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娇靥 作者:耿灿灿   【文案】:   一朝变故,帝台有名的怯美人赵枝枝,从宰相家不受宠的庶女成了东宫里的小小姬妾——无名无份,只作“晓事”之用。   传闻新太子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堪比修罗炼狱里的恶鬼。   又说新太子厌恶美人,最恨绝色,以手刃倾城佳人为乐。   赵枝枝听后,吓得半死,哭着同自己新结交的东宫“姐妹”托付遗言:“我…我若死了…能不能请你每年祭一碗樱桃酥给我?”   太子穿着彩衣娱亲后的裙袍,黑沉沉的眼紧盯赵枝枝,半晌,他声音沉哑道:“放心,你死不了。”   *   赵枝枝侍寝当夜,太子没来,来了一百碗樱桃酥。   太子处理公务深夜归宫,想起侍寝之事:“人睡下了吗?”   内侍:“回殿下的话,赵姑娘吃了一夜的樱桃酥,这会子还在吃呢。”   太子皱眉,骂了句:“真是个蠢货。”   半个时辰后,内侍前去寝殿查看,惊讶发现殿内多出一人。   太子云鬓凤钗,坐在小姑娘身侧,替她揩拭嘴角:“吃不完也没事,殿下不会怪罪你。”   小姑娘低垂泪汪汪的眼,打着嗝细声道:“你又不是殿下,你怎知他不会怪罪我?”   *   人人皆道赵枝枝胆小如鼠软弱可欺,直至那日宫宴,东宫之主匍匐她身前,替她揉脚提靴,红着眼咬牙切齿:“你若再不理孤,孤今日便离宫出走。”   赵枝枝别开脸:“哼。”   *   文名娇靥=女主赵枝枝眼中的男主,面美心黑暴躁太子爷。   本文又名《心高气傲狗男人每日在线卑微求爱》《孤这么好她怎么可以不喜欢孤》   暴躁帝王VS哭包美人,小学鸡谈恋爱,1V1,口是心非真香呐。   架空勿考据,日更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高气傲狗男人每日在线卑微求爱 ================= 第1章   午时刚过,寺人阿元疾步迈进小室,打量问:“贵女呢?”   奴侍金子指了指外面:“又去大门边等人了。”   阿元放下怀中的皮裹袋,到外面打水喝了一壶,解完渴坐下歇了会,盯着门外的方向看,闷声道:“都等了一年,也不见赵家来人,还去等什么?”   金子瞪他,阿元不以为然,抬腿往外去:“我去寻她。”   金子继续补衣服:“贵女说,若你回来,不必寻她,将早上新采的葵和芹洗了,早些生火架锅,切块油膏,中午做白羹。她饿得慌,回来就要吃。”   阿元只得停下外出的脚步,转身往小室后置柴木的南墙去,刚站定,眼帘中蹿出一人。   “阿元!”少女扑到他面前。   阿元吓一跳,看清眼前黑污覆面的人,不由尖叫一声跌坐地上:“啊!”   赵枝枝擦擦脸,露出一双水亮的眼睛:“阿元,是我。”   阿元早认出是她,急急从地上撑起,伸长手臂虚虚捧拢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这是怎么了?”   金子听见尖叫声,已从屋里赶来,瞧见赵枝枝脸上的黑污,咬牙切齿:“定又是越女所为!”   小室,赵枝枝正坐席上,阿元和金子为她擦拭面庞。   两人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一左一右,颤着手小心翼翼。   赵枝枝知道他们心疼自己,细声道:“不要紧,只是一些泥污而已。”   室内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阿元与金子两张脸皱巴巴,嘴里虽没有一句话,但对那越女的咒骂之言全然写在脸上。   赵枝枝使出软乎乎的笑容:“我真没事,你们笑笑嘛。”   阿元与金子对视,笑不出来。   赵枝枝掰开案上的饼,递到他们两人嘴边,阿元先败下阵来,咬住一口:“下次她再这样,我豁出命也要让她吃苦头。”   金子也叼住饼,狼吞虎咽吃完,意犹未尽盯住阿元手里没吃完的饼:“就你这小身板,能让谁吃苦头?”   阿元今年刚十岁,但人小气性大:“你比我年长高壮,又生得一身膘肉,怎地不见你替贵女出气?”   金子气得圆滚滚鼓起来。   两人左一句又一句拌嘴,赵枝枝并不阻拦,笑嘻嘻吃饼。只要不打起来,吵几句反倒热闹。毕竟这座荒芜的宫室,最缺的便是热闹。   阿元金子吵着吵着忽地开始同仇敌忾。   “越女善妒之心着实可恶!”   “不仅是她,上次捉弄贵女的孙氏女也同样可恶!”   “云泽台这些女人,没几个好的!”   两人气喘吁吁放下话头,又像往日那般为赵枝枝忧心。   在这云泽台中,论容貌,赵姬当属第一。各公卿诸侯送入云泽台的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美人也并非不美,只是同赵姬比起来,就显得不够看了。   两人仍记得第一眼见赵姬的惊艳,话都说不出,还以为是见了神仙,真诚地跪在地上磕头行祭大礼。   哪有男子不爱美,赵姬得势,是迟早的事。他们当初留下来伺候,看中的也是赵姬这身皮相。两人笃定,只要云泽台的新主人见到赵姬,必会为她所迷。   可谁能想到,一年过去,云泽台的新主人竟未踏足此地一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派不上用场的美貌除了招惹是非外,再无好处。有时候,还会害它的主人深陷险地。   上次越女在人前推搡赵枝枝并放下恶言,阿元和金子几天几夜没合眼,屋前屋后整宿守着,寸步不离赵姬,阿元还为此着凉生寒大病一场。   当初的投诚早已变成相依为命的恩情,他们一个寺人,一个奴侍,既认了赵姬做主人,自是要用心伺候。   还好赵姬性子温和,从不与人起争执。可就是太过温和了,才会三番两次被人捉弄。   “下次不能再由着她们了。”阿元道。   “就是,得想个法子制住她们。”金子也道。   话说归说,又可有什么法子呢?   云泽台不缺公卿大宗之女,虽说大家都是当做礼物被送进来的,但是礼物也有高贵低贱之分,如越女、孙氏女之流,赵姬是招惹不起的。   “是该想个法子了。”赵枝枝也这样说。   阿元金子看过去。   赵枝枝眨眨眼:“下次我换条道走,不从第一阙那边走。万一被她们逮住,我就爬树上去。”   阿元和金子笑出声,再说下去就成不识好歹的刁奴了,换别的主人,打死他们都是应该的,哪里还能让主人细声宽慰他们?   于是两人收起义愤填膺的模样,顺着赵姬的话往下说。   万一从树上摔下来怎么办?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折掉性命。   赵枝枝不住点头,做出听劝绝不爬树的样子。   不一会,锅里的白羹熟了,浓稠煮烂的羹呼呼翻滚往外冒气,松软的秋葵和肉末浮在羹面上,香气一阵阵地往人鼻间钻。   金子与阿元跪坐两旁,先盛一陶碗拿给赵枝枝吃,肉末全搁赵枝枝碗里。   赵枝枝特意将碗里的肉末用勺分成三份,匀到他二人碗中。   金子与阿云很是激动,餐食难得见肉,得尽快吃到肚里才好。   赵枝枝悄悄往阿元碗里添菜肉。阿元为守她病了一场,险些被丢出云泽台。该多吃些。   这样的吃食算不得什么珍馐,但总比吃不饱好。   云泽台的主人放她们在此地自生自灭,连粮食都不给,除了守大门的两个小卒外,这里没有半点皇室宫宇的气象。   真是寒碜。   赵枝枝想起去年的今天,她正坐在府里吃樱桃酥呢。   她爱吃樱桃酥,平时也没少馋嘴,但爹送给她的樱桃酥,她却是第一次吃。   白日吃完那碗樱桃酥,夜里她便被送入了云泽台。   爹说:“乖儿,入了云泽台,你才算是真正的赵氏女。”   赵枝枝很想问问他,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赵氏女?   她现在这样,算吗?   “东边住的那个跑了。”餐后阿元忽然悄声说,“那里屋子大,砌得严实,不漏风不漏雨,也许我们可以搬过去住。”   “那里好是好,就是离越女的居所太近。”金子欢喜过后叹道。   两人看向赵枝枝,赵枝枝回过神,小声说:“我怕她,还是不搬。这里挺好,我住惯了。”   两人立刻附和:“那就不搬。”   静默半晌,赵枝枝问:“那个不是才送来几天吗?怎么就跑了?”   阿元:“无非是家里人心疼了。”   金子朝阿元使眼色,阿元自知说错话,脑袋低下去。   一入云泽台,从此再不是自由身了。   好在公卿送女讲究审时度势,外面好一阵,云泽台的人就多起来,外面歹一阵,云泽台的人就会“病死”好几个,这样的全是家里人使了手段接出去的。   起初是一个人,后来是好些个。   这些等着接女儿的人家里,从来都没有赵家的身影。   莫说接赵姬出云泽台,就连遣人见一面都不曾。   赵枝枝弯弯眼轻声道:“我去外面晒会太阳。”   太阳晒着晒着,晒到了宫室大门前。   早上没等来赵家的人,兴许午后能等到。   赵枝枝并不泄气,黑亮澄澈的眼充满期待望着南边赵家所在的方向。   她相信爹和阿姊一定会派人来和她相见的。   她不会做出令赵家为难的举动,她会乖乖待在云泽台,做好一个赵氏女该做的事。   爹答应过她,待她生辰那日,会遣人送来樱桃酥为她贺生。   今日便是她的生辰,她想吃那碗樱桃酥。   宫室大门边的小童聚集,见有人走来,连忙出声阻止:“快回去!”   守门的卫卒不在,大门紧闭,平时并不这样。   赵枝枝问:“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童认得赵枝枝,拉过她:“外面闹起来了!”   赵枝枝还想等着赵家的人,并不马上走开,问:“为何闹?是谁人起头?”   小童摇头:“不知道,都说是城中贵人不服新帝,所以要闹。”   赵枝枝犹豫不定,不知是否继续等下去。   小童以为她是害怕,出言抚慰:“再怎么闹,也闹不到咱们这里来,谁都知道这里没住殷人。”   殷人,大夏王朝新的主宰。从北边来的殷君占了帝台主位,殷人的国君成了帝天子,殷人的太子成了帝太子,王宫被殷君享用,而象征着东宫之属的云泽台却被殷太子视如敝屣。   没有殷人居住的云泽台,自然不会被城中旧贵围攻。   谁会找一群弱女子的麻烦?那才是自找没趣,丢人现眼呢。   赵枝枝还是惦记那碗樱桃酥,但又无法在大门边等下去。   她身上值钱的物件早已拿去变卖换粮食,只剩兜里一小罐麦糖,恋恋不舍拿出去贿赂小童:“若有赵家人敲门捎物,务必来找我,我在南藤楼东墙脚下。”   小童满嘴是糖:“知道了!”   赵枝枝从日中等到日落,大门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赵枝枝僵硬伸长的脖颈再也受不起,顷刻,她双肩缓缓塌下去,捂住发红的眼睛一下下揉起来。   不是爹忘记她。   定是外面闹得凶,赵家的人被半路绊住了。   一定是这样。   赵枝枝不敢沮丧更不敢怨恨,南墙甬道边有道会回声的墙,她左顾四盼,像个做坏事的稚童般,小心翼翼朝墙里抱怨:“我想吃樱桃酥。”   ——“我想吃樱桃酥。”   ——“想吃樱桃酥。”   ——“吃樱桃酥。”   声音一波波涌回来。轻轻地,悄悄地,谁都听不见,只有风和她能听见。   赵枝枝心里轻快了些。   然而旋音落定的瞬间,忽地风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吃个屁。”   ——“个屁。”   ——“屁。”   赵枝枝惊愣。   甬道光影中一双年轻黑曜的眼落下来。   眼睛的主人冷冷地打量她,她心跳漏一拍,回应的声音都格外虚浮细小:“你是谁?”   太子姬稷深呼一口气。   重重将脸别开。   鼻音浓厚,甚是别扭:“要你管,别看我。” 第2章   姬稷入帝台一年,从王太子成为帝太子,除了称呼上的变化外,他自己并未觉得和从前有何不同。   迄今他还和过去在殷国那样,与王父兄弟同住一处宫殿。夏天子的王宫女娲台华丽雄伟,是殷地宫宇所不能及的,比起殷国的旧王宫,他更喜欢现在的女娲台。   原本他该住云泽台。殷国没有特意为储君建造的东宫居所,王子向来是和国君同享一处宫室,姬稷也是来了帝台之后,才知道原来帝太子另有宫室。   夏天子没有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太子,云泽台许久不曾住人,姬稷远远地在云泽台外看了一眼,未曾停留。   他是王父的太子,他该住在女娲台,而不是这个遭人废弃的云泽台。   他自己都不想住的地方,偏偏别人以为他会回来住。   送那么多公卿之女入云泽台,当他是楚国那个酒囊饭袋的太子熊硬,整天挂在女人裤腰带上吗?   姬稷不喜欢云泽台,所以他没想过回来,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以这般狼狈的模样踏足此地,还被人看了个正着。   此刻姬稷非常恼怒。   赵枝枝怯生,想要立马跑开,她察觉到对面人的怒意。她害怕又不解,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多看了几眼,此人为何要恼?   赵枝枝心中一番纠结,最终还是压住逃跑的冲动,大着胆子打量眼前人。   这个人虽然有些凶,但生得漂亮啊!乌发雪肌,唇红齿白,比她在云泽台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这个人,是新来的美人?听口音,不像是帝台本地人,是楚人,齐人,还是赵人?   少女的眼神越黏越近,姬稷的脸越偏越远,脖子都快扭断,余光里少女仍仰着头紧盯他。   姬稷很不自在。他下意识往腰间一摸,那里已无佩剑,取而代之的是女子佩饰。   这时方想起,与季大夫分开时,他的随仆昭明落在了那里,他的佩剑也落在那里。   “你……你是新来的贵女吗?”赵枝枝鼓起勇气红着脸搭话。   姬稷睨眼瞥过去,冷厉的视线扫过少女黑灵灵的眼,像小鹿般圆圆大大的眼,可怜又可爱,期待又害怕地正看着他。   姬稷眉头一竖,赵枝枝眼睛一缩又瞪开,虽还是紧张,但已没有刚才那般小心翼翼。   姬稷心中郁闷又烦躁。   原以为趁她对那墙自言自语时吓她一吓,就能将人赶走,哪想此女胆大,不但不跑,竟敢还敢询问他是谁。   瞧她衣着,虽朴素无华,但姿容柔美,令人眼前一亮,定是外面那些人送进云泽台的礼物之一。能挑出这等相貌的人,她的主家倒是费了些心思。   美人是美,就是太不识趣。   谁准她张着那双大眼睛正视他的!   荒凉的宫宇满是枯叶杂草,天边夕阳渐退,秋风呼啸刮过,呜呜咽咽似厉鬼哭泣。   姬稷耳朵一耸,屏息遥听风从墙那边传来的动静。   习武之人,耳力胜于常人百倍。一墙之隔的街市,各家私卒的脚步声逼近又远走,外面再无半分响声时,姬稷袖下紧握的拳头这才松开,掌心全是汗。   “方才你说话,嗓音颇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赵枝枝继续努力搭话,眨着友好善意的目光。   姬稷板着脸,不理。   此刻他装着女子的衣裙,梳着女子的发髻,谁都不想理。就是他王父来了,他也不会理。   更何况,她问的这是什么话?他是男子,声音本来就该低沉稳重。   赵枝枝怕他误会自己有意挑衅,云泽台的女子,听不得别人说她们半句不好,哪怕说嗓子哑也不行。   她连忙添上一句:“虽然有些沙哑,但你的声音仍是十分清丽悦耳。”   姬稷并未被取悦到,胸中闷气更堵。   着妇人装扮是一回事,顺理成章不带一点怀疑被人认作女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枝枝悄悄用自己的眼比划,这个人身姿高挑,不知吃了什么长大,才能生得如此天人般的仪容。真是令人羡慕。   阿元和金子总说她是云泽台最美丽的女子,若是见了这个人,大概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   姬稷紧皱眉头,虽不喜被人窥见此刻女容模样,但因心中记挂外面的情况,也就没有出声呵斥问罪。   他离开时,暴徒正围了季衡的马车,他留下了昭明,有昭明在,季衡不会有事。今日出游,未曾悬挂殷人铜斧图腾,是以各家私卒不会知道他就在那辆马车里,只会当做城中寻常贵胄子弟出行。   旧贵作乱,王宫大门定早已关闭,他回不了王宫,他也不能回去,离王宫最近的云泽台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彼时他没有选择,为避人耳目逃走,只能听从季衡的建议,穿上季衡车里的女子衣裳,戴上车里角落寻来的骨簪发梳。   如今回过神一想,季衡车里为何会备崭新的女子衣裳?   姬稷忽然想到什么,俊白的脸微微一红,心中痛骂季衡荒淫无度,连带着身上这身不合体的衣裳都恨不得立刻扒下。   意识回笼,少女娇软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流血了。”   姬稷抬眼,对上赵枝枝急切震惊的目光。   他一看,手腕不知何时划伤的,留了道细细的血口子,想来是慌乱之间不小心弄到的。   伤口不深,姬稷舔掉血渍,随便用衣袖擦了擦伤口。   赵枝枝在旁目瞪口呆,姬稷察觉到她的眼神,大发慈悲丢出一句:“小伤而已。”   她盯着他的目光更加凝重,似乎透过他看到了谁。   赵枝枝脑中灵光一现。这人为何出现在此,又为何怒气冲冲,一瞬间全都有了解释。   半晌,赵枝枝望向姬稷的眼神里再无畏惧,她叹口气,靠近捧起姬稷的手吹了吹,生怕弄疼他似的,动作小心将干净巾帕系在他手腕,轻声轻气:“小伤若不注意,就会变成夺命的病痛,这里没有医工巫师,你要爱惜自己身子。”   姬稷一动不动,任由少女同情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   “就算弄出伤疤,也不一定讨得了好。”赵枝枝声音更轻,哄小孩子般,温柔耐心。   她定是误会了什么。   姬稷觉得好笑,没有出声解释。   他只是在云泽台暂避片刻,没有与人闲聊的心。   赵枝枝长睫忽闪,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慰藉这位冰冷秀丽的新人。   云泽台众人对姿容发肤甚是重视,轻易绝不会让自己犯这样的错误受伤。生病可以,但受伤不行,受伤可是会留下伤疤的。有了伤疤,日后如何服侍云泽台的主人?   赵枝枝打量眼前默不作声的美人,她不敢妄自揣测,只因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所以才会多想。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伤口尚浅,大概是第一次试。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那是庞家的宗族女。   庞家是宗室旧贵,送女进来有傅姆跟随,一言一行皆有傅姆督导,家人亦能通过傅姆得知女儿的近况。庞姬闹过几次,伤在手腕,说是流血多,看着吓人。后来庞姬再闹的时候,庞家来人了。   没多久,又来一个庞姬。   新庞姬说起旧庞姬:“她不争气,尸体喂狗了,现在我来替她。”   赵枝枝想,眼前这位冰山美人大概也是有傅姆跟随的,不然弄出伤口给谁看?想必初来云泽台,不知道庞姬的事。若是知道,也就不会让自己手腕受伤了。   赵枝枝暗自猜测新人的身份。衣着不凡,深衣绣纹虽是普通花草,但料子是上好的花锦金丝,加上通身的高贵气质,冷眼睨人的姿态,和越女有几分相似,甚至比越女更高傲。说不定,这人和越女一样,是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呢。   赵枝枝心中的叹息又添上浓浓一笔。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多时,赵枝枝缓声说:“云泽台住了许多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你莫要沮丧,慢慢地会好起来。”   姬稷眼眸瑟缩。   赵枝枝一鼓作气又柔声宽慰几句,而后指向南藤楼其中一间小室悄悄告诉姬稷:“你若不想回自己的宫室,那里是个清净的好地方,不会有人打扰你。”   谁都有过想逃避的时候,她理解的。初来云泽台时,她还天天躲起来哭呢。南藤楼的那间小室就是她来独处的,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哭室”。   以前她日日都到这里来,后来就很少来。她已经不需要它了。   她不是一年前想家想到掉眼泪的赵枝枝了,她长大了,及笄了,她是大人了。   就算没有樱桃酥,她也不会哭鼻子。   赵枝枝真诚地在姬稷面前挤挤眼,做出一个“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表情。   姬稷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人狠狠同情了一把。   他并未和她交谈太多,可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自行在脑海中为他描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先走了。”回过神,他听见她在耳边呵气如兰。   赵枝枝体贴照顾这个新美人脆弱敏感的心灵:“天色已晚,再不回去,阿元和金子就要担心了,并不是不愿陪你说话。或许我们明天可以再见。”   姬稷还是没有回应。   赵枝枝眯眼笑了笑,挥手向姬稷告别,临走前特意摸了摸他手上包扎的麻布巾帕,大方表示:“送你了。”   赵枝枝抬腿跑开的时候,姬稷掀起眼睨了睨。   少女背影纤细柔美,曲裾下的碎步却极为敏捷,似兔子般两三下就窜没了。   姬稷在原地定了会,顷刻,他转过身,提起裙子,极其不自然地迈开小碎步,七尺半的高瘦身形委屈地掩在曲裾里,一扭一扭,朝赵枝枝说过南藤楼小室行进。   随人昭明寻来时,姬稷已经在黑暗中静坐两个时辰。此时他靠在小室墙边闭目养神。   室内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昭明才拿出火折子,姬稷出声:“昭明,你来了。”   昭明跪下,“殿下。”   姬稷缓缓张开眼:“外面情况怎么样?”   昭明:“季大夫已安全回府,外面还在闹,死了十几个庶民奴隶。”   姬稷一下子坐直:“他们开始杀人了?”   昭明:“还没有。是被踩死的。”   姬稷有些失望,坐回墙边,“等他们亮刀杀人时,再来禀我。”   昭明:“喏。”   姬稷瞧见昭明身边的牛皮袋,拿过一看,里面是行军时必备的干肉干饼水袋。   姬稷笑起来:“知我者,莫若昭明。方才我还在想,干脆不回王宫了,藏身此地消失几日。”   昭明额头紧贴木地板,声音似从地里钻出来,微小谨慎:“奴担不起。”   姬稷摸黑扶他起来:“干粮是临时备下的吧,难为你想到这些,你说说看,我为何不回宫了。”   昭明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曾试图正视姬稷仪容:“正如殿下和奴说过的那样,这一年来城中暗涌流动,夏宗室旧贵隐忍不发,就是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机会来了,所以他们闹起来。”   “既然他们要闹,那就让他们闹个够。此时殿下忽然失踪,他们更会士气大涨毫无顾忌,等他们全部跳出来,殿下和陛下就能安心关门打狗。”   “殿下早就想一挫那帮夏宗室旧贵的锐气,对于他们而言,今日的起事是机会,对于殷王族而言,也是机会。季大夫此前准备的事,想必过几天便能派上用场。”   “就属你最聪明。”姬稷高兴笑了笑。   昭明诚惶诚恐:“殿下才是最聪明的人。”   姬稷摆手:“我算什么聪明,无非就是动动嘴皮子向王父进言了几句。”   姬稷饿了半天,此时早就饥肠辘辘,蘸着水吃完干肉干饼,昭明已将小室打扫干净。   “殿下将计就计固然英明,但切莫委屈自己。”昭明环视周围,无需点灯,借着月色都能看清室内摆设,除一张破榻一袭破席外,再没有别的了。   这里实在太破了。   “将就着用吧,当年随王父出征犬戎,死人堆里都睡过,这点寒酸算得了什么?”姬稷解开外衣,一身轻松,淡眉挑高,双目炯炯:“等时候到了,我就去那些宗室祖庙里睡,让那些老不死的给我系袜提靴,梳头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在殷人的铜斧图腾前大呼,我皇万年无期!”   昭明跪在榻前,后背遮住月亮,跟着姬稷一起笑:“会的,会有那天的,那天很快就会到来。”   姬稷很快收住兴奋的思绪,吩咐:“明日你来,将我案上没看完的书拿来,我虽藏身此处,但不能荒废光阴。”   “喏。”   姬稷翻身,单手撑脑袋,另一只高抬,从指缝里窗那边的月亮。   月光如洗,不知今夜这城皓白雾色,会是多少人的亡命之景。   姬稷看着看着月亮,视线移到手腕上的麻布巾帕。   昭明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猜想。   那分明是女子的巾帕,难道……   姬稷收起手臂,背过身一躺,瓮声瓮气打断昭明的绮思:“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的。”   昭明赶忙低下头:“奴该死。”   姬稷捏了捏巾帕。   送给了他,当然就是他的了。   虽说他也不想要,但一块麻布巾帕也要说送,云泽台的女人真是太乡土小气了。 第3章   赵枝枝早早地就起来了,比太阳晚了也就那么一点点。   她坐在石阶上看阿元和金子在秋风中干活,天气越来越冷风越刮越大,他们穿单薄的一件衣衫,却没有半分寒冷之意,繁重的劳动使人浑身发汗。   阿元的麻袴上又破了几个大洞,金子不给他补了,他难为情,活也干不好,一张脸羞红,央求赵枝枝去屋里等:“马上就开饭,一会就好!”   金子脱下草鞋扔他:“羞什么!”   阿元嘟嚷:“我不像你,你故意让好多人看,看光了都不羞!”   金子叉腰笑:“有什么好羞!下次你别吃我拿回来的东西!”   阿元跺脚:“不吃就不吃!”   赵枝枝跑进屋,将昨天夜里剩下的一点汤饼找出来,喂一勺给阿元吃,喂一勺给金子吃,两个人不吵了。   阿元舔着嘴边的汤渍,感慨:“要是能像昨天那天,日日吃三顿就好了!”   平时贵女和他们总共吃两顿,日出一顿,午后一顿,夜里没有吃的,但睡着就不饿了。昨天不一样,昨天他们吃了三顿。中午吃了肉,夜里贵女还让他们煮汤饼,真是个好日子!   金子蹲在角落将竹子削成厕筹,压低嗓音,怕屋里的赵枝枝听见:“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想日日吃三顿?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是贵女的生辰!”   阿元又惊又愧:“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你能拿出黄羊肉还是能拿出蒸白米?”金子揶揄他,“又或者,拿出你以前吃惯的树皮送给她?”   阿元啃过两年树皮,跟了赵枝枝后也养不胖,至今骨瘦如柴,最恨别人说这个。   他气鼓鼓瞪金子,“迟早我会走出这里,而你永远只能做个女奴。”   金子笑得前俯后仰,满身松软的肉都抖起来。   阿元举起斧子一刀劈开木柴。   赵枝枝重新从屋里出来。头发梳好了,乌黑丰泽的长发垂在肩后,用破旧的红发带系好,去年的衣服今年穿短了,下裳露出藕白的脚腕,没有穿袜,穿袜脚就塞不进鞋了。   “去哪?马上就能吃早饭了。”阿元追出去。   赵枝枝跑得比他更快:“我去外面看看。”   阿元着急:“小心被越女逮住吃了!”   赵枝枝:“她睡到中午才起呢!”   赵枝枝径直去了南藤楼。   早上一睁眼,她就迫不及待。等到现在才去,已经很稳重了。   昨日她默默过了自己在这世上的第十五个生日,她没有等到她想吃的东西,也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她本会沮丧地结束这应该令人高兴的好日子。   可就在她为自己伤心的时候,她遇到了比她更伤心的人,一位美丽不可方物,高贵的新美人。   她的伤心失意,在这位可怜的新美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美人都自残割腕了!   虽然她可能想得稍微严重了那么一点点,可是生死之事,谨慎点总没错。   所以她明白了,老天爷让她在南藤楼苦等是有原因的。   如果她昨天见到了赵家人,那她就不会一直在南藤楼等,也就不会遇见那位想要(可能)做傻事的新美人。   赵枝枝为自己短暂的抱怨向老天爷忏悔。夜里睡觉前,她虔诚地向大夏信奉的女娲娘娘以及各诸侯国信奉的各路鬼神许愿,许愿明年生辰能够吃到爹送的樱桃酥,许愿她认识的所有人明年都还活着。   最后一个微小的愿望,她留给了新结识的美人。她希望新美人是故意割腕还是不小心割腕也好,不要像旧庞姬一样,为一时的郁结,落得被主家抛弃的下场就好。   许完这三个愿望,赵枝枝满足地拥着被子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起来,她心里就蹿出一个全新的期盼,和吃饭等人一样重要的期盼。她要去南藤楼碰碰运气,兴许能遇见那位可怜的新美人。   南藤楼是木头建造的一座楼阁,上下里外全是木头,深沉的枣红色漂亮又脆弱,仿佛风都能吹倒似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垂垂暮年的红衣老者岣嵝着背,艰难支撑早已残破不缺的身体。   赵枝枝轻车熟路摸进木楼。不合脚的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得使劲绷紧小腿才不不会发出很重的吱呀声。各处小室没有门,一块破布垂在门槛上方,就算是门了。   赵枝枝刚入楼,姬稷就察觉了。   他抓起昭明留下的短刀,淡眉下两只深邃的眼如老虎般警觉盯着门边,随时准备将刀刺进闯入者的身体。   然后他听见少女笨重的脚步声和她轻细的呼唤,猫儿叫似的,一声声飘在风里:“美人,美人……”   姬稷绷紧的心蓦地松开。   原来是她。   姬稷听她又唤了好几声,他静静躺了会,忽然伸手在挨榻的墙上拍几下。   墙也是木头做的,“砰砰砰”,仿佛整个小室都被拍得晃了几下。   少女的脚步声更快也更近了:“美人,是你吗?”   姬稷看向门边的破布。   在风中晃来晃去的破布下,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庞露出来,小小的脑袋,细白的脖颈,温润黑亮的眼睛弯弯笑起。   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轻盈似羽:“原来真是你。”   姬稷翻身朝里。   赵枝枝礼貌地脱鞋,站在门边知会一声:“我进来了。”   木墙只开了一扇方正的小窗,拮据窘迫刚好只够一点点阳光照亮矮榻。朦胧的日光泄在榻上,姬稷被笼在稀薄的光里,他侧枕身体,双腿必须蜷缩,才能让矮榻容下他。   从季衡车里穿来的外衣随意扔在榻前,姬稷拢紧松垮的中衣,在赵枝枝离榻三步远的地方喊住她:“别过来。”   赵枝枝乖乖站住。   姬稷:“转过去,我穿衣。”   为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不要点破自己的身份。不然——   姬稷穿好衣裳站在赵枝枝身后,她一动不动,等着他叫她回头。   他目光轻扫,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她过分细瘦,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折断。   昨天夜里他就在想,他好像忘了什么事。   今日看到她,他突然想起。   他忘记杀掉她了。   赵枝枝忽然浑身一颤,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后背传来,她愣了愣,很快明白这股寒意从何而来。   又起大风了。真是冷啊。   “快入冬了啊。”赵枝枝收回发愣的视线,忍不住小声问,“你好了吗?我现在可以转过去了吗?”   “好了。”   赵枝枝转过去,惊讶发现不知何时身后贴了个人,她差点撞上去。   赵枝枝及时后仰,看清眼前人莹白的肌肤细腻如玉。   昨日夕阳昏暗看不清,此刻日光照在他脸上,她才发现,原来他眼下有两圈淡淡的乌青,冷眼掠人时,阴鸷而淡漠。她忽然又涌起昨日第一眼看到他时逃跑的冲动。   姬稷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在室中央的破席上席地而坐:“你怎么又来了?”   “我随便走走,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赵枝枝跟过去,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姬稷发现她不安地揉耳朵尖,接下来她又撒了句慌:“我不是特意来找你的。”   姬稷盯着她揉红的耳朵,鬼使神差般出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枝枝为这份主动的亲近而高兴:“我姓赵。”   “哪个赵?”   “帝台赵。”   “原来是赵相国家的。”   说起自己的姓,赵枝枝腰杆挺直,双手不自觉合在膝上,端庄柔雅:“虽然爹现在已不是相国,但他随时准备为君王所用。”   人前提及家门,不卑不亢方能昭显家风。最好再添几句忠君之言,那就更好了。这是阿姐教她的。   于是赵枝枝又添上一句,“不仅是爹,但凡我赵氏之人,皆忠心不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愿能为君王效犬马之劳。”   姬稷唇边淡淡噙笑:“为哪个君王?”   赵枝枝懵住。她就只会那几句,阿姐没说过有人还会问其他的啊。   她自己凑不出文绉绉的话,只能随便丢一句:““帝位上坐的是谁,就为谁。”   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说完之后就后悔了,阿姐说过,若是答不出,就装没听见,她应该装没听见的。   她会不会惹出什么笑话?甚至,为家里招惹麻烦?   “你……你再乱问我话,我就不理你了。”   赵枝枝垂下脑袋,孱弱的双肩微微塌下,软糯的嗓音有意凶恶,却带出软趴趴的尾音,不安的情绪一览无遗,毫无震慑力。   姬稷不懂她为何局促难安,在他看来,她的回答很让人满意。   正如奴隶永远只属于最强大的主人,有才能的人,不该在输家身上耗费自己的一生。为人臣者,就该知趣。谁当了皇帝,就该效忠谁。死咬着过去不放,只会自取灭亡。   大夏王室宗族旧贵也好,其他蠢蠢欲动的诸侯国也好,如今的帝天子是他们殷国的国君,是王父,而以后,以后就是他!等他做了帝天子……   姬稷及时打住。   他一直都是王父引以为傲的储君,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王父还健壮,他会替他保管帝位许多许多年。   以后的事,以后想。   姬稷思绪回笼,少女已是水雾涟涟,她焦急地盯着他,委屈问:“刚才我说的话,你会告诉别人吗?”   姬稷摇摇头,“不会。”   云泽台各人背后的主家心思各异,就当她是谨慎吧。   虽然,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又小气又……愚蠢。   “你躲在这里过夜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赵枝枝一颗心放回去,立马回以同样的承诺。   姬稷袖下的手从短刀柄处松开,他扫量眼前矮他一截的少女,笑道:“我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赵枝枝莫名心头一颤。美人笑起来真好看,干净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可是。   她仰头望他:“说了,就会杀掉我吗?” 第4章   姬稷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句话。   他笑容未改,盯着她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似逗一只毫无威胁的猎物,姬稷口吻轻松,凝进她眼中:“你觉得我会吗?”   小室静悄悄,只有风的耳语声缓缓流淌。   阴白的日光将草席一分为二,少女端坐阴影中,半晌,她如雪的面庞绽放纯真笑颜,灼灼其华:“你当然不会呀!我同你玩笑而已,瞧你生得这般娇柔,只怕连斧头都拿不起,哪杀得了人呢。”   姬稷:“我……娇柔?”   少女认真点头:“娇柔。”   姬稷深呼一口气。   他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   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季衡和姬一一对他说这种该死的话。他们一个疯里疯癫,一个幼小无知,他听过也就算了。如今又多了一个,是个小蠢货。   堂堂帝太子,怎能和一个小蠢货计较?   所以他原谅她眼瞎又蠢笨。   “你……”姬稷话未出口,少女已经跑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   她鞋都来不及穿好,趿鞋往外走。姬稷从小室出来一看,小东西早已跑到南藤楼外面了。   赵枝枝跑得气喘吁吁,确认身后无人追来才缓下来。   她若有所思回头看一眼南藤楼的方向,胸膛里咚咚跳个不停。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她可能真的会被杀掉。   两次了,她两次见面,都抑制不住地想要逃跑。为什么会这样,是错觉吗?   不远处阿元找来:“原来在这!羹都冷了!”   赵枝枝迎上去:“我正要回去呢。”   接下来好几天,赵枝枝惴惴不安。   她总是想起南藤楼的美人。   云泽台大门一直关着,她也不能去门边等人了。她没有其他好想的,只能悄悄回去南藤楼。   云泽台的日子是一滩死水。大门一关,谁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们只是送给人消遣的礼物,没有人会对礼物交待外面正发生着什么。更何况她们还是被人冷落的礼物。   赵枝枝在南藤楼外流连好几天,这天她问阿元有没有骨刀。   阿元摇头说没有,疑惑不解:“要那东西作甚?”   赵枝枝抓紧衣袖,不敢将南藤楼的事说出来:“我就是想要一把。”   阿元还要再问,金子拍开他,胖乎乎的身体蹲在赵枝枝面前,黑粗的眉挤着小小的眼,没有多问,只是说:“没有骨刀,竹刀要吗?”   赵枝枝点点头。   只要是刀,能刺人,都行。   金子擦掉手上洗衣的污渍:“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傍晚金子回来,手里多了把竹刀。半旧不新,刀尖都快磨没了。上面还有发黑的旧血渍,金子擦了很多遍擦不掉。   “虽然烂了点,但还能用。”金子将竹刀塞进赵枝枝手里,气没喘匀,额头全是汗。   阿元尖叫让金子把衣服穿好。   金子往墙角一躺,四平八稳岔开腿,阿元脸全红了。   “没出息,活该你做不成男人!”金子指着阿元大笑。   阿元躲到赵枝枝身后,“贵女,你管管她。”   赵枝枝没见过金子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可她听别的美人说过。   云泽宫留下来的女奴里,金子生得最壮,直到现在,金子还会时常指着自己黑黑胖胖的身体骄傲地说:“他们都喜欢我,所以我才能有这身肉。”   她没问过金子以前是怎么在云泽台活下来的,在她被送进云泽台之前,这里的奴隶已经很久没分到过食物了。   没有食物吃,有些奴隶会跑到街上,希望遇到胆大的商人将她们卖掉,有了新主人,她们就有吃的了。有人愿意被卖掉,就有人不愿被卖掉。反正都是当奴隶,云泽台好歹能有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住,而且还没人管,不用挨打。   金子就是不愿离开云泽台的奴隶之一。   云泽台外面树林后有条河,河挨着王宫,偶尔会有侍卫经过。   金子靠这条河养活自己。跟了赵枝枝以后,很少再去河边了。   今天她又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子双手捂住脸,她生得黑,脸红也看不出,但声音娇羞一听便知:“我……我早就想讨那个人的东西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很温柔。”   阿元立刻踮起脚捂住赵枝枝耳朵,赵枝枝掰开他的手。   阿元说:“不要听。”   赵枝枝低声说:“没关系的。”   阿元做寺人前是公卿家的小公子,家里犯了事全族都没了,他年纪小所以才捡回一条命被贬做寺人。他念过书,他曾经受过的训导见识让他无法认同金子的做法。   所以他宁愿啃两年树皮,也不会去做娈童。   金子提及河边的事,阿元很生气,他觉得金子不该在赵姬面前说这些污秽之事。   赵姬那么美丽那么善良,她的心像天池水一样干净纯洁。她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人。要不是她,他早就因为偷庞姬的一口麦饭被庞姬打死了!虽然,庞姬死在了他前头,尸体还喂狗吃。   但那不关他的事。他只知道,没有赵姬,就没有他阿元。   赵姬救了他,还收留他。她分给他食物却从不要求他做什么,她不打不骂他,她还准许他睡在屋子里!有时候他做噩梦梦见家里人被处刑的事,赵姬从未嫌他怪叫惊醒她,她只会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替他擦眼泪,让他不要害怕。   云泽台的美人中,再没有比赵姬更好的主人了。   就算云泽台的主人再也不回来,赵姬永远都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小贵女,他也愿意永远待在她身边。只要她不嫌弃他。   阿元摸摸脑袋,他头发又长出来一寸。他该剔头了。   剃成以前那样的光头,兴许赵姬就不会发现他年岁渐长。   年纪越大的寺人,越不受主人的待见。可他想伺候赵姬一辈子。   阿元本来是为了金子的事恼怒,如今想到自己的事开始为自己担忧,再无心思管金子说她那些思春之语。   金子说得眉飞色舞羞笑不停,赵枝枝是个很好的听众,她时不时摸摸金子红烫烫的脸,用温柔的眼神回应金子的小女儿心思。   金子紧张地看着赵枝枝:“其实……其实我偷偷去了好几回,一直不敢说,贵女你会怪我吗?”   赵枝枝当然不会怪她。   她为她高兴。   她自己在云泽台没有盼头,别人有盼头也是好的。   金子充满期待地问:“那我下次还能去吗?”   赵枝枝:“你想去,就能去。”   金子低羞着脑袋抠手掌:“其实我明天就想去,可最近外面乱,他让我不要乱跑,等能见到他时,我再去。”   “外面还没消停吗?”   “还在闹,听说好多人都逃出城了,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真吓人。”   “贵女别怕,外面的事和我们没关系,都是他们那些大人们喊打喊杀,杀够了闹够了,也就没事了。”   赵枝枝还是怕,但她没有说出来。   她不知道外面闹事的人家中有没有赵家的私卒,也许有,也许没有,总归她是不会知道的。   兔有三窟,公卿大人们一面给人送礼物一面公然对付那人的事不是没有过。她们这些送进云泽台的人,何尝不是主家留的一条后路?那人收不收礼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卿大人们送过礼,明面上敬畏过讨好过,也就够了。   黄昏暮色中,赵枝枝倚在小室门边,单手支着下巴,浓密纤长的睫毛如扇般在眼下投下阴影。她轻轻叹口气,黛眉微蹙,乌亮双眸沾了忧愁,更像是一汪温柔多情的秋水。   金子忍不住大着胆子低下身,贴着赵枝枝的鞋面亲了亲讨好她:“我的情郎很好,我希望贵女的情郎也尽早到来。即便那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他也会折服在贵女的脚边,如奴这般,卑微地吻你的脚。”   赵枝枝红了脸缩回脚。   第二天一早,赵枝枝又去了南藤楼。她带了金子拿回来的那把竹刀,藏在袖子里,一只手紧握,生怕弄丢了。   赵枝枝从小就知道自己很笨。   自她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必须笨,至少得比夫人生的女儿们笨。   她因为自己的笨拙和怯生,被很多人嘲笑过戏弄过,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她虽然笨,可她留了下来。她不用像其他人那样,被爹丢到外面。   爹有很多很多女人,像其他权贵家的男人一样,他也有很多很多孩子。这些孩子大多不配称为赵家人,他们会因为生母的出身而有不同的命运,有些甚至没有机会来到世上就随母亲死去。因为就算奴隶怀了孩子,也是可以随便打死的。   她的生母是乐奴,生下她就跑掉了。   她有好几个姐姐也是乐奴所生,她们的母亲还在府中,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几个姐姐最后也成了乐奴。   可她没有。她因为自己的相貌和笨拙,被爹留在了阿姐身边。   阿姐是夫人所出的长女,是真正高贵的赵氏女。   她很喜欢阿姐,虽然阿姐从未喊过她妹妹,但是她总会将她带在身边,偶尔还会带她出府玩。   南藤楼的新美人,有些像她的阿姐。   虽然凶,但是意外得不会骗人呢。   赵枝枝出现在门边时,姬稷正好在看季衡托昭明送来的书简。   他穿着及地的华丽大袖袍,泼墨般的乌发随意散在脑后,面容俊美,神情慵懒,一派清贵倨傲之姿。   换做任何人见到此时此刻的他,都不会将他与传说中殷国来的暴戾储君联系在一起。   来帝台一年,姬稷很少出现人前。   他有张极为漂亮的脸,这种漂亮并非女气的清秀,而是雌雄莫辨的英气。他想晒黑点,可帝台的水养人,他又养回以前尚未从军时白壁如玉的面庞。   不怪赵枝枝错认。姬稷小时候就是被当做女孩养的。他身体强健,确认能活下来了之后,才换回男童的装扮。   他和他的几个哥哥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枝枝在南藤楼徘徊几天,姬稷心知肚明。   他还知道,此刻她袖中藏了把破竹刀。   小东西总算回过劲,开始怀疑他了。这样看来,她还不算太笨。   姬稷没有亲手杀过女人,他想自己等会应该会温柔点。   赵枝枝在南藤楼徘徊好几日,她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进门而入。   她虽然笨,但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人当做傻子。将她当傻子捉弄的人已经很多了,她不希望再多一个。所以她来找姬稷。   赵枝枝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圆,恼怒的气势端出来,然后她开始了。   “别装了。”   “我知道你骗我。”   “你一直住在南藤楼,没有人寻过你。”   “你根本不是新送来的美人。”   姬稷掰了掰手指,舒展筋骨。   他没有打过几次仗,杀过的人也就不算多。可是每一次,他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确认对方死透,再用刀割下对方的头颅。   可是这会,他竟然不忍心看她。他不准备用刀了,他打算掐死她,这样她能少受点罪。   赵枝枝见对方漫不经心,毫无半分慌乱,她越发笃定,她是正确的,她没有猜错!   于是她更气了:“我早就识破你的真面目了!”   姬稷伸个懒腰。   开始动手吧。   少女轻软的声音十分愤慨:“你是哪家逃难的氏女吗?就算你有苦衷,也不能往云泽台里逃啊!”   姬稷:嗯?   “这几日街上都在闹,听说好多人都逃出城了,你和你的家人失散了吗?”   “要是被人发现,兴许你会没命的。”   “难怪你躲在这里不敢出去,你是不是怕被丢出去?”   “或许,或许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风吹起少女的长发,鬓边的两缕乌发拂过她柔软的眼,那双眼像水葡萄似的,干净明亮。   她小心翼翼坐到他身边,拿出竹刀捧给他:“你独自待在南藤楼肯定很害怕吧,这个给你,夜里能够拿来防身。”   姬稷脊背一僵。   他的手被人握起,小小的一双手,不及他半掌大。他的这双手本该掐在她的脖子上,此时却被她白嫩的柔荑如珠似宝般攥住。   她将他望进纯情天真的黑眸里:“别怕,别怕。”   姬稷眨眨眼,呼吸微凝。   她怎么这么蠢。   怕的该是她,她到底知不知道?   少女仍在自顾自地说话,那些话在他听来愚蠢万分,他讨厌听人说蠢话,可此时却莫名其妙定住不动。   那些话安然地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竟然还没有抬手掐死她。   因为她生得美吗?   可他最不喜欢美人。   漂亮的女人,像毒蛇,他们姬家有过一个祸害。不需要第二个了。   “……你住这里总要吃东西,就算你藏了干粮,干粮也有吃尽的一天。”   姬稷压根没听她说话,他迅速扫过少女精致细白的脸蛋,心里有了计较。   大概是因为她生得还不够美,所以他才没有厌恶她。   他一点都不觉得她好看。   姬稷狠狠瞪着赵枝枝,直到赵枝枝说完话,他都没有移开眼。   “从明天起,我来养你吧。虽然我不能白养你。”   姬稷从她掌中抽出手,声音几不可闻:“随便你。”   赵枝枝满足地松口气。   这一次,脑海中逃跑的声音没再出现。   赵枝枝不动声色抚过身边人美丽的黑发,绕一缕藏在指尖悄悄摩挲。取代逃跑冲动的,是小时候第一次得到玩具时的激动和欢喜。   越女有庞桃。   孙氏女有翡姬。   她们那么要好。她一直都很羡慕。   她也想要一个美人。现在她可以如愿以偿了。   赵枝枝闪着发亮的眼盯住姬稷,心中坚定而自信,轻轻说——   你会是我的。 第5章   城中局势每天一个样地换着变,公卿们疯狗一般地闹。   帝台一片狼藉,他们要让新帝知难而退,滚回殷地。   帝台的公卿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股干劲了。   夏天子统治王朝近三百年,由一开始的鼎盛王权到如今形同虚设的局面,除了诸侯国屡屡犯上压抑不住的野心外,夏王族宗亲及帝台一众公卿旧贵同样脱不了干系。   诸侯国连连战乱,各国为争夺领土混战近百年,而帝台众人冷眼旁观,只要各诸侯国年年的岁贡按时呈上,各诸侯国国君就是打翻了天,夏天子和他的一众公卿也不会管。   帝台众公卿们抬着高傲的头颅蔑视底下这群争权夺利的国君们,像是看着几条狗斗殴,谁赢都无所谓,反正都是狗。诸侯国国君是臣,而帝天子是君,臣天生就该向君俯首参拜。   直到各诸侯国露出挑衅帝权的爪子,一步步伸手试探尊贵的夏天子,帝台旧贵公卿才开始回过神,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帝权一旦动摇,覆水难收。   各诸侯国因为百年间不停的战事,存活下来的国家个个如狼似虎。如今的楚国赵国鲁国三国乃是立朝初期时就有的诸侯国,而齐魏殷三国,则是后起之秀。   六国中,殷君封王最晚。   殷国历任六代国君,从最初的边陲部落首领,到后来的殷侯,再由殷侯成为殷王君,殷国历代王室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健,殷君们励精图治,一代传一代,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拓展疆土增强国力上,仿佛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竟一步都不曾走错。   走到最后,这个以铜斧为图腾的国家,将它的图腾挂到了帝台之上。   殷君初入帝台时,帝台公卿旧贵近乎癫狂。   殷人怎么敢!   就算六国早已不将夏天子放在眼里,可夏天子仍是帝天子,怎能由一个蛮荒之地来的殷人取而代之?此事前所未有,简直惊世骇俗!难道殷人不怕被天下人讨伐吗?   然后他们看到了夏天子的谕旨。   那个懦弱胆小一生泡在药罐子里的病秧子,亲手将属于夏王室的帝位捧给了殷人。   他死前最后一道谕旨,是奉殷君为帝,有异议者,格杀勿论。   这道谕旨,犹如一道巴掌,狠狠扇在帝台旧贵的脸上。   夏天子伯赢,在位二十年,十岁登基,一生碌碌无为,是帝台公卿旧贵心中最佳的天子人选——因为他听话。公卿旧贵一致认为,伯赢最大的诟病,是未有子嗣,除此之外,再无令人忧心之处。   不曾想,伯赢晚来的叛逆犹如滔天巨浪,一掀起就淹没了全帝台。   “天子疯了!”伯赢灵前,众公卿旧贵阵阵咆哮怒声,“谕旨定是假的!立刻派人斩杀殷君!”   然后他们看见横陈在帝台外的百万殷军,战马萧萧,地动山摇。   队伍的最前方,殷国年轻的储君披甲戴盔,立于青铜王车上,杀气腾腾,剑指帝台。   公卿旧贵鸦雀无声,无人再敢说话。   帝台诸家心知肚明,死了一个殷君,还有下一个殷君。殷太子会屠尽帝台满城为他的王父报仇,然后成为新的殷君,新的帝天子。   殷人只会打战,除了打战,他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全都是不讲理的蛮人。如今帝位摆在眼前,唾手可及,殷人不可能放弃。   他们不能和殷人硬拼。   于是乎,殷君带着伯赢的谕旨和帝台外的百万殷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了帝位。   一年后,帝台公卿旧贵趁上将军姬小白领殷军回殷地之际,帝台无殷军看守,做起了他们一年前没来及做的事。   夜里,小室幽幽油灯下,姬稷看过姬小白传回的文书后,愁眉紧锁。   让姬小白领军回殷地国都,是他和王父商议后的主意。只有让帝台公卿看到殷军调走,那些不轨之人才会露出马脚。况且,他们来了帝台,殷地国都一直交在季家的手里,是时候有人回去主持大局了。姬小白是最好的人选。   帝台早已布满陷阱,只等着帝台公卿往下跳。而且,姬小白本该领回去的百万大军中,留了二十万将士在帝台外的淮水,只待一声命下,随时冲进帝台镇压暴乱。   姬稷本以为姬小白知情,毕竟事情该由王父告知姬小白。可是从这一纸焦急难耐的书信上,姬小白分明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在得知帝台公卿闹事时,十万火急传书信给他,问他一切可还好。   王父什么都没告诉姬小白。姬小白不知道这只是他们诱杀公卿的障眼法,就连少了二十万将士,姬小白这个主将也不知道。   王父他……   姬稷眉头得更深。   既然姬小白一开始不知道,那为何现在又知道了?这才几天,帝台的事传不了那么快,除非有人提前准备好信使,所以姬小白才会知道。   姬稷在羊皮上写下回信,并一只青铜令箭交给昭明:“这次不要托季衡,找蒙锐,让蒙锐派人快马加鞭。”   昭明察觉出他的担忧,轻声问:“殿下,怎么了?”   昭明和其他的随人不同。在姬稷眼里,昭明不是外人,因着昭明的身份,他所有的烦心事,都能和昭明说。   姬稷将姬小白的信拿给昭明看。   他怀疑是季衡故意给姬小白找事,所以才会在姬小白领军回殷都的时候故意将事情告知本不该知情的他。   姬小白回了,那就是蔑视王命,是罪。   姬小白不回,那就是知情不救,也是罪。   “二哥……”姬稷看了眼昭明,心中五味俱陈:“二哥他事先竟不知道帝台的事另有权衡。”   昭明默不作声。   姬稷揉揉眉心。   昭明沉思片刻,道:“好在二王子得知事情后,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姬稷:“是啊,还好他先问了我。”   由他告知二哥真相,再由他将这件本不该出现的事上禀王父,两边知会一声,二哥就能继续领军回殷都,不必为难做选择。然后一切照旧。   姬稷本不该继续想,可他怔怔出神,仿佛看见远在千里的姬小白有多焦急。   飞来横祸,着实倒霉。   不管姬小白是否折返帝台,帝台里对付公卿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季衡老谋深算,轻易不会擅自行动。是为了远在殷都的季家继续掌权,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昭明忽然起身,用身体挡在前方:“殿下,有人。”   姬稷回过神,听到少女的脚步声,摆摆手,示意昭明退下:“无碍,你速去蒙家。”   昭明翻出窗,离开前躲在屋顶上窥了眼。   视野中,一身青衣眉目如画的少女跌跌撞撞跑进小室,手里一碗遮了布的陶碗,软搭搭的声音冲姬稷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你是不是饿坏了?来,吃吧。”   姬稷:“羹是热的吗?”   “还热着呢。”   昭明心中充满疑惑,为何殿下会放任这个女子不管?   杀了不是更省事吗?   难道是看中她捧来的热羹吗?殿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图一碗热羹?   一连好几天,因为此女,殿下只能在夜里点着油灯看书信。因为此女白天来南藤楼,一坐就是一天,从早坐到晚。   她仿佛没有其他事可做,和殿下闲聊给殿下送羹就是她的全部了。   她看殿下的眼神,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女人看女人的目光。但又因为过分热情,让人想到占有二字。   昭明想到宫中小童喂养兔子时的样子,正如此刻此女将热羹喂到殿下唇边的样子。   爱怜,疼惜,兴奋,满足。   二者之间,几乎毫无差别。   是将殿下当兔子养了吗?   殿下自己知道吗?   姬稷满意地由赵枝枝喂了羹擦了嘴,不错,她比他身边那些小童伺候得更好。   或许是喝了热乎乎的羹,姬稷觉得从内到外都是暖洋洋的,为王父担忧为殷国未来担忧的愁思暂时放下,少女的手掌捂在他脸上。   她激动地说:“你的脸好滑好嫩哦。”   姬稷:……   他想拍开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又软又暖,他犹豫着就忘记推开,一不留神,少女已得寸进尺将他脑袋抱进怀里放到膝上。   她轻轻地为他揉太阳穴,动作太过温柔,他训斥的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   “以前我在家时,时常为我阿姐这样做,她很喜欢。”少女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面上,“你喜欢吗?”   姬稷闭着眼:“嗯。”   “你总皱着眉。”她指尖挠了挠他眉心,“你以前也这样吗?”   姬稷瘪瘪嘴:“嗯。”   “你有很多烦心事吗?”   “嗯。”   她顺着他淡淡的两道眉轻抚,“烦心事想多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姬稷笑了声:“是吗?”   “当然是了。”她说:“只要能吃饱穿暖,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姬稷悄悄张开一条眼缝,少女晶莹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水亮亮的,像星星,他睁开眼没有再闭上。   她说话的腔调缓慢而轻柔,表情单薄,就只是笑。嘴里说着吃的,仿佛已将它们吞进肚里。   说起吃的,她能说一天。有时候她还会聊到在她身边伺候的两个奴隶。一个寺人一个奴随,一个瘦得像柴,一个胖得像水牛,他们总是吵架。   她很喜欢她的两个仆人。她说,要是没有他们,她会天天哭鼻子。   “今天我要早些回去。”   “嗯。”   “你的那件深衣已经补好了,明日我就拿过来。”   她说的是他一开始从季衡车里穿来的那件,他扔掉以后,让昭明重新寻了几件外衣。她从来不起疑,以为他是进云泽台前事先将行囊扔了进来,所以才能一天换一身。   她将他扔的那件外衣捡了回来,衣服破了几个大洞,以为是不小心被风吹走的,拿回去帮他补。   “不用了,留给你的奴随穿吧。”   金子的衣服已经很破很破了。秋风越刮越烈,那件破衣服已经不足以蔽体。   赵枝枝没有拒绝,她感激地看着姬稷:“谢谢,你真好。”   姬稷扫了扫她身上短小的衣裙,贵人衣饰以及地为雅,在地上拖得越长越能表明主人的身份高贵。而她的曲裾连脚腕都遮不住,明显短了一大截,那袖上好几个补丁,且衣料单薄,不是这个季节该穿的。   见她好几次,她都只穿这一件。   “你的深衣呢?”姬稷问。   赵枝枝指了指自己:“在身上穿着呀。”   “没有其他的了吗?”   赵枝枝窘迫摇头。   她带来的那些华美衣裙都让阿元拿去换粮食了。   姬稷站起来,在角落里翻了翻,翻出一件他没穿过的。   赵枝枝被什么罩住。香香的,厚实一件,绣着鹤纹海浪,十分精致。   她拨开脑袋上的新衣,疑惑不解望着姬稷。   姬稷背对她:“拿去,这件我也不要了。”   “送我的吗?”   姬稷不作答。   赵枝枝高兴地将外衣披身上。   美人虽然性格不好,但心是好的。   有些住一起的美人会互相换对方的衣裙穿。两个人换了衣裙穿,就比从前更亲密了。最初也有人邀她一起住,可她们嫌阿元和金子脏,所以她就自己住了。   姬稷站了许久,直至身后再无动静,他才转过去。   从楼阁栏杆处往外看,少女正披着他的那件新衣,新衣穿在她身上太过宽大,风一吹饱饱地鼓起来。但她似乎极为喜欢。双手拎着裙摆,低着脑袋走路,脚步轻快,像是要蹦起来似的。   赵枝枝特意让阿元将他们仅有的最后一块黄羊肉拿出来。   黄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入蜂蜜中浸泡一夜。本该放进酒里泡,可她没有酒,只有夏天阿元掏蜂窝时弄的蜂蜜。薄薄的羊肉片用蜂蜜泡了,再拿去煎,煎的时候就不用放膏了,煎上片刻,蘸点梅酱,就能吃了。   这道黄羊肉,是赵枝枝能在云泽台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了。她生辰那日都没舍得吃。因为她以为那天能吃到樱桃酥。   赵枝枝口水咽了又咽,阿元和金子在旁眼睛发直,他们不敢说要吃,他们也不会吃,这样的美味,他们不配吃。   赵枝枝小心翼翼拣了两块,一块送给阿元,一块送给金子,阿元和金子受宠若惊,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然后赵枝枝捧着装黄羊肉的陶碗往外面去了。她要将这份黄羊肉当做新衣的答谢礼,送给她的美人吃。   最近赵枝枝总是将食物拿到外面去,阿元和金子不敢问,东西都是赵姬的,他们也是赵姬的,赵姬要做什么,不是他们能问的。   他们站在门口,担忧地朝赵枝枝招手:“小心避开越女她们!”   赵枝枝头也不回:“知道啦!”   外面闹事闹到现在还没停歇,云泽台人心惶惶,也开始闹起来了。   不知是谁打听的消息,说云泽台的主人失踪了,至今都没有寻回。   如越女孙氏女之流,自愿进入云泽台的,是奔着帝太子的夫人之位,甚至是太子妃之位而来,所以她们毫无怨言地在云泽台等着它的主人回来。才等了一年而已,她们之前坚信,帝太子刚入帝台,为帮衬王父,肯定日理万机,等他闲下来,自然就会有空来看她们这群美人。   可是如今帝太子失踪了,若是他死了,她们可能就要另谋前程。无论主家意愿如何,她们是不愿意的。   其他人就更慌张了。要是云泽台主人死了,她们中大部分人会被送到其他地方,然后继续做主家送给其他人的礼物。要是运气好,或许主家会为她们挑选一门亲事。但现下时局动乱,哪还有什么好亲事能剩下?   更何况那些会被主家疼惜关爱的人,早就被接走了,哪还会留在这里?   已经有人开始在庭院跳大神祈福。   赵枝枝也为云泽台的主人担忧,但也就忧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然后将他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她对他一无所知,连年纪多大都不清楚,有人说帝太子是高大的胖子,也有人说帝太子是矮小的侏儒,她没见过帝太子,想象不出他长什么样子。想不出模样,自然也就很难想起他。   与其想他,还不如多想想南藤楼美人呢。   如同往常一样,赵枝枝避开第一阙的小路,从杌廊穿过往南藤楼而去。   走出没多久,迎面碰上两个人。   “帝太子到底去哪了?是被公卿们抓了吗?”   “不知道,也许逃到城外去了。”   赵枝枝想躲开,已经来不及。   “瞧,是赵家那个小东西!”   赵枝枝紧张地看着拦住去路的两位美人。她们住在第一阙,出身也就比孙氏女和越女差了那么一点点。   “姐、姐姐们日安。”赵枝枝将陶碗藏起来。   “谁是你姐姐?我们可不是乐奴生的。”两位美人捂嘴笑起来。   赵枝枝低垂眉眼,“姐姐们发发善心,今日莫要戏弄我,改日、改日我去第一阙,向姐姐们赔罪。”   两位美人对视一眼,笑得更大声。   赵枝枝心一沉。   在云泽台这些美人中,赵枝枝相貌第一,出身也是第一。第一卑贱。   赵家长女时常携赵枝枝出门,赵枝枝的美色无人不知,人人都说,这么个绝色,不知以后会送给谁做玩物。   赵枝枝七岁时,就陆续有人上门索求。其中还有诸侯国的一位太子。那位太子喜好漂亮的女童男童,听闻赵枝枝美色,派人前来求取。   连续求取了三年,赵父没应,那位太子就没再派人来了——赵枝枝长大了,不合他的喜好了。   赵枝枝很庆幸自己当年没被送出去,所以就算在云泽台受再多的欺辱,她也不觉得委屈。   今天似乎格外难熬。   平时一刻钟就能带过的事,今日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完。   两位美人神清气爽,仿佛欺负了赵枝枝就能安抚住她们躁动不安的心。   她们在越女面前受了气,这份气本不该由她们来受,该由赵姬来受才是。赵姬出身最低,虽冠有赵姓,却是乐奴所出,找她撒气,最是合适。   况且,她还生得那么美丽。美丽得让所有人都自惭形秽。   她不会反抗只会哭泣,后来连哭声也没了,安静让她们骂让她们戏弄。越女来后,独占了这个全云泽台的出气包,她们很少再有今天这样的机会,在赵姬身上发泄她们的不满。   她们用泥土涂满赵姬的脸,揪赵姬的头发,在赵姬的哀求下,扯破她的新衣,赵姬竟然有新衣!   不知道是从哪里偷来的,这件新衣十分华美,她们在越女那都没见过这样的衣裙!   她怀里竟然还有一碗黄羊肉!   她们将黄羊肉分着吃的时候,赵姬眼泪大颗往下掉。   “不是给你们的,还给我,还给我……”   她们当然不会还给她。   南藤楼。   姬稷从竹简中抬起头,太阳快要落山,小东西还没来。   她不给他送热羹了吗?   姬稷走出小室,风声渐大,他听到风里的另一个声音。从很远处飘来,断断续续,游丝般随时会被吹折。   他耳朵微动,一步步顺着声音朝前去。   南藤楼不远处的高台石阶下,他找到了她。   少女小声小声地抽噎,哭得极为伤心:“我的新衣,我的黄羊肉,还给我……” 第6章   姬稷停至赵枝枝跟前,眼睛自她身上掠过,目光越发冰冷。   她的衣裙破了,头发乱了,脸上沾满污渍,瘦弱的双手捧着一个空陶碗。那双水灵的眼睛如今高高肿起,大概是哭肿的,不知哭了多久,连嗓子都哑了。   她看到他,吓一跳,下意识躲开,胡乱擦去脸上的污泥和眼泪,两腮白一团黑一团,巴掌大的脸蛋更为狼狈不堪。   姬稷弯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望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赵枝枝窘迫避开姬稷的目光。   丢人,好丢人。此刻她一定很丑。   姬稷捕捉到她的神情,唇抿得更紧。   两个人默契地腾出静默氛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姬稷将赵枝枝带回南藤楼小室。   水袋里的水是拿来喝的,姬稷全部倒出来,用来擦赵枝枝的脸。   少女乖巧极了,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哪怕他动作重了些,弄疼了她,她也只是轻轻地吸口气。   姬稷察觉到心中不小心带出来的怒意,他及时放柔指间动作,像擦拭名贵的瓷器,一点点擦净少女的脸。   “疼吗?”   “不疼。”   沉默的氛围打破,她软乎乎的脸挨着他的掌心蹭了蹭,重新将眼珠子转过来望他。少女的眼神又恢复往日的清澈透亮,红肿的双眸渐渐浮起光彩。   她回过劲了,不觉得伤心了,慢吞吞地和他说话。不用人安慰,她自己就已痊愈。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就是没一句提到她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破开几道口子而已,补补还能穿,你送给我的新衣,我一定会穿着它过冬。”   “今天没能让你尝到我做的黄羊肉,等下次好啦。我做的黄羊肉很好吃,等你吃了,一定喜欢。”   “以后我会及时出现,你这样出来多危险呀!”   她一直一直在说,有多喜欢他送的新衣,有多想要和他一起吃肉,她感慨了很多很多遍,言语间全是可惜。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在意那件新衣,很在意没能和他一起吃肉,她只是为新衣和肉可惜,丝毫没有为她自己生气。   “真可惜啊!”她再一次叹道。   姬稷“嗯”一声。   天很快就要黑了。路上没有火把没有灯,黑漆漆的夜会让人找不到回去的路。   赵枝枝不让姬稷送。   “今天只能委屈你吃你自己的干粮了。”赵枝枝最后说一句。   姬稷望着赵枝枝往外走,她走出两步远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   “是谁?”   赵枝枝回头,“什么?”   “今日来南藤楼之前,你遇见了谁?”   赵枝枝一愣,随即弯弯眼睛笑起来。   美人在关心她被人欺负的事。   “不要紧的。”赵枝枝跑回去,牵起姬稷的手,“你别为我担心,也不必为自己担心。我不会让你遇到那样的事,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被人丢出去。”   “我没问这个。”   姬稷倨傲的眼盯牢她,只一个眼神,气势如山,迫得人喘不过气。   赵枝枝在这逼人的气势下,最终还是怯怯地说出了两位美人的名字,“是芈姬与月姬。”   姬稷将这两个名字压在唇间。   芈姬,月姬。   夜里昭明翻墙而来,照常为姬稷打水洗身。   水从河里打来,两个木桶藏在云泽台外的树林里。两桶凉飕飕的水,没有一点温度。   姬稷在月光下坐定,光洁的身体仿佛天造之物,虽然偏瘦,但健硕有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历经几次的战事,却不见任何伤疤。   与同样好战的赵国人不同,殷人不以刀疤箭伤为傲。   受伤,就说明实力不够,才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真正的战神,身上不该有任何敌人留下的痕迹。   殷人的男儿,只会为心爱的女子留伤。床笫间的欢爱,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被伤。   昭明将水浸到姬稷身上。   殷人从春到冬都洗冷水澡,河水虽凉,彻骨寒冷,姬稷眼都未眨一下。   姬稷一边洗身一边听昭明说城中各处公卿的举动。   帝台周边几座城池的城主也掺和进来了,网里的鱼越聚越多。   “季大夫有话让奴传给殿下。”   “他说什么了?”   “季大夫说,他一人做戏做得好无趣,要是殿下此刻在就好了,可惜殿下藏身秘处,不露人前,辛苦他呜呼哀哉。”   姬稷冷笑,“你去问他,我二哥的密信,是否他所为?”   “季大夫还特意让奴记得和殿下说,二王子收到的密信不是他所递,殿下要是不信,随便查好了。”   姬稷半信半疑。   季衡狡诈,非他所能掌控。   季衡真正效命的,还是王父。至少目前是。   洗完澡,昭明掌灯伺候姬稷看书。这次送来的竹简里,有姬阿光和姬一一的功课。   姬阿光和姬一一是姬稷的两个弟弟,同父异母,大名是姬冬冬、姬泰山,阿光与一一是乳名。   姬家上了族谱的儿子有十几个,在天灾病痛中活下来的只有五个。   姬稷在族谱排第二,年纪却排第四。他与已逝的大哥姬满是殷君第一任王后所出,比他年纪大的有御妇所出的姬小白与姬阿黄,两个弟弟姬冬冬姬泰山,则是殷君继后鲁国公主所出。   姬冬冬与姬泰山今年五岁,乃是双生子。   来了帝台后,殷君将督促两位小王子学习的重任交到了姬小白肩上,姬小白领军走后,本该由姬阿黄接任,但姬阿黄自己看到书就晕,哪里管得了弟弟们的功课。是以,任务又交到了姬稷手里。   姬稷耐着性子看完两位弟弟的功课,让昭明在竹简上刻下他的口述。   “让他们从明日起,每天都刻一百个字来。堂堂王子,怎能连雅字都刻不好?”姬稷一句话,决定了姬冬冬和姬泰山未来数日的悲惨生活。   “刻这么多字,小王子们会累坏的。”昭明忍不住为两位小王子求情。   “当初我每日刻两百个字,刻完字后还能投一百石,蹴鞠两场。”姬稷丝毫不动摇。   昭明笑着将竹简收好,“几位王子中,殿下向来是最有天赋的那位,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不觉得累。”   “那倒也是。”姬稷意味深长看一眼昭明,想到什么:“可你也不比我差。”   昭明诚惶诚恐伏首:“奴怎能和殿下相比?折煞奴也。”   姬稷阖动薄唇,心中话语万千,到了嘴边又全都咽回去。   许久,他褪去外衣上榻仰躺。   月光缓缓从他眼睛上淌过。   昭明跪在他榻前,似一尊石像,忠贞不二地守着他。他已卑微地守了他很多年。   从姬稷七岁起,昭明就在他身边了。   昭明原本不叫昭明,叫小狗。他原本有姓,该姓姬。   若是不问生母出身,现在的姬二王子,不是姬小白。   可惜,就只差了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而已。   姬稷一只手覆在额上,轻轻问:“昭明,你委屈吗?”   昭明笑道:“殿下怎会问这话?奴为何委屈,奴能陪在殿下身边,已是幸运。”   姬稷没再往下问。   昭明小心翼翼为姬稷掖好被角,只有在姬稷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敢露出兄长疼惜弟弟的眼神。   昭明放低声音,悄声问:“殿下今日愁思更甚以往,是为何?”   姬稷:“并没有。”   “是奴错觉,如此甚好。”   半晌。   姬稷轻启唇齿,面色寻常:“昭明,今日有个人让我想到了你,你们有点像。”   昭明好奇:“是何人?”   “一个女子。”   昭明心下明了。今日能出现在殿下身边的女子只有一个,此女是谁,一目了然。   “像吗?”昭明疑惑,“她生得比奴好看百倍,说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也不为过,她怎会与奴相像?”   “原来你仔细看过她了。”姬稷睁开眼。   昭明赶忙解释:“奴担心她对殿下不轨,所以才会多看几眼,并无它意。”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不能看她。”姬稷笑了笑,道:“她与你相貌毫无相似之处,但性子却有几分像。她像以前的你。”   昭明受宠若惊:“殿下还记得奴以前的样子?”   “记得。”姬稷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挨了打只会受着,别人再如何欺负你,你也不会还手,只是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但那时你尚会怨恨,她不同,她眼中并无怨恨,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没有,好似她天生就该受欺负。”   “奴跟了殿下以后,就不再怨恨了。”昭明想了想,问:“她受欺负了吗?”   “嗯,今天她哭了。”姬稷叹气,“真是没用的东西。”   昭明噤声。   姬稷:“昭明,今夜我要你杀两个人。”   昭明毫不犹豫:“但凭殿下吩咐。”   “此二人就在这云泽台中。一个叫芈姬,一个叫月姬。”   “奴记下了。”   “杀完人后,去寻一箱女子新衣,一筐黄羊肉。”   昭明应下:“喏。”   翌日,云泽台少了两个美人。   赵姬的小室前,多了两件物什——   一箱新衣,一筐黄羊肉。 第7章   对于赵枝枝而言,今天无疑是个好日子,一个天大的好日子,是她在云泽台最开心的一天!   当阿元和金子将小室外摆的东西搬进来给她看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尚在梦中。   这是什么?   一大箱新衣!一大筐黄羊肉!   “是新的,崭新的!是上好的丝绫罗深衣!还有好几件裘衣!应该是狐毛的!”阿元激动地指着木箱,不敢用手碰,生怕他的手会弄脏那些新衣。   金子比他更兴奋,她声音颤起来,指着筐里大块大块的新鲜黄羊肉,话都说不利索:“羊肉、好多好多羊肉……”   这么多羊肉,整整一大筐,足够他们吃一个冬天。要是做成熏肉,省着点吃,像从前那样十天吃一次,每次削一小块放羹里做肉沫,能吃一年!   三个人,六只眼睛,闪闪发光,瞪得比牛眼睛还大。   赵枝枝第一个恢复理智,她悄声问:“东西哪来的?”   阿元和金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看向赵枝枝。   “早上打开门,东西就摆在门口。”阿元摸摸自己剃过的小光头,“我以为是金子弄来的。”   金子吓道:“我哪有这本事!”   赵枝枝疑惑:“那就奇怪了。”   阿元生怕这些好东西忽然消失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牢它们,嘴里说:“管它哪来的,反正进了我们的屋,就是我们的了。”   金子立马附和:“阿元说得对!”   赵枝枝呼口气,双手握成拳头:“要是过一天没人来寻,它们就归我们了。”   阿元和金子连连点头:“我们听贵女的。”   嘴上说等人来寻,但其实他们心知肚明,门口突然出现的东西不可能是别人丢失的东西,云泽台中,谁会丢掉这么好的新衣和那么多黄羊肉?除非疯了。   而且就算疯了,也不可能将东西特意丢到赵姬门口。云泽台这些人,不欺负赵姬就已是阿弥陀佛,哪会给赵姬送衣送肉?   赵枝枝也知道不会有人来寻。这一天中她将所有可能会给她送衣送肉的人都想了个遍——实在太少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数完。   想到最后,赵枝枝决定,就当它们是神赐的!   煎熬的一天终于过去,赵枝枝当着阿元和金子的面,正式宣布,新衣和黄羊肉归他们了!   她将三件裘衣留一件给自己,其他两件分给阿元和金子,裘衣厚实,早没有比它更好的过冬御寒衣物。阿元和金子捧着裘衣,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太贵重了,哪有奴隶穿裘衣的?要是被人看见,还不得被打死!   “就在屋里穿,有了它,今年冬天就不用挨冻。”赵枝枝替他们想好了,“等天气再冷点,将要用的柴木堆到屋里,锅和碗也收进来,墙角的陶缸早些打满水,到时候你们就待在屋里,不用去外面干活了。”   阿元和金子欢喜地伏倒,一人捧起她的一只鞋亲吻。   赵枝枝从木箱里面再挑出两件深衣,其他的交给阿元收好:“这些留做以后换钱换粮食,过阵子找商人买点种子。”   小室东面有块废弃的花圃,金子说能种花的地就能种菜,她听过之后就一直很想让金子在上面种点什么。她的东西早就卖没了,最后一次换钱,在现成的粮食和种子面前,自然是选粮食。现在好了,有了这些华贵的新衣,不但能买粮食,还能买种子,来年不用愁了。   谁都不知道他们还要在云泽台住多久,要是能自己种点东西吃,就算被人遗忘一直住下去,也不用担心挨饿。   赵枝枝看向阿元和金子,两人仍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痴痴地笑。   她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三个人笑作一团,在笑声中决定了黄羊肉的十八种吃法。   得了好事,赵枝枝当然不会忘记她的南藤楼美人。   在赵枝枝的注视下,姬稷享用了整整一大碗黄羊肉。   “好吃吗?”她不停追问。   姬稷被问了无数声,终于腾出空回答一句:“好吃。”   原本他想着,能有多好吃,不就是黄羊肉吗?结果尝了之后舌头都软了。   她呈的这道肉,鲜嫩不失嚼劲,丝毫没有羊肉惯有的膻味,反而带了一丝清爽的甜味,甚是美味可口。   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同样是黄羊肉,王宫那些厨子就做不出这味道。   “这是上天恩赐的肉!”赵枝枝一本正经指了指上面,“是神仙肉。”   姬稷也一本正经地回应:“嗯,神仙肉。”   赵枝枝大方表示:“从今天起,我每天请你吃肉。”   姬稷从碗里抬起头,打了个饱嗝,他自己难为情,赶紧捂住嘴。   赵枝枝咯咯笑,起身跑到姬稷身边坐下,她贴着他的衣袖,去寻他的手。   赵枝枝很喜欢牵姬稷的手。   她看到孙氏女总是牵着翡姬的手,另一手去抚翡姬的眉,翡姬会低着眼,脸红红的。   她没牵过谁的手,从前在家中时,阿姐从不让她牵。入了云泽台,只有金子和阿元能让她牵手,可他们不敢和她牵手并行。他们只会伏在她的脚下亲吻,说一堆好听的话。   赵枝枝揉着这双宽厚修长的手,想要和手的主人再亲密些。她心中懵懵懂懂的,觉得这才是友人之间该有的亲昵,不用被人嘲笑出身,不用被人戏弄她愚笨,她不用低下自己惹人注目的脸,她可以放心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她想说的话。   所以就算这双手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她也不想放开。   “如果……”赵枝枝声音很软很轻,“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回不去了,你就去我那,我的榻分你一半,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小室悄然无声。   姬稷沉默不语。   赵枝枝没有得到回应。   赵枝枝觉得或许自己不该这么早将话说出来,再等等,等美人自己失了回家的念头,与家人团聚无望,到那时她再来宽慰她的美人。   她尝过孤苦无依的滋味,她不会不管她的。   芈姬月姬消失的事,并未在云泽台掀起波澜。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深海,还未听见声响,就已石沉大海。   除了她们身边的奴随外,无人寻她们。奴随们寻了一天后,也不再相寻。   外面乱着,谁都没心思管别人的事。   奴随们将这件事传做鬼怪轶事,“定是被鬼抓走了!”   第一阙大室中央,庞桃一五一十将奴随传的话当笑话讲给越女听。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知她们去哪了,莫不是真有鬼?”庞桃坐到榻边,轻轻摇晃榻上的人,“公主,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榻上的人转过来,娇小的身体,一张素白的脸,额间刺青色莲纹,冷冷一笑,张嘴说话,露出黑色的牙齿:“她们最好是死透了,不然落在我手里,照样是个死字。”   饶是看了无数遍,庞桃还是看不惯越国的风俗。尤其是这雕题黑齿,每次看到,都会惊叹。好好的美人面,怎么就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庞桃捂嘴笑:“公主恼什么?”   越女懒懒撑起身子,狭长的眼睛生出妖异美态:“我的东西她们也敢碰!”   庞桃还是笑:“公主的东西?赵家的小东西,怎能算是公主的呢?”   越女从榻上起来,过腰的长发编成鞭子盘在脑后:“去告诉其他人,说那两人是我杀的!她们以下犯上,动了我的东西,所以该死。”   庞桃推她:“公主就不怕芈家的人和月家的人怪罪?”   越女笑容猖狂:“我连国都没了,有何可惧?”   庞桃不敢挑起她伤心事,怕她癫狂,忙移开话:“芈家和月家多的是女儿,想来不会为了她们得罪楚国得罪楚王。”   无人会对一个亡国公主多加苛责,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强大的诸侯国做后盾。   庞桃找来往的商人打听过,在楚国,越女甚至比楚王自己亲生的女儿更受宠。   越女捏住庞桃的下巴,“她们怕得罪楚国,那你呢,你想讨好楚国吗?如今帝太子生死未卜,你们庞家是不是想让你跟我回楚国?”   庞桃被她戳中心思,片刻呆滞,眼睛蒙上水汽,“公主不愿带我回楚国吗?”   越女笑道:“你想嫁给楚王?”   庞桃:“我想伺候公主。”   越女大笑,黑晃晃的牙整齐两排,“可我哪都不去,我就要在云泽台待着。”   庞桃试探:“哪怕这云泽台永远都没有主人?”   越女挥手解开脑后的盘发长辫,拿过梳子交到庞桃手里,让她为自己梳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庞桃还想多问些话,越女已经重新躺下,脑袋趴在她腿上,养尊处优地等着她梳头。   赵府。   赵姝惴惴不安在石阶下走来走去,奴随跑出来说:“主人送客人走了,主人等会要出门,已经叫了车马,女公子还过去吗?”   赵姝直接快步走向南小屋。   赵锥刚结束和族中其他人的久议长谈。帝台形势愈演愈烈,不知不觉中,这潭水已经搅得浑浊不堪,最初各家说好的示威早就变了味。   赵家一开始没有掺和,因为那些夏宗室的长老们没有瞧上赵家。   赵家虽然有赵锥曾经官拜丞相,但在帝台这个到处都是贵族的地方,赵家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家族。   那些老牌氏族从夏天子立国起就在帝台了,和那些大家族比起来,赵氏一族充其量也就是个百年前从燕地来的老燕人,靠着投机取巧在帝台谋了官职的寒士。而燕国早就没了,变成了齐国和魏国的领土。所以赵氏一族更是无根飘零的外乡人。   赵氏一族传到赵锥手里,在赵锥这里短暂地闪耀了一下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公卿闹事起那天,赵锥一直在观望。   是趁此机会讨好那些老贵族们,跻身他们所说的“自己人”,和他们一起闹?还是按兵不动,什么都不做?要真什么都不做,以后再想借夏宗室旧贵的光,那就难了。   赵锥犹豫不决,以至于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附和旧贵。现在,他十分庆幸,还好没有和那帮人一起疯!   原本以为公卿旧贵们是要给新帝一个下马威,好让新帝能像上一任夏天子那样,继续做帝台众人的傀儡,可他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竟然要弑君!   一年前可以说杀,一年后怎能还说杀?殷君再如何不够资格,毕竟是手握谕旨名正言顺登上帝位的,他们若弑君,各诸侯国皆可讨伐帝台!   赵锥不得不怀疑公卿旧贵们混入了诸侯国的细作。   殷君称帝,其他诸侯国的君王也很不满。大家曾经都是夏天子的臣子,凭什么你摇身一变成了主人,而他们继续做臣子?各诸侯国至今都没送来庆贺帝天子登基的贡品,就连一贯拿来相送的美姬都没送,也就楚国送了个越女入云泽台走走过场。   公卿旧贵们此时闹事,不刚好正中各诸侯国国君下怀吗?   既能隔岸观火,又能寻找时机发兵帝台。   要真是那样,莫说夏宗室,只怕连帝台都不复存在。   赵锥已经开始考虑为赵家寻找下一个落脚点。若真到那一步,是去楚国还是去齐国?赵家曾在这两国埋有暗桩,若是举家前往,从头开始也会容易些。   赵锥正坐两个时辰,腿都盘得抽筋了,只等人都走了,才能箕坐席间稍稍舒展双腿,正要呼喊奴随小童进屋伺候,听见外面赵姝的声音:“爹!爹!”   赵锥连忙拿过一旁的诸侯国地图遮到腿上,大斥:“乖儿且慢!”   赵姝等不及,隔着屋子问:“爹,您是不是打算将小老鼠从云泽台接回来?” 第8章   赵锥腿实在太麻,站不起来,又不想让赵姝撞见他的不雅坐姿,只好继续用那块描着地图的绢帛挡住下体,一边伸直腿捶腿,一边冲屋外说:“乖儿,你站在外面不要进来,咱父女俩隔着墙说话就行。”   赵姝刚才走得太快,此时在墙根脚下站定,气还没喘匀,捂着胸口将话又问一遍:“爹快告诉我,小老鼠是不是要回府了?”   赵锥并不着急答,而是慢吞吞问:“你不想她回来啊?”   赵姝急忙道:“没有!”   赵锥笑道:“原来我儿是想她了。”   赵姝手抓衣袖,声音放轻:“我只是想她的舞而已,府里那些舞伎的舞根本没法看,也就小老鼠的舞稍稍能够入眼,要是她回来,我就又能有舞可看了。”   赵锥感慨:“你妹妹的舞确实跳得好,尤其是《绿袖》,帝台无人能及。别人想看舞千金难求,从前家中来贵客,我才让她出来跳一支,也就你最有眼福,想看就看了。”   他笑一声,问:“看了这么久,还没看腻啊?”   赵姝:“看腻了,所以等她回来,让她再学几支新舞。”   赵锥哈哈笑,“我儿若是想看新舞,派人去外面再买些舞伎便是,家里那些卖掉不要了,连我儿的欢心都讨不了,留她们作甚。”   赵姝没有被买新舞伎的事吸引,此刻她脑中想的全是另一件事:“爹,这次小老鼠回来,您还会将她送人吗?”   赵锥收起笑容。   赵姝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她自知说错话,可她并不想弥补,反正话都说了,那就再多说几句。   她似下定很大的决心,小心翼翼道:“爹,小老鼠在云泽台一年,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她又笨又胆小,就算送到别处,不见得能为赵家做什么,要么接回来以后还是留下她吧?”   半刻的沉默后,赵锥声音低沉:“赵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赵姝一吓,脸色发白,“爹,女儿不敢。”   赵锥从屋里走出来,视线冷冷扫向赵姝:“能为赵家出力,是她的荣幸。就算是你母亲所出的孩子,若能对赵家有利,爹亦能毫不犹豫地送出去,更何况她一个乐奴所出所弃,被挑出来留在你身边伺候的人?”   赵姝鲜少见赵锥对自己发怒,此时见赵锥生气,她吓得腰都直不起,脑袋压在脖子上,盯着地砖大气不敢出。   她后悔了。   是她魔怔,一听母亲说爹可能打算接回小老鼠,被喜悦冲昏脑袋,所以才会在爹面前说出那样的话。   都怪小老鼠,要不是为了小老鼠,她怎会惹爹生气。   那是贱奴所出的孩子,她为何总是忘记,小老鼠永远都不会是真正的赵氏女。她们不一样的,这辈子都不会一样。   只是被送出去当礼物而已。   赵姝告诉自己,比起府里其他几个乐奴所生的孩子,小老鼠已经足够幸运。那几个人连冠姓的资格都没有,一生下来注定是家奴,就算赵氏家族嫡系旁系的孩子都死绝了,他们也不可能成为赵家人。要是有出息,最多以后买个其他姓氏捞个庶人的身份。可小老鼠什么都不用做,就冠了赵姓。   单为了这份姓,小老鼠就该报答赵家报答爹。   只是当礼物而已。赵姝闭了眼,只要小老鼠还活着,只要收下她的主家没了,她就会一直被送出去。   云泽台只是第一次,将来也许还会有很多很多次,小老鼠会习惯的。   “爹训你几句,怎么还掉眼泪了?”赵锥面容松动,拿衣袖擦擦赵姝的眼,叹气:“好了,别哭了,被你母亲看到,又要心疼了。”   赵姝声音嘶哑:“是我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锥拍拍她的背,“你心地善良,但也得有分寸,你妹妹那边,我自有打算。”   赵锥准备等局势明朗一些后再去云泽台接人。   要是公卿旧贵真把殷君杀了到时候诸侯国角逐帝台,帝台就不能再待了。   没有人能在生灵涂炭的战场平安活着,帝台会成为一片荒地,一片昂贵的荒地。   赵家离开帝台容易,重新扎根难,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大量的财物。   在赵家的财物中,他那个美丽的小女儿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品。   她生得漂亮雪白,甜甜的眉眼如湖水般清澄,两瓣樱桃小嘴如鲜花瓣柔美,乌黑的长发细软如瀑,是赵氏一族所有孩子中最美的一个。初见他还以为是哪个诸侯国的公主被人藏在他家后院。   也不知她现在在云泽台怎样?这一年来,城中各处明争暗斗的事令他心烦不已焦急难安,自然没工夫关心他的这些孩子们。反正她在云泽台住着,不会丢就行。   如今云泽台的主人生死未定,是时候为她另寻去处了。   往哪送好呢?楚国齐国?听说赵国国君正在求美,兴许赵国也能试试。   唉。赵锥长长叹息,去哪都不如帝台,诸侯国国都再好,和帝台一比也都成了乡下地方。这里可是夏天子统治几百年的帝都啊,赵家百年家业都在此地。   要是帝台不乱帝太子还活着殷君继续做新帝就好了。赵锥在心中小小地祈祷了一下。   南藤楼。   昭明将王宫送来的信呈上,铜管里一卷羊皮,写着王宫被围,王宫前自发聚集义愤填膺谴责公卿的诸子寒士被杀,杀人者,夏宗室旧贵。   姬稷放下羊皮卷,“是时候了。”   昭明道:“季大夫说,陛下也说是时候了,让殿下做好救驾的准备。”   姬稷若有所思:“等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杀对人了,只是可惜了那些诸子寒士。”   过去姬稷很烦这群所谓的诸子寒士。他们动不动就跑到王宫外面请求面见王父,请求王父为这个做主为那个做主,一群人聚在一起跟鹅叫似的,从早到晚,嚷个没停。   王父初登帝位,不能像从前的夏天子那般直接将人赶走,礼贤下士是每位新君必须做的事,更何况是做帝天子。是以只能由着他们在王宫外席地而坐,怕他们饿着,还给他们吃的喝的,有时候他们还会打地铺过夜,还得派人分发棉被,怕他们冻坏。这要真饿着冻着,只怕一回头嚷得全天下都知道,新帝苛待贤士。   姬稷觉得他们不是贤士,是地痞无赖,比殷地的悍匪还要缠人。悍匪抢了东西尚且知道收手,他们不,他们从不知道知趣二字何写。除非他们人人都被封卿大夫,得赐紫袍金带,否则他们是不会放弃的。   而如今,姬稷再也不嫌他们烦了。   不管他们过去如何,是浑水摸鱼也好,投机取巧也好,他们嘴里曾响彻全王宫的“者乎者也”,最终成了他们的绝响。   被杀时,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身为正义的使者,礼乐的维护者,那群旧贵竟真的敢动手杀他们。   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想做新帝王室与公卿旧贵的周旋者,怎么就招惹杀身之祸了?   姬稷问:“都死了吗?”要是没死,兴许能挑选一二可用之人。   昭明:“各家私卒举刀时,有几个人反应快,及时逃走了。”   “没逃走的呢?”   “只剩下两三个重伤的尚未死透,但已缺胳膊少腿。”   “悄悄命人去探望,务必救活。至于逃走的那几个,保他们周全,但不要让他们留在帝台,让他们到外面去,将王宫前的血案传出去。”   “后面这件事,季大夫已经派人去做了。”昭明道。   姬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打开第二个铜管,里面放的半截兵符。   “怎么只有半截?”   昭明讶然,捧起铜管翻来覆去地看,“奴不曾打开过。”   姬稷很快想到另外半截在谁手里,要是没猜错,应该由姬阿黄拿着。   两截兵符合二为一,方能调动城外潜伏的二十万大军。   “别找了。”姬稷把玩掌心的兵符,“不是你弄丢了,是本来就只有半截。”   昭明擦了擦额面急出的汗,“没丢就好,吓死奴了。”   姬稷盯着兵符,半天不说话。   昭明见姬稷薄唇紧抿,似乎不太高兴,他连忙转移话题:“真是太好了,殿下总算不用再藏身于此。最迟三日内,季大夫定会派人送殿下出城与大军会合。”   姬稷扯着嘴角笑了笑:“闹了半个月,总算要结束了。”   昭明:“待殿下重现人前时,帝台便不再是夏宗室的帝台,而是殷人的帝台,是真真正正属于殿下与陛下的帝台,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殷王室指手画脚。”   姬稷听了这话,心情舒朗起来。   他走出小室,凭栏而立,头上星空闪烁,银河璀璨。   放眼望去,被笼罩在黑夜中的帝台已被搅得水深火热。这是它必须承受的一步。   生灵涂炭又如何,会有一个崭新的帝台。   姬稷脑海中已经勾勒出新帝台的图景,在这片恢弘的图景中,忽然有一张少女娇面窜出来,盈盈浅笑,笨拙害羞。   姬稷看向东边的夜空,那是她每天朝他奔来的方向。   “昭明,你报过恩吗?”   “奴一直在报恩。”   “如何报?”   “时时刻刻守着那人,一心等候他的吩咐。”   姬稷淡笑,年轻俊美的面庞浮出少年青涩:“昭明可以,但我不可以,我怎能守在一个女子的身边随时等候她的吩咐?简直荒谬。”   昭明立刻明白过来,道:“殿下若想答谢赵姬,可以直接问她想要什么。”   “直接问就行了吗?”   “对,直接问。”   姬稷从未向一个女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这样的事,他做起来,十分别扭。   “我想要什么?”翌日,赵枝枝疑惑不解地看着对面的人,美人脸上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变化,听她将话重复一遍,于是重新换了说辞:“我只是好奇,平时许愿,你会许什么?”   “你为何问我这个?”赵枝枝怕羹冷了,赶忙舀一勺喂到姬稷唇边,“快吃,吃完白羹就吃肉。”   姬稷听她逗小孩一般的语气,心中又气又笑,推开羹食,“你先说,说了我就吃。”   赵枝枝眨着眼问:“你是想要报恩吗?”   姬稷猛不丁被戳穿心思,下意识否认:“不是。”   赵枝枝贴近,“如果我说了,你就会为我实现心愿吗?”   姬稷转开眸子,躲过她明亮的乌眸:“你可以说说看。”   “全部的心愿都要听吗?”赵枝枝笑道:“可是有些心愿只能说给女娲娘娘听。”   姬稷好奇:“是什么?”   赵枝枝:“生老病死之事。”   姬稷不得不赞同:“确实如此。”停顿,问:“除了那些,剩下的呢?有能说给人听的吗?”   赵枝枝想了想:“有倒是有。”   姬稷竖起耳朵。   赵枝枝半开玩笑:“你会识字吗?我一直很想识字。”   姬稷一愣,“你不识字吗?”   赵枝枝瞪大眼:“你识字?”   姬稷:“当然。”   赵枝枝惊讶极了,眸中盛满羡慕:“你竟然识字,你家里人定十分看重你。”   姬稷同样惊讶,她竟然不识字。   但他只是讶异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就很自然地接受了。   雅字,是士大夫及贵胄们用以欣赏雅言之美的大雅之物。偶尔也有人会让家中的女孩子学字,他以为她也学过。   “我会跳舞会唱歌,我还会弹琴。”羡慕过后,赵枝枝有些自卑,她很是难为情,脸都憋红,像是被人戳中脊梁骨,极其小声地说:“除了识字以外,我什么都会的。”   男人们喜欢的事。   她都会。   她从小就是学这些的。   其实她更想要学阿姐学的那些。她也想识字念书,骑马射箭。但爹不让她学。   她悄悄藏过阿姐的书,想要找家中奴仆中唯一一个会识字的随人教她。爹发现了,没有说要罚她,他只是将那个随人的头颅放在那本书上,一并送进她的房中。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说要学识字。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赵枝枝像是要证明自己,在姬稷掌中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写——吱吱。   写完又赶紧划掉,说不算,写错了,应该是——枝枝。   “到底叫哪个?”姬稷问。   “起先叫吱吱,后来要入云泽台,爹说吱吱不好,胆小如鼠,就改成枝枝了。”   姬稷在掌心将她的名字写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赵枝枝发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美人的名字,真是太粗心了。   姬稷沉默半天,“我没名字。”   “会识字的人不可能没有名字。”   赵枝枝充满期盼地看着姬稷,她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将闪亮的眸光刷到他眼里,姬稷呼吸一短,低下视线拽过她的手,迅速在她手里写下两个字。   ——啾啾。   这是他的乳名。   长大后就不准人再唤的乳名。谁唤他就瞪谁。王父也被他瞪过。   赵枝枝为难地看着自己手掌心,他写的什么,她根本不认识。   “你再写一遍,慢点写,好不好?”   姬稷放慢动作,重写一遍。   一遍之后又是一遍,因为赵枝枝又让他写,直到她记住所有的笔画。   赵枝枝高兴地看着掌心无形的两个字。   虽然不认识,但她想记住。   这是美人的名字,是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外,第一次认识的字。   “怎么念?”   姬稷羞耻地张开嘴,声音细得像挤出来似的:“啾啾。”   赵枝枝学他:“啾——啾。”   姬稷一张脸爆红,轻轻应下:“嗯。” 第9章   破晓时分,帝台地动山摇。   隔着厚厚的石墙,铁马踏踏的震感几乎晃动整座城池。   城门口的私卒从梦中震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外看去,雾气蒙蒙中,如打雷般轰隆的声响从城那边传来。声音越来越近,雾气中藏着的影子渐渐明朗——   原来雾气不是雾气,是战马扬起的尘灰,黑压压无数甲胄骑士气势汹汹,正直奔帝台而来。   “不好了,殷……”话未完,私卒痛苦倒下。   城墙前方,空中万枝羽箭齐发。   夏宗室公卿旧贵前一夜还在苦恼该扶持哪位宗室夏天子帝裔旁系一族公子做新帝,他们已经杀了王宫前的诸子寒士,下一步是直接攻入王宫。   殷君的帝太子死了,听说是死在起事那日围攻季衡的私卒手里,至于到底是哪家的私卒,谁也说不清。人人都抢功劳,一听说帝太子在暴乱中失踪,都说是他们派去的刺客杀掉了。为此,还出现了好几具“帝太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殷君处在丧子之痛中,又无军队在手,根本无法应付众人的示威,旧贵们吵吵闹闹半月,各方势力拉锯,最终达成一致,事不宜迟,先杀掉殷君再说。   殷国蔑视夏王室妄图取而代之,死一个殷君一个殷太子,就当是帝台对殷国以下犯上的惩戒了。   刀剑砍杀的声音盘旋于帝台上空,风里充斥浓厚的血腥气。   第一阙最好的宫室里,美人们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和半月前公卿旧贵们闹出的动静不同,这次战马萧鸣,不像暴乱,更像屠城。   云泽台最牢固的地方就是越女居所,越女召集她们躲在这里,以防有人来攻云泽台。   “是军队吗?为何帝台会出现军队?他们会冲进云泽台杀人吗?”翡姬捂着胸口,吓得脸色惨白。   孙氏女紧握翡姬的手,和她并排坐在冰凉的地上,“等探话的人回来,我们就能知道了,现在别自己吓自己,我们想点开心事。”   翡姬:“我想不到开心事。”   孙氏女指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青色身影:“你瞧,有那个小东西在,我们可以拿她取乐。”   翡姬顺着孙氏女指的方向看去:“是赵姬?赵姬为何会在这里,她有资格进第一阙吗?”   孙氏女耳语:“越女让她进来的。”   赵枝枝抱紧自己,尽量让自己缩得小些再小些,最好不占一寸地方。   这间大室全是人,她很害怕在人多的地方待着。换做从前,她定怕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可是今天她没那么怕了。她的心被失踪的啾啾占据一半,只够腾出另一半心去害怕。   啾啾不见了。   南藤楼啾啾待过的痕迹全都消失,仿佛那里从未住过人。她寻遍云泽台都找不到她。   赵枝枝余光看见孙氏女与翡姬朝她而来,她知道她们想做什么,她认命地将脑袋低下去埋在膝盖上,眼里含了泪。   这里好多好多人,唯独没有啾啾。   她想啾啾。   啾啾不会欺负她,啾啾会温柔地为她擦眼泪,还会耐心地教她识字。   她想和啾啾待在一起。   孙氏女牵着翡姬来到赵枝枝面前,才刚伸出手,前头越女斥声:“你们做什么!给我滚过来!”   孙氏女看一眼越女,越女正瞪着她,目光尖厉。   孙氏女遗憾地扫了扫赵枝枝,牵翡姬走开。   一天一夜焦急的等候后,被扔出去打探消息的奴随终于回来了。他在混乱中被公卿私卒砍掉半个胳膊,奄奄一息地躺在云泽台第一阙的大室外,用生命最后一刻完成了主人对他的使命,喊道——   “是殷人,殷人的军队进了城,帝太子领着殷军回来了!”   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众美人激动不已,喜不自胜。   “老天保佑,帝太子还活着!他回来了!”   “我们不会有事了,云泽台是他的,我们也是他的!”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片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中,赵枝枝沮丧地埋低头。   帝太子是否回来,不关她的事。   她只想知道,啾啾去哪了。   殷王室与夏宗室旧贵间的第一次较量,以夏宗室全军覆没惨败告终。   先是扰民,再是诛杀贤士,而后意图弑君,一桩桩一件件,夏宗室旧贵所做之事,是谋逆,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从殷军入城砍杀谋逆之人到城中清算各家闹事的公卿旧贵,这场腥风血雨持续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云泽台再无夏宗室旧贵,只有殷王室及殷国贵族,以季衡为首的殷国公卿彻底取代从前的帝台旧贵,成为帝台名副其实的新贵。   时已深冬,大雪埋城。王宫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离王宫相近的云泽台,隐约能够听到王宫传来的丝竹之乐。   赵枝枝倚在门边看雪,阿元和金子将今日出现的木箱搬进屋。   “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个月来,每隔几日就有木箱扔在小室门口。有时候是吃食珍馐,有时候是锦被银炭,凡是过冬用的物什,都齐全了。   阿元期待地等着赵枝枝打开这次的木箱,好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   低声唤了几声,赵枝枝全然没有听见。   阿元颇为担忧,拽过金子到一旁:“贵女怎么了,最近总是魂不守舍。”   金子摇摇头:“自从贵女不再将食物往外拿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阿元和金子两人同时叹气。   赵姬是不是又被什么人捉弄了?   她心肠好,容易轻易他人,别人挤几滴泪随便三两句就能骗到她。   天空纷纷扬扬又下起雪。   赵枝枝拢好裘衣,一脚迈进雪里:“我去外面走走。”   王宫。   各家公卿献上厚礼后,该轮到王子们向王父祝酒了。   三王子姬阿黄牵着两个弟弟,脚步踉跄朝大殿的方向而去,因为穿不惯女子的衣饰,好几次差点跌跤。   六王子姬泰山鼓着肥嘟嘟的脸甚是不满:“三哥,为何我们今日穿这个?我已经五岁,王父说我不用再穿女孩子的衣裙了。”   五王子姬冬冬老气横秋地昂着头:“定是王父觉得我们应该穿女孩子衣裙更合适,所以又让我们穿上了。”   姬泰山撅嘴:“可我不喜欢穿它!”   姬冬冬:“姬泰山你不要任性!连四哥都是穿到七岁才换回男儿衣着。再说了,你可不是不喜欢穿女孩儿衣裙,你是嫌我们今天穿的这身不够华美不够鲜艳,比不上你平时穿的那些。”   姬泰山说不过,张嘴就嚎叫:“姬冬冬你欺负人!姬冬冬欺负人!姬冬冬是坏人!”   姬冬冬嚎得更大声:“我是你哥哥!不准你直呼我的大名!”   “你比我早生一刻钟而已,算什么哥哥!”   “早生一刻钟也是早生,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臭臭!”   “我才不是臭臭,你才是臭臭!昨晚你还尿床了!”   姬阿黄被两个年幼的弟弟吵得耳朵嗡嗡,“不要吵了,都住嘴。”   姬泰山和姬冬冬住了嘴,开始互相掐对方的脸。   姬阿黄急忙将两人分开,一时没注意脚下,自己摔个狗吃屎,两个弟弟缠做一团,混乱中一人一脚从他背上踩过去。   姬阿黄倒在地上气得不想起来。   “三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   姬阿黄抬头一看来人,更气闷了:“殿下。”   双生子安静地跟在姬稷身后,不再吵嘴不再互掐脸蛋,手牵手,乖巧极了。   姬冬冬小声:“四哥也穿着女孩子衣裙呢。”   姬泰山:“四哥穿,我也穿,我和四哥一样,我喜欢穿它了。”   姬阿黄郁闷地板着脸,高壮的身体装在曲裾深衣下,五官周正的脸被丹色深衣衬得更为黝黑。他已行过冠礼,早就束发戴冠,此时做彩衣娱亲的女子装扮,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简单挽一个髻,而是整齐梳高髻戴满金钗。   姬阿黄自觉走在离姬稷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并不越过他去,幽怨睨眼打量。   姬稷虽也个头高,但终究是个十七少年,还在长身体,比他矮上一截手指,生得瘦白,冰肌玉骨,穿绛色深衣,踱步缓行,即使做女子打扮,亦是高高在上的清贵做派。   姬阿黄心中埋汰,他不就是听季大夫说姬稷装消失躲在城内时是穿女装行事,所以多问了几句吗?他发誓,最多仰天大笑笑了三声。谁听到能忍住不笑?堂堂帝太子,藏身宫外,竟然要靠扮作女子避人耳目,王父听后,不也憋笑了吗?   结果今天宫宴,姬稷提议,为表殷王室齐心协力,依照殷国民间旧俗,众王子需彩衣娱亲献孝殿前。   反正他已经扮过女子,不介意再多扮一次,兄弟们一起来。   对于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姬阿黄只恨自己当日多嘴,所以才招来今日之事。   弟弟们年纪小,穿着女童衣裙白白嫩嫩可可爱爱,可他一个虎背熊腰的壮硕汉子,穿起曲裾梳起蝉鬓像什么样子?他又不像姬稷,生了张白俊清隽的脸。   姬阿黄无比羡慕远在殷地国都的姬小白,躲过一劫。   “真要进去吗?”姬阿黄脚步踟蹰,搁不下脸面向姬稷求情。   姬稷:“三哥怕了?”   姬阿黄最怕人说他没胆,“有何可惧!我大殷赳赳男儿,从无可惧之事。”   入了殿,满殿憋笑。   此次宫宴只请了殷人,大家还和从前在殷国一样,与君同乐,并无太多忌讳。当即有将军吹起口哨,“上将军!好样的!”   姬阿黄脸都青了。   酒过三巡,两个小王子玩得开心,在殿中央跳起竹板舞。众人鼓掌打起拍子。   姬阿黄坐在他的将从中间,醉得东倒西歪,嘴里大嚷:“王父,啾啾欺负人,他让我穿花衣服!”   “轻点声,被他听见,又要瞪你了。”殷君姬阿轲坐在高位上俯视底下众人众态,寻不到姬稷身影,同身边皇后鲁氏问:“太子哪去了?”   鲁皇后:“方才见他出去了,要派人去寻吗?”   殷君摆摆手:“大概是出去透透气,罢,不管了,我们喝我们的,晚上再多罚他喝几杯。”   南藤楼。   姬稷站在小室门边,并不进去,侧着半边身子,悄悄朝里探。   从王宫出来,走着走着就到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这两月他忙得焦头烂额,清算作乱的旧贵,一堆事要收尾。王父将事情交给他和季衡,主要是交给季衡,但他身为储君,怎能坐享清闲,是以忙到今日宫宴才腾出一日空闲。   等他回过神,已经来这了。   竟然没人。   昭明不是说那个小东西日日到南藤楼来吗?   他还想今日来看看她,或许能见她一面,让她知道他一切安好,无需再记挂。结果没瞧见人。   难道已经将他忘了吗   姬稷鼓着腮帮子准备离开,才刚下木楼,眼中撞进一人。   茫茫大雪中,少女身着狐毛裘衣,呆愣片刻,朝他奔来。   姬稷猛不然被抱个满怀。   “啾啾。”他听见她唤,一声声,含着泪腔,似敲在他心上。   姬稷心里乱哄哄,手足无措,竟忘了让她放开自己。   他拍她的肩,人前冷漠的声线柔软三分:“我回来了,别哭。” 第10章   “没哭。”   赵枝枝鼻音浓重,悄悄贴着姬稷胸口蹭了蹭,自以为将眼泪擦干净了,抬起红红的眼,如扇长睫上犹沾着点点晶莹水汽,“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吗?”姬稷语气波澜不惊,抬手轻拭赵枝枝眼角泪珠。   赵枝枝忍不住闭上眼,感受他冰冷的手指自她眼睛拂过:“我日日都有向女娲娘娘祈祷,我知道,她一定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   忽然她想到什么,紧张抓住他的手,“啾啾,你不是鬼吧?”   姬稷:“不是。”   赵枝枝坚持捂着他的手,直至他的手染上她的体温,她才松口气,“能捂热,确实不是鬼。”   姬稷觉得好笑:“谁告诉你鬼不能被捂热的?”   赵枝枝:“阿姐说的,她看过很多讲鬼怪的书,偶尔会将书上的故事说给我听。”   愚昧。姬稷心里这样想着,嘴上没有说出来。   他看着远处屋檐上的雪,只用余光睨她。   少女欢喜极了,满眼全是闪烁的喜悦,望着他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于是他自觉站定,连呼吸都放浅,任由她细细打量。   “啾啾。”少女声音陡然一高。   姬稷做好准备:“嗯?”   她肯定要问他很多的事。   他不需要回答也没想过怎么回答,所以一句都不会答。   “你在这等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她转身就跑。   姬稷站在雪里,愣愣地看她跑开。   远处风中飘来王宫的箜篌声。温暖的宫室,醇香的美酒,他本该在那边。   碎雪落到身上,姬稷低头拂去,衣料上几点湿痕,是刚才被她抱过的地方,沾了眼泪。   他顿了顿,呼出一口白气,调转回王宫的方向,转而向南藤楼小室而去。   来都来了,等就等吧。   半个时辰后。   小室内,赵枝枝端出一碗麦饭,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藏在她的裘衣下,用身体挡住风雪,急匆匆离去又急匆匆跑来,只为了用热乎乎的食物招待归来的友人。   “啾啾,你不吃吗?”赵枝枝指指麦饭。   姬稷想到自己离宫前吃的三碗白米饭。   虽然有点撑,但也不是不能吃。反正他吃得多。   何况,殷人从不浪费粮食。   姬稷埋下头吃麦饭。   赵枝枝期待地问:“好吃吗?”   姬稷吃得脸鼓起来,“嗯。”   赵枝枝挪到他身旁,用手拍着他的背:“慢点吃,别噎着了。”   赵枝枝心中不免叹气。   啾啾是不是饿了很久?   啾啾失踪的这段时间,她想过千万种可能,想啾啾会去哪里,为何离去,离开之后会去哪里,有没有受伤,会不会死。这些想法在她脑子里蹦个不停,而如今,总算可以散去。   啾啾还活着。活着就好。   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赵枝枝期待地问:“啾啾,你会留下来吗?”   姬稷:“不会。”   赵枝枝立刻想到什么,“啾啾,你找到家人了?”   “对。”他领军回城救驾,相当于找家人了,算不得说谎。   “真好。”赵枝枝心中滋味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希望啾啾没有找到家人。   要是没有寻到家人,啾啾就能和她待在一起了吧。   赵枝枝的手不知不觉攥紧姬稷的袖角,姬稷从陶碗里抬起脸,少女的沮丧与低落落入眼中,他皱了皱眉。   “你还想见我?”   “嗯。”   姬稷沉默。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等他下次再想起来见她,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难道要将她带在身边?   可她不能飞檐走壁替他传信,也不能拿刀动枪替他杀人。他已经有昭明了,她不会比昭明更有用。   “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本领吗?”姬稷像询问每一个前来投靠的门客那样,正色问道。   赵枝枝没听清楚:“什么?”   姬稷:“没什么。”   赵枝枝:“你再问一遍,这次我一定能听清。”   啾啾说的雅言有很重的口音,虽然听起来别有一番风趣,但偶尔她还是会听得迷糊。   姬稷却不打算再问:“算了。”   刚才问出口,他已经后悔。   他怎能想着将一个女人带在身边?真是异想天开。   要不是夏宗室旧贵起事突然,他一辈子都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他可能会在其他的地方遇见她,可能会为她的容貌惊艳,但他绝不会靠近她,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她揪着衣袖,想着该如何宽慰她失落的心。   殷王室无情种。会迷惑人心的美貌,是祸害。   可是——   “你想不想上街玩?”姬稷凝视眼前粉腮胜雪的少女,缓声抛出话。   小东西这么乖,又这么笨,就算生了张漂亮脸蛋,也学不会如何迷惑人吧,她自己不被人骗得团团转就已是万幸,哪有本事祸害人?   “你能带我出去?万一被抓到怎么办?”赵枝枝很高兴,她已经在云泽台闷了一年多,要是能出去那就太好了。哪怕只是上街走一走也行。   姬稷面不改色:“忘记告诉你,我出身殷国公卿贵族之家,莫说出入云泽台,就是出入王宫也毫无阻碍。”   “原来你是殷国贵族之女。”赵枝枝虽然为不能留下她而遗憾难过,但亲耳听到她有高贵的出身,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   她想过啾啾是贵族之女,但没想到是殷人。如果是殷国贵族之后,啾啾现在定是城中炙手可热的女公子。   赵枝枝深居云泽台,偶尔也会得知外面的大事。   两个月那场腥风血雨后,帝天子已经坐稳帝位,夏宗室公卿旧贵再也不能撼动殷人地位,如今的帝台,已是殷人的天下。   姬稷起身,“走,我们现在就出去。”   云泽台大门。   一辆马车朝外而去。   小童好奇,“那不是赵姬吗?她跟谁走了?”   另一小童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很好看的大姐姐,和赵姬一样美丽呢。”   “要去告诉越女吗?”   “不用,那辆马车是宫里的,越女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可要是赵姬不回来,越女发疯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又不是没疯过。”   帝台广阳道,躲出城逃难的庶民早已归城,街上熙熙攘攘,商人重新进出帝台,道路两旁的铺子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仿佛这片土地上数月前不曾历经过血流成河的惨象。   一辆三马轺车辚辚自城门处驶来,车盖悬挂铜斧图腾的挂饰,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   寻常人只用驴做骑行,单马轺车已是奢华,这辆轺车却用三匹红色大马做牵引,加上那块闪闪发光的图腾坠子,这定是哪位殷国贵族的车马。   轺车没有帷帐,坐在车里的人一望既知。只见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衣着华丽身材矮小蓄长须的中年人,一个打扮乡土身材中等面容端正的年轻人。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凑在中年人耳边,兴奋得很。   “想不到帝台如此繁华,叔叔,你早该接我来。”季玉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两只眼睛用不过来。   季衡拽着缰绳,满脸不耐:“你小子,接你来还埋怨叔叔接晚了?那你现在回去,换季罡来。”   季玉讨好地笑笑:“叔叔,是我错了。”   季衡哼一声,“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出去别说是我季家的,丢人。”   季玉满脸堆笑:“那可不行,叔叔这次让我来,不就是让我来为叔叔分忧的吗?我出去要不说是季家人,谁理我呀?人要不理我,我还怎么为叔叔分忧?”   “要不是怕别人占了位子,我才不叫你来。”季衡啐道,“去了太子殿下身边,你若还是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别怪叔叔冷酷无情。”   季玉好奇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太子殿下,叔叔,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凶吗?像上将军那样?”   季衡:“三言两句说不清,等你见了就知道。总之你记住,切莫在殿下面前卖弄聪明。”   季玉嘴上应下,心中已经开始向往。   上将军已经回了殷地接管国都,季家本家免不了要和上将军起冲突,叔叔这个时候叫他来帝台,他正好远离殷都那个是非之地。从殷地来帝台这一路上,他一直想该如何在殿下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能。   殷地国都是季家的本家,殿下和王上来了帝台,他们季家自然也要跟过来。   王上身边有叔叔,他不敢奢望去王上身边效力,若能在殿下身边辅佐,那就最好了。   想到这,季玉不由紧张起来,连街道的景色都无心再看,直到他眼中出现两道人影,这才重新激动起来——   “叔叔,帝台果然人杰地灵,如此绝色,竟然一次能看见两个。”季玉捂着胸口,快要喘不过气。   季衡顺着季玉的目光看去,街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里正好下来两个年轻女子。   一个身条瘦长,一个娇小纤细,矮的那个牵着高的那个,不知说了些什么,高个那个弯腰低身,启唇回了句,矮的那个瞬时笑起来,笑容比雪还要干净。   季衡目光重新定在高个美人身上。   “哈哈哈哈哈……”   季玉沉迷在美色中无法自拔,甚至想要求季衡放他下车好让他有机会问候美人,话还没想好怎么说,突然听到一阵大笑。   回头一看,季衡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季玉懵呆:叔叔疯了?   这话当然不敢说,只是问:“叔叔,怎么了?”   季衡捂住自己笑出猪叫的嘴:“发现一件有趣事而已。”   季玉满脸疑惑:“什么有趣事?”   季衡调转车头,一边笑一边说:“我们换条路走,别搅了殿下的雅兴。”   季玉更迷惑了:“殿下?哪有殿下?殿下在哪,叔叔快为我引见。”   季衡笑够了,才腾出空安抚自家侄子:“现在不是见殿下的好时机,我们先去王宫喝酒。”   季玉怏怏:“哦。”   街道卖麦糖的铺子前,姬稷听完赵枝枝说话,目光触及前方车马扬起的灰尘,总觉得哪里不对。   刚才好像隐约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见过他扮女子的人,都在宫里喝酒,剩下最后一个,就在他手边,刚刚还为了吃麦糖的事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买两罐。   出来得急,她身上没带钱袋,说要问他借些,回去就还。   “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不用你还。”说完这话后,姬稷去摸腰带,然后发现自己也没带钱袋。   赵枝枝看出他的窘迫,立刻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吃它,我们就在街上走走,说说话看看风景就很好了。”   姬稷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召唤了昭明。   说是召唤其实也不算,毕竟他也没什么法术,只是将手臂朝空中摆了三下,暗处躲藏的昭明立刻现身。   姬稷没想过让赵枝枝见昭明,但现下这情况,实在无可奈何。   他说过带她上街玩,怎能为了钱财之事,让人看笑话?   “这是谁?”赵枝枝往后退,躲到姬稷身后。   姬稷看向昭明,昭明正好对上他视线,正要将“奴”这个自称抛出口。   姬稷:“是我二兄。”   昭明肩膀一颤,僵在原地。   赵枝枝藏在姬稷身后问候:“阁下安好。”   昭明一个激灵回过神:“贵女客气。”   姬稷将钱袋放到赵枝枝掌心,身后昭明已经远远离去。   赵枝枝好奇问:“你哥哥放心你独自出门?我还以为撞上了他,你就要走了。”   姬稷吃着她买来的麦糖,“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枝枝羡慕:“我兄长从不这样,他总是担心很多很多事。”   姬稷:“你有哥哥?”   “有。”赵枝枝也吃起麦糖,“但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姬稷吃着糖心情很好:“因为你待在云泽台?”   “不是,因为他出远门了。”   姬稷没再问,因为他发现麦糖实在太好吃了。   路上走着走着,赵枝枝往姬稷身边越贴越近。   过去她和阿姐出门,都是坐在马车里,一下马车就入了别府后院,很少像今天这样在街上走来走去。   爹说,她这样的容貌,只有那些公卿贵族才有资格相看,她每次出去见爹的客人,他们的眼神都让她害怕。   她不好意思告诉啾啾,她害怕很多东西,其中一样就是男人,啾啾要是知道,定会觉得她是怪人。   刚才见啾啾的兄长也是,啾啾大概觉得她很没有礼数吧。   姬稷终于发现她的不安,他没有直接问,而是留心观察,她似乎很怕别人盯着她看。   尤其害怕来自男人的目光。   姬稷一愣。   他凝视少女玉白的侧脸,她的手放在他的衣袖边,太过用力地攥着以至于指节都泛白。   随着他们走入的街道上人越来越多,赵枝枝的手越攥越紧。   就在她害怕得快要发颤的那一刻,握成拳头的手忽然被人一点点掰开。   姬稷第一次主动牵住赵枝枝的手,另一手抬起,以袖遮面,挡住她的脸,淡淡道:“我来看路,你跟着就好。前面有卖帷帽的铺子,我们去买两顶。”   帝台不兴戴帷帽,貌丑者才戴。   戴了帷帽,会被路边小童嘲笑丑八怪。   “啾啾。”赵枝枝细声,“我没事的。”   少年站定,微微仰起漂亮的五官,倨傲冷漠:“可我有事,我才不想被这么多人看见我的美貌。” 第11章   最后他们还是戴上了帷帽。   戴上帷帽后,很快就有稚童追着他们后面笑:“丑八怪不露面,戴着帽子上街来。”   姬稷从未被人骂过丑八怪,他一张俊脸闷在帷纱下,虽然觉得刺耳,但是懒得回头训斥,连脚步都不曾加快,任由身后小孩子追着闹。   姬稷信步优雅,牵着少女在广阳道闲逛,该吃吃该喝喝,仿佛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人,旁人都不存在似的。   少女紧张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还说要买楚国商人卖的酪浆吃。   两个人在街边喝完两大碗酪浆,嘴唇周围一圈泛白。   “啾啾,你家住在哪?”赵枝枝擦擦嘴。   姬稷用袖子一抹嘴,随便指了个方向:“那边。”   赵枝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贵族居住的地方,王宫也在那边。   “你问这个作甚?”姬稷不想让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能带你回家。”   “我没想和啾啾回家。”赵枝枝侧头看着姬稷,“我只是想知道,以后想啾啾的时候,该朝哪个方向看。”   姬稷:“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赵枝枝问,“难道啾啾不会想我吗?”   不会。姬稷心中默答。   他转移话题:“你家住在哪?”   赵枝枝高兴地指着另一个方向:“九子桥后面就是我家。”   姬稷:“哦。”   他打算继续往前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才走一步,发现身侧少女站着不动,盯着她自己刚才指的方向发呆。   姬稷看看前面飘香的铺子,又看看赵枝枝望着的方向。   顷刻,姬稷无奈叹道:“想回家看看吗?”   赵枝枝点点头:“嗯。”   赵府大门前,一辆马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赵枝枝迟迟没有下车,她只是趴在车帘边掀起一角往窗外探。   小小一方车窗,除了赵府两扇大门外的几棵大树,什么都看不见。   “你不下去吗?”姬稷以为她是害怕事后被人发现擅自回家,“你放心,有我在,就算你进了那道门再也不回云泽台,也无人敢说什么。”   