “跟随拓儿的那些内侍就在不远处,陈美人是偷偷避开了跟随拓儿的那些内侍去乘凉的?”   赵踞道:“你在说什么?”   仙草道:“我是说,我当初痛打过陈美人,她自然对我记恨在心。当时拓儿一个人在凉亭的石阶上,据跟随他的内侍说,陈美人当时是从背后靠近拓儿的,难道皇上觉着,她是要过去跟拓儿亲近示好?”   “不然呢?”   仙草道:“后宫女子,被嫉妒所逼会做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所以我并没有皇上这样乐观。”   赵踞道:“你是说,陈美人当时想害拓儿?”   仙草道:“毕竟没有十足证据,我也不敢如此说。”   赵踞道:“那么,她到底是怎么反而深受其害的呢?”   仙草想到皇帝说的那个给踩烂了的花骨朵,目光转动,往旁边桌上扫了一眼。   拓儿给的那一枝花还放在天青色的瓷瓶内,亭亭玉立,花朵半开,妖娆美丽的无法形容。   仙草道:“皇上不是猜到了吗。”   赵踞深锁眉头:“你说什么?”   仙草道:“皇上在怀疑我,据说,陈美人也指认了是我,真有趣,皇上看着她的时候想到了朱妃,可当时朱妃身死的时候,也曾指认过我。”   赵踞默然:“你是承认了?”   仙草说道:“我承不承认有何区别,皇上既然开口问我,那就是疑心我了。”她转身看向皇帝,“可是,我还是觉着,皇上不该在此刻出现在紫麟宫,纵然出现在这里,你应该做的,是询问你的儿子有没有收到惊吓,并且好生安抚他,而不是在这里质问什么别的。”   赵踞道:“陈美人有性命之忧,国公府也不会善罢甘休。毕竟你先前针对过她,朕是想问明白,朕也是为了你好。”   仙草说道:“皇上若真的为了我好,那不如就去询问陈美人,好生问问她,当时怎么会那么巧地出现在御花园,就算这件事是我设计的,我如何能够未卜先知的猜到她的一举一动?”   说这些话的时候,仙草看似极为镇定。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斑斓的蝴蝶。   那蝴蝶翩翩飞舞,飞向那簇簇花开的紫薇花树。   但就在靠近花树的瞬间,有一只雀儿急急冲出,一嘴将那蝴蝶啄去!   电光火石,只是一瞬。   这本是不算如何惊世骇俗的一幕,此刻想起,心头却狂潮涌动。   不敢多想。   甚至,在赵踞质问是否是她设计这一切的时候,仙草心中百感交集,隐约还有一抹奇异的欣然,这感觉,远远大于被皇帝怀疑而应该有的恼怒。   正在恍惚之时,皇帝却已经走了过来。   在仙草反应过来之前,赵踞伸手,将她狠狠地一把搂入怀中。 第197章   在仙草反应过来之前,皇帝张手将她狠狠地一把拥入怀中。   她的脸蓦地撞在皇帝的胸口,这让她的脑中越发地混沌。   正欲挣扎离开,赵踞的手在她颈间用力摁落。   然后皇帝低头,在仙草的耳畔沉声说道:“今日,朕跟你之间说的这些话,到此为止,不许再提,更不能让第三人听见。明白吗?”   仙草虽听的清楚,却并不明白。   沉默片刻她问:“为什么?皇上不是怀疑……”   不等她说完,赵踞道:“朕不想知道,不想听到有人设计,也不想听到有人想暗害,这件事也没有设计,没有暗害。没有人会再给牵连其中,尤其是你。”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气,慢慢抬头看向赵踞,仍是问道:“为什么?”   ——明明说怀疑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赵踞看着她闪烁的眼神,突然一笑,无奈叹息般道:“阿悯,你自然是绝顶聪明的,只是你不明白……朕比你、更懂你。”   皇帝说着便将她放开手,转身之时扬声叫道:“雪茶!”   雪茶听了动静,忙不迭地从里头跑了出来,见仙草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雪茶本想问问她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到底是和谈呢,还是和谈破裂。   但皇帝走的很快,雪茶左顾右盼,终于还是选择追着皇帝去了。   不多会儿,小慧陪着拓儿从内殿走了出来。   仙草看见那小孩子,那飘荡的神魂才好像又徐徐回了身体。   她深深呼吸,俯身抱紧拓儿。   她还是不太明白皇帝临去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最清楚的是,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绝不会让拓儿有任何意外。   所以,方才宁肯当着皇帝的面儿承认是自己。   但是不得不说,皇帝的反应,绝对在她的意料之外。   ***   果然如赵踞所料,陈美人的情形越来越不好,太医悄悄地对刘昭容说该准备了。   皇帝开恩许了秦国公府的人进内探望。   国公府其实早就知道了陈美人出事,如今皇恩许可,入内觐见。只是床帐垂着,不能让他们目睹陈美人的脸。   此刻陈美人已经有些奄奄一息,大概是听见了府内来人,便支撑着转头看去。   她脸上原本还盖着一块儿薄薄地丝帕,随着动作,帕子滑落。   那床帐原本也是薄的清透的蝉翼纱,为首的老国公夫人蓦地看见了陈美人的容貌,就如见到鬼怪似的,顿时吓得晕厥过去,场面大乱。   此后,不知是谁向国公府透露了消息,说是陈美人之事,是给人所害云云。   秦国公府毕竟也是簪缨世家,虽不敢指名道姓,却也泣血恳求皇帝明察,给陈美人做主之类。   宫内甚至也有人指指点点。   毕竟是仙草先前惩戒过陈美人,从婕妤降为美人,也是因她而起。   不料就在流言凶猛,大有逼宫之势的时候,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跳了出来。   这人,正是住在谨修宫的西朝四公主安安。   安安挺身而出的时候,正是在内阁众臣于乾清宫内、帮着秦国公请命,让皇帝明察陈美人之死的关键时刻。   内阁的都是老臣,说话自然也并不会十分的避忌。   言辞越来越激烈,有人已经指名道姓,说是德妃需要担责。   甚至有人提出,应该把小皇子跟德妃分开教养,毕竟德妃的出身并不高,若是把皇子带坏了……岂不是干系到社稷安危。   自始至终,皇帝很少开口。   直到听到这里,皇帝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就关系社稷了?朕还没有册封皇子为太子呢。”   大家一愣。   皇帝轻描淡写地又说道:“真的要这样说,就等朕册封了之后吧。”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是说真的,还是玩笑而已。   突然礼部尚书道:“皇上若是动了册封太子的意思,可这后宫却还没有主位呢,不知皇上是想册封哪一位娘娘为皇后?”   众人屏息。   皇帝淡淡道:“这是什么话,自然是谁生的,就册封谁了。”   这一句,好像戳中了群臣的心。   原本就有些瞧不惯仙草了,如今皇帝非但不处置,反而竟有立后之意,真是岂有此理。   何况那个夏州王禹泰起竟是德妃的兄长,若立德妃为皇后,那禹泰起岂不是更加势力庞大,无人能压制了吗?   大家纷纷反对。   秦国公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皇上,娘娘尸骨未寒,皇上却纵容凶嫌,一意孤行不听忠言,实在令人寒心啊。”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大叫道:“皇上,我要见皇上!”   赵踞淡淡道:“是谁在吵闹?”   雪茶忙跑到门口,往外一看,却见是两名太监拦着安安公主。   当下问道:“公主,你来做什么?我们皇上正跟大臣们商议正事呢,你赶紧走吧。”   不料安安道:“商议什么?我可也有天大的事儿要跟皇上说呢。”   “你又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了。”雪茶翻了个白眼。   安安正色道:“小太监,我有跟那个什么陈美人之死的内情,要亲口告诉皇上,你说算不算天大?”   雪茶大惊,睁圆了眼:“什么内情?真、真的?”   安安哼道:“你赶紧带我去,迟了的话,我可就改变主意了。”   雪茶却有些迟疑。   毕竟此事跟仙草有关,这四公主看起来又不像是个好的,倘若她这会儿冒出来“落井下石”,可如何是好?   雪茶正在警惕,里头传来赵踞的声音:“还不进来!”   四公主听了,当机立断地把雪茶一推。   她迈步跳了入内,一阵风似的进了内殿。   在场的几位重臣见是西朝的公主,不便过于斥责,只一个个暗中皱眉而已。   安安上前行礼:“参见皇上。”   皇帝皱着眉,有些不大高兴似的,道:“你虽是西朝之人,却也该知道礼数。朕正在跟朝臣们商议大事,你在门口吵闹什么?你们西朝人都是这样不知进退的?”   安安坦然道:“皇上,在我们西朝,女子跟男子一样,可以议政,可以上殿,有些重大决策甚至都是太后做出呢。”   “放肆!”赵踞呵斥,“再胡说八道,即刻退下。”   安安这才低头道:“皇上,我是有要紧事来跟皇上禀告,你可别不知好人心啊。”   赵踞道:“越发无礼了,你有什么要紧事?”   安安道:“就是跟那个什么陈美人之死有关的事啊。”   群臣听说,均都色变,其中一人忍不住道:“四公主说的是什么?”   安安却叹了口气,神色忧郁道:“其实我本不愿意说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此事说起来其实也未必跟我有关。不过我们西朝人做事从不喜欢藏掖,倒也罢了。”   赵踞似不耐烦:“你有话就说,若是胡闹,就请回。”   安安握拳,大声叫道:“皇上,我知道是谁害了陈美人。”   雪茶这会儿已经悻悻地回来,听了这句,忘了上前,只忙转头瞪向安安。   雪茶心里想:若是安安指控仙草的话,那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先上前掐死她罢了。   旁边一名老臣愕然问道:“公主的意思、莫非是说看见过凶手?”   安安点头。   秦国公惊问:“凶手是谁?公主快说。”   安安道:“凶手就是……”她环顾在场众人,终于长叹了声:“是我啊。”   这一句话说出,几乎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赵踞冷道:“四公主,你什么意思?莫不是又在这里胡闹?”   安安却一反常态地认真,她缓缓说道:“我说的是事实而已,怎么皇上不信呢。那天,我去御花园玩儿,正在那凉亭里乘凉看花,忽然就见到小皇子一个人往那边走过去,我看他怪好玩的,就想藏起来捉弄他。谁知他爬了一会儿像是累了,便坐在台阶上不动,却让我等的心焦,就在我忍不住想出去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陈美人鬼鬼祟祟地从旁边的月季花丛后绕了过来。”   “然后呢?”   “然后……我以为她跟我一样也要捉弄小皇子,我还捂着嘴笑呢,果然陈美人上了凉亭后,就蹑手蹑脚地向着皇子过去,我又是笑,又觉着她抢了我的风头,便故意咳嗽了声,本是想连她一块儿捉弄的,谁知陈美人听了后受惊似的,脚下一滑,竟然直摔了下去!我看见了这一幕,自知道闯了祸,怕挨了你们中原律法的惩罚,就忙偷偷地跑了。”   安安说话的时候,殿内鸦雀无声。   雪茶本是鄙夷而警觉地看着她,从头到尾听完,眼睛却亮了起来。   安安说完后,耷拉着头道:“这些日子我心里很不安,我当时虽然是无心的,可毕竟间接害死了陈美人,我却见死不救临阵脱逃,我从来没做过这种卑鄙的事情……实在是过不去这一关,所以索性跟皇帝你坦白,皇上若要惩罚,那就惩罚我吧,横竖我说出了心里的话,我也不怕什么了,但我对天起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吓唬人,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绝不会玩闹了。”   赵踞没有吱声。   他只扫着在场的群臣。   朝臣们心事重重,眼神亦有些怪异。   一时也没有人开口。   这些朝臣自然没有一个是傻子,一个个心思转的极快。   ——面前的少女贵为西朝公主,不至于说这种谎话。   但是,按照她的意思,她的确是想捉弄人,可……陈美人呢?   陈美人当时的举止,是真的想作弄小皇子吗?   还是说,是陈美人意图害人,反而阴差阳错,身受其害?   良久,皇帝终于说道:“雪茶,先请公主回去。”   安安叫道:“皇上,你要如何处罚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皇上!”她一边大声叫嚷,一边给雪茶拉着出去了。   等四公主退下后,赵踞才又轻叹道:“诸位爱卿,朕不是不想给陈家公道,只是朕也有难言之隐。但是,朕顾惜彼此的体面,才不想张扬于众,可既然西朝四公主目睹了所有,那么朕也不必瞒着了。”   群臣诧异。   赵踞回头道:“把人带上来。”   洪礼出外,不多会儿,两名太监押着个宫女进了内殿。   这宫女自然正是当日伺候陈婕妤之人。   原来那日赵踞在扶诗宫里询问了几句,虽然这宫女巧舌如簧没说真相,赵踞已看出端倪,便交给了慎刑司,一番拷打,果然招认了。   当着内阁群臣以及秦国公的面,宫女把那日陈婕妤偶遇小皇子,临时起意跟着去了御花园,又特意叮嘱自己留在原地,鬼祟而去一节尽数说了。   宫女又道:“主子先前因为掌掴刘昭容母亲的事,给德妃娘娘惩戒,她心里甚是嫉恨德妃娘娘,在去御花园的时候,还曾跟奴婢说了许多诅咒的话,当时奴婢看她自己一个人偷偷而去,其实也猜到她大概想对小皇子……只是毕竟是主子的意思,奴婢不敢多言,谁知道后来,居然自己反而……”   这宫女说完后哭道:“奴婢句句是真,不敢再胡说了,且主子因起了歹心才落了那样下场,可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奴婢自然也不敢再为她隐瞒,颠倒黑白的。只求皇上开恩,看在奴婢并没有真的帮着害人的份上,饶恕奴婢一命。”   这几句话说的,就如同有无数的巴掌,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在场众位朝臣以及秦国公的脸上,众人无地自容,脸疼还在其次。   ****   且说雪茶拽了安安出乾清宫,四公主将手臂抽出来,皱眉道:“你这小太监,看着跟个大姑娘似的,手劲儿倒不小。”   雪茶回头看一眼,揣手躬身道:“冒犯四公主了,奴婢给您揉揉。”   他上前摁着安安的手腕,轻轻揉搓。   安安不习惯跟人这般接触,本想将他推开。   可却又觉着他的手不轻不重,这次力道刚刚好,不由有些受用:“这还行。”   雪茶因为她方才在里头的一番话,对她大为改观,顿时放下偏见,开始抖擞精神伺候,揉了手臂,又殷勤地揉肩膀。   安安发出满意的感叹声:“你这功夫不错啊。”   雪茶道:“那当然了,奴婢的功夫,是之前跟罗淑妃娘娘学的,虽比不上娘娘,可也有七八分真传了。自打淑妃娘娘去后,也是奴婢我隔三岔五地位皇上摁肩,皇上也常夸我做的好呢。”   安安笑道:“那你还给别人摁过没有?”   雪茶道:“除了皇上外,您是第二个。”   安安更加满意:“这还行。”突然她警觉:“之前你还对我吹胡子瞪眼的,这会儿怎么一脸谄媚?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雪茶脸色一黑:“我哪里有胡子?又什么非奸即盗的,我怎么能奸……”   把后面的字生生咽下,雪茶咳嗽了声,挺挺胸膛道:“我雪茶虽是太监,却也是个黑白分明的人,之前是之前,但今儿多亏了公主勇于说出真相,我雪茶自然也敬佩公主是女中豪杰,这会儿伺候你一伺候,也辱没不了我。”   安安笑看着他眉清目秀的脸,一本正经的神情,不禁笑道:“原来是这样啊,你倒也是个有骨头的小太监,不过,其实我呢……”   安安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忙把后面的话咽下去,只道:“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雪茶飘飘然:“您有眼光,这宫内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   安安哈哈大笑。 第198章   雪茶送了安安公主,正欲回乾清宫,就见众位大臣们鱼贯而出,一个个脸色难看的很,像是吃了什么很苦很涩的东西。   秦国公却不在其中。   雪茶放轻脚步进殿往内,走了片刻,才隐隐地听见秦国公的哭声,道:“是老臣太过愚钝,不知皇上的苦心,求皇上责罚。”   雪茶诧异之余,想到秦国公先前咄咄逼人的样子,不由低低哼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只听皇帝道:“为人父母者,自然会疼惜偏袒自己的孩子,朕如今也是为人之父,当然明白国公的心情。朕先前并未大肆宣扬,一是照顾逝者的体面,跟国公府的颜面,二来,毕竟这也是后宫之事,如此龌龊,何必闹的人尽皆知,连皇家的体统也都失了。”   秦国公磕头有声:“皇上圣明万里,愚臣实不能及。”   皇帝道:“不必如此,就如朕方才同众位爱卿所说,朕宁可天下无事,就这样过去吧,从此不必再提了。”   雪茶忙退到旁边,不多时,便见秦国公缓缓退出,往外而去。   殿内,皇帝已经起身,见雪茶返回便问:“四公主回去了?”   “是啊皇上,才去了,”雪茶应了声,又笑道:“没想到四公主关键时候还挺顶用的。”   赵踞仰头淡淡叹道:“还成,这次没给朕办砸了。”   雪茶觉着这话似乎有些怪:“啊?皇上说什么?”   赵踞回头看他一眼,却又一笑道:“没什么,对了,你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许久?”   雪茶忙道:“奴婢因为觉着这次四公主有功,所以多陪她说了几句话,看得出她在这宫内也有些闷,只是她怎么还不走呢?”   赵踞不做声,仿佛在沉吟什么。   雪茶悄悄地说道:“皇上,她对皇上可还没死心呢?虽然说今儿她做了一件大好事,但皇上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个就动摇了心意啊。”   赵踞正在出神,隐约听见他说什么,便笑着啐道:“你说什么胡话?”   雪茶忙陪笑道:“没、奴婢什么也没说。”   皇帝瞥他一眼:“皇子现在哪里?”   雪茶忙道:“这会儿应该在御书房内跟着苏少傅学字呢。”   赵踞道:“去把他叫来。”   雪茶眨眨眼:“这会儿?还有一两刻钟大概就下学了,要不要……”   “让你去叫就去!”赵踞皱眉。   以前皇帝的规矩是,不管如何,课时一定是不能耽搁的,但现在居然一反常态。   雪茶心头一慌,忙亲自去传旨。   ***   御书房中,苏子瞻正在教导拓儿执笔。   小孩儿的手嫩,虽然是用特制的小号紫毫,但对他来说仍是显得费劲。但拓儿很是有耐心,虽然握的歪歪扭扭的,可以他这般毅力,假以时日,必然大成。   苏子瞻旁边的于学士不由感叹道:“小皇子真真的不愧为皇室贵胄,才这样小,便已经如此聪颖难得了。”   另一位谈学士道:“可不是吗?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娘怀里打滚儿呢。”   苏子瞻看着认真的拓儿,唇边虽带着笑,却似有若无。眼中更是没什么喜色,反而透出了些许忧虑似的。   那两位学士说着,见苏子瞻不做声,便道:“苏少傅为何不言语?”   苏子瞻才笑道:“我也正在暗自感慨呢,苏某小时如何,早就忘了,只记得曾经一个奶母说过,我四五岁的时候,还顽皮的很呢,在六七岁才开始认真读书写字。”   大家笑道:“连苏少傅这样的能士亦如此,何况别的?所以我们都说小皇子实在聪明过人。”   正说话间,外头雪茶来了,谭伶正在门口,见雪茶亲自来到便问:“怎么了?”   雪茶道:“皇上要见殿下。”   “这会儿?”谭伶也诧异。毕竟都是皇帝近身的人,都明白皇帝的作风。   雪茶啧了声:“可不是吗,也不知是怎么了。”   谭伶皱眉:“对了,听说皇上今儿召见内阁的人,情形如何?”   提起这个,雪茶却眉飞色舞,当下把谭伶拉到旁边,低低地说了。   谭伶听了后,不由笑道:“真想不到,原来皇上会走这一步。”   雪茶问:“什么走这一步?”   谭伶咳嗽了声,道:“没什么,你且稍候,我去告知少傅……”   他才要走,却给雪茶拉住:“你站住,不许跟我吞吞吐吐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谭伶见他紧紧拽着自己不放,犹豫片刻,才道:“我跟你说了倒是无妨,横竖公公也不是外人。但是你切记,不能对人透露半分,不然就弄巧成拙大事不妙了。”   雪茶越发好奇,频频点头,又催他快说。谭伶才说道:“你当真相信,四公主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那怎么着?陈美人意外身亡还是她贸然出声才吓的呢。”雪茶理所当然地说完,忽然心生异样,“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   谭伶叹道:“跟随小皇子身边儿的,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人,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内侍,其实还有两名暗卫。”   雪茶眨巴着眼:“啊?然后呢?”   谭伶笑道:“你怎么还不懂?若是四公主在场,那些人早就说了,但是事发之后,根本半个字也没有提过她。”   雪茶屏住呼吸:“你是说四公主她说谎?!可是……”   谭伶道:“倒也不能说她是说谎,确切地说,她是把别人看见的,说了一遍。也不算是谎话。”   雪茶道:“你指的,是她把暗卫看见的说了一遍?可是……既然暗卫看见了,为何他们不自己说?”   “暗卫是皇上的人,就算一百个人站出来说,对那些精明如鬼的大臣们而言,他们不过是听皇上命令行事而已,怎会相信?”   雪茶张口结舌:“所以,安安……”   “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都是皇上的安排,”谭伶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皇上苦心孤诣的,让安安公主出面,把暗卫看见的当作是自己看见的。你想四公主是何许人,西朝萧太后娇宠的小公主,身份尊贵,自没有说谎的必要,且皇上跟她又很不和睦,所以也不存在皇上串通她的可能……因此公主的话,十分可信。不容置疑。”   雪茶倒吸一口冷气。   此刻雪茶蓦地想起之前安安在殿前吵闹,皇帝的反应。   换了以前,当着那许多朝臣的面儿,皇帝哪里肯许安安上殿,可是这一次却一反常态。   而且在安安公主进殿之后,皇帝显得格外的冷淡跟不耐烦,当时雪茶只以为他不喜安安而已,现在想想,不过是做给那些朝臣们看的。   怪不得皇帝先前说了那句“这次没给朕办砸了”,自然是指的安安当面扯谎之事。   雪茶恍惚抬手,呆呆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谭伶笑。   正在这时候,苏子瞻从内出来,正好听见雪茶这句,便笑着问道:“雪茶公公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雪茶这才忙换了正色,道:“少傅莫怪,奴婢奉皇上旨意,前来请殿下过去,您看?”   苏子瞻却很好说话,当下笑道:“那公公稍等,我去请小殿下。”   当下苏少傅转到里间儿,跟两位学士说了,又去请拓儿。   拓儿听闻是皇上命人前来,便放下笔。   谭伶早就入内,此刻捧了金盆过来,给他洗手上的墨汁。   拓儿慢慢地搓了搓手,内侍又送帕子给他,擦净了后,便起身跟着谭伶往外。   雪茶一看拓儿便喜欢,当下蹲在地上:“小殿下,今日学的好不好啊?”   拓儿看着雪茶,忽地向他一笑。   小孩子生得粉妆玉琢,眉目如画,如此天真无邪地一笑,更是可爱至极。   雪茶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奴婢知道,小殿下最是聪明,自然是极好的。”   当下便跟谭伶一起,陪着拓儿往乾清宫而来。   往回走的路上,雪茶想起赵踞先前的反应异常,便故意落后一步,凑向谭伶低低道:“我看皇上有些不大对,你说,这会儿叫小殿下过去是做什么?”   谭伶道:“怎么不对?”   雪茶道:“我也说不上来,可总觉着哪里不好,……咱们要不要去跟娘娘通个信儿?”   谭伶忍不住笑道:“皇上多日没有叫人打你了,所以你又皮痒了起来?”   雪茶讪笑。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雪茶自诩对皇帝忠心耿耿,但是一旦涉及仙草的事,他往往就会偏离了立场。   谭伶却也了解他,便小声宽慰道:“你只管放心,这是皇上的亲儿子,能怎么样呢?再者说,皇上何等的圣明,他做的事情,哪一件儿是做不成的?哪一件儿不是对而又对的?所以我说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要去掺和这种事,免得……你越忙越乱。”   雪茶听了谭伶的开解,这才勉强把心放回肚子里。   又见拓儿在前面一板一眼地走着,雪茶揣着手儿,越看越是目不转睛:“哎呀,真不愧是皇上亲生的,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叹了声,却又忙跑到拓儿身旁,谄媚地俯身道:“殿下累不累,要不要奴婢抱您?背着也行。”   拓儿眨了眨眼,突然张开双臂,竟是个肯让他抱的样子。   雪茶越发大喜,忙把拂尘斜斜地别在了腰上,张手将拓儿抱了起来。   紧紧地抱着这孩子的时候,雪茶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纵然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一样。   ****   当雪茶跟谭伶护送拓儿来到乾清宫后,皇帝问道:“为何这样迟。”   雪茶忙道:“回皇上,是奴婢路上耽搁了。”   皇帝瞅他一眼,也并不说破,只道:“下去吧。”   雪茶竟仍是不放心,鬼使神差地看向拓儿。   谭伶在旁忙向着他使了个眼色,雪茶才跟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等两人都退下之后,皇帝才看向拓儿,却见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垂首站在桌前。   皇帝道:“拓儿过来吧。”   小皇子蹒跚地迈步往前走,来到丹墀前的时候,因要上台阶,他不能一步上迈,便慢慢地先弯下腰,双手摁着地面,脚步一寸寸往上挪,等两只脚都踩到上层台阶的时候,才慢慢地又站起身来,动作笨拙而可爱。   赵踞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孩子,明明是个路还走不稳的小家伙,皇帝心中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拓儿走到桌边上,仰头看着他。   赵踞俯身握住他的手,却觉着他小手冰凉:“可冷吗?”   拓儿先是一顿,继而摇头。   赵踞张开双臂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就在此刻,明显的感觉拓儿紧张起来似的。   皇帝垂头看着怀中的小孩子:“怎么了?不喜欢父皇抱你?”   拓儿低着头,并无什么反应。   皇帝却笑了笑,道:“上次在御花园里的遭遇,着实惊险,你母妃也都给吓得不轻。”   他说了这句,若有所思地又说道:“拓儿好好地怎么会想去那里?”   小皇子不做声,只是慢慢地抬手,竟把皇帝放在桌上的一支笔握住。   赵踞看了眼,又道:“你可知,不叫人跟着是何等的危险?你人小腿短的,方才到父皇身边儿,都很是艰难,却又为何自己爬上那凉亭的台阶?”   说到这里,皇帝看见小皇子握着那支朱笔,居然正在用笔去戳前面的那个镇纸玉狮子,看这般姿态,竟好像是要把那玉狮子拨过来似的。   赵踞略觉诧异,眼神不由有些恍惚。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拓儿可在听父皇说话吗?”   小皇子动作一停,点头。   赵踞道:“那你为什么要爬那台阶,还有……为什么要去摘那些月季?”   小皇子的手一松,朱笔“哒”地落在桌上,又随着滚落地面。   然后他张开双手,向着皇帝摆动,好像是在说:“没有。”   赵踞看着他满面无辜的样子,轻声道:“不要跟父皇说谎,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父皇一清二楚。”   小皇子像是给吓到了,一眼不眨地看着皇帝。   赵踞道:“就是因为踩中了你‘丢’在台阶上的月季,陈美人便一命呜呼……你可知道!”   拓儿紧闭双唇,眼圈微微地有些泛红。   如果是雪茶在这里,看到拓儿这般可怜的神情,只怕立刻就要于心不忍的开始护犊子了。   但皇帝却仍是淡淡然说道:“而且,因为陈美人之死,差点引出更大的祸事,有人说,陈美人是给人设计害死的,而且他们一口咬定的是德妃,也就是你的母妃。”   拓儿听到这里,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   皇帝道:“可是朕明白,你的母妃她虽然有这份能耐,但她绝不会去做这种歹毒的事情。假如她因为这件事,给人诬陷,假如朕不清楚她的为人,相信了那些流言,你说……后果会怎么样?”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皇帝看的清楚,拓儿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他略微沉吟,刚要再说,外间有太监扬声道:“德妃娘娘到。”   与此同时,皇帝的怀中,拓儿猛地一挣。   皇帝猝不及防,本能地想去揽着他,谁知右脚在地上用力,突然脚底踩中了什么,甚是滑溜,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重新往龙椅内倒了回去,   他只来得及揪住拓儿的腰侧衣襟,同时隐约听见“砰”地一声。 第199章   皇帝的那些话,其实是故意说给拓儿听的。   皇帝从跟随拓儿的暗卫口中得知当日的情形——但是就算是暗卫,在开始的时候也无法分清,陈美人当时究竟是要跟皇子玩笑呢,还是要对他不利。   所以只静观其变,随时准备出手。   谁知完全不用他们出手,陈美人自己把自己解决了。   暗卫们虽也觉着此事透着蹊跷,但也无法解释。   毕竟他们也着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所以便只是如实详细地将那天种种尽数禀告皇帝。   皇帝当然跟其他人不一样。   听了暗卫们的描述,赵踞的注意力,落在了拓儿的行为之上。   皇帝无法释怀的是,那天,自己的儿子突然转道御花园,他屏退众人,摘花,“随手”扔掉,呆坐……   其实的确如仙草所说,这一切都像是个孩子任性无意之举。   这也是最好的解释。   但是皇帝的心无法安定。   他本来是不敢多想的。   可那天他去紫麟宫,故意借用别人的流言,说自己怀疑这一切都是仙草所为。   她……最后居然承认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皇帝心中对于小皇子的阴影,更加加重了几分。   虽然皇帝智计无双,能够将前朝后宫尽数玩弄于掌心,不管是对付权臣还是叛贼都游刃有余,但是,皇帝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小孩子……很不在行。   可是皇帝相信仙草。   毕竟,知子莫若母。   仙草本是护子心切,但是她这样决然的反应,反而让皇帝加深了对拓儿的怀疑。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血,而且还只是个两岁不到的孩童。   皇帝命雪茶去叫拓儿的时候,心中反复设想该怎么跟那孩子开口。   该怎么教导他如何行事,如何不露声色的让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就在皇帝“父子谈心”的时候,后宫之中,仙草正于平章宫做客。   其实相比朝堂上的大臣们的吵闹,后宫内反而显得出奇的清净。   归结原因,一来是事发的源头、扶诗宫里,有刘昭容堵住了宫内众人之口。   刘昭容原本是个不参与任何事的性子,但是毕竟陈美人死在本宫之中,她身为主位自然责无旁贷,可另一方面,却自然是因为,为了德妃。   刘昭容毕竟是出身武官之家,再怎么忍让恬淡,骨子里自有一份刚性。   经过上回母亲受辱,却给仙草及时相助,刘昭容跟林氏自然铭感五内。   所以在陈美人终于撑不过去身亡之后,有些人开始造谣生事,说什么陈美人的死跟德妃有关,刘昭容将宫内众人召集起来,一改往日的淡然宽容,疾言厉色痛斥了一番,又当众处置了两名传播谣言的宫女。   有一些人本是要从中吵闹的,见刘昭容忽然如此雷厉风行,自然畏惧不敢了。   另一方面,却是江水悠的功劳。   原先统理六宫的职责自是在贵妃身上,但贵妃近来专心养胎,因此所有事情竟都又交给了江水悠。   江水悠却比刘昭容更厉害,她的手段又是神鬼不防的,往往有宫人前脚才说了几句逾矩的话,后脚就有宫内嬷嬷去训话,再火速将当事人调到浣衣局。   是以宫中的人不敢再乱传。   何况……所谓德妃娘娘害死了陈美人的话,细算起来竟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可是究竟也没有人亲眼目睹。   反而是事发的时候小皇子独自一个人跟陈美人相处,还差点儿给从高处跌下的陈美人带倒遭殃,如此可见,所谓德妃下手不过是讹传而已,毕竟,难道德妃要连自己的儿子一块儿除掉不成。   只不过江贤妃在这件事上居然如此立场坚定地站在德妃一边儿,才是令人诧异之事。   今日除了江水悠外,在座的还有扶诗宫的刘昭容。   三人只说些风花雪月的闲话,并不提那些糟心的事情。   正说到中秋的时候该如何行事,月饼的甜咸馅子之类,江水悠身边的宋嬷嬷进来,悄悄地同她说了一句话。   江水悠点点头,不置可否。   宋嬷嬷退下后,仙草笑道:“贤妃有事?我们也说了半天,该告辞了。”   “不是,”江水悠制止,迟疑片刻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嬷嬷才来说,有人看见雪茶公公抱了大殿下去往乾清宫。”   仙草的脸色顿时变了。   刘昭容忙道:“今儿皇上不是召见内阁众人吗?这会儿叫殿下过去做什么?”   江水悠道:“内阁的人早散了,大概是……皇上心血来潮,所以叫殿下去说话也是有的。”   然而仙草心里自然藏着不敢说的揣测,这会儿未免有些心神不宁,便对江水悠道:“罢了,我也该回去了,说了半天有些乏了。”   江水悠看她神不守舍,便握住她的手:“没有什么事儿,千万别先自己乱了阵脚。”   仙草一笑,刘昭容也跟着起身:“我也告退了。”   两人离开了平章宫,刘昭容也告嘱了几句,先行而去。   仙草本是要回紫麟宫的,可是魂儿却仿佛早就飘去了乾清宫。   在路上几番犹豫,不知不觉来到宝仪门口,正好看见宫门外苏子瞻在一名太监的陪同下往外走去。   仙草出声唤道:“少傅。”   苏子瞻回头见是她,便请那太监稍等,自己走上前见礼。   仙草道:“少傅要往哪里去,殿下呢?”   苏子瞻笑道:“先前雪茶公公请了去面圣,臣正要出宫呢。娘娘有何吩咐?”   仙草问道:“可知道皇上叫他去做什么?”   苏子瞻顿了顿,见左右无人,便道:“娘娘若是担心,大可不必,听说今日皇上召见内阁跟秦国公进见,已经把陈美人意外身故之事拂平了。”   “哦?”   苏子瞻笑道:“好像是那位西朝的四公主殿下目睹了经过,做了人证,才让众人无话可说。”   仙草大感意外:“这是真的?”   苏子瞻道:“真之又真。恭喜娘娘,雨过天晴了。”   仙草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可喜的,不知何时便有污水泼下,就算洗脱也不算什么喜。只是习惯了而已。”   苏子瞻挑了挑眉:“娘娘这话好似有些颓丧之意。”   仙草摇头:“少傅自去吧。”   苏子瞻却道:“娘娘在这里,莫非也是想去乾清宫吗?”   仙草见他猜到,便点点头。   苏子瞻道:“臣觉着,娘娘这时侯不去为好。”   “为什么?”仙草忍不住问。   苏子瞻笑道:“父子之间,跟母子之间不同,想必皇上也有些体己的话跟皇子殿下说,您这会儿去,反而是打扰了。”   苏子瞻说罢后,才道:“臣先告退了。”   仙草目送他离开,心中也觉着苏子瞻说的有理。   但是又不放心就这般回去,于是便仍站在宝仪门下等候,想等看雪茶送拓儿出来,自己便带了他回宫。   谁知往乾清宫张望了半天,还是不见动静。   仙草终究关心情切,又加上心怀隐情,当下便一咬牙,亲自来了乾清宫。   谁知才入内,竟瞧见了这样的一幕。   皇帝皱着眉,脸色冷峻地坐在龙椅上,手中却扯着拓儿的衣角。   拓儿竟是头朝下的样子,小家伙一动不动,也没出声,不知是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皇帝也看见了仙草,只是还来不及说话,就忙先俯身极快地把拓儿抱回来。   低头看时,皇帝吓了一跳。   这孩子竟是双目紧闭,满面通红,泪痕杂乱。   原本雪团般毫无瑕疵的额上有一块红最为显著,正迅速地高肿了起来。   此刻仙草也踉跄地冲到跟前儿,不由分说地把拓儿抱了过去:“这是、在干什么?!”   原来从仙草的角度看来,皇帝一手揪着拓儿,另一只手却无措地向他挥落,隐隐竟是要打他的样子,其实皇帝是想去捞拓儿,只是他因跌倒导致坐姿不对,手势看着当然也不像了。   加上仙草又看到拓儿的脸,简直像是给打了很久才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仙草声都变了:“你打他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了,连向来笃定泰然的皇帝,也有些微微乱了阵脚。   “朕没有!”赵踞定了定神,“听见你来了,他就乱动起来,不小心……”   仙草咽了口唾沫,仔细地查看拓儿的伤,却见拓儿的额角已经肿出了半指之高,又青又紫又红的一个大包。   只是这孩子仍是没有放声大哭,虽然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出。   乍给仙草抱住,拓儿挣扎着伸出小手,勾住了仙草的脖子,竟好像抱紧了不肯松手似的。   他一个字也不说,一点哭声也没有,可这幅脆弱而可怜的样子,却更是叫人心疼的无法忍受。   仙草疼的心都在发颤:“太医呢?”   赵踞反应过来,忙吩咐:“快传太医!”   仙草把拓儿紧紧地抱着:“拓儿不疼,给太医看看就好了。”她忙不迭地安抚着拓儿,自己眼中的泪却也在无意中不住地往下掉。   赵踞看她着实担心,忍不住安慰道:“你别先如此伤心,朕方才及时抓住了他,想必碰的不是那么要紧……未必有事。”   “你还想有什么事?!”仙草大声喝问。   她的眼圈发红,泪落不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然跟严厉。   赵踞给她厉声呵斥,心头一震。   仙草直直地瞪着他,说道:“现在居然还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是不是要他真的出事了,你才会觉着不安?可是若拓儿真的有任何意外,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悔不当初!”   皇帝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竟十分沉默。   仙草深吸了一口气,却察觉怀中的拓儿握着自己的衣领,轻轻地拽了两下。   她低下头,对上拓儿清澈的带着泪的眸子,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仙草强忍着泪:“拓儿放心,母妃没事……母妃不跟你父皇吵了就是了。你、也乖乖的。”   说了这句,仙草抬头看向赵踞,尽量将声音放低:“他伤的这样,还惦记着不让我跟你争吵,对拓儿来说,最重要的自然是他的父母。但是你呢?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陈美人,国公府,后宫妃嫔,满朝文武……我想,不管如何,总归不是他吧。”   仙草看着赵踞冷笑了声,抱紧拓儿转身往外。   赵踞并没有拦阻,只是默默地目视她的背影离开。   等仙草出了乾清宫后,皇帝才后退一步,重新坐回了龙椅中。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俯身低头。   果然见桌子底下,是先前自己使用的那朱笔。   也是导致他一脚踩中,往后仰倒的元凶。   皇帝想起拓儿先前握住朱笔玩耍的样子,一时头疼不已。   “说什么要比他重要,现在呢,又为了他把朕骂的狗血淋头。”皇帝自言自语。   他重重叹息了声,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揉了揉:“真是儿孙皆冤孽。”   皇帝重拿了支紫毫跟素笺,缓缓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却是个篆体的“忍”字。   皇帝看着这个字,半晌,忽地笑了起来。   ***   次日,雪茶瞅了个空儿,悄悄往紫麟宫去,半路却碰见了西朝四公主安安。   安安一看雪茶便拉住他,问他去哪里。   雪茶怏怏道:“紫麟宫。”   安安笑道:“巧了,我也正好要去。”   “你去干什么?”雪茶问。   安安嘴角挑起,问道:“我听人说皇上跟德妃不合,我想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你可知道?”   雪茶当然知道。   昨儿仙草来到乾清宫,雪茶正好跟着进内,谁知偏看见天雷地火的一幕。   仙草痛斥赵踞的时候,雪茶简直灵魂出窍。   他本瑟瑟发抖,等待着皇帝的勃然大怒,谁知……并没有。   皇帝的反应,前所未有的冷静。   雪茶却觉着这种反常的冷静更加的令人不安。   毕竟以雪茶对皇帝的了解,他是那样高傲自负的心性,又是万万人之上的身份,给人狠抽嘴巴似的呵斥,自然是不会高兴的,没有当场发作雷霆之怒,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后来仙草去后,皇帝又写字,又喃喃自语,最后还不怒反笑。   让雪茶担心自己的主子莫非是给骂傻了?   此刻雪茶焦灼不安,又觉着四公主是有幸灾乐祸之意,当下道:“你没听说过吗,两口子之间闹,那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安安瞪大眼睛:“你是个太监,怎么动不动就两口子,床啊之类的?”   雪茶给她一堵:“太监怎么了,太监难道就不知道人情世故了吗?我又不像你。”   “我怎么了?”安安叫起来。   雪茶道:“你……”   本来看在安安帮了忙的份上,雪茶不想说过分的话,可是这会儿她偏戳到自己的痛脚,便道:“你身为公主,总是盯着我们皇上,皇上若喜欢你也就罢了,偏偏皇上不喜欢你,你却还一门心思地想勾、那个他,你也太……”   “太什么?”安安笑嘻嘻地。   “不知廉耻!”雪茶跺跺脚,赌气说道:“这可是你叫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原来这叫不知廉耻,”安安挑眉道:“我们西朝的女子可不像你们这儿的人唯唯诺诺的,在我们西朝,女孩子若有看中了的人,就可以绑了回家,就地成亲,要是哪天不喜欢了,就赶他走,再找好的。”   雪茶只觉着她所说的种种,匪夷所思,不成体统。   他张口结舌,满面恐惧:“你、你说什么?”   安安看着他害怕的样子,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不过你放心,你是太监,没有人绑你,绑了也没有用。”   雪茶忍不住叫道:“你滚!”   安安却反而跳过来,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你不是要去紫麟宫吗,咱们同路啊。”   “谁跟你同路。”雪茶皱眉说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   安安笑道:“我知道你是太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虽然你长得……的确还不错。”   “无耻,”雪茶忍无可忍:“放开我!”   安安哈哈大笑:“公公别叫,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在非礼你呢。”   两个人推推搡搡,来到了紫麟宫,正好遇见江贤妃从内出来。   见两个人扭在一块儿甚是亲热的样子,江水悠却似视而不见,笑吟吟地说道:“四公主,雪茶公公,你们几时这般要好了?”   雪茶鼓着嘴不言语,安安得意道:“你不知道吧?我们早就好上了。”   江水悠嗤地一笑,不再跟她多言,转身去了。   雪茶涨红了脸,小声嘀咕道:“皇上说的对,你真、真不要脸。” 第200章   两个人进了紫麟宫,谭伶先迎了过来。   见雪茶跟安安一块儿,又是如此姿态,谭公公眼中也流露诧异之色。   雪茶也懒得解释了,只问:“娘娘跟小殿下呢?”   谭伶道:“在里间。”又问道:“公公如何来了,可是皇上……”   雪茶叹了口气,道:“我偷偷跑出来的。”   安安总算松开他的手,先往里头跑了去,谭伶才道:“怎么四公主跟着你一块儿?”   雪茶说道:“我也不知道,半路遇见的,就跟牛皮糖一样黏过来,甩都甩不开。”   谭伶想笑却又忍住,当下陪着雪茶入内。   来到里间,却见安安公主已经在桌子旁边坐下了,上位坐着的自然是仙草,拓儿靠在她身旁乖乖挨着。   雪茶一看到他粉嫩的脸儿便心生喜欢,忙上前行礼。   仙草叫他免礼,拓儿也已经爬了起来,竟是向着雪茶走过去。   雪茶又喜又惶恐,忙又半跪着扶住,很想抱一抱他又不敢造次:“小殿下,这两天没见你,可把雪茶想坏了。”   拓儿靠着雪茶,嘻嘻笑着。   雪茶又细看他的额头,却见原先的肿处却已经都消退了大半,可是那青紫色却越发厉害,看着还是有些吓人。   雪茶看的心里抽抽:“殿下,还疼吗?”   拓儿挨在雪茶的肩膀上,笑着摇头,竟像是很信赖喜欢他的样子。   连仙草跟谭伶看着,都啧啧称奇。   除了对仙草之外,拓儿竟从不曾对别的人如此,就连皇帝也没有这份殊荣。   谭伶忍不住说道:“公公,殿下跟你好像格外投缘。”   雪茶给小孩儿靠着,又是得意,又是飘飘然。   安安在旁边歪头打量着,说道:“真是奇了怪了,方才我要摸一摸他的脸,他还瞪我呢,怎么见了你这小太监,就这样亲近起来了?”   雪茶嘿嘿笑道:“要不怎么说我们小殿下聪明呢,他心里自然知道好赖人,我雪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小殿下才亲近我,不然难道去亲近你?”   说到这里,雪茶突然回过神来,他瞪向四公主道:“你趁早不要接近我们殿下,可别把他教坏了。”   安安捂着嘴笑,也不跟他说别的。   仙草看到这里,便问雪茶:“你是特意来探望拓儿的?你放心,太医仔细看过,说只是皮外伤,也给了药油,再过了三四天,该就消肿了。”   雪茶听了这几句,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便领着拓儿回到桌边,看着仙草道:“你……”   才说了这个字,蓦地看见安安睁大双眼,正一眼不眨地等着他开口似的。   雪茶忙打住:“四公主,你能不能先回避?”   安安笑道:“你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吗?”   雪茶撅嘴不乐。   仙草却笑对拓儿道:“你跟四公主玩一会儿,母妃跟公公说几句话。”   拓儿听了便点点头,竟主动转头看向安安。   安安给他清澈无邪的目光注视,突然忘记了别的:“咦,你愿意理我了?”   拓儿也不做声,低头在袖子里摸了会儿,突然掏出一块儿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的糕点。   他高高举起,送到安安公主跟前。   安安大惊:“小殿下,你、这是给我的?”   拓儿点点头。   这种宫内的点心做工最是精妙,拓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拢在袖子里的,这会儿已经给磕碰的不像样子了。   安安看着那点心,心想多半是拓儿喜欢吃,所以才偷偷藏起来的。   但是小孩子愿意把自己辛苦藏起的糕点给人,这自然是至为真纯的心意。   安安不由感动:“小殿下,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起来了?”   当下接了过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却也觉着香甜可口。   心底的感动加倍,早忘了雪茶跟仙草了。   安安吃点心的时候,拓儿便一眼不眨地看着,竟是格外平静欢喜的眼神。   ***   且说雪茶跟仙草退开了数步,走到窗边上。雪茶便对仙草说道:“你还好吗?”   仙草看一眼桌边的拓儿跟安安,笑道:“拓儿无恙,我自然很好。”   雪茶叹了声:“我不是说这个,上回你在乾清宫里那样对皇上,可知我都快要吓死了?”   仙草问道:“皇上很生气吗?”   “这倒没有,”雪茶摇头:“可是这样却更反常,我现在还捏着一把汗呢。”   雪茶总觉着赵踞的安静异乎寻常,怕是存在心里,只等着某个时候再加倍地爆发出来。   此刻见仙草不言语,雪茶忙拉拉她的袖子:“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仙草默默道:“听见了。”   雪茶深锁眉头,说道:“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有一句话叫做哀什么就死了之类的,我看着倒像是皇上现在的样子,你可不能就撒手不管了啊!”   仙草愣了愣,想了片刻,试探问道:“你可是想说‘哀莫大于心死’?”   雪茶拍手:“是是,就是这句。”   仙草皱眉,继而笑道:“这句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唯独不能算在他身上。”   “这是为什么?”雪茶问了这句,悻悻地道:“那天,我听着你说的那些话,就算我不是皇上,我都觉着心惊肉跳的呢,何况是皇上?而且皇上又怎会伤害殿下呢,是你太情急了……”   仙草叹道:“我知道。”   “什么?”雪茶叫道,“你知道什么?”   仙草一笑,低头道:“我知道是我关心情切。我也知道我、不该那样对待皇上。”   “那你、那现在……”雪茶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仙草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道:“你别着急,也不用再说,我知道你特意来是为了什么,你放心,我……”   仙草忖度着,回头看了一眼拓儿,却见拓儿正盯着安安,后者在吃一块儿点心,边吃边说道:“好吃,这是什么糕点?”   雪茶见她没说完,忙催:“你叫我放心什么?”   仙草回过神来,笑道:“叫你放心,会没事的。”   她的笑温和宁静,把雪茶心底的惊恼驱散了不少。   雪茶终于得了仙草一句话,只得暂时把心揣回肚子里。   他虽然很想再陪拓儿玩一会儿,可毕竟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敢多留,当下告退。   安安见状就也跟着出了紫麟宫。   两人走了会儿,雪茶斜眼看她:“你怎么还跟着我?”   安安说道:“你不是要回乾清宫吗?”   “是啊,又怎么样?”   “我也正是要去那里,我们又算是同路了。”   雪茶目瞪口呆:“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安安也不理他,只舔了舔嘴唇道:“我刚才吃了块儿小殿下给我的点心,总觉着有些口渴,你快点儿走,去乾清宫那里跟皇上要一杯水喝。”   雪茶翻了个白眼。   两人回到了乾清宫,却见赵踞正仍伏案批阅奏折。   御桌旁边,却是平安趴在那里。   见雪茶回来,平安便爬起来,颠颠地跑到雪茶跟前。   雪茶忙将它抱入怀中,才抚摸了两把,平安突然向着安安叫了两声。   安安耸着鼻子道:“你这狗子敢对我无礼,看我把你拉到西朝去喂狼。”说着便上前,果然见赵踞身旁放着一盏茶。   安安道:“皇上,这杯茶送我喝喝。”   也不等赵踞开口,四公主自己端起茶杯,咕嘟嘟一口气喝干了。   却觉着味儿有些怪怪的。   “这是什么茶?”安安皱眉道:“怎么有些苦?”   赵踞道:“参茶。”   安安吃了一惊,旁边雪茶抱着平安,幸灾乐祸道:“皇上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动,看你怎么样。”   平安却仍是向着安安吠叫个不停。   雪茶觉着奇怪:“平安,你怎么了?”   忽然皇帝回头看向安安:“四公主从哪里来?”   安安道:“才去了紫麟宫。”说了这句,安安又笑说道:“皇上,你的儿子可真不错,年纪虽小,却很知道疼人,还特给了我一块儿点心呢。”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却没做声。   安安看出异样,问道:“怎么了?皇上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皇帝淡淡道:“你知道为什么平安吠你吗?”   安安道:“我怎么知道?”   雪茶在旁边嘀咕:“也许是闻到了你身上的狼味儿。”   安安回头瞪他一眼,皇帝却说道:“它的确是闻见了味儿,只不过,是拓儿经常喂给它吃的点心味儿。”   安安还没反应过来:“皇上说什么呢?”   赵踞垂眸看折子,雪茶在旁边将要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那块点心……那点心是小殿下给平安的。他以前过来的时候,都会从袖子里拿点心给平安吃,平安大概是习惯了,你把平安的狗食儿吃了,怪不得它这么不高兴呢。”   安安目瞪口呆:“那是、狗食儿?”忽然间,她想起在自己吃点心的时候,拓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当时安安就觉着有些异样,现在回想……那种喜欢的眼神、其实不是在看自己吧,却像是在看着什么小动物。   那臭小子,把自己当成了平安?!   平安汪汪地叫了两声,像是及时回答了四公主的疑问。   也不知是因为吃了狗食的缘故,还是那杯茶的原因,半个时辰后,安安突然鼻血狂流不止,脸上红的像是涂了胭脂。   两名太医火速赶往谨修宫给她诊看,果然是内火上升,因为那参茶过于滋补的缘故。   雪茶听了大笑,觉着可算是出了一整天的恶气。   ***   黄昏时候,富春宫那边派人来请。   皇帝本说不去,雪茶正要去传话,皇帝临时却又改变了主意。   夜色阑珊,皇帝的銮舆起驾前往富春宫去。   从乾清宫而行,靠最近的自然是紫麟宫,要去富春宫也要打紫麟宫门前过。   雪茶不由地仰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目不斜视,像是不知道銮驾已经到了哪里。   一行人缓缓过了紫麟宫门口,雪茶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却忽然有一阵悠扬的琴音,从紫麟宫中传了出来。   雪茶并不懂这些音律,只觉着这琴音高低起伏,听着令人心情愉快,不由扭头。   直到皇帝说道:“停。”   众人忙止步,雪茶呆了呆:“皇上?”   赵踞侧耳倾听,抬手示意他噤声。   这会儿那琴声在夜色之中流溢,随风飘荡,高高低低,似乎连魂魄都浸润其中,极为受用。   众人虽不懂,却也有旷然心怡之感。   近半刻钟,琴声才停了下来。   雪茶左顾右盼,不失时机地插嘴道:“皇上,这琴声真好听,不知道……是不是德妃娘娘弹的?”   这是废话,紫麟宫内除了仙草,谁还会弹琴,且满宫里的人只怕也挑不出比她弹的更好的。   雪茶这般说只是盼着皇帝去看一看而已。   不料赵踞却不言语,皇帝垂着眸子,面无表情。   雪茶心急,鼓足勇气又道:“只不知道这弹的是什么呢?皇上可听出来了?”   弹的什么,皇帝当然听出来了。   正因为听了出来,才喝令停下銮舆。   但是……人在高高的肩舆之上,皇帝的眼波闪烁,终于道:“走吧。”   雪茶大失所望。   ***   紫麟宫中,仙草一曲弹罢,抬眸瞧了眼宫门口。   寂寂无人。   她知道先前那人必然是在听的,只不过他听了后是何反应,她却不能完全预料准确。   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她的极至了。   原本玉白的脸上多了一点晕红,手指在琴上一按,仙草站起身来。   她转身看着面前那棵大杏树。   谭伶原先立在殿门口,见状上前,低低道:“小殿下才睡下了。”   仙草点点头。   谭伶也看了眼宫门口,道:“皇上今晚上好像是往富春宫去了。”   “应该的。”仙草回答,又看谭伶道,“你去看着拓儿吧,我还想在这里多站会儿。”   谭伶道:“天儿冷了,娘娘别站太久,留神着凉。”   谭伶去后,仙草又站了半天。   想到那日在殿内跟皇帝对峙的情形,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杏树岿然不动的样子,仙草抬手轻轻地在树身上摁落,喃喃道:“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她觉着脸上火热,便停了下来。   不料,身后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仙草睁大双眼,还不曾回头,身后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一只手臂从后面揽过来,把她轻轻地抱住。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方才弹的真的是这个?”   仙草的脸上早就热涨一片,无地自容,本能地说道:“不是!”   “哼,”赵踞冷哼了声,“现在否认是什么意思?敢做不敢当?”   仙草闭上双眼。   原来她方才所弹奏的,却是《诗经》里的一首“狡童”。   仙草所念的是上半首,皇帝所念的则是下半首。   这本是一首情诗,狡童的“狡”,可以理解为滑头狡黠,也可以理解为长相俊美。   上半句的意思便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因为你的缘故,让我食不下咽。   而后半句的“食”,是一起吃饭的意思,“息”,则是“安稳入睡”。   这其中缠绵悱恻的热烈思恋,由此可见一斑。   这种大胆奔放的情诗,虽是出自《诗经》,却被一些道学家所不齿,而徐悯居然会弹这种曲子,她的用意是对谁,皇帝当然不会不知道。   此时此刻,赵踞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见她闭着双眼不肯回答,心里忍不住一软:“你真的……是为了朕弹的?”   仙草终于小声道:“不然呢?是给谁?”   赵踞的手臂在她腰间一紧:“就这么……想朕?嗯?”   仙草浑身发热,突然想到这是在殿外,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眼睛呢:“先、放开我。”   赵踞道:“先说明白。”   仙草深深呼吸。   赵踞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快说。”   仙草终于说道:“是。”   声音轻而颤,像是一朵花瓣随风飘落,却正落在皇帝的心弦上。   那深邃的凤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第201章   月光皎洁,人在紫麟宫中,杏花树下。   此情此境,都像极了曾出现在皇帝梦境中的那一幕。   又听了仙草这样的回答,赵踞心荡神驰,情不自禁往前一步。   他一手搂着仙草,一手撑住了杏树,免的她撞在上面。   “既然这么……思恋朕,那天为什么又那样相待?”赵踞低声说着,微微埋首下去,近乎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两人紧靠在一起,情形自然有些不堪。   仙草窘迫道:“我、我先前都回答了,你该先放开我。”   “怕人看见?”皇帝了然。   仙草低低道:“别叫人笑话。”   “笑话朕,还是笑话你?”赵踞问了这句,浅笑摇曳,又道:“你以为只有朕懂音律?改日,只怕满宫内都在传说,德妃弹《狡童》逗引朕之事……哼,你可知道有道学家如何形容这首?说是少年怀春而已……阿悯当然知道的对吗?”   仙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低叫道:“别说了!”   赵踞笑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么?”   皇帝垂眸细看,却见她脸上的红已经蔓到了颈间,朦胧的灯影下,肤色变做暧昧的轻粉色。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亲过去。   像是察觉了皇帝的异样,仙草屏息道:“皇上,不要乱来。”   赵踞慢条斯理地说道:“朕哪里乱来了?弹《狡童》的又不是朕。”   给他一句句地咬着揶揄,仙草突然后悔自己的孟浪。   今日弹了这首,只怕从此就成了皇帝的把柄。   瞧他从方才开始就津津乐道抓住不放的样子,将来岂会甘休。   “好,是我弹的,是我乱来,那天也是我一时情急……错怪了皇上,”仙草无可奈何,转头看向他,“就请您高抬贵手,饶恕了臣妾吧。”   夜色中,她的眸色如月下荷塘,波光闪烁,眼神又略带一丝羞怯婉约。   赵踞的心突突地乱动了起来。   皇帝深深呼吸:“要饶恕你自然使得。但是……”   仙草问道:“但是什么?”   皇帝眼中透出了异乎寻常的光芒,挑唇道:“那狡童并没有不跟你言,也并没有不跟你食,明明是你之前拒人千里,现在既然想要他回来……陪着你‘食’,陪着你‘息’——那阿悯、可知道该怎么做吗?”   树影摇曳,月色斑驳。   眼神有几分迷离。   仙草对上皇帝闪烁的凤眸,半晌,终于说:“知道。”   “哦?”   皇帝还没有说完,仙草已经回身。   她抬手勾住了皇帝的脖颈,同时踮起脚尖,主动吻住了皇帝的嘴唇。   ****   两日后,雪茶哼着小曲儿,带了一队太监往紫麟宫送东西。   紫麟宫毕竟是重修缮过的,皇帝又命不许乱动里头的陈设,但这么多年了,毕竟有些不合用的,且又今时不同往日,也该更换更换了。   这次雪茶特意带了人来,添置了一批新的琉璃盏,珊瑚插,新样大屏风等。   以及官窑新出的各色瓷器,异邦、各地进贡的琳琅奇珍,稀有玩物种种。   雪茶得了皇帝的口谕做这件差事,便正大光明的因公徇私,在紫麟宫舒舒服服地呆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返回。   走了一会儿,身后跟随的小太监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子,便奉承着说道:“师父,皇上可真宠德妃娘娘,方才咱们送去的那些东西,除去官窑里的新制瓷器,其他种种都称得上是价值连城了吧?”   雪茶鼻孔朝天道:“那是当然,就是那个一人高的红珊瑚,先前颜贵妃还想要呢,皇上都没给。特给了德妃娘娘。嘿嘿。”   这些小太监都是雪茶的心腹,见他高兴,便也一块儿欢喜。   当下都纷纷附和,又夸赞拓儿聪明伶俐,给德妃长脸之类。   雪茶听了,仿佛自己的脸都光辉万丈,越发兴高采烈。   正欢欣鼓舞间,却有两个宫女从前面宫门下经过。   隐隐地听见其中一个说道:“这位四公主的病怎么还不好?”   另一个说道:“听说是先前偷喝了皇上的参茶,之前流了那么多血,看着吓死人了。”   “她可千万别在咱们这里出事呀,如今正跟西朝人和谈,若是有个什么,对西朝也没法儿交代。”   雪茶顺风听了这几句,才突然想起来这两天没见到安安蹦跶的样子。   雪茶回头问道:“那个四公主的病还没起色?”   身后小太监道:“是啊师父,太医说,她先前乱喝参茶伤了元气,所以要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雪茶本来幸灾乐祸,听到情形严重,却没了玩乐之心:“不过是喝了参茶而已,怎么这样严重?”   小太监道:“据说是公主的身体本就强健,什么阳气旺盛之类的体质,可偏又是女子,跟参茶对激才伤了身子的,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楚,只听太医曾嘀咕过。”   又一个小太监因为知道雪茶讨厌安安,便小声地插嘴道:“也是她活该,皇上的东西也是她能动的?现在病的这样,不过是福气小承受不住罢了。”   雪茶忖度了会儿,便对小太监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儿。”   小太监们走后,雪茶左右张望了会儿,终于往谨修宫而去。   谨修宫里静悄悄的。   虽然宫内有指派给安安的宫女,但毕竟她是西朝人,何况行事跟中原女子大为不同,所以这些宫女心中也有些惧怕,不敢靠近她。   何况谨修宫又偏僻,宫女们知道不会有人来,所以乐得偷懒。   雪茶一路到了寝殿,竟没有撞见个人,一时诧异而恼怒。   到了里间,却见安安自己躺在榻上,闭着双眼好像睡着,脸上果然毫无血色。   雪茶见她比先前似乎清瘦了好些,更加惊讶,不由皱眉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   他本以为安安睡着了,谁知才说了一句,安安便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雪茶竟后退了一步:“你、你醒了?”   安安疑惑道:“小太监,怎么是你?”   雪茶不愿说自己是来探望她的,便道:“我……我经过这儿,顺便就进来看看。”   安安看了他片刻,却了然地笑道:“你是特来看我的?”   雪茶本要否认,可是听她口吻有气无力的,跟先前那样盛气凌人的样子判若两人,当下便没有否认,走近问道:“不过是喝了碗参茶而已,就至于这样了?”   安安看他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安安叹气道:“皇帝的参茶里,自然还有别的药,又不是只有参。”   这倒是真的。   雪茶抓抓头,无奈道:“看你以后还乱喝不乱喝了,皇上的东西,以后千万别动。”   他说了这句,趁机又道:“包括皇上的人,你也不能动。”   安安嗤地笑了起来,她想起身,却又无力:“小太监,扶我一把。”   雪茶这才转过来,小心地把安安扶起。   安安顺势靠在他胸口,舒舒服服地贴着:“唉,你们的皇帝啊,就像是我们西朝的青童花。”   “什么花儿?”雪茶闻所未闻。   