怕她仍有顾虑,又加一句:“我爹在殷国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家的人做事,从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更不会有人怪罪。”   赵枝枝还是没声。   她盯着赵府的大门,眼神渴望,却没有任何下车的动作。   过去一年多曾有无数个日夜,她幻想着自己回家的那一天。可如今真到了家门口,她竟有些害怕。   在云泽台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等回了家,她就不用再出去受欺负了。   现在就在家门口,那些被她藏在心底压得死死的念头猛地倾泻而出。   她真的能回去吗?回去后,又能待多久?   赵枝枝知道自己从小是被当成什么养大的。   玩物。   男人的玩物。   一个已经及笄的玩物,足以胜任大部分男人的需求。   爹为她冠了赵姓,他不会再有耐心等下去。   下次会是哪。   赵枝枝不敢想。   “都到家门口了,当真不进去瞧瞧吗?”姬稷终于看出她没有下车的想法。   “在外面看看就好。”赵枝枝放下车帘,“我……我想回云泽台。啾啾,送我回去吧。”   要是一直在云泽台待着,就不用想下次会去哪。   她待在云泽台就好,她不回去了。   姬稷听她声音不对劲,拨开她的帷帽,少女眼角红红,鼻子也红红的,神情不安,却又极力想平静下来。   她简单易懂,连掩饰都做不好,笨笨地将所有思绪都露在脸上。姬稷当即明白过来。   “那就回云泽台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车驶回云泽台。   赵枝枝下了车,走几步,又返回去,“啾啾。”   姬稷探出头:“嗯?”   赵枝枝轻拽姬稷衣袖:“啾啾,我有东西送你。”   回云泽台的路上,赵枝枝一直在想,该如何答谢啾啾今日带她出去玩的好意。   世事多变,如果以后不能再相见,至少要让啾啾记得她。   她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我不收你的东西,我不缺任何东西。”姬稷认真道。   “你坐在车里看着我就行。”赵枝枝褪去厚重的裘衣。   云泽台大门前的空地,姬稷坐在马车上,前方一株梅树下,少女迎风而立。   她问:“啾啾,你知道《绿袖》吗?”   姬稷:“知道。”   “你看过吗?”   “还没有。”姬稷小声。   殷人不善歌舞,更不兴礼乐,自入帝台来,帝台旧贵或多或少用这点笑话殷人是未经开化的野人。   当年帝师周南子一曲《绿袖》惊艳天下,此舞风韵极为难学,鲜少有人会做此舞。   姬稷听季衡说起过,自周南子之后,能做此舞的人不是没有,帝台就有一个,甚至比当年周南子舞得更妙。   只是可惜,一舞值千金,寻常人看不到。   姬稷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特意为了看一支舞大费周折。   为了看一支舞,花费千金?   荒唐。   姬稷思绪回笼,目光触及前方梅树下的少女。   白雪皑皑,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她已在风中起舞。   她的腰肢柔软似柳,足似莲波踏,点额拂臂,仿佛要随风腾起,轻盈如燕,一旋一抬,白颈轻摇,又似水中之仙旋落凡间。   姬稷愣住。   周围没有丝竹声,他却好像从她的舞中听到了雅乐,心中不由自主吟唱象征国泰民安的大韶曲。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舞姿,仿佛是天底下最优雅的诗,柔软但有力,美不胜收。   大门处传来小童的欢呼声:“快看,赵姬跳舞了!是《绿袖》!”   众小童迅速围过来看:“《绿袖》,真的是《绿袖》!全帝台再也没有比赵姬更会跳它的人了。”   姬稷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纤细的身影。   原来这就是《绿袖》。   季衡真的没有骗他,果真令人……惊艳。   一曲毕,云泽台的小童在门口求:“再跳一次,赵姬再跳一次!”   赵枝枝没有理会,碎步跑向马车,呼出白气冲姬稷笑:“好看吗?”   姬稷点头。   赵枝枝重新穿上裘衣,“其实我不喜欢跳它,可因为是给你看,所以我想跳一次。”   她穿好裘衣后,缓缓将手放到额头,是做祈愿的姿势:“以此舞,一愿啾啾无忧无病,二愿啾啾平安喜乐。”她从手后抬起眼,眨了几下,“三愿啾啾觅得如意佳婿,恩爱美满至白头。”   姬稷被佳婿两字噎住,白皙的脸上透出浅浅红晕,拘谨吐出两个字:“多谢。”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多了一人。   “殿下。”昭明小心打量对面呆坐的姬稷,自刚才在云泽台看过赵姬跳舞,殿下就一直这样了,魂不守舍,整个人都浸在赵姬的舞姿中,至今没能回过神。   昭明想到今日街上那声“二兄”,便也安静下来。   两人嘴角不约而同勾起浅笑。   忽然姬稷问:“你看见了吗?”   昭明莫名其妙:“看见什么?”   “就刚才在云泽台。”   昭明恍然大悟:“看见了。”   姬稷难得惊叹:“真是好看。”   昭明问:“殿下是指人好看,还是舞好看?”   姬稷敛神:“当然是舞好看。”   昭明:“殿下若喜欢,可召赵姬日日作舞。”   姬稷双手放在膝上,手指搓着膝盖磨了磨:“我身为帝太子,怎能日日召人作舞,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殷人得了帝台便不思进取耽于玩乐?”   昭明:“殿下所言极是,是奴思虑不周。”   他又开始习惯地称奴,姬稷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回到王宫已是傍晚。   姬稷听着大殿的丝竹之声,远远瞧见里面有宫人起舞。   他没有进去,转身回了自己的居所。   姬稷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闭上眼全是今日赵枝枝在雪中舞动的身姿。他歇不下,只好下榻到处走动,心中仍是静不下来,最后伏案作画,洋洋洒洒在丝帛上勾勒一副美人舞姿图,作好了画,方才心神宁静。   伺候的小童好奇探头:“殿下,画中人是谁?好生美丽。”   姬稷命他将帛画收好:“一个女子而已。”   小童心中暗叹,一个女子?   能得殿下作画,只怕此女子非一般人。   从殷都到帝台,他还从来没有见殿下身边留过女子,更别说为谁作画了。   小童将此事说给其他小童听,众人一致认为,此女定大有来头。   “殿下已十七,是时候找女人了。”   “听说二王子三王子十四岁就有女人伴着了,我们殿下都十七了,身边却还只有我们几个。”   “不是说以前王上为了替殿下讨要帝公主做太子妃,所以才不给殿下身边放女人的吗?”   “什么帝公主,现在我们殿下已经是帝太子,王上已是帝天子,哪还用得着娶夏宗室的帝公主?”   “你们说,殿下会想要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云泽台不是有很多女人吗,那些都是殿下的,也许殿下会从那里挑几个。”   昭明蹲在屋瓦上朝下扔几颗石子:“安静些。”   小童们见是他,吓得立刻散去。   算着时辰,至深夜,昭明跳进大室,像往常那样,替踢被的姬稷重新盖好棉被。姬稷仍像小时候一样,一到夜里就喜欢蹬被子,一晚上要踢两三回。   昭明在榻边守着,目光自少年英俊的脸扫过,脑海浮现小童们说的话。   殿下找什么样的女子都好,只要他自己喜欢。   只要那人能夜起为殿下掖被角,那就更好了。   昭明忽然想到赵姬。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夜起为殿下盖被吧。   翌日。   午食过后,殷君召姬稷前去相见。   姬稷一进去,看见姬阿黄伏在地上,旁边站着举木板的寺人。   姬阿黄形容狼狈,一看就是刚挨过打。   “王父,儿子再也不敢了。”姬阿黄铮铮铁血男儿,此刻哭得泣不成声。   姬稷不明就以,朝殷君问好:“王父。”   殷君没有看姬稷,视线凝在姬阿黄身上,神情毫无变化,窥不出喜怒:“念你初犯,下不为例。”   姬阿黄爬起来使劲磕头:“谢王父,王父万年无期。”   殷君:“即日起,你搬出王宫,到外面去住。”   姬阿黄啜泣,“王……王父。”   殷君看向默默站了很久的姬稷,忽然同他说:“乖儿,云泽台荒废已久,是时候修缮重整了,你意下如何?”   姬稷怔住:“王父是想让三哥搬去云泽台吗?”   殷君笑道:“那地方历来是帝太子的居所,是东宫,怎能让他去住?自然是你住。”   姬稷惊讶:“我在宫中已有居所。”   殷君:“那个小地方,怎配让朕的乖儿住,你是储君,是帝太子,你该有自己的宫殿了。”   从大室出去,姬稷脚步虚浮,寒风吹到他脸上,将雪融化他眉心,冰凉的触感猛地让他回过神。   “你做了什么,王父要罚你出宫?”姬稷言辞冷戾,瞪向姬阿黄。   姬阿黄不敢隐瞒,语气愧疚:“昨天宫宴我喝多了,和一个宫人……其实搁平时也不算什么事,毕竟你情我愿,我并未强迫她。可偏偏那个宫人是季衡给王父准备的,我事后知道时,已经晚了。”后面的话几近无声。   姬稷气得手脚发冷,“你怎能如此糊涂!季衡既然备女,就说明王父有意收下,王父的人你也敢碰?”   姬阿黄脑袋越垂越低:“我要是知道,我怎会碰她,她半路扑上来的时候,也没问我是不是殷君。”   姬稷脑袋发涨,太阳穴突突跳。   再多听一句,他就要暴毙身亡。   姬阿黄搬出宫无可厚非,可王父让他也搬出宫,是对他也存了防备之心。   姬阿黄追过去:“殿下可是生气了?是我不对,我连累了殿下,殿下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   姬稷不看他。   姬阿黄没辙了,只好拿出平时哄小五小六的阵仗,哄自己最怕的这个弟弟:“大不了我让你当马骑嘛!”   姬稷走得更快了。 第12章   为着搬出宫的事,姬稷在屋里闷了好几天。   殷人讲究聚族而居,历代殷王室除嫁出去的公主和外放的王子,储君自出生到成婚生子皆在宫中,即便老死也是伴在君侧,一代传一代,是以王宫越建越大。   姬稷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历代储君那样,和王父同住王宫为王父分忧,待王父寿终正寝,王宫就会成为他的,然后他再传给他的儿子。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搬离王宫,王父突然提出修缮云泽台让他搬离王宫,除了委屈,更多的是震惊。   姬阿黄犯了错,就算没有这次的事,姬阿黄早过加冠之年,迟早也会离开王宫。   可他和姬阿黄不同,他是储君啊,王父怎能让他离开?   他若搬走了,大臣们该如何看待他这个太子?   姬稷越想越烦闷,连饭都不想吃。   期间姬阿黄悄悄摸过来,隔着门板向姬稷赔罪,“殿下,我无意间得到一位善做炮豚的厨子,他做的炮豚简直就是世间一绝。”   怕姬稷不理会,姬阿黄特意掀开盖子,试图将香味散进屋里:“这道炮豚,外皮炸到金黄焦脆后,用赵国香料从内到外涂抹一遍,又用文火炖上三天三夜,方做成这入口即化,肉嫩骨酥的美味。”   门口迟迟没有动静,姬阿黄怏怏说:“真不吃啊?那我自己带回去吃了。”   屋门啪地一下打开,里面出来个面无表情的姬稷。   姬阿黄捧笑:“殿下。”   姬稷双手鞠在袖里,冷冷淡淡:“炮豚呢?”   姬阿黄立刻捧过炮豚:“在这,殿下尝尝?”   姬稷睨一眼,“炮豚留下,人不必留。”   姬阿黄不敢得寸进尺,二话不说立刻消失。   小童将炮豚端进屋里。   姬稷盘腿坐在矮案边,蘸着酱汁,慢条斯理享用案上香喷喷的炮豚。   炮豚炸得金黄的肉皮里侧用雅字刻着“茹茹”两字,姬稷翻过来看到时,哭笑不得。   茹茹是姬阿黄的乳名,他耍无赖时就爱自称茹茹。   姬稷又气又笑,恶狠狠将刻了茹茹的炮豚全都吃进肚里,吃饱了,心里的气也顺得差不多了。   其实他也知道,纵然此次搬离王宫的事情是因姬阿黄而起,但最终做决定的是王父。   姬阿黄生性风流,成婚前好过的女子不计其数。他生得魁伟,性子豪爽,从前在殷都时,便有许多贵族女子想要与他共度一夜,每年上巳节,姬阿黄能从早忙到晚。   同是成年王子,比姬阿黄大一岁的姬小白就不那么受殷女的欢迎了。姬小白被御妇王夫人养成了一个胖子,走起路来像鼓满气的牛皮袋。   在殷王室这些王子中,除却已经逝世的大王子姬满和两个年幼的小王子,上巳节最受殷女期待的王子便是姬稷。可惜姬稷从未出现在上巳节的任何场合中。   自七岁成为储君起,姬稷便知道,他与其他兄弟不同,他肩负着整个殷国的希望,他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   姬阿黄和姬小白可以纵情声乐,但他不可以。   十岁时他已清楚地了解,为了殷国的未来,他必须求娶帝公主,以此巩固殷国在诸侯国中的地位。要得帝公主下嫁,他的身边就不能有潜在隐患,待帝公主成为他的太子妃生下他的元子后,那时他才能挑选一两个喜欢的女子在身边伺候。   他没有喜欢的女子,所以成婚以后,也就不用担心为此和他的太子妃生出嫌隙。   姬稷将自己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直到夏天子突然遣人来问,殷君是否有问鼎帝台之意。   直至今日,姬稷想起入住帝台的事,都觉得不太真实。   不用娶帝公主,不用大战其他五国,不用呕心沥血厮杀算计几十年,就这么轻轻松松得了帝台。   仿佛就在昨日,他还是殷国的太子,一转头的功夫,他就成了帝太子。每每姬稷想起此事,都忍不住掐自己一把。会疼,说明不是做梦。   夏天子给了他们帝台,也给了他们无数挑战。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尤其是捡便宜得来的江山。姬稷从不畏惧挑战,只要是对殷人霸业有利的事,哪怕前头刀山火海挡着,他也义不容辞赶赴。   而如今,他头一次生出沮丧之意。   王父怎能担心他会像姬阿黄那样做出不轨之事?他出生到现在,从未有过男女之欢,王父再清楚不过,他从来都是个有分寸的人。在男女之事上,姬阿黄劣迹斑斑,可他连女人都不曾碰过一下,即便是喝醉酒,也是倒头呼呼大睡,绝不会逾越半分。   就连赵姬那般相貌,他都不曾鲁莽过,说他是君子也不为过,他怎会觊觎王宫的女人?   姬稷踢开摊满炮豚残渣的矮案,往后仰躺竹席,铺了貂毛的席子软软一层,他气呼呼躺直,手里一下下揪着貂毛。   心中愈发烦闷,姬稷干脆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转而想起赵姬来,想着想着,紧皱的眉心缓缓舒展,貂毛也不揪了,懒懒侧过身。   刚才的炮豚很好吃,赵姬若尝了,肯定也会说好。   下次让姬阿黄再弄一头来,他分她一半。兴许她吃高兴了,还会跳舞给他看。   或许是年关将至的原因,宫中不宜动荡,姬阿黄悄然无声搬出去后,殷君再未替让姬稷搬离的事。   仿佛上次修缮云泽台的话只是随口一提,殷君迟迟没有动作,城中也无人知晓姬稷或将搬离王宫的事。   姬稷重新投入繁忙的事务中,此次年节大办的事,就是他在操持。去年他们初来乍到,不得不迎合夏宗室旧贵,就连除岁都是按照旧贵的喜好去办,而今年是帝天子击溃夏宗室旧贵的第一年,为昭显天子威严,自然得按殷人的习俗除岁。这种重要的事,自然得由他这个储君来督导。   在殷都除岁和在帝台除岁是两码事,殷都除岁只需盛大,帝台除岁,除了盛大,还得周全夏礼。   旧贵都快被杀完了,能够指点夏礼的人屈指可数。   姬稷忙得焦头烂额,幸好他从十三岁起就参与政务,历练得多了,再如何没有思绪,耐着性子慢慢摸索也能探个七八分。   今年的除岁,各诸侯国仍然没有朝贡。   过完年,姬稷心情稍稍宽松,夜里总算能够睡下。   这天一觉醒来,睁开眼撞进两只贼光发亮的眼睛。   “季大夫。”姬稷惊魂未定,及时收回踢出去的脚。   季衡嘿嘿笑,“殿下。”   姬稷缓身正坐,不慌不忙将缭乱的黑发撩到耳后去,问:“季大夫有何要事?来得这么突然,我还以为见了鬼。”   季衡恭正坐到姬稷对面,盘腿挺腰,笑道:“殿下,怎地还你呀我呀的,都来帝台这么久了,早该遵夏礼,太过亲切可不是件好事。”   姬稷干咳几声,“孤知道了。”   “殿下吃了吗?”   姬稷努力适应帝太子的自称:“孤刚醒,你说孤来得及吃吗?”   季衡腆着脸:“那就现在上膳吧,正好臣也饿了。”   小童鱼贯而入,端上膳食。   季衡看看自己这份,再看看姬稷面前那份,嘟嚷:“臣也想吃肉。”   姬稷:“孤听医工说了,季大夫身体不适,饮食需清淡,肉就别吃了,吃些葵韭豆麦饭,早日养好身子。”   说完,姬稷大口吃肉。   季衡吹胡子瞪眼,一边看着姬稷吃肉,一边委屈咽菜。   姬稷憋笑,吃饱喝足后,让小童给季衡上了碗肉汤,喝完肉汤,季衡这才停下受气小媳妇的作态。   “季大夫,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直接说吧。”   “听说殿下不想回云泽台?”   姬稷唇边笑意消失,正色:“王父差你来的?”   季衡:“臣早就想来了,没有陛下,臣也是要来这一趟的。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   姬稷:“那就不必讲。”   季衡置若罔闻:“殿下依恋陛下之心,难能可贵,但殿下已经长大,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在父亲身边。”   姬稷恼羞成怒:“孤七岁成为储君时,便不再是小孩子。”   季衡伏首:“是臣言辞有失,殿下恕罪。”   姬稷扶起季衡:“季家辅佐殷王室三代王君,没有人比季大夫更清楚,殷国从无储君离开王宫另择住处。”   季衡:“可这不是殷都,这是帝台。殿下已不是殷太子,而是帝太子。”   姬稷一怔。   季衡问:“难道殿下想继续做依伴父亲的小鸟,而不是独当一面的猛鹰吗?”   姬稷呼吸微快。   独当一面的猛鹰吗?   季衡:“入主云泽台,只是第一步,倘若殿下永远不迈出这一步,就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帝太子。一宫无二主,就算陛下不提,殿下也该自请出宫。殿下,听臣一句劝,到云泽台去,在那里,你才是主人,不是儿子不是贤臣,而是主人。”   季衡半开玩笑:“况且云泽台还有那么多美人等着陛下归去,臣若是殿下,早就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了,哪会犹豫是否该回去。”   姬稷皱眉沉思。   不是为他最后那句,而是为那句主人。   季衡起身作揖拜别:“臣言尽于此,殿下是要做殷太子还是做帝太子,全看殿下自己的意思。今日臣对殿下说的这些话,全是肺腑之言,是出于一个臣子对所侍君主的期盼,陛下不会知道,其他人更不会知道。”   季衡走后,姬稷静坐许久。   他的心情从震惊到愧疚,久久无法平复。   是他墨守成规,何等愚笨,竟要他人来提醒。   他已是帝太子,何必再用殷太子的旧例束缚自己?   一个合格的帝太子,需懂得如何做主人。他要做云泽台的主人,之后才是天下的主人。   姬稷想起昨日昭明回禀的事。   赵家有意接赵姬回去,已在城中各殷国贵族里物色公卿。   “昭明。”姬稷唤一声。   昭明立刻入屋:“殿下。”   “将孤即日动身回云泽台的消息放出去。”   他倒要看看,城中众公卿谁能比过他去。   赵家真是不知死活。   送给他的礼物,还想转赠他人? 第13章   帝太子即将迁回云泽台的消息像风一样席卷整个帝台,赵家听后,吓得半死。   赵锥肠子都悔青,再也不敢动心思将赵枝枝送到其他公卿府上。   要晚几天得知这个消息,他就犯下大错了!   赵锥立刻停止比较各府公卿间的优劣,思前想后,最后决定让人去云泽台送东西,送了碗樱桃酥。   赵枝枝拿到樱桃酥的时候,一双手僵在那。   赵府随人将赵锥的话转告赵枝枝:“主人说,既然帝太子决定回云泽台,还请女公子早做准备,无论用什么手段,女公子都要让太子殿下收下赵家的心意。”   赵家的心意,也就是她。   “要是我做不到呢?”赵枝枝小声问。   “主人说,是侍奉一个人,还是侍奉十个人,全凭女公子自己。”   赵枝枝浑身一个冷颤,张着发白的唇颤颤说:“我明白了,转告爹爹,我会做到的。”   时已开春,阳光喜人,赵枝枝却半点暖意都感受不到。她捧着樱桃酥,脚步沉重往前,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到南藤楼小室躲起来。   少女盘腿坐在小室中央,白净的额头碎碎几缕薄留海,四个月来修了又修,总是修不尽。   她盯着搁在地上的樱桃酥,眼睛有些发红。   这碗樱桃酥,晚了四个月。   脑海中回旋赵父的话,她不由地晃晃脑袋,手发颤地揉揉眼睛,又戳戳嘴角,试图挤出一个酒窝。   吃吧。   笑着吃下去,总不能浪费这碗得来不易的珍馐。   赵枝枝一边吃一边哭,整碗狼吞虎咽,吃完后擦干眼泪打个嗝。   会好起来的。   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生来就是做这个的,虽然还没有试过,但她一定可以做好。只是侍奉男人而已,不必害怕。   外面响起吵闹声。   云泽台近来不太安宁,自从大家知道帝太子要回云泽台后,一个个就跟疯了似的,仿佛已经得到太子的宠爱,纷纷为未来争宠的事做准备。   从前云泽台是个遭人抛弃的地方,大家住在里面,虽然偶有冲突,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相安无事,如今不一样,她们将不再被人遗忘,她们能重新为家族效力了。   短短数日,云泽台已划分成两股势力,分别以孙氏女越女为首。   云泽台美人众多,但太子妃的位子只有一个。虽然现在太子尚未及冠,立太子妃一事为时尚早,但大家都想争上一争。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能在太子身边伺候,几年之后被选为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再不济,争个少妃的名分也好。   太子入云泽台后,就算无意选太子妃少妃,至少也会封几个良御。   如果她们命不好,做不了良御,就只能在云泽台作做个无名无分的贵女了。   众人掂量完自己的出身,很快划分好阵营。   以孙氏女为首和以越女为首的两波人已经开始较量,孙氏女是帝台少数几个没有站队夏宗室的旧贵之女,几个月前的清算名册中,没有孙家。孙家成为帝台仅存的旧贵之一。   以前孙氏女自持旧贵风范,多少让越女几分,现在彻底撕破脸皮,也就不再惧让越女。   赵枝枝跑到小室外面,站在栏杆上看到孙氏女正领着一群人往南藤楼而来。   “待殿下归来,定会盛宠贵女。”   “越女怎配和贵女你相提并论,贵女出身高贵,那越女只是个亡国孤女,太子妃的位子,非贵女莫属。”   “放眼云泽台,只有贵女最适合在太子身边伺候。”   眼见她们就要上楼,赵枝枝进退两难,干脆待在原地不动。   最近无人拿她取乐,路上碰见,也只是无视。   她们很忙,忙着争宫室。   云泽台大得很,过去大家抢着住第一阙,但是现在太子要回来了,第一阙就不再是个好住处,离太子寝殿太远了。   “这里不错,离得近,看得远,就是破了点。”孙氏女吩咐身边的奴随,“等修缮开始后,就来这里占着。”   翡姬提醒:“越女是不是也看中这里了?”指指前方的赵枝枝。   孙氏女看见赵枝枝,难得没有为难她,只是笑容恶劣,打翻了她手里的陶碗。   “越女派你来的?”   “不是。”   孙氏女:“最好不是。你突然来这作甚?”   赵枝枝说:“不是突然来,这个地方是我发现的,我来这里很多次了。”   孙氏女笑起来:“你发现的?那你是不是还要占着这里住?”   赵枝枝挺喜欢南藤楼,这里是她和啾啾一起待过半月的地方,如果修缮以后能够住这里,那就太好了。   但这话她不会说出来,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想过几遍而已。   孙氏女见她不吭声,姿态越发高傲:“我告诉你,你不要痴心妄想,以你的出身,说不定太子殿下会让你为奴为婢。”   众人附和:“就是,赵姬你最好拎清自己的分量。”   “生得漂亮又如何,将来还不是要伺候我们?”   孙氏女道:“若真能伺候我们,是她的福气。”   赵枝枝黛眉紧蹙。   或许是吃了一碗樱桃酥。   或许是想到赵父托人说的那些话。   她不再傻站着任由她们的奚落,而是推开人群就往外跑——   “谁要伺候你们。”   这句话,极轻极轻,才刚出口,就已散落风中。   她谁都不想伺候。不想伺候她们,更不想伺候男人。无论是一个男人,还是十个男人,她谁都不想靠近。   要是这世上,没有男人就好了。   对于城中各家而言,帝太子回云泽台的事,无疑是个大好机会。   殷王朝正是用人之际,谁都想分一份羹。   帝天子身边有一个季衡守着,油米不进,谁也别想越过他去,但帝太子身边尚无贴心之人。今日的帝太子,就是明日的帝天子,能在帝太子面前露个脸,将来不愁前途。   殷君将修缮之事交给正卿季衡,季衡举荐了季玉。   季玉被这天大的好事砸到脑袋上,恨不得捧着季衡的脚吻上千万遍:“叔叔,你真是我的好叔叔!”   季衡一盆冷水泼下来:“差事交给你,但钱得你自己筹。”   “我自己筹钱?”季玉懵住,“修缮云泽宫是件大活,少说也得十万刀币,难道我们季家自己掏?”   季衡呸呸呸:“这次的修缮,季家一分钱都不会掏。你是你,季家是季家,差事办不好,你自己拿命谢罪就行,别想拖季家下水。”   季玉哇地一下哭出声:“叔叔害人!我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陷阱!早知我就不来帝台了,可怜我年纪轻轻还不曾娶亲生子,就要被叔叔害死了!”   “要是让王室出钱,这差事哪轮得到你?不就是一点钱吗,有什么难的。”季衡奸笑,矮小的身材站到凳子上去给季玉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别说叔叔不疼你,叔叔这教你一招,保管你筹到修缮的钱还能有剩余。”   季玉张着汪汪泪眼:“什么招?”   “你呀,往大街上一喊,吾乃修缮大吏,自然会有人给你送钱。”   “叔叔又哄骗我,我往街上一喊,别人还不得将我当疯子?”   “死脑筋,幸亏你不是我儿子,不然我得气死。”季衡猛戳他额心:“没真让你上街喊,只要让那些急着往云泽宫送钱的人知道就行,至于怎么让他们摸到你这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季玉瞬时明白过来:“叔叔是说那些获罪的旧贵家族……”   “何止那些人,城中哪一家不想巴结殿下?只要你能架桥让他们为殿下尽一点心意,他们还不得对你感恩戴德?”季衡拍拍季玉的肩,“你能不能在帝台立足,就看这次的差事了。”   季玉不是个傻子,他再怎么愚笨,经季衡这么一提点,也想清楚了。   他季玉没什么本事,就只有一张厚脸皮。且他生得憨厚,哄起人来事半功倍。   这么一想,这件差事确实非他莫属。就让他用一个崭新华丽的云泽台,作为送给太子殿下的见面礼吧。   季衡提醒:“你的差事是你的差事,和太子殿下没有半点关系。”   “明白。”季玉蹲下身,迎合季衡的身高,将脑袋递到季衡手心里:“叔叔,你确实是我的亲叔叔。”   季衡摸摸他脑袋:“我要不是你亲叔叔,早就将你丢出去喂鱼了。”   季玉笑得一脸朴素无华。   季衡狠狠掐他一把,心中暗自叹口气。   季氏一族中,能推出来的子孙也就这么几个。要不是他自己的儿子不成器,他哪会接老二家的这个来帝台。   治一诸侯国和治全天下疆土,分量轻重,截然不同。   前后仰人鼻息一年之久,布局一年之久,才能勉强除掉帝台旧贵,可压制了帝台旧贵,外面还有五个虎视眈眈的诸侯国。前路漫漫,王上的霸业,就是他季家的霸业。他季家,誓必要辅佐出一个比开朝夏天子更英伟的君主。   比起年少的帝太子姬稷,殷君才是季衡理想中的帝王人选。在季衡眼里,姬稷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再如何聪慧,也只是个孩子。虽说如此,但他必须为季家百年以后考虑,要保证季家权势长盛不衰,就要让帝太子身边的宠臣也是他季家之人。   “对了,叔叔,前几日你不在家,赵家的人来找堂哥,好像是要给堂哥送美人。”季玉悄声,“我悄悄听他们说,那赵家美人是送进云泽台的,若是堂哥喜欢,择日就送进季府,只要堂哥能让叔叔在王上面前提一提赵家就行,堂哥答应了。”   季衡大惊:“什么?”   季玉神情无辜,做出惊吓的模样:“叔叔,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季衡问:“你听清楚了,赵家要送的美人是云泽台那个?”   季玉使劲点头:“对呀,堂哥说,那个赵氏女是帝台有名的美人,他早就想一亲芳泽了。他还说,美人待在云泽台是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了一年多的时光,早就该让他这样的惜花人品尝。”   季衡拿过鞭子就往季动屋里去。   打完一顿,季衡气冲冲吩咐人:“将这个混账东西抬下去,没我的准许,谁都不准给他送饭吃!”   季玉哭完季动后,假惺惺收起泪水问季衡:“叔叔,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季衡牙痒痒:“赵锥这厮,竟敢害我儿。”   季玉:“因为是进过云泽台的人?”   季衡想到那日广阳道上无意撞见的一面,太子身边的女子分明是赵家那个会跳《绿袖》的小女儿,那时他还以为赵家出息了,竟能用这个小女儿攀上太子,就算没有名分,但好歹是入了太子的眼。   现在看来,赵锥又蠢又坏,就是个下贱玩意,害人精!   怎能将在云泽台待侍的人送到他季家?就算是个玩物,那也是太子的玩物,除非太子不要,否则谁也别想染指。   “叔叔莫忧心,那是前几天的事了,现在赵家得知太子殿下回云泽台了,肯定不会再将人送进季府。”季玉急忙宽慰。   季衡一想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差点捅个大篓子,他就头皮发麻:“这口气老夫咽不下。”   季玉露出善良的笑容:“侄儿为叔叔出气。”   数日后。   赵家的马车出行至半路,突然被一群蒙面大汉袭击。   赵家家主失踪不见,找到时,已在城外的小草屋饿了两天,被揍得鼻青脸肿。   此事传遍全城,赵锥沦为城中笑柄。   姬稷听到时,正好看完手里一卷竹简,抬头问:“是谁做的?”   昭明:“是季大夫。”   姬稷:“赵家登过季府的门?”   昭明如实回答:“是。”   “季家那个应下了?”   “应下了。”   姬稷随手扔了竹简,“季衡那么聪明,生的儿子怎如此蠢笨。”   昭明:“所以季大夫最近将季公子天天关在屋里行周公之礼,只盼早日得到孙子,后继有人。”   姬稷冷笑:“要能生,早就生了。与其指望他那个儿子,不如季衡自己抓紧时间再生几个。”   “大概季大夫也是这么想的,近日又纳了几个生育过的良籍妇人,日夜耕耘。”   “不提他了。”姬稷问:“赵家那边没派人查吗?”   “没查,只是事后派人去了趟云泽台与赵姬相见。”昭明停顿,又道:“之前也派人见过一次,就在得知殿下要回云泽台之后。”   姬稷没再问,慵懒舒展筋骨,站起身来,修长挺拔的身形从几案后绕过,在屋里缓步踱行。   踱了半圈,他在阳光照进来的光影上站定,白俊的面庞沉思半晌,薄唇轻启:“阳春明媚,孤要出去走走。”   昭明:“殿下想去哪?奴这就准备车马。”   “云泽台已经开始修缮,去那看看。”姬稷低下干净利落的下颔,淡眉在光下油青两道细痕,抿着红红的唇,沉声说:“去取一套女子深衣来,出行不必惊动他人。”   云泽台。   修缮之事进行数日,季玉日夜督工。   银子筹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在各家之间周旋的他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云泽台碰钉子。   好多好多女人,每个女人都想住在离太子殿下最近的宫室。   他都快被这些女人吵疯了。   但也有懂事乖巧从不到他面前行贿的,比如说眼前这两位。   季玉站在小室不远处的土堆旁,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和木头石块挡住他半边身子,抬眼望过去,看到一个高个美人趴在纸糊的窗户边看了看,拣起一个石子扔进去,然后迅速退回屋门前的空地。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亭亭玉立袅娜美丽的少女。   高个美人昂着头颅,仿佛只是随便路过,少女迅速扑过去。   两个人很快牵了小手手,往开满花的大树底下蹲坐。   季玉认出来,是上次在广阳道见过的那两位美人。   如此绝色,原来是云泽台的人。太子殿下真是艳福不浅。   季玉本就是为了修缮的事来周围做测量,恋恋不舍看了几眼,没有多做停留,很快离去。   因他走得迅速,姬稷才没有示意昭明前去处理。   工匠怎能到处乱跑?得尽快派遣宫人和侍卫才行,王宫是怎样的秩序,这里就该是怎样的秩序。   姬稷脑子里想了一大堆该给云泽台定的规矩,思绪回笼时,已被人捧住脑袋。   “啾啾,数月不见,你瘦了。”少女摸摸他的脸。   两人离得近,他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细腻白嫩的肌肤,像剥壳的鸡蛋,不由让人想象轻含一口是怎样的滋味。   少女润红的樱唇一张一合,两瓣漂亮的朱红,看着他说话时嘴角会微微上扬,仿佛是一朵初初盛开的桃花,温婉柔弱,惹人怜爱。   “原来你也被家里送进来了吗?”赵枝枝既欢喜又担忧,近来云泽台确实新来许多殷国贵族之女,“你家里人怎舍得?”   不用姬稷自圆其说,赵枝枝已自答自问:“不对,是我狭隘,你家里人并非不舍得,而是想要你登上高位。啾啾,你是不是也想做太子妃?”   姬稷:“太子尚未及冠,先挣个少妃吧。”   “如果是啾啾,一定可以的。”赵枝枝握紧他的手,欢喜至极:“我们又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就算我搬进来了,你也不一定能时常见到我。”姬稷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份耐心一直扮成女子与她相见。   出门的时候昭明问他,“殿下回自己的宫殿,为何还要扮成女子掩人耳目?是为了赵姬吗?”   “当然不是,孤觉得有趣而已。”那时他这样答。   说不是,其实是。   他只是在决定来云泽台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日广阳道上她对男人目光的恐惧而已。   她待他的这份赤子之心,无关身份,无关权势,难能可贵,他不想太早拆破。   就当是逗个小玩意好了。姬稷告诉自己。   少女手牵着他的,不知在想什么,眉心微皱。   姬稷鲜少见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为何烦恼?”   赵枝枝靠到姬稷肩上,浅浅叹口气,沉默多时,方才缓声开口,将自己心中的烦闷说与他听。   “爹让我一定要得到太子殿下的宠幸。”赵枝枝低垂眉眼,很是苦恼:“可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该如何接近太子殿下。云泽台这么多美人,兴许殿下根本不会看我一眼。他若不看我,我又如何让他宠幸我。”   原来是为这事苦恼。   姬稷声线平稳,慢声问:“难道他看你一眼,你就能让他宠幸吗?”   赵枝枝声如蚊呐:“男人都喜欢我这张脸。”   “就没有不喜欢的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姬稷凝视少女一张透红的脸,再问下去,她就要钻到地里去了。   他抚上她发红发烫的脸,指尖轻轻往里戳了戳。   以她这样的姿色,若是投怀送抱只为男欢女爱,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   “你和我说这些,难道不怕我妒忌吗?以后我也会住在云泽台,和你共同侍候殿下。”姬稷拿话逗弄她。   “啾啾喜欢殿下?”赵枝枝问。   “你不喜欢吗?”姬稷颇为惊讶。   赵枝枝努努嘴,没说话。   姬稷凝眉追问:“为何不喜欢?你都没见过殿下,不了解殿下的为人,怎能妄下定论。”   “因为他小气。”赵枝枝瓮声瓮气,悄悄埋怨:“他连粮食都不舍得给,差点饿死我。” 第14章   姬稷薄唇紧绷,一言不发。直到从赵枝枝住的地方离开,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临别前,赵枝枝特意往姬稷怀里塞了两串熏肉和一罐新采的蜂蜜。   “下次也要来看我。”赵枝枝踮脚朝他挥别,圆圆的眼睛盛满天真笑容:“虽然你不告诉我你住在云泽台哪座屋室,但是没关系,我会等你来。”   姬稷捧着熏肉和蜂蜜往外走。   熏肉味大,颇为刺鼻,蜂蜜从陶罐溢出来些许,沾得手指黏糊糊。   这两样寒碜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要,得随便找个地方丢掉才行。   姬稷知道身后少女的视线仍遥遥相望,她定是踮脚仰头直至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会慢吞吞挪着小碎步走开。   她待人太过无知,又太过认真。   如她这般姿色的女子,本可以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的脸就是她的兵器,没有男人会对她设防。可她偏偏呆笨得很,别人施一点好意给她,她便能将一颗心全都捧出来,若她不是生在贵族之家得了家姓,又被送进云泽台,不知要被卖上多少回。   姬稷放慢脚步,好让赵枝枝能多看一会他的背影。   直至出了云泽台,上了马车,他怀中的熏肉和蜂蜜仍然还在。   昭明迎上去接过这两样家常小礼,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赵姬送的。   难得的是,殿下竟然收下带回来了。   “今晚夜食让厨房多加道蜜浇烧肉。”姬稷吩咐,“就拿这两样做。”   昭明应下:“喏。”   姬稷在车上换回常服,浓得发黑的眼眸闭上又睁开,脑海中赵姬评价他的那几句话挥之不去。   赵姬竟然说他小气。   “昭明,孤小气吗?”姬稷拨开车帘探出脑袋。   “什么?”昭明猛不丁被这么一问,当即勒住马停靠路边。   回头一看,高瘦秀白的少年双眸沉寂,素日寡淡沉稳的神情现出小孩稚气。   “孤怎么就小气了?”昭明听见姬稷喉咙里又咕出一声。   昭明问:“赵姬觉得殿下小气?”   姬稷嗯一声。   昭明纳闷,赵姬不像是嫌贫爱富的那种人,与殿下往来这么久,从未向殿下讨要过任何东西。   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嫌殿下小气?   姬稷:“她说孤连粮食都舍不得给,差点饿死她。”   昭明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嫌扮成女子的殿下小气,而是埋汰身为云泽台主人的殿下。   昭明小声为赵枝枝说句公道话:“殿下确实没往云泽台送过粮食。”   姬稷也知道自己没送过,但是他想不起来自己不送的理由了:“孤为何不给粮食,你还记得吗?”   昭明自然记得,姬稷吩咐过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当时他们要给王上送女,王上不想要,但又不能拒绝各家公卿的好意,所以示意众人将人往殿下这里送。可殿下也不想要,嫌他们自作主张,正好云泽台殿下也不想住,所以将人丢进云泽台后,就再没管过了。”   昭明轻声:“殿下说,要让她们自生自灭,饿死几个,兴许城中那些送女的人家就会知难而退。”   姬稷彻底记起来了。   他确实是那样想的。   他与王父初来乍到,怎能沉沦女色。那些送进云泽台的女人,他一个都不想养,浪费粮食,与其养她们,不如养将士。   姬稷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可如今嘛。姬稷眼底沉了沉,赵姬说起他不给粮食时的神情,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小气寒酸的人。堂堂帝太子,怎能被人视作不近人情的吝啬鬼?   他得让她知道,天下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   “昭明,传孤的命令,让家令准备一千担黍与麦,一千匹布,凡是去年一年云泽台该有的吃食与用度,全都补齐了送过去,只要是云泽台中人,见者皆有份。”   姬稷语气淡淡的,“再从王父给孤的私库中,取一套青铜器皿和一套白玉食皿送到赵姬那边去,别人不用给,只她一份即可。”   东西赐入云泽台,云泽台众人感恩戴德三跪九叩。   美人甲感动得泪眼汪汪:“殿下果然惦记着咱们,去年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所以才会忍痛不管咱们。”   美人乙激动地捧住心口:“殿下还没回来,就已赏了粮食和布匹,等他归来,不知还要赏多少东西。”   美人丙痴痴笑着:“我们跟着殿下,以后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赵枝枝悄悄问旁边的阿元和金子:“我们也有吗?”   “每个人都有。”阿元指了指从宫里分派来的寺人:“他们会将赏赐的份例送到各人居室,我们一回去就能看到赏给我们的粮食和布匹了。”   赵枝枝一听,恨不得立马飞回去清点赏赐的东西,趁众人不注意,拉着阿元和金子离开谢恩的队伍。   一路小跑回去,入了屋,果然看到满院子的粮食和堆积成山的布匹。   赵枝枝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得躺上去滚一滚。   她小时候挨过饿,被挑出来在阿姐身边陪侍才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在她快要忘记挨饿的滋味时,她又被送进云泽台过起变卖衣服首饰养活三个人的日子。   如今,再没有比堆成山的粮食更让她开心了。   吃饱穿暖,生活不愁。   阿元在屋里呼喊:“贵女快来看!”   赵枝枝跑进去,屋里整齐摆着两套器皿食皿,一套青铜打造,一套白玉制成。   青铜与白玉所制的器皿,皆是王室才能用的东西。公卿贵族未经赏赐,是不能随便用的,若是被人发现,是僭越的大罪。   赵枝枝第一反应:“丢出去,快丢出去。”   负责此次赏赐的家令尚未走远,他带着几个寺人亲自送赵枝枝的那份,送完东西想着找个机会见见这位赵姬。毕竟是得了殿下特别赏赐的人,而且赏的还不是一般物件,是青铜白玉器皿。   这东西寻常人可用不得,是殿下平日起居饮食所用之物,其他美人就算想要备这个,没有殿下的恩准,她们也不能够。   殿下将青铜白玉器皿赏了赵姬,说明什么?说明以后殿下要时常与赵姬同吃同住!   他身为东宫家令,掌东宫刑罚饮食仓储奴仆等事,以后理云泽台各项日常杂事,怎能不提前见见这位能与殿下同吃同住的赵姬?说不定,以后殿下的喜好,还会按这位赵姬的喜好来。   家令刚一折返,就看到赵枝枝要将东西丢掉,吓得立马出声:“贵女且慢!东西丢不得!”   赵枝枝见到陌生男子,下意识往阿元身后躲。   阿元张开手臂将赵枝枝挡好,一个眼神示意金子去拿刀。   家令一看这杀气腾腾的阵仗,便知是误会了,立刻赔罪:“吾乃东宫家令。”   阿元仍不放心:“你往后站,退到十步远的地方再和我们贵女说话。”   家令退后站定,余光打量阿元身后站着的赵枝枝,不敢正视,匆匆一瞥,心中震撼。   瓷白如玉的娇娇美人,螓首蛾眉,清眸流盼,纤腰皓腕,穿着极为普通的家常深衣,却如云端仙子般遗世而独立,此等出尘脱俗的般般风流之态,天下少有。   他自问见过无数美人,无一人能与眼前的赵姬相比。   难怪城中有言,“赵家有女,绝色无双。”   想来这位赵姬,就是得封帝台娇姝的那位赵氏女。   家令不敢怠慢,往后又退五步,低低伏下腰,语气恭敬:“禀贵女,箱子里的器皿是殿下亲赐,还请贵女收下。”   赵枝枝听他表明身份,又听他说东西是太子赐的,慌张的思绪顿时平复,“真是殿下所赐?”   家令:“千真万确。”   赵枝枝疑惑:“殿下赐我这个作甚?我又用不得它。”   家令赔笑,心中暗答:现在用不得,不代表以后用不得,等云泽台修好殿下搬进来,不就能和殿下一起用了吗?   家令见到人,心中大致有了数,不便多留,躬身离开。   赵枝枝盯着青铜白玉器皿发愁,既然是太子所赐,那就不用担心了。   可是,他为何要赐她这个?   赵枝枝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或许其他人也有。大概太子给每个美人都赐了两套器皿,方便他随时能够出入各宫室起居作息。   阿元问:“贵女,东西要收起来吗?”   赵枝枝指了指墙角上锁的大箱子。   大箱子专门装能用来变卖的物件,里面的东西大多都是“天赐之物”,是从每次丢在屋门口那些来路不明的物件中挑出来,算是她的小私库,万一以后处境艰难就能拿来救急。   她虽然现在身在云泽台,但并不一定永远待在这,或许能去她想去的地方。   玩物也有做梦的资格。   也许有一天,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离开,她不用被赵家当成讨人欢心的礼物送来送去,她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不再担惊受怕,不再为将来发愁。   在此之前,在赵家放她自由之前,不,不对,云泽台的主人要回来了,她不再是赵家的小东西,她将会正式成为云泽台主人的小东西。倘若云泽台主人要将她送人,为她冠姓的赵家也不能说不字。   男人们将姬妾送给他人享用是常有之事,爹就曾经将府里临幸过的几个姬妾送出去,她现在若是身在他处,别人或许还会顾忌她的赵姓,但她要面对的是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无需顾忌她的姓氏。   被谁送人都一样,可她不想被送出去了。她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她就只想吃好喝好睡好,做一个能够掌控自己去向的普通人,不用担心逃跑后会被人抓捕卖做奴隶。   若可以,她还想寻寻她的母亲。她没有见过她,她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赵枝枝没有想过在东宫争一席之地,她觉得小气了一年突然大方的帝太子不是她能妄想的,人人都说她是玩物的命,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之前可以丢弃云泽台的人不管不顾,云泽台那么多出身高贵的公卿之女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她凭什么奢望他会将她放在眼里?   就凭这张脸这具身子?   她有同他欢爱的信心,却无令他付出真心的妄念。   情爱易得,真心难得,更何况是贵不可言的帝太子。   男人的真心,大多在抱负前途上,他们的大事,从来不关乎女人。这是他们主宰的地方。主宰者既能轻松获得情爱之欢与子嗣后代,又何须放下身段讨好被主宰的人呢?   赵枝枝在胡思想乱和大吃大喝中度过了这个春天,初夏的时候,云泽台修缮完毕,帝太子归来了。   宫里的巫官在云泽台外跳起大舞,大道排列无数宫人与甲士,一里长的道路跪满美人。   初夏的天,微风和煦,空气中全是熏燃的香气。   赵枝枝试图在跪迎的人群中找到啾啾,但人实在太多了,帝太子的铁骑仪仗到来时,她还没来及数清送入云泽台的美人人数,听到轰隆一声响,整肃威武的铁骑踏踏而来,她赶紧伏到地上。   家令洪亮的嗓音响彻大道:“帝太子驾到。”   气氛凝重安静。   车声隆隆,马蹄震天,帝太子的仪仗缓缓驶入云泽台大道。   赵枝枝大气不敢出,额头贴着地,长久的等待,脖颈间透出细细汗珠。如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她谦卑地伏在那,等候着云泽台的主人踩过她们跪着的地,从大道走入云泽台。   她死死低着头,瞥见帝太子那双绣着龙凤虎纹的金舄缓步走入她的眼角余光中。   至她跟前时,这双鞋的主人忽然停下来。 第15章   赵枝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连余光都不敢再瞥,紧紧闭上眼。   她没有见过帝太子,背上也没有刻着赵姬两字,她不认为帝太子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停下脚步。   或许他突然有事要吩咐,所以才止住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仍是没有动静,赵枝枝悄悄睁开一条眼缝,那双鞋仍在她面前站定不动。   她不敢出声不敢乱动更不敢抬头,雪白的肌肤涔出更多细汗。过去多日来她为自己鼓足的勇气全都消失殆尽,苦于如何成功献身的那点子烦恼再也算不得什么。   云泽台外这气势如山的阵仗,道路两旁雄赳赳气昂昂的铁甲将士,所有人伏首跪拜犹如臣服神明一般的虔诚,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昭示着王权的威严与冷肃。   此时此刻,再没有比他更令她畏惧的人了。光是他停下脚步这一举动,就足以令她心惊胆战。   是她今日的打扮有不妥之处,冒犯了帝太子?   可她只不过是像其他人那样,穿上了自己最美丽的衣裙,戴上最好看的首饰,以此昭显她对云泽台主人归来的喜悦之情。虽然她并非真正喜悦,但她不敢失礼,更不敢懈怠。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盛装打扮,为了勒出最动人的腰线,她昨天一天都没有吃饭。她已经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迎接他,倘若因此受到惩罚,她也只能认命了。   赵枝枝殷红的唇咬出浅浅牙印,柔弱无骨的身子似扶柳般折在姬稷视野中,他的目光自她身上缓缓淌过,自黑柔的乌发到那盈盈一握的细腰,每一寸肌肤,细细斟视。   从王车上下来时,他便看见她了。她跪得那么远,可他还是一眼瞧见她。   乌压压的人群中,少女清丽的身影楚楚动人,她不必出声不必动作,只需往那静静一伏,便叫人无法不看她。   姬稷慢慢回过劲,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风姿绰约,不然他怎会连她的脸都瞧不到,只看到她纤弱的双肩后背及那一截莹白细长的脖颈,便能立马认出是她。   她今日的打扮,甚是华美。   是为了他吗?   姬稷漆黑的眸底涌出浅淡笑意,出宫前的不悦和途中繁琐礼法的烦闷稍稍舒散。他往前走近一步,鞋头几乎快要贴着赵枝枝的指尖,她额面滴落的汗珠被他收入眼底,他提起袖子正要弯身替她擦一擦。   忽然赵枝枝身旁的美人软了身子侧倒地上,是想趁此机会,博得帝太子的注意。   美人贴了姬稷的鞋,娇娇捂了心口处:“小奴得见殿下圣威,喜不自胜,有所失礼,还望殿下赐罪。”   姬稷提袖的动作顿时收住,低眸触及脚边的美人,美人察觉视线,更为娇媚,大着胆子用脸蹭蹭他的鞋。   姬稷往后退半步,眼神沉静如水,随意一个手势,向家令下了指示。   家令立刻领会,大声道:“殿下有令,赐死罪。”   不等美人哭泣,已有寺人上前堵住她的嘴,没有人过问她的出身,没有人过问送她来的主家是谁,她就像街上再寻常不过的奴隶,被人拖了下去。   众美人倒吸一口冷气。   回过神,帝太子已经远走进入云泽台。   帝太子一走,立刻就有人前来传话,让众人不必再跪,各自散去回屋休息。   赵枝枝腿脚发软,站起时差点跌倒,还好及时被人扶住。是两位穿着檀色外衣的小寺人,一左一右扶起她,稚嫩的脸神情恭敬,另有三个个头稍高的寺人,一人为她擦汗,一人为她撑伞,剩下一人捧过水袋给她。   几个寺人打扮与云泽台的寺人不同,衣服整洁工整,一看就是宫里来的。   赵枝枝惶恐不安,不知他们为何要簇拥她身旁,她还没有从方才的事中回过神,一想到那个被拖下去的美人,她的心就颤颤发抖。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告知,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奴隶。贵族们处理奴隶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巧,奴隶的命不算命,无用的奴隶比猪狗还廉价。   可以任意处置人命的贵族,原来也会被人任意处置。   赵枝枝害怕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想办法接近帝太子是自寻死路,帝太子似乎不喜欢被人讨好,那个美人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寺人们看出赵枝枝的惊恐,他们更加卖力地讨好她服侍她。他们贴到地上去,吻她的脚,一声声唤:“主人,奴愿为主人献上性命,只求主人能够一展笑颜。”   赵枝枝惊魂未定,“你们快些起来,我不是你们的主人。”   寺人们更加畏惧,为首的那个说:“家令大人让奴们到主人身边来,主人若是不要奴们,奴们只能自尽了。   旁边已有人好奇,纷纷投来目光。   赵枝枝不想引起注意,加上刚才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惊吓,她现在只想早些回到小室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   赵枝枝在寺人们的搀扶中匆匆离去,其他美人看着她远走的身影,一时间议论纷纷。   “为何家令大人就只送寺人给赵姬一人?”翡姬为孙氏女抱不平,“难道不应该先送寺人给姐姐使吗?再不济,也该送越女几个。”   孙氏女皱眉:“大概赵家使了银子,几个寺人而已,我们身边有的是人伺候,不差那几个。”   另有人小声说:“方才你们看到了吗?殿下为赵姬留步,停了好一会呢。”   孙氏女听着刺耳,立刻训斥:“住嘴,殿下之意,岂容我们胡乱猜测?你怎么不说殿下是因为吴姬的无礼,所以才停下脚步?殿下已经赐死吴姬,难道你也想被赐死吗?”   “可赵姬确实生得美丽。”说话那人又说一句。   “生得美丽也是一个下贱东西,他们赵家给她冠姓,不就是想要掩藏她低贱的出身将她卖个好价钱吗?不然凭她也配入云泽台?”孙氏女气都喘起来。   翡姬连忙握紧孙氏女的手,连忙找话宽慰:“刚刚大家都低着脑袋伏在地上,赵姬就是有张漂亮的脸蛋,太子殿下也看不见。”   孙氏女还是不能顺气。她生得方脸小眼,打扮起来勉强算是清秀,相貌是她最大的心病,而高贵的出身则是她心中最大的倚仗。她最恨那些容貌出色出身低贱的女子,连她都不曾拥有的好皮相,一个低贱的人就更不配拥有了。   对于那些奴隶,她可以为所欲为,但对于冠了赵姓的赵枝枝,她不得不遵从一个贵族该有的姿态。她可以骂她奚落她戏弄她,但是不能伤她打她取她性命,更不能取她滚烫的鲜血喝下以求美丽的容颜。   所以孙氏女万分厌恶赵枝枝。从前有一个赵姝护着赵枝枝,没想到入了云泽台,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越女挡着。   越女甚至会在她拿赵枝枝取乐后,半夜冲入她的寝屋,涂得比鬼还白的脸贴到她脸上,声音嘶嘶透着冷气:“谁准你弄哭她?你配得上她的眼泪吗?”   想到这,孙氏女不由浑身一个颤栗,下意识去寻人群中越女的身影。   越女早已带着庞桃走开了。   孙氏女回过神,众人的话题从赵姬转到了帝太子身上。   忽然翡姬问:“不知殿下以后会如何待我们?”   孙氏女高昂头颅:“自是为我们定下名分,而后择人宠幸。”   虽然为吴姬的事所惊,但众人很快又高兴起来。她们迫切地盼着到帝太子身边去,她们认定,只要她们不像吴姬那样无礼,帝太子定会疼爱她们的。   建章宫丙殿。   姬稷由小童伺候着褪去重重丝蝉外衣,解开嵌宝龙纹带钩与大佩,换下威仪的九重章文乌色袖衣,着一件家常绛色褒衣大袑,腰间覆蔽膝,半坐小榻,一只脚垂下去。   昭明取过小童手里的白袜,捧起姬稷的脚,亲自替他结袜。   “这不是在王宫了,孤是云泽台的主人,在这里,孤无需忌讳任何礼制。”姬稷夺过白袜自己穿上,声音轻和:“以后你不必再做这种事。”   昭明坚持为他穿好另一只袜:“都做惯了,不做反倒难受,求殿下体谅。”   姬稷眼眸微闪,伸手拽住昭明的衣袖又放开,恢复平日正经端坐的仪态,对昭明说:“孤饿了,孤要吃饭。”   帝太子正式入主云泽台并非小事,姬稷得先祭祖,而后遵循一大堆琐碎的礼数,然后才能顺利出行从王宫朝云泽台出发。可以说他今天一睁眼就没歇过,虽然平时一睡醒也是忙前忙后,但像今天这样不给饭吃,还是头一回。   姬稷快饿坏了,小童一将膳食摆上来,不到片刻,饭菜全都进了他的肚里。   “再来一碗。”   吃了三大碗香甜的米饭,一只烧鹅,一盘鱼脍,一道牛渍,一碟羊脯,姬稷总算饱了。   他优雅地擦了擦嘴,用盐水漱过口,喝一杯冰凉的桃酒,心满意足地舒口气。   脑海中将今日要看的竹简细分好,明日几时出发去王宫向王父问安,后日要召哪几位远道而来的贤士相见,沉思半个时辰,而后才想到这云泽台的事。   “将云泽台修缮之后的地图拿来。”姬稷吩咐。   昭明展开画在丝帛上的地图,地图上几处标出来的地方,全是扩建之后的殿室。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南藤楼,已由原来的三层高改成五层高,楼身加牢加固,内里装饰极尽奢侈,雕梁画柱,金玉为阶,已不再是当初不起眼的小破楼。   如今的南藤楼,说是云泽台最精致的殿室也不为过,最妙的是,站在南藤楼顶楼的画阶,可以将建章宫门前出入收之眼底。   季玉改建南藤楼时,曾为南藤楼能够俯瞰建章宫这一用处忐忑不安,托季衡请示姬稷后,才敢放心去建。   昭明问:“殿下,可是要为贵女们分配居室?”   姬稷圈出南藤楼,“这个地方,给赵姬住。”   昭明应下:“喏。”   姬稷躺回榻上,不见昭明跟过来,睁开眼一看,昭明还举着地图没动。   姬稷:“收起来罢,举它作甚?”   昭明一愣:“殿下不为云泽台其他贵女分配居室?”   姬稷:“为何替她们分配居室?”   昭明听明白了,忍不住提醒:“可她们毕竟是各家送来的好意,其中不乏出身高贵的大族长女。”   姬稷翻了翻名册,看到几个有点用处的大姓,道:“随便腾间屋子让这几个人搬进去住,比照寻常门客的用度即可。”   名册上还有好几个殷国的贵族之女,姬稷:“这几个先留着。”以后找机会送出去,兴许还能送到各诸侯国去。   至于剩下的。   姬稷合起名册,打个哈欠,重新躺下:“当初各家送女,宣称为奴为婢供孤差遣,既如此,便让她们留在云泽台做洗衣扫地的宫人,前阵子正好赏过粮食与布匹,就当是今年的年俸了。” 第16章   帝太子入主云泽台短短两天时间,赵枝枝的生活天翻地覆。   先是多了五个寺人非要唤她主人,加上阿元和金子两人,她身边竟然有七个人伺候她,就连在赵府时,也不曾有这么多人服侍她。   人一多,屋子就住不下了。就在她苦恼该如何安置这几个新来的寺人时,家令大人忽然来访,亲自替她搬迁。   家令大人说,帝太子已为各位贵女分配好居室,南藤楼给了她住。   修缮后的南藤楼焕然一新,丹楹刻桷,画栋飞甍,远远望去,犹如一个穿红裳的古画女子,优雅端庄,在云泽台一众楼阁殿宇中鹤立鸡群。   云泽台众人对这个新的南藤楼垂涎欲滴,人人都想占为己有。赵枝枝原以为分配宫室时,不会有她一份,她能继续在小室住,就已经很满足了。未曾想,她竟搬进了南藤楼。   “家令大人,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赵枝枝实在无法平静,惶恐不安,“怎会让我来住南藤楼?论出身,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难道不该是越女和孙氏女……”   说到一半,赵枝枝嘴里的话凝住,因为她才走进南藤楼一步,乌压压一室的奴随小童寺人立刻伏首跪拜,他们齐齐唤她主人,虔诚欢喜,仿佛天生就是她的所有物:“主人长寿无虞,奴奴等候多时。”   家令此时朝她躬腰,回答她方才的疑问:“帝天子统治天下,帝太子是未来的帝天子,是众诸侯国的小主人,连诸侯国国君都要在帝太子面前称一声臣,那些贵族最多也就是太子殿下的仆人而已,哪来的资格在太子殿下面前谈出身?”   家令生怕激昂的措辞吓到赵姬,放柔语气:“在外面,所谓的好出身不过就是比庶民多几分机会瞻仰圣威,在云泽台,就派不上用场了。贵女只需知道,贵贱与否,全凭殿下喜好。”   赵枝枝立刻应下:“知道了,我知道了。”   家令自觉方才的话令这个娇怯的赵姬更加慌张,但这些话他不说也会有别人来说,与其让别人讨这个人情,倒不如让他来提点赵姬。   他们殷人与这帝台的人不同,帝台的人习惯了以旧贵宗族为主的风气,但是他们殷人无论贱民还是贵族,从上到下,皆只认一个殷王室。他们的王和太子得了帝台,帝台的人自然得一改过去的行事,只奉天子为尊。将来,那些并不服气的各诸侯国国君也将如此。   “屋里这些人都是伺候贵女的奴隶,贵女若是不喜欢谁,直接打死即可。”家令恭敬垂眼,“至于外面那些不是奴隶的宫人,若有冒犯贵女的,贵女也可以随意打骂,只要别打死就行。”   赵枝枝想说她从不打骂谁,又怎会打死他们,奴隶也是人,良民贵族也可能会有沦为奴隶的那天。她嘴唇阖动,最终还是没有将话说出来,只是细声道:“多谢家令大人提点。”   家令走后,赵枝枝立刻被一室的人围绕。   这其中有五六岁的小童,有七八岁的寺人,也有十一二岁的奴随。面相端正,体态适中,加上年纪小,易于调教,是人市颇为抢手的那批上等货。   他们早已被教会该如何伺候贵人,此刻正跃跃欲试想要在赵姬面前讨好。   “奴为贵女结袜。”   “奴为贵女梳头。”   “奴为贵女捧衣。”   “奴为……”   阿元将人赶开:“你们吵死了!都一边去,有我伺候贵女就行。”说完,他没什么自信,回头渴望地看一眼赵枝枝,不自觉学那些人说话:“贵女会让奴伺候的,对吗?”   赵枝枝抬手,阿元立刻弯腰将脑袋凑过去。   赵枝枝抚抚他脑袋,点破他这几日的心事:“就算有再多的人伺候我,我也不会不要阿元,只要阿元愿意,我会一直留阿元在身边。”   阿元一颗心总算落地,笑着哭出声:“奴哪都不去,奴要永远伺候在贵女身边伺候。”   金子也凑上来问:“那我呢,我呢?”   阿元:“要称奴!你想在外人面前让贵女丢脸吗!”   金子立刻敛声,没有像平时那样拿话怼阿元,低下脑袋问:“贵女,奴呢?还会要奴吗?”   赵枝枝:“当然会要了。”   金子胖乎乎的身体往前扑,凑在赵枝枝脚边亲了亲:“奴最喜欢贵女了。”   屋里的新人见金子竟然能够亲赵姬的脚,他们纷纷扑过去,想要像金子那样得到赵姬的恩宠。   阿元老气横秋:“退下,都退下!”   新人们怕阿元,他们看出他是赵姬身边得宠的人,阿元一出声,他们立刻缩回去。   全屋人屏息等候赵姬的命令。   人实在太多了,赵枝枝也不知道该让他们干点什么,可若是一直不让他们干活,他们定会吓得瑟瑟发抖。人人皆怕自己无用,奴隶更是如此。   屋里很干净,早在她到来前就已收拾整洁,为了让这些新奴不再害怕,赵枝枝吩咐:“你们将这里擦一擦。擦一遍就行,擦完就去吃东西睡觉。”   她特意强调:“不要在廊道睡,去屋里睡,我会让阿元找几间屋子给你们住。”   新奴的住处定在一楼,年纪小的由阿元来管,超过十岁的由金子分配细活。赵枝枝住最高处的屋子,挑了几个年纪最小的小童伴她左右,这几个小童不必再做其他事,就只需在屋子里陪她说说话就行。   赵枝枝搬进南藤楼三日后,才知道云泽台其他美人的去处。   彼时她刚用过午食,在廊道踱步消食。从廊道栏杆处往下看,南藤楼前的空地映入眼帘,宫人正在清扫树叶。   云泽台修缮的不止是宫宇,还有规矩。这里俨然已是一个小王宫,众人分工明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井井有条。   她屋里有新奴随时候命,屋外还有宫人供她差遣,这些扫地的宫人就是分给南藤楼的人。   新奴与宫人不同之处,除了奴籍良籍外,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新奴是赵枝枝的私人财物,宫人只是听命她而已,算不得她的财物。   无论是新奴还是宫人,全都由云泽台支出粮食,赵枝枝听到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要真让她自己养这么多人,她只能两眼一黑昏过去。   因为不用出钱养人,而且还有一笔不小的月银可领,赵枝枝不能再高兴了,她甚至开始觉得帝太子回云泽台是件大好事。   直到她站在高处看见扫地的宫人中有孙氏女。   恰逢家令来送新衣,赵枝枝跑下楼问他:“家令大人,发生何事了,南藤楼的宫人中,竟有孙家的贵女?”   家令笑答:“贵女莫惊,云泽台大部分贵女都成了宫人。”   赵枝枝愣住:“什么?”   家令:“这是殿下的决定。殿下不喜欢养闲人,殿下说了,与其让她们浪费粮食,不如当做宫人来使。”   “可她们……”赵枝枝下意识止住拿出身说事的念头,改口道:“她们的家里人不会说什么吗?”   “他们敢吗?”家令笑眯眯:“送的人无法得到殿下欢心,殿下不向他们问罪已是开恩。”   赵枝枝急促吸口气。   她以为吴姬被赐死是以儆效尤的做法,杀一个人震住云泽台的美人们,好让她们害怕臣服。   原来不是。   帝太子根本不需要她们的畏惧臣服。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倚仗家族的贵女们成为下等的宫人。   贵贱与否,全凭殿下喜好。   她今日才算真正体会这句话的含义。   “她们的本事是做宫人,是她们自己没用。贵女与她们不同,无需忧心。”家令宽慰。   从敞开的大门望出去,庭院里孙氏女正穿着粗麻布制成的宫人短衣,同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同,她不再高昂脑袋鼻孔看人,此时她正同其他宫人一样,岣嵝着背,脑袋压低,被扬起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也不能停下手里的活去擦脸。   “你会不会干活?怎能扬起这么多灰?万一贵女从这里过,尘灰脏了贵女的衣裙,我们都会受罚。”一人抱怨。   “你要是再扫不干净,明天我们就不给你留食物了。”   孙氏女扔了扫帚,坐在地上哇地哭起来:“我要回家,我不要做宫人。”   “谁不想回家?”另一宫人声音盖过孙氏女,“你以为我们还回得去吗?殿下已为我们定下宫人身份,谁家会接一个做宫人的女儿回去?”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我可是孙家女!”孙氏女泣不成声,“我怎能做宫人,我是来做太子妃的。”   “瞧这几个傻子,有命做宫人还不甘愿。”其他宫人发笑,“谁让你们没用呢,殿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孙氏女颤哭:“殿下甚至都没看过我,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曾,又怎知喜不喜欢?”   “你算什么东西,殿下凭什么要看你?”为首的宫使冷笑,“凭你的出身吗?你又不是男儿身,殿下何需顾及你的家姓?”   赵枝枝走出去。   众人立刻伏首:“贵女。”   孙氏女愣愣地望着赵枝枝,宫使眼疾手快,扣住孙氏女的后脑勺往地上叩去。   家令随后走出,问:“她们中有贵女的旧交?”   宫人中几个曾欺负过赵枝枝的人吓得面色惨白。   要不是今日赵枝枝露面,她们根本不知道,住在南藤楼的人,竟是赵姬。   这几日她们尝尽世间辛酸,真正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如今,曾被她们视作卑贱之人的赵姬,就站在她们面前,她有着一屋的奴隶,奢华的楼室。   她没有沦为她们的一员,她仍是贵女,真正的云泽台贵女。   赵枝枝身穿华丽的深衣,衣尾拖至地上长长展开,被几个小童小心翼翼捧起。她扫视跪在不远处的宫人们,就在几日前,她们还和她一样,跪在云泽台外,迎接帝太子归来。   宫人中有吓得发抖的,生怕赵枝枝翻旧账重罚她们,全身颤得连手臂都撑不住,伏在地上软成一滩泥。   赵枝枝内心五味陈杂,想起从前。   她被她们捉弄的时候,也曾被吓得脸色僵白颤栗发抖。   那个时候,她多希望她们能够高抬贵手,不要再拿她取乐,不要再骂她是卑贱之人。   她是人,她也有心,她也会伤心难过。   家令在旁等着看好戏。   身为东宫的大管家,他对这些贵女间的嫌隙了如指掌。就算昭明公子不提醒,他也知道该如何做。   昭明公子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他服侍殿下这些年,鲜少见殿下惦记一个女子,赵姬确实有点本事。   他不信能让殿下惦记的女子会是什么纯真无知的人,殿下从小就爱琢磨事,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人,又怎会半点心计手段都无?   “我不喜欢她们。”赵枝枝深思熟虑后决定遵循内心的想法,她尚未习惯发号施令,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家令大人,领她们去别处罢,我这里不需要她们。”   “就只是调离而已?”家令贴心将鞭子递到赵枝枝手边,“她们吵闹,惊扰贵女歇息,该重罚。”   赵枝枝手指瑟缩:“当然要罚。”   家令:“贵女想怎么罚她们?”   赵枝枝轻柔细软深呼吸一口气,“罚她们一天不许吃饭,以后再也不能出现我面前。”   家令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处罚?   家令领人走后,赵枝枝立刻跑回楼上。   埋进被里,赵枝枝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们做宫人了,她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嘲弄。   她刚刚,算不算报仇了?罚她们一天不吃饭,会不会太过分?   赵枝枝晃晃脑袋,试图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算了,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再说,她并不觉得这是件需要后悔的事。   此时阿元敲门:“贵女,金子去画堂了,奴让她回来,她还不肯。”   赵枝枝坐起来:“我去瞧瞧。”   到了画堂,金子果然在,一见她来,兴奋指着画堂外的风景:“贵女快看,从这里望出去,真的能够看到建章宫。”   赵枝枝走到画堂延伸出去的木廊,云泽台的风景收之眼底,建章宫也在其中。   能够窥视帝太子住处的地方,除南藤楼外,全云泽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建章宫前,穿袀玄的随人佩刀把守,庄严肃穆。宫人往来,井然有序,连碎步的弧度都迈得分毫不差。   赵枝枝不由自主伸出手,建章宫离她这么近又那么远,她想到那个曾在她面前留步的帝太子,他离她遥不可及却又曾近在她咫尺之地。她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看过,却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将自己送上他的床榻。   总要试试,怕死也得试试。若是什么都不做,等她沦为宫人,就什么都做不了。   赵枝枝出声问:“从南藤楼去建章宫,要走多久?”   阿元:“南藤楼备有轺车,贵女无需步行。”   赵枝枝鼓足勇气:“既如此,备车罢,我想四处逛逛。”   建章宫。   姬稷正在甲观处接见季玉。   季玉初次见姬稷,踌躇满志,结果抬头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一张嘴张大,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这不是他曾见过的绝色美人吗?   原来不是云泽台的贵女,而是太子殿下本尊吗!   “季君?”姬稷平静的声音稳重低沉,隐隐透出一丝不悦。   季玉瞬时回过神,立刻拜倒:“小人失礼。”   姬稷一只手从袖中伸出,虚扶季玉一把,薄而昳丽的唇轻启:“先生无需多礼,是孤招待不周,方使先生无从所适。”   季玉盯着那只玉白的手,手的主人虽然年少,但是已有天下之主的气势。   他站在他面前,轻轻一个眼神,既压得他抬不起脑袋。   太子殿下生了一张不染尘埃的漂亮面庞,这张年轻英俊的脸,曾令他误认为是女子,如今换上九纹绛色深衣,配上储君佩绶,白玉珩璜串珠压腰,长身玉立,贵雅沉凛,又是另一番令人心生畏惧的况味。   季玉稳住心神,试图将脑子里的浆糊倒出去。   他就只有这一次机会,日夜不停修缮云泽台的辛苦,全都为了换今日这一面。能不能让殿下正式起用他,就看他此刻的表现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季玉将自己的抱负说与姬稷,并将他对各诸侯国的看法逐一诉来。   季玉紧张小心,时不时偷瞄姬稷的脸色,每窥一次,心里就沉几分。   太子殿下神情静如湖面,无论他说什么,那双幽深如湖的眸子始终不曾起过涟漪。   季玉不由有些泄气,大概太子殿下听过太多人说过相同的话了。   季玉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告辞,免得被太子殿下逐出去,要是真因为他的话枯燥无味而被逐出去,他就只能哭着回殷都了。   忽然有人悄步而入,季玉识得这人,是太子殿下的随仆,他听见宫人唤这个随仆为“昭明公子”。   “她来了?”姬稷惊讶。   季玉一时间有些慌乱,谁来了?太子殿下的眸底竟有了波澜。   是比他更能干的贤士吗?   “只是在建章宫外徘徊,并未入内。”昭明请示,“看样子,是想进来见殿下,殿下要见吗?”   姬稷凝眉,“孤正在见客,稍后再见吧。”   季玉顿时自信心大涨。   瞧,太子殿下为了他拒绝了另一个贤士!太子殿下还是赏识他的!   没过多久,季玉高涨的信心又一点点蔫下去。   太子殿下心不在焉啊。   “今天就到这罢。”姬稷起身相送,“后日再请先生论文章。”   季玉一听还有下文,黯淡的眼瞬间发亮:“后日小人一定准时赴约。”   送走季玉后,姬稷匆匆回丙殿,正准备换身衣裳,昭明道:“一刻钟前,赵姬已经离去。”   姬稷鼓起腮帮子。   怎么就走了。   才等多久?这点耐心都无。 第17章   直到回到南藤楼,赵枝枝紧攥的心才稍稍放松。   她雄心万丈决定迎难而上,为自己创造机会接近帝太子,所以才去建章宫碰碰运气。   出发时,赵枝枝已经想好,为避免刻意讨好招致灾祸,她就在建章宫门口等着。万一运气好,帝太子出来见到她,那她会面临两种情况——   若他有兴致,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她对自己的美色尚有几分自信,自荐枕席的事,她学过无数次,该如何笑得让男人动心,如何低眉顺眼令男人怜惜,又如何温言软语叫男人亲近。她得心应手。   可若是帝太子没有兴致,一切就另当别论了。这种情况下,留命更重要。她会以轺车木轮轱辘破裂不得不留步建章宫为由,为自己辩解。   赵枝枝想好了一切,唯独低估了自己对男人的恐惧。尤其是对高位者的畏惧。她所谓的勾引,需克服自己的恐惧才能发挥作用。一到建章宫门口,看见庄严肃穆的宫殿,几乎是下意识地,赵枝枝腿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待不到两刻钟,她便灰溜溜地逃跑了。   还是下次再试吧。逃跑的时候,赵枝枝这样安慰自己,就当这次是来探探风。   轺车已经被弄坏,所以只能徒步而行,走回南藤楼时,赵枝枝两只脚又酸又涨,躺下就不想再起来。   赵枝枝躺在榻上拿枕头捂住脸,为自己临阵脱逃的行为感到羞耻。   真是没用。   明明都已经抱着壮士割腕的决心,到头来却还是畏缩了。   赵枝枝闷闷地捶了捶榻,决心下次定要一鼓作气,至少要见到帝太子的面,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连人影都没瞧见就跑掉。   她自言自语:“要是下次还逃跑,就罚你两天不许吃肉。”   觉得轻了,她添上一句:“三年不许吃樱桃酥。”   说完又觉得三年太久,毕竟帝太子一个不高兴就能随时取她性命,她不一定有命在云泽台活三年。   “那就一年不许吃樱桃酥。”赵枝枝吸了下鼻子,轻声说。   因着中午见了孙氏女为宫人的事,下午跑去建章宫又半途而废,赵枝枝这一天过得胆战心惊。   夜里用过饭沐浴更衣后,赵枝枝早早地躺下。   躺得早,却睡得比平时还晚。怎么都睡不着。   赵枝枝睡的小室没有点灯,今晚没有月亮,黑漆漆一片。她躺在榻上,阖着眼,一动不动,试图让自己尽快睡着。   木楼梯传来浅浅脚步声,很轻的响动,但她还是听见了。   是阿元吗?   她明明已经说过不用他巡夜,屋里有小童伴她,他不必担心她夜起时无人伺候。   脚步声越来越近,踏过廊道,直至迈进她屋里。   赵枝枝打算装睡。要是让阿元发现她睡不着,定会大惊小怪,连夜熬下安神药。   她故意呼出浅浅的鼾声,四肢放松,静候阿元离开。   那道脚步在她榻前停下。与她想象中不同,“阿元”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在她榻边坐了下来。   赵枝枝瞬时僵硬。   这人不是阿元。   阿元绝不会无礼地坐在她的榻边。   赵枝枝惊慌失色之际,听见屋里夜起的小童唤:“殿下。”   赵枝枝呼吸停住。   “嘘——”男人的声音轻轻落下,简单一句气音,连字都算不上,赵枝枝甚至辩不出他的声线是沙哑还是清亮,便听到屋内小童们惊慌起床后快步离开的动静。   姬稷静静盯着榻上的人,黑暗中他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脸,只能依稀用视线描出她的五官轮廓。   要不是她今天突然来建章宫,他本想晚几天再来看她。   他一睁眼就要从早忙到晚,他要处理近来城外私盐贩卖的事,要和季衡共商诸侯国进贡的事,要随三位德高望重的帝师继续学习为君之道,还要偶尔督促两个弟弟的功课。   就连今日接见季玉,也是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才有功夫听季玉一叙天下之事。   听到赵姬来建章宫时,姬稷着实吓一跳。但仅仅一瞬,他很快平静下来,因为比起惊讶,他心中更多的是犹豫。   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待赵姬。   他留下赵姬,是不想让她到别处受苦。她又美又笨,还有个那样的主家,若出了云泽台,只怕到时候是个男人就能将她欺负得死去活来。   除云泽台外,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更适合她。   他不缺粮食,没有变态的嗜好,身份高贵,也不介意她愚笨的性子,将她养在身边,就当是做善事了。   夜色茫茫中,少女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姬稷耳朵微动,目光越凝越近,缓缓俯下身。   赵枝枝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男人的呼吸几乎贴着她鼻尖。   她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张饱满雪嫩的小脸涨得通红,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袖。   怎么办,要起身迎接吗?迎接之后,又该做什么?   抱住他,求他宠幸?   赵枝枝紧张得快要哭了,在她的设想中,该是她想尽千方百计勾引太子,她从未想过,太子竟会主动探望她。   此刻他就在她身边,离她毫米之距,她将他粗沉的气息吸进去,细软地呼出去,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她想象着他的模样。   他会有双怎样的眼睛?是圆圆的,还是细细的?   他的嘴唇红吗?他的下巴宽厚吗?   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年轻男子,她也见过他穿的靴子,不胖,很窄很长。所以他肯定是个清瘦的人。   赵枝枝喜欢清瘦的男人,她学过床笫之事,知道清瘦的男人能让她欢好时能少受点罪。至少不用被压成肉饼。听说有些贵族男人又胖又肥,能将人骨头都压扁。   赵枝枝犹豫是否该睁开眼起身迎接时,忽然一只手抚上她脸。   他的动作温柔而缓慢,指尖贴着她的肌肤摩挲,未曾流留,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赵枝枝又害怕又委屈,殿下作甚掐她脸?   姬稷换赵枝枝另一边脸蛋捏了捏。   少女躺着毫无动静,没有任何要睁眼的迹象,明明醒着,却呼出了鼾声继续装睡。   姬稷歇下捉弄之心,替赵枝枝掖好被角。   等赵枝枝再次睁开眼时,屋里已空无一人。   她从被里伸出手,捧住被男人抚过的脸,一时呆愣,久久未曾回过神。   自这夜起,赵枝枝整宿整宿睡不着。   她一沾榻,就想到那日太子夜探南藤楼,坐在她的榻边,掐她的脸。   她为自己没有趁势将太子拽上榻而后悔莫及,更为自己被太子掐了脸蛋的事忧心忡忡。   太子来看她,就只是为了掐她脸吗?   为何是掐脸?   太子是有什么癖好吗?   他亲亲她也好啊。   不知不觉中,赵枝枝已经将掐脸的含义延伸至掐全身,她想象自己在床上被掐得体无完肤的样子,每想一次,心中的恐惧就增一分,连美食都不能消愁。   姬稷得到消息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   家令来报,说赵姬夜不能寐,人憔悴了一圈。   “为何不早些来报?”   家令噗通跪下去:“殿下明察,臣是男子,哪能日日出入南藤楼,是以未能及时察觉赵姬的异样,并非有意懈怠。况且殿下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每日天未亮就出去夜深时才归来,即便臣想回禀,也找不到机会啊。”   姬稷挥挥手让他出去,召了昭明:“寻两个细心的宫使,年岁大些,会照顾人的那种,过几日给赵姬送去。”   昭明:“找来的人,要在家令那边登册吗?”   “不必。”姬稷吩咐,“她们直接向你报禀即可。”   昭明应下:“喏。”   姬稷丢开双生子的功课:“这写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逻辑不通,错字连篇,让他们重新写一篇交上来。”   昭明看出姬稷心中烦闷,犹豫许久,终是开口:“殿下要去看看赵姬吗?”   姬稷瞥他一眼,语气虚浮:“孤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深夜探访,赵姬难免生畏,不如现在就去。”昭明熟稔地替姬稷找理由,道:“现在时辰尚早,寅时出发去见三位大家也来得及,殿下近来辛劳,让赵姬陪殿下说说话解闷,殿下也能松松气。”   不等他话说完,姬稷已经朝里迈去:“那就不等到夜晚了。”   去南藤楼的路上,姬稷不自觉焦虑起来。   他隐约猜到赵姬夜不能寐的原因或许跟他上次夜访有关。   是他一时疏忽,忘了她害怕陌生男人。他突然出现她榻边,她大概是吓到了。   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   前几日不是还主动来了建章宫想要自荐枕席吗,他好心去探她,她反倒害怕。   早知养女人这么麻烦,他就……   姬稷整好衣袖上的褶皱,长长叹口气。   罢,其实也不算太麻烦,赵姬也就是胆子小而已。   既然决定将她养在身边,那就得将她养好,虽然他没养过女人,但凡事都有第一次,慢慢摸索就行。   路上已经清理过,没人能够撞见云泽台主人探望自己的姬妾竟需做女子打扮。   姬稷从轺车下来,半边扇子遮面,悄悄进了南藤楼。   南藤楼见过姬稷的人全都被调走了,楼里就只剩阿元和金子,在庭院蹲着玩蚂蚁。   姬稷直接上楼进了赵枝枝的寝屋。   少女趴在榻上,手里一根刀笔,正一笔一划地往空白的竹简上刻字。   刻字的姿势很笨拙,字也很丑,双生子刻的字都比她好。   竹简上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个字,是他以前教她的那些。   姬稷立在她身后看了会,没有出声打断。   直至她将竹简都刻满,她自己满足地收起来,回头看他,大吃一惊。   “我以为是哪个寺人进了屋,原来是你。”赵枝枝从榻上爬起,高兴地朝姬稷扑去:“啾啾,怎么你来了也不叫我,早知是你,我就不刻字了。”   姬稷将她从怀中扶正,仔细端详她的脸。   少女眼下两道黑圈,雪色肌肤透出虚弱的惨白,怏怏倚着他的胳膊站好,见他看自己,巴掌大的小脸蹭过去,贴着他的衣袍,双手搂住他。   她依恋地靠着他:“啾啾,如今你住在哪?听说你们殷国贵族之女都被留了下来,没有充作宫人,你现在住的地方可好?我求过家令大人,请他让你和我住一起,可是家令大人不敢做主,他说得太子殿下做主。”   姬稷轻柔抚摸她的乌发:“我的住处很好,你无需替我担忧。”   少女露出笑容:“那就好。”   姬稷低下眉眼:“我听人说,你夜不能寐?”   少女两腮微鼓:“谁传的话,我才没有。”   姬稷指了指她眼下的黑圈:“那这是什么?”   少女无奈,话像含在嘴里缓缓吐出来:“好啦,告诉你便是,我确实睡不着。”   “为何?”   “因为我一闭上眼,就想到太子殿下。”   姬稷面上薄红。   原来是他误会了,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夜夜惦记他,想他想得睡不着。   这可如何是好。   他该如何宽慰思春的女子? 第18章 一更   “对了, 啾啾,你吃了吗?”少女从他怀中抬起头轻问。   姬稷思绪回笼, 凝视眼前的娇人儿:“怎地每次我来,你都要问这一句?”   少女唔一声,做沉思状:“可能因为我以前挨过饿,觉得世间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饱肚子, 所以才会总拿这句话问候人?”   姬稷以为她是指从前在云泽台过的贫寒日子, 他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深入, 埋进她的长发中。   那时她自己的吃食都成问题,却舍得分他一份。   直到现在, 她都没有向他要过任何东西, 更别说让他报答她之类的话。   姬稷越发觉得, 他将赵姬留下养在身边是个正确的决定。若是没有他看着,赵姬定会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弱得像只待宰羔羊,却又偏偏生了一张绝色脸蛋和一颗稚童般的心。   一个漂亮的弱者, 注定下场凄惨。   姬稷完全忘了自己与赵姬初遇时动的杀心, 要不是那把她主动递给他的竹刀,她已成为他手下亡魂。猎物寻刀让猎人护身,多么好笑的事。   这件好笑的事, 早已被姬稷挥之脑后。此刻他将右手从赵姬乌柔的黑发抽出,换另一只手拨开她鬓边垂下的两缕长发。   她梳了细辫子盘在耳后,头顶梳矮髻,没有插簪, 用红绳绑好,大部分头发垂在颅后。   女子十五戴笄盘高髻,她也该戴笄了。姬稷心道,改日得寻支好看的玉笄给她,不能总是让她披着头发。   因为刚在榻上趴着的缘故,赵枝枝头发稍稍有些凌乱,她轻声问:“啾啾,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问候你?要是你不喜欢,我下次会改,再也不拿这话问你了。”   姬稷一点一点替她抚平凌乱的碎发,道:“这句问候很好,无需改。”   他回以问候:“你吃了吗?”   赵枝枝点头:“吃了,可是我还想吃。”   说完,她拽着他往屋角而去,从阴凉的小银缸里取出一碗鲈鱼脍,陶缸里放满了消暑的冰块,鲈鱼脍置于冰块上,拿出时嘶嘶冒着白气。   赵枝枝拿过芥和葱制成的酱,夹起一片薄薄的鲈鱼脍沾了沾,送进姬稷嘴里。   姬稷张嘴吃下。新鲜又冰爽的鲈鱼脍入口,别有一番滋味。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将这碗鲈鱼脍吃完了。   吃完姬稷才想起,他从不和人共用一双筷子,更不喜欢吃鲈鱼脍。   姬稷舔舔下嘴唇。   可是赵姬这里的鲈鱼脍太好吃了。一点腥味都没有,冰冰凉凉的,比王宫里做的还好吃。而且她每次都是先喂他,他吃完一口她再吃一口,就算是共用一双筷子,他也不生气了。   他自己养的人,怎能嫌她呢。   理该如此亲近。   就像是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奶猫,伸舌舔舔他唾沫沾他一脸,他只会觉得高兴,哪会发怒。   赵枝枝勾着红润润的唇笑问:“好吃吗?”   “好吃。”姬稷将矮案挪开,伸手将赵枝枝拉近,拭去她唇边的酱汁:“看来你有个好厨子。”   “阿元做的,不是厨子做的。”   “阿元?”姬稷想不起来了,“阿元是谁?”   “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寺人。”赵枝枝道,“阿元说他刚刚做寺人时,为了给自己挣个好前途,花光所有的积蓄找人教他学手艺,结果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厨子肯教他,所以他就学厨了。”   姬稷问:“那他应该去做厨子,怎么还是个寺人?”   “因为宫里没人肯要他,所以他只能到云泽台来,结果云泽台连饭都吃不上,他的厨艺根本派不上用场。”赵枝枝原地躺下,双手枕着后脑勺,“阿元是个苦命人,大家都很苦。”   “那你苦吗?”   “我不苦。”赵枝枝看着屋梁顶上的雕花,“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很幸运了。”   姬稷往后躺下,冰凉的席子贴着后背,他也双手枕住后脑勺,寻向她盯着发呆的那根屋梁,慢声道:“以后你不会再过苦日子,你会吃穿不愁,活到长命百岁。”   “啾啾也是一样。”赵枝枝虔诚地向神明发愿:“愿神明庇佑。”   姬稷:“兴许我比神明更管用。”   赵枝枝一听,立刻伸手捂住他嘴,忌讳莫深地嘘一声:“不能说这种话,会被神明听见的。”   姬稷轻轻掰开她的手,侧躺着和她面对面,“听见就听见,怕什么。”   赵枝枝:“我忘了,啾啾是殷人,殷人应该不信这些。”   “殷人也信奉女娲和盘古,但殷人更信奉王和太子。”他影影绰绰扬起一点倨傲的笑意,“也就是现在的帝天子和帝太子。”   赵枝枝想到帝太子,呼吸急促起来,做贼般悄声问:“啾啾,你见过帝太子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女离得更近了,她的衣裙与他的重叠交织,吃饱过后松开的腰带垮垮落在席间,夏日轻薄的丝金禅衣隐约透出其下白嫩肌肤,她的长发散在肩旁,滑溜溜垂到他指间。   姬稷捻起少女细软的发丝,“你问这个作甚?”   赵枝枝羞赧:“我随便问问。”   姬稷往前挪了挪,声音沉静:“可是想要太子与你共寝?”   赵枝枝一张脸红透,手忙脚乱翻过身,背对着姬稷。   半晌,她声音像是蚊子叫似的,语调越低越软:“是,也不是。”   “嗯?”   赵枝枝放心将话告诉她的啾啾:“虽然殿下不再小气,但是殿下让我更害怕了。”   姬稷瓮声瓮气:“既然害怕,为何还要想他?想得夜不能寐?”   “因为不得不想。”赵枝枝抠着席子上的细缝,干净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迷雾,彷徨迷茫。   她是赵家的女儿,虽然爹一直将她当做玩物养,他养她就是为了卖她,但世道如此,又有什么好恨的。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个赵枝枝,她只是其中一个。比起那些生下来就当牛做马的奴隶,她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   其实她也不是很想做真正的赵氏女。什么真正的赵氏女,爹骗她的,她甚至没有上过族谱,她一直都知道,他只是想让她甘心为赵家卖命而已。   赵家养她这些年,兴许以后不能再插手她的人生了。帝太子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无上的权力令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赵家大概也没想到,帝太子竟会如此强势地展示他的权威,连各公卿的贵女都被他当做宫人使。   这样的人,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后院被他人指手画脚?   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若能成功献身帝太子,让帝太子收下赵家的好意,就当是对赵家的生养之恩了。至于以后是死是活,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他们再也别想让她伺候十个人。等她爬上帝太子床榻之后,她就去告诉赵家人,他们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不喜欢,她最讨厌男人了,她一看到男人就恶心反胃。他们若想讨好谁,他们自己去爬床。   这具身子是她的,不是赵家的。他们若不想再给她冠姓,那就收回去。   反正她在帝太子的后院,帝太子让她住进南藤楼,赵家也不能拿她怎样。   赵枝枝忽然觉得自己有种狐假虎威的气势,这让她莫名有些心虚,她揉揉发烫的耳朵,暗自告诫自己:还没爬上去呢,赵枝枝你不要得意忘形,况且,帝太子的床榻岂是轻易能够爬上去的?   “啾啾?”身后人了无动静,赵枝枝回过头,她的啾啾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赵枝枝轻手轻脚取过榻上的薄被。   虽是夏日,但她屋里到处都是消暑的冰块,而且这屋子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改动,有太阳照着,可屋内触手生凉。家令大人说,南藤楼是太子殿下亲自过问设计改建的,冬暖夏凉,这么好的地方给了她住,她真是撞大运。   赵枝枝替姬稷盖上被子,她自己也钻进去,两个人睡在地上的竹席,共枕一床被子。   她暗搓搓地摸摸姬稷白玉般的脸,悄声说:“比起与太子殿下共寝,我更愿意和啾啾共寝,啾啾香香的,我也香香的,我们睡在一起,就更香了。”   姬稷张开眼。   赵枝枝吓一跳:“原来你没睡着?”   姬稷:“我又不是来睡觉的。”   赵枝枝靠到他手臂边,“啾啾,你想和太子殿下共寝吗?”   从小到大被无数殷女追捧的姬稷很是肯定:“哪个女人不想?”   “那以后我们一起和殿下共寝。”赵枝枝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有啾啾在,我就不会害怕殿下了。”   姬稷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道:“虎……虎狼之词!”   赵枝枝:“啾啾没听过贵族之间的秘闻吗,三人共寝是很常见的事,曾经还有数十人一起共寝的。要是伺候的那位男君卓尔不凡,多几个人一起分担反而能轻松些。”   姬稷呼吸粗重起来。   赵枝枝:“不知道殿下那处是否……”   姬稷猛地坐起来,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柿子:“不……不许再说这些事。”   赵枝枝懵懵地望着他,水润纯净的眸子天真无辜:“啾啾还没学过床帏之事吗?”   “学过了。”姬稷重重躺回去,声音很轻:“我什么没学过。”   赵枝枝寻着他的手握住,“若真能共侍殿下,我会照顾好啾啾,不让啾啾受伤。”   姬稷喉头微耸,“说不定殿下就只喜欢和一人共寝。”   “因为他顾不过来吗?”赵枝枝问。   姬稷:“当然不是!”   赵枝枝不想惹她的啾啾不高兴,她立马道:“我不说了,再也不说这些事。”   姬稷闷闷地盯看赵枝枝。   赵姬甜甜笑,有意为刚才的事安抚他,低下头,湿湿的唇啄了啄他的手背,“啾啾最好了,啾啾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姬稷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心,他抽出手,别开眼,缓缓道:“殿下性情残暴,杀人如麻,堪比恶鬼,他生得丑陋,最恨绝色,等你到了他床上,不知有没有命活着下榻。”   赵枝枝愕然:“原来殿下是如此可怕的人吗……”   姬稷:“特别可怕。”   他无非是想吓吓她,好让她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结果一看她真被吓住,他反倒慌了。   少女两只圆圆的眼睛张大,不知在想什么可怕的事,神情震惊,眸底含了泪,湿漉漉往外涌。   “别哭。”姬稷捧过少女被泪打湿的脸,“我骗你的,太子殿下一点都不可怕。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赵枝枝本就提心吊胆,被这么一吓,魂都没了。   她脑子里浮现自己死在太子榻上的惨状,眼泪不受控制哒哒往下掉。   姬稷苦恼不已。   这下可好,赵姬又要消沉了。   他不该一时起兴,拿话吓她。   “别哭,别哭。”姬稷嘴上嗫嚅。   少女默默流眼泪,眼泪蹭他一手,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放心好了,你死不了。”   她肿着红红的眼,并不相信他的话,却还是点头应下:“嗯。”   姬稷松口气。   他揽过她的肩,动作青涩地将她抱在怀里,手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一般:“睡吧,好好睡一觉,都多久没睡过好觉了?今天不要再想其他事,只管睡觉就行。”   赵枝枝哭得累了,瘫在姬稷怀中,不知不觉将眼闭上。她最喜欢的啾啾抱着她,这个怀抱温暖有力,她慢慢松开紧绷的心弦。   昏昏沉沉入睡前,她最后一次允许自己想那种可怕的事:“倘若……倘若我死在殿下的榻上,能不能请你每年祭一碗樱桃酥给我?”   姬稷:“好。”   她喜欢吃樱桃酥,他记下了。 第19章 二更   天气越来越热。   南藤楼银缸中堆的冰块越来越多, 一日换三次,赵枝枝待在屋里, 丝毫感受不到夏日的炎热。   她还觉得有点冷,身上披两层素纱禅衣,盘腿坐在敞开的大室,外面是葱绿大树, 树上蝉鸣不断, 庭院传来阿元和金子打果子的声音。   赵枝枝认真在竹简上刻字, 年纪最小的小童伴在她身侧,懵懂地看着这些他并不认识的字, 惊叹:“贵女好厉害, 能刻这么雅字!”   赵枝枝含羞笑了笑, 从案上的碟子中拿过蜜饯给他吃,“也就八个雅字而已。”   她指着竹简上的字, 教他认:“啾,啾, 枝, 枝,很,好, 你,呢?”   被取名“小小”的童儿一字一字跟着念,念完后满足地笑起来:“奴也会念雅字了。”   赵枝枝摸摸小小的脑袋,将竹简放到他掌心:“去寻家令大人, 请他转交。”   小小点头:“奴这就去!”   赵枝枝刻完信,学印象中啾啾的样子,行云流水一脚将矮案蹬开,舒展四肢仰躺席上。   那天啾啾抱她睡觉,她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后,家令大人来探她,说以后她若睡不着,就给啾啾写信,他自会替她转交。   也不知道啾啾哪来的本事,竟能使动家令大人传信。   她会的字不多,啾啾就教了几十个字而已。   啾啾托家令大人说,若是不知道怎么写信,就写她的名字。这么好的机会使用雅字,她才不会就只写她自己的名字。她恨不得将自己学过的字全都刻上去。   自从能和啾啾通信后,她每晚都睡得很好,她没有睡不着了,但她还是每天给啾啾写信。   啾啾的回信是她每天最期待的事了。   啾啾的字特别好看,虽然啾啾每次都只会回她一个字——好。   建章宫。   家令怀中揣一筒竹简,顶着烈烈炎日,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台阶。   唉。   东宫家令,竟沦为小小姬妾的传信使。   也不知道这赵姬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让每天要务缠身的太子殿下特意腾出时间看她的信。   赵姬的信,他也看过一次。写得那是什么玩意?一塌糊涂,鸟屁不通。   他第一次替赵姬送信时,太子殿下还质问他来着,问赵姬是不是遇见什么事又吓坏了?   他一看,原来是赵姬刻了几十个字,除了啾啾,枝枝这四个字外,其他字他全都见过,但放在一起,他就不认识了。   他平生第一次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学过雅字。哪有人这样用雅字的?   还好他及时解释,赵姬不是惊吓,是兴奋,刻字时他就在旁边,赵姬脸上全都是笑容,绝对没有被什么事情所惊。殿下才没有继续追问。   从那以后,赵姬送出的信,他不敢不看,看完才往建章宫送去,只有这样,才能提早做好准备面对殿下的质问,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   还好赵姬从不火漆封缄,他偷看信的事也就不会被拆穿。不过太子殿下的回信,他就没那胆子偷看了。   今天的信,总算是句通顺的句子了,不枉费他前几日教出来的眼泪。   赵姬被他教字,还不满意:“啾啾一教,我就记住了,可家令大人的字,我看了好几遍,还是记不住。”   真是,他一个管杂事的家令,能和太子殿下比嘛!   家令也不敢多教,赵姬的字都是殿下亲自传授,万一殿下就喜欢教赵姬识字呢,那他岂不是坏了殿下这份兴致?   是以教几个通信常用的字就打住了。   家令颠颠手里的竹简,心中纳闷,赵姬似乎不知道啾啾就是殿下的乳名,殿下的乳名,轻易不能唤,唤了要被他瞪白眼的。可赵姬次次刻在信中唤,殿下竟一次都没有恼怒过。   殿下吩咐他,除了传信,不能在赵姬面前多说一个字。赵姬说什么就是什么,听着便是,不能质疑,更不能发问。   家令通禀过后,很快有小童取过竹简进屋去,让他稍候。   等了一刻钟,小童将回信捧给他:“辛苦家令大人了。”   家令原路返回,心中腹诽:也就赵姬的信回得最快,都忙成这样了,还惦着给赵姬回信。上个月他递上去请示搬仓另扩的事至今尚未批示。   家令走到南藤楼,庭院里刘宫使远远瞧见他,笑脸相迎:“家令大人,可是来给贵女传回信?”   家令拿出竹简:“不然吾来此作甚?”   刘宫使迎他入待客小室,“夏日炎热,家令大人吃些点心,歇歇凉。”   家令被太阳烤出的烦闷稍稍宽解。自从上次他向殿下回禀赵姬夜不能寐后,没几日,赵姬身边多出两个宫使。   能得宫使贴身伺候的人,一般都是王宫里的皇后御妇以及王子们的妻子媵妾,身份皆贵不可言。赵姬连个名分都没定,就使起了宫使,是不是有点逾越?   赵姬傻乎乎的,还不知道宫使是怎么一回事,只当是寻常宫人。   能掌一宫规矩礼仪的宫使,怎能与寻常宫人混为一谈?   “吾记得刘宫使以前是在王太后身边伺候的。”家令放下喝水的陶杯,“实在委屈了。”   刘宫使笑道:“贵女待人诚恳有礼,从不打骂奴仆宫人,奴能伺候贵女,是奴的福气。”   家令:“我们都是老相识,何必说这种虚话。”   刘宫使叹道:“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他让我们来,我们能不来吗?再说,王太后都已经去世五年了,现在的鲁后你也知道,当初嫁过来时,没少受过王太后的气,王太后的人,鲁后又怎会重用?其在王宫里待着管那些小宫女,还不如来云泽台试试运气。”   “就没想过嫁人?”家令忍不住问。   刘宫使:“宫使终身不嫁,这是老规矩。”   家令悄声:“伺候赵姬,你甘心?吾能替你另寻好去处,三王子不是也搬出宫了吗,他的王妃缺一位宫使。”   刘宫使犹豫,想了想,还是摆手:“罢,就在这了。”   家令张开手掌:“这个数并不贵,你若是嫌贵,我少收点便是。”   “多谢家令大人好意,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刘宫使道,“不想再折腾了,赵姬年纪小,人单纯,好伺候,我乐得过这种清闲日子。”   家令:“好伺候?我看是好糊弄吧。”   刘宫使笑眯眯:“我可不敢糊弄,殿下不就是怕有人糊弄赵姬,所以才寻我和李宫使来伺候赵姬的吗?”   家令听出她话外之意,哼了声,“你这老妇。”   刘宫使:“在家令大人面前,我还当不起一个老字。”   家令揶揄她:“殿下现在待赵姬是好,可男子喜新厌旧是常事,保不齐哪天殿下就对赵姬失了兴致,到时候你哭着找我另寻去处,我也不搭理。”   “殿下连旧人都不曾有过,家令大人从何看出殿下喜新厌旧?”刘宫使反问。   家令被呛得没话说,抬腿就要往楼上去:“不和你这老妇扯皮,我去给赵姬送信。”   刘宫使:“赵姬不在,出去了。”   家令:“那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呀。”刘宫使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简,“辛苦家令大人走这一趟,信留下罢,待赵姬回来,我亲自呈给她。”   家令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赵姬手上,不然她没看到回信伤心落泪,殿下怪罪下来,我可不会包庇你。”   “知道了。”刘宫使送他出去。   家令看看头顶的大太阳,“这么热的天,跑哪去了?万一晒出病来,吾的膝盖又要倒霉了。”   南藤楼不远处的花圃地里,绕过回廊,几个衣着华丽的美人正围着一口陶缸,缸下熊熊大火,旁边奴随跪着捣东西。   一个结辫绾发,头戴巾布的女子手里一根大勺,踩着奴随的背,不停地搅拌另一个陶缸里的乳白汁。   场面热闹,廊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久居不出的殷女们也都出来了,带着一大堆奴随,站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并不上前,有意与帝台出身及其他地方的贵女们保持距离。   赵枝枝原本在屋里歇凉,嗅见风里浓浓的醇香味,所以才闻风而来。阿元和金子以及十几个寺人奴随跟在她身后。   她穿的曲裾裙摆长长在身后,她一边小跑,身后的寺人捧着裙摆唤:“慢点,贵女慢点走。”   赵枝枝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全都盯过去。   云泽台没有被当宫人使的贵女里,赵枝枝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原是身份最低下的那个,却住进了南藤楼。   私底下大家都喊她“南藤楼赵姬”,因为殷女中也有姓赵的。   只见南藤楼赵姬穿着繁复绣满莲枝与海涛的曲裾,衣料极薄极软,乃上贡的鲁国蚕丝纱所制,这种衣料穿在身上,透体生凉,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品。   如此珍贵的衣料,制成一件上衣已是奢侈,更别说制成一件曲裾。可赵姬不但将它制成了曲裾,而且还留有三尺长的裙摆,三尺长!都够做件小衣的!如此暴殄天物,实在令人发指!   赵家何时变得这么大手笔了?   赵枝枝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衣裙有多金贵,赵家虽然生活富裕,但也没富裕到能够买鲁丝纱的程度,加上她出入的场合不是赵家前厅就是赵姝结交的那些贵族之家后院,都是些小场面,根本无从得知世间稀有的珍宝。   她只是在看到它的时候,隐约觉得这衣裙料子很贵。衣服全是家令大人送来的,她只当是寻常份例,以为人人都有份。   “赵姬!”   人群中有人唤了她的名字,赵枝枝循声看去。   是越女。   赵枝枝差点没认出越女,因为越女不是从前那般打扮,她的头发都裹在巾布里,只一张脸露在外面,额头上的莲花刺纹仍在,但牙齿不是黑色的了。   越女高高踩在奴随背上,将大勺扔回陶缸,瘦矮的身材,昂着下巴,微眯的眼睛,气势逼人。   “赵姬!”越女又唤她一声,从奴随背上跳下,朝她而来。   赵枝枝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越女在她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停下,眼神细细扫过她的脸,“赵姬,你也是来讨酒喝的?南藤楼没有美酒供你一醉吗?”   赵枝枝不想再待下去。   越女一把牵起她的手:“不准走。”   赵枝枝窥出她的意图,气闷:“你故意在这里酿酒引我来。”   “是又如何?”越女笑道,“来了不喝杯酒再走吗?我越国的美酒,举世无双,而世间能酿越酒的人,只剩我一个了,你去别处喝不到。”   南藤楼的奴随寺人作势就要上前护主。   越女及时将手松开,长长的红指甲顺着赵枝枝的手背轻轻一抚,未饮先醉:“你出息了,有人护着你,你连我酿的酒都不稀罕了。” 第20章 三更   赵枝枝第一次见越女时, 曾向她讨过酒喝。   那时她并不认得她,只是瞧见有人在酿酒, 酒味飘香,十分醇美。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矮小瘦弱打扮奇怪的女子,原来是楚国送来的越公主。   越女来到云泽台后, 从前肆无忌惮捉弄她的人渐渐变少了。   可是越女比那些人更过分。   她曾将她关在第一阙三天三夜, 她将食物递到她唇边, 蛊惑的声音轻细妖媚:“想吃吗?想吃就哭给我看。”   赵枝枝想起从前那些不愉快,她双手微攥成拳, 别过脸不看越女:“我已经不喜欢喝酒了。”   越女总是喜欢在弄哭她之后, 用越酒诱她。   她很久没喝越酒了, 那种入口芬芳四溢令人飘飘欲仙仿佛能忘却一切烦恼的滋味,她偶尔会想念。但她决不会想念越女。   她躲越女都来不及。   越女扭着腰肢撞入她眼帘, “不喝就不喝,又没人求着你喝。”   赵枝枝又转开脸。   越女又转到她面前。   赵枝枝干脆仰天看太阳, 气鼓鼓:“你到底要作甚?”   越女挥手召来奴随, 踩到奴随背上,比赵枝枝高出一截,俯视她:“无非看看你, 找你说说话。”   越女一张脸怼到她面前,赵枝枝不得不看清越女现在的面容。   越女光秃秃的眉毛已经长出来,不再剃掉,留成两道细细长长的蛾眉。她额间的莲花刺纹更显鲜艳, 薄敷脂粉的肌肤晕出浅浅两团腮红,她染黑的牙齿恢复成白洁皓齿,唇瓣轻点一抹殷红。   这样的越女,很是动人。   越女似乎也知道她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她得意笑起来:“我好看吗?”   赵枝枝干脆将眼睛闭上不看。   越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贴到她耳边:“小东西,我虽美丽,但你比我美丽万倍。”   赵枝枝不是没听过越女的奉承之语。越女上一刻还在夸她美,下一刻就会弄哭她。   如今井然有序的云泽台令赵枝枝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越女,她闷闷抛话:“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和你说话。”   话音刚落,有人走过来,嗓门很大:“赵姬,大家同为云泽台贵女,彼此之间是不是应该客气些?听说赵姬你上次故意去建章宫等殿下,结果待不到两刻就狼狈逃跑了?”   赵枝枝睁开眼一看,说话的人是庞桃。   原来庞桃也被留了下来继续做贵女。   赵枝枝不哼声。   因为她确实逃跑了。   庞桃伸手扶越女,嘴里的话继续对赵枝枝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贼心没贼胆?”   越女:“庞姬,你怎么说话的?赵姬可是我们中最胆大的一个,迄今为止,也就只有她不怕死,敢跑到建章宫勾引太子殿下。”   “只可惜,连门都进不去。”庞桃瞧见越女的眼神,不敢将话说得太过分,笑着改口:“公主刚才说得对,赵姬真乃壮士也。”   在场的贵女们全都笑出声,指着赵枝枝议论纷纷。   赵枝枝脸上发烫,转身就跑。   有人喊:“怎么又逃了呀?”   赵枝枝跑得更快了。   南藤楼。   刘宫使远远瞧见赵姬的身影,赶忙捧了冰水打着伞上前迎接:“贵女,口渴了罢,快润润。”   赵姬接过冰水,温软的声音甚是乖巧:“多谢刘阿姆。”   刘宫使一瞧,赵姬眼睛红红的,脸被晒得晕粉两团,鼻子一吸一吸,虽然没有哭,但一看就知道刚才在外面受了委屈。   刘宫使还想多问几句,赵姬已经喝光冰水将陶碗放回她掌心,拎着裙角踏踏上楼了。   刘宫使皱眉瞪向那十几个跟随出去的奴随寺人。   除阿元金子外,其他人自觉跪下。   为首的奴随道:“其他贵女们在前面嬉闹,赵姬过去,被人嘲笑了几句。”   刘宫使问:“她们笑什么?”   “说……说赵姬有贼心没贼胆,跑到建章宫勾引太子殿下却狼狈而逃。”   刘宫使笑了笑:“明白了,你们散去吧。”   阿元和金子想上楼逗赵姬开心,被刘宫使拦住:“还是我去吧。”   阿元和金子对视,两个人让出路。   云泽台年纪最大的人,就是这位刘宫使。其次是李宫使。   尊老总没错。   刘宫使上了楼,停在廊道边,问:“贵女,奴能进来吗?”   少女声音有些犹豫:“我暂时不需要人伺候。”   刘宫使:“厨子做了冰桃团,奴是来送冰桃团的。”   赵枝枝立刻改口:“那进来罢。”   刘宫使一送冰桃团来,赵枝枝迫不及待接过。冰桃团是用浇了蜂蜜的碎冰块包裹切成块的桃肉,是王宫里常见的消暑小食。刘宫使来南藤楼后,发现赵姬喜欢吃甜食,便托人弄了王宫的小食菜谱。   赵姬很容易就能被讨好取悦,比如现在,一道冰桃团就能哄得她开心。   少女挑出冰里最后一块桃肉,吃进嘴里,冻得眼睛眯紧,因为是最后一块了,她不舍地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过来:“刘阿姆,我可以再吃一碗吗?”   刘宫使被看得心都软了,要不是她常年在宫里伺候,磨砺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只怕张嘴就要答应。   “这东西太寒,吃多了肚子会疼。”刘宫使替赵枝枝擦拭嘴角,“而且厨子已经开始准备夜食,有黄羊肉和乳白汤,还有香软的小米粥。冰桃团留到明日再吃,可好?”   赵枝枝一听晚上吃的三样,点点应下:“那我明天再吃。”   刘宫使感慨,真是好伺候啊,半点口舌功夫都不用费。   赵枝枝吃完冰桃团,重新拾起旁边的竹简,垂着脑袋,手指反复摩挲啾啾刻给她的回信。   今天还是只有一个字:好。   她抚着那个字,心里安静下来。   刘宫使拿过玉制的美人拳,绕到赵枝枝身后,轻轻替她捶肩:“贵女可要睡会?”   “现在睡了,晚上又要睡不着,要是睡不着,啾啾会担心。”赵枝枝捧着竹简放心口处,“我不想让啾啾担心。”   刘宫使轻哄:“那就不睡了。”   赵枝枝回头看她:“刘阿姆,你是殷国的人,你认识啾啾吗?”   刘宫使和蔼笑,睁眼说瞎话:“不认识。”   赵枝枝有些失望。   刘宫使:“虽然不认识,但想必是个十分体贴的人,所以才能让贵女挂念。”   赵枝枝笑:“啾啾确实十分体贴。”   她从篓里捧出许多竹简,一卷卷打开给刘宫使看:“你瞧,啾啾的字也写得十分好看。”   刘宫使笑容未变:“真是雅致。”   太子殿下的字,一如既往,端方秀美。   赵枝枝叹道:“要是什么时候,我能写出同啾啾一样漂亮的字就好了。”   刘宫使:“一定会的。”   赵枝枝重新展开一卷空白竹简,准备刻苦练字。   刘宫使见时候差不多,冰桃团吃了,太子殿下的字也看了,该聊聊花圃发生的事了。   赵姬年幼,脸皮薄,被人嘲笑,最是容易郁结。   太子殿下寻她来,就是为了找人照看赵姬,顺便把好南藤楼的门。是以半点小事她都不能掉以轻心。   她不敢让赵姬闷在南藤楼不出门,只能事后补救了。   刘宫使将话在脑子转一圈,想着不动声色开导赵姬,话刚到嘴边,还没抛出去,听得赵姬说——   “刘阿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好了,我不在意她们说的话。”赵姬抬起脸,水葡萄般清澈空灵的眼,干净得不可思议:“我确实想要勾引太子殿下,我并不引以为耻。”   刘宫使一愣。   “我不是有贼心没贼胆。”赵姬声音轻得有些发颤,像是为自己鼓气:“我既有贼心,也有贼胆。明日我要去建章宫,刘阿姆提前为我备车罢。”   刘宫使很快回过神,伏首应下:“喏。”   连烤半月的太阳今日终是停工,昨天还是烈日高照的天,今日乌云密布,不知何时就有倾盆大雨袭下。   赵枝枝出门时,零星几点雨滴坠到地上,等她乘轺车往前再行进些,雨势就更大了。   天阴沉沉地罩下来,路上腾起白花花的水,雨珠急急打在车盖上,四面刮来的风层层往赵枝枝身上涌。   赵枝枝摸摸被雨浸透的衣袖,要不要回去换件衣裳?   沉思半晌,还是决定继续朝建章宫出发。   她安慰自己,说不定衣服湿了是好事。   湿湿的透透的,或许更容易爬上太子的床榻。   爬上太子的榻,是该做的正事,这些天沉迷和啾啾通信,她都懈怠了。   小童在台阶旁等候已经,踮着脚望啊望啊,终于望见南面摇摇晃晃驶来一辆轺车。   小童一颗心总算落地。   太子殿下出门前已有交待,午时过后,在此等候南藤楼的轺车,赵姬一出现,立刻迎她入建章宫,不得怠慢。   “是南藤楼的赵姬吗?”小童撑在伞在车旁问。   赵枝枝受宠若惊:“是我。”   小童挥手,数十个寺人上前,其中一人举着硕大的伞盖,与轺车车盖相接,生怕漏下一滴雨打到赵姬头上。   一步步台阶走上去,赵枝枝被建章宫的宫人围在中间,这些人簇拥她左右,只为用身体为她挡风。   走到殿门边,赵枝枝窘迫地并起脚。   她的鞋湿透了,袜肯定也湿了。这可如何是好?踩着湿透的袜入内,便是失礼,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太子的建章宫。   赵枝枝后悔莫及,出门前,她该多备一双干净的白袜随身携带才是,这么重要的事,她竟忘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今日如此轻易就入了建章宫的门。   还以为要一直在外淋雨,结果竟有人迎她。   是太子殿下吗?   殿下为何要迎她?   他是不是正想寻人做那事,她出现得恰到好处?   赵枝枝脸红红的,为自己的好运气惊叹。   小童见她迟迟不动,往下一看,立刻明白过来:“不要紧,进去便是。”   说罢,小童为让她宽心,脱了鞋故意弄湿袜子,一脚迈入门里,招手:“来,赵姬快来。”   赵枝枝朝里看了看,呼口气抬脚迈进去。 第21章 三更合并   建章宫内装饰奢贵华丽, 天家贵胄的气势迎面扑来。   赵枝枝小心翼翼走过冰凉的地砖。这里的每一块砖,都饰以殷人的铜斧图腾细纹。赤黑相接, 庄严肃穆。   她每一步抬起,放下时动作轻之又轻,不敢踩重。   所过之路,两旁皆设青铜白玉所制的摆件, 每一件皆象征着天子之族的威严与特权。   短短一截路, 赵枝枝走得心惊肉跳, 这里随便一件东西,都不是她能触碰的。她下意识提起自己的裙摆, 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不小心溅上去, 小碎步走得更加端庄。   走过辉煌气派的蟠龙之鼎, 总算是走到大室尽头,小童站在门边, 看看左边的画堂,又看看右边的丙殿, 指了右边:“请赵姬在里稍候片刻。”   赵枝枝一个人在丙殿待着。   木香沉沉压在充斥满殿的寂静中, 她不敢坐,也不敢乱瞄,脑袋低着, 视野余光里,两扇青铜屏风底座成了她唯一敢盯着看的东西。   一座是错金银虎噬鹿,栩栩如生,杀气腾腾, 另一座是盘古举斧劈天,惊心动魄,令人敬畏。   赵枝枝不由想,连小小两个屏风底座都是如此气势磅礴之物,不知它们的主人帝太子又会是怎样一个凤翥龙翔的人。   短短数刻的等待,赵枝枝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一年之久。   嬉笑的小童再次出现时,她的心瞬时放下,不过弹指间,一颗心又重新提起。   “作……作甚?”赵枝枝被推着入了屏风后面,屏风后另有天地,是被隔开的寝屋。   寝屋的装饰比其他处要寻常些,没有那么多青铜摆件,整洁干净,除了睡觉,似乎并不作他用。   赵枝枝一眼看到最前方的大床,脸烧起来。   这间小室是不是太子平日下榻的居所?他要在这里临幸她吗?   鱼贯而入的奴随们拥上来,她们开始替她脱衣。   赵枝枝既惊慌又激动,心中害怕,但还是乖巧地伸开双臂,不做任何挣扎。   殿下如此直接,一面未见,就直接让人褪尽她的衣服。   他很着急吗?   是刚吃过什么补药吗?   赵枝枝羞红一张脸脸,迈开步子作势就要往前方的大床而去。   与其被人摁倒,不如她自己躺好。   才刚走出一步,替她脱衣的奴随轻声道:“赵姬且慢。”   随即就有人捧出一套雍容华贵的曲裾,不等赵枝枝反应过来,她们已开始替她穿衣。   赵枝枝懵住:嗯?   不是才脱掉衣服吗,怎么又穿上了?   难道殿下又改变主意了,想自己动手褪下她的衣裙?兴致未免也变得太快了些。   奴随们替赵枝枝穿好新衣后,跪下来替她穿袜。另有人替她擦拭湿发,重新梳头。   赵枝枝一动不动,任由她们捣弄。   来之前,她已经泡过澡,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每一根头发丝都是香的。她身上没有擦香膏,脸和脖子也没有敷粉,因为她的肌肤本就又白又嫩,她不需要那些东西的点缀,只要殿下抚摸到她柔滑的肌肤,定会爱不释手。   赵枝枝对自己的身子很有信心,她深知自己不但有张美丽的脸蛋,而且还有具勾人销魂的玉体。   她虽纤细,但该有的都有。赵枝枝想到她的啾啾,啾啾又高又瘦,可是胸前平平。   这话她只在心里说,绝不会透露给啾啾。她并非觉得啾啾的身姿有何不妥,世间女子,各有各的美。而男人所谓的喜好,将她们的美分成三六九等。有着这些喜好的男人,才是最丑陋恶心的人。   赵枝枝发着呆,忽地看见刚才引路的小童又出现了,他带着好几个小童,齐齐向她奉上小食。   赵枝枝不敢吃,她怕吃了之后待会闹出洋相。   她不接东西吃,小童们面面相觑,小步跑开。一刻钟后跑回来,手里捧着更多种类的小食。   “这些是否能讨赵姬的喜好?”小童期待地问,仿佛她说嘴里吐出一个不字,他就要束手无策掉下眼泪。   赵枝枝不想让小童们伤心,只好伸手挑出一小块柿饼。   她才咬一口,小童们欢喜地跑开。   “原来赵姬喜欢吃柿饼!”   小童们捧来更多的柿饼。   为首那个穿桂衣的小童:“多吃点,赵姬多吃点。”   赵枝枝欲哭无泪,不能多吃了,再吃就不能好好伺候太子殿下。   她总不能在太子兴致高涨的时候求他停下,放她去出恭。   “饱了。”赵枝枝用应对南藤楼小童的法子打发小童,往他们嘴里一人塞一个柿饼,“剩下的吃不完,你们分着吃罢。”   小童们眨着眼睛望赵姬。   太子殿下偶尔也会往他们嘴里塞小食。   赵姬和太子殿下一样,都喜欢喂他们东西吃呢。   又一个小童跑进屋,“外面还在下大雨。”   桂衣小童挥挥手:“知道了。”看向赵枝枝,将一个小鼗鼓塞给她:“赵姬,给你。”   赵枝枝摇了摇小孩子玩的拨浪鼓,“给我这个作甚?”   “这是奴的心爱之物,献给赵姬解闷。”   为感激他的好意,赵枝枝玩了一会,而后放下。   桂衣小童沮丧,赵姬这么快就玩腻了吗?   这个东西他玩了三年都没有玩腻,摇一摇多好玩呀。   实在等了太久,赵枝枝忍不住问:“殿下何时召我?”   小童如实以答:“殿下出去了。”   赵枝枝愣住,出去了?   何时走的?   是刚走的吗?   太子不需要她解燃眉之急了吗?   还是说,她来晚了,已经有人先她一步,解了太子的欲火?   赵枝枝所有的欢喜全都落空,像是一下子从天上摔到地上。   桂衣小童见状不对,立刻说:“殿下还会回来的,赵姬莫要伤心。”   赵枝枝小声问:“殿下什么时候会回来?”   桂衣小童:“那就不知道了。”   赵枝枝拽紧衣袖问:“我可以在这里待久些吗?外面雨太大,等雨停了,我再走,可以吗?”   小童:“当然可以!”   “真的吗?”赵枝枝有些不敢相信,声音更轻了:“那我可以待到太子回来吗?”   小童:“赵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赵枝枝怕连累他:“要是殿下知道,会迁怒你吗?”   小童咧嘴笑:“赵姬放心好了,殿下才不会动怒呢。”   要知道,这一切都是殿下自己的安排,他又怎么恼怒?   今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殿下就赶着出门了。出门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们迎接赵姬。   殿下说,今天有雨,赵姬过来的时候定会被雨淋湿衣裳,让他们提前备下赵姬穿的干净衣物。为了让赵姬穿上尺寸合适的衣物,他们还往家令大人那里跑了一趟。   家令大人的衣仓里全是给赵姬备下的衣物。他们去拿衣物时,家令大人特别高兴,说能少一件是一件,不然等明年赵姬长高长大一些,又要重新量尺寸做衣,仓里的衣物只会积得更多。   “赵姬想要如何解闷?”小童想起太子的吩咐,赵姬想做什么都可以,赵姬若是不想离去,就安排她在寝屋歇息。   一时半会,太子回不来,以平日的作息来看,至少也得等到天黑时才会归来。   若是闷坏了赵姬,兴许殿下会怪罪他。   桂衣小童从小在太子身边贴身伺候,他认得赵姬,但不是南藤楼赵姬,而是丝帛美人赵姬。   还没回云泽台的时候,殿下作的那副画,他无意中窥见一次便记下了。   今日亲眼瞧见,果然和殿下画的一样,仙姿玉貌,楚楚动人。只不过殿下画的赵姬,是跳舞的赵姬,而眼前的赵姬,安静盘坐席间。   要是能看见赵姬的舞姿就好了。   不等赵枝枝回应,小童迫不及待说:“奴让人来演乐,赵姬想听编钟还是编磬,奏瑟吹笙的人也在,只要是赵姬想听的乐器,奴全都能寻来。”   有乐声,或许赵姬会忍不住闻声起舞。   可惜赵姬却拒绝了:“多谢,不必麻烦。”   小童只好暂时放下看赵姬跳舞的愿望,问:“不听乐,那赵姬想看俳优和谐人吗?”   赵枝枝看过几次俳优和谐人的表演,很是有趣,除了俳优外,还有那种矮小至极的侏儒,他们故意扮丑令人捧腹大笑。   赵家养不起俳优和谐人,她都是跟着赵姝去别人府上看的。虽然她也想瞧一瞧太子这里的俳优和谐人,但现在不是她该玩乐的时候。   她厚颜无耻赖在这等太子殿下归来,已经给人平添麻烦,怎能再让他们费心?   小童敛神,不敢勉强:“赵姬若累了,便到床上歇一歇,有什么事高呼一声即可,奴自会赶来为赵姬排忧解难。”   赵枝枝摸摸他的脑袋,甚是感激:“多谢,多谢。”   王宫大殿。   今日没有歌舞,也没有宴席,殷王室一家人共处一室,准备平平常常地享用夜食。   原本姬稷下午入宫回禀城外私盐贩卖一事,禀完了就打算出宫回云泽台,结果姬阿黄也在,没多久双生子两兄弟也为了打架的事被送到帝天子面前,帝天子姬重轲见他们兄弟几个都在,便全都留了下来。   自从姬稷和姬阿黄搬出王宫后,一家人很少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吃饭。   一层高的木阶下,几个王子分案坐好,本该坐于上座的帝天子去如厕了。   双生子和姬稷坐一侧,以长幼之序,从上往下依次排开。另一侧,姬阿黄一个人独坐。姬小白尚在殷都,无人能与他坐一起,御妇所出的他,不能与正妻所生的兄弟同侧而排。   因为独坐一侧的事,姬阿黄不免有些落寞。   他嘟嚷一声:“都没人陪我坐。”   姬稷看向屋外,那里有昭明。   若昭明也是御妇所出,此刻就能和他们同屋而处,坐在姬阿黄的右手边。   姬稷端起一杯酒,朝屋外而去。不多时空杯而返。   双生子仍在小声争吵,姬冬冬不想和他无理的弟弟纠缠下去,干脆转过脑袋不看他,和姬稷说话:“殿下为何举着酒去外面喝?”   吵架刚要吵赢结果在紧要关头被无视的姬泰山十分愤怒,抢过姬冬冬的话:“殿下要去哪喝酒,关你屁事!”   姬冬冬推倒姬泰山:“我和殿下说话,不准你插嘴。”   姬泰山手脚并用又踢又踹:“谁插嘴了,殿下也是我的四哥,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就要和他说话。”   “不准不准就不准!”   “我要说要说就要说!”   姬稷侧目睨一眼。   自他搬出去后,双生子似乎越发野了。   每次进宫,都能听到双生子闯的祸事。   双生子扭做一团,直至听到姬稷的斥声才停下来:“不准打架。”   姬冬冬头发凌乱地坐回去,打完了才知道后怕。   四哥搬到云泽台之后,宫里就没人管得住他们了。   王父终日忙于朝政,根本没空管他们,而母后就更不会因为他们的调皮捣蛋重罚他们了。母后只会罚伺候他们的宫人。罚宫人他们才不在意,实在闹得严重了,在母后面前掉几颗泪便是。   母后只有他们两个儿子,她不疼他们疼谁?   都怪这些日子他们野惯了,所以今日才敢在四哥面前撒野。   姬冬冬恨恨地瞪姬泰山:“都是你的错。”   姬泰山也恨姬冬冬,他觉得姬冬冬让他在四哥和王父面前出丑了。   姬泰山既委屈又心酸,下午打架没打赢,现在还要继续被姬冬冬欺负,他觉得天下最惨的人就是他,因为他有一个恶鬼般的双生哥哥。   姬泰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呜呜呜呜——”   他一哭,刚好被如厕归来的帝天子听见。   姬重轲皱眉扫视他最小的两个儿子:“闹什么闹!”   姬泰山吓住,捂着嘴,没再敢哭出声,眼泪却掉得更厉害。   姬冬冬有些愧疚也有些害怕,眼泪汪汪低着脑袋,怕被王父重罚。他急中生智,大着胆子拽了拽姬稷的衣袖,小声道:“殿下救我。”   “谁都不能救你们。”姬重轲发话,“是谁的主意,跑到归一殿大门口打架?又是谁往季大夫身上抹了鼻涕!”   姬泰山和姬冬冬互相指着对方,异口同声:“是他!”   姬重轲:“既然如此,那就两个一起罚,去外面围着大殿蹲跳五圈再回来吃饭,来人,将两个小王子带出去。”   无人敢求情。   姬稷能求,但他也不想求。   两个弟弟确实太过顽皮。倘若这是他的孩子,只怕他会比王父罚得更重。   蹲跳五圈还是太轻,至少得十圈。男孩子就得从小磨砺,早日养出铜铁般的意志才行。   鲁皇后闻风而来的时候,双生子刚好结束蹲跳惩罚。   两个人路都走不稳,被人扶着坐下。   姬稷取过巾帕,先为姬泰山擦了泪,再为姬冬冬擦了泪。   鲁皇后掉下泪来:“阿光,一一,还不快向王父认错?”   她本想着既然求情晚了,那就母子三个人哭一哭,也好让姬重轲心疼一番。   哪想到姬泰山和姬冬冬被姬稷擦了泪之后,就不哭了。   两人多余的精力已在刚才的蹲跳中消耗殆尽,患难兄弟的情谊莫名其妙充斥二人心口。   他们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竟然能蹲跳五圈!   太了不起了!   他们是坚强的殷人男儿!连蹲跳五圈这样的事他们都能做到,以后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们!   姬泰山和姬冬冬两脸正气地向姬重轲认错,迈着骄傲的步子回到座位。   鲁皇后气闷,只得放下抹泪的手,不再提双生子的事。   为了等双生子,膳食还未上案,此时宫人一一布菜,皇后那份也摆上了。   一家人埋头吃饭,酒足饭饱之后,开始日常聊话。   姬冬冬问姬稷:“殿下,你能蹲跳多少圈?”   姬稷比比手指。   姬冬冬哇一声:“二十圈?太厉害了。”   姬阿黄:“三哥我能蹲跳三十圈。”   姬冬冬不信:“真的吗?”   姬阿黄站起来拍拍健壮的腰和大腿:“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殿下。”   姬冬冬看向姬稷,姬稷颔首:“真的。”   兄弟几个正在讨论蹲跳的事,鲁皇后忽然插话:“殿下搬进云泽台,已三月有余,不知云泽台的贵女们伺候得可好?”   姬稷默声。   鲁皇后:“殿下此去云泽台,也算是成家了,既然成家,身边总得有贴心人候着。”回头问姬重轲,“陛下说是不是?”   姬重轲喝了酒,醉醺醺的没什么精神,没有应她,而是命人搀扶,回了内殿小室歇憩。   姬阿黄见状,挥手招双生子,带他们去外面看星星。   鲁皇后拍拍手,立刻有两位美艳的宫人入内。   鲁皇后指了两位宫人:“她们随我从鲁国来,一直伴在我身边伺候,殿下意下如何?”   姬稷黑沉沉的眼扫过宫人,只瞧过半眼旋即收回。低眸抿酒,默不作声。   鲁皇后颇为窘迫。   两任太子皆是元后所出,前头那位已经去世的姬满她不认识,但眼前这位,她不说熟知,至少是看了六年的。王宫所有事她都可以游刃有余,甚至是对付王太后那个死老太婆,她都能唯唯诺诺伺候一年。唯独太子,她束手无策。   她从鲁国嫁到殷国时,太子姬稷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姬稷,已经能够摄一国之政。   彼时殷君出征赵国,后方的殷都由太子坐镇,她嫁过来尚未成礼,正忧心是否该毁掉婚约回鲁国。她来的路上,不知道殷国会和赵国打起来,结亲时,殷国可没说过要让鲁国帮着殷国打赵国。   她连车马都准备好了,结果连殿门都没迈出去,就被宫人拦住。   十一岁的少年面容冷漠从宫人身后走出,双手作揖朝她拜下去:“殷太子姬稷,叩拜殷王后金安,有失远迎,望王后恕罪。”   少年身后的殷国卿大夫们随即拜下去,一声声呼:“王后金安。”   一句话,将她从待嫁的鲁公主,坐实成殷国的王后。   殷国的王后,自然要待在殷王宫,与前线的殷君共进退。王后的娘家,自然也得帮衬女婿。   殷国与赵国的这场仗,殷国夺赵国七座城池,大捷而归。   鲁皇后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视线探及座下的姬稷。   少年已经长大,寡淡的眉,英挺的鼻,薄红的唇,这张脸比六年前更为英俊漂亮,也更令人难以揣测。六年的沉淀,他身上的沉沉心机已化为端雅有礼的谦逊,他看着你笑时,你只会看见他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却看不见他眸底不动声色的算计。   对她而言幸运的是,太子的这份心计,从来都只放在家国大事上。对于王宫的事,他从不插手。   送宫人给太子的事,鲁皇后不是不忐忑,但总要试试。   将来给太子选正妃,她也好为母国做打算。   “殿下?”鲁皇后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姬稷放下酒杯,起身:“多谢王后美意。”   鲁皇后:“那……”   姬稷:“你们两个,随孤来。”   鲁皇后大喜:“快,快到殿下身边去。”   两个宫人欢喜雀跃追上去,姬稷往殿门外而去。   走出大殿,在石阶下找到正在数星星的姬阿黄等人。   姬冬冬高兴喊道:“殿下!”   姬泰山也喊:“殿下!”   姬阿黄瞧见姬稷身后的两个宫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哟,殿下?”   姬稷招手将两个双生子弟弟揽到跟前,一手摸一个:“最近几天,你们的功课有所长进,该赏。”   姬冬冬兴奋:“殿下赏什么?”   姬泰山连忙说:“无论殿下赏什么,我都喜欢。”   姬冬冬立马也跟着说了一句:“我也是!”   姬稷勾笑:“一人赏一个宫人,督促你们习书练字,以后每天再多刻五十个字。”   双生子满脸的激动瞬时焉下去,垂头丧气:“能不能不要这个礼物?”   姬稷:“不能。”   双生子站在原地,看着遥遥离去的姬稷身影,互相叹气,姬阿黄发出爆笑声。   姬冬冬:“四哥为何将母后的宫人赏给我们?”   姬泰山:“不知道。”   姬阿黄眯起眼:“你们不想要?那送我好了。”   双生子立马回绝:“不行!”   再怎么嫌弃,那也是四哥赏的礼物,怎能送给别人?   宫人就宫人罢,正好多两个人替他们掏鸟窝。   回云泽台的路上,姬稷改乘马车,两旁玄衣甲士开道,道上空无一人,乃是帝天子和帝太子才能走的御道。   昭明做车夫,亲自驾车,有意放缓。   从宫里出来,昭明便知道,今日姬稷不太高兴。   大概是为了鲁后送人一事。   殿下最讨厌别人指手画脚了。   昭明轻声道:“殿下不喜皇后送的那两人,直接杀了便是,何必转送两位小王子。”   姬稷闭目养神,薄唇轻启:“总得给皇后留几分薄面,王父的起居,还需累她操心。”   昭明:“殿下考虑周全,是奴鲁莽。”   姬稷:“赶车罢,无需缓行。”   昭明立刻放松缰绳:“喏。”   夜色寂寥,除了风声,便只有马儿踏踏的声音。   姬稷坐在车中,双目微阖,若有所思。   其实今日皇后有句话说得很对,他搬进云泽台,也算是成家了。   算起来,他也到该行敦伦之事的年纪。   从前是为了娶帝公主为殷国增加砝码一事所以自觉克制,现在直接成了帝太子,自然不必再在男女之事上有所顾忌。   若不是今日皇后特意提醒,他倒忙忘了。   自入帝台以来,他手边的事实在太多,除了旧贵以后,事务不减反增。那么多旧贵被杀掉,自然要找人顶上。人怎么找,又怎么用,用到哪个位子上,桩桩件件皆是大事。王父信赖他,所以才将事交给他,他不能让王父失望。   国事是大事,但他自己的事也不能忽视,该提上行程了。   等忙完这阵子,他就向王父告假几天,好好感受下男欢女爱的滋味。   姬稷不自在地抚了抚发痒的眉尾,问:“孤在宫中时,云泽台可有消息传来?”   昭明:“星奴派人来传,说赵姬一直待在建章宫不曾离去。”   姬稷:“知道了。”   赵姬定是在等他回去。   她好不容易入了建章宫的门,不等到他是不会走的。   要不是昨日刘宫使过来禀话,今日她就要在建章宫外被淋成落汤鸡了。   姬稷想到那日他在南藤楼抱着赵姬睡,赵姬一双手紧搂他腰,她睡得香甜,呼吸绵软,白嫩的脸蛋蹭着他胸口,睡熟时,赵姬两腮还会泛起晕红,不知是在梦里遇见什么好事,娇颤颤地时而撅嘴时而噎声。   算起来,这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一个月未见,不知她是否长高了些。   姬稷心中做好打算。   与其选那些不明不白的人,不如挑赵姬。   他没有心思也没有闲工夫去了解他的枕边人,但至少得保证,他的枕边人不会突然给他一刀。去年魏王娶后的丑事,他可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赵姬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更重要的是,她简单易懂,他一眼就能看穿。与她相处时,她愚笨真诚的性子,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三岁稚童。   就是不知道,赵姬发现她的啾啾就是他时,会不会更害怕男人。   马车驶进云泽台,建章宫的小童早就立在阶下等候。   姬稷从车内缓步而下。   小童们簇拥:“殿下。”   姬稷看向人群中穿桂衣的小童:“兰儿,赵姬今日可好?”   兰儿立刻上前:“赵姬很好,殿下放心。”   姬稷拾阶而上:“怎么个好法?”   兰儿答:“一直在睡觉,睡得可香了。”   姬稷停住脚步:“吃东西了吗?”   兰儿:“吃了,吃过两顿,然后又接着睡了。”   姬稷皱眉。   兰儿惶恐,急急解释:“不是奴怠慢赵姬,是赵姬自己想睡觉,奴要召乐工和俳优,但赵姬不想要,她说她自己待着就行。”   “她现在人呢?”   “在丙殿寝屋。”   赵枝枝一个人缩在床上,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不敢喊人点灯。   本来她是坐着等太子的,等了又等,人就困了。   太子宫中的小童说,这张床她可以睡,所以她就睡了。   一睡下,再起来,吃过饭后继续等,但是干等着,她着急,那些小童也着急,他们时不时进屋来问候她,似乎担心她一个人待着难为情,想要陪她一起。   大概他们也为她害怕,太子殿下也许会杀了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   他们的体贴让她无地自容,若不是因为她死皮赖脸,他们哪用得为一个陌生人担忧?   赵枝枝过意不去,干脆又睡下。   他们看见她在睡觉,就不用为难该如何找话和她闲聊让她放松心情了。   赵枝枝摸摸床的纹路,想象太子平时在这张床上以何种姿势入睡。   这张床,真的好大,能躺十个她。   她不在意之后是否会为了睡床的事被怪罪。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睡不到太子殿下的人,睡一睡他的榻也行。   赵枝枝想,要是今天命绝于此,下辈子她不要再做女人。   至于男人,男人也不行,大多数男人又脏又臭,她不要做男人。   做一棵蒲公英最好了。风吹到哪,就落到哪。一次开花,一次出行,自由自在看遍天下美景。   姬稷走进丙殿时,听见少女在床上叹气的声音。   他犹豫一二,加重脚步声,从屏风后绕过去。   赵枝枝紧张地盯着屏风那边走来的黑影。   没有灯,那人却轻车熟路地绕过所有的摆件,仿佛这里他已走过无数遍。   男人步伐沉稳朝她而来。   赵枝枝屏住呼吸。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次,她是躺在他的地盘,等着他将她扔出去。   姬稷立在床边,少女紧闭双眼。   她急促的气息已经将她出卖。   还是和上次一眼,用装睡掩饰自己的害怕吗?   姬稷转身,尚未抬脚,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   少女柔软的身子紧贴他,她细瘦的双手圈在他腰间,声音颤得发抖,奶糯糯地说:“奴……奴是南藤楼……南藤楼赵姬。”   姬稷回过身。   少女半坐床边,浑身都在抖,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手牢牢紧抱他。   她有意娇媚的声音飘出来却像哭腔,“可……可否求殿下一亲芳泽?”   片刻的寂静后。   就在赵枝枝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男人温厚的大手捧起她的脸。   他摸了摸她的眼角,似在确实她是否落泪。   她听见他浅浅的一声笑,这声浅笑,伴随着灼热的唇瓣落在她额间。   ——太子殿下亲了她。   赵枝枝眨眨眼。   又一声浅笑落下。   ——太子殿下又亲了她。   这次不再是额头,而是她的脸颊。   一边脸一下,太子殿下的亲吻实在得很,甚至发出啵的一声。   直至坐上轺车回到南藤楼,赵枝枝呆若木鸡的状态还没有缓过来。   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云里,飘飘浮浮,像做梦一样。   她耳朵里嗡嗡的,谁和她说话,她都听不见。   阿元担心了一天,都快急死,见到赵枝枝这副模样,以为她被吓破了胆,当即眼泪刷刷往下掉:“贵女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呀。”   金子也急:“完了,贵女定是魔怔了!”   “怎么办。”阿元哭着求向匆匆赶来的刘宫使:“阿姆,你快看,赵姬是不是离魂了?我们快寻大巫替贵女招魂。”   小童奴随寺人跪了一地,也跟着喊:“贵女,贵女。”   刘宫使让他们安静下来。   众人噤声之时,屋子里响起轻细的笑声,赵姬捂着脸蛋,圆眼睛又大又亮,“殿下亲我了。”   阿元:“什么?”   “殿下没有杀我,他亲我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都亲了。”赵姬笑完就往楼上跑,脚步轻快,像只兴奋的小鸟。   众人懵住。   刘宫使用淡定的眼神望了望楼上。   赵姬在建章宫待了一整天,她都想去接人了,没想到殿下派人将赵姬送了回去。   原来赵姬不但等到了殿下,而且还亲上了。   说明什么?   说明做人得有毅力,就像赵姬这样。   阿元第一个反应过来,狠戾看向室中的奴随寺人们:“刚才贵女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往外传。”   刘宫使啧声。   这小子不错,就是不会看眼色,还得磨砺两年。   刘宫使出声:“无事,只管传去。”   阿元惊讶:“阿姆。”   刘宫使:“是时候让外面那些人知道南藤楼的分量轻重了。”   阿元听不懂。   刘宫使:“过几天你就懂了。”   赵姬在建章宫待了一天的事迅速传遍全云泽台。   云泽台上下震惊。   “殿下竟然没有杀了她?”   “没有!殿下还宠幸了她!”   “什么?”   “赵姬亲口说的,南藤楼所有奴随寺人都听见了,赵姬从建章宫归来后,那些奴随问她,发生了何事,她说,殿下亲了她。这个亲,真的只是亲吗?定是赵姬怕我们妒忌,所以才只说亲了她而不是直言被宠幸了。”   “对呀对呀,哪个男子寻欢作乐时,只亲一下就够的,赵姬定是那日与殿下翻云覆雨了。不然,殿下为何要用建章宫的车送赵姬回南藤楼?”   “气死!竟被赵姬捷足先登!要是我们胆子大一点,说不定那日最先被宠幸的人,就是我们了!”   众人骂骂咧咧,越女看猴戏一样看着她们。   庞桃问:“公主,我们是否也要……”   越女捏住她的脸,高傲睨视:“你也想学赵姬,去建章宫自荐枕席?”   庞桃眼神闪烁:“赵姬探路,证实这条路是可以走的,既然她可以走,那别人也可以走。”   越女嗤笑,起身:“那你去走好了。”   庞桃拉住她:“公主甘心什么都不做?”   越女懒得理她,甩袖离去。   自那日起,云泽台众贵女纷纷效仿赵枝枝的做法。建章宫大门口,陆续出现无数意外巧合。每一桩意外巧合,都只是为了候在建章宫见太子一面。   这其中,有看风景忽然脚瘸想要入建章宫歇一歇,有忽然中暑晕倒想要被抬进建章宫的,各种理由,层出不穷。另有胆大的,直接就在建章宫外奏起乐跳起舞。   然而,无论她们的理由是什么,无一人成功迈入建章宫。   建章宫的小童们不胜其烦。   殿下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她们的表演,他们看了好几天,都看累了。   他们虽烦,但也不敢向外人透露太子的行踪以此逼退她们。为了不再被人拦住搭话,他们只能将自己关在殿内,门都不敢出了。   他们中颇受宠爱的兰儿终于忍不住了,在姬稷入寝前,将这几日白天发生在建章宫大门前的事告知他。   “殿下,奴奴们五天没出过殿门了。”兰儿很是委屈。   姬稷:“明日出去玩耍便是。”   “可是那些贵女……”   姬稷:“都有哪几个来过了?”   兰儿将自己记下的人一一说出。   姬稷:“全都禁足,罚银半年。再有犯者,贬做宫人。” 第22章 一更   家令最近很忙, 很高兴。   他终于要办一件从未办过的大事——殿下要正式召人侍寝了。   这个正式,和不正式, 天壤之别。正式召寝,必须记录在册,这份册子是要呈进宫里的,算是明文交待, 殿下的童贞耗在谁身上。   大多数王族都不愿意走这个过场, 没谁乐意交待自己在哪一年哪个月第一次行了敦伦之事。男女欢爱之事, 作甚记这么清楚?留下册子,好让后人议论他们的私事吗?   谁还没个第一次了。   这条旧夏礼, 近百年来无人遵循。   是以太子说他要正式召寝时, 家令着实吓一跳。   他差点就要劝:“大可不必。”   还好他忍住没出声。   太子殿下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件丢人的事,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敦伦之事该按夏礼走。与他初次共枕的女子,就刻在册上。将来死了, 史官作传,提及一生之事, 这名女子的名字也该光明正大出现在他的生平之事里。虽然, 只有寥寥一笔。   “这是规矩。”姬稷道,“不能失礼。”   “不知哪位贵女有幸得此天大荣宠。”家令跪下,将云泽台众人的花名册捧给姬稷。   姬稷拿起看了看, 丢回去:“你给孤看这个作甚?”   家令:“殿下不是要挑选召寝之人吗?”   姬稷:“孤已经选好了。”   家令隐约猜到:“是赵姬?”   姬稷在竹简上迥然有劲刻下方方正正的三个字:“名字别写错了,该是这样写。”   家令拿过一看,上面刻着:赵枝枝。   家令百感交集。   不管赵姬以后是否会一直伴随太子身边,她的名字, 誓必要和殿下永远连在一起。   家令恭敬将竹简捧在怀里,问:“殿下想何时召寝?”   姬稷:“九月份不热,定在九月,至于具体哪天,你去找大巫卜一卜。”   家令惊讶:“殿下不是不信巫术吗?”   姬稷神情淡淡:“择吉日这种事,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家令心中腹诽,又不是成大礼,破童子身而已,为这种事择黄辰吉日的人,天底下也就太子殿下一人了吧。   又是召寝,又是择吉日,赵姬一个小小姬妾而已,何须如此上心。   姬稷想起什么,慢声交待:“你这边早些准备,但不必提前告诉赵姬,莫要吓坏了她。”   家令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吓的。   姬稷懒得多说:“你下去罢。”   家令连忙将尚未请示的事抛出来:“那些贵女已被禁足多日,不知殿下打算何时放她们出来?”   姬稷瞄了瞄他刚递的花名册,语气温吞,道:“你很为她们着急?”   家令捏把冷汗,硬着头皮说:“毕竟都是殿下的女人……”   姬稷拍拍家令的肩,“收了多少银子?”   家令魂都吓没了,伏地:“没有,臣没有收银子!”   姬稷:“起来罢。”   他自己身边的人,他自是一清二楚。   收银子是小事,只要能将差事办好,一两处的瑕疵算不得什么。   家令虽贪,但贪得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贪,什么时候不可以贪。   这人,目前还能用。就是得偶尔敲打一二。   云泽台的事务,他掌得很好,有些话提前漏给他,也好让他心中有数。   “孤问你,她们被送来时,是什么?”   家令如履薄冰试探:“贵……贵女?”   “不对。”姬稷话音一沉,“是礼物。礼物自有礼物的用法,你好生待她们吃喝即可。”   家令毛骨悚然:“臣明白。”   “不,你还是不明白。”姬稷道,“孤问你,赵姬是什么?”   家令:“礼……”不敢往下说,因为太子如刀般的眼神落在他脸上。   家令:“赵姬不是礼物,赵姬是殿下的。”   姬稷冷眼睨他:“你记着,云泽台这些女人,只有赵姬是孤养在身边的人。这句话,孤只提醒你一次。”   家令:“是,臣记下了。”   从建章宫出来,家令急匆匆回屋,派人抬了几个箱子出去,分别送还各处。另指了其中最大的一笔,吩咐了几句。   第二日吃早食时,赵枝枝听小童提起云泽台的新事。   “死了个殷女。”小小悄声说,“听说半夜吃坏肚子,早上起来人就没了。”   “她吃了什么?”赵枝枝有些害怕,“我们会不会也吃坏肚子,然后就死了?”   刘宫使赶走小小,坐到赵枝枝身边伺候她用膳:“那个人自己生了病,乱吃药,所以才死的。”   赵枝枝没什么胃口了:“不吃了。”   说罢,她不再看案上的食物,起身走到堆满竹简的几案,盘腿坐下,像往日那样打开空白竹简刻信,刀笔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动作。   刘宫使:“今天不写信了吗?”   赵枝枝放下刀笔,犹豫再三,问:“刘阿姆,以后会有人害我吗?”   刘宫使一怔,立马回答:“贵女想多了,怎会有人害贵女?那个人真是乱吃药吃死的,贵女若不信,奴寻验尸的仵作来,贵女一问即知。再说,云泽台有太子殿下坐镇,谁敢起害人之心?”   赵枝枝听她言辞坚定,又搬出太子,原本的三分怀疑也就随之瓦解。   也许真是吃药吃死的。   刘阿姆说得对,是她想多了。   赵枝枝重新放宽心,游离的思绪从殷女的死讯转到太子身上。   太子亲了她之后,并没有找过她。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在建章宫亲她的,到底是不是太子殿下。   赵枝枝后悔没提前让人点灯,以至于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太子的面容。没多久,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看清了也不抵用。毕竟她不认识太子,就算太子本人站她面前,她也不认得。   赵枝枝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脸颊。   殿下亲她的时候,很用力。   下次她要更直接点。   不说一亲芳泽了,得说请与她欢好,请与她共赴巫山云雨,享男女之欢。   赵枝枝发现自己被太子亲完之后,心里安定了不少。她没再像以前那样,一想到太子就害怕茫然。   他笑着捧住她脸亲她的时候,她有种被人怜惜的错觉。   就好像……好像是因为她让他亲,他才亲的。   “刘阿姆,什么时候我要是能再去趟建章宫就好了。”赵枝枝感慨。   刘宫使:“前阵子擅作主张去过建章宫的人都被禁足了,贵女还是等殿下传召吧。”   赵枝枝:“我也擅作主张了,可我没有被禁足呀。”   刘宫使想不出话了,半天才说:“因为贵女运气好。”   赵枝枝露出软乎乎的笑容,一边刻字一边说:“最近我运气是挺好的。”   家令找大巫卜好吉日后,先将吉日递向建章宫。听说太子殿下要提前告假告三天,这三天用来做什么,就不用说了。第一次开荤总是新鲜的,三天不长也不短。   家令往建章宫那边跑完,又跑到南藤楼找刘宫使。   “吾这边所有的事都已准备妥当,等到了那天,刘宫使可得安抚好赵姬,莫让她受惊吓。”家令郁闷,“虽然吾也不知道,侍寝有何吓人之处,吾看赵姬激动兴奋还差不多。”   刘宫使不接他的后半句话,只论他的前半句:“我自是不会像家令大人一样,做事拖泥带水,叫人传出话来吓到赵姬。”   家令知道她是指上次殷女的事,他心中有鬼,不敢多说,只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刘宫使笑道:“害人终害己,也不知道她死前是否后悔过对南藤楼下手,家令大人,你说呢?”   家令心虚地移开眼:“吾哪知道。”   说罢,急忙忙离开,一刻都不敢多待。   刘宫使啐一声。   在等待太子传召的日子里,蝉鸣声逐渐低迷。等树上的蝉没什么力气叫的时候,赵枝枝养起了两条鲤鱼。   两条鲤鱼本来是厨子抓来做鱼脍的,赵枝枝在庭院和小童玩土格子跳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圈在盆里的两条红鲤,觉得它们生得漂亮,正好她想养点什么,就将两条鱼留下来了。   赵枝枝将它们养在庭院的木盆里,小童们称这两条鱼为“鱼大人”。   这天,赵枝枝蹲在木盆边喂鱼,忽然一大堆人冲进南藤楼,他们并不靠近她,远远地跪在角落里。   他们捧着十二色锦绣双重缘边的曲裾深衣,翡翠羽毛做的白珠腰带,点缀金银线的丝履和布袜,她甚至看到翦氂帼和大手髻并数盘簪珥,这些都是华贵之物,她箱子里也有一二,可她从来没想过要戴它们。   赵枝枝问:“你们是哪里的人?为何来此?”   为首的宫人说:“回赵姬的话,奴们是建章宫的宫人,奉殿下之命,接赵姬去建章宫。”   赵枝枝从地上跳起来,“我这就跟你们走。”   刘宫使拉住她,“来,贵女,到这边来,奴有话要同贵女说。”   赵枝枝一边盯着建章宫的人,生怕他们走掉,一边问刘宫使:“快说,什么话?”   刘宫使:“此行前去,是为侍寝之事。”   赵枝枝:“我知道,我猜到了。”   “要去三天。”   赵枝枝呆滞:“三天?”   她只想过一次就完事,没想过要三天啊。   三天,这也太久了。   她知道女子初次欢好,若是男方太粗暴,不但会流血,而且还可能出大事。   三天的话,就不是粗暴不粗暴的事了。会死人的。   赵枝枝下意识问:“除了我,还有几个人?”   刘宫使:“没别人,殿下就只召了贵女一人侍寝。”   赵枝枝两眼一昏,得以侍寝的欢喜消失殆尽。   三天就她一个人。   三天后她还能活着回南藤楼吗?   刘宫使抚抚赵枝枝后背,柔声:“别怕,别怕,只是三天而已。”   赵枝枝手开始抖起来:“我……我不怕……” 第23章 二更   建章宫的小童们叽叽喳喳一群聚在台阶上, 他们全都穿着新衣新帽,一脸兴奋地盯着建章宫南面的方向。   那里有南藤楼, 赵姬会从那边来。   今天是殿下的好日子,殿下要行敦伦之事,要有第一个女人了。   第一个总是特别的,以后殿下再有女人, 建章宫上下可不会再这般激动。   众小童处在欢悦的心情中, 忽然有人指着南面喊:“来了来了!赵姬来了!”   小童们立刻拎起花篮, 每个人站回台阶原处,从上到下一次排开, 恢复成井然有序的队伍。   赵枝枝坐在巨大的青铜车盖辇舆里, 辇舆前没有就马, 而是二十个寺人背绳拉车,数百奴随跟在辇舆后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 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人人皆跪伏, 无人敢仰视辇舆里的人。因为这是太子的车乘。   兰儿站在台阶的最前方,他大着胆子伸长脖颈朝辇舆望一眼。   只见赵姬穿着华丽的十二色深衣,屈膝跪坐于辇舆里的软垫上, 腰背挺直,衣袖下露出白嫩的一双手,这双手一手拿扇,一手握玉。   赵姬头上戴了厚重的发髻, 发髻压在她细白的脖颈上,使她的年纪看起来大上一两岁。沉重的发髻并不讨喜,只因赵姬生了张雪白的鹅蛋脸,又有一双宝光灿烂的晶莹大眼,反而让这发髻为她平添几分青涩天真的妩媚。   此刻兰儿只觉得赵姬是天底下最美丽最高贵的女子,这样的女子,配他们的殿下,才算般配。   再没有人比赵姬更适合做殿下的枕边人了。兰儿心想,以后闲来无事,殿下还可以和赵姬两个人在床上互相称赞对方漂亮的容颜和高雅的气质。   辇舆在建章宫前停稳,赵枝枝被人扶着从车里走出,她第一次踩在奴随的背上,尽可能轻尽可能快地落到地上,她想回头同人说声多谢,那些人惶恐地跪回去。   无人敢在此时承她一声谢。   赵枝枝明白他们为何会害怕,她也害怕。   她穿得像个公主一样,坐在天子一族才能用的车乘里,这般庄严郑重的阵仗,仿佛她不是一个用来承欢的小小姬妾,而是什么贵不可言的天家公主。   还好她有自知之明,不会真将自己当公主。   赵枝枝迈上台阶,忽然有花瓣从空中旋落。   原来是站在台阶上的小童铺洒花瓣,他们奶声奶气地唤:“恭迎赵姬。”   赵枝枝踩着花瓣路,身上头发全是花瓣。小童们洒完花瓣后,重新围做一团拥着赵枝枝。   “赵姬,赵姬。”他们一个个仰着肥嘟嘟的脸。   赵枝枝看出他们似乎是在问她要什么,可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她只好摸摸他们的脸,希望以此慰藉。   可小童们还是仰着脸唤她:“赵姬,赵姬。”   赵枝枝这时总算看到大鼎里的糖食。   原来是要糖吃。   她将糖分给小童们,小童们不再急急地唤了。   他们活泼乱跳地拥着她往前继续走。   “就在这里,在这里!”小童们指着装饰一新的丙殿,“赵姬要在这里伺候殿下。”   奴随上前将赵枝枝从小童们身边接过来。   她们要再次检查赵枝枝身上是否藏有危险的东西。   赵枝枝发髻上的簪钗全都取下,她很想让她们把假发髻也拿走,压得她脖子疼,她不喜欢戴这个。但是她不敢说。   这次的侍寝和她想象中不一样,太过正式了。从宫人来接她那时起,一切都很肃穆,最不肃穆的就只有她了。   她,她真的只想爬个榻而已,没想过要乘辇舆,更没想过要做太子的什么人。   她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使命,让太子收下赵家的好意,然后她就可以和赵家两不相欠了。   赵枝枝听见奴随说:“黄昏时分,殿下将宠幸赵姬。”   三天三夜,从今日黄昏时刻开始算。   启明堂,照常吵了一下午的士大夫们口干舌燥,一个个半瘫在席间,喘着粗气喝水吃果子,谁也不给谁好脸色瞧。   望风的小童跑进来传话:“殿下已到大门口。”   士大夫们听后,立刻藏好案上的吃食,整理好衣帽,恢复成跪坐的姿势。   吵嘴的事不算事,殿下巡视的事才是正事。   他们要做出对彼此恭和有礼的样子,好让每日过来巡查的太子殿下放心将要务交给他们。   私盐的事,季家揽过去了。其他的事总不能再让季家揽走,季家也就那些人,怎能独占帝台朝事。他们也是国之栋梁,他们只是缺个机会表现而已。   帝台是个烂摊子,破事一大堆,总能漏下一两件细活给他们。   启明堂的士大夫们殷人占了一半,他们都是从殷都跟随至帝台来的,过去在殷都时被季衡压着,如今来了帝台,还是被压一头,多少有点不服气。   如今他们干的事,也就是清点帝台及周边城池的人口籍贯,记录良田与瘠土的占比,再有就是在帝台外建造新的城池。   太子殿下说,以后要将殷人都接来。   这些事不是不重要,只是没那么季家手里的事那么风光。他们不免有些沮丧。   还好太子殿下没有忘记他们,每日都会来启明堂巡视一二。   “殿下。”士大夫们端正身板,齐齐垂下脑袋。   向来缓步慢行的太子殿下今天如风般疾疾走过,“诸君安好。”   姬稷落座,水都不曾喝一口,张嘴就问:“今日可有异情要报?”   太子一进门就问正事,士大夫们有些不太习惯。   平时太子殿下总会多问候两句,赐过酒和食物后,静坐片刻,然后再问他们是否有事要报。   每次他们喝到太子殿下的酒和食物,再苦再累的活,也不觉得委屈了。就算不如季衡那般风光,但至少他们有太子殿下的抚慰。将来指不定他们中哪位就能常伴太子身边,做他的重臣,为他出谋划策。   可是今日,殿下破天荒头一回,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启明堂离开。   是他们惹殿下厌烦了吗?   听说季衡往殿下身边送了个侄子,名叫季玉,坑蒙拐骗拿了无数人的银子,借花献佛讨好太子殿下。   定是这个季玉,夺走太子殿下的注意力。太子殿下连多问他们一句都不愿意了。   堂下有人掩面凄凄长叹,姬稷凝眉,最终还是挥手让人上酒和小食。   他已经提前向王父告假,季衡那边也吩咐过了。就差启明堂这最后一件事了。   黄昏将至,他要回去拥赵姬入怀,难免有些焦急。   “这三日,孤有要事,三日后再来启明堂与诸君共商民生之事。”姬稷丢下这句就准备走。   有士大夫热情地问:“殿下有何要事?有什么是臣能为殿下做的吗?”   其他人争先恐后道:“臣愿为殿下分忧。”   姬稷耐着性子:“多谢诸君好意,此事只能孤一人应对,就不牢诸君费心了。”   有人还要再问,一抬头,太子已经走掉了。   “什么事这般重要,三天不来启明堂啊?”   “是不是季衡那厮捣的鬼?”   “不是他就是他那个侄儿,他们季家人满肚子都是坏水。”   “三天后殿下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不知道,等着吧。”   姬稷出了廊庑,走出启明堂的大门,抬头往上看,天边已隐约泛起点点红霞。   晕红的云霞,像极了赵姬害羞时红红的面颊。   姬稷急切地上了马车,嘱咐昭明:“快马加鞭。”   一路归心似箭,姬稷头一次如此期待着回他的云泽台他的建章宫。   那里有赵姬。赵姬在等他。   接下来三天,他只做一件事。他要重重吻赵姬的脸赵姬的唇,在她身上做他没有做过的事。   他的血气方刚,全都给她。   只要赵姬不怕他。   姬稷终究还是有所顾忌。   他平生第一次的柔软给了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从初遇到现在,他不知不觉放下对她的戒心,不知不觉主动去到她的身边,甚至到后来不知不觉起了爱护之心,将她放在他眼皮底下看着护着。   他不想将她养坏养病了,他希望能像对她承诺的那样,让她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这是报答她的热羹之恩还是别的什么,姬稷没有想过,他无需分辨他自己做这些事的理由,他想做便做了。   马车疾驰,刚到云泽台大门,姬稷尚未下地,听得后方有信马的动静。   “殿下,陛下遇刺了。”   建章宫丙殿。   赵枝枝端坐床上,腿都要跪麻了,半开的窗棂外,红霞已渐渐被染成紫黑色。   快要天黑了。   太子殿下还没回来。   不是说好,黄昏时分临幸她吗……   小童进屋来,将一盏盏托灯点亮。点的不是油脂,而是红烛。   蜡烛奢贵,赵枝枝第一次看到整间屋子用蜡烛照明的,而且还是红烛。   小童见她好奇,贴心解释:“平时并不用这个,今日是殿下特意嘱咐点上的。”   小童神秘兮兮凑近:“接下来三天,都会燃红烛哦。”   赵枝枝茫然点点头。   “医工也备下了。”小童捂嘴笑。   赵枝枝听到还备了医工,身子往后缩了缩。   兰儿出现,将说话的小童拽出去,回头对赵枝枝说:“赵姬莫急,殿下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他将门啪地一下关紧。   赵枝枝听到上锁的声音。   她一颗心提起,他们作甚锁门?   是哪里出了差错吗?她……她犯了什么错吗?   为何要将她关起来?   门外,兰儿指挥所有的小童将建章宫的门和窗全都关紧。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下,都有甲士重重把守。   小童们聚在丙殿寝屋外,兰儿说:“殿下让我们哪都不要去,就在门外守着赵姬。”   有小童惴惴不安:“殿下为何突然调那么多兵来建章宫驻守?我好害怕。”   “殿下调兵是为了保护我们!有什么好怕的!”兰儿道,“我们守好赵姬就行了,其他事不用管。” 第24章 三更   王宫。   殷王室的人齐齐聚在崇德大室外, 鲁皇后抱着她的双生子哭得泣不成声:“陛下……陛下……”   众人焦急不安,谁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家默契地将眼神偷偷投到前方清瘦的太子身上。   太子年轻英俊的面容没有丝毫慌乱, 更没有即将临危受命的躁动,他那双深邃的眉眼,有的只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担忧,一个储君对不轨之徒的暴怒。   外面已经封城, 城中每一处大道都有重兵把守。他们站在这, 听太子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吩咐下去, 一桩桩一件件,从容不迫, 雷厉风行。   倘若陛下遭遇不幸, 太子就将成为新的帝天子。这份认知, 使得众人看向姬稷的目光更添几分炙热。   鲁皇后含着泪眼心酸地朝姬稷站立的方向望了望,抓住双生子的手更为用力。   姬小白的生母御妇王夫人此时发问:“殿下, 此时是否该召猫猫回来?”   “召他回来作甚?”姬稷已经从帝天子遇刺的震惊中平静下来,他冷睨过去, 又问:“有何理由召他回来?”   王夫人小声:“自是要回来奔……”   姬稷:“奔什么?”   王夫人:“奔丧。”   姬稷怒道:“混账!”   王夫人吓得不敢再说话。   姬稷扫视众人, 一字一字,清晰有力:“殷人男儿,命九条, 王父七次出征七次大胜,这一次,也定然不会有事。掂量好你们嘴里的每一句话,张嘴之前, 先问问自己说了这话,有没有命活到明天。”   众人悄然无声,只有鲁皇后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飘荡。   姬稷听她哭,眉头皱得更深。   他很想让她闭嘴不要再哭,身为一朝皇后,怎能如此柔弱不堪?   姬稷心中烦躁不安,他担心王父,担心殷王室的未来,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做这事的人揪出来凌迟。   他脑海中转过一众主谋人选,双手一点点攥紧,这些人选中,大多数是诸侯国国君。   帝台正在慢慢走上正轨,他们见旧贵无法阻挡殷人的脚步,所以按捺不住要自己动手了吗?   姬稷发誓,倘若他的王父丧命今夜,将来他一定会为他报仇。那时,他会将幕后主谋碎尸万段,屠城灭国,用血流成河的惨象警告世人,警告每一个试图挑衅殷王室的人——   血债血偿,虽远必诛。   他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正统,什么是臣服。   姬稷心中思绪万千,但他面上并未表现一分一毫。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人前镇定。   他是帝太子,他不能乱。   大室门终于打开,医工从里面走出来。   众人紧张万分。   鲁皇后第一个迎上去问:“陛下如何?”   医工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朝一旁的姬稷鞠手躬身:“陛下一切安好,只是磕破脑袋暂时昏迷而已,如今已经醒了。”   众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帝天子遇刺竟然只磕破了脑袋,喜的是帝天子安然无恙。   方才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历经了人生中最大的恐慌与害怕。现在好了,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天佑大殷。   姬稷长长吁口气。   没事就好。   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全是汗,后背也被汗浸湿,此时被风一吹,有些凉意。   寺人:“陛下召殿下进去。”   其他人跟着也要进去,被寺人拦住:“陛下说,只见殿下一人。”   姬稷迈进大室,快步向床边而去:“王父,王父!”   姬重轲半躺在床上,脑袋包着布条,朝姬稷招手:“王父无事,啾啾莫急。”   姬稷这时不在乎被唤乳名了,他急急地查看姬重轲周身,果真如医工说的一样,只是脑袋磕到了,并无其他伤势。   姬稷:“王父放心,儿已经派人去查幕后主谋了。”   姬重轲颇为窘迫,声音放低:“啾啾,王父只召你一人,正是为了此事。”   姬稷:“但凭王父吩咐。”   姬重轲想到自己受伤的事,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半天,还是张了嘴:“此事,是个误会。”   “误会?”   姬重轲将事情一一叙来,为免帝王威严受损,用了大篇毫无用处的累赘之语绕来绕去。   讲来讲去,就只有一个意思——   朕喝醉了,朕摔倒了,摔倒的时候刚好搂了个宫人,朕摔昏了,醒来后大家都说朕遇刺了。   姬重轲也不知道传谣的是谁,只好问姬稷:“是谁第一个说朕遇刺了?”   姬稷咬牙切齿:“是姬阿黄。”   不多时,姬阿黄跪在大室中央,委屈辩解:“儿子进门的时候,见王父倒在地上,地上有血,旁边还有个鬼鬼祟祟的宫人,所以儿子就……就……”   “那不是血,是新上贡的浆酒。”姬重轲撑着额头,“那个宫人呢?”   姬阿黄瑟瑟发抖;“儿子怒火烧心,一时情急,当场将人砍了。”   姬重轲又是一口气叹出来:“罢,你下去吧。”   姬阿黄挪着膝盖上前抱住姬重轲的腿:“王父,儿子不走,儿子要陪王父。”   姬重轲一拳推开他:“陪朕作甚?想气死朕啊?”   姬阿黄望向姬稷,姬稷一张脸冷若冰霜,双眼翻上天。   姬阿黄只好低着脑袋灰溜溜地离开,走时不忘说:“儿子明天再来向王父请罪。”   姬重轲摆手:“快走快走,不想看见你,明天不要来,后来也不要来,没朕命令,不准你来见朕。”   姬阿黄在门边凄惨呼一声:“王父!儿子知错了!”   门被寺人重重关上。   姬重轲拍拍胸膛,气闷:“这只狗儿,差点闹出大笑话。”   姬稷:“王父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妥当,外面不会有人知道王父‘遇刺’,更不会有人知道今晚的这场误会。”   姬重轲:“那就全托给你了。”   “儿子明白。”   姬重轲问:“啾啾有想过用这场‘行刺’做文章吗?”   姬稷如实以答:“有,但很快就放弃了。现在的殷王室,虽有帝天子之名,但没有应对五国联合攻打的实力,倘若此时我们以帝天子之名挑衅各诸侯国,他们一定会迅速联合起来,推翻殷人的统治,然后由他们自己选出一个帝天子。”   “倘若朕今日真被行刺了呢?”姬重轲又问。   姬稷犹豫,继续道:“儿子还是一样的回答。但是十年后,儿子会亲自踏着铁骑,以帝天子的名义,屠尽那位诸侯国的国人。”   姬重轲满意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好!啾啾能以大局为重,王父虽死无悔!”   姬稷抿抿嘴,皱眉:“王父,轻易莫要说死字。”   姬重轲用以前每次出征归来时的神情和腔调,道:“啾啾,累你受惊了。”   姬稷别开眼神:“嗯。”   姬重轲忽然想起什么:“啾啾,朕记得你今日好像有大事要做,你还特意告了假……”   召寝的册子尚未呈上,需得成礼之后再上呈。   是以王宫众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打算从今夜起开始享受男女之欢了。   姬稷垂眸:“不是什么要紧事,王父无需替儿子忧心。”   姬重轲脑袋沉,躺进被里:“那啾啾再陪陪王父吧。”   片刻后。   昭明在门边候着,见姬稷轻手轻脚从大室出来,赶忙迎上去:“殿下。”   姬稷:“王父睡着了,但孤要为今日的事善后,兴许还得再在王宫待两个时辰。”   昭明以为有重要事交待:“有什么需要奴做的吗?”   姬稷:“你身手好,速速回云泽台,让他们上夜食给赵姬吃。召寝过黄昏不食,无人敢给她东西吃,她肯定饿坏了。”   昭明:“……喏。”   姬稷叫住他,“她喜欢吃樱桃酥,夜食就做樱桃酥给她吃,做够一百碗送过去,让她高兴高兴。” 第25章 三更合并   上了锁的寝屋, 四周静悄悄,红烛将屋内照得朦朦胧胧。   光影笼罩的静谧中, 赵枝枝画着手指,在床榻软席上写她的名字。   写了一遍又一遍,指腹都磨疼了,还是不停地写着。   只有这样, 她才不会发抖, 才不会去想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念头。   她不能让自己害怕。   就算听到要侍寝三天时怕得手抖, 她也还是坚定地坐进了建章宫的肩舆。   建章宫的辇舆和仪仗庄严郑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喜欢这样的出行, 太过引人注目。坐在辇舆上面的时候, 她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她用尽所有力气,挺直腰杆, 强撑着不适,让自己做一个端庄典雅的赵姬, 一个配得上这副辇舆的赵姬。   因为是太子赐的, 她不能令他丢脸。   赵枝枝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腿没有发软,没有逃跑,更没有让谁难为情。她听话地进了建章宫, 听话地在寝屋等待太子归来,她将侍寝时该做的事预想了无数遍,先怎么做,再怎么做, 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一个太子殿下。   可是太子一直没有回来。   她还被关了起来。   赵枝枝揉揉发红的眼,换了坐姿,从裙下伸直两条腿,快速揉了揉跪麻的膝盖。   门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赵枝枝瞬时恢复端正坐姿,眼睛紧盯屏风那边。   一个个矮小的身影映在上面,活泼乱跳朝她奔来。不是太子,是小童们。   赵枝枝沮丧地垂下脑袋。   兰儿领着几十个小童,来来回回穿梭,总算将一百碗樱桃酥送齐了。   “赵姬,快来,快来。”   赵枝枝被牵着从床上下来,屏风前铺开一张竹席,上面摆满陶碗,陶碗摆成一个圈,中间留下的空地就是给她坐的。   “这是太子赐给赵姬的夜食。”兰儿张开两只手,比划:“整整一百碗哦,全都是赵姬的!”   赵枝枝问:“只让我一个人吃吗?”   兰儿重重点头:“当然啦,殿下赐给赵姬的,那就只能赵姬吃,别人都不能吃!”   说罢,他将竹席边缘的碗挪开几个,请赵枝枝坐到竹席中间去。   “奴们走了,赵姬请用食。”兰儿领着一众小童,恭敬朝赵枝枝躬身。   门重新关上,这次没再听到上锁的声音。   赵枝枝看着围绕她周身一圈的樱桃酥,既高兴又无助。   高兴的是,她最喜欢吃樱桃酥了。   无助的是,这里有一百碗樱桃酥。   小童说了,樱桃酥是太子赐的,太子只让她一个人吃。   太子赏的东西,她怎敢不吃?要是没吃完,太子也许会罚她。   他已经不待见她了。他丢她一个人在寝屋,至今没有出现,还让人上锁关了她一阵子。她肯定是无意中做错了什么,所以才惹得他不喜,临时改了主意,不来宠幸她。   现在,他派人送来一百碗樱桃酥,或许是想试探她是否听话,再给她一次机会。   赵枝枝战战兢兢捧起一碗樱桃酥,对权力的畏惧以及生无所依的无奈全都化作眼泪涌出来。   她一边吃一边小声为自己鼓气:“我会全部吃完的……我一定……一定可以全部吃下去的……”   姬稷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深夜。   巡夜的宫人正在宫道处用冷水浸面,以保持绝对清醒的意识,看护好宫闱内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见到姬稷去而复返,顾不得满面的水渍,惶恐跪伏:“殿下。”   姬稷随便指了个人:“去宫库取一件东西。”   宫人:“殿下请吩咐。”   姬稷在脑海中将宫库里华丽的女子玉笄挑出来,最后决定:“将大母常戴的那件金镶宝玉笄取来。”   宫人一愣:“王太后的东西,全都由皇后保管,钥匙在皇后那,并不在宫库中。”   “那就去皇后宫中拿钥匙。”   “可……”   姬稷睨过去。   宫人:“奴这就去取来。”   鲁皇后整宿未眠。今日的事令她心惊肉跳,她无法安眠,甚至无法静心,接了双生子到宫中,守在他们的床榻边,看着他们入睡,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些。   宫使来禀时,鲁皇后正抚着两个儿子的脸蛋,哼唱着鲁国的童谣。   宫使悄声说完,鲁皇后惊讶:“太子派人取王太后的玉笄?他要那个作甚,是不是你们听错了话传错了话?”   宫使让那个宫人亲自到皇后面前,将当时太子说的话一字不漏复述。   鲁皇后眉头皱紧。   那个死老太婆的东西,她其实不想要,只因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她才揽了过来。   算起来,那箱首饰珠宝并不属于她,毕竟死老太婆到死都不待见她,又怎会将自己心爱的东西留给她这个恶媳妇。死老太婆的东西,都留给了太子。   因为都是些妇人之物,所以太子一次都没有过问过,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她拿这个?   “去取吧。”鲁皇后命人拿钥匙,吩咐宫使:“你亲自送去云泽台。”   传话的宫人:“殿下在宫门口等着,似乎是想亲自拿回去。”   鲁皇后:“那就送去宫门口吧。”   宫使一将东西送到,尚未来得及跪拜,姬稷取过东西跳上马车,匆匆离开王宫。   回到建章宫时,夜又沉了几分。   小童们已经熟睡,寺人上前替姬稷洗手换衣,姬稷连伸手净手的时间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向丙殿而去。   他边走边问星奴:“赵姬睡了吗?”   星奴:“没呢。”   姬稷大步流星,既高兴又忧心:“都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不睡?”   星奴:“赵姬还在吃樱桃酥。”   姬稷顿住:“什么?”   星奴跪下:“赵姬一直在吃樱桃酥,奴们劝不住也不敢劝。”   姬稷凝眉:“就算喜欢,也不能一直吃,这么个吃法,孤看她是不要命了。”   星奴:“……奴看赵姬似乎也不是很乐意吃,她都哭了。”   姬稷仍以为赵姬得了樱桃酥很是欢喜:“高兴得哭了吗?”   星奴:“是害怕得哭了。”   姬稷顿时明白过来,又气又闷吐出一句:“……这个蠢东西。”   后面的路,不再是快步走,而是小跑起来。到了寝屋门前,姬稷突然停下脚步,禀退其他人,只剩他一个在门前立着。   门是关着的。姬稷悄悄将耳朵贴上去,凝神听里面的动静。   一听,便听到了少女抽噎的哭泣声。   她呜呜的哭声那般委屈,嗓子都哑了,缓慢咀嚼的声音掺杂其中,他还听到了她擤鼻子的声音。   大概是刚才他跑来时的脚步声太大,他听见她起身的衣料窸窣声,脚步轻轻地朝门边而来,像一只怯怯的小兔子。   隔着门板,嘭地一声,他知道,定是她不小心脑袋撞在门上,试图听门外面的动静。   她呜咽着,鼻音浓重,唯唯诺诺地问:“是……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姬稷屏息。   少女:“不要……不要管我,快去睡,快去睡。”   说完,她从门边跑开。   大概是为了让门外的人放心,屋里半天没有哭声,只有隐忍噎噎的吸气声。   再然后,等了一会,他重新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这一次,哭得更小声了,可哭声中的畏惧却呼之欲出。   少女一声声哭声落进他耳里,姬稷胸中闷得慌。   他不想她更害怕,他想让她停止哭泣。   让她停止哭泣的方法有很多种,他可以直接下令让她闭嘴,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但他不想那样做。   他想让她心甘情愿停下哭声。   姬稷从门边走开,片刻后再回来时,换了身装扮。   敲门前,他将从宫里取来的金镶宝玉笄戴到头上。他尚未行冠礼,头发披于肩后,一部分头发梳成发髻高高盘起,和女子的发髻相似,并不需要特意花心思另盘发髻。   他敲开了门,声线刻意清丽:“是我,是啾啾。”   少女打开门,看到门外的他,水汪汪的眼瞬时涌出大颗泪珠:“啾啾!”   赵枝枝紧紧牵着她的啾啾,她还在流泪,但已经不再像刚才见到啾啾时那般嚎啕大哭。   她乖巧地和她的啾啾并排跪坐,啾啾在替她擦眼泪。   她就着啾啾的手帕擤了鼻涕,潮红的脸仰起来,水光涟涟的眼期待地看着啾啾:“啾啾,你也是来侍寝的吗?”   啾啾点点头。   赵枝枝又哭又笑,脑袋靠过去,嘴里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啾啾换了干净手帕又替她擤鼻,没说让她别哭,也没问她为何要哭。啾啾沉默不语,她掉眼泪就替她擦泪,她鼻子堵了就替她擦鼻涕。   赵枝枝觉得自己不该再哭了。   她有值得高兴的事了,有啾啾陪她,再苦再难的事,她也能撑住。   赵枝枝努力地平复心情,重新端起还没吃完的樱桃酥。   姬稷拦住她:“不准吃了。”   赵枝枝声音沙哑:“必须要吃完,是太子殿下赏的。”   说到这个,她眼中又泛起水雾,脑袋埋低,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我喜欢吃樱桃酥,我最喜欢吃樱桃酥了,太子殿下赏我这个,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姬稷眼中无奈,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柔拆穿她的心思:“吃不完也没事,殿下不会怪罪。”   赵枝枝打着泪嗝,小声道:“可你又不是殿下,你怎知他不会怪罪?”   姬稷:“……反正我就是知道。”   赵枝枝摇摇头,从他怀中起身。她盯着手里的陶碗,怔怔道:“可我不愿冒险。”   姬稷低头凑近,“谁让你冒险了?我发誓,若是殿下怪罪你,我便和你一起死,可好?”   赵枝枝眨着泪眼看他:“我不想死,也不想让啾啾死,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赵枝枝放下陶碗,十分泄气:“好多好多事。”   “你慢慢说,我听着。”   “我害怕三天的侍寝,害怕庄严的仪仗,害怕被人锁住关起来,甚至是被赏了最喜欢的樱桃酥时,也在害怕。”赵枝枝咬着下嘴唇,颤颤说:“可我最怕的事,是太子殿下不宠幸我了。”   姬稷抚上她的脸:“不会的,等你睡一觉起来,太子殿下便会来宠幸你。”   赵枝枝半信半疑:“明天能看到太子吗?太子会来?”   姬稷摸摸她红肿的眼:“这是他的寝宫,他不来这,又会去哪?”   “可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赵枝枝仍觉得是她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他大概嫌我了,所以不想要我了。”   “他为何要嫌你?”姬稷手指轻抚,拨开少女鬓边被泪染湿的碎发:“天下无人会嫌你,切莫妄自菲薄。”   “那他为何今日不来?”   “定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所以才让你一直空等。”姬稷声音很轻很缓,慢慢将话淌给她:“你瞧,殿下没来,可我不是来了吗?没他的命令,我哪能来这陪你?”   赵枝枝瞪大眼问:“是殿下让你来陪我的?”   “是。”   “这么说,我明天真的可以见到太子。”   “一定会见到。”   赵枝枝:“啾啾会和我一起见太子吗?”她停顿半晌,悄声问:“明天如果能侍寝,啾啾也会一起吗?”   姬稷:“会。”   赵枝枝长长吐口气,眼中有了笑意。   “高兴了?”姬稷低头,抵住少女额头,呵气如兰:“还哭吗?”   赵枝枝:“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姬稷不信。   只是今天不哭,还不行。明天后天都不能哭。   姬稷牵起赵枝枝:“先歇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赵枝枝看着席上的樱桃酥:“可我还没吃完……”   姬稷:“你先睡一会,待会我再喊你起来吃。”   “那你一定记得叫醒我。”   “好。”   赵枝枝放心地躺回床上,她已经哭了很久,她的眼睛好累好累。   虽然还是怕殿下怪罪她没能吃完樱桃酥,但有啾啾在,啾啾说会叫醒她的。   只要在明日殿下来之前,将樱桃酥吃完就行。   赵枝枝闭上眼睛,不多时昏昏沉沉睡去。   姬稷立在床边看了会,待少女彻底沉睡,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宫里取来的那支玉笄戴到她头上去。   “小傻子。”他低低唤了声,替她掖好被角。   赵枝枝一觉睡醒,外面天色大亮。   啾啾不见了,樱桃酥也不见了。   几个小童围在她床边,见她睁开眼,赶忙凑过来:“赵姬,你总算醒了。”   赵枝枝迷茫地朝外面看了看:“什么时辰了?”   “快到黄昏时分啦!”   赵枝枝吓一跳。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都没人叫醒她的吗?   对了,啾啾呢……   “你们有看到另一个侍寝的贵女吗?”赵枝枝问。   小童们摇头,“没有没有,就只赵姬一个!”   不等赵枝枝多问,小童们托起她的上半身:“既然赵姬醒了,就快些沐浴更衣吧。”太子殿下等不及啦!   赵枝枝被推着去洗了个澡,重新换上新衣。除了一身漂亮的新衣和头上多出的金镶宝玉笄外,一切都和她在南藤楼起居时一样。自在,随意。   她甚至不用盘厚重的假发髻,她高兴地将头发披在肩后,就只脑袋顶盘一个小小的发髻。   小童为她引路:“赵姬,来。”   赵枝枝再次迈进丙殿寝屋,她闻见屏风后有饭香飘来。   一路欢声笑语的小童们此时安静下来,他们一个个敛神正色,仿佛屋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兰儿指了指屏风,悄声提醒:“赵姬,快看,那边,那边。”   赵枝枝定晴一看,薄薄的丝帛屏风后,有人端坐几案边。   兰儿:“是殿下。”   赵枝枝心一跳,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步。   原来,啾啾说的是真的。   殿下今日果真出现了。   被她抛到脑后的樱桃酥和突然消失的啾啾此时重新占据她的心,她想找小童问一问,可是小童一触到她的视线,一个个捂嘴笑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往后退,直到退到门边,将门轻轻合上。   赵枝枝听见小童们在门外高呼:“祝殿下和赵姬春宵欢愉!”   赵枝枝脸涨红。   她忽然很想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是否还肿着。她马上,马上就要见到太子了。   太子会不会嫌弃她肿着眼睛不好看?   屋内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赵枝枝提起裙摆小步靠近,殿下长什么样呢?   “殿下,赵姬来了。”赵枝枝小声说。   一段小路,她的脚跟黏在地上一样,很艰难才能抬起一步,走得格外缓慢。   殿下,没有回应她呢。   赵枝枝低着脑袋,停在屏风边,要不要再唤一声?   “殿下。”赵枝枝靠近屏风,试图透过绣满林间飞兽的屏风图下,窥出太子的面貌和他此刻的神情。   “是赵姬……”话刚说完,一只手从屏风后伸过来,将她拽了过去。   “孤知道是你。”太子的手臂很用力,太子的声音很……熟悉。   赵枝枝抬头望过去,看清眼前人的那瞬间,呼吸停止,全身僵硬。   几案两端。   赵枝枝双肩颤抖,脑袋垂低,脑袋嗡嗡叫,心中重复一个声音——   啾啾是太子,太子是啾啾,啾啾是太子,太子是啾啾……   “抬起头,看着孤。”姬稷颇为苦恼。   怎么还是怕他?   昨夜不是已经哄好了吗?   不等少女抬头,他起身坐到她同侧,亲自捧起她的脸,好让她看清他。   “是孤,是啾啾。”他放柔声音。   赵枝枝惊恐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奴……奴知道了。”   “在孤面前,无需称奴。”姬稷安抚她,“别怕,孤不是吃人的老虎,孤要是吃人的老虎,早就将你吃了,不是吗?”   说罢,他从旁边取过一面小镜,给她照:“你头上的玉笄好看吗?”   赵枝枝往镜里照了照:“好看。”   “是孤送的。”姬稷快速瞄她一眼,低声道:“孤就知道,你戴上它很好看。”   赵枝枝惊慌的心情瞬时被这句温柔的低语抚平,她狂跳不止的心一点点回落,神情怯怯地与姬稷对视。   太子看着她的时候,就像是从前啾啾看着她那样。   他的眼神平和淡然,他冲她笑了笑。   “以后孤还会送你更多的玉笄。”她听见太子清如幽泉般的声音一字字将话抛给她,“所以不要害怕孤。”   赵枝枝懵懵地,呆呆地,像个乖巧的小孩,点头说:“嗯,赵姬……赵姬不怕太子殿下。”   为了验证她自己的话,她大着胆子,伸手去牵住姬稷的手。   才刚牵一下,就又收回。像刚碰过蛇一样,那只手紧攥缩在她的衣袖下。   姬稷用她牵过的那只手去捞她的袖子,将手递到她面前,他用鼓励稚童的眼神哄她,再多牵一下。   赵枝枝豁出命般一把抓住他的手。   姬稷顺势十指紧握,“乖,就是这样,赵姬做得很好。”   赵枝枝浸在姬稷不容抵抗的目光中,两个人对视半刻,姬稷先将脸转开,而后赵枝枝才敢将脸转开。   手没放。   一直牵着。   姬稷心跳得很快,他尽可能平静地引导赵姬接受他。   倘若他慌了,赵姬会更慌。   所以他不能慌。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好慌的,就是心里有点乱,被赵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有些口干舌燥。   “睡了一整天,饿坏了吧,快吃点东西。”   赵枝枝不饿,她昨晚吃了那么多樱桃酥,她现在肚子还撑着呢。   赵枝枝忽然想到,就刚刚沐浴那会,她出恭过三次,这么丢脸的事,是不是已经被他知道了?   “兰儿端药给你喝了吗?”姬稷忽然问。   赵枝枝连忙在脑海中回想:“沐浴后喝过一碗甜甜的汤汁,不知道是不是药。”   姬稷说:“那就是药,怕你嫌苦,加了蜂蜜。吃了那个,就不用担心闹肚子了。”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想出恭也无事,会有人将你洗得香香的。”   赵枝枝耳朵都羞红,说话还是有些结巴:“知道……赵姬知道了。”   “要是你不想吃东西的话,就看着孤吃吧。”   姬稷也睡了一天。   但是他起得比赵枝枝早,难得的闲暇,他读完了几卷楚国人撰的新言,练习了几天未做的投石击剑和超距,还和昭明下了一回棋。   他做完这些,赵姬还没醒,他只好又去画堂找书看。   这次他没看新言了。他找出那些藏在箱子最底下的丝帛画,细细地观赏,以防今夜不时之需。   想到这,姬稷吃东西的速度变快了。   他埋头苦吃,即使是用不太习惯的左手拿筷,动作有所迟钝,还是顺利且快速地解决了这顿吃食。   吃完后,他抬起头,抿着嘴角的油渍盯牢赵枝枝。   姬稷并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神比老虎还可怕,炯炯黑亮,像是要将人拆骨入腹吃干抹净。   赵枝枝眼神慌乱,她太熟悉这种目光了。   从她七岁起,就有好多好多男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不自觉躲开姬稷的注视,被他紧握的手也往外缩了缩。   姬稷一愣,问:“是不是看孤吃得香,你也想吃了?”   赵枝枝只能点点头,声若蚊呐:“是。”   “现在让厨子重新做的话,要等很长的时间了。”姬稷闷声,忽然想到什么,“孤给你做道小食。”   他取过案上用来浇饭的生鸡蛋,还好没有全吃完,还剩了两个。   他单手打碎蛋壳,用陶碗盛蛋清蛋黄,然后迅速端起案上滚烫的羊乳,浇到碗里,再用蘸着蜂蜜的筷子搅拌羊乳和鸡蛋。   眨眼间,一道奶泡蛋就做好了。   “这是殷国的小食。”姬稷将碗递给她,吹开碗里飘出的白气:“既好吃,又填肚,你尝尝。”   赵枝枝端过,吹冷了些,才下嘴吃。   吃一口,眼睛瑟缩。   好好吃。   姬稷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得意笑道:“好吃吧?不止是帝台有美味佳肴,殷地照样也有,下次有机会,孤带你去殷地看看。”   赵枝枝呆呆应下:“赵姬记下了。”   姬稷看着她将一碗奶泡蛋吃完,少女眼中的恐惧彻底消散,她又重新看他了,手也不再挣扎,乖巧至极地被他牵着。   擦完嘴用盐水漱完口,两个人该做正事了。   姬稷一把抱起赵枝枝,问:“最后问你一次,还怕不怕孤?”   赵枝枝埋进他怀中,小声说:“不怕。”   “还想和孤共寝吗?”   “……想。”   “那孤就不客气了。”   黄昏时分,赵枝枝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天甚至都没黑。   她躺在床上,气息十分平稳,连呼呼喘气都不曾。被啾啾就是太子这一事实真相震惊到呆滞的脑子已经缓过来了。   乱糟糟的心不能再宁静。   此刻她静静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心中全是惊叹。   原来,这么轻松地就爬完榻了。   一点都不折腾。   好像都不到半刻钟。   好开心!   她以后再也不怕这种事了!再也不自己吓自己了。   赵枝枝觉得她人生中的大事已经完成了,她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烦心事了,就算有,也仅仅是对啾啾的友爱之情该何去何从的烦恼。   但这点小事难不倒她,赵枝枝想,等她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再想吧。   赵枝枝肚子有点不舒服,她想去如厕顺便洗一洗,但是太子还没有发话,她悄悄转过去看他。   啾啾……不对,是太子,太子殿下怎么了?   他好像不太高兴。   他明明闭着眼睛,眉头却紧紧皱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像是在睡觉,却不像在睡觉,她觉得他好像要跳起来杀人一样,有点可怕。   赵枝枝赶紧转回去,不洗了。   太子低沉的嗓音嘶嘶透出阴鸷寒意:“怎么了?”   赵枝枝吓得连说谎都不会,张嘴就答:“我想去如厕。”   “那就去吧。”   赵枝枝松口气,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自己找到恭桶,然后摇了摇铃,等着奴随们进来清洗,顺便替她洗洗。   其实她想自己洗,但她觉得太子可能不太乐意她这样做。   她听见他在屋那头喊:“让奴随进来伺候你。”   然后她就照做了。   赵枝枝洗得香喷喷,没多久,太子也过来了。   太子也洗得香喷喷,但是她没敢看,她跑出去了。   赵枝枝重新躺回床上,无事一身轻,两眼一闭,安心地睡觉了。   姬稷回来时,赵姬已经睡熟了。她没有等他,也没有说对他嘘寒问暖,仿佛两个人做完那事,世间其他事她就不在意了。   姬稷十分不高兴。   但不是对赵姬,是对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   这样是正常的吗?   姬稷在屋里闷坐许久,有生第一次拿出了龟卜打卦,他念:“打出阳卦,就是正常,打出阴卦,就是不正常。”   打了六次,都是阳卦。   姬稷不相信。   他绝不相信这是他正常的能力范围。   姬稷扔了龟卜,召了医工。   医工满头大汗,颤颤巍巍尽量将话说得明白些:“男儿初次,确实容易……容易……”后面的话说不出了。   医工干脆道:“殿下再试一次吧。”   姬稷冷哼了声。   试一次哪够。   赵枝枝睡得正香,懵懵懂懂间被人翻了过去,她睁着惺忪睡眼,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她好困,她醒不来。   困顿的赵枝枝于一刻钟后清醒了。   她瞪大眼,脸上有汗滴落,那不是她的汗,是太子额头上涔出的汗。   太子如狼似虎地抱紧她,“赵姬,赵姬……”   这一夜,赵枝枝再也没能入睡。   天亮的时候,她重重跌回枕上,呜呜求着:“睡觉了……睡觉了……”   太子:“睡吧睡吧。”   赵枝枝若释重负,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嘴里嘟嚷:“那赵姬……赵姬真睡了。”说完已经睡着。   短暂的放空后,姬稷回过神,满足喟叹。   失败乃成功之母。   定是他太过紧张,所以才会……   还好还好。   姬稷往旁看,赵姬玉白的面庞晕红带泪,香汗淋漓。他想伏过去亲一亲她红红的唇,才一动身,发现他的头发被赵姬压着了。   他扯了扯,扯不出来。赵姬撅嘴发出闷哼梦呓。   姬稷不再试图解救他的头发。他朝向赵姬那边,手一揽,将她搂入怀中。   男欢女爱的滋味很好,赵姬的滋味,比天下最烈的酒更醉人。   他定是醉得不能再醉了,所以才会被她咬了血印出来都不生气。   会留疤吧。   他身上还没有留下过什么印记。   这是第一个。   因为她也被他弄哭了,所以就不计较了。 第26章 一更   赵枝枝在建章宫待了好些天。   每当她以为第二天就能回南藤楼的时候, 结果第二天她还是回不去。每天醒来和入睡,皆有太子在身侧。   赵枝枝很纳闷, 难道都没人提醒太子的吗?   已经不止三天了。   都快十天了。   郁闷的赵枝枝此时并不知道,为了这十天,建章宫上下有多雀跃。   殿下早就该好好歇一阵子了。从前在王宫时,殿下每天只睡三个时辰, 搬进云泽台之后, 仍是如此, 几乎没有任何闲暇时间,更别说享乐了。   太子殿下的人生中, 似乎就没有享乐一词。   抛开殿下的太子身份, 他还是个意气风发, 连胡须都未曾蓄过的少年呀。   是以当太子抱着赵姬一天又一天,连建章宫的门都没迈出去过时, 大家除了激动还是激动。   太好了,太子殿下总算愿意歇一歇了。   赵姬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他们喜欢她, 他们要更好地伺候她!   就算以后太子殿下有新的女人了, 他们也只会最喜欢赵姬,因为赵姬是第一个让殿下连歇十天的人。   建章宫的人商量了许久,决定在赵姬侍寝结束前的最后一天, 向赵姬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是以这天早上赵枝枝睁开眼睛从太子的大床上醒来,发现床下堆了许多东西。   大多数是小孩子玩的物件,有鼗鼓,弹弓, 布娃娃等,还有许多吃的小食。   小童奴随们聚在一起,一个个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笑着看她。   赵枝枝羞羞地拉过被子。   身后姬稷也醒了,声音透着刚睡醒的沙哑倦懒:“赵姬?”   赵枝枝将脸蒙在被子里,小声说:“赵姬在这。”   姬稷掀开被子,伸手将她拽近,脸贴贴她的脸,他眼睛半睁,还不太清醒:“怎么脸又烫烫的了?”   赵枝枝没说话,低下脑袋埋进他怀里。   屏风后的小童们捂住嘴,彼此悄声传达:“醒了,都醒了,太子殿下也醒了。”   姬稷抬头往外看了看。   小童们一哄而散。   姬稷从赵枝枝从怀里提起来,抚抚她烫红的脸,“原来是被他们看羞了。”   赵枝枝不敢否认,她低垂眉眼,声音轻细:“赵姬无用,确实是被看羞了。”   姬稷笑着将她抱起来坐,将她拨过来,鼻尖蹭着鼻尖,他眼中笑意浓得化不开:“赵姬才不是无用的人,赵姬最有用了。”   赵枝枝被夸了莫名有些开心,她一开心,脑子里想的事就脱口而出了:“赵姬真的很有用吗?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   姬稷亲亲她的唇:“因为再也没有比赵姬更能让孤开心的人了。”   赵枝枝脸更红了。   她的手被太子牵着,这些天,她的手总是被太子紧紧握在掌心,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将她扣在他的身侧。   她知道每天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所以她主动抱住了太子。   两个人又重温了昨天夜里的事。   结束之后,赵枝枝脸上挂着泪,但这并不是痛苦委屈的泪水。   她又一不小心咬到太子的肩了。   赵枝枝将小镜递给姬稷,紧张地攥着被子。太子痛得吸了好几口冷气,她怕他这一次会怪罪她。   每次她没忍住咬痛他的时候,事后回过神,总会提心吊胆,怕太子清醒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以行刺的罪名将她砍了。她明明很害怕,可是下一次还是会不自觉一口咬上去。   毕竟,那种时刻,谁还顾得上死不死的呀。   “拔了你的牙。”姬稷查看伤势后对她说,“再咬,就……”   赵枝枝低着头不敢看他,更不敢搭话。   姬稷叹口气,揩掉她面上的泪痕,“你作甚总咬一处,换一边咬也好啊。”   赵枝枝乖乖认错:“赵姬错了。”   姬稷搂搂她肩,“怎么又害怕地抖了?你别抖,孤刚刚说气话而已。谁让你总挑痛处咬?昨天咬下的印刚好全,今天又被咬破了皮,孤能不生气吗?”   赵枝枝声音更轻:“赵姬错了。”   姬稷:“下次别咬了啊。”   赵枝枝:“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姬稷瞥她一眼,根本不相信。   到头来还是得他自己哄好他自己。   罢了,罢了。   赵姬是因为他才会情不自禁,谁还没个咬人的时候了。   喜欢咬就咬吧。   赵枝枝对自己也很无奈。她觉得自己总是在该怕太子的时候不怕他,不该怕他的时候又怕得要死。   肯定因为她还不太习惯将啾啾看做太子,所以才会做出这许多无礼的事。   姬稷牵赵枝枝下床,两个人蹲在床头清点礼物。   赵枝枝的心稍稍宽下来。   她将一个泥娃娃拿在手里玩:“原来是送给我的,我还以为是给太子殿下的贺礼。”   姬稷:“自然是给你的,孤要这些作甚。”   赵枝枝期待地看着他,“这些东西,赵姬可以全部带回去吗?”   “当然可以。”姬稷很是惊讶,她竟然喜欢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他凑近道:“你喜欢这些小玩意?”   赵枝枝高兴地将泥娃娃放在脸边上,做出和泥娃娃一样的眯眼笑表情:“因为是大家的心意,所以特别喜欢。”   姬稷见她笑,他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又想抱她。   没抱到,赵姬从他身边跳开了,她的注意力被一根打磨光滑的铜管吸引:“咦,这是什么?”   姬稷替她拧开铜管的盖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副丝帛画。   画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一个是赵姬。两个人正并排坐于几案边共食。   画功细腻,柔美婉约。   看到它的瞬间,姬稷立刻认出这幅画出自谁手。   他朝窗外看了看,昭明没有在那里。   赵枝枝小心翼翼捧着这幅画:“真美。”   姬稷:“画美,还是人美?”   赵枝枝试探答:“殿下美。”   姬稷一把将她腾空抱起。   赵枝枝惊呼一声。   姬稷宽慰:“不做那事,孤带你去洗澡。”   他知道赵姬被他折腾得很累了,她总想着回南藤楼。   他并不怪她。她能坚持到现在,没有吓出病,没有哭丧着脸,已经很勇敢。   她甚至……甚至会主动配合他了。   姬稷亲自抱着赵枝枝去盥洗,洗完后用食。   今天吃的比昨天简单,因为厨子上了一整只火烤乳猪。这只炮豚此刻就摆在他和赵姬的面前,他们两个人要齐心协力将它吃掉。   烤乳猪的厨子是姬稷特意朝姬阿黄要的。   上次他吃过一次姬阿黄送的炮豚之后,就一直想着让赵姬尝尝。   见赵姬用筷子,姬稷连忙阻拦:“不用筷子,用手撕。”   赵姬傻乎乎地张开手指:“用手撕?”   姬稷:“殷人吃炮豚,都是这样吃的,难道帝台的人没这么吃过吗?”   赵姬摇摇头:“没有。”   姬稷撕下一大块烤肉,“来。”   赵姬接过去,樱桃小嘴大张,啃得很艰难,满嘴都是油。   姬稷看不过眼,笨死了。   他又将那大块烤肉撕成条状,刚好能让赵姬一口吞下去的那种。赵姬吃得腮帮子都鼓满,不住地同他道:“谢谢殿下,谢谢殿下。”   然后姬稷就一直撕肉撕个没完了。   赵枝枝吃到快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此时该是她伺候太子,而不是太子屈尊降贵伺候她。   她也不敢说让姬稷停下来不用再撕肉的话,殿下想做什么,不是她能干涉的。   趁姬稷埋头认真将肉撕成大小一致的肉条时,赵枝枝找到她能做的事——她给殿下盛了一碗白菜汤!   “殿下,请用汤——”赵枝枝羞答答用勺子舀了汤喂到姬稷唇边,“奴奴伺候您。”   姬稷那啥顿时焚身。   但是他克制住了。   他不想两个人互沾一脸油。很脏的。?????)泡?(′⊙???⊙`)?沫?(′???)?独?(?.????????????????????????????????????.?????)?家( ?? ???)仙( ?? ???)女?(????)?????整?(′⊙???⊙`)?理?(?????)?   姬稷明天就要恢复他勤勉公务的日常作息了,他提前将这件事告知赵枝枝:“明天早上你自己回去吧,不用等孤了。”   赵枝枝一颗心早就飞回南藤楼了。   虽然建章宫是很好,但她在南藤楼住得比建章宫久,她才在这住十天,多少有点不适应。   她看着姬稷,忽然想到一件事——以后太子殿下还会召她吗?   她偶尔还是想要看看啾啾。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啾啾再也不可能是她的啾啾,可她还是忍不住会在放松警惕的时候,将太子当成她的啾啾。   以后会忍住的。赵枝枝告诉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为会自己带来烦恼的事。   她最大的烦恼已经消失殆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姬稷正想着明天晚上能不能早点回来,忽然见赵姬对他行了个大礼。   赵姬低低地伏下去,恭敬诚恳地说:“愿殿下长乐无忧,福寿延绵。”   姬稷一愣。   她作甚给他行大礼?   为了感激他放她回去?   姬稷有点气闷,他觉得赵姬不该这么高兴,但转念一想,这几天他确实不知节制,初次尝鲜,难免躁动鲁莽了些,赵姬觉得委屈,也是应该的。   姬稷给自己解了气,转而扶起赵枝枝,沉声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赵枝枝觉得这大概就是太子的告别之语了。   她知趣地应下:“不辛苦,这都是赵姬应该做的。”   姬稷让人进来净手,两个人手上脸上没有一点油渍了,他拉着她到丙殿前面的庭院晒太阳。   两个人躺在竹床上,风柔柔地吹在脸上,四周是香甜的桂花。   姬稷用自己的手臂给赵枝枝当枕头,他轻拍着她的背,低柔说:“等明年这个时候,孤带你去岐苑泡汤,那里的汤泉很是清澈,坐进汤泉望出去,能够看到开满遍山的红枫,你若去了,定会喜欢。”   赵枝枝既感动又心酸。   听起来真是个好地方。   可是明年。   明年太子殿下还记得她是谁吗? 第27章 二更   第二天早上, 姬稷还是起晚了。但他是故意起晚的,他想送赵姬回去。   昨天夜里, 赵姬十分温顺。她温顺着温顺着,忽然做了非常大胆的事,比咬破他肩头还要大胆的事。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赵姬还有这么大胆的一面。   她那般大胆却又那般乖巧地任由他欺负, 他心都化了。   所以他今天要亲自送赵姬回南藤楼。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她定是对他很不舍, 所以才会为了他做那般大胆的事吧。   姬稷穿戴整齐后, 在床边等了等,他尽可能地让赵姬多睡一会。   等到鸡鸣声再次响起时, 姬稷不得不叫醒赵姬。   她再睡下去, 他就要迟了朝会。   “醒醒, 快醒醒。”   赵枝枝睁开眼,看到姬稷在面前, 以为还在做梦,嘟嚷:“殿下, 够了, 已经够了……”   姬稷连人带被将她抱起来放在窗边吹吹风。   早上的秋风,格外清爽,寒冷。   赵枝枝被风一吹, 瞬时清醒。   “殿下?”不是应该走了吗?   “快换衣服。”   赵枝枝懵懵懂懂被人推着换了衣服,温水洗了脸,盐水漱了口,头发都没梳, 被姬稷裹进他的披风下。   姬稷牵着她,外面天蒙蒙亮,才刚泛起鱼肚白。   “你想坐轺车还是辇舆?”姬稷问。   赵枝枝刚睡醒,脑子里一片空白:“都行。”   姬稷算算时辰,应该还来得及。   他兴致高昂牵她往前走去:“那就和孤一起走回去吧。”   晨曦与余夜交织的云泽台,雾气朦胧,从建章宫到南藤楼的道路上,太子牵着他的赵姬,身后是无数奴随寺人。   奴随寺人们不敢靠前,远远隔开一段距离。   为了让赵姬跟上,姬稷刻意放慢了脚步,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说话,只是走路。   赵枝枝走到一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太子所谓的“走回去”,是走回南藤楼。   他要陪她回去。   用回去这个词,其实有点怪。因为她觉得只有建章宫才会是太子该回去的地方。   可是他说了,一起走回去。他用了一起这个词。   赵枝枝悄悄瞄一眼姬稷,他正看着天空,余光察觉到她的视线,指了天边:“看,太阳都快出来了,还有星星。”   赵枝枝仰起头去寻:“哪里有星星?”   姬稷一只手覆到她眼皮上:“星星在……”   赵枝枝也想看星星:“殿下莫挡着,赵姬看不到星星了。”   姬稷移开手,悄声说:“星星被孤丢进赵姬的眼睛里了,赵姬照镜子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赵枝枝一愣,瞬时面红耳热,眼睛不停地眨来眨去。   “一下子眨出好多星星,让孤甚是惊叹。”姬稷笑着刮刮她小巧精致的鼻头,披风揽得更紧,问:“冷不冷?”   赵枝枝紧贴着他的肩膀,“不冷。”   “那我们走快些?”   “赵姬听殿下的。”   后半段路,因为赵枝枝被折腾了多日的小身板受不住,所以还是乘了车。   轺车到南藤楼停下,赵枝枝以为就到这了,刚要挥别,结果太子并没有就此离开,他送她进了门,威严的气势扫睨南藤楼众人:“还不赶快过来伺候赵姬?”   太子陪她吃了早食才走。   走的时候,他捏捏她的手背,说:“不要太想孤,今天你自己找点事做。”   赵枝枝不知道太子要她找的事是什么事,而且她觉得太子或许以后不会再找她了,于是她将这句的意思理解为:不要来烦孤,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   她站在高楼廊道边目送太子离去,就在快要看不到太子身影的时候,太子忽然回了头,他朝她摆了摆手,然后消失在远去的轺车里。   赵枝枝短暂地忧伤了一会,然后跑回屋里继续睡回笼觉了。   姬稷挺立在青铜车盖下,问:“赵姬还在看吗?”   昭明答:“没有,回屋了。”   姬稷无奈地感慨:“赵姬从前就这样,舍不得孤离开,每次孤去看她,走的时候,她都要望着孤的身影看了又看。如今知道孤就是啾啾,又被孤陪了那么多天,突然就见不到孤了,她今日定会很煎熬。”   昭明:“殿下要现在回去陪赵姬吗?”   姬稷:“那不行,孤已经告了十天假,怎能再告假?王父会训斥孤的。”   今日的朝会,气氛十分融洽。   召寝的册子早就递了上去,原本只有殷王室才知道的事,被姬重轲告诉了季衡,然后季衡告诉了季玉,再然后全帝台都知道了。   原来太子殿下告假,是为了……   十天呐。   年轻人,就是不一般。   季衡曾对此向姬重轲表达过自己的担忧:“是否该劝殿下保重身体……”   这话姬重轲不爱听,当即指了季衡的鼻子:“你给你儿子灌补药关房里半个月的时候,节制了吗?你自己夜召七女的时候,节制了吗?啾啾头一回尝鲜,十天怎么了?”   季衡被怼惯了,哪个君王不怼人?他们季家几代家主,越是成就突出的,越是耐怼。   相比于殷王室前几任怼天怼地的君王而言,眼前这位,已经算得上柔顺恭和了。更何况,他还做了帝天子。   冲这一点,姬重轲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季衡也会给他摘来。   季衡娴熟地低头认错:“是臣失言。”   姬重轲娴熟地原谅他的重臣:“朕也是爱子心切,语气重了些,爱卿体谅。”   季衡娴熟地收尾:“殿下仁德宽厚,臣能辅佐陛下,是臣千年修来的福气。”   有这次对话,朝会时季衡见到太子,也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他不是闲的没事干,才去姬重轲面前找骂。   他是为了试探姬重轲对太子后宅的态度,所以才特意去进言。   要是姬重轲对太子后宅的态度,和对其他两个儿子的不一样,那他就有事做了。毕竟是太子,不是别的什么王子。太子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   但那天听了姬重轲的回答后,季衡暂时歇下了心思。   陛下似乎不想让太子在男女之事上受到约束,完全没有任何插手过问的意思。一切都随太子自己喜欢。季衡得出结论后,就将目光从太子后宅移开了。   朝会上,季衡还做了回人情,他替姬重轲问太子:“听闻殿下病了,身体可好些了?或许应该再多歇息几天?”   生病自然是托辞,是房事的代称。姬稷并未因被人在大庭广众下问了私事而恼怒,这是季大夫替王父问的话,他明白。   “不了,孤已经好全,多谢季大夫关心。”姬稷顿了顿,看向上座的姬重轲,极为不自然地说了句:“但是以后每月休沐,确实要好好歇息了。”   姬稷从不在休沐日歇息。官员放假,他不放假,他要陪他的王父用沙盘排兵布将,共商征服诸侯国的大计。   从他七岁起做了太子,一直如此,从未间断。   姬重轲既欣慰又感伤,一口应了下来:“都随太子。”   姬稷也是在考虑了好几天之后,才决定以后每月休沐都歇息。   国事重要,家事也重要。   赵姬年幼,依赖心又重,他和她刚行过敦伦之事,正是她茫然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每个月腾出几天时间陪陪她,也是应该的。   待赵姬长大些,性子沉稳些,他就不用这样忧心了。   散了朝,姬稷从归一殿出来,遥遥望见双生子往前冲来。   路两旁的官员自行散开,像看到恶鬼一般,左右乱窜。   姬稷呵斥:“姬冬冬!姬泰山!停下!”   双生子立刻恢复稳重的步伐,挪着步子走到他们的四哥面前:“殿下。”   姬稷皱眉:“又来这里胡闹?是不是还想罚蹲跳?”   姬冬冬解释:“我们不是来胡闹的,我们是来等殿下的!”   姬稷:“等孤作甚?”   姬冬冬和姬泰山相对一视,两个人异口同声:“殿下,赵枝枝是谁呀?”   姬稷眉头上挑:“谁告诉你们这个名字?”   姬冬冬嘻嘻笑:“册子上写的,大家全都看见啦!”   姬稷俊脸微红。   当初他召寝的时候,可没想过册子会被所有人看见。   “谁给你们看的?”姬稷有些恼。   姬泰山:“王父!是王父给我们看的!王父还说,这个女子了不起,得了我们殿下的初……”后面的话被姬冬冬捂住了。   姬冬冬踢了踢姬泰山:“王父说的污秽之言,我们听听也就算了,怎能学给殿下听。”   姬稷一腔怒火瞬时……熄灭。   既然是王父,那就没办法了。   他总不能对王父动火。   姬稷继续往前走。   姬冬冬和姬泰山围着他打转,无比兴奋,蹦蹦跳跳:“殿下,那女子长什么样,好看吗?”   姬稷不答。   姬冬冬拉姬泰山走开,“你别问了,那个女子肯定是个丑八怪,所以殿下不愿我们问起。”   姬稷觉得他的两个弟弟真是越来越顽劣,竟在他面前使这种拙劣的激将法。   他不想搭理他们,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谁说她是丑八怪?”   姬冬冬既惊讶又高兴,没想到,有一天殿下竟也会被他使的激将法骗上钩!平时最多也就骗骗姬阿黄那个傻大个。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她不是丑八怪,那是什么?”   姬稷捏捏姬冬冬肥嘟嘟的脸:“以后你们见到她,就知道了。”   姬冬冬顺着杆子往上爬:“殿下是在请我们去云泽台做客吗?好啊好啊,我们立刻收拾,现在就随殿下出宫。”   “现在不行。”姬稷招来几个宫人,冷酷无情地指了双生子:“将两位小王子带回去,待孤出宫后,再将他们放出来。” 第28章 三更   太子在外为国家大事操劳的时候, 赵枝枝刚睡完她今天的第二个觉。   睡饱了觉的她十分惬意。   好些天都没睡过安稳觉了,太子总是扑到她身上……   赵枝枝朝身后摸了摸, 什么都没摸到。然后突然想到,现在是在南藤楼,不是在建章宫了。   赵枝枝用了整整半刻钟才慢悠悠从床上撑起来,内心空荡荡。   以后做些什么好呢?   她的人生大计已经完成, 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事了。   既然没有什么要做的事, 那就先吃一顿吧。   为了吃到她想吃的, 赵枝枝特意将厨子叫过来,问今日备了什么食材。   不等厨子答, 旁边阿元已替他回答:“有猪蹄, 肥鸡, 鲫鱼,青菜, 秋葵,水芹, 因为不知道贵女何时归来, 所以之前熬了五斤干牛肉,做了桃脯,杏脯, 蜜米糕,还备了罐桂花酒。”   赵枝枝准备大吃一顿庆祝自己完成人生大事,她让阿元将这些都呈上来。   交待:“猪蹄做成烤猪蹄,肥鸡一半煮汤, 一边做成卤鸡,鲫鱼炸久一点,脆脆的最好,青菜和秋葵煮熟后用梅酱蘸一蘸,干牛肉直接拿上来吃就行,果脯和蜜米糕也端上来。”   但是她不想喝桂花酒。   她问:“还有别的酒吗?”   阿元:“有是有,就是不知道贵女敢不敢喝?”   赵枝枝:“什么酒?”   阿元:“越酒。”   这个酒,赵枝枝确实不敢喝:“越女送来的?”   “是她送的,贵女睡觉的时候,越女亲自送过来的,除了一坛酒,她还送了一把玉梳。”   阿元掏出玉梳,呈给赵枝枝,但是不让她摸,“小心,万一有毒呢?”   赵枝枝担心酒里有毒,但是梳子就不用担心了。   她拿过梳子,放在阳光底下看,玉质洁白,没有一点瑕疵,色泽温润透亮,触手生凉。   是极好的玉,用了极好的雕工,刻了一朵盛放的莲花。   和越女额心那朵一模一样。   她为何送她这个?   赵枝枝将梳子丢开又揽回,最终决定将它收进自己的小箱子里。   然后她问阿元:“酒呢?”   阿元:“要喝啊?”   赵枝枝嘴馋,“我就闻闻。”   阿元叹口气,“就知道贵女受不住诱惑。”   他盛满一杯酒,自己先喝下,“等等看,要是半个时辰没有发作,贵女再喝。”   金子在屋外喊:“别信他,越女送酒过来的时候,他就偷偷喝过了!都快两个时辰了,人还好好的,贵女放心喝吧!越女要下毒,肯定是下那种立刻就死的毒,阿元还没死,说明酒里没毒。”   阿元:“你!”   刘宫使这时进屋,接过酒,先是嗅了嗅,然后用银针试了试,递给赵枝枝:“酒里确实无毒。”   赵枝枝眯着眼饮尽一杯。   回味无穷。   然后又喝了一杯。   越女酿的酒,真是好喝啊!   才喝了两杯,醉酒微酣,赵枝枝脸蛋红扑扑。刘宫使收起酒,不让她再喝了。   “等下次和殿下一起喝。”   赵枝枝眼巴巴地看着刘宫使将酒抱走,心想:下次不知道是什么多久以后呢。   金子进屋来,和阿元坐在赵枝枝面前,其他人都走开了,是被刘宫使叫走的。   “陪贵女说说话。”刘宫使离开前吩咐。   阿元很是感激刘宫使的体贴。这十天,他和金子都急疯了。许多次他都很想跑到建章宫去看看,但不敢进去。他只好和金子一起坐在南藤楼门口等,从天黑等到天亮,总算,今天等回来了。   赵姬是被太子牵回来的。   太子还陪赵姬用了早食。   阿元悄悄看了看赵枝枝,赵姬的模样没有变,可她比从前更美丽了。   金子拍了拍阿元的后背,阿元猛地一下回过神,赶忙垂下脑袋。   赵姬抓一把果脯塞到他们两个手里:“这十天,我很好很好,没有挨饿也没有受冻,更没有受伤,每天都很开心。”   阿元松口气:“那就好。”   金子将阿元拽走:“都说了贵女不会有事,你偏要瞎担心,快和我去端菜。”   阿元不服气:“你不也整天神神叨叨吗?你还说要去请大巫卜卦……”   后面的话没了,赵枝枝听见阿元被金子从地上拖着走的声音。   她听他们两个在外面吵吵闹闹,空虚的内心忽地一下缓缓填满。   她不是没有大事要做了。   她还有一件大事——好好过日子。   赵枝枝吃完丰盛的午食,刻满了两卷丑不拉几的雅字,蹲在木盆边喂了两条鲤鱼,和小童们在庭院比赛用弹弓打树叶,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下来。   可以准备吃夜食了。   赵枝枝开始考虑晚上该吃什么。或许以后她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考虑该吃什么。   这个烦恼管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幸福啊。   这时建章宫的轺车来了。   兰儿站在轺车上,对着木楼大喊:“赵姬,赵姬,是兰儿!兰儿来了!”   赵枝枝从楼上探过头,疑惑不解:“兰儿,你来作甚?”   兰儿扯着大嗓门喊:“兰儿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接赵姬去建章宫用饭!共寝!”   所有小童都从屋里蹿出来。   赵枝枝又懵又羞。   还以为太子殿下再也不会找她了。   原来是她想岔了吗?他并不是打算就此扔开她。   片刻呆滞后,赵枝枝提着裙子踏踏跑下楼。   不管太子殿下打算何时扔开她,至少现在她还没有被抛开。   那是太子殿下,也是她偶尔可以想念的啾啾。   只要他来接她,她就会到他身边去。   建章宫上下一团乱。   殿下今日回来得早,天刚黑就回了,没有像以前那样直到深夜才归。这本该是好事,可殿下却带回来了两个混世大魔王!   姬稷气恼:“谁准你们私自出宫?扮成女童说要卖身进云泽台,你们也不怕真被人逮去卖做奴隶!”   姬冬冬和姬泰山互相指着对方:“是姬冬冬/姬泰山的主意!”   “要不是孤今天回来得早,你们是不是打算在云泽台大门口等一夜?”   姬冬冬扯着姬稷的衣袖,泪眼汪汪:“殿下,宫里好久没有新鲜事了,好不容易殿下这有趟新鲜事,殿下就让我们瞧瞧嘛,阿光求殿下了!”   姬稷一眼辩出:“你不是阿光,你是一一,是姬冬冬。”   姬泰山幸灾乐祸捧腹大笑:“让你扮成我!殿下面前,你也敢故弄玄虚,吃瘪了吧!”   姬稷看着这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弟弟,头一回觉得鲁皇后的育子之法或许不太适合现在的殷王室。   改天得和王父商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今天没有出事,是他们幸运,那下次呢?   姬冬冬和姬泰山四处乱瞧,嘴里念念有词:“人呢,人在哪?”   姬稷揪住双生子的衣领:“别找,人不在这。”   他得赶在赵姬来之前,将这两个祸害丢出去。   “昭明。”姬稷出声。   姬冬冬和姬泰山立刻抱住姬稷的大腿,姬冬冬:“殿下,我们不闹了,留我们用碗汤面吧,等了殿下一天,快要饿死了。”   姬泰山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负责哭:“饿死了饿死了。”   姬稷低眼冷睨两个弟弟:“吃完汤面就回宫?”   双生子小鸡啄米似点头:“吃完就走。”   双生子的主意打得很好,他们慢慢地吃,吃上一夜,就能赖上一夜。   他们早就想在云泽台住上一晚了。   新王宫住了快两年都住腻了,姬阿黄的住所他们也去过,一点都不气派,还是四哥的云泽台最气派了。   今天他们出宫,可是冒了天大的险,不住上一夜,玩上一天,怎么对得起他们回宫后要挨的那顿鞭打?   “殿下一直往窗外看。”姬冬冬一边嗦面,一边小声说:“他肯定是在等那个赵枝枝,你说,殿下在女人面前,会是什么样子呢?”   姬泰山嗦面:“就跟我们在宫女面前一样吧,老想让她们陪着玩。”   “放屁,殿下又不是小孩子,你以为殿下跟我们一样吗?”   “那你问我作甚,你直接去问殿下不就行了吗?   “哼。”   “哼哼。”   姬稷回身:“吃好了吗?”   双生子将脸埋进碗里:“没有没有,还没吃完。”   不远处接人的轺车缓缓而来。   是赵姬来了。   姬稷脱口而出:“昭明,快送他们走。”   昭明抱起哭闹的双生子,双生子委屈震惊地看着姬稷。   四哥竟然真的狠心送他们走。   “不走,我们不走!”   “殿下,留下我们罢!我们会很乖很乖的!”   姬稷不是不想留他们,若是十天前,留上一夜也无妨。   现在不行。   他早些回来不是为了和弟弟们共叙兄弟情,他回来是为了搂着赵姬吃饭睡觉。   有双生子在,赵姬会被吓坏的。   “等以后吧。”姬稷摸摸双生子的脑袋,低沉的嗓音有意魅惑:“阿光和一一最乖了,是孤最喜欢的弟弟,不会让孤为难的,对不对?”   双生子停下吵闹,两张稚嫩的脸望着姬稷。   四哥说,他们是他最喜欢的弟弟。   最喜欢的!   那……那他们就回去好了。   双生子手牵手,也不用人赶,他们自己往外走,走到门边,看见台阶下有辆轺车,里面似乎有个女子。   双生子顿时恢复精神:“赵枝枝!车里是不是赵枝枝!”   昭明立刻将人捂嘴抱走。   赵枝枝呆愣,问旁边的兰儿:“刚才是不是有人喊了我?”   兰儿:“赵姬不必在意。”   赵枝枝准备下车,不等踩到奴随背上,已有人一把将她腾空抱起,放到地上。   是太子殿下。   夜色中,太子殿下的面庞被月光照得白璧无瑕,他立在她面前,眸光深深望进她眼中,深邃而幽黑,他拨拨她额前的碎发:“吃了吗?”   赵枝枝心头一撞。   太子殿下,在用她认为最重要的事问候她。他还记得她以前说过的话吗?   “没吃。”赵枝枝抬头问,“殿下吃了吗?”   “没有,等着和你一起吃。”姬稷牵起赵枝枝拾阶而上:“赵姬想吃些什么?”   “赵姬不挑食,殿下吃什么,赵姬就吃什么。”   “那我们吃黄羊肉和嫩豆腐,再配一碗肉汤麦饭。”   快要走进建章宫大门时,姬稷忽然停下,揉揉赵枝枝的肩,凑近问:“今天孤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是不是赵姬在想孤?”   就只想了一次的赵枝枝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抿着唇垂眸不语。   姬稷心领神会。   赵姬害羞了。   连想他都不敢承认。   他浅笑着带她迈进月色朦胧中的建章宫:“孤也有想赵姬,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   “所以赵姬不要怕,赵姬也可以想孤,就算让孤打一天的喷嚏,孤也不会生气。” 第29章 一更   赵枝枝对于自己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   她忍住了, 她没有再咬痛太子。   她将自己咬痛了。   太子发现时,不停戳她脑袋:“谁让你咬自己的, 蠢东西,蠢东西。”   赵枝枝呜呜地什么也不敢说,太子不弄她了,他捧着她的手左右查看。他看了好久好久, 还给她吹了好久, 最后气鼓鼓问她:“还痛吗?”   赵枝枝摇摇头, 就算痛,她也不会说痛。   她看出太子殿下还没有尽兴, 今天才半个时辰, 可他没有再继续了。   他裹着她, 将她丢进了浴桶,奴随们先将她洗好, 然后太子才进来洗。   可能因为中午吃得太丰盛,今天出恭的次数又变多了, 她洗完之后跑去如厕, 然后又洗了一次。等这次洗完,太子殿下不在屋里了。   赵枝枝举着手看自己手背上的牙印,眼睛有点酸涩。床上的寝被已经换过, 每次她和太子欢好之后,就会有人来换新的寝被,就好像奴随们替她洗澡一样,欢爱一次洗一次, 凡是太子殿下近身的人和物,都要是干干净净,不能有任何瑕疵。   新的寝被还没被人躺过,冰冰凉凉,没有一点温度。赵枝枝躺在里面,用被子盖住脑袋。   云泽台这么多美人,无论是谁,都会比她这个蠢东西更能伺候好他吧。   他召她侍寝,大概是以啾啾的身份,想要圆她心愿。她在他面前说过,她是为赵家而来的。   赵枝枝闷在被里一通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忽然被人掀开了被子。   姬稷低眸看向在被里闷得脸红的赵姬,她一张小脸皱巴巴,眼角几点泪痕。   他纳闷,今晚明明没来及弄哭她啊。   “殿下。”赵姬娇怯怯地望着他。   她犹豫着朝他伸出手,细白的手腕搭到他衣间:“殿下,赵姬今晚还能在这里睡吗?”   姬稷:“嗯。”他重新将被子替她掖好,“你先睡。”   说完他就往外去了。   屏风后亮起一盏油灯,赵枝枝悄悄半坐起来,看见太子好像在灯下画些什么。   姬稷听见赵姬从床上坐起的声音,刚安定的心又被搅乱了。他握着竹简,怔怔出神了片刻,新建城池的构造图和赵姬的娇娇面庞在脑海中来回交织。   姬稷蹭得一下起身,大步流星绕过屏风,不由分说将赵枝枝从被子里抱出来。   他将她抱回案边,打横放好,脑袋搁他腿上,重新拿被子盖好,这才再次拿起了竹简。   这样就好了,赵姬就在他眼下,他脑子里就不用想她,可以专心看城池图了。   赵枝枝屏息躺在太子腿上,仰着脑袋望他。   太子殿下将她从床上拽出来的时候,她差点以为他要将她丢出去。   殿下为何不让她上床睡?   为何让她躺在这里睡?   赵姬水灵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姬稷,姬稷心里更乱了。   “先别看孤。”他轻声说,“将眼睛闭上。”   赵姬立刻听话地闭上眼。   姬稷摸摸她脸蛋,赵姬真乖啊。   好想再亲亲她。   他看到她双手搭在被子外,不安地绞着,手背上的牙印和他肩上的一样,因为才咬过一次,所以浅得多。   他捞起她的手,在那片牙印上亲了亲。赵姬眼睫扑闪,似乎很想很想睁开眼。   姬稷又亲了亲赵姬的眼皮。   等赵枝枝重新被命令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被抬回了床上,她一转头,看见兰儿脑袋趴在床上,不用她问,兰儿道:“太子殿下天不亮就出门啦。”   赵枝枝起身准备穿衣回南藤楼。   兰儿:“太子殿下说,赵姬用过早食后,想去哪就去哪,可以回南藤楼,也可以留在建章宫。”   赵枝枝点头:“嗯,知道了。”   兰儿:“太子殿下还说,他今天也会提早回来,要是没有什么要事的话,大概黄昏时分就能回云泽台,让赵姬等他一起用食。”   赵枝枝:“好,记住了。”   兰儿捧上一盘东西:“快试试,看哪个合适。”   赵枝枝往里一看,盘里搁着大小粗细不一的东西,像是棒槌,但没那么长,大概手掌宽度,拿在手里捏一捏,是软的。是软丝绸做成的,很是精致,摸上去滑滑的。   “这是什么?”赵枝枝实在想不出这东西作何用处。   兰儿:“赵姬张嘴。”   赵枝枝啊地张嘴。   兰儿挑了一根软绸棒轻轻放到她唇边,“赵姬试着咬一下。”   赵枝枝咬了咬,这东西咬在嘴里又软又弹,很是有趣。   她还试着磨了磨自己的牙。   太子殿下总说她牙齿太尖,咬一口能疼死人。   兰儿神秘兮兮:“这是太子殿下昨天夜里画的,然后连夜让人做出来的,太子殿下说,有了这个,赵姬就不用咬自己了。”   赵枝枝神情僵滞。   原来……原来这东西是拿来塞她嘴的。   兰儿:“对啦!除了这个,太子殿下还让厨子做了糖棒,要是赵姬饿了,还能咬糖棒。”   赵枝枝脸烫得快要冒烟。   是因为昨天晚上她咬了她自己,所以殿下才做出这玩意给她吗?   可她咬他那么多次,也没见他说要塞住她的嘴。   当天夜里,赵枝枝就用上了她的新玩意。   太子还替她拨正好几次。   这次再也没有咬人的烦恼了。   起先第一次是用软绸棒塞在嘴里,后来就换糖棒了。   糖棒真的是糖做的,咬在嘴里甜滋滋,她咬着咬着一心一意吃起糖,太子不满地捏她脸:“专心点。”   她嘴里含了糖说不出话,只能嗯嗯地应下。   可能糖棒的诱惑太大,到后面太子也伏下来吃糖。   两个人吃得一嘴糖水,枕头和脸上弄得到处都是,太子闷着眉抱怨:“脏死了。”   可他没有停下,还是和她一起吃糖。   赵枝枝眯着眼笑,她抱紧了太子,在她平时卯足劲咬人的时候,她咬住糖棒,然后嘣得一声——糖棒被她咬断了。   赵枝枝惊慌失措瞪大眼。   太子拣起半截咬断的糖棒往他自己嘴里塞,咀嚼:“明天让他们再多做几个备着,今天这个桂花味的不够甜,得再做甜一点。”   赵枝枝怯怯问:“可以做桃味的吗?”   “都快冬天了,哪来的桃。”太子拿过旁边的玉笄将她头发胡乱挽做一团,然后牵她下床去洗澡:“有枣子,让他们做枣子味的吧,桃子明年春天吃。”   赵枝枝亦步亦趋跟着太子,心想过了冬天就是春天,并不是很遥远,要是她运气好,兴许真能吃到桃味的糖棒。   赵姬被太子召寝的事早已传遍云泽台,众人又愁又喜。   愁的是赵姬得了宠幸,而且还是召寝之宠。   喜的是原来太子殿下之前并未临幸过女子——没有哪个王族男子愿意装雏召寝的,若不是洁身自好,又一心遵循夏礼,怎会做出召寝留册的举动?   太子殿下开了荤,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赵姬再美,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只吃一道菜,他兴致来时,定会挑她们中的一两个临幸。   众人等啊等,等完了十天召寝,然后又等来了赵姬连续十天留宿建章宫的消息,再然后,有人打探出来,赵姬来月事了。   来月事好啊,赵姬歇下了,该轮到她们了。   太子血气方刚,连幸赵姬二十余天,不知接下来会是谁,或许会是好几个。   殷国的休沐定为一月四日,姬稷迎来了他当太子后的第一个休沐日。   这本该是高兴的,令人愉悦的事。可他心里闷闷的。   赵姬昨晚就回去了。   弄脏了床,她自己吓一跳,哭了好久,问他能不能回南藤楼睡。他只好让人送她回去。   也不知道她今天还哭没哭。   姬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童们在外聚集,大家商量许久,决定派兰儿去找昭明公子,请昭明公子替太子殿下排忧解难。   “殿下心烦意燥,一上午什么事都没干,还摔坏了一个杯子。”   “殿下定是过惯了夜夜春宵的日子,忽然没了人伴寝,所以才烦闷不已。”   “殿下又不是和尚,哪能不尝欢?殿下平时那么忙,好不容易有点别的消遣,还请昭明公子去寻其他美人来。”   兰儿想到赵姬,有些不忍心,打定主意:“等赵姬好全了,就将那个美人送走,再重新接赵姬回来!”   还是赵姬最好了,他们也不想伺候新的美人。   昭明应下了:“我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昭明进屋的时候,姬稷已经床上起来了。   他穿着白色中衣,头发没梳,披在脑后,坐在案后看城池图。   昭明悄悄坐到边上,不动声色地查看姬稷神情,问:“殿下愁眉不展,有心事?”   姬稷:“孤在想,该如何让这上面的几座城池成为空城。”   昭明看过去:“殿下是想腾出这几座城池,多迁些殷人来?”   “帝权归一前,只有殷人的百姓,才会真正臣服殷王室,所以我们需要将殷人迁过来,将帝台变成另一个殷都。”   “这几座城池皆是富饶之处,只怕迁人容易,空城难。”   “正因如此,所以孤才烦恼不堪。”   姬稷半年前就已经开始考虑这个事了,他想着先让启明堂的大夫在帝台外面建一个新城,先用殷人将新城填满,之后才考虑帝台周围几座城池的迁民之事。   然而新城建得并不顺利。一是没有肥田,二是地处偏僻,不是商人的必经之处,没有商人过,就没有买卖贸易,殷人居于城内,一不能自给自足,二不能贸易来往,这座城早晚会成死城。   所以还是得从现有的城池下手。   姬稷合上地图,他心中已有主意,只是悬而不决。   昭明问:“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件事烦恼一上午。”   姬稷:“也就刚刚突然想起,烦了一刻钟。”   昭明趁势问:“可要奴寻些解闷之人来?”   “孤不想听乐,也不想召俳优谐人。”   “那便召美人。”   姬稷一愣:“赵姬身体不适,如何召得?”   昭明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他想起小童说赵姬时的神情,怜惜不舍,仿佛寻了其他美人来就是对不起赵姬。   昭明沉默时,姬稷自己明白过来:“你是让孤召其他人?”   昭明:“一切皆随殿下自己,奴不敢多嘴。”   姬稷闷声不语。   男欢女爱,确实是种享受。   他已是帝太子,无需为任何人节制,他想要,便要了。这只是件能让人快乐的小事而已,与喝水吃饭一样寻常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赵姬身上尝到的快乐,令他魂不守舍。这快乐,是赵姬给他的,赵姬在他身下哭哭啼啼的模样,让他爱不释手。因为是赵姬,所以才不讨厌她哭。   说起来,自从以太子身份与赵姬相认后,他就一直在对赵姬做那种事。   赵姬会不会讨厌他?   她只是在第一次的时候说过想与他共寝,后面就再也没说过了。   姬稷想到昨天晚上的事,赵姬脸都吓白了,一直抖个不停,他怎么哄都哄不好。   她哭着喊:“这次真要死了。”   原来她一直担心会被他弄死。   姬稷更郁闷了。   他问昭明:“你有与女子做过那事吗?”   昭明笑:“奴十四岁便行了事。”   姬稷头一回听说,好奇问:“与谁?”   昭明:“一个卿大夫的夫人。”   姬稷犹豫问:“有与赵姬这般年纪的女子吗?”   昭明答:“自是有的。”   “她们作何心思?”   昭明笑意更深:“各自欢好而已,何需问彼此心思。”   姬稷凝眉。   可他不想只是和赵姬各自欢好而已。   姬稷决定不再独坐建章宫:“孤去南藤楼看看赵姬。”   赵姬今天一天没用食,南藤楼上下很是忧心。   赵姬从不落下一餐。   连早食午食都不吃,定是出事了。   至于出什么事,他们也没地方打听。建章宫可不是他们能打听的地方。   阿元和金子聚在庭院,商量该如何哄赵姬吃点东西。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冷戾的声音问:“赵姬一天没吃了?”   阿元和金子回头见到来人,当即吓得腿软,伏倒地上,一声“殿下”尚未唤出口,尘灰扬起,如风一般,太子已经进了南藤楼。   半明半亮的木屋里,熏香袅袅腾起,赵枝枝整个人蜷在被里,睡了一觉起来,额头涔汗,尚沉在噩梦中。   她又梦见小时候的事了。   已经好久好久没梦过了。   在她去到阿姐身边前,她曾经有过另一个阿姐。   那个阿姐,是所有人的阿姐,只属于她们那群弃儿的阿姐。   那个阿姐是个乐奴,生得十分纤柔娇美。她总是会在舞宴结束后,捧来各种各样的小食给她们吃。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小食吃了。   因为乐奴阿姐死了。身下全是血,那些血染红了裙子,没有医工来,没有随人来,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没有人管她的生死。   她那个时候才四岁,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握住乐奴阿姐的手,哭着求她不要死。   阿姐的尸体放了三天,才有一个老妪来收尸。   老妪看着她们这群缩在角落里的弃儿,说:“是她自寻死路,身上不洁还要去别府舞宴,你们以后可别这样。做玩物,得先留命在。”   姬稷进屋时,依稀听见哭噎声。是赵姬的声音。   他心一急,大步走过去,掀了被子,赵姬正哭得满脸是泪。   她莹白的脸上哭出红晕,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缩成一团,望见他来,水光朦胧的眼涌出更多泪珠。   姬稷手忙脚乱将她捞到怀里:“这又是怎么了?”   赵枝枝小心翼翼靠到他肩头上,鼻音浓厚:“做噩梦了。”   姬稷拍拍她的背:“做噩梦有什么好哭的,不准哭了啊。”   他说着话,亲了亲她的泪脸。   赵姬想到自己的噩梦,她学姬稷亲她那样,仰头亲了亲姬稷的脸。   姬稷愣了愣。   这是二十天以来,赵姬第一次主动亲他。   姬稷脸有些红,他贴过去,用赵姬的眼泪蹭了他自己一脸。 第30章 一更   赵枝枝回过神的时候, 太子已经亲她好久好久了。   久到她仰着的脖子都酸疼,她忍不住推了推他, 他才停下来。   太子在她身边坐下,他喘着粗沉的气,用巾帕擦了擦嘴,他嘴上都是她的眼泪, 他脸上还蹭了她的……鼻涕。   赵枝枝立刻用手去揩掉, 做贼心虚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太子捏了捏她的鼻子, 哼哼两声。   原来他早就知道鼻涕的事了。   他用巾帕擦了脸,然后给她擦手, 最后折起来给她擤鼻:“真是让人不省心, 做个噩梦也会吓哭, 到底梦见什么了?”   赵枝枝使劲将鼻涕都擤出来,软声软气说:“不记得了。”   太子半信半疑盯着她:“是不是梦见昨天晚上的事了?”   赵枝枝胡乱点了头。   反正也是因为昨晚的事, 所以才会做噩梦。算不得说谎。   她来初葵了。   赵枝枝若有所思地抿抿嘴。   姬稷心里不是滋味。   “孤也不知道你会突然……”不仅赵姬吓到,其实他也吓到了。   赵姬怕被他弄死, 他也怕将赵姬弄死了。   那个时候, 他甚至想,以后再也不碰她了。   直到医工来之后,他狂跳的心才稍稍稳住。   姬稷拽了拽赵枝枝的胳膊, 让她再靠紧些:“只是来月事而已,不会生病也不会死,别怕。”   赵枝枝顺从贴过去,乖乖认错:“昨晚让殿下受惊了。”   姬稷紧张地瞄瞄她:“孤没有受惊, 孤又不像你,动不动就怕死。”   医工说,赵姬是初次天葵至,受惊过度情理之中。   因为他也受惊了,所以赵姬说什么他都应下了。她说要回南藤楼,他就放她回来了。   他染了赵姬的傻气,他也变成一个小傻子了。   姬稷低头看了看赵姬,他这时遗憾自己没有妹妹,只有几个姐姐。要是他有妹妹,和赵姬年纪相近的妹妹,他至少知道能找人问一问,女子初次天葵,该如何宽慰。   赵姬现在就像一本无字天书,而他刚翻开这本书的第一卷 。什么都是新的,是他没见过的。他过去种种学识经验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姬稷发着呆,赵枝枝也在发呆。   她已经从噩梦中回过劲。她哭也哭完了,脑子也哭清醒了。   太子一提昨晚的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   她觉得自己可丢人了。   谁能想到流那么多血是来月事了。   她还哭得那么凶。太子一碰她她就抖个不停,他哄她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就只差点名道姓哭诉太子是杀人凶手。   还好忍住了。   赵枝枝为自己的月事担惊受怕一天,连饭都不想吃。   她从小就怕这个,府里那些奴随每次都会弄脏衣裳,然后捂着肚子喊疼。   她被送进云泽台的时候还没有来过月事,那时她庆幸自己不用受苦,要是一辈子不来就更好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初次月事来得这么不合时宜……竟会是在太子的床上。   赵枝枝羞愤难当,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太子这时问她:“……赵姬今年多大了,真的及笄了吗?”   赵枝枝羞着两只红红的耳朵,“赵姬没有骗殿下,赵姬去年遇见殿下时,就已及笄,今年都快满十六了。”   太子摸摸她的脸:“都快十六了啊。”   赵枝枝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是大姑娘了。”   好多人早两年就能生孩子了,她现在却刚刚来月事。论起来,也不算大姑娘。   她也不知道天葵为何来得这般晚,大概是在赵府灌了许多汤药的缘故。   “来,让孤好好瞧瞧。”太子对她说。   赵枝枝不肯坐到他身上去,她怕不小心弄脏他的衣袍。   太子没有勉强她,他轻声问她:“还在流血吗?”   赵枝枝脸烫得像火球,她点点头。   太子的怀抱更用力了,她听见他声音有些抖:“别怕别怕,过几天就不流了。”   她觉得太子好像比她更怕。   赵枝枝悄悄往上看一眼,只来得及瞧见太子乱眨的眼睫,就被他一只手重新扣进怀中。   太子似乎不想让她在这个时候瞧见他的神情。   赵枝枝不乱瞧了,她盯着太子衣袍上的铜斧刺绣,小声说:“殿下无需为赵姬担心,赵姬没事的。”   太子没有回应,他不停揉着她的肩。   姬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赵姬不在身边时,他只是想着她是否还在哭,他甚至还在想和赵姬欢好的事。赵姬一到他怀中,他搂着她香香软软的身子,能亲能抱,却开始愧疚了。   赵姬得多害怕啊!   他竟然让她一个人面对这种可怕的事。   “孤问过医工,女子天葵至,一般三四天就会止住。”姬稷像是在对赵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赵姬会熬过去的。”赵枝枝答道。   “孤会陪你。”姬稷语气坚定,“孤就留在南藤楼,哪都不去。”   赵枝枝愣住:“可是赵姬不能伺候殿下。”她想到什么惊恐的事,颤颤问:“难道殿下想要赵姬伺候吗……”   “不用你伺候。”姬稷连忙说。   赵枝枝贴心问:“要召其他美人来南藤楼陪伴殿下吗?”   “不必,孤也累了,正好休息几天。”姬稷脸上闪过一抹红晕,“等赵姬好全了,孤再从赵姬身上补回来。”   赵枝枝脸更红了:“嗯,赵姬会做好准备的。”   刘宫使进屋来给赵枝枝换衣物清洗,姬稷就在旁边等。   赵枝枝屋里没有放屏风,姬稷只能背过身,心想等会就让人搬扇屏风来赵姬屋里。   屋里的熏香味变浓时,赵枝枝回到姬稷身边。   “两个时辰后还要换。”赵枝枝告诉姬稷。   姬稷牵过她的手:“赵姬辛苦了。”   赵枝枝:“赵姬不辛苦,是刘阿姆辛苦了。”   “都辛苦。”姬稷说。   赵枝枝庆幸:“还好有刘阿姆,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要是搁一年前,她来月事,大概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   赵枝枝开始觉得这突然降临的“祸事”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难堪了,至少现在她吃穿不愁,还有人伺候着。   而且,还有啾啾……   赵枝枝快速偷瞄身侧正吩咐寺人呈上热食的姬稷,太子殿下来看她,还说要陪她,真是温柔。   和夜里凶猛不容抵抗的太子判若两人。   因为有姬稷在旁盯着,赵枝枝也不敢再饿肚子。   她先喝了一碗肉羹暖胃,姬稷一勺勺喂到她唇边的,剩下一小碗实在喝不下,姬稷喝掉了。   “不能浪费。”察觉到自己吃了赵姬剩食的姬稷有些难为情,但接下来再吃赵姬吃剩的熏牛肉烧骨和汤饭时,就很顺手了。   赵枝枝以为他也饿了,“要再多端一份吃食吗?”   姬稷摆手,“不饿,孤不饿。”   他真不饿。   中午吃了三大碗米饭和两斤肉。   就是看赵姬吃东西,他馋了而已。   赵枝枝特意将食物剩出一半,尽量不让自己的口水沾上去,假装自己吃不下,“不吃了不吃了。”   “孤吃,孤来吃。”姬稷豪迈地一口气吃光。   赵枝枝捂嘴偷笑。   一顿饭很快吃完,用食后,两个人净完手,又躺回床上去。   赵枝枝的床没有姬稷的床大,赵枝枝看了看身侧的太子,太子躺在她的床上,不太自在,说:“改天换张大点的床。”   她应下:“都听殿下的。”   姬稷指指她的肚子:“痛不痛?”   “不痛。”   “要是痛就告诉孤,孤替你揉肚子。”   赵枝枝也不知道为何痛了就要揉肚子,她懵懵懂懂应下:“好,赵姬等着殿下揉肚子。”   然后还不等痛,太子立马就伸手替她揉了肚子。   他的手暖洋洋,动作又轻又缓,赵枝枝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   她将头靠到他身上:“谢谢殿下,赵姬很喜欢殿下揉肚子。”   姬稷觉得自己好像做成一件什么大事,明明只是举手之劳,赵姬一句软绵绵的话说出来,他的心都漾起来。   “明天也替你揉。”姬稷高兴地亲亲赵枝枝额头,“后天也揉,天天替你揉。”   赵枝枝准许自己贪心地接下了:“那赵姬的肚子只给殿下揉。”   姬稷心里更酥了,像浸在蜜罐里,连喉咙都被糊住,轻轻说:“那孤也只给赵姬揉肚子。”   赵枝枝安心地享受了揉肚子的待遇:“赵姬记住了。”   赵枝枝被揉着揉着,睡了一会,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建章宫的宫人来了,搬来许多东西。   除一扇屏风外,其他都是太子的书和起居之物,连建章宫的小童都带过来了。   赵枝枝这时才相信,原来太子说要在南藤楼陪她,是真的要留下来陪她,不是说说而已。   赵枝枝可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她知道,太子很忙很忙,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她以为他最多陪她一个时辰,可没想过他会整天待在这。   “殿下又告假了吗?”赵枝枝不睡了,打起十二分精神。   “休沐日。”姬稷告诉她,“以后孤每个月都有四天空闲,赵姬高兴吗?”   赵枝枝茫然:“高兴。”为何要高兴?   姬稷:“孤就知道赵姬一定会高兴。”她肯定早就想缠着他了,缠吧缠吧,从早缠到晚。   姬稷换了躺姿,将赵枝枝放到身前,他半侧身,一边看床头的竹简,一边将赵枝枝揽在怀里。   赵枝枝再也睡不着了。   姬稷也不想让她再睡。   再睡下去,夜里怎么睡?   刚拿起的竹简又被姬稷放下,他问:“赵姬最喜欢的事是什么?”   赵枝枝想了想,“吃……”余光瞥见太子缱绻的眼神,道:“以及和殿下行男女之事。”   姬稷惊讶:“真的吗?”   赵枝枝当然要说:“真的。”   姬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孤也喜欢和赵姬行男女之事。”他诚实告诉她,“孤很喜欢赵姬的身子。”   赵枝枝:“殿下喜欢就好。”   姬稷:“赵姬喜欢孤的身子吗?”   赵枝枝以为自己听岔了。   姬稷扳过她脸,认真将话又问一遍:“告诉孤,赵姬喜欢孤的身子吗?”   赵枝枝愣住。   原来不是听岔。   太子的眼睛,乌亮黑沉,摄人心魂,此刻他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她脸上。   赵枝枝心跳漏一拍,声音轻细:“……喜欢。”   姬稷埋进赵枝枝发丝间,眼角眉梢皆是青涩的满足:“赵姬喜欢就好。”   等她再长大些,他会让她更喜欢的。   他已经想好该怎么养她了。   他要用情爱养着她,她的人是他的了,以后也会一直是他的,可这还不够,他要她的心也是他的。女人怎么爱男人,她就该怎样爱他。   她会学会的,他会教她。 第31章 二更   因为最喜欢做的两件事, 吃,已经吃过了, 而男女之事,现在是行不了的。   所以当第二天姬稷看完几卷竹简,迫不及待地问赵枝枝还有什么最喜欢的事时,赵枝枝答:“学字。”   她觉得自己来了初葵后人都变得聪明了, 太子殿下再三问的话, 她能听出其中含义了——殿下是想和她一起做些什么事, 所以才三番两次问她。   来初葵这件事,她和太子殿下都吓到了。现在她已经回过神, 但她觉得太子殿下好像还没有。   太子殿下抱着她, 就像抱着一个小孩子, 他从昨天来南藤楼之后,就一直一直看着她守着她。   他还总是夸她, “赵姬真了不起,流着血也不哭不闹, 全天下最乖的就是赵姬了。”   她听着太子殿下夸她, 她也开始飘飘然。   太子殿下说得没错,她流着血还能蹦蹦跳跳,真的很了不起。   然后赵枝枝想到全天下的女子都会历经初葵, 不止是她一个人。   赵枝枝并没有觉得自己泯与众人,相反,她得出了全天下女子都非常了不起的结论。   她就想啊,既然是件了不起的事, 为何世人要将女子来葵水视为不洁呢?   天下男子做不到的事,为什么就是不洁?难道不应该是他们为此感到羞愧吗?   男子要是也会来葵水的话,世人还会说这是不洁的事吗?   这世上时常有许多令赵枝枝困惑的事,过去她身在赵府无人能为她解答,现在……赵枝枝看着正在寻笔刀的姬稷,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以后再问吧。   “赵姬的字变漂亮了!”赵枝枝很是兴奋,在被姬稷手把手握着教她刻了一个字后,她道:“殿下,赵姬自己写。”   姬稷放开了手。   赵枝枝一笔一划地将那个字又刻了一遍——   又变丑了。   和她从前刻的一样丑,直接打回原形。   “还是殿下继续教赵姬吧。”赵枝枝沮丧地将手交到姬稷手里,任由姬稷握着她的手,然后她握着笔刀。   字又变得好看起来了。   这次赵枝枝不得意了。这是太子殿下写的,算不得她自己写的。   “只要多加练习,就能写出好看的字。”姬稷握着她的手又刻上几遍,动作极为耐心:“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赵枝枝:“殿下在说赵姬是笨鸟吗?”   姬稷笑着亲亲她脸蛋:“赵姬想做笨鸟吗?”   赵枝枝答:“赵姬想做能飞起来的那只笨鸟,倘若无法飞起来,那还是不要做笨鸟。”   姬稷引着她写下一个字:“就算赵姬飞不起来也没关系,孤会将赵姬托起来的。”   赵枝枝一本正经:“那赵姬可不能再吃,再吃胖些,太子殿下就托不起来了。”   姬稷笑着又往她脸上重重啵一口:“再重也能托起来,孤力气大着呢。”   赵枝枝指着姬稷陆续刻下的一行字,问:“殿下,这行字怎么念?”   姬稷一个个指着教她:“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出自鬼谷子,特此标注)   赵枝枝跟着念:“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   姬稷:“这句话的意思是,目光短浅的人,只谋求一身利益,而君子能谋一国之利,但在君子之外,还有大丈夫,能谋天下之事。”   赵枝枝:“赵姬明白了,殿下想做大丈夫。”   “赵姬真聪明。”   “可殿下不是已经坐拥天下了吗?”赵枝枝疑惑,侧脸望着姬稷:“殿下已是帝太子,将来还会成为帝天子,天下之民皆是殿下的臣民。”   少女稚嫩的口吻和理所当然的腔调令人心生愉悦,姬稷抱着赵枝枝晃了晃,语气轻快同她说:“为君者,只凭一个虚号是不抵用的,要看他的粮食能养活多少百姓,他的法令能束住多少官员,他的铁骑又能征几寸土地。”   他拿过一旁的四海地图展开来指给她看:“当这上面只有一个家姓,众人只知帝天子而不知诸侯国国君时,才能真正算是四海归一,天下臣服。”   太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锐利似鹰,赵枝枝仿佛看到太子站在青铜王车上剑指天下的冷峻。她第一次听这样的话,觉得很是新鲜,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她知道太子定是在说很厉害的事。比让各诸侯国年年进贡帝台更厉害的事。   姬稷从遥远的大计中回过神,赵姬正用她那双纯情天真的圆眼睛盯着他,她的目光是那般专注,他一低眼,便成了她柔柔眼波中的一株水草,她用她干净清澈的眼神轻轻抚荡他。   “殿下一定会如愿。”她连他要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便一口稚气地肯定。   赵姬认识的雅字不过几十个,她甚至连书都不会看,可他竟一点都不嫌她浅薄无知。就算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也想多和她说一些,她认真地听他说话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仿佛已经胸有成竹。   姬稷继续握着赵枝枝的手写字,“以后孤每天都教你学字。”   赵枝枝受宠若惊:“每天都教吗?”   “每天都教。”姬稷在脑海中安排能够腾出的时间,“睡前教你,每天教十个字,赵姬可愿意?”   赵枝枝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   她生怕太子反悔,抱住他的脸就亲上去,啵啵啵好几下,啵出红印来:“殿下最好了。”   姬稷被她亲了一脸口水,一点不恼,十分欢喜:“习个字而已,就这么高兴?”   原本他就答应过她的。只是后来忘记了。   她可怜巴巴地将他从前教过的那几十个字翻来覆去写,他早就想教她新的了。一直没时间,耽误了。   姬稷下定决心这次不再忘记:“等你学会所有的雅字,孤还会教你其他想学的,你想看什么书,孤都会为你寻来。”   赵枝枝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喜砸得头都晕,她字也不刻了,抛开笔刀,整个人挂在太子身上。   她蹭着他,贴着他,想要讨好他,高兴地找不着北。   她喜欢习字,她想要念书。   她想看好多好多书,她想知道好多好多事。这比美食更令她激动。她无法行万里路,但她可以在书中窥万里路。她脑袋里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或许都能在书上找到答案。   “能不能每天多习几个字?”赵枝枝比划指头,“赵姬每天想习二十个字。”   姬稷捞起她的手,“每天习的新字要刻上十遍才能熟悉,一天下来就要刻两百个字,手指都会被磨破,赵姬要是磨破了手指,孤一心疼,就教不下去了。”   赵枝枝立刻改口:“那就每天十个字,一切都听殿下安排。”   “今天还学吗?”   赵枝枝点头:“学。”   