安安道:“这种花生在高崖绝壁上,开花的时候,花香会引得周围的人或野兽心生迷醉,他们循着花香往上攀援,想要得到,却往往是没碰到花儿,就失足从悬崖绝壁上坠落,粉身碎骨。所以你要是看到地上有许多野兽的尸体,一定要迅速避开,免得自己也给那种花吸引,不明不白地没了命。”   雪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怪花,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它长的什么样?你告诉我,我看见了好闪开。”   安安笑道:“我也没看见过,这也是听母后说的。”   雪茶道:“可惜可惜,那我以后看到不认识的花,也不能随便就上去乱摘了。”   雪茶说了这句突然回过味来:“你怎么把我们皇上比作什么花儿?这可是大不敬。”   安安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那你去告我啊。”   雪茶一愣,对上她盈盈含笑的眸子,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心里忽地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   且说雪茶送了那些东西到紫麟宫后,仙草命人点看了,便乘了肩舆往乾清宫来。   恰好小国舅在向皇帝说起西南那些部族的平定之事。   仙草并没有叫人打扰,只安静地在外等了片刻,才见颜如璋从里走了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颜如璋微微意外,拱手向仙草行礼:“参见德妃娘娘,娘娘几时来的?”   仙草垂首:“小国舅多礼了,才到而已。”   颜如璋笑了笑:“想必是寻皇上有事,那我便不打扰了。告退。”   仙草垂头,等颜如璋去了,才进到内殿。   赵踞早听内侍禀告说她到了,见她进内,便道:“过来。”   仙草转到桌后,赵踞握着她的手:“以后若来,不必就等来等去,就算要等,也到里间来。”   仙草道:“臣妾遵命。”   赵踞看她故意装乖的样子,笑道:“方才遇见如璋了?跟他说什么了?”   仙草道:“只说了两句话,小国舅像是有事在身,匆匆去了。”   赵踞道:“以后少跟他说话。”   仙草微睁双眸:“难道照了面要一言不发,岂不失礼?”   赵踞哼道:“那以后不要跟他照面。”   仙草无奈,躬身道:“好好好,臣妾再度遵命。”   赵踞见她如此,虽知道她是出于无奈应付自己,却也掩不住心里欢喜。   当即将她拉到腿上坐了:“朕给你送过去的东西,你可喜欢?”   “喜欢,就是太贵重了。”这般亲热相处,仙草略觉不适。   但皇帝喜欢,倒也罢了。   赵踞道:“千金难买一笑,你若喜欢,自然就值了。”   仙草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由道:“踞儿……”   皇帝听她如此唤自己,心头一荡:“嗯?”   仙草张手将他抱住:“我之前的确不该那么说你。你别往心里去,好吗?”   赵踞给她抱住,一颗心竟微微地酥软战栗。   他深深呼吸,才说道:“其实朕并没有往心里去。”   仙草缓缓松开,仰头看他:“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朕丝毫没有生气,也并没记恨,”赵踞认认真真地说:“你可知道为什么?”   仙草再聪明也猜不出来:“我实在不知。”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说道:“你那时候对朕疾言厉色的,朕忽然间想起当初难熬的那段时候,你就曾经是这样凶巴巴的。”   仙草诧异。   皇帝的嘴角却忍不住多了一抹笑意:“朕那时候看着你,只想到你的好处,只想到、你毕竟还是你。所以……”   给仙草那样不留情面地批驳,对错还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这让皇帝觉着,自己还是昔日那个少年,在她跟前。   他只能乖乖地站着,听着她训话,不论对错,横竖她在就好。   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皇帝那时候虽然给抽嘴巴似的痛斥着,心里却反而有些难以形容的欢喜。   毕竟这是他喜欢的女子。   给她骂几句又何妨。   ——毕竟,天底下只有她能这般对他。   仙草听皇帝解释完,也是呆若木鸡。   雪茶因为见了皇帝异样的反应,几天都提心吊胆,以为皇帝是在蓄着怒气准备一次大爆发。   而仙草虽看着淡定,心里却也暗自惴惴。   那时候她看着拓儿受伤落泪的样子,脑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再也无法按捺,所以忘乎所以。   冷静下来后,仙草其实也意识到,拓儿如此,只怕跟皇帝没有关系。   毕竟她,也是最了解皇帝的那个人啊。   再怎么样,赵踞也不至于对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动手。   但是雪茶跟她却哪里想到,皇帝居然是真的、真的没有动怒。   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心生欢喜似的。   仙草忖度了半晌,呆呆地看着皇帝:“你……”   她突然间生出真切的疑惑,抬手在皇帝的额头上轻轻地抚过。   赵踞道:“干什么?”   仙草问:“皇上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适?”   赵踞握住她的手:“并无,怎么?”   仙草认真地看着皇帝:“我觉着应该让太医好生给皇上再查一查。”   “为什么?”赵踞忙问。   仙草皱眉道:“很少人被骂还会觉着高兴的,我总感觉,皇上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呸!”赵踞这才明白过来,眼见她要逃走,便捉住手腕一把拉了过来,笑道:“朕是有难言之隐,只不过是对你……”   仙草这才察觉好像有些玩火自焚,忙求饶:“皇上饶命!”   赵踞在耳畔低低道:“现在才求,是不是有些晚了?”   仙草道:“不晚不晚,真的……”   之前在紫麟宫弹狡童那晚上,皇帝摁着她,入魔了似的。   但也是她自作自受而已。   如今还在恢复之中,身子酸软不堪,十分难受。   却并不是谎言托辞,这几天饭都少吃。   但却不愿就传太医,毕竟要是给太医查出是因为纵/欲过度之类的病症,那可是比弹《狡童》更叫人无地自容了。   所以只是静养调息而已。   赵踞看着她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终于慢慢停了手。   皇帝若有所思地问道:“真的不舒服吗?”   仙草吃了一惊,有点心虚地问:“什么……不舒服?”   皇帝端详着她,突然若有所悟,嗤地笑了起来:“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罢了,还有什么不舒服?”   仙草红了脸。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这荒唐的家伙厮混久了,自己好像也色迷心窍。   赵踞看着她脸颊上那抹诱人的淡红,却竟按捺下涌动的心绪,回头唤了谭伶进来,道:“去传个太医。”   仙草诧异,只以为他小题大做,谁知赵踞却执意如此。   不多会儿两名太医进殿,跪地请诊。   仙草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皇帝。   赵踞坐在旁边,好整以暇。   等到两个太医轮番听了脉后,两人对视一眼,重又跪地俯首:“恭喜皇上!恭喜德妃娘娘!娘娘是喜脉!” 第202章   原来仙草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算来正是上次两人欢好的时候便已经有了。   听了太医的话,仙草只觉着如梦似幻。   这些日子来她虽然觉着身子倦乏,只以为是晚上睡得不好、外加上皇帝偶尔乱缠的缘故,并没有往这上面去想。   毕竟感觉才有了拓儿不久,哪里会想到竟然这样快。   突然间想起前儿在紫麟宫里的孟浪荒唐,呆怔之余突然后怕不已。   赵踞挥手让太医们退下,便含笑对仙草说道:“你怎么这样粗心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更也不常叫太医过去给你瞧瞧?上回咱们在紫麟宫里那样尽情,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仙草听他也想到这个:“谁跟你尽情了……”轻轻推了他一把,扭过头去不言语。   “难道只有朕?”赵踞笑说了这句,见她脸上微微地显出几分红晕,便凑近了问:“怎么了?你、难道不高兴?”   仙草低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之前跟皇帝有了肌肤之亲,又有了身孕,是因为中毒失忆,全然无知。就……好像不知不觉中多了个孩子似的。   但是这回,却的的确确,清清楚楚。   一瞬间心情竟有些异样的别扭。   赵踞细细打量了仙草半晌,毕竟跟她心有灵犀,竟隐约猜到了几分。   皇帝一笑,便轻轻地搂着她,在脸上亲了口,才说道:“别胡思乱想的了,从今儿开始,好生养着身子,不用去理会别的。”   仙草的心怦怦乱跳,片刻道:“估摸着拓儿今儿的课也到点了,我便去书房接了他回去。不打扰皇上了。”   赵踞道:“也好。等朕闲了,也去看你。”   仙草起身告退。在她去后不多会儿,雪茶才悄悄地从殿外走了进来。   皇帝正在自顾自忖度事情,竟是没有留意。   倒是高五察觉了,便悄悄地问雪茶:“你去哪里了?这半天都不见人。”   雪茶一抖,警惕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五本是随口询问,听了这句,便道:“这话古怪,你先前去紫麟宫送东西,可德妃娘娘都已经来谢恩过了,你怎么才回来?是去哪里闲逛了?还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没有没有!”雪茶摆手。   高五皱眉看他,却觉着他的神色古怪,反应也有些不同寻常。   雪茶定了定神,才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没有要紧事儿要做?”   高五哼了声,这才飘然去了。   雪茶见他并没追问,才总算松了口气。   又偷偷打量,见皇帝并没有留心这里,才悄悄往前一步,静静地揣手站在丹墀之下。   乾清宫内格外安静,雪茶站了片刻,眼前一阵朦胧,竟浮现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但是那人的双眼却格外的明亮而炽热。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   雪茶正在恍惚,竟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跳起来:“皇、皇上!奴婢在。”   赵踞已经叫了他两声,他却没有反应。   这会儿见他惊慌失措的,便道:“你在做什么?”   雪茶咽了口唾沫:“奴婢一时走了神儿,请皇上饶恕。”   赵踞也不以为意,只道:“你怎么才回来,先前去哪儿了。”   雪茶当着高五的面还不肯告诉,听皇帝询问,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奴婢……听说四公主病还没好,所以去看了一眼。”   赵踞不以为意,说道:“你去看看也好,她怎么样了?”   雪茶道:“看着正在恢复了,皇上不必担心。”   皇帝皱眉道:“朕倒是不担心,毕竟她跟咱们中原的女子不同,是个虎狼之人,病几天倒好,朕也清净几天。”   雪茶听到“虎狼之人”四个字,啼笑皆非。   皇帝却又淡淡道:“罢了,等她好了,找个由头让她出去吧,总是在这宫内呆着也不像话。”   平日里一提起这个,雪茶势必要附和的,这会儿却沉默以对。   皇帝道:“你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雪茶跳起来,忙道:“皇上说的对,赶紧请她出宫去吧,留下来也只是闹事。”   赵踞皱皱眉,虽觉着他有些反常,但毕竟还有正事处置,便没再理会。   此后,雪茶因得知仙草又有了身孕,不免又往紫麟宫多跑了两回。   这日雪茶仍旧去紫麟宫,又坐了一刻钟才回乾清宫来,不料还没进殿,就听见里头有熟悉的说话声响。   雪茶心头一惊,早听出是安安的声音,忙先问门口的太监:“四公主来了多久了?”   太监回答道:“已经来了有两三刻钟了。”   雪茶犹豫着,竟不想进殿去,便在门口徘徊,心想着早知如此,该在紫麟宫多呆一会儿。   不料正在这时候,身前殿内便出现了安安身着红衣的身影。   虽然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四公主已经恢复了昔日的精神,再加上一袭红衣映衬,很有些艳光四射之意。   乍一照面,雪茶竟觉着刺眼,便忙揣着手往旁边退开了一步。   安安迈步出门,笑嘻嘻地瞅着雪茶道:“小太监,你怎么才回来?”   雪茶哼了声:“我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还要向四公主交代吗。”   安安笑道:“咦,你好像很反常啊。”她说着竟上前一步,倾身打量他。   雪茶见她靠近,鼻端便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当下不由地往后仰身出去,又道:“公主,这是在乾清宫,你知道点儿规矩。”   安安道:“我又怎么了?”   雪茶皱眉,扭开头去说道:“你若是见完了皇上,就请去吧……”   安安打量着他冷然的样子,笑说道:“你这个小太监,我先前病了的时候,你还特意去探望我,那会儿对我那么好,怎么这会儿又变了脸了?”   不知为何,雪茶的脸上立刻红了,鼓着嘴不做声。   安安见他揣手站着,样子虽别扭,看着却加倍可爱,当下抬手戳了戳他的细腰,道:“你是怎么了?莫非是谁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雪茶给她戳中,吓得踉跄后退,几乎跌在身后的门扇上。   安安吃了一惊,忙过去想扶住他。   雪茶却已经扶着旁边小太监的手站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不敢劳烦。”说完之后,转身匆匆地进殿去了。   安安看着他狼狈逃窜似的样子,不由笑道:“真是有趣,主子是那个样子,奴才又是这个样子。”   她意味深长地抬手抚了抚下颌,才转身去了。   ***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过了新年。   拓儿又长了一岁,仙草的身子也慢慢地沉重起来。   此刻宫内却紧张的很,原来是颜贵妃已经到了临盆之期。   太医说就在这几日里,所以一时一刻都要警惕准备着。   除了宫内所派的嬷嬷、宫女太监等,颜家也特意送了几个人进宫来,贴身照顾贵妃。颜珮儿之母也特向皇帝请了旨意,暂时在富春宫内住了下来。   这日在富春宫中,颜珮儿吃了半碗汤水,便又斜斜地躺在了贵妃榻上。   颜母从外而来,见状便上前问道:“娘娘可是哪里不受用?如何只吃了半碗汤?”   颜珮儿闭着双眼,并不做声,颜母温声劝道:“娘娘好歹为了腹中的龙嗣着想,总该多用些才好。”   “我实在吃不下,”终于颜珮儿轻声开口,说道:“心里堵得很。”   颜母倒也会意,便轻声道:“娘娘许是有心事,可如今正是关键时候,还要先放宽了心才好。”   此刻,颜珮儿才冷笑道:“我熬了这么久,好好的身子成了现在的样子,前日照镜子,整个人面目全非,怪不得皇上也不常过来了,这一次如果是生下个皇子,一切倒还值得,倘若是个没用的女孩子……容貌也都变的这样,以后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颜母忙道:“阿弥陀佛,娘娘千万别说这话,您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我如果能心想事成,紫麟宫那一大一小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颜珮儿咬牙道。   颜母吓得回头,见左右无人,才放低声音道:“娘娘慎言,若是给人听了去,岂不是……”   “谁敢多嘴,”颜珮儿心中烦恼,又道:“再说,听了去又能如何,难道皇上这会儿还能把我打入冷宫吗。”   颜母无奈,只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娘娘心里不痛快,按理说,太后便是颜家的,按照太后生前的意愿,明明是要让你做皇后的,可是偏偏总差那么一口气,如今,皇上更是再也不提此事,反而一味地宠着紫麟宫的德妃娘娘……”   颜珮儿听到这里道:“本来以为我怀了身孕,表哥自会对我另眼相看,兴许会立后,可谁成想,这件事还没影,那贱人居然也有了身孕,这简直是在跟我对着干。”   颜母无话可说:“娘娘息怒,这次若生下皇子,咱们家里再使一把力,未必不成的。”   颜珮儿却更加烦恼,皱眉道:“又何必说的这样,要想使力早就使了,为什么之前不催着皇上立我为后?颜家也替皇上做了不少事情,十四叔又是皇上最重用的人,他难道就不知道跟皇上多吹吹风?哼,我看十四叔也是偏向着紫麟宫那狐狸精的。”   颜母迟疑了会儿:“你十四叔为什么对德妃这样好?他们之间,有什么交集吗?”   其实正如颜珮儿所说,其实颜家也早有营造舆论,联合朝中大臣催请皇帝立后的意图,但是在家族内部商议的时候,却给一个人阻住了。   这人自然正是颜如璋。   颜珮儿听了母亲问,更加烦恼,给颜母扶着艰难地翻了个身:“谁知道,那狐狸精私底下的手段多着呢,谁知道十四叔是怎么给她勾住了的。”   颜母也不由地有些生气,道:“到底是颜家人,怎么不向着自己家,反向着别人?改天少不得我跟如璋说一说,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颜珮儿本想阻止,但转念间却只一笑,淡淡道:“十四叔是个自有主张的人,只要他认定了的,就算整个颜家反对,只怕也无济于事。”   春日多风多雨,颜珮儿身上十分不适,终于这天雨过云收,便起意出宫散心。   太监抬着肩舆跟随,颜贵妃却因为在宫内总是坐着躺着,很不耐烦,便有意要走一走。   毕竟太医虽叮嘱她不宜多动,但适当的活动一下筋骨却也有益于分娩。   将到宝仪门的时候,突然间听见汪汪的声音传来。   颜珮儿道:“哪里来的狗叫声?”   身边的宫女忙道:“想必是原先太后宫内的那只平安,之前给皇上抱回了乾清宫。”   “它怎么又跑出来了?”颜珮儿漫不经心地问道,“别跑丢了,看看捉住了,给皇上送回去。”   正说着,就见平安从宝仪门外跳了进来。   身边的太监便上前欲去捉平安。   只是还没靠前,就见从宝仪门外又跑进一个小小地身影来,满脸笑容,居然正是拓儿。   颜珮儿一见他,顿时皱了眉头。   拓儿本是满脸笑容,蓦地看到有这许多人在跟前,一愣之下,脸上的笑也慢慢收敛了。   但很快,拓儿看着颜珮儿,又看向那些捉狗的太监,以及地上乱窜的平安,双眼慢慢睁大。   拓儿本能地往前走了数步,却又停下来。   这会儿跟随他的太监也纷纷跑了出来。   见状留了几个照看拓儿,又有几人上前,想把平安带回来。   此刻跟随颜贵妃的太监们也要去捉平安,两下的人堵住,平安汪汪乱叫,左冲右突,最后居然跑向了颜珮儿。   颜珮儿见它来势很快,略微有些心慌。   她是个大家闺秀,向来并不喜欢这些猫儿狗儿,何况是这种随时可见的土狗。   当初颜太后在的时候,还可以随口奉承,现在太后都不在了,自然也不必装了。   当下喝道:“快!快拦住它!”   身边的众人忙不迭地拦在了颜珮儿身前去捉平安,平安见这么多人围堵,也有些畏惧不安,追逐中竟然张开嘴露出牙齿,吼吼做声,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队伍中有个小宫女见状害怕,往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碰了颜珮儿一下。   颜珮儿还算镇定,忙扶住身旁的嬷嬷想稳住身形。   谁知那嬷嬷偏偏已经退到了肩舆旁边,她只顾看前方的平安,不留神给地上垂着的绳索绊了一下,顿时大叫了声,摇摇晃晃,将要跌倒。   在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叫声中,颜珮儿也给带着、身不由己地随着往后倒了下去。 第203章   颜珮儿倒地之后,在场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大家胆战心惊,纷纷地涌上来围住。   有人大叫太医,有人扶着贵妃,勉强将她抬上了肩舆,返回富春宫。   没有人再理会平安,连跟随拓儿的众太监也都惊呆了。   平安突然落单,孤零零站在宫道上,左顾右盼,直到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那道小小身影。   狗儿这才又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向着拓儿跑了过去。   拓儿俯身把平安紧紧地抱住,明澈的眼睛里竟满是忧虑。   众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却也猜到是闯了祸了。   大家彼此相看,便道:“先送殿下回紫麟宫,告诉德妃娘娘此事。”   ***   贵妃本就是待产的时候,这样一惊动,便腹痛起来。   勉强给抬回了富春宫后,已经疼得大叫不止。   太医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诊脉,留守在富春宫的产婆们也忙查看情形。   见将是个要生的样子,当下忙吩咐准备热水等物。   又派人去乾清宫禀告皇帝,速请圣驾前来。   恰好小国舅也正在乾清宫中,闻讯之后,便随着皇帝急速赶来。   还没进内殿,就听见颜珮儿哀声惨呼的声音。   只是这会儿还并没有开始接生,皇帝径直入内,颜如璋却犹豫着在内殿门口停了下来。   里间太医们迎着皇帝,飞快地说道:“贵妃受了惊吓,又因为摔了一跤,不免动了胎气,幸而、暂时并没有大碍。”   皇帝还未说话,里头已经有人告知了贵妃皇帝驾到。   这会儿江贤妃早第一个到了,正陪着颜母在床边守着颜珮儿。   听见皇帝驾到,两人忙起身接驾。   颜珮儿则挣扎着叫道:“皇上!”   赵踞忙来至榻前,却见颜珮儿满头的汗,原本绝色的容貌竟像是褪色的花瓣似的,凋零憔悴,那双眼中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水,看着甚是可怜。   看见皇帝的一刹那,颜珮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抓住赵踞的手腕:“表哥!”   赵踞忙握住她的手:“朕在这里。你觉着怎么样?”   颜珮儿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哭道:“表哥,我疼的厉害。”   赵踞道:“别担心,太医方才说了,你不会有事的。”   颜珮儿道:“可我怕的很……”她顿了顿,哭着叫道:“都怪我、怪我不该出去!不出去就不会有事了!”   雪茶见她满脸汗泪,忙呈上一条帕子给皇帝。   赵踞握在手上给她轻轻地擦拭,一边温声道:“珮儿,事到如今不要多想别的,只安心地配合太医跟产婆们,好生把皇嗣生下来。”   颜珮儿哭的颤抖,直直地看向赵踞:“表哥,万一我、我……”   皇帝忙止住她:“别胡说!朕还等着你好好地给朕生下个皇子呢。”   颜珮儿眼睛一亮,忍痛问:“表哥你也盼着、我生下皇子吗?”   “这是当然,”皇帝看着她微微一笑,“所以你要听话,知道吗?”   颜珮儿看着皇帝的眼神,突然喃喃道:“我还以为、表哥只喜欢德妃的大皇子……”   皇帝皱皱眉,似笑非笑道:“你若再胡说,朕可就生气了。”   颜珮儿跟皇帝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也随之生出了一丝希望。   这会儿腹中的剧痛加倍的滚滚而来,她惨叫了声,几乎晕厥过去。   眼见是要生了,皇帝只得起身也来到外间。   颜如璋正等在那里,也一反常态地有些坐立不安,不停来回踱步。   见了皇帝出来,颜如璋忙问:“皇上,贵妃怎么样?”   赵踞说道:“人还算精神,看着没有什么大碍。”   颜如璋心头略宽,听着里头的哭叫声,实在不忍,便又往外走了几步。   赵踞在圈椅上落座,默然不语。   颜如璋定了定神,才也重新返回,轻声道:“皇上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地会给平安冲撞了。”   原来两人在来的路上,已经有内侍将发生的事飞快地禀告过了。   听了小国舅的话,赵踞看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颜如璋喃喃道:“我只是觉着,这件事好像透着些古怪,贵妃久不出宫门,今日才出门,就出了事,幸而是有惊无险,倘若摔的再重一些,或者因此造成什么后果……”   他看一眼内殿,勉强止住话锋。   赵踞心头一沉。   但却仍是面不改色的,只淡淡然说道:“怕是你想多了,跟随贵妃的有十几个人,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是一件意外罢了。你也不用过于忧心,珮儿会没事的。”   颜如璋苦笑道:“是。可是、我第一次听见女人生孩子,真的……”   若不是因为里头的是颜家的人,颜如璋早就出言告退了。   赵踞“嗯”了声,却因为他这句话蓦地想起了仙草。   当时她生拓儿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事后听谭伶等说起当时的惊险,连呼吸都仿佛给人夺走了似的,幸亏是上苍庇佑。   正在相顾无言的时候,外头道:“德妃娘娘到。”   赵踞略有些意外。   不一会儿,果然见仙草扶着小慧的手走了进来。   三个人照面,颜如璋先行礼。   仙草却看着赵踞,焦急地问道:“贵妃怎么样?”   赵踞道:“太医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稍微受了些惊吓,如今正在里头……”   仙草迈步便要往内去,赵踞忙站起身拦住她:“你做什么?”   仙草道:“我、我去看看贵妃啊。”   赵踞低头看着她:“你是担心贵妃?”   仙草一愣。   先前陪同拓儿的人带了他回紫麟宫,便将路上跟贵妃狭路相逢,平安受惊,贵妃跌倒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仙草听了后,心寒彻骨。   她看看拓儿,又看看他身边的平安,并没有说别的,只吩咐谭伶好生地看着,自己却往富春宫而来。   仙草的确是担心颜珮儿的。   怀孕之人的辛苦,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生孩子更似鬼门关似的。   就算并不喜欢颜珮儿,但是仙草感同深受,却绝不想她在这上头出事。   如今听说是平安惊吓了她,且平安又是拓儿带着的……仙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担心,害怕,惶恐。   这会儿听见赵踞问,仙草终于回答道:“是。”   竟然没有勇气对上皇帝注视的眸子。   赵踞看着她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眼睫,终于说道:“里头有江贤妃,还有颜夫人,好几个太医跟产婆等,不必你再进去了。何况你的身体也很是不便,此刻最是忌讳见这些。朕也不许你进去。”   据说民间有这种机会,生孩子的时候,别的孕妇是不能到场的。   但是仙草因为关心情急,一时忘了。   给皇帝一说,仙草却想起来,这才忙道:“那、那我先回去……皇上好生守着贵妃。”   赵踞道:“知道。”   仙草又往内看了眼,这才缓缓转身,出殿去了。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很想再叮嘱她几句。   可心念转动,到底没有唤住她。   ****   仙草离开富春宫的时候,正遇上刘昭容等众人,因为听说了此事,也过来探看。   其他的妃嫔跟仙草行了礼,纷纷入内去了。   独有刘昭容留下来,问道:“怎么听他们说,贵妃是给平安惊吓所致?”   仙草道:“的确是,所以我特来看看她。”   刘昭容人虽寡言,心却精细,见仙草如此便已经明白她心里想什么:“娘娘是因为过意不去?”   仙草看她,无言点头。   刘昭容微笑道:“娘娘大可不必,毕竟这种事情是无人能够预知的,平安再灵性也只是一只狗儿,何况细说起来,原本是太后养的,如今又放在乾清宫,小殿下虽然常跟它玩,却也算不到紫麟宫的头上。”   仙草苦苦一笑。   刘昭容摇头笑道:“娘娘你就是太过心慈了。快罢了,你自己也是有身子的人,先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当下刘昭容竟不忙着去富春宫,只专门地先陪着仙草回到紫麟宫,又劝慰了她几句,这才告退。   刘昭容去后,谭伶便出来道:“娘娘为何这样快回来了?”   仙草道:“皇上在,不叫我进去探望,说是不会有事。何况我有身孕,不便去见,恐怕冲撞了的意思。”   谭伶想了想,点头道:“还是皇上圣明。皇上不叫娘娘进去是对的。”   仙草心中微乱,竟无法细想。   谭伶见她不懂,便放低了声音道:“虽然这件事跟咱们没有关系,但先前毕竟是小殿下带了平安、难免有人说三道四。娘娘这会儿去富春宫,虽然咱们知道是真真儿的好意,但说句不中听的,倘若贵妃有个三长两短,若是有心人再把这祸栽到您的头上,这可如何是好。奴婢想,所以皇上才拦着娘娘。”   仙草听了谭伶的话,又想起在富春宫听见颜珮儿在里头哭号的声音,莫名地一阵鼻酸。   谭伶见她眼眶发红,忙只叫她安歇。   仙草定了定神,问道:“拓儿呢?”   谭伶迟疑,才道:“自打娘娘去富春宫,小殿下便在里头没动过。”   仙草起身来到里间,果然见拓儿坐在桌边上,怀中抱着平安,一人一狗,动也不动。   看见仙草进来,拓儿本能地竟把平安抱紧了些,眼中透出几分忧色。   仙草走到他的身旁,转头看他。   拓儿的眼神里流露几分畏缩,跟她的目光匆匆一对,就又垂了眼皮。   仙草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昭容宽慰她,说“没有人能预知”,但是仙草心里却知道,有人能预知。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   拓儿一震,头埋的更低了。   他怀中的平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看小主人,“汪”地叫了一声。   仙草轻声道:“拓儿?”   拓儿这才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会儿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委屈之色。   仙草看他如此,本不忍心问下去的。   但是……想到御花园内那给铲除了的大片月季,想到已经作古的陈美人,以及富春宫里产妇的哭号。   仙草闭了闭双眼,硬下心肠问道:“你告诉母妃,今天的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   拓儿的双眼睁大。   他没有说话,眼中的泪却迅速涌了上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跌落,打在了平安的头上。   平安察觉,便爬起来,叫了声后,便发出呜呜地凄然叫声,在拓儿身上蹭来蹭去,好像是在安慰他。   仙草心头痛极,却仍是强忍着,让自己继续说道:“上次在御花园的事情,母妃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你父皇责问的时候,母妃宁肯自己承认,也不想说是你,但是拓儿,那毕竟是一条性命……”   看着孩子流泪的样子,仙草也忍不住眼眶湿润,耳畔又响起颜珮儿的惨叫声音。   仙草暗中将手握紧,继续说道:“今日的事,母妃但愿只是个意外而已。假如、假如真的跟拓儿有关……母妃、一辈子也不能安心了,因为我不想我生的儿子,是个、那样冷血的人,我希望,这番话你可以懂。”   拓儿听完了仙草的话,只是昂头看着她,眼中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   仙草很想去抱一抱他,可是又怕他因此不信自己所说的,于是说完后,仙草强命自己起身,往外往外而去。   仙草叫谭伶派人去富春宫外盯着,一有消息便回来告诉。   从中午到了黄昏,从黄昏入夜,虽然小太监不时地回来禀告进展,但贵妃的孩子始终没有生下来。   每时每刻,仙草的心弦也跟着绷紧。   这一夜,整个宫内的人几乎都过了个不眠之夜。   次日一早,谭伶亲自前去紫麟宫,回来后对仙草道:“娘娘别担心,虽然还没有生下来,但是据说情形还算稳定,太医们正在想办法,估摸着很快就有好消息的。”   可虽然谭伶是这样说,却无非是因为看仙草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想要安抚她而已。事实上的情况,据说并不容乐观,毕竟过了大半天跟一整夜,颜贵妃的体力早就耗尽了,有太医说如果还不能生下,只怕就……   但这些话谭伶是绝不会告诉仙草的,免得也影响到她。   仙草听完后,叹了口气:“皇上呢?”   “皇上跟小国舅都守了一夜。”   仙草点头,也并没有再追问,只起身往内而来。   进了里间,却见拓儿还安静地睡着,平安趴在他的床边上,见了仙草便爬起来,跑到她身旁人立而起。   仙草微微探臂过去在它的头上摸了把,平安伸出粉红的舌头在她的手上舔了舔,这才又重新回到拓儿的床边趴下了。   仙草跟着来到榻前,她俯身看着拓儿乖乖的睡容,心头温软的无法形容。   在床边上坐了,替他把被子轻轻地拉了拉。   握住那绵软的小手,仙草情不自禁喃喃道:“母妃、先前并不是责怪拓儿……其实,就算拓儿犯了什么错,那也只是母妃的错而已,母妃绝不怪拓儿。”   仙草说着,泪已经泫然欲滴。   她忙停下,又怕吵醒了拓儿,便慢慢俯身,小心翼翼地轻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口。   嗅着小孩子身上好闻的奶香气,仙草在拓儿耳畔轻声说道:“对母妃来说,拓儿、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   仙草说完后,心里的郁结好像散了许多,她复又站起身来,往外去了。   而就在仙草离开之后,平安跳起身来,两只前爪搭在床边上。   原来,在床上原本熟睡的拓儿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外头。   ***   终于,在这天中午的时候,富春宫传出了消息。   颜贵妃总算是生下了一名小公主。   因为生产耗时太长,公主生出来后脸色都紫涨了,稳婆们把小婴儿的屁股都打肿了,小孩子却仍旧未醒。   多亏了江贤妃从旁出了个有用的主意,才总算又救了回来。   而贵妃因为体力耗尽加上失血过多,在生下公主后便昏迷不醒。   太医正在全力调治。   为了救治贵妃,皇帝特意命人把在镇抚司的沈君言给调了出来。   原来自从上回邺王反叛失败,皇帝因早就窥知沈君言的身份,事发后便命人将他拿下,扔在了镇抚司的诏狱。   还是因为徐慈为他求情,加上沈君言先前救治仙草得力,所以皇帝才只命囚而不杀。   又因为沈君言的医术着实高明,颜如璋便叫他在镇抚司里做了个现成的大夫。   如今却破例地又给调入了宫中。   有了沈君言的相助,岌岌可危的贵妃好歹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紫麟宫中,仙草总算听说了这实落消息,那颗心才算放平了。   谭伶也终于笑道:“我的好娘娘,这宫内的人虽然也都盯着富春宫,可那些人心思各异,哪里跟您似的,一味地盼着贵妃母子平安呢。如今总算是好了,您也该歇歇了,好歹陪着小殿下用些午膳,早饭都没好生吃呢。”   仙草也觉着眼前终于明亮起来,笑道:“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现在才觉出几分饿。”因又问道:“怎么拓儿还没有回来?”   谭伶道:“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我去瞧瞧。”   正欲外出,却见跟随拓儿的一名太监狼狈地冲了进来:“谭公公!”   谭伶吃了一惊:“怎么了?”   那太监喘息不定:“小殿下、殿下……”   “殿下怎么了?”   那太监几乎要哭出来,颤声道:“小殿下失踪了!” 第204章   这日,一众太监陪着拓儿前去御书房。今日讲读的是国子监的一位老学士,教拓儿写了一会儿字,便又耐心细致地给他讲《千字文》《笠翁对韵》等幼儿开蒙的书籍。   对于这些经验丰富知识渊博的老学士来说,只有一件事最是为难。   虽然别的孩子这个年纪也未必会读书写字,但是毕竟别的孩童已经能开口,好歹能含糊不清地念上两句。   可是拓儿却仍是不会开口说话。   所以这些教授学士们虽然尽心竭力地教导,但是得不到皇子的回应,毕竟心里有些慌张不踏实。   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嘴碎嚼舌的人,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小皇子一直不开口,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赵踞暗中曾也叫太医给拓儿诊看过,但是太医们却说小皇子的身体并无异样。   今日学士认认真真地讲了两节课,仔细打量小皇子,却见他坐的端端正正的,但明亮的眼睛里却好像多了一点什么,跟平日不大一样。   学士走到跟前儿,俯身笑问:“殿下?”   才叫了一声,拓儿便转过头来。   学士本要问他是不是在走神儿,但给他的双眼一对,那句话居然有些说不出口。   当下只笑道:“殿下是不是有些乏了?”   拓儿并不回答,也无动作,甚是安静。   学士心里有些发毛,便勉强笑道:“幸而今日的课已经讲的差不多了,殿下稍微歇息片刻吧。”   当下便退出了内间来到外头,正其他两名学士也在,见了他便道:“为何这样早出来了?”   那人道:“小殿下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闻言便凑过来道:“我们每日给殿下讲学,可是殿下、仍是不会说话,竟也让我们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我们说的他到底会了多少。”   “会不会是……小殿下哪里有什么不妥?”   “不要胡说!”   大家说了两句,忙回头往里看,却见平安不知何时跑了进去,拓儿正抱着它,好像在玩耍。   将中午时候散了课,众太监陪着拓儿回紫麟宫。   往日拓儿都是兴高采烈,走的极快的,可是今日不知为什么,像是心事重重,脚步也十分的慢。   陪侍的人便躬身问道:“殿下是不是累了?或者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背您,或者叫他们抬肩舆来坐着?”   拓儿摇了摇头。   如此又走了片刻,进了后宫,拓儿突然仰头看去,竟是向着富春宫的方向。   原来因为颜贵妃生孩子生得一天一夜,宫内人尽皆知,此刻宫道上便有许多人站着,或者议论此事,或者往富春宫的方向张望。   随行的一名太监见状,便对拓儿道:“殿下,咱们还是先回宫里去吧,免得娘娘等急了。”   拓儿神色微动,看了那太监一眼,才又往前继续走去。   不料才走了两步,远远地就见雪茶脚步匆匆地从前方走来。   拓儿见状,眼中透出些喜欢之色,竟加快脚步向着雪茶迎了上去。   随行太监们见状无可奈何,只得跟上。   那边雪茶本皱着眉脚步匆匆的,一时竟没有发现拓儿。   其他的宫女太监见了他,都忙停口纷纷退开。   直到平安抢先一步扑到跟前,雪茶才察觉拓儿竟到了跟前了,当下忙止住脚步:“小殿下!”忙蹲下身子扶住了拓儿。   拓儿走到雪茶跟前,乌亮的眼睛看着他。   雪茶在赵踞跟前儿本算是个笨拙不堪的了,但是此刻面对拓儿注视的目光,竟突然跟他心有灵犀般,便说道:“小殿下才放学?这是要回紫麟宫去吗?奴婢才从富春宫出来,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贵妃娘娘才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呢。”   拓儿听了这句,双眼微微睁大。   雪茶笑道:“殿下快回紫麟宫去吧,皇上在富春宫熬了一整夜,方才才回乾清宫,我这正要去给他报信儿呢。”   眼见雪茶起身要走,拓儿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雪茶诧异:“殿下?”低头对上小家伙的眼睛,雪茶笑问道:“殿下莫非是要跟我一块儿去乾清宫?”   拓儿竟认真点了点头。   雪茶是打心里喜欢他,见他今日竟格外缠着自己,还主动要去乾清宫,当即心花怒放。   雪茶道:“先叫人回紫麟宫跟娘娘说声,免得她见不着殿下回去,心里着急。”   拓儿却忙摇头。   雪茶见他不肯的样子,虽不明白是怎么,却也只得听从,心里忖度着,多半是拓儿去乾清宫探一头就走,所以也不必先去紫麟宫报信。   雪茶领着拓儿,其他太监们跟在身后往乾清宫而去。   走到半路上,却撞见了一个人。   这人竟是西朝四公主安安。   ****   安安乍然从宝仪门后跳了出来,把雪茶吓的一惊。   随行拓儿身旁的内侍们更是瞬间反应,谁知照面见是四公主,这才重又退下。   雪茶定神看着安安:“你……殿下你何时进宫来的?”   安安笑道:“我来了好一会儿了,本正要出去,可没见到小太监你,心里竟有些放不下,你可让我好等啊。”   雪茶听了这句话,脸上突然发热。   自从上次皇帝发话,在安安公主病愈之后,四公主倒是不用人催,乖乖地便出宫去了。   虽然隔上几天她也会进宫厮混些时候,但相见的机会自然是越来越少了。   雪茶垂下头道:“殿下还是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当着小殿下的面,还是知道些体统规矩吧……”最后四个字却说的轻轻的。   安安道:“我开玩笑罢了,这有什么,难道你当真了?”   她上前一步,笑吟吟地凑近了打量雪茶。   她越来越近,脸几乎贴到自己脸上,雪茶再也忍不住,涨红着脸低声道:“你、你离我远些!”   这会儿身后还有许多紫麟宫的太监,雪茶虽没有回头,却也能想象到那些人的脸色,一时更是窘迫。   安安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变本加厉地笑道:“我又能干什么,难道能吃了你?”   正在这时,就听到脚底下汪汪地叫了两声,原来是平安窜跳起来。   安安低头看去,正对上一人一狗的眼神,拓儿跟平安都在仰头看着她。   四公主见状,蓦地想起了自己上次无知吃狗粮的惨痛经历,加上正是那次害得她大病一场,此刻一见拓儿跟平安,不由打了个哆嗦,浑身不适。   正在这时侯,拓儿抬手在平安的头顶轻轻地抚过,平安神奇地停下了吠叫。   安安才说道:“小殿下,咱们又见面啦。”她非常记仇,便抱着手臂笑道:“你这次可还有点心请我吃吗?”   拓儿眨了眨眼,抬手进袖子里摸了会儿,果然又摸出了一块儿糕点,向着安安递了过来。   四公主吃了一惊:“你!”   拓儿却又一笑,并没有真的等安安接过来,反而低头又送到了平安的嘴边。   平安忙伸长脖子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   很快吃完了食物的平安好像十分高兴,又见主人在此不动,它便撒欢往前飞跑去了。   有了上次冲撞了贵妃的前车之鉴,立刻有四个太监跑出去要将平安追回来。   拓儿漫不经心看了眼。   这会儿雪茶握着拓儿的手道:“小殿下,咱们不要理会不相干的人。”   雪茶扭头便走,安安转身跟上,且走且说道:“谁是不相干的人?你这臭太监,你怎么对我这样冷淡?白费我还等了你半天……告诉你,到四月里我可就启程回西朝了,以后能不能见着面还不一定呢,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   雪茶听到她说要走,脚步戛然止住。   安安一时刹不住脚步,竟撞在了雪茶的肩头。   雪茶回头,安安发现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安安愣了愣,便笑道:“喂,我可是轻轻撞的,没有用力,你别讹我。”   雪茶定了定神,向着安安躬身道:“并不敢讹殿下,既然殿下临行在即,奴婢我只能恭送殿下一路顺风了。奴婢还有事,告退。”   雪茶说完,因见拓儿走的慢,他索性俯身抱起了拓儿,迈步往前走去。   安安转身看着他,突然气的叫道:“小太监!”   雪茶置若罔闻,抱着拓儿一路飞奔。   剩下的两名太监见状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苦笑跟上。   他们自然知道雪茶是去乾清宫的,所以也并不着急,谁知来至乾清宫一问,才知道雪茶还没回来。   众人还以为雪茶是一时走到别处去了,忙回身来找,又找了一刻钟,全无踪迹,这才着急起来。   ****   雪茶醒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愣了愣,叫道:“殿下!”   才要爬起身来,却觉着头晕目眩,浑身竟有些无力。   正在惊讶,拓儿抬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抚了抚,像是安慰似的。   雪茶察觉他的小手绵软温暖,心中很是受用。但此刻他却也朦胧察觉自己在的地方很是陌生,一时间自然心惊起来。   “这、这是哪里?”雪茶心惊胆战,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让他撑着坐起身来。   雪茶打小儿就在宫中,这会儿放眼四看,所见的屋内布局,陈设打扫等,自然知道这里绝非是宫内。   他见拓儿就坐在旁边,忙先把他抱入怀中。   谁知乱动的时候,手上碰到绵软微热之物,竟好像还有个人。   雪茶吓得叫出声,转头看时,却又吃了一惊,原来身边儿的确还躺着一个人,居然正是安安!   “四公主?”雪茶不敢置信,叫了两声,安安却无知无觉,仿佛睡着了。   雪茶只记得当时在宫内遇见了安安,两人一言不合,雪茶便抱着拓儿要回乾清宫。   急急地走了片刻,隐约觉着身后有人轻轻地在他肩头一拍。   雪茶本以为是跟随拓儿的那些太监追了上来,才要回头,却嗅到一股诡异的香气掠来。   从那开始,便不记得任何事了。   雪茶总算想起了这些,心里发毛。   他低头看看安安,忙伸手推了她两把,见安安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雪茶只得先把拓儿紧紧抱在怀中:“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咱们真的不在宫内了吗?”   自言自语了几句,雪茶终于反应过来,他让拓儿在旁边坐了,想要下床去外头查看究竟。   谁知双脚才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有道人影走了进来。   雪茶吓得叫起来,忙又抱住拓儿。   进来的那人闻声皱眉:“敢再乱叫,就杀了你!”   雪茶瞪圆了眼睛,却见进门的竟是个阴柔脸的男子,虽长的不难看,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不大好。   这男子自然正是先前掳走拓儿的莫不亢,雪茶却因为没见过他,并不认得。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雪茶瑟瑟发抖,又担心拓儿会害怕般,忙低头看他一眼。   谁知却见拓儿的脸色十分平静,双眼看着那男子,竟好像……是认得他似的。   莫不亢冷笑了声:“干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有点用,还留你到现在吗?”他不耐烦地说了这句,对拓儿道:“小家伙,咱们该走了。”   雪茶越发惊心:“你说什么?你要带殿下去哪里?”   莫不亢似乎很听不惯他这样惊呼的声音:“闭嘴,再叫现在就杀了你。”   不料他说了这句后,拓儿却蓦地坐直了。   莫不亢到底从小儿跟他相处,当下冷笑道:“小子你不想他死?那也行,乖乖地跟我走就是了。”   雪茶从来没见过这样凶戾的人,壮胆道:“你、你要杀了我可以,就是不许带走小殿下!”   莫不亢皱皱眉,狞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我最恨你们这些死太监,上次一时大意,着了你们的道,若不杀一千个太监,难解我心头之恨。”   雪茶当然不知道他指的是跟高五谭伶交手的那次,只颤声道:“你、你可要想清楚,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莫不亢脾气最为暴躁,这句话且又戳中了他的痛楚,当即咬牙道:“说了老子没有九族!”说话间一掌狠狠地扇了过去,劈头盖脸打在雪茶脸上。   雪茶觉着像是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捶落,打的他身子一晃,从床上重重跌在了地上。   莫不亢指着骂道:“臭太监,识相的乖乖滚开,不然别怪我下狠手。”   雪茶摔倒地上,头晕眼花,又察觉嘴里涌出一股血腥气。   他本是最胆小的,这会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眼见莫不亢走过来,雪茶迅速爬起身,张手把拓儿整个人拢入怀中,叫道:“不许带走小殿下!”   莫不亢抬脚向着雪茶后腰踢了过去。   雪茶往前一倒,又怕压着拓儿,只拼命地以手臂撑着,肩胛骨一阵剧痛,像是错了位。   莫不亢见雪茶还不撒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扬手向着雪茶的头顶拍落!   这一掌却跟先前不同,自然是要命的招数。   却就在这时候,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莫不亢察觉不对,迅速后退。   手上却一阵剧痛,莫不亢握住手腕,抬头看时,却见是雪茶身旁的安安。   四公主倾身而起,手中握着一把并不长的弯刀,拧眉看着他:“想杀他,你得问我答不答应。”   莫不亢微怔,突然间他脸色一变,看着受伤的掌心。   全靠他方才躲闪及时,所以安安的弯刀只在手上划出了浅浅的一道伤口,但是莫不亢最擅长用药,此刻便发现那伤口有些异样:“你的刀上有毒?”   安安挑眉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这把刀,杀过林子里的白额虎,你比老虎还厉害?”   莫不亢皱眉,突然笑道:“有意思,老子整天打雁,今日却给小雁啄了眼睛。”   以他的经验,当然知道安安所言非虚。   莫不亢迅速封了右臂的几处穴道,才看向雪茶怀中的拓儿:“臭小子!夏叶要死了,我带你回去看看她,本想让她死得瞑目,可惜啊……”   莫不亢凄然地冷笑了声,纵身往外跃出门去。   ***   自始至终,雪茶都紧紧地抱着拓儿,不敢放开分毫。   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怕极了,泪早落了一脸,也有些落在拓儿身上。   直到身后安安轻声道:“别怕,他走了。”   雪茶一愣,僵硬地抬起头来,果然见面前空空如也。   雪茶来不及管别的,忙先看向怀中的拓儿:“殿下,你怎么样?没吓着吧?”   正要看看他身上,却听安安道:“别只问他,你呢?”   雪茶才觉着手有些动弹不得,给安安提醒,才觉着浑身剧痛,他回头看向安安:“四公主……”   安安见他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带着血,眼中还有泪,一怔之下笑道:“你怕什么,有我在呢。你放心,这个仇我会替你报的。”   雪茶觉着舌头都有些发麻:“不、不是,我是说,那贼人既然去了,咱们快快回宫,免得节外生枝,更免得德妃娘娘跟皇上着急。”   安安微微一愕,继而笑道:“我当然知道。”   她试着起身下地,力道却拿捏不稳,一个翻身滚落地上。   雪茶慌了慌:“你怎么了?”   “没,”安安道,“只是先前中了那怪人的迷药,还没有完全恢复。”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脚步声飞快逼近,安安拧眉,重又拔刀横在了胸前,拧眉盯着门口。   房门洞开,有一人敏捷地跃了进内。   安安见了来人,却才松了口气。 第205章   这纵身进入的,竟是个身着麻衣的矮胖老者,看似其貌不扬,却正是四公主的师父,西朝的谋士宋杰。   宋杰跳进门来,一眼看见安安半跌在地上,脸色不对,又见雪茶满脸狼狈地抱着拓儿,他的目光微变,先上前扶住公主:“你怎么样?”   安安叫了声“师父”,说道:“那个怪人的迷药十分厉害,我之前勉强才提了一口气……只怕这会儿还有余毒没有散。”   宋杰摁着安安的脉搏,飞快地给她听了听脉象,说道:“你的真气没有恢复。又勉强跟他动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安安回头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雪茶,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吃了大亏,当然不能让那个怪人好过。拼死也要让他跟着吃点亏。”   宋杰从腰间找出了一颗丸药递给安安:“快服下。”   安安拿在手里,沉吟问道:“还有吗?”   “怎么了?”宋杰皱眉说道:“这是雪灵芝所制的解毒丸,不易保存,我统共没带几颗。”   安安笑道:“再给一颗嘛。”   宋杰以为她想多吃一颗以好的快些,当下又摸了一颗给她。   不料安安爬起身来,转身看着雪茶道:“小太监,可别说我对你不好啦。”   看着雪茶呆呆的样子,安安把那颗药丸往他嘴里一塞:“咽下去。”   雪茶猝不及防,勉强地将药丸吞下,安安才把自己的那颗吃了。   宋杰见状拦阻不及,只皱眉说道:“我这药丸何其珍贵,为何要给这太监。”   安安顾不上回答,只盘膝坐了,闭着双眼静静地调息。   这会儿雪茶咽下药丸,又听宋杰这样说,便搭讪着问道:“您是四公主的师父?也是西朝人?”   宋杰说道:“我是她的师父,却不是西朝人。”   雪茶道:“看您的样貌像是中原人。”   宋杰冷笑道:“是又怎么样?”   雪茶咽下心里的话,只说道:“没、没什么。还要烦请你去报个信,找顺天府也好,镇抚司也好,让他们派人来,护送我们回宫。”   宋杰道:“回宫?”   雪茶见他的神情不像是很友善,便道:“是、是啊……只要您去报信儿,便是大功一件,皇上定然会嘉奖您的。”   “皇上?”宋杰越发冷笑,“你是说雍王?”   雪茶一抖,诧异道:“你、你唤皇上什么?”   宋杰道:“我唤他什么你自然听见了。当初要不是他窜谋徐太妃害死了太子殿下,他会成为今日的皇上?”   雪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瞪着眼睛看宋杰:“你、你在说什么?什么皇上串通太妃……”   宋杰看一眼安安,见她正聚精会神地调息,才咬牙说道:“你不过是个太监,当然不会知道雍王做的这些龌龊的事。但是天知地知我知,死了的太子殿下也知道……这笔仇我永远也忘不了!”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落,雪茶瞠目结舌:“你、你是前太子的人?”   宋杰笑道:“想不到吧,昔日的东宫,也还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人的,虽然多半都给雍王杀了!但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记得这笔血仇。”   “你、你……”如果说先前面对莫不亢,雪茶还只是惊心动魄,那么现在,却可以称得上是魂飞魄散了。   毕竟那莫不亢虽然凶狠,可是雪茶这会儿回过味来,知道他虽想杀自己,可却对拓儿没有恶意,听那人的语气,只是想让拓儿去见夏叶而已。   但是面前的这位,显然是昔日太子赵彤的旧人,而且一心想为太子报仇。   雪茶脑中嗡嗡乱响,不知是不是迷/药的后遗症,还是因为给莫不亢重伤的缘故。   这般起伏跌宕,过于刺激。   雪茶整个人好像随时都要晕厥。   “你方才说,”雪茶按捺着牙关打颤之感,让自己拼命撑住:“你说皇上联合徐太妃害死先太子,你有什么证据?”   宋杰道:“证据?你要证据?那次皇子们去打猎,太子本来要骑的是他的坐骑白龙,雍王的坐骑是一匹黑马,可不知雍王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激的太子非要跟他换了马儿,后来那黑马窜跳,才导致太子坠马身亡。你敢说这跟雍王没有关系?”   “可是又跟太妃又何关系?”雪茶难得地聪明起来。   宋杰道:“我起初自然也不知道,后来太子坠亡,那黑马也给杀了,我暗中查看黑马的尸体,发现那马儿事先给人喂了一种草药,会导致马儿狂躁……我追查到御马监的人,用尽法子逼问,那人却一无所知,后来无意中我才发现,是紫麟宫的小鹿姑姑,也就是如今的德妃娘娘,事先曾经跟雍王所骑的那匹马接触过。”   雪茶灵魂出窍。   以雪茶对少年皇帝的了解,那时候的赵踞绝不会主动去害太子赵彤的,一来是因为当时太子已经渐渐失势,不管是朝中还是后宫都在传说皇帝想另立太子。   二来,赵踞当时年纪小,也远没有现在这样城府深沉,手段狠辣。   何况公然换马,这做的也太过明显了。   那小鹿去接触那匹马是什么意思?   雪茶的脑中一片混乱,晕眩的更厉害了。   ***   宋杰说完后,见雪茶闷声不响,他便冷冷地又说道:“太子给除掉后,皇后娘娘因为太子之死,伤心欲绝冲撞了皇上,因而落得个打入冷宫的下场,雍王真的是好算计。他算到先帝病危,未必会再深谋远虑,且又有蔡勉等人辅佐着他,所以那把龙椅是稳坐的。”   说到这里,宋杰道:“只可笑那徐太妃,白白地助纣为虐算计了一场,最后却还是落得个被赐死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死得其所!”   雪茶听到这里突然察觉了疑点:“等等,假如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对太子的马儿下毒呢?假如太子当时并不想换马呢?”   宋杰冷笑道:“这就是他们的高明之处,公然对白马下毒,事发后人人都知道有人想谋害太子,矛头自然直接指向雍王,可是……对黑马下毒就不一样了,可以解释为有人想还雍王,却无意中反而让太子遭了殃。至于为什么太子会换马,这自然是雍王的手腕,你难道不信他有这种能耐?太子哪里有他那样的城府跟心机!”   雪茶摇摇欲坠,感觉自己真的要晕厥过去了。   可很快,雪茶发现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他的舌头都开始发僵。   宋杰的目光却从雪茶脸上慢慢地转到他怀中的拓儿身上。   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拓儿一直都很安静。   虽然拓儿这个年纪未必能听懂这些话,但当看着他的双眼之时,宋杰竟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孩子似乎听懂了一切。   他看着拓儿粉妆玉琢的小脸,不由说道:“这张脸果然很像是雍王小时候,尤其是这双眼睛,给他盯着的时候,就觉着心里冷飕飕的,好像能给他看穿心里想什么似的。”   宋杰不知不觉感叹了这句,又道:“只是想不到,小皇子居然会落在我的手里,也算是苦心人天不负了。”   当初宋杰身为东宫谋士,新帝登基自然容不得他们,那些人四散逃窜,死的死,隐的隐,宋杰无奈之下逃到西朝,改名换姓,决定相助西朝人针对大启,假如有朝一日吞并了大启,或者亡了赵踞,这自然也算是为了先太子报仇了。   雪茶听出他的意思,咽了口唾沫,含混不清地问:“你想怎么样?”   宋杰笑道:“雍王自打登基,子嗣稀少如此,先前贵妃偏偏又生下个公主,到如今竟只有这一个皇子,也不知,这是不是他行事歹毒的报应……假如我将皇子杀了,你猜会如何?”   雪茶道:“你、你不能!”突然他想起来:“西朝如今跟大启议和,你要是这样做,自然会影响两国和谈局面……”   宋杰却淡淡地说道:“你不觉着,这样正合我意吗?”   雪茶心头凛然。   宋杰道:“杀了他的皇子,然后引发西朝跟大启的战事,这才是我想要的局面。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仰头大笑不已,地上的安安却睁开眼睛。   她抬头看着宋杰:“你、真的要这样做?”   宋杰波澜不惊,说道:“你都听见啦?不错。我本来以为西朝跟大启会一直的打下去,不死不休,没想到居然出了个禹泰起,更没想到居然刺杀失败反而造成了议和的局面,所以我才陪着你来京城,本来想伺机行事……不料皇宫防卫森严,我无法入内,可是谁又能想到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般,居然会有人把小皇子带出宫来,白白地送到我手里呢?可见注定是天要亡那赵踞!”   安安才要跳起来,却觉着脑中一昏。   她苦笑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宋杰挑眉道:“你放心,我毕竟还不想让你死,只会让你睡一觉而已。”   安安后退一步,摇摇晃晃坐在了雪茶身旁:“你如果真的要对他们动手,就先杀了我!”   宋杰道:“安安,你别逼我。”他拧眉看着安安,抬手在她肩头一拍,想要将她拎着扔出去。   谁知就在这时候,宋杰觉着手背上轻轻地一疼,感觉像是给树枝划了一下似的。   宋杰本不以为意,毕竟雪茶跟安安都吃了自己给的药,这会儿只怕都浑身无力,自然毫无反抗之能了。   可迅速地他察觉不对,忙抽手看时,果然见手背上多了一点血痕。   宋杰睁大双眼,匪夷所思。   他推开安安,垂头看时,却见原本给雪茶搂在怀里的拓儿,两只小手正握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却是安安原先伤了莫不亢的,后来因为见宋杰来到,安安便斜插在腰后,方才安安坐过来的一刹那,却给拓儿轻轻松松地拿了去。   宋杰看看自己手上的伤,再看看握着刀的那孩子,无法置信!   嗓子发干,宋杰涩声:“你、你居然……这怎么可能?”   这样小的孩子,竟然临危不乱如此,且在无声无息之中动手反制。   不可能,这不可能!   宋杰惊恼交加,心慌意乱,那毒散的自然更快。幸而他反应迅速,忙抬手进腰间摸了一颗药丸出来,飞快地送入口中。   做完了这些,宋杰定神,咬牙切齿地看着拓儿道:“真不愧是赵踞的小崽子,从小都是这样的阴狠歹毒,只可惜你终究还是在我手里!”   宋杰在西朝多年,又是公主的师父,安安的匕首上用的什么毒,他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随身配备解药也是常情。   这会儿安安倒在地上无法动弹,雪茶浑身僵硬,只能凭着最后的本能死死地搂着拓儿不放手。   宋杰一步上前,笑道:“今日就给太子殿下跟皇后娘娘报仇!”   他将拓儿手中的匕首夺过来,手腕一抖,正欲切向他的颈间。   突然间,“嗖嗖”连声响动,有什么射破了窗户门扇。   宋杰大惊,还未回神,门扇窗户突然间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有许多身影从外闪电般跃了进来。   宋杰回身,仓促看时,却见当先跳进来的几个,身着布衣,看着衣着打扮容貌气质,并不像是官府中人,竟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   ***   这日,原本冷寂的宫门口,赫然立着一队人马。   从太监宫女到护卫的侍卫们,足有百余人,却没有一人发出响动。   静寂之中,风吹着黄罗伞盖,发出烈烈响声,格外撩乱人心。   伞盖之下有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尤为显眼,身姿挺拔超逸,自然正是皇帝。   众目睽睽下,皇帝身边还有一人,却给他半拢在怀中。   仙草靠在皇帝身上,微微地闭着双眼,她正在数着自己的心跳,好像多跳一下,心就多疼一分。   等待显得这样漫长而煎熬。   直到宫门口探看的小太监飞奔往回,来到皇帝跟前跪地:“回皇上,是小国舅,高公公跟徐主事他们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匹马冲了进来。   宫内自然严禁走马,那马上的人在马儿没停的时候便已经纵身跳了下来,正是颜如璋。   小国舅怀中还抱着个小小的人。   眼见面前的皇帝跟仙草,颜如璋俯身,把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拓儿站住脚,抬头看向前方。   这会儿仙草已经撇开了皇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拓儿,快步向他走来。   但她毕竟是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加上又心神不宁地等了半天,此刻腹中竟绞痛起来。   仙草猛然止步,捂住肚子。   皇帝早疾步赶上,从后将她扶住。   就在这一刻,身前传来孩子有些稚嫩沙哑的声音:“母妃……”   仙草跟皇帝都惊呆了。   两个人齐齐地抬眸,却见是拓儿撒腿往这边跑了过来,他红着眼睛,眼中隐隐地还有泪挂着,嘴里却喃喃地叫道:“母妃,母妃!”声音越来越清晰。 第206章   自打拓儿失踪后,皇帝命封锁宫门,迅速排查,却在废弃的后殿内找到一具给脱去外裳的太监尸首。   这人正是素日跟随拓儿身边的一名内侍。   当时宫中自然不知道下手的是莫不亢,——莫不亢原先混入宫中,观察数日后终于给他找到机会,杀了一名内侍,假扮做对方的模样取而代之。   那天拓儿从御书房内出来,之所以脚步缓慢,却并不是不想回紫麟宫,而是因为发现了异常。   但小孩子虽聪慧异常,察觉到了危险,却无法确定危险来自何人。   也正因如此,拓儿才要跟着雪茶去乾清宫……或许在小孩子看来,父皇比母妃更有能力应对这些事。   谁知道莫不亢却也不傻,且已经等不急了,他是用毒高手,当下先制服了雪茶,那时候安安正追了上来,也给他用迷烟制住。   雪茶是御前首领太监,安安又是西朝四公主,有这两个举足轻重之人保驾护航,果然给他顺利地出了宫门。   