赵枝枝今天学了十四个新字,因为太子教她的那句话有十四个字。太子说今天就算了,明天起就只教十个字,就算一句话再长,也只准她刻十个字,因为她要将这十个字再刻上一百遍。太子说怕她累,但他又说,他严厉得很,她每天必须交一百遍新刻的字让他过目。   “以后你就和两位小王子一样,每日午时前将功课呈上来,孤会让家令来南藤楼取。”太子薄唇抿出不近人情的冷漠,“你若偷懒,亦要受罚。”   赵枝枝抖了抖:“会重重地罚吗?”   “自是要重重地罚。”太子抱着她在床上打滚,他还挠她痒:“罚你做那天做过的事。”   赵枝枝:“什么事?”   太子咬了她的耳朵告诉她。   赵枝枝恍然。   原来是召寝最后一天夜里,她做过的那件事。   他说要拿那样的事罚她,可他眼里分明都是笑意。   太子殿下很喜欢吗?   赵枝枝今天很是开心,她想让太子也开心。   赵枝枝毫不犹豫伏下去。   “赵姬,赵姬……”太子一声声唤她。   赵枝枝更加细心温柔。   屋外,兰儿带着一众小童悄悄离去。   兰儿放宽心:“殿下的声音虽然不如往日沉稳,甚至有些发抖,但听得出来,此时此刻,殿下甚是快活!真是太好了!”   其他小童附和:“太好了太好了!”   兰儿拽拽旁边抱肩而立的昭明:“昭明公子,兰儿错了,兰儿不该自作主张让您去寻其他美人给殿下消愁,您可不可以不要将兰儿的过错告诉赵姬,兰儿喜欢赵姬,不想被她讨厌。”   昭明阖了阖眼,就当是应下了。   兰儿松口气:“谢谢昭明公子。”   昭明指了指南藤楼不远处出没的人影,“那些人交给你们了,莫要让她们搅了殿下兴致。”   兰儿卯足劲:“兰儿明白!兰儿不会让别人打扰赵姬和殿下!”   说完话,兰儿带着一众小童冲下楼。   躲在暗处窥探的美人们猛不丁被一群小童迎面撞来,有人没注意,跌倒地上,惊恐万分,刚要开口骂,看清小童们穿的衣裳戴的帽子,当即住嘴。   是建章宫的小童。   建章宫的小童,只有太子殿下才能打骂。   翡姬被孙氏女从后面撑住。沦为宫人的孙氏女早被翡姬买通关系带在身边,现在孙氏女是翡姬身边伺候的宫人了。名义是宫人,但翡姬从不让她干重活。   翡姬仍唤她姐姐,仍听从她的话语。   “姐姐,我们走吧,走吧。”翡姬有些害怕。   孙氏女握紧她的手:“别怕,说不定他们是来为太子殿下挑选新美人。”   她将翡姬往前推,“到他们面前去,让他们瞧清楚你的美貌。”   翡姬只好将脸仰起来。   小童看都不看她一眼。   翡姬脸皮薄,眼睛红了,去寻孙氏女:“姐姐,姐姐。”   孙氏女着急走到小童面前,拽着他们往翡姬身边去:“你们瞧瞧她,瞧瞧她。”   兰儿高声呵斥:“大胆!凭你也敢胁迫太子殿下的童儿!”   孙氏女立刻放开手,嘴里小声念:“翡姬也可以伺候好殿下,你们带她去殿下身边。”   兰儿赶走她们:“你们都走开,走远点!不准再来这附近窥探!若有下次,我便禀给太子殿下!”   美人们如鸟兽散。   窥探事小,若被太子殿下知道,那就成了大事。   兴许她们又会受罚。   “殿下不会要我的,我不去了,我就和姐姐待在一起。”翡姬哭得伤心,混乱中她被人踩了几脚。   孙氏女低下身替她拭去鞋面尘灰:“你去了殿下身边,亦能和我待在一起,只有得了他的宠爱,我们才能在云泽台立足。你哭起来与赵姬有三分像,下次你便到殿下面前哭,殿下喜欢赵姬,肯定也会喜欢你。”   翡姬哭问:“我们能不能去外面,我和姐姐去外面。”   孙氏女看着她哭,她也掉下泪来:“我们能去哪,我们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又能去哪?” 第32章 三更   家令办完事从外面回来时, 手里捧一大堆竹简。   全都是各国奇闻轶事,小孩子最喜欢听的那种故事。为了搜集到这些故事, 家令跑遍了帝台各大商市,凡是肚里有故事能说的,通通赏一贯钱,命人刻录下来。   这种小事本不需要他做, 但因为是殿下亲自交待, 家令不敢假手他人, 只好自己跑一趟。   商市遇见熟人喊了他的名讳,众人一听他是东宫家令, 跟疯了一样扑向他。他们不要钱, 自己将故事刻下来, 只求自己的故事能递到太子殿下案前。   家令被人前后摇晃,差点命都晃没。最后为了脱身, 将故事全都收了下来。故事收是收了,其中不合适的扔掉大半, 最后剩下几个有趣生动的故事, 适合讲给赵姬听的那种。   家令叹口气。   太子殿下这是养女人还是养孩子啊?   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赵姬来了初葵不能侍寝,太子殿下就跑到南藤楼陪伴,一个月难得的四天休沐全都耗在赵姬身上。来初葵的明明是赵姬, 暴躁挑剔的人却成了太子殿下。   什么凉水不能喝,风不能吹,凡是这时候到面前伺候的,太子殿下总能挑出错。   太子殿下让赵姬待在屋里哪都不要去, 又怕她闷坏了,命人去寻有趣的故事,说要从下个月起,每个月给赵姬讲几个新鲜有趣的故事。   家令想起上次殷女的事,还好处理得快,若是等到殿下动手,只怕他这条命也没了。   还好赵姬没事。   云泽台这些人啊,旧人还算安分,就是后来的这批殷女,仗着是殷人,行事有些鲁莽。   其他都好说,但这个赵姬,她们是万万不能碰的啊。之前赵姬尚未正式召寝,太子殿下就跟护犊子一样护着了,如今召了寝,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太子殿下更是百般疼爱。   她们别说出手,就是想都不能想。她们要想了,倒霉的就是他。   但愿那些殷女不要再弄动脑筋。没了赵姬,殿下也不一定能看不上她们啊。   家令决心再暗中清查一遍,不能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他已经弄死过一个了,不怕再弄死第二个。比起被太子殿下弄死,他更愿意弄死别人。   每当这时家令就无比羡慕身在南藤楼的赵姬。他也想做一个整天只知吃喝什么事都不用想的小女子,南藤楼里有刘宫使把着门,南藤楼外有他这个家令盯着,谁敢害赵姬谁就是自找死路。   赵姬还不知道有人曾想害过她吧。   家令又是重重一口气吐出来。   他不但得替赵姬防着明枪暗箭,而且还得遮掩这些龌龊事,不能让赵姬知道。万一赵姬知道,吓坏了,太子殿下问起来,他免不了又要受罚。   家令心酸地拖着步子从车上下来,一下来,看到云泽台大门口大堆人等着。   全都是想要毛遂自荐的士子们。   家令懒得理,反正等会自然有人赶他们走,云泽台大门也不是谁都能待的,午时过后就不准人逗留了。   家令照常迈进去,忽然被门边的小童拉住:“家令大人,今天来的人里头,有赵家的随人,要放他进去吗?”   家令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赵家?”   小童:“南藤楼赵姬的娘家人,说是想见赵姬。”   家令看过去,眉头皱起。   怎么派个随人来?这赵家未免也太看轻赵姬了,还当赵姬是他们赵府里的小小庶女吗?就算有话要传,至少也得派个真正的赵家人亲自来云泽台等着候着。   一个随人就想见赵姬,打谁的脸呢?   家令想都没想,“赶走,立刻赶走。”   夜晚家令去建章宫见太子,太子正在给赵姬说睡前故事。   今天是赵姬月事结束后留宿建章宫的第一天,屋外却连个捧水伺候的人都没有,大概太子殿下打算再等两天,等赵姬身体舒适些,再和她共寝。   太子的声音悦耳沉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的君王,他出巡的时候,见到城墙上一个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君王见了,十分欢喜。”   太子故意拖长尾音,赵姬等不及,问:“然后呢?”   太子声音停了停,“君王心生歹念!他派人将那个女子——”   “将她怎么了?”   “将她的头发给剃了。”   “君王自己没有头发吗,他作甚剃别人的头发?”   “因为他要用那名女子的长发给他自己的妻子做一顶美丽的假发髻。”太子问,“以后赵姬想要美丽的假发髻吗?”   “赵姬自己的头发已经很美丽了,不需要别人的头发。”赵姬的声音清丽响亮:“殿下不要为了赵姬做这样的事,殿下若剃了别人的头发,那个人会伤心,不该有人为自己的美丽而遭此羞辱。”   “好,孤记住了,赵姬乌发丰泽,不需要别人的头发点缀。”太子声音满是愉悦,他笑着问:“赵姬想知道那个君王后来怎么了吗?”   “他怎么了?”   “那个君王被自己的臣子赶下台,出城逃难时,向一位壮士求助,赵姬可知这位壮士是谁?”   “是谁?”   “正是当日那名被髡发女子的丈夫。他为了给自己的妻子报仇,一刀杀了逃难的君王。”   赵姬鼓起掌:“好,好,好!这真是个好男儿!”   太子笑倒:“赵姬只听这一句,怎知他是个好男儿?”   “对于他的妻子而言,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儿。”   “那孤对于赵姬而言,是好男儿吗?”   “殿下教赵姬识字念书,还给赵姬讲故事,殿下也是赵姬的好男儿。”   “就只是这些吗?”太子似乎不太高兴了。   赵姬的声音变轻变软:“赵姬哪里说得不对吗……”   家令不敢再等下去,怕过一会太子心情变得更糟,他及时出声:“殿下,臣有事求见殿下!”   “进来吧。”   门没关,大开着,家令一脚迈进去,候在屏风前。   赵枝枝从床上爬起来,被太子按回去:“去哪?”   赵枝枝小声:“家令大人来见殿下,定是有要事相商,赵姬找个地方回避一下。”   外面寒风呼呼吹。   姬稷起身,用被子将赵枝枝裹得严严实实,“你在这躺着,孤去去就来。”   姬稷披着外衣从寝屋出来,家令跟上去:“殿下,今天赵家的人来了,说是想见赵姬,臣将人赶回去了。”   他故意卖关子,姬稷一听便懂,斜眼冷睨。   家令不敢再耍小聪明,立马说:“赵家不知礼数,竟派一个随人求见赵姬,这和派一个奴隶来见赵姬有何区别?若是为了探望,就该派家里人来亲自候着等着。他们还以为赵姬是能被他们随意摆弄的赵家女呢,定是想像从前一样,要吩咐赵姬做什么事,所以才派个随人来。”   姬稷:“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家令就知道自己赶人赶得对:“多谢殿下夸奖,只是不知殿下想如何待赵家人?”   姬稷沉思。   半晌,他轻启薄唇:“去备份赏赐,用来打赏奴仆的那种。”   家令惊讶:“殿下要将这份赏赐给赵家人?”   “赵家暂时没有资格做孤的奴仆,孤也不想搭理他们。”姬稷面色如常,淡淡道:“那份下赐奴仆的礼,以赵姬的名义送过去。”   家令:“只怕赵家不会收,他们若收了,不就承认整个赵家是赵姬的奴仆吗?”   姬稷:“所以得由你去送。”   家令瞬时明白,殿下这是又要让他去给赵姬跑腿。他这个东宫家令往那一站,背后代表的是什么,赵家人不会不明白。   家令一口老气吐出来:“喏。”   赵枝枝在床上等了许久,等得都快睡着,太子终于回来。   太子摸进被子,寒气透进来,赵枝枝缩了缩,太子没有立刻抱她,将被子重新掩实。   他躺了一会,将衣物上沾的寒气躺热了,才伸手揽她。   太子的脚和手都很冰,赵枝枝很怕冷,她觉得太子想抱她但又不想冻了她,所以才以这奇怪的姿势将她夹在怀里。   赵枝枝主动去拢太子的手,她滚烫的体温贴给他,小手使劲抓着他的大手反复摩挲,给他暖手。她还伸直了腿,用脚去踩踩他的脚背。   姬稷笑出声:“你作甚?”   “赵姬热,殿下身上凉快。”   姬稷翻身躺平将她抱到身上:“有多热?”   “很热很热,都快出汗了。”   姬稷故意用手冰一下她的脖子,赵枝枝缩得夹住他手:“冷冷冷。”   姬稷哈哈笑,赵枝枝也不给他暖了,她默默翻过去。   姬稷一愣,将她拉回来,小声说:“再给孤暖暖,孤不笑你了。”   赵枝枝这才重新伸出手臂,姬稷将她抱个满怀。   “以前孤都是一个人睡,没有人给孤暖被子。”姬稷亲亲赵枝枝耳朵,“以后赵姬给孤暖被子,好不好?”   赵枝枝:“不是有汤婆子吗?”   姬稷:“孤不爱用那个。”   赵枝枝应下:“那赵姬给殿下暖被子吧。”   姬稷忽然想起什么,问:“赵姬是不是快过生辰了?”   赵枝枝自己都快忘记了:“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姬稷也不记得是哪天,他只是随口找家令问了问,然后吩咐家令不要忘记,到时候提醒他。   但现在他想自己记住,赵姬亲自告诉他的话,他听一遍就不会忘了。   “十月初十。”赵枝枝感慨,“时间过得好快,眨眼又是一年了。”   她声音忽然很轻:“赵姬遇到殿下那天,正好也是十月初十。” 第33章 三更合并   姬稷头一回知道这件事:“原来遇见孤那天, 是你的生辰日,那你为何独自一人坐在南藤楼外?”   “因为家里人说会给我送樱桃酥, 我一直等着那碗樱桃酥,要是他们送东西来,大门的小童就会来南藤楼告诉我。”   “等到了吗?”   赵枝枝摇摇头:“没等到。”   少女眸中闪过一抹落寞,低垂的长睫微微抖动, 一颤一颤, 颤得姬稷的心也抖起来。   此前他从未觉得旁人的家事与他有何干系, 人皆有悲欢离合,天底下不幸的人多了去, 若要施舍同情, 一颗心根本不够用。如赵姬这样被家族抛出来利用的女子比比皆是, 不能反抗亦反抗不了,一生下来就注定日后要遭遇惨剧。   赵姬伤心的, 是家族不记得她的生辰,这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换做他人, 他不但不会同情,或许还会觉得她矫情。   但这是赵姬,是他的赵姬, 他见到她为这样的事伤心,他也忍不住为她伤心。   “孤会送很多很多樱桃酥给赵姬吃。”姬稷紧盯赵枝枝,“一百碗不够就送两百碗,两百碗不够就送三百碗, 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随时都能吃,再也不用等别人的樱桃酥。”   “可是赵姬已经不想吃樱桃酥了,赵姬现在想到樱桃酥,就肚子胀得慌。”赵枝枝腼腆地看着姬稷,“而且,那天生辰日赵姬虽然没有等到樱桃酥,但赵姬等到了更好的礼物。”   姬稷好奇:“是什么?”   赵枝枝细声细气:“和……和殿下相遇。”   两个人脸红红的,互相注视彼此,赵枝枝先躲开,她往被子里藏。   姬稷愣了一会,听见赵姬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赵姬这一年里,最开心的事,便是遇见殿下。就算,就算以后……”   就算以后殿下有了新欢,再也想不起她,她也会一直记住殿下。   她拥有过的温柔不多,殿下给了她其中大半。   她会永远永远为他祈愿,愿他长乐无忧。   姬稷脑子里全是赵枝枝前半句,后面她没能说出口的话,他也没去想,他耳边留下的话只有她说最开心遇见他。   姬稷觉得胸腔里好像有什么缓缓涨起来,这股餍足的涨意慢慢传遍全身。   他笑起来,眼里也是笑意,他想回应赵姬的这份心意,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本能令他想要将她摁在枕边,肆意欢好。   他做这样的事才一个月而已,却已经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冲动习以为常。他不知道是因为赵姬才会如此,还是因为他的男儿本能释放后一发不可收拾,他无从考证。他想要赵姬,赵姬就会给他,她将他的欲望悉数收下,从不拒绝他。   姬稷躺在那,他还在想用什么话回应赵姬,他不想骗她,毕竟他这一年最开心的事,并非是遇见她。   他这一年最开心的事,是除掉了帝台旧贵。   最开心的事归不了她,但是,最奇怪的事可以归给她。   他将她养在身边就是最奇怪的事。一年以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养女人。   有女人和养女人是不一样的,他知道自己身边迟早会有女人,但他没有想过他会去养一个女人。   养女人是什么,是像养孩子一样呵护她长大,给她养尊处优的生活,给她安定闲适的环境,给她富足有趣的享乐,外面的风霜从此与她无关,她将永远活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下。   这样的事,搁一年以前,他想都不会想,一个富有四海拥有无上地位的人,无需给自己寻这种没有半点好处的事做。这种事,是不可理喻的,是令人发笑的。   而现在,他却甘之如饴地养着一个赵姬。他的赵姬就在他的被子里,他刚用睡前故事哄过她,他听她在被子里躲着说话,他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欢喜,他的赵姬说了情话给他听,他也想说情话给他的赵姬听。   情话让人听了开心才能算作情话,否则只能算作自言自语。   姬稷集中所有的注意力,试图拼凑出世间最动听的情话,然而不等他想出来,赵姬已经睡着了。   怕赵姬被闷得喘不过气,他连忙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让她睡在手臂上,侧着脑袋凝望她。   赵姬的唇宛若花瓣,姬稷闭上眼贴近。亲了一下两下三下,而后停下,唇贴着唇,沉沉睡去。   家令带着赏赐来到赵府时,赵锥正同赵家其他几房的人商议,该准备些什么,以便日后太子殿下召见。   太子召寝召的是他们赵氏女,这代表赵家的心意已被太子收下,太子挑中了赵家,他们赵家迟早会东山再起。   “从召寝到现在,都一个月了,太子殿下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说话的是赵锥大哥赵峰,家主本该由他当,他年纪最大,但本事不如赵锥,当年只能退一步让了家主之位。   赵峰记不起赵枝枝的名字,捋捋白须问:“莫不是那个女子惹恼殿下了?她失宠不要紧,若是连累赵家……”   赵峰的儿子赵川道:“小堂妹貌似天仙,承欢不过数月,怎会失宠?儿坚信,世间没有哪个男人在尝完小堂妹娇娇滋味后便能立刻撒手,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赵锥不悦地看向赵川,见他眼睛色眯眯地笑,更是不满。   这个赵川,从前小老鼠尚在家中时,他便对她百般窥伺,要不是府里奴仆们盯得紧,早就被他得手。此等好色鼠辈,竟是他赵家子孙,家门不幸。   赵锥强忍着掌掴赵川的冲动,同赵峰道:“我儿若是惹恼殿下,她定会自裁谢罪,绝不拖累赵家。”   “六弟养出来的女儿,自是忠烈,大哥一时情急有所失言,六弟勿怪。”赵峰朝赵锥鞠手,就当是赔罪了。   赵锥回以一鞠,“大哥也是为赵家着想,六弟不敢怪,但我儿性格温顺,最是胆小,绝不可能惹恼殿下,除非是殿下喜新厌旧,弃了我儿。”   赵峰问:“唉,要是能打听出太子殿下的身边事,我们也就不必成天担忧,可惜云泽台戒备森严,滴水不漏,半点消息都探不到,也不知道殿下如今是否还幸着我们赵家女。”   赵川:“昨日六叔不是派随人去云泽台见小堂妹了吗?”   众人看向赵锥。   赵锥摆摆手:“没见到,被赶回来了。”   众人心中有了掂量。   若是殿下还幸着,门童怎敢赶人?   只怕已经失了宠。   那样一张美丽的脸蛋,竟连男人都留不住。亏她还是从小养出来专门用来伺候男人的,一个月的恩宠都续不了,真是没用。   “女色虽好,但也不能全仪仗女色,还是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有人道。   众人很快将话题从赵姬身上移开,这个无用的赵家女不值得他们再提起,他们商量着该如何讨好太子身边的宠臣,又或是退而求其次,往几个殷国大贵族家探探路。   忽然奴随匆忙进屋报禀:“云泽台……云泽台派人来了……”   赵锥:“派的是谁?”   “来人自称东宫家令。”   众人狂喜。   东宫家令!   这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臣!   屋内当即闹哄哄一片,众人整理衣饰,都想去前面露一露脸。   “殿下终于想起赵家了!”   “定是殿下要召见我们!”   “随便派个寺人来传即可,竟派东宫家令来!可见殿下有多重视我们赵家!”   赵锥激动得快要喘不过气,终于盼到了!   小老鼠还算有点用!   赵峰携赵川悄悄求赵锥:“能否让我们随着六弟一起去见东宫那位大人?”   赵锥婉拒:“此事事关重大,不能鲁莽,还是由我先去见一见,之后再为各位引见。”   想占便宜,排着队先!   女儿是他送进去的,好处落下来,自然得他第一个得。   紧接着又有人进来传话:“家令大人说,让赵家所有人都去前面一起谢恩。”   众人欣喜若狂。   谢恩!   殿下竟还赐了东西!   赵家人纷纷往外冲,生怕去慢了,跪得晚了,有失礼数。赵锥想要独占恩典的算盘打落,又气又急,“你们慢点,等等我!”   赵家正堂,家令等得很不耐烦,怎么还不来人?   他还要赶着回去准备赵姬的生辰宴,没空在这耗时间。   殿下说了,办不好赵姬的生辰宴,他这个家令就不用当了。   从得了话的那刻起,家令脑子里就只有一个赵姬的事了。毕竟赵姬要是不喜欢他办的生辰宴,他就得滚去马厩洗马。   家令一想到生辰宴的事就急得头皮发麻,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僭越了,只要赵姬喜欢,她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他也得取来。   家令心里全是泪。女娲啊,盘古啊,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家令,难道就要折在一个小小姬妾手里吗?   家令无比怀念从前的太子,以前多好多省事啊,太子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回到居所只要有吃的喝的就行,根本不费一点事。   而现在……   唉,不提也罢,全是辛酸泪。   家令等得要发火了:“人呢!到底还来不来了!”   赵姬是赵家送给太子的,他因为赵姬被太子折腾,全是赵家的错!   他们要是不送女,太子就遇不到赵姬,太子没遇到赵姬,他就不用整天担惊受怕,这一切,全都是,赵家的错!   一众赵家人来到正堂时,满脸的谄媚来不及奉出,一进去就看到那位尊贵的东宫大人目光肃杀瞪着他们。   东宫大人似乎特别生气,气得胡子都吹起来。   众人心惊肉跳,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让他们来谢恩吗?   难道是因为他们急着来见,没有脱鞋就迈进来,大人嫌他们不讲礼数?   可这是在赵家,该脱鞋的是客人而非主人。   赵家人不敢怠慢,纷纷退出去,将鞋脱了,全堂就家令一个人穿着鞋。   家令见他们退出去脱鞋,忽然想到自己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他是来替赵姬赐礼的。   殿下的意思,是要告诫这群不知轻重的赵家人,到底谁是尊,谁是卑。   赵姬是尊,而他们是卑。   家令敛神,朝东边云泽台所在的方向一鞠手,恭敬道:“赵家有好女,绝世而独立。”   赵锥领头站在最前方:“吾儿无德无能,得以大人谬赞,实在羞愧。”   家令呵斥:“放肆!赵姬德行几何,岂是先生能妄议的?”   赵锥懵住:“……她……她是吾儿,吾只是,只是……”   家令:“赵姬托生在你赵家,是赵家的福气,但请先生记住,现在的赵姬是云泽台的赵姬,是太子殿下的赵姬!不是你赵家的赵姬。”   满堂鸦雀无声。   什么情况?   赵锥汗都涔出来:“是是是,吾记住了。”   家令手一挥,命寺人将赏品捧出来。   众人一瞧,是赏奴仆的规制。   家令:“赵氏听令——”眼一扫,目光压下去。   众人回过神,立马跪下去。   “赵氏生养有恩,赵姬特赐赏品数百,望诸君珍重。”   众人震惊。   赵姬赐礼?   赵姬有何资格给自己的主家赐礼!   人群中有人恼怒:“这是赐奴仆的礼,我们身为长辈,她一个小辈怎敢……”   话没说完,被人堵住嘴。   家令露出和善的笑容:“怎么,贵人赐的礼,吾好心送过来,你们瞧不上?”   众人想到刚才家令训赵锥的那句话,瞬时明白过来,噤若寒蝉。   一个寻常姬妾能使动东宫家令吗?东宫家令,可是太子的近仆!   如今东宫家令亲自为赵姬送礼,其中含义,不明而喻。   这个礼赐下来,是要让整个赵家做赵姬的奴仆,供赵姬差遣。可赵姬,赵姬只是一个小小玩物啊!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野心勃勃?她怎敢借太子的宠爱,妄图差遣整个赵家?   众人心思各异全都写在脸上,家令看在眼中,烦得要死。   连他都要在赵姬面前卑躬屈膝,这群人算什么东西,也配自持身份不肯受礼?   他们要想在太子殿下露面,就得牢牢抓紧赵姬,讨好了赵姬,他们才有出路日。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当真蠢笨如猪。   家令懒得继续周旋:“你们到底要不要?”   半晌。赵峰第一个带头伏下去:“多谢贵人赐礼!”   年纪最大的赵峰都低了头,其他人陆陆续续也伏下去:“多谢贵人赐礼!”   赵锥最后一个伏下去,声音颤抖:“谢,贵人赐礼。”   家令走后,众人才敢起身。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赵锥。   赵峰:“六弟,你确实养了个好女儿,竟能让整个赵家对她伏首跪拜。”   赵锥甩袖而去。   赵姝被叫进南小堂时,赵锥正在大发脾气。   他已经鞭死了一个奴随,正准备鞭死第二个。   赵姝跪下求情:“爹爹,莫要再打了,饶她一命吧!”   赵锥扔掉鞭子,吩咐随人:“都抬走。”   赵姝跪在那,大气不敢出。   她听说今天的事了,云泽台来人赐礼,整个赵家都出动了。   是小老鼠的礼,小老鼠以赵姬的身份赐礼,连东宫家令都要听从她的吩咐。   小老鼠真了不起。   赵姝不敢露出任何高兴的神情,她怕惹赵锥恼怒。   赵锥打完人出了气,稍稍冷静下来。   他养的女儿他最清楚,十几年怯懦的性子不可能一下子转变。   今日赐礼的事,定是他们做了什么,惹殿下不高兴,所以殿下才命人告诫他们。   赵锥自己昨天派去云泽台传话的随人,猛地一下反应过来。   难道是因为殿下觉得赵家太过轻视小老鼠,所以才有今日这一出?   殿下如此喜爱小老鼠吗?竟还为她花心思敲打赵家人。   赵锥重重跌回席间,他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这个女儿得了太子宠爱,忧愁的是小老鼠现在心思如何,谁也不知道。   要是能问一问就好了。   赵锥扶起赵姝:“改天你去瞧瞧你妹妹。”   赵姝:“啊?”   赵锥想好了,若要传话给小老鼠,就不能随随便便派个随人去,姝儿亲自去,以赵家嫡女的身份候在云泽台外,也许能将信送进去。   “为父写封信,到时候你托给小老鼠。”赵锥绕到案后展开丝帛就要下笔。   赵姝:“爹,您忘啦,您不让小老鼠识字,写了信她也看不懂。”   赵锥动作一顿。   赵姝:“爹,您到底有何事要和小老鼠说,告诉女儿吧。”   赵锥看着赵姝,眼睛一眯。   时至如今,他担心小老鼠不听话,他想再送一个女儿进去。   可云泽台已不是当初能够随便送女进去的云泽台,他想要让小老鼠亲自将姝儿迎进云泽台。   只要小老鼠开口向太子求,太子也许会收下姝儿。就算日后小老鼠失宠,还有姝儿可以为赵家献一份力。   赵锥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诉赵姝,赵姝听完,眼中全是泪。   “爹也要将姝儿当礼物送出去吗?”赵姝攥紧衣袖,不敢哭出声,眼泪掉下来:“爹不是说,留着姝儿,是为了给姝儿找一个好夫婿吗?”   赵锥:“太子殿下便是好夫婿。”   赵姝:“太子殿下是主人,不是夫婿,即便是做他的妻子,也要奉他为主。更何况,姝儿没有本事成为殿下的妻子。”   赵锥心中烦闷:“此事就这么定了,下去罢。”   赵姝浑身颤抖,最终哭着低了头:“是。”   十月初十,云泽台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喜宴。   这是太子入主云泽台后,第一次大办宴席。为的是给赵姬庆生。   早上赵枝枝是在南藤楼醒来的。   昨天夜里太子亲自将她送回来,说生辰日她应该待在南藤楼接受别人的庆贺。   天不亮就有人在南藤楼外排起长队,是云泽台所有的属官和宫使宫人。   赵枝枝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道往下望,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张灯结彩的红色。那些形状各异的彩灯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点缀着云泽台各处风景。   她还看见好多彩树,刘宫使指着南藤楼庭院最大的一株彩树告诉她:“这叫珊瑚宝树。”   彩树下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兽,她甚至看到了仙鹤和一只特别大的乌龟,那只乌龟至少有一个石墩那么大!   她一颗心都要飞起来,她迫不及待想要去摸摸它们,但刘宫使不让她去。   “要先接受拜贺才行,大家都等着向赵姬贺寿。”   赵枝枝朝下看,黑压压人头攒动,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云泽台有这么多的人。   他们手里全都捧着礼。   “可不可以不要别人拜贺?”赵枝枝小声问。   刘宫使道:“贵女不想向他们施恩吗?”   赵枝枝疑惑:“施恩?”   “他们能够向贵女拜贺,便是贵女对他们的施恩。”刘宫使替她整理裙子,“卑贱之人得以面见贵人,是为求恩。”   赵枝枝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整个云泽台的人都要来向她拜贺。   她若不想受礼,便成了不想赐恩。   可是她又有什么恩可赐给他们的?   她并非他们的主人。他们伺候的主人,是太子殿下啊。   “其他人过生日也这样吗?”赵枝枝问。   刘宫使笑而不语。其他人哪有资格接受整个云泽台的拜贺?   为了不践踏别人的心意,赵枝枝最终还是决定乖乖坐到画堂外的高台处接受拜贺。   但她觉得奇怪,为何要坐到高处接受拜贺,隔得那么远,他们能听清她的话吗?   她总得和人说一声谢谢。   “贵女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坐到那里,朝下望一眼即可。”刘宫使指了底下的人告诉她,“他们自会仰视贵女,献上拜贺礼。”   “若是我想向他们道谢呢?”   “施恩之人,何必言谢?”刘宫使扶她上前,“贵女的谢,只有太子殿下才能受。”   赵枝枝迷迷糊糊坐上高台,底下的人一见她出现,齐齐伏倒,他们大声向她庆贺,他们的礼物堆满整个庭院,他们伸长了脖子仰望她,好像她是什么九天之上的仙女,高不可攀。   赵枝枝红了脸,寒风往她脸上吹,她脸仍是烫烫的。   第一批庆贺的人走后,第二批来了。   是云泽台的贵女们。   赵枝枝受惊,她想下去,刘宫使按着她:“莫慌,她们送完礼就走。”   赵枝枝看到队伍里有越女。   越女走在最前方,其他人都平视前方不肯抬头,可是越女仰起了头。   越女仰望着她,停下了步伐。   赵枝枝不知道为何越女要抬头看她,别的贵女将礼物放好后都走掉了,可是越女还在看她。   赵枝枝脸更红了,她局促不安地移开视线,越女让她害怕,她不想让越女看她。   她和刘宫使说话,转移注意力:“她们为何会来给我庆贺?她们似乎并不愿意。”   刘宫使:“云泽台上下同喜,她们也是云泽台的人,自然要为贵女贺寿。”   赵枝枝往下看,越女不见了。   她松口气。   没一会,越女又出现了。   越女手里举着大爵杯,她对着她一饮而尽,说了句什么,赵枝枝听不见。   赵枝枝看着越女离去的背影,她问刘宫使:“我可不可以喝杯越酒?”   刘宫使应下了。   祝寿的人走后,赵枝枝才真正开始过生日。   她不用坐高台,也不用接受谁的拜贺了。   许多俳优和谐人在庭院里唱歌跳舞,赵枝枝穿着漂亮华丽拖地的曲裾到处跑来跑去,小童们围着她转,她尽情地吃,尽情地玩,从中午一直玩耍到黄昏。   天快黑的时候,赵枝枝下意识往建章宫的方向看。   建章宫的人都来过了,只有太子殿下没有来。   今天不是休沐日,太子殿下要照常外出处理公务。   这个时候,他该回来了。   赵枝枝今天一天都没有想过太子,热闹的玩乐占据她全部心思,可是天一黑,她就情不自禁开始想太子了。   赵枝枝觉得自己真是贪心,殿下已经为她设下盛大的生辰宴,那么多奇珍异宝,全是殿下为她准备的。   以前只有哥哥和阿姐为她庆生,今天却有那么多人为她庆生,这是她有生以来过的最热闹的生日。   她该知足了。   赵枝枝站在画堂高处,踮起脚往建章宫望。   黑夜遮住她所有视线,什么都看不清。   殿下今日会召她吗?   他会不会认为她今日生辰,想要放她歇息一夜,所以就不召她了?   可是她今夜不想歇息。   她今天很兴奋很激动,她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她想和他做那样的事,她想再咬坏三根糖棒,不,七根!她要咬断七根糖棒。   赵枝枝一眨不眨盯着黑漆漆的建章宫,就在她准备离开时,视野中忽然出现晃动的火把。   先是一根火把,然后是两根,三根……   无数火把照亮她的视野,她看到那些火把写就一行字,那行字她认识,昨天夜里殿下还教过她怎么认   ——芳龄永继。   是贺人生辰的美好祝愿。   交织的火把换成另一行字,是两个名字并排一起——   啾啾枝枝。   漫天鼓声响起,奏的是大乐。   她遥遥望见一辆丝带飞舞的轺车从建章宫的门口驶出来,轺车两旁,是奏乐的鼓声与舞蹈的小童。   他们朝着南藤楼而来。   赵枝枝飞奔下楼。   姬稷今日很早就回来了。朝会散后,他就装病回了云泽台。   这是他头一回装病,虽然不太娴熟,但还好没被人瞧出来。   今天是赵姬的生辰,他要为赵姬办一个盛大的喜宴。   但是他自己没有出现。他若去了,这场喜宴的主人就会变成他。他不愿喧宾夺主。   昭明午时来报,赵姬在南藤楼玩得很开心。   他想让赵姬的开心再久一点,肆无忌惮一点。他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他也想看到赵姬的笑脸。   下午他没忍住,悄悄去了南藤楼,趴在高树上,没让任何人发现。   赵姬正在摸乌龟的壳。   “它肯定有一百岁了!”赵姬对着小童们说。   然后她又去摸仙鹤的羽毛:“这只好胖啊,它能飞起来吗?”   他也想被赵姬摸摸。   赵姬摸了他,肯定会说:“殿下好厉害。”   平时她是哭着说的,今天也许会笑着说。   姬稷还想在树上多待一会,可是赵姬开始用弹弓打树叶了。她和小童们比赛,谁打下的树叶多,谁就能吃最多的糖。   为了不被发现,他只好离开南藤楼。   在建章宫又度过难熬的一个时辰后,终于,天黑了,属于他的时间到来了。   他迫不及待让人摆出火把字,迫不及待跳上轺车往南藤楼奔去,迫不及待想将生辰礼送给她。   天下珍宝他都能为赵姬寻来,但赵姬不一定会喜欢,他要送赵姬一定会喜欢的礼物。   赵姬说过,最喜欢啾啾了。   赵枝枝在南藤楼庭院等得心急,原地打转,怎么还不来,太子殿下怎么还不来?   她明明听到鼓声了,鼓声就在附近,太子殿下肯定也快到了。   可就在鼓声快要到南藤楼的时候,一下子没了。   四周安静下来。   没有声音,她就无从得知太子何时到达。   赵枝枝委屈巴巴盯着南藤楼门前空无一人的黑夜。   太子殿下是不是又回去了?   赵枝枝垂下脑袋,刚要转过身,身后一阵鼓声传来,周围被火把照亮。   她回头一看,火把晃晃中,太子踏着鼓,如同天神降世,迎风而立。   赵枝枝眼睛瞪大。   殷人激昂的乐声震撼人心,太子跳起了舞,臂张如鸿鹄,腰弯成满弓,他的舞令人心潮澎湃,仿佛是百兽之王,凶猛,洒脱。他每往前踏一步,便有震天的鼓声同时响起。   赵枝枝身体绷直,动弹不得,呼吸起伏。   黑夜中太子眼神明亮如星,一边跳舞,一边朝她而来。   鼓声最后一声响起时,太子停在她面前。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鼻尖,“赵姬,孤来了。”   “嗝。”赵枝枝打起嗝,她赶紧捂住嘴。   姬稷移开她的手,替她拍拍背,有些羞涩,“殷人不善歌舞,只知战鼓国舞,孤只会跳这个,不知能否讨赵姬喜欢?”   “嗝。”赵枝枝又是一个嗝,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想要赶紧止住嗝声:“喜……嗝……喜欢……嗝……最喜欢了。”   姬稷吻住赵枝枝。   嗝声消失了。 第34章 双更合并   被火把照亮的南藤楼, 四周静悄悄,除了火苗闪烁的声音外, 一丁点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所有人将头压低,无人敢窥视太子殿下与赵姬的亲吻。   赵枝枝嘴都快要烫化了,太子搂着她,似乎想从她嘴里找出什么来, 她的腰往后折得越来越低, 还好她腰肢柔软, 经得起他这样的俯压。   “别躲,赵姬, 抱住孤。”在她快要被吻得窒息时, 她听见太子这样说。   “赵姬没有躲, 赵姬有张开嘴。”赵枝枝声音含糊不清地为自己伸冤。   太子放开她。   她总算能够站直身体了。   太子眼神迷离地盯紧她,他眼里红红的, 气息粗沉,俊白面庞上是她夜里最为熟悉的那种神情。   赵枝枝意识到太子想做什么, 她立马求:“殿下, 去屋里,到屋里去,外面冷。”   姬稷也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 但他只是情不自禁想想而已,并没有打算真的那样做。   赵姬的贴心让他既愧疚又心酸。   他看起来是那种随时随地那啥,不能自已的男人吗?   姬稷揽住赵枝枝的腰往上一提,她双脚悬空, 被他抱着往里走。   他低下头重新吻住她:“孤就亲亲,不做别的,亲亲就好。”   姬稷抱着人边亲边走一口气爬了五层木楼梯,站上最后一层楼阶时,因为沉迷亲吻,差点跌跤,还好昭明及时从后面捧住。   赵枝枝惊魂未定,大眼睛看向昭明,眨着眼示意谢意,昭明面无表情颔首,风一般闪过。   太子仍在蹭她的唇,优雅淡定,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差点抱着她从楼上滚下去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他们进了屋后,太子用布条遮住她的眼。   赵枝枝紧张起来:“殿下……”   太子牵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孤要送生辰礼给赵姬,为了不让赵姬偷看,所以要先将眼睛蒙上。”   “殿下刚才不是送过生辰礼了吗?”   “那个鼓舞吗?不算。”   赵枝枝眼睛看不见,只好竖起耳朵听。   听来听去,只有衣料窸窣的声音。   片刻后,赵枝枝听见太子说:“赵姬,解下布条吧。”   赵枝枝将布条解下。   眼缝缓缓睁开,点了灯的屋子中央,她先是看到及地的裙摆,而后是高挑的身姿,最后是太子执扇半遮的脸。   他淡眉微挑,长的睫毛,漆黑的眼,姿态清贵倨傲,一步步朝她而来。   就像一年前的初遇,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今日的太子,同样穿着华丽的女子衣裙,落入她眼中。   他甚至梳了和她一样的发髻,连衣裙所饰的宝纹刺绣都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在她身边坐下,用眼神示意她拨开他遮面的扇子。   赵枝枝小心翼翼伸出手。   太子一张漂亮的脸蛋全部露出来,英挺的鼻,薄红的唇,光洁的脖颈。   “这便是孤送给赵姬的生辰礼。”   太子轻缓掰开她的手,他将他的手放到她掌心。   “今天夜里,孤不是太子,孤是赵姬的啾啾。”   赵枝枝怔怔唤了声:“啾啾?”   “啾啾在这。”   赵枝枝眼泪涌出来。   她已经,很久不敢想啾啾了。   她怕她会在太子面前犯错,所以不敢想以前的啾啾。   这是太子,是太子,她每天不停地提醒自己。   赵枝枝扑过去紧紧抱住姬稷的脖子,至少今晚,她可以将他当做啾啾。   他自己说的,是她的啾啾。   赵枝枝如获至宝,抱着他唤:“啾啾,啾啾。”   姬稷含笑:“在这,在这。”   他就知道,赵姬一定会喜欢他的生辰礼。   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会送礼的好男儿了。   此刻赵姬看他的眼神,温柔似水,百般……怜爱?   接下来的春宵时刻。   赵姬牵着他的手,一勺勺喂他喝羹。   赵姬牵着他的手,用华美玉笄插满他的头发。   赵姬牵着他的手,坐到画堂高台处一起数星星。   这羞耻而别扭的一夜令姬稷无所适从,赵姬待他的方式,和他想象中大为不同。   他以为她会感动地扑到他身上,爆发前所未有的热情。   他带了十根糖棒来,他觉得今夜赵姬或许会咬断十根糖棒。   跳完鼓舞的时候,赵姬双眼熠熠生辉地望着他,那个时候,赵姬明明还是想要和他欢爱的。   还好,夜深了,马上就要结束了。   数完星星后,终于,赵姬牵着他的手,躺进了被窝。   赵枝枝亲亲姬稷的手背:“啾啾,你累了吗?”   姬稷:“不累,一点都不累。”   赵枝枝抚抚姬稷的侧脸:“啾啾,你想听我唱歌吗?”   姬稷:“……想。”   赵枝枝唱起帝台小调。   流传了上百年的小调古老而悠扬,以帝台本地人才知道的腔调缓缓唱来。   第一声唱出来,姬稷慢了呼吸。   赵姬的歌声清丽婉约,比他听过的所有吟唱都要动听。   他不由自主沉在她的歌声中,像是被浸泡在汤泉里,浑身温暖舒适。   他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他只学过雅言,也就是现在的帝台话,并未学过古帝台话。   即使听不懂,他还是被她唱醉了。   姬稷很想问一问赵枝枝,她唱的是什么。她的歌声实在太动人,他不忍心打断,他想着等她唱完再问,缓缓闭上眼,等待着她唱完这一曲。   赵枝枝唱完时,姬稷已经沉睡。   月光柔柔地覆在他的面庞上,她从被子里伸出手,隔空描他冷冽漂亮的眉眼。   她方才唱的是百年前的民间传说,特意唱给他听的。   说得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故事,只不过以身相许当牛做马的那个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她可不敢让太子殿下给她当牛做马,所以她绝对不会告诉他,她唱了些什么。   太子殿下是殷人,他听不懂古帝台语。   或许她下次还能唱点别的给他听,比如说哄小孩子的那种。   赵枝枝躺在那,细细欣赏姬稷白璧无瑕的五官,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赵枝枝绞尽脑汁,试图记起她忘记的事是什么。   想啊想,终于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想起——   她忘记和太子殿下欢好了!   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想为了快乐尝尝欢爱的滋味,结果被太子殿下的啾啾装扮给耽搁了。   赵枝枝内心嗷呜一声长叹。   总不能现在将太子殿下叫醒和她欢好。   只好算了。   赵枝枝的生辰宴过后,云泽台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可能是因为那天生辰宴吃得太多,赵枝枝闹肚子闹了几天,吃了几天药,喝了几天白羹,肉没沾一点。   已经习惯大鱼大肉毫不嘴馋的她,再次过起闻到肉香就垂涎不已的日子。   白天在南藤楼无人敢给她肉吃,晚上去了建章宫,她只能向太子祈求一点肉沫。   因为她闹肚子不能侍寝,太子吃起夜食也就没那么急了。   赵枝枝眼巴巴地看着太子案桌上摆的炖鸡烤鸭腌牛肉等美味,全都是香喷喷的肉,而她的案桌上只有白羹白汤青菜叶。   太子慢条斯理夹起一颗蒸肉丸喂过来,赵枝枝眼睛闪闪发亮,正要张嘴一口吃下,太子动作一变,那颗肉丸进了他的嘴里。   赵枝枝心都碎了。   太子哈哈笑,人前冷漠正经的面容此刻笑得合不拢嘴,他问:“赵姬想吃肉吗?”   赵枝枝点点头。   太子:“赵姬再唱一遍那天晚上的小调,孤就喂你吃肉。”   赵枝枝看了看屏风后年纪老迈的乐师。   只要她一唱,那个乐师肯定听得出她在唱什么。   太子殿下特意找了个帝台老乐师,就是为了探出她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   赵枝枝也曾想过换个曲子糊弄过去,反正都是古帝台语,唱什么都一样,可是太子一听就识破了。   “只要是孤用心记过的东西,过目不忘,你唱的腔调并非此曲。”太子识破她的时候这样说,“所以赵姬不要想着欺骗孤,孤没那么好骗。”   赵枝枝只好闭上嘴,沉默以待。   太子又夹起一块黄羊肉,故技重施。   赵枝枝鼻子嗅啊嗅,心里痒得不行,好想吃肉好想吃一口。   这种煎熬的日子过了三天后,赵枝枝实在忍不住了。   “赵姬唱了,殿下就会给赵姬肉吃吗?”赵枝枝苦哈哈地问。   “给。”   为了吃肉失去理智前,赵枝枝给自己求了情:“那殿下听完赵姬唱的是什么,能不能不要责罚赵姬?”   姬稷皱眉:“赵姬唱了什么不该唱的吗?”   赵枝枝吓得缩回去:“不……不吃肉了。”   姬稷立刻舒展眉头,耐心哄:“唱吧唱吧,孤发誓,绝对不责罚赵姬。”   哄了半个时辰,夜食都凉了,总算哄得赵姬开唱。   这一回,在老乐师的讲解下,姬稷听懂了赵枝枝唱的小调,大意是这样——   天苍苍地茫茫,雨雪霏霏,善良的我救了一个人。   这个人,真是丑,一张脸黑突突,乌鸦都比他好看。   这个人,真是丑,一张嘴像饭桶,吃光余粮不知饱。   哎呀呀,救错人,今天我就将他卖掉当奴隶换口粮。   哎呀呀,不得了,他露出真容风流倜傥原来是玉郎。   脸又白,身又壮,那啥天赋异禀连连三天不知倦。   就是他,就是他,今天我就要让他以身相许当牛马。   赵枝枝颤巍巍唱完后,一颗心忐忑不安,快速朝太子那边瞄一眼:“殿下?”   太子禀退乐师,命人关上门。   赵枝枝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太子,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赵枝枝:“殿下,您说过不会责罚赵姬……”   太子一把将她抱起,她被扔到软厚的床被上。   “孤今晚就给赵姬当牛做马。”   被宠幸了一夜的赵姬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闹肚子而惹出笑话,可能是因为吃了几天药的缘故,她一晚上都没有再出恭。她很好地承住了太子殿下的勇猛,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她还是没有吃到肉。   “再喝两天药,两天后再吃肉。”太子这样说着,将试图爬起来偷吃的她给抱回了床上。   赵枝枝欲哭无泪。   睡过去之前,太子在她耳边问:“以后还敢乱吃东西吗?”   赵枝枝摇摇头:“再也不了。”   太子像是闷了很久的气,长长吐出,再次叮嘱:“以后不要接任何人递的东西吃,小童递的糖也不行。”   赵枝枝隐约觉得太子意有所指,她最近没有接过小童递的糖吃呀。   她想问一问,可是她太困了,迷糊应下:“嗯,记住了。”   赵枝枝睡着后,姬稷睁着眼,久久未能入眠。   他再次传了家令和医工。   医工已被唤了好几遍,不等姬稷开口,他张嘴便答:“殿下放心,赵姬并未被下药,是她自己最近着凉,又吃多吃杂,所以才会闹肚子,已经养了几天,马上就能养好。”   家令已经挨过鞭子,奄奄一息。   赵姬一闹肚子,太子殿下便让他去查,是否又有人动了歪心思。   虽然后来医工证实,赵姬闹肚子纯属意外,但因为太子下了命令,他必须有始有终,结果还真被他查到了事。   云泽台这些人,早就被管得服服帖帖,取人性命的事无人敢做,但难免有人嫉恨难当,想让赵姬出丑,设计下了巴豆。   有他和刘宫使在,那东西根本不可能入赵姬的口,即便动了心思,也是白费。   可太子殿下还是动怒了。   家令既委屈又愤怒。委屈的是,赵姬明明没有被人害到,只是因为旁人起过心思,他就要挨鞭子。愤怒的是,那些人竟然还真的敢起心思!   姬稷指了他:“你该庆幸,赵姬没有接那颗糖吃。”   家令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清楚地明白太子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赵姬若接了那颗糖吃,即便那糖里只是一点巴豆粉,等待他的也会是全族灭顶之灾。   上一个伺候先太子的家令,被灭的不止是全族,九族都被灭了。殷王室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有人在吃食上动手脚。不能提防此事发生的家令属官,亦会遭到同等责罚。   “下去吧。”   姬稷回到床边,赵枝枝睡得正香。   他忍不住戳了戳她饱满的脸蛋,沉重的心思稍稍放下。   那些殷女不能再留了。   原本他打算等诸侯国集宴时,将那些殷女以帝太子姬妾的名义赐出去。挂着他的名号,比挂着她们自己本家的名号更顶用。贵族间大多以高位者将姬妾赐予低位者为雅事,这样被送出去的女子,亦能在对方后宅有立足之地。   世人多喜风韵妇人,伺候过帝太子的女子,自然要比寻常风韵妇人更添几分神秘光辉,到时候再赐下重金,这些殷女或能用作间人。   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若等到集宴,不知还要等上多久。   罢,为了赵姬,便不等了,明年开春,就寻个机会将她们送出去。废了这么多粮食,好歹也要派上点用场。送不了诸侯国,便拿来送给周边几个丰饶城池的城主吧。   赵枝枝因为突然闹肚子而不能吃肉的事痛苦时,云泽台其他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第一阙,总是霸占庭院秋千和花圃的殷女们开始闭门不出。   寒冬阴蒙蒙地开始下雨,雨丝飘在人身上,透骨冰冷。   庞桃撑着伞从庭院跑过,越女站在屋檐下朝她招手:“这种天,你也出来?”   奴随接过庞桃的伞,替她整理衣裙。   越女伸出手,庞桃笑着将手放上去,两个人并排往屋里走。   庞桃:“公主听说了吗?又死了几个殷女。”   越女神色未变,口吻轻松:“家令大人还真是心狠手辣。”   庞桃赶忙将屋里的人全都赶走,只剩她们两个人,她才敢出声:“公主指名道姓,就不怕被家令知道?”   “他为何要怕我知道?难不成他还要杀人灭口吗?”越女媚媚地笑起来,“我又没对小东西下过巴豆,他杀我作甚?”   庞桃吓住:“公主如何知道是巴豆?”   越女抚上庞桃细白的脖颈,唇贴着她的耳垂:“连你都能知道的事,我会不知道吗?”   庞桃抖了抖,连忙掩饰自己的神色,道:“只是一点巴豆而已,根本死不了人,落得命丧黄泉的下场,实在令人咦嘘。”   “先前已经死过一个殷女,有教训在,她们却不懂收心,如此蠢笨的人,活该去死。”越女拍拍庞桃的脸,“还好你聪明,没有掺和她们的事。”   庞桃也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听说赵姬差点吃了那东西?但是太子殿下似乎并未对赵姬发怒。”   越女听到这颇为气恼:“这个蠢东西,南藤楼防得那般严,腌臜东西根本进不去,她倒好,生怕别人害不到她。”   “好像还折了个小童,怪可怜的,才不到……”庞桃瞄见越女的目光,及时止住。   越女:“依你看,这事是谁的错?”   庞桃知道越女待赵姬不同,越女自己可以骂赵姬蠢,但别人不能骂。   庞桃道:“自然是那些殷女的错,若非她们存了害人之心,怎会累及他人?”   越女笑起来,殷红的长指甲自庞桃脸颊轻轻刮过:“刚才你不是还说,只是一点巴豆而已吗?”   “她们嫉恨赵姬得宠,不敢取她性命,便想令她出丑,那一点巴豆,藏尽她们的龌龊心思。”庞桃说着说着声音变轻,忽然问:“也不知道她们的家人是否会为她们收尸?”   越女笑得更大声:“收尸?只怕正偷着笑呢。”   庞桃生出莫大的哀伤。   越女为何笑,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倘若换做是她,她不明不白地死在云泽台,她的父兄却因此加官进爵,大概家族内人人都会盼她早点死。   这里是云泽台,是帝王家,人命比狗贱。任由贵族拿捏的夏天子宗室已成为过去,殷王室的强势,由太子殿下的云泽台便可窥得一二。   如今庞桃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她甚至能够理解当初大庞姬想要逃离云泽台的心思。比起攀附帝权,不如嫁做寻常妇。以她们的出身,只要家里人愿意为她们打算,她们大可以嫁进高门做正室夫人。   她想起自己当初对大庞姬的不屑一顾,她以为自己只要有野心,就能争得一席之地,就不会像大庞姬那样吵着回了家,被毒死被狗啃了尸体。原来不是这样。   要想实现野心,至少要先被当个人对待。她们在太子殿下眼里,不算人,更不算女人。   而在她们的家族眼里,她们更不算个人。   女人算人吗?有几个家族将女人当人!她们是货物,是金贵的礼物,是拿来维系家族礼仪的纽带。   世道吃人,男人吃女人,女人能吃谁,女人只能被吃了还要自欺欺人过日子。   庞桃喘不过气,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可她更恨将这一切灌给她的越女。   庞桃抓起越女的手,“公主,带我回楚国吧,云泽台我出不去了,庞家也不会让我出去。”   越女推开她:“回楚国?你以为跟了我回楚国,就能过好日子吗?”   “楚王宠爱公主,公主一定……”   越女一巴掌扇过去。   庞桃第一次被越女打,她震惊地看着越女。   “楚王为何宠爱一个非亲非故的亡国公主?一个六岁起辗转五国却能安然无恙的亡国公主,你以为她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换得锦衣玉食的生活?”   越女面容冷漠踩住庞桃:“你若经得住任人亵玩,我便送你去楚国。鲁国,齐国,魏国,赵国,无论你想去哪一国,我都能送你去。”   庞桃泪眼婆娑,可怜楚楚望着越女。   越女蹲下身,攫住庞桃尖尖的下巴,“我说过,你哭得不如赵姬好看,不要在我面前东施效颦。”   庞桃颤颤地擦掉泪,仰起面庞讨好越女:“公主,你莫要生气,我不哭了。”   越女一边拂去庞桃的余泪,一边发呆:“也不知道赵姬现在怎样了。”   “赵姬有太子殿下宠爱,公主何必记挂她。”庞桃挤出一个泪笑,“我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   越女抿了抿指尖揩下的泪珠:“男人的宠爱最是虚无,赵姬迟早会伤心。”   庞桃什么都不敢提,什么都不敢问,唯唯诺诺附和:“公主说得对,赵姬迟早会伤心。” 第35章 三更   自从上次家令去赵家赐礼, 赵锥同赵姝说要送她入云泽台后,赵姝终日惶惶不安。   过去她从不敢想小老鼠的人生会是怎样, 她以为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掩耳盗铃。而当她自己成为嗷嗷待宰的羔羊时,她才明白小老鼠从前的日子有多提心吊胆。   时刻担心着自己随时会被送出去,这种日夜无法安眠的滋味, 真真是苦啊。   赵夫人已经哭了五天, 赵姝怕她再哭下去, 眼睛就要哭瞎。她只好骗赵夫人,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去云泽台, 她想和小老鼠一样, 成为太子的姬妾。   赵夫人不信:“去找你兄长, 让他阻止你父亲。”   赵姝不敢去找赵朔,即便找了, 赵朔也赶不回来。此时的赵朔,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等他回来, 她早就被送走。   赵姝想到赵朔,心中一阵发虚。   兄长每半年都会写信回家,信中向她问起小老鼠, 整整两年,她都没敢在回信中告诉兄长,小老鼠已经被爹送人了。   兄长若是知道她欺骗他,回来后定会对她大发脾气。   在他回来前, 不能将小老鼠送人,是兄长临走时向父亲要去的承诺。兄长要她盯着,若有变故,派人告知他。   她辜负了兄长的信任。   赵夫人抱住赵姝痛哭:“他为何如此狠心,你可是他从小疼爱长大的女儿,他要送人,大可以送那些乐奴生的女儿,为何要送我的女儿!”   赵姝也哭起来,“母亲莫伤心,去了云泽台,有小老鼠伴姝儿,姝儿会和小老鼠一起,为赵家争光。”   赵夫人听完,更是啕嚎大哭。   很快,赵姝接到赵锥的命令,让她盛装打扮,以最美的仪容,前往云泽台。   去了云泽台并不能进去,需要在大门口等候召命。   从十月初十起,赵姝就开始在云泽台外苦等。和她一起等待的,还有无数毛遂自荐的游子士子,以及其他三四家的贵族之女。   赵姝十分震惊,她原以为只有自己家厚脸皮,派女儿在云泽台外苦等,不曾想还有其他人家也是这样。   那些人甚至比她更露骨,她好歹是打着见妹妹的旗号,才在云泽台外等候。而那几个人家,直接就让女儿铺盖展席,跪坐在小席间以入榻之仪等候。   赵姝满心尴尬随之冲淡,她稍稍能抬得起头了。来之前,她为自己悲鸣,来之后,她依然为自己悲鸣,但这悲鸣中多了别人的悲鸣。   等候的第一天,赵姝没能进入云泽台,只待了一个时辰,就有小童出来赶人,大家只好离开。   赵姝往后瞧,瞧见大开的大门里,满是张灯结彩的红色。像是为谁庆祝生辰。   赵姝当时没想起来,过了半月才记起,那天是小老鼠的生辰。   赵姝已经在云泽台外整整等了一个月,每天天刚亮就去,运气好的话,能够等上半天,午时才会和其他人一起被赶走。   这天,小童照常出来赶人,但是却留下了她。   “你继续在这候着。”   赵姝发现大门后有道身影,是个中等身材的长须男人,小眼睛眯起朝她瞪了瞪。   小童喊那人为“家令大人”。   赵姝知道能在云泽台多等一刻意味着什么,只要能够继续等下去,就能等来太子殿下的车仪。太子殿下总要回云泽台的。   赵姝立刻磕头跪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家令哼了声,让人赶紧将大门关上。   要不是看在赵姬的面子上,赵家这位就是等上一百年也没用。   自从被鞭一顿后,家令现在做梦都是赵姬的事,全云泽台再也没人比他更清楚赵姬的喜怒哀乐了。   今天是冬至,上午的时候他去送新做的裘衣,赵姬正和建章宫的小童闲聊,小童问她夜晚想吃什么,赵姬难得提了句家中的事。   “今天是冬至,该吃米团!圆圆的米团,要是能和阿姐捏的那样圆就好了!”   赵姬嘴里的阿姐,就是云泽台外等了一个月的赵家女了。   家令想着,天黑时太子回云泽台时经过大门,要是看见这个赵家女,准她进来,那就放她进来,正好给赵姬捏想吃的米团,要是太子没看到赵家女,那就只能算赵家女运气不好了。   天气越冷,白昼越短,夏天戌时才有夜色,冬日一过申时就开始天黑了。   因为比平时跪得久,赵姝双膝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天边浓墨缓缓晕染,黑得化不开时,夜幕中响起车马的声音,由远至近,大道卷起辚辚隆隆的尘灰。   仿佛地震一般,赵姝腰间的玉饰随之震动,她伸长脖子去看,黑糊糊冷飕飕的道路,两排火把照亮大道,整肃威武的铁甲手持利刀大斧,在甲士甬道的中间,一辆金顶车盖的驷马铜车被簇拥着缓缓朝云泽台驶来。   赵姝被这排山倒海的气势吓住,她不知所措地抓住衣袖,双手直发抖。   是太子殿下的车仪,太子殿下回来了。   随着铜车越来越近,赵姝心跳如雷,指甲掐进肉里,心中除了害怕,再无其他。   云泽台大门一开,无数奴随小童涌出来,他们一字排开,在门外跪好,执灯迎接云泽台的主人归来。   赵姝被这些人挤到角落,她慌张起来,噗通一下跪到离大门最近的地方。   慌乱之中,她抓住了站在她前面的男人衣角。   压低了嗓音求:“求求你……莫要挡住我……”   刚赶了车落地不久的昭明垂眸睨去,一个雪白丰美的女子映入眼帘。   女子有张圆圆小小的脸,眼睛不大,唇红润,称不上绝色,只能归为柔艳。这女子,和赵姬有几分像,但不及赵姬惊艳动人,赵姬是美得惊心动魄,此女子太过端庄,少了赵姬那份灵动的天真。   赵姝见男人目不转睛看住她,她的手立刻缩回来。   男人不动声色往旁挪了几步。   赵姝心中感激,再次望去,那个男人已经不再看她。他背对着她,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   她知道他就是赶车的那个人,但她不觉得他是马夫。定是太子殿下身边重要的人物,所以才有这般冷峻坚毅的气质。   “殿下。”赵姝听见那个青衣男人唤,青衣男人撩开车帘,低下头恭敬相迎。   车里款款走出一个穿绛色深衣的男子,贵雅高瘦,晃动的火光照亮他的脸,若玉润白,漂亮精致的眉眼沉凛冰冷,看人时没有一丝温度,神情间皆是高位者的冷漠。   他一出现,所有人匍匐跪拜:“太子殿下。”   这便是帝太子了。   帝太子……十分俊美年轻,亦十分令人畏惧。   赵姝大气不敢出,硬着头皮抬起脖子,好让太子能注意到她。但她不敢正视太子,双眸垂低,盯着下方。   姬稷今日一大早便到城外巡视新建的城池进度,在车里坐了一天,想下来走走,所以才叫昭明将车在大门口停一停,想要走几步舒舒筋骨。   一下车便看见昭明身侧不远处跪了个陌生女子,不知礼数,竟敢抬头。   姬稷很是不悦,挥挥手,示意昭明将她拖走。   昭明:“殿下,家令大人来了。”   家令窜出来,腆着脸笑:“殿下。”   姬稷面无神情:“云泽台外竟有人跪路,孤看你的差事也不必再当了。”   家令吓得脸都白,连忙指了赵姝:“殿下,她不是随便什么人,她是赵姬的姐姐,所以臣才让她在这跪着等。”   姬稷眼神扫下去,落在赵姝脸上,未曾多留,旋即移开。阔步往里走。   家令悄声:“殿下,赵姬说想吃阿姐捏的米团,臣查过了,赵姬没有别的阿姐,就只这一个阿姐。”   姬稷脚步一顿,“赵姬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建章宫的兰儿也听见了。”   姬稷继续往前,“那让她进来候着罢。”   建章宫。赵枝枝正在和小童们玩捉瞎子的把戏。   姬稷迈进去时,刚巧轮到赵枝枝蒙上眼睛当瞎子。小童们站在画好的圆圈内,捂着嘴笑,见到姬稷出现,立马一哄而散。   “人呢?人呢?”赵枝枝听出他们都跑了,“你们不乖,怎能耍无赖跑出圈!”   姬稷悄悄上前,赵枝枝耳朵一动,一把扑过去抓住:“逮到了!”   逮到手边才发现体形不对,刚要摘掉布条,被人一把抱起。   姬稷抱着她转圈:“赵姬真厉害,一逮就逮到了孤。”   赵枝枝听出是太子的声音,停下挣扎,任由他抱着转圈,双手揽住他脖子:“原来是殿下回来了。”   姬稷放下她,也不为她摘掉布条,亲亲她嘴:“等孤多久了?”   赵枝枝:“今天一直待在建章宫,都没回南藤楼。”   姬稷亲了她的唇,她的额头,她的两边脸蛋,这才取下她蒙眼的布条,一张俊脸凑近:“真是难得,竟然乖乖在建章宫等孤一天。”   赵枝枝羞了脸:“因为今天冬至,兰儿说殿下中午也许会回来,所以赵姬就一直等着了。”   姬稷揉揉她发红的脸颊:“要是知道赵姬在等孤,孤中午肯定回来。”   说完,他牵她往丙殿去。   两个人慢慢地走着,姬稷问:“你今天是不是想吃米团?”   赵枝枝:“今天冬至,必须得吃米团,殿下不吃米团吗?”   “不吃,每逢冬至,孤会吃汤饼,塞满羊肉的小汤饼,殷人都吃这个。”   赵枝枝忽然很想尝尝塞满羊肉的汤饼:“那赵姬也吃汤饼。”   “不吃米团了?”   “也想吃米团。”赵枝枝晃晃他的手,道:“赵姬都想吃。”   姬稷笑道:“那就两样都吃。” 第36章 双更合并   因为今天是冬至, 吃夜食前,除了净手三遍外, 还要洗澡擦身,换上崭新的襜褕和白袜,放下挽髻的乌发,披在肩后, 不戴任何发簪, 只耳边簪一枝红梅, 而后才能对案而食。   这是殷人的习俗,赵枝枝觉得十分新鲜, 洗澡的时候迫不及待挑簪耳的红梅。   太子也在洗, 但是两个人隔开洗, 中间放一扇小屏,奴随们来来往往。   屋里火盆烤得旺, 云泽台修缮的时候做过改动,夹墙通火道, 地砖和墙壁皆是暖的, 墙壁上挂以锦绣壁毯,足以抵御寒冬。   太子平素冬日洗澡皆是以冷水覆体,偶尔洗一两次热水澡不太习惯, 和赵枝枝共浴过几次后,还是决定分开洗。   太子在这头洗冷水澡,赵枝枝在那头泡热水澡,四周临时围起纸帐。   热气腾腾中, 赵枝枝挑出最饱满的一朵梅花:“就要这一朵。”   太子眯眼躺在浴桶里,听见她在那头说话,问:“替孤选了吗?”   “殿下不自己选吗?”   “孤要赵姬选。”   赵枝枝只好重新又将那盘梅花再挑一次,挑来挑去,总算挑出和她那枝一样饱满的梅花。   “殿下,为何殷人冬至要簪梅?”   “因为老殷人过去生活的地方苦寒偏僻,寸草不生,连黍稻都种不了的地方,梅花却能年年盛放。这大寒之冬的一株红梅,陪伴着老殷人在困境中顽强拼搏,是以每年冬至,殷人都要簪梅庆贺。”   赵枝枝从前只觉得冬梅美丽,未曾想过它还能鼓舞人心,听太子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那几株梅变得非同凡响。   世间万物真是美妙,一株冬梅亦能让人心生勇气。   她也想成为能够鼓舞人心的红梅。   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是热血一瞬,赵枝枝慢慢浸回浴桶。浑身上下泡得暖洋洋,骨头都快软了,她满足地喟叹一声。   在成为一株百折不挠的红梅之前,还是先享受当下的生活吧。   不用被逼迫着学讨好男人的事,就能吃饱穿暖,真是太幸福了。   好想这样幸福的日子能够再长一点,久一点,要是永远永远都能这样就好了。   殿下虽然在床上凶猛了点,但是她已经开始尝出滋味了。   有时候还会想要他再凶点,因为真的很快乐。   赵枝枝甚至想,要不要在太子殿下身上用上女先生教她的那些招数?   女先生教她时,说她是她教过最笨的一个,别人用一年就能出师了,她却用了五年才勉强学会。   女先生是个好人,没有拆穿她是故意学不会。   她之前不敢使这些招数,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反正只是爬一次榻而已,她又没想过固宠,而且,她不喜欢用自己学会的那些本事去伺候太子殿下。   她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她以前被迫学的东西了,她恨不得将它们通通忘掉。   可是现在。   赵枝枝回想这些日子的床笫之欢,召寝时她用过一次的小招数,太子殿下一直记到现在,他很是喜欢。要是她用上全部的招数,太子殿下会不会更喜欢?   要是他一直喜欢,说不定就会一直一直召她。只要他一直召她,她就能一直跟着他学字习书听故事。   赵枝枝被伺候着洗完澡,奴随为她穿衣。她一边穿衣,一边趴到屏风边,想看太子是否洗完了澡。   太子的脑袋猛地从屏风那边伸出来:“赵姬不正经,竟然偷看孤洗澡。”   赵枝枝差点往后跌:“没有没有,赵姬没有偷看。”   太子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又不是没看过,怕什么,孤乐意给你看。”   赵枝枝被太子抱在怀里,嗅着他衣间的冷冽香气,她忍不住往他怀里贴得更紧:“殿下好香。”   “赵姬也好香。”他伏下来嗅她,“孤和赵姬都是香香的。”   赵枝枝抬起脑袋,重重亲了下太子的下巴,亲完后立刻用手去擦她沾上的口水。   太子不让她擦,他将嘴递给她,指了指:“下次要亲孤,记得亲这里。”   赵枝枝腼腆点点头。   姬稷等着她亲嘴,赵枝枝纹毫无反应。   “殿下?”   姬稷只好作罢,怕她冻着,取了裘衣亲自替她罩在襜褕外面。   夜食已经准备好。   照亮大室的油灯下,两个人乌发披散,耳朵别红梅,面对面坐好。   奴随们跪在不远处,随时等候吩咐。   姬稷看赵枝枝哈出白气,他起身提过熏笼,将赵枝枝抱到熏笼上,让她靠着熏笼,不必端坐,懒洋洋趴在熏笼边就好。   赵枝枝抱着熏笼,上半身都是暖的。   “腿伸直。”太子让她将腿从案下伸过去。   她照做了。   太子抱着她的脚,用衣盖住她,他像个火炉烤着她。   这样的坐姿,再舒服不过,就是——不太雅。   赵枝枝下意识将腿并拢些,太子拍拍她,“羞什么,孤又不会低下去看。”   “就算殿下低下去看,赵姬也不羞。”赵枝枝红着脸说。   太子这时沉思:“孤好像还没仔细看过。”   赵枝枝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不用熏笼烤,她自己成了火球,浑身滚烫。   “赵姬看过孤的,但是孤却没看过赵姬的,这不公平。”太子神情严肃,“今晚,孤要掌灯好好瞧一番。”   赵枝枝手足无措,双唇半张半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半晌,她温顺地说:“若是殿下想瞧,现在就可以瞧。”   姬稷噎住。   他只是想逗逗她,看看她羞红脸的模样而已。   赵姬的脚轻轻踢了踢他:“殿下要瞧吗?”   姬稷别开眼,面上泛起晕红:“睡觉时瞧。”   赵姬眨着大眼睛:“嗯,那赵姬现在可以用食了吗?”   他将她的脚抱得更牢:“吃吧吃吧。”   塞满羊肉的汤饼一咬就出汁,赵枝枝吃一口汤饼,咬一口米团,米团糯软清甜,圆圆一个,精致可爱。上面还用腌白菜贴了一层,吃进嘴里,十分爽口。   因为她嘴巴小,每次只能咽下一点,但她又想吃多点,所以吃起来很心急。   已经和太子殿下共食过这么多次,赵枝枝早就不装高雅了。她胆子一点点大起来,就算吃得像个饿死鬼,也不怕被太子瞧见。   姬稷怕她呛着,又怕自己直接下令会让她胆怯,只好不动声色问:“赵姬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赵枝枝从碗里抬起头:“今天难得有太阳,兰儿他们将竹简拿出去晒,赵姬也帮着晒了竹简。”   “就只晒了竹简吗?”   “晒完后睡了会回笼觉,继续刻要交给殿下过目的一百个字。”   因为太子说今天的一百字留到晚上再查看,所以她就偷懒了,陆陆续续刻了一下午才刻完。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从被窝里爬出来十分困难,将手伸出去刻字亦是煎熬,她的字刻得更丑了。   赵枝枝决定明天不再倦怠,太子殿下天不亮就顶着寒风出门办事,她待在温暖的建章宫,怎能连一百字都刻不好?   她明天要刻两百个字!   姬稷发现赵姬看他的眼神忽然发亮,好像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她崇拜地望着他。   姬稷心里怪高兴的,他坐直身板,吃东西的动作刻意慢条斯理,甚是优雅。   不到片刻,赵姬又不看他了。   她埋下头吃吃吃。   “殿下,今天早点教赵姬习新字吧。”赵枝枝吃得更快。   姬稷忍不住:“慢点吃,慢点。”   赵枝枝吃了一大口,然后慢下来,一点点细嚼慢咽。   她看着他弯弯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姬稷:“乖乖,再慢点。”   “再慢今晚殿下就不能尽兴了。”赵枝枝贴心提醒,“殿下这几日不是寅时三刻就要起床吗?”   姬稷一顿,继而狼吞虎咽。   吃饱饭,做正事。   姬稷酣畅淋漓抱着赵枝枝,还想再弄弄她,赵姬催他:“殿下,习字,习新字。”   姬稷忽然想起什么。   他差点忘记那个赵家女。   姬稷:“赵姬多久没见家里人了?”   “自从被送进云泽台后就再也没见过,算起来,有两年了。”赵枝枝好奇,“殿下问这个作甚?”   “赵姬想见家里人吗?”   赵枝枝目光沮丧,道:“赵姬只想见阿姐和兄长。”   姬稷薄唇微抿,命人去召赵姝。   “阿姐来了?”赵枝枝惊讶地爬起来。   姬稷掀开被子,将她抱出来,让奴随给赵枝枝穿衣:“人在东小室,你去见见吧,孤在这里等你回来。”   赵姝在东小室等了一晚上。   担惊受怕,惴惴不安。   太子的云泽台,辉煌华丽,她一步步走过,试图寻找小老鼠的住所。   可是夜晚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她一往四周张望,云泽台的奴随就出言提醒:“不可乱看。”   云泽台的奴随,虽是奴籍,却比她府里良籍的随人更有气势。她不敢再看。   走了一路,她腿都要走断,奴随指了前方一座朱甍碧瓦的宫殿说:“请随奴来,赵姬就在里面。”   她满心欢喜,终于可以见到小老鼠了!   或许是她面上的喜色太过唐突,奴随道:“这是太子殿下的寝殿,待你进去后,里面的小童自会引导你,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进去后,小童让她捏米团。   捏之前,有许多奴随寺人在旁盯着,她的袖子高高捞起,她的指甲全都剪平,她身上被搜过三遍,发簪全都取下,他们才引她去厨房。   一晚上,她就只做了捏米团这一件事。   小童们叽叽喳喳捧着米团,“圆圆的米团,赵姬一定会喜欢。”   原来是捏给小老鼠吃的。   赵姝很想再多捏两个,可是那些小童们已经远走。   小童们说:“赵姬要饿坏啦,殿下也要饿坏啦,他们马上就要吃夜食。”   赵姝很是惊讶。   小老鼠竟能和太子殿下一起共食。   那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瞧一眼都害怕,小老鼠竟能与他对案而食。   赵姝一个人在东小室等待,小室点一盏油灯,豆大的光影,她想起过去的事。   她对小老鼠有许多愧疚,为了自己的面子,她从不唤小老鼠妹妹,甚至不准小老鼠牵她的手。她只会在冬至这天,亲手捏几个米团给她吃。   小老鼠被送走后,她惧怕父亲,从不敢过问小老鼠的事,她甚至不知道小老鼠是生是死。小老鼠被送走一年,一年后她听赵川提起,才知道小老鼠还活着。旧贵作乱,殷王室动荡,父亲打算接她回府另送他人。   那时她想,或许她能将小老鼠留在身边,她可以带着小老鼠一起嫁人。她不会委屈小老鼠,她会给她求个媵妾的身份。她会给她的夫君寻许多美妾,只要他许诺能将小老鼠藏在后院,不让小老鼠像在家时那样去前厅待客。   她以为她不闻不问一年,乖乖听从父亲的话,父亲就会赐下恩典,准了她的请求。   不曾想,父亲勃然大怒,她才提起一句,父亲就不愿往下听。那一次,吓得她一个月不敢再去父亲面前问好。   赵姝擦去眼角泪珠。   还好,小老鼠得了太子的青睐,能够留在云泽台。   太子殿下收下了小老鼠,小老鼠就不用走上被父亲不停送人的命途。   现在,轮到她被父亲送人了。   赵姝怔怔发着呆,耳边有踏踏脚步声响起。   很多人往这里来了。   她听见这些人唤:“赵姬,赵姬,慢点走……”   门被人打开,赵姝看过去,一个身披白狐裘衣的少女映入眼帘,小小鹅蛋脸,只比巴掌大一点,湿漉漉的圆眼睛清澄如湖水,奶白的面庞两颊潮红。   少女柔软乌黑的长发夹在耳后,曼步朝她走来,身姿窈窕柔美,小口小口喘着气,清纯的娇态令人心跳。   小老鼠长大了,变得更美了。   她唤她:“阿姐。”   赵姝泪盈于睫。   奴随们远远退到廊道。   东小室,姐妹两个在灯下静坐,你瞄我一眼,我瞄你一眼。   赵枝枝轻咬下唇,阿姐竟然在她面前落泪,是因为她来迟了,所以阿姐气到哭吗?   赵枝枝试探地朝赵姝那边伸出手,想要拽一拽她的衣袖,像从前那样撒娇讨好她。   手才刚碰到,就被人盖住。   赵姝呼口气,一点点牵紧赵枝枝的手。   赵枝枝愕然。   “你……你过得好吗?”赵姝低声问。   赵枝枝盯着那只被赵姝牵住的手,懵懵答:“我很好,阿姐呢?”   “我也很好。”   赵枝枝有些激动,今天真是好日子,比平时更好的好日子。   她不但见到了阿姐,而且还被阿姐牵了手。   阿姐,阿姐不嫌弃她了吗?   赵姝被她盯着看,她脸不由自主红起来:“不要用你看男人时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你姐姐,我不需要你讨好。”   赵枝枝立刻垂下视线。   赵姝暗自埋汰自己不会说话,不动脑子张嘴就往外抛话的坏毛病总是改不过来。   这下好了,又该惹人不快了。   别人也就算了,可她两年没见小老鼠,她不想让小老鼠讨厌她。   赵姝:“我……”   话没来及说,赵枝枝问她:“阿姐是替父亲接我回赵府的吗?”   赵姝一怔。   赵枝枝抬起脸,神情坚定:“请阿姐转告父亲,我不会再回赵府,他若想让我回去,就去找太子殿下要人。”   赵姝看着她气势汹汹的模样,噗嗤笑出声。   赵枝枝:“……阿姐为何笑?”   赵姝:“小老鼠,你还想过要回去啊?”   赵枝枝:“回不了最好!”   赵姝:“就算你想回,爹也不敢要,你现在是太子殿下的人,不算赵家女了。”   “我知道。”赵枝枝悄声:“但我怕爹不知道。阿姐,实话告诉你,赵家的话,我不会再听,赵家让我做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   赵姝为难。   这可如何是好。   她今天是带着父令来的。   “你胆子变大了。”赵姝说完,怕她误会,立刻添上一句:“是好事,胆子变大是好事!”   赵枝枝甜甜一笑。   是太子殿下给的底气!   他一直幸她,都没有找过别人。外面不知道,至少在云泽台里,他就只找过她一个。   他亲口说的,他喜欢她的身子。   希望他能够一直喜欢下去。   赵枝枝想起重要事,“阿姐,你吃了吗?”   “没吃。”赵姝问,“你今天吃到米团了吗?”   “吃到了,今天的米团特别圆,就和阿姐捏的一样。”   赵姝得意笑:“就是我捏的。”   赵枝枝这时反应过来:“那你岂不是等我好久好久了?”   赵姝瘪瘪嘴。   都等一个月了。   这话忍住了,没说出口。   云泽台有云泽台的规矩,她能见到小老鼠已是幸事。   赵枝枝内疚:“要是早知道阿姐来,我就……”   赵姝:“你就什么?放着殿下不伺候,过来寻我?”   赵枝枝叹口气:“那不行。”   赵姝捂嘴笑,“你伺候完殿下才过来的?”   赵枝枝羞赧点点头。   殿下还在等她回去呢。   她今天的新字还没习,习完新字,或许还能听个新故事。   “阿姐,我会识字了。”赵枝枝稚气地笑起来,“是太子殿下教我的。”   赵姝震惊:“殿下亲自教你习字?”   赵枝枝自豪地说:“对,他还每天检查我的功课,每天都会夸我聪慧。”   赵姝惊讶到说不出话。   她隐约猜到小老鼠在云泽台很是得宠,但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宠到这份上,竟亲自教小老鼠习字。   小老鼠学东西的本事她最清楚不过,笨死了。   太子殿下夸小老鼠聪慧,此等耐心,可见有多宠爱她。   “那你要好好学,多学点,切不可偷懒。”赵姝语重心长交待。   赵枝枝嘻嘻一笑:“知道。”   赵姝想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心中闷得慌,犹豫许久,终是艰难张开嘴——   “今天我来,不是为了接你回来,父亲让你想法子迎我入云泽台,共侍……共侍太子。”   赵枝枝脸上的笑顿时消散。   赵姝不敢看她,恨极了自己的懦弱与无能,“小老鼠,你骂我吧,是我恬不知耻。你放心,我夺不走你的宠爱,我……”   赵枝枝问:“阿姐自己想入云泽台吗?”   赵姝沉默半晌,摇摇头:“我不想。” 第37章 双更合并   屋内安静下来。   赵姝心中羞愧万分, 无地自容。   她说出了自己的意愿,但这也改变不了她此行的目的。   赵姝十几年来端庄自持的闺秀风范此刻荡然无存, 她双肩塌下去,脑袋压得越来越低。   “阿姐。”赵枝枝忽然出声,“吃夜食吧。”   因为不是赐食,厨房的人不敢给赵姝做新食。像赵姝这种外来的客人, 没有太子殿下的恩赐, 没有资格享用建章宫的吃食。因为是赵枝枝的请求, 厨子才呈上多余的汤饼和米团,还多做了两碗冬葵麦面。   赵姝不敢吃:“我真能吃它们吗?这可是殿下的御食。”   赵枝枝拣起米团喂到赵姝嘴边:“吃吧, 没事, 殿下没那么小气, 他要真问起,我就说都是我吃的。”   赵姝更不敢吃了:“万一殿下嫌你没规矩……不行, 我还是饿着好了。”   话刚说完,瞧见赵枝枝鼓着腮帮子望她, 眼眸水光潋滟:“阿姐真不吃吗?我们两年没见, 一见面我却让你饿肚子,在府里时,阿姐就算再生我气, 也从未让我饿过肚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赵姝:“吃,我现在就吃。”   赵枝枝恋恋不舍地放开赵姝的手,好让她专心用食。她坐到她身边去,挨得更近些。   阿姐瘦了。   阿姐带她出门游玩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好似就在昨日,一眨眼,竟两年了。   从前的阿姐是那般从容尔雅,仿佛一切事都游刃有余,她跟在阿姐身边,甚是安心。她是乐奴生的女儿,阿姐是正夫人生的嫡女,时常有人笑话阿姐带个玩物当妹妹,阿姐好几次被气哭,但下次依旧带她出入各处游玩。若有贵族女欺负她,阿姐还会为她出头。   她知道的,阿姐虽然偶尔嫌弃她的出身,但对她没有什么恶意。阿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赵枝枝悄悄替赵姝擦去不小心溅到脸上的油点:“阿姐,你下次还会来看我吗?”   赵姝怔住:“你还想见到我?你不怪我吗?”   “我为何要怪阿姐。”赵枝枝气恼,“是爹贪心。”   赵姝目瞪口呆:“你说谁贪心?”   赵枝枝嘟嚷:“爹贪心。”   “为人子女,怎能议论父母是非?”赵姝赶紧捂住赵枝枝嘴,“小心被人听见。”   赵枝枝左右四瞧,小声道:“没有人,不会有人听见。”   赵姝心中五味俱陈,半天,她也小声吐出一句:“爹确实贪心。”   不但贪心,而且狠心。赵枝枝在心中嘀咕。   姐妹两个在东小室吃喝叙旧,谁都没有再提起赵姝入云泽台的事。   另一边。姬稷躺在床上,左等右等,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赵枝枝回来。   姬稷辗转反侧,一颗心难以安定。   要派人去催催赵姬吗?   可若是催了她,就会显出他的焦急。   堂堂帝太子,岂能因为无法抱着女人入眠而焦急。他的焦急之心,该全部用在国家大事上。   姬稷闷闷不乐盯着大门的方向。   灯影下的屏风,只要有人进来,便会在屏风上印出影子。他盯了许久,屏风迟迟不见佳人影。   赵姬是不是将他忘了?   他明明说过,他在这里等她回来。她不会以为今晚他已经要过她,所以不用急着回来了?   姬稷紧皱眉头,掀被下了床。   奴随们远远瞧见一个修长高瘦的身影朝东小室而来,刚要伏首问好,太子抬手一个手势,她们立刻安静退下。   东小室外,除姬稷外,再无他人。   姬稷在门口徘徊,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的笑声,是赵姬的笑声,他听见她娇娇地唤:“阿姐,再吃点,多吃点。”   姬稷蹙紧的眉心不知不觉舒展开,抬手敲门的动作缓缓收回。   既然她这般高兴,就随她去吧。   姬稷不想独自回寝屋躺下,催又不能催,只好继续在门外候着。   不做别的,就听赵枝枝的笑声。   姬稷发着呆,忽然听见屋里的动静停下。   赵姬:“门外是谁?”   他的影子照到门上去了。   赵姬朝门边来:“是谁在外面?”   姬稷慌神,转身就跑,速度之快,堪比逃命。   赵枝枝打开门,视野中一道视线晃过,消失在廊道那头。   大概是夜起路过的奴随寺人。   赵枝枝没有多想,回身同赵姝告别:“阿姐保重。”   赵姝抱住她:“你也保重。”   赵枝枝高兴地回抱赵姝,抱了许久才松手。   云泽台不留外客,赵姝很快被送走。   赵枝枝拖着脚步回了丙殿寝屋,屋里静悄悄,她不自觉放轻脚步,绕过屏风,床上太子正睡着。   赵枝枝快速褪了裘衣外衣爬上床,小心翼翼钻进被子里。   额头轻轻抵住太子宽阔的后背,眼睛半阖。   真是暖和。   太子殿下的身体,比熏笼更暖。   好想全部贴上去,让他为她暖一暖手脚。   赵枝枝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她决定去摸床下被她弃之不用的汤婆子。   虽然每天都和太子殿下抱在一起睡,太子殿下的身体热乎乎足以烫暖被窝,但是偶尔她要夜起如厕,太子殿下怕她着凉,所以每天都让人备下汤婆子,让她如厕时也能抱着汤婆子暖肚子。   赵枝枝手臂刚从被子里伸出去,还没摸到汤婆子,就被人从身后拖过去。   太子火热的身体罩住她,他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曲起膝盖,让她冰凉的双脚搁在他腿上,她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被他的热气贴住。   太子蹭蹭她的脸,声音慵懒:“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枝枝偷瞧太子,太子面容惺忪,像是刚睡醒,可他气息不匀,心也跳得很快,仿佛刚历经过一段激烈的疾跑。   是做噩梦了吗?   赵枝枝仰起脸蹭回去:“让殿下久等了。”   姬稷面不改色:“孤小睡了一会,没等你。”   “殿下继续睡吧,今晚赵姬不习新字了,明天再学。”   姬稷睁开一只眼,快速睨了睨怀中的少女。   她愁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小模样,看得人想要抱紧了往怀里多揉揉。   他重新闭上眼,漫不经心问:“何事令赵姬烦恼?”   赵枝枝不敢说谎:“为家姐的事烦恼。”   “赵家是否想再送一个女儿入云泽台?”   赵枝枝诧异:“殿下从何得知?”   姬稷内心哼了哼,这种事还用别人告诉吗?外面等着给他送女的人数不胜数,今夜他一看到赵氏女,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只因赵姬想吃圆米团,所以才让人将赵氏女放进来。   赵枝枝自问自答:“殿下定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所以一猜即中。”   姬稷点点她的手背,当是默认了。   赵枝枝问:“现在还有很多人想给殿下送人吗?”   姬稷声色淡然:“多如牛毛。”   许久,赵枝枝轻声问:“那殿下还缺美人吗?”   姬稷张开眼。   赵姬正一脸紧张地凝视他。   她大眼微红,眉尖若蹙,雪白精致的面庞透出几分忧郁。   姬稷反问:“你想让你阿姐入云泽台?”   赵枝枝将头埋低。   阿姐至今未嫁,为的就是挑一个好夫君。   在云泽台,她们都是殿下的奴仆,太子是主人,阿姐需要的是夫君,不是主人。   阿姐向来心高气傲,她不该成为谁的小东西。   她该嫁入出身相当的门第,无需仰视臣服,更无需称奴称仆。   “赵姬?”姬稷戳戳赵枝枝眉心。   赵枝枝浅呼一口气。   她重新抬眼,攥住他手腕,将自己的脸送到他掌心,神情坚毅,一字一字说——   “殿下,赵姬不想让家姐入云泽台。”   姬稷勾笑抚抚她的脸:“原来赵姬吃味了。”   赵枝枝连忙解释:“没有,赵姬没有吃味。”   姬稷低头吻住她。   绵长的深吻过后,姬稷柔声说:“放心,孤不会迎她入云泽台。”   赵枝枝被亲得昏昏沉沉,意识迷糊前不忘抱紧姬稷,胡乱往外抛话呢喃:“嗯,殿下有赵姬就够了。”   姬稷一顿,眼中掩不住的笑意。   赵姬果然是吃味了。   赵姬为他争风吃醋,赵姬会嫉妒了。   姬稷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喜悦,抱着赵枝枝亲了又亲,哪怕她已经睡着,根本不会回应,他也不在乎。   “赵姬,赵姬……”他一边亲她一边唤她。   早上赵枝枝起床,脖子上好几个红印。   小童们一边捧着镜子让她照,一边偷笑。   赵枝枝脸红耳赤,假装正经:“定是虫叮的。”   小童们嗤笑跑开:“赵姬说殿下是虫,奴们要告诉殿下。”   赵枝枝着急喊:“不要告诉殿下,不能告诉他,我给你们糖吃!”   小童们回头:“奴们要吃糖,要赵姬喂糖。”   赵枝枝晃晃床头的蜂蜜罐,“来,过来。”   小童们跑回去,跪在床头,一个个仰着脑袋,张开嘴等喂。   赵姬的蜂蜜罐是太子所赐,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蜂蜜,为了鼓舞赵姬早起刻字,太子殿下特意让人将蜂蜜罐放在床头。   要是赵姬起不来,喂她吃一口蜂蜜,赵姬吃到甜的,就会睁开眼了。   赵枝枝大方地将蜂蜜喂给小童们吃,倒在木勺上,一勺勺喂过去。   他们全都吃到蜂蜜,她才吃今日的第一口蜂蜜。   甜滋滋。   吃完蜂蜜,赵枝枝起床穿衣,穿好衣物后洗漱,用了今天的早食,她开始干正事——刻字。   昨晚的烦闷已经烟消云散。   太子殿下说了,不会迎阿姐入云泽台。   赵家要是生气,就冲太子殿下生气吧。   她和阿姐已经尽力了!   赵枝枝哼着小调将前两天学的二十个新字刻上两百遍,刻完后甚是满意,捧着让建章宫的人全都欣赏一遍,最后请来家令,欢喜雀跃让他将她刻的字送到太子面前去。   昨天没有交功课,也没有习新字,今天可不能再耽误。   家令接过七八卷竹简,对着其上歪歪扭扭的字,违心夸赞:“赵姬的字,真是进步神速,已有殿下三分风采!”   赵枝枝笑得更开心:“真的吗,真的吗?”   家令:“当然是真的,殿下若见了今日赵姬刻的字,定也会为赵姬的进步惊叹不已。”   一个时辰后。   赵枝枝刻字的竹简呈到姬稷面前,旁边季衡伸头一看,“这是哪位小王子的功课?怎地刻成这副丑字。”   姬稷神色淡然,悄悄将赵枝枝的竹简搬到自己那一侧,“丑吗?孤觉得还行。”   季衡继续说诸侯国岁贡的事。   “殷人入帝台时,是初秋,第一年匆忙,诸侯国没来及备礼,还能说情有可原,但年初我们除了帝台旧贵,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是没有补上岁贡,可见他们是有意怠慢,若是今年年底还不献上岁贡……”   季衡适时止话,目光扫视众人:“诸君可有良策,能让诸侯国献上岁贡?”   无人敢应。   姬稷一边查看赵枝枝的字,一边道:“季大夫何必为难他们,诸侯国岁贡的事,连季大夫都束手无策,别人岂会知晓解决之道。”   季衡捋捋八字胡,悄声抱怨道:“殿下何故拆臣台?陛下召我们在此商议岁贡之事,殿下总得让臣有话说,不然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两个时辰。”   “说岁贡的事,还不如说季大夫府里的事。”姬稷仔细看过一卷字,挑出几个刻得稍好的字,在旁边标注一个小小的“好”字。   岁贡的事,殷王室早就心中有数。   诸侯国今年依旧不会献岁贡,他们来帝台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算,三年收不到诸侯国的岁贡。   那点子东西,他们也瞧不上眼。但他们瞧不上,不代表诸侯国不必送。   岁贡,是一种臣服,是诸侯国对帝天子的敬意。   他们定下的期限是三年,三年后,诸侯国的岁贡必须呈上。   姬稷合起一卷竹简,又换第二卷 竹简,依然是赵枝枝的字。   他面容平静,道:“听说赵王要废王后?”   说起各国闲事,众人顿时眉飞色舞,一扫刚才的阴霾。   “半年前就传出废后的事了,咱们帝台离得远,商人跑个来回得两三个月,是以现在才知道这桩事,其中不知错过多少热闹。”   “没什么热闹,来来回回就是为了女人那点事,赵王新得了美人,王后不高兴,闹着闹着,就闹到废后的地步了。”   季衡说得最起劲,最后来一句总结:“女人争风吃醋,最是令人厌恶。”   姬稷沉默不语。   令人厌恶吗?   可是赵姬为他争风吃醋,他不觉得厌恶,反而觉得她娇憨可爱。   昨晚她说一句不准让赵家女入云泽台,他今天早上起来心里还高兴着。   说不清为何高兴,反正就是高兴。   赵姬说,他有她就够了。   如此霸道的话,他还是头一回听。赵姬是不是已经离不开他了?   这个乖乖。   姬稷心猿意马,嘴角不自觉扬起浅笑,连季衡连喊他三声都没听见。   季衡:“殿下!”   姬稷意识回笼,从容不迫:“季大夫何事?”   季衡眼神怪异看着姬稷,语气颇为幽怨:“殿下不是说要听臣府里的事吗,臣说了,殿下又不愿听了。”   姬稷压根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孤有在听,季大夫继续。”   季衡扭过头对众人道:“女人争风吃醋,可大可小,像赵王室那种闹到废后的事,实在荒唐。吾府里有一房美妾,此女子美丽动人,吾甚是喜爱,有一日此女子的妹妹前来探亲,妹妹同样生得如花似玉,吾见后念念不忘,想要将妹妹也纳入房中,让她们姐妹共侍。”   姬稷给面子问一句:“季大夫可有如愿?”   季衡摆摆手:“别提了,吾一说完,美妾满嘴答应,转头就将妹妹嫁了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   季衡也笑起来。   姬稷不笑。   他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见姬稷不笑,他们也渐渐停下笑容,气氛又恢复之前的严肃。   姬稷将话题重新转回赵王室:“孤记得,赵王后是齐国公主?”   季衡:“是齐王的长女。”   姬稷回忆印象中齐王的模样:“老齐王是个暴脾气。”   季衡添一句:“特别暴躁,一点就着。”   姬稷想起往事。   他小时候见过齐王一面,差点被他打屁股。   季衡说起陈年旧事:“记得是六国会盟的时候,殿下那时还是小王子,调皮得很,随陛下出行,竟用弹弓偷袭齐王,闹得人仰马翻。”   众人偷笑。   姬稷面上泛红,咳了几声:“依诸君看,赵王废后,结局如何?”   季衡知趣止住,继续说赵王室的事:“若真废后,以齐王的性子,赵齐两国必起战事。”   姬稷:“若真要打,至少也得明年五月以后了。”   齐王喜欢亲自出征,寒冬腊月天气冷,他那把老骨头受不住。再者,废后也不是一夕之间的事。   这王后是否会废,还不一定。   季衡提醒:“就算打起来,我们管不了,也不该管。”   姬稷笑了笑,不置可否。   季衡被他这个笑容看得头皮发麻,立刻问:“殿下不会是想趁此机会,以帝台的名义示威劝架吧?倘若我们真这样做了,两国恐怕会立马握手言和,调转战火直奔帝台。”   数百年来,帝天子鲜少掺和诸侯国之间的战事,诸侯国打架也从不报备帝台,最多打完之后递个文书说一下前因后果。   季衡认为,他们得了帝台后,各诸侯国隐忍不发,除了不上岁贡,偶尔派点间人刺客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这是件好事。   要是帝台突然以大家长的身份示威,主持公道,肯定会打破现在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历代帝天子都不做的事,他们最好也不要做。   姬稷:“季大夫莫担忧,孤没有这种想法。”   劝什么架,他们殷王室才不干这种满嘴道德仁义的事。   等他们打起来再说吧。   姬稷看完最后一卷刻字,抬眼朝屋外看了看。   冬天的白日总是格外短。   不知不觉,又快天黑了。   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能回云泽台搂着赵姬吃饭睡觉了。   今天晚上吃点什么好?   对了,赵家那边,他得派人去告诉他们,他不要他们家的其他女儿,他就只要赵姬。   他们要再派女儿来,他的赵姬又该烦恼了。   他不能让他的赵姬烦恼。   太子的命令当天就到了赵府。   赵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着传话寺人的面,差点失态。   “殿下说了,以后不要派女眷去云泽台等候,赵家若有事,请家主自己去云泽台外等候传召。”   赵姝躲在外面悄悄听见这句,一蹦三尺高。   定是小老鼠让殿下这样做的,不然殿下日理万机,何必搭理一个赵家,还特意命人来传话。   赵锥唤赵姝时,为了不让赵锥窥出她的欢喜,进屋前赵姝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掐出眼泪,才抬腿进去。   赵锥脸色铁青:“殿下命人来传的话,你都听见了?”   赵姝跪到地上抱住赵锥的腿大哭:“爹,女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下为何命人传那样的话?女儿在云泽台外苦等一个月,好不容易见到小老鼠,姐妹重逢,小老鼠不知道有多开心,爹的话,女儿已经告诉小老鼠,小老鼠并未拒绝。”   赵锥满腔怒火被赵姝哭掉一半,半信半疑:“小老鼠怎么说的?”   赵姝:“小老鼠高兴地应下了!她说她会竭尽全力劝殿下收下我。”   赵锥:“当真?”   赵姝:“女儿对天发誓。”   赵锥信以为真:“那殿下为何派人来传那样的话?”   赵姝:“殿下的心思,岂非常人能够揣测?”   赵锥想想觉得也是,殿下的喜好,确实难以捉摸。   他送赵姝进云泽台,原就是为了给赵家添一份助力。绕来绕去,人没送出去,还平白挨了训。   早知这样,还不如他自己往云泽台去,他要什么,直接让小老鼠去求殿下。   赵锥问:“依你看,小老鼠是否依旧愿意为赵家出力?”   赵姝自然不能说不愿意。   她点头:“小老鼠愿意。”反正爹也见不到小老鼠,而她也不能再去云泽台等候,爹要传话,也不能通过她。   云泽台戒备森严,小老鼠在里面很安全。就算爹发怒,也碰不到小老鼠一根手指。   赵锥:“既然这样,爹就亲自去一趟云泽台。”   赵姝懵住,小声提醒:“爹,当初女儿跪了一个月,才得以见小老鼠一面。”   赵锥不以为然:“我是她亲爹,又是赵家家主,最多候上半天,那些看门的就会将消息告诉小老鼠,小老鼠知道爹来了,定亲自相迎。” 第38章 一更   寺人来报时, 家令正在张罗下个月过年时云泽台的各项事宜。   四处都要布置,既要喜庆又不能太张扬。太子殿下不喜欢俗气的事物。   如何低调典雅不失身份地过年庆祝, 成了家令近日最大的烦恼。   第一阙住的贵女们,虽然有名无实,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 过年也不能故意冷落了她们。毕竟过年, 总得热闹热闹, 要是太寒碜,传出去让太子殿下的脸面往哪搁?   家令决定拨一千铜刀币, 用来给第一阙置办额外的年货。   至于南藤楼, 家令大手一挥, 就拨一万铜刀币吧。   赵姬那边,重中之重, 一万铜刀币算是公家的钱,到时候他自己再找机会另外向赵姬孝敬一份。不求别的, 就求赵姬好吃好喝, 不要乱吃东西,不要半夜起床跌跤,保重身体, 不要生病,就是帮他大忙了。   家令已经找好大巫,等过年驱邪祈福的时候,他要多祭点食物给神明, 他要将赵姬的那份也算进去。   昨天夜晚赵姬又起床如厕,脑袋磕到墙壁,他听到时差点没吓死。   是建章宫的哪块地砖不中用,被人动手脚了?家令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他现在一听到赵姬的事,就害怕,怕赵姬出事,更怕赵姬是被人算计出事。若是后者,就是他无能,是要被太子殿下问罪的。   纵然云泽台已经风平浪静,无人再敢作祟,但家令还是战战兢兢,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好在赵姬是在建章宫摔的跤,他回过神后也就不忧心了,建章宫的地砖,不关他的事。   昨天晚上不止家令担惊受怕,医工们也甚是惊慌。   赵姬上个月才闹过肚子,这个月又磕了脑袋。   他们每个月都要被吓上那么一两回,在宫里伺候两位小王子时都没这么紧张过。小王子们摔跤是常事,那时太子殿下从不曾用冷戾无情的目光盯看他们。   还好赵姬安然无恙,只是脑子撞懵了,并未留下皮外伤。   他们也不用开药,只是让大医工小声叮嘱:“以后睡觉前少喝点水。”   少喝点水,就不用半夜起床如厕了。不起床如厕,就不会摔跤了。   结果赵姬听了,反问大医工:“可是我渴,我总是渴,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不渴?”   大医工问:“为何渴?”   赵姬答:“殿下让我渴。”   他们听完,紧张的心顿时放下。好了,今晚又能过个好夜了。   赵姬真是会说话,一句话放了他们自由,还哄好了生闷气的太子殿下。   走的时候,太子殿下抱着赵姬唤乖乖,乖宝,心肝儿,问:“孤怎么就让你渴了?”   赵姬答:“因为和殿下欢爱,赵姬总是口干舌燥。”   话由医工那里传到家令耳中,家令骂自己没眼色,以后他再嫌赵姬蠢笨他就去撞墙。   这哪是蠢,人精着呢。   寺人在门边候了许久,家令瞧见,随口问:“你不在大门口待着,来这作甚?”   寺人答:“大门口新来了好些人,气派得很,一个人带了几十个人,看他的穿着,像是哪家的家主,奴怕怠慢了贵人,是以来向大人回禀,大人可否前去一瞧?”   家令懒得搭理:“别烦吾,吾忙着呢。”   寺人问:“那门外那个打扮华贵的人……”   家令哼地吹起胡子:“云泽台外不请自来的人,全都是些投机取巧的人,管他们作甚?让他们等,午时一过,立刻赶走。”   寺人应下:“喏。”   赵锥带着一堆随人浩浩荡荡在云泽台等了一上午,什么都没等到。别说来个人迎他进去,就连递口水的人都没有。   他穿得华贵,却无人因此多看他一眼。   甚至有人对他不满:“你带那么多人占那么多地方作甚?你懂不懂规矩!云泽台外,一个姓氏只能占一尺地。”   门口守卫的人指着他:“圣贤之地,汝要求见,应当跪拜候之,怎能站立?无礼之徒!”   赵锥养尊处优多年,平时虽周旋讨好各家,但都是私底下阿谀奉承。跪拜等候一整天的事,除当年出任相国,候在王宫跪拜等帝天子外,再也没做过了。   突然让他放下身段,和门外这些狂徒一起跪候,他如何接受得了?不等午时,便自行离去。   第二日,赵锥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远远地站在大道,不往前面去,也就不用跪拜等候。   他使人去和守卫报家门,守卫压根不理,让他跪了再说。   赵锥做梦都没想到,他身为堂堂赵家家主,云泽台太子殿下宠姬的亲爹,竟连自报家门都没人理。   他又气又怨,束手无策。   他想见一见自家的女儿,竟如此困难。   他若真跪拜候之,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赵峰得知赵锥前去云泽台等候时,赵锥已在云泽台外徘徊四日。   赵峰立刻赶来,话说得十分直接也十分难听:“六弟,云泽台高不可攀,你来了,就得守它的规矩。你既决定要向女儿伸手要东西,还顾什么脸面?”   赵锥以为赵峰故意讥讽他,刚要回击,赵峰大步往前,撩袍跪下。   赵峰腰杆笔直,跪下后转过身朝他招手:“来,六弟,快来。”   赵锥一阵心酸,当年兄弟俩相互扶持的艰辛涌上心头,他眼角发红,哽咽着朝前而去。   兄弟俩并排而跪,跪得傲气,跪得坚强。   家令出门采办,出大门的时候,从马车里往外瞥了眼。   随意一眼,看得他目瞪口呆。   刚才那是谁?   他让人将马车倒回去,结结实实地瞧上好几眼。   没看错,路边跪的人,就是赵家那两个大老爷们。   家令也不出门了,立刻往建章宫去。   此时赵姬就在建章宫。赵姬磕到脑袋后,太子让她在寝屋待着十天不许乱跑,十天后还能蹦跳还能清楚说话,那时再放她出去。   家令一边往建章宫赶,一边破口大骂。   赵家这两个不要脸的老货!   先是派个女儿跪候,现在又亲自来云泽台跪候。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家令骂归骂,到了赵枝枝面前,还是得笑颜和蔼:“赵姬,好些了吗?”   赵枝枝被闷了几天,今天继续闷,她有点不开心。   太子殿下今日早起出门时,特意喊醒她:“今天也要安静休息,不许和小童们玩,更不许蹦跳追跑,刻字的事再缓几天,要是脑袋疼,立刻召医工。”   赵枝枝知道太子殿下担心她磕脑袋磕出毛病,所以才会严厉交待她。   说起来她也怕自己磕成傻子。她本来就不聪明,再磕傻一点,就真成傻子了。   她起床如厕睡迷糊摔跤撞到墙的时候,嘭地一声巨响,她自己第一个被吓到,回过神时眼泪刷刷掉,一半是痛的,一半是被自己蠢哭的。   那天晚上,太子殿下的脸色极其难看。她看得出来,他十分无奈,亦十分生气。   她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窥出,他怪她蠢笨,怎能如此不小心。   他生气归生气,但他没有出言骂她蠢,他召了好多医工,在医工来之前,他抱着她,不停亲她脑袋:“不痛不痛,赵姬不痛。”   她撞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傻乎乎问他:“要是赵姬成傻子了,殿下还会要赵姬吗?”   太子抱她抱得更紧:“要,怎会不要?孤聪明得很,足以让赵姬安心做傻子。”   她感动极了,晕沉沉同他道:“就算赵姬成傻子,忘记了一切,也不会忘记该如何伺候殿下。”   她那时想,她要用身体好好报答太子殿下,她要让他在床上更开心。   然后,从那晚起,她已经好几晚没和太子欢爱过了。   太子殿下不是不想和她欢爱,他怕晃到她脑袋。   他躺在她身侧,呼吸沉重,像狼一样盯着她,可是他没有碰她。他甚至都不让她伏下身伺候他。   “乖乖心肝儿,莫急,再等几天,好全了再弄。”   她才不急,她怕太子急。   赵枝枝摔跤后,寝屋的布置焕然一新。   除了屏风外,从床到如厕的地方,再无任何挡路的摆设。   昨天晚上她又起床如厕,这一次,是太子殿下抱着她去的。   她羞得脸都红透。   以后真的不能再摔跤了,不等她把自己摔死,她就先羞死了。   家令在旁候着,一句话问完,赵姬也没答他,大概没听见。   此刻赵姬双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雪白鹅蛋脸晕晕透红,眉眼娇羞。真真绝色,难怪殿下宠爱。   家令看呆了眼,回过神后立刻将眼垂低,不敢再多看一眼。   小童唤:“赵姬,家令大人在那边!”   赵枝枝这才看到离她相隔半屋的家令:“家令大人,有什么事吗?”   家令路上已经想好,直接向赵枝枝回禀云泽台外赵锥两兄弟跪候的事,毕竟是她亲爹亲大伯,总不能不让见。   太子殿下还没回来,云泽台的规矩不能坏。可如果是赵姬自己去大门口见,那就算不得坏规矩。   家令明明已经做好打算,只等着向赵枝枝开口,可一看屋里这气氛,他又犹豫了。   赵姬已经被闷得很不高兴,要让她去云泽台大门口见赵家人,万一赵家人说了什么让赵姬更不高兴的话,回头太子殿下问起来怎么办?况且外面那么冷,赵姬脑袋刚摔不久,可不能被风吹坏了。   家令左右为难,最后试探问一句:“如果,吾是说如果,如果现在外面有人等着见赵姬,赵姬想见吗?”   赵枝枝两眼放光:“阿姐又来了?”   家令:“不是不是,是赵姬的父亲和大伯。”   赵枝枝一僵。   爹和大伯?   他们来见她作甚?   家令:“赵姬想见吗?”   赵枝枝迟疑三秒,继而捂住脑袋,可怜巴巴:“家令大人,刚才你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我脑袋疼。”   屋内众人慌张,家令大呼:“快去寻医工。”   赵枝枝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熟练,生怕自己露馅,眼睛眨个不停:“不必不必,让我一个人待会就好,家令大人,你去忙你的吧,无需在意我。”   家令顿时明白过来。   赵姬哪是脑袋疼,分明是不想见来客。   既然赵姬不想见,就让他们继续跪着吧。   “赵姬好好歇息。”家令特意加一句:“就当吾今日从未来过建章宫。”   赵枝枝心虚垂眸,小声道:“家令大人慢走。”   云泽台大门外。   并排跪候的两兄弟膝盖都僵了,赵峰忍不住问:“怎么还没动静?这得跪到什么时候?”   赵锥伸长了脖子往大门望:“不知道,再等等吧。” 第39章 二更   家令离去后, 赵枝枝心中并未轻松。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听从赵家的命令, 但一想到父亲正等着见她,她还是会慌张。   室内悄然无声,门边露出好几个小脑袋,叠在一起, 眼睛纷纷往里张望。   赵枝枝朝小童们招手:“来, 进来。”   小童们跑进去, 每个人手上都捧了橘子。   “献给赵姬吃。”小童们将橘子呈给她,奶声奶气:“赵姬不要不开心, 奴们陪赵姬。”   赵枝枝用衣裙兜了橘子, “多谢, 多谢。”   兰儿站在门口跺脚:“快出来,赵姬脑袋疼, 莫要打扰赵姬静养。”   赵枝枝脸微微烫,他们都信了她刚才的谎话。   连小孩子都骗的人会被女娲绞舌头。赵枝枝下意识伸了伸舌, 看看自己的舌头还在不在。   兰儿老气横秋进屋来拽人:“都走, 不许打搅赵姬。”   赵枝枝让他和小童们坐一起:“我脑袋不疼了,来,我剥橘子给你们吃。”   兰儿张着大眼睛盯看:“真的不疼了吗?”   赵枝枝敲敲自己的脑袋:“真的不疼了。”   兰儿这才放心和其他人一起坐好, 他们盘腿坐在赵枝枝脚边。地上铺满动物皮毛的毯子,就算跌跤也不会摔痛。   大家全神贯注看着赵姬剥橘子。   橘子是殷地之橘,殷地今年收成好,最好的作物全都运到了帝台。殷橘皮薄, 金黄泛红,橘瓣硕大,汁水甜美。圆圆一个殷橘,有拳头那么大。   建章宫每个人都分到了殷橘,但每个人都能分一个。虽然只有一个,但这已是太子殿下的恩典。   外面的人,想吃都吃不到。   小童们得了橘子不舍得吃,刚好赵姬摔了脑袋,他们商量过后,决定将橘子全都献给赵姬,希望她能高兴一点。   赵姬总是给他们许多好吃的,和他们玩耍时就算输了也从不生气,赵姬会认真听他们说话,有时候还会将太子殿下讲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赵姬甚至会教他们写雅字。虽然她写得很丑,但是他们最喜欢看赵姬写的雅字了。   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能认十几个雅字了,兰儿学得最快,兰儿学会三十个雅字了。   此前,他们是不被允许学雅字的。因为是赵姬想教,所以家令大人也不敢说什么。   小童们一边吃橘子,一边听赵姬问:“你们想爹娘吗?”   小童们面面相觑,大家异口同声:“我们没有爹娘,我们只有主人。”   “人人都有爹娘。”赵姬悄声说。   小童们不敢答话,兰儿抿抿嘴,抬头说:“有时候兰儿会想自己的娘亲,但兰儿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   赵枝枝摸摸他脑袋:“我也记不清我娘的样子了。”   兰儿继续说:“我娘很早就死了,卖我的那个人说,我娘是被我爹打死的。”   赵枝枝弯腰抱住他:“兰儿。”   兰儿笑道:“赵姬无需为兰儿伤心,兰儿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早已为自己的娘亲报了仇。”   赵枝枝惊讶,“你才八岁。”   提到自己的年纪,兰儿很是沮丧,“都已经八岁了。”   再长几年,就不能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了,好想长慢一点,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大家见兰儿开口了,他们也叽叽喳喳说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爹娘,他们都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也是!”   大家说着说着笑作一团,歪倒在地,有人抱住赵枝枝的脚:“赵姬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赵枝枝认真答:“我是从我娘肚子里蹦出来的。”   小童们摸摸自己的肚子,互相挠起来。   他们笑声清脆,赵枝枝听在耳里,不由自主高兴起来。   她心情舒畅,剥完一个又一个橘子,小童们吃得满嘴是汁,所有的橘子都剥完后,赵枝枝发现自己还没吃。   小童们懵住,很是自责。明明是献给赵姬吃的,结果全被他们自己吃完了!   赵枝枝指了屏风后的墙角:“那里还有两篓!殿下昨天赏的。”   小童们哇地张开嘴,两篓!整整两篓,得有多少橘子!   赵枝枝:“你们拿上几个,我们去外面吃。”   兰儿着急:“去外面?赵姬不能去外面,太子殿下说了,赵姬要静养。”   赵枝枝:“就去一会,就一会。”   兰儿拦不住,只好跑去向星奴求助,星奴管着建章宫所有的奴随和寺人,兰儿来找他,他表示自己无能无力。   “殿下并未对我下过命令,不准赵姬出建章宫。”   星奴说着话,赵枝枝已经来到门边。   她身后跟着一堆小童,每个人手里都有橘子。   赵枝枝送橘子给星奴:“你也尝尝。”   星奴喜欢吃橘子,他不动声色收下了:“赵姬稍等,奴去备车。”   “星奴!星奴!”兰儿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气得直哼哼。   冬风呼呼刮,轺车四面招风,不宜在冬日出行,星奴备了宽大厚实的马车。   赵枝枝带着小童们上了马车。   兰儿问:“去哪,赵姬去哪?”   赵枝枝:“去云泽台大门口看看。”   兰儿:“大门口有什么好看的?”   赵枝枝:“我爹在那里。”   她想过了,她没有什么好怕的,她不该躲。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觉得这句话是错的。   难道一出生没有被溺死,所以就要因此感激吗?难道有食物吃有衣服穿,就算被当做货物,所以也要心存感激吗?难道因为他们是父母,就算从未给予过任何温暖关怀,也要无条件顺从他们吗?   她从小就清楚,她是玩物。   爹告诉她,她是玩物。   她是要为赵家奉献一切的玩物。   可一开始,她只是想活命,想吃饱,想穿暖。   她知道自己是幸运儿,因为她活到了现在,她知道她应该感激赵家,因为他们让她活到了现在。   可是,她真的要感激他们吗?   因为给予了生命,所以必须感激吗?   如果她不是听话乖巧胆小如鼠的赵枝枝,他们还会让她活到现在吗?   赵枝枝觉得自己或许变坏了,有了太子殿下的宠爱,从前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又被她重新翻出来。那些想法是大逆不道的,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要被人唾弃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遍遍想,她甚至想拿这些话去问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为她解惑。   天底下为何有那么多生而不养的贵族男人,忍心将自己的孩子视作奴隶?   赵枝枝双拳紧握,这话她就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让她拿话去问太子殿下,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她最大的出息,仅仅是在想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时,攥拳捶几下腿以示自己的愤慨。   赵枝枝想着想着,给自己剥了个橘子吃。   眼睛顿时弯起来。   好甜的橘子!晚上也要剥给太子殿下吃。   马车缓缓驶到云泽台大门口,大门紧闭,守门的小童们看到是建章宫的马车,立刻围过来:“是不是赵姬,里面是赵姬吗?”   整个云泽台的小童都喜欢赵姬,有赵姬在的地方,就有好吃的!   赵枝枝从马车里下来,建章宫的小童们将守门的小童挤开,气势威武往那一站,守门小童们不敢再上前。   赵枝枝招招手,“来,给你们橘子吃。”   小童们怯怯的,他们怕兰儿。   赵枝枝吩咐兰儿:“兰儿,你送几个橘子给他们。”   兰儿昂着脑袋,将橘子给守门小童们。   守门小童们得了橘子,欢喜雀跃:“多谢赵姬,多谢赵姬。”   兰儿:“赵姬想看看外面,你们打开门。”   小童们犹豫,其中一人说:“外面挤满了人,闹哄哄的,赵姬真要打开门瞧瞧吗?”   赵枝枝:“瞧一眼就好。”   小童们将橘子收好,上前打开门。   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的人激动不已。   “门打开了,定是有人要出来!”   “定是家令大人出门采办!”   “快,我们快跪到旁边去,莫要拦了家令大人的道!”   众人仰起脖子,想象中的车马出行并未出现。   渐渐大开的门缝后,十几个穿红衣戴红帽的漂亮小童们气势凛凛地排成两行,他们不苟言笑,恭敬地为一个女子提裙。   女子披白狐裘衣,淡雅如仙,头发乌黑浓稠,面容藏在纱帽下,手腕从裘衣下露出来,被冬日的阳光一照,白得半透明,不似人的肌肤,更像是纯洁无瑕的白玉。   门打开的瞬间,她袅袅往后退半步,怯柔的姿态惊人美丽。   她没有着华服,但她的气质令人折服,即使戴了纱帽,亦让人不敢小觑。   云泽台何时住了位公主?   守卫们不认识赵枝枝,但他们认识建章宫的小童们。   能让建章宫小童们伺候左右的,也就只有那位赵姬了。   守卫们低眸以示敬意,为防止有人趁乱冲进云泽台,守卫们抽出刀剑挡在大门前。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枝枝,嚷着想要上前。   “贵人,贵人!瞧瞧吾的文章!”   “贵人,吾有千年人参可献!”   “贵人,吾有一女可献做奴仆!”   赵峰推醒赵锥:“六弟,快瞧,门打开了!”   赵锥立刻跪直:“是谁出来了?”   赵峰:“是个女子,被人拥着,做派华贵,戴了纱帽,瞧不见面貌。”   赵锥脖子都快伸断,终于在人群缝隙中窥见门后那道倩影。   赵锥大喜过望:“是她!”   是小老鼠!   他养了十几年才养出这么一个绝色,就算戴着纱帽,看不见相貌,他这个当爹的亦能一眼认出!   “小老鼠!爹来看你了!”赵锥扑上前。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赵枝枝本就有些害怕,赵锥突然扑出来,她立刻就想逃。   “关门!快关门!”赵枝枝下意识喊。   大门一关,赵锥满腔狂喜僵在脸上。   怎么回事?   小老鼠没认出他吗?   赵锥大喊:“小老鼠,是爹,是爹啊!你快迎爹进去!”   守卫勒令他退后。   赵锥喘着气站在那。   连连几日的挫败和跪候的羞辱早就令他愤怒不已,迫于云泽台的规矩,不得不隐忍。可是在看到赵枝枝的那一刻,他忽然记起自己是位威严的父亲,是说一不二的赵家家主,他在他的儿女和奴隶前,意味着绝对的权威。   在外面,别人可以是他的天地,但在家里,他是所有人的天地。   赵锥平静下来了,他以惯有的语气对大门喊:“赵枝枝!还不速速出来面见父亲!”   门后。   赵枝枝捂着心口,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直面她的父亲,直面她对赵家的畏惧。   赵锥的声音如同一头发怒狮子的狂吼,他隔着大门对她发号施令,就像从前命令她盛装打扮去前厅跳舞待客。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父亲一声命令,她就要乖乖地坐到男人中间去,任由他们贪婪的目光扫视她,哪怕她害怕至极,瑟瑟发抖,吓得脸色惨白,也换不了父亲一句“莫怕”。   他只会说:“小老鼠,笑,笑呀!”   赵枝枝这时庆幸赵锥的贪心,因为他的贪心,想要拿她交换的东西太多,无人买得起,所以她才得以来到云泽台。   兰儿紧张地捧住赵枝枝的裙角:“赵姬,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枝枝摇摇头。   她命人重新将门打开。   赵枝枝听见自己心跳如雷,但她没有停下上前的步伐。   她撩开面纱,露出一张脸,手在颤,可是脸在笑。   她笑得很难看,可是她不在乎。   门重新打开后,众人鸦雀无声。   美人娇娇怯怯,一张过分美丽的脸,浅浅微笑。   她清喉娇啭,细声道:“赵姬只有主人,没有父亲。赵姬的主人是太子殿下,阁下若要见自己的女儿,请先向太子殿下请示。” 第40章 一更   赵锥震怒, 气得发抖,指着赵枝枝:“你这个……”   不孝女三字尚未出口, 人群中有人高声连呼三声:“好!好!好!”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个年青人阔步而出,朴实无华的外表,极为憨厚普通, 扔进人群中无人会多看一眼的那种存在。   他走到大门前方, 对着门口的美人深深一鞠躬, 再抬头时,脸上满是动容之态。   “赵姬一心侍君, 至诚高节, 此等忠贯白日赤子之心, 是为世间典范!倘若人人都能如赵姬这般忠君不二,天下何来奸阴谋诡计, 何来奸人作祟!枉吾自称忠烈之士,竟不如一介女子报君之意, 吾辈惭愧!请赵姬受吾三拜!”   年青人激动不已, 饱含泪水,恭敬鞠拜。   众人听愣,这人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泡?(′⊙???⊙`)?沫?(′???)?独?(?.????????????????????????????????????.?????)?家( ?? ???)仙( ?? ???)女?(????)?????整?(′⊙???⊙`)?理?(?????)?   小小女子尚能抛下全部, 忠君侍君,他们也该如此!   殿下身边有这等忠贞之人,他们若不做得比她更好,怎能入殿下的眼?   他们毛遂自荐多日, 终日只知卖弄文章才华,却忘了一个忠字才是重中之重!   一个完全忠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动摇的人,岂愁没有贤君赏识重用?   众人纷纷跟随年青人,对着赵姬深深鞠躬。   赵锥傻眼,此等不孝之女,怎能说成是忠烈之人?   颠倒黑白,一派胡言!   赵锥正要开口,一道身影朝他而来,是刚才说话的年青人。   年青人涕泗横流,一把握住赵锥的手:“阁下养女如此,难能可贵,没有阁下高风亮节,哪来今日赵姬忠君之言?为人父母,当以阁下为镜!”   赵锥一腔怒言全都咽回肚子里,张着嘴,瞪着眼,僵在原地,年青人眼泪鼻涕揩他一身。   赵锥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硬生生收下这份“夸赞”。   他若敢反驳,那便是不忠之人。不忠二字压下来,他赵家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年青人哭丧般对着赵锥一顿嚎,嚎完之后仰起一张老实巴交的脸,问:“阁下没有什么想对赵姬说的吗?”   赵锥狠狠一瞪眼。   年青人无辜地眨眨眼:“阁下?”   赵锥嘴都要咬烂,颤着步子走到人前,双手作揖对大门一鞠,艰难至极说着违心话:“在下别无所求,只求赵姬能够伴君左右,忠之爱之。”   大门一关,众人散去。   赵锥转身回到赵家马车。急火攻心,一口血喷出来。   赵峰上前搀扶,又急又恼:“六弟你糊涂啊,怎能应下那话?你应了那话,不就等同自动弃掉赵姬这颗棋子?她姓赵,却再也不能为赵家所用!”   “不应还能如何!”赵锥咬牙切齿,擦去唇边血渍,“难不成让我们赵家满门皆做不忠人吗!”   “都怪那个小子多管闲事,要不是他牙尖嘴利颠倒是非,事情怎会如此!”   赵峰气得不轻,命身边随人去寻刚才那位年青人,“逮住了往死里打!”   广阳大道。   一辆轺车朝前驰骋,车上没有车夫,只一位年幼小童和一位成年男子。   男子正是刚才云泽台外的年青人。   小童叹气,“公子,您不能慢点吗?风大,幺幺冷!”   季玉一刻不停地赶车:“不能慢,慢了会被人追上,被人追上,公子我可就惨了。”   幺幺:“公子刚才在云泽台外出风头的时候,可没想过惨不惨。”   季玉大笑:“我那叫出风头吗?我那叫仗义执言!幺幺,刚才我哭得好不好看,说得精不精彩?”   幺幺往他衣袍里钻,用他的衣袍捂住脑袋挡风:“公子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两行眼泪说掉就掉,依幺幺看,以后公子被扫地出门,饥不果腹时,可以做哭丧人养活自己!”   “放屁!以你家公子我的才华,怎会沦落做哭丧人,幺幺等着瞧吧,太子殿下很快就会召我!”   “上次殿下召公子,还是四个月前的事,只怕殿下早就忘记公子了。”   季玉腾出一只手掐幺幺脸:“你再说,再说我就将你丢下去。”   幺幺抱紧季玉大腿:“我们现在回哪,回季府还是回草屋?”   “叔叔还没消气,我们回草屋吧。”   幺幺抱怨:“要不是公子勾引家主的姬妾,我们何故沦落至此?”   季玉呼呼吹气:“都说一百遍了!我没有勾引那个小妾!”   幺幺声音更大:“两个人都脱光抱着睡觉了,还说没有。”   季玉哼唧哼唧,更气了。   他来帝台,先是修缮了云泽台,而后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召见,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偏偏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一个女人,一个季衡的女人,爬到他床上睡了!   睡也就算了,竟然还被当场逮住!   他确实是在酒宴上多看了那个小妾几眼,私底下说了几句俏皮话,可他绝对没有要和她偷情的意思!   叔叔最忌讳的事是什么?一是别人说他矮,二是别人睡他女人。   那个小妾被逮住后,竟然当着叔叔的面,说叔叔是个矮子,不如他季玉高大魁伟。硬是将两件事全都往他身上凑齐了。   盘古大神在上,他季玉不足七尺,最多称得上是身材匀称,哪来的高大魁伟?他冤枉啊。   季玉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季动的报复。上次他向叔叔告状季动垂涎赵姬有意应承赵家,季动因此被叔叔毒打一顿,还被关在房里灌了半个月补药日夜与人交合。听说季动从那以后就很难那啥了。   可是让季动那啥的不是他,是叔叔啊!   季动怎能将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竟设下如此毒计害他。   从那以后,叔叔就再没有正眼瞧过他了。   “实在不行,公子和幺幺一起回殷都本家吧。帝台有家主,家主不待见公子,公子哪有前途可言?倒不如回本家,安安分分地做季家公子,娶妻生子,悠闲度日。”   “我既来了帝台,就没想过回去。”季玉雄心壮志,双目炯炯:“叔叔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叔叔能辅助天下之君,他季玉亦能!假以时日,他定会成为太子殿下身边最重要的谋士。   帝天子虽有雄才伟略,但依他季玉之见,日后收服天下的,是帝太子,而非帝天子。他季玉想辅助的,是一位真正的帝天子,一位能令天下归一,万众臣服的君王。   帝太子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季玉愿做太子脚下的一颗铺路石。   “我们在云泽台外徘徊数日,连门都进不去,今日公子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这话未必能传入殿下耳中,殿下真的会召见公子吗?”幺幺深表怀疑。   “幺幺可知今日那门后的美人是谁?”   “她自称赵姬。”幺幺笑起来,“她生得可真美,我从未见过像她那般美丽的女子。今日公子冲出去的时候,我还以为公子狗胆包天,见色起意。”   “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觊觎太子的女人,更何况那赵姬,并非一般的姬妾。”季玉神秘兮兮,道:“若我没有猜错,她定是殿下身边最受宠的女子。”   “云泽台的事,外人一概不知,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你忘了,你家公子我曾经负责云泽台的修缮之事,算起来,我曾见过此女子两次。每一次,都有殿下伴她左右。”而且还是做女子打扮的殿下!   若非捧到心尖上,怎会有这般举动。太子召寝也是召的一位赵姬,大概就是这位了。   季玉自信满满:“最迟过年前,殿下一定会召见我。”   夜里姬稷回云泽台,家令在大门口恭候,隔着马车,急急将今日云泽台外发生的事上禀。   姬稷凝眉:“这样的事,孤不想见第三回 。”   家令紧张,殿下这是将上次赵家女跪候的事也算进去了。   家令战战兢兢:“臣明白,从明日起,云泽台外绝不会出现任何赵家人的身影。”   “再惹赵姬心烦,你便和赵家人一同谢罪吧。”   “臣,臣记住了。”   “那位带头说话的年青人是谁?可有留下姓名?”   “没有,只知道是个平平无奇的寻常寒士。”   “他若再来云泽台,务必以礼待之,让他留下姓名,孤要召见。”   “喏。”   姬稷未再停留,让昭明加快车速,直奔建章宫而去。   台阶前只有小童等候,不见赵姬身影。   这几日闷坏了她,一回来总是能看到她可怜巴巴地站在台阶前候他。   今日却没有。   姬稷心中焦虑,仿佛有数千只蚂蚁在心窝间爬来爬去,爬得他烦躁不已。   从启明堂出来的时候,他还高兴得很。   新建城池突然挖出大矿,意义非凡,一下子解决了新城建好或为死城的困境。既不用使计腾空附近几座丰饶城池,又能顺利将殷人迁来,着实是件大好事。   这件大好事足以让他高兴半年。然而,听完家令的回禀,得知今日闹剧后,新城挖矿的事瞬时从他脑子里消失,他现在想的全是赵姬。   姬稷疾步,奴随们一边跟上一边为他换下外衣,端着盆替他净手。   一路行来,路上皆是水渍。   兰儿守在丙殿门口,遥遥望见太子形容匆忙而来,立刻上前问好:“殿下回来了。”   “赵姬呢?”   兰儿嘘地一下小声:“在睡觉,还没起。”   姬稷风驰电掣的脚步停下,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动作缓且轻,悄悄迈入丙殿寝屋。   只点了两盏油灯的寝屋,光影泛黄朦胧。   姬稷往床边去,床上少女正似在噩梦中,眉头紧锁,红唇高撅,时不时发出小动物般呜咽的声音。   “心肝儿。”姬稷俯身亲了亲少女的眉心,将她从被子里抱出来,抱到他身上,棉被仍裹着。 第41章 二更   赵枝枝睡得迷糊, 依稀听见有人在唤什么,但她睁不开眼。   从云泽台大门口回来后, 她就睡下了。   她觉得自己今天好像做了什么大事似的,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有躺下睡觉,方能恢复一二。结果梦中梦见从前事, 睡完起来更累了。   直到耳边那一声声唤变成铺天盖地的亲吻落下来, 赵枝枝这才半张睡眼, 惺忪倦懒。   赵枝枝张着眼睛怔怔出神,姬稷停下亲吻, 没再弄她。他安静抱着她, 等她意识回笼。   赵枝枝睡懵的脑子渐渐缓过劲, 歪头盯住姬稷:“殿下?”   姬稷:“睡醒了?”   真是殿下。   还以为在做梦。   赵枝枝从被子里伸出手,动作迟缓抱住姬稷, 听他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她又清醒了几分。   她懒洋洋蹭蹭他:“殿下今日回来得真早。”   “不早, 都天黑了。”姬稷一手抱着她, 一手拉起滑落的被子盖住她肩膀。   赵枝枝啊一声,抬眼往外面望去,目光所及之处, 除却夜影,便是油灯。果真天黑了。   “感觉才睡了一个时辰。”赵枝枝纳闷,“竟然睡了这么久。”   她急忙摸摸自己额头,没有发热, 脑袋也不疼,不是生病。   “赵姬累着了,所以才睡这么久,只是睡久一点而已,并无大碍。”   姬稷脱了鞋,上了床,在被里抱紧赵枝枝。   赵枝枝以为他要行事,立刻伸手替他解衣。   姬稷握住她手,放在掌心:“乖,不弄,孤就是想沾沾赵姬的热气,进来躺一躺。”   他说着话,替她掖好被角,严严实实全盖住,不让一丝风漏进去。   “赵姬今日有什么烦心事吗?”姬稷漫不经心问,并不直接挑破。   她若是想说,他便听。   她若是不想说,他便好好抱抱她亲亲她。她喜欢习字听故事,夜里便说一夜故事给她。   明日他休沐,四天时间,足以为她排忧解难。   姬稷想到这,轻轻戳一戳赵枝枝的肚子。   赵姬要来月事了,他得让人提前备下姜汤肉片,先为她暖一暖。   他特意查过医书,女子天葵至,需得补血补气。有什么比大肉更能补身体的?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鸭肉鱼肉,从这个月起,赵姬来月事,就吃肉,其他不要吃了。   “殿下。”赵姬唤他。   姬稷垂眸,认真注视她:“孤在。”   赵枝枝已经彻底回过神。云泽台大门的情形浮现眼前,她一想到自己今天干的事,她就忐忑,她就激动,然后还有点害怕。   她一个激灵,清醒至极,一丝一毫的困意都没了。   殿下会不会嫌她鲁莽?   毕竟她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势。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义正言辞拒绝了她的亲爹,她胆大妄为地撇清了和赵家人的关系。   她擅自做了这样的事,殿下会讨厌她吗?   赵枝枝心头一阵沮丧,那个时候,她完全没想过殿下会作何反应,她脑子里热血一冲,就把话撂出去了。   现在想来,真是……   有一点点后悔。   但这份后悔不是为了赵家人,是为了殿下。   她不想被殿下讨厌。   少女忽然抱紧他,亮晶晶的眼忽然黯然,姬稷有些慌张,连忙哄:“心肝儿,怎么了,可是心里闷得慌?告诉孤,孤和赵姬一起将伤心事赶跑,可好?”   赵枝枝更怕了,她不敢直接将事情说出来,就算殿下可能已经知道,但她还是想拖一刻算一刻。   “赵姬……赵姬今天出屋子了。”赵枝枝决定从小事开始认错。   姬稷耐心引导:“出屋子,然后呢?”   赵枝枝小心翼翼瞥一眼姬稷:“殿下让赵姬静养,赵姬却不听话,殿下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姬稷捕捉到她的小心思,当即问:“赵姬担心孤生气吗?”   赵枝枝点点头。   姬稷哭笑不得将她往上揽了揽,“孤发誓,绝不会对赵姬生气。”   赵枝枝紧张兮兮问:“要是赵姬还干了别的事呢?”   姬稷继续鼓舞:“何事?但说无妨。”   赵枝枝呼吸急促起来,完全没有在意太子温柔的口吻,相反,此刻她脑子里全是太子斥责她肆意妄为的画面。   她才受宠几月,就敢以势欺人,欺得还是自家人,以后还得了?   太子殿下会继续留她这样的坏女人在身边吗?   她今天可是狠狠算计了他一回!   赵枝枝的一点点后悔猛地变成天大的后悔,要是女娲给她一个机会,让事情重来一次,她绝对绝对不会冲动了!   “殿下,殿下。”赵枝枝慌张地啃着太子下巴,口水全涂他脸上。   少女突如其来的热情令姬稷猝不及防,他笑着躺平,任由她趴在他身上亲来亲去。   乖乖,这又是怎么了?   化悲愤为力量?   想和他狠狠地欢爱,以此发泄心中郁闷?   姬稷犹豫着要不要轻轻地弄她一回。不止赵姬想要他,他也想要赵姬。憋了这些天,憋得难受。   他心中那根矜持的弦马上就要崩断前,赵姬摇着脑袋往他怀里撞了撞。   这一撞,他的意识又给撞回来了。   不行,赵姬脑袋还没好,经不起颠簸之事,况且她天葵将至,若是像之前那样,弄着弄着来了天葵,赵姬肯定又会吓哭。   姬稷天人交战,终于还是败给了理智。   他长长吐口气,将少女从身上扒开:“停停,我们先说刚才的事。”   赵枝枝试图以美色诱之的法子不顶用,她内心煎熬万分,最终决定束手就擒,不再挣扎。   事情已经覆水难收,但至少她还能做个诚实的人。   赵枝枝爬起来,以端坐的姿势跪在床上。   她双手乖巧放在膝上,脑袋垂下,轻声道:“殿下,赵姬错了,赵姬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姬稷一愣,爬起来和她面对面。   他也端坐跪着,扶她肩膀,神情焦急,再也掩饰不住:“乖乖,莫这样,莫这样,孤怎舍得罚你,快到被里来,莫要冻坏了。”   赵枝枝快要哭出声:“赵姬今天欺负人了,赵姬打着殿下的名号,当着好多好多人的面,欺负了别人!”   姬稷呆住,赵姬欺负人了?   他的赵姬会欺负人了?   这可真是件……好事。   姬稷问:“欺负了谁?”   赵枝枝:“我爹,我欺负了我爹。”   姬稷:……   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还是这件小事。   赵枝枝怯怯抬眼:“殿下?”   姬稷一双大手将她拽过去,被子都揉皱,将她狠狠装进去:“要么躺着,要么起来穿衣,动不动就跪,跪着凉了怎么办?下次不准跪。”   赵枝枝被他牢牢扣在怀里,动弹不得,懵懵道:“殿下,刚刚赵姬说了,赵姬欺负了自己的亲爹。”   “听到了。”姬稷亲她嘴,“赵姬欺负了自己的爹,孤什么都听到了。”   赵枝枝的圆眼睛水光朦胧,“殿下想如何罚赵姬?”   “不罚。”姬稷笑声爽朗,“孤要赏赵姬。”   “赏?”   姬稷心中怜爱万分,抱着赵枝枝怎么亲都不够。   他的心肝乖宝,真真可爱至极。   他在这头担心她为了下午的事受惊伤心,生怕她愁出病,她却半点自怜都没有,竟还担心他生气,担心他怪罪。   他灭人全族时,都没觉得欺负人。她说一句重话,却觉得欺负人了。   他的赵姬这般天真善良,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已不够,是否要时时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才能放心?   姬稷不停抚着赵枝枝的鬓角:“孤的心肝,以后有机会,孤亲自教你,怎样才算欺负人。”   赵枝枝哪敢应。   有这一次就够,她再也不仗势欺人了。   赵枝枝软乎乎说:“下次赵姬会躲起来的,赵姬不会再给殿下惹麻烦。”   姬稷更是心中疼惜,柔声道:“赵姬就是惹下天大的麻烦,孤也兜得住。赵姬不要怕,更不需躲,凡是令赵姬心烦的人,赵姬随意发落他们便是,只要能解气,赵姬怎样做都行。”   赵枝枝眼角发红,幸福地快要飘起来。   太子殿下真好。   他不但不怪她,他还拿话宽慰她。   太子殿下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这么好的人,成了她侍奉的主人,世间再没有比她更幸运的人了。   她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能在殿下身边伺候,赵姬怎会因旁人心烦?”   姬稷亲亲赵枝枝润湿的眼,“不哭啊,高兴的时候要笑,不能哭。”   赵枝枝露出一个纯情的笑容,她急于想要做些什么表达她的感激。   欢爱的法子行不通,殿下已经婉拒她,她不能再令他为难。   赵枝枝灵光一现,从枕头边摸出两个橘子:“赵姬剥橘子给殿下吃。”   姬稷愣了愣,“床上为何会有橘子?”   赵枝枝悄声:“橘子甜,赵姬想着今夜或许能够和殿下欢爱,用橘子解渴再好不过,所以就藏了几个。”   姬稷大笑,接过她手里的橘子,他自己剥起来。   喂一瓣给她,喂一瓣给自己:“今晚不能欢爱,但是可以吃橘子。”   赵枝枝开心地吃着橘子:“那赵姬今晚就吃橘子,不用夜食了。”   “不行。”姬稷又给她喂一瓣,“光吃这个哪能充饥?赵姬晚上不吃饱,夜里饿起来,又要半夜起床偷吃东西了。”   赵枝枝细声:“就偷吃过一次而已。”   姬稷吃下最后一瓣橘子,擦了手,取来衣物,胡乱替赵枝枝穿好,最后裹一件厚厚的裘衣,就算是穿衣完毕了。   他牵着她,往外面去,“走,吃夜食去。”   赵枝枝紧紧跟在他身旁,“晚上吃什么?”   姬稷:“吃肉。” 第42章 三更   这几晚的建章宫与平日略有不同, 一到夜里便肃静的建章宫,频频有丝竹之声传出。   从不在夜里召乐的太子殿下, 不但召了乐工,而且还召了俳优和谐人。   太子殿下和赵姬一边用夜食,一边看俳优的舞乐。   建章宫的小童们藏在门后悄悄看舞乐,甚是开心。   他们沾了赵姬的光, 所以才有这热闹可凑。赵姬那天在云泽台门口受了惊, 太子殿下想让赵姬高兴, 所以才打破规矩,在夜食间欣赏舞乐。不然以殿下的性格, 怎会准许建章宫夜晚奏起丝竹之乐。   赵枝枝一连好几晚笑得合不拢嘴。   赵家的事早就被她抛到脑后, 太子殿下不怪她, 她什么都不担心了。   对于赵家,她没有任何愧疚之心。她的愧疚之心, 只给太子殿下。   赵枝枝这几天除却准时来了月事,怕弄脏太子的床之外, 再没有别的烦恼。   实在要挑出一两个烦恼, 那就是她吃肉吃多了,出恭的时间变得更长。   有点……难受。   这日午食过后,赵枝枝照常去出恭, 太子回床上午歇。   她听见他唤:“赵姬,孤在床上等你,快去快回,中午歇半个时辰, 下午孤教你射箭。”   射箭是昨天晚上就说好的事。   太子殿下给她讲了一个百步穿杨的故事,她心神向往,夸了好几句,然后太子殿下说,他亦能百步穿杨,不但能够百步穿杨,而且还能百发百中,比那故事里的男儿更厉害。她若瞧了,必不会再为他人惊叹。   于是她立马说想看太子射箭,太子应下了。   然后她趁机让太子殿下教她射箭,太子殿下也答应了。   她一鼓作气,得寸进尺,还说想学骑马,这一次太子殿下没答应。他说她现在来月事不能学,等天气暖和点,再找机会教她学骑马。   虽然没能立刻讨下学骑马的事,但能够学射箭已经很令人高兴了。   一年以前,谁能想到她不但能学字习书,而且还能学骑马射箭呢?她做梦都不敢想。   小屏后面,一想到下午射箭的事,赵枝枝兴奋得连出恭都格外努力。   然而越努力,越难受。   赵枝枝捂着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小一点,外面奴随却还是听见了,慌张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大概是她这次用的时间太长,太子殿下也来了。   赵枝枝急得满头大汗:“殿下!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赵姬马上就好!”   片刻后。   屋里洒上香粉,赵枝枝被奴随洗得香喷喷,换下被月事弄脏的衣物,穿上干净衣裙。她浑身虚脱,腿有点麻有点软。   刚一从小屏风后出去,就被人拦腰抱起。太子殿下笑着抱她颠了颠。   赵枝枝很是难为情,小声求他:“殿下,下次赵姬行五谷轮回之事时,殿下可不可以不要靠近。”   “孤没靠近,孤离得很远了。”太子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枝枝特别不好意思:“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怎么……”太子咳了咳,“总是用那么长的时间。”   赵枝枝沉默良久。直到被太子放到床上,都快睡着时,方才小声吐出一句:“可能是吃肉吃的。”   姬稷立刻睁开眼:“吃肉吃的?”   赵枝枝觉得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要遭天谴的。   她浅浅叹口气:“殿下,可不可以从今天起不要喂那么多肉给赵姬吃?这几天赵姬从早到晚都吃肉,偶尔也想喝口白羹。”   姬稷这时反应过来了。   他吃再多肉也不会阳结,便以为赵姬和他一样。   但怎能一样?他日日在外奔波,吃多少肉都嫌少。而赵姬撞到脑袋后,一直被他圈在建章宫静养,她本就娇柔,猛然吃下那么多肉,又无需劳作,身体自然吃不消。   姬稷心中颇为内疚。   他只是想让赵姬多补补,完全忘了赵姬和他这种冬天洗冷水澡只要有口饭吃就能硬朗活着的人不一样。   赵姬是金贵的,她身上每寸娇娇肌肤,都需他小心呵护。   只有在这种时候,姬稷才能察觉到自己的年纪,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承认自己的年轻青涩。他目前的人生岁月中,唯一不擅长的事,便是怀中这个娇人儿。   “下午我们多走走。”姬稷决心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是孤武断,害赵姬受累了。”   赵枝枝连忙道:“没有没有,殿下一片好意,赵姬感激不尽,怎会觉得受累。”   “今天晚上不吃肉了,明天也不吃,要是明天还不通畅,就让医工开点方子。”   赵枝枝不想喝药:“不用开方子,多走走,这几天少吃肉就好了。”   姬稷侧过身,离她更近,颇为自责:“孤再给你多揉揉肚子,说不定揉着揉着就通畅了。”   赵枝枝满足地枕着他的手臂,“赵姬可以不午歇吗?现在就想去射箭。”   “那不行。”姬稷很是坚定,“睡饱了,下午才有力气学射箭。”   赵枝枝听话地阖上眼:“赵姬听殿下的。”   姬稷忽然想到什么,问:“那天孤说要赏赵姬,赵姬还没说要什么赏赐。”   赵枝枝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哪天?”   “赵姬去云泽台大门那天。”姬稷一直没问,她那天见到那么多人,被那么多人盯着看,怕不怕。   见她这几日心情愉悦,拖到今天才问出口:“那天门打开的时候,有被外面的人吓到吗?”   赵枝枝诚实点头:“有。”   姬稷啵地亲一口:“赵姬真是越发勇敢,即使被吓到也没有退缩。”   赵枝枝腼腆笑了笑。   好像确实是这样。   现在回想那天的情形,感觉做梦一样。   那么多人盯着她看,还有她最怕的爹也盯着她看,但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结巴,她还保持了端庄优雅的笑容。   她没有给太子殿下丢脸。   赵枝枝已经知道自己那天说的话,如有不慎,便会对她不利,多亏了那天为她站出来说话的年青人。   那一夜没有继续的话,今天全都摊开说了。和那天夜晚她的害怕恐惧不同,今天她可以轻松自如,从容不迫地和太子殿下聊那天的事了。   赵枝枝觉得太子像神仙一样,他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她什么时候想聊话都知道。那晚他点到为止,没有追问,给足了她时间去适应去缓解。今天她想聊这件事了,他半点不耐烦都没有,反而对她说的话很有兴趣。   “要是没有那个年青人,赵姬可就真成狂徒了。”赵枝枝心有余悸。   姬稷唇角微勾:“就算没有他,赵姬也不会成狂徒。”   那一天云泽台跪候的人,全部杀掉便是。   这话他没敢抛出来,怕吓到她。他的赵姬尚不明白帝权意味着什么,没关系,等她想知道的时候,他自会让她知晓。   “那个年青人叫季玉,云泽台就是他修缮的,你的南藤楼也是他修建所成。”   赵枝枝头一回知道此事:“竟是他修的。”   姬稷问:“孤下午召了他,你想见吗?”   赵枝枝:“不了。”   姬稷笑道:“孤还以为赵姬想向他当面致谢。”   赵枝枝往他怀里贴,像只小兔子般软软糯糯:“赵姬暂时还没能改掉害怕陌生男人的毛病,能否请殿下替赵姬转达感激之意?”   姬稷应下:“好,孤会替赵姬答谢他。”   赵姬拨着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的大拇指,浓长的黑睫如扇一般,吹弹可破的白肌近在咫尺。   姬稷没忍住,紧紧嘬一口。   赵枝枝捂住脸:“会留印,会被人看见。”   姬稷冲她咧嘴笑,“看见就看见。”   赵枝枝盯着他瞧了会,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扑过去,学他刚才嘬她那样,她也在他脸上嘬一口。   “赵姬有的,殿下也该有。”她轻声轻气说。   姬稷脸烧起来。   赵姬对他主动的时候,他的心总是跳得格外快。   顷刻,他抱住她的脸:“那孤再多给赵姬送几个。”   嘬着嘬着,两个人互嘬起来。   他嘬她的脸,她就嘬他的耳朵。凡是能够到的地方,逮住一块嘬一块。   半个时辰的午歇结束后,两个人坐起来,视线低垂,手牵着,不停挠对方的手背。   小童们进屋来,往床上一看,偷笑着捧来镜子。   “殿下成麻子了,赵姬也成麻子了。”   两个人盯着彼此,脸更红了。   姬稷假装淡定,眼睛不停眨:“还……还去不去射箭了?”   赵枝枝声若蚊蝇:“等印消了再去。”   姬稷:“那就等等吧。”   等啊等,一下午就过去了。   时间流逝,嘬出的红印却并未消失。   赵枝枝欲哭无泪,她定是鬼迷心窍,才会回嘬太子殿下。   这下好了,她看不到太子殿下射箭,她也不能学射箭了。   姬稷窥出她的着急,他也急,他等会还要去见季玉,总不能顶着这一脸的红印去见。   “这次学不了,下次再学。”姬稷安慰,“马上就要过年,到时候孤有半月空闲,天天射箭给你看,天天教你,可好?”   赵枝枝默默记下了:“好。”   此刻气氛实在尴尬,两个人呼口气都是烫的。   互嘬的事,明明稚气得很,可是,下次还想做。想要一口口抱着嘬。   姬稷转移注意力:“告诉孤,赵姬想要的赏赐是什么?”   赵枝枝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现在丰衣足食,什么都不缺。   她一直没来得及问,他幸了她,是否有给赵家赏赐。   赵枝枝问出口。   姬稷:“孤不会给赵家赏赐,孤只给赵姬赏赐。”   赵枝枝想到那日赵锥的气急败坏,难怪他那样生气,原来是白折了一个女儿。   但这不关她的事,殿下要如何做,就如何做。她不会质疑。   她只是有点担心赵姝。   阿姐没能进云泽台,爹会不会将她送到别处?   阿姐……阿姐会不会沦为和她一样的礼物?   她运气好才能碰上太子殿下,可是阿姐会遇上谁?   “赵姬……赵姬想替家姐觅个佳婿。”   “你怕你父亲苛待她?”   赵枝枝不敢隐瞒:“是,父亲他并不是个好父亲。”   说完她自己吓一跳,抬眼紧张盯看姬稷。   这话在心里想想即可,怎能说出来。就算当日她直面父亲,也是打着忠君的幌子。   太子牵紧她的手,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他沉声告诉她:“赵姬以后无需有父亲,亦无需有主人,赵姬有孤就够了。”   赵枝枝听得迷糊,为何无需有主人,殿下不就是她的主人吗?   姬稷想让她更高兴:“嫁一个也是嫁,嫁两个也是嫁,既然你担心你的父亲苛待女儿,那就由孤做主,将赵家的女儿都嫁出去吧。” 第43章 一更   季玉今日来见太子, 定好的时辰是申时之后,但他午时前就赶来了。   他特意选在午时, 候在云泽台外。   云泽台外跪候的人,大多都是熟面孔。报着渺茫的希望,季玉曾在此跪候过半个月。   就是在这半个月里,他盯上了赵家。   赵家先是派女跪候, 而后家主前来亲自跪候, 赵锥出现在云泽台的第一天起, 季玉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原本是想讨好赵家的, 毕竟人家有女儿在云泽台, 但那个时候尚不知道人家的女儿是云泽台哪一位姓赵的姬妾。直到那日他看到赵姬。   赵姬说出那番话后, 他立刻改变主意,作甚接近讨好赵家?他要踩着赵家上位!   上天垂爱, 他踩成功了。   为赵姬仗义执言后的第二日,他照常来到云泽台, 有人告诉他, 太子殿下要见他。   讨好赵姬,便能讨好殿下。季玉决定牢记自己新摸索出的这点经验。   赵家的人等着要揍他,但他们不能靠近云泽台, 听说所有姓赵的都不能靠近云泽台。   季玉猜想,这是殿下的命令,为了让赵姬不再受娘家人的困扰。   赵家人虽然不能靠近云泽台,但他们要揍他的心十分坚决。他们派人在他必经的道路等着, 多亏了幺幺替他探路,他才免遭毒手。   他不是没想过搬出季家这座大山,但叔叔现在还没消气,不认他。就算他被赵家的人揍了,叔叔也不会管他。   老男人的亲情,就是如此虚无缥缈,说翻脸就翻脸。可怜他季玉青春年少,时运不济,命途竟这般多舛。   季玉一出现在云泽台,跪候的人群中有人朝他招手:“小玉,今天怎地来得这般晚?跪候都快结束了。”   又有人道:“来,小玉,吾给你留个位,快过来跪着罢。”   季玉人缘极好,和他说上一天话,便将他视为至交的不下少数。   云泽台外跪候的人也不全为毛遂自荐,每日辰时,云泽台会搬出一鼎羹食供人自取。家中富贵不愁吃穿的人,自然不屑这鼎羹食。但是对于那些家道中落吃不起饭的寒士而言,这一鼎羹食,意义重大。   他们想讨羹食吃是真,想为太子效力也是真。是以云泽台外跪候的寒士一日比一日多。   季玉摆摆手:“多谢多谢,但吾今日不是来跪候的。”   “不为跪候,那你来云泽台作甚?”   季玉含笑,抚平鬓发,款款往大门口一站。   恰好时辰过了午时,小童们出来赶人。   季玉:“在下季玉。”   季玉第一次当众报出自己的家门,此前别人问起,他从不说姓,只称自己为“小玉”。   大家一听他姓季,目瞪口呆。   季家的人!   人群中有听过季玉此名的,纷纷想起来,之前打着修缮云泽台之名在城中贵族间左右逢源的人,好像也叫季玉。   季玉报了家门后,腰杆越发挺直。   他决定了,等会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趴在地上哭着求,也要求太子殿下赏个恩典派人护送他回草屋。   赵家想揍的只是他这个不知姓名的年青人,但城中其他家想揍的,却是季玉。   没了叔叔的庇护,城中被他骗过的高门贵族们都等着揍他。   小童一听他自报家门,立刻让开道。   这是殿下今日要召见的人,得以礼相待。   在众人的羡慕目光中,季玉在小童的陪伴下光明正大迈进了云泽台的大门。   季玉才迈进去一步,身后有人唤:“公子!公子!”   季玉回头看,是幺幺。   幺幺气呼呼看着他:“幺幺饿了,幺幺渴了,幺幺不想看车马。”   季玉犹豫,问小童:“这是吾的童儿,能否行个方便?”   小童打量幺幺,问:“男的女的?”   季玉:“女娃。”   小童:“既是女童,那就进来吧。”   季玉松口气,连忙朝幺幺招手:“还不快过来道谢。”   幺幺笑着冲过去。   季玉回身对小童作揖:“吾的车马……”   小童:“公子放心,自会有人替公子照看车马。”   季玉来得早,小童引他往家令处去。   季玉张望四周,自豪地指着各处楼宇同幺幺道:“这些地方,都是公子我修的。”   幺幺:“修别人的屋子修得再漂亮又有何用,自己住的破草屋连个门修不好。”   季玉气噎。   家令督完米粮入库,回来看见屋子里一大一小坐在几案边埋头苦吃,像是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他屋里搁的小食一碟不剩。   家令又惊又恼。他的炒栗,他的烧肉,他的米酒,他今天下午的快乐全没了!   家令虽猜到这无礼的男人是谁,但他生气,所以他装作不知道。   他冷冰冰地站在门口,看着季玉和幺幺吃。   季玉也瞄到了家令,他也猜到了家令的身份,但他不说,因为他还饿着。   幺幺小声提醒:“公子,有个老男人。”   季玉小声:“别看,快吃。”   两个人吃得更迅猛。   家令快气炸了,他忍不住重重跺了躲脚。   季玉刚好吃完最后一块烧肉,擦完嘴抬头一张灿烂笑脸亮出来:“幺幺快看,门边有位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大人!快,快给大人问安!”   幺幺吃得满嘴是油,连忙站起来,熟稔地对着门口深深一鞠躬:“幺幺替公子向大人问安,我家公子姓季名玉,乃是殷都季家子孙,不知这位大人姓谁名何,如何称呼?”   人一出声就将显赫家世摆出来,家令怏怏道:“吾姓吴,乃是东宫家令。“   季玉上前恭维:“原来是家令大人!久仰久仰,早闻家令大人品貌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家令捋捋胡子,斜眼睨他:“季公子对吾有所耳闻?”   季玉:“帝台谁人不知东宫家令?家令大人精明能干,能谋善断,乃是殿下身边第一能臣也。”   家令挑眉,扫视季玉的目光不再冰冷:“外面真这么说?”   季玉:“千真万确,就连鄙人的叔叔,也曾对家令大人赞不绝口。”   家令有所动容:“吾哪当得起季大夫的夸赞,惭愧惭愧。”   季玉迎他入屋:“家令大人,鄙人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家令已经不气了,季玉那几句话听得他心旷神怡。毕竟是季家子孙,又替殿下办过差事,总得给几分薄面。   “听闻云泽台是季公子所修?当真年轻有为。”家令坐到席上去。   季玉:“不过是为殿下略尽绵力而已。家令大人替殿下管着这偌大的云泽台,若论年轻有为,该是家令大人才对。”   家令脸上的笑止不住:“季公子过誉。”瞄一眼,问:“此前殿下召过季公子两次?”   季玉:“是,虽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无缘和家令大人相见,当真憾事。”   “这次不就见到了?”家令重新打量季玉。   此人相貌寻常,一张嘴却极能讨人欢心。殿下召了他两次却没有用他,时隔几月,他却能凭自己的本事让殿下重新召见,着实不容小觑。   赵家在云泽台大门求见赵姬一事,此人固然是拣了便宜,可这便宜也是他自己拣来的。他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让他重新入了云泽台。   说不定以后还要一起共事。   家令放下成见,命人重新备上小食。   季玉并未客气,端过一碟小食拿给幺幺吃:“还不赶快谢谢家令大人?”   幺幺:“谢谢家令大人。”   家令仔细一看:“好漂亮的童儿,是女娃男娃?”   “是女娃。”季玉答。   家令搅起半根麦糖给幺幺,打趣:“要不要留在云泽台当小童?像你这么漂亮的童儿,定能讨贵人欢心,吾可以让你去云泽台最美丽的人身边伺候。”   幺幺激动问:“云泽台最美丽的人,是谁?是那个赵姬吗?”   “对,就是她。”家令笑问,“你可愿意?”   幺幺回头看看季玉,摇摇头:“还是不了,我若走了,公子会哭死的。”   家令捧腹大笑。   季玉赶走幺幺:“去去去,外面去。”   幺幺抱着两碟小食跑掉。   “公子此去见殿下,有何打算?”家令眯眼问。   季玉听出他有意指点,立刻垂首请教:“还请大人赐言。”   “殿下不喜欢话多的人,尤其是油嘴滑舌的人。季公子虽有一张巧嘴,但凡事过犹不及,其中分寸,还需季公子自己衡量。”   季玉想起自己前两次和太子的会面。   为了博得太子的青睐,他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如今想来,当时他往外抛的那些话,卖弄的那些才识,除了标榜他自己是个有才之人外,并未起到任何用处。   季玉打定主意,这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他绝对不再耍嘴皮子功夫。他要直接向太子请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请太子托付差事,无论什么差事都行,只要是太子殿下让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若他做不到,他立刻自裁。   “大人的良言,鄙人记下了,若能心想事成,来日定当报答大人今日一言之恩。”   “客气客气。”   “鄙人还有一事,不知能否请大人解惑。”   “但说无妨。”   季玉试探问:“敢问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家令笑道:“只要赵姬今日无恙,公子就无需忧心。”   季玉不解:“此话怎讲?”   家令指了指建章宫的方向:“殿下喜怒难测,什么时候高兴,无人能知,但什么时候不高兴,却好猜得很。”   “怎么猜?”   “就看那赵姬是否受惊生病。”   季玉惊讶,他猜到那赵姬甚是得宠,却没想到如此受宠,竟能左右太子殿下的心情。   君王之心,向来坚硬,能得君王欢心算不了什么,能让君王牵肠挂肚为之忧心忡忡的,才算本事。   季玉开始考虑该如何讨好赵姬。   家令歇息够了,准备出门采买,同季玉告别:“能说的吾都说了,吾还有事要忙,公子自便。”   季玉起身相送,深深鞠一躬:“家令大人慢走。”   漫长的等待中,季玉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会面。   此时天已经全黑。   小童引他来到建章宫甲观,隔着屏风,他听到萦绕在他梦中数月的声音——   “先生久等。”   太子殿下的声音,年轻悦耳不失沉稳。   季玉激动地伏下去,声音都在颤:“小人季玉,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请坐。”   季玉爬起来跪坐,一双眼睛盯着屏风。   太子殿下为何不直接面见他?为何要隔着屏风?此举有何深意?   屏风后,姬稷正襟危坐,沉静如水的白皙面庞,十几个嘬出来的红印从额头延伸至脖颈。   脸上多出的红印并未让他有所拘谨,他气势凛凛地坐在那,褒衣大袑,身披红裘,贵雅沉凛,冷漠的眼探到屏风上。   油灯照亮他淡浅的长眉,沉思时微蹙的眉心,倨傲而坚毅。   季玉他见过两次。今日是第三次。   季玉此人,确实有才,见识深远,甚合他意。但此人太过急功近利,嘴上说的漂亮话太多,若能沉淀一二,再好不过。   继上次见过季玉后,姬稷有心疏远,一是为了探探他的性情,二是为了看他有多少决心,是否一心认主。   谋士客居各诸侯国,今日为这国奔波,明日又为那国奔波的事并不少见。天下不止一个帝台,帝台也不止一个云泽台。   他要的是绝对忠于他的谋士,不为任何人而谋,只为他而谋的谋士。   姬稷以为季玉作为季家子孙,季衡推给他的人,就算他忘了,季衡也会提醒他。   结果,这几个月以来,季衡一次都没提起过季玉,所以他疏远一次之后,就把季玉给忘了。   姬稷开门见山:“孤有事交给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季玉大喜过望,他正要哐哐撞地板恳求太子殿下准他一件差事,眼泪还没挤出来,太子殿下就主动吩咐他了。   盘古庇佑!   季玉:“小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姬稷:“孤想将赵姬的姐妹都嫁出去,你替她们寻个好归宿吧。”   季玉懵了懵,殿下交给他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做月老?   “有一个叫赵姝的,是陪伴赵姬多年的姐姐,她的婚事,由赵姬来定,此人的夫婿,你列好人选,届时呈上即可。”   季玉不敢犹豫,当即应下:“喏。”   姬稷缓声道:“这件事后,孤或许另有要事托于你。”   季玉听出其中意味,太子殿下是要用择亲的事试探他本事如何!若是他能做好择亲的事,太子殿下定会重用他。   季玉激动不能自已:“小人一定不负殿下所托,为赵氏女子寻得好郎君。”   姬稷挥挥手,奴随们端出赏赐之物。   姬稷:“上次之事,孤替赵姬谢过先生。”   季玉哪敢应,伏倒谢恩:“上次在云泽台外,小人所说,句句肺腑之言,小人真心敬仰赵姬高洁之质。”   姬稷起身,“先生可曾用过夜食?”   “尚未。”   “留下用食吧。”   季玉心花怒放,感恩不已。   竟能得太子赐食,这份恩典可不是人人都能得,他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或许他下次还能和太子共食!   季玉饱含泪水吃完了夜食,刚走出屋子,一个小童朝他奔来,捧了好几个橘子往他怀里塞。   “赵姬给先生的。”小童仰头道,“赵姬说,多谢先生,辛苦先生了。”   季玉脑中浮现美人雪白如玉的美丽容颜,如此绝色,一眼便能令人心神荡漾。   他总共见过她三次,上一次所见,却与前两次不同。   美人虽依旧娇怯,但不再是从前惶惶落寞的模样,她柔柔弱弱往那一站,他却半点遐想的念头都没有。不敢想,怕玷污她。   任谁见了那日云泽台门后的赵姬,都不会将她与赵家的玩物联系起来。   她是纯洁的,是高贵的,像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集齐在她身上。   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赵姬。   凡夫俗子,不配肖想。   季玉剥开一个橘子,走下建章宫的台阶,朝台阶下的幺幺招手:“幺幺,回家咯。” 第44章 一更+二更   因为快要过年的缘故, 建章宫上下开始除旧。   小童们也加入了除旧的队伍,寝屋变得空荡起来。   赵枝枝早上起来, 无人蹲在床头要蜂蜜吃,她有些不太习惯。   她一个人抱着蜂蜜罐慢吞吞地吃了会,奴随进屋来替她穿衣伺候洗漱。   奴随们讨她欢心:“赵姬今日更美了。”   虽然每天都能听到这话,但赵枝枝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   “你们也一样。”   奴随们捂嘴笑。   赵枝枝白天不梳髻, 夜晚太子快要回来的时候, 她才会用他送的玉笄匆匆挽个高髻。   此时她乌发垂落, 随意披在肩后,脸上泛着起床后的红晕, 刚打过哈欠, 眼睛湿漉漉。   今天早上吃鹅油烫面蒸饼, 松软热乎的蒸饼,配新鲜的腌萝卜, 腌萝卜红彤彤,咬进嘴里嘣嘎脆。旁边几碟绿色紫色的小菜, 看不出是什么菜, 咸中带点甜味。东西不多,没有肉,摆满食案, 刚好够赵枝枝一个人吃。   刚开始在建章宫独自用早食午食的时候,赵枝枝面前摆的是大食案,她和太子两个人躺上去还有空余。每顿都有二三十道大食,她一个人吃根本吃不完。只有太子回来与她共食, 她面前的大食案才会变成小食案。   太子吃完了他自己面前的食物后,会看看她面前的食物,如果她吃不完,太子就会替她吃光。   “莫要浪费。”太子总是这样说。   他一点都不嫌弃那上面沾了她的口水。   她觉得太子不喜欢铺张浪费,但是不知为何,她的衣食住行全都由太子过目视察,一应物件皆奢贵华丽。   可她也不喜欢铺张浪费,尤其是食物,每次在建章宫独自用食,大食案摆的东西太过丰盛,她吃不完就很急。   她想让小童们一起吃,可他们不敢吃。他们将摆上食案的食物称作盘古之食,盘古之食,是一日正食,是上天恩赐。平时她给他们的东西,他们都会高兴吃下,唯独正食时,他们从不朝她要食案上的东西吃。   听说这是殷人之礼,正食不享,唯有亲密的人,才能享用对方食案上的食物。   因为总是吃不完食物,她颇为烦恼,一次酣畅淋漓的欢爱后,在太子意识迷离之际,她趁机将关于大食案的烦恼告诉太子。   她不想浪费食物,她独自用食时用小食案就行了。   太子很惊讶她竟会为这种事烦恼。   他准了她用小食案的事,还说以后她有什么想做的事,直接吩咐就行,无需经他同意。   从那之后,她在建章宫独自用食时就开心多了。   赵枝枝慢条斯理地用完早食后,喝了点小酒,甚是餍足。   她准备洗洗头发。   太子殿下喜欢嗅她的头发,他总是抱着她嗅来嗅去,尤其是欢爱之后,就算她没有清洗,他还是会紧紧地圈着她,一边嗅她一边入睡。   赵枝枝要洗头发,奴随们立刻动起来,将火盆烧得更旺,淘过粱的水烧热煮沸,备好葛巾和蒲席,取来厚实的布衣罩到赵枝枝身上。   赵枝枝听见外面冬风呼呼拍打窗户,屋子里火炭烧红发出滋滋声,温热的淘粱水覆到她头上,奴随们忙前忙后替她洗头发。外面很冷,屋里很暖,奴随们轻轻抚着她的头,温柔而细致。   她舒服地眯起眼,空无一物的脑子里缓缓浮现太子殿下的脸。   太子殿下现在在做什么?   这么冷的天,殿下会不会被寒风吹得眼都睁不开?   她来到太子殿下身边后才知道,原来做帝太子是件如此辛苦的事。比起她从前在赵家见过的那些贵族大臣们,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是社稷苍生的依靠。   他从不阔阔而谈,每日在外奔波,日旰忘餐,连享乐都不曾。   他在她耳边悄悄说过,他唯一的享乐就是她。   想到这,赵枝枝脸红起来,她抚去额头涔下的水珠。   奴随察觉她这一举动,覆水的动作变缓,另有人忙忙用葛巾擦了擦她的额头。   “奴奴该死。”   “无事无事。”赵枝枝挥挥手,继续岣着背垂着脑袋一边洗头发一边想太子。   太子殿下虽然很忙,但他鲜少将朝事带回建章宫。他夜里的时间全是她的,至少在她睡着前是这样。   有时候她偶尔也想知道太子殿下在外面做了什么,她知道他每天都在做很厉害的事,毕竟他是帝太子。但她只是想想而已,她可不敢问过朝事。况且她已经得偿所愿,知道了太子殿下在外做的其中一件事。   他要替她嫁姐妹!   这件事大概是太子所做之事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但她依然觉得这是件大事。   这件事既和她有关,又和太子有关,太子殿下是为了她,在做这件事。   她占据了太子殿下夜里的时间,现在她还占了太子殿下白日忙正事的时间。她心里突然一下胀起来,满满的,鼓鼓的,走路都格外有劲。   太子殿下说,赵府里所有适龄的女子都会出嫁,不管是乐奴所出还是姬妾所出,不管有没有冠赵姓,只要是她的姐妹,他都会为她们寻到好归宿。虽然不能人人都嫁贵族,但至少无需为奴为婢,吃穿不愁。   至于那些年幼的女孩子们,他会命人教养,送到良家改名换姓。   太子说这些话时,她没出息地掉了眼泪,抱着太子哭了许久。   太子问她为何要哭,她哭得说不出话,太子没再问。   他替她擦眼泪,将她抱起来颠着喊心肝乖宝,她的眼泪鼻涕沾湿他的中衣,他低下脑袋嘬她眼角。   嘬着嘬着,她痒起来,然后就不哭了。   太子说,他要去见那个叫季玉的人,赵家嫁女的事,他会交给季玉去办。   因为年节将至,家家都忙着过年,所以嫁女的事并不会立马着手,年后才会开始。   太子让她不要急,她忍不住急了一晚,但是第二天睡醒就不急了。   在为阿姐挑选夫婿之前,她先安安分分地过年吧。   赵枝枝洗完头发,脑子里的事也想完了。她趴到蒲席上,奴随们用白理木做的梳子替她梳理湿发。   头发不再滴水后,她们小心翼翼捧起她的长发,舒展开来,隔着一块大布,放在火盆上方烤。   每次这种时候,赵枝枝都会变得担惊受怕。   她好怕她的头发掉下去,被火烧光。   要是烧成秃头,那就惨了。太子殿下不会愿意和一个秃头欢爱的。   兰儿进屋时,赵枝枝的头发已经快要烤干了。   她从长长的乌发后露出一张雪白脸蛋,脸颊红红的,被火烤的。   “兰儿,何事如此匆忙?”   兰儿一路跑过来,跑得直喘气,他将手里的竹简递过去:“太子殿下命昭明公子送回来的。”   赵枝枝惊讶:“给我的?”   “对,昭明公子说,这是殿下给赵姬的信。”   赵枝枝打开一看,太子写的信,简单易懂,用的全是她认识的雅字。   信很短,他在信里说,他这两天不回来了,要宿在宫里,忙什么事。那两个字她学过,但忘记什么意思了。   赵枝枝捧着信,左看右看。   太子殿下不能回来固然令人沮丧,但他给她写了信,这是他第一次给她写这么多字的信,而且还不是回信,是他主动写给她的。   她要回信吗?   回什么好呢。   兰儿接过奴随手里用来梳理干发的象牙梳,他一边梳,一边说:“赵姬是在想如何给殿下回信吗?”   赵枝枝:“嗯。”   兰儿:“可是昭明公子已经走了,殿下并未让他拿回信。”   赵枝枝不甘心,她还是想给太子殿下回信。   家令大人一直在忙采买的事,好几天都没为她送刻字功课了。虽然她也没有功课可送。   等年后再勤勉吧。太子殿下这样对她说。   沉思片刻后,赵枝枝问:“能让星奴去送信吗?”   “赵姬可以亲自问问他。”   星奴来了以后,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只是说:“殿下在忙正月祭祀大礼的事,信不一定能送进去,奴可以试试。”   赵枝枝恍然。   原来那两个字是祭祀。   这次要记牢了,下次看到,一定要立刻认出。   赵枝枝将刻好的竹简交给他,“有劳了。”   星奴:“赵姬客气。”   信送走后,赵枝枝将刚才没有立刻认出的两个字认真刻下,一边刻一边念:“祭祀,祭祀,祭祀,祭祀……”   王宫。   负责祭祀典事的太祝们和负责占星看卦的太卜们乌泱泱坐了一屋子。   众人热火朝天商议年后第一天祭祀大礼的事。   大夏信奉女娲,自认女娲后人,以抚育众生的女娲神像为图腾。女娲是所有人都要信奉的神明。   但随着各诸侯国的崛起,除了女娲外,各诸侯国也开始信奉自己领地的神明。   殷人信奉盘古,以斧为图腾。   其他各诸侯国,楚人信奉祝融,以火为图腾。鲁人信奉后裔,以箭为图腾。齐人信奉共工,以水为图腾。魏人信奉白虎,以虎为图腾。赵人信奉神农,以草为图腾。   如今是殷王室的大夏,夏宗室旧贵尽数铲除,在祭祀上,先祭女娲还是先祭盘古,成了今年祭祀的要事。   姬稷今天进宫来,姬重轲正为此事犹豫不决,见到姬稷来,索性将祭祀大礼的事全部托给他。   无论怎样都行,姬稷做决定就好。   姬重轲并不看重祭祀,但祭祀又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交给姬稷,他就不用为此事烦恼了。   姬稷并不想接下这件差事。   他从小就讨厌这种繁琐无用的虚礼,每年初一的祭祀大礼,是他一年中最讨厌的事。   从早拜到晚,饭都不给吃。烦死了。   姬稷打算婉拒时,姬重轲说:“啾啾,朕想过了,新城迁民的事,还是按照你说的来办,先迁两万人,之后每年递增,季衡所提迁十万人的事,暂且搁下。新城的律法,也由你来定,并不一定非要按照现在的殷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姬重轲说完,眯眼问:“今年祭祀大礼的事能否托给啾啾?”   姬稷:“好的,王父,祭祀的事就交给儿子吧。”   祭祀大礼只一天,但为了这一天的事,太祝和太卜已经忙了两个月,忙得脚不沾地。   姬稷耐着性子听完他们的禀事,眉头深深蹙起。   他们忙得那也配叫事?   瞎忙。   姬稷派人将姬阿黄叫来。这种烦心事,总得找个人分担。   自上次误报刺杀一事后,姬阿黄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本来只是罚了一个月禁闭,结果姬阿黄半夜在家喝酒消愁,不慎跌进水缸,差点淹死。   然后他的禁闭就由一个月改成三个月了。不但不能出门,而且还不能喝酒。姬重轲派人将府里所有的酒都搜走了。   禁闭前几日已经解除,但姬阿黄不敢擅自出门。   他没有正当理由出去。现在又不用打仗,他没地方去。王父也没召他,王宫也去不了。   只能上街游玩。可他现在最不敢做的事,就是上街游玩。   万一王父知道他去外面野了,一个不高兴,又罚他禁闭怎么办?   姬阿黄天天坐在墙根脚下,听行人在路边玩乐嬉笑的声音,而他只能搂着他的姬妾们,眼巴巴地望着天空,想象此刻墙那边的世界有多美妙有多快乐。   姬稷派人来时,姬阿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终于……终于能够出门了。   大室内,太祝太卜们正要请姬稷决断到底先祭哪位神明,忽地一阵风刮进屋,一个魁梧大汉跳进来。   “殿下!”魁伟大汉惊天地泣鬼神地喊道,直扑正前方的太子殿下。   众人慌神,“护驾!护驾!”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淡定从容,唤了句:“三哥。”   众人定晴一看。   这个不修边幅,下巴长满胡茬的男人,真的是三王子!   姬稷扫了眼姬阿黄,颇为头疼:“三哥,孤并未急催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匆忙。”   姬阿黄脸上笑开花:“可我急着出门,一刻都等不及。”   说完,他激动上前想要握住姬稷的手。   王子之尊,不能吻脚,但亲个手还是可以的。   姬稷及时将手藏进袖里,藏得严严实实。   姬阿黄扑了个空,瘪瘪嘴,挨着姬稷脚边的席子就要坐下。   姬稷抽走软席,问:“来之前洗过澡了吗?”   姬阿黄面红耳赤,小声:“昨天刚洗过。”   姬稷;“坐远点。”   姬阿黄嘟嚷:“谁没事冬日里天天洗啊?”   “不坐远点就回去。”   姬阿黄不敢再说一句废话,老实地坐到角落里,低头严肃道:“茹茹听凭殿下吩咐。”   姬阿黄在人前自称小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众人虽已习以为常,但每次听到,还是会起鸡皮疙瘩。   无论是谁,听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自称茹茹,都会惊讶。乳名是别人拿来唤的,怎能自己叫自己的乳名呢?   听说太子殿下的小名叫啾啾,不知道他是否也曾像三王子这般,曾在人前自称乳名?   姬阿黄刚坐下,太祝太卜们迫不及待继续刚才说到的事。   “先祭女娲,还是先祭盘古?”   女娲曾是所有大夏人的信仰,天下所有人本是大夏人,但几百年过去,除帝台外,大夏人早已变成殷人楚人齐人鲁人赵人魏人。   姬稷没想过让天下人重新变成大夏人,他想让天下人都成为殷人。   夏王朝曾经万众归一的辉煌,将由他们殷王室来光复。   姬稷点了点羊皮卷,做出决断:“同时祭,不分先后。”   众人为难,同时祭?   行得通吗?   姬稷:“就这么办,无需再议。”   他的强势令众人不敢有疑,他们齐声应下:“喏。”   姬稷在大室待了半天,将商议细节的事交给姬阿黄,他踱步往前去,打算透透气。走出大门,看到星奴在宫道边来回徘徊,也不知等了多久。   他招招手,宫人们让出道。   星奴奔过去,呈上一卷竹简:“赵姬让奴送来的。”   今日无需交刻字功课,姬稷下意识问:“出什么事了吗?”   星奴:“据奴所知,并未出什么事。”   “那她作甚给孤……”姬稷想起,他上午给她递过信,说了不回建章宫的事。   这卷竹简,定是她的回信。   姬稷握着竹简,忽然不想拆开。   她还用上了火漆封缄,这般郑重,定是写了许多情意绵绵之语。   姬稷紧握竹简,重新回到了大室。   室内人声鼎沸,他也不觉得吵了。   他时不时垂眸看看那卷竹简,心缓缓漾开涟漪。静静的,不动声色,不曾露出半点迹象让人察觉。   他的手抚着竹简,仿佛是在抚着他的赵姬。这份甜蜜的牵挂,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姬阿黄无意中窥见姬稷发呆的神情,心中纳闷:啾啾这是怎么了,被吵傻啦?   姬阿黄嘀咕一句,盘古庇佑。   平时大家要是闹哄哄地说事,早被训了。啾啾要是暴躁起来,可比他躁多了。   他躁起来最多揍人一顿,啾啾躁起来,那是要人全家性命的。   想到这,姬阿黄不自觉放低音量,对着口水唾沫横飞的太祝太卜们低吼:“你们别嚷嚷,一个一个来,轻点声!”   夜幕逐渐笼罩大地。   云泽台南藤楼,赵枝枝正懒洋洋趴在一楼大室的竹席上,庭院里,奴随们举着火把照亮,阿元正兴奋地向她展示秋千。   秋千是阿元扎的,她好些天没回南藤楼,一回来就看到庭院里新扎的秋千。   今天太子不回建章宫,她一个人待在建章宫没意思,决定回南藤楼一直待着,等太子回来,她再过去。   刘宫使:“现在要用夜食吗?”   赵枝枝摇摇头。   她还不饿,她习惯和太子一起用夜食了。   赵枝枝的思绪从新秋千重新转移到太子身上。   她今天给太子写的那封回信,好像回得太简单了。   她应该多写几句的。   赵枝枝没有做过回信这种事。就算之前给太子写信,不知道太子的身份,每日刻字让他知晓她一切安好,那也是她主动写信,然后太子回她。   太子教她习字,但他没教过她该如何给人回信。   赵枝枝暗自苦恼了一阵,想着想着,又被庭院里阿元的笑声吸引过去。   她自然而然将她的苦恼从脑中赶走。   算了,不想太子了。   反正过几天就能见到他。   至于那卷回信。   虽然简洁,但至少不用担心出错。毕竟,太子以前如何回的她,她就如何回的太子。依葫芦画瓢,绝对不会出错。   阿元坐在秋千上飞到半空,笑道:“贵女来呀,来呀!”   赵枝枝提裙小跑过去:“来了,来了。”   风很大,赵枝枝玩得很开心。从头到尾裹成粽子,没受一点寒风。   新秋千很结实很漂亮,兽皮制成的绳索握在掌心,既不粗糙,也不滑溜,刚好能让人牢牢攥住,晃起来的时候,手不会被磨疼。   赵枝枝玩了一整晚,未曾着凉,反而出了一身汗。   夜里倒头睡下,睡得格外香。   她这边睡下了,太子那边却还忙着。   为了能够早些回云泽台,姬稷一刻不停督着人将祭祀各项事宜定下。太祝太卜们大多是老头子,忙到半夜实在撑不住,求姬稷放他们去歇息。   整间大室,就只姬稷和姬阿黄最精神。   第一天解禁,姬阿黄浑身充满干劲。   “殿下,放他们去歇息吧,我可以继续。”   姬稷扫视室内无精打采的众人,薄唇轻启:“先歇息,明日一早再继续。”   姬阿黄重申:“我还可以继续。”   姬稷没心思管他:“那三哥继续吧。”   从大室出来,夜空无星无月,冬风凛冽吹来。   姬稷朝从前的王宫居所而去。   起先是缓步慢行,走着走着,想到赵姬给他写的回信。   这信他还没来及看,想留到睡前再看。   今夜没有赵姬伴枕,好在还有她的情话能够伴他入眠。   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他迫不及待想知晓。   太子忽然跑起来,宫人们不明所以,怔愣数秒,迅速跟上去,也跑起来。   几十人的脚步声踏踏响起,各宫室的宫人们纷纷探出头查看。   深更半夜,为何有人疾跑?   出什么事了吗?   姬稷急急回到居所,洗漱换衣,速度极快,躺到床上时,气还没喘匀。   为了更好地欣赏赵姬写给他的情话,他让人将屋内所有的油灯都点上。   灯影光亮如昼,姬稷满怀期望,打开了竹简。   竹简上只有一个字——   好。 第45章 一更+二更   姬稷揉揉眼, 闭上眼又睁开眼,竹简上仍然只有一个字。   他将脸低下去, 近得连鼻尖蹭上竹简,仍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找不着。   赵姬真的只回了一个字。   又不是离开一天,是离开好几天。   她的反应如此平淡,竟连句小女儿娇娇情话都没有。   一个好字。   一个, 好字?   姬稷扔开竹简, 气呼呼躺下睡觉。   躺下辗转反侧, 一闭上眼,脑海中全是赵姬贴在他怀中弯弯笑眼脸颊晕红。   平素这个时候, 他已搂着赵姬共度梦乡睡得正熟。怀中抱着她, 他的梦也会变得香甜起来。   今天没有赵姬, 他的怀中无人可搂,他头一回觉得被窝如此冰凉, 冷得他浑身热燥都暖不起来。   姬稷叹口气爬起来,将扔到地上的竹简拾起, 重新卷好, 握在掌心。   抱着竹简,姬稷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   兴许赵姬不是不想他,她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而已。   等他回去, 他就教赵姬如何写缠绵悱恻的情话。   下次再回信,让她刻一百遍给他看。   祭祀的事忙了四五日还没有理完,王宫腾出大室供太祝太卜们起居,姬阿黄也在宫里宿下。他之前的居所已经挪作他用, 这几日只能宿在他的生母御妇莫夫人处。   莫夫人年过四十,风韵犹存,仍得姬重轲宠幸。   莫夫人虽得宠,但为人低调,与鲁皇后关系极佳。鲁皇后时常召莫夫人前去聊话。   这日莫夫人从皇后处归来,身边多了几个宫人。   姬阿黄正好回来吃饭,一见那几个宫人,当即皱眉:“娘,你不要招惹啾啾。”   莫夫人被他识破,有些羞恼:“谁准你唤那个名字,小心被他听见,叫殿下!”   姬阿黄:“我又没到他面前喊,在这里喊喊,谁能听到?除非有人传出去。”   莫夫人拉着他坐下,悄悄问:“你们还要忙几天,还能在宫里宿几天?”   姬阿黄斜眼:“娘,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大胆,那可是啾啾,啾啾你也敢招惹?你还是我娘吗,莫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上身了?”   莫夫人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我看你才是孤魂野鬼上了身,没大没小,明天我就向你王父吹枕边风,让他再多关你几日。”   姬阿黄被打得有点耳鸣,捂着耳朵甚是委屈,“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莫夫人两只手揉他脑袋,“好了,别跟个猴娃子似的,来,同娘说说殿下的事。”   姬阿黄瘪嘴:“说什么?”   莫夫人:“殿下这几晚,是否寂寞?”   姬阿黄:“都忙得没气了,还寂寞呢?”   姬阿黄再次提醒:“娘,你不要掺和啾啾的事。   莫夫人心虚:“没……没想掺和。”   姬阿黄将话说得十分明白:“娘,就算你想,你想之前,先问问自己,你有资格掺和吗?”   莫夫人嘴唇颤颤:“我……”   姬阿黄面容严肃硬朗:“殷王室打天下,靠的是铮铮铁血男儿,不是家宅后院女人。宫里这些手段,拿来争宠也就罢了,你们怎敢拿来算计他?”   莫夫人怔住,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惊的,以前她怎么没发现茹茹这么聪明?   她还什么都没做,茹茹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姬阿黄指指她藏在衣袖下的香盒:“我都嗅见了,一股骚狐狸味。”   莫夫人诧异地捏住姬阿黄鼻子:“你是狗鼻子吗?这你都闻得见!就算嗅见,你怎知它是什么?”   姬阿黄嘟嚷:“那东西,以前王妃对我使过,被熏了半个月,能认不出吗?”   莫夫人瞪大眼:“她对你用这个作甚?”   姬阿黄:“她也想快活呀。”   莫夫人又是一巴掌甩他脑袋上:“没羞没躁,不知廉耻。”   姬阿黄哼唧两声。   莫夫人将香盒拿出来,试探问:“这个你拿过去……”   话没说完,被姬阿黄打断:“拿过去作甚?给谁用?娘活够了,儿子还没活够!”   姬阿黄有些生气,气莫夫人糊涂:“娘是什么身份,殿下是什么身份?他才搬出去不到一年,娘就忘记这个王宫将来的主人是谁了?别怪儿子话说得难听,莫说娘现在只是个御妇,就算娘现在是皇后,他进言废后,王父也会同意。”   莫夫人被他说得害怕起来:“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只是一点心意而已,殿下未必不会喜欢。”   “就算他喜欢,你讨他欢心作甚?王父还没死,御妇就急着讨下一任君王的欢心了?”姬阿黄上下扫量莫夫人,“娘要再年轻点,说不定能入他的眼。”   数百年前殷王室偏居一隅仍是部落小族时,有过子娶父妾的习俗。   旧俗早已消失,莫夫人却还是红了脸,又气又恼:“我打死你这个王八羔子。”   姬阿黄任由她打,声音冷肃:“娘,下次你要再敢做这种糊涂事,别怪儿子大义灭亲。”   莫夫人脸色惨白:“你想作甚?”   姬阿黄:“下次你再弄歪脑筋,我就想尽办法让你搬出王宫,搬到我那住,终日拜神吃素,清心寡欲,一辈子都别想见王父!”   莫夫人脸色更惨白:“孽子!”   她打归打,骂归骂,真正冷静下来时,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后背一阵发寒。   茹茹说得对,是她糊涂了。   她怎会觉得太子行过敦伦之事后就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就算他喜爱男女之欢沉醉其中又如何?   以帝太子一贯的行事,他大概会在享尽欢愉后绞死那几个宫人。届时她白忙一场,还要落得个被迁怒的下场。   姬阿黄一瞧她这脸色:“想明白了?”   莫夫人怏怏坐下:“可我已经应承皇后……”   姬阿黄气不打一处来:“上次她送人没送出去,这次唆使你帮她送,连她自己都不敢做的事,你应什么!以后你没事别往皇后那去。”   莫夫人连忙解释:“这次的事,是我先起的头,并非皇后主动提出。皇后待我极好,她就像……”就像她那早夭的女儿。   莫夫人入殷王室前,曾嫁过人生过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就没了。是个女孩子,浓眉大眼,极为漂亮。   鲁皇后也有那样一双漂亮的浓眉大眼。   鲁皇后年轻,沉默寡言,莫夫人总是忍不住对她生出怜爱之心。   每每姬重轲幸于他人,莫夫人便会到皇后宫中,宽慰她,陪伴她,为她排忧解难。莫夫人甚至还学了鲁语。   莫夫人不想同皇后生出嫌隙,亦不想以卵击石惹恼帝太子,她只好向姬阿黄求助:“茹茹,你说该怎么办?”   “香盒给我,那几个宫人交给我。”   “好好好,都听你的。”莫夫人问,“之后呢?”   姬阿黄露出白牙笑:“我来幸她们。”   三王子夜战数女的事传到鲁皇后耳中,鲁皇后当即召了莫夫人。   “这是怎么回事?”   莫夫人窥一眼鲁皇后,面不改色撒谎:“太子殿下行事谨慎,就算有香盒里的东西助兴,他也未必会幸陌生女子。我想着让茹茹将人带过去,有茹茹在,兄弟俩或许会共享欢愉。”   鲁皇后眉头皱紧:“三王子将人带过去了吗?”   莫夫人:“带过去了,可是殿下没回屋,茹茹等不及,他就自己享用了。那几个女子沾了茹茹的身,怎么都不肯离开,茹茹便将她们带回府了。”   鲁皇后气出笑。   姬阿黄风流之名,宫内无人不知。   他虽风流,但亦有风流的本事。与他欢爱过的女子,无一不惊叹。   从前在殷都王宫时,鲁皇后宫中就有几个宫人半夜悄悄潜出去,只为和姬阿黄幽会欢好,中毒一样,哪怕被发现也毫无悔过之心。   是以莫夫人说的话,鲁皇后并不生疑。她平息心情后,道:“既然她们愿意追随三王子,那就随她们去吧。”   莫夫人见鲁皇后不生气,她不由松口气,绕到鲁皇后身后,为她梳发:“前些日子,妾从鲁国商人那里得了卷羊皮,上面画着鲁国近来盛行的发式,妾学了几个,皇后可想试试?”   鲁皇后一听,当即高兴起来:“那就试试。”   双生子从外面回来,刚闯了祸,不敢直接进屋,躲在窗户底下往屋里探,打算探清形势再进去。   一伸头,看见莫夫人在里面,正给鲁皇后梳发盘髻。   双生子相对一视,露出侥幸的笑容。   有莫夫人在,母后今天一天都有人陪,也就不会急着找他们了!   两个人打算去外面再逛逛。   “去哪玩?”   “殿下不是回宫了吗,我们去看看殿下。”   “可是殿下现在在忙祭祀的事,我们进不去大室。”   “小事一桩,哥哥带你进去。”   大室外墙有狗洞,姬冬冬打算带姬泰山爬狗洞进去。   夏天能爬进去的狗洞,冬天爬不进去了。   吃胖了,衣服也穿多了。   姬冬冬爬到一半,卡住了。   宫人来禀时,姬稷正拍板定下祭祀大礼最后一件事。   他长长舒一口气,今天总算可以回去了。   从昨天夜里得知姬阿黄睡了他的床时,姬稷就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会再宿在王宫。   姬阿黄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他的居所,在他的屋里和女人颠龙倒凤,这其中的缘故,他不会追究,也没必要追究。   那张床他不会再睡,屋里的东西也要全部换掉。   姬稷铁了心要回云泽台,除了嫌弃姬阿黄弄脏了他的屋子外,最重要的是,他想赵姬了。   他这几日,总是会担心。   赵姬夜里是否有想他想到掉眼泪,躲在被子偷偷哭?   姬稷已从只有一个字的竹简回信中回过神,他认定是因为他没有教过赵姬情诗情话,所以赵姬才只给他写一个好字。   他甚至觉得就算他教了赵姬缠绵悱恻之语,为了不让他担心,赵姬也只会给他刻一个好字。   赵姬那般乖巧,那般温柔,她怎舍得让他牵肠挂肚。   她定是默默一个人承下所有的相思,每日眼泪汪汪盼着他回去。   一想到这,姬稷回云泽台的心更加急切,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他要抱抱他的赵姬,亲亲赵姬白嫩的小脸,和她紧紧缠上一天一夜。   姬稷喉头微耸,有点渴,灌了一大杯水,才方止住身上燥热。   他心情畅快,看什么都觉得好,就连擅自进屋禀话的宫人,也不嫌人唐突了。   “有何要事?”   宫人颤颤巍巍:“小王子来了。”   若是昨天,事情还没忙完,姬稷定然要说,“赶走。”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是自由的,他马上就能回云泽台,见到他的赵姬了。   赵姬可爱天真的笑脸即将映入他的眼帘,她娇软柔弱的身子即将贴入他的掌心。   赵姬会羞答答地趴在他身上,依赖地唤他:“殿下,殿下。”   姬稷心情更好了。   “放两位小王子进屋吧。”他这样说道。   宫人捏把汗:“两位小王子无法……无法进屋。”   “嗯?”   宫人:“五王子卡在狗洞出不来,六王子大叫着逃跑了。”   姬稷从大室出来时,姬冬冬正在破口大骂:“姬泰山!姬泰山你这个叛徒,你回来!”   好几个宫人围着他,试图将他从狗洞拽出来。   怕伤到姬冬冬,宫人们不敢使劲,拽了许久也没拽出来。   姬稷一出现,宫人们纷纷让出道:“殿下。”   喧闹的气氛瞬时冷凝成冰。   姬冬冬大气不敢出,两只手捂住脑袋,“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姬稷:“阿光。”   姬冬冬小声:“殿下认错了,我是一一。”   姬稷看向昭明,昭明上前:“五王子,得罪了。”   话音刚落,昭明拖住姬冬冬两条胳膊往外一拽,姬冬冬成功出洞。   姬冬冬坐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敢抬头。   姬稷从袖下伸出手递过去:“愣着作甚,还不快起来。”   姬冬冬望着这双修长净白的手,不敢将手搭上去。   姬稷一牵,将他从地上牵起来:“走吧,送你回去。”   姬冬冬紧张,激动,兴奋,最后是狂喜:“殿下要陪阿光回居所吗?”   姬稷睨道:“刚才不还说自己是一一吗?”   姬冬冬吐吐舌。   姬稷微仰脖颈,看了看头顶上的冬日薄光,手边牵着姬冬冬,缓步朝外。   “今天为何来这里?”   “来看殿下!”   姬稷低眸睨视,眉眼一层淡淡的笑意:“孤有事要忙,你们就算来了,也见不到孤。”   姬冬冬:“现在不就见到了吗?”   姬稷:“下次不要爬狗洞,你是王子,言行举止自当优雅。”   姬冬冬贴贴他的衣袍:“王父说,殿下小时候也是个捣蛋鬼,比我和姬泰山还要调皮任性。”   姬稷假装没听到。   姬冬冬:“殿下,我想去找姬泰山,能不能先别送我回去?”   姬稷没有拒绝:“行。”   姬冬冬:“殿下陪我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不等姬稷作答,姬冬冬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求:“殿下,求你了。”   姬稷沉默半晌,应下:“好。”   踏着冬日稀薄的太阳光影,姬冬冬高兴地牵着姬稷的手走过一座又一座宫室。   绕了又绕,姬稷察觉出姬冬冬是故意绕远路。   姬稷没有拆穿,目光无澜,脚步慢下来。   半个时辰后,姬冬冬满足了。   他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和四哥待在一起了。   自他记事起,他就喜欢待在姬稷身边。   他学的第一个雅字是四哥所教,他的第一匹小马驹是四哥所赠,他的第一张弓也是四哥所赠,好多好多第一个,都是四哥给的。   他最喜欢四哥了,比喜欢母后还要喜欢。   “还要找吗?”姬稷问。   姬冬冬:“马上就找到了!”   姬稷再次抬头看太阳。   他想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他的赵姬身边。   姬冬冬不敢得寸进尺,殿下陪他寻了半个时辰,殿下似乎有些急了。   姬冬冬很快“找到”姬泰山:“四哥快看,姬泰山在那!”   花园一角,姬泰山正蹲在地上落泪。   丢下了姬冬冬,他心里也不好过。   姬冬冬从后面猛拍他一下,姬泰山跳起来。   “姬冬冬!你作甚吓我!”   姬冬冬:“吓你怎么了!我还要揍你呢,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竟然扔下自己的兄长独自逃跑!”   姬泰山内疚:“我没想逃,我就是吓着了,谁让你突然嚷起来。”   “我被卡住了能不嚷吗!”   “你一嚷,那些宫人都跑过来了。”姬泰山眼泪花花,缩着肩膀:“我怕被殿下怪罪。”   姬稷招招手:“过来。”   姬泰山低着脑袋走过去。   姬稷替他擦掉眼泪,沉沉出声:“无论何时,都不能扔下自己的同伴逃跑,无论是兄弟还是友人,只要他曾与你并肩而行,你就不能丢下他。丢弃同伴的人,会被万箭穿心。”   姬泰山点点头,哭得更厉害:“一一明白了,一一知道了。”   姬泰山转向姬冬冬:“我错了,我不该抛下你逃跑,你打我吧,我绝对不还手。”   姬冬冬轻轻一拳捶上去:“好了,打完了,我原谅你啦。”   姬泰山抱住姬冬冬:“姬冬冬,对不起,对不起。”   姬冬冬拍拍他背:“你知道错就行,下次别这样做了啊,你看我就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兄弟俩抱做一团重归于好,姬稷的注意力被地上一排花吸引。   这些花没有种在土里,而是种在陶碗里。陶碗里没有土,只有水。   它们从长长的碧绿叶子尖盛放,花瓣洁白,鹅黄一点花蕊缀在中央,六瓣成花,花朵饱满,小巧可爱。   姬稷弯腰捧起一碗嗅了嗅,清香扑鼻。   姬冬冬看到姬稷对花感兴趣,他立马放开姬泰山,跑上去炫耀他的新宝贝:“这是我花重金从商人那买的新鲜玩意,别的地方没有,就只我有!”   姬泰山也跑过去:“这花可神奇了!它的种子跟大蒜一样,我们用碗盛它,浇点水,让它晒晒太阳,它自己就开花了,都不用种进土里!”   姬冬冬指着一排的陶碗:“卖花种的人说,这些是神仙花,所以不用土种,不用盆盛。一只陶碗,半碗清水,二十天就能长出漂亮花苞。”   姬稷指尖拨弄花朵,缓声道:“这些不是神仙花,它们叫做水仙。”   双生子:“水仙?”   “水仙花并非生来能以水养活,一开始,它们也是要种在土里。种进土里的水仙不会开花,但会长出叶子,第二年,会结出鳞茎。这些小鳞茎晒干后,再种进土里,就会长成大鳞茎。这些大鳞茎就是商人卖给你们的花种。”   姬冬冬恼怒:“竟然是这样,亏我花重金买下它们!”   姬稷放下陶碗,“它虽不是神仙花,但和神仙花一样珍贵。要想得一株能种出水中花的鳞茎,需花费极大的功夫。这些花在盛放之前,曾在地底埋了许久,长达四五年的等待,才能换回这一朵摇曳生姿的洁白之花。”   姬冬冬听完,不生气了。   他看着陶碗里的花,觉得它们更可爱了。   原来为了开花,它们曾那么努力。忍受了四五年的黑暗,才能重见天日。   姬冬冬抚着花瓣:“我会好好爱惜它们。”   姬泰山低头亲亲花瓣:“我也是,我会好好对它们的。”   双生子稚气地蹲在地上和他们的花说话。   姬稷扫过双生子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的赵姬。   像这种用水就能养活,丢进碗里不用费心打理只需等待开花的玩意,确实容易讨小孩子喜欢。小孩子就喜欢这种新鲜有趣的东西。   兴许赵姬也会喜欢。   姬稷问:“还有花种吗?”   双生子答:“还剩一个。”   姬稷:“取来给孤吧。”   姬冬冬好奇:“殿下拿来作甚?”   姬稷:“送人。”   黄昏渐近,一辆青铜大盖马车从王宫驶出,马蹄声急,直奔落日覆染的云泽台而去。   姬稷怀揣着一颗急切的心,神思早已飞到建章宫。   待会赵姬见到他,会不会激动地落泪。   她好几日没见他,是否会求着他亲吻拥抱。   他该说些什么慰藉他的赵姬?   马车停到建章宫台阶前,还没停稳,姬稷就落了地。   他阔步流星往殿里去:“赵姬,孤回来了!孤回来了!”   小童们看到他,全都拥过来:“殿下回来了!”   姬稷四处张望:“赵姬呢?”   兰儿:“赵姬在南藤楼玩秋千呢!” 第46章 一更   南藤楼庭院里铺满厚厚的草垛。   奴随和寺人们在秋千两侧看护, 小童们站在秋千前方,一边打拍子一边数数。   众人欢声笑语, 赵枝枝荡秋千荡得越高。   “再高点就要飞起来了!”阿元大喊。   他们正在比赛谁荡秋千荡得高,最多能荡多少次。   刘宫使命人将草垛再堆厚点。   有草垛接着,就算赵姬不慎从秋千上摔下来,也不会摔痛摔伤。   “我荡多少次了?”赵枝枝大声问。   小童们大声回:“二十次!”   “再荡十次就赢了。”赵枝枝笑声清亮, “再荡高点。”   姬稷迈进南藤楼大门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个裹着棉被的人, 在寒风中高高荡起秋千。   为了抵御寒风,这人全身上下都严实裹住, 只有一双圆眼睛露出来。   虽然只有一双眼睛, 但他依旧一眼认出, 那是他的赵姬。   他的赵姬喊:“高点,再高点!”   姬稷心都快跳出来。   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姬稷强忍着才没有立刻现身。若是他突然冲出去, 定会吓到她。她一受惊,还是会从秋千摔下。   姬稷禀退身边奴随寺人, 吩咐昭明悄悄上前, 换下推秋千的奴随。   秋千荡得越来越低,赵枝枝好奇回头:“是不是累着了,推不动……”   话没说完, 视线对上一张硬朗坚毅的脸。   是昭明。   赵枝枝一吓,手下意识松开绳索。   秋千已经停稳,但她还是往前倾了倾。   没有跌到草垛上,而是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男人气息如兰似桂, 宽肩窄腰,双臂结实。他低下俊美的脸,面容如水地盯看她。   赵枝枝惊喜:“殿下!”   她高兴地抱紧他,因为激动,双手环住他腰,手指不停在他背上蹭来蹭来,想要抓住些什么。   “殿下,你回来了。”她一边笑一边说。   姬稷满腹训斥之语到了嘴边,化成一句无奈叹息:“孤不在,你便这般胡闹。”   赵枝枝将脸埋进他衣袍间,不敢说话。   庭院满地的草垛,终日荡高的秋千,确实有些胡闹了。   刚开始她也觉得这样不好。身为太子姬妾,她得安静,得端庄,怎能嬉笑吵闹,和奴随寺人们在庭院比赛荡秋千?   可她就是忍不住,和大家一起荡秋千太开心。秋千人人皆可荡,不分奴随寺人,更不分奴隶主人。这份快乐简单纯粹,南藤楼所有人都能拥有它。   大家一起荡秋千的时候,只有笑声,没有拘束,更没有奴隶对主人的害怕与服从。   姬稷剥开裹住她脸和手的棉布,牵起她从草垛上踩过。   厚厚的草垛踩上去步伐不稳,赵枝枝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像是一个大粽子,脚步笨拙,蹦蹦跳跳。   姬稷只好停下,解开绑在她腰间用来绑棉被的绳子,将她从棉被里剥出来。   “又爱玩,又怕冻。”姬稷再次叹。   赵枝枝仍是低着头。   多说多错,不说最好。   她虽不说话,但手下动作却没有停过。   见他叹息,她连忙用两只手拢住他一只手,晃了又晃。   姬稷另一只手搭上去,反客为主,将她两只手握在他的掌心中。   他揉着她的手:“秋千就这么好玩?”   赵枝枝轻轻点头,余光瞥到他脸上气闷神情,立马摇头。   姬稷无可奈何。   他还以为她日日在建章宫苦等,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结果回来一看,她在南藤楼玩秋千玩得如此开心。   哪有半点思念之愁?   姬稷甩开她的手。   赵枝枝一僵。   殿下动怒了?   她……她是不是应该立马认错?   赵枝枝不知所措地红了眼,胡思乱想的念头尚未来及迸出,下一刻,她被人捧住脸,被迫仰起头。   姬稷瞄准赵枝枝脸颊上最嫩最白的一团肌肤,大张嘴唇,狠狠一口嘬住。   嘬得她脸都快肿起,鲜红一个印子留下,他才松开。   他瓮声瓮气:“下次玩秋千,不准荡得那么高。”   赵枝枝连连应下:“赵姬记住了,再也不荡高。”   她玩秋千玩得身上都是汗,没了棉被挡风,最易着凉受冻。姬稷一把抱起她,快步往屋里而去。   赵枝枝窥了又窥,觉得他应该是不生气了。   她心里重新欢快起来,忍不住往他身上贴:“殿下。”   她打算用最热情的方式欢迎他回来,在楼梯上就开始自行褪衣。   姬稷心里躁得不行。   可他还是憋住了。   姬稷吩咐奴随备好热水,将赵枝枝抱到浴桶。   她水灵灵的眼睛朝他身上一望,望得他心痒难耐,他别过头躲开不看。   “先洗个热水澡暖一暖,孤等着你。”姬稷违心道,“慢慢洗,不急。”   赵枝枝拽着他衣袖,诚恳真挚地问:“殿下要一起洗吗?”   姬稷考虑片刻,理智拒绝:“不了,孤不喜欢洗热水澡。”   说完姬稷就往外奔。   此刻唯有寒风才能缓解他那熊熊燃烧快要爆炸的欲望。   姬稷在庭院一边吹寒风,一边看风景转移他的注意力。   赵枝枝洗完澡出来时,他正在仔细观察她养的那两条鲤鱼。   赵枝枝站在楼上喊:“殿下!”   姬稷一个不小心,盒里拿来喂鱼的鱼料全都倒进缸里。   赵枝枝:“殿下,赵姬还想洗头发。”   姬稷站在楼下回应她:“去洗吧。”   赵枝枝:“那殿下再等等赵姬。”   姬稷:“行,去吧。”   少女从栏杆边跑开,一股溜跑回屋内。   姬稷仰着头,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怏怏地收回目光,重新探看缸里的鲤鱼。   看着看着,缸里的鲤鱼忽然翻过肚皮。   姬稷一愣,用手戳了戳,两条鲤鱼毫无动静。   死了。   姬稷紧张起来。这两条鱼深受赵姬喜爱,她睡觉时常穿的那件下裳就有这两条鱼的刺绣。   姬稷立刻叫来奴随:“快将平时照料这鱼的人叫来。”   负责照料这鱼的人是阿元和金子。   两人查看情况后,跪在姬稷面前回话:“回殿下,鱼料没有问题。”   姬稷皱眉:“那为何死了?”   阿元答:“一次喂太多,胀死的。”   姬稷想到他刚才失手打翻的盒子。   那些多余的鱼料现在还浮在鱼缸水面上,密密麻麻一片,胀得越来越大。   姬稷有些急:“还能不能救活?”   阿元:“应该是救不活了。”   姬稷苦恼,这可如何是好。   若被赵姬知晓,她心爱的鲤鱼是被他失手喂死的,她会不会怨他?   赵姬天真善良,就算怨他,也不会怨太长时间。   但他不想让她怨,哪怕只怨一刻钟都不行。   姬稷当机立断:“迅速寻两条一模一样的鱼替换,今日之事,不准泄露一个字。”   阿元和金子应下:“喏。”   赵枝枝洗完澡洗完头发,浑身上下无一寸肌肤不香。   她身上干干净净,衣裙也是干干净净,灯下一照,国色天香,楚楚动人。   她将自己送到姬稷怀中:“殿下。”   不知为何,太子有些心不在焉,看她的眼神颇为愧疚。   赵枝枝心一悬。   殿下要有新宠了?   赵枝枝既沮丧又无奈,还有点愤慨,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愤慨,她只好搁下不想。   她集中注意力,将自己在女先生那学到的东西使出来。   不太熟练,忘了大半,好在她足够努力,太子满足地受用了。   太子又恢复从前的勇猛,甚至比以前更凶。   近乎癫狂。   赵枝枝后悔了,梨花带雨,哭都没力气哭:“……要死了……赵姬要死了……”   “死不了。”太子声音沉哑,“赵姬的命,是孤的,赵姬的一切,都是孤的。”   赵枝枝昏了又醒,醒了继续昏。   半夜时分,恭候已久的奴随们鱼贯入屋。   一番清洗后,姬稷抱着气若游丝的赵枝枝坐到食案边。   已经是深夜,夜食早在几个时辰就该吃了。   姬稷将赵枝枝抱在身上,一只手揽稳她,另一只拿勺,一口口喂她:“乖乖心肝儿,是孤鲁莽,兴致太浓,竟忘了夜食,饿坏了吧,快吃。”   赵枝枝早就被喂饱了。   哪有心思吃东西?   她脑袋躺在他臂膀边,吃几口就不肯再继续,小声嘀咕:“不吃了。”   姬稷柔声:“吃点,再吃点,莫要饿着肚子。”   赵枝枝抿嘴:“不想吃。”   姬稷拿蜂蜜水喂她:“那就喝点甜的。”   赵枝枝勉强张开嘴。   她困倦得很,姬稷喂过半碗蜂蜜水后不再劝食,他给她擦过嘴,迅速吃完他自己那份夜食,抱起赵枝枝往床上去。   “睡吧。”姬稷替她掖好被角。   赵枝枝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但她还是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殿下去哪?”   姬稷含笑在她额头亲了亲,“舍不得孤?”   赵枝枝:“嗯。”   姬稷问:“这几天是不是很想孤?”   赵枝枝:“想。”   “玩秋千的时候也有想吗?”   赵枝枝红着脸撒谎:“有。”   姬稷知道她在撒谎,他没有拆穿,他笑着相信了:“以后要更想才行。”   “好。”   姬稷在床边坐了会,赵枝枝困得不行,很快入睡。   等她彻底沉睡,他才起身离开。   姬稷下了楼。   先是查看鱼缸里新换上的两条鱼,好似和从前那两条一样。   为了这两条鱼,他差点在赵姬面前露出端倪。   还好赵姬没有生疑,她热情似火抱着他,含春的眉眼,娇软的身。   今夜,快乐得很。   他的赵姬真是个宝贝。   夜凉如洗,姬稷自南藤楼离去。   他喂死了赵姬的两条鱼,他想做些事补偿她。   云泽台众人沉睡之际,建章宫里人人神色匆忙。   谁都不敢睡觉,里里外外忙起来。   刚刚太子殿下突然从南藤楼回来了。   夜深人静,太子殿下说要扎秋千。 第47章 二更   赵枝枝早上起床时, 下意识往枕边探了探。   和前几天太子离开云泽台时一样。她仍旧什么都没探到,被窝里就只她一个。   赵枝枝每天会想太子两次。一次是早上睁开眼时, 一次是夜晚入睡前。   其余时候,该吃吃该喝喝,她和这个奴随说说话,和那个小童说说话, 玩会秋千, 刻一刻雅字, 烦恼一下下顿该吃什么,一天就过去了。   从起床到吃早食这段时间, 她头脑发空, 用来想太子最好不过。早食一开始, 赵枝枝就不再想太子了。   他会从她的脑海中消失,直到夜晚睡觉, 她身边空荡荡,没有滚烫的怀抱拥住她, 她才会又想起太子来。   今天不同, 赵枝枝吃完早食,脑子里还在想太子。   因为他和她欢爱后走掉了。她不太习惯。   除了她来初葵那次,她哭着求着要独自回南藤楼外, 太子殿下从来没有像昨晚那样,躺进了她的被窝,却半夜离去。   她昨晚睡着之前,还以为他会照常抱着她睡。   结果没有, 他还是走了。她早上起来,仍是一个人。   赵枝枝黛眉紧蹙,她思前想后,小心翼翼问刘宫使:“云泽台来新人了吗?”   刘宫使:“应该没有,没听说过。”   赵枝枝不安地绞着手指。   那太子殿下为何不抱着她睡觉了?   她昨晚没有洗干净吗,她身上有汗味了?   赵枝枝嗅了嗅自己,明明很香啊。   庭院里阿元和金子正在喂食鲤鱼,两个人吵吵闹闹,赵枝枝从栏杆处探头出去:“你们别先喂,我自己喂。”   她咚咚跑下楼,跑到庭院,喘着气平息后,弯腰探身看大缸里的鲤鱼。   “大胖,小胖。”这是她给鲤鱼取的名字。   原先在木盆里就能自由遨游的两条鱼,如今已经长大长肥,腾出一个大缸才够它们舒展鱼尾。   赵枝枝抓半把鱼料洒到缸里,“吃,来吃。”   阿元和金子对视一眼,两个人躲到旁边说悄悄话。   阿元:“这次好像也没识破?”   金子:“没识破就行,咱俩又可以松口气了。”   阿元心有余悸:“昨晚太子殿下问起鱼的事,吓死我了,还好殿下没有追究,只是让我们去换鱼。。”   金子想起来也觉得害怕:“我被吓出一身汗。”   阿元感慨:“不知道这次这两条能活多久?希望能活久一点。”   金子:“昨天死的那两条忒不顶用,才买来十天就没了,下次你换个地方买,上上次你买的那两只就很好,活了足足一个月。”   阿元:“明白。”   赵枝枝好奇看着蹲在地上的阿元和金子,“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两个人同时露出老实巴交的笑容,异口同声:“聊秋千。”   赵枝枝郁闷地看了看庭院的秋千:“今天也许不能荡秋千了。”   依昨天的情形来看,太子似乎不喜欢她玩秋千。   赵枝枝坐到秋千上去,恋恋不舍地抓着秋千绳索。   最后再荡一下,就只荡一下。   赵枝枝没让人推,双脚抵住地往前一踹,刚要荡起,忽然听见奴随们对着门口呼喊:“殿下。”   赵枝枝噔地一下站起来,太子已向她走来。   太子今日竟然没有外出。   是因为过几天要过年,所以提前休沐了吗?   “看到孤很惊讶吗?”太子牵她的手,“手这么凉,又荡秋千了?”   赵枝枝底气十足:“没有荡。”没来及荡。   “吃过了吗?”太子问。   “刚吃过,殿下呢?”   “孤还没吃,来你这随便吃点。”   厨子迅速摆出早食,赵枝枝坐在一旁看姬稷吃早食。   太子殿下眼下两团青黑,昨夜没有睡好吗?   他明明和她欢爱了许久,理应精疲力尽倒头大睡才对。   难道他离开南藤楼后,又去找了别人吗?   赵枝枝怔怔发呆,姬稷以为她盯着他手里的蒸饼是因为嘴馋,他将自己刚咬过的蒸饼递到她唇边:“给你。”   蒸饼上两道牙印,是太子的牙印。   每次都是太子殿下吃她的剩食,她好像还没吃过太子殿下的剩食。   赵枝枝张嘴一口咬住。   太子笑着抚去她唇边碎屑:“乖乖,别急,都给你。”   赵枝枝咬了三口就吃不下了,她悄悄将没吃完的蒸饼放回食案边上。   太子正埋头吃麦饭,他看到她的动作,顺势拿过她放回去的蒸饼,两三下就将剩下的蒸饼吃完了。   “前几天在外面吃东西,嘴里总没味道。”太子喝口水,浓黑的眼盯住她,似笑非笑:“但昨晚回到赵姬身边,吃东西又有滋味了。”   赵枝枝脸庞微羞,心里甜甜的,却又不敢让自己沉醉。   她垂下眼眸,忽然问:“赵姬香吗?”   姬稷迷茫,她为何问这个?   赵枝枝往他身边挪近,又问:“赵姬香吗?”   姬稷猛嗅一口:“香。”   赵枝枝松口气。   殿下说香,也就是目前还是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乖乖,作甚又发愣?”   “在想殿下。”   姬稷唇角扬起来,搂住她:“孤就在你面前。”   赵枝枝心酸了一下下,昨晚就不在。   吃完早食歇了会,姬稷牵赵枝枝到庭院散步,从养鱼的大缸面前走过时,他特意偷瞧赵枝枝一眼。   赵姬神色如常,没有伤心没有沮丧,只是有些困惑,虽不知为何困惑,但她应该没有发现鱼的事。   他昨晚扎了一夜秋千,是时候亮给她看了。   她喜欢荡秋千,以后不用回南藤楼,在建章宫也能荡。   姬稷命人取来裘衣,两个人都穿上厚厚的裘衣,他牵她走出南藤楼:“随孤回建章宫。”   回建章宫的时候,没有乘车,姬稷想让赵枝枝多走走路,身体壮实一点,以后也能少生病。   赵枝枝前半段路是走过去的,后半段路是姬稷抱着走的。   赵枝枝想让自己出息一点,她觉得自己可以走完全程。殿下想要锻炼她,定是嫌她在床上力气小,不够他折腾。   “殿下,让我下去吧。”赵枝枝在半空中晃了晃两条酸疼的腿。   太子道:“赵姬今日已经做得很好了,无需再勉强自己。”   他手一抛,颠了颠她。   太子虽瘦,但力气极大。   他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抛起来,而后又能轻松自如将她稳稳接住。   来回几个颠簸后,赵枝枝不敢再说要下地继续走路的话,她抱紧太子脖子,生怕他再将她抛起来。   太子笑声爽朗:“好玩吗?”   赵枝枝摇摇头,诚实答:“不好玩。”   太子笑意更浓:“多吃点,吃壮点,孤就抛不起来了。”   赵枝枝心想,她每天都在不停吃吃吃,要吃很多种小食。   虽然……每样都只吃很少的分量。但她不是故意不吃的,她吃那么多就饱了,吃不下了。   太子殿下也瘦,但他每顿都吃得很多。她也瘦,可她就吃不了他那么多?   赵枝枝好奇抛出自己的吃食问题,太子答:“因为孤每天要做很多事,所以很容易饿。”   赵枝枝:“赵姬每天也有做很多事。”   太子问:“赵姬每天都做什么了?”   赵枝枝将自己每天做的事一一罗列。   太子:“原来赵姬每天都要做这么多事,赵姬辛苦了。”   赵枝枝觉得太子在笑她,因为她看见他憋笑了。   他问:“这么多事中,赵姬觉得哪件事最辛苦?”   赵枝枝脑袋靠下去,靠在他肩头上,侧着脑袋望他英俊侧脸。   这么多事里,想他最辛苦。   所以每天只能想两次。   “殿下。”赵枝枝觉得自己真是胆子肥了,她听见自己怯细的声音如浮烟般从唇里飘出来:“殿下昨晚为何离去?”   姬稷低眼一瞧,少女面容怏怏,露出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酸楚。   不等他细看,她已换了神情,抱他脖子的手更为用力:“殿下今晚还会从赵姬身边离去吗?”   姬稷恍然大悟。   难怪她早上一直闷闷不乐。   原来是为了昨晚他抽身离去的事惆怅。   他光顾着回建章宫给她扎秋千,没想过她会为他半夜离去而苦恼。   “傻瓜。”姬稷心中升起被依赖的欢喜,赵姬黏着他,他竟不觉得她累赘。   他垂头蹭蹭她的鼻尖,“莫要多想,孤昨晚离去,是有要事,今夜孤哪都不去,就只抱着赵姬睡觉。”   赵枝枝圈住他脖子的手稍稍松开。   她没再追问他的要事是什么,她含羞笑起来,贴着他的侧脸亲了亲:“嗯,赵姬知道了。”   姬稷抱着赵枝枝,手有点酸。   他昨晚在她身上耗费大半体力,之后扎了半夜的秋千,又抱她走了这么久,刚才抛她时用力过度,他现在走路有些艰难。   姬稷很想让赵枝枝下来歇一会,他甩甩手臂再继续抱她走。   可他话已经放出去,他不能在他的赵姬面前丢脸。   好在前面就是建章宫,胜利在望。   姬稷一鼓作气,太阳穴绷紧,一口气往前冲。   冲上台阶,成功卸下怀中的娇人儿。   姬稷背过身微微喘气,决心明天要练一百次投石超距锻炼手脚功夫。   小童们跑出来迎接:“殿下回来了,赵姬也回来了。”   赵枝枝几天没见他们,颇为想念,捏捏这个的脸,摸摸那个的头。小童们簇拥她左右,兰儿牵她往前:“赵姬,快来看,有——”   姬稷及时捂住兰儿嘴:“嗯?”   他给赵姬的惊喜,赵姬怎能从别人嘴里听到?   兰儿自己捂住自己嘴,小童们见他捂嘴,他们也纷纷捂住嘴。   赵枝枝纳闷:这是怎么了?   姬稷捂着赵枝枝眼睛,带她来到丙殿前方的大庭院。   “赵姬想知道孤昨晚做的要事是什么吗?”他挪开捂她眼的手,指了前面的大秋千:“这就是孤的要事。”   他仰起漂亮精致的五官,故作淡然:“赵姬喜欢吗?”   赵枝枝心跳加速,看看秋千,又看看姬稷,两只眼看不过来,她鼻头一酸,小鸡啄米似点头。   “喜欢,特别喜欢。”   姬稷得意道;“孤亲手扎的。”   他问她:“要上去坐坐吗?”   赵枝枝激动地坐上秋千。秋千很大,比她南藤楼的那个秋千还大,可以同时坐好几个人。   赵枝枝:“殿下,要和赵姬一起荡秋千吗?”   姬稷连连摆手:“孤又不是小孩子,玩这个作甚。”   赵枝枝期待地望着他:“殿下?”   片刻后。   小童们从草丛后探出脑袋,心痒难耐地看着空中高高荡起的秋千。   秋千上坐着太子殿下和赵姬两个人,昭明公子为他们推秋千。   赵姬笑声如铃,太子殿下也在笑。   太子殿下的笑声,比赵姬的笑声还要响亮。   “高点,再高点。”太子殿下吩咐昭明公子。 第48章 一更+两更   今年过年的宫宴, 由鲁皇后亲自操持,莫夫人从旁协助。   除殷王室外, 殷国各贵族们也会入宴,酒宴的席位,夜宿的宫室,每一样都要细细安排好。   去年过年, 因为刚除了帝台旧贵, 为昭显殷王室帝威, 去年的年宴比往年都要重要,所以由太子督查操办。今年没什么要事, 且太子已搬去云泽台, 是以办年宴的事又重回鲁皇后手中。   鲁皇后很是在意今年的年宴, 这是她做皇后以后,干的第一件大事。   当王后和当皇后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一国之母,后者是天下之母。   第一年他们刚来, 事事憋屈, 年宴也不能办。第二年扬眉吐气,大办年宴,但年宴是太子办的, 没她什么事。终于等来这第三年的年宴,她绝不能让人看笑话。   莫夫人小心提醒:“这次年宴,太子殿下那边就先别安排宫人陪侍了。”   鲁皇后自己也明白,她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 第三次未必能行。她也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只想盯着太子的后院。比起趁着年宴给太子送陪侍,年宴本身更重要。   鲁皇后看了看参宴名册,凝眉:“三王子要六个席位?”   莫夫人解释:“茹茹今年新得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除了王妃和两位夫人外,他想将今年生过孩子的两个如妾也带过来见见世面。”   鲁皇后没再说什么,除姬阿黄想要的六个席位外,额外多允了两个席位:“茹茹前年折了两个孩子,今年能再得两个孩子,是天降喜事,既是过年,便让他高兴高兴,再添两个席位,让他再多挑两个喜爱的姬妾陪伴年宴。”   莫夫人甚是感激:“妾替茹茹谢过皇后。”   鲁皇后感慨:“听说茹茹还认了个乐奴生的孩子?”   莫夫人点头:“对,茹茹说,只要是他播下的种,无论母亲贵贱,皆是他的孩子。”   鲁皇后动容:“那孩子虽不能冠姬姓,但有一个愿意认他的父亲,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茹茹能够不畏世俗目光,倒叫我刮目相看。”   鲁皇后命人去取长命锁,取了三个,但只公然赏赐两个,剩下一个,悄悄塞给莫夫人:“给那个乐奴的孩子也送一个。”   莫夫人收好长命锁,眼中欢喜,越发觉得鲁皇后善心可贵:“多谢皇后。”   鲁皇后重新看回名册,“咦,太子要了两个席位,他要带谁来?”   莫夫人也好奇:“太子每年都是独坐席位,今年要携人伴宴,倒是稀奇。”   每每这个时候,鲁皇后就叹息不已。从前太子住在王宫时,居所之事甚是严谨,里里外外犹如铁桶,半点风声都透不出,如今搬去云泽台,云泽台里任何事,除非太子自己告知,否则无人能探出。   目前为止,对于云泽台,她只知道两件事。   一件,是太子将云泽台中大部分贵族女贬做宫人。   另一件,则是太子召寝,召的赵家之女,召寝册上写,此女名叫赵枝枝。   太子召寝后,她曾打听过,这个赵枝枝,是帝台从前有名的美人。城中人提到赵家,除了那赵家家主捡便宜得到的三年相国之位外,便是这位赵姬。   听说这个赵姬,身份卑微,虽有美貌,但最是胆小。是名副其实的怯美人。   “太子要携的人,会是那个赵姬吗?”   “太子不像是会携女子参宴的人,也许要携的是个门客。”   鲁皇后下意识放轻声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莫夫人说:“说起那个赵姬,以太子的性子,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会有这份耐心,留一个胆小怯弱的女人在身边。”   莫夫人悄声:“可能因为那女子生得太过美丽?”   鲁皇后不以为然:“天天盯着看,再美的的人也成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寻常物。换做其他人,这份美色的威力或许会不一样,但那可是太子,一个从七岁起就严于律己的人,你要说他为美色所迷,这可能吗?”   莫夫人想了想觉得也是,“若是为美色一见倾心,只怕那女子早就命丧黄泉。”   鲁皇后:“可不正是这个理?这赵姬若真如传闻中那般怯弱胆小,早就死了不知多少遍。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最讨厌麻烦的事麻烦的人,他也许会因为男儿本能召寝美人,但你要他天天对着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还爱哭的女人,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就先将人掐死了。”   莫夫人笑出声:“皇后说得对,妾也觉得,太子应该不会对这种女子上心,留在身边,或许另有他用。”   鲁皇后想到什么,问:“这人真的还留在云泽台吗?她在没在,我们也没法知道。”   “肯定在,前些日子我还听说这位赵姬在云泽台闹出一件事。”莫夫人将云泽台外赵锥寻女被拒的事告诉鲁皇后。   鲁皇后听完,颇为惊讶:“没有父亲,只有主人?她真这么说了?”   “真的,许多人都听见了,此言一出,虽有忤逆不孝之嫌,但不知为何,城中许多寒士夸她忠君高节,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   “能有决心说出这番话,确实少见。”鲁皇后忽然领悟,“也许这就是太子留她在身边的原因。她有忠心,又有美貌,用作间人再好不过,等时机成熟,太子大概会送走她,可怜这女子,不知要被送往何处做间人?”   莫夫人也觉得是这样:“太子给了她召寝之名,单为这份荣恩,无论她将来去往何处,都会记着太子这份好。”   两个人唏嘘不已。   太子的行事作风,总是令人望而生畏。   鲁皇后忽然问:“不知将来是否能有人得到太子的一片真心?”   莫夫人觉得难:“一时的真心也是真心,能像陛下这般雨露均沾便已很好了。”   鲁皇后又问:“你说,若不为发泄,太子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莫夫人:“从前茹茹也问过,那时太子还想着娶着帝公主,除帝公主外,若能另做选择,他说他会娶沉稳大气,能将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能撑起殷王室的女子。”   鲁皇后捂嘴笑:“这个回答,确实像太子会说的话。”   莫夫人见她笑,她也笑起来:“像鲁公主就很好,若是鲁公主,定能博得太子欢心。”   “你又没见过我的妹妹们,怎知她们好不好?”   “妾虽没见过皇后的妹妹们,但妾眼前就有一位鲁公主,这位鲁公主贤惠端庄,可见其他鲁公主必也是高雅之人。”   鲁皇后笑着伏在莫夫人身上:“你这张巧嘴,惯会讨人喜欢。”   莫夫人温柔拍她背:“能讨皇后喜欢,是妾的福气。”   鲁皇后笑了会,将所有人的席位都安排好后,拣出一个显眼的席位。   莫夫人一看便知这个席位是为谁所设:“已经第三年了。”   “她来不来是她的事,总之殷王室不能薄待她,她的王父让出了帝天子之位,就算如今的帝天子成了殷人,她也仍是大夏尊贵的帝公主。陛下也是这个意思,他特意同我嘱咐过,年宴不能忘了她。”   “今年肯定不会来了,她还在外面住着,不知打算什么时候回帝台。”   鲁皇后合上竹简名册:“等她想嫁人时,大概就会回来了。”   年宴于大年三十黄昏时分开宴。这次的年宴,盛大热闹,鲁皇后虽忙昏了头,但忙得甚是满足。   能够容纳五百人的大殿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人人互相寒暄,客气又周到。   鲁皇后坐在最前方,头颅高高抬起,腰背挺直,庄重正坐。   这次的年宴,她没什么不满意的,处处都按照她的心意行事。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到太子要携的伴宴之人。   太子明明要了两个席位,席案边却只坐了他一个人。   太子不是要携门客吗,那个门客呢?   姬稷端坐席间,姿态淡雅,面上不见半点神情。   受完所有人的鞠礼后,他带领众人向姬重轲鞠礼。   鞠礼完毕后,姬稷坐回去,举杯喝酒,酒沾唇瓣,脑子里浮现今日午时同赵姬喝酒的微醺娇态。   他原本是想带赵姬赴宴。   皇后差人来问今年年宴要留几个席位时,他没有想太多,替赵姬要了一个席位。   赴宴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只是想让赵姬凑凑热闹,顺便尝尝王宫厨子的手艺。   他三天前将此事告知赵姬,结果赵姬这三天都没睡好。   今天中午,她同他喝酒,喝得脸都红了,紧张兮兮问他:“殿下,要是赵姬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殿下能原谅赵姬吗?”   他以为出什么事了,问她:“你做什么失礼的事了?说来孤先听听。”   赵姬道:“还没做,赵姬怕自己会做,赵姬没有赴过宫宴,害怕自己会犯错。”   他这才知道她三天没睡好的原因。   原来是为了赴宴之事。   他试过安慰赵姬,让她不要害怕,可是赵姬仍然无法放松。   他越说,她越焦灼难安。   她气都呼不过来,一遍遍在他面前行各种各样的礼,请他纠正:“殿下,赵姬是不是应该这样伏下身?脑袋还要再低点吗?”   他带她去荡了会秋千,她才稍稍平复下来。   他问她:“是不是不想去?”   赵姬小心翼翼望着他:“可以不去吗?”   他答:“当然可以。”   赵姬长长吁口气。   他没想到,他的一时兴起,竟给赵姬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他没有带过谁出宴,这是第一回 。换做别的女子,大概会很高兴能和他一同出宴吧。   也就他的赵姬,比起人前出风头,更愿意待在云泽台哪都不去,默默地等他回去。   他心中高兴,却又为他的赵姬惆怅。   赵姬害怕人多的陌生地方,更害怕所谓的大场面。   兴许明年会好点。   姬稷吃着酒,看到食案上的新鲜果子,全是太官园所植,专种冬天吃不到的蔬果。耗费大量钱财,才能勉强奉上年宴所需的分量。这些果子平时吃不到,也就年宴和初一祭祀大礼才拿出来。   姬稷派人将自己食案的果子收起来,悄声吩咐昭明:“将这些给赵姬送去,这些都是夏天才能结出的果子,让她尝个新鲜。”   众人见姬稷突然将果子收起来,以为怎么了,也纷纷将食案上的果子收起来。   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何这样做,但他们跟着做,肯定不会有错。   或许是太子嫌这蕴火之室养出的果子太过奢靡,铺张浪费,所以才让人收起来。   鲁皇后本来吃酒吃得正开心,见底下人忽然收起食案的果子,她也紧张起来。   这果子有不妥之处?   鲁皇后心中忐忑,想要找莫夫人商议一番,无奈莫夫人坐得太远,她够不到,只好退而求其次,求助身边正在大块吃肉看俳优谐人看得哈哈笑的姬重轲。   鲁皇后拽拽姬重轲,小声问:“陛下,臣妾命人奉上的果子好吃吗?”   姬重轲一双眼睛仍盯在前方,专心看表演:“好吃。”   鲁皇后:“那为何大家都将它们收起来?”   姬重轲:“啾啾先收的,你问啾啾去。”   鲁皇后朝前面看了眼,太子神情沉静,淡眉黑眸,不苟言笑。   鲁皇后收回视线,她哪敢直接问?   左思右想,鲁皇后决定试探一番。   今日的年宴,她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瑕疵。   鲁皇后让人去取她特意多留的一份,那份果子原是想着留给双生子明天吃,明日祭祀大礼后,用多出的这份果子犒劳两个儿子。   鲁皇后命人重新给太子食案呈一份果子。   果子呈上,姬稷纳闷,怎么还有?不是说每个人只够一份吗?   前方皇后投来的视线甚是急切,姬稷眉头微皱。   姬阿黄伸手讨姬稷食案上的果子:“殿下,你这里怎么多出一份?我嘴馋,能不能赏我一个?”   姬稷满足他:“给你。”   姬阿黄:“殿下自己不吃吗?”   姬稷犹豫半晌,拣起一个果子咬了口。   鲁皇后心中石头落地,重重松口气。   太子愿意吃果子,说明这果子并无不妥之处。   席间各人也先后拿出刚才收起的果子吃起来。   鲁皇后重新开始吃酒,姬重轲回头看她:“刚才还愁眉紧锁,现在又高兴了?”   鲁皇后抿抿酒,将喝剩的酒递到姬重轲唇边:“陛下尝一口?”   姬重轲笑着喝下:“下次莫要再独自烦恼,你有何不解之处,直接问啾啾就行,你虽只比啾啾大几岁,但啾啾待你,却甚是尊敬,你何必畏手畏脚。”   鲁皇后敛眸:“臣妾知道了。”   姬重轲不再看她,转回去继续看表演。   鲁皇后扫视前方太子的食案,再看看别人的食案,大家敞开了胃口吃,她心里彻底平静下来。   酒过三巡,殿里轻歌曼舞,众人欢声笑语。   一舞姬姿态曼妙,舞了三曲,仍有人意犹未尽,让她再舞几曲。   舞姬大胆热情,众人面前跳一圈,最后停在太子案前。   留了片刻,太子毫无反应。   众人一看,太子殿下竟睡着了。   舞姬自觉耻意,迅速离去。   姬阿黄笑得半死,喊醒姬稷:“殿下?”   姬稷眼皮半阖,昏昏越睡:“何事?”   姬阿黄:“方才那舞甚是动人,殿下毫无兴趣?”   “什么舞?”   “那个红衣女子跳了半个时辰,我不信殿下一眼未看。”   姬稷想起来:“哦,是她啊,怎么了?”   “如此艳丽之舞,殿下竟毫无兴趣?佳人都被殿下羞走了。”姬阿黄痞笑,问:“难不成殿下看过更动人的舞?”   姬稷淡淡道:“确实看过。”   姬阿黄来了兴致:“在哪?改天我也去瞧瞧。”   姬稷不说话了。   姬阿黄追问:“殿下,大年三十,喜庆日子,莫要吊人胃口。”   姬稷瞥他一眼,“你若看过《绿袖》,便不会为俗物动容。”   姬阿黄摇头:“《绿袖》?”   姬稷:“天底下最美的舞。”他想起赵姬,昏沉的意识又清醒了三分,“天底下最美的人,跳天底下最美的舞,那种画面,你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姬阿黄心痒得不行:“殿下,带我去瞧瞧吧,后日好不好,明日要祭祀,后日无事,就后日吧。”   “不行。”   “为何不行?”   姬稷眉眼浅笑:“因为能做此舞的人在我的云泽台中,那舞只能我看。”   姬阿黄恍然,不再强求,背过身嘟嚷一句:“小气。”   姬稷耳朵动了动,听到了这句,神情未变,懒得理会。   时间一晃而过,年宴即将结束。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新的一年了。   席间有不胜酒力的,逐渐离席,去外面吹风,或是回皇后安排的宫室歇息。   明日一早便是祭祀大礼,在座的这些人,大部分都要参加。   鲁皇后有条不紊地安排宫人为提前歇息的人引路,才刚忙完,忽然见太子朝她而来。   鲁皇后一口气顿时提起来。   太子对帝天子鞠礼,而后对她鞠礼,对帝天子道:“王父,儿子困顿,今晚就不陪您了。”   姬重轲:“好好歇息。”   鲁皇后连忙唤人搀扶:“还不快伺候殿下回居所?”   太子:“不了,孤今日不在宫中歇息,孤回云泽台。”   鲁皇后一愣:“都这么晚了还回去?在宫里歇下吧,明日一早还要行祭祀大礼。”   “多谢皇后关怀,孤明日早些起来便是。”   鲁皇后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回去。云泽台虽靠近王宫,但一来一回仍要耗费时间。若是回去,太子最多睡两个时辰又要起来,明天一整天都是祭祀大礼的事,在宫中歇息不好吗?   这话鲁皇后没有说出口,太子坚持的事,她不好多劝,只能看着太子走出大殿。   鲁皇后嘀咕:“我哪里安排得不好吗?”   姬重轲笑着扯扯她脸蛋:“你啊,不懂男人的心,啾啾这是急着回去抱女人,你劝他作甚。”   鲁皇后大惊:“不可能吧……”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立刻敛神问:“陛下从何知晓?”   姬重轲:“朕也曾年轻过。”   鲁皇后尚未从震惊的思绪中回过神,敷衍地靠进姬重轲怀中:“陛下现在也很年轻。”   姬重轲笑笑不说话。   建章宫。   赵枝枝今夜睡得不早不晚。吃过夜食后,刻了几十遍雅字,洗了澡洗了头发,头发刚烤干,她就睡下了。   今晚宫中摆宴,她这里也摆了宴。   南藤楼和建章宫的人都来赴宴了。   奴随寺人小童们不能用食案,她将饭菜都摆到地上,供大家自取。   虽然她不能加入他们一起吃,但她在旁边吃得也很开心。   今晚没能和太子入宫赴宴,她颇为自责。   但比起自责,她更多的是轻松。   赵枝枝躺在被窝里,检讨了一会,很快沉沉入睡。   梦中正与太子一起荡秋千,荡到高空,激动得快要叫出来时,忽然一阵寒风从身后吹来。   赵枝枝打了个激灵,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察觉正有人钻进被窝。   她睡得神志不清,眼睛困得只剩一条缝,浑身上下都是软乎乎的。   虽是如此,她还是唤出了声:“殿下?”   太子从身后抱住她:“继续睡吧。” 第49章 双更合并   初一早上, 赵枝枝被震天的爆祭声吵醒。   醒来时怀中抱着一个汤婆子,脚下也抵着一个汤婆子。赵枝枝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抱了两个汤婆子上床。   赵枝枝伸了个懒腰。   汤婆子大概是太子堆给她的。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抱她睡了会,睡了多久,她也不清楚。他起床离开的时候,她也毫无察觉。   今天太子要祭祀大礼, 白天一天都不会回云泽台。   不知道他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赵枝枝往太子躺过的地方蹭了蹭, 凉凉的, 已经没有他的余热。她很快缩回去。   在被窝里发了会呆,赵枝枝勇敢地起床了。   爬起来后没有吃蜂蜜, 捧着碗查看她的水仙花。   水仙花是太子送给她的, 他掏出来的时候, 她还以为是颗蒜。   太子说,这是花种, 用水就能养活,每天晒晒太阳, 会开出白瓣黄蕊的花。   用来盛花种的琉璃碗, 也是太子挑的,碧绿的碗,巴掌大小, 放在灯下看,能看见碗里顺滑的纹路,像蜻蜓眼睛一样,呈半透明。   无论是花种, 还是拿来盛花种的琉璃碗,赵枝枝都是第一次见,很是兴奋。她对此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她决心要种出太子所说的漂亮花瓣,每天查看几十遍。终于,昨天花种发芽了,长出一点翠绿的叶子!   今天这指甲盖大小的小叶子似乎又变长了点。   赵枝枝爱怜轻抚这一抹柔弱的翠绿,充满期待地鼓舞它:“今天也很漂亮,等开花的时候,肯定会是天下最美丽的花。”   简单洗漱吃过早食后,赵枝枝抱着她的花到外面晒太阳,顺便看热闹。   云泽台的爆祭仍在继续。   今天天公作美,没有下雨也没有刮大风,虽然依旧寒冷,但是太阳在天边挂着,光是看着那一团光亮,也会觉得温暖。   小童们聚在台阶上,建章宫前的空地,大巫们对天鬼哭狼嚎,他们围着一个大火盆,火盆燃烧柴火,有人往里洒酒,火苗瞬时张开血盆大口,寺人们趁势将竹子往里烧。   烧了一会,竹子爆开,发出震天的声响。   众人为这响声惊叫,家令在旁满脸是灰:“再来,再来!”   爆祭声越是响亮,越能敬神驱邪。从初一到十五,每日皆要如此。   赵枝枝在赵府时,赵府也要爆祭,但没这么大阵仗,也就弄个小火盆,请一个大巫,每天最多烧炸两根竹子。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前方的声响刚停下,云泽台其他地方的爆竹声接连响起。   云泽台很大,每个地方都要爆祭。   赵枝枝站在台阶上,耳边轰轰烈烈全是竹子爆开的声音。兰儿拽拽她,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   “啊?”   兰儿指指前方:“赵姬要下去玩吗?大巫会替赵姬向神明转达心愿!爆祭许下的心愿,神明一定会听到!”   赵枝枝想去,可是她怕竹子炸开时火苗窜到身上。   兰儿牵过她:“让星奴挡在赵姬面前,就不用怕火苗飞出来了!”   突然被点名的星奴瞪向兰儿。   兰儿咧嘴冲他笑。   经不住诱惑的赵枝枝期待地看了看星奴,星奴毫不犹豫走向台阶。   家令听说赵姬要向神明许愿,立刻派人将火盆四周的灰屑扫干净,将大巫中资历最老的那个从鬼哭狼嚎的队伍中拉出来,“赵姬要许愿,替她做法吧。”   家令朝赵枝枝大喊:“赵姬,快来!”   赵枝枝托小童照看好她的花,提裙小步跑过去。   家令交待:“从左往右,围着火盆绕一圈,然后从右往左,再绕一圈,绕完后,等竹子炸开的时候,在心中默念要许的愿望,等竹子第二次炸开的时候,将刚才许的愿望告诉大巫,大巫做完法,神明就能听到了。”   爆祭许的愿,最是灵验。第一场爆祭,只有云泽台最尊贵的人才能得此殊荣,太子殿下不在,赵姬许愿也是一样的。   为防止火苗溅出来,家令和星奴一起挡在赵枝枝面前,赵枝枝绕圈,他们也绕圈。   赵枝枝虔诚地绕完两圈,静候竹子炸开的声音。   等了片刻,爆竹声轰然炸开。   赵枝枝捂住耳朵,迅速许下心愿——   希望所有善待过她的人,今年也要平安活着。   希望太子殿下今年能够事事顺心。   希望她今年不会生病不会摔跤。   爆竹声快要停歇的瞬间,赵枝枝羞着脸许下最后一个心愿——   希望今年也能继续做太子殿下的枕边人。   许完心愿,第二次竹子再次炸开的时候,赵枝枝快速将刚才许过的心愿告知大巫,大巫为难,咋许这么多愿,一次只能许一个的呀。   赵姬眨着大眼睛问:“神明真能听到吗?我许的愿望,是不是太多了?”   大巫也不知道神明到底能否听见,他硬着头皮应下:“能听到,赵姬的心愿不多,小人这就向神明传达赵姬的心愿。”   赵枝枝跑开后,家令悄悄问:“赵姬方才许什么心愿了?”   大巫如实以告。   家令听完,很是郁闷。   若是太子殿下听说今天赵姬许愿,肯定会过问。   要点别的东西多好,金子宝物,赵姬若是要这些,太子殿下至少能替她寻来,他亦能在太子面前讨个巧。   结果赵姬的心愿竟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家令看向台阶上抱着花碗的赵枝枝,爆炸声阵阵响起,她半弯着腰,小童们替她捂耳朵。   赵姬脸上的笑容,比小童们的笑容更为天真纯洁。   她许的心愿,和她的人一样,简单纯粹。   家令笑着叹口气,至少赵姬最后一个心愿,太子殿下能替她实现。   至于其他的,就交给神明吧。   爆祭于午时结束,云泽台恢复从前的宁静。   赵枝枝将早上被吵醒的懒觉补回来,睡了会回笼觉,打算回南藤楼看看阿元和金子。   去年和前年的初一,是阿元和金子陪在她身边,三个人分着肉吃,挤在狭窄的小室里。那个时候,他们穷得很,连爆祭要烧的柴木都舍不得用,不能爆祭,只能用其他方式敬神驱邪。   阿元和金子会围着她跳舞,嘴里发出火苗爆开的声音,俯身亲吻她的脚,献上他们最美好的祝愿。   赵枝枝回到南藤楼,阿元和金子正盼着她。   三个人将往年初一时会做的事又做了一遍。   做完后,赵枝枝问:“你们有什么心愿吗?”   她想趁自己还得宠的时候,为阿元和金子做些事。   阿元问:“能让奴跟在贵女身边伺候吗?”   赵枝枝疑惑:“阿元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吗?”   金子拍阿元脑袋,笑道:“他想跟着贵女去建章宫,贵女总宿在那边,阿元担心以后贵女不回南藤楼了。”   这个事赵枝枝不能做主,她得先问过太子。   毕竟是建章宫,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一个人要想进去伺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我会尽力试试。”赵枝枝道。   阿元高兴地跑出去:“奴这就去将头剃干净点。”   赵枝枝问金子:“你呢?有什么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吗?”   金子很是实诚:“奴想要男人。”   赵枝枝:“……好。”   “要一个健壮,力大无穷的男人。”   赵枝枝好奇问:“之前那个对你很温柔的男人呢?”   金子瘪瘪嘴:“他要娶妻了,不和奴来往了。”   赵枝枝牵过金子的手摸摸她粗糙的手背,柔声问:“你想嫁他吗?”   殿下愿意替她嫁姐妹,她再求求他,或许能为金子求个恩典。   金子吓一跳:“奴怎能嫁他?奴是奴随啊。”   赵枝枝默声。   是了,她差点忘记,金子是奴随。   她的姐妹们是半奴,得了恩典,能够嫁于良民,但金子是奴随,一日为奴,终身为奴。   天生贱民,从出生起就注定被人当做牲口。   赵枝枝心中生悲,抱住金子:“也许……”   金子大咧咧笑:“没有也许,贵女莫要为奴伤心,奴自己一点都不伤心。吃不饱穿不暖才让人伤心呢,一个男人算什么。”   赵枝枝温柔拍拍她的背:“金子说得对。”   金子悄悄擦去眼角湿润,道:“刚才奴说要男人的话,是玩笑话,贵女莫要当真。”   赵枝枝:“嗯,知道了。”   夜晚姬稷从祭祀大礼上回云泽台,刚下马车,就看到建章宫台阶上赵姬在等他。   赵姬穿着裘衣,怀里捧花碗,一看到他,柔柔呼唤:“殿下!”   姬稷看到她,疲惫至极的脚步忽地又恢复劲头,说了一天祭文的嗓音颇为沙哑,快步上了台阶,抱起她:“赵姬。”   赵枝枝抱着花碗,腾不出手搂他,他揽住她腰提起来,她双脚悬空,被他带着往里走。   “殿下嗓子怎么哑了?”   “每年祭祀大礼后都这样。”   赵枝枝伸长脑袋,用唇啄了啄他的喉结:“殿下辛苦了。”   姬稷也觉得自己辛苦了,所以他迫不及待回来歇息。   以前他忙起来才会觉得安心,哪怕是忙祭祀大礼这种毫无用处的虚事,即使再厌恶,他也能从中获得忙碌的满足感。   现在他依然如此,但他的安心多了个去处。   他抱着赵姬,也会觉得安心了。   饿了一天的姬稷今晚用了大食案。丰盛的晚食早就备好,只待呈上。   赵枝枝也没吃,两个人坐在食案两边。   姬稷埋头吃饭,赵枝枝也埋头吃饭。   一口气扫荡完食案所有的食物,姬稷酒足饭饱,擦了嘴漱了口,将赵枝枝抱到腿上坐,亲了亲她,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两个人亲着亲着,倒在食案旁铺的软席。   今天姬稷太累,没弄太久,赵枝枝神晕目眩,眼中水光潋滟。   她现在已经不用糖棒了,她找到了新的排解方式——大声叫出来。   姬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他看看怀中还没回过魂的赵姬,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赵枝枝呆呆望过去。   姬稷捏住她的嘴,“也不怕将嗓子喊哑。”   赵枝枝注视他,努嘴蹭了蹭他的手指,像只努力啄人的小鸭子。   姬稷哈哈笑,换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嘴。   赵枝枝从唇缝里艰难发声:“殿……殿下……放开……放开”   姬稷两只手一起捏,凑过去嘴对嘴,狠狠亲了亲,这才放开。   今晚洗漱过后,就没有再行事了。   两个人早早地躺进被里,姬稷将今天祭祀上的趣事告诉赵枝枝。   今年同时祭两个神,许多人不太习惯,跪拜的时候闹出许多笑话。   除了趣事,还有怨言。   姬稷抱怨:“之前殷都运来的那个盘古像底座出现裂缝,不能再用来祭拜,新修的这个盘古像又不够精致,还好隔得远,看不清楚。”   赵枝枝轻柔抚着他的心口:“今年殿下定能得一个能工巧匠,修出让殿下满意的神像。”   姬稷被她抚了抚,心里暖洋洋,说哑的嗓子不准备再开口,将她又抱紧了些:“睡觉睡觉。”   姬稷刚要闭眼睡下,耳边传来赵枝枝细小怯弱的声音:“殿下,赵姬能求一件事吗?”   姬稷:“行,什么事?”   “殿下能为赵姬寻一个健壮,力大无穷的男人吗?”   姬稷猛然睁开眼。   赵枝枝心中七上八下,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被姬稷拽着坐起来。   两个人披着棉被,短暂的对视后,姬稷松开攥紧的拳头,沉声问:“赵姬想要一个护卫?”   赵枝枝:“不是护卫,是……”   “是什么?”   赵枝枝羞声:“愿意和奴随欢爱的那种男人。”   姬稷瞬时明白,哭笑不得:“哪个奴随向你请求了?”   赵枝枝嘴都快烫熟:“是赵姬自己的旧仆金子,她刚丢了一个男人,赵姬想要慰藉她。”   姬稷抱她重新回到被里:“是那个胖胖的奴随吗?”   “就是她。”赵枝枝忽地有些后怕,她觉得太子应该不会为这种事发怒。可事无绝对,太子虽然温柔,但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帝太子,她被他抱在怀里,享尽他的体贴,但她依旧不敢将太子视作她的男人。   帝太子是云泽台所有人的主人,他愿意对谁好,不是因为那个人有多特别,是因为他有兴致,而那个人刚好足够幸运。   她现在就是那个幸运儿。   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大概就是现在了。   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这么幸福的机会了。   赵枝枝爬过去,整个人趴到姬稷身上,脑袋贴到他心口处蹭了又蹭。   姬稷笑道:“好好好,都应你。明天孤就让昭明去办这事,让那个奴随自己选人。”   赵枝枝弯眸甜甜笑:“谢谢殿下。”   姬稷搂着赵枝枝,刚才猛然窜起的那点子火气全都消失殆尽。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他没想过要幸云泽台的奴随,这些奴随想寻人欢爱,就随她们去罢。只要不误事,不将生的孩子带回来就行。   赵枝枝问:“如果赵姬想将金子嫁出去……”   姬稷一口回绝:“这件事不行。”   奴随怎能嫁人?   赵枝枝没再继续求,她沉默地趴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姬稷察觉到她的沮丧,他将她从身上揽下来,低下头,两个人唇对着唇,他缓声道:“你想待她好,这是好事,但有些事情,只凭一腔好意,是无法改变的。她名唤金子,孤替你赏些金子给她,可好?”   赵枝枝也知道自己确实强人所难,她点头:“好。”   姬稷笑着啄啄她:“还有什么想求的事吗?”   赵枝枝赶忙说出阿元的事。   姬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问:“那个寺人今年多大了?”   “满了十一,快十二岁了。”   “年纪大了点。”姬稷考虑片刻,道:“他可以继续在南藤楼伺候,也可以随你来建章宫伺候,但不能靠近寝屋,更不能贴身伺候你。”   赵枝枝没有异议:“都听殿下的。”   她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   快乐的秘笈在于忘得快。   第二天早上起来,赵枝枝已将自己昨晚的悲天悯人忘得一干二净。   金子和阿元来向她谢恩。   是太子让他们来的。   金子激动道:“昭明公子说,他下午带奴去外面,已经备好了屋子和暖被。”   金子张开手指:“说是挑了五个年轻壮汉,都是庄稼汉,任奴选一个。贵女能不能替奴问问昭明公子,奴这次选了一个,下次能选其他人吗?”   阿元捂住她嘴:“不知廉耻!”   金子笑着咬住他手。   阿元啊啊尖叫。   三个人正说着话,赵枝枝余光瞥见门外一道身影,她立马嘘声——“殿下来了。”   姬稷进屋,扫一眼伏在地上的阿元和金子,没说什么,牵过赵枝枝往外面走。   “殿下,我们去哪?”   “带你去看傩舞。”   一年一度的傩舞热闹非常,舞队从王宫出发,一路行走,绕城一圈才会结束。   姬稷昨天祭祀大礼后,便吩咐了人,让傩舞队伍会在云泽台前面稍作停留。   早上赵姬那两位旧仆谢恩时,他从家令那得知了赵姬昨日爆祭对神明许下的心愿。   他的心里又暖又涩。   暖的是赵姬惦记着他。   涩的是赵姬竟将枕边人这种事当做心愿。   无论今年还是明年,她都会是他的枕边人。她卑微地将这种事向神明祈祷,他怎能不涩?   他现在就想告诉她,她以后再也不用许那样的愿望,她可以放心地做他的枕边人。   看傩舞的时候,赵枝枝发觉太子时不时瞄她几眼,好像有话要说。   她同他注视,他看着她,眼睛忽闪,又不说了。   姬稷犹豫,要是她知道他偷听了她向神明许的愿望,明年还会放心地在爆祭上向神明许愿吗?   她要是不许愿,他就无法得知她的愿望,也就不能为她实现愿望。   要是赵姬这辈子都不许愿,那他罪过就大了。   左思右想,姬稷决定,还是先瞒着吧。   傩舞队伍来至云泽台,云泽台其他人闻风而来。   第一阙的贵女们远远看着前方的傩舞,众人虽看着傩舞,心思却飘到被傩舞围绕其间的赵姬与太子身上。   赵姬娇娇软软地倚在太子身侧,太子紧牵着她的手,时不时替她拨弄裘衣。   戴着鬼神面具的傩舞人跳到赵姬面前时,赵姬吓一跳,太子含笑将她揽到怀中,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说着说着,忽然垂下脑袋,吻了吻赵姬的额头。   这个吻,如此温柔,柔得令人光是看着就心动不已。   众人又惊又悲。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那张冷漠英俊的脸,原来也会出现这般柔情万丈的神情。   她们连见太子一面都艰难万分,而赵姬不但能够陪伴太子左右,而且还能得他温情以待。   什么时候,她们也能像赵姬那样,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   哪怕没有那么温柔的吻,只是一个眼神,一个不那么冷冰冰的眼神就行。   翡姬被孙氏女牵在掌心,孙氏女呆呆地看着前方太子和赵姬的身影,“说不定有一天你能像赵姬那样,站在太子身侧,被他拥入怀中。”   翡姬不看太子和赵姬,她看着孙氏女:“我做不到的,我不行的。”   孙氏女握紧她的手:“不,你行的。我一定会为你找到机会,一定会。”   翡姬眼中又有了泪,但她没有哭出来,她将眼泪逼回去,挤出一个笑脸,附和孙氏女:“嗯,你说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庞桃嫌弃地从翡姬和孙氏女身边走开,她来到人群最后方,那里有越女。   越女矮小的身体踩在奴随背上,她让奴随将她举高点:“没用的东西,我没喂饱你吗?”   奴随咬牙撑起来,越女总算如愿以偿,高高凌驾于人群之上。   庞桃仰头望着越女:“公主在作甚?”   越女不看她:“看傩舞。”   庞桃:“看傩舞为何要站那么高?”   越女不理她。   庞桃:“孙氏女好像有些疯疯癫癫,公主要将她从第一阙赶走吗?她已是宫人,本就不该再住第一阙,翡姬非要护着她。”   越女扫过底下双手紧牵的翡姬和孙氏女,沉默良久,吐出一句:“随她们去。”   庞桃百思不得其解:“公主从前不是厌恶孙氏女吗?”   越女哼了声:“现在她已经不配让我厌恶了。”   庞桃还要再说,忽然越女暴躁起来:“闭嘴,不要打扰我。”   赵枝枝看着傩舞,忽然余光瞥见右方熙攘的人群里,一道矮小的身影晃在半空中,鹤立鸡群。   赵枝枝好奇瞥了眼,越女骑在人脖子上,紫衣黑发,目光炯炯,正盯着她看。 第50章 双更合并   越女的眼神像鹰, 见她看过去,半眯笑起来时更像是餍足饱食之后的猎鹰。赵枝枝一头扎回姬稷怀中。   姬稷摸摸她忽然垂低的脑袋:“怎么, 又吓着了?”   赵枝枝脑袋抵在他衣袍间,双手环住他腰,低声说:“赵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傩舞,忍不住紧张。”   姬稷两只手一揽, 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傩舞的面具确实可怖了些, 若是不喜欢, 我们便不看了。”   赵枝枝细声:“赵姬还想要看。”   姬稷含笑:“那继续看,害怕的话就躲在孤怀里, 等不害怕了, 再睁眼看几眼。”   赵枝枝点头:“嗯。”   姬稷抚着赵枝枝的乌发, 心中暗叹,他的赵姬胆子还是这般小, 连傩舞狰狞的面具都能吓到她。   没他护着,她如何能活得顺心。   姬稷想着想着, 情不自禁扣住赵枝枝后脑袋, 好让她往他怀里贴得更紧些。   他柔声哄:“心肝儿,不怕啊,那些面具都是假的, 不是厉鬼,即使有厉鬼,孤也会将他们全赶走。”   太子的嗓子尚未完全恢复,沙沙哑哑, 压低声线说话的时候,像是砂砾磨过耳朵。赵枝枝耳朵一阵发痒,懒懒地趴在太子身上。   她才不怕厉鬼。   人比鬼更可怕。   赵枝枝悄悄从太子臂膀看出去,越女还在看她。   她不但看她,她还冲她翻白眼吐了舌头。   赵枝枝立马将脸藏起来。   藏起来后,又嫌自己没出息。   赵枝枝抱紧太子,躺在他怀中缓缓将头侧向越女。   呼一口气。   赵枝枝也冲越女翻了个白眼吐舌头。   越女骑在奴随脖子上,身形一顿,继而大笑。   庞桃赶忙让奴随将越女放下来:“公主,公主,莫要笑了,会被太子殿下听到的。”   越女仍在笑:“听到就听到。”   庞桃:“公主,去哪,不看傩舞了吗?”   越女脚步轻快,头也不回:“不看了。”   赵枝枝上午看了傩舞,晚上睡觉便做了噩梦。她梦见那些厉鬼面具后面藏着的脸,全是越女的脸。   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太子为此召了医工。   正月看医不吉利,赵枝枝不想为此让太子触霉头,她求他将医工遣回去,为证明自己真的没事,她爬起来跳了《绿袖》给他看。   上一次跳,还是一年前,也是跳给太子看。动作虽然有些生疏,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跳完了。   太子看懵了,她自己也跳懵了。   为什么要半夜跳舞?   跳成这样她怎么好意思让太子看?   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事?   赵枝枝郁闷地想,她在太子身边待的日子越久,她就越懒笨。   迟早有一天,她会成为好吃懒做的废人,连做玩物都没资格。   赵枝枝手足无措,她很想让太子忘记刚才看到的舞,从明天起她会勤加练习,就算挪用刻字的时间,她也会重拾她从前练过的舞。那些用来取悦男人的事,她再也不嫌弃了。   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赵枝枝爬上床,太子披着床被,仍是保持刚才看舞的坐姿没变过。   赵枝枝不敢看他的脸色,声音轻得近似于无:“赵姬不是故意敷衍殿下,下次,下次会跳得更好……”   太子一把握住她的手。   他转过脸来,她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太子脸红红的,呼吸急促:“很好看。”   赵枝枝脸也红起来:“殿下觉得好看?”   “好看。”太子喉咙里滚出几声粗沉的气息,黑亮的眼定在她脸上:“比一年前更好看。”   他凑近她,“赵姬怎样都好看。”   赵枝枝低垂眉眼。   她跳得这么糟糕,太子却愿意哄着她说好看,她的心跳得好快。比和他欢爱时,跳得更快。   她的心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跳得过于快速。   太子灌给她的欢喜,甜甜的,暖暖的,足以令人手舞足蹈。   只有和他欢爱才能平复下来。   赵枝枝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反正她每次都是这样做的,太子也很喜欢。   太子满足的时候,她也满足了。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看着奴随们收拾床被褥子的痕迹,赵枝枝唾弃自己,真是个yin荡的女人!   她唾弃归唾弃,转头又投到太子怀中,躺在他臂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太子尚未平静,他眼下微红,神情迷离,漆黑的眸子怔怔放空,有种脆弱茫然的美态。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忘记他是太子,记起他是她的啾啾。   赵枝枝舍不得破坏这难得的时光,就算她此刻很想亲亲他,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在心里默数,数到第一百下的时候,太子清醒过来:“作甚傻傻笑?”   赵枝枝:“以后赵姬每天都跳舞给殿下看,好不好?”   太子捏捏她脸蛋:“若是每天跳,赵姬会累坏,赵姬有兴致便跳,无需勉强自己。”   赵枝枝:“以前赵姬在家里时,每天都作舞,不会觉得累。”   太子问:“那时赵姬跳得开心吗?”   赵枝枝一愣,摇摇头:“不开心。”   太子抱起她,去看放在窗边的花种,叶子比昨天又长了些,他说:“赵姬开心最重要,孤留赵姬在身边,并非是为了看赵姬跳舞。”   赵枝枝吸了下鼻子,她想问那是为了什么。   可她不敢问。   太子说:“赵姬跳的舞,孤看过一遍便记住了,刻在脑海里,随时都能翻出来看。”   他扬眉冲她笑:“赵姬这般看着孤,是想偷亲孤吗?”   赵枝枝亲上去。   一夜没睡,天亮后接着睡,睡到下午才醒。赵枝枝腰酸背疼,爬不起来,太子精神奕奕,他也没有爬起来。   两个人躺在床上,手牵手,盯着半空发呆。   外面小童嬉笑叫喊:“下雪了!下雪了!”   赵枝枝咦一声,想要翻起来看,但是没有力气。太子问:“孤托你起来?”   赵枝枝躺久了也不是很想动:“外面冷,赵姬再躺躺。”   躺着躺着,赵枝枝肚子开始叫起来。她看看身侧的太子,太子也在看她。   太子:“孤好像听见谁的肚子咕咕叫。”   赵枝枝捂住脸:“不是赵姬的肚子。”   太子呀一声,“好大一只虫子!”   赵枝枝猛地坐起来:“在哪,虫子在哪?”   太子哈哈笑,双手绕过她的腋下,将她一把提到身上抱起来:“这只小懒虫就在孤的怀里,走,吃饭去。”   正月里吃的都是大鱼大肉,赵枝枝想吃鱼脍,厨子上了鲈鱼脍,她吃了一口又不想吃了,对煎炸鲫鱼和拌了梅酱的黄羊肉更感兴趣。   太子吃了她没吃完的半块鱼脍,也没再碰过碗里的鱼脍。   两个人对上视线,一致认为今天的鱼脍不好吃。刀功不行,切得太厚了。   “孤记得你那里有个很会做鱼脍的厨子。”太子往她碗里夹黄羊肉。   