至于之所以能这样快找回拓儿,却是清流社跟镇抚司联手的缘故。   镇抚司其实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宋杰,毕竟虽然西朝人是来议和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尾随之下,竟有意外收获。   至于莫不亢却是清流社的人在盯着,此处先不必赘述。   ***   仙草本有些支撑不住,听了拓儿唤“母妃”,精神大振!   在场众人自然也都听见了小皇子终于出声,可惜雪茶还在昏迷之中,不然定要喜极而泣。   赵踞见大势已定,便叫谭伶先陪着仙草跟拓儿回宫。   此刻颜如璋跟徐慈高五等也迅速到了跟前,高五怀中抱着的却是雪茶。   一行人先转回了乾清宫,徐慈先说道:“清流社的人早在之前就发现了毒医莫不亢进京,只是他行踪飘忽难以追踪,直到先前才发现他同雪茶和安安公主。但那时候大家不知他挟持了小皇子,直到我听小国舅说了此事。”   赵踞道:“这么说就是此人在宫内闹事?哼,上次没有杀了他,果然引来后患。”   高五跪地请罪。   赵踞问:“雪茶如何了?”   高五道:“他中了一种极厉害的麻药,得亏没有性命之忧,回来的路上也已经给他服了药丸,另外他身上受了几处伤,像是给人殴打所致,幸而也非致命。”   赵踞微微点头。   颜如璋道:“还有安安公主也中了同样的毒,因不便将她带入宫中,先前便将她交还给驻京的西朝人了。至于那个宋杰,已经暂时关押在镇抚司,等候皇上发落。”   赵踞说道:“这厮真的是当初赵彤的人?”   颜如璋道:“早先就有人说他看着眼熟,但不敢确认,先前将他拿下后……基本上已经确认了。”   赵踞道:“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贼心不死,他居然还投靠了西朝人,做这种逆德背祖之举。”   颜如璋道:“可见天理昭彰,他藏匿多年,还是在京城里给拿下了,这也多亏了小皇子殿下福运高。”   赵踞大笑:“朕先前说什么来着,拓儿就是西朝人的克星,如今可见,连这种叛逃之人也不例外。”   此刻里头洪礼来报说雪茶醒了。   赵踞便看向徐慈:“有劳徐主事,你先下去吧。”说着对他使了个眼色。   徐慈领旨退出,却并不立刻出宫,反而往紫麟宫的方向而去了。   这边雪茶给扶着手,踉踉跄跄地出来跪拜,伏身道:“奴婢死罪。”   赵踞道:“你怎么死罪了?”   雪茶哭道:“奴婢没有好好护着小殿下,让他受了惊了。”   赵踞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虽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却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当下道:“不必多说,只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一遍,不许有半个字遗漏。”   雪茶领命,先想了想,就从宫内抱着拓儿要来乾清宫说起,一直说到了莫不亢给安安所伤,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杰出现。   只是在提到宋杰的时候,雪茶略有些迟疑。   赵踞即刻看出来:“怎么?”   雪茶呆呆地看着皇帝,心中却响起宋杰所说的太子骑马坠亡之事。   这会儿颜如璋在旁道:“公公不必担心,那宋杰已经给拿下了,如今在镇抚司里。”   雪茶闻言,便知道那些事是藏不住的,既然落在镇抚司诏狱,迟早晚宋杰都会吐出来。   当下便将宋杰那会儿所说的话也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皇帝听到说小鹿去接触过黑马的时候,眉峰一动,但脸上却没什么变化。   雪茶说完后,骂道:“那个混账东西胡说八道的,多半是得了失心疯,他连四公主也想害死呢,还想以此引起两国之间交战呢,真是痴心妄想。”   雪茶骂了这句,又惴惴不安地问道:“皇上,殿下当真无碍吗?”   皇帝道:“嗯,他现在德妃那里。”   雪茶念了一声佛,此时此刻才又后怕起来,竟委屈地哭起来:“皇上,奴婢还以为回不来了。”   赵踞嗤地笑了,又叫洪礼带他进去歇着。   雪茶退后,颜如璋看看赵踞脸色,问道:“皇上,这宋杰所说可是真的?”   “什么?”   “就是……徐太妃娘娘曾经……”   “这人是个无家无国,数典忘祖的疯癫之人,只是一心想报仇才编出了这些话而已。”赵踞淡淡的。   颜如璋低下头去:“是。”   赵踞皱皱眉道:“你回去镇抚司里,命人仔细看押,不要、生出什么意外,也别给他机会胡说八道。”   颜如璋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下告退。   众人都退下后,皇帝才又看向高五,冷冷吩咐:“速去,务必把那莫不亢拿下,生死不论。”   敢在宫内闹事,这已经触及了皇帝的逆鳞,高五俯身答应,也缓缓退出。   分派了众人后,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皇帝才感觉到一丝丝倦意。   昨日到晚间,因为颜珮儿生子之时,皇帝熬了整宿,等转回乾清宫,却还要理政,中午时候颜珮儿总算生下公主,谁知好消息还没送到乾清宫,就传了拓儿失踪之事。   真真的一波三折。   直到现在,皇帝才慢慢地松了口气,他本想喝一碗参茶,可雪茶还在养伤,用别人,却又不喜欢。   皇帝想了想,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才吩咐备肩舆,也往紫麟宫而去。   ***   这会儿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晚照,映的皇城格外壮丽。   皇帝在銮舆上放眼看去,见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如蝼蚁一般,人人见了皇帝都恭敬地低头跪地。   看不见所有人的脸,所有人看起来便一模一样似的,瞧着十分诡异。   皇帝面无表情,慢慢抬眸看向更高远之处。   西天边的云朵给霞光映衬,像是开了大朵的异样的花,又像是某天皇帝经过紫麟宫,看见那大片盛开的杏花,灿灿云霞,而她在其中。   目光瞬间迷离的时候,皇帝的耳畔又响起雪茶的声音——“他说是皇上跟太妃联手害了前太子”,“说小鹿跟那黑马接触过”。   晴暖的天气,皇帝突然心头微寒。   紫麟宫中,徐慈正也跟仙草说了所知的事情经过。   原来皇帝怕仙草不受用,所以特意叫徐慈过来陪着她。   听说是莫不亢所为,仙草道:“好好的他怎么又要抢拓儿?”   徐慈却并不晓得莫不亢的原因,便道:“这个人行事亦正亦邪,从不按常理出牌,谁也猜不到他的想法,江湖上众人见了他也只有敬而远之,但幸而他好像对殿下并无十分的恶意。”   拓儿听到这里,便探出脑袋,对仙草道:“夏叶……”   他毕竟才开口说话,声音稚嫩,咬字含糊不清,仙草费了一番力气才明白他说的是“夏叶”。   当下忙道:“夏叶怎么了,你难道看见她了?”   拓儿摇头,又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说、夏叶会死……见拓儿。”   徐慈诧异:“难道说着莫不亢冒险进宫,竟是想带拓儿去见夏叶?而夏叶不知为何遭遇危险?”他皱眉道:“若是为了这个,弄的宫内人仰马翻,差点儿害殿下出事,他也的确是糊涂至极了。”   仙草道:“这种怪人自有他们的一番想法。何况想来他也的确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他又不是个会好生跟人解释的,自然只有强取豪夺最为直接。”   徐慈叹道:“他受挫而去,不知以后会怎么样,但皇上那边应该是再饶他不得,只怕他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了。”   仙草不语,拓儿仰头看她,却轻轻地摇了摇仙草的手臂。   正在这时侯,外头报说皇上到了,徐慈忙起身。   皇帝进殿之后,徐慈即刻告退。赵踞看着面前的仙草跟拓儿,心中才又多了几许暖意。   慢慢地走到两人跟前,赵踞抬手将仙草揽入怀中,又低头在小家伙的头上轻轻地抚过:“这下你可放心了吧?朕说了不许让你着急的。”   仙草微微一笑,却看出他面上有几分倦意,即刻问道:“你累了?”   赵踞笑道:“朕不累,纵然累,看见你就好了。”   仙草也知道他从昨日就没有好生歇息,然而她其实也一样,只不过先是因颜珮儿之事,后又是拓儿,总叫人没有一刻放松。   直到这会儿拓儿平安回来,身心才安顿下来。   当下仙草道:“你……陪我们歇一歇吧。”   赵踞挑了挑眉:“怎么陪?”   仙草一手拉着拓儿,一手拉着赵踞,缓步进了内殿。   拓儿略略迟疑,终于爬到了榻上,仙草摸摸他的小脸,自己也缓缓躺下,却看赵踞。   皇帝终于一笑,也在她身旁并排躺了。   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皇帝不禁叹道:“虽然才半天,却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   仙草道:“是啊。”   皇帝目光闪烁,雪茶的那句话又在心中转了出来,皇帝不由唤道:“阿悯……”   仙草转头:“嗯?”   皇帝也随着转头,对上她温柔的眸色,心中的那个疑问就好像一枚松散的蒲公英,轻轻一口气便给吹的无影无踪了。   何必再旧事重提。   就算是那宋杰不提此事,皇帝心中也早就知道。   所以当初,在没有确定仙草就是徐悯之前,他曾经问过她:当初徐悯护了他那么久,可到最后为何要真的害自己。   其实那个答案,皇帝也猜到了。   整件事情的转折点,是小鹿在紫麟宫对他做的事情。   偏偏阴差阳错害了徐悯。   但对徐悯而言,她误会了皇帝想对小鹿施暴,却害自己成了受害者。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当时的赵踞想不通,同样难以甘心。但跟宋杰所说的恰恰相反,当赵踞发现自己的马儿给人动了手脚,——那人还是徐悯后,皇帝曾一度猜忌,以为是徐悯跟当时的张皇后联手想要除掉自己。   可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一切都已释然。   四目相对,仙草见他不做声,便问道:“什么事?”   皇帝打量着她,温声道:“以后……咱们再不分离了好不好?”   仙草眨了眨眼,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咱们?”   皇帝:“朕,你……拓儿,还有这个。”他抬手在仙草肚子上轻轻地一抚。   她带笑的目光温柔地描绘着皇帝略带倦意的英俊眉眼:“好啊。”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翻身将她抱入怀中:“朕、突然觉着很累。”   仙草顿了顿,道:“皇上好好睡会儿吧。”   赵踞“嗯”了声,仙草本还想再跟他说句话,但是不多会儿,便听见皇帝的呼吸沉稳,他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仙草一怔,却觉着身侧窸窸窣窣,原来是拓儿靠了过来,也伸出了小短手将她搂住,仙草小心翼翼地张手握住了拓儿的小手。   所谓的安心,便是如此了吧。   莫名地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也睡了过去。   等外间谭伶放轻脚步进来的时候,却正好看见了这样静好的一幕。   谭伶微怔,继而蹑手蹑脚地又退了出来。   寝殿门口站着个小太监,谭伶上前低低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就说皇上因为过于劳累,暂且休息片刻再去探望贵妃跟公主。让太医们先好生照看着。”   原来是富春宫来人,说是贵妃醒了。   谭伶才打发了富春宫,正欲转身进殿,却又见一名小太监飞奔而至。   谭伶忙将他拦住,正欲呵斥,那小太监上前,低低在他耳畔说了句话。谭伶吃了一惊:“当真?”   小太监道:“千真万确,高公公已经带了人进宫了,但高公公说,那人一定要见皇上。” 第207章   高五虽奉命去捉拿莫不亢,但是让高五意外的是,他根本没有费什么力气。   因为莫不亢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而且面对来势汹汹的司礼监众人,莫不亢丝毫也没有反抗。   上回若不是谭伶从旁相劝,高五早就将莫不亢杀了,没想到一念之仁留下后患。   这次差点惹下大祸,高五牢记皇帝的命令,果断地将要动手,不料莫不亢说道:“你现在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你们的皇子!”   这才让高五生生地停了手。   但莫不亢却偏不再说别的,只口口声声地说要见皇帝。   高五将他双臂卸了,浑身上下搜检了一遍,才又把他绑住,这才带进宫来。   然而那时候皇帝才在紫麟宫睡着,谭伶虽知道事情有些着急,但却实在不忍心吵醒皇帝。   正在焦灼徘徊,里头却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谭伶回头看时,居然正是赵踞。   原来长久的作息,让皇帝已经习惯了小睡即醒,只是皇帝醒来后,见仙草跟拓儿睡的香甜,本也还想再陪他们睡一会儿,可隐隐地听见外头似乎有事,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皇帝道:“出什么事了?”   谭伶忙把高五将莫不亢带回宫、那人要面圣的事告诉了。   ****   就在皇帝马不停蹄赶往乾清宫的时候,在富春宫中,沈君言才给江贤妃诊了脉。   原来先前江水悠连日夜地照看颜珮儿,却在颜贵妃生下小公主后,终于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太医给她诊过,只说是体虚、劳累过度。   毕竟六宫的事体都是她来料理,又加上近来事多,却是亏了她。   皇帝又特命沈君言亲自来给她诊看一番,沈君言的诊断却也跟太医大同小异,只又查江贤妃体内有些虚火,便拿了银针给她刺了几下。   可江水悠不像是很在意自己身子的样子,只听宫女来报说拓儿回宫,她便叹道:“唉,本来我该一块儿去等的。”   沈君言正收拾针包,闻言道:“娘娘长袖善舞是好的,只是面面俱到未免太累了。要是把自己也给累垮了,岂非得不偿失?”   江水悠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沈君言诧异之余笑道:“娘娘也跟我打起机锋来了。我非鱼,可却也是治鱼之人,鱼之乐无从得知,鱼之痛却是明白的。”   江水悠闻言不由也笑了,因又说道:“是了沈先生,这小殿下既然能开口唤母妃,先前为何一直不能说话?”   沈君言道:“其实大家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小殿下原本就无碍,自然可以开口说话,但是……我揣测原因,是因他从小给人掳走,那莫不亢又是个性情极古怪之人,对殿下用的药自然也不能以常理可想。恐怕会对小殿下产生一些影响,除此之外,跟着莫不亢那样的人,对于一个懵懂婴孩来说何其可怕,大概是出自于本能,小殿下才缄口不言,格外的安静听话,这也是他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童唯一能做的。”   “所以,他不是不能说话,只是愿不愿而已。”江水悠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这倒是也能说得通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江水悠顿了顿,似笑非笑的说道:“先生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做‘自闭’?”   沈君言皱皱眉,思忖片刻道:“娘娘所说的是一种症状吗?”   江水悠觉着自己大概是太过无聊了,又或者是沈君言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所以她竟道:“您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种罕见的症状,患病的多为孩童,这种孩子一般沉默寡言,内向,不与人接触,极少开口……这种病症很难治疗,我原先以为小殿下也是如此的,谁知竟是多虑了。”   沈君言颇觉有趣:“娘娘真是博闻,这种病症是从何处听来看着看来的?”   江水悠咳嗽了声道:“偶尔听人说起过。”   沈君言道:“我原先也替一名孩童看过这种病症,但是脉象上并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我也是无能为力了,现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江水悠笑道:“过誉了。”   沈君言看着她的笑容,突然又问道:“是了,我还有一件事请教。”   “请教不敢当,”江水悠吁了口气,道:“跟沈大夫闲聊而已。”   沈君言说道:“听说颜贵妃生小公主的时候,公主生下来便无呼吸,众人都以为不好了,那会儿多亏了娘娘,用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法子才将公主起死回生?”   江水悠哑然失笑:“先生从哪里听说此事?”   沈君言道:“当时在富春宫的万太医曾说过,我便留了心。敢问娘娘是怎么做到的?”   江水悠笑道:“这个也没什么,这……是以前我遇到了的一个游方道士告诉的法子,说是人没有呼吸的时候其实未必就是死了,只是心跳暂时停止,这时侯按压其胸,便能有助于心跳恢复,所谓‘起死回生’,说穿了也不值一提。”   沈君言却肃然道:“不,这是有益于万千性命的大利之举,请娘娘务必详细告知,若能流传于世,善莫大焉。”   江水悠苦笑道:“不会吧……”她的“不会吧”本是另一种意思,沈君言却以为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忙起身行礼道:“请娘娘务必赐教。”   江水悠虽然并不想“赐教”,可是沈君言如此一本正经,江水悠骑虎难下,只得说了。   沈君言大喜,又反复举着双手试着演练了几次,反而把江水悠给逗的笑了起来。   眼见时候不早了,沈君言便欲告辞。   正平章宫的宫女送了一碗汤进来,沈君言无意中闻见,脸色微变,忙止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江水悠道:“是我吩咐他们熬的补药,怎么了?”   沈君言道:“娘娘难道一直都在喝这个?”   “嗯……”江水悠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谁开的药方?”沈君言微微皱眉。   江水悠笑道:“先生是怎么了,满面紧张的?”   沈君言示意那宫女后退,自己走到江水悠身边:“不管是谁开的药方,这人是想害娘娘。”   江水悠却并不觉着惊讶:“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沈君言顿了顿,道:“这药方里有导致宫寒的红花等物,娘娘若是常喝,便会不易有孕。”   江水悠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只一闻就能闻出来。”   沈君言见她面不改色,越发诧异:“你……”   江水悠笑道:“您放心,没有人要害我,这药,是我叫人配的。”   沈君言微睁双眼,宫内人人都想有孕,这江贤妃却反其道而为之,却不知如何。   看出了沈君言的疑惑,江水悠淡淡道:“先生不懂,也不需要懂。虽然宫内人人都想生下皇子,独独我不能。”   沈君言忍不住:“为什么?”   江水悠笑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先生没听过吗?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沈君言眉头皱起,又问:“那……不知娘娘要取的熊掌是……”   江水悠笑道:“您实在该去了。”   沈君言看着这笑容高深莫测的江贤妃,只得后退一步,转身出了富春宫。   ****   次日一早,高五亲自来到紫麟宫,传了皇帝的旨意。   仙草听后并无话,只道:“我要陪着拓儿一块儿。”   高五为难:“娘娘,皇上只说让殿下出去一趟,即刻就回,娘娘不必担心。”   仙草道:“我亲自去跟皇上说便是了。”   正在此刻拓儿回头看着仙草,拉住她的手道:“母妃……”他摇了摇头。   仙草会意,微微俯身:“拓儿不想母妃跟着?”   拓儿点头。   本来是皇帝的口谕如此,自要遵从,何况也知道这次的安排天衣无缝,但是毕竟昨儿才出了事,仙草实在情难自禁,此刻见拓儿如此,终于忍痛答应。   高五抱了拓儿去了,谭伶道:“娘娘实在舍不得,大可不让殿下出宫。说来也怪,皇上怎会答应那莫不亢的无礼要求?还要让小殿下出宫去跟夏叶见面?”   仙草收敛心绪,道:“自然是有个必须如此的理由他才肯这样。至于夏叶,我担心她的情形已经不好了。”   以莫不亢之能,居然也说出“夏叶将死”的话,可见回天乏术。   而若非如此走投无路,莫不亢先前又何必冒险进宫掳劫拓儿,这次又不惜以自投罗网来换取一次机会。   至于为何答应让拓儿出宫,只怕正是因为夏叶已经到了无法亲自进宫的地步。   自拓儿去后,仙草在紫麟宫内,对着一盘棋,心思浮乱,却无法安静的左右对弈。   幸而谭伶看出她坐立不安,便故意说雪茶伤的厉害,仙草才醒悟过来,忙去乾清宫探望雪茶。   雪茶脸上的青肿虽然好了大半,但是肩胛骨仍疼的厉害,腰后一团乌青,太医给他调了许多膏药,弄的一身的药味。   雪茶平日里最喜欢香粉之类,突然弄的药气熏天,正愀然不乐。见仙草来到,更是不许她靠近,免得熏坏了她。   仙草陪着他坐了半晌,又听他说起先前惊心动魄的遭遇。   只是在提到宋杰的时候,雪茶略微犹豫,终于还是把宋杰说的那些话跳过不提了。   眼见将近中午,外头谭伶来说道:“殿下回宫了!”   仙草大喜,这才起身往外。身后雪茶还不忘叫说:“娘娘,等我好些了就去紫麟宫探望殿下。”   仙草一路回紫麟宫的时候,经过琳琅门,突然发现是皇帝的銮驾打门前经过,看样子竟是往富春宫的方向。   谭伶也看出来,因笑道:“听说贵妃的小公主不大爱吃奶,却爱哭叫,大概皇上是去探望的吧。”   仙草道:“毕竟是才出生的孩子,也该多看看。”   她说了这句,抬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抚过:上次生拓儿的时候,拓儿却没有福气在第一时间给他的亲生父亲抱一抱。   但是……当时却也还有禹泰起跟徐慈在,有那两位举世无双的兄长疼爱呵护着,却也是世间难得。   以后,只再多疼爱那孩子一些就是了。   就在仙草回紫麟宫之时,皇帝来到了富春宫。   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传出了小公主微弱的啼哭声。   原来先前小公主闹了大概半刻钟,颜贵妃正是体弱气虚的时候,心烦意乱,便呵斥众人道:“你们是怎么照看的,为什么她一直都不停?”   又道:“皇上怎么还没来?”   颜夫人上前道:“你不要着急,皇上从昨儿一直守到了今日,谁知宫内又生出别的事情,一时忙不开也是有的,待会儿必然会来。”   颜珮儿道:“什么别的事情,不就是那个小哑巴又给人掳走了吗?他怎么不干脆的就死在外……”   话没说完,就给颜夫人捂住了嘴:“娘娘!”   颜珮儿眼中的泪却一涌而出,她将颜夫人的手推开道:“他只顾着别人的孩子,我的公主,却抱也没有抱过一下。”   那小公主好像明白贵妃在说什么似的,哭的更加高声了。   颜珮儿怒极,垂着床边叫道:“给我把她弄走!”   不料话音未落,外头道:“皇上驾到。”   颜珮儿一愣,颜夫人微怔之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太心急了。”   说话间,果然皇帝从外快步而入。   颜夫人跟两名太医忙先迎出来接驾。   皇帝向着颜夫人一点头,径直入内。   颜夫人还想跟进去,是皇帝身后随行太监迈步上前对颜夫人笑道:“贵妃诞下公主,连日来夫人实在劳乏了,只如今已经母女平安,夫人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颜夫人自然非愚蠢之辈,突然听太监这样说,便知道是要“请”她出宫的意思。   她一愣问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太监垂着头,看似很恭敬:“皇上也是体恤夫人的劳苦。”   颜夫人的心竟一凉。   里间颜珮儿正闭目养神,听见报说皇上驾到,才睁开双眼。   嬷嬷们抱了小公主跪地接驾,皇帝上前将那孩子接了过来,低头看着那小孩子泪眼朦胧的样子,笑道:“好的很,长的很像是珮儿。将来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人儿。”   颜珮儿无法起身,只能转头看着皇帝,见他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却别有一番酸楚。   皇帝抱着小公主来到床边,倒是满面欢喜似的:“你瞧瞧她,长的多好看。”   颜珮儿勉强扫了一眼,道:“没有给皇上生个皇子,我……”   皇帝不等她说完便道:“不要说这些不中听的,公主就很好!朕很喜欢。”   颜珮儿怔怔地看向他:“听说,小皇子先前出了事,已经无碍了吗?”   皇帝道:“已经回来了,虚惊一场而已。不必惦记这些,你只快些把身子养好便是了。”   这会儿那襁褓中的婴儿像是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此时颜夫人走了进来,面上却带着些忧虑之色,见状忙道:“果然公主还是知道谁抱着她,瞧,给皇上抱着就不哭了。多乖。”   赵踞微笑颔首,并不多言。   颜夫人本想询问他出宫之事,可又开不了口。   皇帝看着襁褓中小婴儿的脸,看着她眼角挂着的泪,终于道:“朕另外有事,改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地保养身子罢了。”   他将婴孩递给颜夫人,转身欲去。   颜珮儿却欠身叫道:“表哥!”   皇帝脚步一停。   颜珮儿冷笑道:“我生下公主这两天,表哥一眼没来瞧过,这会儿才来就忙着走吗?还是着急要去紫麟宫?若是当真厌弃了珮儿,又何必假惺惺的让我保养什么?索性别然我好就是!”   颜母大惊,才要拦阻,皇帝抬手制止了她。   赵踞微微一笑。   他重新转身回到床前。   身后太监搬了一把椅子,皇帝缓缓落座。   “你好不好,不在朕如何,”皇帝笑了笑,徐徐道:“是你的心里想不想好。”   他虽然在笑,却跟方才的笑完全不同了。   颜珮儿不解道:“难道我竟不想好吗?”   皇帝微微倾身往前:“你若真的想好,为什么竟容不下一个小孩子呢?”   颜珮儿屏息:“什、什么?”   “本来不想在这时候跟你说这些,毕竟你才生下小公主,只是,是你自己求的。”皇帝缓声说了这句,道:“其实不管你嘴上如何的咒骂,朕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动了手……就不一样了。”   颜珮儿突然有些莫名地惧怕:“我不懂,什么动手?对谁动手?”   赵踞道:“你知道掳走拓儿的那个莫不亢吗?他告诉了朕一件有趣的事,在他杀死拓儿的贴身随侍太监假扮成他后,曾经有个宫女去找他,催他快点动手……让他除掉大皇子,你猜,那个宫女是哪里的?”   颜珮儿头晕目眩,勉强道:“我如何知道,难道皇上怀疑是富春宫的人?”   赵踞不语。   颜珮儿起初还跟他四目相对,此刻便忍不住转开头去:“表哥听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的话,就要怀疑我了吗?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什么?可现在呢,你一心想着那个下贱的宫婢,还因而质疑我?!”   赵踞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朕。”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朕有要求过你吗?”   颜珮儿脸色泛白,索性道:“你说什么?”   赵踞淡淡道:“你先前不也一心想着先太子赵彤吗?”   这个名字突然跳出来,好似隔世。颜珮儿尖声道:“你为什么提这个人,难道你也怀疑我?”   “朕从不怀疑你,因为不需要。”皇帝的唇边带着些微冷的笑意,轻声道,“那时候他们把我踩在泥里,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令人厌恶的瘟疫,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从泥里拽出来的?……正是你说的那个下贱的宫婢。”   颜珮儿的脸上露出惊悸的表情。   “朕再怎么对她好也不为过,倒是你……”赵踞说到这里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看着颜珮儿,眼神出奇的平静:“知道吗?要不是因为太后,因为颜家跟如璋,你早就死过好几回了。” 第208章   颜珮儿蓦地听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在瞬间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   前一刻还言笑晏晏,恩宠有加,突然间冰冷彻骨,这般无情。   她不能置信。   “你、你说什么?”声音都好像冻住了似的。   皇帝正要转身,微微扬首想了片刻,重对颜珮儿道:“你若是知道进退,那从此就安安稳稳的,也能顾全彼此的体面。你要还是不知悔改,那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其实,皇帝这一次来富春宫,本并没有打算跟颜珮儿挑明这些话。   毕竟她才艰难的生下小公主,身子又不太好,应该体恤。   何况就算不看在别的份上,也看在这襁褓中的孩童面上。   可想不到颜珮儿竟句句刺心。   皇帝才忍无可忍,终究撕破了脸。   如今说完这些后,皇帝转身。   颜珮儿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皇上!”用力一挣,整个人竟从榻上翻身滚落地上。   皇帝察觉,脚下微微一顿。   颜珮儿直直地盯着他的背影,厉声叫道:“表哥!”   皇帝目光闪烁,他似乎想回头,但却到底并没有。   仍是果断的大步流星地去了。   此刻颜夫人正在恭送皇帝,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忙跑进来,却见颜珮儿跌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含泪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竟是奄奄一息似的。   颜夫人心惊胆战:“娘娘这是怎么了?!”忙跟宫女们上前将颜珮儿扶了起来,安置在榻上。   此刻颜珮儿已经有些气短力竭,又见皇帝居然毫不留情地便去了,她眼前一黑,竟是晕厥过去。   富春宫的事情,颜夫人都一知半解,外人自然并不知晓详细。   只知道皇帝探望过颜贵妃跟小公主后,次日颜夫人便出宫回府了。   不过这也是寻常,毕竟宫中并非别的地方,先前许颜夫人留在宫中已经是破例恩待了,如今贵妃终于产下公主,夫人回府也是正理。   只有一些极敏锐的人才察觉到这底下藏着不对。   这日江水悠来至紫麟宫,还没进内殿,就嗅到一阵清香袅袅飘了出来。   整个寝宫格外的安静,先前她才进门的时候,甚至能听见杏花树上鸟儿啾啾地自在鸣叫,一时间竟让人错以为这不是在九重宫阙之内,而是在什么世外桃源。   江水悠早命自己的贴身宫女们都留在殿外,自己也放轻了步子,将到内殿,却见仙草正自桌子后缓缓起身,手中的笔也才放下。   在她不远处窗户旁边的长条机上,果然也供着一炉香,旁边两个白玉碟子里,分别放着糕点跟些时令水果。   江水悠微笑道:“德妃妹妹这里便是跟别处不同,如此雅致。简直是让人忘忧的所在。”又问:“为什么不好生歇息,又在写什么?”   说话间走到桌边,却见娟秀的小楷,抄的正是《金刚经》。   江水悠点头叹道:“虽然抄经是好事,可也要留心不要太过劳神。”   仙草请她一同落座,说道:“并没有劳累,这经文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抄,写一写却反而觉着心神安宁。”   “是因为近来宫内的事情太多,所以觉着烦扰吗?”江水悠问。   仙草道:“一来是因为这个,二来,也是自己的功德。”   江水悠笑道:“我时常也存此心,只不过终究是没有时间,且也静不下这份心,果然不及妹妹。”   仙草道:“各人有个人的缘法,你既然有这般善意,只怕神佛已经知晓。何况贤妃整日忙于六宫之事,自然分身乏术。”   江水悠道:“是啊,原先贵妃娘娘本是已经接受过去,也不用我多事协理的,谁知她又有了身孕,先前生小公主的时候又吃了苦,如今正忙着调养身子呢。到底还在我手里。”   仙草道:“小公主如何?怎么听说身子有些弱?”   江水悠道:“可不是么?不知为什么,哭闹的格外厉害,偏偏太医们也看不出什么大异常,先前皇上交代我,说是……若小公主吵到了贵妃休息,那就先把小公主从富春宫抱出来,交给别人看上几天。”   仙草却并未听闻此事,诧异问:“什么?皇上真这么说过?”   江水悠道:“是啊,虽然听着像是皇上的好意,毕竟小公主只管哭闹,也连累贵妃不得安生,无法凝神养身子,皇上如此仿佛是为了贵妃的着想,但……我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妹妹你说呢?”   仙草摇头道:“公主是贵妃所生,自然是跟着生母才好,抱出宫去却交给谁?何况、贵妃恐怕也舍不得。”   江水悠听了这句,才道:“说起舍得舍不得,倒有些不好说。”   仙草见她有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江水悠迟疑片刻:“我总觉着,贵妃并不是很喜欢小公主。”   仙草皱眉,才要反驳,却又停下来。最终她看着江水悠道:“贵妃心里、只怕是想要个皇子的,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能……皇上难道是因为这个才想让小公主离开富春宫的吗?”   江水悠道:“皇上的心意我自然不敢妄自忖度。兴许是为了这个,兴许还有别的缘故,你当然也听说了,先前颜夫人出宫之事,虽然也是按照宫规,但若按照先前皇上的行事,本可以让她再多留些时候的。”   仙草知道江水悠心里的疑惑,先前听说颜夫人去了,她心中也曾掠过一丝阴影,只是没有多去寻思。   定了定神,仙草道:“皇上既然动了这念头,若是贵妃……不反对,只怕是迟早晚的。但要把小公主交给谁代为抚养呢?我看皇上素日最为看重贤妃,应该便是属意你了?”   江水悠苦笑道:“这个皇上却还并没有明说,我也不敢存这种念头,何况就算贵妃并不喜欢小公主,但贵妃只怕更不喜欢皇上的这般念头。”   皇帝想把小公主抱离颜贵妃宫中,虽说是为了贵妃身子着想,但事实上哪里有才出生的孩子离开母亲身旁的。   颜贵妃又非蠢人,自然会知道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心底有万千思绪涌起,仙草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江水悠见她只念了一声佛,便笑道:“你怎么不说了?”   仙草道:“我知道说了也没用,只看贵妃跟小公主的造化罢了。”   江水悠道:“你真是越来越与世无争了。倒让我想起那句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仙草一笑摇头。   江水悠因嗅到那香气独特,便转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香?我记得妹妹你不大喜欢焚香的?”   仙草面上掠过一丝异色:“是有个缘故的。”   江水悠微怔,目光在那碟子糕点跟水果上掠过,这个倒像是个在祭奠谁似的样子。   她是个聪明人,便不再问下去。   ***   江水悠在紫麟宫盘桓半晌,才欲出宫,便有小太监来报,说道:“富春宫内小公主病了,已经传了太医前去。”   江水悠忙请仙草留步,自己乘坐肩舆前往富春宫。   仙草看着她离开,虽然有些担心那个才出生不多久的小公主,可是颜珮儿绝对不会喜欢自己过去,又何必生事?   且想起上次前往富春宫给皇帝拦阻之事,只得叹了口气回到里间。   因见桌上的香已经燃的差不多了,仙草便洗了手,重新又点了一炷,朝上拜了几拜。   太医给小公主看过了,说小公主是因为没有好好吃奶导致体虚,又着了点寒气,发热导致的昏睡。   江水悠看着那小孩子红红的脸,满面痛苦的神情,不由也皱了眉,便呵斥伺候众人:“是怎么看着的?居然让小公主着凉了!你们实在该死!”   众宫人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江水悠怒道:“都警醒些,若还要下次,一个个决不轻饶!”   正说着,里头传来颜珮儿的声音,淡淡道:“贤妃何必训斥他们。”   江水悠走到里间,陪笑道:“可是我惊扰了贵妃?我只是恨这些奴婢不能尽心,贵妃正当调养身子的时候,又害小公主病倒,岂不是更添了贵妃的心病。”   颜珮儿轻描淡写道:“其实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公主病了又能怎么样,横竖又不是紫麟宫里那千娇万贵的小皇子,皇上自然不放在心上。”   江水悠一怔。   颜珮儿转头看她,道:“听说贤妃最近跟德妃很是亲厚?不错,或许你也能沾沾她的喜气,将来生个皇子呢?”   江水悠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娘娘说笑了。”   颜珮儿盯着她轻笑道:“说笑?太后不在了,宫内谁能压得过她去?你倒的确是个聪明人,很知道该在关键时候去投靠谁。只要你讨了她欢心,恐怕比讨皇上欢心更要紧呢。”   江水悠听她说的这样直白,倒是无言以对。   只低下头微笑道:“娘娘还是好生休息,我再去看一看小公主。”   见她要退,颜珮儿道:“江贤妃。”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颜珮儿眼神冷冷的:“我怎么隐隐地听说了个风声,皇上想把小公主抱离富春宫呢?”   江水悠眉峰一动,故作疑惑道:“这、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这话,是什么人跟娘娘嚼舌?”   颜珮儿静静地看着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不是嚼舌,我心里其实也清楚。”   四目相对,江水悠道:“皇上并无旨意,娘娘又正当体虚,何必想那些子虚乌有,且请保重罢了。”   她正要退出,颜珮儿道:“你既然来了,那就替我带一句话给皇上吧。”   江水悠诧异:“娘娘有话,大可当皇上来了后亲自告诉。”   颜珮儿道:“不用麻烦,你回去告诉皇上——他要想我死,直说就是了。”   贵妃说了这句,才缓缓闭上双眼。   江水悠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半晌才缓步退出。   此刻外头已经喂了小公主喝了药,那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江水悠来至乾清宫,将富春宫的情形告知了皇帝。   赵踞听罢道:“她当真这么说?”   江水悠道:“是,臣妾觉着贵妃的情形好像不大好,所以格外吩咐了富春宫的人,叫他们仔细看护。”   赵踞拧眉道:“没想到她这样不知进退。”   江水悠偷偷瞥他一眼:“臣妾觉着,皇上、是不是去看一看贵妃?”   赵踞道:“不必。叫人好生照看小公主就是了。”   江水悠见皇帝神色冷淡,便不敢再说。   赵踞却又看向她道:“你向来行事稳妥,性子也温和大方,朕本来想把小公主抱给你养着,只怕对那孩子也好。”   江水悠微震:“臣妾多谢皇上,可是贵妃毕竟……且让贵妃跟公主母女分离的,臣妾也于心不忍。”   赵踞似笑非笑地:“这口吻不像是你,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   江水悠苦笑。   是夜,江水悠退出乾清宫,自回平章宫。   一路想着皇帝的话,夜风拂面,心窝里一阵阵的发冷。   皇帝终于发话要把小公主抱给自己养着,这其中有两个信号。   第一,的确是颜贵妃在皇帝跟前失了宠爱。   第二……   却是江水悠明明知道,却仍有些不敢承认的。   她正当年纪,本来也可以有自己的皇子跟公主,好好的皇帝居然说要抱小公主给她。   看似无上的恩典,可事实上,却透着骨子里的凉薄。   皇帝不想让她生下子嗣,而原因,江水悠自己也隐隐猜到了。   夜风之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味道。   肩舆上的江水悠却并未留心。   她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际,回顾自己才进宫时候的情形,一路到现在,恍若梦境。   多少人羡慕着她一路“平步青云”,同时进宫的那些朱冰清、罗红药等都已经不在了,唯独她圣宠不衰。   可只有江水悠自己知道,她心中有多少的悔不当初。   她低估了跟自己演对手戏的这人的段位。   从开始到现在,她最不该的,就是在皇帝面前表现的过于聪明。   若皇帝心无所属也就罢了,两个人之间兴许会配合的十分愉快。   但是偏偏皇帝心中有一份无人替代的白月光,而且……皇帝对那人的偏执,异乎寻常的牢不可破。   所以江水悠的存在,便渐渐地成了“威胁”。   江水悠意识到这点后,才叫人暗中配了那副药,日常喝着。   她明白这宫中之事,皇帝不会不知道。   只是皇帝装作不知,自己也装作皇帝不知的。   不过是想让皇帝安心罢了。   现在回顾当时进宫时候、一心望着皇后之位的踌躇满志的自己,江水悠心头一阵恍惚。   直到前方的太监惊慌失措地说道:“那是、那是走水了吗?!”   江水悠一愣,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南边乌沉的天际一片通红。   江水悠心头大震,那正是富春宫的方向。 第209章   富春宫突然走水。   皇帝听闻消息,只得放下手中之事,起驾亲临。   当时火已经烧了起来,火舌直卷寝宫正殿。   太监侍卫等忙成一团,奔逃的奔逃,救援的救援。   放眼看去,竟不见贵妃等人的身影。   慌乱中洪礼上前抓住一名太监问道:“颜贵妃跟小公主呢!”   那太监猛然抬头见是洪礼,又见不远处是皇帝,才忙跪地道:“方才江贤妃赶到的时候,已经将贵妃跟小公主救出来了,像是退去了贤妃娘娘宫中。”   这声音甚大,皇帝自然也听见了。   皇帝脸色平静地看了一眼富春宫的火光,吩咐:“起驾平章宫。”   ***   消息传开的时候,紫麟宫中,仙草正在亲自教拓儿练习小楷。   自从拓儿能开口说话后,最高兴的除了仙草外,还有负责教导他的那些老学士们。   听着小皇子有些稚嫩的声音,认认真真地随着读那些《千字文》《对韵》等等,每个人喜欢的眼中都在放着光。   拓儿虽还不到三岁,但是因为从一岁多就开始跟着学文读书,字已经写得比许多五六岁的孩童还要出色了。   且他又极专心好学,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孩童会有的顽皮贪玩,这样的学生,自然是人见人爱。   因仙草一直在抄写佛经,每次拓儿看见,都要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上半天。   仙草起初不以为意,后来有一次,她没抄完的佛经放在桌上,无意中却看见拓儿拿着一支笔,像模像样地要给她继续往下抄。   虽然他的字还有些不成体统,可是细看,却竟有几分仙草的字体神/韵。   佛祖有灵,见这孩子如此诚心,也当欣慰。   仙草见拓儿如此懂事,便也经常私下里教导他。   先前苏子瞻故意拿了张拓儿写的字给皇帝过目,赵踞还以为是什么国子监的学生所写,浑然看不出是这小家伙的手笔。   且说母子两人写了半天,仙草心想毕竟他白日已经跟着学士们练过了,却不可急于求成,免得累坏了,故而让他歇息会儿。   拓儿乖乖听从,又去把玩那架放在琴桌上的古琴。   忽然回头见仙草在洗手焚香,拓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道:“母妃……是为了夏叶姑姑吗?”   仙草听着他还有些含糊不清的稚嫩语气,心中震惊。   她俯身看着拓儿:“你、怎么知道?”   拓儿认真道:“那天回来、母妃就……”   上回赵踞发话,让高五等待了拓儿出城,说是去见夏叶。   仙草不得同行,只在宫中耐心等候,等到拓儿回来才放心。   可是问拓儿这一行如何,拓儿却毕竟词不达意,只能零星断续地说了几句,比如见了夏叶之类。   虽拓儿没说别的,但仙草心中已经有不好的感觉。   后来在赵踞来紫麟宫的时候,仙草问起此事。   赵踞起初不肯告诉她,仙草说道:“不管是什么,我都受得住,只要你告诉我实话。”   皇帝温声道:“不是不说,只是怕你听了不受用。”   仙草低低道:“其实我也猜到几分了。你说便是,我不喜糊里糊涂的给蒙在鼓里。”   皇帝才皱眉道:“夏叶……病入膏肓,见了拓儿后就去了。至于那莫不亢,他倒也算是个情种,见夏叶去了,他便也随着自尽殉情了。”   仙草虽然早有准备,但真的听了皇帝这样说,想到昔日夏叶为了拓儿奔波的种种,略略一窒,即刻便湿了眼眶。   皇帝将她拥入怀中,道:“不必为他们难过,这两人生生死死一处,也算是种造化,朕已经命高五将他们厚葬了。”   仙草不想当着他的面流泪,默默地隐忍了片刻,才说道:“原先夏叶好好的,怎么突然病的如此?连那怪医都没有法子?”   “嗯……正所谓医者不能医己,这莫不亢再能耐,毕竟也不是神仙。”皇帝回答。   赵踞说罢,在仙草背上轻轻抚过,道:“想想他们,朕便更觉着现在的来之不易。”   仙草缓缓抬头看向他,却见皇帝喟叹着,凤眸中却似乎藏着一丝忧色。   察觉仙草在打量自己,皇帝却又一笑道:“看什么?”   仙草说道:“多谢你……肯让拓儿见她一面。”   皇帝看着她湿润的眸子,欲言又止,只笑道:“也算是完了她一个心愿,罢了,不要再提此事了。”   皇帝对仙草说了大半。   只有一件没有说实话。   那就是夏叶的病。   夏叶是习武之人,好端端地自然不至于就突然患病。   原因却是……她有了身孕。   只可惜夏叶的体质正是不适合有孕的那种,这在莫不亢发现后已经晚了。   所以就连医术到达出神入化境界的莫不亢,也无能为力。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莫不亢才心心念念的想要带拓儿去见夏叶。   莫不亢本是个怪人,当初曾经想把拓儿留下来当作自己跟夏叶的孩子,也曾因此而要挟夏叶给他一个孩子就放了拓儿。   谁知因为自己的执念,却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当初拓儿还在襁褓中就给他掳走,两人一块儿照顾拓儿,就如同照顾自己亲生孩儿一般。   因此他不顾一切也要完成这个心愿,算是替夏叶,也是替自己。   而夏叶在见了拓儿后,终于撒手人寰。   莫不亢见状,也立刻毫不犹豫地自行了断,追随而去。   皇帝之所以不说实情,是因仙草正怀着身孕,要知道是这种惨事,只怕会加深她的难过。   至于紫麟宫陈设的这香案,以及上面的果品等物,自然是为了夏叶跟莫不亢。   此刻仙草听拓儿点了出来,心头一酸。   却不想让拓儿看出来,毕竟这孩子甚是敏感,生恐他跟着难过。   因此只含笑温声道:“拓儿真聪明。”   拓儿道:“那个、也是为了姑姑吗?”他回头指了指桌上堆积的佛经。   仙草把拓儿抱入怀中:“是为了许多人。”   拓儿靠在她的怀中:“母妃……”他很想安慰仙草不要伤心,可是一时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就只说蹭着仙草,呀呀道:“拓儿、拓儿喜欢母妃。”   仙草眼眶一热,把拓儿抱紧了些:“母妃也喜欢拓儿,最喜欢拓儿了。”   正如沈君言先前所分析的,拓儿先前闭口不言,是跟他婴儿时期就给掳走脱不开关系,那只是他本能自保的一种方式,所以在先前乍然跟仙草重逢,拓儿心中也仍是警惕着。   直到日常相处的点滴,让小家伙逐渐放开心结,知道了面前的女子是真心的疼爱喜欢自己的。   虽然那时候拓儿一直都不开口,但仙草却始终都会跟他耐心地说话,而所说的最多的,自然是他的母妃是如何的喜欢他。   母子相亲本是天性,且仙草一句句温柔话语如同春雨般,悄然地都润在了拓儿的心中。   正在母子两人其乐融融之时,外头传来了富春宫走水的消息。   仙草吃了一惊,忙命人去打探消息。   幸而不多时便有人回来告诉,说是颜贵妃跟小公主早给救出,火势也渐渐地救了下去。   仙草又问皇帝,却说是去了平章宫。   ***   赵踞来至平章宫,已经有几位妃嫔闻讯赶来,见皇帝驾到,纷纷行礼。   皇帝见江水悠在最前,便道:“贵妃呢?”   江水悠道:“贵妃受了些惊吓,方才安置在内殿了。”   皇帝点点头,迈步往内而去。江水悠跟了两步,却又若有所思地止住步子,反而回来对众人说道:“既然已经无碍,各位就先回去吧。今儿天色已晚,有话明日再说。”   众人各怀心思,只得告退。   江水悠便只在外间的椅子上坐等。   那边皇帝到了内殿,果然见颜珮儿半坐在榻上,正在轻声咳嗽。   其他伺候的人跪了一地,皇帝见其中一名嬷嬷抱着小公主,便先去看了眼,却见小家伙合着双眼,却睡得颇为安稳,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似的。   赵踞道:“先带出去交给江贤妃。”   众人领命,纷纷退出。   这会儿榻上颜珮儿才看了过来,却并没有出声。   赵踞走到榻前,垂眸看着颜珮儿,却见她左边的发丝好像给烧到了似的,手上也红了一大块。   皇帝道:“你受伤了?”   颜珮儿道:“我没有死,表哥是不是觉着很失望。”   皇帝道:“火是怎么着的。”   颜珮儿道:“表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   皇帝道:“那你是怎么伤着的?”   颜珮儿道:“逃出来的时候给燎到了。多谢表哥惦记。”   皇帝看着她的脸,突然道:“珮儿,朕先前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进心里去,是不是。”   颜珮儿缓缓抬眼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是说让我安安生生的那话吗?”   皇帝问道:“你可照做了?”   颜珮儿沉默片刻,突然语声有些尖刻地笑道:“我还要怎么做?表哥你想抱走小公主,便摆明了要逼我死,你居然还想让我安安生生的?”   皇帝说道:“你的情形,照顾你自己都难,何况小公主哭闹,对你影响太大,朕这样决定也是为了你好。”   “你胡说!”颜珮儿突然抬手打向皇帝,“你胡说!”   她的手打在皇帝肩头,皇帝却并未闪避,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颜珮儿死死地抓着他的龙袍:“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你厌弃我了?既然这样,我不如就死在富春宫!是不是!”   赵踞道:“火是你自己放的,对吗?”   颜珮儿胸口起伏不定:“是,是我!若不是这样,你怎么肯来见我?”   赵踞道:“朕看你是疯了。”   颜珮儿说道:“就当我是疯了,因为我一直以为、以为你喜欢我,就算你也喜欢江贤妃,还有那个人……我也以为你是最喜欢我的。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赵踞淡淡道:“你没有错。”   颜珮儿微怔:“你说什么?”   赵踞道:“朕说你没有错,当初的事情朕虽然都记得,但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你,是朕的表妹,以前是太后在,有你讨太后欢心,朕很欣慰。现在太后虽去了,却还有颜家,有如璋,但是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要安分。”   颜珮儿直直地看着皇帝:“安分?”   赵踞道:“只要你安分,你就仍旧是无人能动的贵妃,是朕的表妹,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足?”   颜珮儿听到这里,双眼一闭,泪涌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足,我虽是贵妃,却不如一个宫婢,你宠别的人倒也罢了,我就是不服她……不服!”   皇帝却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静静道:“以你的性子,就算不是她,换了别人,只怕你也容不下。”   颜珮儿停了停,忽然说道:“表哥,我可以容得下她,只要我生个皇子,只要我成了皇后……”   皇帝的眼神越发的冷了:“你成了皇后?”   颜珮儿盯着他。   皇帝道:“你知道朕想起谁了吗?”   颜珮儿不解。   皇帝说道:“朕想起了现在冷宫的那位废后。你、真真像极了她。”   颜珮儿不太懂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但赵踞自己明白。   废后张氏先前为了太子赵彤,处心积虑地逼迫谋害赵踞,赵踞是深受其苦的。   之前还并不怎么觉着,直到现在才发现,颜珮儿真的像极了废后张氏。   或许是后宫的女子,不知不觉中都会变的这样?   比如江水悠。   江贤妃比颜珮儿都要聪明,甚至论起心机……在某些方面,她真是出类拔萃。   不难想到,假如江贤妃得了皇子,她会如何选择。   兴许比废后张氏跟颜珮儿做的都要更狠。   皇帝心中一刻恍惚。   但是很快,他心底浮现那道独一无二的清雅风致的身影。   ——不,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一样。   他喜欢的人,从前,现在,都没有变过。   甚至一想起她,皇帝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意。   颜珮儿惊讶地看见皇帝面上浮现的笑,她看不透,却因此又生出一丝希冀。   深深呼吸,颜珮儿柔声道:“表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是、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你太喜欢别人而已。”   赵踞重看向颜珮儿,她眼中泪光盈盈,看来楚楚可怜。   “你听好了,”皇帝的声音不高,淡淡的,“富春宫毁了,你住不得了,明日起,你便迁往谨修宫。至于小公主,暂时交给江贤妃照看,等你的身体好了,再由你亲自照顾。”   谨修宫是后宫最偏僻的一处宫殿,先前安安公主进宫的时候,雪茶特意把她打发到那地方去。   简直是仅次于冷宫的所在。   “谨修宫?”颜珮儿心中才升起的一线希望正在迅速的土崩瓦解:“表哥你认真的吗?”   皇帝说道:“朕不想再说第二次。你最好也不要再考验朕的耐心了。”   颜珮儿绝望之际,哑然失笑:“表哥这是……打算再不见我了吗?你为什么不直接打发我去冷宫?”   皇帝说道:“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想想颜家,想想那孩子吧。”   颜珮儿叫道:“那你为什么不想想颜家,不想想那孩子?!”   “你怎么不懂?”皇帝波澜不惊,一笑说道:“正是因为想了他们,才只让你去谨修宫啊。”   ***   又过了半月,雪茶的伤总算都养好了。   这日,雪茶晃晃悠悠地从乾清宫去御书房,想要接拓儿下学。   这简直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每天见不到那孩子的小脸,便浑身不自在。   到了御书房,不免又饱饱地听了一顿那些老学士们夸赞拓儿的话。   这是雪茶第二宗乐趣,每次听完脸上都会熠熠生光似的,比擦什么绝好的膏脂吃什么绝妙的补品都要管用。   拓儿才出书房,便主动跑过来伸出小手。   雪茶忙不迭地握住那柔嫩的手儿,一刹那,双脚像是踩在了云端上,飘飘然。   他领着拓儿缓缓地往回走,一边问他今日学了什么,有何进益之类。   拓儿自然是有些词不达意,但雪茶一概听的津津有味,好像十分之懂。   雪茶本是要先带拓儿去乾清宫先见皇帝的,不料走到半路,却突然间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远远地从宫门下经过了。   那看着,竟像是仙草跟颜如璋两人。   小国舅虽然也常常进宫,但是从不曾主动接触仙草,今儿是怎么了。   又或者是自己眼花?   雪茶微怔,忙先看拓儿,却见拓儿正左顾右盼,似乎并没有看见。   又回头看身后众太监,他们却也毫无反应。   雪茶心里疑疑惑惑,下意识地想跟过去看看,却又因带着拓儿不方便。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回乾清宫。   不料才打定主意,突然间有一道影子从身侧的宫门口跳了出来。   雪茶无意中瞥见,呆若木鸡。   原来这跳出来的人,正是安安公主,今日她穿着一身紫色袍裙,腰间束着玉带勒子,额前垂着整齐的宝石流苏,美妙绝伦。   安安先是瞥了眼雪茶,又俯身看向拓儿,笑道:“小殿下,几天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第210章   在安安突然跳出来之后,雪茶下意识地就有些不安。   手都不知不觉中把拓儿的握紧了几分,小家伙早察觉到了。   这会儿见安安跟自己打招呼,拓儿便点点头,认真唤道:“公主。”   安安听他奶声奶气的,偏偏一本正经,越发笑道:“小殿下,人家说三天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居然都会说话了呀。”   雪茶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明明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雪茶知道的文绉绉的话不多,先前在皇帝跟仙草跟前儿都通常是吃瘪的,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西朝四公主这里找回一局。   安安道:“咦?我明明记得是什么三天不见,一日不见之类的……难道我记错了?”   雪茶嗤地笑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哼,这个都不知道。”   安安笑道:“原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多亏了你提醒我。”   雪茶突然觉着哪里有些不对,他转头看向安安,却正对上她明晃晃的眼睛。   给她的深眸瞅了瞅,雪茶心中猛跳了几下,忙咳嗽道:“殿下是要去哪里?我正要带我们小殿下回乾清宫呢,就不耽搁了。”   安安说道:“可惜我才去拜见了皇上,这会儿想去紫麟宫见一见德妃娘娘呢。横竖你还得把小皇子送回紫麟宫的,我便去那里等吧。”   雪茶起初不以为意,正要走的时候猛地想起方才好像看见仙草跟颜如璋一块儿去了。   若安安到了紫麟宫找不到人,或者是打扰了仙草的正经事……   雪茶忙道:“殿下!”   安安抬头:“怎么了?”   雪茶咳嗽了声,问道:“公主殿下是不是快要回你们西朝了?小皇子他、他有些舍不得,你不如多跟他玩一会儿吧。”   拓儿闻言立刻抬手拉住了安安的袖子。   安安喜道:“好啊。小皇子,你了比你的父皇讨人喜欢多了。”   她认真打量了拓儿半天,瞧着他唇红齿白的样子,忽又说道:“小殿下,你的样子也越来越俊俏了,跟雪茶公公长得越来越像。”   雪茶听他夸奖拓儿,正也有些高兴,蓦地听到最后一句,又惊又笑:“公主,你不要胡说!”忙左顾右盼,见那些跟随的内侍们都识趣地在四五步远,并不像听见的样子,这才放心。   安安却笑道:“怕什么,不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吗,小殿下时常跟你在一起,自然会长的跟你相似。”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道理,不许再胡言乱语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雪茶低声喝止。   安安见他认真紧张起来,这才吐吐舌不再说别的。   当下安安在左,雪茶在右,陪着拓儿往乾清宫而回。   安安垂头瞧着那像模像样的小皇子,便问雪茶:“小殿下几时会开口说话的?”   雪茶道:“那天回来后……就会叫母妃了,只可惜当时我还昏迷着,没亲眼见到。”至今说起来,雪茶仍觉遗憾。   安安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   雪茶一怔,这才又看她一眼:“已经都好了,对了,公主殿下也都大好了?”   安安笑道:“我本来也没怎么伤到。不过你这样关心,我还是挺高兴的。”   雪茶低下头:“我听说那个宋杰在镇抚司畏罪自尽了。”   安安皱眉道:“他去了也罢了。我虽然也不喜欢他的所作所为,但毕竟他曾经是我的师父。”   说到这里,安安苦笑道:“原先我听他教导我的那些道理,还觉着过于狠毒了些,现在才知道原因,唉。”   雪茶也格外气愤,忍不住说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心肠最狠最毒的就是那些叛变投敌的汉奸了。”   安安怔怔地看着雪茶。   雪茶察觉,忙道:“当然,现在咱们两国议和了,不能说你们是敌了。”   安安才笑道:“当然,现在大启的人去了我们西朝,或者西朝的人来了大启,都是寻常的。毕竟皇上正忙着在夏州那里设置商栈,以后只要没有战事,很快的只怕就分不清谁是西朝人,谁是大启人了呢。”   雪茶哼道:“这倒未必,不管怎么样,西朝人就是西朝人,大启人就是大启人。”   安安听了这句便不言语了。   雪茶发现她沉默的有些异常,想想自己说的……当下便也不做声了。   两人正沉默,拓儿却道:“夏州、夏州……”他念叨了两声,突然叫道:“舅舅!”   雪茶吃了一惊:“小殿下,您是在说禹将军?”   拓儿点头道:“舅舅!”   雪茶笑道:“小殿下会的越来越多了,先前并没听他喊禹将军舅舅呢。”   安安道:“小殿下,你先前也在夏州呆过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再去好不好啊?”   拓儿道:“好啊。”   安安笑对雪茶道:“到时候让雪茶公公陪着你去怎么样?”   拓儿回头看向雪茶:“雪茶、去吗?”   雪茶迟疑片刻:“要是殿下去,奴婢当然陪着。”   安安笑看他一眼:“你要不要先替小殿下去探探路,这次跟着我一起去西朝见识见识如何?”   “什么?”雪茶心头发紧,叫道:“我可不去。”   安安道:“你怕什么?难道真的怕我们那的人把你吃了?你放心,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编出来的吓唬你的,不是真的。”   雪茶呆住:“你编的?”   安安笑道:“是啊,我只是看你听了吃惊的样子怪好玩的,故意逗你。”她见雪茶鼓着嘴不言语,便又问道:“这样的话,你去不去?”   雪茶跳起来:“我不去!我去那里做什么?我要留在宫内伺候皇上、小殿下还有德妃娘娘呢。”   安安道:“那要是皇上叫你去呢?”   “皇上?皇上才不会……”雪茶笑起来,可才说了这句,忽地觉着异样,他皱眉警惕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   就在雪茶跟安安陪着拓儿去乾清宫的时候,紫麟宫中,仙草进殿,请颜如璋在对面桌前落座。   宫女们上了茶,便悄然退下。   谭伶看两人一眼,便在仙草身后七八步远站住,垂手而立。   仙草抬手请茶,微笑说道:“小国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颜如璋抬手将那白玉茶盏拿起,却又重新放回,默默道:“其实我的意思,娘娘只怕也猜到了。”   仙草垂眸不语。   颜如璋叹道:“我知道这话不该说,但是却又不得不说。”   仙草才轻声说道:“是为了贵妃吗?”   颜如璋道:“不错,皇上让贵妃去了谨修宫,我去探望过一次,贵妃的境况十分的不好。我也不瞒着你,这会儿府内的长辈们很是不快,觉着皇上……是在针对颜家。”   仙草轻声说道:“小国舅该知道的,皇上向来重用你,也向来抬举颜家。对贵妃……应该是皇帝私人之情,而且除了迁居谨修宫外,并没有降贵妃位份之类的,且也是因为富春宫毁了才特迁去的,贵府内众位难道不知吗?”   颜如璋笑道:“你自然是聪明人,也不必我拐弯抹角,皇上的确厌弃贵妃,不然的话,又怎么会把小公主抱走让别人养着呢。不必说为贵妃身子着想之类的话,你跟我都知道,那是托辞。”   仙草见他说的这样直白,微微沉默后,才说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呢?”   颜如璋道:“我想……请你帮着我,劝一劝皇上。”   仙草早就猜到了几分,此刻苦笑道:“小国舅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不是,正相反,我也知道,现在只有娘娘可以说动皇上。”   “可我为什么要去劝说皇上?”仙草淡淡道,“你也知道,贵妃向来针对我,先前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已经是为大局着想了。何况她现在落得这个境况,也是她自己所做所求,我如果贸然为她开口,岂不是小国舅为难我,且让我再去为难皇上吗?”   颜如璋低头,终于他吃了一口茶,才说道:“你若不愿,我自然不能勉强,但是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在那冷宫似的地方受尽苦楚,而且,贵妃跟公主母女分离,别人不懂这其中的苦楚,我想你是最明白的。”   仙草生下拓儿后不久也母子分离,此刻听颜如璋这样说,心也不禁揪了揪。   颜如璋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沉声道:“可是,假如这次娘娘能够相助,别的不敢说,从此算是我欠娘娘一份人情,将来若有吩咐,如璋必然倾力而为。”   仙草轻声道:“小国舅毕竟是皇上从小伴随的人,为何不直接求皇上?”   “我自然是求过,却给皇上挡回来了,”颜如璋苦笑:“何况有些话,连我也不便说,所以才寻娘娘。”   颜如璋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当初太后在的时候,他就居安思危,不想颜家过于煊赫。   毕竟他知道皇帝是何等心性,虽然当时的朝廷局面让皇帝不至于把手伸向外戚,但是随着皇帝平定内外后,外戚的势力与日俱增,那祸患只怕也会加快来临。   只是毕竟皇帝至孝,有太后在的一日,颜家自然也能无恙。   但是连颜如璋也想不到,太后居然会意外崩殂。   在颜家大多数人都乐观的觉着,宫内毕竟还有一位甚是得宠的颜珮儿的时候,颜如璋已经察觉到危机渐渐来临了。   但正如皇帝所说,假如颜珮儿安分守己,皇帝自然不至于如何。   偏偏颜贵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虽然生了一副绝色容貌,可惜心胸跟智谋都差了许多。   闹成如今的局面,颜家内部已经有许多人对皇帝暗自不满,觉着皇帝实在是太寡恩了。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还一厢情愿的把注押在贵妃的肚子上,觉着假如贵妃这一胎若是皇子,那皇后之位自然便是唾手可得了。   谁知贵妃经过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只是一位公主,而且很快的富春宫走水,贵妃迁居,公主也被抱给了贤妃抚养。   颜家的人巴望了一场空,像是从九重天落到了泥沼中,如何能够甘心。   颜如璋只能里外的用法子弹压,但也隐隐地有压不住的势头了。   ****   小国舅去后,谭伶道:“娘娘不必听颜大人的。不用把自己搅进这件事里去,毕竟贵妃得罪的是皇上,跟您没有关系,且贸然去劝,皇上也未必会喜欢。”   谭伶方才虽故意隔的远些,但是以他的能耐,自然该听的都能听见。   其实谭伶所说,也是仙草所想的。   但是颜如璋何许人也,他特意来找自己,如此恳切地相求,已经是豁出所有颜面了。   半晌,仙草低低说道:“我自然不喜欢贵妃。但是小国舅的面子,一定得给。”   谭伶怔了怔:“您真的要帮?如果皇上真的听了您的话,重新抬举贵妃,娘娘您这是给自己又竖了个强敌啊。”   不知不觉中谭伶已经完全成了仙草的心腹,有些话虽没有出口,心中却想过很多次:比如这次贵妃生下小公主,谭伶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不然的话,他真的无法揣测将来的形势。   但不管如何,若真的如此,颜家一定会倾尽全力,为了皇后之位,也为了太子之位。   仙草微微一笑,道:“贵妃不会是我的强敌,但是,我却不能寒了小国舅的心。”   这句话谭伶本来不懂。   但是过后细细思忖,才隐隐地明白过来。   颜珮儿虽是贵妃,是皇帝名义上的表妹,但以皇帝的心性,厌了就是厌了,复宠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是颜如璋就不同了,他从小陪伴皇帝,是皇帝的左右手,就算皇帝心中薄看颜家,但颜如璋对他而言永远是举足轻重,高看一眼的。   最难得的是,颜如璋又是个极明理的人,就算颜家所有人盼着颜珮儿为后,颜如璋却绝不会有这种心思……毕竟当初颜珮儿进宫的时候,他就持反对立场。   他有智谋,有心胸,目光长远。   将来必定为国之重臣。   所以仙草所指的不是眼前,而是往后。   谭伶叹了口气。   仙草道:“在此之前,我想去谨修宫看一眼。”   谭伶意外:“您要去见贵妃?”   ***   是夜,皇帝来至紫麟宫。   仙草便说起了今日颜如璋跟自己见面的事。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了,听她主动说起,便笑问:“如璋找你做什么?”   仙草道:“小国舅想让我帮着跟皇上求情。”   “求什么?”   仙草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赵踞淡淡道:“真的是为了珮儿?哼,如璋也病急乱投医起来,如此不知进退。”   仙草道:“今日在小国舅走后,我去谨修宫见过了贵妃。”   赵踞道:“然后呢?”   仙草在谨修宫见到了颜珮儿。   短短的这数日之内,仙草几乎不认得面前的颜珮儿了。   她心中还记得当初见过的那个容貌绝色仪态万千的少女,但是现在的女子,凋零的像是一朵着实残败了的花,她并没有梳理打扮,也没有人照看,孤零零地卧在榻上,看着好像苍老了十数年。   怪不得颜如璋居然低下头来求自己。   就算心中对于颜珮儿并无好感,亲眼看见她如此模样,仙草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不忍。   仿佛看到至美的东西在面前毁坏了一般。   仙草定了定神,说道:“皇上,叫人把富春宫好生整修起来,让贵妃再迁回去吧。”   赵踞皱眉:“你在说什么?”   仙草转身看向皇帝:“她毕竟才给皇上生下了小公主,不管怎么样,她不该给这样冷待。宫内的人残忍起来是什么样的……皇上应该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动,终于问道:“你是为了如璋,还是为了……还是真心这样想的?”   仙草道:“我本来是为了小国舅。”   “那现在呢?”   “现在,是为了皇上。”   “为了朕?”赵踞疑惑。 第211章   若说宫中最了解皇帝的人,应该就是徐悯了。   从当初为太妃,到现在成了他同床共枕的人,皇帝的性情也在她的心底一日比一日的鲜明。   皇帝的城府至深,令人无法忖度。   但他的脾气,她却拿捏的十分之准。   皇帝看似深情,实则薄情。   但虽然薄情,却又偏偏有深情之处。   比如,先前他对朱冰清十分厌恶,但是在朱妃临死之时,皇帝却仍是以温柔相待。   甚至在后来跟仙草“嫌隙”之时,也曾提起过朱妃之死,不管真假,也足见他并未完全忘怀。   更不必提罗红药了。   颜珮儿是他的表妹,也曾是深宠一时的人,虽然也如朱冰清一样见弃于皇帝,到了如今这种情义俱断的地步,但假如颜珮儿就如朱冰清一般撑不过去,以皇帝的性子,必然不忍。   尤其是仙草今日亲自见过颜珮儿之后,她敢断定,若是皇帝亲眼见到颜珮儿如今的情形,只怕不用自己开口求情,皇帝自己就会心软。   退一万步说,要是颜珮儿因此而死,以后皇帝记起此事,心生愧疚还是其次,倘若因而迁怒他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颜珮儿见弃,多多少少是因为仙草。   她不想有朝一日皇帝因此怨念自己。   仙草敛了思绪:“我不想在若干年后,你想起此事,会心生你悔憾。”   “你以为朕会后悔如此处置珮儿?”赵踞哑然。   此刻皇帝觉着仙草太过心软,不过仙草也不知自己跟珮儿的那些过往,不如他了解珮儿。这样想也是有的。   仙草却说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现在想起朱妃临去的情形,心里觉着如何?”   皇帝愣怔之下心底浮现朱冰清的惨状,他皱皱眉:“罢了,多久的事了,如何有提?”   仙草了然一笑:“你瞧,朱妃那样的人……你至今还过不去,假如贵妃也如此而终,你又岂能全然不放在心上?”   皇帝沉默。   仙草向着他怀中靠了靠,低声道:“贵妃毕竟已经得了教训,以后应该不会再任意妄为了。何况……就算不看别的,好歹也为了小国舅,他可是皇上看重的人,别寒了他的心。”   赵踞看了仙草半晌,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阿悯……”   仙草道:“嗯?”   赵踞叹了口气,把她环抱入怀中:“朕就知道,你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仙草问道:“又说什么?”   赵踞道:“珮儿,还有别人,她们一心都只为了自己,谁又真正为朕想过?只有你。”   仙草不语。   赵踞将她抱紧了些,仙草忙道:“轻点。”   皇帝低头看向她的肚子,忙把她放开了些:“压着你了?”   仙草笑道:“没有,只是最近觉着小家伙动的越发厉害了。”   皇帝迟疑着:“还有什么别的?要是觉着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谭伶和太医说。”   仙草见他竟一反常态的紧张,便道:“知道,谭伶小心着呢,何况都有过拓儿了,这次不会有事。”   皇帝一震:“别说这个。朕不要听。”   仙草这才疑惑起来:“怎么了?”   赵踞却把她揽在怀中,不许她看自己,只是过了半天,皇帝才轻声说道:“你以前、因为拓儿碰着头的时候骂朕,说对朕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拓儿……是啊,的确不是拓儿,因为对朕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你。”   仙草觉着心头麻酥酥的:“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赵踞低头在她的发端上亲了亲,“就跟以前一样,叫我踞儿。”   仙草咽了口唾沫,过了会儿才轻声唤道:“踞儿。”   “嗯。”赵踞长吁了口气,“阿悯,阿悯。”   他连唤了数声,才低声道:“我真的想不到,如果没有你,我会是什么样的。”   ****   次日,皇帝退朝之后,便起驾去了谨修宫。   正如仙草所料,皇帝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亲眼目睹颜珮儿那样憔悴欲死之态后,仍是不由震动。   此刻颜如璋陪在身旁,他先上前将颜珮儿扶了起来。   原来自打迁居此处,颜珮儿便不肯正经饮食,她本来就是产后亏虚,这样一来如何了得,如今身上竟是一把骨头似的。   颜如璋眼眶陡然湿润:“珮儿,皇上看你来了。”   连唤了几声,颜珮儿才醒了过来,但精神却仍恍惚,语声希微道:“什么皇上……是表哥吗?”   颜如璋看向赵踞。   皇帝走到榻前:“珮儿,朕在这里。”   颜珮儿皱着眉头,片刻后模模糊糊地看了皇帝一眼,突然叫道:“不、不要杀我!”   她叫嚷着,泪从干涸的眼睛里纷纷涌出。   赵踞叹了口气,回头道:“太医呢?”   身后的太监们忙去飞传太医,皇帝却着实不能再面对这样的颜珮儿,当下吩咐颜如璋暂且陪在这里。   皇帝正欲离开,身后颜如璋道:“多谢皇上。”   赵踞止步,他皱了皱眉道:“有什么可谢的。”   颜如璋看一眼半是昏迷的颜珮儿,红着眼睛道:“至少……珮儿不至于就这样死在谨修宫了。”   赵踞笑着摇摇头,疾步出门去了。   皇帝出谨修宫之时,正江水悠闻讯赶了来。   江贤妃忙行礼迎驾,赵踞冷道:“你是怎么看管六宫的,贵妃在这里将死了,为何也没有人好生照看?”   江水悠脸色一变:“臣妾……是臣妾一时疏于照看。”   赵踞道:“朕只是叫她在此暂住,又不是将她打入冷宫,这里伺候的人呢?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严惩,若贵妃有个万一,便都叫他们陪葬!”   江水悠见皇帝怒意勃发,只得低头领旨,刹那间泪却涌了出来。   等皇帝去后,江水悠仍旧呆站在谨修宫门口无法动弹,连贴身的宫女跟自己说话都没听见。   直到沈君言同几个太医一块儿赶到,沈君言见她在此,便过来道:“贤妃娘娘。”   江水悠听见男人的声音,才慢慢回过神来:“是沈先生……来给贵妃看诊的?请快去吧。”   沈君言看见她双眼通红带泪,便道:“娘娘怎么了?”   江水悠把眼中的泪轻轻拭去,苦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有些伤心而已。”   ****   紫麟宫中,仙草听谭伶说起了皇帝在谨修宫的反应。   谭伶说罢叹道:“没想到皇上果然还是对贵妃不忍于心,还当场将江贤妃斥责了一场呢。不过贤妃娘娘本是个面面俱到的人,为什么这次如此疏忽?”   仙草若有所思道:“只怕不是疏忽,是故意疏忽。”   “故意?”谭伶疑惑,“难道、贤妃是想让贵妃……”   江水悠的确是想让颜贵妃借着这次的机会一蹶不振,甚至一命呜呼最好。   毕竟对江水悠而言,颜珮儿从进宫开始,就一直气势凌人地压在自己头上,如今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然而江水悠想致颜珮儿于死地的原因,在这一刻,争宠却已经不是主要原因呢。   症结在于那个颜珮儿的小公主。   如果颜珮儿就此去了,小公主自然长长久久地养在自己膝下,这才是最重要的。   仙草摇了摇头,不愿意再去想这些。   正在这时侯,殿外传来些许声响,谭伶正要去看看出了何事,就见雪茶红着眼睛跑了进来:“娘娘救命!”   仙草别的事情上倒也罢了,但雪茶自然不是别人,见他这样张皇失措,惊问:“出什么事了?”   雪茶跑到她跟前,哭的倒在地上:“皇上想让我去西朝。”   “什么?”仙草更加愕然,“为何让你去西朝?”   雪茶哭道:“皇上说让我随着礼部的人,作为钦差前去,呜呜,我不去!娘娘帮我劝劝皇上,不要让我去!”   仙草竭力定神:“为什么偏让你去?皇上身边是离不开你的,是谁的主意?”   雪茶擦了擦泪:“是四公主提出的,可皇上居然答应她了。”   仙草给弄糊涂了。   幸而谭伶先前听说了有关这件事的一二,此刻便跟仙草说道:“西朝的人即将离京,礼部这边也预备了使臣前往西朝,但是要兴起夏州的商贸,除了西朝参与,还有西朝之外的西域各国,先前跟西朝使臣谈及此事的时候,在借道上面始终谈不拢,说是临行的时候他们萧太后曾特意吩咐过,断然不可答应此事。四公主先前进宫,忽然跟皇上说可以劝太后同意,但是条件是要她带雪茶去。”   雪茶听到这里便跳起来,揉着眼睛道:“我白白伺候了皇上一场,就跟个物件一样说把我给人就给人了。”   仙草又惊又笑:“四公主为何要雪茶呢?”虽然雪茶很是难得,但也未必适合安安。   谭伶面有难色,咳嗽道:“谁知道。”   仙草瞧出他仿佛知道,可是又不肯说,心中困惑之极,便看雪茶道:“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得罪了她,她要为难你?不用着急,我去跟皇上说就是了,借道的时候可以再谈,人是万万不能给她的,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是大启的子民,就不能交给异族去折辱!”   仙草说着便握住雪茶的手,轻轻地安抚他。   雪茶听了这几句,感动之余,脸色微微有些异样:“其实、其实不是得罪了她。”   “嗯?”仙草不解。   雪茶声若蚊呐:“那个安安公主只是胡闹而已。”   仙草更是不懂:“胡闹?若不是得罪她,她巴巴地要你做什么?”   谭伶着实听不下去,转身悄悄地出去了。   雪茶抓了抓头:“小鹿……”   两个人太久没有这样称呼,仙草笑道:“你干什么这幅表情?”   “我、我……”雪茶抱着头趴在地上,索性装死不动。   仙草才要摇他起来,突然身后传来拓儿稚嫩的声音,道:“公主、喜欢雪茶。”   仙草大惊失色,忙转头,却见拓儿不知何时竟回来了。   而地上雪茶听了这句,便猛地坐起身来。   仙草才要让拓儿不要胡说,毕竟雪茶乃是太监,安安又不傻,她又贵为公主,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但是还没开口,转头见雪茶的神情,虽然仍带着忧虑之色,但是忧虑底下,却恍恍惚惚地仿佛有一丝难以形容的……   仙草才要再问雪茶,他却又爬起身来,兔子似的逃出殿了。   后来仙草找了个机会询问赵踞,问他为何竟舍得雪茶。   赵踞笑道:“朕又不是把他卖了,只是让他当一回出使的钦差,跟着走这一趟而已。西朝的人认死理,那通关的事情谈了这么久,他们只说是萧太后的意思,始终不肯更改,安安既然答应会劝太后回心转意,这样两全齐美的事情何不一试?”   既然提到这个,不由地触动仙草一点心事:“我记得当初安安公主才来的时候,对你是十分的……势在必得的,这次既然有如此丰厚的交换条件,难道她没有趁机要挟皇上?”   赵踞看着她带笑的眸色,道:“你猜?”   仙草道:“我可猜不到。”   赵踞道:“其实是给你说中了,安安的确提出过这条件。”   仙草听他说的含糊,便道:“条件?”   赵踞咳嗽了声:“她不是想入后宫,只是想跟朕……”皇帝低低地掠过这句,道:“朕岂能答应她?”   仙草忍着笑:“她想跟皇上春风一度?如果是这样,也是很合适的交换条件啊。毕竟公主也是绝色。”   皇帝后宫众多,再多一个自然也不在话下。   谁知赵踞却难得的正色道:“天下女子皆可,她却不行。”   “这是为什么?”   皇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仙草仍是不大明白。   皇帝哼了声,淡淡道:“朕是大启的皇帝,血脉岂能流于外族?”   仙草心中一震。   皇帝又笑道:“所以她跟朕讨雪茶,那倒无妨,只得暂时委屈雪茶了。”   ***   经过两个月的整修,富春宫已经修葺妥当。   颜珮儿的身体也恢复了若干,但因为大亏虚过,毕竟再也不能是当初那明艳照人的少女模样了,不管如何脸上仍旧带着苍白的病容。   在颜珮儿恢复之时,颜如璋时不时地前去探望,颜珮儿也听他说了是仙草在皇帝面前为自己求情,皇帝才改变心意的。   颜珮儿听罢,半晌无话。   颜如璋费尽力气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又怕她心窄想不开,便道:“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但是现在……不说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颜珮儿道:“十四叔想说什么?”   顷刻,颜如璋道:先前你在家里,因为都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未免娇宠了你,只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来进宫,又有太后照拂,自然没有人敢为难你……且皇上又是表亲,便觉着扶摇而上是自然而然的。可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你们越是得势,我心里越是害怕。”   颜珮儿问道:“十四叔怕什么?”   颜如璋道:“你们都不懂皇上的心意,但是我最清楚,之前是因为要对付蔡勉,所以皇上才故意扶持颜家,但是现在蔡太师已经成了过往,那么颜家呢?颜家会不会成了第二个蔡太师?”   颜珮儿一惊。颜如璋道:“你大概不知,之前因为你迁往谨修宫的事情,府内吵翻了天,我看家主的意思,竟很有居功自傲之意,口口声声要跟皇上讨个公道。你想想看,现如今你还只不过是个贵妃,他们已经如此肆无忌惮,以皇上的性子,岂会容得他们?”   颜珮儿不禁屏息:“难道皇上,要对颜家动手?”   颜如璋道:“目前不会,以后就不知道了。但我也管不了以后,如今只说你。”   “我?”   颜如璋道:“说实话这次能救了你,也很让我意外,我本以为德妃不会答应的,毕竟她完全可以不理此事,谁知道她居然真的说动了皇上。珮儿,死里返生,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希望你心里明白,但是我有一句要告诉你,假如你因而反而妒恨于她,那我就再也无话可说了,你其实很聪明,不要……让我失望。”   颜珮儿垂眸:“十四叔,她真的、那么好?”   沉默了片刻,颜如璋的眼神黯然,说道:“她的确很好,很好。”   就在富春宫修缮完毕后,月余,皇帝降了一道旨意:封紫麟宫德妃为皇贵妃。 第212章   皇帝突然下旨封了德妃为皇贵妃,摄理六宫之事,赐皇后才能用的金册金宝。   此事在朝中引发轩然大波。   在此之前,宫内的妃嫔品级,除了皇后为尊外,皇后底下只有四妃最大。   除了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外,皇后之下再无别的封号。   如今这“皇贵妃”倒不知从何而来,虽比不上皇后之尊,却显然是逾过了四妃,更比四妃之首的贵妃还要尊崇了。   而且这德妃,居然还是禹泰起的妹妹。   禹泰起虽然功高,但是毕竟是武将,皇帝先前已经太过抬举他了,现在又要封他的妹子为皇贵妃,压在众家贵女之上,自然有人无法信服。   有几个言官先跳了出来,从祖宗规矩到历朝历代,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总而言之就是绝对没有这样的先例跟道理。   面对言官们的群起攻之,皇帝的反应十分平静,似乎任凭你口若悬河,我自岿然不动之态。   在一片的吵嚷声中,令所有人为之意外的是,贵妃颜家,却头一个上了贺表,向皇帝表示庆贺之意。   一多半的朝臣们都为之瞠目结舌。   皇帝抬举德妃,最受打压的自然便是颜家,毕竟原先在宫中是颜贵妃娘娘为尊,如今平白头上多了个皇贵妃,以颜家素来的作风,岂会容忍?   本来还有人巴巴地等着看颜家如何应对闹腾呢,实在想不到居然如此。   有些胆大的言官见状,不再只针对皇帝,当下调转开始狂喷颜家。   皇帝这才把几个跳的最厉害的言官拿下,叫人打了板子,发配的发配,革职的革职。   事到如今皇帝的态度显而易见。   再加上连最难对付的颜家都表态了……陆陆续续的,又有些朝臣们向皇帝递呈了对于册立皇贵妃的恭贺表奏。   此事才算尘埃落定。   而就在仙草给封为皇贵妃后,宫内又散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原来是之前深居简出的“冯昭仪”,因病而逝,皇帝特追封为“静妃”,除此之外,宫中自有祭奠的仪仗等等,不必细说。   ***   冯绛之事完了后,这日,众妃嫔前往紫麟宫日常请安,颜珮儿却也在其中。   经过先前那场大病,颜珮儿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脸色也总是有些苍白,但日常请安却从不曾亏缺。   宫内其他的妃嫔们见贵妃娘娘尚且如此勤勉,自己又算什么呢,故而一个个也小心勤谨的很。   仙草心里自然猜到颜珮儿的意思,她不过是想帮着自己立威罢了。   可就算是颜如璋告诉了她是自己帮着向皇帝求情的,以颜珮儿素日的高傲心性,也不至于就立刻做到这种地步。   何况她的身体的确不佳,还不宜如此劳累。   但是除了每日请安等必须要行的宫规,除此之外,颜珮儿却从不跟仙草有任何私下的接触,彼此之间话都不多说一句。   因此今日,趁着众人都在,仙草便对颜珮儿说道:“贵妃的身子可大好了吗?”   颜珮儿微微欠身:“回娘娘话,已经无恙了。”   仙草道:“话虽如此,也仍该多留意调养。每日不必特往这里来走动,大家也都体恤,自然没有人敢怪罪你的。”   颜珮儿微微一笑,倒是没有勉强,顺着道:“多谢娘娘关怀,臣妾感慰于心,那……以后臣妾便量力而为就是了。”   仙草道:“这样才是正理。”   因为正当天热,仙草的身体又不方便,简单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叫人散了。   本来赵踞当然深知她有孕在身不宜掌理六宫之事,但毕竟才封的皇贵妃,自然要让众人信服,又加上江水悠因为先前对待颜珮儿之事,让皇帝很不喜欢,所以索性一并将掌六宫之权转给仙草。   至于仙草如何分派自然在她。   而仙草也仍是让江水悠掌理宫中事务,随时通禀,有些大事则商量着去做。   此时众妃嫔鱼贯而出,最后只剩下了江水悠。   江贤妃目送颜珮儿离开的背影,回头含笑说道:“贵妃娘娘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仙草道:“我领了她的心意,只是宁肯她好好地把身子养起来也罢了。”   先前皇帝册封皇贵妃,朝野震动,吵嚷不休,颜家却出面力挺。   虽然有颜如璋的功劳,但是,却也有颜珮儿之力。   谭伶就曾私下告诉过仙草,在吵的厉害的那几日,颜贵妃特传了颜家的几位长者进宫,于富春宫中长谈了足有一个时辰,众人才告退而出。   次日便上了贺表。   仙草着实的觉着意外。   当初颜如璋恳求她求情,仙草虽然不愿意,但也仍是答应了。   其实她当然也不完全是心慈手软的缘故,一部分是因为颜如璋,另一部分是因为皇帝。   私下里,仙草自己却做足了准备:毕竟她知道颜珮儿从来矜持自傲,恐怕颜珮儿听说了是她向皇帝求情的话……由此更加恼恨自己,也未可知。   但仙草自然也不怕。   横竖她无愧于心,且既然如此选择,自然也早有准备。   假如颜珮儿还是不开窍,仍旧针对她,那么……就怪不得她了。   真到了那无可收拾的一天,颜如璋也自无话可说。   可是万万想不到,颜珮儿竟是如此相待,做的远超乎仙草预料。   这会儿,听仙草说完,江水悠嫣然一笑。   她缓缓落座,出了会儿神,突然说道:“娘娘可知道,像是你这样的人,在有些人看来叫什么?”   仙草道:“是什么?”   江水悠掩口一笑,然后轻声说道:“叫做……‘圣母’。”   “圣母?”仙草一怔,思忖着说道:“我知道西岳庙有一座圣母殿,怎么竟这么说呢?我自忖还做不到三圣母那样高尚的德行。”   江水悠见她认真回答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个词并不是说的神话里的圣母娘娘,而是形容一个人……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烂好人的意思,形容人以德报怨、不争气之类,并不是个好词儿。”   “好好的词儿怎么给编排成这样?岂非亵渎神明?”仙草苦笑不得,又笑着问:“我又怎么烂好人了?”   江水悠道:“别的不说,比如对于咱们的贵妃娘娘,先前贵妃多方针对您,可在她生死一线的时候,娘娘您却并没有踩上一脚,却反而拉了她一把。”   “这么说,”仙草笑道:“我该趁机踩上一脚,置他于死地才对吗?”   江水悠点头道:“话说来虽然残忍,可这样做才是正理呀。毕竟,救了对方,却……很可能把自己害死。娘娘说是不是?”   仙草道:“是。”   江水悠问:“那娘娘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样做?”   仙草笑说道:“我这样做,自然有多方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大概跟你方才说的圣母有关。我的确是心有不忍。”   江水悠沉默。过了片刻后,她笑看仙草道:“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一件事上就能看出两个人的不一样。”   仙草说道:“贤妃这又是何意?”   江水悠淡淡道:“我是说,就从对待颜贵妃的这件事上,便能看出娘娘跟我的不同。……皇上自然也看出来了。”   仙草想起颜珮儿给疏于照看的事,便低头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贤妃你的选择。”   “是吗?”   仙草说道:“因为我知道,贤妃你也……不易。”   江水悠本是有些含笑地看着仙草,可听到她说出“不易”二字,目光顿时直了直。   “娘娘、为何如此说?”江水悠有些艰难地问。   仙草摇头道:“这有什么原因,在这宫内的人,又有哪个是容易的。”   就算江水悠聪明绝顶,手段万千,宫中许多人都很是羡慕。   但事实上,自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仙草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   殿内沉默下来,片刻,江水悠才似笑非笑地说道:“的确因为贵妃的事,皇上好像越发疏远我了,但对我虽然不幸,可对娘娘您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啊。”   仙草苦笑。   平心而论,她在替颜珮儿求情之前,并没有想的这样深远。   她虽猜到赵踞不会忍心看见颜珮儿落于那种境地,却也想不到赵踞竟迁怒了江水悠。   甚至将小公主又抱了回去还给了贵妃。   江水悠故意疏忽照看贵妃,正是为了小公主,可到现在这种境地,却似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而在这件事里,仙草不费吹灰之力,得了颜珮儿的心,却让皇帝厌弃了江水悠。   虽然是“无意插柳柳成荫”所致。   如今仙草见江水悠说破此事,便道:“这宫内并没有长盛不衰,没有人比贤妃更明白这个道理。你说这对我是一件好事,我却并不这样以为。不管是贵妃,还是你……还是之前的朱妃,淑妃,我们彼此又有什么不同呢?——昨日的你,如同今日的我,今日的你,又何尝不是明日的我?”   江水悠定定地看着仙草,听了她最后一句,竟满心震动,无言以对。   “娘娘居然……”江水悠苦笑摇头,“居安思危至此吗?难道娘娘觉着,皇上对您的深宠厚爱,也有可能变化吗?”   仙草垂眸不言。   江水悠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她看着仙草,半天才叹道:“我本来就知道娘娘高明,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仍是太低估了您。”   在她面前的人,聪明之极,且又清醒之极,且又固守底线。   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甚至是江水悠自己也难以确信,假如是她在仙草的这个位子上,被皇帝深情蜜意地宠爱至此,她还会不会保持如此冷静理智,进退自如。   ……可怕的是,江水悠隐隐猜到:多半不会。   毕竟,皇帝还没有把自己的深情赐予她十分,她就已经自乱阵脚。   若皇帝再多加几分温柔,自己只怕会甘愿沉溺其中而亡。   江水悠口干舌燥,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娘娘您可知,您这样的‘圣母’,对有些人来说很可怕。”   仙草打量她:“那对贤妃而言呢?”   江水悠笑道:“我便是觉着可怕,因为不管我如何尽力,总是比不上娘娘。面对一个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对手,我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   仙草道:“其实只要不去多想,自然不至于太难过。”   江水悠道:“但同时我又觉着……娘娘这样的圣母难能可贵。”   仙草疑惑:“这又是何意?”   江水悠道:“我虽然痛恨……为何让我遇到这样高明难以逾越的对手,但同时也庆幸我遇到的是这样的‘圣母’,不然的话,我这会儿岂会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人总要给自己留一线退路。”   仙草笑了起来:“贤妃,你的话说的好生通透。”   江水悠笑道:“我也厌了之前的虚与委蛇,何况跟通透之人说话,自然也不必再那样藏掖着。”   两人说到这里,便见外头小太监进来道:“娘娘,大皇子殿下才下了学,给皇上传到了乾清宫。稍后才回来。”   仙草点头。   江水悠见那人退了,才又说道:“说来,我还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   “贤妃有何事不解?”   江水悠想了半晌,终于问道:“皇上对您自然是爱宠有加,无可挑剔。但是皇上富有后宫佳丽三千,娘娘难道……心态平和至此,一点儿也没有波澜吗?”   仙草挑了挑眉。   江水悠道:“可我觉着,倘若深爱一个人,便绝不愿意把他跟别的人分享。娘娘难道,从没这样想过?”   仙草对上她疑惑的眼神,终于说道:“我想过。”   江水悠还未开口,仙草缓缓说道:“但那又如何,如果我的夫君只是个寻常人家的男子,或许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是……其实就算是寻常人家,也常常免不了三妻四妾,何况咱们面对的是一国之君。”   江水悠眼神微暗:“是啊。哪里有那么多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仙草笑笑:“真想不到,贤妃也能这样多愁善感。”   江水悠笑道:“我多半是闷坏了,在娘娘面前造次了,说了这些风言风语的,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怪罪。”   仙草道:“不必多心,闲谈而已。”   江水悠起身告退,才走了数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回身看向仙草,问道:“那、娘娘深爱皇上吗?”   就在江水悠开口的时候,紫麟宫殿门口上,有道着明黄的身影才拾级而上。   隐隐地听见殿内传出的声音,他一抬手制止了要扬声通传的太监。 第213章   江水悠一句话落,殿内格外寂静。   仙草的心中突然掠过一张少年的略带倔强的脸,他悄悄地立在紫麟宫的门口,举止有些鬼祟,这般神色,这般动作,让她想要发笑。   那时候的徐悯,下意识地把赵踞当成是自己深宫解闷的一个有趣的少年。   可不知不觉中,他是怎么硬闯进她的世界,并牢牢霸占着不肯离开的?   至于,深爱与否……   直到如今,这仍旧是她羞于启齿的话题。   仙草略略恍惚,然后问:“贤妃呢?”   江水悠见仙草不答反问,她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苦涩:“谁先动心,谁就先败了……我若是能够不动心,也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   四目相对,江水悠的眼圈有些发红。   仙草看着江贤妃的神情,虽然她没有再说别的,但那“求之不得”四个字,却仿佛自她的眼睛里透了出来。   仙草的唇微微一动,才要开口,突然听到殿外有小孩子的声音,竟是叫道:“父皇?!”   话音才落,就见皇帝挺拔轩昂的身影在门口出现,在赵踞身旁跟着的赫然正是拓儿,此刻拓儿先迈步进殿,经过江水悠的时候,乖乖躬身,脆生生道:“贤妃娘娘。”   江水悠正呆呆地看着进门的皇帝,听拓儿向自己行礼才忙回神:“殿下免礼。”   拓儿起身,又跑到仙草身旁,抱着腿道:“母妃!”   仙草也正缓缓起身,见状便略微俯身把拓儿抱了一把:“几时来的?”   拓儿道:“父皇才带了我来。”   这会儿那边江水悠已经上前行礼,皇帝看她一眼:“贤妃也在。”   江水悠垂眸:“是,臣妾正要告退。”   皇帝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江水悠见状回头看一眼仙草,悄然转身退出殿去了。   ****   江水悠去后,仙草向着皇帝略一屈膝。   赵踞早已经扶住她:“说了不用弄这些虚套子。”他说了这句,又笑道:“朕之所以封你为皇贵妃,就是不想你这会儿在宫内还得向什么人行礼。”   仙草笑道:“怎么你来了,也没叫人通报。”   赵踞说道:“朕看有人在,不知道你们是说什么要紧话,所以没叫他们打扰,谁知这小子……”他低头看看身旁的拓儿,“坏你父皇的事!”   拓儿半躲在仙草身旁,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小声分辩道:“拓儿没有。”   仙草也忙道:“皇上……他才多大呢,又懂什么。”   赵踞哼了声,便不言语了。   这会儿谭伶过来,仙草便叫他先领了拓儿去洗手更衣,自己陪着赵踞入内殿,又问:“先前听说接了拓儿过去,怎么这样快就来了?是不是有事?”   赵踞本正垂眸忖度事情,听了她问才想起来:“朕差点忘了,的确是有一件事。”   仙草道:“是什么?”   赵踞道:“之前太后在的时候,曾经想把谨宁公主给如璋,后来……因为守孝,所以耽搁下来了,之前朕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毕竟如璋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给他安排一下。”   仙草说道:“是已经跟小国舅说定了吗?”   赵踞皱眉:“就是这个有点为难,他好像看不上谨宁。”   仙草心头咯噔一声。   赵踞飞快地看她一眼,哼道:“你说他是不是胆大包天,这件事是太后曾定下的,何况谨宁再怎么样也是公主,他还嫌弃不成?”   仙草瞅着他的脸:“皇上跟我说这个,是想我做点什么吗?”   赵踞咳嗽了声,道:“还是阿悯聪明。”   仙草忙捂住他的嘴,又先回头打量身后。   拓儿越来越大的,皇帝却常常不避忌地喊自己的本名,仙草又知道拓儿不是那寻常的孩子,生怕引出别的事来。   此刻见身后无人,仙草才松了口气,责怪地唤了声:“皇上。”   赵踞顺势在她掌心里亲了一下,伸手握住:“你既然问了,那么,你不如替朕去劝劝他?”   “我?”   赵踞道:“怎么样?”   仙草想了会儿:“其实,小国舅若实在不愿意,还是不要勉强他。”   “什么勉强他?”赵踞皱眉。   仙草道:“我觉着小国舅不喜这门亲事,应该也不是看不上之类,相反,只怕他是嫌弃公主的身份太高了。”   赵踞目光闪烁。   仙草轻声道:“皇上应该清楚,小国舅是个明白人,他原本就有些担心颜家势力太大,如今若是再娶了公主,外头的人自然更有的话说了。小国舅不想跟皇族结亲,应该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仙草说完,赵踞却仍是不动声色,片刻才淡淡说道:“这么说,你不想去劝他,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个?”   “还有什么别的?”仙草疑惑。   赵踞笑道:“没有。”   他瞥仙草一眼,摩挲着她的手道:“如果是这样,倒是让谨宁白巴望了一阵子……可她的年纪也渐渐大了,总要给她找个好归宿才是。”   仙草听到这里,突然有些回过味来。   皇帝这次来,未必是真心要让她去说和颜如璋的,竟像是给谨宁找到合适的人了似的。   仙草问:“皇上可有如意人选了?”   赵踞唇角微动:“你说……徐慈怎么样?”   仙草睁大双眸:“什么?”   赵踞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腰:“实话说,朕相当的欣赏徐慈,只可惜他断了一只手臂,可虽如此,仍是无损他的人品才学,之前派他在工部,这短短半年,那些原本瞧不起他的人如今见了他也都乖乖的……”   仙草听到这里,忍不住也露出微笑:“是吗?”虽然这些日子偶尔也跟徐慈见面,问起他的差事如何,他只淡淡地说尚可,从无自高自大之语,如今听皇帝亲口称赞,可见的确做的极好,忍不住也心花怒放。   赵踞笑道:“原来他不曾跟你说过?当然了,朕看中的人,又怎会差呢?工部有一个侍郎年纪大了,最近正要告老还乡,朕准备把他提上来。”   “这、这是不是有些太快了?”仙草惊喜交加,惶然问道。   赵踞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朕是唯贤是用,已经不算快了。”   仙草忍不住心中欢喜,便小声道:“那、我就先替哥哥谢过皇上啦。”   赵踞把她往身边一拉:“你叫朕什么?”   仙草抿嘴一笑,微微俯身在他耳畔道:“踞儿。”   赵踞给她咬着耳朵低语,心头一荡,不由自主将她环抱住。   才要搂到怀里,又怕碰到她的肚子,只得按捺,有些苦恼地盯着那边。   仙草给他看的不大自在,便又忙说道:“是了,皇上方才说给谨宁公主选哥哥,虽然是好意,但是我怕公主未必会愿意,不如另外再选。”   毕竟谨宁是金枝玉叶,而徐慈、虽然在仙草眼中自然是一品人物,千好万好,可对别人来说,毕竟年纪大些,且残了一只手臂。   谨宁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娇养小姑娘,只怕未必看得上他。   另外,仙草也忽然想起来,之前跟随徐慈身边的有个袁琪姑娘,她可算是痴心一片,只是最近也没听见她的消息,自己竟也没跟徐慈打听,不知两人如何了。   赵踞却说道:“不用费事,朕抽空跟她说就是了。”   仙草却知道他忙的日夜无休,何况这是内宫的事,又涉及徐慈,当下道:“那不如、等我找个机会跟公主说说,先看看她的口风?如果她着实不愿意,就不必勉强。”   赵踞哼道:“她有什么不愿意的,除了少一只手,徐慈丝毫不比如璋差。”   仙草虽觉着他有些太笃定,可是听赵踞口口声声高捧徐慈,心中自然受用,当即笑面如花:“哥哥真的那样好吗?”   赵踞道:“那可是朕的大舅爷,你说好不好?”   仙草道:“之前说的内举不避亲呢?”   赵踞笑道:“好啊,你敢将朕一军。”赵踞说着,又有些苦恼地看看她的肚子,叹气:“只好等以后再跟你算账吧。”   皇帝在紫麟宫盘桓了片刻,说了要说的,便起驾去了。   他从头到尾没有提江水悠在这里时候的事,仙草觉着皇帝大概是没有听见……或者并不在意。   等赵踞去后,谭伶带了拓儿过来,仙草按下那件事,只问拓儿今日学了些什么,懂不懂学士们教导的等等。   拓儿靠在她身旁,乖巧地一一回答过后,才道:“母妃,什么叫先动心的先输了?”   仙草微怔。   拓儿仰头,天真无邪地说道:“我听见贤妃娘娘说先动心的先输了……父皇好像也听见了。母妃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仙草对上拓儿明亮的双眸,真不愧是自己的儿子。   拓儿明明是在提醒自己。   摸摸他的小脸,仙草温柔地笑说道:“拓儿不必在意,这只是贤妃娘娘跟母妃的一句玩笑而已。”   拓儿听了,也似安心,便笑道:“原来是玩笑,这下拓儿就放心啦。”   ****   复两日,将是谨宁公主的生辰,自然是江水悠负责操办。   仙草想起赵踞交代的那件事,正那日谨宁前来紫麟宫请安,仙草细细打量,却见公主生的肤白貌美,并无可挑剔之处,只是气质上略还有些悒郁。   仙草在宫中半生,自然了解宫内女子的心性,虽然跟谨宁素来没怎么接触,但对方太妃却并不陌生。   虽然谨宁的性子看起来很不似方太妃,但毕竟是金枝玉叶,仙草猜到对谨宁而言,只怕徐慈并非良配。   可是她又知道,皇帝是一心想抬举徐慈,所以才坚持要将谨宁配给他的,所以先前自己提议另选,皇帝才一口驳回。   如果自己不出头,要皇帝开口,事情就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仙草心中忖度半晌,那边谨宁却也有所察觉,便有些慌张地问道:“娘娘为何只管打量,是我的妆容有什么不妥吗?”   仙草笑道:“并不是,只是我突然想起皇上前日跟我说的话,一时走神了。”   “皇上、跟娘娘说了什么?”谨宁半是诧异半是期待地。   正如赵踞所说,谨宁的年纪也不小了,之前有方太妃在,倒也罢了,如今是没有娘的孩子,她又隐约听说方太妃之死……有些不可说的缘故,在宫内自然有些度日如年。   只因为记得当初颜太后在的时候,曾经许过要把自己许配给颜如璋,所以心中每每期待,可惜太后驾崩要守三年的孝,所以急也急不得。   此刻听仙草如此口吻,谨宁的眼睛不由一亮。   仙草含笑道:“皇上的意思,是公主年纪到了,也该考虑婚配之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谨宁竟有些着急。   仙草顿了顿,颜如璋不想娶公主,虽是事实,但却不太好直接说出口。   她想了想,道:“先前虽然说曾经想跟颜家结亲,但据说颜家那边……算了小国舅的生辰八字,跟公主竟不打匹配。”也算是仙草机智,才想出如此天衣无缝的借口。   可谨宁却吃了一惊:“什么?这、这是什么意思?”   仙草忙道:“公主莫要着急,皇上的意思是,既然八字不合,那当然不能害了彼此。”   “我、我……皇兄难道也想反悔吗?”谨宁急得眼睛都红了。   仙草道:“皇上也是为了公主殿下好,对了,皇上隐约跟我提起一个人来,不知公主有没有印象……”   “提起、什么人?”谨宁呆了呆。   仙草道:“就是先前整修这紫麟宫的工部徐主事,也是拓儿的老师,徐慈,公主可知道他吗?”   徐慈也算是朝臣之中进宫次数颇多的了。   而且他的经历十分传奇,再加上断了一臂,还是“徐太妃”的兄长,所以宫中的人对他也是如雷贯耳。   这会儿谨宁听了,吃了一惊,不由地叫道:“我当然知道他,难道、难道皇上是想把我许配给他?”   仙草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就知道是不成的。当下笑道:“也未必,只是皇上提了一句而已。公主既然不愿意,那就罢了。”   不料谨宁盯着她,蓦地站起身来,道:“你、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好听的,皇兄无端端的怎么会想把我改配给徐慈?哼……还不是因为你挑唆的缘故?这紫麟宫毕竟是徐太妃住过的,你又是太妃的侍女,你自然要向着徐慈了……你、你也太狠毒了,他年纪那样大,又是个不上台面的小官儿,且还断了一只胳膊,你竟要把我许配给他?!”   仙草愣住。   虽猜到公主不乐意,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种想法。   “这个实在是你误会了,”仙草哑然失笑,“这跟我实在并无任何关系。”   谨宁满面怒意,道:“你别敢做不敢当,就算不是你撺掇的,皇兄好好地怎会生出这种想法,他就是太宠你,所以竟到爱屋及乌的地步罢了!”   她的情绪激动,越说越大声,谭伶都惊动了,忙走了进来。   仙草皱眉:“这又何必?好,就当我今日没说。送殿下去吧。”   谭伶冷道:“公主,请。”   谨宁回头看看谭伶,又看仙草一眼,道:“若是、若是我母妃还在,岂容你这样欺负人?!告诉你,我死也不会嫁给那个废人!”   仙草本来不当回事,可听她如此称呼徐慈,便缓缓起身:“殿下请慎言。”   谨宁却冷笑道:“你果然着急了?哼,你经常传那个徐慈到紫麟宫来,何苦就好的那样,倒不怕别人知道你们关系不同似的,皇兄就是太宠你了,所以竟由得你……”   谨宁还没说完,谭伶已经忍无可忍:“殿下!请不要太放肆!”   仙草不想再跟这女孩子多言,正要让谭伶让她走,却突然觉着腹内一阵抽痛,她抬手轻轻一拂,那久违的痛楚在瞬间让她屏住呼吸:“快、快传太医……”   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仙草往后一倒,幸而谭伶眼疾手快牢牢扶住。   ****   赵踞才进紫麟宫,就见谨宁呆若木鸡地立在旁边。   他顾不上理会谨宁,只先冲往里间,却又给谭伶拦住:“皇上,这会儿不能进去……”   赵踞的心怦怦大跳:“是真的、要生了吗?”   可这孩子还不算足月,赵踞不由慌张:“太医怎么说?”   谭伶低着头道:“太医正在看护。”   赵踞盯着他,突然一掌挥过去:“混账东西,你是怎么看着的?”   谭伶身子一歪,跪倒在地。   赵踞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想尽快入内看看仙草,可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冷意,竟叫他不敢贸然闯入。   皇帝环顾周遭,当看见身后的谨宁之时,像是回过神来,皇帝走到她跟前。   赵踞冷冷地看着谨宁:“听说你冲撞了皇贵妃?”   谨宁才看见谭伶被打,一时吓得微颤:“我、我没想到……”   赵踞不等她说完便道:“你听好,这是朕的意思,本来朕想亲自跟你说,是她怕朕为难了你才主动求了去!你也不要不知好歹!你若能够配徐慈,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且只有他挑拣你,没有你选他的份儿!”   谨宁双眼含泪:“你、你……”   方太妃所犯的是谋逆之罪,按理说皇帝就算杀了谨宁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皇帝毕竟还不算狠辣至顶,便留她一条生路。   且在赵踞看来徐慈确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但是谨宁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又怎会知道呢。   赵踞回头看一眼内殿:“你最好、祈祷皇贵妃无事,要她有半点不妥,你也不用费心再想嫁给谁了!你给朕滚出去!”   谨宁从没有见他发这样大的火,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终于给两个太监扶着退了出去。   赵踞兀自气怒的浑身发抖:“混账!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留情!”   生拓儿的时候远在夏州,皇帝只能从谭伶等人的禀奏里得知当时的凶险之情。   如今亲自迎来这一刻,整个人却如同站在油锅上似的,无法住脚。   之前颜珮儿生小公主的时候,皇帝虽也守着,但心情却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颜珮儿分娩艰难,生死一线,对皇帝来说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心中做足所有准备,并且随时接受上天给的所有安排。   但是现在不一样。   皇帝只有一种准备,绝不能接受第二种。   因为这个,皇帝才格外的不安。 第214章   皇帝本来觉着,女人生孩子乃是天经地义,并无什么特别。   可是直到他意识到这其中所经受的苦楚跟凶险,向来镇定自若如他,也突然失了分寸。   尤其是在经历了夏叶之死的事件。   皇帝怕仙草受不了,才把夏叶真正的死因瞒而不报,但由此却也在他的心底埋下了一颗担忧的种子。   所以每次跟仙草相处,都会情不自禁有忧心忡忡之感。   他怕意外,因为知道自己可能承受不起那个意外。   就如同那个,原先在皇帝眼中愚蠢的冥顽不灵的莫不亢一般,在听高五说了莫不亢殉情之举的时候,皇帝心中像是有一道冰河缓缓流过。   所有人都觉着,莫不亢的所作所为太过偏激,执迷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但是皇帝却很理解他的心境跟想法,甚至……   觉着他做的很对。   才把谨宁公主斥退,那边江贤妃跟刘昭容等因为听说了消息,纷纷赶来。   皇帝见她们到了,才又打起精神。   又片刻,竟是徐慈陪着拓儿匆匆回宫。   原来今日徐慈正当徐慈在御书房轮值教习,本正想借着送拓儿回来的功夫看一看仙草,不料才出御书房不久,就有个太监匆匆地跑了来,告诉说皇贵妃将要临盆了。   徐慈闻言不顾一切,单臂把拓儿抱起来,加快脚步赶了回来。   只是在宫门口瞧见里头众位妃子都在,徐慈才忙把拓儿放下,自己站在殿门口调息,一边焦急地看向里间。   这会儿拓儿已经跑到皇帝跟前:“母妃、母妃!”他气喘吁吁的叫嚷着,就要往内殿而去。   洪礼等忙将他拦住:“殿下,那里不是殿下能进去的。”   拓儿虽然年纪还小,并不知道所谓分娩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多多少少也察觉了些,何况方才徐慈奋不顾身地抱着他往回——先前徐慈举止从来都是端庄稳重,今日一反常态,小孩当然知道事情绝非等闲。   拓儿见太监拦路,便扑到皇帝的腿边上,似有哀求的意思:“父皇!”   殊不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无所不能的皇帝这会儿也正心思忐忑不知所措着呢,见拓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越发惊心烦躁。   赵踞正想让拓儿走开些,里头有太医出来禀告:“回皇上,娘娘因为未足月,不免有些气血不济,而且胎位好像不正,分娩、只怕是有些困难……”   赵踞听到这句,瞬间竟没有出声。   因为皇帝怀疑自己一开口就是雷霆万钧无法收拾,只怕就要死人。   此刻他心中的惊恼急怒本就似电光火蛇般窜动,偏偏太医又来火上浇油。   幸而那太医还算命大,忙又接着说道:“臣等商量了会儿,上次颜贵妃娘娘分娩的时候,沈大夫的建议听着甚是有理,这会儿非常时刻,能不能再……”   没有等太医说完,赵踞道:“速传沈君言!”   一刻多钟,太监带了沈君言来到紫麟宫。   沈君言进内拜见,赵踞道:“你速去查看皇贵妃的情形,务必仔细谨慎,不容有任何闪失。”   沈君言脸上有迟疑之色:“皇上……”   这会儿内殿中传来仙草的一声痛呼,赵踞毛骨悚然,喝道:“少废话!速去!”   沈君言不敢再说,当下同太医入内。   赵踞来回踱步,江水悠上前道:“皇上,皇贵妃是个诸佛庇佑万福随身之人,一定会平安顺遂的。”   刘昭容也说道:“是,皇贵妃定然无碍。”   赵踞点点头,突然看见门口的徐慈,忙向着他一招手。   徐慈正靠在门边努力往内打量,见皇帝许可,才忙迈步走了进来。   赵踞道:“非常时候,不必避忌。你就在这里陪着朕……”   徐慈躬身:“臣遵命。”   赵踞正有难以掩饰的虚慌,见了徐慈在身边,心里无端地稳和了些,便道:“不会有事。她跟朕说过,都有了拓儿了……这次必然、更加顺利。”   拓儿正仰头看着两人,赵踞说着抬手,终于在他头上轻轻地揉了一把。   就在这时候,那边沈君言退了出来。   他的脸色凝重,皱眉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先问道:“怎么样?”   沈君言道:“臣……有句不中听的话,希望皇上不要怪罪。”   赵踞道:“你说。”   沈君言说道:“因为不足月,娘娘的胎位的确有些不正,怕要经受些苦楚,但、就算竭尽全力,只怕也未必就保万一。”   赵踞紧闭双唇,面挟寒霜。   徐慈看皇帝不言语,也顾不得了,当即拧眉道:“有解决法子吗?”   沈君言垂头:“会尽力的。但仍要先问皇上一句,如果事情紧急,必须选择保住一人的性命,皇上……”   “你何意?”赵踞冷冷地问。   沈君言道:“草民的意思是,如果到了非常时候,需要丢弃一个才能保住另一个,皇上是想保住皇贵妃,还是……皇子?”   徐慈脸色一变,忙转头看向皇帝。   在这刹那他想开口劝说,又生生地忍住。   却听皇帝冷笑了声:“废话,当然是保住皇贵妃!没有皇贵妃,皇子是会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吗!这种废话也来问,亏你还是医者!你只管放手,朕只要皇贵妃无碍,否则的话你们……”   赵踞生生地刹住话头。   徐慈瞪大双眼看着皇帝,眼眶微微湿润。   在某一瞬间,徐慈十分担心皇帝的选择,会是另一种。   可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不管如何,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君言微微挑眉,道:“既然如此,草民遵旨。”   他正要往内去,突然拓儿叫道:“不不!”   拓儿大叫着,挣扎着要往前去。   赵踞道:“做什么!”   拓儿瞪大眼睛看着沈君言,又回头看向赵踞:“父皇,不行,父皇……”   赵踞皱眉:“什么不行?”   拓儿低头:“不,就是不行!不能叫他……”拓儿焦急地叫嚷着,伸手指向沈君言!   赵踞心头一震。   随着转头,却见沈君言仍是垂着眼皮,十分沉静的样子。   皇帝试探着对拓儿道:“拓儿是想说,不能用他吗?”   拓儿用力点头:“不行,父皇,不能用他!”   这宫内,没有人比皇帝和仙草更了解拓儿,所以这对别人而言,像是孩子的任性无理的话,但是对皇帝来说,却另有一番意思。   皇帝的眸色转深。   沈君言却仍毫无反应。   此时,里头又传出了仙草的痛呼之声。   皇帝沉静地看着沈君言,嘴里却清晰地说道:“拓儿,你听好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父皇说可以,那就可以。”   拓儿张了张嘴,拉住皇帝的手,用力摇了摇。   赵踞却波澜不惊地回身,他的目光从徐慈面上扫过,然后是刘昭容,最后在江水悠脸上停了停。   江贤妃本正看着他们父子两人,此刻便慢慢低下头去。   赵踞复回头看向沈君言:“沈先生去吧,朕相信你。”   淡淡的一句话,重若千斤。   沈君言微震,继而道:“遵旨。”   见沈君言退入内殿,赵踞低头,却见拓儿眼中的泪已经流了出来,他抽噎地看着皇帝,像是不安,也像是委屈。   赵踞俯身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对刘昭容道:“看着小皇子。”   刘昭容忙领命。   赵踞迈步往内殿而行,走了两步,淡淡道:“贤妃陪朕一起。”   江水悠大为意外,一怔之下忙领旨跟上。   宫内内侍虽然想劝阻皇帝,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敢出声。   只有两人身后,拓儿双眼含泪,幽黑沁凉。   刘昭容正握住他的手,却感觉到小孩子的手在瞬间也变得冰凉。   只能安慰道:“殿下别担心,娘娘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平安顺利。”   ****   皇贵妃乃是早产,胎位又且不正,其中凶险自然无法形容。   谁也想不到的是,皇帝居然执意要入内陪伴。   终于,在太医、宫中嬷嬷以及沈君言等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原本注定难产的皇贵妃,终于在子时将至的时候,顺利生下了一个小公主。   仙草是耗尽了浑身力气才勉强诞下那孩子的。   对她而言,好像是另一场难以忍受的折磨,几乎无止无尽。   痛苦挣扎中,似乎是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在她耳畔唤着“阿悯”。   仙草朦胧里感觉到那是谁,可又不敢相信。   毕竟在这个时候,皇帝……是绝不可以近身的。   但是那感觉这样真切,她听见皇帝对自己说:“阿悯,你一定会无事,朕在这里,朕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为什么,她好像觉着,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那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仙草如此想着。   但是正因为这一点哽咽,让她忽地想起当初那个总是偷偷默默打量自己的少年。   她总是不愿意让他太难过。   仙草叹了口气,试着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双手交握,仙草紧闭双眼,倾尽所有力气,好像连魂魄都因为这般用力而飞出了身体一样。   隐约之中,耳畔听见一声清脆的孩童啼哭。   还有他惊喜交加的:“阿悯!”   仙草想笑一笑,但她却毫无力气,只迅速地陷入了昏迷。   嬷嬷们把才出生的孩子抱了去,喜道:“是个十分健康的小公主!”   皇帝却只盯着面前的仙草。   他浑身有些战栗,只是不能叫人看出来:“快看看皇贵妃!”   沈君言在旁边默默地看他一眼,又诊过仙草的脉。   终于他说道:“皇贵妃是体力不支,皇上放心,没有其他大碍。”   这句话简直比所有的天籁更加动听。   赵踞含笑飞快地看沈君言一眼:“你做的很好。”   沈君言淡淡一笑,往后退开。   赵踞松了口气,忙低头看仙草,却见她脸色苍白,给汗水浸润,更显得格外脆弱,就像是浇了水的薄胎白玉瓷瓶,稍微一碰就会破碎似的。   赵踞想抱她起来,可见她如此,又不敢动手。   又见她昏迷不醒,未免让他不安,便俯身唤道:“阿悯?”   他本能地唤了这一声,忽地想到了避忌,忙抬头看时,幸而方才沈君言江水悠等都已经退了,连高五跟洪礼谭伶、太医等也都隔着数步之远。   赵踞喉头一动,见仙草毫无反应,便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怎么样?回朕一声。”   仙草毫无反应,赵踞的心也跟着加快,他下意识地回头,想要唤太医等上前,却又勉强忍住。   自己并没有随身带帕子,若是雪茶在,应该会递一块过来,此刻皇帝看着仙草的脸,慢慢地揪着龙袍的衣袖,抬手给她小心翼翼地擦拭面上的汗渍。   就在皇帝给仙草擦汗的时候,旁边,几个嬷嬷抱着才出生的小公主,旁边江水悠低头打量着襁褓中的那小孩子,笑道:“这孩子的眉眼好像皇贵妃。”   此时,外间拓儿再也按捺不住,又因为听见孩童的啼哭,更加心急。   刘昭容见他坐立不安,只得叫人通禀,带了他入了内殿。   拓儿立刻奔向床边。   刘昭容看了眼,先问过仙草的情形,才也去打量那孩子。   一时也笑道:“这孩子长的跟皇贵妃一模一样。”   江水悠道:“我方才也是这么说的,将来必是个美人。”   次日早上,仙草才幽幽醒转。   睁开眼睛之时,先映入眼帘的,是趴在床边的一张小脸儿,长睫动也不动,正是小拓儿熟睡似的。   仙草愣了愣,抬手在他的小脸上揉了揉,拓儿蓦地醒来,双眼里还有些惺忪之意,当对上仙草眼睛的时候,才欢天喜地地笑道:“母妃!”   仙草笑道:“怎么在这里睡呢?”声音却仍是微弱的。   “拓儿想守着母妃。”拓儿才回了一句,身后的宫女嬷嬷们听了动静也都走近过来。   外间的谭伶,太医们也都闻声而入。   仙草想起来:“那孩子呢?”   说话间,一个老嬷嬷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上前:“娘娘看,小公主多可爱。”   仙草听是公主,心里一阵喜欢,忙想倾身起来:“给我看看。”   旁边的求他两人忙制止:“娘娘现在还不宜动弹。”   说着便将襁褓轻轻放在她身旁,仙草歪头看去,却见襁褓中的小婴儿,眉清目秀,虽然看着比当初拓儿还要小些,但是难得的,精神却看着不错。   而这张脸……尤其是这双乌溜溜的双眼。   仙草不由地有些看呆了。   这样的眼神,竟让她想起,当初第一次在浣衣局里看见了那小小的……小鹿。   正在恍惚之中,外头报说:“皇上驾到。” 第215章   仙草正在跟那小婴儿对视,却见赵踞负手从外走了进来。   原来赵踞昨晚守了半宿,清晨便去洗漱早朝,御膳都没有用一口,便又匆匆过来了。   这会儿见仙草醒了,皇帝大喜过望,忙上前道:“觉着如何?”   拓儿早乖乖地往旁边挪开,给父皇让出了一个位子。   仙草身子虽仍虚弱,因为才见了新生儿,心里也格外欢喜:“好好的呢,你快看这孩子……”   昨日皇帝只抽空瞥了一眼那婴儿,也没来得及细看。   此刻终于静下心来,低头看时,心中微怔。   拓儿毕竟矮小,趴在床边上看不真切,便着急道:“是妹妹!拓儿要看妹妹。”   赵踞嗤地笑了,把拓儿抱住,轻轻地放在床边。   拓儿半跪在床边上,眼睛闪闪地看向那小家伙:“哇……”口中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她可真小啊。”   听到这样天真烂漫的孩子话,仙草忍不住笑。   但想当初拓儿也是这般小慢慢长起来的,如今已经口齿伶俐满地乱走了,时间说快,竟似白驹过隙。   这会儿拓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脸上也徐徐地露出了一种极为纯真的欢悦笑容。   皇帝看看拓儿,又看向那小婴儿,描绘着那小孩子有些熟悉的眉眼,皇帝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隐隐地有点儿不安。   他看一眼仙草,勉强道:“不错不错。”   不多时宫女送了汤药,伺候仙草喝了,她毕竟太过虚弱,很快又沉沉睡去。   皇帝吩咐谭伶仔细照看,又对拓儿道:“你跟父皇出来。”   拓儿本还赖在床边上打量那小家伙,闻言只得乖乖地听命。   随着皇帝来到外间,赵踞才问道:“父皇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拓儿道:“父皇问什么?”   赵踞问道:“你母妃分娩的时候……当时你为何不让父皇用沈大夫?”   小拓儿眨了眨眼,并不言语。   赵踞握住他的小手,把他拉到旁边的棋桌前坐了,才又温声说道:“如今你母妃跟妹妹都好端端的。朕只想问一声解除疑惑而已,不打紧,你心里怎么想的,只管跟父皇说,父皇绝不怪你。”   小拓儿闻言,才终于说道:“父皇,其实、其实拓儿也不知道,只是觉着,那个人要是进去了,母妃、母妃她……”   “你母妃怎么样?”   “母妃就会……不好。”拓儿低声说罢,深深地低下头去。   赵踞眉头一皱:“不好?”   拓儿揪着自己的小手儿:“拓儿很害怕,觉着那个人会让母妃出事。”   赵踞端详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才含笑说道:“拓儿很乖,你没有做错。但是父皇想告诉你的是,不管如何,都有父皇在,只要父皇在,就不会容许你母妃出事的。拓儿相信父皇,是不是?”   拓儿对上皇帝凝视的眼神,认真地点头答应:“拓儿相信父皇。”   ***   一连数日,仙草的身体大有起色。   起初因皇贵妃身子不妥,一概免了妃嫔们请安,直到半月后,才许了大家拜贺。   期间颜珮儿也来探望过,瞧过那孩子的长相,便问道:“不知道要给小公主起个什么名字?”   颜珮儿所生的小公主,是赵踞给起的名字,单名一个“茁”字。   仙草说道:“还不知道呢,皇上说会去想了。”   颜珮儿看着那小公主挥动手脚的精神,笑道:“又多了个小公主,倒也好,从此茁儿也有个玩伴了。”   说了两句闲话,颜珮儿道:“有一件小事,我隐约听说皇贵妃之所以突然早产,是因为受了谨宁公主的气吗?”   仙草诧异:“贵妃从哪里听说的?”   颜珮儿道:“那日皇上紧急来至紫麟宫,然后便命人把公主扔了出去。多少人都看见了,所以大家在猜测,是公主得罪了娘娘。”   仙草说道:“其实是她对我有些误会。”   见颜珮儿提起此事,仙草索性也不瞒着,就把皇帝本想将谨宁配给徐慈一事说了。   说罢后仙草道:“公主性子太急,以为是我出的主意,冲动之下话语中有些过激,她倒也不是故意的。”   颜珮儿深深看她:“你因而九死一生,至今却还为她说话?”   仙草道:“将心比心,她好歹也是金枝玉叶,何况先前本是说要配给小国舅的,在世人眼里看来,区区徐主事自然无法跟小国舅相提并论。既然公主不愿意,自然不会为难……改日我会叫人去告诉她,请她安心。”   徐慈再怎么样,也自有傲骨,不至于非公主不娶,何况对方竟看不上自己,以徐慈的性子,绝不会苟且。   仙草毕竟也是徐家的人,若不是皇帝主动提出这门亲事,她也从不会考虑谨宁。   颜珮儿徐徐道:“我先前没有做好月子,身子一直不妥。你如今很不必操忙,你若相信我,那便把这件事交给我,我去给你料理了就是。”   仙草意外:“贵妃……愿意?”   颜珮儿道:“你放心,十四叔毕竟是颜家的人,谨宁公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我翻脸吧,何况上回她给皇上吓得不轻,最近也有些葳葳蕤蕤的不能振作呢。”   仙草却不知道此事,当下道:“那就劳烦贵妃了,只跟公主说清楚了便是,她既然不乐意,就当我从未提过。”   颜珮儿一笑:“知道。”这才起身去了。   贵妃来至了谨宁公主宫中,公主先前因在紫麟宫里受惊,回来后连吃了几天的药,最近才略好了些。   只不过毕竟还惦记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是以闷闷不乐。   谨宁也并不傻,她也知道如今后宫唯皇贵妃最大,倘若仙草厌了自己,略用点手段,也足以让她生不如死了。   