赵枝枝:“不是厨子,是寺人,叫阿元。”   “孤记得他,快十二岁的那个寺人。”   “阿元现在就在建章宫大门口候着,要让他来做鱼脍吗?”   太子想了想,“那我们慢点吃,等等他的鱼脍?”   赵枝枝立马让人去叫阿元。阿元能够得到太子赏识,她再高兴不过。   阿元一直都想出人头地,比起跟在她身边做寺人,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做寺人。   虽然阿元从未提过,但她知道,阿元有个远大的志向。   从前她还待在小室时,夜里睡觉,总是被阿元吵醒。阿元在梦中哭泣,哭得撕心裂肺,说梦话的时候都颤栗不已,他在梦里咬牙切齿喊:“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我一定会光复元氏一族!”   阿元说了大半年的梦话,她从他的梦话中得知,阿元的家族是被夏王室诛杀的,人都死光了,就剩阿元一个。   阿元做的鱼脍很快呈上,冬天寒冷,但阿元的手艺依旧精湛,他还用鱼脍摆了个雅字。   一个忠字。   看到那个字的时候,赵枝枝惊讶不已,阿元竟会写雅字?   她从不知道阿元会识字。   等太子召见阿元,问了许多事,阿元引经据典对答如流时,赵枝枝就更诧异了。   太子同她道:“赵姬身边,藏龙卧虎。”   赵枝枝试探问:“殿下觉得阿元如何?”   太子沉思后,答:“元氏神童,名副其实。”   赵枝枝目瞪口呆。   她怎么不知道阿元是什么元氏神童……   太子一边喂她吃鱼脍,一边说:“赵姬没听过元氏一族吗?”   赵枝枝羞愧地摇摇头。她能知晓的事情有限,就连帝台许多家族的事,爹也不曾让她知道。她能从外界知道的事,全是从阿姐那里来的,以及舞宴上听那些贵族们谈聊城中闲事。   太子:“元氏一族,以藏书出名,据说他家藏尽天下书,这样的家族,最后却落得个因言获罪的下场,实在惋惜。”   赵枝枝很喜欢听太子讲外面的事:“是什么样的话,竟会招致灭族之祸?”   太子:“一篇《劝君书》,道尽帝台旧贵丑态。”   “夏天子不喜欢这篇《劝君书》吗?”   “不是他不喜欢,是帝台旧贵不喜欢。”太子吃下最后一块鱼脍,“元氏文人,忠烈刚正,乃是夏天子手边最后一根稻草,夏天子也曾有过铲除帝台旧贵的决心,他也想过改变现状,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赵枝枝听得更认真了:“夏天子不能护住他们吗?”   “护不住,一个傀儡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住旁人?”太子目光深邃,眸底闪过一抹冷光:“为帝者,为他人掣肘,身在其位,只会生不如死。”   赵枝枝从未想过原来夏天子过得这么苦。   她对夏天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小时候匆匆见过的一面。夏天子与民同乐,站在城墙上,任由百姓瞻仰。   那是个瘦削的男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脸上惨白的虚弱,看得人提心吊胆,仿佛风再吹大点,他就会被风刮倒。   太子摸摸她发呆的脸,想到什么,笑着说:“赵姬可知,夏天子为何要传位于殷王室?”   赵枝枝小心问:“这样的事,赵姬也能听吗?”   “当然能。”太子将她抱到身上坐,“孤喜欢和赵姬说话,赵姬想知道的事,孤都会告诉赵姬。”   赵枝枝抿嘴笑起来。   好像是有挺多人喜欢和她说话,尤其爱和她说秘密。   大概是因为她生了张一看就知道记性不好的脸,不过嘛,她确实记性不好,和她没关系的事,她听过之后很快就会忘掉。   赵枝枝搂住太子脖子,为自己这张轻易就能获得人信任的脸高兴不已:“快告诉赵姬。”   太子:“夏天子曾和王父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只有几面,但不知不觉却成了挚友。除了一封传位诏书,夏天子还给王父留过一封信,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孤不清楚,王父没有给人看过,孤只知道,王父看过那封信后,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听近侍的宫人说,屋里时常传来哭泣的声音。”   赵枝枝不由自主在脑海中想象两人相遇相知的画面:“夏天子将自己的江山托给了陛下,他一定很信赖陛下,陛下为夏天子垂泪不已,他一定很珍惜夏天子的这份赏识。”   太子见她红了眼,捧住她脸轻轻晃了晃:“小傻瓜,这都能听哭?”   赵枝枝使劲将感动的泪水眨回去:“没哭没哭,打哈欠而已。”   说完,她假装打个哈欠。   太子吻吻她眼皮,戏谑:“孤养了个小哭包。”   赵枝枝心中呐呐,刚才还是小傻瓜呢,怎么现在又变成小哭包了?   她才不是小哭包。   她只是,只是爱喝水,所以眼泪太多了!   赵枝枝被太子抱着亲了会,脸上沾满他的口水,她也不擦,用脸蹭回去,太子挠她痒,两个人倒在软席上。   闹了一会,赵枝枝求饶,太子这才放过她。   他用温热的湿巾帕给她擦了脸,擦完后嗅了嗅说:“好了,没有口水味,又是香香的了。”   赵枝枝想去看阿元:“赵姬从前不知道阿元的身世,现在知道了,更为他伤心,赵姬想去看看他。”   太子没有阻止:“去吧,顺便告诉他,以后他不用在大门口伺候,到甲观处替孤整理藏书罢。”   赵枝枝高兴地亲亲他:“赵姬替阿元谢过殿下。”   阿元在大门口吹冷风,他才来建章宫第二天,没人会给他活干,他只能看看大门,顺便干干杂活。   他刚才干了件大事,到现在心都是悬着的。   他自作主张在帝太子面前表露了自己的身世,希望能够得到帝太子的赏识,如果帝太子嫌他冒犯,要杀掉他,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人总要为自己争取,他活着不是只为了做个寺人。他献上鱼脍的那刻起,便下定决心用命一搏。   若真要说后悔事,他唯一后悔的,便是拖累赵姬。   若是帝太子厌恶他杀了他,他头一伸,命给了便是。可是赵姬那般善良,她不该被他连累。   他希望帝太子不要为了他的鲁莽迁怒赵姬。   阿元越想越焦虑,他忽然恨起自己来。之前他就很克制,哪怕在南藤楼遇见太子好几次,他都没有轻举妄动。若不是因为元家是初三这日被灭族,今日是元家的祭日,或许他还能再等等。   阿元不停抠着手指,肉都快被抠出来,忽然望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朝他奔来。   “阿元,阿元。”   阿元一看,是赵姬,他顿时僵住,想和她说话,又无颜面对她。   赵枝枝不解地低下头去看他,阿元脑袋越垂越低,她以为他还在为旧事重提而伤心颓然,她也为他难过,没再说话,和他站在一起静静吹风。   阿元自责内疚,嗓音都透着哭腔:“贵女,奴……”   赵枝枝:“阿元,原来你是神童!”   阿元一愣,悄悄侧过头偷窥,赵姬的脸上,没有半点责怪之意,她在笑,眼眸弯弯,唇红齿白。   阿元更愧疚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奴现在只是阿元,一个寺人。”他停顿,看她一眼:“奴是赵姬的寺人。”   赵枝枝拍拍他背:“你这么厉害,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你学了那么多雅字看过那么多书,还做过文章诗词,我哪用得着为学字的事烦恼,我要是跟着你学,早两年就学会雅字了!”   阿元没应声。   他哪敢告诉她。   他的事,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怕她知道他是元家罪人之后,会赶走他。   “殿下让阿元去甲观整理藏书,以后不用在大门口伺候了。”赵枝枝迫不及待将好消息告诉他。   阿元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章宫甲观藏书无数,其中就有他元家的一部分藏书。他想来建章宫伺候,除了伺候赵姬左右,得到帝太子赏识外,更是想找机会重阅他元家的藏书。   那些书,是元氏一族百年心血,他虽不能再做它们的主人,但能再看看它们也是好的。   阿元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奴真能去甲观?”   “当然是真的。”赵枝枝笑道,“殿下定是看阿元聪明,不忍浪费阿元才华,所以才让阿元去甲观整理藏书。”   阿元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多谢贵女,多谢殿下。”   赵枝枝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牛皮袋,从里面取出一团黑糊糊用橘叶裹着的衣梅:“阿元不哭,来,吃这个。”   她递给阿元一颗,她自己也含一颗放嘴里。   衣梅是太子殿下特意让医工制的。这东西好吃得很,润喉补肺,用杨梅做的,沾了各种用蜜炼过的药料,又酸又甜,还有一点涩涩的苦味,含在嘴里,回味无穷。   太子殿下昨天晚上临睡前吃了一颗,今天嗓子就不哑了。他喂她吃了一颗,她喊哑的嗓子也好了。   因为好吃,所以她将它当糖吃。   阿元吃了,眯起眼,赵枝枝笑问:“好吃吗?”   阿元点头:“好吃。”   赵枝枝满足笑:“我也觉得好吃。”   阿元擦掉眼泪,“贵女不怪阿元吗?”   赵枝枝疑惑:“我为何要怪阿元?”   阿元低声:“阿元利用了贵女,贵女得到殿下宠爱后,很多次阿元都想借贵女的势,在太子殿下面前表露心声,阿元本该就此打住,安分度日,但是阿元做不到。”   赵枝枝嗤嗤笑:“这哪叫利用?别人将亲生的孩子当礼物送人时都不觉得是利用,你不过是为自己创造机会,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怎算利用?”   她重新拍拍他背,这次不是轻柔的抚慰,而是重重的鼓舞:“阿元今天做得很好,我很为阿元高兴。”顿了顿,道,“不止是高兴,还有自豪。”   阿元眨着泪眼:“自豪?”   “阿元是神童呀!”赵枝枝很是兴奋,她第一次见到活的神童!   虽然,这个神童已经在她面前晃悠了两年多。这下好了,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很聪明,就只有她最笨了。   赵枝枝继续道:“这个神童是我的人,我当然自豪。”   她说着话,吐出杨梅核,阿元立马接住。   阿元:“无论阿元以后怎样,阿元永远都是贵女的人。”   赵枝枝觉得自己应该回一句分量相当的话,脑海里寻一圈,总算被她找出一句话。   这句话是殿下前些日子教过的,出自一个故事典故,故事很长,打打杀杀,她就记住这么一句。   赵枝枝脱口而出:“苟富贵,勿相忘。”   阿元笑喷。   赵枝枝难为情,小声问:“这句话不能这么用吗?”   阿元:“这句话原意是好的,因为故事主人公的出尔反尔,所以大家提起这句话,一般用来讽刺戏言。”   赵枝枝连忙解释:“我没想要讽刺阿元。”   阿元认真道:“阿元的命都是贵女的,讽刺一两句又算什么。”   赵枝枝纠正:“现在你的命是太子殿下的了。”   阿元:“先是贵女的,再是太子殿下的。”   赵枝枝掏出一颗衣梅塞住他嘴,郑重交待:“以后去了甲观,要更加勤勉上进,说不定有朝一日,阿元能够得偿所愿。”   阿元含泪笑起来,稚气的脸,眸底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沧桑老成。   他充满期望看向远方,那个方向坐落着元氏曾经的城池。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口气在,兴许真能如赵姬所说,有朝一日,他得偿所愿。   他会以城主的身份,他以元氏之子的身份,夺回那座属于他父辈的城池。 第51章 双更合并   已近正月十五, 雪却越下越大,云泽台银装素裹, 白茫茫一片全是雪。   因为下雪的缘故,赵枝枝哪都去不了,秋千荡不了,盼了许久的射箭也一推再推, 成天待在屋里烤火, 还好有太子和她一起。   太子早上会看很多书, 他不下床,他就在床上搂着她看。床上堆满竹简, 太子一边看一边念出声, 念到一些句子的时候偶尔会停下来感叹一番, 她不懂太子为何感慨,大概是因为那些话说得太好了。   她虽然听不懂太子念的那些书, 但是她依旧听得很高兴。她现在听不懂,不代表她以后听不懂, 她已经学完三分之一的雅字了!   等她学完全部的雅字, 就能自己看书,看的书多了,迟早有一天她也能听懂太子说的那些之乎者也。   赵枝枝早上听太子念书, 有时候听着听着会睡着,等她睡醒来,就该吃午食了。吃完午食,就该轮到她刻苦学字了, 她这几天突飞猛进,太子教过的字她学一遍就能记住了,每个字刻不到十遍,她就能熟稔地写出来。   赵枝枝觉得自己的进步得益于白日宣淫后头脑放空,一点杂念都没有,所以才能学得这么快。为此,她特意悄悄用几天时间对比过,白天欢爱前和欢爱后学字,夜晚欢爱前和欢爱后学字。   事实证明,白天欢爱后立刻开始学字效果最显著!   赵枝枝找到了自己学字的最佳时机,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这些天都能白天学字,发愁的是过完正月太子就不能天天在白日里陪着她学字了,他很快又要投身繁忙的朝事中。   要是太子以后能够白天和她欢爱教字后再出门就好了。赵枝枝放肆地畅想一番,然后痛快地将这个想法给灭掉了。   太子出门办公起得格外早,她必须起得和他一样早,才有可能实现白日欢爱后学字的计划。   她起不来,她想睡懒觉,所以还是算了。   正因为如此,赵枝枝更加珍惜正月里能够白日学字的机会了。午食欢爱后的学字时间,她看太子的眼神就像看珍宝,眼里闪闪都是星星。   姬稷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盯着看,以为她是因为这几日他同她尝了丝帛画着的事。   赵姬尝出滋味了,所以变得更加依赖他。   姬稷决心让人多寻些丝帛画,他喜欢和赵姬做那样的事,他的男儿本能总是在赵姬身上近乎痴狂。还好赵姬也喜欢,他年轻力壮,赵姬想尝什么样的事他都能满足她。   这日午后,姬稷抱着怀里大口喘气的赵枝枝,叹了句:“幸好,幸好。”   赵枝枝两眼发晕,软成一滩泥,气若游丝:“幸好?”   姬稷笑着用脸蹭蹭她,没有作答。   幸好他没有过早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否则岂不误事?   若是早几年遇到赵姬,又或是遇到别人,让他终日牵肠挂肚,他定不会留着她。殷太子的心里留不出多余空地给谁,因为要前进的方向太遥远,唯有全神贯注才能迈前一步。   而他现在是帝太子,他要前进的路就摆在眼前,他只管照着这条路走下去,无需忌讳太多。   他的心里,能够腾出一小块空地用来装人。   他的年纪刚刚好,他的身份也刚刚好,他有精力,也有时间,照顾他的赵姬,让她快乐地和他一起共尝男女之事。   姬稷细细想过一遍,越发觉得他的赵姬是个福星。   若不是福星,怎会知道在正确的时机遇见他来到他身边?   若她来早一步,大概已经香消玉殒。若她来晚一步,他兴许早就幸了别人,或许还不止一个,那时他会如何待她?还会像现在这样,被她偷亲一下就脸羞,看见她的笑容就心生欢喜吗?   姬稷想象不出,他也不愿去想。   如果他晚些遇见赵姬,或许他也会发现她的好,但那肯定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在这之前,她该如何过日子?她被他幸了之后丢到一旁,她会不会伤心哭泣?别人会不会害她欺负她?   他一想到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下,他会无情冷酷地对待赵姬,他就心头绞痛。   姬稷不敢再想,他忙忙低下去亲赵枝枝,认真仔细地吻过她面颊每一寸肌肤:“心肝儿,孤的心肝乖乖。”   赵枝枝被亲着亲着不由自主伸长脖颈,将脸往他唇下送得更近,悄声呢喃:“殿下的心肝乖乖想要习字了。”   姬稷从愧疚的心思中回过神,猛然想起自己今天要做的事:“孤未时三刻要出门,等孤夜里回来,再教赵姬学今天的字。”   赵枝枝迷离含笑的眼顿时黯然。   她觉得自己刚才趴在太子身上的努力全白忙活了。   今天的她不再是为了习字最佳时机而尽情欢爱的赵姬,今天的她只是一个白日宣淫的赵姬。   赵枝枝在太子心口处画圈圈,轻声问:“殿下出门作甚?”   “去宫里吃酒,赵姬想去吗?”   赵枝枝当然不去了:“殿下自己去就行。”   比起去外面,当然还是在屋里待着舒服。   两个人抱着发了会呆,片刻后,姬稷起身整理仪容,赵枝枝跟着奴随去泡澡。   隔着屏风,姬稷喊:“别洗太久,下午自己找些事做,莫要睡觉,睡多了夜晚又要折腾。”   赵枝枝泡在热乎乎的浴桶里:“知道了,赵姬知道了。”   泡完澡,赵枝枝精神抖擞,让兰儿去准备酒。   太子去宫里吃酒,她就坐在屋里吃酒,看看花,赏赏雪,同样惬意得很。   赵枝枝将装了水仙花的琉璃碗捧到窗边,它又长大了一点。绿叶长长一条,像大葱,太子说,长成这样就说明它的枝叶已经抽发完毕,只等着开花。   要是雪融前能看到它盛放花朵就好了。赵枝枝亲了亲叶子,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养花,她希望能养出一朵漂亮的花。但如果不漂亮,她也会同样喜爱它。这是太子送她的花,怎样都好看。   窗外白雪皑皑,兰儿踩在雪地里,手里捧了酒,冲她招手:“酒来了!”   兰儿跑进屋,抖落身上的雪花,打开酒让她闻:“香不香?”   赵枝枝有些失望,她想喝越酒。   “香。”赵枝枝问,“是让人去南藤楼取的吗?”   兰儿:“就是南藤楼取回来的。”   赵枝枝:“南藤楼应该还有越酒。”   兰儿:“没有了,都喝光了,只剩这个酒。”   赵枝枝舔舔嘴,什么时候喝光的?她明明没怎么喝。   兰儿给她倒酒:“来。”   赵枝枝没要。   越酒的诱惑挥之不去,赵枝枝左思右想,问兰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让人去第一阙取越酒,你说越女会给吗?”   兰儿语气理所当然:“她不给也得给,整个云泽台,只要是赵姬想要的,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赵枝枝犹豫:“她毕竟是公主,我若使唤她,是不是太蛮横无礼?”   兰儿也犹豫了,对啊,毕竟是越公主,就算是个亡国公主,那也是公主。   兰儿:“我去试试?”   赵枝枝:“那就辛苦兰儿了。”   赵枝枝坐在窗下等,等了没多久,兰儿跑回来,怀里没有酒。   赵枝枝:“她不肯给吗?”   兰儿:“她肯给,但她说她生病了,要赵姬去探病。”   赵枝枝不信。   在她印象里,越女就没生过病,她那具矮小的身体强悍至极。从前被越女关起来的时候,越女三天三夜不睡觉盯着她看,依旧能够神采飞扬。   越女说她生病了,定是为了戏弄她。   兰儿:“赵姬去吗?”   赵枝枝左右为难。   这样的下雪天,若能喝一口醇香的越酒,定是快乐赛神仙。   可是她又不想去看越女。   要是世上还有其他人会酿越酒就好了。   兰儿出主意:“赵姬无需苦恼,等夜晚殿下回来,让殿下下命令吩咐便行。”   赵枝枝不想让太子替她做这样的事。   这样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她自己能解决。   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赵枝枝最终还是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要亲自去第一阙取酒。   赵姬要去第一阙,整个建章宫的人都忙起来。   雪天出行最易出事,他们可不敢让赵姬发生什么意外。   从建章宫去往第一阙的路,宫人们急匆匆扫雪。太子殿下从未来过第一阙,这条路原本不必扫,但太子殿下没来,赵姬却来了。   建章宫的星奴大人吩咐,赵姬的脚下不能有一片雪。无法及时清扫的路,就用身体做挡,让赵姬踩着过去。若是赵姬不慎跌跤,她们也不必活了。   宫人们战战兢兢,卖力扫雪,孙氏女也在其中。   有翡姬护着,平时宫人的活她无需做,但这次是建章宫的人亲自吩咐,翡姬也无可奈何。   孙氏女冻得瑟瑟发抖,脸上手上全都冻红,忽然听见一阵铜铃声,往前一看,是建章宫的青铜大盖马车。   马车平缓,朝着第一阙而来。   孙氏女怔怔看着那匹奢华大气的青铜马车,忽然被人一脚踢倒:“跪下,快跪下。”   马车停下,宫人们跪道相迎。   她们已经将雪扫干净,为了能让赵姬安然无恙从这段雪路上走过,她们甚至洒了盐。   和金子一般贵重的盐,只因赵姬要从雪地而过,洒盐如洒土。   宫人们伏首而跪,有人忍不住舔了舔路。   赵枝枝从马车下来,兰儿和其他小童为她提裙,星奴在旁撑伞挡风。她穿着最喜欢的白狐裘衣,走在没有一片雪的小路上,所过之处,宫人跪在地上喊:“赵姬。”   她走的路没有雪,宫人们跪着的地方却全是雪。   赵枝枝不由加快脚步,只有她从她们身边尽快走过去,她们才能早些起身。   突然一道身影扑出来,她还没有看清楚,星奴就已一脚将人踢开。   “有刺客,拖下去。”星奴冷冷吩咐。   倒在雪里的人缩成一团痛苦叫唤,赵枝枝定晴一看,认出孙氏女。   她及时阻止星奴:“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刺客。”   星奴皱眉扫过孙氏女,默默退回赵姬身后。   赵枝枝弯腰查看:“你怎么了?”   孙氏女哭喊:“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刚才星奴那一脚,踢在孙氏女的肚子上。   赵枝枝虽然不喜欢孙氏女,但那是从前的事了,她在太子殿下的庇佑下过得很好,没有必要为以前不开心的事介怀。   “你作甚扑出来?”赵枝枝想让奴随搀扶孙氏女,“下次不要再冒冒失失冲出来,万一真被当成刺客,你就没命了。”   赵枝枝的语气温柔平和,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傲慢,孙氏女听在耳里,眼泪汹涌而出。   赵姬的关怀令人既感动又心酸。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真正正成了卑微的宫人,赵姬站在让人不敢仰望的高处,而她匍匐在最底下。   孙氏女抱住赵枝枝的腿:“求求你,让翡姬伴你左右吧,翡姬乖巧懂事,一定能讨你欢心。”   奴随们上前将孙氏女拖开,作势要打她,罚她擅自触碰赵姬的罪。   赵枝枝叫住:“别打。”   奴随们停手,按住孙氏女,用手挡在孙氏女嘴唇前方,防止她大不敬吐唾沫。   孙氏女哭道:“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翡姬是无辜的,翡姬很好很好,你一定会喜欢她。”   赵枝枝看出孙氏女的意图,她眉头紧蹙:“可我不想让翡姬伴我左右,我不缺人陪伴。”   孙氏女还要再说,翡姬从廊道冲出来,没有穿鞋,踩着白袜,披头散发,行色匆匆。   翡姬没有往赵枝枝身边去,她扑到孙氏女身上,惊慌失措:“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孙氏女:“快,快向赵姬行礼。”   翡姬这才抬眼看向赵枝枝,她眼里一丝一毫的嫉妒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恐惧与害怕:“赵……赵姬。”   赵枝枝郁闷,她看起来很可怕吗,翡姬看着她,为何像是看着一个恶鬼。   不等她反应过来,翡姬已跪到地上磕头:“求赵姬饶过美娘,求赵姬饶过美娘。”   赵枝枝不知道孙氏女的名字,今天听翡姬提起,才知道原来孙氏女叫孙美娘。   赵枝枝往后退一步:“你……你起来。”   翡姬只好从地上爬起来,她贴到孙氏女身侧。她想给孙氏女擦眼泪,可是孙氏女别过头不看她。   孙氏女:“到赵姬身边去。”   翡姬看看赵枝枝,又看看孙氏女,她颤着唇,握住孙氏女的手,孙氏女甩开她。翡姬眼泪汪汪,垂头丧气,走到赵枝枝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再近一些,有小童拦着,她过不去了。   翡姬:“翡姬愿伺候赵姬左右,唯赵姬马首是瞻。”   廊道上站满了人,全是第一阙的贵女。   她们听说赵姬来了,纷纷跑过来看。   赵姬为何要来第一阙?有人得罪她了吗?她是不是来杀鸡儆猴的?   殷女们虽嫉恨赵枝枝,但她们也害怕她。在众人看来,赵姬是当之无愧的宠姬,她是太子身边第一人,太子宠着她,她的一句话,随时可能要了她们的命。   众人嬉笑翡姬和孙氏女,这两个跳梁小丑又跑出来作怪了。   真是丢人,竟然敢提出那样无礼的要求,   赵姬会怎样做?会杀了她们吗?   赵姬那么得宠,她若想杀谁,大概太子殿下眼都不会眨一下吧。   众人翘首以盼,结果赵姬没有嘲笑翡姬,亦没有发怒,她语气平淡冲翡姬道:“她刚才被踢了肚子,你扶她回去休息吧。”   翡姬连连应下:“我这就扶她回去,多谢,多谢。”   众人怏怏。   赵姬为何不恼怒?   她该趁机杀了那两个居心不良的人才对。   赵枝枝走进廊道,越女的居所在最后面,她要迈过长长的廊道,才能到越女的屋子。   廊道两旁站了很多人,她们和她一样,都是云泽台的贵女。   赵枝枝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她快速扫了扫目光的主人们,她才看一眼,那些人像遇到洪水猛兽一般,纷纷后退,脑袋压低。一眼扫过去,再无一人抬头看她。   赵枝枝再次纳闷。   她们好像很怕她?她做了什么她自己不知道的事吗?   赵枝枝继续朝前而去,陆续有人恭敬唤她:“赵姬。”   她们中有她从前见过的旧人,也有她不认识的殷女,一个人起了头唤她,其他人也纷纷向她行礼。   她觉得这很奇怪,她又不是太子殿下,她们为何这般小心待她?   直到赵枝枝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大家紧绷的心才稍稍松缓。   她们并不是怕赵姬,她们是怕太子殿下。   第一阙那么多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面前,她们怎敢不怕。   赵枝枝浑身不舒服,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来第一阙了。   赵枝枝敲开越女的屋门,大室空无一人,越女的奴随们都在门外候着,一见她来,跪到地上唤:“赵姬,公主在小室等您。”   赵枝枝迈进去,兰儿和其他人被拦住。   越女的奴随道:“公主说,她只见赵姬一人。”   兰儿恼怒:“我是太子的小童。”   奴随吓得面色颤抖,害怕兰儿,更害怕越女,将话重复:“公主说,她只见赵姬一人。”   赵枝枝:“兰儿,你们在外面等我罢。”   兰儿:“可是……”   赵枝枝:“无碍,我拿到酒就走。”   兰儿只好应下:“如若有事,大呼一声,奴和星奴立刻来救。”   赵枝枝觉得越女应该不会害她,越女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害她,要想害她,早就动手了。她讨她一口酒喝,最多被她戏弄一番。   赵枝枝让自己放宽心,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慢下来。她走得又慢又轻,左右环顾,提防越女突然冒出来。   屋里窗户紧闭,没有燃灯,视线昏暗,赵枝枝走到一半不敢继续,低唤:“人呢?人在哪里?”   一盏油灯忽然亮起来。   赵枝枝寻灯看去,越女半坐在床上,素面朝天,衣裳皱松,朝她勾手:“慢死了,还不快过来。”   赵枝枝停住脚步。   越女笑道:“嫌我语气太冲,生气了?”   赵枝枝:“酒呢?”   越女掀开被子,“酒在我怀里,你过来拿。”   赵枝枝脚步踟蹰,抿抿嘴,嘟嚷:“你放到地上。”   越女:“不要,你自己过来拿。”   赵枝枝也坚持:“不要,你放到地上。”   两人对峙半晌,赵枝枝转过身:“算了,我不喝了。”   越女的声音响起:“你不喝就算了,我砸掉它。”   赵枝枝急道:“别!别砸!”   赵枝枝恨极了自己爱喝越酒的这点毛病,越是喝不到,她就越想喝。以前越女还会主动送她酒喝,但是自从太子回云泽台后,除了她被太子召寝那次,越女再也没有送过她酒喝了。   百般纠结下,赵枝枝没出息地屈服了。   她走到越女的床边,朝她张开手:“酒给我。”   越女含笑举起酒,就在她快要拿到酒的瞬间,越女忽然挪开酒,一把将她拽过去。   赵枝枝挣扎着爬起来,越女摁住她的手,凑近问:“小东西,最近你还爱哭鼻子吗?”   赵枝枝试图抽出手:“要你管。”   “我就要管。”离得近,越女眉间的莲花刺纹映入眼帘,鲜艳妖媚,像活的一样。   赵枝枝警告她:“只要我叫一声,建章宫的人就会冲进来。”   越女目光无澜:“那你叫啊。”   赵枝枝哼一声,别开眼不看她:“你让我叫我就要叫吗?我才不上你的当。”   越女嗤嗤笑:“小东西,你是怕他们进来伤害我吗?”   赵枝枝眨眨眼,她才没有这样想。   她只是不想让太子殿下忧心而已。   “你弄疼我了。”赵枝枝不满,“你放开些,若是弄出红痕,太子殿下看到,怪罪于你,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越女笑意更浓:“小东西,你果然是在替我担忧。”   赵枝枝盯着她手边的酒,她没有替她担忧,她只是想喝酒而已。   越女缓缓松开手:“别跑,小东西,别跑,和我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赵枝枝盯牢酒,准备随时抱起酒走人:“你只是想和我说话,还是只想看我哭鼻子?”   “牙尖嘴利。”越女背过身一阵咳嗽。   越女咳了许久,赵枝枝觉得她肺都要咳出来了,她起身走开。   越女激动起来:“回来!小东西!快回来!”   赵枝枝端了水回来:“你喊什么,我又没跑。” 第52章 双更合并   越女喝了水, 喘气起伏的身体稍稍平复下来,赵枝枝从随身带着的小牛皮袋里取出一枚衣梅递过去。   越女剥开用橘子叶裹着的衣梅:“这是什么?”   赵枝枝:“是毒药。”   越女笑起来, 拣起衣梅含到嘴里。   最后一枚衣梅给了越女,赵枝枝自己就没有吃的了。她闷闷地坐在床前,视线飘忽不定,在前方一豆油灯和身侧的越女反复徘徊。   越女咳嗽后的面庞透出不自然的晕红, 她近乎病态的惨白令人触目惊心, 那两道总是剃光的眉画成浓黛, 小巧两瓣的唇点了胭脂。极致的红,孱弱的白, 浓稠的黑, 堆成了一个妖媚的越女。   赵枝枝觉得自己也媚, 可她没有越女那股妖气,越女的长相虽不精致, 但越女的风情摇曳生姿。与越女这份风情相比,她一下子成了小孩子。她在赵家学过的那些媚术, 在越女面前, 全都成了班门弄斧的小玩意。   越女的风情,能让人无视她矮小的身体与她脸上怪异的莲花刺纹,她仿佛天生就是有这本事, 举手抬足间皆是妩媚动人。   赵枝枝摸摸自己的脸,还好她有张足够漂亮的脸蛋,能够装装样子骗骗人,至少不会让人第一眼就识破她笨拙的伪装。   这样一想, 赵枝枝觉得上天确实厚待她。要是她没有这张脸,又没有越女的风情,毫无用处的她,能在这礼乐崩坏的世道活多久?   大概活不过五岁吧。   屋里静得只有越女吃衣梅的声音,越女故意发出极大的吧砸声,赵枝枝低头在牛皮袋里翻来覆去掏,试图再掏出一颗衣梅解解馋,袋翻个底朝天,除了沾一手的黏稠蜜糖,什么都没有。   等夜晚太子殿下回来,她就向殿下请求,让他再命人做好多好多衣梅给她吃。   “给你。”越女忽然出声。   赵枝枝手边多了一罐酒。   她如愿以偿拿到越酒,站起来就要走,才刚起身,瞥见越女落寞的眼,怔怔地望着她。   目光里的渴望,像是一个乞丐向人乞讨。   她第一次见越女用这种眼神看人。从前那个骄傲,不可一世,难以捉摸的越女,竟也会有求人的一天。虽然越女没有开口,但她知道,越女现在就是在求人。   赵枝枝重新坐下,问:“庞姬呢?”   越女:“在她自己屋里待着。”   “她不来陪你吗?”赵枝枝看过去,“你又发脾气将人赶走了吗?”   越女不应声。   赵枝枝虽然也不喜欢庞桃,但这并不妨碍她为庞桃说句公道话:“除了庞姬,谁受得了你这个坏脾气,你赶走了她,小心以后再没人伴你左右。”   越女道:“小东西,你不是来了吗?”   赵枝枝晃晃手里的酒罐子:“我不是来陪你,我是来取酒。”   “都一样。”越女伸出手,没有再拽她的手,也没有牵,她的指尖点过她的指尖,道:“小东西,你变了,连说话的样子都和从前不同了,是帝太子将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   “什么模样?”   “比从前更娇更柔,却也更天真。”   赵枝枝听不出越女是在夸她还是嘲她,姑且就当她是夸她吧。   赵枝枝:“我没有变,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越女摇头:“可你在我面前就不是这个样子。”   赵枝枝皱眉,她觉得越女真是莫名其妙,她在越女面前,怎么可能和在太子殿下面前一样?   越女总是想要弄哭她,她是令她高兴的猎物,是一个新鲜有趣的小东西。过去她无人依靠,在越女面前,除了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她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总是温柔地将她楼在怀里,他会喂她吃好吃的,会讲好听的故事给她,他还会亲自给她扎秋千。虽然她还是改变不了对他的敬畏,但这份敬畏出自她的真心,她为自己能够伺候他而欢喜。   所以就算太子殿下时常在床上弄哭她,她也不在意,更何况,太子殿下弄哭她之后,会在她耳边说对不起,甚至会伸出手掌让她打手板泄愤。她一次都没有打过,她轻轻咬他的耳朵就当扯平了。   “你笑什么,你在想谁?”越女问。   赵枝枝看着越女,想着太子,曾经关过她的这件屋子再也不能令她害怕。她抬起低垂的视线,大大方方接住越女的目光:“我在想太子殿下。”   越女耻笑:“原来是情窦初开了。”   赵枝枝脸红,情窦初开?   越女:“你爱他吗?”   赵枝枝一愣。   爱太子殿下?   越女细细扫量赵枝枝发呆的眉眼,忽然笑出声:“原来不是爱,是对主人的依恋。”   赵枝枝脸更红,争辩:“你……”   越女猛然贴近:“你最好不要爱他,你若爱上他,迟早有一天,这里会碎开。”   越女点点赵枝枝的心口。   赵枝枝往后躲。   越女冷哼一声:“你觉得他对你很好吗?”   赵枝枝气鼓鼓:“太子殿下对我最好了。”   越女不动声色抚上赵枝枝的衣袖:“那是因为他现在喜爱你,所以才对你好,可他的喜爱能够持续多久?等他不喜爱你了,你该怎么办?”   赵枝枝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要你管。”   “我只是不想你伤心而已。”越女拽了拽赵枝枝的衣袖,像看一个可怜稚童般看着她:“我喜欢看你流泪,可我不想看你为别人流泪。”   赵枝枝:“我愿意为太子殿下流泪。”   越女声音魅惑:“其实我说过的这些话,你早就想过对不对?”   赵枝枝不答。   越女:“看来是我多此一举,小东西,你并没有我想得那般愚笨,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你无需为将来沮丧。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玩物的宿命,殊途同归。”   赵枝枝抿唇:“你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玩物再高贵,那也是玩物。”越女柔了声线,“小东西,你想知道我从前过得的是什么日子吗?”   赵枝枝点头又摇头,口是心非:“不……不想知道。”   越女莞尔一笑:“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赵枝枝有些失望,要是越女愿意说,她会认真听的。   越女是亡国公主,她肯定经历过许多事。这些事,别处都听不到,只有越女有。就和越女的越酒一样,天下独一份。   赵枝枝被自己的好奇心驱使,长睫扑闪,小声道:“你真的不说了吗?我……我不急着回去。”   越女:“那你再坐近些。”   赵枝枝靠过去,一靠过去,越女伏下来,脑袋枕在她腿上。   赵枝枝吓一跳,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越女:“小东西,你身上好香。”   赵枝枝:“是太子殿下命人调的香,他和我熏一样的香。”   越女闭上眼猛嗅一口:“从前也有人为我调过香,他对我的宠爱,人人羡慕。”   赵枝枝第一次听见这样的事,迫不及待想听更多:“那你为何到帝台来?”   “因为他将我送给了楚王,楚王又将我送给帝太子。”越女笑道,“小东西,你现在承的宠爱,比我当年差远了。”   赵枝枝不理。   她才不会用这种事比对。   越女:“帝太子有为你修过玉像命人供奉吗?他有为了你将宫里所有女人都杀光吗?他有为了你将整个国家的安危置于不顾,只为搏你一笑吗?”   赵枝枝涨红脸。   太子殿下没有为她做过这些事。   赵枝枝猛地回过神,不对,她不该被越女兜进去。她根本不需要太子殿下做这些事啊。   这些事听着虽然令人惊叹,但是仔细一想,狂热到这种程度的男人,难道不可怕吗?惊心动魄的事虽震撼人心,但人生细水流长,平安快乐最重要,整天轰轰烈烈你死我活,过的那叫日子吗?   越是疯狂的越是短暂。一个终日为女人失去理智的男人,搁她身边她只会害怕。   她没有做祸国妖姬的本事,她只想让自己活得久一点活得快乐一点。越女说的那些事,不能令她快乐,和太子殿下一起品尝美味共度漫漫长日,才是令她快乐的事。   赵枝枝:“太子殿下不必搏我一笑,我每天都会笑给他看。”   越女叹气,张开眼:“白长这张脸。”   赵枝枝:“好看就行。”   “你确实生得好看。”越女伸手挠赵枝枝下巴,赵枝枝躲开,不让她碰。   越女怏怏收回手:“你现在是知足常乐,等以后被送出去的时候,看你怎么哭。”   赵枝枝推开她:“我要回去了。”   越女:“说到你痛处了?”   赵枝枝气鼓鼓,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言辞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做了个鬼脸,就像那日看傩舞时那样,翻白眼吐舌头。   越女捶床笑:“小东西,若是有一天太子厌弃了你,他要送走你,我跟你一起走,我们作伴,可好?”   赵枝枝往前走,走出没几步,回头问:“那个送走你的男人呢?他有后悔吗?”   “不知道。”越女撑着下巴,懒懒笑道:“他死了。”   赵枝枝跑出去。   黄昏时分姬稷回来,一迈进屋子,发现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他的赵姬没有刻字,也没有和小童们吵闹,她端坐在窗边,窗棂打开一条缝,刚好能够看见外面皑皑白雪。   风吹进来,呼呼透着寒气。   他并不为此担心。他的赵姬又将自己裹在棉被里,脚下踩着暖热的熏笼,即便是看雪,也不忘让自己全副武装。   姬稷放轻脚步,准备吓她一跳。   走到面前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个琉璃碗。琉璃碗里,是她悉心呵护的水仙花种。   姬稷顿时放弃捉弄她的念头,若是她不小心摔了花碗,定会为之伤心难过。   姬稷双手温柔地搭上去,捂住赵枝枝的眼睛:“猜猜看,谁回来了?”   赵姬:“是殿下。”   姬稷弯下腰,脑袋轻抵住她肩头的棉被:“雪好看吗?一直盯着看。”   赵枝枝侧过脸:“没有殿下好看。”   姬稷笑着去寻她的唇:“嘴这么甜,快让孤尝尝,是不是抹蜜了?”   赵枝枝嘟起嘴好让他亲亲。   缠绵亲吻后,姬稷拿开她怀里的花碗,将她从棉被里剥出来。不等他抱起她,她主动张开手,水汪汪的眼干净清澈:“殿下,抱抱赵姬。”   姬稷一把将她腾空托起,脖子被她圈着,腰被她夹着,姿态不雅,但却更显亲密。   赵姬像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巴掌大的小脸贴着他的脖颈不停蹭来蹭去,像一只未断奶的幼崽,想从他身上寻出些什么来。   赵姬的热情令他心生欢喜。姬稷脸红起来,眼睛也红起来,心咚咚作响。他一回到她身边,方才在外度过的几个时辰仿佛是错觉,他遇到的人,吃过的酒,通通不存在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从赵姬身边离开过,他不是出门几个时辰,而是睡了一觉起来,睁开眼刚好看见他的赵姬。   姬稷咽了咽:“饿不饿?”   赵枝枝答:“不饿。”   姬稷朝床边去:“孤饿了,先喂喂孤。”   半个时辰后。   姬稷让奴随准备好热水,赵枝枝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不洗了,擦擦就好。”   奴随们在床边不远处跪着,姬稷一挥手,她们立刻呈上细软的巾帕。   姬稷给赵枝枝擦完,将她连人带被抱起来,奴随们迅速换掉床褥,两个人重新躺回去。   “真不洗了?”姬稷捻起赵枝枝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把玩。   赵枝枝嗅嗅自己,再嗅嗅姬稷:“还是香香的,不用洗,反正现在洗了也白洗。”   姬稷明知故问,他喜欢看赵姬羞红脸一本正经和他说那档子事:“为何现在洗了是白洗?”   赵姬这次却没再害羞,她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字清脆道:“因为赵姬今夜还想和殿下共赴云雨。”   姬稷心里甜滋滋:“晚上不是还要学字吗?”   赵姬搂住他脖子,小鹿般的乌眸盯住他:“今晚不学了,今晚赵姬只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吃饭,欢爱。”   姬稷心头荡漾,脚趾头都缩起来,将赵枝枝搂了又搂:“乖乖。”   赵枝枝历经一番欢爱后,又被姬稷抱在怀里唤了许多声“乖乖”“心肝儿”,她从越女那回来后僵硬的神思总算得到舒缓,她想着越女说过的话,不由自主握住姬稷的手。   他的一双大手她握不过来,无法全部拢住,她有些急,越是拢不住,越想拢住,正是百般较劲之时,太子反手一握,将她不安分的手牢牢扣在掌心。   太子亲亲她的手背:“今日这是怎么了?”   赵枝枝也低下头亲亲太子的手背:“殿下,今日赵姬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赵姬今日去了第一阙,第一阙的越公主染了风寒,赵姬擅作主张,替她寻了医工。”赵枝枝将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使劲赶跑,继续道:“正月不宜召医,赵姬却犯了忌讳,赵姬向殿下请罪。”   太子亲亲她脑瓜顶:“孤的赵姬真善良。”   赵枝枝也就不再继续请罪,她知道太子不会怪她。   越女确实是生病了,咳成那样,若是放任不管,或许越女会死。就算越女从前令她害怕,今日又说了令她烦恼的话,她也不希望她死。   每个人的命都很宝贵,不管是奴隶,还是公主,没有谁活该贱命一条。   她希望将来自己落难生病的时候,也有人能冒着忌讳为她请医工。   太子忽然叹:“越公主,孤好像见过她一面。”   赵枝枝呼吸一促,语气里的别扭连她自己都未察觉:“殿下见过越公主?是在云泽台召见的吗?”   “不是在云泽台,是在别的地方。”姬稷绞尽脑汁回想,总算被他想起来了:“在齐国时见过一面。”   赵枝枝惊讶:“在齐国见的?殿下去过齐国?”   姬稷:“除了鲁国,其他诸侯国孤都去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乔装出行。”   赵枝枝低声:“原来越公主早就见过殿下了。”   姬稷揉揉她的肩:“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孤见过她,却并不记得她,还是赵姬提起,孤才想起来。”   赵枝枝仰头:“赵姬没有吃味。”   姬稷笑道:“是是是,赵姬最大方了。”他凑到她耳边,“要是孤说,孤还记得她的名字呢?”   赵枝枝瞪大眼。   她都不知道越女的名字,太子殿下竟然知道。   不但知道,他还记得!   赵枝枝呼吸凝了半晌,而后垂头丧气吐出一口气:“越公主叫什么名字?”   “越秀。”姬稷将越缩越下的赵枝枝从被里拽回来,“孤并未有意记住她的名字,实在是她的名字令人太过难忘,所以才会记得。”   姬稷:“你可知道,孤为何记得她的名字?”   赵枝枝还是没抬头:“为何?”   姬稷:“因为她的名字被刻在和共工并排的神像上,齐太子为她的玉像开庙供奉,供奉活人,这样的事,诸侯国间再无第二件,孤能不记得吗?”   赵枝枝听姬稷说起齐太子,想到越女今日说的那个人。   原来,原来是齐太子。   赵枝枝:“齐太子是不是死了?”   姬稷;“之前那个修玉像的死了,现在这个还没死。”   赵枝枝强烈的好奇心顿时被激发,她来了兴致,眼睛发亮:“齐太子怎么死的?”   姬稷:“不清楚,反正就是死了。齐王室并未对外公布齐太子的死因。”   赵枝枝不甘心:“殿下没查过吗?”   姬稷:“孤查这个作甚?各诸侯王室间奇怪的事多了去,死一个太子而已,并不稀奇。”   赵枝枝失落地趴回姬稷怀里,对齐太子的死因念念不忘:“好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死的。”   姬稷笑问:“你想知道?那孤派人去查。”   赵枝枝惊喜:“真的吗?”   姬稷敲她额头:“假的。惦记那死人作甚,死都死了。”   赵枝枝趴在姬稷身上,一颗心痒得不行,左边躺躺,右边蹭蹭,满脑子都是齐太子为何会死。   齐太子的死,和越女有关系吗?   姬稷拍拍她:“好了,莫要再想这种事,孤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枝枝:“什么故事?”   姬稷说了个买椟还珠的故事,又说了邯郸学步的故事,总算将赵枝枝的注意力从齐太子的死因成功转移。   等赵枝枝听完两个故事,她对齐太子的那点子好奇全都烟消云散。   姬稷得意洋洋,他说的故事,哪一个不比齐王室的那点破事精彩?   齐王室那些乌烟瘴气的事,说出来只要脏了赵姬的耳朵。   他可不想让他的赵姬听那些腌臜事。   姬稷亲亲赵枝枝的耳朵:“谁的肚子又咕咕叫了?”   赵枝枝爬起来:“赵姬的肚子咕咕叫,赵姬饿了,要吃夜食。”   姬稷跑下床追她:“孤也饿了,快让孤也尝一口赵姬。”   赵枝枝笑着跑开。   这一夜,赵枝枝在饱餐的腹欲与甜蜜的怀抱中沉沉入睡。   夜里做梦,再次梦见了越女。   越女有了名字,她在梦里唤她“越秀”,越女身边还有一个男子,看不清面容,但她知道,那是齐太子。   越女和齐太子牵着手,忽然齐太子的脸变成了太子殿下的脸,越女的脸变成了她的脸。   太子殿下松开与她紧牵的手,冷漠地将她推到别人怀里。   他说:“孤不要你了。”   赵枝枝哭着醒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脸上没有眼泪,只是在梦里掉了泪而已,她的哭嚎声也只是停在梦里而已。   太子在她身侧沉睡,他英俊的脸,眉头微皱,不知做了什么梦,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   赵枝枝凑过去,亲亲太子皱起的眉心,将自己的手放到太子手边。   他抓了她的手,又被她吻了眉心,激动的梦境似乎也缓过来,重新恢复香甜的睡态。   她听见他唇边溢出一声呼唤,轻轻柔柔,像是从心底生出来。   “赵姬。”   太子是在唤她。   赵枝枝满足地应下:“嗯,赵姬在这。”   窗外又下起雪,白茫茫的雪光照亮晨曦。   赵枝枝躺回太子身侧,心想,积雪已深,等太子醒来,她要和他一起堆雪人。 第53章 双更合并   天气放晴的日子, 季玉再一次迈进了云泽台的大门。   正月已过,积雪消融, 除屋瓦上残留的点点白雪,路上的雪早已扫净。   从建章宫的台阶走上去,看到两团雪突兀地堆在墙角边,无人清理。初春的阳光洒遍云泽台, 唯有这两团雪还停留在冬天。   “这是赵姬的雪人。”小童见他好奇, 笑着解惑:“旁边那个, 是太子殿下的雪人。”   季玉惊讶,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竟也会做这种童真之事?   小童:“是赵姬和殿下为彼此捏的雪人呢。”   季玉不由自主想象太子堆雪人时的模样, 想了许久想不出来, 只能想到幺幺堆雪人时的调皮模样, 脑海中的画面就变成了两个幺幺互相堆雪人。   季玉想着想着笑出声,小童投来奇怪的眼神:“先生?”   季玉连忙打住, 问:“吾是进去等,还是在外面候着?”   小童引他往里:“当然是进去等, 外面风大, 先生若是冻坏,太子殿下就该心疼了。”   季玉心里美滋滋,小童说的是客气话, 也不妨碍他觉得太子确实会心疼。   就算现在不心疼,以后总有一天会心疼。贤士难得,太子殿下发现了他的好,又怎会舍得他吹风挨冻。   季玉来到甲观处, 小童唤了个人:“阿元,太子殿下的客人来了。”   季玉看过去,半墙高的书架后伸出一个脑袋,穿着寺人的白袍,清秀的脸,年纪不大,个头偏高。此人一见他来,颔首致敬,抱着竹简朝他而来。   “先生想看什么书?”阿元问。   离太子殿下的召见还有一段时间,季玉想要消磨时间就只能在此阅书。比起上次在家令处等候,这次直接在甲观处等候,待遇更进一步。季玉心中欢喜,面上不显,佯装淡然,随意说了几个书名。   说完之后,季玉正坐软席,闭目养神。   甲观藏书之多,一眼望过去令人惊叹,原以为要等许久,那个叫阿元的寺人才能将书寻来,结果才刚坐下去,他要的书就呈上了。   季玉惊讶:“这么快?”   阿元:“让先生久等了。”   季玉翻看堆在他面前的竹简,寺人不但呈上了他想要的书,而且还将相同书名的书全都寻了出来。   季玉忍不住闲聊:“你在甲观多久了?”   阿元:“不到一个月。”   季玉震惊:“不到一个月,你就能对这里的藏书如数家珍?”   阿元笑着摸摸光秃秃的脑袋:“奴替殿下整理藏书,不敢懈怠,若是连每卷书置于何处都不知道,谈何整理。再者,先生要的书,皆是一些大家之言,并不难寻。”   季玉:“难道这里所有的书你都阅过了?”   阿元:“如何能全部阅过?只是记住了全部的书名而已。”   季玉内心震撼,一个小小的寺人,竟有这等本事!   甲观处的书,少说也有上万卷,莫说让他记住全部的书名和对应的藏书之处,就是让他记一百卷他都记不过来!   季玉还想和阿元多聊几句,阿元却急着走开:“先生还有想看的书吗?”   季玉以为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忱,吓到了这位小寺人,连忙解释:“吾是佩服你的好记性,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阿元低眸:“先生海涵,奴赶着为赵姬做鱼脍,所以才略显心急。”   季玉讶异,为赵姬做鱼脍?   阿元伏首告别:“奴先行告退,先生自便。”   说完,他起身往外去。   季玉懵了懵,喊:“吾能自行寻书吗?”   阿元:“不能。除奴这样寻书的寺人外,只有太子殿下才能在此四处走动。待先生看完刚才的书,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先生若还在,奴再为先生寻书。”   季玉只好坐回去,老老实实地在几案边端坐看书。   看着书,脑子里想的却是赵家的事。   太子殿下年前吩咐的事,他已经办妥。为免打草惊蛇,他又用上了自己的老把戏——骗。   太子殿下的意思,这次替赵家嫁女,并不是为了抬举他们家,而是为了嫁人而嫁人。赵家嫁了女儿,不会从中得到任何好处,这样一来,寻婿的事就变得麻烦起来。   没有任何好处,赵家为何要嫁女?要是赵家听到风声,肯定会提前将人全部送出去,能换一点好处是一点。   如今这个世道,女儿是用来换东西的,贵族家也好,平民百姓家也好,大多数父母皆如此,养一个女儿,拿她换粮食换银钱换地位。能够拿来换东西的女儿,才能算作是一个好女儿。   幺幺就是他用一袋米换回来的。他若不买她,她就要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活活打死。   幺幺的父母刚生了两个孩子,是两个男孩。幺幺年纪小,卖不出去,就只能死了。   季玉想起季家的那些女孩子,心中感慨,叔叔虽然奸诈冷酷,对付旁人从不手软,但对自己家的女孩子,却是爱护有加。即便是季家半奴出身的孩子,也能识雅字。年纪渐长后,亦不会被当做礼物送出去,而是自寻良人嫁娶。就算要送女人,也是到外面买人回来收服调教。   叔叔不舍得送女儿,就连太子身边,也没想过送个女儿过来,而是将他送了过来。   季玉想到这,神情怏怏,颇为伤心。   叔叔至今还是不肯理会他,过年都不给他岁钱。   要不是太子殿下赏赐他五千刀币做赵家嫁女之用,他和幺幺早就饿死在草屋了。   季玉伤春悲秋感慨了一会,书也看不进去,怔怔发着愣,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有女子的笑声响起。   “殿下,殿下,赵姬错了,放赵姬下来罢。”   季玉大着胆子跑过去看,望见廊道上太子殿下正朝甲观而来,身后一堆小童簇拥。   太子殿下怀中抱着个女子,正是他见过的赵姬。   人前威严冷漠的帝太子,在赵姬面前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孤将你画得那么好看,你却将孤画成那副鬼模样。”   赵姬委屈巴巴:“赵姬也不想将殿下画成那副模样,赵姬作画时,心中想的分明是殿下英俊的面庞,哪想画出来却成了夜叉……”   太子:“赵姬觉得孤英俊?”   赵姬羞声答:“殿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   太子笑容更为爽朗,抱着赵姬颠了颠:“再说一遍。”   赵姬娇怯:“殿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   太子埋头,狠狠亲了亲赵姬的面颊。   季玉连忙遮住眼,迅速坐回原处,心中默念: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做贼心虚后,季玉转念又想,帝太子都不避讳被人看到与赵姬嬉戏,他有什么好避讳的?   季玉腰杆坐得越发挺直,当太子牵着赵姬来到他面前时,他也没有大惊小怪,呼吸慢了一瞬后,立刻恢复如常神色。   “殿下。”季玉行礼,至赵姬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   太子亲自介绍:“这是孤的赵姬。”   季玉听他语气,立马颔首:“季玉见过赵姬。”   赵枝枝下意识紧张起来,攥着姬稷的手,冲季玉道:“季先生好。”   姬稷拍拍赵枝枝的手背:“要让人搬屏风来吗?”   赵枝枝呼口气,眼睛从季玉身上移开,盯着姬稷看,使劲看了好几眼,害怕陌生男人的心情才舒缓下来。   今日她原不该来,但太子殿下告诉她,若是她为姐妹的婚事忧心,可以亲自过问。所以她就忍不住跟过来了。   赵枝枝轻声说:“不用,赵姬待在殿下身边就不害怕了。”   虽然赵枝枝声音小得很,但季玉还是听见了。   季玉纳闷,赵姬害怕他?   他虽然不俊,但也没丑到让人一见就怕的程度啊。   季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真的很丑吗?竟叫美人害怕,实在罪过。   姬稷:“先生莫要介怀,孤的赵姬性子胆怯,害怕生人。”   季玉松口气,原来如此。   季玉冲赵枝枝笑:“小人坐远些。”   赵枝枝愧疚:“无妨,先生无需迁就赵姬。”   她往后挪远些,坐到姬稷身后。   季玉一看,赵姬虽坐远了些,但太子殿下仍牵着她的手。清风霁月般的太子殿下,几次见面,举止甚是优雅,气势迫得人胆战心惊。唯有这次,太子殿下贵雅犹在,但甚是亲切,身体端坐,却还伸直手去牵赵姬。这画面,像极了上巳节难舍难分的寻常男女。   季玉将头埋低。   姬稷:“有什么想问的话,只管开口,季先生自会为你解惑。”   赵枝枝迫不及待问了赵家嫁女的事。   季玉道:“除了赵夫人所出的那位外,其他人已被小人骗了出来。”   赵枝枝:“骗?”   季玉朝赵姬点头,又朝姬稷一伏首,抬头道:“只有先将人从赵家家主手里骗出来,才能让她们顺利出嫁。”   赵枝枝懂了:“季先生是怕我爹对她们做些不好的事。”   季玉:“嫁人本该是件喜庆事,若是闹出人命,喜事变丧事,那就不好了。”   季玉迟疑,对太子道:“有殿下的命令在,赵家不敢不从。但他们从是一回事,怎么从就是另一回事了,为免节外生枝,所以小人才自作主张将人先骗出来。”   姬稷端详季玉:“先生做得很好。先生心细,考虑周到,换做他人,未必想得到其中的利害。”   季玉得了肯定,意气风发:“不是小人自夸,殿下吩咐的这件事,交给别人,别人不一定做得来。大家族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没人比小人更清楚了。贵族间行事,人命虽重要,但他们的尊严更重要。”   他说着话,还甩了甩头:“在这种腐朽顽固的家族里行事,只有像小人这种脸皮厚的人,才能将事办成。”   赵枝枝捂嘴笑:“先生真是有趣。”   她一笑,季玉看呆了眼。   美人眼如秋水,盈盈浅笑,楚楚动人。   季玉情不自禁想多窥几眼,余光瞥见太子冷若冰霜的眼神。   季玉心中大惊,暗骂自己不识时务,恨不得当场将眼珠子挖出来自证清白才好。   太子面容虽然冰冷,但没有阻止赵姬同他说话,赵姬问:“我阿姐也被先生骗出来了吗?”   季玉:“赵姬是问赵夫人所出的那位吗?她的婚事,与其他人不同,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赵家女,所以小人并不为她的安危担忧。”   赵枝枝听完,颇为发愁:“万一……”   太子:“你既忧心,孤便让季先生将她也接出来,可好?”   赵枝枝点点头:“嗯。”   不用太子吩咐,季玉立刻接话:“小人明日便让赵家家主将人送出来。”   赵枝枝晃了晃太子的手,小心道:“殿下不是让赵姬为阿姐择选夫婿吗?若是阿姐自己能在场,那就更好了。”   太子大手一挥,准了。   季玉将他为赵姝挑的夫婿人选呈上,全是殷国新贵之家。   以赵姝的出身,嫁个新贵出身的夫婿,门当户对。   殷国新贵比殷国旧贵更加依附殷王室,是以赵姝嫁过去之后,并不用担心赵家借势。现在的赵家,入不了殿下的眼,殿下暂时没有起用赵家的意愿,他也就不必在婚事上为赵家的前途铺路了。   季玉望过去,太子捧了人选名册拿给赵姬看,一个个念给她听,时不时为她讲解姓名背后的出身以及那一家从前的事迹。   太子认真地讲,赵姬认真地听,两人互答互问,时而说笑几句。   季玉准备默默告退,忽然听见太子问:“先生如何骗的赵家人?”   季玉:“小人先是让他们揍了一顿,等他们揍完,小人才亮出太子殿下给的玉令。赵家人惶恐不安,百般讨好小人,趁他们慌乱之际,小人告诉他们,小人是为太子殿下择选新的宠姬而来,太子殿下偏好赵家女,尤其是半奴出身的女子,若他们不想让小人误事,就交一万刀币,给了钱,小人就带她们出府择选。”   “他们信了?”   “他们怎会不信。”   太子含笑,命人送季玉出去。   季玉走后,赵枝枝不解:“赵家两次被云泽台所拒,以我爹的性格,他本该警惕季先生说要择女的事,为何会选择相信?还给季先生一万刀币?”   “因为贪心的人觉得世间其他人和他一样贪心。倘若季玉没有要那一万刀币,你爹就不会相信择女的事了。”太子细想更觉有趣:“季玉要钱之前,故意被揍了一顿,此举实在是妙。”   赵枝枝听得一知半解。   太子殿下好像是在说如何驾驭人心的事。   她原以为嫁女是件简单事,只要太子殿下一个命令吩咐下去,这件事就办完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   殿下的命令不管用吗?   赵枝枝想着想着,将话抛了出来。   太子没有生气,牵着她的手耐心道:“凡事不危及性命,不涉及利益,鲜少有人真心实意去做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趋利避害,人之本能。孤要嫁你赵家的女儿,赵家不乐意,有无数种法子应对。嫁人这样的小事尚且如此,朝中大事更是如此。”   赵枝枝:“他们就不怕惹得殿下不快吗?”   太子:“怕啊,但孤总不能天天灭人全族,这要灭下去,帝台就没人了。”   赵枝枝浑身一个颤栗:“殿下杀过很多人吗?”   太子面色一怔,别开眼,撒了个小谎:“都是打仗时杀的。”   赵枝枝在脑海中想象太子在战场时杀人的模样,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只见过太子殿下两种模样,一种是啾啾的模样,一种是他在寝屋时的模样。   这两种模样,都是她喜爱的样子。   姬稷不愿赵枝枝继续想下去,他转移话题:“你阿姐的夫婿尚未定下,你要先替其他人送嫁吗?”   赵枝枝惊喜:“赵姬可以去送嫁吗?”   姬稷刮刮她小巧秀白的鼻尖:“当然可以,孤让家令和兰儿他们陪你去。”   二月初十,帝台发生一件热闹事。   赵家嫁女了。嫁的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个。赵家几房的半奴女子,皆在同一日出嫁。   几乎没有哪家会将府里身为半奴的女儿正式婚配嫁出去,即使有,也是个别得宠的例子。半奴出身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用来笼络人心再好不过。身份卑微的孩子,给点甜头,最适合做本家的奴仆。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晓以十几年的的孝道,她们生是本家的人,死是本家的鬼,没有人比她们更易拿捏。   赵家嫁女,嫁的是良民,许以正妻之位,嫁出去以后,就是自由身了。   众人纳闷,赵家中邪了?这么亏本的买卖也肯做?   直到有人看见云泽台的仪仗浩浩荡荡朝赵家而去,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赵家嫁女,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殿下为何要替赵家嫁女?   赵家府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忽然有人喊:“快看,那是太子殿下的车乘!”   两队铁骑踏踏开路,中间一辆青铜大盖的辇舆,威仪庄重,前方几十个寺人拉车,辇舆两旁,穿红衣红帽的小童们紧紧相随。   辇舆上坐着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一位妙龄女子,华服鬓钗,美艳不可方物。 第54章 双更合并   仪仗所过之处, 众人自觉止住热闹的喧嚣声,整条街道鸦雀无声。   这份气势如山的出行仪仗震得人心惊肉颤, 那贵重辇舆上端坐的美人,更是看得人屏息目眩。   初春的日光洒在寂静的大道,乌压压的人群无一人喧哗,辇舆平稳缓慢地朝前, 道路两旁的人伸长脖子仰望。   或许是辇舆上的女子美得实在太过分, 连太阳都要为她惊叹, 降下薄薄的光晕笼在辇舆周围,衬得那美人越发神圣高贵。若不是知道这是帝太子的仪仗, 乍然一望, 真要以为是天女下凡普度众生。   “她发着光。”有人惊叹, “她定是仙子。”   兰儿窃笑,望一眼辇舆上优雅端坐穿着十二色深衣的赵枝枝。赵姬肌肤如雪, 漂亮的鹅蛋小脸完美无瑕,娇柔美丽的身姿, 说是仙子, 也不为过。   兰儿得意洋洋地摸了摸手里揣的琉璃石。   辇舆周围一圈神奇的光晕就是这琉璃石的功劳。琉璃石是太子殿下赏下来的,今日随赵姬出行的小童人人都有份。   他们手里拿着这琉璃石,围在赵姬身边, 阳光一照,赵姬身边便形成一圈朦胧的光,被光笼着的赵姬,美得不似凡间物。   人群中有人跪下去, 对着辇舆的方向伏首磕头,虔诚至极,仿佛发现新神的信徒。一个人跪下去,就有第二个人跪,然后是三个,四个……   民间时常有怪力乱神之说,凡有异象出现,或为妖,或为神,百姓深信不疑。今日得见圣光中的美人,如何能不激动。   帝太子的仪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帝权,神圣的光晕象征着神秘莫测的神权,威严的帝权和神圣的神权交织,无需人命令,众人自己就已生出敬畏的心。   人群中跪倒大半的皆是寻常良民,那些有头有脸贵族出身的人并未跪下。对于那些战战兢兢跪拜的百姓,他们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哪来活的神明。神明之所以是神,是因为神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若有所思地盯看辇舆上的美人,心中疑惑丛生。   美人虽美得惊心动魄,但肯定不是什么天上来的仙子。贵族中有见过赵枝枝的,觉得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如今辇舆中盛装打扮的赵枝枝和从前赵府里素净柔弱的半奴赵女截然不同,帝太子的仪仗更是衬得她贵不可言。她坐着帝太子的车乘,帝太子的铁骑为她开路,帝太子的红衣小童伴她左右,这种种荣宠落在贵族们的眼中,无异于在他们心中投下一颗巨石掀起惊涛骇浪,哪顾得了认人。   此女为何能有这般阵仗?   行事低调的帝太子是要向帝台昭告,他对此女的宠爱吗?   不怪众贵族大惊小怪,实在是因为云泽台铁桶一般,半点消息都探不出,加上帝太子从不在人前谈及私事,偶尔能得知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是难得。   他们所能得知关于帝太子云泽台的事,总共就两件。两件都与赵家女有关。   等他们回过神,猛然发现,今日这第三件事,竟也与赵家女有关。   “是赵姬!”总算有人认出来。   “赵家那个会跳《绿袖》的女儿?”   “就是她,太子殿下召寝召的也是她!”   “原来是她,上次她不是在云泽台婉拒自己的亲生父亲吗?那时就有人暗中猜测她在云泽台中很是得宠,并非殿下一日之恩。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她定是云泽台中最得宠的人。”   曾经对赵枝枝垂涎欲滴的人怔怔感慨:“几年不见,她越发美丽了,只恨当年我没能……”   “没能什么?”另有人耻笑,“她如今是帝太子的人,帝太子的女人,你也敢肖想?小心他灭你全族。”   刚刚说话那人左右张望,生怕真有帝太子的人冒出来责他重罪。   说话的大多是帝台新贵,人群中看热闹的殷国贵族们一言不发。   他们从殷都一路追随殷王室到帝台,论起帝太子的秉性,他们再清楚不过,那些叽叽喳喳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谈论。   太子斩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敢勾引太子了。   他们一直以为太子不喜美人,原来不是这样。   严于律己的太子殿下,原来也会为美人倾倒,连仪仗都拿出来给她用了。这般张扬,此前从未有过。   四面八方的目光涌过来,赵枝枝呼吸微促,袖下一双手握成拳头。   不要紧张,不要害怕。   赵枝枝反复在脑海回忆太子早上出门时,特意附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太子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中,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有魔力一般,将那两句话从她的耳里灌进去,径直灌到心底。她每回想一次,太子的声音就荡起一次。   仿佛他此刻就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坐在辇舆上,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接受众人的注视。   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她必须做到,不能紧张,不能害怕。赵枝枝告诉自己。   她这样想着,面上神情越发放松,被抬着从一双双打探的眼睛面前过去,铺天盖地的视线没有令她颤抖,她细瘦的腰身优雅挺直,乌亮的圆眼睛目视前方,不自觉模仿太子在人前冷漠疏离的神色。   赵家的人正在府里对着季玉哭天喊地。   “你这个骗子!无耻之徒!”   “不是说要为殿下择女吗?你怎能擅作主张将她们嫁人!”   “她们是赵家的人,没有赵家的同意,你怎敢为她们婚配!”   赵家几房的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当场将季玉打死。   那些半奴出身的女儿,都是他们的金银财宝!费了那么多粮食养活她们,她们怎能嫁于平民为妻!   就算她们没有非凡的美貌,不能像赵姬那般侍奉太子左右,至少能配个贵族,说不定还能做个有名分的小妾!家族与家族间的纽扣,不都是这样联起来的吗?一个女儿,就是一份待沽的好意,哪里需要好意,就往哪里填。   国与国之间尚有联姻之举,家族与家族之间更是平常,怎么到了他们赵家这里,就不许他们拿女儿送人了?嫁个寻常良民,毫无用处,还有损害赵家颜面,不如早点死了。   季玉窥出他们眼中的凶恶,呵呵笑着,一点都不着急。   他早就猜到他们会做什么,所以才会将人骗出来藏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多了去,殷国虽也有这样的事,但比起帝台这群自称真正的大夏贵族的人而言,他们殷国可就开明多了。   早些年殷国连连对外征战时,没有男人可用,女人也会上战场。只要能打仗的士兵就是好士兵,哪里还分什么男女。虽然现在已经用不到女人当士兵,但是殷女彪悍之风犹存,像赵家这样的半奴女儿身在殷国,家里能用就用,用不上拉倒,不说婚嫁,但至少不会为了她们嫁寻常百姓就要弄死她们的。   季玉想到他可怜的幺幺,要是幺幺是殷人,兴许就不用被父母拿出来换米了,或许能长到十几岁顺利出嫁。他想了想觉得也不好,出嫁时或许要被拿去换弟弟娶媳妇的钱,还是一个换字。   世道如此,殷地风气,只是烂得没那么彻底而已。   季玉被众人围着骂,等他们骂够了,骂得没气了,他才缓缓开口:“第一,我不是骗子,看我这张脸,就知道我为人真诚,从不说谎。”   众人:“呸。”   季玉淡定自若:“第二,我不是无耻之徒,我有名有姓,季玉是也。”   众人:“呸。”   季玉:“第三,今日我奉太子之命而来,送赵氏女出嫁,诸君不喜反骂,是要造反吗?”   众人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来人,打他!打死他!”   季玉站在东宫护卫们身后:“你们敢!”   赵府随人们确实不敢,他们无奈地看向自己的主人们。   众人快要气疯了,想要出去阻拦出嫁的事,却被关在这里,毫无半点反抗的余地。   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季先生,我们赵家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这般算计?”   季玉循声看去,昏暗的角落里,赵锥没有向其他人一样站立,他正坐软席,面容疲倦,抬起头时,眼中死水一滩,是极致愤怒后的平静。   季玉朝他一躬身:“赵家并未得罪吾,吾也不曾算计赵家,阁下莫要误会。”   赵锥:“误会?你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你暗中为我赵家的女儿牵桥搭线,擅自将她们许配出去,这也是误会?经此一事,你让我们赵家如何在帝台立足!”   季玉面容未变,淡淡道:“难道少了几十个赵氏女,赵府就无法在帝台立足了?难道为自己的女儿正常婚配,赵府就无法在帝台立足了?阁下以为,要在帝台立足,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女子?”   赵锥嘴唇颤颤:“你强词夺理!”   季玉:“我是否强词夺理,阁下心中自有定论,与其操心该如何阻止婚事,倒不如好好想想,赵家以后该何去何从,是否还要守着以前虚妄的荣光不放,什么事都不做,就光想着靠卖女儿换前程!”   赵锥被噎得说不出话。   好一张巧嘴,好一个季玉!   竟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将整个赵家骗得团团转!   木已成舟,整个帝台的高门贵族都被请过来看热闹,赵家的半奴女儿们早就穿好嫁衣,前来迎接她们的夫婿也已在府门前等候。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什么都不做已是耻辱万分,若是做了,那就更要落人笑柄。   苍天无眼,竟叫赵家遭此祸事!   赵锥没了声,旁边赵峰已从昏迷中醒来。   赵峰得知上当受骗后便两眼一晕气昏了过去,给季玉的一万刀币里,其中有五千刀币是他拿出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悄悄另外给过季玉一万刀币。   季玉巧舌如簧,一番花言巧语说动人心,他不知不觉陷进去,甚至将季玉当做平生难遇的知己,两人推心置腹,短短几十天,犹如几十年的交情,他不能自已,恨不得与季玉结为兄弟。   这段刻骨铭心的忘年交在今日戛然而止。   赵峰老泪纵横看着季玉,咆吼:“竖子无耻!”   季玉岿然不动,眼无波澜。   赵峰爬起来就要扑向季玉:“你骗我!你怎敢骗我!枉我一番真心实意,你竟无情无义!”   季玉:“吾待赵兄,字字真情。”   赵峰气得快吐血,赵川急忙搀扶:“爹,您冷静点,别为这等小人落泪!”   赵峰推开赵川,摇摇晃晃朝季玉张开手:“钱,你还我的钱。”   季玉站在威武的东宫护卫身后,冷声冷气:“什么钱?吾从未收过赵兄一分钱。”   赵峰往后一倒,又气昏了。   众人对着季玉又是一顿唾沫星子。   季玉怡然自得,剥起炒花生吃。   赵锥环视周围闹成一团的人群,极大的悲凉涌上心头。早些年他当相国时,赵府何其风光,夏天子用他,虽是为了掩人耳目,对付帝台旧贵,但无论怎样,他仍是名正言顺的相国大人。众人见他,人人都得尊称一声“赵相国”。   原以为卸了相国之位后,已是人生低谷,不成想竟有今日之态。   这就是没有权势护身的下场了。   谁手里有权,谁才能享用绝对的尊严。他没了权,一介无官无职的小人都能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赵锥看向季玉腰间的玉令,那一块小小的玉令,才是赵府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   “季先生,你本不用出现在此,有东宫的护卫替你保驾护航,你何必来这里受我们的气?你到底想做什么?”赵锥有气无力,“又或是说,你还有什么没办成的事吗?”   季玉停下剥花生的动作,朝赵锥行揖礼:“阁下聪慧,今日赵府嫁女,虽是我一力促成,但我毕竟是外人。阁下身为一家之主,若是能亲自主持婚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等赵锥回复,旁边正掐着赵峰人中的赵川抬头吼:“你骗了我们,还想让我们家主为那些卑贱的半奴主持婚事?做梦!我告诉你,她们嫁出去也没用,赵家一定会……”   季玉眯起眼:“一定会什么?杀了她们的夫婿,将她们抓回来?”   赵川:“有何不可?”   季玉眼中鄙夷,声音陡然一高:“你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扬言杀良民!”   赵川咽了咽:“你这个骗子,没有资格和我说话。”   季玉抽过东宫侍卫的刀,一刀架在赵川脖子上,他看向赵川,看向赵家所有人,一字一字冷厉道:“殷律第二十八条,杀良民者,凌迟处死,占良民之妻者,处以刖刑。谁若知法犯法,自有殷律制裁。”   众人的唾骂声顿时止住。   赵川被刀架在脖子上,嘴里再无一句话。   季玉收回刀,继续剥花生。   其实也不用怕赵家人事后报复那些嫁出去的女子。他替她们寻夫婿时,寻的皆是外城男子,她们随夫定居,有了夫姓,以后就是良民,要想改嫁,也能随心所欲。她们远离帝台,改了名字,也就不用担心赵家派人去寻。   之所以拿话震他们,纯粹是为了好玩。   他还没拿过刀呢,吓死了,差一点就划破手指了。   季玉算着时辰,催促赵锥:“阁下,再过一刻,便是吉时。”   赵锥脸色变了又变。   季玉也懒得再催,赵锥若不愿去,那就算了。   少个主婚人而已,大不了他上。小事一桩,只是不太完美而已。   他希望事情能再完美一点,所以才来这里听他们唾骂,不然他才懒得来呢。   季玉不耐烦地等着,忽然听见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公子,公子!”   季玉看过去,吓一跳:“幺幺,快出去,到外面去!”   幺幺从人群中挤出来,奶白的脸气喘吁吁:“公子,你怎么这么慢啊!”   季玉一把拽过幺幺,背过身,弯腰对她道:“谁准你来的?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看到那些吹胡子瞪眼的人了吗?小心他们将你吃了!”   幺幺无畏无惧:“他们要吃的的是公子,我又没骗他们,他们吃我作甚?”   季玉哼哼,“快走!下次再不听话,不给你饭吃!”   幺幺闷闷地瞪着他:“每次都用这招威胁人。”   季玉推她往外:“管用就行。”   幺幺不肯走,抓住他衣袍:“幺幺还没说完呢。”   季玉:“有什么话回去说,快出去,去前面吃糖。”   幺幺:“云泽台那位美丽的赵姬来了。”   季玉一怔:“赵姬?”   幺幺:“刚刚来的,她坐着漂亮的辇舆,穿着漂亮的衣裙,整个人都漂亮得不像话。”   厅堂,赵枝枝被几十个穿嫁衣的赵氏女围在中央,她们激动地看着她,眼中有泪,不敢太过靠近,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和她说话。   “小老鼠回来了,小老鼠回来了!”   “小老鼠,我们好久都没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小老鼠,听说你去了云泽台,是真的吗?你真的成为了太子殿下的女人?”   “云泽台怎么样,屋子漂亮吗?每天都能吃饱吗?你在那里,有没有被人欺负?”   众人围着她,你一句我一句,话语中充满了好奇,更充满了关切。   有人哭出声:“小老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众人全都哭出来。   她们身为半奴,全被养在一个院子里。赵枝枝被挑出来单独训养后,虽在赵姝身边陪伴,但偶尔也会回到从前的院子。   像从前那个死去的半奴阿姐一样,赵枝枝每次回去,都会给院子里的人带小食。   大家都喜欢她,大家都盼着她回来。   小老鼠会将讨来的赏钱给她们,会求家主找医工为她们看病,小老鼠总是会在她们被罚的时候为她们求情。   小老鼠最好了,小老鼠自己过得辛苦,却从来没有忘记她们。   两年前小老鼠被家主送走后,她们聚在一起哭了一夜。   以后再也见不到小老鼠了。   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她们是卑贱的半奴,她们依赖赵家而活,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女娲祈愿,恳求女娲娘娘能够保佑小老鼠。   小老鼠和她们一样,她从来都没有独自在外待过,小老鼠生得那么美,若是别人欺负她,小老鼠定会伤心流泪。   她们全部人饿着肚子,用一天的粮食供奉女娲,希望小老鼠平安活着,能够少流一点眼泪。   而现在,小老鼠竟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   赵枝枝看着她们哭,她也想哭,但她忍住了,大喜的日子,不能流泪。   赵枝枝掏出巾帕,为离她最近的赵氏女擦眼泪:“别哭,别哭,大家都别哭。”   被她擦眼泪的赵氏女哑着嗓子问:“小老鼠,我是石儿。”   赵枝枝:“我知道你是石儿。”   赵枝枝看向其他人,一个个喊过去:“你是阿草,你是二花,你是千千,你是妞儿……”   她唤出全部人的名字,众人哭得更大声。   兰儿和家令早已悄悄告退,没了生人在场,众人的胆子渐渐大起来。   石儿问:“小老鼠,我能抱抱你吗?”   赵枝枝张开臂膀。   石儿上前抱住她:“小老鼠,你好美,你比以前更美了!”   赵枝枝眼泪汪汪:“你也美,你们都很美。”   大家全部抱上去,动作温柔,不敢太过用力,怕压坏了赵枝枝。   拥抱过后,大家围着赵枝枝打量。   “小老鼠,你的衣裙好华美,我能摸摸吗?”   “小老鼠,你头上戴了好多玉笄!每一支都好华贵!我能看看吗?”   “小老鼠,你腰间挂的是什么,是玉佩吗?我能碰碰吗?”   赵枝枝将自己头上的玉笄全都取下,她将这些分给她们,为她们亲自戴上。   众人受宠若惊,连忙取下:“不能要,这是小老鼠的!我们不能要!”   她们又将玉笄替她戴回去,不但送回了玉笄,还从袖中掏出巾帕和刀币。   石儿将大家的巾帕和刀币塞给赵枝枝:“我们就要出嫁,以后我们就是有姓的良民了,这样的大好事,小老鼠能和我们一起见证,定是女娲保佑。以后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面,小老鼠你要好好的。”   大家异口同声:“你要好好的。”   石儿:“要吃饱穿暖。”   大家跟着说:“对,要吃饱穿暖。”   赵枝枝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哭得像个孩子。 第55章 双更合并   季玉一迈进厅堂, 尚未走上台阶,就听见堂里众人的哭声。   几十个娇娇女子梨花带雨, 哭得泣不成声,吓得季玉心脏都快跳出来。   出什么事了!   走近一看,原来没出事,大家哭作一团, 是喜悦的泪水。   饶是如此, 季玉仍是心惊。中间哭得最厉害的那个, 不是别人,正是赵姬。   只见赵姬雪白的面庞满是泪水, 大眼睛水汪汪, 鼻头红红的, 一抽一抽的,我见犹怜。   季玉连忙停住往前的脚步, 他最怕女子哭泣,一看到她们的眼泪, 他脑子就成浆糊了。幺幺大哭时他尚且束手无策, 更何况这么多人一起掉眼泪。   其他人哭也就由她们去了,可是赵姬哭,太子殿下会不会怪罪他啊?   季玉急匆匆去外面找了家令:“家令大人快去里面哄哄赵姬。”   家令苦恼:“作甚让吾哄, 吾没哄过女人啊。”   兰儿小声:“家令大人都是哭着让夫人哄的。”   家令脸涨红,吹起八字胡:“胡说。”   兰儿:“我才没有胡说,上次……”   话未说完,家令伸手去逮他, 兰儿大叫着:“唔唔唔……放开……我不说了……”   星奴冷冷瞪了眼,往前一站,家令这才松开手。   兰儿喘着气,从家令身边溜走:“我不待这里了,我去看赵姬。”   家令喊:“多哄哄她,让她莫要再哭了。”   兰儿回头一个鬼脸:“我知道。”   有兰儿出马,厅堂里的哭声很快停住。   兰儿生得一张白嘟嘟的脸,惯会讨人欢心,天真烂漫的漂亮话说出来,再唱一曲殷地贺新嫁娘的《东有桃》,众人听着听着便止住了眼泪。   听人唱歌,她们也想唱歌。   众人笑着看看彼此,齐齐唱起了帝台有名的小调《昏时》。   古帝台语腔调柔媚,宛若莺啼的歌声清丽婉约,犹如清泉般淌开。   ——太阳已经落山,云霞一片又一片。麻黑吉服案头放,我的阿妹要出嫁。   ——太阳已经落山,绿草一丛又一丛。葛青香袋案头放,我的阿妹要出嫁。   ——太阳已经落山,美酒一杯又一杯。丝赤小扇案头放,我的阿妹要出嫁。   ——太阳已经落山,繁星一颗又一颗。白头偕老枕边牵,我的阿妹出嫁了。   众人一边唱着,一边牵手往外走,玄色裙摆晃啊晃,每个人皆是泪眼带笑。   赵枝枝走在人群最后方,她的歌声最动听,也最响亮。即便众人已经停下歌声,她仍在继续歌唱。   她将《昏时》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走到大门边,也没有停下。   众人安静地听她唱歌,黄昏肃穆的气氛在此刻变得轻快舒缓。赵氏女都闭上了眼,满心欢喜地接受赵枝枝的祝歌。   从前她们也有幸听过小老鼠的歌唱,但只能悄悄听,小老鼠也只能悄悄唱。而如今,小老鼠的歌声不再只为达官显贵而唱,她们亦能光明正大地听她唱一曲。   小老鼠的歌声,和她的人,和她的舞一样,皆是天底下最美好的珍宝。   大门外看热闹的人听到阵阵悠扬歌声,不由自主瞪大眼。   是谁在唱歌?   这般悦耳的歌声,实在美妙至极。   兰儿颇为得意,和旁边人说:“我唱了歌,赵姬才唱的,因为我,大家才能听到赵姬的歌声。”   幺幺拍他:“嘘,轻点声,莫要扰了赵姬唱歌。”   兰儿盯看幺幺:“你谁啊,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太子殿下的小童,谁准你用这等无礼的语气同我说话?”   幺幺不理他,拽拽季玉的衣袍:“公子,公子。”   听醉了的季玉怔怔答:“怎么了?”   幺幺:“赵姬在唱什么,她唱得真好听,幺幺也想学。”   季玉:“公子我也听不懂,就算能听懂,也不会告诉你。”   幺幺:“为何不告诉幺幺?”   季玉:“你要学会了,我岂不天天遭罪?”   幺幺重重跺脚:“哼哼哼!”   兰儿抱肩笑,嘲讽幺幺:“你真是个没用的小童,竟被自己的主人嫌弃。”   幺幺恨恨瞪他,躲到季玉身后去:“公子才不会嫌弃幺幺,公子,你说对不对?”   季玉沉迷歌声无法自拔:“对对对。”   幺幺自豪地冲兰儿扮鬼脸,兰儿一个白眼翻起来,高傲地走开。   为了保留赵家最后的颜面,不让外面看热闹的说三道四,赵锥最终还是决定忍辱负重,前去主持婚事。   当他匆匆赶到时,场面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对着一个方向,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他那悉心教养十几年的女儿,正用她美丽的歌喉征服每一个听她唱歌的人。   赵锥几乎能够想象,她唱完歌后,若是再跳一曲《绿袖》,在场所有人都将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这就是他的女儿,一个绝色无双的半奴,他再也生不出第二个。他给予厚望的珍宝,此刻正穿着华贵的深衣,放声为她的半奴姐妹们歌唱。他该上前阻止她!   她不该随随便便在人前展露歌喉,她不该随心所欲取悦这些毫无价值的人。   多年专横霸道的本能使得赵锥迈开了步伐,然而才迈开一步,他猛地回过神。   她已不是赵家的小老鼠,她是帝太子的赵姬。他将她送给了太子,她成了太子的所有物,和他赵家再无瓜葛。   赵锥发誓,若是时间倒回两年前,他绝不会将赵枝枝送进云泽台。他要卖掉她,将她卖到出价最高的贵族家,一次榨干她能为赵家带来的全部好处,而不是由着她像现在这样,没给赵家带来半点好处,反而坑害了赵家。   赵锥握紧了拳头,目光如刀削向赵枝枝,他站在那一动不动,黄昏渐落的暗影笼下来,照得他像一只沉在阴暗池底的鲶鱼。   赵枝枝察觉到人群侧方的这道视线,她后背一阵发寒,停下了歌声。   众人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赵氏女见到赵锥,浑身抖了抖,不由自主往后退几步。大家脸上喜气洋洋的神情瞬时凝僵,她们害怕他。   她们全都躲到赵枝枝身后去,不用赵锥出声,她们自行问好:“家主。”   赵锥捋了捋胡子,踱步上前:“尚未来及恭贺你们。”   他说着恭贺之语,语气里却尽是不满与压迫。   他每往前走一步,她们便往后退一步,大家低下头,谁都不敢正视赵锥。   赵锥高昂头颅:“外面那些人,真的是你们要嫁的人吗?”   她们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十几年的驯养已深入骨髓,就算想反抗,也不知从何做起。   赵枝枝也想后退。赵锥就快走到她面前,他离她只有咫尺之遥,她想大叫着逃开。   隔着云泽台的大门面对赵锥,与如今赵锥走到她面前不同,他一伸手就能拽过她。   “赵姬。”她的父亲眯着眼声音冷然这样唤她。   赵枝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没有回应。   她转头看向她的姐妹们,这里面有她的亲姐妹,有她的堂姐妹,和她一起长大的人,死了大半,就只剩下眼前这些人。   今日是她们的大喜之日,过了今日,她们就是自由的。   可现在她们却在害怕,在颤栗。她们本不该恐惧。   她的父亲又唤了她:“赵姬,你不是没有父亲吗?你既没有父亲,为何出现在此?这里是赵府,不是云泽台。”   赵枝枝回身,她的父亲,不,不是父亲,是赵家家主,他此刻正用他那双苍老的眼审视她,就像从前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直到她自己知道错在哪里,低头恳求他的饶恕。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从来没有一次是真心认错。   她为生病的姐妹请医工,没有错。   她用食物喂饱那些孩子,没有错。   她不想为那些男人跳舞,没有错。   她做了认为自己对的事,为何错?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问过他,因为他掌控着她的命,她要活下去,就要臣服他。一个男人,但凡冠上父亲二字,仿佛天生就生出一种掌控子女的权力,这种权力人人皆可得,只要他生一个孩子。即便这孩子不是从他肚子里蹦出来的,也无人质疑。   可是她现在无需臣服他了,她不再是他的奴隶,她的姐妹们也不再是。   赵枝枝抬起眼眸,她慌乱的目光此刻已经平静下来,静得仿佛一面镜子,淡然地照出赵锥的嘴脸。   “因为我的姐妹们要出嫁。”赵枝枝直视赵锥凶狠的眼,“我出现在此,是为了替她们送嫁。”   她往前走半步,瓷白的小脸认真严肃:“阁下为何出现在此?是为了主婚一事而来吗?若是为了主婚,敢问阁下可有备下嫁妆?”   她一口气发问,眼都没眨一下,气息平稳,声音冷静。躲在她身后的赵氏女全都吓一跳。   小老鼠不但不害怕家主,而且她还敢当面质问家主嫁妆一事。   她没有唤家主一声“爹”,她喊他“阁下”。   石儿拉拉赵枝枝的衣袖,急得眼泪又要涌出来:“不要嫁妆,我们什么都不要,小老鼠,算了,算了。”   赵枝枝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无需担忧。   赵枝枝问家令:“家令大人,依照殷律,像赵家这样的贵族嫁女,该给多少嫁妆?”   正愁没有用武之地的家令大声答道:“依殷律,士大夫嫁女,嫁妆不得少于五百刀币。”   家令说完,忍不住多看了眼赵枝枝。   他果然没有看错,赵姬表面愚笨,实际上机灵得很,竟知道用殷律做文章。这么多个地方,也就殷地将嫁妆一事写进了律文里。搬出殷律,谁敢不从?   赵姬什么时候精通殷律了?   其实赵枝枝对殷律一无所知,只不过是太子讲故事给她听的时候,故事里面的人物提到殷律嫁妆一事,她就记住了。开口问家令时,她心里忐忑,生怕自己记错了。   还好,没有记错。殷律真的有这一条!   不用赵枝枝再开口,季玉站出来:“今日的新嫁娘总共二十三人,依照殷律,家主应该拿出一万一千五百刀币为她们做嫁妆。”   赵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瞪瞪季玉,又瞪瞪赵枝枝,瞪来瞪去,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孽女!   孽女啊!   赵枝枝悄悄问:“真的是一万一千五百刀币吗,季先生算得也太快了些。”   季玉自信笑道:“没算错,赵姬放心好了。”   季玉朝赵锥摊开手:“家主快让人去取钱吧。”   赵锥不理他。   季玉做出惊讶的样子:“赵家不会连区区一万一千五百刀币都出不起吧?”   他作势就要嚷,赵锥不得不出声:“我赵家还没有落魄至此,一万一千五百刀币而已,取来便是。”   话虽如此,他吩咐人去取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寻常人家,一百刀币就能令一家三口过上一年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对于整个赵家而言,一万多刀币确实不算多,但这份钱他出得心不甘情不愿!莫说是每个人五百刀币的嫁妆,就是一个刀币他都不想出!   赵锥眼都要瞪红,盯着赵枝枝,恨不得在她脸上盯出一个大洞:“赵姬好心思。”   赵枝枝第一次明目张胆要挟人,事后回过神,双颊滚烫,呼吸不太顺畅:“多……多谢阁下夸赞。”   赵锥冷笑。   赵枝枝侧过身,假装他不存在。   石儿躲在赵枝枝身后,她看到赵锥如毒蛇般的眼神定在赵枝枝脸上,像是要杀人一般。   她看向她的姐妹们,大家默契地点点头,颤抖着,一点点直起岣嵝的背。   她们虽然害怕家主,但也知道何为情义。情义不该被恐惧打倒。   她们纷纷站出去,站到赵枝枝的身前,用她们的身体,护住她,阻隔赵锥恶毒的目光。   “多谢阁下!”一个人大声喊道。   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响起:“多谢阁下!”   接二连三,大家嘴里的话都是一句:“多谢阁下!”   一张张如花似玉的面庞,一双双清亮乌黑的眼眸,织就了一张厚实坚韧的大网,这张网网住赵锥气愤的眼神,他甚至不能再往前一步,因为她们不会让他过去。   赵锥一句“畜生”到嘴边,没能抛出去,就被季玉架走。   季玉:“来来来,在这站好,马上就是吉时,大门一开,阁下这个主婚人要是站错地方,大家就该嘲笑了。”   后知后觉的幺幺:“多谢阁下!”   众人哄然而笑。   随后的一个时辰,在大家的见证下,这场婚事,办得顺顺利利,毫无任何波澜。   赵锥主婚完毕就甩手走掉了,敬酒的事,由季玉和家令代劳。   有家令在,外面那些讨酒的也就不敢闹事了。   婚事本就该庄严肃穆,夫妇行礼时,全场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这一场半奴与良民的婚事,办得竟比贵族间的婚事还要庄重。   送人出门的时候,赵枝枝将自己备好的刀币拿了出来。   她原本没想过指望赵锥会出嫁妆,她来之前,就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嫁妆。   太子殿下赏给她的东西,她不敢动,但她有月钱。她攒的月钱可多了!足足一万多刀币!   赵氏女已经拿到赵家的那份嫁妆,赵枝枝要给她们另外一份,她们不肯要。   “自己留着!小老鼠,你比我们更需要这些钱!”   “云泽台那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人,你要留着钱打点!”   “对啊对啊,你要留着钱买漂亮衣裙漂亮的玉笄,穿得漂漂亮亮,才能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   赵枝枝笑眼弯弯:“莫要为我忧心,我现在可是宠姬,就算穿得不漂亮,太子殿下也会宠爱我。”   说完之后,她自己咯噔了一下。   应该是这样吧?   唔。   就是这样!   太子殿下从来没挑剔过她的打扮,她穿什么都无所谓,说不定在他看来,她不穿最好。   赵枝枝想着想着脸红起来,她们围着她笑:“小老鼠害羞了,害羞了!”   赵枝枝没有否认,她跟她们一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们该告别了。   “小老鼠,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平安快乐。”   一辆辆牛车缓缓驶离赵府,天色已经全黑,赵枝枝站在火把照亮的余光下,摆臂挥手。   “再见。”赵枝枝呢喃,“都要好好活着,都要吃饱穿暖。”   直到牛车彻底从视野消失,赵枝枝才放下酸疼的手臂。   赵府门前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赵枝枝一个人站在府门前,她往后看,赵府敞开的大门,像是一张黑不见底的大嘴。   她毫不犹豫收回视线,不再往后看一眼。   府门前的街道,云泽台的仪仗已经准备好,她该回去了。   赵枝枝拖着落寞的脚步往辇舆而去,到了辇舆边,准备上去,兰儿却没有让人搀扶她。   兰儿指了指街道前方停到角落的宝盖马车:“赵姬坐马车回去吧。”   赵枝枝好奇,来的时候不是坐辇舆吗?她还以为要有始有终,回去的时候也要乘辇舆。虽然,她也不是很喜欢坐辇舆。   太惹人注目了!   每次坐在上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座供在案上的神像。   因为是太子特意嘱咐的仪仗,所以她今天才用了它。果然如她所想,大家一看到这副辇舆,就给她下跪。   那些下跪的人,好像真的将她当做了神明。   太子殿下坐在上面的时候,也会被人当做神明吗?   赵枝枝挪着小碎步跑向马车,不用人扶,她迫不及待爬上去。   她想早点回去。她饿了,她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吃夜食。   已经这个时辰了,太子殿下肯定早就回到建章宫了吧。不知道他是否会等她一起用夜食?   赵枝枝哼哧哼哧地往上蹬,上半身刚趴到车板上,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英气俊白的脸。   赵枝枝看懵。   太子殿下?   太子修长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作甚发愣?还不快上来。”   赵枝枝更加卖力往上爬:“来了,就来了。”   太子一睨,她脚下没有踩奴随,光靠她自己,如何爬得上来?   他也懒得喊奴随跪下去,赵姬似乎还不太习惯靠踩奴随后背上车的方式。   太子探出身,往她腋下一揽:“抱住孤。”   赵枝枝听话地抱住太子脖子,太子一使劲,将她抱进马车。   进了马车,赵枝枝没从太子身上下去,她仍搂着他脖子,如星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又看,仿佛多年未见似的,一边看一边咬着唇,似笑非笑。   “殿下。”她亲亲他的鼻尖,“殿下是来接赵姬的吗?”   姬稷被她这一亲,亲得心神荡漾。他本想说不是,毕竟他在此等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他本该坐于建章宫,等着他的赵姬回来。   可他却忍不住跑了过来。一从启明堂离开,他就来了这里。   他的赵姬,第一次离开云泽台那么久,她为姐妹送嫁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姬稷今天下午总是想到赵枝枝送嫁的事,在启明堂议事的时候,说着说着话,脑子里就冒出赵枝枝的身影。   那副仪仗是他命人备下的,她招摇地从人群中而过,也是他的命令。他想让他的赵姬大大方方地从云泽台出去,回到赵府,不用畏惧任何人,光明正大地出现人前。   帝台的人都该知道,他有一个赵姬,他没想过要藏起她。   姬稷抚抚赵枝枝的脸颊,“是,孤是来接赵姬回去的。”   赵枝枝开心地啄了啄他的唇,她满足地抱紧他,方才送嫁时那点伤感和失落全都消失不见,赵家那扇再也不回去的大门亦不再令她烦恼。   她唯一要回去的地方,是云泽台。   赵枝枝蹭蹭姬稷的心口处,“殿下,今天赵姬好开心。”   姬稷笑道:“开心就好。”   赵枝枝有好多话想和姬稷说,她说了这个,又说那个,全是今日出门后的事。   姬稷拍拍她的背:“慢点说,慢点说。”   赵枝枝喘口气,语速慢下来,笑眼眯起,神秘兮兮说:“今天赵姬给姐妹们备了嫁妆!她们虽然说不要,但是赵姬还是悄悄地塞给她们了,殿下知道赵姬攒了多少钱吗?”   姬稷:“多少钱?”   赵枝枝:“一万五千刀币!”   姬稷哇一声:“这么多。”   赵枝枝:“全都给她们了!有了赵姬的这份嫁妆钱,再加上赵姬从赵家讨的那份嫁妆钱,赵姬的姐妹们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   姬稷笑着为她放下高盘的发髻,揉揉她的头皮:“钱都给出去了,赵姬岂不成了穷光蛋?”   赵枝枝悲伤地努努嘴:“下个月赵姬领了月钱,就又有钱了。”   姬稷亲亲她嘴:“真是没出息的小傻瓜,那点子月钱也值得你惦记,孤送你的那些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赵枝枝顿时张大眼,真的吗?   价值连城?   她试探问:“可以卖掉吗?”   姬稷:“不可以。” 第56章 双更合并   今晚吃全牛餐。姬稷早上出门前交待过, 命厨子宰一头肥壮的小牛。   白日里他这样想,若是赵姬回赵家受了惊吓, 又或是为姐妹出嫁而感伤沮丧,晚上回来吃一顿鲜美的牛肉,至少能得到些宽慰。   炖烂的牛蹄筋,肥美的卤牛肉, 蘸葱的牛脍, 用酒浸过一夜的薄牛肉片, 麦饭里也拌了牛肉粒,食案上摆的食物全和牛有关。   赵枝枝一张脸埋进碗里就没再抬起了。   “喝汤。”姬稷递一碗乳白的嫩薄白菜汤。   赵枝枝接过去, 喝一口汤, 继续吃牛肉。   姬稷:“喝汤。”   赵枝枝又再喝一口。   一顿吃下来, 赵枝枝每吃几口肉,姬稷就会提醒她喝汤。   赵枝枝吃肉吃得腮帮子鼓满, 在姬稷又一声提醒中,终于忍不住好奇问:“殿下为何总是让赵姬喝汤?”   姬稷端坐她对面, 慢条斯理将白嫩的菜叶子拣到她碗里:“此话, 不宜在进食时说。”   他这么一说,赵枝枝更好奇了。   进食时不能说的话是什么?   怨恨神明赐下的食物不够美味吗?   带着满腹疑问,赵枝枝吃完了夜食, 不用太子说,她自己已经想明白。   “殿下是怕赵姬阳结。”   “赵姬真聪慧。”   姬稷摸摸赵枝枝吃撑的小肚子,“去外面走走,走一圈再回来刻字习字。”   赵枝枝吃饱后就容易昏昏欲睡, 半边身子有气无力趴在姬稷身侧,被他牵着手往外走:“殿下记性真好,还记得赵姬之前吃肉吃多了阳结的事。”   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赵枝枝仔细一回想,好像自从那次后,她的食案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全荤。像今日这样的全牛食,是这几个月来头一回。她刚才喝的白菜汤不算,因为白菜汤是太子食案上的。   “赵姬的事,孤都记得。”姬稷轻语一句。   赵枝枝没听清,因为她吃饱就困,被牵着往外散步,走路都没劲。   与其说散步,不如说她是被姬稷拖着走。   姬稷侧头看了看,赵姬脑袋靠他胳膊上,两只眼睛闭着,像只小奶猫般蹭着他。   平时他们用过夜食后,会用欢爱的方式消食,赵姬喊着喊着就不困了。他们欢爱之后,赵姬会学新的雅字,等她学完,他偶尔讲几个故事给她听,赵姬听完故事,会趴到他身上来,他再次陷入她的温柔乡。有时候会折腾到很晚。   姬稷放缓脚步,身上沉重,因为赵姬靠着靠着,就将身体全都压过来。   她闭着眼睛,全然不看脚下的路。   “抬腿,过槛。”姬稷说。   赵姬抬腿,然后继续赖在他身上。   快要下台阶的时候,姬稷无奈叹口气,用手拨了拨,将她往后拨,蹲下去,双手一托,背起她往下走。   赵枝枝猛地清醒,趴在姬稷背上,有些慌张。   太子搂过她抱过她,但是没有背过她。   只有奴隶才会用后背托人,殿下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她可以骑在太子背上的吗?   不在床榻上,而是在外面,不为欢爱,她也可以骑太子的吗?   姬稷故意颠了颠背上的娇人儿:“舍得睁开眼了?”   赵枝枝松开的手又揽尽,往上爬了爬,艰难地将脖子伸长,用脸贴了贴姬稷的侧脸。   不烫,没有喝醉。   “作甚又撒娇。”姬稷用脸回蹭了一下。   赵枝枝侧着脑袋望他。   夜色茫茫中,太子殿下的淡眉浅得像朦胧月光,今夜没有月亮,只有星星,但她看着太子,却能同时看到月亮与星辰。   她见过的男人里,只有太子殿下是一双浅眉。   这双浅眉,眉骨硬朗,配上那对幽深黑亮的眼,眉眼一蹙一舒间,藏着极致的冷与杀气。可他每次看她时,温温柔柔,像水一般。   “殿下,春天来了。”赵枝枝在他耳边说了句。   “是啊,春天来了。”他左右环顾,“赵姬听到野猫叫唤了吗?”   赵枝枝竖起耳朵:“好像是有野猫叫。”   姬稷背着赵枝枝往建章宫侧边大墙种的桃树下去,“瞧,真是野猫。”   赵枝枝没从他背上下去,她舍不得下去。   她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攀他肩,另一只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树下蜷缩的小猫。   隔太远,摸不到。   “想摸摸它?”姬稷问。   赵枝枝:“嗯。”   姬稷嫌弃地看了眼:“脏死了。”   赵枝枝没有收回使劲往外伸的手,大半边身子快要从他身上歪下去。   姬稷一托,将她稳稳当当托回自己的背上。   “脏死了,脏死了。”他连叹两声,背着她往下蹲。   靠得近了,赵枝枝看清,小猫身上果然很脏,像在泥里滚过一样。   姬稷:“腰上的玉袋里有巾帕,自己拿。”   赵枝枝摸出巾帕,她用巾帕给小猫擦了擦,隔着巾帕摸摸它的头。   小猫颤颤发抖,软软地喵了几声。   赵枝枝哄:“别怕。”   姬稷盯紧那只猫,这猫定是家令养的那只大猫生的小猫,云泽台不兴养这种小玩意,因为家令说要养只猫守粮库抓耗子,所以才准了他。   家令养的猫,生的小猫也该归他养,怎么跑这里来了?   “莫要摸太久,摸几下就行,小心被挠伤。”姬稷嘱咐。   赵枝枝动作更加轻柔:“乖,乖,真是只乖猫儿。”   姬稷蹲着往旁挪半步,隔远了些,赵姬仍能摸到猫,猫若是突然跳起来挠人,他亦能立刻护住赵姬。   猫儿舔了舔肉爪,可怜兮兮地喵喵叫。   赵枝枝:“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何在这里,你是不是饿了?”   姬稷听着她与小猫聊话,像个稚童般天真,他既无奈又喜爱,心也跟着软化了,拿话逗她:“你跟着叫两声,说不定它就能听懂了。”   赵枝枝对着小猫喵喵叫两声,转过来又对着姬稷的耳边喵喵叫两声。   学完了喵叫声,她道:“殿下嘲笑赵姬与猫儿说话。”   姬稷:“没有嘲笑。”   说完,他极为别扭地抿抿唇,面红耳赤喵了一声。   “你看,孤没有嘲笑你吧。”   赵枝枝激动地将脸埋下去。   虽然只有一声,但殿下学猫叫完后,她好想……好想和他做那种事。   为什么她会生出这种念头,她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赵枝枝忍不住在他背上又爬了爬:“殿下,殿下。”   姬稷:“怎么了,还想听”   赵枝枝完全没有想过这回事,但太子自己把话丢出来,她顺势问:“可以吗?”   姬稷觉得自己今日真是没事找事。   作甚要带赵姬来寻猫呢?   不带她寻猫,就不会为了听她叫两声喵喵拿话逗她,他也就不用这样哄着她了。   姬稷沉默半晌,薄红的唇艰难地吐出两声:“喵——喵——”   赵枝枝心里嗷嗷叫。   殿下,殿下学得好像。殿下就像一只猫。   赵枝枝悄悄抬起攀在他肩上的手,趁他背对着她,她快速摸摸他的脑袋。   姬稷觉得刚才好像有什么碰了下他的脑瓜顶:“赵姬?”   赵枝枝做贼心虚:“赵姬没有碰殿下。”   姬稷学猫叫得脖子都红了,转过头来寻赵枝枝:“方才赵姬是不是将孤当猫了?”   赵枝枝:“没有,赵姬没有。”   姬稷:“你既没有,为何不敢看孤?”   赵枝枝眼睛眨个不停,缓缓抬起眸子与姬稷对视,姬稷:“一看就知道撒谎了。”   他往后仰了仰脑袋,乌亮的眼斜睨她:“只要别用那只碰过脏猫的手摸孤就行。”   赵枝枝愣了许久,方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不介意她将他当猫儿那般摸脑袋。   赵枝枝喉咙干涸,心头撞鹿,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姬稷斜睨的目光中,温柔抚了抚他的脑袋。   姬稷屏住呼吸,怔怔地凝视他的赵姬。   他的赵姬脸红红,眉眼间的这份怯羞,看得人心动不已。   他没有讨好女人的经验,也不能保证自己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他的赵姬身边,他有他的事要做,他无法将赵姬放进他的兜里贴身带着。虽然不能随时在她身侧,但他已将她放进他心里。   她如何走进来的,他不在意,他只知道,赵姬既已走了进来,这份难得的悸动前所未有,他要好好品尝保护。   “亲亲孤。”姬稷声音沙哑。   赵枝枝嘴唇嚅嚅,在他脸上,唇间摸索。   阳春二月的天,风中寒意未消,这风吹在身上,却吹起一阵燃燃欲望之火。   赵枝枝觉得热,姬稷也觉得热。   两个人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姬稷哑声问:“回去吗?”   赵枝枝:“赵姬再摸摸这只小猫。”   她想起什么,垂眸:“今晚的事,赵姬绝不告诉别人,赵姬发誓,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殿下学猫叫了。”   姬稷想到躲在暗处的昭明。   罢,大不了明日不和昭明对视便是。   姬稷看赵枝枝一眼,舌头有些麻,唇有点痛,但还是想亲她:“这只猫肯定也不会告诉别人,赵姬当着它的面,将孤的嘴都亲肿了。”   赵枝枝羞得不吱声。   家令寻来时,看到桃花树下蹲着的两个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如此不雅的蹲姿,已令人难以置信是太子所为,结果太子背上还搁着一个人,赵姬怎敢趴在太子背上?   人的后背就和人的脑袋一样,是不能被其他人压在上面的。   这岂不是将太子当牛马了吗!   家令心中百转千回,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猫。   家令急了,再也顾不得太子是否姿态端庄优雅,赵姬是否僭越放肆,他的心全放在他的猫身上。   下午陪赵姬送嫁,回来才知道,他的大猫丢了小猫。他夜食都没吃,就只顾着找猫了。   那些宫人找猫找得一点都不上心,还是得他自己来。这要是没找回去,他今晚就别想睡了。   家令心急,怕他的猫挠了赵姬,更怕太子会处死他的猫。   家令不敢过去,因为太子正蹲着,太子的不雅之举,赵姬可以看,但别人未必能看。   家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思前想后,最终想出一招——他躲起来,学猫叫,试图用猫叫声将他的猫引过来。   赵枝枝耳朵一动,“咦,又有一只猫?”   姬稷循声看去,眼睛微眯:“确实又来一只猫。是只老猫。”   赵枝枝想去找:“殿下怎知是只老猫?”   姬稷:“孤听出来的。”   赵枝枝想看看老猫,又舍不得小猫,她想抱起小猫去寻老猫,姬稷阻止:“赵姬不是养了两条鱼吗?若再养猫,鱼被猫吃了怎么办?”   赵枝枝:“赵姬没想养它,只是看它可怜,想要喂喂它……”   “自会有人喂它,无需担心。”姬稷准备回去,“等我们一走,那只老猫就会蹿出来叼走它的小猫。”   赵枝枝只好打消将猫带回建章宫的念头:“那只老猫不会伤害它吗?”   “不会。”姬稷站起来,蹲久了腿有点麻,差点没站稳。   两个人往回走。   走出一段距离,赵枝枝回头看,树下多了个人影,远远望去,那人像是家令。   家令抱起猫,兴高采烈地跑了。   赵枝枝为小猫担忧的心彻底放下。   猫定是家令大人养的。家令大人也会养猫,真是奇怪。   赵枝枝趴回姬稷背上,一边看夜空,一边数星星。   今晚的星星,真璀璨啊。   送嫁的事刚过去没几天,云泽台赵姬为赵家嫡女择婿的事又传了出来。   帝台贵族妇人间饭后闲谈,对于此事,一半人不满:“她怎能越过家中长辈,为自己的嫡姐择婿?那赵姝是没有父母吗,用得着她一个小辈择婿?”   另一半人则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她又不是寻常小辈,她现在可是帝太子的宠姬,我若是那赵姝,只要这个妹妹没有坏心,我巴不得她为自己择婿。赵姬择的婿,那就是太子殿下择的婿。这份恩典,谁不想要?”   妇人们谈的是赵姝婚事,他们的丈夫兄弟,看重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日赵府半奴出嫁的事。   大家府里或许或多都有半奴出身的女儿,那日看热闹是一回事,真落到他们身上,他们未必受得住。   谁都不想平白无故地被外人插手家族之事,哪怕这个外人是帝太子,他们畏惧归畏惧,但尊严还是要的。   众人观望了几日,发现太子并没有改制的意思,太子好像是为了赵姬,所以才将赵府的半奴女儿们全都嫁了出去。太子不会动他们府里的半奴女儿们。   众人这才松口气。只要太子没那意思,他们也就不用担心了。   赵姝搬出赵府已经有阵日子了,赵夫人也跟她一起搬了出来。   前来照应她的人告诉她,此举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更是为了她的婚事能够顺利进行。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多问,她知道她爹愤怒之下会做出些什么事。   小老鼠不但为她求了婚事,还将赵府半奴的女儿们都嫁了出去。她几乎能够想到,她爹此刻有多暴怒。   赵姝发现自己变了,她不但不在意她爹有多生气,她甚至想让他更生气些。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或许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有这种叛逆的想法了。她厌恶自己的懦弱,更厌恶自己掩耳盗铃的举动。爹想将她送出去的时候,她才恍然明白,逃避是没有用的。   小老鼠是勇敢的,她做了她不敢做的事。她以前最大胆的想法,也就是带着小老鼠一起出嫁,用正妻的身份护住小老鼠。她从未想过,她要反抗整个赵家,反抗她的亲生父亲。   这样的想法,何其大逆不道。   就算现在在太子身边侍奉的人不是小老鼠,而是她,她也未必敢做这样的事。   赵姝想到赵枝枝,手下的针线活做得更加利索。   赵夫人心疼她的眼睛,想要接过去:“娘来缝。”   赵姝不肯:“我自己缝,娘还要为我缝嫁衣呢。”   赵枝枝被送走的那两年,赵姝学会了用女红打发时间。女红本不是贵族女子必学的事,这是奴随们做的事,只因赵姝自己喜欢,所以才动手做。   赵夫人为了替自己心爱的女儿准备嫁衣,不肯假手于人,所以也拣起了昔年的手艺。   母女俩一边缝一边说笑,赵夫人感慨:“以后娘就在外面住着了。”   赵姝心里早有准备,赵夫人擅自出府来寻她时,她就知道,她娘可能不会再回赵家了。   赵姝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娘,都是我不好。”   赵夫人笑道:“你有什么不好?姝儿,是娘不好,娘差点误了你。”   赵夫人眼睛一红,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泪水。   她嫁到赵府二十三年,从未做错过一件事,侍奉公婆,教养孩子。对于赵家而言,她是贤惠能干的主母,对于她的丈夫赵锥而言,她是温柔体贴的妻子。   她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事,唯一对着神明发的祈愿,就是请求神明庇佑她的一双儿女,让他们幸福平安。   她的儿女中,赵朔是长子,她无需为他担忧,因为他是男儿身,赵家自会为他谋前途。但赵姝不同,赵姝是女儿家,姝儿唯一的路,就是得个好归宿。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她的祖母是,她的母亲是,她也是。她也曾想过为什么,为何只有这一条路?可她不敢深想,她怕她会害了她的女儿。   她总共折过三个女儿,唯一茁壮成长的,就是姝儿。对于她而言,姝儿比朔儿更重要。所以当姝儿要护着那个半奴生的女儿时,她没有阻止,当姝儿说想要带着那个半奴生的女儿一起嫁到夫君家时,她也同意了。   只要姝儿开心,怎样都好。   赵夫人深呼一口气,眼中迸出恨意。   她恨!恨赵锥!他竟想要将她的姝儿当做礼物送出去!   从前他的奸诈无耻,她都可以隐忍,他做过再多不堪入耳的事,她都没有意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赵锥的无耻之心竟会落到姝儿身上。   姝儿被云泽台所拒之后,她听到了赵锥对赵峰说的那些话,她得知了他的打算,他竟想要将姝儿送到楚国,送给那个荒淫无度的楚太子熊硬做玩物。   她恨不得一刀杀了赵锥。   赵姝看出赵夫人的不对劲,忙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急急抱住赵夫人:“娘,你怎么哭了?”   赵夫人抚抚赵姝的背:“娘这是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能得个好归宿。”赵夫人挤出一个笑脸,想到什么,又问:“姝儿,小老鼠会替你寻个好人家的,对吗?她肯定会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赵姝道:“会的,会的,小老鼠不会害我,只要是她挑的,我都愿意。”   赵夫人:“娘也觉得她不会害你。”   赵姝宽慰:“那位季先生不是说了吗,给我寻的夫婿皆是殷国新贵,我会以正妻的身份嫁过去。”   赵夫人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赵姝觉得赵夫人这几日精神不太好,她和赵夫人睡一块,赵夫人总是做噩梦,每次醒来后就会抱着她大哭。   “娘,以后就住外面吧,既然娘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了。”赵姝觉得赵夫人是为了这件事提心吊胆,“帝台也不止娘一个人从夫家搬出去的,另择住处的人大有人在。”   赵夫人笑了笑,没说话。   门边响起动静,赵姝心一惊:“是谁?”   一个沉厚的男声传来:“是我。”   赵姝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绝对不是那位季先生的声音,她有些惶恐,挡在赵夫人身前,大喊起来:“来人!来人!”   季玉安排的随人应道:“怎么了?”   赵姝松口气,原来门外有人守。   她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出去,望见一张坚毅硬朗的脸。脸的主人正低眸睨她。   赵姝吓一跳,是她那日在云泽台外见过的马夫。   不,不该说是马夫,应该是什么大人。   赵姝连忙将门打开:“大人。”   昭明站在门边,没有进去:“我不是什么大人。”   赵姝小声喊:“公子。”   昭明没有再纠正她,他扫了扫屋里,最终将目光落在赵姝脸上:“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赵姝猛地和他对上视线,心头一跳,忘了避开:“去哪?”   “云泽台,赵姬要见你。” 第57章 一更   去往云泽台的路上, 坐的是马车。车上没有其他人,赶车的人也只有一个。   赵姝悄悄掀开车帘, 想要问话,却又不敢开口。   昭明:“有话直言。”   赵姝吓得放下车帘。她明明没有出声,他也没有回头,怎会知道她在看他?   难不成, 他后背长了眼睛?   赵姝重新掀开车帘一角, 仔细看了好几眼。   半晌, 她试探问:“为何今日是阁下来接我?季先生呢?”   昭明声音冷淡:“他不会武功,无法护你出行, 而你的身份不够资格动用东宫守卫, 只因赵姬担忧你的安危, 所以由我一人来接你。”   “今日前去,是为择婿一事?”   “是。”   赵姝明白了。定是赵家的人得到风声了。   赵家和其他贵族家一样, 也有养剑客。赵家养的剑客,未必有多大本事, 但是当街拦截一个弱女子, 还是可以做到的。   赵家没能拦住其他人出嫁的事,但也许拦得住她的婚事。   几个无名无姓的剑士,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赵姝:“他们会来拦路吗?”   昭明:“会。”   赵姝:“如何是好?”   昭明:“杀。”   赵姝心一惊, 还想再说些什么,男人沉凛的命令落下来:“放下车帘,捂住耳朵。”   赵姝急忙照做。   刀剑相撞的声音从指缝漏进耳朵,短短须臾一瞬的时间, 漫长得像是过了几年。   赵姝大气不敢出,脸色惨白,盯着车帘,眼睛瞪得快要裂开。   忽然马车抖了抖,车帘被人掀起,一只手伸过来,沾了泥土和鲜血:“好了。”   赵姝身体僵直。   昭明:“车轮坏了,不能再用,你出来,我扶你下车。”   他说着话,将手收回又重新伸给她,手掌上多了块巾帕,刚好盖住泥土和鲜血。血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隔着薄薄的巾帕,赵姝握住昭明的手,这只手宽厚有力,轻而易举将她拽下马车。   下了地,他遮住她的眼:“别看。”   已经晚了,她已经看见。   极致的恐惧后,赵姝闭上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昭明没有牵她,他任由她两手抓着他的衣袖,脚步踉跄像个瞎子似的,跌跌撞撞跟着他。   走出许久,他侧头一看,她闭着眼。   “没有尸体了。”他告诉她,“可以睁开眼。”   赵姝:“多谢。”   昭明没有客气,他接下了她的这声谢。   他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腰,别开目光:“还能走吗?”   赵姝:“能。”   一路行来,全是步行。   到了繁华的街道,有雇车的地方,昭明停下问:“还能继续走吗?”   赵姝仍答:“能。”   再往前些,他又问:“还能走吗?”   赵姝腿开始打颤,憋出两个字:“……不能。”   昭明揽住她腰:“得罪了。”   腾空而起,飞檐走壁。   短暂的呆滞后,赵姝吸一口气,没有血腥味。   他才刚杀过人,可他身上半点血腥气都没有。   赵姝重新闭上眼,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半晌,她将手搭上去,搭到他的肩上,牢牢攀住。   他的肩膀壮硕,像铜铁般硬实。她手指缩起又展开,往里拢了拢,又靠近了些。   数刻后,昭明将赵姝放在云泽台前,他带她穿过跪候的人群,将她交给了小童:“快去罢,赵姬还在等你。”   赵姝走出几步,往后看。   隔着人群,男人的背影挺拔飒爽,像是知道被人盯着看,他忽然回头。   赵姝赶忙收回视线,看向小童:“有劳了。”   昭明回到姬稷那边时,姬稷正在和季衡商议新城的事。   “除了之前说的那几个人外,孤还要另遣一人,主理城中商人贸易新律与户籍分地的事。这个人季大夫也认识。”   季衡笑问:“是谁?”   姬稷:“季玉。”   季衡面不改色:“此人是谁,臣不认识。”   姬稷瞥见门外昭明的身影:“孤去去就来。”   季衡:“殿下请便。”   姬稷一出屋,昭明跟上去,不用姬稷开口,他道:“人已经送到平安送进云泽台。择的那几个人中,有人走漏风声,赵家派了剑客。”   姬稷不想闹得太难看,毕竟他也不能灭赵姬的本家全族。   他第一次为杀人的事烦恼,竟是因为他的赵姬。   “去查查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及时将那人从择婿的名册里剔除。”   “喏。”   姬稷忽然笑道:“今日你为何自行请命?平日你从不揽这种琐事。”   昭明低下头:“因为是赵姬看重的人,殿下不想让赵姬忧心,奴不想让殿下忧心。”   ?????)泡?(′⊙???⊙`)?沫?(′???)?独?(?.????????????????????????????????????.?????)?家( ?? ???)仙( ?? ???)女?(????)?????整?(′⊙???⊙`)?理?(?????)?   姬稷眼中笑意更浓,没有再说,返回屋里。   云泽台,赵枝枝牵着赵姝,姐妹二人已经考察过今天来的三个人。   赵枝枝头回做这样的事,觉得甚是新奇。   为了避免人太多引起她的不安,殿下说,每次相看,就看三个。殿下还为此特意腾出一座宫室。   她和阿姐躲在暗处,看那三个人吃东西的仪态,独坐时的姿态,与寺人奴随交谈时的神情。   三人走后,赵枝枝问:“阿姐觉得如此?”   赵姝:“小老鼠觉得呢?”   赵枝枝:“我觉得都一样,看不出谁更好些。”   这几个人皆是一脸喜色,太兴奋了,好像能进云泽台一回,他们就打算赖着不走了。   三个人与寺人交谈的一句话,皆是:“今日能见到太子殿下吗?”   赵枝枝将杏脯捧给赵姝吃:“明天还有人来,人多着呢,阿姐慢慢看。”   赵姝拣了杏脯吃:“嗯,慢慢看。”   赵枝枝不知道今日赵家试图拦路的事,她激动地将那日送嫁的事告诉赵姝,说完后感慨:“我昨天才知道,原来季先生早就替她们准备好了嫁妆,他用他从赵家骗来的两万刀币给石儿她们置办了田地新宅。”   赵姝:“季先生真是大好人。”   赵枝枝:“太子殿下更好!”   赵姝捂嘴笑。   赵枝枝咬一块杏脯,不是很甜,她吐出来重新又拣一块:“我以为将石儿她们嫁给良民是件很难的事,至少会比给阿姐择婿要难,原本想着先给阿姐求姻缘,毕竟阿姐是嫡女,有赵姓,择婿一事不会让太子殿下太过为难。石儿她们是半奴,我怕殿下不会答应为她们寻亲事。”   她说着说着笑出声:“结果你猜怎么着?”   赵姝配合地问:“嗯?”   赵枝枝:“我一提起阿姐的事,殿下就说,‘那将你的姐妹们全都嫁出去罢’。”   赵姝羡慕地看着她:“殿下待你真好,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个人肯做了,就算嘴上答应了,也不一定能做到。”   半奴嫁半奴,贵族嫁贵族,良民嫁良民,奴隶则没有婚配权。如今虽然也有半奴嫁良民,但毕竟是少数,像赵府一口气配了二十几个半奴与良民,实属少见。   赵枝枝双手托腮想太子,想了一会,转眸看见赵姝也在发呆。   她推推她:“阿姐,你在想谁吗?”   赵姝摇摇头:“没有想谁。”   赵枝枝又问:“阿姐,你是在为自己的婚事担忧吗?”   “不是。”赵姝淡淡浅笑,“反正嫁谁都一样,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赵枝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好继续吃杏脯。   赵姝欲言又止,她有许多话想和小老鼠说,可是她又怕让小老鼠烦恼。现在是小老鼠护着她,不再是她护着小老鼠了。从小老鼠被送出赵府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资格护着小老鼠。她现在没有什么能为小老鼠做的,至少可以不再为小老鼠添麻烦。   赵姝将自己出府后的辛酸与她对赵夫人的担忧全都咽回去,她将自己绣好的素纱禅衣拿出来:“试试。”   赵枝枝高兴地罩上了。罩上一看,小了点。   赵姝摸摸赵枝枝的手臂和腰身,颇为遗憾:“这衣服,是依照我上次见你时匆匆比量的尺寸,几月不见,你又长高了。我拿回去改改。”   赵枝枝很满意她的新禅衣:“没关系,能穿,不用改。”   她说着话,冲赵姝莞尔一笑:“阿姐,谢谢你,你真好。”   赵姝愧疚地垂下眼,声音哽咽:“是我多谢你才是,让你费心了。”   赵枝枝低下头去寻她的视线:“因为阿姐从前待我好,所以我才待阿姐好,阿姐无需言谢。”   赵姝仍是不敢看她:“我嫌弃过你,你不记得了?”   赵枝枝:“阿姐嘴上说着嫌弃,但是夜里总会为我盖被子,每次有好吃的,都会留给我一份。”   赵姝揉揉眼睛:“现在你还踢被子吗?睡前有记得将被子盖好吗?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可不能像从前那样孩子气了。”   赵枝枝没敢说,太子殿下也踢被子。   太子殿下替她掖好被角,转头睡下他自己就将被子踢开。   和太子殿下比起来,她踢被子的那点力气根本微不足道。   虽然他们两个都爱踢被子,但是每天早上起来,他们两个仍然裹在被子里。因为昭明公子每晚都会替他们盖好被子。   她撞见过一次,昭明公子对着她嘘了声,脸上一点神情都没有,仿佛替他们盖被子,是他生来就该做的事。   赵枝枝想到昭明,问赵姝:“今日是否昭明公子去接的阿姐?”   赵姝:“昭明,他叫昭明吗?今天接我的那个人,穿青衣,腰佩剑,浓眉,长眼,是他吗?”   赵枝枝:“应该就是他。”   赵姝忍不住问:“他到底是何人?”   赵枝枝:“他没有冠姓,好像是半奴,但大家都称他为昭明公子。”   赵姝愣住:“他是半奴吗?可他像个贵族公子。”   赵枝枝没接话,虽然太子殿下没说,但她隐约察觉,昭明公子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半奴哥哥。   她记得与太子殿下上街那次,没带钱袋,昭明公子来送,太子殿下就当着她的面,唤过昭明公子一声二兄。   赵枝枝看了看天,“等殿下回来的时候,昭明公子也会回来,这几日相看,都由昭明公子接送阿姐,阿姐想等他吗?若是不愿等,我可以托星奴送阿姐。”   赵姝立刻说:“不必麻烦,我愿意等。”   时辰不早,很快就要黄昏了。   赵枝枝陪赵姝一起等,没有太子的恩准,赵姝不能入建章宫。她们站在建章宫的台阶上等。   赵姝:“你进去罢,无需陪着我。”   赵枝枝将刚从树上摘下的桃花别到赵姝头上:“反正我也要等太子殿下回来。每次太子殿下一看到我站在台阶上,隔得老远,他就开始朝我招手了,他喜欢我等他。”   