当时她一时脑热冲动,才说了那些话,这几日反省起来,后悔莫及,只庆幸皇贵妃无恙,不然的话……听皇帝那日的意思,是要她偿命的。   可如今虽然性命无忧,但毕竟终身无归,又得罪了皇贵妃,以后颜家是不能指望了,兴许就老死宫中,也未可知。   正在胡思乱想,伤春悲秋,外头道:“贵妃娘娘到。”   谨宁吃了一惊,心头狐疑,竟不知是“皇贵妃”还是“贵妃”,出来见是颜珮儿,才算松了口气。   当下见礼,谨宁含笑道:“贵妃娘娘怎么有空来这里?”   颜珮儿道:“听说你病了,特来瞧瞧,已经大好了吗?”   谨宁请她入内落座,道:“多谢娘娘惦记,只是偶感风寒,现在已经无恙了。”   颜珮儿说道:“我才从皇贵妃宫中来,跟她提起你,她也十分担心,如此就放心了。”   谨宁听她提起仙草,惴惴不安:“皇贵妃……可说什么了吗?”   颜珮儿道:“你以为皇贵妃会说什么?”   谨宁低下头去。   当初她一心以为自己将嫁入颜家,所以也把颜珮儿当作自家人似的,向来有亲近之心。   谨宁叹道:“是我莽撞无知,一时冲撞了皇贵妃,最近也十分后悔,只不知如何弥补。”   “你是怕她记恨吗?”   “我……”谨宁说不出口。   颜珮儿才道:“你只管放心,她跟我说,这件事怪不得你,毕竟你是金枝玉叶,但徐慈如今只是工部主事,虽然皇上已经想要提他为工部侍郎了……你大概不知道,皇上格外欣赏徐慈,将来一品大员是十拿九稳的。”   谨宁听了这几句,双眼微微睁大了几分:“皇上、真的那么重用这人吗?”   颜珮儿淡笑道:“公主,眼界太窄不是好事,世人都看出皇上看重徐慈,不然的话,也不会特意派人去给徐家重修宗祠,更不会特许让徐慈做皇子殿下的老师。”   谨宁愣了愣:“他、毕竟……”   “毕竟少了一条胳膊吗?”颜珮儿淡淡地,“这世上的人,少什么的都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难得会有人齐备的。我自然不敢说徐慈比十四叔要强,但是徐慈,比这天底下大多数的男子都完美的多。”   谨宁咽了口唾沫:“贵妃……”   颜珮儿笑看她:“另外,皇贵妃那人,看似聪明,其实也有些当局者迷。瓜田李下,这话本不该她跟你说的,所以她一片好心反给你误会。如今我索性跟你挑明了,——你可知道你跟十四叔为何不成?”   谨宁睁大双眼:“为、为什么?不是八字不合吗?”   “皇贵妃告诉你的?”颜珮儿一笑摇头:“八字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十四叔不想尚公主。”   谨宁脸色大变,蓦地站起身来。   颜珮儿道:“他不是嫌弃你,是因为你的身份。颜家已经势大,十四叔居安思危,不想跟皇族攀亲。但也正是因为你的身份,皇上才想把你许给徐慈,因为你是公主,正好可以彰显皇上对徐慈的重视。”   颜珮儿说完,缓缓起身道:“谨宁,你要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你已经惹怒过皇上一次了,你知道,没有下一回!”   ***   时日黄昏,乾清宫中。   沈君言缓步进殿,跪地向上叩拜皇帝。   赵踞把手中的奏折往旁边一放,抬头看了眼:“免礼,平身。”   沈君言谢恩起身。   赵踞吃了口茶,道:“朕已经细问过太医,你说的的确不错,那时候皇贵妃的情形的确十分危殆,你能够扭转乾坤,朕该重赏你。”   沈君言道:“草民不敢当。”   赵踞道:“论功行赏,有何不敢的。只不过有一件事奇怪,那日皇子指着你说不能用你。朕问他缘故,你猜他怎么说?”   沈君言摇头:“草民不知。”   赵踞道:“他说、你会对他母妃不利。”   沈君言眉峰微动,继而笑道:“原来如此。那皇上可相信吗?”   赵踞淡淡道:“朕相信他。”   沈君言抬头:“那皇上……”   赵踞道:“但朕知道,朕也可以相信你。”   沈君言喉头一动,他的眼神闪烁,沉吟半晌说道:“皇上,想听实话吗?”   赵踞凝视他。   沈君言道:“可实话不好听,而且容易掉脑袋。”   赵踞淡淡道:“你放心,这次多亏了你,皇贵妃无碍,朕便多给你一条命就是了。”   沈君言哑然失笑:“多谢皇上。”   收拾了一下心绪,沈君言说道:“当时皇贵妃的情形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棘手,我所提出的那个法子,虽听似残忍,却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但是你却救了她们母女。”   “是啊,”沈君言一笑,“这个连我也觉着意外。皇上可知道,您当时做了选择,说是情形危急的话,就要保住皇贵妃即可,那会儿我听了这话,虽觉着意外,但心里也略宽了宽,我想如此的话,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沈君言得了赵踞那一句,本来心中也做好打算,若是无法两全,那就放弃小公主。   但是让沈君言意外的是,赵踞随即亲自进了产房,而且跟他一起的,还有江水悠。   说不上来是什么起了变化,但是在皇帝跟江贤妃两人坐镇之下,沈君言突然焦灼。   那种压迫感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如同利刃悬在他头顶,让他无法松懈,不能分神。   那瞬间,沈君言仿佛感受到跟皇帝相同的心情:没有第二条路。   只能有一种选择。   那就是,一定得母子平安。   沈君言说罢这些,又道:“据我看来,小殿下的心智异于常人,也许,小殿下那时候……感受到了草民的选择。”   赵踞眼中掠过一道光。   他比沈君言更懂拓儿。   当时拓儿感受到,应该正是沈君言那种“放弃”的想法。   又或者拓儿感受到的更“深”一些。   他虽然不知沈君言是何许人,但却本能地嗅到了他将对母妃不利。   毕竟,沈君言若要放弃小公主,对于身为生母的仙草而言,却将是巨大的打击,就算暂时保住性命,日后如何,却难以预料。   拓儿对皇帝所说的“不好”,就是指的这个。   赵踞收敛心绪,微微一笑:“既然终于母子平安,这兴许,这便是天意吧。”   沈君言道:“的确,许是天意。”   就算孤注一掷,他也拿不准一定会保住母女。   直到那孩子顺利出生。   该是天意吗?   沈君言正要退出,看着皇帝的眉眼,犹豫道:“其实,草民还有一番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赵踞道:“又是杀头的话?”   沈君言笑着摇头:“至少对我而言,是难得的好话。”   赵踞道:“说来听听。”   沈君言沉吟片刻,才开口说道:“皇上甚是疼痛皇贵妃,那日我故意说是保皇贵妃还是皇子,皇上却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着实让我钦佩,莫说是皇上,普天下的男子能做到如此的,只怕也凤毛麟角。”   赵踞不动声色:“然后呢?你要说的恐怕不止这些。”   “不错,”沈君言顿了顿,继续说道:“皇上能够为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自然是她的大幸,但是皇上有没有想到,您是皇帝,你富有后宫佳丽三千,就算做不到雨露均沾,可如此独宠一人,对于其他的女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至大的残忍?”   ***   不知不觉中小公主已将满月,而仙草的身子也终于调理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日在紫麟宫,从嬷嬷手中接过那羽毛般轻的襁褓之时,皇帝感觉自己可能会抱不紧把这孩子掉在地上,可又怕抱紧了挤压到她。   还是赶紧找了个由头,把她又送回了仙草怀中。   仙草倒是格外喜欢:“你看她,嬷嬷说她吃奶吃的可起劲了,比先前越发白胖了。”   皇帝咳嗽了声。   随着小公主的眉眼一点点的显露清晰,皇帝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孩子长得……太像是小鹿了。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暗暗希望这孩子的性格不至于跟鹿仙草一个样,那也罢了。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那襁褓中的孩童定定地看着皇帝,眼神有些微妙。   皇帝一怔之间,那孩子的目光却又幽幽地转开,竟好像是不屑而轻蔑地瞄了皇帝一眼似的。   赵踞吃了一惊:“她怎么瞪朕?”   旁边的嬷嬷忙笑道:“皇上,小公主并不是对皇上无礼,才降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并不是无心的。”   赵踞半信半疑:“是吗?”   他回头看向仙草:“拓儿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仙草笑道:“我不记得了,好像没有。但是……若当时皇上抱着他,兴许也就有了。”   赵踞原本是认真听她的话,可听到最后才意识到她是在嘲笑自己,一时又爱又恨:“难道朕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嗯?”   仙草嗤地笑出声来,却无意呛到自己。   赵踞忙过来扶着,又亲自地给她轻轻捶背抚胸,又怕她难受,便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叫太医看看。”   仙草抬眸看着他:“踞儿……”   赵踞一怔:“嗯?”   仙草说道:“你很讨人喜欢。”   赵踞愣住,原本厚颜到天下无人可比的皇帝,脸上突然泛起可疑的晕红:“朕、讨谁喜欢了?”   仙草含笑看他,轻声说道:“至少、我是很喜欢的。”   在两人之间的小婴儿听到这里,便翻着白眼,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时光荏苒。   一年后,夏州节度使禹泰起奉调回京。 第216章   禹泰起这一次,是借道幽州而回的。   幽州节度使冯云飞,算是禹泰起的“老对手”,毕竟夏州跟幽州交界,冯云飞跟禹泰起两个位高权重独霸一方的人,也是“王不见王”。   禹泰起之所以特意打幽州过,原因却是冯云飞特意派人相请。   近来皇帝派了钦差驻守夏州,有条不紊的进行跟西朝以及西域通商之事,边陲进入了一段可贵的和平时期。   渐渐地,夏州的百姓可以出城往北,而西朝的人,也陆陆续续有进夏州走动的。   中原腹地的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隐隐听闻朝廷要扶持夏州通商之事,早就开始机敏地有所动作,派人前往夏州查看风土市貌,想要抢占良机。   在仙草给封为皇贵妃后,禹泰起便甚是思念,很想进京再见一见妹子。   只是他毕竟是封疆大吏,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如今更是“皇亲国戚”了,所作所为非但牵扯自己,更可能连累到仙草。   因而禹泰起更要处处留神,没有得到朝廷的诏令,自然不便动作。   直到仙草生了小公主,禹泰起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格外的欣慰,几乎喜极而泣。   禹泰起跟赵踞一样,其实都在暗中担心仙草的身体,毕竟上次仙草分娩,他是守着的,自然更知道那种焦心之感。   在朝廷的喜报传来后,向来不苟言笑的禹泰起当着众属下的面儿朗声大笑,因为这件喜事,夏州城当天放了半宿的烟花,有不明真相的百姓们打听到是因为小公主诞生才如此,那毕竟是禹泰起的外甥女儿,便也欢天喜地地纷纷主动加入。   当晚上烟花陆陆续续过了子时,把夏州城里所有的烟花都放光了,连城外的西朝人也都看的入了迷,觉着如同神迹一般。   远在京城的仙草跟小公主自然不知道,在大启的西北边陲,当夜有一场旷世绝伦的灿烂烟花,为了她们母子而绽放。   又过了数月,皇帝千里传诏,命禹泰起进京述职。   这对禹泰起而言自然是巴不得的,只恨不得立刻飞到京城,跟妹妹和外甥们相聚。   只是才启程的时候,便得到了冯云飞发来的密信。   禹泰起反复看了数遍,终于决定改道幽州。   ***   禹泰起才进幽州城,便给请到了节度使府。   在军机堂中,禹泰起见到了冯老将军。   冯云飞已经年过五十,是知命之年,常年镇守边关,老将军须发都已经斑白,身形高大,却有些偏瘦削,虽然如此,身上仍是透着一股自来养成的大将的煞气。   虽然同为地方大吏,王不见王,但毕竟对方年长于自己,才见面,禹泰起便先躬身行礼。   冯云飞将他扶起来,笑道:“禹将军年青有为,夏州的商贸布局做的有声有色,皇上必然嘉许,且又听说皇贵妃给皇上生下一位小公主,真可谓锦上添花……本以为禹将军事务繁忙,不会给老朽这个面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痛快。”   禹泰起道:“老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幽州跟夏州本就是边陲毗邻,守望相助,老将军自己又是战功赫赫之人,只不过先前碍于封疆之臣不可有私交的朝廷律法,所以才不便亲近,这次蒙老将军邀约,却也是老将军看得起禹泰起,长者赐,不敢辞,禹泰起自然也不能拂逆。”   冯云飞听他话说的极为漂亮,便挑了挑眉,这才请他落座。   两人吃了口茶,冯云飞道:“皇上在这个时候召禹将军回京,多半是为了嘉奖将军之事?”   禹泰起说道:“这个我倒不知。老将军难道听说了些风声?”   冯云飞道:“其他的话倒是没怎么听说,只是……似乎传说皇上甚是宠幸皇贵妃娘娘,呵呵,先前有几个从京城来的,都说皇贵妃娘娘只怕很快便会高升一级了,在这里,老朽恐怕要先恭喜禹将军。”   禹泰起听这话似乎不太对,便正色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外人自然不便妄议。何况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怎么老将军也会当真呢?”   冯云飞道:“别的虽是传闻,这个……应该只是提前传出的消息罢了。想必将军比我还深知,将军的妹妹着实是了不得的……”   禹泰起皱眉:“老将军……”   他还没有说完,冯云飞已经先打断了:“只是不知道,皇上跟将军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那位鹿姑姑是您的妹子的?”   禹泰起道:“老将军为何这样问?”   冯云飞面露沉吟之色,说道:“老朽只是忽然想起来,若将军没有这位妹子,会不会还能如今日一般如此得皇上重用?”   禹泰起淡淡道:“老将军多虑了,当初皇上第一次召我进京的时候,便对我格外恩待,我在济南府处置知府的时候,妹妹还在皇上赐给我的宫婢里头,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若老将军以为皇上是因为妹妹的原因重用我,是不是……有些太低估了皇上了?”   冯云飞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老朽心直口快,只是随意一句,并无别的意思,禹将军便迫不及待这样维护,可见忠心耿耿。不过老朽有些不太明白,虽然禹将军私下里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妹妹,但怎么突然间就冒出这么个宫婢,彼此、就这么快相认了呢?可有什么凭据?”   禹泰起道:“有是有,只是不便为外人道。”   冯云飞斑白的眉峰扬起:“是吗?那禹将军难道不怕,您的妹妹,是别人冒名顶替的吗?”   禹泰起心头一震,霍然起身:“老将军!”这会儿他脸上已经难以掩饰不快之色了。   冯云飞却仍面色如常,抬手示意禹泰起落座,才道:“禹将军不必惊恼,老朽只是提出一个疑问而已,也没有别的不良企图,只是怕禹将军你给蒙在鼓里。”   禹泰起淡淡道:“她是不是我妹妹,我心里自然清楚,您的好意我心灵了,只是,着实不劳老将军为此操心。”   冯云飞“嗯”了声,点点头道:“我听说骨肉同胞之间的确是有一种别人不知的……如心有灵犀一般。就像是老朽跟我的女儿,禹将军也该知道吧?绛儿她先前入了宫。”   禹泰起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不错。只是……”   他缓缓落座,疑惑地看了冯云飞一眼,本想说冯绛已经身故……但看见老将军须发皆白的样子,便将后面一句压下了。   冯云飞却察言观色,了解他心中所想,因笑道:“你不必忌讳,生生死死本是寻常。何况那宫里又怎是常人能呆的好地方,再者说,绛儿虽然已经去了,但是皇上恩深,竟追封了她为‘静妃’,也算是她死得其所,也是我冯家的荣耀。”   冯云飞说了这句,嘴角一动,像是笑,却又像是嘲讽之意。   禹泰起心中狐疑,却也知道冯云飞不会无端说起这些,便只按兵不动,只听冯云飞说。   果然冯云飞道:“禹将军大概是嫌弃老朽多嘴,那就不提这件事了。只说正事,老朽前些日子巡街,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说跟禹将军有些瓜葛,所以今日特请你过来,想让你们见上一面。”   禹泰起道:“是什么人?”   冯云飞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外头有一个侍卫,领了个身量不高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衣着褴褛,身形瘦弱,低着头,好像有些畏缩之态。   禹泰起不解问道:“这是何人?”   冯云飞淡声道:“老朽也不知,这女子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只说小时候家里遭了土匪,另外就是记得是从河阳来的。将军何不亲自询问?”   禹泰起听到这简单的两句话,却早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此刻那女子因为听见了两人的说话,不由偷偷地半抬头打量过来,她的头发还有点凌乱,两只眼睛充满了惊慌似的。   禹泰起对上那慌张的眼神,心跳忽然就乱了。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盯着那女子,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一步。   女子见他靠近,下意识地要后退,禹泰起咽了口唾沫,问道:“你、你多大了?”   那女子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我、我不记得了。”   禹泰起道:“你是河阳人?”   女子点点头,怯生生地回答:“是。”   “你家里可还有别人?”   女子的脸上露出张皇神情,举手抱住头:“土、土匪、别杀我……”她瑟瑟发抖。   禹泰起定了定神:“你放心,没有土匪。”   女子却更加慌张,竟张手将他紧紧地抱住,语无伦次地叫道:“救我,哥哥救我!”   禹泰起屏住呼吸,低头看着这女孩子,半天不能言语。   冯云飞在旁看着,并不吱声。直到禹泰起在那女子肩头轻轻地拍了拍:“你叫我什么?”   女子一震,忙将他放开,眼中流露茫然之色:“我、我不知道。”   “你有个哥哥?”   “我……”女子胆怯地看着他,抬头揉了揉头发,“不记得了。”   禹泰起深深呼吸,终于问道:“那你、你叫什么,可记得?”   女子迟疑地看着他,突然咧嘴笑道:“露露,我叫露露。”   禹泰起听了这句,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   冯云飞一直都端坐如松,直到看到现在,才起身道:“禹将军,你可还好吗?”   禹泰起缓过神来,转头看向冯云飞:“我、无碍,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一笑,看一眼那女子道:“我因知道将军是河阳人,又见这女孩子孤苦无依怪可怜的,不禁便想起你,你们也算是同乡。而且怪的很,她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家里人,可一旦受惊,就会本能地唤哥哥,大概是有个兄长的。”   禹泰起有些艰于呼吸,只能喃喃道:“是啊。”   冯云飞道:“看她的年纪,仿佛也跟禹将军找寻的妹妹……差不多吧?”   禹泰起道:“好像是的。”   冯云飞笑了笑:“倒是有些巧了。”   禹泰起双手攥紧,半晌道:“老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   冯云飞问道:“但讲无妨。”   禹泰起道:“能不能,把这位姑娘交给我?”   冯云飞道:“这姑娘来历不明,我正愁不知把她往哪里安置呢,只因她跟你同为河阳人的缘故,才特请将军一见。若将军想收留她,自然再好不过了。”   禹泰起后退一步,郑重向着冯云飞行礼:“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呵呵笑道:“何必如此多礼,正如将军所言,你我本该守望相助的,对不对?何况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先前不舍不弃地找寻亲生妹子那么久,足见恩义深情……老朽也素来最为敬佩这种人。”   禹泰起无言以对,这会儿那女子呆呆地看着禹泰起,却仿佛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在幽州耽搁了有一个时辰,禹泰起才重又启程。   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幽州城后,幽州城头上,冯云飞立在一杆旗下,眺望远去的队伍。   身后有一人悄声道:“这禹将军是不是已经相信了?”   冯云飞道:“看他的表现,却仿佛情难自禁……可禹泰起是个自有城府的人,到底如何想法,又有谁知道呢。”   那人不禁笑道:“可不管如何,只怕他心中难免猜疑。假如他发现今日所见之人才是自己的亲妹妹,而宫内的那位皇贵妃娘娘只是冒名顶替的,不知禹将军是否还会对皇上如此忠心呢。”   冯云飞淡淡说道:“等他进了京,自然就知道了。”   老将军说罢,一拂披风,转身下城而去。   ****   小公主已经一岁了。   在她满月的时候,皇帝赐名“怀敏”。   仙草在听见皇帝说起这名字之时,心里已经觉着有些怪怪的,只盼是自己多心。试探着问皇帝为何起这个名字,赵踞笑道:“你说呢?”   仙草一听这回答便知道,当下皱眉道:“不行,不要这名字。”   赵踞带笑瞅着她,故意缓缓道:“为什么?这名字多好听。怀敏,怀悯……”   仙草气的举起拳头在他肩头上打了一下:“别再叫了!”   赵踞故意笑道:“朕可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脸红了?敏者,机敏聪明也,怀敏,自然是要这孩子聪明伶俐,这意头又好,也动听。你难道不觉着吗?”   仙草忍无可忍,哼道:“不要说这些花里胡哨的,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就罢了……还有哥哥呢?”   皇帝这自然是怀着私心的,可就如仙草所说,她是徐悯的真相,除了自己,徐慈自然也知道,另外还有雪茶,以及皇帝近身的心腹,叫人听了,情何以堪。   赵踞淡笑着说道:“你说徐慈吗?你只管放心,朕这样,徐爱卿更高兴呢。何况他也不会管这些事,他如今也算是夫妻和乐美不胜收了,哪里理会这些?”   原来在仙草生下小公主后不多久,谨宁公主主动来寻她。   那时候谭伶因吃过亏,如临大敌,只等着若是谨宁公主说出任何不中听的话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人制住、或者扔出去罢了。   不料谨宁甚是乖顺,先是郑重地为自己先前出言不逊向仙草道歉,又红着脸说了些徐慈的好话……倒是让仙草意外。   颜珮儿虽说要替自己去说和,却想不到竟然会让谨宁公主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仙草恐怕有别的缘故才逼迫谨宁如此,便温声说道:“公主你只管放心,先前你也不过是无心之失,且如今我跟公主都好端端的,我自然不会怪罪,皇上那边你也放心,横竖有我在。你若是觉着徐侍郎并非良配,我只管再替你在满朝文武以及公侯世家里好好看着,直到你找到合意的郎君便是。你也不必疑心我有别的歹念,我不屑做那种事。另外,徐侍郎也是个自有风骨的人,虽然皇上看重他,但他绝不是那种喜好攀龙附凤之徒。”   月前,工部老侍郎告老致仕,皇帝便顺理成章地把徐慈提了上来。   谨宁呆呆地听她说完,才俯身道:“娘娘,我已经知道错了,先是我目光短浅,才说了那些话,其实我能得配徐大人,已经是皇兄对我的恩待,也是娘娘的美意,只是我不知好歹罢了,如今娘娘若不肯成全,就是心里仍旧恼我了。”   仙草见她如此恳切,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诉皇上,请他做主罢。”   此后赵踞听了这话,便道:“算她还有点儿眼光。也是她的福气。”当即便做主赐婚了。   谁知就在赐婚的当儿,又出了一件事,原来是昔日跟随徐慈的袁琪追到了京城。 第217章   袁琪向来单恋徐慈不得,这难为她这么多年来都持之以恒。   还没进京的时候,就听说皇帝赐婚,将公主许配给工部的徐主事。   路上之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因不知道徐慈之名,只当是个普通的官员,又有人说他残了一臂,这样居然能得公主,那些人自然又是嫉妒,又是不服,嘴里不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   袁琪的性子十分暴烈冲动,且又涉及徐慈,哪里能够忍受,一路上但凡听见有人说难听的话,她便要上前将那人殴打一番才肯罢休。   一路走来,不知打翻了多少轻嘴薄舌的无聊之徒。   袁琪来到京城后,自然便打听着直奔工部而去,她仍旧是女扮男装,工部的人听她说找寻徐慈,打扮的又古怪,他们甚是警惕,便拦着她,仔仔细细地盘查来历。   袁琪只盼立刻见到徐慈,哪里耐烦跟他们多嘴,一来二去竟然闹起来,正要动手的时候,里头惊动了徐慈,出来见是袁琪,才忙制止了。   袁琪一看徐慈,便扑上来抱着大哭,把工部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徐慈只得暂时告了假,带了袁琪去自己下榻之处。   皇帝特意赐了徐慈一座宅子,虽不大,却也极为可观了,徐慈带了袁琪入内,便询问她从何而来,以及袁大哥等人如何之类。   袁琪说道:“江南社那些人不知好歹,哥哥不想就让他们那么走掉,所以还想劝他们回来,我跟也跟着哥哥,因听说那狗皇帝给徐大哥赐婚,我才着急回来的……徐大哥,你真的要娶公主吗?”   徐慈道:“你为何不劝着你哥哥跟你一块儿回来?那些人是铁了心要走的,拦也拦不住,就算强留他们,他们也必离心离德,用不了的。”   原来自从邺王事败,徐慈又归顺了朝廷之后,清流社的内部自然有一些人无法接受,尤其是先前在江南那边儿一些本就看徐慈不顺眼的社党,他们领着余部闹了起来,最后竟然要决裂出清流社。   袁大哥因不忍如此,还想着劝他们回心转意,所以竟跟他们去了。   此刻袁琪听徐慈这么说,她愣了愣,道:“我也劝不听哥哥。”   徐慈想了想,又问:“他们到了哪里了?”   袁琪说道:“之前过了徐州了。”   徐慈道:“不必着急,我派人去追他回来就是了。”   袁琪才有点忐忑:“徐大哥,难道……会有什么事不成?”   徐慈见她担心,才安慰道:“未必,只是我想他们去意已决,不必让袁大哥多费力气罢了。”   袁琪略觉心安,当即又把心转到赐婚这件事上:“徐大哥,你为什么要娶公主。”   徐慈笑了笑:“这是皇上做主的。”   袁琪当即叫嚷道:“不是你的意思对吗,我就知道那狗皇帝多事,徐大哥,你别娶公主……”   徐慈道:“虽是皇上做主,也是经过我同意的。”   袁琪愣了愣,跺脚叫道:“那、那我呢?”   徐慈笑道:“阿琪,我从来当你是妹妹一样。”   “徐大哥你、你难道不喜欢我?”   “我自然是喜欢,但是兄长对妹子一般的喜欢。”   袁琪的眼中有泪涌出来:“你喜欢那个公主?”   徐慈道:“我从未见过公主的面,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袁琪呆住了:“你没见她,就要娶她?若她是个丑八怪,是个母老虎呢?”   徐慈微笑说道:“阿琪,你是小女孩儿,不懂这些,我只想要成家立业、安安稳稳而已,就算她是丑八怪母老虎又如何。”   袁琪似懂非懂:“这、这……既然要成家立业,那为什么不娶我?”   徐慈实在无奈:“不要闹了,等你哥哥回来,我再帮你找一门好亲事……”   袁琪大哭:“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徐大哥。”   从那日起,袁琪便留在了徐慈府中,她倒也自有想法,想到这会儿没有人能帮自己,只除了一个人。   那自然就是仙草。   只可惜仙草在宫中,袁琪想见也难如登天,以前清流社的人在宫中自有细作,若说要安排进宫也还可以,但现在徐慈为皇帝办事,这条路自然行不通了。   袁琪曾求过徐慈,可徐慈知道她的脾气暴躁,进宫恐怕惹事,又猜到她进宫是做什么,哪里肯带她去见仙草。   这日,袁琪百无聊赖地在街头乱逛,无意中却遇见一个人,她眼前一亮,便跑过去拦住:“苏先生!”   原来这人正是苏子瞻。   苏子瞻回头见是她,惊讶之余满面笑容:“原来是袁姑娘,您几时进京的?”   袁琪道:“回来好长时间了。苏先生,您在这儿干什么?”   苏子瞻道:“听闻古玩街上有一副字画,特去看了看。”   袁琪才不在意那些,左顾右盼,不由分说地把苏子瞻拉到街边上,才问道:“你知道皇帝赐婚给徐大哥的事吗?”   苏子瞻道:“人尽皆知,怎么了?”   袁琪说道:“徐大哥该娶我!”   苏子瞻惊讶之余笑道:“是吗?原来袁姑娘倾心于徐侍郎。那徐侍郎呢?”   袁琪泄了气:“他当我是妹妹。”   苏子瞻挑了挑眉,笑道:“又不是骨血之亲的亲生妹子,何必在意这个。”   袁琪立刻神奇地又鼓足了勇气似的:“你也这么说?苏先生,你真是我的知心人,可是他……他都要娶公主了。”喃喃说了这句,袁琪道:“你是不是能进宫去?”   苏子瞻道:“是啊,怎么?”   “你能不能带我进宫?”袁琪忙不迭道:“我想见见小鹿。”   “小鹿……你是说皇贵妃娘娘。”苏少傅笑。   袁琪道:“是是,我不太清楚这些贵妃啊,皇贵妃之类,我只想去找小鹿,让她帮帮我。”   苏子瞻沉吟道:“她怎么帮你,帮你解除皇上的赐婚呢,还是帮你给徐侍郎赐婚?”   袁琪忙问:“可以这么做吗?”   “当然不可以,”苏子瞻一笑,又道:“你大概不知道呢,其实赐婚徐侍郎的事,还是娘娘从中牵线的。”   “什么?”袁琪叫起来,“小鹿明明知道我喜欢徐大哥的!怎么还帮着那个劳什子的什么公主呢?”   苏子瞻笑而不语,袁琪抓着他叫道:“苏先生,你带我进宫,我要当面问一问小鹿,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子瞻给她摇晃的头晕目眩,终于说道:“停停,袁姑娘你听我说,皇贵妃娘娘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如今徐侍郎在朝堂上扶摇直上,但偏偏徐家族中人物凋零,说句不好听的,要重振徐家,只有靠徐侍郎一人,偏他又残了一臂,要力争上游何其艰难,所以皇上才想多给他一份助力,娘娘也体会这意思,才要公主下嫁的。”   袁琪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呆呆不语。   苏子瞻道:“袁姑娘可明白了吗?所以你若是真为了徐侍郎好,那么就别去搅合这门亲事。”   袁琪终于反应过来,她放开苏子瞻,满面伤感。   苏子瞻打量着她的神情,过了半晌突然又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袁琪一愣:“你说什么?什么法子?”   苏子瞻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袁姑娘是真心喜欢徐侍郎、非他不可的话,你虽不能嫁给他当正妻,但是身为女子,要留在一个男人身边,自然有许多法子。”   袁琪叫道:“什么话?我当然要当正妻!”   苏子瞻见她不懂,便道:“你去当正妻,难道要公主当妾?”   “我……”袁琪才要反驳,突然回过味来:“你想让我当……妾?!”   “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没说。”苏子瞻含笑摆手。   后来,据说袁琪向着徐慈提出了这想法,只是遭到了徐慈的拒绝。   然而,就在徐慈跟公主大婚之后不多久,清流社的人送回来一个消息,竟是袁大哥的死讯。   原来江南社那些人非但不感念袁大哥苦口婆心的规劝,反而觉着他是故意来盯梢当细作的,居然狠毒的将他杀死。   袁琪听说这消息后,哭死过去数次,醒来后立刻要去给哥哥报仇。   徐慈自责自己没有早点派人把袁大哥找回来,且又知道以袁琪的性子,这样贸然而去,只是白白地多送了一条命而已,所以命人日夜看管,绝不容她出城。   袁琪见状便绝食威胁,她是个倔性子,又因为记挂哥哥的血仇,内外交煎,直至奄奄一息的地步。   徐慈只得亲自规劝安抚,只答应她以后会如他哥哥般照顾她,谁知袁琪听了越发伤心,哭的晕厥,大病一场。   也许是出于怜惜,徐慈不再似是以前般冷心冷面。   再往后……袁琪竟先有了身孕。   ****   袁琪有了身孕后,谨宁公主很是气苦。   但是自打嫁给了徐慈后,公主才打心里觉着,原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如皇帝所说,自己是个有福之人。   除了缺了一条手臂外,徐慈处处皆优,不论是相貌谈吐都无可挑剔,而且疼顾起人来,简直让谨宁觉着自己不虚此生。   她生长在宫中,父皇高高在上,姊妹兄弟情分也薄,徐慈年纪虽比她大许多,但偏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让公主对他又爱又敬。   原先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也是从权益考量的,只看在自己在宫中凄苦无依,而徐慈将来会位居一品罢了。   谁知道居然是这样难得的良人。   正在公主觉着自己如获至宝的时候,偏偏又来了个袁琪。   公主本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但她自忖要贤惠,而且又是公主身份,又何必做出那些争风吃醋的下作举动呢,因此只视而不见。   没想到……袁琪居然有了身孕。   谨宁虽忍无可忍,却到底不肯对着徐慈闹,便偷偷地进宫来向着仙草诉苦。   仙草也大为意外,她只隐隐听说袁琪在京中,却不知两人竟到了这种地步。   当下只尽力安慰了公主几句,可事实上……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徐慈开口。   背地里仙草跟赵踞说了此事,不料赵踞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这有什么?这当然是好事……没想到徐家这么快就有后了。”   仙草一愣,赵踞道:“你不用理会谨宁,她虽是公主,但徐慈自然跟别人不同,该纳的就得纳,朕准了!何况那个袁琪朕也知道,对徐慈痴心一片,如今又有了身孕,正好天意成全。”   仙草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太对:“可是……”   赵踞道:“可是什么?徐家要开枝散叶,难道就靠谨宁一个人?何况她还没身孕,还敢来找你说这些呢。”   仙草目瞪口呆,终于叫道:“皇上!”   赵踞回过味来,忙笑道:“朕这只是说徐慈跟谨宁他们,跟咱们无关。你可不许多想。”   仙草叹了口气。   谁知就在谨宁回去后不几天,徐府又传喜讯,谨宁公主也有身孕了。   谨宁发现自己有身孕后,自然顾不得别的,皇帝要徐慈纳袁琪为妾,谨宁也不再理会,只管好生养胎去了。   所以皇帝才跟仙草说徐慈如今“夫妻和乐”。   ***   这日,袁琪进宫来探望仙草。   其实是因为她怀了身孕,身子逐渐沉重,行动不便,在府内十分气闷的缘故。   袁琪便请教仙草一些有孕之人该多留心的事项,又说道:“那个公主,整天只在屋内不肯出来,有时候就在院子里走动两步,我本想去跟她打个招呼,她身边的人见了我像是见到野狗一样,恨不得把我赶的远远地,我也不去理她了。”   谨宁毕竟是宫内长大的,在这些事情上格外防范,仙草自然知晓。   仙草笑道:“公主需要静养,你不要去搅扰她,若是烦闷就进宫找我便是了。对了,伺候你的人可还得力吗?”   自打袁琪有身孕,仙草便悄悄地叫徐慈专找了两个细心体贴的嬷嬷随身看顾。   袁琪道:“倒是挺得力的,只有点啰嗦,我想喝点水,他们还要用银针刺来刺去的呢,好像有人会下毒害我似的。”   仙草笑道:“有时候是水质不太好,仔细些无妨。”   虽然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尤其是有身孕的人,一点疏忽便可能致命,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及早防范,不管对谁都好。   两人说着,袁琪便道:“对了,小公主呢?”   仙草说道:“刚才睡着,这会儿也该醒了。”   说话间,果然嬷嬷领着怀敏走了出来,那孩子才学会站,双腿颤巍巍地,走两步又在地上爬了起来。   袁琪看着十分可爱,便笑道:“有趣儿,我也要生个这样可爱的女娃儿。”   仙草不由笑了起来,正在此刻,外头道:“殿下回来了。”   说话间却是拓儿小步跑了进来,先看向仙草,然后目光一转看到地上的怀敏,当下飞跑到怀敏身旁:“妹妹小心!”   拓儿轻轻地把小公主扶了起来,又给她整理衣襟,细致地擦拭她的小胖手。   仙草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袁琪见状喃喃地又道:“小皇子可真懂事,我忽然又想生个男孩子了。”   仙草嗤地笑了:“到底是要女孩儿呢,还是男孩儿?”   袁琪很是苦恼:“女孩儿好……男孩儿也不错,我、我都要行不行?”   “行行行。”仙草立刻答应。   正在这时侯,拓儿领着怀敏走到跟前,怀敏一跌栽进了仙草怀中,抱着开始她撒娇。   拓儿就在旁边坐着笑眯眯地看她,给怀敏不小心一巴掌打在了脸上都还不以为意。   倒是把仙草吓了一跳,忙给他看有无给打坏了。   拓儿的脸明明都红了,却还含笑说道:“没事的母妃,妹妹手轻,你别怪她。”   袁琪啧啧称奇:“小殿下性子真好,将来一定是个好夫君。”   拓儿目光一动,忽然说道:“袁姨,你要是生个女孩子,将来就嫁给我好不好啊。”   仙草闻言惊异,袁琪却是个无心之人,当即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好啊,如果是女孩子就嫁给小殿下,那你可要好好疼她啊?”   拓儿认真地点头。 第218章   拓儿突然间问出这话,偏偏袁琪是个大心之人,竟随口说笑般答应了,仙草连拦阻都来不及。   袁琪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口,含含糊糊道:“说了半天都有些饿了,娘娘,您这宫里的东西可比府里的好吃多了,我都不想走了呢。小殿下你吃不吃?”   仙草看她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便只笑说道:“你要不要在这里多住几日?”   袁琪认真想了会儿,道:“还是不用了,我回去才能看见夫君呀。”   仙草摇了摇头,又想起先前谨宁公主进宫诉苦之事,她心头一动,便对袁琪道:“委屈你了。”   袁琪呆了呆:“什么委屈我?”   仙草本想说让袁琪委屈做妾,可见她满面懵懂的样子,何必再提起这些不愉快的呢。便道:“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回府之后,好生跟公主相处。”   袁琪却笑说道:“放心就是了,夫君也跟我提过,不许让我乱发脾气。而且她身边那么多人,我当然也不会去招惹。”   仙草含笑点头,又见她很喜欢桌上的糕点,便说:“你要爱吃,我叫御膳房多做些给你带回去慢慢吃。”   袁琪大喜:“那敢情好。”   当下仙草便吩咐谭伶再让御膳房送些各色的点心果子来,吩咐太监送到徐府的车上。   这日袁琪去后,仙草才问拓儿道:“拓儿,你方才怎么对你袁姨说那些话呢?”   拓儿眨了眨眼睛:“我……我觉着袁姨会生个妹妹。”   仙草笑道:“你怎么知道?”   拓儿摇摇头,眉心微微皱起:“是这么觉着的。”   仙草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要娶人家?是玩笑话?”   拓儿正色道:“母妃,不是玩笑话。”   仙草还要继续再问,外间谭伶送了袁琪回来,他满面喜色,进门后便迫不及待地笑说:“娘娘,禹将军进京了。”   仙草大喜:“是吗?到哪里了?”   谭伶说道:“这会儿大概快到宫门口了。”   仙草笑对拓儿道:“你舅舅来了!”   拓儿早就爬了起来:“我要去接舅舅!”他下意识地往外跑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那在仙草身边的怀敏,终于拓儿跑回来抱住怀敏:“妹妹也一起去。”   他毕竟才只四岁多,仙草忙道:“你抱不动,不要逞强,小心跌着她。”   还是旁边谭伶把小公主接了过去,笑道:“殿下,咱们走吧。”   ****   禹泰起才进宫门不多久,远远地就看见有几个人从里头迎了出来。   他的目力最好,定睛一看,便瞧见在最前方的是身形矮小的小拓儿,小家伙一眼看见他,便加快脚步,踉跄蹒跚地往这里跑了来。   禹泰起望着小孩子这样亲近自己的样子,忍不住也飞快地迎了过去,当拓儿将跑到禹泰起身旁的时候,禹泰起俯身将拓儿一把抱了起来,双臂用力举在了空中。   拓儿身子凌空,犹如陡然飞起了一般,赵踞却从来不曾这样对过他,其他的内侍自然也都不敢,拓儿自觉新奇而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禹泰起仰头看着给自己拖在头顶的小孩子,望着他灿烂的笑脸,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终于将拓儿放下,禹泰起看见前方站着的仙草,以及她怀中抱着的一个小家伙。   禹泰起望着仙草怀中的孩子,脸色微变。   拓儿站在禹泰起身旁,正握着他的手,此刻便拉着他往前:“舅舅,舅舅……”   禹泰起低头向着他笑了笑,又抬头看向仙草。   终于他来到了仙草面前,望着她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行礼,禹泰起一震,才要躬身下跪,仙草却早握住他手臂,含笑道:“哥哥,你来了。”   禹泰起蓦地停了动作,仙草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道:“你还没见过这孩子呢。你瞧瞧她。”   说着,仙草便将怀中的怀敏递给禹泰起。   禹泰起一愣,低头看向小公主,正那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好像是因为不认识,眼中透出几分好奇。   禹泰起看着小孩子稚嫩的脸庞,心头一阵潮涌,缓缓将小公主接了过来。   怀敏落在男人的怀中,似乎有些不大适应,左右扭了扭后,便又认真看向禹泰起。   盯着禹泰起看了半晌后,怀敏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向着禹泰起的脸上揉去。   仙草知道这小孩子有些古怪,经常会飞快地抓人一把,拓儿的脸上就曾留过好几处伤痕,这会儿见她这般,也怕又伤到禹泰起,忙道:“怀敏……”   才要制止他,拓儿却拉拉她的衣袖道:“母妃放心,妹妹不会抓舅舅的。”   仙草正觉着既然是拓儿这样说,那只怕是没事。   谁知拓儿话音未落,禹泰起的脸就给小公主捏的变了形。   拓儿吐吐舌,禹泰起却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点、一点也不疼。”   小公主正在揪扯着禹泰起的脸,好似好奇翻看似的。   听了禹泰起说话,不知为何便松开了他,反而用双手抱紧了禹泰起的脖子,很是乖巧地将小脸贴在禹泰起的颈窝里,脸上也露出了十分开心的笑容。   仙草目睹这一幕,不由诧异,连谭伶也觉着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在众人身后白玉栏杆前,赵踞目睹这一幕,震惊之余,不由说道:“怎么那小家伙儿竟对禹卿这样亲近?”   原来小公主自打降生开始,好像就跟皇帝八字不合,别人抱着的时候好好的,轮到皇帝抱一抱,她便往往会放声大哭,直到慢慢地长大了些,本以为会改,谁知仍是跟先前一样,一见皇帝就要跑开。   虽然赵踞原本也算不上是个喜欢亲近小孩子的人,对拓儿都也只是一个“尽责”而已,但是给才出生的孩童如此排外似的对待,仍是有些纳闷。   如今又见到小公主居然主动亲近禹泰起,真是百思不解。   此刻禹泰起却也瞧见了皇帝,当下便要先放下小公主过去参见,谁知怀敏牢牢地抱着他,竟是不肯放手似的,就连仙草劝哄,她都不肯听,仍是执着地靠着禹泰起。   禹泰起很是无奈,只得先抱着怀敏上台阶给皇帝行礼。   赵踞打量着,见怀敏仍像是树熊一样紧紧地搂着禹泰起,心中又是惊疑,又觉着好笑。   禹泰起本是极英武神俊的长相,如今身上扛了个粉妆玉琢的婴孩,看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赵踞扶着禹泰起起身,笑道:“听人说民间有一句俗语,所谓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今日朕才信了。”   禹泰起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孩子,苦笑道:“臣也不知竟会入了小殿下的眼,实在惶恐。”   赵踞笑道:“你是她舅舅,这有什么?”   此刻仙草同拓儿也走了过来,赵踞又拉着仙草的手对禹泰起道:“还有她,朕本想见过你后再叫你去紫麟宫跟他们相见,却想不到他们这样性急,像是知道娘家人来了似的,难不成朕亏待过你们?赶着跑出来告状的?”   “可不是么?状都已经告下了,”仙草瞥他一眼,笑道:“皇上有正经事跟哥哥说,我先带拓儿跟怀敏回去罢。”   拓儿倒是无妨,从头到尾都乖乖地跟在仙草身边,但是怀敏却仍是靠在禹泰起的肩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肯下来。   赵踞见状道:“罢了,也是难得的他们甥舅投缘,就让她呆着便是,倘若待会儿吵嚷起来,朕再叫人把她送回紫麟宫。”   仙草也觉着这法子可行,当下只先带了拓儿回宫去了。   ***   仙草领着拓儿往紫麟宫而回,心中想着怀敏格外亲近禹泰起的样子,便对谭伶道:“怀敏这还是头一次这样主动亲近人,没想到是跟禹将军。”   谭伶笑说道:“也许跟皇上说的似的,是公主跟自己舅舅投缘。”   正走着,忽然看见富春宫的奶母抱着大公主赵茁、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迎面而来。   见了仙草,众人忙止步行礼。   仙草问道:“是要去哪里?”   那奶母说道:“公主先前在宫内哭闹,贵妃让带了去御花园里散散心。”   仙草正见那孩子果然眼睛红红的,便笑道:“这会儿地气正热呢,就先到我宫里去玩会儿吧。”   当下便领了众人来至紫麟宫,赵茁比怀敏要大几个月,本已经能够呀呀地含糊说话了,此刻像是怕生,只坐着不动。   颜珮儿本就是个绝色,大公主生得也一副好相貌,甚是精致的面孔,不做声的时候犹如一尊瓷娃娃般,只是有些太爱哭了,这会儿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   仙草叫拿了些酥软的点心来,试试看这孩子吃不吃,果然赵茁不动。   拓儿见状,便随手拿了一块芙蓉糕吃了两口,不料公主看了半晌,缓缓地张手也似要吃的样子,拓儿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又拿了一块递在她的手上。   身后富春宫的嬷嬷们看了,不由笑道:“阿弥陀佛,还是殿下有法子,我们公主在宫内很少吃这些东西,所以最近都瘦了几分呢。”   仙草说道:“这两天没见到贵妃,她可还好吗?”   嬷嬷道:“娘娘近来有些咳嗽,精神越发的短了几分,所以方才我们才不敢让公主留在宫中,怕更吵了娘娘不适。”   仙草道:“我本想上午去富春宫探望的,偏偏徐侍郎府来人,方才又见了禹将军,你们回去同贵妃说,明儿我去探望她。”   众人慌忙答应。   不多会儿,拓儿已经陪着赵茁吃了整块的糕点,仙草又忙叫嬷嬷们喂着公主喝了两口水,就不敢再让她多吃了。   当下见时候不早,嬷嬷们才又抱着赵茁回宫去了,仙草看着那女孩子趴在奶母们怀中娇娇弱弱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拓儿仰头道:“母妃怎么了?”   仙草看他一眼,道:“母妃只是忽然想起来,大公主也有些可怜。”   “贵妃不疼她吗?”   “贵妃倒是想疼她,可只怕贵妃的病搅的她烦心,想疼也疼不成。”颜珮儿的病,除了身上的,只怕还有心上的。   拓儿听了,张手抱住仙草。   仙草笑道:“怎么了?”   拓儿嘀咕道:“拓儿有母妃。”   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仙草却明白了小孩子的用意,当下摸摸他的头道:“拓儿放心,母妃会一直陪着你跟妹妹的。”   正说话,外头有小太监来报说:“皇上那边派了人来,说是公主殿下在乾清宫里睡着了,让来告诉娘娘一声。”   仙草道:“皇上跟禹将军呢?”   “目前还在说话。”   仙草道:“知道了,好生照看公主,待会儿便去接回来。”   先前在乾清宫中,禹泰起亲自将夏州的种种禀告皇帝,在这期间,怀敏一直都靠在禹泰起肩窝里一动不动,起初还睁圆了眼睛听着两人说话,渐渐地不知不觉中竟然倒在禹泰起怀中睡了过去。   于是君臣两人只得暂停,赵踞引着禹泰起来到内殿,加上洪礼在旁帮忙,好不容易才将怀敏抱了下来,放在榻上。   赵踞笑道:“她睡得倒是安稳,禹卿的肩膀是不是麻了?”   禹泰起笑道:“没什么,何况这是微臣的荣幸。”   当下赵踞吩咐人近身照看公主,一边去告诉仙草,自己便同禹泰起一块儿出外,仍旧商议事情。   正事说罢,赵踞又问禹泰起一路经过些哪里,是否顺利之类,禹泰起一一告诉。   末了,赵踞道:“你好不容易回京,倒要多跟皇贵妃跟拓儿他们相处,虽然你京内自有宅邸,却也不必费事里里外外的了,你仍住在内阁值房如何?”   禹泰起躬身道:“皇上不必为了臣破例,住贤良祠或者在昔日的宅邸里都使得。免得又落人口实。让皇上为难。”   赵踞笑道:“什么为难?你只管先在内阁,改日朕还要再传人进来听你说夏州商务之事呢。这样也方便些。”   当下说定,便叫太监来领了禹泰起前去,让他稍微整理一番,再去紫麟宫见仙草。   赵踞送了禹泰起后,又坐了半晌,突然想起里头还有个小家伙。   当下起身来到里间,本要看看睡着的小公主,谁知才入内,就见怀敏正懵头懵脑地爬了起来,两个人正好四目相对。   皇帝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神,先示意洪礼等退下,才上前在床边坐了。   怀敏左右张望,仿佛是在找人,却不知是找自己母后、哥哥、还是舅舅,因找不到,便皱着眉看向赵踞。   赵踞盯着这小婴儿,大眼瞪小眼地良久,赵踞思忖着说道:“你跟禹卿那样亲近,是天生的甥舅亲呢,还是什么别的?”   怀敏也不做声,兴许是饿了,便将手指塞入嘴里,无意识地咬着,呆呆地看着他。   赵踞瞧着她幼稚的举止,哑然失笑,可想起她格外亲近禹泰起以及对自己的种种抵触,不由凑近了几分:“这幅长相、倒是像极了那头鹿,总不会……是那头鹿投胎的吧?又或者……也跟阿悯一样?”   前一个想法倒也罢了,可一想到后一个,皇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而听了他的话,怀敏睁大双眼,仿佛能听懂似的看着皇帝。   皇帝给这似曾相识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   为了印证自己所想,皇帝故意将脸色一沉,冷笑道:“你要真的是那头鹿重生而来,朕也不怕,只是你可记得千万别起什么坏心思,因为不管你做什么,朕都会看穿,朕……”   赵踞紧紧地盯着怀敏,还未恐吓完毕,小公主突然毫无预兆地张手,竟是向着皇帝脸上抓了过来。   赵踞毫无防范,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火辣辣的。   皇帝不由大叫一声,把外头的洪礼都惊的急忙抽身而入,还以为皇帝是出了什么大事呢,谁知却见皇帝捂着脸,嘶嘶有声,又忙道:“快给朕看看伤的如何?”   皇帝脸色白皙无瑕,如今却多了三道细小的红痕。   洪礼明白发生了什么,想笑又不敢笑,只咳嗽了声:“好像、破了点儿皮,不过不要紧,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赵踞扭头怒视背后的怀敏,却见她望着自己嘿嘿地笑,天真烂漫的,好像觉着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此时此刻,皇帝又想起了那句话:儿女皆是债。   此后数日,满朝文武都看见皇帝脸颊上的几道血痕,本来以为是跟后宫妃嫔嬉闹之类的,御史们本来还想正色弹劾,希望皇上适可而止不要太过沉迷女色。   谁知皇帝板着脸,先主动冷冷说道:“不必猜了,是给公主挠的。”   于是群臣们满腔的义愤填膺都变成了窃窃私笑。 第219章   皇帝给公主伤了脸,这件事后宫自然都人尽皆知。   私下里赵踞自然已经向仙草“讨回公道”,仙草自知理亏,又见皇帝尊贵的脸上带了三道红痕的确很不像话,少不得劝哄俯就着他。   这日禹泰起来紫麟宫探视,不知不觉中跟仙草说起当初在河阳的事,但仙草一来非真正的小鹿,二来,遍寻记忆,竟没有多少小时候的记忆,她心中因此对禹泰起颇有几分愧疚。   禹泰起见她不知,却道:“没什么,我只是闲着无事随口一问罢了。何况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当时年纪又小,自然不会记得。”   从最初跟禹泰起相见,仙草便始终当他是跳板,直到现在,一路相处下来很知道他的为人品性,此刻听他如此说,难免不忍。   隐隐地竟有种冲动,想要把真相告诉禹泰起,但是不知为何心底似另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阻止,不让她泄露这个秘密。   仙草内心交战,最终只说道:“过去的事情,哥哥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了。”   禹泰起笑道:“知道,如今你已是皇贵妃,又有了小殿下跟公主……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仙草隐约觉着他好像有心事:“哥哥在外一切可顺利吗?先前见皇上,皇上待你如何?”   禹泰起道:“放心,一切安好,皇上不过是问我夏州商贸之事……对了,说起这个我倒是有一件事,看皇上的意思好像是想派个可靠的人往夏州去负责此事,而且,皇上好像看中了徐慈。”   仙草扭头:“徐慈?”   禹泰起一笑:“是啊,皇上对他如此重用,实在难得。但也是因为徐慈有这份能耐的缘故。”   “不知是什么时候?”仙草有些担心。毕竟如今谨宁公主跟袁琪都有了身孕,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徐慈外派。   禹泰起道:“大概是一两个月之后吧。”   那算起来也快是袁琪的产期了,仙草咬了咬唇。   当夜,仙草把此事跟赵踞说了,本来想偷偷地试探他的意思,最好别在此时把徐慈派出去。   不料赵踞立刻明白了,因说道:“让徐慈出使夏州这不是朕的意思,是他自己主动请缨的。”   “什么?”仙草倾身起来,看向赵踞,“你说真的?”   赵踞道:“骗你做什么,从当年徐慈在夏州跟朕说起通商计划的时候,朕就觉着他是可用之才,最近他在工部很得人心,只不过毕竟他入朝晚,资历尚浅,一定要做两件让众人都刮目相看的大政绩才妥当。他之所以急着要去夏州,多半也是为此。”   “可是,谨宁公主跟袁琪都将临盆了,家里如何能缺的了他?”仙草心底压着没说的话是:她打心里其实不愿意让徐慈远行的。毕竟兄妹们分离的多,相聚的时光却向来很少。离开京城山长水阔,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且听闻清流社先前内讧,袁大哥还因此身亡,在这个时候让徐慈去夏州,仙草着实不放心。   赵踞道:“朕明白你的心,这样吧,明儿叫徐慈过来,你亲自跟他说就是了。”   次日,徐慈果然从御书房转来了紫麟宫。   仙草问起往夏州之事,徐慈的说法一如皇帝,但他又说道:“皇上恩宽,又把公主许配给我,我在工部虽小得人心,但毕竟没有更大作为,难以服众,如今天下商客尽数往夏州而去,若是将此事经营妥当,那夏州便能成为边陲富庶之地,也能为朝廷国库充盈有极大之利。”   仙草听了这几句就知道他去意已决,心里却有些隐隐酸楚,便低声道:“我知道哥哥的心意是想尽快复兴徐家的门楣,但是哥哥……倒也要保重身子才好,至少等两位嫂子顺利生了孩子再去不迟。”   徐慈摇头道:“我前半生只顾浪荡蹉跎,大好的年纪白白虚耗了,现在若不比别人更努力行事,又怎能在朝堂立足?难道要永远都躲在皇上的荫庇之下?”   仙草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别的话索性不说,只低声哽咽道:“我不想你走……”   徐慈的眼神这才又柔和下来,他握住仙草的手:“阿悯。”   仙草泪光盈盈地抬头看他,徐慈道:“皇上极为疼宠你,你又有了皇子,我知道你心里自会为了拓儿的将来打算,我之所以要如此勤谨,可知道……不仅仅是为了徐家,也是为了你跟拓儿。”   仙草微微震动:“哥哥……”   徐慈说道:“我相信皇上对你的情义,但我也想让自己成为对皇上而言独一无二的人,这样,我就也可以做你跟拓儿在朝堂上的倚仗了。”   仙草这才明白徐慈的苦心,几乎忍不住失声。   后来听说谨宁公主得知此事,也不顾挺着肚子便进宫来向皇帝求情。   赵踞见她身子不便,便只让人告诉仙草,让仙草来带了她去了。   谨宁在紫麟宫里跟仙草哭诉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给安抚停当。   才抚慰了谨宁,要送她出宫的时候,外头谭伶进来,在仙草耳畔低低说了句话。   仙草惊问:“真打死了?”   谭伶点点头。   仙草皱皱眉,终于道:“既然木已成舟,那就算了,随她去吧。”   谭伶退下后,谨宁因问:“出什么事了?”   仙草微笑道:“公主这已快要七个月了,以后不可再大喜大悲的,也不要听那些话,免得对这孩子有什么影响。”   谨宁本好奇,听仙草劝慰,这才又打住。   只是往外走的时候,谨宁吞吞吐吐地问:“先前那个、那个袁琪进宫来,她可说我的坏话了吗?”   仙草笑道:“并没有。”又道:“公主放心,我曾经跟阿琪相处过一段时间,她为人心直口快,却并没什么坏心眼,是个好人。天长日久的公主就知道了。”   谨宁怔了怔,终于叹了声,出宫去了。   等谨宁去后,仙草才又走了出来,问谭伶:“好好的怎么就把人打死了?”   谭伶正欲回话,外头道:“贵妃到。”   仙草忙先噤声。   不多时颜珮儿在嬷嬷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其中奶母怀中还抱着大公主。   颜珮儿行礼落座,问道:“小公主呢?”   仙草说道:“也不知怎么,跟禹将军格外亲,先前一直念叨舅舅舅舅的,给抱了去内阁了。”   颜珮儿笑道:“可惜,本来还想让茁儿跟她一块儿玩耍呢。”   当即先叫把公主带到外间,颜珮儿才道:“想必娘娘已经听说我打死人的事吧?”   原来方才谭伶进来告诉的,就是颜贵妃命活活打死了个新进采女的事。仙草正欲问颜珮儿,见她主动提起,便问:“是做了什么恶行惹怒了你的?”   先前颜珮儿觉着身子好些,便乘了肩舆出宫,本是要往紫麟宫来的,不料走到半路,无意中听见几个新进的采女在门楼底下闲话。   其中一个说道:“小公主给娇惯的如此,把皇上的脸都抓破了,皇上竟丝毫都没有怪罪。真是稀奇。”   另一个道:“如今那夏州王禹将军才进了京,那可是小公主跟大殿下的亲舅舅!皇上又怎敢对皇贵妃如何呢?”   “哼,皇贵妃生了两个孩子,也够了,且她年纪也都大了,好歹给我们一条生路,别人老珠黄的还指望着独宠才是。”   颜珮儿听到这里,便命人把里头说话的揪了出来。   果然是几个新进的采女,其中一人生得格外水灵,眉眼里透着一股妖媚。   颜珮儿打量着,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三人吓得发抖,面面相觑。   为首那人自恃机灵还试图巧辩:“回贵妃,我们不敢乱说什么,只是说了几句没要紧的玩笑话。”   颜珮儿听到此人正是“独宠”的那个,当即冷笑道:“仗着年纪轻就口没遮拦的,殊不知,自个儿还活不到人老珠黄的岁数呢。”   淡淡地说了这句,颜珮儿道:“把那个诋辱主子的贱婢拉下去,杖毙。”   那为首的采女起初还以为只是给斥责几句就罢了,此刻才听出有些不对,正惶惑间,旁边两名太监将她押下往外拖去。   采女方明白将发生什么,一时哭叫起来:“贵妃娘娘饶命!”   颜珮儿丝毫不为所动,淡漠的眸子环顾周围众人,道:“既然进了宫,就该守宫内的规矩,谁若是因为听了几句不实的传言,就异想天开胡言乱语,这个贱婢就是下场。”   大家纷纷跪地,瑟瑟地口称不敢。   颜珮儿冷笑了声,方命人起驾而去。   此刻仙草听她说完,哑然道:“你又何必跟那种糊涂人一般见识?”   颜珮儿说道:“一个糊涂人自然不足为惧,可要不理她,一个个都都糊涂起来,我却不耐烦去教导。不如杀一儆百。”   仙草瞧着她泛白的脸色,想想还是把心里的话压下去,只道:“你动手也就罢了,只是不要太往心里去,宫内人多,人心各异的,自然防不胜防,要是每一句都生起气来,损了自己的根本,却是得不偿失了。”   “难得你不怪我凶狠,却叫我保养,”颜珮儿微微一笑,片刻后却低低道:“我虽然讨厌这种轻薄狂浪的人,但她有一句说的对,咱们年纪都会渐渐大了,将来自然有更新鲜更好的人进宫来,你……不怕皇上将来会移情别恋吗?”   仙草想不到她会问这话,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若是说实话,还是有些怕的。”   颜珮儿道:“当真?”又笑道:“原来你也会怕么?”   仙草苦笑,心中却掠过江水悠说过的一句话“谁先动心,谁就先输了”。   她跟赵踞之间,的确她不是最先动心的一个,但是……   那句话当真绝对吗?   仙草道:“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来了?”   颜珮儿道:“只是忽然间想到了而已,也许是连我自己都觉着好奇,皇上他对你的情分到底能够深到几许,是否是磐石无转移的……”   说到这里,颜珮儿突然咳嗽起来,仙草忙起身给她捶背,又叫人送茶进来。   仙草皱眉道:“你上次月子没有坐好,一直都落下这个弱症,还不仔细调养,反而私下起这么多心思,又喊打喊杀的,不是我说,如今除了你自个儿的身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呢。”   颜珮儿听到这里抬头看向仙草,她看了仙草半晌,道:“上回他们回去,说你让小殿下跟公主玩耍,茁儿也出人意料地吃了点心。如今你不怪我杀人,反劝我这些话,我才知道,原来小国舅说的你很好……的确是很好。”   仙草语塞:“好好的怎么又说这些。”   颜珮儿道:“我原先觉着你蠢,很瞧不上,现在才渐渐地觉着,最蠢的竟是我。”她笑了笑,又咳嗽了两声方起身道:“罢了,我也该回去了。”   仙草方才扶她的时候,觉着她比先前越发瘦弱了,心中很是不安:“贵妃……”   颜珮儿回头:“还有事?”   仙草想了想道:“没,你且回去吧,改天得闲我去探你。”   颜珮儿一笑,这才扶着宫女的手往外去了。   出了紫麟宫上了肩舆,一行人走了半晌,颜珮儿目光略微一凝,突然道:“去平章宫。”   ***   又过了数日,宫外忽地传了个消息进来。   原来袁琪提前分娩,但幸亏天意庇护,没有费多少事就顺利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儿。   仙草听了这喜讯,忙先去上了一炷香,可回头之时,却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当初拓儿的指腹为婚之事。   当时仙草本能地就觉着不妥,只是要阻止已经晚了,何况那时候心里还怀着侥幸,觉着未必就给拓儿说中了。   没想到现在果然是生了女孩子,假如拓儿是玩笑,那就罢了,但要是他不是玩笑……   毕竟,虽然血缘上算来没有关系,但到底那是自己亲哥哥的女儿啊。   仙草很想立刻去徐府探望,只可惜自己身份如此,不便出宫。   赵踞却也理解她的心情,当夜便劝她道:“只等那孩子略微过几日,就叫抱进来给你看。”   仙草说道:“孩子尚小,不适合挪动,我悄悄地出去,看了就立刻回来,你说好不好?”   “不好。”赵踞干净利落地否决,“你只要一步挪出宫门,朕就觉着会生事,绝不许。”   仙草无奈地叹了口气,白日颜珮儿来找自己的那些话在心中转来转去,最终却只尽数压下。   “对了,”仙草道:“还有一件事。”   赵踞把她拥入怀中:“什么?”   仙草便把拓儿指腹为婚的事说了,又心怀侥幸地说道:“那孩子看来不像玩笑,不过我想他年纪还小,再大些应该就忘了。”   赵踞却道:“踞儿想娶徐慈的女儿?”   仙草窘然。   赵踞目光闪烁,却反而笑道:“好小子,心思起的这样深远,却比朕想的还周详,好好好,这个很不错,不用怕……以后就算那小子忘了,朕也给他记着呢。”   仙草大惊,本以为皇帝会取笑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个反应:“你说什么呢?” 第220章   仙草没料到皇帝会是这样想法,果然不愧是小拓儿的父亲,父子两人竟似心有灵犀。   仙草睁大双眼看着皇帝:“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哥哥啊。”   赵踞笑道:“那又怎么样,你若是……阿悯的话,这门亲事自然是不能够的,但是现在……你自己说。”   仙草皱眉想了片刻,又是无奈,又觉好笑:“但我心里是知道的。”   赵踞看着她苦恼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宠溺地笑道:“你呀,又开始想不开了,不过这样却……更可爱了。”   仙草恼恼地推开他的手,望着赵踞凤眸含笑的样子:自己如临大敌的忧心之事,在他看来却轻描淡写、甚至是好事一件……   不过转念一想,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定?更也许徐慈不会答应呢?   又或者,拓儿长大了后真的忘了此事、或喜欢上别的女孩子。   但再怎么样,要谈婚论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自己又何必先未雨绸缪地在这里为这件事而烦心?   仙草想到这里,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她伏在皇帝胸前,轻声道:“有时候我真不知……你们父子心里在想什么。”   赵踞听着她轻轻的叹息,唇角微扬。   皇帝伸手抚着她缎子般的发丝,悄悄地将那柔滑的青丝缠绕在手指间,他似乎贪恋上这种感觉。   仙草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便道:“你可知道了……贵妃杖毙了一个采女?”   宫中的事情几乎没有能逃过皇帝眼睛的,仙草猜到皇帝已经知道了,不过却猜不到皇帝是何想法。   赵踞的手势并没有停,淡淡道:“知道了。”   仙草转头看他:“你……”   赵踞对上她猜测的眼神:“不用理会这些事情。贵妃想做,就让她做吧,而且,有人去做这些也好……”   皇帝说到这里停了停。   仙草却察觉了:“你想说什么?”   赵踞道:“朕只是觉着,你毕竟有些跟先前不同了,有别人去做这些事,比你沾手要好。”   仙草微震:“你……”   赵踞却又微笑道:“好了,不要说这些了,还是早点安歇吧。”   仙草凝视着皇帝,终于也不再追问下去,她慢慢地靠在赵踞的胸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地好像自己的心跳也跟皇帝融为一体了。   赵踞的话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仙草已经明白。   且她自己也清楚,自打她生下了怀敏后,心境的确跟先前不大一样了。   她更想日子太太平平的,最大的心愿是小拓儿跟怀敏能够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长大。   除了这些之外的事情,她都不太愿意去想。   当初因为拓儿的事设计责罚了陈婕妤,最后陈婕妤却阴差阳错而死,虽然是陈婕妤自己先心存邪念招致祸患。   随着年纪渐长,又照看着两个孩子,仙草越发地心存敬畏,尤其是对“因果”二字。   她如今是皇贵妃,手掌六宫之权,又蒙皇帝的恩宠,若要谁烟消云散自然易如反掌。   但是仙草却越发的谨慎,不敢让自己行差踏错。   今日颜珮儿杖毙那名宫人,仙草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安。   但是贵妃的行事她又不愿意多加褒贬,何况她也察觉颜珮儿的身体情形似很不好,由此更加不愿多言。   仙草心底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她坠入了梦乡之中。   不知沉睡了多久,耳畔好像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   仙草隐约觉着耳熟,一时却记不清到底是何人。   直到黑暗中有一道身影飘了出来。   那人一张明艳而跋扈的脸,趾高气扬地看着她,唤道:“鹿仙草,你还记得我吗?”   仙草一怔:“朱冰清?”   朱冰清一笑:“你果然还记得本宫,还以为你如今风光得意,已经忘了昔日的旧人了呢。”   仙草仰头看着她,隐隐有些明白:“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吗?”朱冰清笑道:“是啊,我已经死了,是你害死我的,你如今倒是知道何为因果了,洗心革面要做好人了?”   仙草皱皱眉:“朱妃,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朱冰清桀桀地笑了起来,声音竟好像是夜枭的尖利诡笑:“我自然是来跟你讨债的!”   她说话间,猛然变了脸,原本明艳动人的容貌突然间变的惨不忍睹,同时又有重重地白纱裹住,只露出了一双狠厉带红的眼睛。   她盯着仙草道:“你不记得了?是你设计招来了乌鸦,是你害死本宫的!今日本宫便要你血债血偿!”   仙草给她突然变了的脸吓得浑身一颤,但是听了朱冰清的这些话,反而冷笑起来。   “讨债?你要我血债血偿?”仙草忍不住笑道:“朱妃,你是不是弄错了?当初若不是你处心积虑地要害我跟淑妃,一而再,再而三,让人忍无可忍,退无可退,我会那样对你吗?”   朱冰清吼道:“你说什么?明明是你们都该死!”她张开双手,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谁也不是该死的,”仙草看着她尖尖的手指甲宛若利刃,却浑然不惧,她昂首冷冷道:“可惜你不懂这个道理!你眼中的别人都该死,唯独你自己不该死!可是你大错特错……你只想逼的别人走上绝路,却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一日。你若想讨债,那不如先向你自己去讨,是你逼的我出手反击,而我也并没有想要你死,只是想要你从此不能再作恶而已!最终害死你的,是你的姑姑朱太妃,还有方太妃,以及……你自己。”   朱冰清定定地听着仙草所说,直到听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她尖叫了声:“不!你这贱婢!”   “没有谁是贱婢!”仙草抬手指着她,厉声道,“只有像是你这种心存歹念且冥顽不灵的人,才最下贱!你死有余辜,还敢到我面前叫嚣!给我滚!”   一声断喝,朱冰清长啸一声,那狰狞的面孔就在仙草面前寸寸碎裂,然后烟消云散。   又是一团漆黑,跟异乎寻常的安静。   仙草松了口气。   正在这短暂平静这时,却突然又有一道影子从远及近飘了过来。   仙草抬眸看向来人,眼睛里慢慢地浮现惊疑之色:“皇、皇后?”   张皇后淡淡地凝视着仙草。   “好久不见了。”张皇后神色平静,垂着双眸。   仙草咽了口唾沫,忙环顾左右,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人在冷宫之中。   她心头一阵模糊,竟分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是何时来到冷宫的。   张皇后却已经端坐在那张破损的大圈椅上,她人在冷宫殿前廊下:“是不是……很久没有见到本宫了?你已经把本宫抛之脑后了吧?”   仙草身心突然微微地发冷:“娘娘……”这会儿她一改对朱冰清时候的无惧,心里隐隐有些发虚。   突然想起一件事,仙草忙打量身上:娇小的身形,有些柔嫩却带着些许伤痕的手掌,——是小鹿,自己的身体仍是小鹿。   反应过来后仙草松了口气:“娘娘,您可还好吗?”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张皇后的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本宫怎么会很好?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   “我?”   “你,当然是你,”张皇后微微扬首,她的脸透着一股奇异的苍白,苍白中泛着可怕的铁青色,“你——徐悯。”   徐悯。   随着这一声唤,原本是小鹿的身体突然烟消云散。   仙草低头,抬手,蓦然发现自己又成为了昔日的徐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属于自己的纤纤素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然后抬头看向张皇后。   “本宫早知道是你了,”张皇后的声音有些飘忽,透着奇异的冷,“本宫早就该看出来,你不是鹿仙草,你是徐悯。”   仙草突然无措,她深深呼吸,却有些艰于呼吸。   “娘娘……”   张皇后深深地盯着她,突然说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   张皇后唇角露出一个惨然的狞笑:“你当然应该害怕的,毕竟,是你害死了朕的彤儿。”   一句话说完,仙草抬手捂住嘴,泪却从眼中迅速跌落。   张皇后本是坐在圈椅中的,此刻蓦地飘身而起,竟飞快闪到了仙草跟前:“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伸手捏住了仙草的脖子,那是一双冰冷而铁硬的手。   仙草动也不动,泪断线似的掉落:“对不住,娘娘……我、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因为赵踞在紫麟宫的那场荒唐胡为,让那会儿的徐悯误会了赵踞是在对小鹿施/暴。   且自己又阴差阳错成了受害者,这让徐悯几乎失去了理智。   自己从来看重的少年,居然是这样无耻下作的禽/兽,若是如此,自己又何必苦心孤诣的让他扶摇直上。   当时眼见太子渐不受宠,赵踞却越发得了圣心,徐悯急怒攻心之下,决定铤而走险。   她让小鹿去接触赵踞所骑的黑马,在马的饲料里下了药。   当然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小鹿,对徐悯而言,那时候她想让小鹿“亲自”报仇。   只是她万万也没想到,那少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骑那匹黑马,反而换了太子……   于是太子赵彤,便自然而然的坠马而亡了。   徐悯震惊之极,暗中打听,却闻听是太子执意主动的要跟赵踞换马。   她猜不到赵踞是因为提前察觉了危险故意跟太子换的马儿,还是……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无论如何,这直接导致了张皇后触怒先帝被废。   同时,这也成为她心中无法碰触的一个秘密。   所以在之后,借助小鹿的身体重生后,她才对张皇后多有照料。   因为不管自己的起因是如何本意又是怎样,太子赵彤毕竟是因为她的所做而身亡的,张皇后也是因此而入了冷宫。   ****   张皇后的手越捏越紧,似乎是想要她的性命。   仙草几乎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她艰于呼吸,神智迅速地昏沉起来。   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耳畔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十分微弱,传入仙草耳中,却恍若惊雷。   她突然间有所醒悟:这声音是……   心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两张稚嫩的小脸,两个孩子蹒跚学步,向着自己先后奔来。   那是……拓儿,怀敏!   仙草彻底醒转。   她抬手握住张皇后的手,拼尽全力地挣扎着。   婴儿的啼哭声愈发的大了起来,声嘶力竭,像是感觉到什么。   直到耳畔又响起另外一声呼唤:“母妃,母妃,母妃醒醒!”   仙草猛然睁开双眼。   模糊的烛光中,是拓儿满是担忧的小脸。   仙草却仍觉着喉咙火辣辣的,好像给人用力掐过了一样,还没来得及出口唤一声“拓儿”,整个人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谭伶忙叫人去倒茶,又道:“娘娘怎么了?莫非是给梦魇住了吗?”   仙草无法回答,那股窒息的感觉仍然紧紧缠绕着她。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惊肉跳。   正在这时侯,外头有小太监跑来:“谭公公。”   谭伶抽身而出,片刻后才回来。   仙草若有所觉:“出什么事了?”此刻声音竟然都有些沙哑。   谭伶略略迟疑:“是冷宫。”   ****   夜深了。   平章宫中,江贤妃无法入眠。   今晚皇帝在紫麟宫歇息……真是奇怪,皇帝从来不肯留任何妃嫔过夜,却屡屡在紫麟宫中陪伴整宿,直到次日早朝才离开。   江水悠心想:这真是无人能及的情分啊。   她看似面色平静,心中却像是藏着一块儿滚烫的热炭。   白天颜贵妃来探望自己的场景慢慢地在心底浮现。   自从颜珮儿从偏僻的谨修宫出来后,就极少跟江水悠照面,说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虽然颜贵妃对于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但是江水悠心里明白,颜贵妃自然是聪明人,她当然很清楚自己想趁着那一次,置她于死地。   大家彼此心如明镜。   本来江水悠心中有些不太安稳,毕竟颜贵妃出身大族,性格又是那个样,如果她想要报复,当然易如反掌。   江水悠有些后悔自己太过贸然了,她低估了皇贵妃的心胸,没想到仙草会在这个时候还替颜珮儿求情。   同时似乎……也低估了皇帝对于颜珮儿的情分。   可让江水悠意外的是,颜珮儿并没有做什么。   反而只是开始亲近皇贵妃。   起初江水悠以为颜珮儿已经改了性情。   直到今日她杖毙采女的消息传来。   江水悠正思量这件事的时候,太监已经扬声通禀颜贵妃到。   心惊肉跳。江水悠只得假作无事迎了颜珮儿。   两人相对而坐。   江水悠暗中相看,见颜贵妃脸色微白,大概是因为才杀了人,身上似乎还有一种没有熄灭的煞气。   这让江水悠心底的不安更加重了几分。   就在江贤妃心思忐忑的时候,颜贵妃开了口。   她一开口,让江水悠几乎当场失态。   “贤妃不必惊慌,”颜珮儿淡声道:“我今日来,是想跟你商议,如何除掉皇贵妃的。” 第221章   江水悠给颜珮儿这一句话震的几乎跳起来。   她用一种怀疑自己听错了的眼神看着颜珮儿,因为过于震惊,居然没有开口说话。   颜珮儿却了然地一笑:“江贤妃很诧异我会这么说吗?”   江水悠生生地咽了口气,她竭力定了定神:“贵妃娘娘……莫非是在跟我说笑吗?”   颜珮儿道:“这种话,是可以拿来随意说笑的吗?”这会儿她已经收了笑容,脸上跟眼中都透出了凛冽的寒意。   江水悠突然发现颜珮儿身上的气息大变了,原先进宫时候的那位颜家的女孩子,虽然外表雍容华贵,温和端庄,实则缜密而内冷,她是知道的。   但是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打个比方,就如同之前的颜珮儿是一朵带了刺的牡丹花,那现在的颜贵妃,却像是一把磨的极锋利的刀。   宫内的生涯,居然可以把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   在这瞬间江水悠突然生出这种感叹。   但是不得不承认,促使颜珮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江贤妃本人,也是功不可没。   面对颜珮儿透着冷冽杀机的双眼,江水悠道:“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贵妃、居然会对我说这种话。”   颜珮儿道:“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自然是因为知道,贤妃你的心里,跟我想的一样。”   江水悠皱紧了眉:“贵妃……”她笑了笑,压住声音里的战栗之意,“贵妃何必呢?我心里的想法恐怕不如贵妃所料。且我如今……不过是想安生度日罢了,就算先前曾做过些什么违心的事,这段日子里也已在悔不当初了。”   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江水悠终于说出后面那句话,——她是借机故意向颜珮儿表明,自己之前趁着她病的时候所做所为,并非她本意,也是想让颜珮儿不要记恨而已。   颜珮儿笑道:“贤妃还惦记那件事?你只管放心,本宫早就不在意了。毕竟你跟本宫……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同一类人,假如本宫在那种情形下,只怕做的比你更狠,恐怕连让我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   江水悠微微震动。   颜珮儿说的却是实情。   其实在那段时候江水悠曾也动摇过,是要一了百了,还是“顺其自然”。所谓一了百了,自然是人为动手,或用药,或制造意外,促使颜珮儿尽快身亡免除后患。   但江水悠思量许久,终于按捺住那种欲望,选择了“疏忽以待”。   江水悠发现,看过再多的故事,影剧,也曾把自己想象成小说跟影剧中的主人公,觉着自己若是成为那主人公的话会如何如何,做的更好之类。   但是有朝一日真的如此发生,才知道一切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   比如她本来不该喜欢上皇帝,如今却偏深陷无法自拔。   比如她本来应该杀伐果决,可是当面对生死的时候,心里仍旧有一点无法逾越的良知底线。   颜珮儿所说的,是那个对江水悠来说泯灭良心不顾一切的狠绝形象,她想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可又有点惧怕。   虽然如今,她一时还无法说清自己惧怕的是什么。   江水悠有瞬间的恍神儿,然后她说:“贵妃宽宏大量,臣妾……铭感于心。”   颜珮儿道:“你不必如此,我如今之所以来找你,便是看出你心有不甘,毕竟如今,你我两个斗起来着实没什么意思,因为你我皆明白,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江水悠深吸一口气:“您……据我所知您这些日子跟皇贵妃很是亲近,我还以为,您是已经捐弃前嫌了。”   “是吗?”颜珮儿的声音像是带着冰雪的寒气儿:“我是什么人?从小世家长大,极尽教养,虽不比皇室金枝玉叶,也算是无可挑剔名门淑媛,她是什么人?一个从浣衣局里爬出来的贱奴,先前屡屡把我逼入绝境,如今更是一步步地站在我的头上,你叫我如何捐弃前嫌?”   “可是……”   不等江水悠说完,颜珮儿已经接口:“可是我暂时又不得不跟她虚与委蛇,毕竟皇上宠她宠的要命,而且我十四叔也苦口婆心的规劝过我。我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   江水悠心头冷的透透的,只得说道:“但是娘娘,就算您不喜皇贵妃,可正如您说说,皇上深宠于她,只怕无人能撼动皇上对她的喜欢,只要有皇上在,这宫内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皇贵妃。”   “除非一件事。”颜珮儿淡淡的。   “什么……什么事?”连江水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问话里带着一丝丝迫切。   颜珮儿笑看着她,好像是在看着上钩的鱼儿:“除非皇上发现,她心里根本没有他,或者她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江水悠的心突突跳了两下:“我不懂娘娘的意思,是说皇贵妃心里还有别的男人?”   “她心里有没有我当然也不知道,”颜珮儿云淡风轻地,她看了看自己比先前纤瘦了许多的手,像是发现什么有趣之事般嗤地笑了,“但是我们可以送给她一个啊。”   江水悠屏息:“您是说……”   颜珮儿笑道:“恰好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最最合适不过了。”   当颜珮儿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江水悠心里彻底的大乱了。   这种感觉,比听到颜珮儿说要除掉皇贵妃还要震撼。   颜珮儿说完了这人,凝视着江水悠道:“贤妃觉着如何?”   江水悠张了张口:“娘娘真的要这样,但是他……”   “这叫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就算如此,娘娘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三千啊。”   颜珮儿笑:“只要能除掉我心头恶气,就算是覆灭了整个颜家,我也在所不惜。”   江水悠发现这个女人着实太过可怕了,就算以她博览群书的资质,都不曾见过这样狠毒的角色。   但此刻她竟庆幸……颜珮儿要对付的人不是自己。   颜珮儿却又道:“剩下的事,需要贤妃你配合。”   江水悠的心颤:“剩下的……什么事?”   颜珮儿招了招手。   江水悠紧张,却仍是起身走到她的跟前。   颜珮儿从袖中掏出一物,轻轻地放在了江水悠的掌心。   江水悠低头看一眼,东西给帕子包着,有点儿沉,像是个瓷瓶之类的。   颜珮儿俯首,轻轻地在江贤妃耳畔低语了一句。   江水悠正在寻思手中之物是什么,闻言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她后退一步:“这怎么可以!”手下意识地一抖,那东西便跌在地上。   还好此物给帕子包的十分妥帖,纵然落在地上也并未跌碎。   颜珮儿瞥了一眼地上的东西,轻声道:“这怎么不可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何况只有除掉了这个,才能给后来人机会啊。”她笑的不怀好意,眼中却分毫笑意都无,“贤妃觉着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江水悠直直地看着她,像是看着恶魔。   “你不必如此看着我,”颜珮儿泰然自若道,“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实话告诉你,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恐怕你也知道几分,毕竟太医院里肯跟你通风报信的人也不少。我只是想着在闭眼之前,先除掉我的心头之恨,只要你帮我达成这个心愿,将来,皇贵妃乃至皇贵妃之上的位子,除了你,再无他人可以跟你争,你说这份礼物,是不是够重呢?”   江水悠本失神,突然听了这句,才又一震。   曾几何时,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是她梦寐以求,势在必得。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心甘情愿地退而求其次了。   只可惜到现在,似乎那所谓的“其次”她都求不得。   “贤妃从来决定聪明,自然该知道如何选择。”颜珮儿打量着江水悠变化不定的脸色,淡声又道:“可若是贤妃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只好自己动手了,但是……贤妃你可要想明白,知道了我的机密,若做不成我的友军,自然就是我的敌人了,我可以保证,在除掉她之前先除掉你,你可相信?”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管是宫内的品级,还是家世,还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江水悠都不及颜珮儿。   何况她先前才因为颜珮儿的事,得罪了皇帝。   颜珮儿是吃准了她不能拒绝。   江水悠彻底的身心俱冷。   她深深低头,看到地上那丢落的东西。   终于江水悠走过去,俯身将此物捡了起来,紧紧地攥在掌心。   颜珮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动作,最后才轻声一笑。   起身往外而行的时候,她扔下了一句:“希望贤妃……可别辜负了本宫的期待啊。”   ****   拓儿身为皇子,从小便开始习文学武。   这些日子他本该去跟演武场跟教习统领学习武艺,只不过因为禹泰起回京,拓儿便暂时放了统领的假,一旦得闲便去找寻禹泰起。   禹泰起也很是喜欢这小家伙,又见他肯学,便尽心竭力地,先教了他一套基本拳法。   从这里也看出拓儿的聪明,寻常之人至少要反反复复练习百十遍才能学会的拳路,拓儿不到三次就已经能够学的有模有样了,虽然招式、力道等未必到位,但是大概的姿势套路却毫无差错。   禹泰起啧啧称奇,若非知道他是皇子,定要赞一声习武奇才。   这日拓儿依旧前来寻禹泰起,正好仙草带了怀敏前来,小公主站在旁边看着哥哥练习,不由地也跟着手舞足蹈,煞是可爱。   拓儿认认真真地打了一路拳,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仙草忙俯身给他轻轻擦拭,旁边怀敏则仍意犹未尽地在旁边歪歪扭扭地练那“拳法”,却像是喝醉了的小人儿似的,东倒西歪,喜的禹泰起将她扶住,笑道:“公主也要学拳吗?”   怀敏自然不知何为“学拳”,但大概是看出了禹泰起有询问之意,当下果断地点了点头。   旁边仙草笑道:“哥哥不要纵容她,我看这孩子的脾气不会很好,要真的学会了拳脚,将来只怕要翻天覆地呢。”   禹泰起看着怀敏似有几分狡黠的可爱小脸儿,素来刚硬的男子此刻眼底也泛出了柔软的温情之色:“小时候虽顽皮,长大了却未必的,且不管怎么样,只要她平安快活,才是最要紧的。”   此刻有太监来等拓儿前去御书房,仙草爱溺地看着这孩子,温声道:“方才出了一身汗,且先回去收拾收拾再去吧。”   拓儿挺了挺胸,道:“不必了母妃,舅舅说,男子汉糙一些才是正经的。”   他才四岁多点儿,竟一本正经说这话,仙草哑然失笑:“哥哥!”   禹泰起竟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说的。”   仙草无奈地含笑摇头,便对拓儿道:“那去吧,只是不许跑,慢慢地走,免得风吹了着凉。”   拓儿方答应了,便随着太监一块儿转出殿阁,就往御书房而行。   正走到半路,突然见到一名太监迎面而来,向着拓儿行礼道:“殿下可瞧见了皇贵妃娘娘?”   拓儿道:“在前面内阁值房那里,怎么了?”   太监说道:“江贤妃突然发了心疼之症,宫内正着急找皇贵妃呢。”   拓儿诧异:“怎么突然发病?传太医了吗?”   太监道:“已经命人去传了。只是贤妃不知为何催着奴婢叫来找皇贵妃,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迟了就晚了呢。”   拓儿道:“不知何事?”   太监摇头,匆匆道:“殿下请便,奴婢先去请皇贵妃娘娘了。”   那太监行礼过后,往前疾行而去。   拓儿回头目送那太监远去,眼中透出疑惑之色,片刻后说道:“去平章宫看看。”   ****   仙草同禹泰起又说了会儿话,见怀敏似有困意,便告别禹泰起,欲带她回紫麟宫。   过了宝仪门又行半晌,打琳琅门下遥遥地走出一行人来。   为首竟是颜珮儿,旁边是颜如璋,他的怀中还抱着大公主赵茁。   赵茁一看见怀敏,立刻叫嚷起来。   怀敏本昏昏欲睡,听见姐姐的动静,便猛地又精神起来。   两个孩子倒是亲热,各自挣扎着下地,凑在一块儿咿咿呀呀地玩耍起来。   颜珮儿见状道:“真是古怪,她们两个竟格外投缘似的。”   仙草道:“小孩子的心思最是单纯,相处起来自然简单。”只是长大一些的话,随着生长环境,教导方式的不同,心思自然就产生变化,再也不可能如小时候这般单纯的快活了。   颜珮儿若有所思道:“是啊。想来……还真是很羡慕他们了。”   仙草一笑:“罢了,咱们又何尝不是也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颜珮儿挑眉:“话虽如此,给人捧在掌心里的待遇,却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仙草笑道:“有道理。”   颜如璋此刻道:“娘娘是从哪里来?”   仙草说道:“才去见过禹将军。”   颜如璋道:“禹将军常年驻守在外,难得回京,也很该跟殿下跟公主多相处相处。”   仙草微笑:“小国舅善解人意。”   颜珮儿在旁看着,便徐徐道:“我也许久不曾跟皇贵妃闲坐了,且这两个孩子又正玩的好,咱们不如到富春宫喝杯茶吧。”   颜如璋正欲告退,颜珮儿道:“又不是外人,十四叔也去闲坐片刻吧。且茁儿才见了你,也不舍得你走呀,就如同公主跟皇子见了禹将军一般,不是吗?”   这会儿赵茁似乎听见了什么,忙抬头看向颜如璋。   仙草心里不想同颜如璋多加照面,虽然心无旁骛,但是毕竟赵踞是个隐形的醋缸,正要找个借口离开,颜珮儿已经挽住了她的手臂:“娘娘莫非不肯给赏脸吗?”   仙草还没有开口,怀敏跟赵茁已经先一左一右地拉着颜如璋往前走去,这场景看来倒是和睦的很。   颜珮儿不由也笑道:“怪的很,公主也这么喜欢十四叔,听说小孩子的心最真,能觉出好人坏人,这样看来,十四叔便是极真的好人了?”   仙草道:“小国舅自然是万里挑一。”   颜珮儿笑道:“怎么娘娘这话……竟跟十四叔先前夸赞娘娘的如出一辙。看样子你们都是万里挑一、极真的好人了,不过那句话说的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之类的,倒不知如何?”   仙草忽地觉着颜珮儿今日似乎有些异样。想了想,笑回:“留下这话的人,其实并非本意如此,多半是感喟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所以发出了激愤之言而已,本意是想这世间还是多一些好人,少一些遗臭万年的为非作歹之人罢了。”   颜珮儿闻言道:“可知我最喜跟你相处,因你每每有一些从别人哪里听不到的别样高论,简直振聋发聩。”   仙草笑道:“不敢当,都是些私心浅见,不登大雅之堂。”   一行人往富春宫而行,正欲进宫门,身后有小太监如风般奔向此处:“奴婢参见娘娘!请娘娘速去平章宫!”   仙草回头:“何事?”   小太监颤声道:“是大皇子殿下、殿下不知何故,昏、昏过去了……” 第222章   拓儿先前改道前往平章宫,门口的太监见他来到,忙毕恭毕敬地请入内殿。   又早就向内通禀了,拓儿只问:“太医还没有到?贤妃娘娘怎么样了?”   才问完,里头出来一个小太监:“殿下您怎么来了?娘娘正不受用,听说殿下来了,便叫奴婢快请您进去。”   拓儿便随着小太监往内而行,到了里间,正见江水悠扶着宋嬷嬷的手缓缓地下榻。   “贤妃娘娘。”拓儿站定行了个礼,抬头看她,“听说您身子不好吗?”   江水悠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对上拓儿乌溜溜的眸子,江水悠勉强笑道:“小殿下,你是特来看我的?”   拓儿道:“是啊,贤妃娘娘您觉着怎么样啦?”   江水悠走到他的身前,低头细看这孩子。   如今比先前年纪小的时候,小家伙眉眼越发长开了几分,两道浓眉如同描过似的,极有神采地向着两鬓舒展斜飞,尤其是底下那双凤眼,简直跟皇帝如出一辙。   将来长大了,只怕又是个令无数女子倾慕,亦让无数女子心碎之人。   但是小孩子的眼神毕竟跟皇帝的深邃凛冽不同,此时此刻,还依稀地带着几分可贵的纯真无邪。   江水悠看了半晌,心头一动。   她不由地遐想:倘若是自己跟皇帝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是如此出色可爱,可不管如何,自己一定是会爱极了他,如珠如宝,珍视呵护。   只可惜那仿佛像是个梦一般,遥不可及。   颜珮儿说的那些话,邪恶入骨,凛凛生寒,江水悠自诩无法苟同。   但是在她心中却仿佛也有个邪恶的声音,絮絮善诱般地催着让她答应。   毕竟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被人逼迫……何况若是皇贵妃真的倒了,按照颜珮儿所说将来这位子便归了自己,还有她梦寐以求的凤位。   是啊,假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鹿仙草”这号人,放眼宫内谁会是自己的对手?连颜珮儿也不能!   某种意义上,颜珮儿的提议,好像也是她埋在心中最深处的隐秘所望。   不知不觉中江水悠握住了拓儿的肩膀,手上隐隐地用了几分力道。   拓儿瞥一眼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贤妃娘娘?”   江水悠醒悟过来,她缓缓地缩手,换了一副笑脸:“大热天的,小殿下特意跑了这一趟,可累不累?”她见拓儿的脸上微红,便掏出帕子给他轻轻地擦了擦。   拓儿道:“多谢娘娘,是先前跟着舅舅习武,其实不累。”   江水悠拉着他的手,让拓儿在旁边的桌边落座:“我原本难过的很,见到你,心里突然觉着受用了很多。”   “这就好了,”拓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听人说贤妃娘娘有话想告诉母妃?不知是什么呀?”   江水悠一顿:“是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不过、那是大人之间的事,倒是不好告诉小殿下的。”   拓儿还未说话,江水悠道:“殿下的脸上发红,先前又练过拳脚,必然是口渴了吧?”她说着回头道:“去把那冰镇着的杨梅甜汤拿来。”   “甜汤?”拓儿微微蹙眉。   江水悠一笑:“我闲着无聊,自己调制的汤水,听说你母妃也常常做这些,我虽然比不上她,到底也还能入口,原先本是要喝的,谁知偏犯了心悸。正好让小殿下尝尝看。”   这会儿宫婢端着一个透明的大水晶盏过来,里头盛满了碎冰,中间放着一个不算太大的盖碗水晶杯,里头盛着鲜红的汁液。   宫婢将水晶盏放下,又将水晶杯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拓儿盯着那杯子,又看向江水悠。   江水悠微微一笑,亲自端起那冒着冰珠儿的水晶杯:“小殿下,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拓儿迟疑地看着那艳红色的杨梅甜汤,他的确是有些口渴难耐,但是对这看似诱人的甜汤,心里却有一抹隐隐地抵触似的。   江水悠笑道:“怎么了,不喜欢喝这个?还是说,嫌我做的不如皇贵妃做的好喝呢?”   拓儿忖度了半晌,终于道:“那我就尝尝吧!”   ***   因为有大公主赵茁跟怀敏在,仙草便叫谭伶先照看着两人,不叫他们同去平章宫,自己却同颜如璋跟颜珮儿一块儿赶了过去。   平章宫门口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惶惶然不可终日似的,见他们来到,呼啦啦跪了一地。   仙草进门的时候不知为何腿一软,颜如璋在旁将她及时扶了一把:“娘娘,切勿着急。”   身后颜珮儿也缓声说道:“是啊,如今急也急不得。”   仙草仓皇地看颜如璋一眼,顾不得别的,转身进门往内而去。   颜如璋皱眉回头看向颜珮儿,颜珮儿却恍若无事道:“十四叔看我做什么?我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两人这一耽搁,突然间听到里头有人叫道:“拓儿!”甚是悲戚,正是仙草的声音。   颜如璋闻听,飞身往内急奔进去,颜珮儿脚下一顿,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然后却又缓步笃定地跟着入内。   仙草原先还算镇定,只是眼见着拓儿躺在面前动也不动,一刹那便不由地头重脚轻,整个人止不住地要往前倒。   她勉强唤了几声拓儿,小家伙却动也不动,仙草伸出手指要去查看他的鼻息,旁边江水悠突然道:“娘娘且先节哀……”   仙草闻听那两个字,着实刺心,她蓦地起身,回头盯着江水悠:“你说什么?”   江水悠道:“臣妾……”   话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江水悠脸上吃了一记。   她捂着脸,踉跄往旁边退出两步,仙草厉声说:“好好的你叫谁节哀!实话告诉你,若拓儿、拓儿……我便先要你节哀!”   仙草勉强甩了江水悠一巴掌,便又俯身半跌跪在榻边上,一把将拓儿抱在怀中,此刻泪才涌了出来,仙草压着哽咽叫道:“怎么太医还没有来?快传太医!”   此刻颜如璋早快步而入,身后颜珮儿也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颜如璋心惊肉跳,失声道:“殿下怎么了?”忙也上前查看。   此刻江水悠将手放下,抬头看见颜珮儿,便向她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往内殿去了。   颜珮儿远远地往榻上看了一眼,见仙草跟颜如璋心无旁骛,都在守着拓儿,她便命宫婢留在外间,自己跟着往内而行。   来至里间,却见江水悠伶仃而立,正在等候,回头见了贵妃,江水悠便道:“贵妃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毒药?”   颜珮儿不答反问:“你真的动了手?”   江水悠道:“有贵妃对我说了那些话,我怎么敢违背,按照您的意思,若不是他死,自然就是我亡了。”   颜珮儿笑了声:“只是我想不到,江贤妃你光天化日的,居然就敢在平章宫动手,你也太胆大了。”   江水悠道:“不然呢,小殿下聪慧之极,身边守着的人又谨慎非常,我哪里有任何下手的机会,今日是借口身子不适想请皇贵妃前来,才果然惊动了他,好不容易的找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颜珮儿道:“贤妃果然是行事果决,心狠手辣。”   “又怎么比得上贵妃您呢,”江水悠凝视着她,又道:“如今不必说这些,皇贵妃刚才盛怒之下竟打了我,可等到皇上来了后,只怕就不是打一巴掌这么简单了,到时候,希望贵妃你替我周旋开解才好。”   颜珮儿漫不经心道:“这是当然了,贤妃如此诚心,我自然不会辜负你。”   这会儿外间又传来了仙草呼唤拓儿的声音,颜珮儿有些心不在焉,竟不理会江水悠,迈步往外走了出来。   江水悠见她走开,便回头向内看了一眼。   背后垂着的帐帘静静默默,纹丝不动,江水悠略一忖度,也跟着颜珮儿走了出去。   ****   两人才露面,颜如璋已经走到跟前,敛眉问道:“贤妃娘娘,小殿下是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江水悠垂眸:“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中了暑热吧。”   颜如璋道:“贤妃!这是在平章宫,一切都跟你脱不了干系,也不用拿暑热来支吾。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给小殿下吃了什么?”   江水悠转头,却见颜珮儿正挨着桌子重又坐了回去。   事到如今她的脸色仍是一团平静,似乎全然无事发生般。   江水悠笑了笑,终于说道:“小国舅真的想知道吗?”   颜如璋脚步顿住,又察觉她脸色有异,不由问道:“贤妃娘娘……说什么?”   江水悠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颜珮儿:“我是说,小国舅既然想知道殿下出了何事,为什么不直接问颜贵妃呢。”   颜如璋眼神一变,脸色却无端地白了几分:“你这是何意?!”   江水悠的脸上给仙草掌掴过的地方已经浮现出几道红痕,但脸色却反常的平静:“我的意思自然是……殿下如今是怎么样,只有贵妃最为清楚。”   仙草跟颜如璋听得分明,不约而同地看向颜珮儿。   却见颜珮儿坐在桌边儿上,此刻微微皱眉道:“贤妃,你瞎说什么呢。”   江水悠倒是着实地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她哑然失笑,道:“先前,不是贵妃你让我毒害小殿下的吗?”   这般一句出口,颜如璋先喝道:“贤妃!”   江水悠道:“小国舅不必着急,我自然不是随口诬陷贵妃娘娘,毕竟娘娘的出身显赫是我不能比的,又是皇上的表妹,还有小国舅护着,我怎么敢冒犯忤逆分毫?”   颜如璋胸口微微起伏:“既然知道,就不要随意诬陷!”   “是不是诬陷,很快就知道。”江水悠垂着眼皮,轻声道:“正如贵妃娘娘自己所说,只要她愿意,便能轻而易举地除掉我。何况我曾也得罪过她,我避着她都来不及呢,如今平白诬陷她,莫非是活腻了吗。”   颜珮儿轻描淡写地看着别处,脸上丝毫惊恼都没有:“你的确得罪过我,但你如今空口说这些话,是不是有点太狗急跳墙了。”   “空口白话吗,”江水悠慢慢地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褐色的长颈瓷瓶放在桌上:“这个,便是贵妃娘娘给我,让我害小殿下的。”   颜如璋走近过去拿起来,打开瓶塞轻轻嗅了嗅,一股刺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他心跳若狂,忙将瓶塞盖上:“这个……”他先是看向颜珮儿,似乎是想问是不是她给的,但最终又看向江水悠:“这是什么东西,你给小殿下用了?”   “我说过,我当然不敢得罪贵妃。”江水悠轻声说。   颜珮儿的脸上这才出现一抹讥讽之色。   颜如璋才要开口,江水悠却又说道:“但是……我也不愿意违心做这些助纣为虐的恶行。”   颜珮儿挑了挑眉。   颜如璋又是狐疑,又是惊心:“这么说,难道贤妃你没有……”   突然颜如璋戛然而止,原来小国舅察觉不对,——自己这么问,仿佛等同承认了江水悠所说是真。   江水悠垂头不答,安静的异乎寻常。   颜珮儿好像察觉什么似的,眼神闪烁不定。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说道:“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说话间,却见一道身影从内殿处徐徐走了出来,一身黑色缎子刺金龙的袍服,面色如雪,双眸却似寒星般,赫然正是赵踞。   ***   仙草本惊心动魄,痛不欲生,隐约听到江水悠指责颜珮儿,两人说话的口吻又且异样,这才回过头来。   谁知此刻又见皇帝现身。   颜如璋也没想到赵踞居然在这里,愕然之余,忙先行礼,又问道:“皇上怎么……也在此?”   只有颜珮儿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变化,可她在看见皇帝的时候,眼中仍是稍微透出些许疑惑跟讶异。   赵踞并不回答,他走到桌边,看向颜珮儿。   颜珮儿这才款款起身,躬身垂眸道:“参见皇上。”   赵踞冷冷说道:“你干的好事。”   颜珮儿道:“不知臣妾做了什么,让皇上这般动怒?”   赵踞冷笑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吗?”   颜珮儿道:“皇上的意思,是相信了江贤妃的话,我逼迫她去谋害皇子?”   赵踞道:“难道不是这样?”   颜珮儿断然否认:“当然不是。”   颜如璋看看两人,终于忍不住说道:“皇上,这种……重大之事,自然不能偏听一家之言,我想此事兴许有误会,还有小殿下他……”   “他无碍!”赵踞沉声说罢,看一眼身后仙草,“他只是服了些助眠的药睡着了而已。”   仙草之前关心情切,早一心扑在拓儿身上了,但听了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话,又则惊心,又则焦虑。   直到看见皇帝现身,那原本悬吊着的心才缓缓地又放下来似的,待听见这一句,眼中的泪却又忍不住,喜极而泣。   赵踞见仙草抱着拓儿,便又回头看向颜珮儿。   “你大概想不到吧,”赵踞缓缓道:“江贤妃虽然惧怕你的胁迫,但她更不愿意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把这毒药给了朕,将实情告诉了朕。”   江水悠站在旁边,垂头道:“我知道若我果然那样做了,最后事发,皇上必然饶不了我。所以我拼了一赌,把真相告诉了皇上,就算皇上不信我,也未必就会要我性命。但若皇上圣明,就会看穿贵妃你暗藏之祸心,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赌错。”   颜珮儿的眼神微变,却冷冷一笑道:“是吗。他就这么相信你?果然不愧是贤妃,手腕当真高明的很啊。”   颜如璋早就惊呆了,听到这里便叫道:“皇上!贵妃娘娘绝不会这么做!”   江水悠却低低道:“小国舅,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在贵妃娘娘的计划中,这只是第一步,而她的另一个计划是冲着皇贵妃去的,至于如何把皇贵妃拉下马,你,是她最重要的一环。”   颜如璋听到这里,身形一晃。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死死站稳:“你胡说!”   江水悠道:“我是不是胡说,小国舅你可以询问贵妃娘娘。毕竟那样恶毒的计策,平心而论,就算是我也自叹不如,想不出来的。”   颜如璋呼吸急促,转头看向颜珮儿:“珮儿,你说句话,只要、只要你说一句,十四叔就相信你!”   颜珮儿本是脸色淡淡的,不惊不恼,更无任何的羞惭恐惧之色。   直到听见颜如璋这般说,颜珮儿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意外之色,她定定地看着颜如璋,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起来。   “她说的,”良久,颜珮儿终于开口,“都是真的。”   颜如璋不敢置信,双手在瞬间攥的死紧:“珮儿!”他似乎是震惊,又似乎是想劝止颜珮儿不要如此轻易承认,但……皇帝也在这里,颜如璋隐隐地觉着绝望。   颜珮儿却笑看向赵踞道:“表哥,你很相信你的贤妃啊,将来的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宠信她更胜过任何人呢?我竟也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赵踞冷冷地看着颜珮儿:“看样子朕对你还是太仁慈了,没想到你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颜珮儿道:“哦,那你想怎么样呢。”   赵踞浓眉皱蹙,才要开口,颜如璋叫道:“皇上!皇上请开恩!”小国舅一撩袍子,就地跪了下去。   “如璋,”赵踞低头看着他:“她做下这样的恶事,你还替她求情?”   颜如璋跪在地上,垂着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悄然挂在他的眼角。   他当然知道颜珮儿所犯罪行无法可赦,但是……   颜珮儿呆呆地看着颜如璋:“十四叔……”   “住口!”颜如璋厉声喝止:“你还不跪下,还不向皇上请罪!你是不是……也想害死我,害死整个颜家?你给我跪下!”   他转头看向颜珮儿,双眼分明的泛红,不是完全的痛恨,除此之外,还带着无限的悲愤感伤。   颜珮儿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地眼中也泛出了淡淡泪影:“十四叔……”   赵踞却道:“如璋你不必费事,她既然如此做,自然是从没顾虑过你跟颜家,甚至听她的打算,还要把你拉下水,这也值得你替她求情?”   不等颜如璋开口,颜珮儿道:“表哥你若是真的相信江贤妃的话,那就任凭你处置就是了。”   赵踞见她至今都毫无惭色,亦无惧意,简直冷彻身心。   皇帝不由叹道:“你是冥顽不灵啊。”   就在这时,只听到一声低低咳嗽,原来是床上的拓儿醒了过来。   刹那间殿内寂然,仙草先忙唤了数声。   拓儿愣了愣,终于也道:“母妃!”   仙草仔仔细细打量过小家伙,见他果然无恙,这才神魂归位。   也在此时,外头有人道:“禹将军到!”   原来是禹泰起在内阁值房里听了些风声,不知究竟,他担心情切,竟也闯了进来。   一眼看见拓儿跟仙草安然,禹泰起忙先向皇帝行礼:“臣听说小殿下有碍,一时忘了分寸,请皇上恕罪。”   赵踞一摆手:“平身。”   禹泰起忙起身,先后退一步,又急转到榻前。   仙草见禹泰起来到,便放心把拓儿交给他。   回头见颜如璋跪倒在地,颜珮儿泛泪不语,皇帝怒不可遏杀机涌动……最终,仙草看向颜珮儿。   “贵妃你……为什么这么做?”   颜珮儿对上她的眼神,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仙草盯着她,心中蓦地生出异样的感觉:“我以为贵妃是真的放下先前之事了,难道历来种种,都是跟我虚与委蛇的?”   颜珮儿神色淡漠,道:“你太自作多情了,在这宫内哪里有真正想跟你交好的人呢,纵然面上带笑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恨不得踩着你上去。也只有你,到现在还是这般天真。”   赵踞忍无可忍:“住口,事到如今还不思悔改,来人,给朕把贵妃带下去。”   一声吩咐,外间有太监领命而入。   仙草却道:“且慢。”   赵踞回头,仙草放开拓儿,起身走到桌边上,她指着那瓶子药道:“这是什么毒?”   赵踞道:“你不要碰这种脏东西。”   禹泰起搂着拓儿,也欲叫住她。   在他怀中的拓儿却低低地说道:“舅舅不用担心。”   禹泰起一愣。   那边仙草却只看向颜珮儿:“贵妃,这是什么毒?”   颜珮儿淡淡道:“自然是剧毒。”   仙草将瓶子拿了起来,虽知道这瓶子是盖着的不至于有危险,可在瞬间,皇帝仍有一种想制止她的冲动。   仙草握着瓶子走到颜珮儿身前,她掂了掂瓶子,沉吟片刻,道:“我跟你之间,本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你是高门贵宦之女,向来自视甚高,兴许瞧不惯我也是有的,曾想要我死也是有的。但是,有一点我无法明白,那就是,你知书达理,极尽教养,为何会做出这种毫不顾及家门,毫不顾及小国舅生死荣辱的行径。”   颜珮儿眉尖微蹙,跟仙草四目相对,却并没有出声。   仙草看着她,又看看手中的药瓶:“贵妃……你知道吗,若是放在先前你我未有交际之前,兴许我会相信你会做出这些事,但是现在……我想不通,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真的想害我跟拓儿,我不信你为了一己之私,会不顾及小国舅跟整个颜家。”   颜珮儿没有出声,但是嘴角却猛地抽了两下。   她的眼睛已经通红,泪噙在眼睛里闪烁,她想控制住不让眼泪落下,却到底没有成功。   仙草看着颜珮儿的神情,慢慢地把瓶塞抽了出来:“这到底是什么?”   赵踞忍不住上前一步,地上跪着的颜如璋也站起来走向他们身边。   只有禹泰起,因为给拓儿制止,便勉强按捺着没有动。   众目睽睽、鸦雀无声之中,终于,颜珮儿闭上双眼,她仰头笑了起来,那些泪随着动作纷纷地滑入她的鬓角。   “好一个皇贵妃,好一个鹿仙草,”颜珮儿笑着,喃喃说了两句,“我真的想不到,到最后……最了解我的人,居然是你。”   此刻赵踞按捺着心中的震惊,往身旁看了一眼。   高五立刻上前把仙草手中的瓶子接了过去。   将药粉轻轻地倒在桌上,小心翼翼抽出一枚银簪子,拨弄了片刻,银簪子并未变色。   高五拧眉细看,抬手捻了些粉末在手中,试着嗅了嗅,微微一震:“皇上,这并不是毒药。”   赵踞脸色立变。   同时脸色大变的,还有颜如璋,江水悠。   起先江水悠将实情和盘托出之后,把这一瓶药给了皇帝。   皇帝叫洪礼鉴别,才打开时候就闻到刺鼻的味道,竟似有些鸩毒的气息!   洪礼不敢贸然试探,本要再行仔细查验,或者找一只活物来试探,皇帝却早就气怒攻心,又以为颜珮儿当真是死性不改,竟叫免了。   又哪里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真相?!   颜如璋愕然道:“珮儿、你……”   颜珮儿转头看着他:“十四叔,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那颗快要碎了的心在瞬间终于恢复了过来,颜如璋瞪着颜珮儿,“你是不是疯了,啊?!”   “是啊,我大概是要疯了,”颜珮儿却出人意料地叹了声,道:“十四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正常多久,我很担心……我要是活的长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   “别胡说!”颜如璋呵斥,却又忙把声音放得温和了些,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现在你又有了茁儿,为何不放宽心胸?何必想那些不高兴的,又闹这种天大的玩笑?你……快向皇上跟皇贵妃请罪!”   颜如璋说罢,颜珮儿却又笑了笑,转而看向仙草:“你怎么能看穿我心里的想法呢?”   仙草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带了大公主去找怀敏跟拓儿玩耍,你看着他们的眼神,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颜珮儿嗤地又一笑,泪也重又滚滚落下:“你看,我只说你蠢,你却偏出人意料的聪明,也许,你是比任何人都通透。”   她说了这句,又喃喃道:“其实……兴许是我多虑了。”   此刻皇帝终于开口:“你当真是胡闹,这也是能玩笑的?”   向来英明神武从不出错的皇帝,突然间栽了个跟头,这让赵踞自己都难以置信。   怪只怪颜珮儿演得太真,何况先前她的确是有过前科的,叫人不得不信。   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事关仙草跟拓儿,连皇帝本人忍不住也有些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了。   颜珮儿闻言看向赵踞:“表哥……其实我不是胡闹。”   赵踞哼道:“你把这些人都折腾了一遍,还说不是胡闹?”   颜珮儿道:“我现在折腾了,以后就省事了。”   “什么省事?”   颜珮儿才要开口,突然间眉头一皱。   她虽然想强忍,却好像忍不住,刹那间有血渍从嘴角沁了出来。   颜珮儿抬手捂着嘴角,血却从手指缝中流了出来,她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颜如璋跟仙草靠的最近,两人见状一左一右扶住了颜珮儿。   “珮儿……你怎么了?”颜如璋惊慌失措。   赵踞拧眉喝道:“太医!”   外间本有太医在候着,只是先前皇帝命人拦阻,所以不曾入内,此刻听见动静不对便都冲了进来。   颜珮儿却微微摇头,勉强道:“不、不用叫他们。”   仙草看着颜珮儿,却发现她苍白的脸色中泛出一种令人害怕的灰,即刻叫道:“皇上!”   赵踞会意,替了仙草扶住颜珮儿。   颜如璋见状也缓缓松开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颜珮儿。   “你安静些,让太医给你看看。”皇帝搂着颜珮儿,沉声吩咐。   此时此刻,也只有赵踞看着仍旧最为镇定。   颜珮儿望着他的眉眼,一笑道:“不中用的,表哥,我自己……早就知道了。”   赵踞皱眉:“别瞎说。”   颜珮儿先是喘息片刻,才道:“你说我是胡闹,可知我并非胡闹?先前在谨修宫里病了一场,生死关头,我反倒通透了,只有我心里最明白,我今日所做的,很可能是我将来所做的,也可能是这宫内任何一个人想做的,只是到那时候,那瓶药,就一定是真的了……”   这会儿太医上前,跪地给颜珮儿诊脉,听了半晌,神色扭曲的像是吃了黄连。   颜如璋在旁不敢高声,但见太医这样的表情,他身子一晃,是旁边的高五扶住了。   此时赵踞道:“所以你今日所做,是在提醒朕?提醒朕随时提防吗?”   颜珮儿笑道:“倒也不全是,兴许是我也想看看,在这一场演练里头,大家的反应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里,颜珮儿目光转动,看向赵踞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江水悠。   当对上江水悠复杂的眼神那瞬间,颜珮儿叹道:“可惜啊,可惜。”   江水悠无声一叹,低下头去。   颜珮儿定了定神,又看向皇帝:“经过今日的事,我想,表哥你该永远也忘不了我了吧。”   赵踞喉头一动:“你……”   颜珮儿跟江水悠说的那些话,其实有一半是真的。她毕竟是世家贵女,心高气傲,本是皇后之选,最终却总是低人一头。   她对皇帝方才所说的话也是真的,今日的她用的并非毒药,但若她还在后宫,若天长地久,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将来的自己会不会给嫉妒跟仇恨蒙蔽了双眼,真的做出那万劫不复的事情来。   幸亏……这个可能不会再有。   她宁肯这样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死。   最后,颜珮儿看向旁侧的仙草。   她的力气已经渐渐消散了,却仍是说道:“我本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的,只是,毕竟还让你受了一场惊吓。”   仙草眼中泪光涌动:“贵妃,别说了。”   颜珮儿盯着她:“茁儿……”   仙草咬牙忍住眼中的泪,点头道:“交给我。”   颜珮儿听了这话,蓦地笑了起来:“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此刻,在闪烁的泪影中,颜珮儿仿佛又看到赵茁跟怀敏在一块儿嬉戏玩乐的场景,看到拓儿小心翼翼喂赵茁吃东西的场景,同时她也看见了自己跟仙草站在一起,并肩含笑目睹这幅场景的……场景。   那似乎看着……极为美好。   在这美好的憧憬里,颜珮儿缓缓地吁了口气,阖上了双眼。   仙草眼睁睁地看着,后退,抬手用力地撑着桌子,才没有跌倒。   这会儿禹泰起抱了拓儿来到跟前,将她手臂握住,拓儿道:“母妃!”   仙草回头看向两人,没忍住的泪簌簌地如雨水般坠落下来。   禹泰起看着她如此,当下伸出手臂,一并将仙草抱入怀中。   颜珮儿苦心孤诣的设了这个局,自然不是如她所说的是想看看众人的反应而已。   她的本意,其实是要试出江水悠。   颜珮儿自知所剩时日无多,她落到这个地步,一来是自己行差踏错,二来也跟江水悠脱不了干系。   何况放眼后宫里,只有一个江贤妃,堪称是皇贵妃的最大敌人。   颜珮儿故意威逼利诱,便是想看看江水悠会做出如何选择。   假如江水悠真的给拓儿下毒,那么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除去,一来为自己报仇,二来给仙草除了心腹大患。   但是,江水悠竟然没有那样选择。   所以在颜珮儿看着江水悠的时候,连说了两声“可惜”。   这意思皇帝未必懂,颜如璋也未必懂,但是仙草跟江水悠两人却心知肚明。 第223章   谁也没成想,这一件事竟是如此的了局。   最难以禁受的却是颜如璋,向来淡然自若如小国舅,在目睹颜珮儿合上双眼后,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当场晕厥过去。   在颜珮儿的丧事等等终于完结了之后,仙草大病了一场。   也不知是因为为贵妃的丧太过操劳,还是因先前曾亏了身子的缘故,这场病在禹泰起跟徐慈将要离京的时候都还没有好。   因禹泰起是要回夏州的,跟徐慈正是同路,所以皇帝准许两人同行,但因为仙草的病情,不管是禹泰起还是徐慈都不能放心。   仙草自然也是打心里不愿意分离,何况一走便是两个,但却也明白禹泰起坐镇夏州,徐慈所肩负的担子也不轻,如今正是启程的时候,若还要为了自己悬心,如何了得。   所以少不得振作精神,不愿意流露十分病容让两人担忧。   这日禹泰起来探望仙草,先前毕竟在平章宫里亲自见过情形的,也略知道仙草这样不自在的原因。   如今临别在即,禹泰起便跟仙草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后宫里,却也跟战场差不多,你只管想想看,你在这宫里的时日里,来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有些事情不必尽数放在心上,只顺其自然,放宽心就好。”   仙草心头微暖:“哥哥不用担心,只是又要天冷了,所以才有些犯虚症,调养两日就罢了,只是哥哥启程在即,这一去,下次相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还要多多保重才是。”   禹泰起笑道:“我都是习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不放心你……也舍不得这两个孩子。”   说话间,里头嬷嬷抱了怀敏公主出来。   怀敏一见禹泰起便兴奋的呀呀大叫,嬷嬷忙把她放下,怀敏便撒腿飞快地向着禹泰起跑了过来,张开手踉踉跄跄地扑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脖颈。   禹泰起一把将小丫头抱住,心中熨帖之余忍不住又有些酸涩。   禹泰起跟他亲生妹子的年纪相差不小,妹子出生的时候他已是少年,所以格外的疼惜爱溺,也因此在失散分离生死不知后,更加拼命的不舍不弃地找寻。   因为这个缘故,表面冷硬如他,心中却还存着一抹柔情软意,之前仙草被作为宫婢赐给他带回夏州的路上,因为说到“兄长”之情,才触动他的心绪。   至于后来之所以对夏叶网开一面,也不过是因为听说夏叶是“孤儿”而已。   此刻抱着怀敏,看着她圆乎乎的小脸,乌溜溜的眸子,俨然跟记忆中的小妹如出一辙。   这瞬间,却像是时光倒转,又回到了河阳老家,那青葱少年抱着心爱的小妹,时光正好,一切未晚。   此后,徐慈也受了皇帝的旨意前来跟仙草道别。   说了些家常的话后,徐慈说道:“看得出,皇上跟禹将军都很担心你,你是为了之前贵妃娘娘的事儿心里过不去?”   有些话不能对禹泰起说,但是对着徐慈,却毕竟是另一种心境。   仙草黯然说道:“之前禹哥哥叫我顺其自然,我自己也知道该这样,但是……”   那段时候恍恍惚惚的,心中总不住地浮现颜珮儿的影子。   徐慈说道:“据我所知,贵妃的死又跟你无关,算来……也是她求仁得仁,你又何必惦记着不放?”   从以徐悯之身进宫开始,她的确见过许许多多的生死,何况自己也曾经历,本以为已经麻木,谁知道竟没有。   仙草道:“我只是觉着,好好的一个人落得那样的下场,心中很不是滋味。”   徐慈听到这里,便倾身过来握住了仙草的手腕:“你可以为贵妃惋惜,但此时此刻,你却更加不能心软。”   仙草一愣:“哥哥?”   徐慈说道:“贵妃原先做过什么,你自然最明白,她落到这个下场,虽然可叹,但也未尝不是因果相关,且你想过没有,若是当初贵妃所做成了,你又会是落到如何下场?那时只怕没有人会替你悼念叹息。如今又有拓儿跟怀敏,更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毕竟这是在后宫里,去了一个贵妃,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   仙草心头微刺,喃喃道:“我知道,我只是……有些累。”   徐慈定定地看着她,终于道:“阿悯,要知道,若先前没有拓儿跟怀敏,兴许你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但是现在你完全没有退路了,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往上……千万,别让自己落到跟贵妃一样的地步。”   原先是因为在“徐悯”的时候,早就厌倦了后宫,所以才千方百计,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出宫去。   谁知阴差阳错到底仍旧回到这个大牢笼。   是赵踞对她的千宠万爱,让她忘记了其他的憎恶跟不快,后又多了拓儿跟怀敏,当下更加安心,反而不觉着这是牢笼,而只是“家”。   谁知颜珮儿用这种方式了结了自己的一生,目睹全程,仙草心中旧埋的那些对于这后宫的厌憎抵触,竟像是野草重生般冒了出来。   徐慈的意思仙草明白,要是没有拓儿跟怀敏,她不喜欢皇宫,那么徐慈或许可以倾尽全力帮她离开。   但是拓儿是皇子,皇族血脉是绝不会流落于外的,仙草且又绝对不能舍弃孩子。所以只剩下在宫中的这一条路而已。   仙草听着这一句句残忍的话,心中却很明白徐慈是身为兄长、身为自己至亲之人,所以才肯跟自己说这些别人都不能说的。   但是她的心却忍不住疼痛难当。   “皇上虽然宠你,可也要你自己争气。”徐慈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微微叹了口气,“要知道君心似海,这个你该比我更清楚。”   仙草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哥哥!”她扑到徐慈肩头,泪落如雨。   “好阿悯,别难过了,”过了半晌,徐慈轻轻拍着她的肩,道:“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哥哥一直都在,还有禹将军,他也是真心为你,我们都会陪着你。”   仙草含泪点头:“知道了,我、我会好好的。会……好好地等着哥哥平安归来。”   徐慈方一笑。   月底,终于送别了徐慈跟禹泰起两人出京。   ****   很快到七月半的时候,仙草提前特跟赵踞说了,要隆隆重重地做一场大法事。   为了先前宫中的那些人……冷宫的废后张氏跟几位废妃,淑妃,贵妃等。   赵踞亦准了。   七月十五这日,宫中做了一场极盛大的水陆道场,特请了城外灵台寺的得道高僧前来祝祷主持,诵经念佛,放纸马车轿纸钱等物,仙草也把自己手抄的经文一一烧送了,火星闪烁灯影飘摇中,似乎有许多旧人的身形缓缓而去。   进了八月,徐府里送了消息过来,说是谨宁公主产期将近,身子不适。   袁琪本要进宫的,偏小女娃儿又病了,正在照看,忙的焦头烂额。   仙草听了来人禀明,十分担心。   当夜,仙草本等候赵踞,不料等了半宿并不见人,她本以为赵踞在乾清宫忙于政事,叫谭伶派人去看,却得知赵踞一刻钟前已经去了平章宫。   这本来是极寻常的一件事。   可仙草听了,却好像有一只手在她的心上用力捏了一把。   谭伶似乎看出了几分,便道:“江贤妃这几天病倒,皇上大概是为了这个去的。”   仙草笑了笑:“知道,这也很应该。”   当下起身往内,先去偏殿探望拓儿,小家伙先前本缠着她玩耍,仙草怕赵踞来了不便,百般安抚着他睡下了。   此刻进内看时,见拓儿安安稳稳闭眸而睡,平安则乖乖地趴在他床边的脚踏上。   仙草在床边坐了,打量了拓儿半晌,望着小孩儿那酷似赵踞的出色的眉眼,心里不由想起了徐慈临行前跟自己说过的话。   正出神的时候,谭伶进来道:“娘娘,公主才醒了。”   仙草这才又出外,怀敏天黑才睡,这会子醒了只怕又要折腾半宿。   果然,仙草才抱了她过来,怀敏便嚷嚷:“哥哥,哥哥……”她的口齿还不太清楚,但这两个字却越叫越是清晰。   仙草忙道:“哥哥睡下了,明儿再陪着怀敏玩。”   怀敏瘪着嘴,好像不太高兴,仍是往拓儿的偏殿挣扎。   仙草只得百般安抚,又用别的玩器引开她的注意力,陪着怀敏玩了小半个时辰,女孩子才又重新睡了过去。   