赵姝内心暗叹,这不正是恩爱夫妻才会做的事吗?   这话说出来不合适,她没敢往外抛,牵过赵枝枝的手,道:“希望以后我也能像你一样,有个远远朝我招手的人。”   赵枝枝:“会的,很快就会有的。” 第58章 二更   昭明有过很多个女人, 但他还没有娶妻。   他这辈子不打算娶妻,一个半奴, 最好不要娶妻生子,否则生下孩子,孩子也要吃苦。   他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和他一样, 也做个半奴。   他没有姓氏, 除非有朝一日帝天子愿意将姓氏赐给他, 否则他这一生都只能是殷王室的半奴。做殷王室的半奴,就算再高贵, 也只是个半奴。   昭明知道自己生得俊朗, 他英气的面庞和高大健壮的身体, 在殷都男儿中,不说名列前茅, 至少排的上号。当然了,太子殿下比他更为英俊, 太子的俊, 和其他人的俊不同,太子的俊,令人望而生畏。   太子从小就生得漂亮, 成年累月的权力沉淀,更使得他与众不同。他看人一眼,无情无绪的目光落下来,一个字不必说, 自能让那人低下头。   对于殷人女子而言,太子高高挂在天上,她们可以仰望,但她们无法触碰。他就不一样了,他在地上,低到土里,只要她们有意,便能来一场男欢女爱的快乐事。   昭明牵着缰绳,坐在车板上,前方是乌隆隆的黑夜,他身后是一豆油灯。他斜睨往下看,一点光影从车帘里漏出来,车里的人又悄悄掀开了车帘。   一连几日的相看,他接送她。她看了许多男子,那些男子中,将有一人成为她的夫君。   她生得雪白丰美,举手抬足间皆是端庄,但这份端庄并不自然,是有意克制而成。他第一次在云泽台外见她时,她跪在地上,只一眼,他记住了她。   昭明见过许多贵族妇人,他知道,赵姝会成为一个好的主母。   车帘后漏出的光影又变长了些。是赵姝将车帘撩得更开,车板上印出她的影子,昭明盯着那道影子看,看她柔美的肩颈线条往前伸了伸又往后缩。   昭明不动声色勒紧马脖子,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   他没有刻意与女子搭过话,他们都是靠眼神和身体交流。   昭明抿了抿唇,想起太子殿下时常与赵姬说的一句话,他粗粗出声:“你饿不饿?”   他突然说话,赵姝吓一跳,忘了放下车帘,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又冒出来:“我饿不饿,与你何干?”   昭明一噎,闷声:“确实与我无关。”   赵姝快要被自己气死,嘴巴紧闭,发誓再也不乱说话。   一句话想了半天,她缓缓启齿:“……我确实饿了。”   她每天中午去云泽台,至于具体什么时辰从云泽台离开,取决于太子回来是早是晚。太子回来,她就可以走了,因为昭明不必再在太子左右伺候,他会送她回去。   小老鼠说要留她吃夜食,她不敢留下,就算留下也不能和小老鼠对案而食。小老鼠要和太子一起用夜食。   如小老鼠所说,每次太子回来,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太子就开始朝小老鼠招手了。小老鼠站在台阶上,也不下去迎接,她说,太子殿下会冲过来抱她。   还真是。太子一沾地,就大步迈上台阶,仿佛旁人都不存在,他熟稔地抱起小老鼠转圈,然后会牵起小老鼠往屋里走。她听见太子深沉地唤小老鼠为“心肝儿”“乖宝”,听得她脸都红了。   赵姝至今没敢正视过太子的眼。她没那胆子,她最多也就看看昭明。   她觉得他很神秘,他的剑很快,他肯定杀过很多人。若他不是个半奴,他一定能做个成功的剑客。   赵姝见昭明没声,以为是因为刚才那句话得罪他了,所以他不搭理了。兴许明天他不会再来接送她。   赵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好重复:“我确实饿了。”   话刚落下,一张肉葱面饼递过来,昭明头也没回,只是将面饼晃在半空:“给你。”   赵姝惊讶,他什么时候买的?一路行来,明明没有停过车啊。   赵姝接过去:“多谢。”   赵姝吃着饼,盯着昭明的后脑勺,忽然问:“多少钱,我给你。”   昭明终于忍不住看过去,皱眉:“什么钱?”   赵姝:“买饼的钱。”   昭明:“打赏的钱,也给吗?”   赵姝:“当然给!”   她急忙去摸钱袋,刀币都掏出来,捧给他:“这些够吗?”   昭明跟在太子身边后,再也没听过别人拿赏钱这样的话丢他了。小时候他经常会听到,但那些人也不是真的要赏他钱,他们只是嘲弄他而已。他在嘲弄与欺凌中长大,时常向人讨赏钱,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昭明收回视线,鞭了马,加快往前。   赵姝双手悬在半空,无人搭理。须臾,她总算回过劲,意识到他不是真的要赏钱。   赵姝一天要气自己许多回,今天也不例外。   她懊恼地将刀币收进钱袋里。她不是故意看低他,她只是想展现自己的好意而已,可她该怎么解释?好像也不该解释?万一解释不好,误会更深,那就不好了。   赵姝知道自己有这本事,她这张嘴,总能将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变成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该说话,她该做个哑巴。   马车加快后,很快就到了平屋。   赵姝磨磨蹭蹭从车上下来,看了昭明好几眼,最终决定请他进屋喝口水。   赶了这么久的路,喝口水总没错吧?   昭明站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紧锁眉头朝她看了又看。   赵姝站在门边:“来呀,快来呀。”   她请人进屋的样子,不像待客,像杀猪。因为太着急了,看着像是安了什么坏心思。   昭明不怕人使坏,他有剑。   昭明迈了进去,和赵姝擦身而过的瞬间,赵姝端庄地笑了笑,他情不自禁慢下脚步,目光自她的脸往下,迅速睨了眼。   她的腰,像折柳,很好看。   进屋后,赵姝亲自给昭明端了水:“给你。”   昭明一饮而尽。   赵姝:“还要喝吗?”   昭明:“有夜食吗?”   赵姝:“我去问问。”   平屋总共两间小室,赵姝带出来的奴随宿在屋外,厨子也在屋外,篱笆围一圈,堆几块石头,就算是临时的居所了。   赵夫人在另外一间小室,听到动静,出来问了几句,让赵姝好好招待客人,莫要怠慢。   赵姝没有将昭明是半奴的事告诉赵夫人,她不想说。   她让厨子做两份夜食,夜食很快摆上案。   “就这点东西,不好吃也只能吃了。”赵姝说完,又想捂住嘴。   昭明一言不发,低头吃东西。   赵姝知道不该和他对案而食,毕竟他是半奴。但她不想移开食案,她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昭明吃东西的时候,和他蹲在暗处守卫时一样,没有半点声音。   赵姝觉得很神奇,她特意停下来,全神贯注听了听。真的毫无动静,连呼吸声都没有,要不是她能看到他,闭上眼还以为对面没坐人。   赵姝夸赞:“你这样不像个人,像鬼。”   昭明:“……”   赵姝重重叹口气,神情窘迫:“我不会说话,莫要在意。”   昭明:“看出来了。”   就在赵姝决定再也不多说一个字的时候,昭明却开始说起了话头。说的全是帝台风物景色。   赵姝渐渐松开紧绷的心弦,尝试着说帝台大街小巷的事。这回,她没再说错话。   两个人聊了半个时辰,赵姝很是开心,除了和小老鼠说话外,她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无需忌讳地与人聊话了。   赵姝送昭明出门,向他表达心中的谢意:“你真是个爽快人。”   昭明:“嗯,我确实是个爽快人。”   他走出一步,而后回头问:“你想过嫁人后寻个情郎吗?” 第59章 双更合并   赵姝惊讶地看着昭明,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人,他刚刚说什么?   嫁人后寻个情郎?   他……他在向她毛遂自荐?   赵姝僵凝半晌, 呆呆问:“你说的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昭明盯着她:“应该是。”   赵姝涨红脸,拾起地上的碎石子往他身上丢。昭明没有躲开,几块小石头而已, 落在身上轻飘飘, 毫无感觉。   昭明:“抱歉, 若有冒犯之处,我向你赔罪。”   说完, 他抱剑朝她一鞠礼, 鞠了礼, 拣起她刚才丢过来的石头,朝她走去。   赵姝紧张往后退:“你要作甚?”   昭明拉过她的手, 将石头放到她掌心:“你可以继续用石头砸我,砸到你出完气为之。”   赵姝扔了石头:“你时常和女子说这样的话吗?”   昭明如实回答:“第一次。”顿了顿, 眼神往下一扫, 落在她脸上:“一般不用问,一个眼神,彼此即可心领神会。”   赵姝气愤道:“我的眼神有与你心领神会?”   昭明:“没有, 所以才问。”   赵姝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你问了也没用,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情郎。”   昭明:“实属憾事。”   赵姝瞪他:“一点都不遗憾。”   昭明一眨不眨盯着她看:“是我的憾事。”   赵姝转身跑开,将门关上。   她靠着门板, 气息喘喘,胸膛起伏不定。她想到以前向她示好过的那些男子,他们中有夸赞她相貌仪态的,有以诗寄情的,也有送她香袋玉饰的。像昭明这种,还是头一回。   怎敢有人将男女之事说得如此坦荡?   嫁人后寻情郎,不就是偷情吗?   他怎会觉得她会与他偷情?   赵姝越想越气,这个殷人,他怎敢将她与那些殷都放荡的贵族妇人相提并论?   早就听说,殷都有些贵族妇人婚前婚后情郎无数,就连殷地的婚俗,也与这个有关。殷地婚嫁,需完成告庙才算正式成婚。所谓的告庙,也就是到庙里告诉神明,两人成婚了。而告庙需要在成亲后三月进行,一般成亲当天,新妇就回自己家了,三个月里,她的丈夫不能与她圆房。只要新妇没有在婚前怀上别人的孩子,告庙就能圆满完成。   这个婚俗其他地方都没有,就只殷地有,如今看来,之所以会有这个婚俗,定是殷地女子盛兴情郎。   赵姝想到帝台的个别贵族大家,帝台也有这样的人,但毕竟是少数,只有当女方身份地位远远高于男方时,才会有情郎的事出现。   赵姝从未想过自己以后会干那样的事。她从小就知道,她会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好的主母,她会替她的丈夫打理家事,她会成为端庄典雅的高门大妇,生儿育女,悠闲度日。   她的丈夫是否爱她并不重要,她只要他的敬重。情爱虽动人,但也不必强求。能有自然好,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姝想着想着平静下来,她悄悄打开门,从门缝中看出去。   昭明还没走。   他棱角分明的脸犹如雕刻,神情庄严肃穆,站在黑夜中,青衣乌发,抱剑而立。   她一打开门,他问:“你还生气吗?”   赵姝当然还生气,可她不想让人看笑话。这段时间,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她自以为稳固的前途与生活,父亲一伸手就可收回,若不是小老鼠念着她为她择婿,她的人生早就天翻地覆。   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做一个高门主母,是赵姝一直以来的信念。这是她要走的路,她唯一要走的路。   赵姝心中坚定,脑海里那点子可有可无的情绪全都消失殆尽。   她将门打开,重新走出去:“你不值得我生气。”   昭明:“明白。”   赵姝:“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的话不值得我生气。”   她昂起下巴,掩饰自己的心虚:“一句话而已,我又不是没听过,像你这样求爱的男子,我以前一天要遇十几个。”   昭明:“厉害。”   赵姝羞得想跺脚,但是她忍住了,她没有跺脚,她将脑袋扬得更高,试图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睨他。   可他比她高一截,她脖子都快伸断,也无法用视线掠过他头顶。   她只好放弃以气势压人的想法,一张脸绷紧,道:“请你另寻良人。”   昭明:“好。”   赵姝抿抿唇:“你明天还来接我吗?”   昭明问:“你想让我来接吗?”   “想。”赵姝攥紧衣袖,很是坦诚:“你武功高强,有你接送,我不用担心被人拦路。”   昭明:“行。”   赵姝脚步踟蹰,从门后迈出。昭明站定不动,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风吹起她的裙摆,她像一根柔柳。   赵姝从钱袋里掏出一个刀币,拍到他掌心:“面饼的钱给你,打赏的钱没有。”   “还有,你刚才问的话,我就当没听过。男欢女爱虽快活,但不是人人都需要。”她抬起眼,圆圆小小的面庞无情无绪,眸底古井无波:“我就不需要。”   昭明看着她走回屋子,重重将门合上。   他收紧掌心的刀币,缓缓捂上心口处,跳得过于快速。   昭明吸一口气,迅速离开。   相看的事很快就要结束,看完今天最后三个,接下来就没有人了。   赵枝枝发现,来云泽台等待相看的这些人中,无缘无故少了几个,后来一问,说是这几个人被逐出了帝台。   她只好将那几个人的画像扔了。   原本这些人没有准备画像,有一天她不小心躲在暗处相看的时候打了个喷嚏,第二天就陆续有人呈上画像。再然后,相看过的人,全都送来画像。一卷卷羊皮画像,堆到了她的案上。   因为有画像,她翻开一看,也就能想到各人被相看时的表现了。   画像是从家令那边递过来的,赵枝枝打算自己看过一遍之后,再拿去给赵姝看,好让她看着画像慢慢考虑。   姬稷用过夜食后召了季玉至甲观议事。这几日皆是如此,迁来的殷人已在半途中,很快就要搬进新城。   这座新城意义非凡,它必须繁荣,必须昌盛,一座兴旺之城,远在殷地千里之外,却住满了殷人。殷人的勤劳聪慧,会令天下人惊叹。   征服各国的土地,得从征服他们的百姓开始。当人人都想成为殷人时,天下也就尽在掌握中。   姬稷想让新城成为和帝台一样重要的存在,它将是一个开始,是殷王室向天下人的昭告。不久之后,天下人都将知道,世间有这么一座城池,它有着可令百姓丰衣足食的田地,有令人安逸生活的律条,有各地来往的商人,在这座繁华的城池中,没有战乱的纠纷,亦没有苛税的重压。只要肯脚踏实地,就能收获平静富足的生活。   人人都想安居乐业,没有人愿意流离失所。姬稷为这座新城取名为“安城”,一个安字,安定天下心。   姬稷问季玉:“季先生认为,该如何治理安城?”   季玉:“以利待民,以礼待客,以法责敌。”   姬稷:“何为民,何为客,何为敌?”   季玉:“凡是愿意落户安城的人,为民。来往不定的人,例如各地商人,为客。胡作非为扰乱民心的人,为敌。此三者或可互通,今日为客者,明日或可为民,今日为敌者,明日亦可为民。安城不会永远只有殷人,一座城池要想繁华,就得有容纳天下人的胸怀。”   姬稷:“先生所言,深得孤心。正如先生所言,以利待民,以礼待客,以法责敌,孤已向王父进言,减免安城新民每人三年徭役,所分土地,只要能种出粮食,即归他们所有,无需上缴,三年后,上缴所种粮食的五分之一即可。所有来往安城的商人,无需交入城税钱,所赁仓房,只需付别处的一半市价。至于城中律法,不兴严厉苛法,但求人人有法可依,除罪大恶极者处以车裂外,犯法者皆可以银钱赎之,三次知法犯法,永世不得入安城。”   季玉听得甚是激动。   就该这样!帝太子对于治城的想法和他的一模一样!原来这就是知己的感觉,兴奋雀跃,令人血脉贲张。   他恨不得上前握住帝太子的手,和他说上三天三夜。   季玉几乎能够预见安城的繁华景象,那将是一副前所未有的盛况!仿佛那样的画面就摆在眼前,他一伸手就能摸到。   只要落户安城,就能分到田地,就能将自己劳作的粮食全都纳为己有,对于百姓而言,这就像是天下砸下馅饼,而且还是金子做的馅饼。即使是在夏天子最鼎盛的时期,也无免除徭役的事,更何况一免就免三年!   就连隔壁正在尝试仁政的魏国,免除魏都徭役一事,也只是做做样子。魏都上缴粮食三分之一,就已天下传颂,安城一免三年徭役,凡是新入安城落户的,皆能免三年,三年后上缴粮食,也只需上缴田地所产的五分之一。他若是靠种田为生的良民,哪怕翻山越岭,爬都要爬到安城来。   至于商人,他们入安城无需入城税,仓房减免赁金,光这两条,即使他们不打算在安城做生意,也会选择从安城过路,只要他们来安城,人来往得多了,只凭人流互通,安城也能兴旺。   城中有了人,自然需要法。没有法条约束,万万不可,但若约束太紧,人人草木皆兵,只会适得其反。既要震慑穷凶恶极的人,又要让迷途知返者有改过的机会,这才是法的效用。   有这三条治城,何愁安城不昌盛!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安城这座城池,它将成为他们的向往之城!   季玉忽然想到什么:“安城的土地,能种出粮食吗?”   姬稷:“不一定种得出。”   季玉:“……嗯。”   姬稷:“虽然现在没有足够肥沃的土地,但这并不表示以后没有,孤已召令天下,重金寻善耕者,只要开垦得当,几年后便能收获肥沃田地。”   季玉出主意:“臣听说,有些种不出稻麦的地方,可以种出其他的东西,或许可以试试种点别的,只要能吃就行!”   姬稷:“对,只要能吃就行。”   季玉:“就怕那些东西种出来登不上大雅之堂,无人会吃。”   姬稷:“只要他们种得出,孤第一个吃。”   季玉看着姬稷的目光更加激动,有决心有谋略,这才是一个当政者该有的样子。光听太子今日对安城的打算,他就知道,他季玉没有跟错人。   太子如今所建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安城,明日便是全天下的疆土。他季玉,一定会为了建设全天下的疆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稷:“安城的矿,你要替孤守好。若是土地种不出粮食,这座矿将会养活整个安城。”   季玉:“臣明白。”   姬稷:“赵氏择婿的事一结束,你就出发去安城吧。”   季玉:“喏。”   姬稷没再继续说下去,他让人送季玉出云泽台。   想着安城置民的事,姬稷从甲观而出,走着走着,回到丙殿寝屋,往前一看,他的赵姬正伏在案上看羊皮卷,看得甚是入神。   姬稷被琐事填满的心瞬时安宁下来,他笑着走过去。   赵姬在看什么?是在看他寻来的那种画吗?   今晚,她又想试试新的花样了?   姬稷发现他对赵姬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离召寝的日子早已过去许久,他本该对这种事淡然处之,可他至今仍像个毛头小子,一沾了赵姬的身,就不能自已。他想和她一起快活,日日尝尽这销魂的滋味。   从前姬稷无法理解姬阿黄对男女之事的狂热,他认为姬阿黄不该像个苍蝇一样到处叮女人,这种事,适可而止就好,怎可放纵?他感慨姬阿黄太过轻狂,轮到他自己了,他方才明白原来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克制了。   虽是如此,但他现在还是觉得姬阿黄轻狂。因为姬阿黄见人就想叮,他不一样,他只想叮赵姬。   赵姬令他心满意足,他希望姬阿黄也能寻到这样一位心满意足之人。   姬稷悄悄走到赵枝枝身后,他打算捂住她的眼睛,吓她一跳。还没伸出手,目光掠到赵枝枝在看的羊皮卷,上面画的不是旖旎之事,而是一位男子。   姬稷再一看,案上摊开的羊皮卷,皆画着不同的男子。   姬稷凝眉:“这些人是谁?”   他突然出声,赵枝枝吓了吓,回头看去:“殿下。”   姬稷端坐下去,拣起案上的羊皮卷,瓮声瓮气:“赵姬作甚看他们?这一个个的,长得也不俊嘛。”   赵枝枝:“这些全是择婿的人选,殿下不认得他们吗?”   姬稷仔细端详,还真认出几个。   刚才之所以没能一眼认出,是因为画上的人,和本人略有不同。这些送来的画像,特意让画师美化过。   他们作甚送来美化过的画像?   姬稷想到什么,颇为恼怒,赵姬在面前,他也不好发作。   姬稷生了会闷气,揽过所有画像,随手丢到一旁,作势就要吩咐人烧掉。   赵枝枝:“殿下别烧。”   姬稷:“赵姬还想看?”   赵枝枝:“待明日阿姐来,赵姬想将这些画像留给她,让她带回去慢慢看。”   姬稷扫一眼手里的羊皮画像,鼻间闷出重音,没再说要烧画像的事。   “留给你阿姐看就好,你不许再看了。”姬稷道。   赵枝枝点头:“不看了。”   姬稷招招手:“来。”   赵枝枝爬过去,爬进他怀里,两手圈住他脖子:“殿下。”   姬稷问:“这几天相看的人里,赵姬觉得谁最俊?”   赵枝枝:“有个姓孙的!他生得俊俏。”   姬稷眼一眯,不说话了。   赵枝枝觉得他好像生气了,但她看不出来,因为太子在她面前极少生气。她也不敢问,万一没问好,太子更生气,那就糟了。   赵枝枝只好盯着姬稷看,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他脸上的细微神情。   她张着大眼睛,水汪汪的眸子定在他脸上,落在姬稷眼中,便成了含情脉脉的温柔。   姬稷咽了咽,尚未回过神,就已凑过去亲住她的红唇:“那个姓孙的,到底有多俊俏?”   他想狠狠咬她一口,但又舍不得。   他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酸意,他不想让她看那些人的画像,更不想从她嘴里听到夸赞别人俊俏的话。   姬稷为自己的小气烦恼,这不是一个帝太子该有的气量。相看一事,是他答应下来的。他都准她亲自相看那些人了,看一看画像又算什么?   姬稷越想越闷,索性扣住赵枝枝后脑勺,唇在她的唇上摩挲,又问:“说,到底有多俊,竟能孤的赵姬开口夸赞?”   赵枝枝窥出端倪,但她不敢默认,她大着胆子问:“殿下吃味了?”   姬稷:“笑话,孤怎会吃味。”   他将那些画像重新展开:“赵姬随便看。”   他说着这话,眼梢高高吊起,目光从画像扫过,仿佛她敢看,他立刻就烧掉。   赵枝枝望着姬稷,此刻他浑身散发的高傲与冷戾并未令她害怕,她心中小鹿乱跳,竟升起一股满足的欢喜。   赵枝枝小心翼翼拽了拽姬稷的衣袖:“殿下,赵姬不看他们。”   姬稷:“……嗯。”   赵枝枝:“那个姓孙的,一点都不俊。”   她特意拣出那副画像,展开放在姬稷旁边比对:“与殿下一比,他就是个丑八怪。”   姬稷眯起的眼瞬时眨了几下,心中泛起甜意,斜眼一睨:“确实不能与孤相提并论。”   赵枝枝扔了画上前抱住姬稷,她依偎他的样子,令他喜爱不已,他抱紧她狠狠亲了一番,亲的时候,不忘用脚踢开那些画像。   少女在他耳边呢喃:“殿下最俊了,天下无人能与殿下相比。”   姬稷皱紧的眉心总算松开,红着脸说:“那是自然。”   他贴到她耳边,小声说:“孤是天下最俊的男子,赵姬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他说得嘴烫,她听得耳烫。   两颗心烫烫的,隔着薄薄的衣物,缓缓贴上彼此。   一夜春宵后,赵枝枝腰酸背疼从美梦中醒来,太子已经出门,她枕边多了个东西。   是一副羊皮卷。   赵枝枝展开一看,羊皮卷上画了个人,是太子殿下。   上面留了字:“只给赵姬一人相看的画像。” 第60章 一更   今日赵姝来时, 无人可相看,只为取画。   赵枝枝在南藤楼等赵姝。建章宫不能随便出入, 但南藤楼是她的,太子说,她可以在南藤楼待客。   隔得远远的,赵枝枝望见赵姝的身影, 身后跟着个人。   是昭明。   赵枝枝纳闷, 昭明不是送到云泽台大门就走掉的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 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阿姐走几步停一下, 昭明也跟着停下来。   他们好像在说什么话, 隔得远, 她也听不清楚。   赵枝枝第一次在南藤楼待客,她特意穿了新做的鲁丝金边曲裾, 戴了太子新送的玉笄,捧了琉璃花碗。   碗里养的水仙花早已开花, 建章宫所有人都看过她的花, 她想让赵姝也看一看。   赵枝枝挪着小碎步,迫不及待迎上前:“阿姐,阿姐!”   她喊出声后, 赵姝往前跑:“来了,来了。”   赵姝走到面前,赵枝枝才看清,赵姝的脸晕红两团, 像是敷多了胭脂。   赵枝枝忍不住抬手揩了揩,指尖什么都没揩到。原来阿姐没有敷胭脂。   昭明:“赵姬。”   赵枝枝歪头看向站在赵姝身后的昭明:“昭明公子,今日你不急着赶回殿下身边吗?”   昭明:“我这就走。”   他说着走,脚下未动,望着赵姝:“今日我会早些来送。”   赵姝咬唇,回头:“知道了。”   赵枝枝牵赵姝往楼上小室去,走到栏道,瞥见昭明仍站在庭院里。一层层楼走上去,走到最后一层,快要进小室的时候,再往下一看,昭明走开了。   赵枝枝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她只好问赵姝:“昭明公子好像不太对劲?”   赵姝连忙说:“有吗?我和他不熟,没说过几句话。”   赵枝枝指着缓步往外的昭明,“平时昭明公子回太子殿下身边,都是咻的一下飞走,今日却用走的,而且他还走得特别慢。”   赵姝:“是吗?”   赵枝枝一手捧花碗,一手拉赵姝进屋坐下:“他是不是受伤了,所以身手变迟缓?”   赵姝:“不知道。”   赵枝枝不再提昭明的事,因为赵姝指了墙上挂的画像问:“画里的人,是太子殿下?”   赵枝枝羞声说:“正是殿下。”   赵姝笑问:“作甚将画挂墙上?”   赵枝枝拨拨碗里的水仙花,声若蚊呐:“因为殿下好看,画像挂在墙上,可驱鬼辟邪。我鲜少回南藤楼,正好由殿下的画像替我镇屋。”   她想起什么,嘱咐:“阿姐莫要再看了,看一眼就好,这画像不能随便看。”   殿下说,画像只给她一人相看。他虽说了这话,但他没有说不让她挂起来。   赵姝也没敢多看,她开始看案上的花:“这是什么?”   “是水仙。”赵枝枝献宝一般将水仙花递过去:“是不是很漂亮?”   赵姝嗅了嗅:“又香又漂亮,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花。”   赵枝枝遗憾地抚摸水仙花:“可惜它已经开花许多天,就快要谢了。”   “花开花落总有时,只要是花,就会有凋谢的一日。”   “可我不想让它凋谢。”赵枝枝怔怔道。   赵姝:“它还没凋谢,你便如此伤感,待它凋谢,你还不得掉泪?”   赵枝枝为水仙花伤心了一会,摸了摸它又亲了亲它:“就算你凋谢了,我也会一直养着你。”   赵姝见她和花说话,天真无邪的浪漫,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发笑。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一朵花说话。它是花,又不是人,它听不懂人话。”   “阿姐又不是花,怎知花听不懂人话?”   赵姝噎住,半天方道:“……那你让它说句话。”   赵枝枝:“它是花,又不是人,它怎会说人话。”   姐妹俩对上视线,嗤嗤发笑。   笑着笑着,两个人抓起案上的瓜子吃。赵枝枝主动提起赵夫人出府住的事,问:“夫人以后还会回去吗?”   赵姝嗑瓜子的动作慢下来,摇摇头:“不知道,娘说她不回去了。”   “真的不回去了吗?那夫人以后怎么办?”   赵夫人的娘家早就在帝台换主人前搬出了帝台,就算娘家人尚在帝台,赵夫人要想回去住,娘家人也未必答应。   “娘有积蓄,她将当年带进赵府的嫁妆里能带的都带了出来,就算独自在外,也吃穿不愁。只要赵家不出面,她就能一直待在外面。”   赵姝宽慰自己,待她嫁了人,她就能以那一家儿媳妇的身份,为赵夫人在外置办屋宅。   “有什么我能为阿姐做的,阿姐只管开口。”赵枝枝道,“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本事,但是只要我努力向太子殿下求恩典,他会……”   赵姝握紧她的手:“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无需再做任何事。你顾好自己,不要为我担忧。你在太子身边,万事先为自己考虑。”   这几天来云泽台相看,她总是害怕自己待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会给小老鼠带来麻烦。小老鼠在云泽台,依仗太子的宠爱而活,这份宠爱甚是重要,关系到小老鼠以后的日子好坏。若是小老鼠总是为了别人求这求那,定会引得太子厌烦。   她不想小老鼠失宠,她至少还有她的母亲,可小老鼠什么都没有,小老鼠就只剩太子的宠爱。一旦失宠,以小老鼠的愚笨天真,性命堪忧。   赵姝:“反倒是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差遣。我在外面行事,比你在云泽台中更方便。”   赵枝枝应下赵姝的话,她觉得这样能让赵姝更安心点:“好,以后有事,我第一个寻阿姐。”   赵姝抱住赵枝枝,久久不曾撒手。   赵枝枝喜欢被人抱着,她喜欢太子抱她,也喜欢阿姐抱她。   赵枝枝乖巧地躺在赵姝怀里,问:“阿姐以后还回赵家吗?”   赵姝:“不回了。”   赵枝枝蹭蹭她:“阿姐不用担心以后没有娘家人,只要我在云泽台一日,只要我还是太子殿下的宠姬,我就是阿姐的娘家人。”   赵姝:“不在云泽台,不是殿下的宠姬,难道你就不做我的娘家人了?”   赵枝枝:“若到那时,阿姐还是不认我为好。”   赵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酸泛泪,将她抱了又抱,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赵枝枝笑了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阿姐,你心中有夫婿的人选了吗?”   赵姝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   赵枝枝:“是谁?”   赵姝就只记得一个姓孙的相貌俊俏,她将话告诉赵枝枝,赵枝枝立马将篓里的羊皮卷画像翻出来,找到那个姓孙的:“是他吗?”   赵姝看了眼,“就是他。”   赵枝枝:“阿姐喜欢他?”   赵姝:“谈不上喜欢,看着顺眼而已。与其挑个丑的,不如找个俊的,好歹夜晚看着不心塞。若是夜半起床,看见枕边躺着个猪头,多吓人啊,要是吓到昏厥,这夫妻也没法再做了。”   赵枝枝好奇问:“真的有被夫君吓到昏厥的人吗?”   赵姝:“当然有,世间男子丑人居多!可惜那些花容月貌的女子,嫁个丑人,生个丑娃,祖祖辈辈丑下去,若是最后堆成一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那叫一个罪过。”   赵枝枝听得认真,一边嗑瓜子一边道:“要是能选,谁愿意嫁丑人?”   赵姝往外吐瓜皮:“有啊,有些人就是喜欢丑男人。”   赵枝枝:“这些人一定很善良。”   赵姝:“这不叫善良,这叫嗜丑之癖。”   赵枝枝将那画像拿起来,放在赵姝旁边比对:“此人相貌堂堂,不知人品如何?”   赵姝:“人品之事,非一日两日能够窥见。今日是好人,明日就可能为利益驱使,变成坏人,只要他不做杀妻之事,我便没有什么好怕的。来日方长,嫁过去再说。”   赵枝枝将画像全都推给她:“阿姐慢慢看,无需着急。”   赵姝心中已有了定论,嘴上应道:“好。”   姐妹俩说着话,忽然说起风流韵事,大多为贵妇人婚后与情郎来往闹出的事。赵枝枝不知道赵姝为何说起这事,但她听得津津有味。   赵姝:“传闻诸侯国有位长公主为她的情郎诞下一女,传得沸沸扬扬,你猜她的夫君作何举动?”   赵枝枝:“有何举动?”   赵姝:“她的夫君非但不责怪公主,反而还为公主修建宫殿供她享乐。”   赵枝枝哇一声,记下了这位公主的事迹,想着夜晚去问问太子,太子对各国的事如数家珍,或许他会说得更加生动。   从开始惦记这事起,赵枝枝就开始盼太子回来了。   赵姝待了一个时辰后,昭明来接她。   赵枝枝送别赵姝,回了建章宫。   在建章宫等了又等,终于等回了太子。吃夜食时,赵枝枝拿赵姝说过的公主之事问太子,才刚说完,太子被米饭呛住,咳嗽不止。   赵枝枝:“殿下,你怎么了?”   姬稷咳完,饭也不吃了,语气严肃,朝赵枝枝招手:“坐过来。”   赵枝枝不明所以,乖乖坐到姬稷身边。   姬稷点她额头:“从哪听的?”   赵枝枝紧张起来:“别人……别人说的,那人说,外面的人都在说这件事,这不算件新鲜事,大家都知道。”   姬稷:“你阿姐说的吗?”   赵枝枝立刻否认:“不是。”   姬稷:“嗯?”   赵枝枝发颤:“是赵姬自己听来的,赵姬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姬稷揉揉她肩:“孤没有责怪赵姬的意思,赵姬以后莫要再提这样的事就行。”   赵枝枝身体仍是僵直:“再也不说了。”   姬稷叹口气,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是不能说。瞧赵姬怕成这样,她本不该怕他。   须臾,他问:“赵姬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赵枝枝:“不想。”   姬稷:“来来来,孤来告诉你。”   赵枝枝怯生生将耳朵递过去,姬稷亲亲她的耳朵,悄声:“你说的那位长公主,是孤的长姐,信阳长公主,她的夫君,是鲁国武昌侯。”   赵枝枝惊讶到嘴都张大,难怪殿下刚才戳她额心,原来是殿下的亲姐姐!   姬稷见她一双黑眼睛乌溜溜地转,便知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后背:“问吧,问吧,不怪罪你。”   他让问,她就真的问了:“建宫殿的事是真吗?”   姬稷:“嗯,真的。”   赵枝枝:“那个呢,那个也是真的吗?”   姬稷哼一声,手掌一重,往下拍了拍,赵枝枝一抖,低眉顺耳,细声喊:“……疼。”   姬稷连忙抚抚:“娇气。”   赵枝枝咬唇,长睫颤了颤。   姬稷又爱又怜:“打过的地方,孤给你亲一亲,亲过就不疼了。”   赵枝枝捂住:“赵姬好了,赵姬不疼了。”   姬稷去拽她手:“羞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赵枝枝从他身上爬开,姬稷一把捞回来:“亲完就告诉你,你问的那个事是真是假。”   赵枝枝心动了,也就不觉得羞耻了,热忱地仰起头:“……好。” 第61章 一更   赵枝枝自己捞着裙角, 听见啵啵两声从身后传来,一边一下, 十分爽利,姬稷拍了拍:“当真是个娇娇。”   赵枝枝不安分地扭扭腰,小声道:“赵姬就算娇,也是殿下养娇的。”   “是, 是孤养娇的, 孤还能将赵姬养得更娇些, 养成天下第一娇气包。”他在她身后笑问,“赵姬想做天下第一娇气包吗?”   赵枝枝认真想了想, 两把扇子般的长睫扑闪, 喃喃道:“赵姬可能不想做娇气包。”   姬稷问:“为何?”   赵枝枝低眸:“动不动就掉眼泪喊累喊苦的人, 也许会给旁人带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虽然赵姬是个无用人,偶尔也爱哭, 但赵姬没想过麻烦别人,赵姬可以顾好自己。”   姬稷见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话, 像一个老学究般自省, 严肃又稚气,他低身又想亲一亲。   他的赵姬怎能顾好自己?她往大街上一站,无人照看, 只怕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人拐了卖掉。   这话姬稷放在心里叹,没想过说出来。若是说出来,会戳着赵姬的心窝子。他可不想让她自尊心受伤。   他重新弯下去,手指抵住她的背, 往前轻推,好让她重新趴低些,还没碰到,少女:“不亲了,不亲了。”   赵枝枝地上爬起来,迫不及待要她的奖赏:“殿下快说,快告诉赵姬。”   她已将裙子放下,姬稷只好作罢,揉了揉,屈身覆上去,替她整理好衣裙,一边抚着衣裙上的褶皱,一边低笑逗她:“赵姬想让孤说什么?”   赵枝枝:“说长公主的事。”   姬稷装愣:“长公主什么事?”   赵枝枝:“就那个,那个事。”   姬稷:“什么那个事?赵姬不说清楚,孤怎知道是什么事?”   赵枝枝闷闷唔一声。   殿下明明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事。   赵枝枝想知道私生女的事是真是假,但让她自己把话清楚明白地抛出来,她就没这胆子了。   她张唇好几次,一个字都不敢吐出来,最后着急地侧过头,太子的脸近在咫尺。他慵懒望她,眉眼挑笑,将她又急又无奈的模样收入眼底。   “赵姬,想知道真假,就自己将话说清楚。”太子牵起嘴角。   赵枝枝脑海中两个小人打斗。   一个小人说:不就是长公主的风流韵事吗?建宫殿的事都问了,私生女的事当然也能问了,放心大胆地说出来吧!   另一个小人说:不要说人是非,建宫殿是一回事,私生女是另一回事。二者怎可相提并论?   “赵姬?”太子唤她。   赵枝枝没出息地被脑海中第一个小人打败了,低下头快速轻声说了一串话:“咕噜咕噜……”   姬稷一个字都没听清,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逗弄赵姬的乐趣。   赵姬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小事上为难。比如说夜晚吃果子是先吃菱角还是先吃石榴?洗澡的时候是用桃花瓣还是杏花瓣?有时候连一场时落时停的细雨也会让她为难,因为她喜欢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但又不喜欢雨水和泥土将她困在屋里。   赵姬的烦恼,时常令他无法理解,他虽不理解,但他觉得这些小烦恼十分可爱。因为赵姬可爱,所以连同她的烦恼也变得可爱起来。   姬稷看着面前犹豫是否要将话问清楚的赵枝枝,此刻她为难的小模样又和平时一样。   姬稷:“到底想不想听?”   赵枝枝点头:“想。”   姬稷:“想听为何不将话问清楚,都说了,不怪罪你。”   于是赵枝枝鼓起勇气又将话说了一遍,比方才那遍话语速缓一些,但听起来还是:“咕噜咕噜……”   姬稷没再继续戏谑她,再逗下去,他的赵姬就真要烦恼了。   姬稷假装自己听清了:“这件事,不好说真假,可能是真,可能是假。”   赵枝枝有种上当受骗的沮丧感:“原来殿下也不知道。”   姬稷将她抱到腿上坐:“其实孤也和王父猜测过,那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武昌侯,王父猜不是,孤也觉得未必。”   赵枝枝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殿下和陛下也会谈论这种风流韵事吗?”而且还是自家的事。   姬稷:“会啊,孤时常和王父谈论各地的轶事,王父爱聊这种事。”   赵枝枝愕然,原来风流韵事的吸引力不分地位尊卑,帝天子也无法抗拒它的诱惑。   赵枝枝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底气,一股闲聊的底气。她不再避讳,大大方方问:“陛下为何猜公主的孩子不是武昌侯的?”   “因为长姐她……”姬稷咳了咳,“年少时便放荡不羁。”   赵枝枝明白了:“公主是性情中人,不为世俗所拘。”   姬稷奇怪地盯着赵枝枝,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不同寻常的神情,看了许久,松口气。   还好,赵姬脸上并无羡慕。   姬稷继续说:“长姐爱美男,那武昌侯相貌平平,依长姐的性子,她不会给武昌侯生孩子,而且武昌侯多年无子,要有孩子早就有了,不会等到现在才得一个女儿。是以,王父猜测,长姐的女儿,不是武昌侯所出。”   他停下顿了顿,道:“但是孤认为,凡事皆有可能,万一孩子真是武昌侯的呢?不然那武昌侯作甚给长姐修宫殿,他脑子有病吗?”   赵枝枝笑出声,笑完后轻声感叹:“孩子若真不是武昌侯所出,武昌侯就可怜了,他一定很伤心。”   姬稷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怜,连自己枕边人的心都管不住,枉他是个男人。”   赵枝枝忍不住瞎操心:“万一武昌侯想明白了,回过头欺负公主……”   “他敢!”姬稷极其护短,哪怕这件事根本不占理:“他要是敢动长姐一根头发,孤和孤的兄弟们定会踏着铁蹄扫平他鲁国都城。”   赵枝枝连忙止住,太子说要踏平鲁国都城的时候,眼神凌厉,不怒自威,即便她没见过他高骑战马时的样子,亦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令人惧怕的画面。   赵枝枝转移话题,不再说信阳公主的事。   姬稷听了会,问:“你今日说的,怎么尽是些女子寻情郎的事?”   赵枝枝完全没注意,太子一提,她才发现,好像真的是这样。就算不聊信阳公主的事,聊其他事,也和情郎有关。   姬稷审视的目光落下:“你阿姐今日同你说的,也是这些事?”   赵枝枝不敢答。   姬稷皱眉:“她怎么尽和你说这些?”   赵枝枝为赵姝辩解:“就今天,以前阿姐不说这些事。”   姬稷想到什么,朝外看了看,没再继续问话。   他搂住赵枝枝,滚烫的气息喷在她鼻尖,往前凑,想要亲一亲,亲完好继续吃夜食。   赵枝枝意识往后躲了躲。   姬稷扣牢她:“嗯?”   赵枝枝在意他刚才用嘴亲过的地方,他还没擦过,就要亲她的嘴了。   赵枝枝也不敢说嫌弃,毕竟他是太子,她是宠姬,宠姬哪能嫌弃太子的嘴亲过pigu呢。   赵枝枝不动声色拾起巾帕给姬稷擦嘴。   姬稷瞬时明白,笑着摁倒她挠她痒:“好你个赵姬。”   赵枝枝咯咯发笑,连连求饶:“不敢了,赵姬不敢了。”   姬稷:“让不让孤亲嘴?”   赵枝枝娇滴滴望他,眼中朦胧,“先擦擦,擦了就让亲嘴。”   姬稷伏下去:“每次赵姬调皮后亲孤,孤也没让赵姬擦嘴,孤不嫌赵姬,赵姬倒嫌弃孤来了。”   赵枝枝:“赵姬错了,赵姬知道了,殿下饶过赵姬吧,别挠了,痒,痒啊……”   最后姬稷还是亲到了。   洗完嘴后才亲的。   用完半凉的夜食,赵枝枝洗澡的时候,姬稷出了寝屋。   他召了昭明,在赵姬的大秋千处问话。   姬稷坐在秋千上,面色如水,昭明单膝跪在他面前:“殿下,有何吩咐?”   姬稷:“没什么吩咐,孤只是突然很想和你说说话。”   昭明敛目低眉,有些拘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害怕太子将他当哥哥,又高兴太子将他当哥哥。   他不敢做他的哥哥,他只是……只是殷王室的半奴而已。   昭明不知道身为兄长该如何对待自己心爱的弟弟,他只知道,他要做好太子的随人,要随时随地守护好太子。他这一身武功,这一条命,不做别用,只为了替太子执剑杀人。   昭明杀人在行,聊闲话不在行。   他笨拙地回应姬稷想要聊话的兴致:“……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像大饼。”   姬稷抬头看:“确实圆。”   昭明:“从来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殿下要喊赵姬一起来赏月吗?”   姬稷:“等会喊她。”   昭明憋不出话了。   姬稷扫了扫昭明,他的窘迫和紧张写在脸上,每次他有意要与昭明闲聊,昭明便会变得又僵又呆。昭明更习惯听从他的发号施令,他不习惯被他当做姬阿黄和姬小白那样对待。   姬稷放弃闲聊的念头,他找昭明来,也不是为了闲聊。   赵姬的阿姐,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情郎的事。   他身边就有一个做惯情郎的人。   “做人情郎,不如做人丈夫。”姬稷沉声。   昭明怔愣,旋即埋下头,不用姬稷点破,他自己认错:“奴有罪。”   “孤不是来兴师问罪,你是昭明,不是别人,是孤的……”姬稷咽下“兄长”二字。   这两个字抛出来,只会让昭明更加狼狈。   姬稷乌亮的眼闭了闭,胸中浅吸一口气,游刃有余地收好所有的情绪。再次开口,语气波澜不惊,声音温润如玉:“若你有喜欢的女子,想要娶她,无论她是谁,孤都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昭明一言不发,伏到地上。   姬稷扶起他,声音不急不缓,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只要你开口,孤明日就能为你提亲。”   昭明不敢正视姬稷,他只敢用余光迅速瞥一眼,姬稷正凝视他。   昭明赶紧低下眼,眼角略微发红,为太子的这句话,也为他自己的宿命,喉咙里滚出悲戚的一声。   姬稷没有逼他,他让他自己选择。   昭明重新跪下去:“奴没有想娶的女子。”   “真的没有吗?”   昭明手指紧攥,赵姝的脸浮现眼前。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太子就会将人赐给他。   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除了身体本能以外的悸动。哪怕知道她无意与他来场快活事,他也不觉得气馁。   昭明为自己这份奇怪的觊觎心迷茫了好些天,但是他今天不再迷茫。   他的觊觎心,该到此为之了。   昭明声音响亮:“奴不想娶任何人。”   一个半奴,娶什么妻子呢。 第62章 一更   赵姝的婚事很快定下, 定的孙家长房嫡次子孙馆。   孙馆今年二十有五,又号孙玉郎, 在殷地时颇有才名,乃是孙家给予厚望的子孙。殷王室东迁帝台,殷都贵族大多跟随而来。在殷都时,孙家并不起眼, 到了帝台, 更是声希味淡。   孙家现任家主孙鼎做过御史大夫, 后因政见不同,退隐过数年。为他的退隐, 殷王室曾派人劝慰, 当时殷王室变法, 从上到下皆是主变派。孙鼎不看好变法,为家族利益着想, 依旧选择了隐退,暂避风头。   一退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 殷都变法已不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殷王室入主帝台,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从前因为变法之事对殷王室多有怨言的殷国贵族们, 无论是新贵还是旧贵,皆因入主帝台的事,对殷王室献出前所未有的忠诚与热忱。他们的王成了帝天子,有生之年, 他们竟然有幸看到殷人称帝,这是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所有的殷人都该为此自豪!   和其他的殷人一样,孙鼎也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殷王室的重用。他出山以后,做了个谏议大夫,谏议大夫是虚职,没什么多大用处,帝天子不喜欢谏议官,设下官职只为安抚人心。一年到头,孙鼎得见帝天子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孙家祖上并无出名的人物,吃不了旧本,全靠孙鼎撑着。孙鼎已年迈,早该让出家主之位,之所以迟迟没有退下来,是因为孙家现在只能靠他。   孙家在殷国一众新贵中算不得什么大家族,搁从前,孙家要想娶帝台贵族家的嫡女,会被人耻笑是痴人说梦,但是随着殷王室的得势,殷国贵族也都水涨船高,孙家娶赵家女,门当户对。   云泽台相看一事,孙馆并不乐意,得知赵姝选中自己后,更是百般纠结。   孙馆前去找孙鼎:“爷爷,孙儿还不想娶妻。”   孙鼎老态龙钟,拿拐杖戳他:“整个孙家只有你没娶妻,你不娶,谁娶?”   孙馆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躲一边问:“为何一定要娶?赵家对孙家并无用处。”   “赵家有没有用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孙家能借此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反正你迟早要娶妻,娶谁都一样,娶回来供着便是,你若不喜欢,别搭理她不就行了吗?”   孙馆郁闷:“也不知道那赵姬的姐姐长什么模样,是丑是美?”   孙鼎:“再丑你也得娶。更何况,她是赵姬的姐姐,听说赵姬相貌出众,乃是绝色美人,赵姬的姐姐就算丑,也丑不到哪里去。”   孙馆仍是郁结:“一个宠姬而已,竟让殷贵各家出动子弟任她择选。”   “谁让她得宠呢?云泽台那么多女人,就只赵姬得了太子的宠爱,太子宠爱她,自然愿意讨她欢心。”   外面下着雨,孙鼎手脚酸痛,躺到床上让孙馆替他捶捶。   孙馆一边捶一边阴阳怪气地道:“以后太子有了新宠姬,孙家可就没有年轻子孙能娶那新宠姬的姐妹,到时候爷爷只能自己上阵喽。”   孙鼎伏在枕头上,面上并无半分恼怒之色,语气轻松答道:“只要人肯嫁,老夫一定娶。”   孙馆在孙鼎身后默默翻了个白眼,嘴里干瘪瘪问:“爷爷既有娶娇妻之意,这次何不自己娶了那赵氏女?她一嫁过来就是家主夫人,整个孙家都要喊她一声主母夫人,比起嫁孙儿,她还不如嫁爷爷。”   孙鼎摆摆手:“这次不行,下次,下次再说。”   “为何这次不行?”   “因为这次是太子第一次讨宠姬欢心,下次太子再宠第二个,未必有这次上心。你年轻英俊,这次你上更合适。”   孙馆又翻了个白眼,手下动作加重:“哦。”   孙鼎哎呦一声:“乖娃娃,捶轻点!”   婚事定下后,赵家得知赵姝选了孙家,木已成舟,也就不再阻拦。   赵姝没择婿之前,他们尚能为了赵家的尊严出手拦截。嫁了那么多个半奴,没道理连家中嫡女的婚事也要被人插手,为赵家的颜面,也为一口气,怎么都要拦一拦。   派几个剑客,拦他们赵家自己的女儿,是他们的家里事,算不得冒犯谁。但现在婚事定下了,他们再拦,这份不知好歹就要摆上明面了。私下抱怨也就算了,如若公然挑衅太子,就算太子有意放过,殷王室和殷国贵族也不会放过他们。   殷人的根基,容不得外人动摇。殷人的脸面,更容不得外人践踏。公然挑衅太子,就是挑衅殷王室和殷国贵族。   赵锥思前想后,将自己之前一时冲动派出去的剑客寻来。除了被昭明杀掉的那几个外,还幸存了几个。   赵锥将幸存的剑客全都杀死,而后派赵川前去孙家送嫁妆,让孙家代为传话,成亲当日,赵家愿意送嫁,让赵姝从赵家大门出嫁。   孙家托人将话告诉赵姝,赵姝托人将话告诉赵枝枝,赵枝枝跑去跟太子说,太子说他会让昭明送嫁。   赵枝枝听到昭明送嫁,心里松口气。   有昭明在,就不用担心成亲那日赵家添乱了。   赵枝枝原以为赵家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坚决阻扰这门未经赵家做主的婚事。不成想,赵家竟然示好了,不但不追究阿姐自行择婿的事和赵夫人搬出赵府的事,而且还给阿姐送了嫁妆,并让她从大门出嫁。   比起从平屋出嫁,自然是从赵家大门出嫁更妥当。就算赵姝以后不回赵家,成亲当天的礼仪也不能少,能从赵家大门出嫁,再好不过。   这般善意,赵枝枝实在不敢相信是赵锥能做出的事。   赵枝枝赵枝枝学的雅字已经足够写信,虽然字丑了点,偶尔还会缺几个字,但大致能够让人明白其中意思。她给赵姝写信,问赵姝是否与赵家重归于好。   赵姝很快回信,信中态度坚决,表明就算赵家为她备了丰厚嫁妆,请她回赵家从赵家大门出嫁,她也不会为赵家做任何事。   赵枝枝得了回信,又写第二卷 书信,将昭明送嫁的事告诉赵姝,好让她安心。 第二卷 书信,是夜晚写的,这次去送信的,不是金子,而是昭明。   赵姝还没看信,昭明自己就将送嫁的事告诉她。   赵姝站在门边,隔着门缝,听外面昭明的声音低沉肃穆:“你成亲那天,由我送你去孙家,有我在,无人能作乱,你大可以放心出嫁。”   赵姝:“替我谢过殿下的安排。”   昭明眉头紧蹙。   他想告诉她,送嫁的事是他主动向太子求的,不是太子安排。   昭明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往门里探:“你堵着门作甚,把门打开。”   赵姝抵住门:“待会我写好回信,自会打开门将信给你。”   昭明推门的动作收回,往门缝里盯了好几眼,走到石阶边蹲下。   才下过一场细雨,空气里湿漉漉,春风自树丛吹过,婆娑树影在黑夜中起舞。   昭明想到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场雨,他送他的母亲出丧。没有钟鸣,没有哀声,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那个可怜的女人,做了一辈子奴隶,连死都不能得人一句哀哭。   昭明回头看紧闭的木门,这次他不必送人出丧,他要送人出嫁。这两件皆不是什么好事。   出丧是命落黄泉,出嫁是将自己的命从一个人手里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虽然都不是好事,但至少她不用像他的母亲那样,一辈子做奴做仆。   做一个高门大妇,比做一个半奴的妻子强上百倍。   昭明从袖中暗袋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件小椟,悄悄放到门边。   赵姝很快写好给赵枝枝的第二卷 回信,她没有开门,而是将竹简从半开的窗下递出去。   “给你。”   昭明接过信,走开又停下,在窗下不远处怔怔站着。   赵姝没赶他,她猫着腰躲起来,两只眼睛悄悄从窗棂处探出去。   她有意避开他,却又想再看他几眼。她就要成亲,以后再也不能随便看男人。   赵姝自以为躲在窗下就不会露出端倪,殊不知屋里的油灯将她的脑瓜顶照在窗上。   昭明凝视窗上印出的那一小截黑影,心里酸酸涩涩,忍不住喊了声:“你是不是在看我?”   赵姝吓得背过身,蹲在墙下,惊慌失措。   他怎么知道她在看他!   吓死了。   昭明跑过去,站在窗边:“你开门,我给你看,想怎么看都行。”   赵姝一张脸得能滴血:“谁……谁要看你,我不看。”   昭明想从窗里钻进去,以他的本事,拆了整间平屋也只是一抬手的事。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的手落在窗上,轻得不能再轻,像是给谁挠痒痒,指尖抠了抠窗户:“我打听过了,那个孙馆没有娶过妻子,名下也没有子嗣,你嫁过去,就是他的第一个妻子。孙馆在诗词文章颇有造诣,他喜欢念过书的女子,你不是也喜欢诗词歌赋吗,定能与他琴瑟和鸣。”   赵姝脸更羞:“你怎知我喜欢诗词歌赋。”   昭明脸贴到窗上:“我打听的。”   赵姝:“谁让你打听这些!我又不嫁你。”   昭明:“我知道你不嫁我,我也没想娶你。”   赵姝噌地一下站起来,重重拍了拍窗。   昭明:“恼了?”   赵姝:“自作多情。”   昭明苦笑,胸膛闷得喘不过气,嘴上仍故作轻松:“你以后真不找情郎吗?”   赵姝又拍了下窗:“不找!”   昭明拍回去:“我走了,你好好待在屋里,等着三月初三成亲那天我来接你。”   赵姝在窗边屏息站了会,再听不见任何动静,她打起窗户往外瞧,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   赵姝关上窗,打开门。   门边多出一个东西。   是个精致的木雕小椟,她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两枚玉佩。   木盒里刻了字。   百年好合。 第63章 二更+三更   三月初三上巳节, 草长莺飞,大地暖春之日, 亦是男女情思缠绵之日。帝台也好,各诸侯国也好,这一日皆是全民欢庆。官员休沐,朝会暂歇, 男男女女到树林里, 到河边, 到高山,结伴游玩, 寻欢作乐。   万物复苏, 人心蓬勃, 每年的上巳节,是一年之中最特殊的日子。它象征着春天, 象征着人们对快乐的追求。只有在这一天,贵族不是贵族, 奴隶不是奴隶, 他们是同样的人,褪下华服与粗麻后,同样赤着身的人。没有礼法的拘束, 亦没有身份的禁锢,男欢女爱,只为快活。   因为这一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许多人会选在这天成亲。   殷人的礼制, 成亲是一回事,真正做夫妻又是一回事,三个月告庙后方能真正做夫妻。寻常百姓没这么多讲究,能等三个月的就等,等不了的,成亲当天就圆房的大有人在。但贵族不同,贵族严格遵循这个礼制。   孙家是殷贵,自然也会遵循这个礼制。正因为要等上三个月,所以才将婚期定在三月初三,以显示迫不及待迎亲的诚意。   贵族嫡子与贵族嫡女婚嫁,礼仪繁琐,以庄重为先。一场圆满的昏时之事,最好不要出现任何不合规矩,惹人非议的事。   赵枝枝很想像之前送嫁她的半奴姐妹们那样,给赵姝送嫁。但是想归想,真让她去,她是不会去的。   她可以给她的半奴姐妹们送嫁,为她们贺喜,但她不能替赵姝送嫁。   她知道,嫁良民和嫁贵族终究是不同的,她的半奴姐妹们可以在夫家随意过日子,但赵姝不能。她仗着宠姬身份为赵姝择选夫婿,已是出格,若她前去送嫁,在那种庄严的场合出现,只会给赵姝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是宠姬,是太子的宠姬,除此之外,在世俗眼中,她就只是赵家养出来的一个玩物。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出身不是她能选的,她生下来就是个乐奴的女儿,若要为此不平,只能将自己塞回母亲肚子。就算真要塞回去,她的母亲现在身在哪里,是死是活,这些她都不知道。   赵枝枝不知道的事有很多,但她知道的事也很多。她自己在想的事,该做的事,她都知道。她今天早上醒来脑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她要忘记今天赵姝出嫁的事。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出身,令自己为难,给旁人徒增烦恼。   姬稷今日休沐,就一天。往年他从未凑过上巳节的热闹,今年不同,他打着上巳节的名号,邀请了帝台附近几座城池的城主。所谓城主,并非拥有这座城池的人,而是这个城中实力最雄厚的家族之长。他们才是掌控城中命脉的真正主导者。   虽说天下城池皆归帝天子,但这只是句空话,帝天子若要派人统治这些城池,没有城中大家族的支持,派去的人只能做个摆设,好一点的做傀儡,差一点的连命都没了。   行军打仗不可能不从各城池借道,之前殷王室携夏天子的让位诏书直逼帝台,三十万大军陈列城外,大军所过之道,这些城池就在其中。当时借道时用的手段蛮横凶狠了点,事后一直没有安抚过,正好借上巳节这个机会,好好慰藉一番。   安城即将迁人进城,一座城池是否富饶,与周边的城池也脱不了干系。倘若这几座城的城主联手起来,安城要想成为天下之城,只会更难。   殷王室想过武力收服帝台附近的几座城池,几经思量后,发现现在不是动武的好时机,不说师出无名,就算造出一个理由,他们也不能派军队过去。帝天子的正统与高尚,才是殷王室占据帝台立足天下的根本所在。   他们要优雅,要保持高尚的德行,一切不符合礼法宗制的事,自己家搞搞就行,到了外面,就不能随随便便用拳头揍人了。就算要揍,也得有个章法,不能乱来。   揍人不能乱揍,示好也不能乱示。若是用力过猛,则会显得殷王室刻意巴结,有损王室颜面。若是用力太轻,则会显得殷王室小家子气,没有诚意。   示好的分寸,比揍人的分寸,更难把握。是以,姬稷此次设宴邀请各城主,设的是私宴,不在云泽台中,而是在郊野。设宴选的日子也很顺理成章,选在上巳节。上巳节大家都设宴,他设个宴很正常,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上巳节私宴的事已经准备妥当,今日随姬稷赴宴的,将是云泽台第一阙的殷女们。   留了这么久,该派上点用场了。   姬稷想着今日设宴的事,睁开眼躺了半天,双手枕着后脑勺,深思熟虑。   赵枝枝早就醒了,但她没有动,她转着眼睛去窥旁边太子的神情。   太子前几日问过她,是否想和昭明一同前去,为赵姝送嫁。她说她不想。   今天就是阿姐出嫁的日子,兴许太子还会再问。   要是她表现出一丝丝的犹豫和伤感,太子殿下定会看出异样。要是太子看出异样,定会送她前去。   她不能让太子窥出端倪。   赵枝枝决心今天也做一个只知吃喝的人。   姬稷从游离的神思中抽出身,往旁一瞥,瞧见他的赵姬正在发愣,雪白脸蛋,大眼惺忪,昨晚的媚色一觉睡醒,已褪成不知世事的娇嫩。   姬稷夹了夹,他的自律足以令他无视每日醒来时身体冒出的那股邪火。他每月休沐的四天,早上不必自律,但总会撞上赵姬来月事,所以还是得继续自律。   赵姬很乖巧,乖得令他心疼。就算他说好只是抱着她,她也会想法子替他纾解。他的年轻气盛,令他无法阻挡赵姬的诱惑。事后回过神,他只能愧疚地揉她的手,亲她的唇,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她。   姬稷咽了咽,今日并非寻常休沐,赵姬的小日子也不在今天。   “赵姬。”姬稷捞过赵枝枝。   赵枝枝正在想事,猛地被他一唤,懵懵抬眼看过去:“殿下。”   姬稷将她抱到自己身上趴着,一边拨弄她的乌发,一边问:“赵姬在想什么?在想今日你阿姐出嫁的事吗?”   赵枝枝生怕被他看出她的沮丧,她立刻抱住他说:“没有,赵姬是在想今天怎么过上巳节。”   姬稷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个:“赵姬也想过上巳节?”   赵枝枝迟疑问:“赵姬不能过上巳节吗?”   姬稷:“当然可以。”   赵枝枝松口气,得了他的回应,她胆子大起来,往前爬了爬,两只细白的手去搂姬稷脖子:“赵姬想要出去游玩。”   姬稷犹豫,他没想过今日要带赵姬出去踏青。毕竟,还有个私宴等着他。   他不能将赵姬带去私宴,那里不适合她。   赵枝枝晃了晃姬稷:“殿下,赵姬不能去游玩吗?”   姬稷睨过去,她一双漂亮的眸子写满期待,怎能让人忍心拒绝?   “瞧你这副可怜样,孤带你出去便是。”姬稷点她额头。   上巳节游玩,与寻常游玩不同,在天地间来一场快活事,才是上巳节游玩的乐趣所在。想到之后要带赵姬去做的事,以及私宴要应对的事,姬稷平了平呼吸,将赵枝枝从身上扒下去。   他要带她游玩,就得早些出发,倘若此刻埋进赵姬的温柔乡,定会误事。   姬稷不想误事,也不想委屈自己。他牵过赵枝枝的手,乌眸深沉,盯着她瞧。   “赵姬。”姬稷声音抖了抖。   赵枝枝瞬时明白过来,长睫微颤,瓷白的脸倏倏晕红:“殿下,要再顺些吗?”   姬稷亲她:“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奴随们进屋换寝被,赵枝枝站在床边,由奴随伺候着换下弄脏的小衣。她怔怔看对面的姬稷,他长身玉立,已经换好中衣,穿上绯色襜褕,宽袖大带,他尚未束冠,一头黑发散在脑后,风姿翩然,英气逼人。   见她望他,他浅浅笑道:“手还酸不酸?孤再替你揉揉。”   赵枝枝腼腆咬唇:“不酸,赵姬有的是力气,再久也不酸。”   姬稷笑意更深:“是,赵姬浑身都是劲。”   赵枝枝挪着小步背过身去,悄悄揉了揉手腕。   真是没用,下次一定要再坚持久一点。   身后有人覆过来,赵枝枝立马停下揉手腕的动作,太子的气息喷洒耳垂,他问:“赵姬今日真的不想送嫁吗?”   赵枝枝语气坚定:“不想,赵姬只想去游玩,有昭明公子送嫁阿姐,赵姬很放心。”   姬稷想想觉得也是,他拢过赵枝枝的双腕,搭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行,那赵姬便和孤去游玩,赵姬想去哪里游玩?”   赵枝枝没有过上巳节的经历,每年这一天,她只能蹲在墙根脚下,听外面街道的欢闹声。赵姝会和她一起蹲墙角。因为赵家不准女儿在这一天出府。   赵枝枝盼上巳节游玩盼了许久,今日说要去外面游玩,也是出自真心,并非只为掩饰自己无法为赵姝送嫁的遗憾。   她不知道上巳节该去哪里游玩,张嘴答:“去大家都去的地方,最热闹的地方。”   姬稷应下:“好,就去最热闹的地方。”   上巳节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郊外有河流经过的树林。帝台本地的百姓和殷国跟随而来的殷人们遍布树林每个角落。   澄澈的河水欢快流淌,泛着日光的金色,天空蔚蓝,高树绿翠,人们像鱼儿一般追逐期间,载懽载笑,自由畅快。   赵枝枝激动地坐在马车上,她终于可以过上巳节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上巳节,她要好好珍惜,等她回去,她要将今日所见所闻,用雅字记下来。   殿下说过,要做好文章的第一步,是敢于动笔。   她现在会写信了,虽然还学不会用毛笔在羊皮卷上写雅字,但她可以用刀笔刻在竹简上。   赵枝枝两眼发亮,双手不停地攥着衣袖,希望马车快些再快些,最好插上翅膀,立刻带她飞到大家欢庆上巳节的地方。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什么,问姬稷:“殿下每年都过上巳节吗?”   姬稷手执竹简,正细细咀嚼魏国名士的新赋:“今年第一次。”   赵枝枝诧异:“殿下此前从未在上巳节游玩吗?”   姬稷:“嗯。”   赵枝枝紧张的心瞬时安定不少。瞧,太子殿下和她一样,都是第一次过上巳节,连太子都没有上巳节游玩的经历,她一个小小的宠姬,没有上巳节游玩的经历,也就不算丢人了。   这一路上,赵枝枝为自己没有见过世面而自卑,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自卑了。   她甚至开始提醒姬稷:“殿下,上巳节游玩,可能会遇见很多不雅的事,殿下第一次游玩,兴许会觉得不适。”   姬稷依旧在认真品读新赋:“哦,依赵姬所言,所谓不雅的事,到底有多不雅?”   “特别特别不雅,殿下瞧见,也许会动怒。”赵枝枝说到这,连忙靠近抚抚姬稷的心口:“殿下,能不能答应赵姬,就算见了旁人不雅的事,也不会生气?赵姬不想让殿下生气。”   姬稷从竹简后抬眼:“好,孤答应你,不生气。”   赵枝枝彻底放宽心。   只要殿下不为上巳节大惊小怪,她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游玩一天。   姬稷见她舒口气的模样,好像他会阻拦她游玩似的,他问:“赵姬很喜欢过上巳节吗?”   赵枝枝诚实道:“赵姬和殿下一样,都是第一次过上巳节,等今天游玩过后,方能知道喜不喜欢。”   她莞尔一笑,眼睛弯弯,“应该会喜欢。”   姬稷沉思:“上巳节确实会有许多不雅的事。”   赵枝枝:“原来殿下知道。”   姬稷:“赵姬不一样也知道吗?”他问,“从哪知道的?”   赵枝枝:“听人说的,小时候就知道了。殿下呢,殿下也是听人说的吗?”   姬稷忸怩咳了咳:“对,孤也是听人说的,小时候听了许多这种事。”   两个人对上视线,同时垂下目光,两只手不安分地牵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此次出行,没有悬挂铜斧图腾,也没有带红衣小童们。小童们年纪太小,不适合过上巳节。奴随和寺人皆着寻常麻衣,一应侍卫皆便服而行,没有配剑,袖中藏匕首。   马车停稳后,姬稷为赵枝枝戴好帷帽,他先下车,站在地上接赵枝枝,赵枝枝被抱着落了地,急不可耐环视四周。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好多人。   好多衣裳半褪的人。   河里,草地上,树林里,到处都是。   赵枝枝羞得喘不过气,她几乎可以预见这些成群结队的男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   赵枝枝不由自主往姬稷怀里靠近,脑袋垂下去,抓紧他的手。   姬稷亲亲她的帷帽,挑笑:“不是早就知道上巳节的不雅事吗,赵姬羞什么。”   赵枝枝吱声:“赵姬确实早就知道。”   知道归知道,真正瞧见,还是忍不住惊羞。   赵枝枝偷瞄姬稷面色,他淡然自若,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她想到自己刚才在马车抚慰他,以为他会为民间这种俗事而大惊小怪,不成想,最后大惊小怪的那个人是她,不是太子殿下。   马车停在草地上,奴随寺人跟随左右,侍卫严阵以待,这种富贵的做派,立马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赵枝枝正浅浅呼着气,缓解自己对上巳节的羞意,忽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响起。   “喂——喂——”   赵枝枝循声看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肌肤粗糙,脸虽然洗干净了,但依稀可见平日奔于劳作的痕迹。从女子的面庞上,她看不出她的年纪,但从女子的身体上,她总算看出这是个年轻女子。   很年轻很年轻,肯定还未及笄,所以才会有那样一副身体。   “喜欢吗!你喜欢吗!”女子大喊,不是对着她喊,而是对着她身边的太子喊。   赵枝枝迅速回过神,遮住姬稷的眼,急得直哼气。   女子还在晃动身体:“我可以和你身边的女人一起!你要试试吗!家花野花一起采!”   赵枝枝涨红脸,顾不得她此刻的举动是否合适,她脱口而出:“不要,赵姬不要和别人一起。”   姬稷猛然被遮了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姬就扑到他身前了。她修长白嫩的手紧紧捂住他的眼,小小一双手,掌心滚烫,他从她的指缝看出去,抬手拨开朦胧面纱一角,赵姬噘着嘴,小脸又羞又愤。   姬稷缓声:“孤记得,赵姬以前说,想和人一起侍寝,三个人不稀奇,一堆人更是寻常。”   赵枝枝更急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以前确实动过那样的念头。她不能否认,她也否认不了,她当着太子的面,说要和当时身为啾啾的太子一起侍奉太子。   可她现在不这样想了。   她一个人就能在床上受住太子,她不需要别人替她分忧。   周围女子窃窃私语。   “快看,那个男子好生俊俏。”   “他定是个贵族。”   “贵族有什么稀奇,今天我们见过的贵族还少吗?”   “可没见过他那般英俊的呀。”   “你想勾他吗?他身边已有女伴。”   “怕什么,那个女人戴着帷帽,丑八怪才戴帷帽,上巳节游玩还戴帷帽的人,定是丑得不能再丑了。”   他们身边有侍卫,旁人不得随意靠近,她们远远地看着,看着看着,纷纷像第一个喊话的女子那样做。虽然没有第一个女子那般大胆,但衣裳半褪的风情,骚姿弄首的动作,无一不宣示着她们的勾引。   上巳节游玩的女子,无论贵贱,皆有自行选择今日男伴的权利。有些人一天下来会有几位男伴,有些人却只会钟情一个,她们可以与她们的男伴来年再会,也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上巳节的狂欢,属于每一个人,在这一天,女子无需忌讳任何事,只管尽情作乐,不会有人强迫她们,她们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男人,来一场快活事。   狂欢虽好,但也不尽圆满。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会有孩子。每年上巳节过后的第九个月,道上便会出现许多弃婴。这些弃婴若是运气好,便会被贩子捡走,以后做个奴隶。若是运气不好,可能一睁眼就死了。   人人习以为常,他们一出生,世道就已如此。礼义廉耻,是属于贵族的,寻常百姓,活着就已耗费力气,哪顾得上什么人伦道德。   对着姬稷喊话的女子越来越多。   姬稷看着他的赵姬,她尚未回应他方才的戏谑。   “赵姬?”   赵枝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嘴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姬稷:“赵姬要自己挑一个吗?还是挑好几个?”   赵枝枝松开手,她脑子里乱糟糟,她信了他的话,她不再遮他眼。   她不敢阻拦他,可她也不想和别人一起与他欢爱。他可以去和别人欢爱,但她不要一起。   她后悔了,她不该出来游玩。   她再也不要过上巳节。   赵枝枝捂住脸,她也不敢哭,她小声哽咽,将眼泪逼回去。   “殿下,您自己挑吧。”   姬稷愕然,他的赵姬声音颤颤,带着哭腔。   他只是逗逗她,她怎么就哭了?   姬稷手忙脚乱,低下头去寻赵枝枝的脸,他将自己的脑袋伸进她的帷帽,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这才瞧清,她眼角发红,眸中泪光涟涟,既委屈又无奈。   她见他凑近,挤出一个笑,这个笑比哭更难看,脸上皱巴巴:“殿下,赵姬没有不高兴,一切皆随殿下心意。”   姬稷嫌帷帽碍事,摘掉她的帷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急急哄:“小傻瓜,哭什么,孤说玩笑话而已,孤不挑,孤一个都不要,孤就只要赵姬。” 第64章 一更   赵枝枝不出声, 她脑袋越垂越低。   姬稷揽住她脑袋,往他怀里扣紧, 不停抚她后背:“乖乖,莫哭,莫哭了。”   赵枝枝呜咽着细细的嗓音。   姬稷心烦意乱,想为她抹泪, 手摸过去, 少女脸上并无眼泪, 她的眼泪含在眸底,落在心里。   他的赵姬伤心了。   为着他的两句话, 她真的伤心了。   盘古可鉴, 他只是想逗逗她, 想看她吃味而已。赵姬是温柔的,是可爱的, 她从不忤逆他,可他偶尔也想看她忤逆他一次。   他希望赵姬在乎他, 像女人对心爱男人的在意。   他觉得赵姬已经爱上他, 可他时常又觉得她不是爱他。他很少去想这样的事,因为赵姬每日都在他身边,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抱到怀中。   姬稷双臂用力抱紧他的赵姬, 人前冷峻的眼,一低下来,全是少年懵懂的柔情。这份柔情中有迷茫,有惊慌, 唯一没有的,便是从小身居高位的强势。   他软了声去哄着他的赵姬:“乖乖,你瞧,她们脱光了,孤也没觉得好看,孤带你出来游玩,自然只和你一个人好。”   他又道:“乖乖,让孤亲亲,亲了嘴,亲了眼,就不伤心了,好不好?”   他说完,脑海中冒出一个主意,没有亲她,而是弯下腰,往草丛里拔了几根棕叶,指间灵动。   赵枝枝原本没想哭,她只是急了,没等她急完,殿下就开始哄她。他不哄还好,他一哄,她眼里酸酸涩涩,更想哭了。为了不让眼泪涌出来,她必须全神贯注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她越想平静,越是无法平静。   太子哄着她,她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确实该被他哄着。她将太子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这样不好,非常不好。她会被自己害死。   姬稷见她两眼发怔,以为她被他手里的草叶吸引,指间动作越发利索:“瞧,快瞧,这是什么?”   赵枝枝眨着泪眼看他编东西:“是……是什么?”   姬稷编出一个草蚱蜢,扯着须儿拎到她面前:“是蚱蜢。”   赵枝枝双手捧住草蚱蜢,眼睛越张越大:“像活的一样。”   姬稷:“你喜欢吗?孤再编几个给你,咱们去河边坐,那里的草茂盛,能编更多花样。”   赵枝枝点点头。   姬稷牵着赵枝枝,赵枝枝拎着草蚱蜢,她没再戴帷帽,奴随捡起她的帷帽,在她身后拖起她长长的裙摆。   她听见有人惊叹:“原来是个美人,不是丑八怪!”   “瞧她,她眼睛红红的,定是刚才哭过了。”   刚才那群袒露身体的女人已经系好衣带,她们再次喊话,这次不是对着太子喊,而是对着她喊了。   “你哭什么,真是没出息,生得这么美丽,还担心别人抢男人!”   “我们走开便是,不抢你男人!”   “这里多得是男人,我们不差你身边那一个!”   她们纷纷散去,走的时候顺便将后面来晚的女子给拽走:“别想了,瞧见她相貌没,那个男人你们抢不到,不要自取其辱。”   有人听不懂:“自取其辱,什么意思?”   “就是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意思。”   问话的人笑着轻扇自己脸,大家哄笑着走开。   赵枝枝腼赧耳热,她确实没出息,她们笑她,她认了。   她往前瞥了眼,见那群向太子示好过的女子,此时已经另寻情郎,一个个打得火热。她们纵情玩乐的豁然,令她既向往又茫然。   如果她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有勇气什么都不图,就只图一日的欢好与温柔,与自己相中的男人尽情快活吗?   赵枝枝收回视线,牵紧姬稷的手。   她应该没这个勇气。   比起男女欢好,酒足饭饱更合适她。   赵枝枝往姬稷身侧靠得更近,姬稷步伐更快:“就快到河边了,咱们挑个风景好的地方坐,孤给你编花编蜻蜓编蚱蜢。”   他们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奴随和寺人铺开锦布,姬稷挥挥手,禀退奴随与寺人,让侍卫们躲到暗处去。   河边微风徐徐,水声潺潺,河对面几株盛放的桃花树,风里是草叶与花的香味。   姬稷专心致志编草。   他很多年没编过这玩意了,小时候跟长兄学的。长兄说,王子也好,庶民也好,要讨好心爱的女人,就得不遗余力,露上一手,方能赢得美人心。   他那时六岁,不懂什么女人不女人,有了喜欢的,直接锁在身边不就行了吗?要什么美人心,得到人就行。   姬稷手下一慢,瞄了瞄靠在他肩膀的娇人儿。   赵姬正在玩草编的蜻蜓与蚱蜢,她眼底委屈巴巴的泪水已经不见,她脸上又有了笑容,两只手分别抓着草蜻蜓和草蚱蜢,拿在半空晃来晃去。   赵枝枝叹服:“殿下,你编得真好。”   姬稷:“都生疏了。”   “殿下这手艺,熟练得很,根本看不出任何生疏之处。”赵枝枝好奇问,“殿下上一次编,是什么时候?”   姬稷:“七岁。”   他上一次编它,编的一只草船,随长兄的棺木一起,埋进了地里。   赵枝枝眼馋姬稷手里正在编的花,他拍拍她脑袋:“别急,都是你的。”   赵枝枝捂着额头,冲他软乎乎地笑:“都是赵姬的。”   姬稷编得更起劲:“除了草船,你想要什么,孤都能编给你。”   赵枝枝正想要一只草船,他们坐在河边,有水的地方,多适合放船呀。   她自己尝试着动手编:“殿下是不是不会编草船?”   姬稷:“孤会编,但是孤不想编它。”   赵枝枝悄声:“为何?”   姬稷轻轻抚平手里的棕叶:“因为孤只为长兄编草船。”   赵枝枝没再继续说话,她侧眼偷瞧他,太子此刻似乎并不想要闲聊。她知趣地走到一旁,将她编的那只四不像放进河里,她站在河边看它随水飘走。   树林另一边,有刚才冲姬稷喊话的女子谈起河畔边的两个人,笑道:“那个男的俊,那个女的也美,说是绝世大美人也不为过,她两滴泪水眼中转啊转,莫说是男人,就连我的心都看酥了。”   震动的马车立刻平静,车帘后一个脑袋钻出来:“刚刚是谁说绝世大美人?”   女子笑道:“是我说的。”   姬阿黄眼睛发亮:“在哪?大美人在哪?”   女子扫了扫他露出的雄壮身体,“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姬阿黄抓起一把刀币扔过去:“说。”   女子指了指:“在那边,你沿着河寻过去就能看到。”   姬阿黄披好衣袍下了车,车里的女子气急败坏:“茹茹!”   姬阿黄穿靴:“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三王妃抓起刀币往姬阿黄脑袋砸:“你走了,谁来给我泻火!”   姬阿黄吃痛捂住脑袋:“这里满地都是男人,你自己去寻一个。”   三王妃砸得更狠。   姬阿黄皱眉看她:“我怎么了,我让你去寻一个,也错了?”   三王妃气得捶车:“我不要!”   姬阿黄嘀咕:“你以前又不是没寻过,装什么装。”   三王妃尖叫两声,“不要拿我和你作比,我只是看看而已,根本没做过什么!”   姬阿黄声音陡然大起来:“谁知道你做没做过!”   三王妃仰起头:“你吼什么吼!吼什么!你要是记恨,你直接掐死我便是,何必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来啊,掐死我!快掐!”   姬阿黄恶狠狠掐住她脖子,才掐一下,放开手:“迟早有一天我要掐死你!”   他一捞,拿走车里所有衣裙,三王妃一愣:“你拿走我的衣裙,我穿什么!”   姬阿黄一边走一边将手里的衣裙撕成碎条:“光着,不用穿!”   三王妃愤怒的尖叫声回荡树林。   姬阿黄将撕碎的最后一块布踩在脚下,摁进土里,仍嫌不够。他心中恼火,仍未平静,朝马车的方向看了看,一挥手,召来侍卫。   “吩咐那些奴随,谁都不准给她衣服穿。”   侍卫见怪不怪:“喏。”   姬阿黄闷声:“半个时辰后再给她衣服穿。”   侍卫:“喏。”   姬阿黄寻到河边时,一眼看到姬稷的背影。   看到的第一眼,他立刻认了出来。前方那抹英姿挺拔的绯红身影,除了啾啾,不会是别人。   寻常人穿绯色的襜褕,一不小心,就穿成了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唯有啾啾穿绯色,无论何时,皆是气势如山的雍容华贵。   啾啾为何出现在这里?今天可是上巳节!啾啾从不过上巳节。   姬阿黄惊呆了眼,想要走过去,才刚靠近,立刻有侍卫蹿出来挡路。   姬阿黄:“是我,看清楚,不是别人,是三王子。”   他隔着侍卫组成的人墙喊:“殿下,是茹茹!”   姬稷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侍卫后面姬阿黄挥着手臂朝他示意。   姬稷凝眉,犹豫半晌,将赵枝枝从他腿上扶起来,他端坐好,让她也端坐好,替她整理好裙角:“前面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是孤的三哥,你要是怕他,你就将头低着,别看他,他和你搭话,你也别理。”   姬稷一挥手,让侍卫放姬阿黄过来。   姬阿黄箭一般冲出去,冲到姬稷面前打住,屈膝坐下。他先冲姬稷笑笑,问了好,这才转眸看旁边的赵枝枝。   赵枝枝低着脑袋。   姬阿黄心里痒,干脆伏下去瞧。   赵枝枝正盯着草地,忽然眼前多出一张麦色如刀锋般的脸,她肩头一抖,下意识往姬稷怀里躲。   姬稷拍拍她的背,小声:“别怕,坐好。”   赵枝枝只得重新坐好,鼓起勇气往前面看了看。   方才匆匆一瞧,已瞧得姬阿黄两眼发直,如今美人稍稍抬了头,他接住视线的瞬间,深深吸进一口气。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子,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美得像是天上所有神明聚以所有的神力才捏出她这样一个精致惊艳的娇人儿。   难怪啾啾出现于此,定是为了这位美人!   赵枝枝尽量不让自己紧张,她坐直坐好,以最端庄的姿态迎接对面姬阿黄的打量。   她没再和他对上目光。   短短一瞬,像是过了经年之久。   须臾,她听见太子道:“三哥,这是孤的赵姬。赵姬,这是孤的三哥。”   赵枝枝:“赵姬见过三王子。”   姬阿黄在脑海中将赵姬二字和他听过的事对上号。原来,她就是赵姬。   之前城中传闻啾啾为了宠姬嫁掉一府半奴,后又替宠姬的嫡姐,命殷人新贵年轻的男子入云泽台相看。这些事若是旁人做,并无什么稀奇,但因为是啾啾,所以他压根不信。   没有好处,啾啾怎会费神费力地为人打算?他见过最理智冷漠的人,就是啾啾。他根本无法想象啾啾会宠女人。   如今看来,竟是他想错了。   姬阿黄内心震惊,还想多看几眼赵枝枝,来不及,美人已被人戴上帷帽,仿佛刚才那一面,是为了不失礼数,才勉强让他窥视。   姬阿黄怏怏地收回视线,瞄了瞄姬稷袖中那只和赵枝枝相缠的手。   美人朝他问好的话语刚落下,啾啾就牵了她的手。   好像他是什么饿狼似的,会将美人叼走。   啾啾真是小气。   姬阿黄玩笑道:“难得啊,竟然会在上巳节遇见殿下,殿下来此处,有何要事?是哪里又挖出了矿,殿下特来查看?”   姬稷捏捏被他藏在宽袖下的柔荑,面上淡无神色:“孤来这里,自然是为了上巳节男女欢爱之事。”   姬阿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他耳鸣了?   啾啾刚刚说了什么?   盘古啊,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啾啾吗?   姬稷:“三哥还有事吗?”   姬阿黄:“应该没有。”   姬稷挥手示意侍卫赶人:“三哥慢走。”   姬阿黄:“……” 第65章 二更   姬阿黄走后, 没了外人在场,赵枝枝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歪着歪着,就歪进了姬稷的怀中。   她的端庄伪装而成,一入他的怀抱就荡然无存。   这次他没再让她坐直身体,他揉揉她的肩, 任由她靠着。   姬稷轻轻叹了声。   赵枝枝拨开面纱, 太子殿下淡眉微蹙, 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想抚平他眉间的皱痕。   是她刚才做得不好, 让他丢脸了吗?   姬稷握住她的手:“他此番回去, 定会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今日遇到了孤。”   赵枝枝恍然, 原来殿下是怕三王子说闲话。   那句男欢女爱的话,确实让人听了脸红。她还以为殿下毫不在意, 所以才能说出那番话。   “殿下方才要是说自己是来巡视的就好了。”赵枝枝柔声说。   姬稷低眼睨她:“与其欲盖弥彰,不如大方承认。孤今日来游玩, 本就是为了男欢女爱, 没什么好遮掩。”   赵枝枝点头:“嗯。”   姬稷声音放轻:“赵姬害怕吗?”   “害怕什么?”   “在外面行事。”   赵枝枝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她没在外面行过事。   她为自己鼓气,凡事都有第一回 。   身为宠姬, 怎能连ye合这种事都做不到。   赵枝枝真诚地望着姬稷:“殿下,现在就开始吗?”   姬稷假装淡定:“先让人围一圈布帐。”   在流水潺潺与鸟鸣声中,赵枝枝慵懒地躺在草地上。   天蓝蓝的,她盯着那朵饱满的白云, 白云缓缓飘着,她的思绪也缓缓飘着。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太子的汗珠滴在她额面,她成了被他滋养的花苗。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聚到耳边,可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她听到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的声音,流水淙淙拍打石头的声音,远处还有人的欢笑声。渐渐地,太子粗沉的气息声将这些声音掩盖,她不得不专心看他。   太子俊白的脸庞红透透,脖子和耳朵也是红的,但他的神情却十分严肃。他黑亮的眼,炯炯有神,像在做一件大事。   “别怕,别怕。”太子抓住她的手。   赵枝枝不怕。   她不但不怕,她还很兴奋。   她觉得太子也兴奋,但她比他更兴奋。这话她不能告诉他,免得自己遭罪。   回去的时候,太子没有陪她。   太子略显疲惫:“孤要赴宴,赵姬先回去。”   赵枝枝没想陪他赴宴,她尝了刺激的事,脑子里晕乎乎的,她饿了,想要回去大吃一顿。   她朝太子挥手告别,心满意足地捧着他用草叶编的那些小玩意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没走来时的路,绕了远路。   赵枝枝让人将车停在赵府前的大街口,她没过去,趴在车窗边,远远地窥视。赵府门口满是人,都是来凑热闹的。人虽然多,但是不如那日石儿她们出嫁时多。   赵枝枝看了一会,悄悄离去,车上伤感了一会,回到云泽台大门时,撞见十几辆轺车从里面出来。   “让开,都让到一旁,让赵姬先过去。”   一见赵枝枝的车乘,大门小童喊道,命人将轺车赶到一旁。   赵枝枝认出轺车的几个人,是她在第一阙见过的殷女们。   赵枝枝朝看门的小童招手:“她们去哪?”   小童答:“去外面,陪殿下赴宴。”   赵枝枝揉了揉衣袖角,目光自轺车的殷女一一扫过。   她们一个个喜气洋洋,打扮得花枝招展。   赵枝枝没再往下问,重重放下车帘,让人加快往前。   兰儿在建章宫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赵枝枝回来,他高兴地迎上去,刚到面前,发现赵姬闷着一张脸。   平常这个时候,要是殿下不在,赵姬吃饱后睡个午觉起来,会教他们学雅字。兰儿将“今天学什么字”的话咽回去,跟着赵枝枝进了丙殿。   “赵姬,上巳节好玩吗?”一堆童儿问。   赵枝枝:“好玩。”   她嘴里说着好玩,面上却无喜色。这可不像平时的赵姬。   兰儿纳闷,赵姬怎么了?   和殿下游玩的时候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兰儿思来想去,想不到任何赵姬会为之不快的事。赵姬总是笑兮兮,尤其在殿下面前。殿下说话的时候,再没有比赵姬听得更认真的人了。   兰儿皱眉,肯定不是赵姬做了什么,而是殿下做了什么!所以赵姬才会不开心。今天是上巳节,上巳节最不缺的,就是衣不蔽体的女人!   兰儿又急又无奈,他想让赵姬开心起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他围着她不停绕圈,绕得头快晕了,才憋出一句话:“赵姬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谁都不能抢走殿下对赵姬的恩宠。”   如果有人来抢,他一定会站在赵姬这边!建章宫所有的小童都会站在赵姬这边!   兰儿端坐下去,坐在赵枝枝身侧,一字一字认真道:“赵姬可以吩咐兰儿做任何事,只要无损殿下圣体,赵姬让兰儿做什么都可以,赵姬的事,就是兰儿的事。”   赵枝枝发着呆,忽然听到他说这些话,义愤填膺,双拳紧握,仿佛下一刻就要用绳索套死谁。   赵枝枝既心酸又感动,摸摸他的脑袋:“兰儿不是说了吗,我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既然是最美丽的,怎会有人抢走我的恩宠?兰儿无需为我忧心,殿下今日待我和往日一样。”   兰儿心中石头落地:“那就好,那就好。”   赵枝枝拿过案上的新鲜荸荠给他:“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兰儿去做。”   兰儿随时待命:“赵姬尽管吩咐。”   赵枝枝咬了口荸荠,露出糯白的牙齿:“我饿了,兰儿替我向厨子说一声,尽快做一份鱼汤麦饭和一盘炙肉,麦饭要新麦,炙肉要薄片,烤得金黄。”   兰儿:“兰儿这就去。”   赵枝枝饱饱地吃上一顿,喝了点越酒,脸喝得晕红,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睡醒后脑子里那点不开心的事全都沉下去,它们虽然没有消失,但她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赵枝枝翻个身,将太子睡过的枕头揣在怀里,哼哼哼了好几声。   她张开爪子狠狠挠了一下,挠完之后做贼心虚,将被抓出痕迹的枕头悄悄放回去,压住有抓痕的那一面。   她想到什么,迅速爬起来照镜子,左边照照,右边照照,一张脸都快贴到铜镜上,看了又看,眼都快看瞎,最终拍拍脸蛋。   她是云泽台最好看的。   她们都不如她好看。   赵枝枝鼓起腮帮子,在心底重复:我是最好看的,我是最好看的……   赵枝枝鼓励自己一下午,等到夜晚昭明回来,将赵姝圆满成亲的事告诉她后,她重新高兴起来。   “没有出任何差错吗?”   “没有。”   “阿姐现在在哪?”   “在孙家。”   “不是说殷地婚俗,三月后才能去夫家住吗?”   “孙家人说在新妇在外面住平屋不稳妥,腾了间小院,三个月内不同房便是。”   赵枝枝放宽心:“如此甚好,孙家这般上心,阿姐一定很欢喜。”   昭明闷声:“欢喜得都哭了。”   “哭了?”赵枝枝紧张起来,“哭得很厉害吗?她为何哭?阿姐很少掉眼泪。”   昭明别开眼,摩挲手指老茧:“不是什么大事,害怕而已,新嫁娘头一回都害怕。”   赵枝枝着急:“那怎么办?你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哭吗?”   “早就没哭了,从平屋出来的时候掉几滴泪而已。我给她做了碗羹汤,她大概也饿了,吃着吃着就不哭了。”昭明停顿,“之后一直笑着,没再掉眼泪。”   赵枝枝双手合十:“女娲在上,保佑阿姐在孙家一切顺心。”   昭明浑厚的声音透出几分苦涩:“会的,她一定会顺心。”   赵姝的婚事过后,赵枝枝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她的半奴姐妹们嫁了良民,她的阿姐得偿所愿嫁进高门,她依着太子对她的宠爱,做了她想做的事,哪怕这份宠爱明日就消失,她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赵枝枝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豁达的人,这份豁达,前所未有。   然后兰儿悄悄跑来告诉她:“殿下给第一阙的殷女们赐了东西,家令亲自去赐的,赵姬要早做准备。”   赵枝枝再也无法豁达,她神采飞扬的面庞瞬时变得苦兮兮:“赐了什么东西?”   兰儿:“衣裙,首饰,什么都有。”他狠狠跺脚:“一群狐媚子!”   赵枝枝不安地攥紧衣袖。   兰儿急急道:“赵姬莫怕,奴有办法对付她们,有奴和其他小童在,那群狐媚子别想越过赵姬。”   赵枝枝心口闷得慌,她跑回大床,爬进被子里,抱着太子的枕头抓了又抓。   是那日上巳节赴宴时发生的事吗?那么多个女人,殿下都幸过了?   他如何幸得了?赴宴之前,他明明已经在她身上耗得精疲力尽。   他用药了?他不惜用药,都要幸别人?   他是不是……是不是厌倦她的身子了?   赵枝枝摸摸自己的身,心中更加难过。   赵枝枝一难过,中午就吃得格外多。吃不下了,还在吃。不等她将东西都吃完,兰儿急匆匆跑来告诉她最新的消息。   这一次,兰儿不再愁眉苦脸,他笑得格外开心:“赵姬猜,殿下为何要赐她们东西!”   赵枝枝不想知道。   她摇摇头。   兰儿:“殿下赐她们东西,是因为殿下要送她们离开。” 第66章 三更(可购买请刷新)   赵枝枝停下吃东西的动作, 嘴里含着的食物忘了咀嚼,两腮鼓满看向兰儿, 眼中甚是惊讶。   她嘴里含着蒸肉丸,声音含糊不清:“她们……她们要离开?”   兰儿神秘兮兮凑近:“对,全都走。”   “走去哪里?”   “不知道,好像是要去帝台附近几座城池。”兰儿将自己打听到的话全部告诉赵枝枝, “她们将作为殿下的礼物, 被送给那些城池的城主。”   赵枝枝听到礼物这个词, 心中一悚。殷女要离开的事不再令她窃喜,她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这股悲凉是为殷女而发, 她怔怔问:“她们愿意被送出去吗?”   兰儿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们自然愿意, 她们是殷人,所有的殷人都该为殷王室献出一切。”   他眼中迸发狂热的忠诚, “希望有一天,兰儿也能得到为殿下献上一切的机会, 兰儿虽然不是女子, 但是兰儿生得漂亮,兰儿可以做的事不比那群殷女少。”   他顿了顿,看向赵枝枝的眼睛, 神情诚挚:“兰儿的命已经给了殿下,不能再给赵姬,虽是如此,赵姬依旧可以吩咐兰儿做事, 任何事都行。”   赵枝枝夹起最后一团肉丸子喂给他:“多谢兰儿,兰儿真好。”   兰儿腼腆吃下肉丸子,像是得到世上最好的奖励,嚼得津津有味。   赵枝枝将案上没能吃完的食物全都夹给兰儿,兰儿边吃边笑,她跟着笑起来,但这笑是挤出来的,她想着殷女的事,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或许因为她不是殷人,所以她无法理解那种身为殷人,就要心甘情愿被送出当礼物的热忱与忠诚。   换做是她,她是不愿意为夏王室献上性命的。   赵枝枝想到自己,想到太子。如果是太子殿下,他要将她送出去的话,或许她会愿意。   士为知己者死,她前几日才学过这句话。虽然她不是什么士,也没有什么需要赏识的才华,但太子殿下待她好,这份好意,足以令她知恩图报。   可能她不会为他去死,但她可以为他献上身体和忠诚。他需要她去做间人的时候,她会义不容辞。   赵枝枝对殷女的同情转成一种悲壮的豪情,她忽然发现原来胆小如她,也有一颗热血的心。   倘若是一年前,太子要将她送给别人,即便他是她的主人,他有处置她的权利,她也不会乖乖听话,她肯定会怨恨他。可如果是现在,太子要将她送人,她不会怨他。她不敢保证自己的忠诚会持续多久,但至少她能做到不怨恨他。   赵枝枝对自己虚假的间人生涯畅想了半个时辰,然后被自己想象中吃不饱饭冬日挨饿的苦日子吓了吓,及时打住。   她看向窗外春光融融的景象,决定回南藤楼看看她的两条鱼儿。   兰儿也想去:“奴们准备好了。”   赵枝枝不让他跟:“我自己去就好了,不用你们跟着。”   兰儿笑道:“那他们不用去,就只兰儿一个人跟着赵姬。”   赵枝枝为难:“可是南藤楼的小童们都怕兰儿……”   兰儿鼓着脸抱肩,郁闷至极:“兰儿生得很可怕吗,他们为何怕兰儿?”   他们已经走到建章宫大门处,轺车在台阶下等候。在门口站立的星奴面无表情开口:“不只是南藤楼的小童怕你,云泽台的小童,哪个不怕你?你有多可怕,自己不清楚吗?还用得着问赵姬?”   兰儿气嘟嘟跺脚:“星奴。”   赵枝枝小跑着往下,跑到台阶下,门口兰儿依然围着星奴转圈跳脚,她喊了声:“兰儿,兰儿。”   兰儿伸长脖子:“赵姬,奴来了!”   赵枝枝立马让人赶车,喊道:“回去罢,不用来,别和星奴吵了,等我回来。”   兰儿闷闷挥臂:“好,兰儿不吵了,赵姬看完鱼快些回来!”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耀眼,赵枝枝站在轺车上,风徐徐地吹来,扑在面上,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日光明媚,鸟语花香,她的心情也随之灿烂。   她让赶车的寺人放慢轺车,悠闲自在地欣赏沿途的春光。   家令遇到赵枝枝的轺车时,刚从第一阙回来。   殷女们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许诺了什么,她们甚至没有流下眼泪恳求太子留下她们。她们不哭不闹地待在第一阙,从那日私宴回来后,她们就等着离开云泽台了。   家令原以为此次他或许能够进些私账,她们定会有人贿赂他,想法子留下。可半个月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   她们不但不找他,她们还想着办法折腾他。要这个,要那个,没有一天消停。   家令吹起八字胡,要不是太子殿下吩咐,他才不理会她们。   身后的小童问:“大人,好像少了件东西。”   家令停下,立马清点:“好像是少了件。”   小童:“要回去取吗?”   家令:“去吧,快去,吾在这里等着。”   家令双手叉腰,目光自小童们捧着的物什一一扫过。这些东西,都是送给赵姬的。   昨日他去回禀太子,将赏赐的明细拿去给太子过目。给殷女的赏赐,每人皆是一样的份量。这些赏赐,就算是太子给她们备的嫁妆了。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但肯定没有经他的手。   太子看完赏赐的明细,夸他做得好,夸完了,忽然问起赵姬的新衣是否做好。   “她又长了些,年初做好的春衣不合适了。她穿的那些旧衣里,有几件她特别喜欢的样式,你让人比照着尺寸,按照旧样式重新再做一份春衣,如今时兴的样式,也多做几身,不要用别的料子,就用金丝锦,轻薄又暖身,春天穿着舒服,若是金丝锦不够用,就去宫里拿。”   太子说得细致,根本不用人动脑子,他自己就将所有的事安排好。就连一件小小的春衣,用什么料子,什么样式,也一一交待好。   家令想,要是太子殿下对云泽台其他事,也像对赵姬这般,凡事安排妥当,那他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光听着就行。   太子又道:“赏给那些殷女备的东西,给赵姬也备一份。”   家令惊讶得话都说不出,他以为太子要将赵姬也送出去,呆滞许久才回过神:“备上一模一样的?”   太子:“对,凡是她们有的,赵姬也要有。”   家令这才听出真正含义:“殿下是怕赵姬得知殷女得了赏赐,而她没有,会伤心?”   “落在赵姬眼里,她看到的只会是孤给别人送了衣裳首饰,若是孤不给她送,日后她想起来,或许会为此沮丧。”太子皱眉,犹豫问:“家令觉得呢?孤该给赵姬送吗?”   家令觉得太子十分有道理。以他在他夫人那里得到的惨痛教训来看,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送别的女人礼物,尤其是送衣裳首饰之类,一定要给夫人也送一份。夫人可以不要,但他不可以不送。   家令难得被太子询问意见,他迫不及待将自己从前的血泪教训说给太子听,太子听完,没有笑他,而是夸他:“家令是个大丈夫。”   家令当即就高兴得不行,伏在地上:“殿下也是大丈夫,是殷人男儿的榜样。”   太子扶起他:“快去给赵姬备礼吧,先给那些殷女送,送完后,将赵姬的那份送到南藤楼,不必现在告诉她,等她自己发现。”   家令昨天被夸后,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开心。   他将太子夸他的话告诉夫人,夫人给他夹了菜,还喂他喝汤。真是难得的温柔啊。   家令眯着眼晒太阳,等小童将少的那件东西从库房取来。等了没多久,小童回来,东西齐全了,他刚要动身,忽然看见前方一辆轺车行来。   家令定睛一看,好像是赵姬。   赵枝枝也看到了家令,她朝他招手:“家令大人!”   轺车行至家令面前停下,赵枝枝看到他身后跟随的小童和捧着的物什,她一下子想到兰儿说过的话。   这些东西,肯定是给那些殷女的。   家令尚不知赵枝枝从兰儿那得知了殷女的事。赵姬从不乱打听,对第一阙的事也不感兴趣,可能等殷女离开云泽台去往各个城池,赵姬还不知道她们走了。   赵姬是他见过最知足常乐的女子,半点娇矜都没有,给她什么,她就接着,不给她的,她也不会追着要。   家令没想过兰儿会为赵枝枝打听第一阙的事,毕竟建章宫的人,只听从殿下吩咐。   家令放心地将自己要去南藤楼的事告诉赵枝枝:“吾正好要去南藤楼送东西,既然碰到赵姬了,赵姬将这些都带走吧。”   家令挥挥手,示意小童捧着东西跟到轺车后面。   赵枝枝愣住,她扫视小童手里捧着的物什,和兰儿说的一样,全都是些衣裳首饰。   “给我的?”   “对,给赵姬的。”   赵枝枝脑子里一下炸开,她听见自己轻声试探:“就只我一份吗?”   家令笑笑,瞧,赵姬在意了吧!还好给赵姬备了一份,不然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   家令:“别人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姬有。”   赵枝枝盯着那些物什,心里乱糟糟,再也无法冷静。   原来,她也有赏赐。   太子的赏赐不单单是给殷女准备,她也有份。   殿下……殿下也要送走她吗?   姬稷黄昏时回云泽台,依稀能看见建章宫影子的时候,他掀开了车帘,等着看他的赵姬出来迎接,她会向他摆手,他好回应她。   今天天气好,没有下雨,赵姬定会早早地候在建章宫大门口等他回去。   姬稷望啊望,直到马车停到建章宫门口,他的视野中仍未出现赵姬的身影。   姬稷下了车,不等他问,兰儿急匆匆迎过来,道:“殿下,赵姬还在南藤楼,她说好看了鱼就回来,结果过去这么长时间,她还是没回来。赵姬不让奴去南藤楼,殿下既已回来,快去看看吧。” 第67章 双更合并   第一阙, 殷女们聚在廊道。她们即将离开云泽台,不用再像过去那般谨言慎行。   “瞧见没, 赵姬这次来,阵仗远远不如上次,上次好歹有建章宫的人跟着她,这次一个都没有。”   “她是不是快要失宠了?”   “可能是, 太子宠她宠了这么久, 也该腻味了。”   众人笑起来, 一人一句,叽叽喳喳, 更加肆无忌惮。   “她失宠也好, 不失宠也罢, 云泽台的事,以后与我们再无关系了。”   “待我们归来, 我们便是殷王室的功臣,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土地与奴隶, 而她只能在云泽台过着被太子厌弃的生活。”   有人迟疑问:“若是太子厌弃她以后也将她送出去呢?她比我们好看, 或许比我们更有用。”   “好看有什么用,在外谋事,光靠一张漂亮的脸蛋可不行, 你瞧她傻乎乎的,像是个会做事的人吗?”   众人哄笑,有人说起刚才的事:“她竟然敢进我的屋子,她也不怕我吃了她。”   “她去了你的屋子?她也来了我的屋子。”   “我的屋子她也去了。”   大家疑惑, 赵姬去她们的屋子作甚?还以为是偶然,原来不是,她去了好几个人的屋子。   “找她问问?她不是还没走吗?”   “她现在在越女屋里,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众人互相推搡,最终也没人迈出去。   越女可怕,她们还是不要招惹了。   “等她出来再问。”   “对对对,等她从越女的屋子出来,再让她说清楚。”   大室,越秀懒懒坐在软席上,她眉眼间皆是餍足的欢愉,嘴角浅浅上扬,手一下下抚着膝上人的乌发。   她声调缓慢,透着魅惑:“还要喝吗?”   “要,还要喝。”少女呜咽。   越秀又斟一杯酒,捧起赵枝枝的脑袋,将酒喂到她唇边:“今天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只管敞开了喝。”   若是赵枝枝此刻抬眸往上看,便能看到越秀平静的声音下,那张狐狸般的笑脸。可惜她喝多了酒,喝得醉醺醺,莫说是抬眼看一看,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原先她是在南藤楼待着独自伤心,她看着那些赏赐,越看越沮丧。   早上兰儿告诉她太子赏赐别人的事,她还为此争风吃醋,别扭了好一阵。才刚别扭完,就又发现,原来太子的赏赐别有用意,他并非要宠幸别人。殷女们要被送走,要成为太子送给别人的礼物。   她为那些殷女默哀,她同情她们,她由此想到她自己。她的同情给了殷女,一转头,这同情又落回她自己身上。   赵枝枝一直不敢想自己将来如何,太子的宠爱能持续多久,没了太子的宠爱后,她该何去何从,这些她很久都不曾想了。她总是隐约觉得自己会被送出去,她做梦梦见过。   人要快乐,就不能想将来。如今,她却不得不想了。   “我瞧了她们屋里的赏赐,和我的一样。”赵枝枝趴在越秀腿上,面颊酡红,打了个嗝,喃喃重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越秀啧啧:“难怪你跑来第一阙,原来是为了查看她们的赏赐是否和你的一样,真是伤心,我还以为你特意来瞧我。”   “我才不会特意跑过来瞧你,我又不喜欢你。”赵枝枝嘟着嘴。   越秀毫不在意赵枝枝说的话,她继续抚着赵枝枝的乌发,媚笑道:“你不喜欢我,可不还是来讨我的酒喝吗?我早告诉过你,你会伤心,会心碎,现在要被送出去了,这里是不是很痛?”   她手指往下,戳了戳赵枝枝的心口。   赵枝枝不让她戳,她翻了翻身,从越秀的腿上挪开,气闷闷地趴到地上。   越秀捞起她,“好了,不说便是,发什么脾气。”   赵枝枝不理,越秀低身:“我同你一起骂太子可好?”   赵枝枝伸直手捂住她嘴:“不准骂殿下。”   越秀掰开她的手:“他都要送你走了,这种凉薄的男人,为何不骂?”   赵枝枝扑过去:“不准说殿下坏话。”   越秀不躲不闪,躺平任赵枝枝摁住,她眨着笑眼:“小东西,你可真傻,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玩意,你怨他也好,不怨也罢,对他而言,你都只是一个被厌弃的傻女人,是他不要的东西。”   赵枝枝捂住耳朵。   越秀往她耳边吹气:“不想听呀?”   赵枝枝别开脸,手依旧死死捂着耳朵。越秀不慌不忙倒一杯酒,递到她鼻间让她嗅嗅,赵枝枝目光不自觉追随那杯酒。   她已经喝得很醉,可她还是想喝。   越秀抿一口酒,将剩下的喂到她唇边:“张嘴。”   赵枝枝听话地张开嘴。   酒沿着她的唇角往下掉,越秀用手指揩了揩,抿抿指头,道:“只有我的酒,才能让你的心暖起来。”   赵枝枝摸摸心口,好像是这样,喝了越女的酒,她心里没那么难过了。   虽然如此,但她还是不想听越女说太子的坏话。   赵枝枝低喃:“是不是因为我最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殿下要将我一块送走?”   越秀笑而不语。   太子要送殷女的事是真,但太子要送赵姬走的事,她还真没听过。   太子的赏赐是一回事,送人走又是另一回事,赵姬定是误会了什么。这个蠢东西。   这话她不会提醒赵姬,赵姬酩酊大醉的模样,甚是有趣。   越秀满足地拍拍赵枝枝的背,任由她靠着自己的肩:“你觉得自己做了哪些不好的事?”   “与殿下欢爱的时候,我向他请教新学的雅字该如何造句。”   越秀憋笑:“嗯。”   “吃夜食的时候,我总是搀着殿下碗里最后一块肉。”   越秀:“嗯,还有呢?”   “他为我荡秋千的时候,我嫌他荡得不如昭明公子高。”   越秀:“还有吗?”   赵枝枝紧皱眉头,摇摇头:“暂时想不起来了。”   越秀摸摸她的脸蛋:“这可怎么办,你做了这么多不好的事,说不定他会将给你送给糟老头子。”   赵枝枝吓住,往她怀里贴得更紧:“不会的,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他要将我送走,他也不会将我送给糟老头子,他待我那么好,那么温柔,他天天都抱着我亲着我,他不会忍心将他的心肝乖乖送给糟老头子。”   越秀:“都要被送走了,算什么心肝乖乖,不将你送给糟老头子,难不成给你挑个年轻俊朗的君子吗?”   赵枝枝一张小脸埋在越秀衣襟里,额头蹭了蹭,闷声道:“会的,殿下会为我挑个年轻俊朗的君子。”   越秀哭笑不得:“那他是不是还会让那人娶你为妻呀?”   赵枝枝直起身,“会吗?”   越秀冷漠道:“不会。”   赵枝枝一头又栽下去,越秀张开怀抱迎住她:“小东西,莫伤心,他不要你,我要你,我会永远陪着你,明日我就向他请命,让他将我也送出去,送到你去的地方,可好?”   越秀的话坚定而诚恳,赵枝枝无助脆弱的心在此刻得以稍许宽慰,她再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眼泪鼻涕沾了越秀一身:“越秀,我不讨厌你了,再也不讨厌你。”   越秀掩饰住眸中的惊讶,欣喜道:“你叫我什么?”   赵枝枝泪眼汪汪:“越秀。”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赵枝枝点头:“知道。”   “谁告诉你的?”   “殿下。”   越秀重新揽住赵枝枝的后背,轻轻拍着她:“我不喜欢别人唤我的名字,但是你不一样,我准许你唤我的本名。你既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就要记牢。”   赵枝枝闭着眼睛继续哭:“嗯,我会记牢的。”   越秀情不自禁抱紧赵枝枝。   少女柔软的身体像花瓣般娇嫩,泪痕点点的雪白鹅蛋脸我见犹怜。她抱着她,就像抱着曾经的自己。她也曾像赵姬这般,为世事无常与人心凉薄哭得泣不成声。赵姬纯洁天真的心,她也曾经拥有过。   赵姬比她更美丽,也比她更天真,她的天真止于五岁,赵姬的天真,不知何时会被摧残。   最初遇到赵姬时,她迫切希望赵姬被摧残,沦成和她一样的人,赵姬变成了她,赵姬的心就会和她离得更近。   越秀低下眼,贪恋地看着赵枝枝脸上的泪水。   她的心已经很久不知疼痛,看着赵姬哭,她才能有点知觉。赵姬哭起来真好看,她希望赵姬天天哭给她看。可如果赵姬被人摧毁了心,赵姬就不会再哭,赵姬变得跟她一样的话,赵姬的脸上将不再有泪水。   一颗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的心,才能生出悲天悯人的眼泪。   越秀伸手一摸,将赵枝枝的眼泪抹到她自己脸上。   姬稷寻到第一阙时,殷女们正在越秀的屋子外面伸长脖子望。   “赵姬怎么还不出来?”   “该不会是被越女杀了吧?”   “越女虽然凶,但也不至于杀人吧。”   “那可未必。从前我在家中时,听来往的齐国商人说过,越公主凶残狠戾,在齐国杀了很多人。”   殷女们后背一寒。   “还好我们就要走了,不用再和她住一起。”   “要找人进去问问,万一赵姬真出事怎么办?我可不想临走前横生事端。”   “庞桃呢,找庞桃去问。”   众人收回对越秀屋子的窥视,准备去寻庞桃,刚一转头,远处红衣小童成群而来,气势汹汹,朝廊道奔来。   不等她们问一问发生何事,须臾,奴随寺人踏踏的脚步声响起,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进众人视野,车上的人,玄衣玉带,立在车上,不怒自威。   “是太子殿下!”有人喊了声。   众人心惊,纷纷跪下去。   若是她们没有记错,这是太子殿下第一次驾临第一阙。   姬稷寻到第一阙前,先去的南藤楼。   赵姬的旧仆,那个胖胖的奴随金子见到他来,急得直喘气,跪在地上央求他:“殿下,赵姬今日似乎是病了,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关了许久,一出屋就往第一阙去,拦都拦不住。”   姬稷愁眉紧锁:“病了?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病了?”   金子:“从建章宫回来的时候,赵姬就闷闷不乐了,一个人待在屋里许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就更难看了。”   姬稷到小室一看,先是看到地上摊开的画,他特意送给赵姬相看的画像,总不见赵姬看它,原来拿到这了。   姬稷拿起画像,仔细一看,发现画上沾了湿痕。像是泪水。   他再一看,案边堆了许多物什,是他命家令给赵姬备的那份东西。这些东西不算是赏赐,也不算是礼物,只因他送了别人,所以也要送赵姬一份。   他不想让赵姬在这种小事上委屈,虽然赵姬未必会因此委屈。但他做总比不做好,他就只有赵姬一个娇人儿,他不多想着她,还能想谁?   姬稷准备之后送赵枝枝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是什么,他还没想好,但肯定只有她一个人才有。   所谓礼物,就是他没给别人送的东西,只给她送了,才叫礼物。   兰儿站在屋外,隐约瞧见屋里堆的赏赐,他想到什么,瑟瑟发抖。   姬稷从小室出来时,见他形容不对劲,问:“怎么了?”   兰儿埋低脸,将他在赵枝枝面前说过的话告诉姬稷。姬稷手里拿着沾泪的画,余光瞥过屋里的赏赐,他忽地明白过来。   “这个蠢货。”   兰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眼前一阵风,太子跑着下了楼。   姬稷从轺车款款而下,所过之处,众人跪伏:“太子殿下。”   “殿下。”   “奴见过殿下。”   姬稷睨眼扫视,在人群中寻找赵枝枝的身影:“有谁见过赵姬?”   众人恍然。   原来殿下来此,是为了赵姬。   “奴见过。”   “奴也见过。”   人群中有人陆续出声。   姬稷命她们起来回话:“赵姬在哪?”   她们齐齐指向越女的屋子:“回殿下的话,赵姬在越女屋里。”   屋里,越秀抱着赵枝枝,她哼着越国的童谣,从前越王后唱来哄她睡的童谣,她唱给赵枝枝听。   赵枝枝睡着的时候,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越秀伸手抵住赵枝枝细瘦的脖子,往里掐了掐,没舍得用力,怏怏撒手,低头嗅了嗅赵枝枝的头发。   赵姬毫无戒心地躺在她怀里,几杯酒几句话,就能哄得赵姬敞开心怀。这份愚蠢,令人发笑,却又令人怜惜。   “睡吧,好好地睡一觉。”越秀拨开赵枝枝额前碎发,低头亲了亲那缕被泪水沾湿的青丝。   屋里安静平和得让人觉得幸福。   越秀阖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屋门传来震天的脚步声,越秀没有睁开眼,她知道是谁来了。   门被打开的瞬间,越秀朝门口嘘了嘘:“轻点声,她睡着了。”   姬稷立在门口,身姿挺拔,冷眼扫视前方的越秀。   紫衣红莲,额间纹绣,见他出现,没有半点慌乱。   越秀抬起脸,没有直视姬稷的眼睛,她低垂眼眸,下巴抬得高高的,她将她一张脸全都露出来,声音无情无绪:“越公主秀见过帝太子。”   她没有向他行大礼,她手里揽着赵枝枝。她是公主,一个亡国公主,依旧是公主,所以她不必跪伏下去。   姬稷的目光落到越秀怀中。   这个越国女人,正抱着他的赵姬。   “别动。”姬稷大步走过去,薄唇微启发号施令:“不要弄醒她。”   他动作轻柔从越秀怀中接过赵枝枝,越秀皱了皱眉,松开了手。   姬稷凝视他的赵姬。她喝醉了,浑身都是酒气。   姬稷抱着赵枝枝往外走。   越秀坐在地上,仍保持刚才抱人的姿势,她怔怔地望着前方远去的背影,男人高瘦的身躯将少女娇小的身体覆盖,她再也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身,只能看到她裙下两只鞋,一晃晃地在半空轻颠。   众人跪在廊道两旁,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帝太子的靴声渐行渐远。   帝太子亲自将赵姬从越女屋里带出来,赵姬躺在帝太子的怀中,醉得不省人事。   “殿下,殿下……”她们听见赵姬发出醉酒的呓语。   帝太子没有应她。他似乎生气了。   赵枝枝睡到半夜醒来,屋里通亮,像是白昼。   赵枝枝吓一跳,以为一觉睡到天亮。仔细一看,光里泛着黄,不是日光,是灯光。   她头晕晕的,挣扎着半坐起来。   喝酒的事她全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喝了很多酒,至于在哪喝得,喝了多少,她一时想不起来,脑子像是被浆糊堵住,涨得酸疼。   “赵姬醒了。”她听见一个声音飘过来。   她看到东西像是浮在半空中,眼前重影叠叠,兰儿的脑袋伸过来:“赵姬,奴错了,都是奴的错。”   兰儿好像哭过了。赵枝枝摸摸他的脑袋,伸出手第一下没摸到,第二下才摸到:“兰儿,怎么了?”   兰儿擦掉眼泪:“奴不该和赵姬说第一阙的事。”   赵枝枝神智不太清醒,懵懵地拍拍他:“没事没事,反正我迟早是要知道的。”   “知道什么?”男人的声音沉下来。   赵枝枝看过去,是两个太子殿下,面容冷峻,负手而立。   赵枝枝晃晃脑袋,再次抬眼,两个太子殿下合二为一,成了一个太子殿下。   姬稷挥挥手,命人端醒酒汤来。   他在床边坐下,看她喝了醒酒汤,回头吩咐人:“送季先生回去罢,告诉他,今夜的议事到此为止。”   想了想,又将传话的寺人招回来,重新将今日议过的事一一交代给季玉。   赵枝枝悄悄问兰儿:“什么时辰了?殿下还在议事?”   兰儿悄声答:“快卯时了,再有半个时辰,殿下就要动身去朝会了。”   赵枝枝讶异:“殿下一夜没睡吗?”   兰儿:“没睡,殿下一不开心就这样,喜欢召人连夜议事。”   赵枝枝一颗心提起来:“我是怎么回来的?”   兰儿:“殿下将赵姬从第一阙抱回来的。”   赵枝枝还想再问,兰儿已退到一旁。   屋里所有的人都退到外面,门一关,就只剩她和太子。   赵枝枝很是不安,她想躺回去装睡,可是太子先一步识破她,他扼住她的手,将她从被子里拽出来。   赵枝枝只好低着脑袋,端坐跪在床上,双手放在膝上。   太子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吓得快要哭出来。   “为何醉酒?”太子沉声问。   赵枝枝听出他声音的质问,她更怕了:“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赵枝枝往后退了退,太子覆过来,不等她回答,他压在她身上,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抛出来:“因为你以为孤要送你走。”   赵枝枝红着眼睛点点头。   太子的眼也红了,他气鼓鼓瞪着她,声音发颤:“你这个没良心的蠢东西。”   赵枝枝尚未彻底醒过酒,她猛地被骂了句,心里很不服气,嘟嚷:“殿下说赵姬蠢,赵姬没有异议,但赵姬怎么就没良心了?”   她都做好被他送给糟老头子的准备了。就算如此,她仍不打算怨他。   她本就是作为一个礼物来到他身边,他要将她当礼物送出去,她也认了。   她只是有点不舍,他的怀抱,他的情话。他不该待她那么好。   以后她想起他,又该如何自处?   赵枝枝抱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希望,小声问:“以后你还会接我回来吗?” 第68章 三更(可购买请刷新)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软, 醉酒后睡醒的晕晕面庞楚楚可怜,一动不动躺在他身下, 垂头丧气,仿佛一只被人扼住命脉快要认命的小鹿。   姬稷凛声:“接你回来?你要去哪,需要孤接你回来?”   赵枝枝被问倒,双唇委屈抿了抿, 等着他告诉她, 她将要去往何方。   需求答案的目光落在太子脸上, 才看一眼,她立马别开视线。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太子双目猩红, 年少英俊的面容神情阴沉,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她,看得人浑身都发冷。   她不敢再看他, 弱弱地回应:“赵姬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或许他明日就会送她走。   送她去鲜有人烟的荒地。   赵枝枝看人不再有重影,但她脑子还是晕乎乎, 胃里翻滚一般, 像是有什么东西绞着她的肚子。   “殿下——”   太子不理她。   赵枝枝呕地一下往外吐。   片刻后。   奴随们进进出出,床被焕然一新,醉酒吐出的脏东西全被收拾干净。太子也被收拾干净。   赵枝枝坐在软席上, 双肩坍坍垂下,大气不敢出。   她以前喝酒从来不吐的。   定是这次被越女灌得太多,所以才会如此。   刚才她应该憋住的。她怎么就没憋住呢!   屏风后换好衣裳的太子缓步踱出,赵枝枝不敢看他脸色, 盯着他的鞋,看他朝自己走来。   太子一靠近,她嗅见他身上的香气,他洗过澡了,被她沾染的酒气全都洗干净。   她吐了他一身,他肯定很生气。   帝太子有被人吐过吗?她不会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吧?   赵枝枝越想越惶恐,恐惧到了极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她的下场只有两个。原本只有一个下场,无奈她自己不争气,闹出醉酒呕吐的事。   赵枝枝为自己预想了一个比较好的下场:“赵姬……赵姬想将自己攒的东西带走。”   无人回应她。   太子拽起了她。   他一言不发拽着她往床上去。   赵枝枝鼻间抽气,贴在他的手臂上,诚实道:“赵姬不想再过苦日子,以后去了外面,赵姬也想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   太子将她放到床上。   赵枝枝忍住眼泪,大着胆子轻声问:“殿下可以为赵姬挑一个不那么老的男人吗?赵姬想要一个和殿下一样的男人。”   太子总算出声,口吻冷淡,声音沙哑:“和孤一样的男人吗?”   赵枝枝哽咽着点点头:“嗯。”   姬稷胸腔中排山倒海般地翻覆着酸涩的苦楚,似一只手揪住心口往外扯,时而重时而轻。赵姬每多说一句话,那只手就往外扯得重些,赵姬若不说话,可怜兮兮地闷着脑袋,掌控他心的那只手便松开些。   他不喜欢被操控,他想将这只作乱的手从他心里拔出来,可是他无能为力,因为这只手的主人是赵姬。他不能杀赵姬,所以只能由着她掌控他的心。   赵姬对他说的这些话,既荒唐又可悲,他从不知道,原来在赵姬的心里,她是可以被他随便舍弃的,她竟然做好了离开他的准备。   他的赵姬,没有将自己当成是他的。   一夜的担忧与气恼令姬稷身心俱疲,他掀开被子,将自己的身体伏倒在赵枝枝身上,顾不得她此刻如何看他,他只管倒在她身上。他洗过澡了,可是赵姬还没有,她身上的酒气尚未褪尽,她才吐过他一身,被吐的时候他几乎快要气疯。   他从未被谁做过这种事,脏死了,赵姬吐到他身上的东西,脏得他头皮发麻全身僵木。   洗澡的时候,他恨不得将赵姬拖过来给他搓澡,可是当他洗完澡出来,看见赵姬忐忑不安地跪坐在软席上,她揉着眼睛,像是在哭噎。他一下子就不气了。   他想抱抱她,想亲亲她,想告诉她没关系的,他不会怪她,只是呕了他一身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他就快要张开臂膀拥她入怀的时候,赵姬这时候开口了。   她说的话刺耳得很,他猛地想起他今天晚上气闷的真正原因。   赵枝枝听太子在她肩头笑,他笑得青筋暴起,令人胆寒。   赵枝枝颤了颤,她听他笑,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太子的笑,不像笑,更像是哭。   她再三确认,太子确实是笑。   赵枝枝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小心翼翼抱住了太子。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里太子做过的那样,但这一次,不是太子紧紧抱住她,而是她紧紧抱住太子。   怕太子挣开她,赵枝枝双手扣牢,做好就算被他甩开也要迅速抱回去的准备。   太子抱她的时候,她的心里很安静,所有的杂念都瞬时消失。她希望太子也能在她的怀抱里暂时忘记烦恼。书上说过,美人怀,温柔乡,她也是美人,比一般美人还要美的那种,她的温柔乡,肯定比一般的温柔乡更管用。   或许是她的怀抱起了作用,太子没再笑。   赵枝枝松口气。   太子的声音很平静,问:“你一直觉得自己会离开云泽台吗?”   赵枝枝不知道他为何问这话,她轻声答:“要是能不离开那就更好了。”   太子又问:“看到赏赐之前,你有想过自己能在孤身边待多久吗?”   赵枝枝老实道:“被召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或许能待一个月,后来又觉得自己或许能待三个月,再后来,觉得三年也有可能。”   太子从她身上爬起来,赵枝枝跟着坐起来,她仍抱着他。   太子反手掰开她的手,他将她细瘦的手腕捏在掌心,一字一字道:“不是三个月,也不是三年,你记住,你会在云泽台待一辈子,哪都别想去。”   赵枝枝愣了愣。   太子起身,神情清寡:“你的男人,注定只有孤一个,孤若是死了,你这辈子再也别想有男人。”   “就算孤以后死了,孤成了鬼,你也得做鬼的女人,孤会来梦里寻你,与你在梦中夜夜欢爱。”   “有孤在,你还想去哪?”   他漆黑深邃的眼定在她脸上:“孤就是你的家。”   赵枝枝眼睫不停眨,她脑子僵住了。   他似乎不满意她的沉默,像教她雅字时命她重复以此确认她记住了刚教过的事:“说,谁是你的家?”   赵枝枝屏着呼吸答:“是殿下,殿下是我的家。”   太子往外走:“睡下罢。”   赵枝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脱口而出:“殿下去哪?”   太子头也不回:“去生闷气。”   后半夜,赵枝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可能因为许多小童陪在她床边,小童们守着她,他们打哈欠,困意绵绵,她也跟着困起来,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赵枝枝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下午。   睡多了觉,睁眼时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梦里她也在睡觉,一下子醒来,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赵枝枝想起昨天的事,才过去一天,却恍若隔世。   她将自己昨天干过的事在脑中重温一遍,然后彻底清醒了。清醒后脸蛋滚烫,不太想承认昨天那个人是自己。   赵枝枝摸摸肚子,要是这个时候来月事的话,可不可以拿月事当借口,说自己昨天的唐突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举动?   赵枝枝叹口气,不行啊,太子殿下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月事,她骗不过他的。   赵枝枝坐起来:“兰儿,兰儿。”   小童进屋,但不是兰儿:“赵姬有何吩咐?”   赵枝枝:“怎么是你,兰儿呢?”   小童:“兰儿不在,赵姬吩咐奴便是。”   赵枝枝一颗心悬起,坚持:“我要兰儿。”   半个时辰后。   兰儿跑进丙殿,气都没喘直,扑到赵枝枝面前:“赵姬,奴来了,奴来了。”   