仙草也不叫嬷嬷们抱她走,便放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怀敏甜美的睡容,一时之间竟想起当初也是在紫麟宫里,跟小鹿相处的种种。   回忆起这些往事,隐隐约约仿佛觉着小鹿就伴随在自己身边似的,嘴角才慢慢地多了些笑意。   不知不觉中,就也倒身睡了过去。   正朦胧地睡着,却听到窸窣之声,仙草起初还没醒觉,直到嗅到一股独特的龙涎香的香气,她蓦地睁开眼睛,果然见是赵踞立在床前。   赵踞见她醒了,便一笑道:“本不想扰你,怎么这么浅眠?”   仙草定定看了他片刻,问道:“什么时辰了?”   赵踞道:“寅时将到了。”   仙草一听,知道他多半是才从平章宫出来。这会儿衣着整齐,显然是要预备早朝的,当下把心里的话又压回去:“又何必再特意跑一趟?”   赵踞说道:“什么特意?”   仙草笑了笑:“没什么,是不是该到早朝的时间了?”   “是,正要去。”赵踞说了这句,瞄了眼她身前熟睡的小公主,“你为何又把她抱在身边儿睡,养成了习惯就推不开了。”   “就这一次罢了。”仙草淡淡道。   赵踞笑道:“罢了,就也由得你。只是这孩子很娇纵,不能娇惯了她。……朕先去预备早朝,你再多睡会儿吧。”   灯影中,皇帝的眼神这样平静,让仙草生出了一种已经跟他过了几生几世的错觉。   “皇上……”眼见他要转身,仙草突然出声。   赵踞回头:“嗯?还有事?”   仙草定了定神,终于说道:“昨儿徐府来人,说是谨宁公主快要生了,那女孩子又病倒,府里怕是没有照看的人,我想……我想过去瞧瞧。”   赵踞眉头一皱:“你要出宫?”   仙草点点头:“如今哥哥不在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女人,又自顾不暇的,我很不放心。”   赵踞迟疑片刻,带着明显的敷衍跟搪塞说道:“这件事不忙,容朕再想想。你先睡吧。等天亮后朕得闲再来看你。”   他匆匆地扔下这句话后,向着仙草一笑,转身去了。   仙草看着那明黄色的龙袍在灯影下熠熠生光,直到他很快地又消失眼前,她才慢慢地又躺倒回去。   天明之后,谭伶先亲自送了拓儿去御书房,不多时,后宫的妃嫔们便相继前来请安。   因见没有什么别的大事,仙草才要吩咐叫大家散了,突然外头太监报说:“贤妃娘娘到。”   不多会儿果然江水悠缓步而入,上前给仙草行了礼。   仙草原先虽没见到她来,但想起昨晚上赵踞歇息在平章宫,许是有些不便说的缘故,所以也特意没有多问。   这会儿见她来到,又打量她脸色如常亦无病容,便道:“贤妃今日迟来,可是有什么事?”   江水悠道:“回娘娘,是有一件小事。”   仙草问道:“何事?”   江水悠却并不说出来,反而看了仙草一眼,走到她跟前儿,便在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仙草忍不住诧异:“当真?”   江水悠点点头,低声道:“我因听说一些风声,也不知真假,不敢先告诉娘娘,就回头叫了太医去诊了,果然不错。”   仙草皱眉看她,江水悠跟她对了对眼神,回头道:“传王美人进来。”   不多会儿,那被传的王美人姗姗地自外头走进来,她的脸上略有些发红,步子却走的又慢又迟,上前后微微地欠身行礼。   仙草记得这位王美人,先前在料理颜珮儿丧仪之事,她便告了几天的病假,仙草也没计较,只由得她去了。   如今见她上前,仙草道:“方才贤妃娘娘跟本宫说了一件事,却不知是不是真的。本宫须当面问问你,你……果然有身孕了?”   在座的其他妃嫔闻言,各自惊愕,彼此面面相觑,只有一两个略知道内情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屑冷意。   那被问的王美人闻听,忙缓缓跪地,道:“臣妾、臣妾有罪。”   仙草道:“你为何先抢着请罪?你只说实话,若当真有孕在身,很不必跪,免得有些影响。”   王美人低着头道:“贤妃娘娘所说不错,臣妾的确是、是有了身孕。”   仙草向旁边看了眼,两名宫女过去强王美人扶了起来。   此刻仙草细看她的腰身,果然略有不同:“多长时间了?”   王美人低着头:“四、四个多月了。”   轰然一声,周围众妃嫔又诧异起来。   仙草看一眼江水悠,道:“已经四个多月了,怎么宫中都不知道,你……是故意瞒着还是怎么样?”   王美人道:“臣妾是因为、因为听说有孕前三个月是不好张扬的,所以、所以才没有敢直接说出来。”   “是吗?那为何已经四个多月了你仍不报备?”   王美人忐忑道:“所以、臣妾才向娘娘请罪,请娘娘饶恕臣妾隐瞒之罪。”   仙草顿了顿,深深呼吸。   此刻江水悠在旁边说道:“你先不必这样,虽说你有了身孕是好事,但是你也太不知规矩了,还是你觉着告诉了人……有什么不妥,所以故意瞒着?”   王美人慌忙道:“不、不是的。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江水悠冷笑,还要再说,仙草道:“罢了,不用再说了,她有孕在身,保养最为要紧。”   说罢便又对王美人道:“你自回去就是了。好生调养。”   王美人诧异之余,却松了口气似的,忙低头道:“多谢娘娘恩典。”说完之后才小步退了出去。   王美人去后,在座众人面色各异,仙草便命众人都散了。   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江水悠跟刘昭容,另有一位许贵人往外走的时候突然止步,起身走前数步,悄声对仙草道:“娘娘,说来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仙草道:“什么话?”   许贵人道:“臣妾忽地记起来,在给贵妃守制的时候,臣妾曾经听王美人跟她身边伺候的人说了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免得暗害’之类的话。当时臣妾不知何意,现在想想……”   刘昭容在旁听见,忙道:“这种不知首尾的话,你何必跟娘娘说?又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也不知指的是什么人。”说着便看向仙草。   仙草道:“不错。这种小事就不必计较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就叫许贵人去了。   许贵人也退下之后,江水悠冷笑道:“娘娘虽然宽仁,但是这王美人藏而不报,分明是有私于心,再加上许贵人听见的,可见她必然是小人之心,觉着先传出她有孕的消息……宫内或许会有人对她不利,所以才藏着。”   刘昭容也早明白了,只是不便直说,免得让仙草心恼,当下陪笑道:“且莫说未必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也是她自己太愚蠢的缘故,就像是贤妃娘娘所说,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这宫内谁还会真的去害她不成?”   仙草在传了王美人进见,听她应答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但念在毕竟是有身孕的人,所以并不肯为难。   这会儿见两人说起来,仙草道:“叫内务司查查她侍寝的日期,看看合得上没有错漏也就罢了,要是现在斥责她,动了胎气或者如何的反而不好。”   江水悠道:“若不是我听了些风声去问,只怕她还不肯说呢,竟不知要藏到什么时候去,娘娘不计较,也是她的造化了,可笑这种人只怕并不知道感恩。”   仙草道:“我也不必她感恩,只要问心无愧而已。”   江水悠欲言又止,刘昭容笑道:“是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娘娘是何许人,时候长了自然都知道。但娘娘虽好,却保不住这宫内人心各异啊。”   江水悠看她一眼,也没说话。   仙草道:“这话有理,我不喜欢应酬这种事,就劳烦昭容你多去照看着,免得生事。”   刘昭容道:“臣妾遵命。”   江水悠笑道:“虽然如此,但是人家自己都能密不透风地过了四个月,恐怕咱们也是白操心。”   ***   刘昭容跟江贤妃说完之后,一块儿也去了。   正小公主在内玩的躁烦,吵嚷着找母妃。仙草便又去陪着哄了半晌。   眼见晌午了,叫谭伶去打听皇帝现在哪里,不多时小太监回来说正在跟内阁的大人们议事。   仙草勉强按捺,草草地用了午膳,才要小憩片刻,外间又有小太监来报,原来是徐府里紧急传了消息来,说是谨宁公主有分娩之兆了。   仙草一瞬睡意全无,忙叫人去打听,一边又派人去太医院,调两个有经验的太医快去徐府预备。   她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出宫,亲自赶到徐府去,如此在紫麟宫坐立不安的,将到黄昏时分,那去探听的小太监才又回来,满面堆笑地跪地说道:“启禀皇贵妃娘娘,徐府的人来报喜,公主才生下了一位小少爷。”   仙草听了大喜,这才把先前抑郁烦闷之意一扫而光,忙又洗了手亲自上了香,祝祷天恩。   到了晚间拓儿先回来,因为也听说了消息,拓儿便问仙草:“母妃,徐师傅家里真的生了个男孩儿吗?”   仙草道:“你打哪里听说的?”   拓儿道:“是苏少傅告诉我的。”   仙草哑然失笑:“既然是苏少傅所说,自然是真的了。”   拓儿道:“这下更好了。”   仙草便问为何更好,拓儿道:“又有了新的玩伴了,以后他们略大一些可以叫到宫内来,宫里就更加热闹了。”   仙草笑着把拓儿抱入怀中,拓儿又仰头看她:“母妃,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你是说徐家的妹妹跟弟弟?”   拓儿点头:“听说徐妹妹病了,也不知怎么样,少傅都没有告诉我。”   仙草的眉间也多了一抹隐忧,想了想,便在拓儿眉心轻轻亲了口,宽慰道:“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这一夜,仙草看着拓儿睡下,赵踞却仍没有过来。   谭伶不等她吩咐就早叫了小太监去探听,半天那小太监回来,悄悄地跟谭伶说道:“皇上去探望那王美人去了……”   谭伶一惊,但想了想似乎也该如此,便道:“你去吧,仔细再打听着。”   那小太监去后,谭伶回到里间,见仙草正伏案抄经。   见他入内,仙草问道:“皇上去见王美人了?”   谭伶本来打定主意不告诉她,没想到她居然猜到了,当下忙陪笑道:“想必皇上去看过了就会回来的。”   仙草淡淡一笑,但手下落笔,突然间却写错了一道。   她盯着那探伸出来的一道墨渍,触目惊心,突然有种想要将这张字纸撕碎了的冲动。   但最终仙草仍是按捺下来,她将写废了的字纸轻轻抓起,捏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纸篓里,只对谭伶道:“你帮我预备,明儿出宫去徐府。”   谭伶吃了一惊:“娘娘……真的要去?可皇上那里……”   仙草重新拿了一卷纸在面前重新摊开,轻声吩咐道:“不用理别的,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她不由分说地说完之后,屏息静气,重又落笔。   谭伶打量了片刻,终于沉默地退了出去。   这边仙草慢慢地将写完了一卷,殿外便有脚步声响起,仙草不必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赵踞,不知不觉的相处中,对他的一切都极为熟悉。   没有通传,仙草也并不抬头,只认真打量笔下这一卷经无误,才轻轻搁笔,正欲收起来,旁边一只手探出,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半夜了还在用功,手酸不酸?”   仙草抬眸对上他带笑的眸子:“皇上怎么来了?”   赵踞道:“忙到这会儿才得闲,自然要来看看你。”   仙草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之外,似乎还有些许别的香气掺杂:“皇上既然这样忙,就不必费心过来这里了。”   赵踞打量她淡然的神情:“生气了?”   仙草诧异道:“什么生气?生谁的气?”   赵踞笑道:“果然是恼了朕。”   仙草将手用力抽了回来:“臣妾怎么敢呢。”她转身要走,却不妨赵踞从后跟上,将她拦腰抱住。   赵踞道:“是因为什么?因为朕没许你出宫?还是王……”   “王美人有了身孕,恭喜皇上。”仙草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蹙眉道:“只不过臣妾站了半日,十分之倦,已经想安歇了,皇上还请去别处吧。”   “朕陪着你安歇就是了,”赵踞欲言又止,只垂眸看着她,“要朕去哪里?”   仙草道:“这后宫里佳丽三千,哪里不能去?”   赵踞听她声音微冷,脸上的笑也缓缓收了几分:“你、真生气了?”   仙草深深呼吸:“臣妾说过了,并不敢。”   赵踞一松手,握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正对着自己:“是为什么?”   仙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这会儿喉头突然苦涩的很:“没什么,真的。不过、谨宁公主顺利分娩,臣妾只是想……想出去看看。”   赵踞道:“只是为了这个?”   仙草道:“是。”   赵踞道:“你先前在朕跟前,极少这样自称。”   “可这样才合乎规矩。”   “阿悯……”   仙草微微震动,赵踞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落:“朕可以许你出宫,但你要答应朕,不许带着气恼。”   仙草道:“真的没有。”   赵踞道:“那你对朕笑一笑。”   仙草转开头去,实在是笑不出来。   赵踞哑然:“还说没有?”   他叹了口气,将仙草放开:“朕听贤妃说了王美人所做,她骂王美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她防贼似的防人十分可笑,你莫非也是因为这个不快?”   仙草道:“原先是有一点不快,但是想了想,倒也体谅王美人的用意,毕竟这是在后宫之中,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些总是好的。”   赵踞看了她片刻,一笑之余,只展开桌上仙草手抄的经文端详。   仙草见他不做声,便自顾自转身往内殿去了。   虽已入秋,此刻却觉着寝殿内闷得很,仙草索性和衣向内倒下。   半刻钟左右,赵踞也随着进了内殿,打量她如此便道:“就算要睡,也要脱了衣裳。”   仙草闭着眼睛不理会,赵踞笑道:“你今晚上是怎么了?莫非要朕伺候你更衣吗?”说着,竟将手搭在她的衣带上。   仙草唤道:“踞儿……”   赵踞一顿:“嗯?”   仙草睁开双眼,却并不回身看他,只望着里间灯影暗沉的壁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要如实告诉我。”   “什么事?”赵踞问着,索性也在她身边挨着躺倒。   仙草道:“假如、颜贵妃先前生的是个皇子,你会疼他多些,还是拓儿多些?”   赵踞一愣:“怎么这样问?”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仙草道,“就像是王美人生了皇子,将来你会不会疼他比疼拓儿多?”   赵踞一笑,轻描淡写道:“不会。”   “为什么不会?”仙草问罢,却又不等他开口便道:“先帝之前最喜欢太子,可后来……却又厌弃了太子,反而属意你……所以你又怎么能这样笃定?”   赵踞沉默。   片刻后他道:“你是在担心这个?”   仙草道:“什么?”   赵踞道:“你担心朕将来会不喜欢拓儿?”   仙草不语。   又过了半天,赵踞才说道:“其实你、说的没有错。”   仙草忍不住坐了起来,她回头看向赵踞,微微色变:“你说什么?”   赵踞却仍是躺着不动,迎着她的目光道:“朕的确不能担保,将来会不会喜欢拓儿。这要取决于他会不会是个合格的皇子。还要……取决于你。”   仙草皱眉:“我不懂!”   赵踞淡淡道:“你方才说的先帝喜新厌旧似的,但事实上,先帝之所以不喜欢赵彤,不是以为先帝突然的厌弃,而是知道了赵彤的所作所为不配为太子,所以,只要拓儿是个合格的皇子……朕就绝不会厌弃他。”   仙草咬了咬唇:“那假如,还有别的皇子比拓儿更加优秀呢?”   赵踞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是说……王美人所生的?”   仙草看着他笑吟吟似毫不在乎的模样,心中一阵怒意涌起:“是!”   赵踞淡淡道:“不会。”   “不会什么?”仙草忍不住追问。   赵踞枕着自己的双臂,静静地看着她道:“你不用担心。只要拓儿没有行差踏错,他就是朕唯一的皇子。”   仙草听见耳畔嗡地响了声:“你、你说……”   赵踞不言语,两个人彼此相看,许久,赵踞终于探臂将她拉住,微微用力把仙草拉入自己的怀中,赵踞说道:“在你心里,他们永远都比朕重要是不是?”   仙草挣扎了一下,心里还惦记着方才他那句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隐隐猜到了一两分,可又不敢深思。   一时竟没有回答,赵踞道:“你方才说贵妃生的若是个皇子又如何……你是担心若贵妃生的是皇子,朕就会看重他更胜过拓儿?你还是小觑了拓儿,目前看来他十分出色,当然,将来能否比得上朕,却就不知道了。”   仙草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动了动,赵踞在她脖子上一搂,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你要是能把那些心思,多放在朕的身上……该多好。”   仙草听见他惆怅般叹息了一声,却仍是懵懵懂懂。   次日仙草醒来的时候,赵踞已经去了。   她呆呆坐起身来,谭伶上前道:“皇上已经准了娘娘去徐府探视之事。”   仙草一怔:“是吗?”   “是,”谭伶看她一眼,又小心说道:“不过,皇上又吩咐说是不能带着小殿下跟公主,免得不便。”   仙草垂眸,半晌一笑:“知道了。”   两天后,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的人清扫街道,张黄布遮蔽闲人,清场以等待皇贵妃的仪仗经过。   队伍煊煊赫赫的近千人等,旗帜招展,簇拥着中间的凤驾前往徐府,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内都惊动了。   谨宁公主跟袁琪早两天前就接到内宫太监的旨意,准备多时了,公主给嬷嬷们扶着,袁琪在后,双双接驾。   仙草忙叫人先扶着公主入内歇息,来至内宅,又细看那小孩子。   却见那襁褓中的孩童正在熟睡,眉眼之中果然像极了徐慈。   仙草见了这孩子才神清气爽。   又问谨宁公主身体如何之类,谨宁并没敢奢望仙草会亲临,此刻见了她,却别有一番心境,不由感怀落泪。   仙草知道徐慈不在身旁,她心里也有委屈孤凄,便着实宽慰了几句,才又叫袁琪把那女孩子抱来。   袁琪却不似谨宁一样在意宫内规矩,笑着对仙草说道:“这两天她好了很多,我还想着等好了后就进宫探望你呢,夫君他临行之前反复叮嘱,让我时常进宫陪陪你说话,免得你发闷。”   仙草微怔之余,忙低头看向那小女娃儿,却见生的有些单弱似的,毕竟是未足月的孩子,如此康健已经是难得了。   仙草瞧的喜欢,那女娃儿也转动眼珠打量着她,给仙草逗了逗,竟眉眼堆欢地笑了起来。   从早上一直到了下午,宫中已经有太监已经来催着她回宫了。   当下才又起驾往回,大概是见了两个可爱的新生儿,这次往回,心境却也似开朗了很多。   入宫下了銮驾,就有个小太监急急走来,在谭伶耳畔低语两句。   谭伶脸色大变。   仙草一眼瞧见:“怎么了?”   谭伶回到身旁,迟疑说道:“王美人……出事了。”   仙草惊道:“怎么说?出了什么事?”   谭伶也是满面的困惑惊讶:“她、她死了。” 第224章   仙草跟谭伶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这会儿怀敏因听说母妃回来,早吵嚷着让嬷嬷抱着出来迎接,又有拓儿巴望了一整天,也迫不及待地跑了来。   仙草见这两个小家伙如此亲热,心中一暖,只得先把这件事压下,先同拓儿跟怀敏玩闹了一会儿才罢。   等终于安抚了两个孩子,那边儿江贤妃跟刘昭容双双到了。   仙草心知她们必然是为了此事,当下召了进殿。   行礼落座后,江水悠果然道:“娘娘才回来,本该好生歇息不便打扰,只是这件事事出突然,倒是不好不让娘娘知道。”   刘昭容也道:“且这件事也非同小可,还是早些禀知娘娘最好。”   仙草说道:“我方才才回宫,便听谭伶说是王美人出了事,我正愕然,你们可是为了这件?”   两个人齐齐说是,仙草皱眉道:“我不明白,先不是好好的?我还特让刘昭容你负责看护着,怎么就会如此?”   刘昭容早站起身来,垂头道:“是臣妾失职,请娘娘恕罪。”   “先不必请罪,”仙草一摆手,问道:“先说明白,王美人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江水悠才说道:“说起来这件事实在是……其实也跟刘昭容没什么关系。”   原来,王美人自打有孕后就喜吃酸的,只是先前因不敢张扬,所以也不得尽情。   从那日公之于众后,自然不必再瞒着了,她又格外的喜吃酸橘,只是京城里少这种东西,先前催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得了些,今日中午便送了过去。   王美人大喜之余,未免少了收敛,竟给一枚酸橘噎在喉咙里,众人救援不及。   事发之后,王美人宫中的上下奴才都给看押了起来仔细审讯。   司礼监也派了人去查验过了王美人尸身,果然如此不错。   仙草听江水悠说完,更加愕然:“原来是因为这个意外身亡?”   江水悠道:“正是如此,所以臣妾说此事跟刘昭容没什么关系。不过……”   “不过怎么样?”   江水悠垂头道:“皇上震怒之下,便将负责看护王美人的一名太医给处死了,又下令处决了王美人身边的数人。”   刘昭容接口道:“皇上的意思是不用再劳烦皇贵妃亲自处置此事,一切就到此为止,所以臣妾跟贤妃娘娘怕您不知就里,才忙着来禀明的。”   仙草皱眉想了会儿,便道:“发生这种事情,谁也料想不到的,也是王美人命蹇福薄,既然皇上已经处置了,又有你们两位操劳,那就罢了。”   江水悠跟刘昭容双双垂首:“是。”   ****   次日,谭伶离开了紫麟宫。   在乾清宫外,谭伶见到了太监洪礼。因问起王美人的事情。   洪礼道:“这件事情已经完了,你又问起来做什么,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贵妃让你来查问的?”   谭伶说道:“实不相瞒,我自己想不明白,同时也是皇贵妃的意思。”   虽然江水悠跟刘昭容都禀明了,但仙草总觉着这底下疑点重重,私下跟谭伶说起来,便示意谭伶留意。   洪礼皱皱眉,说道:“你既然来问了,我告诉你应该无妨,但是只有一点,你不能让皇贵妃知道。”   谭伶一愣。   洪礼说道:“皇上不愿此事闹出去,所以除了我跟高公公之外并没有人再知情,你可明白?”   谭伶道:“我当然不会主动去说,只是皇贵妃聪敏,我觉着……”   洪礼不等他说完,便肃然道:“怪不得高公公说你越来越不像是皇上的人了,虽然皇上极宠皇贵妃,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本身还是皇上的人才是,此事若皇上不开口,你绝不能透露半分。至于是否皇贵妃自己探查到,就随她罢了。”   谭伶忙低头。洪礼又叹口气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皇上毕竟对待皇贵妃跟对待别人不同,这男女之见的事情本就复杂非常,何况皇上又是那样圣慧之人,他们之间的事情岂是你我能插手的,你我只是奴才,尽心职守却不能逾矩,不然一个不妥,只怕要把自己折进去。”   谭伶正色道:“是,我明白了。”   洪礼这才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给皇上处死的太医?”   谭伶一惊。洪礼附耳过来,低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谭伶惊道:“先前听闻皇上处死了太医,我也觉着意外,毕竟此事跟太医不大相干的,却想不到这畜生如此狗胆包天……只简单处死了他倒是便宜了。”   洪礼道:“这两人鬼迷心窍,自以为无人可知,殊不知这宫内的事情哪里有瞒得过皇上眼睛去的。”   谭伶突然间醒悟:“对了,先前皇上答应了让皇贵妃去徐府一事……我还疑惑怎么就突然答应的那么痛快了,难道是……”   洪礼一笑,点头道:“不错,皇上正是故意让皇贵妃出宫去的,毕竟,如果皇贵妃在宫内,发生这种事,对皇贵妃多多少少自然也有些影响,可偏巧皇贵妃不在宫中,有些人纵然想要说嘴,也未必能找到由头。”   谭伶叹道:“怪不得,皇贵妃本是想悄悄儿地前去徐府,不必张扬的,皇上偏偏命人大张旗鼓的如此,弄的满城皆知,我还以为只是单纯的显示对皇贵妃还有徐家的恩宠而已,没想到还藏着这般深意。”   洪礼道:“话虽如此,你却也要记得我的叮嘱,不可泄露天机。”   谭伶答应。   此后谭伶回到紫麟宫,虽答应了洪礼,但心里仍有些惴惴。   想着若是仙草问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料此后,仙草竟然只字不提此事,竟仿佛就这么经过了似的……谭伶虽不知如何,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此后,渐渐地入了冬,夏州突然八百里加急送来了一封紧急公文。   ***   先前禹泰起同徐慈一行人,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月余后眼见夏州在望。   夏州旁侧便是幽州,禹泰起便跟徐慈说道:“此处距离夏州不远,我尚有些私事要处置,就让我的亲卫队们先陪着徐兄回夏州,我稍后再回。”   徐慈听他说是“私事”,就不便追问,只道:“既然如此就听禹将军的,只是将军的亲卫断不可离身,虽然如今太平无事,但将军一身关乎整个夏州安危,必然不能疏忽。”   禹泰起听他这般说,略加忖度,便拨了三百亲卫仍旧随扈徐慈等人,自己则只留了二百兵丁。   两个人达成一致后,徐慈便跟朝廷钦差们,随着仪仗仍旧往夏州而去,禹泰起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便带了亲卫们转往幽州。   幽州节度使冯云飞听说禹泰起前来拜访,倒并不觉着意外,反而像是早有准备般缓步而出。   两人相见仍是在军机堂上,冯云飞出来的时候,禹泰起正站在堂前那“武威永镇”的匾额下,负手仰头地打量着那四个大字。   冯云飞看着他英俊果毅的容颜,心中一叹,面上却挤出了几分干瘪的笑意,招呼说道:“禹将军回来的好快,一路风尘劳苦了。”   那边禹泰起闻声转身,也向着冯云飞抱拳行礼。   冯云飞笑着一扬手,道:“禹将军请坐。”   禹泰起谢过了,撩起袍摆落座。   此刻侍从送了茶上来,冯云飞请茶,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先前接到禹将军从京城递来的紧急密信,说是有要紧重大的事情跟老夫商议,让老夫耐心等待,却不知是何事?”   禹泰起欠身道:“多谢老将军信任,又劳您等候良久了。先前末将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老将军送了一人给我,可还记得?”   冯云飞问:“你是说那个不知自己来历的女孩子?”   禹泰起道:“正是,她如今已经记起来了。”   冯云飞斑白的眉毛一皱:“是吗?”   禹泰起点头,扬声道:“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先前那原本衣衫褴褛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此刻的她却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裙,妆容也收拾的很是齐整,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可怜的模样了。   冯云飞皱着眉头,并不言语。   禹泰起道:“你还不谢过老将军?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恢复如常。”   那女孩子上前跪倒,口齿伶俐地说道:“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不看她,只看向禹泰起道:“你说她记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禹泰起看向那女孩子,女孩子说道:“我并不是河阳人,其实也没有失去记忆,只不过……是有人教我这样做的。”   冯云飞目光沉沉:“有人?什么人?”   女孩子说道:“我原先本是清流社江南分社的人,对邺王殿下忠心耿耿,因殿下兵败身亡,我们立志报仇,又知道宫内皇贵妃跟禹将军的关系,所以才想出了这招离间之计。假装禹将军的妹子,混迹于幽州,故意给您撞见。”   冯云飞深深呼吸:“混账……你、当真是邺王的人?”   女孩子说道:“回老将军,千真万确,且老将军身边也有我们的人,不过是想挑拨你们跟朝廷的关系,好为邺王报仇而已。”   冯云飞咬了咬牙:“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反叛了他们?”   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禹泰起,道:“我本来的任务是挑拨离间,让禹将军怀疑皇贵妃,从而跟朝廷离心,如果实在不成,便借机对将军不利。但是自打跟了禹将军后,我……当初我也是因为遭受兵祸、家破人亡流落无靠的,才给江南分社收留,我又为将军的心胸跟为人折服,不想再欺瞒哄骗他,所以才将计划和盘托出。”   冯云飞狠狠地握着交椅的扶手,嘴角微动,却未曾出声。   禹泰起道:“你下去吧。”   女孩子行了个礼,才退了出去。   军机堂上重又一片沉寂。   半晌,冯云飞转怒为笑,道:“没想到老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禹将军,能让百炼钢成绕指柔,这般精明的细作,你也能轻而易举的收服。”   禹泰起道:“只不过是她良心未泯罢了。她又是跟我有过同样经历才导致家破离散的,自然会幡然悔悟。”   冯云飞道:“那么,将军你发的密信里说有要事相商,又是指的什么?”   禹泰起从京城传密信给冯云飞,冯云飞得到,还以为他相信了细作的话,跟朝廷离心,所以想跟自己“共商大计”。   因此而苦苦等候。   没想到,竟是现在的局面。   禹泰起说道:“我想跟老将军商议的大事,就是如何携手同力,镇守好夏州幽州,以确保皇上在夏州的通商大计顺利进行。”   冯云飞忍无可忍,此刻已经知道自己中了禹泰起的“缓兵之计”。   先前禹泰起不在夏州的时候,他本可以趁机举事,偏偏因为禹泰起那封信,以为将跟禹泰起联手,才错过了大好时机。   此刻冯云飞霍然起身,满脸怒色:“本以为你是可以同心戮力之人,没想到竟是冥顽不灵。”   禹泰起依旧沉静:“老将军这话何意?”   冯云飞厉声道:“皇帝独断专行,任人唯亲,扶持外戚,逼迫宗室,对内又专宠皇贵妃,任由她残害中宫,禹将军可知道,在你回来的途中,宫中又出了一件大事,怀有身孕的一名美人给毒害,这种手段,人神共愤!”   禹泰起皱眉道:“老将军请慎言,叫我看,皇上登基以来,剪除权臣,广施仁政,何来独断专行任人唯亲之说?所谓外戚又指的是谁,是颜家还是我禹泰起?若说是颜家,除了颜如璋一人从小便陪侍皇上身侧,是得力重用之人外,其他众人,打从太后还在的时候,太后屡屡替他们讨封,皇帝都未曾准许,哪里有半点宠纵。若说指的我禹泰起,我可真担不起这名儿,当初皇上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跟我私下联系,有重用之意,那时候此刻的皇贵妃娘娘还只是过世的徐太妃身边一名宫婢,难道从那时候起,皇上就未卜先知地看出我跟皇贵妃有亲?”   冯云飞皱眉,禹泰起不等他开口,又道:“另外老将军说宫内的事情,叫我的愚见,一来这是后宫里的事情,女人间的事情本就多而复杂,我跟老将军又都是外臣,无凭无据并未亲眼所见,岂能贸然插嘴判论?而以老将军素来光风霁月的性子,自己只怕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应该是那些故意挑唆的人,从中行事吧?”   冯云飞终于哂笑着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宫墙再高,也阻不住真相。”   “真相?恰好我也听闻过这般真相,”禹泰起道:“据我所知,那美人是因吃了酸橘给噎死的,而事发的时候,皇贵妃正驾临了工部徐侍郎府上,探望才分娩不久的谨宁公主母子,此事人尽皆知,怎么到了老将军这里,竟黑白颠倒了呢。”   冯云飞忍无可忍:“本以为禹将军你会幡然醒悟,却没想到仍是这样执迷,又或者你自诩已经是皇亲国戚,自然偏向着皇帝?但我有一句劝告,伴君如伴虎,等有朝一日,皇贵妃也落得跟我绛儿一样的下场的时候,且再看看禹将军还会不会这样替皇上说话。”   禹泰起眉峰微蹙。   冯云飞又眸色沉沉地说道:“禹将军虽跟我不同心,但是老朽的意思已决,禹将军既然来了幽州,那不如就在这里多住几日……”   禹泰起往外瞥了眼,淡淡道:“老将军,我奉劝一句话,千万不要贸然而为,行差踏错。”   冯云飞哼道:“我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朝廷对于武将本就苛刻,我尽心竭力了这一辈子,都换不来朝廷的彻底信任,还要被迫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京城里,这真是我毕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如今……”   正说到这里,外间突然有人道:“你是什么人?后退!”   同时,另一个声音大叫道:“放我进去!”   冯云飞正眼中噙泪,听见这声音,突然变了脸色。   这会儿那外头的士兵们一阵异动,同时有一名是禹泰起亲卫打扮的身影纵身跳了进来。   冯云飞定睛看着,见那亲卫疾步上前,同时把头上所戴的头盔一把摘下!   “父亲!”那冲进来的人大声叫道。   光天化日之下,冯云飞早就看清楚那人的脸,又听见这么一声呼唤,瞬间如在梦中:“你、你是……”   禹泰起皱眉看着此人,却并没有吱声。   原来这身着戎装的人,赫然竟是冯绛。   如今的她比先前在宫内的时候要黑瘦了许多,但是精神却好像比先前更好了似的,双眼里的光芒甚是坚毅。   冯绛上前,跪地道:“父亲!不孝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便伏身磕头有声。   冯云飞起初还以为是梦中,等到冯绛出声呼唤,又跪地行礼,他勉强定神,踉踉跄跄地走前几步:“你真、真的是绛儿?你怎么……在禹将军的亲卫队里?还有你不是已经……”   “女儿并没有死在宫中,”冯绛的泪一涌而出,“那不过是皇上故意弄的障眼法罢了。”   冯云飞窒了一窒:“障眼法?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绛深深呼吸,当下便把自己如何在宫内肆意妄为闹着要出宫回幽州,皇帝如何纵容不肯,皇贵妃如何替自己求情,皇帝终于无可奈何,答应放她离宫等等尽数说了一遍。   冯绛又道:“皇上因为怕贸然放女儿出宫,会让父亲觉着他慢待了冯家,所以不许让我再用原先的身份,更不许我踏步幽州。”   冯云飞如梦初醒,却又惊心动魄,颤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冯绛道:“自然是真。”   冯云飞呆呆瞪着冯绛,半天才顿足长叹:“你、你真是胡闹之极!既然皇上如此纵容你、好好的你为何竟要出宫?”   冯绛起初并没有说自己心系他人,见冯云飞问,便瞥了禹泰起一眼,小声说道:“女儿、不喜欢皇上,也不想留在宫内。”   “你既然为妃嫔,自然要留在宫中!岂能如此任性?”此刻冯云飞情急,竟忘了自己方才指责皇帝等的话。   冯绛跺了跺脚,索性道:“女儿心系他人,皇上也知道。”   冯云飞屏住呼吸:“你说什么?”他受人挑唆,本以为女儿给皇帝和皇贵妃害死在宫中,镇日后悔,想着该如何报仇,突然间听冯绛说出这种话……原来是女儿生了二心,竟是要给皇帝戴帽子,这如何了得。   冯绛又看一眼禹泰起,却见他端然稳坐,如渊渟岳峙,真是加倍的可喜可慕。   冯绛一时红了脸道:“皇上也知道这件事,何况原先送我进京不过是为了免除蔡太师疑心,一时的权宜之计,蔡太师既然给剪除了,自然该放女儿回来。”   冯云飞简直想狠狠地打上冯绛一顿,更给她气的脸皮发热。   “你、你,”冯云飞又是惭愧又是懊悔,无可奈何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方才说的你心系的那人到底是谁?”   冯绛本羞于启齿,但是把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尽数在冯云飞跟禹泰起面前说了,此刻心中突然无所畏惧起来。   “我、我心系之人,”她转头看向在旁边端然稳坐的禹泰起,终于说道:“就是禹将军。”   禹泰起皱眉抬眸,却并不见十分惊讶。   冯云飞大为后悔自己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他转头看着禹泰起,望见对方眼底流露的一抹疑惑之时,就知道禹泰起是不知情的。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冯云飞喃喃的,老脸通红。   这会儿禹泰起站起身来,却仍是面色沉静:“既然此处事情已经完结,禹某也该告退了。”   冯云飞忙道:“禹将军……”   禹泰起回头看着他,终于沉声道:“老将军也是一片爱女心切,才给歹人趁虚而入。只是当今皇上圣明,深知老将军有功于社稷……”   在冯云飞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禹泰起道:“皇上,其实比您所想象的更加圣明体仁。”   他一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冯绛见状叫道:“禹将军!”她顾不得自己的老父,忙追着禹泰起跑了出去。   两人在廊下站住,禹泰起看着拦路的冯绛:“冯姑娘可还有事?”   冯绛的目光闪烁:“你……这么快就要走吗?”   禹泰起道:“夏州还有许多事情待办。姑娘既然回来了,且留下来多陪陪老将军吧。”   冯绛盯着他,终于点点头:“你、你生气了吗?”   禹泰起笑了笑:“有你相助,才能让冯老将军偃旗息鼓,我为何要生气?”   “我偷偷地藏在你的队伍之中……”冯绛低下头去。   自从她离开宫中后,因为答应了皇帝不能回幽州,她又思念禹泰起,便千里迢迢到了夏州,费了一番功夫,才混迹在夏州军内。   后来禹泰起要进京,她忙又混入随军队伍里,一路辗转到了京城。   谁知她的所作所为,却都给皇帝安排的人看在眼里。   在禹泰起启程回夏州之前,赵踞已经私下里见过了冯绛一面。   所以今日冯绛才会及时出现,解开了冯云飞的心结。   禹泰起听了冯绛所说,淡淡道:“冯姑娘不必在意,我早就知道了。”   禹泰起这次进京,自然是为了夏州的商贸以及跟域外各国外交往来之事跟皇帝汇报。   本来禹泰起并没有打算跟皇帝说起幽州的那一个“小插曲”,可是在他述职完毕后,某日皇帝突然问起来:“幽州节度使冯云飞,你觉着如何?”   禹泰起见他突然问起来,还不知皇帝的意图,便只说了许多好话。   皇帝却道:“清流社先前离心的那些余党,听说是逃往北边,我想他们是追随叛臣邺王的,恐怕会在北边兴风作浪。冯绛先前亡于宫中,不知他们会否因为此事大肆挑拨。虽然冯云飞精明,但人一旦涉及自己的亲戚子女,只怕未必有素日那样冷静……”   禹泰起见他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明白皇帝知道了。   那时禹泰起手心里像是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皇帝动怒,那么夏州好不容易迎来的短暂和平恐怕又将结束,毕竟冯云飞盘踞幽州多年,若是朝廷发难,冯云飞起兵,两下交战可要比西南的邺王要难对付的多了。   当下便把来之时跟冯云飞会见之事尽数告知,又忖度着该如何解决此事。   赵踞听了却仍旧波澜不惊,只问道:“禹卿觉着,那女子是你妹子吗?”   禹泰起想起怀敏乖乖地靠在自己胸口的样子,含笑回答:“臣早就找到妹子了,又何来别的妹子。”   赵踞哈哈一笑,说道:“那就好。”   皇帝又道:“冯云飞是老将,向来忠正,朕也不太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何况夏州才开始跟域外各国交际商贸,贸然进行内乱,势必将有影响。所以这件事朕想冷着处置,你先发信给冯云飞,将他稳住,在回夏州的路上你便去跟他照个面,另外……朕也安排了一个助力给你,兴许能够帮得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禹泰起听了皇帝这番话,像是吃了定心丸。   起初他并不知所谓“助力”是什么,但禹泰起的亲卫自然非同一般,虽然有皇帝的暗中相助,冯绛女扮男装,自然给身边之人看出了几分端倪。   亲卫长并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暗中向禹泰起告知了此事。   禹泰起察觉冯绛并无恶意,又想起皇帝所说的“助力”,便猜跟此事有关,所以也并没有让人惊动冯绛。   此时冯绛依依不舍:“那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禹泰起道:“夏州跟幽州相隔不远,只要太平无事,自然常见。”   冯绛道:“禹将军……你、不嫌弃我吗?”   禹泰起一怔,继而一笑摇头。   正在此刻,却见有一名传令兵飞快地从院外进内,入了军机堂。   不多会儿,冯云飞从里疾步出来:“禹将军!”   他脸色凝重,走到禹泰起身前,才低声说道:“才从夏州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是西朝方面发生了变故。”   禹泰起问道:“出了何事?”   冯云飞道:“暂时听说,是西朝那边的小宁令突然间软禁了萧太后。”   冯绛大吃一惊。   连禹泰起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西朝的那位小宁令年纪小,性情偏激,如果在这个当口敢软禁萧太后,那么他的打算一定不是往好的方面去想。   “我要即刻回夏州。”禹泰起皱眉,抱拳行礼道:“老将军,改日有空再会。”   冯云飞也知道事态紧急,假如西朝真的有变故,那引发的变数可就多了。忙道:“请!”又道:“若是有什么能相助之处,请禹将军但说无妨。”   禹泰起一点头:“多谢!幽州安稳,对禹某而言就是最大的助力。”   冯云飞听到这般霸气自信的话,哑然失笑,心中却也不由不叹服。   这会儿冯绛眼睁睁地看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本能地叫道:“禹将军!”拔腿便要追上。   冯云飞忙将她拦住:“绛儿,这会儿你不要跟着。”   他紧紧地拽着冯绛,哼了声道:“你跟我进来,为父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你!”   冯绛无可奈何,只得先苦着脸跟冯云飞回内宅去了。   ***   且说禹泰起快马加鞭回到夏州,却见城门秩序井然,行人百姓并没有太过张皇。   毕竟这会儿那消息还没有散开,许多人都不知道,城门官见是节度使回来,尽数欢欣鼓舞。   禹泰起回到节度使府,才要吩咐属下各部紧急防御,不料原先抵达的朝廷钦差们早已经等候多时,听说禹泰起回府便即刻来见。   原来就在他们才抵达夏州之后,徐慈便迫不及待地带了人出城探查去了,那时候西朝内乱的秘密消息还没有送达。   禹泰起听闻徐慈出城,忙派了亲信即刻前去出城去追。   不料亲信众人出城后穷追了三五十里,远远地并不见徐慈众人,只瞧见西朝的巡逻士兵们似来者不善,两下交涉,西朝的人透露徐慈已经入了西都。   此时此刻在西都之中,身着铠甲的西朝侍卫戒备森严,来回巡逻。   皇宫的偏殿之内,安安公主靠在墙边坐着,脸色苍白。   原来小宁令突然发难,竟然把阻拦他的两个姐姐跟驸马都杀了,安安惊怒之下试图阻止,也给小宁令的人打伤,还好小宁令尚且有点良知,才只将安安囚禁于此。   安安心中感伤,闭上双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听到脚步声响。   耳畔有人低声唤道:“公主,公主……”   安安蓦地睁开眼睛,却见一人太监打扮,手中提着个食盒站在自己面前。   “雪茶?”安安惊喜交加,脱口叫道。   雪茶忙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安安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以为我想来,”雪茶鼓了鼓嘴,道:“是萧太后让我来救你的,她说,如今你那个弟弟发了疯,一定要想法制止他。”   自打安安带了雪茶到西都,萧太后却也十分喜欢这个白净秀气的小太监,每每叫雪茶在自己身旁,说些中原帝都的风物,以及皇帝、皇妃等等的事情,也正因跟在太后身边,才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里保住了性命。   安安黯然道:“母后可知道,他把两个姐姐都杀了吗?”   雪茶打了个哆嗦:“宫内自然都知道了,那小子年纪不大,还真狠毒,连自己的亲姐姐都容不下,简直是六亲不认。”   安安叹气道:“我们西朝跟你们那里不同,女人也可以称帝的。你说他容不容得下我们?”   雪茶啧了声:“先不说这些废话了。你快跟我走。”   安安道:“外头都有人看着,如何能出去?”   雪茶说道:“我当然有好法子。”他拉着安安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却见地上倒着一个小太监,安安大惊,不由对雪茶刮目相看:“你杀了他?”   “放屁,我雪茶才不杀人。”雪茶骂了声,道:“只是打晕了他,你把他的衣裳剥下来,假装小太监的模样,咱们混出去。”   安安忍笑,忙将那小太监的衣物脱下,西朝天冷,此刻内侍都穿着厚厚的皮毛衣裳,帽子也都是大毛的,将帽子往下拉一拉,竟遮住了大半个脸。   当下两人往外,门口的侍卫因见是两个小太监来,如今见他们一块儿出来,果然没有在意。   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殿,雪茶且走且叮嘱:“太后说让你快些出宫,最好赶紧跑到夏州去。”   安安大惊:“母后让我逃走?若是给弟弟发现了,岂不会为难母后?”   雪茶道:“那你想留下来等死吗?”   安安皱眉想了想,突然道:“我可以去夏州,或许可以请禹将军帮忙出兵……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吧。”   雪茶喜道:“这个主意好。那我们赶紧去,我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鬼地方,我死也要死在我们那里。”   安安苦笑道:“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雪茶嫌弃地说道:“不能!你看你们这宫里乱的,哪里比得上我们那里。你还偏扯着我来……”他说着竟眼红红地看着南边的方向:“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这里的事,我好想念皇上,皇贵妃娘娘,还有小殿下,小公主……”   正在念叨,雪茶眼睛突然一直:“那、那是谁?难道我眼花了?公主你快看看。”   安安给他拉扯着,昂首看去,也吃了一惊:“啊,是那个人,之前在你们宫里皇贵妃那里见过,他怎么居然在这里,难道是给捉了来的?”   雪茶听她如此说,知道自己并没有眼花,眼前所见的果然是徐慈无疑。 第225章   先前徐慈比禹泰起早一步来到了夏州,稍微安置妥当,突然间有人送了个消息过来。   徐慈听了后便吩咐带人出城,对外只说是要去查看城外的布防情形等,在夏州驿馆的官员们不敢拦阻,便派了几个人,随着徐慈去了。   这一行也没有太多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十个,出城后一径往北边而去、   眼见将到了两国的疆界,就见对面有队人马咆哮着往这边奔来。   陪同徐慈的夏州官员虽知道这会儿是和谈之期,并没有战事,可见西朝人如此情形,谨慎起见便忙对徐慈道:“大人,再往前就越过边界了,咱们不如先回去吧。”   徐慈却盯着对面那本来的西朝士兵们,却淡淡地说道:“我这次奉旨来到夏州,本就是为了跟西朝跟各国通商之故,原本也打算着往西朝走一趟,今日既然到了这里,正可顺势前往西都。”   大家闻言惊愕,正想要先劝一劝,那边的西朝士兵却已经冲了过来。   原来徐慈先前在夏州所收到的密信,正是大启在西都里安排的细作传来的紧急信息,徐慈见了信知道非同小可,他先前曾经跟那小宁令照过面,知道那少年是个偏执冷拗的性子,如果西朝内乱,才开启的通商之路必然又要阻塞,夏州欣欣向荣的局面也要因此而散了。   所以徐慈当机立断,立刻选择出城,想要亲身入皇都,伺机而动,想趁着这乱象初起,尽自己所能,把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这会儿西朝皇都之中虽然乱了起来,边境巡逻的士兵们却还没有得到消息,两下相见,问明了身份。   他们听说徐慈是朝廷钦差,却也不敢怠慢,当下便请了这些人过了边境,簇拥着往西都而去。   谁知才走到半路,朝中的密令传了来,负责传信为首的一个是小宁令的亲信,他见了徐慈,便笑道:“好的很,不用费什么力气,就有自己撞上门来的了。”   才要叫押下,徐慈说道:“我曾经跟你们小宁令曾在夏州城里有过赌约,又是大启的使者,你只管带我前去见他,我自有话说。”   那小统领见徐慈形貌特殊,言辞沉稳,自有风度,却也不敢造次,只命手下带了这一行人进了西都。   西都之中小宁令得知了带了大启的使者,便命带进宫内。   雪茶跟安安看见徐慈的时候,正是徐慈给带进皇宫之时。   ***   且说雪茶本来巴不得赶紧想个法儿逃出这宫里去,不料突然见了徐慈,便再也挪不动脚了。   雪茶着急说道:“我们徐大爷怎么居然在这个时候给捉了来了?他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啊。”   雪茶自然知道徐慈的身份,心知如果徐慈有碍的话,那宫内仙草自然不得安生,仙草若是不得安宁,那皇帝当然也没好日子过。   旁边安安说道:“不要着急,你且仔细看,那些人对待徐慈很是客气,并不像是单纯捉了来的。”   雪茶经她提醒,定睛细看,果然才看出些端倪。雪茶又忙道:“先前听闻皇上派了钦差过来负责通商外交的事,徐大爷自然是为了此事来的,只可惜实在是不凑巧,遇上你那个疯子弟弟,岂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要是有个长短该怎么说?”   安安笑道:“我看这位徐爷气概不凡,何况前天还说他们没有到夏州,怎么来的这样快?何况他既然是钦差,才到夏州自然是前呼后拥,护卫森然,怎么突然就跑到这里来……”   雪茶若有所觉:“你什么意思?”   安安目送徐慈进了前方的正极殿,道:“咱们先不忙出宫,去看看到底如何,如果令哥儿真的想对他不利,咱们也好想法子救援。”   两个人一拍即合,便调头往正极殿的方向摸去。   不料才走了一会儿,迎面有两个巡逻的侍卫走了来,其中一个瞥了安安一眼,瞧着不妥,便上前拦住了查问。   另一个也认出来这小太监原来是公主假扮的,便声张起来欲要拿下。   安安见行迹暴露,正要破釜沉舟,掩护雪茶逃走,偏身后又有两个侍卫极快地赶了过来。   先前那两个还以为是帮手来了,毫无防备,不料那两人出手如电,电光火石间已经将先前侍卫们制住了。   安安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惊之下,那两人已经干净利落地拖着两个侍卫,撞开旁边的门送了进去,其中一个却回头看着雪茶道:“雪茶公公不必惊慌,是我们!”   雪茶正躲在安安身后,一时没敢认真看,听了这声音,又仔细把这人看了一遍,忍不住叫道:“你不是镇抚司的人吗?”   原来这两个人,竟是原先在镇抚司当差的锦衣卫,是颜如璋手底下极得力的,先前曾也随着颜如璋出入宫中,在赵踞面前回事领差等等,雪茶自然也认得,只是再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见着。   还是安安反应快,她看看两人,又看向正极殿的方向,若有所悟道:“你们是随着徐大爷进来的?”   那两人微微一笑。   ****   西朝的小宁令在正极殿里召见了徐慈。   小宁令起初并不想在这个复杂关键的时候特意再见大启的什么使者,只是听侍卫禀告,说是曾经在夏州跟他有过赌约的那位……这才动了心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五年,小宁令心中却始终难以忘怀,当初自己身陷夏州节度使府内,跟那个失去一臂的男人说过的话。   他身为西朝少主,生性又凶戾非常,从那之后,便心心念念想着有朝一日要跟大启生死决战,好同那大启的皇帝比一比谁才是这天下的霸主。   谁知萧太后执意要议和,让他无计可施,后来安安公主跟着那宋杰一块儿去了京城,再往后,便得知宋杰也死在了京城,这让小宁令更加怒不可遏。   而西朝之中,除了主张议和通商的官员外,也还有一些顽固的主战派,他们暗中跟小宁令勾结,密谋策划,终于一朝发动起来。   此刻又见了徐慈,小宁令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之上,自觉终于不再是当时落魄之态,满面得意掩饰不住。   却见徐慈缓步上前,躬身行了礼,道:“多谢小宁令召见。”   小宁令傲然道:“你叫徐慈是不是?你这时侯来求见本王,是什么意思?”   徐慈说道:“徐慈是奉我们皇帝之命,作为钦差前来夏州,跟西朝以及各国共议通商之事。”   小宁令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吗,那你来的正好,本王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再想这件事了,通商是不能的,仗倒是要打一场。”   徐慈道:“之前在夏州签订的两国和约,宁令难道忘了吗?”   小宁令昂首说道:“那个是你们趁人之危才定了的,自然无法作数。何况当初你不是也曾跟我打过赌吗?你说将来两国开战,你们皇帝必然会赢得过我西朝,若他输了,你就把命给我,若是反过来,那本王的命也给你,我如今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更技高一筹。”   徐慈道:“那时候小宁令一心寻死,所以本使才故意以话相激,大王难道不知?”   小宁令拍着椅子叫道:“君无戏言!你现在是害怕了所以反悔?”   徐慈不动声色道:“小孩子才会赌气任性,若是身为一国之主,就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本国最好的,而不是一味赌狠,置百姓国民于不顾。”   小宁令变了脸色:“你是在教训本王?你好大的胆子!本王就是赌狠,就先杀了你,再派兵拿下夏州城杀了禹泰起,最后踏平你们京城,看看你们那皇帝到底是多了不得!”   徐慈皱眉道:“若是现在取了我的性命,又如何能见证两国的输赢?或者小宁令是怕自己输不起?”   小宁令语塞之际,外头有人道:“太后命人传信,说要见宁令。”   当即小宁令便命人先把徐慈看押起来,自己便去见萧太后。   徐慈才给送到偏殿不多久,外头一阵异动,紧接着有几道人影便冲了入内。   ****   且说禹泰起转回夏州城,派人去追无果,却知道徐慈落在了西都。   他不敢怠慢,当下紧急点兵,亲自带了人出城。   才出城三十里地,远远地就见对面有一队伍也迎面赶来,为首之人却并不陌生,正是禹泰起的老对手,西朝的大将军李原凛。   两军各自驻停,李原凛打马上前笑道:“禹将军是几时回城的?这是要去哪里?”   禹泰起道:“李将军又是去何处?”   李原凛笑道:“奉小宁令之命,封锁边界。”   禹泰起道:“西朝这是要撕毁先前的和谈之约吗?”   李原凛道:“虽然不是我的主意,但毕竟是上头的旨意,请将军勿怪。”   禹泰起冷然道:“我并不管你们西朝内斗的事,但现在小宁令尚不是你们西朝的皇帝,难为你竟然对他言听计从。我只跟你要一个人,我们皇上所派的钦差工部侍郎徐大人,先前带人出城,这会儿怕是陷在你们手中,请你务必好端端地把人送出来,如此而已。”   李原凛诧异道:“竟有此事?”然后他笑道:“就算如此,也跟我无关,我只听命阻住禹将军而已,假如夏州军胆敢再往前一步,就不要怪我下令出兵了,到时候,禹将军要承担两军交战的恶果。”   禹泰起对上李原凛的双眼:“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句话,假如钦差无碍,那两国之间便可以再谈,若是徐侍郎一行出了丁点儿差错,就是你西朝覆灭之日!”   李原凛挑眉:“禹将军的话,我回头会转告小宁令的。”   禹泰起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突然道:“且慢。”打马往前。   李原凛背后的将领不由骚动,却给他以手势制止了。   禹泰起来到李原凛马前,凝视着他的双眼道:“想必李将军还记得,当初我朝出现的邺王之乱吧。”   李原凛问道:“禹将军为何提起此事?”   禹泰起道:“我只想提醒将军,历来乱臣贼子,兴许一时看着风头无两,可最终都没有好下场。听说贵朝萧太后虽是女流,却是个雄才大略自有心胸之人,不知李将军觉着,你们萧太后跟我们皇上,谁高谁低?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贵朝的小宁令,绝比不上邺王。”   禹泰起话中的意思,李原凛自然明白,他这是在预言小宁令必败。   李原凛并没有出声,他默默地看着禹泰起,半晌道:“若是太后听到禹将军这般评语,必然十分欣慰。”   禹泰起道:“我知道李将军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李原凛忖度片刻,道:“我也有一句话想问将军。”   禹泰起道:“请讲。”   李原凛审视般打量禹泰起:“假如贵朝的皇帝陛下,并不似现在这般重用将军,反而一再打压,且后宫内将军也没有当皇贵妃的妹妹……不知将军是否还会如现在般忠心耿耿?”   禹泰起嗤地一笑,扬眉道:“你说呢?”   四目相对,李原凛笑道:“不错,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他在马上向着禹泰起抱拳欠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大启跟西朝当真百年和平,我也愿意跟将军你把酒言欢。”   禹泰起抱拳垂首,李原凛调转马头,带人而去!   ***   西朝内乱的密信自然很快到了乾清宫。   皇帝对于此事的反应,却是秘而不宣。   直到有些流言蜚语传到了京城里,又说西朝的小宁令已经取萧太后而代之,那却是个虎狼性情的人,正纠结大批兵力进宫夏州。   而且连作为钦差前往夏州的徐慈,也都深陷西都,生死不知。   朝臣们开始有些骚乱,于朝堂上痛斥西朝人言而无信,觉着不能跟他们再行通商之好。   也有说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再从幽州调兵,让幽州节度使冯云飞跟禹泰起合作抗敌。   在许多嘈杂的声音里,皇帝却始终按兵不动。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夏州才又传了紧急密信回来。   乾清宫内皇帝看过了之后,脸上微微一笑。   后宫之中,先前仙草自然听了动静。   她倒是并没有格外担心禹泰起,毕竟禹泰起身经百战,仙草最担心的自然是徐慈。   可她也知道赵踞日理万机的,且也必然为了此事而筹谋,又要应对外头的大臣们,又何必再添他的烦恼,所以镇日只料理六宫之事,尽心照看拓儿跟怀敏,对此事竟只字不提。   那日拓儿下了学回来,陪着怀敏玩耍的时候,仙草在旁边怔怔地发呆,等回过神来,拓儿却已经拉着怀敏依偎到了自己怀中。   仙草以为他们累乏了,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才要叫带了去歇息,拓儿仰头看着她道:“母妃是担心舅舅吗?”   仙草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她虽担心“舅舅”,但拓儿却不知道徐慈才是他真正的舅舅。   拓儿想了想:“父皇也说舅舅坚若磐石,不必担忧,那……母妃担心徐师傅吗?”   仙草这才诧异笑道:“你又知道了?”   拓儿道:“母妃放心,徐师傅不会有事的,父皇派了很得力的人跟着徐师傅呢。”   仙草愣神:“真的吗?”   拓儿点头道:“那天父皇让颜指挥使叫了镇抚司的锦衣卫精锐进内,我知道是给徐师傅随身带着的。”   仙草虽然并没有听赵踞说起这些,但是拓儿机警非常,既然他这样说,自然可信。   欣慰之余又觉着无奈:原来皇帝的确暗中做了安排……可为什么这些事他都不跟自己说呢。   果然,在此之后,很快夏州方面又传了消息——西朝的内乱已经平定。   萧太后给亲信们所救,大将军李原凛跟大公主联手逼宫,一番厮杀之后,小宁令走投无路,自尽而亡。   此后萧太后病倒,于病中下旨,让大公主改嫁给了左将军李原凛,如今西朝的政事却握在了大公主的手中,而夏州跟西朝以及域外各国的商务之事,畅通无阻。   是日黄昏,赵踞特来紫麟宫。   殿内暖意熏熏,怀敏腻在身边,先前睡过去了,仙草抱着孩子,也正朦胧里有几分困意,忽然嗅到熟悉的龙涎香气,便知道赵踞来了。   她睁开眼睛,果然见皇帝立在桌边上,问道:“要睡怎么不去榻上?”   仙草怕惊动了怀敏,便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赵踞笑道:“有好东西给你。”   仙草起身:“是什么东西?还要特意送来?”心里还以为他不知又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物之类,给自己开心的。   又想到他为了夏州的事情殚精竭虑,还暗中派人保护徐慈……便向着他微微一笑。   赵踞探手进袖子里,掏了一会儿,竟拿出了一封信,向着仙草晃了晃。   仙草原本不知道,定睛看时,却见封皮上的字迹很是熟悉,仙草惊喜交加,脱口道:“是哥哥的信?!”又忙捂住嘴。   她怀中的怀敏呢喃了声,皇帝忙回头叫了奶嬷嬷来,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抱走了。   仙草已经迫不及待:“快给我看看。”她要起身,腿却有些麻了。   赵踞看着她脸上乍然出现的喜悦灿烂笑意,一边递信给她,一边扶着:“人家说,肯爱千金轻一笑?如今朕才知道,让你真心的笑一笑可也很难。”   仙草顺势靠在他怀中,握着信,喜不自胜:“什么时候得了的?”   赵踞道:“自然是今日才得了,要是前些天得了,难道朕敢拖延到现在才给你?”   仙草含笑白了他一眼,忙拆开信封,打开信看去。   徐慈在信上先报了平安,又将自己在西朝的经历以及如何平定等等都告诉了,让她放心,又说了想念她跟两个孩子等等话,虽然言辞克制,但字里行间却也透着浓浓的眷恋之意。   仙草看了又看,双眼已经朦胧了,把信贴在胸口,喃喃道:“太好了。真想哥哥快点回来。”   赵踞从背后将她轻轻拥入怀内,道:“要有一天朕也跟他们这般离开了你,半晌不回来,你可也是这样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   仙草忙定了定神,把信折起来放好,才含笑说道:“你倒是也得肯啊。”   皇帝自然是不能随意离宫,上次为了她,才破天荒地离开皇宫,出城往夏州走了那一趟。   如今她在身边……他连放她出宫一趟都为难的很,更是绝对不许两人分开的,如今却又说这话。   赵踞笑道:“朕果然不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底要你总是守着朕,朕也守着你才好。”   这些日子皇帝虽成竹在胸,一力挡住了那些要求出兵的大臣们,但心中自然也有些不安,毕竟西朝的事情敏感而又瞬息万变,虽然相信徐慈跟禹泰起,可是皇帝仍是捏着心。   虽不怕交手,但是只烦恼若开了战,那先前筹谋好的交易通商自然又搁置了,毕竟打仗容易,但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人心,经过此事自然又要浮动。   直到今日禹泰起的亲笔信传到,徐慈也报了平安,才总算定了神。   此刻身心放松,赵踞深深呼吸,嗅着仙草鬓边的香气,百感交集,便喃喃道:“阿悯,朕有你……真是几世修来的。”说话间,便轻轻地亲吻下去。   仙草听着这句话,心中却好像荡起涟漪,便微微闭上双眼,任由他施为去了。   ****   不知不觉中,徐慈跟禹泰起已经去了夏州两年。   这日,却是颜珮儿的忌日。仙草自然记得,虽不能出宫,便仍在紫麟宫里设了张香桌,把自己手写的《本愿经》烧了给她。   午后,怀敏吵着去外头玩耍,仙草陪着她,带了平安跟众宫婢太监等往外头去。   怀敏已经能满地乱窜,正是最为活泼的时候,也不让人抱,下了地后便追着平安往前跑的极快。   仙草生恐她摔倒,只顾跟众人一路追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最前头的平安汪汪叫了两声,怀敏也叫了声什么,便止住了脚步。   仙草若有所觉地抬头看时,却见前方的宫门口上,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竟是颜如璋。   当看见小国舅的时候,仙草突然醒悟,目光一转看向那宫门……果然,自己竟追着平安跟怀敏到了富春宫前。   颜如璋跟仙草四目相对,刹那间竟各自无言。   此刻怀敏退回了仙草身边,因颜如璋不常跟她照面,自然还有些怕生。   颜如璋回过神来,这才走过来几步,向着仙草行礼。   仙草假作无事:“小国舅,许久不见,向来可好?”话虽如此,但是见颜如璋容貌清瘦许多,比先前那如圭似玉的少年,已经相貌大改了,少了一份养尊处优的娇贵气息,却多了几许凛然的权臣之气。   颜如璋道:“托娘娘的福,一向安妥。”   仙草看了一眼富春宫:“小国舅……是想起了贵妃吗?”   颜如璋垂了眼皮:“我先前已经去祭奠过了,只是未免睹物思人。更加上茁儿的事……”说着一笑:“罢了,不提这些了。”   不料仙草听颜如璋说起茁儿,心头跟着一痛。   原来自打颜珮儿去后,虽然她临死之前交代过让仙草照看着茁儿,但是后来,皇帝却仍是执意把赵茁给了江水悠照看着。   仙草想着颜珮儿的交代,暗中求了赵踞两回,皇帝只说道:“你身边已经有了拓儿跟怀敏,分身乏术,你的身子又不是很好,再多一个岂不更加劳累,就仍旧给贤妃照看着吧。”   话虽如此,仙草其实也知道皇帝的用意:毕竟宫中现在只有这三个孩子,虽然有颜珮儿临去遗言,打死你若是都养在自己身边,宫中的人只怕会说三道四,以为皇贵妃霸道。   何况让江水悠养着,也能分分她的神。   仙草犹豫几次终于答应了。只不过毕竟同样都是在宫中,江水悠每次来请安也能带着大公主,仙草见那小孩子快活无忧的,倒也罢了。   谁知道就在颜珮儿忌日将到的时候,赵茁不知为何给风扑了,本是小病,谁知竟发起高热来,太医开了两副药,吃了几天都无济于事,最后竟演变成了不能相救的大症候。   就算有沈君言从旁施为,尽心竭力的,可最终却仍是回天乏术,无济于事。   江水悠因为这件事,也大伤了元气似的,一直卧病不起,最近还在吃药,操持六宫之权也尽数落在了仙草的身上。   仙草也着实伤心,尤其是想到颜珮儿托孤了一场,自己虽然是无可奈何,却到底并没有尽到力,又想假如当初执意把茁儿要过来养着,是否能够避开这样的下场?   百感交集,只因拓儿跟怀敏两个小家伙都在,不敢过分的痛哭伤神,只强打精神。   此刻见颜如璋说起来,仙草红了眼圈:“小国舅,也要自己珍重才好。”   颜如璋却一笑道:“多谢劝慰。娘娘放心,我已经习惯了。”   两个人之间的话似乎越来越少,加上人多眼杂,略微几句后,小国舅躬身行了礼,转身去了。   仙草回头看他的身形消失在宫道里,突然想起当初那个把自己从冷宫中抱出来的少年,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   直到怀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母妃,他为什么哭了?”   仙草一愣:“小国舅并没有哭啊。”   怀敏奶声奶气地说道:“他看着很伤心的样子……明明是哭了呀。”   仙草俯身把怀敏抱起,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不由用力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   次年开春的时候,江水悠的情形才终于又好了些。   这日江贤妃跟刘昭容一起来紫麟宫请安,仙草见她面容黄瘦的憔悴样子,不由又多叮嘱了几句让她保养之类的话。   江水悠尽数答应,可虽然面上含笑,礼数周全一如往常似的,可在仙草看来,却仿佛跟先前的江贤妃有了很大的不同,至于到底是哪里……好像是气质上,只无法说的明白。   正说话间,怀敏从外头跑了进来,也不行礼,便扑棱棱地奔到仙草跟前,小鸟似的投到她怀中撒娇。   仙草笑扶着她道:“贤妃娘娘跟昭容娘娘都在,你为何不请安?”   怀敏才站稳了,转身像模像样地各自向两人请安。   刘昭容眉开眼笑,忍不住起身靠前,笑道:“小公主真是越来越惹人喜欢了。”   江水悠定定地看着怀敏,本来好像要随着刘昭容的话也赞两句,可看着小孩子稚嫩的小脸,可爱的神态,眼圈却突然发红起来。   仙草看见她反应异常,知道她多半是想起了赵茁了。   其实在大公主去后,宫内一度曾有些许流言,说是颜珮儿的死跟江水悠脱不了干系,如今贵妃的公主又去了,这显然是江贤妃不能容人的缘故。   刘昭容见江水悠如此,便知趣地起身,跟小公主的嬷嬷们一块儿陪着入内殿去玩耍。   仙草便问道:“贤妃可还好吗?”   江水悠定了定神,掏出一块儿帕子轻轻地擦拭眼角:“多谢娘娘关怀。臣妾无碍。”   仙草说道:“你……是又想起了茁儿吗?”   江水悠听了,突然间悲从中来,无法回答,只捧着帕子遮住了双眼。   仙草见她这样,想到赵茁的模样,竟也跟着真切地难过起来,想劝她几句,心里颤颤地无法出口。   半晌,还是江水悠先收敛了悲感,道:“我知道,宫内曾经有一些流言,娘娘可相信那些话吗?”   仙草说道:“都是这宫内先前发生的事情,太过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了,才传出那些不着边的话,何必在意。就如同当初王美人身死,我都不在宫内,不还有人嚼舌呢?”   江水悠点了点头:“多谢娘娘。”   仙草看着她苍白消瘦的样子,竟跟颜如璋有几分相似,心里想了想,便问道:“当初贵妃设局的时候,你为何没有对拓儿下手?”   旧事重提,江水悠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淡淡道:“我毕竟还有一点良心,不想对无辜稚子动手。”   “那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反而去告诉皇上?”   江水悠的唇动了动:“因为我在这宫内最相信跟依赖的人,便是皇上。”她说了这句,抬眸看仙草道:“娘娘不要在意我如此说,毕竟当时我吃不准贵妃的意思,而且我也猜不到,若是先把此事告诉娘娘,娘娘会是如何处置方式,所以我宁肯直接告诉皇上,一了百了。”   仙草顿了顿:“一了百了?”   江水悠笑了笑:“当然我也有私心,我因抗不过贵妃,就只有彻底坏了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罢了。只是我想不到,贵妃当时竟然会那么做,想来,却还是我……弄巧成拙了。”   最后一句的时候,脸上的笑已经满含苦涩。   颜珮儿选择那种方式离世,虽然验证了江水悠对皇帝的忠心,但是她预期的皇帝会更加喜欢自己一事……却未曾发生。   因为正如颜珮儿所言,经过此事后,皇帝心中只怕再也忘不了贵妃了。   既然忘不了贵妃,那更加忘不了谁是导致贵妃身死的最直接的人。   正是她江贤妃。   但是皇帝仍旧不顾仙草的反对,把赵茁给了江水悠抚养,这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证明了皇帝对于江贤妃还是有情的。   江水悠思来想去,心中又浮现那可爱的小人儿模样,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毕竟抚养了两年,何况曾是她心血所寄。   江贤妃一时喃喃道:“可我更想不到的是,茁儿她居然……”   本来江水悠把所有用心都浇灌在大公主身上,可谁知道那孩子居然仍是撑不过去。   其实就事论事,大公主的死跟江水悠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颜珮儿分娩的时候就艰难,赵茁体质过弱,加上时运如此而已。   内殿传来了怀敏欢快的笑声。   江水悠自言自语般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留她在紫麟宫,让娘娘抚养。”   这日黄昏,江水悠回到平章宫里。   宫阙显得十分的冷寂,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平章宫了,一是因为国事繁忙,就连后宫也极少再去,若得闲只往紫麟宫而已。二是毕竟江水悠病了很久,皇帝起初来探望过几回,后来就不曾再过来了。   江水悠孤枕而眠,本是习以为常的,然而睡到半夜,突然间想起了一些恍若隔世的场景。   她心绪烦乱,索性翻身坐起,怔怔地问道:“皇上现在哪里?”   外间的宋嬷嬷上前道:“回娘娘,今晚皇上仍没有召幸妃嫔,只在乾清宫看折子呢。”   江水悠的眼前突然出现皇帝端然坐在明灯之中,俊美无俦的样子。   在得了赵茁之后,这种单方面的思恋之情似乎给遏制下去,但是大公主去后,突然又变本加厉而来。   就如同午夜梦回的此刻,江水悠忽地很想立刻见到皇帝,这种想法如潮水般无法按捺,连向来理智冷静如她,也不能阻止。   “替我更衣。”江水悠突然说道。   “这会儿娘娘要去哪里?”宋嬷嬷吃惊。   江水悠的目光闪烁,出奇的冷静,冷静中仿佛又带有一丝决然:“我要去见皇上。” 第226章   江贤妃于平章宫里起驾,前往乾清宫而去。   一路上所见,宫道暗而幽长,两侧虽有宫灯,照见的毕竟有限,身边虽有若干的宫女太监簇拥着,但江水悠人在高高的銮舆上,仍旧有些幽冷不适之感。   江水悠回想自己才进宫时候的那种踌躇自得,不可一世,这会儿却已经经历了沧海桑田、郁郁苍老了一生一世似的。   然而若是在她所来的那个世界里,似她这般年纪,也算是风华正茂,最好的时光了。   想想真是好笑。   在遐思乱想之中,渐渐地乾清宫在望,那里灯影静默,侍卫林立,远远地看着,还有人影从殿前门口出入。   听说近来夏州的商贸蒸蒸日上,因为商道开通,西域各国得知此事,纷纷前来交易,夏州已经不是原先那种冷清的样子了,甚至有一些稀罕的商品物料,也陆陆续续从夏州转到了中原,乃至京城各处,可见皇帝对于夏州的决策,所惠及的不仅是夏州而已。   且经过这两年来的经营,从夏州上纳所得的税银三月一结,把中原腹地一些州省都比下去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只怕将来必江南富庶之地还要强呢。   国库充盈,把户部诸位大人喜欢的手舞足蹈,就连原先很不服气禹泰起的那些文官们见了这个情形,也不由地心满意足了。   为了理清夏州的账目,并调整一些跟不上的部门设置,以及处理跟域外新来各国的外交贸易等等,连日来,内阁里负责算账、安排筹谋的大人们络绎不绝。   皇帝又格外吩咐,若有紧急之事,或者有各种调制打算之类,可随时前往乾清宫禀报,皇帝更是忙的日夜不分,幸而皇帝从少年开始便习惯如此了,竟也仍应酬得当。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后宫众人多数已经安寝了,就连满城百姓也都安然入梦,乾清宫却依旧这样的繁忙。   江水悠在肩舆上遥遥地看着那边,心里竟有些略略的酸涩。   如果自己所遇上的是个昏君,或者不是这样精明强干的人,兴许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毕竟那样的话,也许用些手段,可以轻易地把人掌握掌心,并遂了她的心愿。   但是她遇见的偏偏是这样的皇帝。   就算她是个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可是皇帝,却像是那个张手就把孙悟空罩在五指山下的如来佛一般。   到如今竟叫她浑身的武艺用遍了,到现在无计可施,穷途末路,精疲力竭的,他却依旧的岿然不动,依旧如初。   还能叫她再如何。   夜风有些冷,吹的肌肤凉浸浸的,江水悠慢慢地把衣领拉紧了些。   銮驾将到了乾清宫前,有太监过来喝问,见是江贤妃,便请她稍微等候,自己入内通禀。   不多会儿,眼见两个户部官员服色的退了出来,不敢抬头乱看,行了礼径直去了。   才有太监出来传江水悠入内。   江水悠也不带宫女跟嬷嬷,只自己一个人迈步进乾清宫去了。   抬头看时,果然见灯影之下,皇帝端然坐在御桌之后,明黄色的龙袍,头上还戴着二龙抢珠的翼善冠,因微微垂首,两道浓眉斜飞入鬓,眉眼明锐清隽,叫人一眼看见,忍不住心头一振。   不管看多少次,总觉着次次惊艳。   江水悠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时竟忘了所有。   直到将走到御桌边上,终于缓缓地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赵踞抬眸看她一眼,便又垂了眼皮:“怎么这么晚来了?”   江水悠道:“先前做了个梦,突然惊醒了。便想着来看看皇上。”   赵踞的唇角微动,像是笑了笑,却仍是没有抬眼,只淡笑问道:“是吗?”   江水悠挪步上前,在御桌旁边站住了。   江贤妃仔细打量皇帝的容貌,就算是在她的那个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修饰容貌的手段,皇帝的长相在那些人工雕琢之中,都算是数一数二的顶级美男子了。   江水悠这会儿细看着赵踞,一时竟分不清楚,自己喜欢上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他无以伦比的皮相,还是因为他莫测高深的城府、无坚可催的心智。   又或者是两者皆有罢了。   “皇上虽然勤谨于政,到底也要保重龙体才好。”她温声说着,目光从皇帝的脸上挪到他的身上,然后是那握着毛笔的修长如玉的手指上。   此刻江水悠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皇帝比她心中所知道的还要更多。   因为她几乎就想不管不顾地张手将面前的人紧紧地抱住,向他撒娇,亲吻他的每一处,诉说自己对他的无尽爱意,让他也跟自己喜欢他一样的喜欢自己。   但是偏偏的,她只是个妃嫔而已。   纵然曾经侍寝的时候敢稍微地用些许手段,可也不能尽情放肆,只是点到为止。   她只能恪尽职守,不敢去做这些逾矩非法的行径。   大概是察觉了异样,赵踞瞥她一眼:“怎么了?”   江水悠说道:“皇上……真好看……”   “嗯?”赵踞微怔,手上的笔也停了停。   江水悠带笑说道:“常常听人说,人不可貌相,但是看着皇上,却觉着这句话是有理的,既生得这样出色,偏偏又得这般圣明能为。”   赵踞嗤地笑了,终于把手中朱笔放下,仰头看向江水悠道:“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   江水悠道:“只是听说皇上连日来操劳,心里太过惦记了。可又知道那些国事除了皇上外无人能代为料理,又不敢多说。”   赵踞缓缓吁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最近夏州的商务之事总算入了正轨,朕纵然忙些,心里也是痛快的。你可知道,原先一年里往夏州去的人数总不超过两万,但是今年你猜有多少?”   一提起这个来,皇帝越发的容光焕发,双眼灼灼。   江水悠才不想理会到底有多少人去夏州,她的心意都在面前这个人身上而已。   “臣妾猜不出来……”她看着皇帝意气风发的容色,轻声回答,“皇上告诉我有多少?”   赵踞笑的自得,道:“零零总总的商人,并一些百姓闻讯迁居而往,以及出关的,有二十三万。”   江水悠爱极他这般自信勃发的样子,故意诧异道:“这么多,比先前竟有十倍还多了。”   赵踞道:“这不算什么,再过两年,怕要近百万、不,是超过百万呢。”皇帝说了这句,脸上笑意绽放,甚至连桌上的灯影都好像亮了几分。   江水悠道:“全靠皇上圣明,才能把这僻荒之地转成了无尽宝藏。”   赵踞笑道:“朕虽有想法,却也得有能干的左膀右臂,禹爱卿跟徐爱卿缺一不可,他们一武一文,做事实在让朕放心舒心。”   江水悠听到这里,心底的柔情灭了几分。   禹泰起是“鹿仙草”的哥哥,徐慈是徐悯的兄长。虽然这两人的确是国之砥柱,但皇帝的爱屋及乌,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赵踞却又思忖道:“其实早该让徐爱卿回京来了,毕竟他还没见过自个儿亲生的儿子,那两个小家伙只怕也不认得自己亲爹了,可惜夏州那边缺不了他……”   徐慈在京的时候,女儿徐宁才出生,儿子徐广还没生,如今两个小家伙已经能满地乱走,都已经会说话了。   江水悠收敛心绪,道:“虽然徐侍郎不得回京,幸而公主跟袁夫人常带了孩子进宫,瞧着她们也是十分喜欢的。”   赵踞笑道:“虽然他们夫妻不得团聚,但毕竟自己的丈夫如此能干,她们自然也与有荣焉,将来……朕也亏不得他们。”   江水悠笑道:“这是应该的。而且皇贵妃也甚是疼爱徐家的小小姐跟小少爷。连咱们的小殿下跟公主也格外跟他们玩的来。”   赵踞含笑不语。   江水悠却慢慢收了笑,黯然道:“原先茁儿在的时候,也跟他们很好,只是可惜了……”   赵踞听她说起大公主,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把江水悠的手握住,赵踞安抚道:“茁儿原先出生的时候就体弱,大概又因为贵妃的缘故,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江水悠道:“话虽如此,但是臣妾心里实在是过不去。”   赵踞看她一眼,并没说话。江水悠眼圈泛红,慢慢反握住他的手,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赵踞道:“什么事?”   江水悠扶握着皇帝的手,顺势跪了下去,仰头看着皇帝道:“皇上,臣妾也想要个孩子,臣妾、想要个自己跟皇上的孩子,就像是茁儿那样可爱,臣妾想要好好地疼惜她,看着她长大……”   赵踞眉峰轻轻地一蹙,并没言语。   江水悠将脸贴在赵踞的手背上,泪便也随着沁落,沾在了皇帝的手上。   “若皇上还念在跟臣妾昔日的情分,求皇上答应臣妾。”   赵踞道:“贤妃……”他停了停,一笑道:“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强求,只顺其自然罢了。”   江水悠重新抬头看向他:“皇上这是许了吗?”   赵踞的眸色暗沉,唇边的笑似有若无,道:“难为你半夜来说这些,你的身体又才好,如今都罢了,还是快回去安歇吧。”   江水悠对上皇帝深邃的眸子,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自然已经知道了皇帝的心意。   江水悠道:“皇上……是在搪塞臣妾。”   赵踞道:“你又说什么?”   江水悠道:“先前皇上不顾皇贵妃恳求,跟贵妃临终遗言,执意将茁儿给了臣妾照看,皇上的苦心别人不知,臣妾是知道的。你不过是想让臣妾安心照看茁儿,不要去痴心妄想有自己的孩子罢了,皇上是在……给皇贵妃铺路吧。”   赵踞听她突然说了这些,唇边的笑也敛了几分,却并不做声。   江水悠见他连遮掩都懒的遮掩了,心中更加寒凉:“皇上就这样……疼惜皇贵妃吗?”   赵踞转开目光:“贤妃,你今晚上的话有点多了。”   “可臣妾还没有开始说。”江水悠道。   赵踞皱眉。   江水悠松开他的手,低头想了半晌,才道:“想必皇上跟我一样,都没有法子忘记颜贵妃临死的时候吧。”   赵踞仍是不语。   江水悠道:“那次贵妃苦心设计我,我虽没有中计,但也没想到竟会目睹颜贵妃那样决绝,当时我心中震撼无法形容。”   江水悠的眼前又出现颜珮儿那苍白决然的脸,喃喃道:“我原先只觉着贵妃有些愚蠢、太想不开了,毕竟她的出身、容貌,跟皇上的关系都是别人所不能及的,本来她是满手的好牌,必定能在后宫中越众而出,出类拔萃,圣宠不衰……但却最终落得那个地步。”   赵踞不是很喜欢听这些:“够了。”   江水悠却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我当时是不懂贵妃的心思的,直到最近,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赵踞问道:“你明白什么?”   江水悠道:“正是因为贵妃的出身容貌等等皆在人上,才无法容忍低人一头,无法容忍皇上心中有个无法逾越之人,但是我不一样。”   赵踞的眉心仍是蹙着,眼神淡漠冷静。   江水悠叹了口气:“我原先进宫的时候,没想过会对谁动心,因为我要的是别的。”   知道此刻,赵踞才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她。   江水悠像是豁出了一切,轻声道:“我原先的讨好邀宠,也不过是装出来的,但是奇怪的很,明明是演戏,到最后却不知不觉的竟动了心。我、是真的喜欢皇上的。”   江水悠说到这里抬头,正对上赵踞俯视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她跟他的关系就真的如同现在这样的姿态,一个是跪着,一个却冷冷地俯视。   江水悠笑了笑:“你要是没有心没有情,我也甘愿,但是你偏偏有心有情,却都在别人身上,我虽然明知,却还是卑微的想要退而求其次,只要在皇上身边就成……这大概是报应,对我先前自大无知的报应。所谓愿赌服输,但是我……我终究无法忍受。”   赵踞道:“无法忍受?”   江水悠低低道:“皇上您是习以为常了,毕竟自古以来,皇上都富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您自然觉着这是应该的,但是……这世间没有女人受得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亲热,就算再贤良淑德都不能,除非那女人没有动心,并无爱意。”   赵踞原先还淡淡地波澜不惊,听到这里才遽然色变:“住口。”   江水悠笑了笑,道:“你不信是不是?皇上或许可以去问皇贵妃,问她是不是喜欢皇上召别人侍寝,当然,她也许不会说不喜欢,毕竟她也有她的顾忌,倘若皇上因此觉着她不够‘贤德’而心生恼恨呢?她现在又不是一个人,还有小皇子跟公主,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贤妃。”赵踞有些忍无可忍了。   向来很会察言观色的江水悠却好像没有察觉皇帝的不悦:“皇上自己应该也察觉了吧,自从升了皇贵妃……不,只自从有了小公主,皇贵妃比之先前是否变了很多?”   赵踞喉头动了动,他不肯承认,但的确事实如此。   尤其是给江水悠说出来,皇帝脸上竟有些挂不住,冷道:“你太多嘴了。”   江水悠道:“我没有资格评判皇上,身为一个帝王,您大概已经做到了九分,但是,您实在……称不上是女子的良人。这样下去,迟早晚……会跟她离心离德。”   赵踞听到“离心离德”四个字,双眸中涌出真切的怒意,右手紧紧攥住。   他几乎忍不住一掌挥落。   “你是不是疯了。”皇帝冷道,“特意跑来跟朕说这些疯话。”   “我原先不是极善解人意的吗,皇上屡次称赞,之所以成为现在这般,也是拜皇上所赐,”江水悠笑道:“不止是我,还有颜贵妃,罗淑妃……”   赵踞霍然起身,往旁边走开两步,他负手回看江水悠,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江水悠垂头,泪随着跌落在柔滑的缎裙之上:“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没有茁儿,也没有你,只有冰冷的宫室,虚假的位份,我还能再退到哪里去。”   赵踞盯着江水悠看了半晌,终于说道:“你病了。”   江水悠听到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头的冰寒冷意足以让她断情绝念。   眼中的泪更如潮水一般,江水悠抬手捂住脸,痛哭失声。   ****   次日,江贤妃给皇帝贬斥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六宫。   在这后宫之中,江水悠也算是个传奇了,她接连送走了朱冰清,罗淑妃,还有个不可撼动似的颜贵妃,本以为她会屹立不倒,没想到却竟然有今日。   至于到底为何惹了皇上不喜,具体并不知道,只听闻江贤妃昨夜前去乾清宫,跟皇上长谈许久,然后皇帝下诏,命江贤妃禁足平章宫。   仙草听谭伶说起此事,还不肯相信:“原因怎么样不知道吗?”   谭伶道:“多半是江贤妃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可到底是什么却无人知晓。”   仙草想了半晌,叹道:“她向来是个聪明至极的人,怎么也会犯这种错呢?”又想起先前见江水悠的时候,她因为大病而苍白憔悴的神情,不由道:“大概是贵妃跟茁儿的死……让她不能释怀吧。”   谭伶情不自禁也道:“奴婢也难以想象,江贤妃那样机警多变的人,居然也会如此。”   这日午后,仙草安置了怀敏睡着,便来至平章宫。   虽然皇帝下旨不许任何人探视,但是皇贵妃自然身份不同。   门口的太监不敢拦阻,只毕恭毕敬请她入内。   仙草来到内殿,却意外地发现江水悠于书桌之后,好像在抄写什么。   她并没有叫人通传,自己缓步入内,见满桌经文,不由道:“贤妃什么时候也开始抄经了。”   江水悠听了动静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将手中的笔放下,道:“听说如此可以让人心静,横竖如今无事,正好试试看。”   “那……效果如何?”仙草打量她的笔迹,虽不算出色,却也工整。   江水悠一笑:“聊胜于无罢了。”从桌后转了出来,请仙草在旁边落座。   仙草见她比先前更镇定自若,心中诧异,若无禁足的命令,还以为无事发生。   “我听说,皇上下旨叫你在宫中禁足,不知是为了什么?”   江水悠含笑看她一眼:“你真的要知道?”   仙草说道:“我只是想不通,以贤妃的为人,怎么也会触怒皇上呢?”   江水悠道:“这个自然简单,当我不想再装的时候,随便一句话都会让皇上受不了。”说了这句,她嗤地一笑,似是有趣,又像是苦笑。   仙草疑惑地看着她。   这会儿宫女送了茶上来,江水悠看着那杯中的茶汤氤氲,等宫女退下之后,才开口道:“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仙草听了这句,眸色微变:“这话何意?”   江水悠抬头看向她,微笑道:“你一定不信,也一定觉着奇怪。毕竟在六宫众人以及天下人的眼里,如今的皇贵妃,是昔日的一个小宫婢,但他们又怎会知道,你……是本已经仙逝的徐太妃呢。”   仙草先前还以为她只是碰巧胡说,听到这里才确信了。   手不由自主地一动,几乎把那盏茶碰翻。   她定了定神:“你……”   江水悠道:“不必太奇怪,这种在别人听来匪夷所思的事,对我而言却是司空见惯的,因为我自己的存在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仙草微睁双眼:“你的存在?”   江水悠吃了口茶,轻声说道:“我从没有跟谁说过我的来历,因为知道说出去没有人相信,就算有人信,只怕也会把我当成是魑魅魍魉之类的。但是这些话别人不信,娘娘一定是会相信的。因为我的来历……跟你是异曲同工的。”   仙草原本惊心,但听江水悠徐徐道来,却惊疑起来:“怎么说呢?”   江水悠看她这般反应,徐徐说道:“我跟娘娘不一样的是,我来自于数年前之后,在我们所处的那个世界,并不是现在的社会制度,没有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男人也没有三妻四妾,我们是一夫一妻制,男人有第二个女人谓之‘出轨’,是不被社会所容、违背道德的。”   仙草只觉闻所未闻。   江水悠道:“像是我这种,从那个时代来到大启的,叫做‘穿越’,本来我发现自己穿越后,极为高兴,这大概是看多了一些傻白甜的宫斗小说,影剧之类的吧,以为自己也能够散发玛丽苏之光大杀四方,把皇帝跟后宫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想不到一路走来竟是这样的艰难……艰难到如今,甚至让我生出悔意……”   江水悠从来没有把这些话给人讲过,如今说起来,不由尽情地滔滔不绝,也不管仙草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   在江水悠眼前,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在面前闪现,才进宫时候的跋扈飞扬的朱冰清,温柔软语的罗红药,那个连自己也初见惊艳的颜珮儿……   这些人,随便哪一个放在现代社会,都足以令无数男子倾倒,必然都会有自己精彩的人生,可是她们的一生,却都凋谢在本该最夺目绽放的年岁里。   兴许……也包括她自己。   江水悠笑道:“我曾经天真的想过退而求其次,别的都算了,只要能够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但是最近我忽然醒悟,我喜欢的太过卑微了,他对我而言虽是独一无二,我对他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甚至只要他愿意,除掉我都是轻而易举的。”   仙草竭力定神,却有些无法消化江水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你说什么……没有皇帝?这如何可能……”仙草惊心之余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周围并无他人,仍是让她觉着不安,又小声迟疑地问道:“还有什么马力、苏之光……那到底是什么?”   江水悠看她试图去懂的好奇模样,心中本满是悲凉,此刻却不由笑了起来:“哈,这些你不懂,是那个时代的术语罢了。”   仙草再镇定自若,此刻也忍不住迷惑了,她歪头看着江水悠道:“你这些话是真的、还是编出来吓唬人的?”   江水悠道:“您要是把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那听者的反应,兴许也跟您现在一样。”   仙草道:“那……”她疑问:“你为何会离开你们的朝代,来到我们这里?”   江水悠道:“这种事情好像是随机的,暂时无法解释。兴许冥冥中自有注定,只可惜现在没有人能理解。”   仙草想了想,的确,自己为何重生也无法得知。   “那、”她本想问江水悠是否还能回去,但一想到自己跟小鹿之间的际遇,只得压下这句,“你莫非、把这些事告诉皇上了?”   江水悠道:“不,我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她心里有数,说出那些话,顶多会触怒皇帝而已,但要是说出现在这些,只怕自己现在就算不死,也已经接近于死了。   仙草心中的思绪给江水悠方才那一番话搅的如同春日的杨絮一样飞舞,她抚了抚额头,半晌才问:“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惹怒了皇上?”   江水悠敛了笑意,淡淡道:“我本来还想要挣扎一次,可惜结果一如我早就所料。”   她抛弃了自尊,抛弃了所有,假如皇帝答应给她一个孩子,也许她从此会死心塌地,忘记先前的一切。   可事实上之前没有开口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皇帝的回答。   江水悠道:“我只不过告诉皇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别的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就算是你也一样。”   仙草毛骨悚然:“贤妃你……”   “你心里是不是也曾这样想过?”江水悠看穿似的看着她,道:“我只是说了别人不敢说的实话,在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女人并不拘泥于后院或者后宫,不必仰赖于男人,她们可以自力更生,跟男人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生存于世上,男男女女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成亲对象,也可以不做选择,潇潇洒洒地做单身贵族。我本来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现在回想起来,曾经的日子何其可贵。   朝九晚五的日子虽然劳累,但是何其踏实。   可那时候的她大概是好日子过惯了,又或者是给一些“美好”的宫斗剧迷惑了,觉着以自己积累了千年的智慧跟经验必然可以大杀四方,可现实却狠狠地教了她做人。   如果可以选择,她想回去,重新做自由自在的卑微虫豸,而不是巨大的精美牢笼里的孔雀。   “如果再来一次,我想我不会再选择入宫,”江水悠眼中有些湿润:“我不后悔遇见他,可我不会容忍自己落入这样卑微的地步。”   如果有大公主赵茁陪着她,或许江水悠仍能够按捺心绪平安缓淡地过这一生,但是赵茁的死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无法再容忍。   仙草看着江水悠,她相信江水悠所说的一切是真的,虽然她目前还没有都弄明白。   最后,仙草问了江水悠一个问题:“那以后,你想怎么办?”   “以后?”江水悠抬头看向殿外那淡蓝色的天空,双目闪烁,笑道:“也许……是默然等死。”   早在那天晚上起意去见皇帝的时候,江水悠就预料到后果。   她自诩做不到跟颜珮儿那样以身做赌,却也不甘就那样寂寂混沌地度过此生。   ****   此后又过数日,听说江贤妃病了。   仙草探过一次,特命太医院派人前去调治。   八月初,仙草因为动了念心,想要出城礼佛。   向着赵踞求了几次,皇帝才破天荒地准了。   早上天不亮,皇贵妃的仪驾从宫中起驾,浩浩荡荡数千人,越过铺了黄沙的长街,一路出城前往菩提寺。   半个多时辰后才来至寺庙,仙草下了銮驾,扶着谭伶的手上山。   两侧山路上旗帜林立,侍卫戒备森严。   钟声响起,幽幽地散开,好像在群山层峦之中荡漾。   仙草抬头看向前方的寺庙,只觉着这钟声似能荡涤心神般。   寺庙主持知客等迎了出来,陪着皇贵妃进庙。   从前殿开始,一一礼拜敬香,默念祷祝,她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希望徐慈跟禹泰起平安归来,希望怀敏跟拓儿健康成长,也希望皇帝……   主持僧人笑道:“我佛慈悲,娘娘这般虔诚,菩萨一定会庇佑的。”   当下又亲自陪同着,将寺内转了一遭。   眼见将到中午,仙草请主持自去,自己在谭伶的陪同下来到寺庙之后的观景台上。   菩提寺在半山上,此处却正是俯瞰山川景致的最好之处。   仙草走到白玉栏杆前,山风浩荡,吹的衣袂烈烈。   她独自凭栏,看着山峦层叠,有枫树如火,有青柏郁郁,天边涛走云飞,天色如碧,有鸟儿翩然飞过。   这景色自然是比宫内所见更加壮美非常。   无端的,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许牵念:若是此刻……有他在身旁,该多好。   一念生出,秋风之中突然多了一抹独一无二的奇异香气。   仙草以为是自己思念之余生出的幻觉。   直到那香气越发浓烈了几分,身后有个人靠近过来:“只管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冷不冷?”   仙草虽未回头,唇边却多了一抹笑意:“你怎么来了?”声音也无端地温柔了几分。   赵踞张开手臂,将她从后面拦腰抱住:“朕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一时不见也足有半年了,如何了得?”   仙草心底一阵悸动:“怎么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赵踞垂眸瞧着她,在发端轻轻地亲了下:“在你跟前儿,不向来是这样么?在别人跟前正经就够了。”   仙草问道:“拓儿跟怀敏呢?”   “洪礼他们照看着呢,不用担心。”   仙草想了想又问道:“这些日子你忙得很,若今日得闲,怎么不好生休息休息,偏又跑出来做什么。”   “既然体谅朕,那就好好地守着朕,别让朕牵肠挂肚的……岂不比什么都强。”赵踞将她牢牢地拥入怀中,放眼看向前方。   群山层峦近在眼前,秋色爽明,令人胸中开阔,神清气爽。   两个人相依相偎,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看着面前如画江山。   阳光正好,山川秀丽,靠在他微暖的怀中,仙草不知不觉竟生出了几许困倦之意。   中午在寺内略用了斋饭,赵踞便催着起驾回宫。   銮驾还未抵达宫中,就有内侍传了消息:禁足平章宫的江贤妃突然病逝了。   ***   而就在皇驾过了城门往宫中而行的时候,在京城的东门处,也有一辆马车给城门官放行。   车厢里探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满是好奇地扭头打量:“这就是京城啊,果然比夏州大很多!皇宫在哪里呢?”   又有一个声音从车厢里响起:“我告诉你们,一定要知道规矩,等见了皇上的时候,要怎么做来着?”   那孩子抽身回去,清清脆脆地叫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还差不多。没白费我教了你们这么久。”   车厢内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第227章   皇帝跟皇贵妃回到宫中,内务司已经将平章宫封锁。   洪礼接驾,正要禀奏,皇帝抬手制止了,先对仙草说道:“这种场面不妥,你就不必过去了,就先回紫麟宫吧,怀敏必然也想你了,别叫她到处乱找。”   仙草蹙眉问道:“可是贤妃……”   皇帝的神色平静,道:“既然人已经去了,也不必格外牵念,就算有什么,朕替你看过了也就罢了。”   仙草仍有些犹豫,赵踞把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把,道:“回去吧,难道有朕去你还不放心?”   仙草无奈叹了声:“那……你去吧。”   赵踞这才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前而去。   洪礼忙跟上,这才且走且禀道:“贤妃从早上开始就有些情形不妥,在皇上离宫后更加重了几分,先前太医跟内务司的人都看过了,都说是心力衰竭。”   毕竟自打大公主事后,江水悠便一直病而不起,先前才有起色,又遭皇帝贬黜,自然郁结五内,先前太医们奉命来诊看,也早就说情形不妙,有今日其实也并不为稀罕。   赵踞并没言语。   来至平章宫,宫门口的太监们纷纷跪地,皇帝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匾额,目光却仍是冷静无波。   一路进入内殿,伺候的人虽多,却都鸦雀无声,均都低头跪在地上,寝殿内竟有些凉森森的。   皇帝到了榻前,垂眸看向榻上之人。   江水悠脸色苍白,此刻看着很安静之态,早不似她才进宫时候那样自作聪明的样子了。   半晌,皇帝才又转回身,见刘昭容垂首在侧,便说道:“这种事不必总让皇贵妃操心,刘昭容你跟司礼监协力,好生料理贤妃的后事。”   从来都是江水悠协理六宫,负责处置这些事情,如今却又有别人来替她料理身后之事,真是……风水轮流转。   众人纷纷领命。   皇帝说完了这句,背负双手,如同来时一般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地往外去了。   赵踞离开了平章宫,走了数步,回头又看一眼那平章宫三个字。   这会儿那夜江水悠的话竟又在耳畔响起:   “这世间没有女人会受得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亲热,除非没有动心,并无爱意。”   “她现在又不是一个人,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迟早晚会……离心离德。”   赵踞的眼神渐冷,最终轻轻一哼,转身去了。   ***   皇帝往乾清宫而回的时候,又有内侍来报了个消息。   这消息却让皇帝着实地诧异起来。   他转头看着那内侍:“当真?他说他是……”   那小太监竟是满脸喜欢,欢天喜地地笑道:“回皇上,千真万确,奴婢亲自跑去看过了,的确是……”   赵踞的眉峰微动,原先冷肃的眼神里泛出了一抹笑意:“传他入内。”   小太监喜喜欢欢地磕了个头,起身往外跑去。   赵踞转头看着那太监离开,过了片刻才笑道:“这个狗奴才,倒知道回来。”   那小太监飞也似的赶到宫门处,还没靠前,远远地便按捺不住地叫嚷道:“公公,公公快!皇上传您了!”   随着这一声唤,就见有四道人影从宫门底下走了进来,最前的是个小孩子,扑棱棱地跑了会儿,因为跑的太急,几乎摔倒。   后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清秀的容貌,满面灿烂的笑意,身着一袭鹅黄色的缎袍,赫然正是雪茶。   除了前头那乱跑的孩子,雪茶的双手中各牵着一个孩童,左手边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右手边是个稍微矮个些、却也粉妆玉琢的男孩儿。   那小太监笑眯眯的,显然十分激动:“公公!奴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虽然高兴,却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忙抬起衣袖擦泪。   雪茶抬手在那太监头上敲了一下:“才见面就哭哭啼啼的,难道我会死在外头不成,你这个乌鸦嘴。”   小太监忙噗噗地吐了两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泪汪汪道:“这嘴该打。”   雪茶笑道:“快罢了,我虽然在外头,却也受着皇上跟皇贵妃娘娘的福佑,自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   小太监擦干泪水,嘻嘻笑道:“是是是,就是这样!”说话间又看向他身边带着的三个孩子,因又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几个小孩子是……”   雪茶咳嗽了声,道:“还敢多嘴,还不快带我去见皇上!”   小太监跳起来:“我高兴的昏了头了。”   当下忙带着雪茶往乾清宫而去,他身边那三个孩童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地都也放松下来,不住地左顾右盼。   这会儿宫中也都传开了,说是雪茶公公忽然回宫了,雪茶的性子和善,毫无坏心,有些太监宫女们犯了错的,撞在他手里、或者去跟他求个情,他都会暗暗照顾着,所以在宫内的人缘最好。   那些太监宫女都很是喜欢他,闻讯纷纷地跑来探看。   一时之间从宫门到乾清宫这段路,几乎成了雪茶的认亲大会,走起来不免缓慢。   那跑在最前的小孩子见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蹦蹦跳跳地往前,张手扎脚地爬上了台阶。   先前赵踞因为听说了这消息,毕竟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人,心中喜欢的开花,但是脸上却还不动声色的。   谁知回到乾清宫等了半晌,仍是不见人来,赵踞暗暗着急,又不想叫人去催,便起身走到殿门口往外张望。   正在打量,却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有一个小家伙扎扎舞舞地爬了上来。   赵踞双眸微睁,正好跟那小家伙打了个照面。   那孩子对上赵踞的双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样似的,便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会儿殿前的侍卫跟太监们也发现了,有几个便赶过来要拦着那孩子,突然听到皇帝说道:“不必拦他。”   赵踞打量着那小家伙的脸,却见他生着一双极为打眼的浓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小地脸上却带着坚毅之色,不用问,皇帝已经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了。   赵踞嘴角一挑,上前一步:“你是……俞天成?”   那孩子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赵踞笑道:“你父亲是禹泰起,你还有个妹妹叫禹惜儿,对不对?”   小孩子眨了眨双眼,突然看见赵踞胸口上那张牙舞爪的刺绣金龙,他一呆之下便忙爬前两步,竟是一本正经地双膝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头说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一下把赵踞惊喜非常,连他身边的高五跟洪礼也都惊愕异常。   赵踞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俞天成抬头认真地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是穿龙袍的,你就穿着龙袍,雪茶叔叔还说见了皇上要磕头,要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听了这样奶声奶气的话,高五跟洪礼两个虽向来阴沉内敛,此刻也都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踞哈哈一笑,亲自走到跟前儿,俯身把俞天成扶了起来。   小家伙随着起身,昂头看着赵踞,突然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生得顶顶好看,果然他没有骗人。”   赵踞一愣,继而忍笑道:“你这‘雪茶叔叔’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俞天成转身打量了会儿,挥手一指:“在那里!”   这一挥手自有气势的手势,倒是颇有几分禹泰起的风范。   赵踞抬眸,果然见许多的太监簇拥着雪茶,每个人都笑逐颜开的,像是见了什么大可喜之人,竟然全没留意到皇帝在这里瞧着他们。   赵踞笑道:“没想到雪茶这样得人心。”   洪礼在旁怕皇帝不高兴,便陪笑道:“雪茶才回宫,这些人就忘乎所以了,让奴婢去呵斥他们。”   “不必。”赵踞一笑制止。   高五却疑惑道:“雪茶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那是……”   先前夏州跟京城自然信报来往不绝,禹泰起喜得龙凤胎的时候也曾立刻写表上奏。   所以赵踞知道那男孩子叫做俞天成,故意用“俞”,是为了纪念当初河阳俞家之意,女孩子却取名禹惜儿。   此刻定睛看去,见雪茶身边的确有个小女孩子,眉眼里略有些娇怯的样子,自然是禹惜儿无误了。   但是另一个男孩子……   赵踞跟高五洪礼正在思忖,不料旁边的俞天成口出惊人之语,几乎把这三个人都惊得体无完肤。   赵踞看着那孩子清秀眼熟的脸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连高五跟洪礼都有魂不附体之感。   ****   雪茶“衣锦”回宫的消息,自然飞一样地传开了。   紫麟宫里,仙草正在跟刘昭容一边吃茶,一边商议为江贤妃料理丧仪等事,就见谭伶箭步而入,满面惊喜掩不住。   仙草听了消息,喜的心头发颤,连连问是不是真的。谭伶笑道:“有人亲眼见过了,这会儿正往乾清宫去,想必那边拜见过皇上,自然是要来紫麟宫拜见娘娘的。”   仙草却等不及雪茶来到,忙道:“起驾去乾清宫。”   刘昭容微怔之下,便也笑道:“果然雪茶公公为人最好,不仅是娘娘喜欢,连谭公公也都高兴成这样了。”   刘昭容虽常来紫麟宫,但还是头一次见谭伶也这般喜形于色。   谭伶才要请罪,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对了,听他们说,雪茶这次回宫还带了三个孩子。”   仙草才叫宫女进来更衣,闻言一愣,迟疑地问:“你说……三个孩子?”   仙草当然也知道禹泰起得了一对龙凤宝宝,如果说雪茶这次回来带了那两个孩子,又怎会是三个?难道不知不觉中又多了一个?   谭伶道:“是这样说的。”   刘昭容忙过来帮着仙草整理衣裳,又含笑道:“娘娘何必着急,横竖一会儿亲眼见到了。”   仙草才笑道:“说的是。我太心急,竟自乱起来了。”   当下谭伶也过来帮手,很快整理妥当,里头怀敏见他们这样热闹轰动的,便也跑了出来,非要一块儿跟去。   当下从紫麟宫起驾前往乾清宫,不多时于宫门前落了肩舆。   在皇贵妃肩舆才到之时,殿门口已经有太监扬声通禀了,仙草双足才落地,从乾清宫里就已经先跑出一个人来。   仙草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的人白皙的一张脸,眉目中带着惊喜交加的熟悉笑意,不是雪茶又是谁?   仙草张了张口,本是极迫切地跑来要见他,但真的见了面,却竟不知要说什么,声音还没有冒出嗓子眼,泪却先从跑了出来。   雪茶的眼圈也红了起来,他上前一步便要下跪:“娘娘……”   仙草不等他跪下,便早俯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真的回来了。”她带笑说了这句,泪却从眼中坠落下来。   雪茶抬头见她这样,一时也流了泪:“小鹿……”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泪汪汪的,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但就算如此,心中却早就万语千言。   还是身边的怀敏抬着头看着两个人,疑惑地问道:“母妃为什么哭了?”   雪茶听了声音忙低头看去,看见怀敏的脸,大吃一惊。   雪茶毕竟跟鹿仙草是从小的冤家,如今见了五六岁的怀敏,吓得几乎跳起来,只觉着就像是回到了那懵懂无知、大家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这这、小公主已经长这么大了?”雪茶呆呆地问道。   仙草笑道:“是呀。怀敏,这是雪茶公公,你不是曾经问你哥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吗?”   先前怀敏懂事后,拓儿常常跟怀敏提起雪茶,让怀敏十分好奇,这会儿见了,怀敏笑道:“你就是雪茶公公啊。”   雪茶看着她有点狡黠的笑,竟本能地有些怕怕的。虽然按理说面前的皇贵妃才是小鹿的元身,但因为跟仙草相处了这许久,心理上早就认为她是徐悯,且因她向来的行事等等,雪茶早就忽略了外貌,如今见了这“小小鹿”,突然唤醒昔日的记忆。   仙草看了他这般反应,便知道他的心情,因笑道:“你又怎么了?”   雪茶打量了小小鹿半晌,却心绪复杂地笑道:“也罢了,要真的是她,倒也很好。”   以前彼此无知才互相仇视,后来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不得已跟内情,可是过去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见了怀敏,起初的心悸过后,却也由衷地觉着:兴许这冥冥中早有注定,真个儿是小鹿的话,倒是另一宗圆满。   这会儿谭伶笑道:“皇上还在里面,咱们进内说话吧。”   仙草反应过来,一手拉着怀敏,一边握着雪茶的手入内,又问道:“对了,听说你也带了几个孩子回来?”   才问出这句,雪茶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   虽然禹泰起在信上不便直说,但是仙草也猜到了禹泰起所娶的正是冯绛,只不过冯绛的身份不便曝露而已。   此刻进了乾清宫,却那殿内的确有三个小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一股勇毅的气质,果然像极了禹泰起,而另一个女孩子,细细看来,眉眼间又有几分冯绛那种飒爽气息。   仙草心中替禹泰起高兴,不由温声唤道:“天成,惜儿。”   俞天成性情外向,早在来夏州之前,就给父母耳提面命过多少次,说自己的姑姑在京内,见了面要如何等等。   此刻见有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走进来,满面含笑,眼圈微红地唤自己名字,他便立刻知道了,不由雀跃着叫道:“姑姑!”   跑上前便跪在地上:“天成给姑姑见礼。”   仙草见他这样小,却又这样知礼,更加欢喜的无可不可,忙把俞天成扶起来,细细打量片刻又紧紧抱入怀中:“好孩子!”   这会儿禹惜儿也上前跪地,仙草一并拉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漫溢出来。   三个人这里相拥的时候,怀敏却走到另外一个小男孩子的身旁,她歪头打量着男孩子,打量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小男孩不知是受惊还是吃痛,哇哇地哭了起来。赵踞在旁咳嗽了声:“怀敏!”   怀敏早松了手,又忙笑道:“我没有用力呀。”   雪茶更是看的瞠目结舌:简直似历史重演。   仙草听了动静,忙放开俞天成跟禹惜儿,又知道怀敏闯祸,便道:“怀敏你干什么!”   怀敏忙低了头。   仙草起身看向那哭泣的小孩子,虽还不知这是何人,见他哭的这样却很是心疼,忙上前安抚:“别哭,让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见小孩子慢慢止住哭,仙草道:“疼吗?”   小孩子摇摇头,原来怀敏只是捉弄人,并没有真的伤到。   仙草松了口气,又道:“别怕,我替你责罚她。”又喝怀敏过来道歉。   此刻赵踞走过来,低低道:“你别忙,你只看他像谁。”   仙草正要惩治怀敏,闻言一愣,忙又细看这孩子,一看不要紧,竟觉着那机灵清秀的眉眼,俨然竟像极了一个人。   仙草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又看向旁边的雪茶。   雪茶的脸上隐隐地有些发红。   仙草的眼睛慢慢睁大:“不、不会吧……”   怀敏却看了出来,指着那带泪的男孩子说道:“他长得跟雪茶公公一样。”   此刻,那孩子才认真地说道:“当然啦,我自然跟我爹一样。”   仙草脑中一昏,几乎晕了过去,连身后的谭伶也有要晕厥之势头。   让众人且在殿内缓和缓和,赵踞向着雪茶使了个眼神,转身往内殿而去,雪茶忙不迭地跟上。   到了里间,看看人都在外头,赵踞才问道:“你怎么回事?”   雪茶憋红了脸,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说,”赵踞忍不住高声,却又忙按捺下来:“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又叫你……是不是你搞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雪茶的脸上似要滴血:“是、是奴婢搞出来的。”   赵踞是一时惊恼才如此说,如今听雪茶也跟着这样说,差点儿笑了出来,却忙又绷着脸道:“你明明是切了的,怎么居然、还能弄出一个孩子来?”   雪茶支支唔唔,到底说明了缘由。   安安公主因为喜欢上雪茶,她跟中原女子不同,情热如火,虽知道雪茶是太监却也是情有独钟。   又加上后来西都内乱,跟雪茶一块儿同舟共济,感情更上一层了。   后来内乱平定后,安安忍无可忍地动了手,却发现了异样。   原来当初雪茶年纪还小便进了宫,在司礼监动手的时候,恰好那时候赵踞给太子的人追赶,仓促中跑到了那里,听雪茶叫的凄惨,赵踞便在外头大叫了声,里头的动刀太监手一抖,血溅当场。   本要再补上一刀的,可因雪茶小,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便将他打发了。   雪茶也不太明白怎么样,只知道自己挨了刀,是太监了,也只管一心一意地当太监,又从没有什么邪思念想,直到遇到了安安。   安安便叫西朝的太医,又加上一些秘药良方之类的调制,自然大好。   赵踞听雪茶吞吞吐吐地说完,先是忍不住又惊又笑,慢慢地像是想起什么,便皱眉斜睨雪茶。   原来赵踞突然想起来,当初雪茶在宫内的时候跟仙草亲密异常,当时还以为是太监无妨……现在想想,便狠狠地把雪茶瞪了几眼。   赵踞又问道:“这么说,这个小崽子是安安生的?那他也算是西朝的小世子了,安安居然肯让你带他回来?”   雪茶敛着手,带笑说道:“奴婢自然要带他回来看看大启,别让他以为西朝才是他的家国了。”   赵踞听了这话,忍不住心头一动:“你这……”他本下意识地要跟先前一样骂他一句“狗奴才”,可见雪茶这腼腆笑意,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抬手握住雪茶的肩膀,一笑道:“难为你了。”   雪茶眼眶微红:“皇上……”   赵踞道:“怎么了?”   雪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奴婢好想念皇上啊。”   赵踞啼笑皆非,任由他抱着自己,又感觉他的泪在自己龙袍上乱蹭,忍了半晌雪茶还是不松手,似乎不喝止他就一直这样抱着似的。   赵踞忍无可忍,在他脸上推了一把,笑斥道:“好了!你有完没完!”   雪茶给推开,看了赵踞一会儿,却又扑过来抱住:“没有!好不容易又见了皇上……”   皇帝也是无奈了。   ****   江贤妃离世是一悲,雪茶回宫则是一喜,悲喜交替,像是四季冷暖。   只是宫内多了三个孩子,到底比先前要热闹许多。   贤妃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太医院里也悄无声息地少了个人。   这日洪礼私下里找到了高五,因说道:“先前那个沈君言,自打贤妃之后突然间便也跟着告了病,皇上竟许了他出宫去了,也不叫镇抚司再跟踪他……皇上就这样饶恕他昔日罪过了?”   高五说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照办就是了,你为何又觉着疑惑?”   洪礼迟疑了会儿,见左右无人,才小声说道:“公公,这话我不敢对别人说,但是……当初贤妃出殡的时候,有个抬棺的奴才,说是棺椁似乎比先前、重量不太对。”   高五皱眉:“这话怎么说?”   “他就随口提了这一句,也没别的话,”洪礼道:“我便斥责了他,叫他不要多嘴乱说,否则有性命之忧。”   高五听了微笑:“你做的很对。”   洪礼试探问道:“可是、要不要跟皇上说一声?”   高五瞥他一眼,负手走开两步,想了想说道:“当初淑妃、贵妃身死,皇上都去看过几次,但对贤妃,却仅只照面过一次,而且贤妃的丧仪等等,也只吩咐说从简,并不上心……”   洪礼问道:“难道是因为贤妃先前得罪了皇上的缘故?”   高五笑道:“再大的错,人死万事空,就算先前朱妃、陈婕妤,贵妃生前如何,死后皇上一概的礼待。哪里像是贤妃这般?”   洪礼还有些想不通,高五却道:“总之,目前这件事已经完结了。过去的事情,从此不要再提就是正理。”   洪礼对上他的眼神,突然有所了悟,忙道:“是!我知道了!”   又数日,朝中几位诰命夫人入宫觐见皇贵妃,一番寒暄后才又离宫。   当夜,仙草让太监去乾清宫探望,若是皇帝不忙,便请他来紫麟宫。   两刻钟后,皇帝果然驾临。   仙草已经早早地打发了怀敏跟拓儿跟着雪茶去玩耍,紫麟宫里突然空闲安静下来,让人有些不适。   赵踞负手而入,还没进内便笑道:“今日是怎么了,亲自叫人去请朕过来?”   仙草笑道:“是有一件事情要跟皇上商议。”   赵踞瞥她一眼,突然察觉有些许不对,便缓缓在桌边落座,问道:“哦,是什么事?”   仙草在他对面坐了:“今日有几位内命妇进宫,说了一件事。”   赵踞不言语,只是打量她。仙草垂了眼皮,道:“她们的意思……宫内已经几年没有选秀了,而且也没有别的皇子皇女出生,所以……”   赵踞道:“所以?”   仙草的长睫动了动,最后抬眸看向赵踞道:“所以想请我主持新一届的选秀,而且、也推了几个颇为出色的京内贵女。”   赵踞面上的笑早在方才仙草说选秀的时候已经消失了,他沉吟道:“你是怎么想的?”   仙草道:“他们说的自然有理,为了皇室血脉着想……倒也是应当的。所以臣妾只想跟皇上商议……”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在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除了一些故意亲密戏谑的时刻,她很少以“臣妾”自称。   赵踞对这个很是敏感,自然早听了出来。   皇帝看了仙草一会儿,起身走开数步。   仙草也没有再说别的,终于,赵踞回头道:“假如不是这些人进言,是你自己所想,你可愿意选秀?”   仙草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仍是说道:“这……为了皇室血脉,臣妾……”   “不要说什么臣妾,”赵踞皱眉道,“你这样自称显然是跟朕生分。”   仙草轻声道:“那我该怎么样呢。”   赵踞道:“你只说你心里想怎么样。”   仙草不语。   赵踞盯着她,半晌终于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江贤妃吧。”   仙草微微抬眸。   赵踞道:“你当然记得,毕竟你……”他欲言又止,只说道:“宫内都说江贤妃为朕所恶才得贬黜,的确,那夜她跟朕所说的话,朕很不喜欢听,但是不知为何,竟然难以释怀。”   赵踞回头看向仙草:“她说,女子都不愿意跟人分享所爱之人,除非她心中无爱,也并未动心。”他的眉头渐渐皱起:“那你告诉朕,你呢?”   仙草对上赵踞的双眼,终于道:“我?”   “是你。”   仙草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眼中涌出了一层氤氲泪影,此刻仙草突然想起在菩提寺里,赵踞从背后抱着自己,阳光之下微风正好,两人相依相偎地放眼面前壮丽山河的情形。   就在情难自禁之时,皇帝探手将她拥住。   仙草一怔。   沉默过后,赵踞低声道:“你知道,你对于朕而言,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朕也相信自己对你之心,永远也不会改变。但是如果六宫的存在真如江贤妃所说,会让你跟朕离心离德,那朕宁可……”   赵踞毕竟是皇室出身,虽对徐悯一往情深,但自古以来,皇室必定三宫六院,乃是天经地义的。   对他来说,临幸妃嫔,这就如同是处理朝政一般,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江水悠那一番话,却仿佛大钟巨雷,让赵踞意识到,也许自己以为是天经地义的,对自己所爱而言,却是一种折磨。   他从小历经磨难,一步步登上帝座,从最初的青涩到如今的君临天下,自诩无所畏惧,但他唯独最怕的……是跟徐悯的分离。   若当初没有失去,恐怕也不会让皇帝如此坚毅执着,正因为曾经以为失去了她,这份失而复得才越发的珍贵,让皇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两人的可能。   仙草看着皇帝,不知为何眼中一阵潮热。   她当然是不喜欢的。江水悠说的没有错,没有任何女人愿意跟别的人分享自己所爱的男人,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她是皇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其实平心而论,赵踞为了她也的确做了很多很多,超越寻常帝王所能做的,她还能要求什么?   难道要求他为了自己摒弃六宫?她不想为一己之私开出如此的难题给皇帝,也不做一个给史书口诛笔伐的女人,更何况……她还有拓儿跟怀敏,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着想,她都不能痴心妄想别的,要恪尽职守,贤德仁惠。   毕竟就算已经动心,她也不能完全确认皇帝的心思,假如自己透露出想要独宠之心,反而惹了赵踞不喜,岂非连累了拓儿跟怀敏?   且除了自己的孩子,外间还有禹泰起跟徐慈两人,他们两个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禹泰起本就稳若泰山,但眼见的徐慈也将扶摇而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她稍微透露出一点想要独宠的意思,在皇帝看来会是怎么样?会不会觉着她是仗着“外戚”势大的缘故、也跟着妄自尊大起来?   且在朝臣们看来会怎么样?多半是比皇帝所想的还有过之无不及。   仙草深知,越是深受恩宠,越要行为规谨、不逾矩,否则的话,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比如先前的颜珮儿,本来是众人都仰望之人,最后却陨落如星。   可这会儿听了赵踞的话,仙草心中禁不住一阵潮涌,是一种类似感激跟欣慰的情绪。   “我不知道……在这后宫之中,将来会不会再出现一个颜贵妃或者江贤妃,或者淑妃,”一时心旌神摇,仙草竟不能自制,泪无声地从眼角坠落,终于说道:“我甚至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像是他们这样。因为我……我也喜欢踞儿,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但我也知道,你是属于天下,我不该独占。”   良久,耳畔传来皇帝温柔的低语:“朕是属于天下,但朕……只想做被阿悯独占的夫君。”   又一年,徐慈跟禹泰起相继回京。   原来早在半年前,皇帝便昭告天下,预备册立皇后之事,两个人自然也要回京朝贺。   这日在紫麟宫里,吵嚷热闹,沸反盈天。   谨宁公主带了徐广,袁琪带了徐宁,再加上俞天成禹惜儿,雪茶的李归启,并拓儿,怀敏,七个孩子各有性格,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玩耍,真真是喜人之极。   皇帝在大赦天下之际,并下诏绝了选秀之议,同时宫内一些适龄的宫女配发钱银,放出宫中;有一些深居内宫并未承宠的妃嫔们,若有自愿出宫的,也一并发放安置。   而就在徐慈跟禹泰起进京途中,又有许多中原内地的商人络绎不绝地往夏州而去。   徐慈跟禹泰起看在眼中,各自一笑。   无意中,禹泰起忽地看见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转头看时,却见一道身着布衣的婀娜影子,同另一道背着药囊的清朗身影逐渐消失人群之中。   徐慈察觉异样:“怎么了?”   禹泰起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看错了。”   徐慈却也不问,回首见路边桃红绯绯,鸟儿雀跃期间,春意盎然,好一派自在景色。   不由笑吟道:“梅子熟时到几回,桃花开后不须猜,重来松竹意徘徊;惯听禽声应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晚云挟雨唤归来。”   两人相顾,大笑声中已扬鞭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路上辛辛苦苦,勤勤谨谨,终于又到修成正果之时。   写这一章,简直耗尽最大力气一般。   踞儿自是对阿悯情有独钟,但他毕竟是皇族思维,而仙草因有所顾忌,也不能跟之前一样行事恣意,所以必得江水悠喝破这个局。   至于最后大禹看见的人,结合洪礼高五所说,加上仙草礼佛的时间点,不难猜到是谁啦。   到如今虽然艰难,也有不舍,可终于也算熬成了大圆满。   感谢小伙伴们一路陪伴,其中不乏偏激叱骂之声,但也收获了很多的鼓励跟踏实公正的评议,感谢!我也会努力进步,争取写出更好的作品(╯3╰)   重要提示:大家记得在app的评分上打一个五星好评哦,么么哒,爱你们~   然后,到《皇后命》再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