赵枝枝见他安然无恙,僵直的腰杆缓缓垂落,松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兰儿跪在她面前,一边说话一边往前挪:“奴无事,奴好得不能再好,赵姬莫要为奴担心。”   赵枝枝怕他被责罚,她已经知道昨天的事是她自己误会,事是她自己惹出来的,她在太子面前说了那样的话,她将自己藏起来的心思全都露了出来,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她只希望不要有人被牵连。   “要是殿下问起,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赵枝枝拂掉兰儿头发上沾的树叶,“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将殷女的事告诉我,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算殿下生气,他也只会生我一个人的气。”   兰儿没敢说,殿下已经知道了。   殿下没有罚他,殿下问他为什么要为赵姬打听第一阙的事,他没敢隐瞒,他诚实地将自己希望赵姬能够永远陪在殿下身边的念头告诉殿下。   殿下最不喜欢被人干涉私事,更何况是他一个小小的童儿。殿下要宠谁要幸谁,都是殿下自己的事,他一个童儿胆敢左右殿下的喜好,是杀头的大罪。   兰儿悄悄看了看赵枝枝,赵姬正在吃东西,她自己吃,还不忘给他吃。   因为赵姬,所以殿下没有罚他,殿下让他以后莫要再自作主张,除非赵姬吩咐,赵姬想要打听的事,他才能去打听。是他自己过意不去,所以才自请跑去做清扫庭院的杂活。他决心要尽快扫完,不让赵姬担心。   赵枝枝一边吃一边想昨晚太子对她说过的话。   吃着吃着,她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面颊的温度沾到指尖,蔓延全身,整个人都变得滚烫起来。   殿下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不,不止是好听而已,是全天下最动听的话。   虽然殿下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似乎藏着隐忍不发的怒气,那些话说起来也是凶巴巴的,但是,他说的每一句,都抚在她的心头。她不用担心被送出去了,她可以安心地待在云泽台,哪都不用去。   昨晚他走的时候,说他还在生气。   她会讨好他,她一定会让他消气的。   “兰儿,你觉得殿下今天会回来吗?”赵枝枝心里没底。   兰儿:“肯定会!”   赵枝枝看了看窗外,她开始盼夕阳:“我现在就去门口等殿下回来。” 第69章 双更合并   启明堂的大夫们正为征兵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兵每年一征, 之前征的都是殷兵,入了帝台, 自然要征天下兵。有人提议从帝台附近征,征的新兵就地训练,依照殷兵的待遇,同等相待。但有人不同意, 认为就近征来的新兵并不能立马派上用场, 是以不能与训练有素的殷兵一个待遇。   吵完了征兵的事, 又开始吵赵国的事。赵国为了废后的事从年前闹到年后,春天都快过完了, 还没闹出个结果来。赵国虽然还没闹完, 但赵国给帝台递了上奏书。   这份上奏书, 写得敷衍又短小,却是诸侯国中独一份, 是殷王室入帝台后收到的第一份上奏。正因如此,如何回应这份上奏书就成了最近朝会上的争议重点。   有人认为不该回应, 因为赵王的上奏书太敷衍, 甚至还有错别字,一国国书竟然写错字,是个人就能看出赵王的轻浮无礼。另一些人认为, 这份上奏书虽然敷衍,但上奏的规程正确,不该无视。   季衡也在堂中,别人问起上奏书是否应该回应的事, 他并不搭理。   季衡虽然不打算表态,但他对上奏书的事还是很感兴趣,他纳闷道:“你们说,赵王为何突然送这个上奏书?看他命人送来的上奏书,似乎并不情愿,且赵王素来轻狂,他压根就不是个守礼的人。”   大家争议的重点迅速转移,纷纷探讨这个事。   “听那赵使所说,上奏书是一个叫夏朔的人向赵国王太后进言所成,王太后并不赞同废后,所以才有了上奏书的事。”   “就算有上奏书,不也还是走个过场吗,难道我们让那赵王不要废后,他就真不废后了?”   “既如此,为何还上这份上奏书?那夏朔说动赵王室向帝台呈这份上奏书,其意何在?”   “为了讨好王太后吧,尽量拖延废后的事。”   “左不过又是个媚佞之士罢了。”   哄笑声中,季玉一言不发。   如今他得封大夫,来往与安城与帝台间,昨日刚从安城回来,今天来启明堂议事,也是太子的意思。   他第一次来启明堂议事,原本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有资格和叔叔坐于一堂了。等他真正坐进启明堂时,就没那么高兴了。   太吵了,比幺幺还吵。这帮人叽叽喳喳吵个没完,从头到尾吵得唾沫横飞,而且吵来吵去也没见吵出个什么结论。他耳朵都快被吵聋,一想到还要在此静坐一个时辰,他就浑身难受。   启明堂太吵是一回事,真正令季玉难受的,其实还是因为他嗓门比不过这群天天吵架的大夫。没有人搭理他,他更难受了。   就在季玉打算默默熬过这最后的一个时辰时,他被点名了:“小季大夫,你如何看待这份上奏书?”   季玉抬头一看,嘿,是叔叔!   叔叔的眼里写满对他的蔑视,但是没关系,叔叔愿意搭理他,说明叔叔心里还是有他的。   季玉激动地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大家纷纷看着他。   眼神不太友善。   季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起来做这种傲立众人的举动,但他站都站了,也就只能顶着众人刻薄的目光继续站着。   季玉声音洪亮:“依吾看,这份上奏书,意在讨好帝台而非讨好赵国王太后。”   大家笑出声。   “都写错字呈上了,此等轻狂之举,如何讨好帝台?”   “小季大夫,你莫不是还没睡醒吧?”   季玉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笑声,他继续说:“这个叫夏朔的人,他费尽心思促成这份上奏书,若吾没有猜错,不久之后,他定会来帝台,拜求殷王室的重用。”   大家笑得更大声。   “此等媚佞之士,帝台有一个就已足矣。”   “他来了,小季大夫就不怕有人与自己争宠吗?”   季玉几个大大的白眼翻过去,一群善妒的玩意!   “小季大夫何出此言?”   季玉循声望去,叔叔正眯眼望着他。   季玉重整旗鼓,抑扬顿挫:“这份上奏书写了什么并不重要,它上面满是错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国给帝台递了上奏书,有这份上奏书在,帝台就有出兵的理由。”   众人默声,无人再发笑。   季衡:“吾不赞成出兵,赵齐两国间的事,帝台不该干涉,有没有这份上奏书都一样。”   季玉:“不!不一样!出兵并未劝和劝架,有这份上奏书在,等同于赵国提前请示帝台,之后赵国齐国打起来,帝台可以帮着赵国打齐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看季玉的眼神就跟疯子一样。   “我们怎能帮着赵国打齐国?”   “对啊,我们怎能帮赵国?就算论理,要废后的是赵国,战事由赵国挑起,有错的也是赵国!”   季玉大声道:“古往今来,有哪位君王是靠着对错征服疆土的!吾看到的不是对错,而是赵国依礼向帝台递了上奏书,帝台出兵助赵国打齐国,合情合理!届时天下诸侯看到的也不是对错,而是谁承认帝天子的统治,谁就能得到帝台的帮衬!”   众人愣住。   季玉从人群中走出,大袖一挥:“如今的帝台,有百万殷兵,何必学过去夏王室那一套,抛个以德服人的虚名?这样的虚名要来何用?吾敢下论,只要有赵国这一仗,今年年末的诸侯集宴,五国君王定会赴宴,他们不但赴宴,而且还会献上年贡。只要他们觉得帝台有利可图,他们就会虚与委蛇,但凡他们虚与委蛇,就不得不承认帝台的帝权,只要帝台说的第一句话有用,紧接着有第二句,第三句……坝口一开,帝台的洪水倾泻出去,将来要想再堵上,就难了。”   有人小声嘀咕:“这不就成了地痞流氓吗?连哄带骗,仗势欺人?”   季玉哼一声:“岂有此理!你怎敢将殷王室比作地痞流氓!”   那人立马缩回脑袋。   季衡沉思许久,问:“小季大夫的意思,为了殷王室将来着想,赵王这后,非废不可?”   季玉:“必须废,不但要废,而且要废得惨烈。”   季衡笑笑:“这到底是小季大夫的意思,还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季玉被季衡这个老谋深算的笑脸吓到后背发寒,他稳了稳气,面不改色撒谎道:“这只是吾的一家之言。”   他可不敢将太子殿下扯进来,万一赵王这后废不掉呢?万一齐王转了性子不和赵王计较,两国打不起来呢?   据他所知,太子殿下的间人,年前就派了出去,但最后具体能得个怎样的局势,谁也不能完全保证。   谈起太子,大家忽然回过神,太子殿下哪去了?   刚才还在,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何时走的。   季衡也觉得奇怪,正要派人去寻帝太子,话刚没说完,门口一道身影出现。   “诸君继续。”帝太子迈进门。   大家仔细一看,帝太子的脸色依旧疲惫,但比他们之前看到的好多了。帝太子年轻俊俏,即使他眼下两团青黑,依然看起来风采熠熠。   姬稷端坐上位,挨座最近的季衡两眼一眯,火眼金睛,瞄出端倪。   帝太子刚才不是去出恭,而是去小憩。瞧,嘴角边刚睡醒的口水印还没来得及擦呢!   季衡笑着起身,他没让人悄悄提醒姬稷,而是亲自走到姬稷面前,弯下腰,跪坐在姬稷身侧,动作夸张掏出了巾帕:“殿下,累着了吧,昨晚定是辛苦了,殿下要多保重身体。”   姬稷薄唇紧抿,镇定自若接过季衡的巾帕,优雅斯文擦掉嘴边的口水印:“多谢季大夫挂念。”   季衡看向季玉:“小季大夫,朝事虽重要,但殿下的身体同样重要,什么时候议什么事,小季大夫得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众人齐刷刷扫向季玉,火亮的目光几乎能将他烧死。   今天早上就有人看到季玉和太子殿下一起去朝会。看太子的倦容,定是和季玉议了一夜事。太子已经很久没有连夜议事了,定是季玉这厮花言巧语缠着殿下,所以殿下才会留他在云泽台夜商朝事。   季玉这厮,真是不知好歹,就算事情再重要,也不能累得太子殿下一夜不睡啊!   季玉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说不了,除了默默承受四面八方讨伐的目光外,嘴里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   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定是在心里骂他恃才生骄,竟敢拖着太子殿下一夜不睡。   盘古在上,他当真冤枉。是太子殿下派人将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拖到云泽台连夜议事,那些事本不急,可殿下非要选在夜半时分商议讨论。昨晚殿下面色阴沉,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可煎熬了。   季玉猜测昨晚太子连夜议事,是为了纾解心中烦闷。中途太子出去过一次,好像是去看赵姬,回来的时候,脸色更难看。   太子殿下还跺脚了!   季玉认定自己是为赵姬背了黑锅,因为是赵姬,所以这锅他背就背了。他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大家的注视礼,左边笑笑,右边笑笑,人嘛,贵在脸皮厚,笑一笑,十年少。   今天的启明堂议事很快结束,因为帝太子难得松了口,主动提出让大家早点回去吃夜食,没吵完的事,明天再接着吵。   夕阳都还没出来呢!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季玉走前,想起他昨晚没来得及问的事,悄声问:“殿下,那夏朔真不是殷王室的人吗?”   姬稷想了会才想到夏朔是谁。   是那个促成赵国递上奏书的人。   姬稷:“不是。”   季玉感慨:“若是如此,那就奇了。”   话音刚落,堂外幺幺的喊叫声传来:“公子!公子!人都快走光了!你快点!回去吃饭了!”   季玉匆匆向姬稷告别,到季衡面前时,季衡转过头不理他,季玉强行拽拽他的衣袖,小声:“叔叔,这几天我都在帝台,你要是想我,就派人到城东板子桥下的平屋来找我,进门费不多,五百刀币就够了。”   季衡踢他:“滚滚滚。”   堂内就只剩姬稷和季衡两个人。   姬稷声音平缓:“季大夫真的不打算认回季玉吗?若只是为了做样子给孤看,大可不必,季玉有才,不管他是哪家的人,孤都会用他。”   季衡努努嘴:“臣为何要做样子?殿下为人,臣最清楚不过,即便臣偶尔与殿下政见相左,殿下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故意打压我季家的子孙。”   他双肩一抱,气鼓鼓道:“殿下重用季玉,臣还害怕呢。”   “哦?季大夫为何害怕?”   “小季大夫有殿下撑腰,将来他要越过我这个叔叔,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到时候他骑在我头上,指不定如何欺压我这个老头子。”   姬稷笑了笑,没再说季玉的事。   他拿出一铜管羊皮卷:“孤有件事想请季大夫帮忙。”   季衡一早看出来姬稷想留他说话:“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姬稷递上羊皮卷:“这件东西,还请季大夫代为保管。”   季衡狐疑打量手里的羊皮卷:“臣替殿下保管前,需得知道,这件东西有多重要,是否涉及王室机密。”   姬稷:“与国事无关,是孤的家事。”   季衡瞬间来了兴趣:“家事?殿下的家事,为何让臣保管?”   “因为季大夫刚正不阿,就算孤是太子,季大夫也不会为了讨好孤,向孤低头。”姬稷指了指羊皮卷,“孤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孤违背了羊皮卷上的誓言,季大夫定会第一个站出来指责孤。”   季衡:“殿下这话说得奇怪,臣与殷王室一条心,臣为何要站出来指责殿下?”   姬稷:“因为羊皮卷上的事与殷王室无关,只关乎孤的私德,季大夫最是喜欢凑热闹,到时候绝对不会视而不见。”   季衡心痒痒:“里面写了什么?臣能看吗?”   姬稷:“孤不让季大夫看,季大夫就不看了吗?待孤走后,季大夫再看吧。”   季衡说起客套话:“不看,臣不看。”   姬稷起身往外,才刚迈出堂屋,就听到屋里季衡的爆笑声。   季衡笑得眼泪都出来:“想不到殿下也有这一面,当真令吾佩服。”   然后是一连串喘不过气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稷深呼一口气,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淡定从容地吩咐寺人:“备车,回云泽台。”   赵枝枝铺了软席在建章宫大门前等人,因为不知道今天太子是否会回来,她做好等上一夜的准备,所以才命人铺了软席。要是站累了,她就坐到软席上歇歇。   在软席上端坐,被小童提醒,像是请罪,赵枝枝灵机一动,请罪好!就是要让太子殿下一眼看到她认错的诚意。   小童们一边给她出主意一边端来吃食,渐渐地,大家都坐到软席上,没端坐,歪歪扭扭地坐着。   赵枝枝吃着鲁国进贡的小枇杷,建章门前开阔的坪道被日光照得泛起金光,远处各宫宇的屋瓦连成几条霸气周正的线,晚春的风已有躁意,吹在身上毫无凉意。   夏天快来了。   小童们你一句我一句:“赵姬可以将自己绑起来!奴以前在殷都时,时常看到有大臣这样做,他们将自己绑起来,跪到王宫门口,边哭边说自己是个罪人,若是运气好,陛下会亲自赦免他们的罪。”   赵枝枝认真考虑:“可行吗?”   小童:“当然可行!赵姬听说过季家那位上卿吗?他就做过这样的事!”   赵枝枝一听上卿都这样干过,她立马吩咐:“快去取绳子来。”   另有小童道:“奴也有一策。”   赵枝枝:“你说。”   小童:“赵姬无需绑自己,只需奉上几根藤条。过去三王子靠着藤条,躲过了陛下的一次次责罚,有时候殿下被三王子惹恼了,三王子也会用奉藤条给殿下,三王子请殿下鞭笞,但是殿下一次都没鞭过,每次看到藤条,就不和三王子计较了。”   赵枝枝觉得这个主意也很好:“快去备藤条。”   绳子和藤条都备好后,赵枝枝开始艰难的抉择。   到底是绑绳子好,还是奉藤条好?   赵枝枝纠结许久后,决定:先将自己绑起来,然后将藤条捆到背上。   希望殿下看到她认错的诚意后,能够消消气。   “开始吧,快绑我。”赵枝枝吩咐童儿。   童儿们说归过,真让他们动手,他们就不敢了。   赵枝枝哄道:“这些枇杷都给你们吃。”   童儿们犹豫着伸出手。   星奴一巴掌打落他们的手,他无情得将绳子和藤条拿走。   赵枝枝眼巴巴地跟过去:“星奴,给你吃枇杷。”   星奴:“奴不爱吃枇杷。”   赵枝枝还想说些什么,星奴指了前方:“赵姬快看,谁回来了。”   赵枝枝看过去,远处的坪道出现一辆青铜大盖的轺车。   是殿下回来了!   赵枝枝急道:“绳子,藤条。”   星奴:“恕难从命。”   没了绳子和藤条,赵枝枝别无他法,只好老老实实地端跪软席。   她问小童:“怎么样,头还要再低点吗?”   小童:“够了够了,不用再低。”   姬稷一仰头,看到的就是赵姬端跪在建章宫大门前,风吹起她的裙摆,少女单薄孱弱的身子折成两半,脑袋几乎低到地上。   姬稷心一梗,吩咐赶车的昭明:“再快些。”   赵枝枝跪了没多久,小童们提醒她:“来了,殿下上台阶了。”   赵枝枝屏息以待。   终于,她看到太子的鞋,太子像一阵风似地冲过来,她做好了请罪的准备,刚要开口,鼻子痒打了个喷嚏,袖子里藏着的枇杷滚落出来,滚到太子脚下。   看到枇杷的那一刻,姬稷焦急的心平复下来。他扫了扫赵姬身后并排的小童们,小童们的嘴上都沾着汁水。他再一看,赵姬的手上裙子上,吃得到处都是汁水,吃剩的枇杷核被她掩在裙角下。   赵枝枝盯着那颗滚落到太子脚边的枇杷,恨铁不成钢。   为何请罪还要嘴馋!   太子一踢,枇杷被踢回她的裙边。   太子径直从她的身边走过。   赵枝枝僵住。   不等她揉一揉发酸的眼,身后一双手揽住她,一使劲,将她提了提,腾空抱起。   太子眼角倨傲上扬,双臂稳稳抱着她:“枇杷好吃吗?” 第70章 三更(可购买请刷新)   夜食呈上后, 奴随小童们纷纷退出丙殿,屋里静悄悄。   赵枝枝一早就坐在食案边, 因为太子抱她进来后,就没再和她说过话了。她除了等饭吃,没有别的事可干。   太子靠在窗边,手里拿着竹简。   赵枝枝猜, 那书肯定不好看, 太子看着都打哈欠了。她默默数过, 太子总共打了十一个哈欠。   太子打哈欠,她也想打哈欠, 她可是睡到下午才起的人。赵枝枝决定不再看太子, 反正看了也没用, 他不理她,她的请罪之路漫漫修远兮。   赵枝枝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夜食上。真香啊。   姬稷从竹简后探出眼, 原本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他的少女此刻已不再看他,她背对着他, 伏低头嗅夜食。嗅了又不敢吃, 筷子拿起又放下。   姬稷走过去。   赵枝枝闻着饭香味,正百般纠结要不要偷吃一口。其实她也不饿,就是心痒, 热腾腾的夜食摆在面前,不能立马动筷尝上一口,多煎熬啊。   太子的夜食和她的这份不同,他的夜食凉了也能吃, 但她的凉就不好吃了。   就在她说服自己迅速偷尝一口夜食的时候,太子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出现。   赵枝枝才啃一口白米饭,被他一吓,筷子都掉了。   姬稷弯腰,将筷子拣起,用巾帕细细擦过,没有喊人换筷,而是将自己的那双筷子换给她。他端正坐下,双眸睨她一眼,拿起银勺舀汤喝。   赵枝枝见他开动,她看了又看,重新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一下,看一眼他。   姬稷强行忍住,才没有伸手替她擦掉嘴角沾上的米粒。   赵枝枝越吃越快,姬稷一碗汤刚喝完,她就已经放下筷子。像平时那样,她案上留了剩食。   姬稷下意识就要接过她案上的剩食,手伸到一半,想到什么,及时收回。   少女黑亮的目光顿时黯然。   姬稷暗自哼了哼,他就知道,她故意勾他!   赵枝枝苦闷,这可怎么办,殿下连吃她案上剩食的习惯都改掉了,宁愿浪费食物,也不要吃她吃过的东西。   姬稷慢条斯理吃着夜食,眼睛不自觉朝赵枝枝那边瞄。她眉头紧皱垂头丧气,一副没出息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   昨晚说出那种没良心的话,现在后悔了?   要不是他备的赏赐让她误会,他都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心里藏着那样的想法。他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他养了个没良心的赵姬。   姬稷不能想这个事,一想到他就心里扯着疼。他气闷闷地吃夜食,勺与碗磕碰的声音越来越大。   没良心的赵姬令他失去理智,等他回过神,他不但吃光了自己案上的夜食,而且又将赵姬案上的剩食也吃光了。   赵姬欢喜雀跃地望着他,笑得像个小傻子。   姬稷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重重擦了嘴,重重用盐搓了牙,重重漱了口,重重往外走,走到一半,见身后赵姬没有跟过来,他脚步更重,像是要将脚踩进地砖,步子一转,蓦地轻飘飘往回走。   走回赵姬身边,赵姬正在擦眼泪,他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多眼泪,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哭得泪眼汪汪。   “哭什么?”姬稷沉闷开口。   赵姬呜呜答:“喝……喝多了水。”   姬稷哼一声,捧过她的脸,噘着嘴给她擦眼泪:“昨晚都没掉泪,现在哭什么哭。”   不等他话说完,赵姬抱住他,她的手扣紧,生怕他会推开她,鼻音委屈:“殿下,不要不理赵姬。”   姬稷声音轻得他自己都听不见:“就不理你。”   赵枝枝抱牢他:“殿下不理赵姬,就没有人理赵姬了。”   姬稷想要抬手摸摸她后脑勺,可是又搁不下脸面,他瓮声瓮气:“放开孤。”   赵枝枝只好放开他。   姬稷见她真松手,他气嘟嘟拽过她的手让她重新环住他:“没骨气的东西,让你放开你就放开?”   赵枝枝立马贴着他蹭了蹭,软声道:“不放不放,赵姬不放开。”   姬稷往下一瞥:“吃完夜食是不是没擦嘴?”   赵枝枝愣了愣:“是……”   姬稷蹙眉:“又弄脏了孤的衣裳。”   赵枝枝难为情垂下眼。   姬稷低头往她脸上糊了糊口水:“你弄脏孤的衣裳,孤就弄脏你的脸。”   他亲着她的面颊,她脸上冰冰凉凉,被他焦灼嗫嚅的双唇烫了又烫,烫得眼泪都变成糖水了。   他一边柔柔地亲一边恶狠狠地道:“孤的口水脏死你。”   赵枝枝情不自禁抱紧他,将自己的脸往他唇下送得更近,傻乎乎地笑起来。   姬稷从她脸上挪开嘴,眼睛晕晕的,一天一夜没有睡的身体明明已经疲惫不堪,可是一沾了赵姬,他又涌出无尽的活力来。赵姬的眼泪令他心疼,赵姬的笑容令他欢喜,心疼与欢喜间,还有着满满的无奈。   他该对她生气才是。   赵枝枝顶着一脸口水,她想亲回去,嘴刚嘟起,就被太子挡住。太子不让她亲,他的手掌却在她唇间摩挲。她转而亲他的手。   姬稷浑身一个哆嗦,他触电般将手收回,赵姬仍抱着他,刚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犹似雨后清泉,她不解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为何不让她亲。   姬稷:“你不是要请罪吗?”   赵枝枝想起正事,但是她又舍不得放开太子:“赵姬可以一边抱着殿下,一边请罪吗?”   姬稷不出声。   赵枝枝当他默认了,她抱着他,嘴里干巴巴地说:“赵姬向殿下请罪。”   “你有何罪?”   “赵姬不该醉酒,不该说胡话,更不该误会殿下。”赵枝枝没敢说,她觉得她自己最大的罪过,是不该将心思露出来。她被赏赐的事吓到了,她以为他真要送她走,她想过这样的事,所以才会格外怕。   其实她不该有这样的心思,没有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她也想,可她害怕自己万劫不复。   姬稷见她发呆,以为是她是被自己的沉默震住,他用袖子擦擦她脸上的口水,闷着脸道:“孤有件东西给你。”   屋里又亮起一盏油灯,火光晃晃,照得通亮,两个人对坐软席。   赵枝枝莫名紧张起来,刚才太子不理她的时候,她都没这么紧张,现在太子盯着她看,她反倒更紧张。   “赵姬听过殷人的死盟吗?”太子忽然问。   “没有听过。”赵枝枝好奇:“死盟是什么?是用死人立誓言吗?”   “不是用死人立誓言。”太子放慢语速,耐心解释:“所谓死盟,是指用血立下的誓言,立誓者到死都不能违背他的誓言,若有违背,盘古会罚他下世为猪为狗。这种死盟,是殷人最重要的盟契方式。”   他将一根装有羊皮卷的铜管递给她,“你已学完大部分的雅字,自己看吧,孤就不念了。”   赵枝枝打开羊皮卷,用血写就的雅字映入眼帘,触目惊心。   上面写的内容大致意思是——我姬稷,盘古后人,殷王室第十二代子孙,大夏第十五代帝太子,英明神武如我,于某年某月得了一个叫赵枝枝的女子,我在此以盘古之魄女娲之魂起誓,只要有我在一日,此女就不会挨饿受冻,我不会离开她,不会抛弃她,更不会取她性命或是将她送人,我会用我的性命爱护她,守护她,永远陪着她。如果有朝一日,我违背了我的誓言,就叫盘古大神女娲娘娘送我下世做猪做狗,做她的盘中餐,被她吃进肚里,成为五谷轮回之物。   赵枝枝直瞪瞪看着羊皮卷,木头一般惊愣发痴。   姬稷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赵姬能否看懂羊皮卷写的誓言,他尽可能用直白的话许下承诺,他希望她能自己看懂,因为他不想一句句解释,他会红脸,会难为情。   姬稷写下那些话的时候,没觉得有多羞人,就连请季衡保管死盟时,他都没想过遮羞。可是如今赵枝枝当着他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写的那些话,他整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前所未有的煎熬,臊得他耳朵都红。   赵枝枝盯着羊皮卷看,姬稷盯着她看,她看得实在太慢,他忍不住催她:“看完了吗?”   赵枝枝摇摇头。   姬稷只好耐着性子静静等她看完。他等啊等,等得都快睡着,赵姬还没看完。   姬稷张开困顿的眼,赵姬捧着羊皮卷,脑袋仰起,奇怪的姿势,哭得一抽一抽。   他瞬间不困了,紧张地问:“怎么了,看不懂吗?看不懂也不用急得哭啊,哪句看不懂,孤解释给你听……”   话没说完,赵姬搂住他脖子。   她哭得稀里哗啦,怕眼泪弄到羊皮卷,一边夹着他脖子,一边举着羊皮卷:“殿下,殿下……”   姬稷应道:“在呢,在呢。”   “赵姬……赵姬看得懂,每个字都看得懂。”   赵姬呜呜抱着他,手里的羊皮卷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终于肯放下。她脸上挂着眼泪,到处翻箱倒柜。   他跟在她身后:“找什么,孤替你找。”   赵姬泪眼朦胧揣着羊皮卷:“赵姬想找一个地方将它藏起来。”   他牵她回床边,给她指了地方:“可以放在枕头下垫着。”   “放枕头下不好,万一弄丢……”她紧张道,“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随便便垫在枕头下。”   “莫担心,就算弄丢,还有别人替你记着它。”   “别人?”   “对,别人。”他细细将话说给她听,“下辈子太遥远,而世事又太无常,孤不想用空话骗你,孤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孤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孤替你备了另一份承诺,这份承诺在季大夫的手里,如果有一天孤违背了对你的誓言,他会替你讨回公道。”   赵枝枝紧攥羊皮卷,因为太过在意,全身紧绷僵直,微微发颤。   姬稷揉揉她的手,让她放轻松,从她手里拿过羊皮卷,放在枕头边:“别怕,它不会丢,放到枕头边,你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它。”   赵枝枝重复他的话:“每天一睁开就能看到?”   姬稷替她脱掉袜子,抱她到床上,将她放在枕边。她看着羊皮卷,他从身后抱着她:“你看,是不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   赵枝枝点头:“嗯。”   姬稷又困了,他闭上眼,缓声说:“以后就不用担心被送出去了,你可以安心待在孤身边,孤说过,孤是你的家,你现在不相信不要紧,孤不会勉强你,等你再在孤的身边待久一些,你迟早会相信孤。”   他昨晚想过了,她为何会有那样的念头,为何一看到赏赐就误会她自己会被送出去。   他想很久,没能想明白。他虽然想不明白,但是他不想让她继续担惊受怕。   他是帝太子,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赵姬不一样,赵姬从小到大,过得都是苦日子。也许在他看来很是稀松平常的一些举动,会让赵姬惊慌失措迷茫无助。他不是赵姬,赵姬所思所想,有她自己的道理。他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强迫她一下接受,他只能慢慢地引导她,让她放下警惕。   姬稷亲亲她的乌发:“昨晚你说的话,孤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下次不要再醉酒了。”   赵枝枝眼泪汹涌而出。 第71章 双更合并   这一夜, 赵枝枝没有睡觉。   她盯着太子看了一夜,太子睡得很沉, 他累了,她偷偷亲他好几下,他都没有醒来。   赵枝枝虽然彻夜未眠,但是她第二天兴奋得就像一头牛, 浑身上下全是劲。   小牛一般的赵枝枝喊起人中气十足, 一声声“殿下”喊出口, 震得姬稷耳朵疼。   屋外白雾笼着窗户,虾青色的天空尚未见晨晖。赵枝枝自告奋勇为姬稷梳发。这是她第一次睡得比姬稷晚, 起得比姬稷早——因为她压根没睡。她打算以后都这样, 做一个早起的赵姬, 送殿下出门办公。   赵枝枝盯着姬稷的后脑勺,象牙梳一下下梳着他的头发, 她在心里想,殿下的头发真是又黑又粗, 但她不会嫌弃的, 就算他的头发很难理顺,她也会天天为他梳发,因为拥有一头粗黑长发的殿下, 是她的殿下,是她的男人。   他不再是她的主人了,她总算明白他之前对她说过的那句“赵姬不必有主人”是什么意思。   赵枝枝梳着梳着亲了亲姬稷的头发,姬稷怪叫:“作甚。”   赵枝枝宝贝地捧起他的头发, 往下梳了梳:“赵姬喜欢殿下的头发。”   姬稷顶着被她梳痛的头皮,掩住嘴角因为被梳子扯疼的狰狞:“喜欢也不能亲,知道孤几天没洗头了吗?脏不死你。”   赵枝枝嗅了嗅:“好像是有一点臭。”   姬稷立马甩过自己的长发捧起一闻:“臭吗?三天没洗而已,真的发臭了吗?”   赵枝枝趴到他背上抱住他:“赵姬骗殿下的,殿下的头发和赵姬的一样香。”   “小骗子。”姬稷抖了抖双肩,将她抖下去。他仍是在意他的头发,让人去取香粉。香粉覆在脑袋上,奴随们小心翼翼地吹,白白细细的粉末从头发上吹开,转瞬消失不见。   姬稷想让奴随们替他梳发,奴随们一人一把梳子,一小撮一小撮地梳,比赵姬梳得舒服多了。可是不等他吩咐,赵姬已经扑上来,她嘴里嘀咕:“好不容易理顺,这下又得重新梳了。”   姬稷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算了,让她梳吧梳吧。   这点痛算什么,殷人男儿,怎能连梳发之痛都忍不了。   他觉得赵姬今天有点不一样。早上起来,他一睁开眼,她就看着他了。赵姬的眼睛本来就大,早上一眨不眨地凝视他,那双眼睛比平时更大更圆,像一对牛眼睛。   有着牛眼睛的赵姬,今天喊起人来,也像是牛哞哞叫,她贴到他怀里,用脑袋不停顶他的时候,也像是牛。   姬稷想着牛,脱口而出:“晚上吃炙牛肉吧。”   赵枝枝也想吃牛肉了:“渍牛肉更好吃。”   “为何渍牛肉更好吃?孤觉得炙牛肉更好吃。”   赵枝枝为自己心爱的渍牛肉争夺一席之地:“炙牛肉用火烤容易烤糊,渍牛肉就不一样了,新鲜的薄片牛肉去筋剔膜用美酒浸泡,蘸上豆酱吃,吃进嘴里,又酥又软,嚼劲十足。”   姬稷:“吃炙牛肉。”   赵枝枝:“吃渍牛肉。”   姬稷回头,目光扫视赵枝枝:“你敢和孤争?”   赵枝枝愣了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得了那管羊皮卷,就像是多得了一条命,整个人都轻松了。他的承诺令她不再为自己的性命前途担忧,她的命握回她自己手里,可是这才第一天,她就开始逾越了。   赵枝枝有些紧张,她下意识要将脑袋垂下去低头认错。她擅长认错,她做起这件事如鱼得水。   不等她低下头,太子捧住她下巴往上抬,他不许她低头。   他狠狠亲了亲她没有漱口的嘴:“怕什么,又没说你争得不好。晚上孤吃炙牛肉,你吃渍牛肉,咱们一起吃。”   赵枝枝意犹未尽舔舔嘴,笑着点头:“嗯。”   早上姬稷去朝会,整个人神清气爽,神采飞扬。   他总是忍不住摸他的头发。   赵姬梳头发虽然梳得力道大了些,但是她将他的头发梳得又直又顺。等明年,他戴上冠,或许赵姬还能为他盘歇髻。   姬重轲坐在王座上,看姬稷第八遍摸头发,他看着看着憋笑,趁众人争吵赵国一事时,悄悄命寺人备洗头用的皂叶和热水。   季衡昨天得了羊皮卷后,今天一直没敢看姬稷。他怕他看太子一眼,就会忍不住发出爆笑声。   误以为姬稷没洗头所以摸头发的姬重轲在吩咐完寺人后,也不再看姬稷。他怕他再多看啾啾几眼,别人也会注意到啾啾头痒未洗的尴尬。   姬重轲和季衡同时咳了咳,君臣俩默契地谈起赵国的事。   昨日季玉在启明堂的话已经被人拿到朝会上说事,很久没有打战的将军们非常喜欢季玉的说法,平时寡言少语的他们今天一改沉默作风,当殿和那些牙尖嘴利的大夫们吵起来。   “我们又不是没打过齐国,帮一个赵国打齐国有什么要紧的!”   “当年齐国与我们殷国三战三败,他齐国的六座城池现如今都没能拿回去,真打起来,齐国未必抵得住半月,只怕十天就要投降,有什么好怕的?”   “借赵削齐,天赐良机,此战若是不打,便是错失良机!”   武将军们壮志凌云,一个个吼得响亮,生怕声音弱一点,就会被这帮子嗓门大的大夫们给比下去。   有人想要让季玉站出来说话:“小季大夫呢?让他出来,好好给这群弱脚鸡说说。”   大夫们甩袖:“你们说谁弱脚鸡?”   眼看就要打起来,姬重轲见怪不怪捂住耳朵,嫌弃地皱起眉。姬稷一言不发,他今天不打算说话。   季衡扫扫了他的天子和太子,他叹口气,挥挥袖子站出来:“诸君莫躁,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将军们看了看季衡,洪亮的嗓音有所收敛,牵头说话的左将军蒙锐双手抱拳一揖礼,因此表示对季衡的敬重:“季公但说无妨。”   季衡捋捋胡子:“将军们为殷王室扬威的心虽好,但眼下并未有战事,赵国尚未废后,赵国和齐国之间并未有战事,尚未发生的事,为它争论,是否不值当?除非——”   季衡不动声色朝姬稷所在的方向看了眼,继续对武将军们道:“除非将军们未卜先知,早就知晓赵齐两国战事不可避免,所以才急着现在定下出战之事。若果真如此,他日传出去,天下人岂不说殷王室乃狼子野心之辈,有意搅乱诸侯国的安宁?”   蒙锐目光扫了扫姬稷,及时收回,面色平淡:“季公谬赞,吾等怎知未卜先知之术,不过是看赵国递了上奏书,由此多想些事罢了。”   季衡笑道:“既如此,那就不必再议,等赵齐两国真正起战事再说罢。”   蒙锐拧眉,没再往下说。   他不说话,其他武将军也不说话了。   姬阿黄笑了句:“欸,还是说说殿下的安城吧,听说殷人都迁进去了?”   说到安城,殿上气氛缓和,无人再提赵国的事,纷纷说起安城的事。   朝会结束后,姬重轲派人告诉姬稷洗头之事,让他不要急着出宫,洗完头再走。姬稷窘迫之余,没有拒绝。   反正回去也是洗,在王宫洗也一样。   季衡正和人说话,转头一看,太子不见了。他急忙跟上去,五短身材跑起来,气喘吁吁,这才追上太子矫健的长腿。   姬稷见身侧是他,没有慢下脚步:“季大夫不出宫,跟着孤作甚?”   季衡脸上笑眯眯:“吾最近颇感年老体迈之倦,想沾沾殿下年轻蓬勃的朝气。”   “有话不妨直言。”   “猛虎下山固然是好,但韬光养晦更为稳妥。”   姬稷明白季衡是说赵国的事,但他不打算听明白:“都好,都好。”   季衡笑了笑,对姬稷揖礼:“殿下慎重。”   姬稷回礼:“多谢季大夫关心,孤自当慎之又慎。”   季衡看着姬稷远走的身影,深深地叹一口气。   姬稷拐到狭窄的宫道,一招手,昭明出现。   姬稷:“传孤的口令,让庞备调动赵国的间人,尽快起事。”   昭明应下:“喏。”   十日后,赵国都城邯郸。   夜深人静的赵王宫忽然响起一记惨痛的悲鸣,赵王抱着他的爱姬仰天痛哭,大殿狼藉不堪,宫人惊恐跪伏。   赵王哭得眼泪鼻涕流一脸,发冠歪倒,头发披散,年过四十的人此刻捶着胸坐在地上,像一个发疯的稚童:“是谁!是谁杀了寡人的花姬?”   他手里沾满鲜血,血是从花姬身上流出来的,花姬肚子上开了个大洞。赵王捂着那个血洞,怎么捂都捂不住,花姬瞪着眼已经痛苦死去,可她的血还在汩汩往外流。   大殿无人敢答话,宫人伏低头,谁都不敢告知赵王凶手是谁。   赵王的嚎哭声响彻宫殿,他抱着花姬的尸体亲了又亲,手上脸上全沾了血,许久,他放下花姬,站起来,拿过兰錡上的铁剑,瞋目怒视往外冲。   王后大殿。   赵王后躲在帘后瑟瑟发抖,她手里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嘴里念念有词:“是她先招惹我的,她一个贱妾,竟敢三番两次冲撞一国之后!她该死,她死有余辜!太便宜她了,她死得太轻巧了!我应该多捅她几刀,应该多捅几刀……”   赵王后从齐国带来的宫人想要上前搀扶王后,被赵王后身边新近得宠的巫女阻拦。   巫女月奴吩咐她们准备沐浴用的热水:“王后就要重生,需洗净身上的污秽之物,方能完成神圣的水净之典,得到共工大人的神力。”   赵王后:“快,听月奴的,快去准备热水!”   宫人只好离开,去准备热水。   宫人离开后,月奴握住赵王后的手,柔声慰藉:“您做得很好,共工大人在上,您才是真正有资格得到幸福的人。”   赵王后浑身发抖,她抱住月奴:“对,只要我才有资格得到幸福,她们都不配,都不配,月奴,共工大人会庇佑我的对不对?我是他的子民,他一定会庇佑我!”   月奴抚着她的后背,轻声说:“您是齐国公主,共工大人身为齐国的守护神,他自然会庇佑你。”   赵王后哭起来:“月奴,我好想齐国,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你快施法,让共工显灵,让他托梦王父,让王父接我回去。”   月奴拍拍她的背:“月奴也想齐国,月奴想和公主一起回齐国。”   赵王后哭得更大声,哭着哭着,忽然两只手扼住月奴的脖子:“要是我回不去,你就去死吧。”   月奴被她掐得喘不过气,心里将赵王后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面上镇定从容:“怎会回不去?待王后完成水净之典,王后就是神女了,神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能挡。”   赵王后怔怔出神,手上力道一松,放开乐奴:“对,神女,我即将成为神女。只要我成为了神女,王父就会接我回去。”   赵王后小时候听过神女的故事,齐国有神女,神女是共工的神女,为共工抚慰他的子民。齐国信奉共工,自认共工后人,以水为图腾,所有的神话都与水有关。   神女的故事,就是齐王给赵王后讲过的睡前故事之一,她对此深信不疑。当说着齐语穿着齐服的月奴出现在她面前,以共工的名义,说可以为她排忧解难时,她很快就相信了。   在月奴的“诅咒”下,花姬病了,在月奴的“诅咒”下,花姬和王上吵架了,在月奴的“诅咒”下,王上也病了。事实证明,月奴真的可以帮她铲除花姬,甚至助她回齐国。   她不想做王后了,她要回去继续做她的齐国公主,只做齐国公主。   赵王后:“我的信呢,我写给王父的信呢!”   月奴:“早就送出去了。”   赵王后歇斯底里的哭泣声停下,她被月奴搀扶着走进了浴桶,等待着宫人们端来热水。   月奴为她褪尽衣裳:“王后稍等,月奴去取神器,为王后做法。”   赵王后催她:“快去,快去。”   月奴匆匆出了王后大殿,没有回居所,直接往宫门处而去。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在王后面前流利的齐语转瞬变成殷语,月奴对那人道:“事情已成,让庞大人尽快撤走所有的间人。”   “明日就撤。”   “不,现在就撤。”月奴道,“我还要带走一人。”   “是谁?”   “一个叫夏朔的男人。”   “他与我们并无关系,他是王太后的人。”前来接应的男人笑道,“更何况,他早就走了。”   月奴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凌晨,一路快马,出了赵国,此时应该已经快到赵国边境。”   月奴不再问。   男人笑问:“你还要回去看看你的王后吗?”   月奴刀子般的目光落过去,男人不再说笑,将乔装要用的包袱丢给她。   月奴迅速换下巫女衣饰,做普通宫人打扮,临走前朝王后大殿望了眼。   浓黑的夜,远远看去,王后大殿的红翅瓦像是一团凝僵的血渍。月奴双手高举过头,以齐国的大礼相拜,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王后大殿,前去取热水的宫人回到宫殿。   “王后,王后。”宫人们听见王后的呜咽声,她们纷纷朝前跑去,才跑到面前,不敢再动,吓得脸色惨白。   赵王手执铁剑,剑上滴着血,他丢了剑,上前掐住浴桶里奄奄一息的王后,怒吼:“你这个贱人!你还我的花姬!”   王后的血染遍她身上每块肌肤,她已身中数剑,脖子上的血喷到赵王脸上,染红了赵王的脸。   “回家……回家……”赵王后眼睛瞪大,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人们尖叫着往外跑:“王杀王后了!王杀王后了!”   半月后,赵王后的死讯连同赵王后早前寄出的信一同呈到了齐王的案上。   齐王年近五十,因为早年的殚精竭虑早已一头白发,得闻爱女死讯,痛哭不已,差点晕厥,寺人及时搀扶,才没有倒地。待拆看赵王后信件后,更是嚎啕大哭,哭得连冠冕上的垂旒都晃动作响。   赵王后在信中写:“……赵王待囡囡,薄情寡义,囡囡终日痛不欲生,王父怜惜,速接囡囡回家……”   齐王一声嚎哭:“囡囡,寡人苦命的囡囡!”   殿里齐国臣子跪劝:“王上节哀。”   齐王捧着信,老泪纵横,暴跳如雷:“节哀?死的又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让寡人节哀,先死个女儿再说!”   齐相高和跪在殿首,多年的伴君经验使他一眼看出齐王此刻的想法,在齐王开口前,他大呼:“王上,逝者已逝,生者尚存,还请王上为公主的孩子着想,赵王虽可恶,但赵太子是无辜的,他是您的亲外孙,您不能……”   话没说完,头顶几卷竹简重重砸下来。   齐王怒目相视:“面都没见过,算个屁的亲外孙,他但凡有点血性,就该为他的母亲报仇,手刃仇人!”   齐相脑袋被砸出血,无人再敢出声,殿里死寂一般的寂静。   “囡囡,王父马上就来接你。”齐王将赵王后的信贴在心口,脚步踉踉跄跄走下王座:“传寡人命令,速征新兵,准备粮草,不日发兵赵国,寡人要御驾亲征,直取邯郸!”   赵齐要开战,大街小巷来往的商人皆在讨论赵齐两国的战事,战事一触即发,他们过去走的商道暂时不能再用,积压在半路的货物也不能再运。   “不是有个新建的安城吗,就在帝台外面不远处,离得近,通五国大道,且不收入城税,仓房的赁钱也便宜,是别处的五分之一,我们可以将货物运到安城去。”   “可行吗?不收入城税,赁钱只需别处的五分之一?这不会又是哪个缺钱的城主新闹出一个宰羊法吧?”   “什么宰羊不宰羊的,安城可是帝太子的城池!安城城中皆是新民,没有城主,只有律条。”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都已经在里面租了五个仓房。”   众人一听有这等好事,纷纷动起心思。   两国边境通道设禁,商道不能再用,货物一直堆在路上也不是个法子,就算不被土匪劫走,其中一些应季的货物也会相继腐烂。若是临时寻仓房,赵齐两国间来往的商人数量不少,各大城池定会高价哄抬仓房赁钱,当务之急,是在可行商道的前提前,寻到便宜的仓房。   安城路通八方,虽然离赵齐两国的商道颇远,但总归有条路能通城。如果真如传说中那般,不收入城税,仓房赁钱便宜,他们自然愿意去。怕就怕,去了之后,发现根本不是说的那回事。   商人们常年被各大城池坑怕了,一听到大好事,第一反应不是相信,而是质疑。待好几个人先后勇闯安城回来后,对安城赞不绝口,大家这才相信,安城的事原来是真。   商道上的商人口口相传,不久后,赵齐两国商道上的商人大量涌入安城,安城迎来了它开城后最热闹的时段之一。   毗邻赵齐两国商道的楚国早已做好准备,借由赵齐的战事,发一笔小小的商财。楚国贵族占据的各城池纷纷腾出仓房,连储粮的大仓房都腾了出来,打算用高额的入城税和高涨的赁钱迎接商道上无头苍蝇一般的商人们。   楚国各城池等啊等,等到赵齐两国都快开战了,还是没有等到成堆的商人们。   等着发横财的楚国贵族们很是郁闷:人呢?人都哪去了?   帝台。   安城近一个月的计簿册子堆了几大篓,由人挑着担篓搬进建章宫中,送到姬稷案边。   五月天气渐热,蝉鸣声此起彼伏,殿中青铜大鼎里升起冰融后的白气。大门敞开,丙殿对着的庭院里,奴随们正在除草。   赵枝枝已经睡过一觉醒来,她继续趴在门口铺的软席上,吹着风,听着蝉鸣,脖间涔出细汗,没有穿袜的脚从单薄的深衣下露出来,摆在半空晃来晃去。   她面前放着一口大碗,大碗里装冰镇后的李子与樱桃。一半鹅黄,一半透红。她一边吃,一边翻开竹简,竹简上的字她都差不多认识,从上个月开始,她就能够自己读故事了。   今天的这个故事,不好看,太沉闷,看得她想睡觉。   赵枝枝看了一卷失去兴趣,剩下没看完的几卷也不打算看了,她卷起竹简,贴着地板,拿来丢着玩。   赵枝枝百无聊赖,自己和自己比赛,看哪次丢出去的竹简丢得远。   竹简全都丢出去,她又拣回来,重新再丢,丢着丢着发现这是个锻炼臂力的好法子,然后就丢得更带劲了。   太子昨天还说她手臂力气小,有贼心调戏他却没毅力坚持。   赵枝枝甩甩手腕,张开手掌又握住,脸红了红,回头看案后的太子,手猛地攥紧,像是狠狠往那上面抓一下。来回在空中抓了好几下,她想到昨晚床笫之间的事,心里痒起来,悄悄跑到太子身边。   才刚坐下,太子薄唇微启,目光仍在计簿上,道:“吵死了,睡醒后就没有一刻静得下来。”   赵枝枝已经不再害怕太子嫌她吵,他嘴上说着吵,可他脸上是笑着的。是他自己要让她睡在这里,她本来可以回寝屋睡午觉的。   赵枝枝凑过去,贴着他的脸亲了亲:“殿下,你在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太子手一揽将她拽入怀中,揉着她的肩前后摇晃:“孤的安城总算开张了。”   赵枝枝眨着眼:“开张?城池也可以像铺子一样开张吗?”   太子糊她口水:“当然可以,一座城池,就是一座商铺。” 第72章 双更合并   太子一边说着话, 一边拿过安城的计簿册子摊开指给她看。他一一解释上面的进项是什么,像一个温润如玉的夫子, 耐心教导他刚过三岁的稚童学生。   身为稚童学生的赵枝枝十分为难,她听不懂,可是太子说话的模样实在太诱人,而且他的声音很好听, 每个字敲在她耳边, 像是露珠滴在朝叶上。   太子每说几句话, 就会停下来摸摸她的脑袋。她觉得他也知道她听不懂,他只是想和她分享他此刻欢愉的心情罢了。   赵枝枝更加认真地竖起耳朵, 目光专注望着太子。太子的手又一次落下来时, 她主动往前顶了顶, 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他掌心,贴着蹭了蹭。   姬稷被她这一细微的小动作弄得心头酥麻, 他手下动作更柔,抚过她额头的时候, 爱怜地捋起她鬓边一缕细发。他端坐着, 另一种手拿过新的计簿竹简册,嘴里继续说着安城的时候,目光漫不经心, 轻轻地贴着赵姬的面庞擦蹭而过。   赵姬躺在他怀里,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没有装听懂,她没有点头假装附和,也没有掩饰她目光中的疑惑与新奇。赵姬身上有许多好处, 诚实是她的好处之一,永远对世事保持敬畏心也是她的好处之一。   凡是赵姬没有听过的,没有见过的,在她看来,就是新鲜有趣的,和她说话,他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话是否令人枯燥烦闷,因为赵姬会用她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回应他,她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他的话有被她放进心里,哪怕她对此一无所知。   要是赵姬只对他一人这样就好了。   姬稷想到赵枝枝平时对身边的小童奴随也这样,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没舍得掐重,捏完后又疼惜地揉了揉。   他最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用好听的话灌溉赵姬,因为他发现,赵姬似乎分不清好意与爱意。   姬稷有些气馁,但他没有沮丧太长时间,仅仅须臾而已。   赵姬分不清好意与爱意,但他分得清。   午后的太阳越发热烈,日头越升越高,阴凉的大殿逐渐被阳光占据,青铜大鼎里的冰块消融得更快,腾腾白气发出嘶的声音。   两个人贴在一起,难免热得慌。   姬稷想将赵枝枝从他身上扒下去,因为他真的热,可是赵枝枝不觉得热。   她往他身上贴得更紧:“殿下,你身上好凉快。”   姬稷准备揪她衣领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不决:“衣料凉快。”   赵枝枝悄悄捞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臂,她的脸直接贴到他的手臂上,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不是衣料凉快,是殿下玉体生凉。”   她热红的面颊贴到他肌肤,他更热了:“大概是因为孤爱洗冷水澡的缘故吧。”   赵枝枝一张脸在他手臂上滚来滚去。   真舒服啊。   贴着殿下比贴着冰块更爽快。冰块太寒,贴久了还会滴水,殿下不会滴水。   殿下比冰块更好使。   姬稷面无表情看着赵枝枝在他身上扭来扭去,他两条袖子都被她捞上去,她这边贴贴那边贴贴,完全将他当做冰人使了。   姬稷咽了咽,赵姬瘦白的手忽然伸进他衣襟下。   他总算明白她贴着他不止是为了消暑。   一个时辰后。   赵枝枝浑身是汗从姬稷身边爬开:“热死了,热死了……”   姬稷哼声拍了拍她:“咎由自取。”   赵枝枝高高撅起嘴,努力地朝放有冰块的青铜大鼎缓慢爬行。地砖凉,整个人贴上去凉快,她没力气走路,像虫子一样靠着爬的方式缓慢前进是她最后的倔强。   姬稷看着前方白嫩的一条赵姬,他又气又笑,赶着上前为她披上外衣,她一看到靠近,立马喊:“殿下是火炉,赵姬不想再被烤,殿下别过来了。”   姬稷蹲下去:“还有力气喊,看来孤烤得不够久。”   赵枝枝朝着冰块挪行。姬稷看不过眼,大步一迈,取了她想要的冰块,没有立刻给她,随手抓起散落一地的衣袍,用衣服裹了冰块,试了试温度,既能解热又不至于冻坏肚子,这才给她。   赵枝枝抱了冰块,习惯性感慨:“好热啊。”   冰冰凉凉的太子殿下,哼哧哼哧几下后,摇身一变变成大火炉,几乎要将她融化。   姬稷见她喊热,想让奴随进来给她扇风,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吩咐人。   赵姬热得连衣服都不想穿,他可不想让旁人瞧见她这副模样。   姬稷挑了把大蒲扇,自己给她扇风:“赵姬会不会凫水?”   赵枝枝半坐起来,让自己离他的扇子更近:“赵姬不会,殿下问这个作甚?”   “甲观后面留了块空地种花,一直没种上,干脆拿来挖个池子给你,等天气再热些,在池子里放些消暑的香草,赵姬热的时候,可以去池子里泡一泡。”   姬稷想了想,继续说:“赵姬不会凫水也没事,将池子修小一点浅一些就行。”   赵枝枝好不容易得了个池子,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池子看起来和浴桶一般大小,她高兴地抱住他腿:“殿下,赵姬不会凫水,殿下教赵姬不就行了吗?”   姬稷:“赵姬想要大池子?”   赵枝枝不客气地笑了笑:“嗯,想要一个能凫水的大池子,能让赵姬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那种。”   姬稷:“就像赵姬在孤身上做的那样吗?”   赵枝枝为了大池子豁出去:“赵姬想和殿下在大池子里游来来去,殿下游水,赵姬游殿下。”   姬稷听了又是一阵心口躁动,视线落下去,声音暗哑:“没羞没躁。”   赵枝枝:“殿下喜欢就行。”   “谁说孤喜欢?”   赵枝枝声音轻下去,脑袋也随之低下去:“殿下不喜欢吗?”   姬稷攫住她下巴,指尖轻柔摩挲,面上端得正经,声音里蕴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对,不喜欢。”   少女凝视他半晌,尝试着嘬了嘬他的指头,清澈明亮的眼秋波涟漪望着他,软乎乎说:“殿下喜欢的,殿下喜欢赵姬没羞没躁。”   姬稷还能说什么,想逗弄她令她着急的念头再也提不起来,伏身覆过去,一边说着不喜欢,一边含住了她的唇。   赵枝枝的大池子很快就修好了。   前后也就用了不到五天时间。   大池子周围搭一圈草棚,草棚和草棚之间搭了木架,木架上藤蔓葱绿,遮住倾泻的日光,投下一片阴影,刚好覆盖大池子。   赵枝枝为大池子取名“永乐池”。这个名字是她自己琢磨出来,亲自动手刻在木头上。她刻了字,太子请木工将那块木头雕出好看的花纹,她的字被花纹围绕其中,瞬时变得有大家之范。   赵枝枝将木头立在池子边,这样一来,每个经过池子的人,都会看到它的名字。   永乐永乐,永远快乐。   多么美好的寓意。   赵枝枝由衷地感慨能识字写字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她看到的每一样事物,她都可以为它们取名字,取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名字。   赵枝枝最近在看一本收集天下各人名字的书,书里没有其他东西,全是名字。据说编这本书的人,花了二十年时间,将他周游列国遇到的人名全都记了下来。书是殿下送她的,他说她喜欢奇奇怪怪的书,也许会喜欢这个只有名字的书。   赵枝枝收到这篓竹简的时候,还认真反思了下,她有像殿下说的那样,喜欢奇奇怪怪的书吗?   当她捧着这些只有名字的竹简看得津津有味时,赵枝枝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喜欢奇奇怪怪的书,书越奇怪她看得越有滋味。殿下火眼金睛,真是太厉害了。   赵枝枝看着竹简上记录的名字,每看一个,她就不自觉想象名字背后的人有着怎样的人生。因为这本书,赵枝枝开始给周围的事物取名字。人和物都一样,有名字的,才能被记住。   起先她给自己和太子睡的床起名,叫做“缠绵悱恻”,新学的词,正好用上。后来她开始给奴随们取名。   奴隶是不能有姓名的,她们只能被当做猫儿狗儿地叫。   兰儿也来找她取名。小童们的名字,只能由太子恩赐。兰儿说他求过太子了,太子同意由她来赐名。   赵枝枝给兰儿取名叫鹤年。鹤是长寿之物,她希望兰儿能长寿。兰儿得了名字,问她能不能赐姓,她没有将自己的姓给他,因为冠一个赵姓,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给兰儿另外选了个姓,姓殷。因为兰儿是殷人,他为自己是殷人而自豪,姓殷再好不过。   “殷鹤年。”兰儿得了名字很高兴,“以后兰儿就叫殷鹤年。”   兰儿有大名后,除了他自己唤之外,大家仍唤他兰儿。   “兰儿。”殷鹤年这个名字虽然是赵枝枝取的,但她自己也还是更喜欢唤他原来的名字。赵枝枝立在池子边,让兰儿再多取些香草。   兰儿取了香草来,整个池子都浮起香草,淡淡的清香从池子中飘出来,被风一吹,扑到鼻间,芳香醒神。   建章宫的小童们激动地围在池子边,他们看赵姬玩水,他们也想玩。赵姬不能下水,太子说过,除非有他在场,谁都不准放赵姬入池。太子怕赵姬溺水,所以才不放她入池,但他们不怕溺水,他们想下水。   赵枝枝谨记太子的嘱咐,她按捺住自己跳进水的冲动,乖乖地坐在池边,用脚拍打水面。   池水浸泡香草,水冰冰凉凉,光是泡一泡脚丫子,整个人都觉得解乏不少。赵枝枝不由地想,要是整个人泡进去,她就再也不用担心酷暑煎熬了。   赵枝枝自己不能玩,她只好将这份快乐先让给别人。   小童们渴望的眼神早已投过来数次,她开口问:“你们会凫水?”   小童们小鸡啄米般点头,大家异口同声:“会,奴们会凫水。”   赵枝枝惊讶:“无人不会?”   兰儿:“殷人皆会凫水,我们一生下来就被丢到池子里当鸭子了。”   大家捂嘴笑,笑的时候不忘看着赵枝枝,既紧张又期待。   赵枝枝大手一挥:“跳进去吧。”   小童们欢喜雀跃,先后噗通跳进池子,他们在池子里冒出脑袋,不敢轻举妄动,等着赵枝枝说游,他们才敢游。   赵枝枝:“你们不脱外衣呀?”   小童们面面相觑,兰儿在水里喊道:“殿下交待过,奴们不能在赵姬面前袒露身体。”   赵枝枝纳闷,是新出的规矩吗?   前几日她还看到昭明光着膀子和同样光着膀子的小童们在庭院互相角力,她走过去的时候,也没见太子殿下说不准她看——虽然太子夜晚多吃了两大碗饭,还让她摸他的手臂是否比从前更结实。   赵枝枝:“可你们穿着衣服怎好凫水?”   兰儿:“能的能的。”他转头看向其他小童,“大家准备好给赵姬露一手了吗?”   小童们应道:“准备好了。”   兰儿:“赵姬,奴们可以开始游了吗?”   赵枝枝:“游吧游吧。”   话音落,小童们全都钻到水面下,他们穿的红衣浮起来,赵枝枝望过去,不见人脑袋,有些着急。   等了片刻,小童们还是没出来,赵枝枝吓住了,她站起来:“来人,快救他们!”   刚说完,小童们从水里冒出来,大家喊:“赵姬莫急,奴们没事!”   赵枝枝虚惊一场,重新坐回池边:“不能再这样,不准钻进水底,万一溺水怎么办。”   兰儿:“奴们从小锻炼,能在水下待一刻钟。”   赵枝枝震惊,一刻钟?那不就成鱼了吗?   兰儿继续道:“只有小童中出类拔萃的人才能在殿下身边伺候。”他昂起头,面容骄傲:“而兰儿是这些人中最好的一个。”   他回头问其他小童,“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小童们纷纷笑:“对,兰儿说得对。”   兰儿笑得更骄傲,眨着黑亮的眼看赵枝枝。   赵枝枝再次惊叹,原来殿下身边的人都藏着本事,就连小小的童儿,亦有常人没有的本领。   这样看来,殿下身边最没有本事的,大概就是她了。   赵枝枝在池边悠闲自在地看小童们凫水,小童们凫水的花样很多,有人将脑袋钻到水底,腿直直从水面伸出来,她看得目瞪口呆,差点连嘴里的葡萄都掉出来。   赵枝枝看他们游得畅快,她也想游,但是她不能擅自下水,只好苦苦等太子回来。   盼啊盼,盼到夕阳落山,黑夜降临,月亮出来,太子还没回来。   赵枝枝从来没有一次这么心急过,她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很少晚回来,就算有事耽搁,他也会派人告诉她一声。   她最近看了好几个有关刺客与君王的故事,这些被她抛到脑后的故事此时一个个浮出来。   赵枝枝越等越焦急,凫水的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她希望太子能够早些回来,就算不凫水也没关系。   等啊等,等到夜半,太子终于回来。   “赵姬。”太子单手背在身后,拾阶而上,另一只手朝她招了招。   赵枝枝冲下去。   她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颤音:“殿下,你总算回来了。”   姬稷抚抚她后背,长议朝事五个时辰后的嗓音颇为沙沉:“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赵枝枝不想让他知道她还没有吃夜食:“殿下答应赵姬,今晚要教赵姬凫水。”   姬稷牵过她的手,继续往上走:“今日事发突然,实在太忙,孤竟忘了这回事。”   他拽她的手往他身上打了打:“赵姬罚孤吧。”   赵枝枝仔细端详太子,他眉眼间透着疲惫,但是这份疲惫并未让他看起来沮丧,太子昂首挺胸,似乎高兴得很。   他见她看她,他转过脸让她瞧,还冲她挑眉笑:“赵姬等着急了吗?”   赵枝枝下意识点点头。   姬稷将她手握得更紧,揉揉她因担忧而紧皱的眉心:“本该早些派人告知你,孤今夜不回来吃夜食的事,只因赵国使节行事匆忙,孤急着和王父大臣们定下与赵往来的具体事宜,所以才没能抽身吩咐人回建章宫报信。”   他缓了缓声,加上一句:“下次不会了。”   赵枝枝侧抱住他:“回来就好。”   姬稷一怔,低眸看赵枝枝。   赵姬过分紧张的思绪,令人颇为意外。   去年过年前他为了祭祀大典的事,好些天没回建章宫,隔了那么多天没见,一见面,赵姬半分担忧都没有。可今天不过是晚回来两个时辰,赵姬的脸上便满是忧虑。   姬稷低头问:“怕孤不回来了?”   赵枝枝攥着他的衣角:“嗯。”   “担心孤?”   “嗯。”   姬稷疲倦的面庞瞬时意气风发,一把抱起赵枝枝:“孤的赵姬会疼人了。”   赵枝枝搂住他脖子,嘟嘴亲了好几口。   姬稷尚未用夜食,厨子呈上夜食,赵枝枝在旁边看着嘴馋,姬稷这才知道她也没有用夜食。   他立刻吩咐厨子再做些食物,将自己的夜食分给赵枝枝一半,筷子给她,他自己用勺舀着吃,手指不忘戳她:“谁让你不吃夜食光坐着等的?”   赵枝枝埋头啃肉。   姬稷:“下次再这样,就罚你一天不许吃小食。”   赵枝枝倏地抬头:“殿下不能罚赵姬一天不许吃小食。”   姬稷用勺面轻拍她的嘴:“为何不能罚?孤可是帝太子,想罚谁就罚谁。”   赵枝枝跑开。   姬稷:“去哪?回来。”   赵枝枝很快跑回来,她手里多了卷羊皮卷,她将羊皮卷放在身侧,重新端坐下去,继续吃东西:“殿下的死盟上说了,只要有殿下在一日,就不会让赵姬挨饿受冻,所以殿下不能罚赵姬一天不吃小食。”   姬稷噎住。   半晌,他抢下她正要吃的肉,叼着肉蹭了她一嘴油。赵枝枝回过神,张嘴要咬肉,没咬到,肉被姬稷吃进肚子里。他得意含笑:“罚不了你,那就抢你的肉吃。”   赵枝枝没有犹豫,立刻将脸埋进他碗里,吃掉堆在上面最新鲜的一尖撮麦饭。   姬稷:……   吃掉麦饭后的赵枝枝开始变怂,她小心翼翼瞄了瞄姬稷,姬稷正眯眼睨她。   太子英俊倨傲的脸此刻看起来并不像平时那般赏心悦目,因为她吃掉了他每次吃麦饭最期待的乐趣。   赵枝枝局促不安,她的手指在地上爬来爬去,最终爬到姬稷手背上。   太子不喜欢她认错,她自己也不喜欢认错。她已经学会在太子面前抬起头,不必再让太子每次都亲自捧起她的脸。   赵枝枝用手挠了挠姬稷的手背:“殿下,殿下。”   姬稷:“作甚。”   赵枝枝夹起一块肉递到他嘴边:“殿下,这块肉比刚才那块更肥美。”   姬稷瞥她一眼,赵枝枝讨好一笑,眼角弯弯似勾月。   姬稷大张嘴:“啊——”   一口气连吃三大块肉,吃完后,他盯着她看,赵枝枝纳闷,不是吃了肉吗?果然还是很在意麦饭的事吗?   姬稷挠了挠她的手背:“赵姬。”   赵枝枝:“嗯?”   姬稷用勺舀四碗麦饭中唯一一碗没有开动过的麦饭,舀下最上面的一小撮,喂到赵枝枝嘴边:“还要吃吗?”   赵枝枝笑着点头,张嘴:“啊——”   吃完饭后,两个人很快躺到了床上。   亲了一会,亲出一身汗,没再继续。   “今天孤太高兴了,怕收不住劲弄疼你,明天再弄。”姬稷诚实告诉她。   赵枝枝好奇问:“何事如此高兴?”   “帝台出兵的事定下来了。”姬稷翻身,单手托着脑袋,侧躺着看赵枝枝:“这是我们殷人入主帝台后,打的第一场仗。若是赢了,帝台扬威,借赵削齐,正好吓一吓剩下几个诸侯国。若是输了……”   赵枝枝听到打仗,六神无主,听他提输字,更是惊慌失措,“若是输了,会怎样?”   姬稷捞过她手揣怀里,咧着嘴角笑道:“若是输了,以后赵姬就得省吃俭用,陪着孤一起勒紧裤腰带凑军饷等着东山再起咯。”   赵枝枝做好了准备迎接最糟的答案,听到省吃俭用时,松一口气,认真道:“赵姬愿意省吃俭用,从明天起,赵姬就不吃小食了,赵姬挨过饿,就算一天只吃一顿正食,赵姬也挨得住。”   姬稷本就是逗着她玩,见她当真了,当即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将她搂住:“好了,骗你的,输了也不会怎样。孤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起,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放心,殷王室国库充裕,打上个十年都没问题。”   赵枝枝脑袋埋进姬稷怀中,她不由自主抱紧他。   各国间频繁战事,就算她什么都不懂,也不可能傻乎乎地认为自己一辈子都遇不到战事。   她听过很多次各国间的战事,今天这个打那个,明天那个打这个,每年都有人打来打去。打仗本就是寻常事,她不该大惊小怪,可她一想到这次的战事与太子有关,她就忍不住地恐慌。   是太子,不是别人,是她的啾啾。   她才刚有一个家,她不想失去她的家。她想永远待在啾啾的身边。   “啾啾。”赵枝枝害怕地唤出声。   少女的声音近似于无,但姬稷还是听到了。   他很是诧异,她已经快一年没有唤过这个小名了。   “孤在。”姬稷低眸寻她的脸,他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急切将她从怀中拉开,好看清她的脸。还好,赵姬没有哭,她只是太过忧虑而已。   “你方才唤孤什么?”姬稷笑问。   赵枝枝与他四目相对,用力地唤了声:“啾啾。”   姬稷心里奇奇怪怪,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窘迫,从前她这样唤他,是因为将他当女子。现在被这样一唤,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小孩子。   他怎能在赵姬面前做小孩子?明明赵姬才是他要哄着的小孩子。   赵枝枝悄声问:“啾啾可以让别人去打仗吗?”   姬稷一怔,恍然大悟。   原来赵姬是怕他上战场。   姬稷第一次为别人不想让他上战场而振奋,他用跟她同样忧郁的腔调悄声问:“赵姬觉得孤不能打胜仗?”   赵枝枝猛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姬稷:“那是怎样?”   赵枝枝脑海中生离死别的忧伤全都蹦出来,她拉住他手,然后翻过身,用身体压住他的两只手,不让他抽出来。   姬稷往外拽手,假装很难收回手臂。   两个人侧脸对侧脸,黛眉对浅眉。   姬稷:“就算孤回不来,也会有人保你周全,孤不会让你受苦,哪怕孤不在你身边。”   赵枝枝红了眼:“可是我只想让殿下护我周全,只想让殿下在我身边。”   眼看她就要哭出来,姬稷收回手,将她抱住,亲亲她的脑瓜顶:“小傻瓜,又骗到你了吧,真傻,孤是帝太子,孤怎会轻易出征?放心,这次孤不会上战场,杀鸡焉用牛刀,孤的三哥去就行了。”   赵枝枝一瞬间从黑隆隆的地底蹦回天上:“那太好了。”   说完,她吐吐舌,笑道:“三王子定能凯旋。”   赵枝枝想到什么,拉姬稷下床。   走到一处,她掀开遮在木箱上的布,打开箱子,将箱子里的东西露给他看:“打仗肯定需要很多钱,这些都是赵姬攒下的,全都给殿下,当是赵姬的一点小心意。这里面虽然没多少刀币,但有很多送的珍宝,殿下说过,它们价值连城,殿下可以拿它们换钱给将士们添军饷。” 第73章 一更   姬稷哭笑不得, 他送她的珍宝,怎能拿出去换钱?况且军饷耗费巨大, 这些东西全卖了也抵不了多少军饷。   真真是个小傻瓜。   “殿下。”少女天真的面庞望向他。   他的赵姬,虽然是个小傻瓜,但他爱极了她的这份傻气。   姬稷合上木箱,重新将上面拿来遮盖的布铺好。   赵枝枝轻声问:“殿下不收下它们吗?”   姬稷亲亲她的额头:“收, 孤收下。赵姬的宝箱能帮上大忙, 孤替将士们谢过赵姬。”   赵枝枝顿时有种做成大事的热血沸腾:“真的能帮上大忙吗?”   姬稷牵她往回走:“当然能。”   那些东西他先替她保管, 他会送她更多更好的珍宝。   两个人躺回床上,赵枝枝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事了, 她习惯性地去寻姬稷的怀抱。   姬稷盖好被子, 抱住她, 低头吻了吻:“睡觉。”   赵枝枝满足地闭上眼:“嗯,睡觉。”   帝台城广阳大道, 剑客拿庆抱剑而行,在他身侧的人, 是这次的雇主。这位雇主出手阔绰, 重金请他沿路相送。从赵国到帝台,本可以直行,却另择他路, ,一路上途经魏国楚国,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原本说还要去鲁国转一圈, 他说要加钱,这人就没再提去鲁国的事了。   这人穷得很,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阔绰,之所以能出重金相待,是因为这人将赵国王太后赏的钱全掏了出来。   他收了钱,不但要护送他,而且还得包他食宿,因为这人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原不信,后来夜半搜这人的身,翻个底朝天,愣是一个刀币都没翻出来。   怕这人饿死,有损他拿庆的名声,他不得不从自己的佣钱里掏钱,供这人好吃好喝。   拿庆闷闷不乐,亏死了!   “别看了,帝台东西贵得很,我不会买给你吃的。”拿庆见这人又在左右环视,他立马告诫他,“今晚不能再睡客栈,没钱了。”   拿庆自认冷面寡言,没想到碰到这人,比他更能装高冷。除了要吃要喝时说几句话之外,其余时候,根本连个屁都不放。比如现在,他说完话,这人连个眼神都不回应他,收回左右相看的目光,径直往前走,就当是听见他的话了。   拿庆气死,他堂堂天下第一剑客,竟然被人多次无视。   要不是收了钱办事,江湖道义在,他定打得这人跪地叫爹。   拿庆默默地跟过去,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发怔,这人并不比他魁梧,也就是比他长得高些,论身形,他更壮,这人偏瘦,本该是弱不禁风的文人姿态,和他走在一起,并未被他这个行走天下英姿无敌的第一剑客给比下去。相反,他与这人并肩而行时,人们因他的剑而害怕他,这人怀中没有剑,却依旧能令人畏惧。   路上时不时有女子投来打量的视线,拿庆习以为常地往后站远三步。   这么多天的相伴,他早已清醒,沿途投怀送抱的女子,不是奔着他而来,而是为这人而来。   拿庆抚抚下巴,这人虽然生得俊,但他也不比这人差。要是他年轻个十岁,这些女子看的就不会是这人,而是看他了。   “出了帝台,你要去哪里?”拿庆提醒,“再往别处走,即便是原路回赵国,也得先加钱再说。”   “无需再去别处。”男人回头答他,“以后我就留在这里了。”   拿庆惊讶:“你要留在帝台?帝台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随随便便就能留下,你有钱养活自己吗?”   男人颔首笑了笑,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瑟缩,目光扫过来,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拿庆抱紧剑,别开眼睛,嘟嚷:“我可不是在关心你,我是怕你在帝台饿死,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护送不力,所以才让你死掉的。”   “拿兄无需担忧,你已经完成你要做的事,从此刻起,我的生死与你无关,你可自行去往任何地方。”   拿庆一愣:“你不用我护送了?”   男人摇摇头。   拿庆:“万一有人追到帝台来杀你呢?”   男人笑道:“不会的。”   “你怎知不会?”   “因为帝台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在这里,若有人要杀我,我定会让他们有去无回。”   拿庆像是听到什么新鲜事:“你是帝台人?我怎么记得你好像是魏国人?不对,是齐国人?欸,你到底是哪国人?”   拿庆这时记起男人的名字,他喊出口:“夏朔,你真的是帝台人吗?”   男人:“是,我确实是帝台人。”   拿庆心生羡慕,帝台人!能在帝天子的都城生活,多么洋气。虽然帝天子早就没什么威严,但好歹是正统,听说近几年又换了个帝天子,不知道新的帝天子怎么样,是否和从前的帝天子一样,不问天下事?   拿庆走在街道上,热闹的街市使得他感慨不已,外面赵齐两国都开战了,帝台依旧岁月静好,果然还是在帝天子的都城过日子更安稳。拿庆打算以后攒钱在帝台买个平屋,等他老得动不了,再也当不成天下第一剑客,他就来帝台悠闲过日子。   男人投来目光,似乎是在疑惑他为何还跟着他。   拿庆:“送佛送到西,我拿庆办事,从不马虎,等我将你送回家,我就走。”他想到什么,问:“你是帝台人,应该在帝台有家的吧?”   “有的。”男人答。   拿庆:“那就好,我们快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越往前走,人越少。到贵族居住的地方了。   拿庆停下脚步,再次审视男人:“你是贵族?”   “是。”男人惜字如金。   再往前走些,拿庆看到前方大府上面刻的字,但他不识雅字,所以就算看到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府邸。   男人贴心告诉他:“那是个赵字。”   拿庆点头:“原来是个赵字。”他转眸看向男人,“你姓赵?”   男人对他行揖礼:“在下赵朔。”   拿庆回以揖礼:“赵朔,好,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赵朔:“拿兄日后若到帝台来,可到赵府寻我,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拿兄尽管开口。”   拿庆看了看眼前沉凛内敛的男人,又看看男人身后的赵府,这一路上对男人的疑惑总算得到解答。   原来是帝台赵氏。   就连他这个居无定所的人都知道,帝天子有过一任相国,姓赵。不过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个帝台赵相国,纯粹是因为这个赵相国当年干过一件大事,与他息息相关的大事——赵相国广招天下剑客收为门客,说好了入门就给五百刀币,结果进了门,五百刀币变成一百刀币,气得好些人连夜翻墙逃跑。   当年他也想过来赵府试试运气,还好没有来。   拿庆戏谑赵朔:“若不是当年阴差阳错,我被小事绊住,兴许现在我要唤你一声小公子。”   赵朔凝眉:“拿兄何意?”   拿庆摆摆手:“没什么,想起旧事而已。”   赵朔:“就此告别,拿兄慢走。”   拿庆:“都到家门口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啊?”   赵朔凝眉,“下次。”   拿庆暗骂赵朔无情,嘴上道:“你请我去,我也不去,我还赶着去见我的徒弟,我的徒弟叫小狗,他也在帝台。”   赵朔:“好。”   说完他抬步往前。   拿庆跟过去:“要是我找不到我的徒弟,我再来找你,你会留我过一夜的吧?”   赵朔冷冷吐出两字:“不会。”   拿庆呸一声,气哄哄地跑了。   赵朔没有回头看他,他步伐坚定,继续朝前。   走到府门前,他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一个“赵”字,比他三年前走的时候更为显目,父亲定是又找人加刻了一遍。   赵朔古井无澜的眸子忽地敛起几分紧张,他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   在外游历的这三年,他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干过,即便是在赵王室周旋的时候,他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局促不安。   思乡情更怯,从踏入帝台的那刻起,他的心就开始颤起来。   帝台早已不是当年的帝台,帝天子换了殷人做,殷王室并非从前的夏王室,殷王室的能耐,或许能够恢复数百年前的天子威望。   比起效忠赵王室,赵朔更愿意效忠帝天子。为了一试心中所想,试探殷王室是否值得他效忠,他想方设法让赵国往帝台送上奏书。若是殷王室能够看穿这份上奏书后蕴藏的良机,那么说明殷王室有治世之才,若是不能,他只能报以遗憾。   一个愚蠢的君王纵然容易操控,但是一个聪明的君王,才能成就大业。   殷王室没有令他失望,他们有野心,也有一颗聪慧的头脑。或许不用他多此一举,他们也会寻到机会挑起赵齐两国的战事。   赵朔在府门前站了许久,殷王室的事从他脑海中褪去,他不再想自己的前途,此时此刻,有比前途更值得他挂念的事。   赵朔前一天特意剃了胡子,换上他当年离家时穿的那身衣袍,他的袖里藏了许多干花。这些干花,是他特意拿来送人的礼物。三年里,他游历各地,每到一处,就将那里的花摘下来制成干花。   女子皆爱花,他的妹妹也爱花。他有许多个妹妹,但他只喜欢其中一个。   她生得貌美又胆小,是他最爱的妹妹。他希望她会喜欢他的花,或许她会对他笑。   赵朔深呼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后昏昏欲睡的随人惊醒,往前一探,眼瞪大:“小公子?”   赵朔:“快去通报父亲,说我回来了。” 第74章 二更   赵锥听闻赵朔回家, 喜得连嘴里的鱼刺都顾不得嚼烂直接一口吞,差点升天。   赵锥灌了半瓶醋, 好不容易将鱼刺吞下,急急忙忙前去厅堂见赵朔。   “儿啊!儿啊!”赵锥泪流满面,其中一半眼泪是吃鱼刺痛的,另一半眼泪是喜的。   他的儿子回家了, 赵家这一年唯一的好事, 就是这件。   他的乖儿年轻富有才华, 在外游历这三年,定又增长了许多见识。有他的乖儿在, 赵家又有希望了。   赵锥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激动形容,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赵朔身上, 将他里里外外都看个遍。   “乖儿,是你吗?是我的朔儿吗?”隔着大老远, 赵锥伸长脖子喊道。   赵朔听见声音,回头看去, 印象中总是趾高气扬的父亲此刻正岣嵝着背朝他奔来。他看到第一眼, 几乎没有认出,这是他的父亲。太多的白头发,太低的姿态, 连往日洪亮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直到赵锥走到面前,赵朔才敢确认,这人确实是他的父亲赵锥。   发生了何事,父亲竟变成这副模样?   整个人像是被谁抽走了精神气, 比田间的佃农都不如。太显老了。   三年未见,乍一见面,本该生疏片刻,因着赵锥的这几声哭喊,赵朔不得不上前搀扶:“父亲,儿回来了。”   赵锥就着赵朔的衣袍擦眼泪,抱住他哭道:“朔儿,朔儿,你在外受苦了。”   赵朔皱眉看了看衣袍上的眼泪鼻涕,抿抿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赵锥拉开,问:“家里一切可好?”   赵锥想说不好,他养的孽女气得他至少短命十年,为此,他以后都不要生女儿了,还是生儿子好,以后他只养儿子,若是生下女儿,也不用留作半奴了,直接溺死便是。   赵锥想将赵家这一年受的委屈全都告诉赵朔,父子俩共商以后该走哪条路,可是他看到赵朔眉间风尘仆仆的疲倦,他只好先忍下,心疼道:“家里一切都好,朔儿无需担忧。”   来的路上,赵锥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赵朔关于赵姝母女俩的疑惑,朔儿回来,定会去见母亲与妹妹。赵夫人不肯回府,赵姝又不肯告知赵夫人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安抚好朔儿。   赵锥准备撒谎:“你的母亲……”   话未说完,听见赵朔问:“吱吱呢?”   赵锥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吱吱。”赵朔不喜欢别人叫她小老鼠,因为吱吱这个名字是他取的,他不喜欢别人给她取别的名字:“让吱吱过来,我要见她。”   赵锥愣住。   他猛地想起赵朔出门前让他许的承诺,这个承诺在赵朔一出门就被他抛到脑后。   “她……她……”赵锥有些慌神,他没想到赵朔一回来先问的不是赵夫人和赵姝,而是那个忤逆不孝的孽女。   赵锥:“见她作甚?来,先陪爹吃午食。”   赵朔没有多想,他应下:“好,我先用午食。”   吃饭的时候,赵锥时不时往对面几案瞄赵朔,越看越宽慰。   三年过去,他的乖儿比从前更稳重,也比从前更俊朗,往那一坐,气定神闲,浑身上下皆是气势,再不似从前文文弱弱。   赵朔被赵锥盯着看,对他的目光有些不喜,哪怕这是他的父亲。他面上没有露出来,手下用食的动作加快,漫不经心问:“府里似乎清冷了不少,父亲不再交友迎客了吗?”   赵锥正好诉苦:“不是爹不想,是……”   赵朔:“府里少点客人也好,有些乱七八糟的人,迎了也无用。从前我依仗父亲,依仗赵家的势,就算心中有异议,也不能阻拦父亲。如今我从外面回来,这几年我累积的学问结交的朋友,足以让我自行立足帝台,父亲莫怪我话说得难听,府里的歌舞迎宴,该停停了。”   赵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朔儿意有所指,指的是他让那孽女待客的事。   以前朔儿也闹过,说不能让那孽女到前厅待客,他为此颇为头疼,不得不减少府里的宴会。   赵锥:“行,都依你。”   赵朔一讶,以为赵锥是思子情切,疼惜他出远门刚回,所以才一口答应。他吃饭吃得更快。   赵锥问了些游历的事,赵朔没有隐瞒,除赵王室一事外,赵锥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赵锥心中欢喜,越发觉得赵朔能够撑起赵家,他命人为赵朔再添几道菜。   赵朔放下筷子:“多谢父亲,但儿子已经吃饱,不必再添食。”   赵锥:“好好好,那就不添。”   赵朔端坐席上,内心越发焦灼。他忍不住往外看,希望能在廊道边看见人。他等不及,召来人:“快去告诉姝儿,说我回来了,让她带吱吱来见我。”   还好他刚才没有坚持让父亲派人去请吱吱,他差点忘了,吱吱胆小,若是单独来见他这个哥哥,定会害怕。   三年未回,他已经算是半个生人。   赵锥一听他吩咐人请赵姝,趁机道:“姝儿嫁人了。”   赵朔惊诧:“什么时候的事?”   赵锥:“三个月以前的事。”   “嫁了谁?”   “嫁的殷国贵族,一个姓孙的人家。”   短暂的惊讶后,赵朔很快平复心情:“姝儿在家里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嫁人了,殷人入主帝台,殷贵乃是大势所趋,能嫁给殷贵,姝儿不算低嫁,这门婚事,结得好。”   赵锥暗叹,朔儿历经过后就是不一样,大气淡定,颇有他当年俯瞰帝台之风。   赵朔紧接着问:“吱吱呢,父亲没有为吱吱寻亲事吧?”   赵锥瞬时觉得后背发寒,赵朔的眼神探过来,语气嘶嘶透着寒意,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警告。   赵锥从未察觉过的事此时浮进脑海,他有些不敢相信,寻着赵朔的视线对上去:“朔儿?”   赵朔目光波澜无惊,任由他探究,继续道:“君子一诺,价值千金,父亲答应过我,在我回来前,不会将吱吱送走。”   赵锥窥不出端倪,因为赵朔脸上毫无表情,他盯看一会,松口气,笑着移开视线:“爹确实答应过你,这样的小事,何必再提。你说你一个赵家嫡长子,关心后宅的事作甚?你既已经回来,就该将心放在自己的前途上。朔儿,爹问你,你有想过该如何为自己搏个好前程吗?”   赵朔:“自然想过,现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改日再细细同父亲商议。”   他又问:“吱吱呢?”   赵锥没有应声。   赵朔皱眉,即便他再迟钝,亦能明白此刻赵锥的沉默代表什么。   他不再询问,急切站起来,大步往后院而去,走着走着跑起来。   赵锥不以为然,他端坐着等赵朔回来。   一个孽女而已。   送走就送走,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违背承诺固然羞愧,但朔儿是他的亲儿子,父子俩没有隔夜仇。最多闹几天别扭,过几天便好了。   片刻后。   刚才跟着赵朔同去后院的随人面色匆忙跑回来,“家主,小公子暴跳如雷,您快躲躲。”   赵锥就不躲:“他又不是没发过脾气。”   随人:“这次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家主,求求您了,快躲一躲吧。”   赵锥生气拍桌:“哪有老子躲儿子的!滚!”   随人颤颤巍巍走开,他心口处已挨过赵朔一脚,不想再挨第二脚,拉着其他人躲到墙角边。   赵锥淡定自若等着迎接赵朔的质问,他准备先发制人,用父亲的权威压一压赵朔,问他这几年为何只有赵姝写信,不给他这个做父亲的写信。此话一问,朔儿定然愧疚,或许不好意思再拿他许过的承诺说事。   赵锥将他要问的话以及用什么语气说话,全都在脑海中安排妥当,当赵朔重新出现在他视野时,父亲的架子尚未端出,看见赵朔满眼的戾气,像是一只狂躁失控的野兽,一步步朝他走来。   赵锥僵在原地:“朔……朔儿……”   声音刚落下,脖子被人掐住。   赵锥震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被掐着喉咙,几近失语。   朔儿在做什么?他可是他的父亲!   “你……”赵锥艰难吐出一个字,赵朔的力道太大,他不得不拿起手边的杯盏砸过去。   赵朔头上挨了一下,面容未变,眼都没有眨一下。   赵锥只好不停挣扎,猛地拍赵朔的手腕,试图从赵朔的桎梏中挣开。   “你答应过我的。”赵朔语气阴鸷,声线颤抖,似是极力隐忍:“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将她送出去。”   赵锥指指自己的喉咙,满脸憋得涨红,声音沙哑:“朔儿……你听……听爹解释……”   赵朔视线冰冷,不为所动:“你将她送到哪去了?”   赵锥觉得自己快要被掐死了,他从来不知道,朔儿竟有这么大的手劲。过去的朔儿,可是连杀只鸡都不肯的人啊。他更没想到的是,朔儿竟然为他违背承诺的事,动这么大的气。   魔怔了,当真是魔怔了!   赵锥无法挣扎,又无法用眼神说服赵朔放开他,他只好向旁边的随人求救。   随人们百般为难,战战兢兢上前,赵朔侧脸一睨,幽冷的目光掷下,无人再敢上前。   小公子袖里藏着匕首,他们看见他另一只手按住了匕首。   忽然身后有人喊了声:“朔儿!伯父们来看你了!”   一大堆人浩荡朝这边而来。   是赵峰和赵家其他人。   赵朔眼神一变,迅速放开赵锥,掐住赵锥的那只手往下一扼,扼住了赵锥的手腕:“父亲,您只有我一个儿子,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您不会不知道吧?”   赵锥内心惊涛骇浪尚未平息,听见赵朔这句,更是五味俱陈。   赵朔:“方才的事,是儿子一时冲动,儿子有罪,请父亲责罚。”   赵峰走到面前正好听见这一句,好奇问:“责罚?好端端地,为何要责罚?朔儿不是刚回来吗,闯什么祸了?”   赵川:“六叔,您怎么直喘气?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欸,您脖子怎么红了?”   赵锥喘着气,目光自赵朔的面庞一扫而过。   赵朔神色淡然,他恭敬地立在他身侧,仿佛刚才大发雷霆掐住自己父亲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赵锥僵凝半晌,挤出一个笑,摸摸脖子,假装擦一把汗:“天气热,热得我面红耳赤,这般酷暑,谁受得了!”他拍拍赵朔的肩,对众人道:“方才朔儿是为了离家的事向我请罪,他说自己三年未能守在我身边孝顺,请我责罚他。”   赵峰走过去比量赵朔的身高:“三年不见,朔儿又长高许多。”   赵川凑过去,贴在赵朔旁边与他对比身量:“爹乱说,堂哥又不是小孩子,哪会一直长高?堂哥分明和三年前一样高。”   赵峰轻拍赵川一巴掌:“你这个小兔崽子。”   大家哄笑。   赵朔也笑起来。   赵锥看着赵朔笑,他心头发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又惊又恼又怒,还有一点奇怪的自豪。   比起养一条善良的狗,自然是养一头凶狠的狼更能护家。   只是一时冲动而已,无需为此大动干戈。   赵家经不起一场大变了。   赵锥袖中颤抖的手缓缓平静下来,他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变得更为自然,道:“既然大家都来了,那就一起为朔儿接风洗尘吧。”   一日后,云泽台外。   跪候的人群中,多出一道身影。   大家对新来的人并不感兴趣,因为每天都会多出许多新面孔,这些新面孔有的出现两三天,有的出现半个月,有的连半天都撑不下去就走掉了。   因今日来的这人生得霞姿月韵,举手抬足温文尔雅,所以他们才理会他。这人外表看上去虽颇为冷傲,但问的话多,也就显得亲和多了。   就是他问的话奇奇怪怪,总是问起这云泽台中的姬妾。   他们怎会知道太子的赵姬是否会从大门出来,何时出来,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她出来一见?   来云泽台不为拜见太子,反而关心姬妾的事,实在奇怪。   有人被问多了,也就不愿意再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但有的人愿意说,只要给银子,什么都肯说。   “阁下若不介意,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一位尖尖脑袋瘦得像木头的寒士笑道,“我在这里跪候一年之久,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赵朔:“好。”   两人从云泽台大门口离开,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道,寒士摊开手,示意赵朔给钱。   赵朔取出钱袋,将钱袋里的刀币全都倒到寒士掌心:“够吗?”   寒士眼睛发直:“够了,够了!”   “说吧,关于赵姬的事,全都说出来。”   其实寒士知道的事也不多,说来说去也就那两三件,全都是众所皆知的事。但他拿了钱,他必须多说点。说不出来怎么办?瞎编就行。   寒士一边瞎编一边看对面人的脸色,男人似乎没有识破他的谎言,面容如水,静如湖面。   于是寒士更大胆了,他开始编起香艳的事,编完之后,感慨一句:“那赵姬貌若天仙,风姿绰约,若能得此佳人一亲芳泽,死了也值。”   “说完了吗?”   “你还要听吗?我还能继续说。”   “不必。”   寒士嘿嘿笑:“那我先走了。”   才刚走出一步,脖颈一凉,冰冷的刀锋贴上肌肤。眼一愣,尚未来得及求饶,身后那人已将他的喉咙割开。   赵朔手执沾血的匕首,贴着寒士的耳朵,面无表情,声音低凝:“我的妹妹从不勾引男人,你不该说谎编排她。”   寒士血如泉涌,倒地身亡。   赵朔收回匕首,转身离去。   午时刚过,孙府的后宅大屋,两个奴随不停扇着大扇,赵姝仍是热。竹简被她拿起又放下,上面刻的字,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实在太热了,她无法静下心品读。   赵姝已经行过告庙之礼,她正式成为孙家儿媳,讨好夫君,是她该做的事之一。   这些竹简,全是孙馆的文章。   她昨晚惹恼他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惹恼他的,她只是在他行事的时候说了句话,然后他就不高兴了。   赵姝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话,她说的是实话而且并不难听,是孙馆自己让她实话实说的。   她说他的文和他的人一样,言简意赅,这也错了?   赵姝又一次重拾竹简。其实她不想看他的文章,没意思,不对她胃口。   但是没办法,新婚燕尔,她还得夜夜对着孙馆,总不能两个人两张闷脸。她拜读他的新作,夜晚才有话说。   赵姝第一百零一次告诉自己:看书,继续看书,这是世上最好看的文章,必须看完。   奴随这时进屋来:“夫人,有人要见您。”   自嫁入孙家后,这是赵姝第一次有客人。   从前她在赵家时交好的那些人,通通不和她来往了。   赵姝立马丢开竹简,高兴问:“是谁?” 第75章 一更   奴随答:“是一个姓赵的人。”   赵姝听到来者姓赵, 瞬时没了兴致,怏怏坐回去:“不见, 就说我还在午歇,将人赶走吧。”   奴随:“可是公子已经见了,说让夫人也去见见。”   赵姝纳闷:“夫君不是出门了吗?”   “公子出门的时候刚好遇见客人登门,聊了几句, 然后就不出去了, 现在正和客人相谈甚欢。”   赵姝疑惑, 孙馆能和赵家人相谈甚欢?   她记得他迎亲的时候,赵家那些男人到他面前来, 他眼神都不给一个。   孙家人似乎不太看得上赵家人, 孙馆与她行完告庙之礼后便告诉她, 孙家不会特意与赵家往来,赵家的事孙家不会管。她对此十分满意, 看着孙馆都觉得他比之前更俊三分。   得了孙馆的这番话,她心里笑开了花, 但是孙馆不知道她心中欢喜, 为了弥补她不能与娘家人往来的这份缺憾,他特意为她做了几篇文章,还将他存的刀币给了她。   那几篇文章暂且不提, 她不喜欢他的文章,就算文章里将她夸上了天,她也只有一个假笑。刀币才是实打实的好处。可惜刀币不多,也就一万而已。   孙家的钱, 都握在孙鼎手上。孙馆说,以后有要用大钱的地方,跟他说一声,他去向他爷爷要钱,要了钱给她便是。她没有作声,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张嘴,肯定会让他每天都去要钱。   奴随又问:“夫人,要去见一见吗?”   赵姝没有立刻回应,她郁闷地拿起那卷被丢开的竹简,勉强看了一行,心中越发烦躁。   半晌,她无奈起身:“走吧。”   赵姝不打算直接与客人相见,她准备躲到暗处瞧一眼,看今天来的是哪位赵家人。要是赵锥或赵峰,又或是赵川,她就悄悄走开。   就算是孙馆叫她来见,她也不一定非要出现,反正她已经惹恼他一回了,不差第二回 ,夜晚一并讨好便是。   赵姝做贼般潜入厅堂旁的草墙,没有带奴随,她一个人趴在半人高的草墙上,露出个脑袋,伸长脖子往里探,试图看清此刻和孙馆说话的人是哪位赵家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坐于堂中的不是别人,是她的兄长赵朔。   只见他端坐软席,月色长衣,宽袖玉带,木簪束发,和从前文气清癯的模样似乎并无不同,但乍然看去,又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气质变了,变得更为内敛深沉。三年的历练,兄长像个大人物了。   赵姝心中欢喜,刚想冲出去和赵朔相认,才刚迈出一步,忽然想到赵枝枝,蓦地又缩回去。   兄长每半年给她写的信中,皆有向她询问小老鼠近况,她给兄长的回信中,没敢提父亲送走小老鼠的事,她每次回信,都说小老鼠在家中一切安好。   如今兄长回来了,他肯定知道她骗了他,他会不会恼怒?   他此次来,是为了向她兴师问罪吗?   赵姝越想越慌张,她不敢出去见赵朔,她心中有愧,恨不得马上跑回屋,假装今日她不曾得知赵朔拜访。   就在她准备逃跑的时候,孙馆看到草墙晃动的身影,他喊住她:“夫人,是你吗?躲在那边作甚,你哥哥等你许久,你快过来。”   赵姝背影僵硬。   片刻后。   赵姝端坐软席,她和孙馆坐于同侧,赵朔坐在他们对面。她脑袋压低,不敢对上赵朔的目光。   孙馆和赵朔说话,说得兴致高昂,压根就没注意身侧人的动静。他看着赵朔,心中连连感慨,赵家竟有这等人物,论相貌才华,皆是上品。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些赵家人不同,此人半点浮躁之气都没有,而且此人在外游历三年,所见所闻,非一般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能比。   孙馆对赵朔说的那些城池奇闻很感兴趣,一个人要想做出好的文章,就得有开阔的见识,他也想去游历,但是他受不住那个苦,所以还是听听就好。   孙馆越聊越激动,甚至还想将自己做过的那些文章一篓篓搬过来,拿给赵朔品鉴。   赵朔及时婉拒。   孙馆颇为遗憾,嘴里不住道:“那下次。”   赵朔将话转到赵姝身上:“姝儿,你在夫家,一切可好?”   赵姝猛地被他点了名,她紧张道:“特别好,多谢兄长关心。”   赵朔不再说话,笑着看向孙馆,孙馆立刻明白过来,他意犹未尽起身告别:“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兄妹二人叙旧。”   赵朔起身相送。   孙馆走后,堂内就剩赵姝赵朔两人。   赵姝此刻无比悔恨,为什么不带几个奴随过来,现在好了,留她一人单独面对兄长,她既愧疚又害怕,心都快要跳出来。   “是父亲让你那样做的吗?”赵朔沉沉出声,“你在信中说谎,是因为父亲吗?”   赵姝一怔,她听出赵朔语气里的无奈,他的话虽然冷冰冰,但并非为了责问她。   赵姝心酸地接下这份好意:“是。”   她仍是不敢看赵朔,低眸道:“兄长,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是我不好……”   话没说完,听得赵朔道:“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赵姝:“兄长想知道什么?”   “她这三年的事。”   赵姝为难:“兄长是说小老鼠的事吗?小老鼠被送进云泽台后,我对她的事知之甚少,也就最近一年才见过几面,只有这一年的事,兄长要听吗?”   “要。”   赵姝有了用武之地,她迫不及待想要弥补自己说谎的过错,凡是她能想起的事,全都说给赵朔听,说了足足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   赵朔紧抿唇角,一言不发。   赵姝想到什么,问:“兄长想看小老鼠写的字吗?她会识雅字了。”   不等赵朔回应,她高声喊人,吩咐奴随去屋里取来赵枝枝的竹简信。   信取来,赵姝拿给赵朔,赵朔摊开细看,目光拢住那些扭捏的雅字,手指覆上去。   赵姝早就想和人分享这份喜悦:“兄长,你瞧,小老鼠的字一天比一天好,这是她上个月写的,较之上上月的字,是不是进步明显?”   赵朔仍抚着竹简:“是。”   赵姝笑道:“小老鼠还会自己看书了,她喜欢稀奇古怪的故事。”   赵朔没有回应。   赵姝看过去,赵朔神情专注,将那些竹简拿在手中,一遍遍地看。   赵姝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她问:“兄长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赵朔盯着竹简上面少女刻就的雅字,失神道:“我三年前离家,原就是为了以后不用再离家。”   赵姝听得稀里糊涂,她柔声道:“兄长本就不必离家,兄长是嫡长子,和我们这些女儿家不一样。”   赵朔:“受制于人的嫡长子,不做也罢。”   这下赵姝听明白了,她从前对赵朔身为男儿身的羡慕忽地变得可笑起来。   原来兄长也一样。她是这样,小老鼠也是这样,冠了一个赵姓,无论男女,皆为家族傀儡。要想不做傀儡,就得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当年兄长执意离家游历,抛下贵族的身份与荣光,赵家许多人笑他,笑他有富贵不享,偏要到外面吃苦头。她当时也不解,跑去问娘,娘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将兄长关起来。关了半个月,兄长仍要离家。   赵姝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视线触及眼前手握竹简的赵朔,问:“兄长以后留在帝台,有什么打算吗?”   赵朔没有回答。他将竹简卷好,一卷卷垒高,抱在怀中:“这些能给我吗?”   赵姝好奇,兄长要小老鼠写给她的信作甚?   她点头:“好。”   赵朔:“若是她召你相见,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说我回来了。”   赵姝不想令他失望,她提醒道:“云泽台鲜少召外人,如今战事起,要想出入云泽台就更难了,近来只有太子殿下的近臣才能得到召见。”   她想了想,说:“下次小老鼠托人送信来的时候,我可以在回信中告诉她,说兄长回来了。”   赵朔拧眉,许久,他开口道:“算了,不用你告诉她。”   赵姝:“真的不用吗?”   赵朔:“不用。”   赵姝不再坚持。一卷竹简能刻的字也就那么点,每次她给小老鼠写回信,都嫌一卷竹简不够刻。她不能擅自给小老鼠写信,因为信递不进去。云泽台戒备森严,只有小老鼠派人送信时取信,她的信才能被送到小老鼠面前。   她真想一口气给小老鼠刻十卷竹简回信。   要是来取信的人是那个人就好了,他肯定不会嫌她回的竹简太多太重。   赵姝想到昭明,手不自觉摸上腰间的玉佩,摸了没几下,她自己一愣,赶忙收回手压到袖子底下。   赵朔没有待太久,离开的时候,赵姝亲自相送。送到大门边,她忍不住往前多走几步。   赵姝这几天闷在屋里看文章,正好想到外面走一走,哪怕在街上随便走几步也行。   殷贵之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她在孙家,比在赵家畅快多了。   赵朔今日步行而来,没有乘轺车,见她跟出来,身后又无奴随相伴,不由问:“待会谁送你回去?”   赵姝:“兄长送我回来就行。”   “那还是算了。”   赵姝拽住他衣袖不放,“走一小段路,不走远,我上街瞧瞧,瞧一会就好。”   赵朔怀中抱着竹简,用目光示意:“从这里走到那边卖面饼的地方,然后就送你回来。”   赵姝讨价还价:“再远一些,前面有个卖布料的铺子,走到那里,然后再折返。”   赵朔应下:“行。”   孙府大门前的大树上,昭明拨开树叶,双眉紧皱,闷闷不乐地盯着从树下走过的两个人。   他的视线落下去,落在赵姝那只拽着赵朔衣袖的手。   此人是谁?   她不是说不找情郎的吗? 第76章 二更   树上还有一人, 抱剑昂首,金鸡独立, 立了半晌,腿抽筋,差点摔下去。   昭明及时将人拽回来,目光仍盯着前方两道身影, 眼见两人就要走出他的视野, 他顾不得身后人的抱怨, 纵身一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徒儿, 你等等师父。”   昭明没等他, 前方不再有树, 他跳到屋顶上,目光所触, 勉强能看清赵姝脸上的神情,他才停下来。   “你这只狗儿。”拿庆气喘吁吁, 学昭明的样子, 蹲在屋顶上,脚踩了踩,觉得新奇:“帝台城中大铺筑屋用的竟是瓦而不是草, 不愧是帝台,天子脚下,果真富饶。”   他感慨完毕,一巴掌迅速朝昭明脑袋拍过去, 昭明轻巧躲开,反手扼住拿庆手腕。   昭明的眼仍盯在底下的赵姝身上,嘴里淡淡道:“师父,你老了。”   拿庆被戳中心窝,愤然:“师父我才不到四十!老个屁!”   昭明:“你动作缓慢,不如从前矫捷,不是老,是什么?”   拿庆心酸:“那是因为师父故意让着你。”   昭明敷衍:“多谢师父相让。”   拿庆努努嘴,叹气:“你我师徒多年未见,好不容易寻着你见一回,你竟这般待师父,没有酒肉相待也就罢了,竟然选在这种地方见面。”   昭明专心盯看赵姝:“待会再用好酒好肉招待师父。”   拿庆满足了,嘿嘿笑问:“你天天待在树上偷看别人吗?”   昭明后背紧绷:“没有。”   拿庆指了赵姝:“她是你找的新情人吗?”   昭明涨红脸:“不是。”   拿庆拍拍他肩,端出慈祥的目光:“狗儿,莫怕,师父不抢你的情人。”   昭明抖开他的手,瞪他:“都说了不是,她不是我的情人。”   拿庆:“哟,快瞧,两个人亲上了!”   昭明着急,立马回头看,底下赵姝走在男子身侧,两人虽有说有笑,但没有亲嘴。   昭明松口气。   拿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狗儿,你作甚这副模样?当年师父教你第一次杀人时,你都不曾这般紧张,一个小情人而已,瞧你这出息,啧。”   昭明抱肩皱眉,浑厚的声音透出不悦:“师父,你若再戏弄我,我就走了。”   拿庆不敢再玩笑:“别走,师父不说便是。”   昭明重新凝视赵姝,嘴里道:“我今日只能出来一个时辰,待和师父相聚后,就要赶回去。”   拿庆替他拂掉身上沾的树叶:“知道你贵人事忙,师父不会多留你,师父这次来帝台,原就不是为了探你,只不过是得了件事,顺道看看你。见你一切如常,师父也就放心了。”   昭明诧异,他以为拿庆会多留几天,侧眸看过去,余光仍留意着赵姝的身影:“师父不多留几天吗?等忙过这阵子,我带师父游帝台。”   拿庆摆手:“不了,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咱们师徒俩能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见一面,已经很好了,至于游帝台的事,以后再说。要是明年师父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师父没钱了,再到帝台来寻你。”   昭明没有强留:“好。”   他想了想,解下钱袋,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拿庆:“出来匆忙,只有这些,师父拿着,莫要与我客气。”   拿庆没有客气,迅速收下钱袋。为了拥抱示好,用嘴叼着剑,张开臂膀,感动地抱住昭明,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话:“狗儿真好。”   昭明不喜欢这个名儿,抗议:“师父,我已经改名很多年了。”   拿庆用脑袋蹭蹭他肩头,依旧叼着剑说话:“师父记性不好,总记不住你的新名字。”   昭明再次提醒:“昭明,我叫昭明。”   拿庆:“是你弟弟给取的名字吧?”   昭明神情忸怩:“不是弟弟,是主人。”   拿庆放开昭明,擦掉叼剑时流出的口水,重新抱好自己的剑,神情严肃:“弟弟也好,主人也罢,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徒儿,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若有一日,你想过新的生活,帝台城中随便寻个剑客,将当年师父和你定好的暗号传出去,师父得到口信,定会立马赶来接应你,到时候天高任鸟飞,咱们师徒俩一起去游历四方。”   昭明想说他不走,他不想走,也走不了,他这辈子注定留在太子身边。   殷王室的半奴,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从生到死,没有回头路。而他的这条路,已比旁人坦阔百倍,因为挑中他的人是太子,不是别人。   昭明不想辜负拿庆的好意,他应下:“好,到时候师父记得来接我。”   底下赵姝已经往回走。   昭明也跟着往回跳,从屋瓦跳回大树间。   拿庆笑着跟过去:“徒儿,告诉师父吧,那个女子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要是肯告诉师父,师父就告诉你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来历。”   昭明:“师父认得他?”   “认得。”   此时他们已经跳回孙家门前那棵大树,昭明一张脸藏在茂密繁盛的枝叶后,两只乌黑的眼从树叶缝隙间望出去,赵姝正和男人告别,她即将回到那扇大门里,大门一关,他就再也看不见她。   昭明缓声道:“她叫赵姝,她不是我什么人,只因我为她送嫁一场,所以偶尔来这里看看,她是否过得好。”   拿庆假装自己相信了:“若得知她身侧那个男人的来历,你打算做些什么?”   昭明瓮声瓮气:“自然是查一查他,看他到底有何能耐,竟能勾住一个新嫁妇。”   拿庆:“哦,原来是嫌别人抢你风头了。他能做情郎,为何你不能,师父说的对吗?”   昭明口是心非:“不对。”   拿庆笑倒,伏在昭明肩上说:“好了,告诉你便是,那个男人,姓赵,是帝台赵家的人,他叫赵朔,最近才回帝台。”   他神秘兮兮道:“想知道师父从何知晓他的来历吗?”   昭明不感兴趣,他听完拿庆的话,明白赵姝身侧男子不是什么情郎,而是赵家的人,他心中的大石头瞬时落地,一身轻松,再无杀意。   昭明心情转好,纵然毫无兴趣,也愿意配合:“师父从何知晓?”   拿庆骄傲道:“因为是师父护送他回帝台的。”   昭明:“赚了多少?”   拿庆抿嘴笑:“没赚多少,赚个路钱而已。”   前方赵姝已经走进大门。   昭明收回视线,对拿庆道:“师父还去喝酒吃肉吗?”   “去呀。”拿庆道,“要去帝台最好的酒楼食肆。”   “去哪都好,我的钱都给师父了,师父掏钱就行。”   拿庆:“……那就选个小食肆,随便喝点酒。”   帝台的军队已经出发。赵齐两国在战场上打了半个月,齐国国力强劲,军队更胜赵国一筹,眼看就要将赵军打得落花流水,结果殷军一到,局面急速扭转。   齐王听到消息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军?确定是殷人的军队吗?”   报信的将军道:“就是殷人,挂着铜斧图腾的大旗。”   齐王当即骂娘:“他妈的,这群殷人龟孙!他们不在帝台待着,跑到老子这捣乱!帝天子的位子还没坐稳,装他娘的天子之威,告诉他们,他们要么滚回帝台,要么滚回殷地,寡人不吃他劝和的那套!”   将军:“殷人不是来劝和,殷人是为赵人助战的。”   齐王差点以为自己耳鸣:“你再说一遍?”   将军战战巍巍:“殷人……殷人要助赵人打我们。”   齐王勃然变色,刚才的说辞立马改变:“天子的军队怎能用来助战!帝天子以仁义道德治天下,殷人怎敢介入诸侯国的纷争!”   话音刚落,送信的使者到。   信是殷王室送来的。一根铜管,一卷羊皮,羊皮上洋洋洒洒写着帝天子对齐王的问候,其中大致意思是这样——   齐王,您老身体可还康健?听闻你痛失爱女,朕深表遗憾,你千万保重身体,莫要悲伤过度。你收到信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殷人的军队,朕先跟你解释下,朕派军队前往,完全是不得已为之,朕现在是天子,一切都得按天子的行为准则行事,赵人狡猾啊,他们事先递了上奏书,表示他们要废后,可能会引发一系列后果,他们承担不起后果,所以提前告知朕一声,万一有个好歹,请朕帮衬一下。朕骑虎难下,刚做老大,底下小弟有难,不能视而不见,你莫要怪朕,下次记得提前报备,只要你报备了,并且比赵人报备得更早,先来后到,朕肯定帮你。话说到这里,就不耽误你排兵布将了,放心,这次朕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动真格。干架虽重要,但身体也重要,记得按时吃喝,咱们有缘年底集宴见。   齐王暴怒,气得一脚踢翻几案,徒手撕碎殷王室送来的羊皮卷。   “无耻,无耻,无耻!”齐王连踩三脚。   上奏书?   都多少年没听过这玩意了!上一次诸侯国给帝台递上奏书,还是百年之前!   殷王室得了帝台,他们该偷着笑才是,怎敢为了这点小事动辄出兵!天子的体统呢,天子的仁义呢,天子的脸面呢!为了一封上奏书,就要帮着赵国打齐国,他们怎能如此糊涂?就算规矩摆在那,赵国递了上奏书,要求天子出兵,但他们完全可以无视嘛,就像以前的帝天子那样,坐在帝台当缩头乌龟不好吗?非要来找打,打赢了又怎样,又讨不了好。为了一个虚名,耗费军饷,殷人真他妈的蠢。   齐王本就是在气头上,看完殷王室的信之后就更气了,他一气,打架的决心更加坚定,当即下令,不再歇息,继续全力攻打赵军。   战事在十天后结束。   齐军不畏赵军,但齐军畏惧殷军。眼看就要一鼓作气拿下赵国六座城池,结果突然跑出来一队殷军。齐军十年内与殷军交手过三次,三战三败,这是第四次。   第四次,仍是个败字。   齐军退回齐赵边境,殷军不但替赵国收服了被齐军夺走的六座城池,而且还连攻齐国三座城池。   赵王喜不自胜,此刻全天下最开心的人非他莫属。   赵王杀完人后就清醒了,祸是他闯下的,但认错是不可能的。除了硬着头皮接下齐国的战书外,没有第二条路。   仗可以打,血可以流,君王尊严不能丢。   原本他都已经做好被齐王重创的准备,结果从天而降一个殷王室,拿着他之前送去帝台的上奏书告诉他,守规矩的人理应得到帮助,他们问他,需不需要殷军的支援呀?   当然需要。   天下掉馅饼这样的好事,赵王起初不敢信,后来不得不信了。殷王室竟然不要任何好处,只要他年底前去帝台赴诸侯集宴即可!殷王室派来的人告诉他,殷王室入主帝台,殷人当了天子,这个天子当得没意思极了,大家都不搭理,没人一起玩,真的好委屈。就在殷王室心灰意冷之际,赵国递来了上奏书!虽然废后不是件好事,但赵国愿意按章程将自己的家事告知帝天子,像赵国这样守规矩的诸侯国,帝天子怎忍心看他挨打呢?   赵王废后,帝天子已经知情,齐王对赵国不满,就是对帝天子不满。   虽然不一定能打赢,但是总要出手一试,毕竟保护守礼的诸侯国,是帝天子的天职。   赵王第一次觉得王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胁式母爱让他受益匪浅,要不是王太后听信那个叫夏朔的男人,逼他向帝台呈上奏书,哪来殷军相助的好事?   赵王决定加重悬赏金,尽快寻到那个失踪的夏朔,宽慰他母亲那颗沮丧的心。   赵王打了胜仗很高兴,高兴着高兴着,然后就不高兴了。   因为他发现,殷军好像没有撤退的打算。   姬阿黄的书信递到姬稷案前时,姬稷正在教赵枝枝凫水。   赵枝枝泡在水里怎么都浮不起来,又一次被池水呛住口鼻后,忍不住委屈嘟嚷:“殿下到底会不会教人凫水?” 第77章 双更合并   姬稷也很无奈, 他没有教过人凫水,这是头一次。他们殷人学凫水, 都是直接往水里扔,扑腾几下吃点苦头,自然也就学会了。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灌了一肚子水, 然后就学会了。   姬稷想让赵枝枝继续扑腾, 不要怕被水淹, 最多再灌几口水。要想学会凫水,就得先学会喝水。   可是他抬眸一看, 少女被水呛得眼睛鼻子通红一片, 眸底湿漉漉, 小嘴高撅,桃花般娇嫩的小脸狼狈不已, 闷闷望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大坏人。   姬稷到嘴边的严厉教导及时咽回, 他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 一件事但凡开了头,就要做到底。比如说凫水,他打算用一天的时间教会赵姬, 一天够了,他原本这样想。   “要歇会吗?”姬稷低声问。   赵枝枝猛点头。   姬稷托起她往上拱,赵枝枝嘿啾嘿啾从池子里爬出来,爬到池边铺开的草席仰天一躺, 长呼一口气。   好累。   学凫水真的好累。   比和殿下欢爱更累。   欢爱的时候躺着就行,凫水要自己动,手脚都要动,动慢了不行,动快了也不行。   赵枝枝很是纠结,她不想再被太子丢进池子里了,可她又很想在池子里玩水。   太子说,学会凫水,才能自在地游来游去,想怎么玩水就怎么玩。大池子本就是为了教她学凫水才挖的,她要是一天不学会,太子就一天不让她下水。   赵枝枝看头顶上的木架藤蔓,已近黄昏,日光稀薄,偶尔几缕阳光从浓翠的绿荫漏下来,照在眼皮上,并不晒人。她眯起眼,手搭在额头上,凝望藤蔓架沾染的黄昏余晖,打了个嗝。   池子里每日一换水,加了香草浸泡的池水透出馥郁清冽的香气,灌进肚里,苦中带甜。口鼻刚被池水呛过,一打嗝,嘴里鼻子里全是麦糖和苍术的味道。   她嗅了嗅自己,泡完以后,还挺香的,比用花瓣泡澡更香。   赵枝枝高兴地发现大池子的另一个用处,她决定以后每天都来这里泡澡。夏天尚未结束,直到入秋之前,她都要在这里泡澡。   姬稷一上岸,见她躺在草席上傻乎乎地笑,刚才在水里的不愉快全都从她脸上消失,他觉得她应该不怨了,至少不会再怨他将她一把抛进水里的事。   姬稷放心地走过去,才刚走近,赵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她那看坏人一样的眼神又冒出来:“再歇歇,让赵姬再歇会。”   姬稷冷着脸坐下,伸手盖住她的大眼睛:“才扔你一回而已,孤又不会让你淹死,作甚这样看着孤?”   赵枝枝被他挡了眼,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地躺着,嘴里道:“赵姬又怎么了……”   姬稷挪开手,低眸与她四目相对:“总之不许你这样看着孤。”   赵枝枝闭上眼:“那赵姬不看了。”   姬稷俯身,贴着她的面庞:“那不行,你总不能一辈子闭着眼不看孤。”   赵枝枝脑子灵光一现:“赵姬可以当个瞎子。”   这份机智,出现得很不是时候。   她听见太子重重哼了声,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然后一阵窸窣细碎声,她身侧多了个人。太子挨着她躺下了。   赵枝枝悄悄睁开一只眼,太子躺在她身侧,他双手枕着脑袋,仰面朝上,闭目养神。   赵枝枝承认自己今天有点闹脾气。   因为打仗的缘故,她已经很多天没和太子共用夜食。太子早出晚归,她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偶尔半夜发醒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一面。太子虽然忙,但每天晚上仍会抱着她睡觉,他回来得很晚,每次他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睡着。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爬上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穿戴好离开,每天醒来,枕边会有一朵沾着露珠的花。   花是太子让人摘下来送她的,她看到花,就知道他昨天晚上回来过了。   今天是太子近两个月以来,一整天都待在建章宫哪都没去。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梦没睡醒,不然怎会在枕边看到一个酣睡的太子。   今天没有花,今天的花是太子。   “仗打完了,今天教赵姬凫水。”太子被她吻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赵枝枝觉得今天像过年,直到太子抱着她来到池边。   “殿下,殿下。”她兴奋地在太子怀里叫唤。   太子对她笑了笑:“马上就能和孤一起凫水了,是不是很开心?”   她当然开心:“嗯。”   太子:“今天孤一定教会赵姬凫水。”   她激动地等着和太子一起入池,就在她眨着期待的目光望向满池芳香四溢的池水时,太子大力往前一抛,她被迫脱离他的怀抱,径直砸进水里。   落水的刹那,她整个人都震惊了,不等她回过神,水已经漫上来。她又惊又怕,出于本能,死命地往上扑腾。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   想到这,赵枝枝一阵心酸,太子殿下怎么可以将她扔进水里,而且还扔得那么果断,一点都不犹豫。   他甚至都没有提前告知她一声。   要不是太子扔她扔得猝不及防,她今天才不会闹脾气。   赵枝枝委屈地想要拽住姬稷衣袖,手一摸,发现没有衣袖可拽,他们现在是在凫水,她只穿了小衣,而太子殿下身上一件都没有。   赵枝枝只好改拽姬稷的手腕,她晃晃他,没有说话。   姬稷正在想赵国的事。   齐国已经退兵,赵国在殷军的帮助下,打了胜仗。胜仗并不重要,因为胜利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打了胜仗以后,该如何对待赵国,才是他要深思熟虑的事。   出兵之前,朝堂上有一半的反对声,这些反对抗议的声音主要由季衡领头发起。季衡虽反对,但他并不觉得季衡是错的,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无需为此记恨。   他是帝太子,季衡是上卿,下一任君王,与上一任重臣之间,本就无需刻意迎合讨好。季衡辅佐王父多年,季衡反对一件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只要季衡的心仍向着殷王室,就算季衡坚持己见,不肯松口,他也不会为之恼怒。   他只是莫名有些伤感,季衡不再是他记忆里横冲猛撞的那匹殷国恶狼了。   殷王室的将来,不能只靠韬光养晦。殷人的凶猛,诸侯国皆知,他们可以在帝台休养一年二年三年,但是再久就不行了。如今诸侯国与帝台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必须破掉。就算殷王室不破掉现下的僵局,诸侯国也会伸出爪子打破它。没有人会相信殷人高坐帝台后,会从狼变成兔子。狼只会是狼,就算一时伪装成兔子,也无法靠假象欺瞒太久。   若是五国联盟,一起对付殷王室,那时再想对策,就晚了。   殷王室绝不能让五国同心,所以必须从现在开始谋划。殷人的军队,无法一对五,但可以逐一攻克。这件事并非一年两年,或许要花上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但是没关系,殷人最不缺的就是毅力,他已经做好准备。   姬稷想得正出神,忽然被人晃了晃,睁眼一看,他的赵姬正鼓着腮帮子望他。   赵姬的眼中,透着郁闷与委屈,还有一点气愤。   他知道她在气什么,她今天被他吓住了。   赵姬从不生气,这是第一回 。赵姬生气的模样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刺猬,她的目光就是她的刺。   他猛地被她刺了,有些不太习惯。但回过神细想,赵姬对他生气,好像并不是件坏事。   只有对着亲近的人才能肆无忌惮生气,不是吗?   她不怕他了,所以才会生气。   姬稷忽然又高兴起来,他一高兴,抬起脑袋,吧唧一口亲住赵枝枝的嘴,含着狠狠嘬了嘬。赵枝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糊了一嘴口水,太子的脸放大眼前,他闭着眼亲她,淡眉扬起,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赵枝枝警惕起来,太子亲她,是为了再次将她抛进水里吗?   之前他就是这样做的,温柔绵长的一个吻之后,无情地将她扔到池中。   “殿下不要再将赵姬扔进水里,赵姬不想再喝池水了。”亲完后,赵枝枝轻声说。   姬稷难为情,他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因为他小时候就是被王父扔进池子里学会凫水的。王父来回扔了他十几次,他才扔赵姬一次。他原本打算像王父扔他那样,将赵姬扔个十几次,看赵姬在水里可怜兮兮,所以才没有急着来回扔她。   现下看来,似乎不能再扔赵姬。赵姬对他生气一下下,赏心悦目,若是一直生气,那就不好了。   夜晚他还要和赵姬欢爱,他很久没碰她了,他今夜不打算睡觉,所以赵姬不能一直对他生气。   姬稷思前想后,决定将自己的窘迫告诉赵枝枝:“孤只会这一种法子。”   赵枝枝语气干脆:“那就换个人教。”   姬稷冷声:“不行。”   他怎能让别人摸赵姬的身,看她浑身湿透的媚态?女的也不行,他的赵姬是个尤物,美色人人爱之,也许女子亦会被他的赵姬所惑。教赵姬凫水的事,只能他来。   赵枝枝抱肩:“那我不学了。”   姬稷皱眉,他今天说好要教会她凫水,怎能因为他的缘故,令她不再学凫水?   赵姬小孩心性,他哄一哄她,或许她就会将刚才凫水的不愉快都忘掉,重新打起精神再接再厉。   姬稷坐起来,拣起一块鹅卵石,走到另一边结满葡萄的木架上,打落葡萄藤,拾起几串葡萄,在大缸里洗了洗,葡萄洗好,捧在手里递给赵枝枝:“吃不吃?”   赵枝枝嘴馋,吃之前不忘问:“吃了葡萄还要学凫水吗?”   姬稷默声,转移她的注意力:“瞧,蝴蝶。”   赵枝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真有蝴蝶,一只黄蝴蝶。   姬稷:“想要吗?孤给你抓来。”   赵枝枝想要:“抓得住吗?”   姬稷:“当然抓得住。”   一只蝴蝶而已,能有多难抓?   为了鼓舞他的赵姬继续学凫水,他决心将蝴蝶抓住送给赵姬。他小时候时常看他的姐姐们扑蝶,有样学样地去扑蝴蝶,一扑,没扑到,再扑,还是没扑到。   姬稷有些恼怒,他下意识想喊昭明来,昭明擅长扑蝶,他小时候抓过一罐子的蝴蝶给他。   但是他此刻不能唤昭明,因为他的赵姬只能他自己讨好。   姬稷听见赵枝枝偷笑,他回头:“笑什么。”   赵姬捂住嘴,嘴里道:“没笑,没笑。”她眼睛仍在笑。   姬稷累得满头大汗,总算将那只小小的黄蝴蝶逮住了。他双手合拢,万分小心,生怕蝴蝶从他的手里飞走,来到赵姬面前,赵姬眼睛炯炯发亮,她似乎已经对他扑蝶的事不感兴趣,她的眼神,定在他身上。   姬稷脸涨红,假装没有看到赵枝枝的目光所在,“蝴蝶给你。”   赵枝枝嘀咕:“原来晃起来是这样。”   姬稷坐下,藏起来不让她看:“又不是没看过。”   赵枝枝认真比划:“像狗的尾巴,摇啊摇。”   姬稷身形一僵。   他忍不住纠正她:“怎会是狗尾巴?就算要比,也该是狼的尾巴。”   赵姬冲他笑:“记住了,是狼尾巴。殿下有尾巴,赵姬没有尾巴,赵姬不能向殿下摇啊摇,真是可惜。”   姬稷扑过去,好不容易抓到的蝴蝶也不要了:“孤的尾巴向赵姬摇啊摇就行。”   “大野狼咬人了。”赵姬稚气地指着他说。   姬稷伏下去挠她亲她:“对,大野狼要咬人了,怕不怕?孤一张嘴就吞掉你。”   赵枝枝笑着背过身往前爬:“救命。”   姬稷将她拖回来,贴过去:“没人能救你,孤现在就吃掉你充饥。”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赵枝枝还是没有学会凫水。   她可以为学雅字刻苦勤奋,但是她不能为学凫水忍受呛水之苦。   她已经决定不再学凫水,以后都不学了。要是以后帝台发大水,那就让她淹死吧。   为了不再学凫水,她果断牺牲了色相。其实也谈不上牺牲,毕竟她也好久没和殿下那个了。   夏夜迷离,蝉鸣月照。   黑夜中,永乐池边点起一排油灯,油灯照出池中两个身影。   赵枝枝得意地趴在姬稷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殿下,游快点,再快点。”   她虽然没学会凫水,但是学会了玩水——殿下背着她游,她不就能在水里自由来去了吗?   姬稷又被蚊子盯出一个包,抓又不能抓,因为他要托着赵姬凫水。   他只好让赵枝枝替他抓:“抓重点,痒。”   赵枝枝:“再抓重点,就要破皮了。”   “破就破了。”姬稷纳闷:“蚊子怎么不咬你?孤都被叮好几个包了。”   赵枝枝在他耳边学蚊子嗡嗡叫,悄声道:“可能是因为殿下的血更香,蚊子喝了殿下的血,就不想再将就赵姬的血。”   姬稷想想觉得也是,手脚更使劲地扑腾:“再游一圈,就回去睡觉了啊。”   “好。”赵枝枝今晚已经玩够了,她开始为明天做打算:“赵姬明天也想下池子,殿下还会陪赵姬一起凫水吗?”   姬稷:“继续教赵姬凫水?赵姬愿意继续被孤扔水里了?”   赵枝枝抱牢他,老实巴交小声说:“不……不愿意。”   姬稷哼几声:“学东西怎能半途而废。”   赵枝枝默不作声,装耳聋。   姬稷添一句:“那就以后再学吧。”   这下赵枝枝不装聋子了:“以后,多久以后?就不能不学了吗?”   姬稷也不是非要让她学。要是以后帝台发大水,大不了他驮着赵姬游出去。   一想到这,姬稷在水中矫健往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随着战事的胜利,朝堂上气象一新,很少再有人吵架。   这份难得的和谐安逸并未维持太久,随着齐国退兵,赵王明里暗里催促殷军撤兵,众人就“是否该立刻撤兵”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之前反对出兵的人这次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大家似乎忘了当初为何要反对出兵。他们坚定地认为殷军不该撤兵,赵国敞开大门迎殷军入境,是赵国有求在先,如今打了胜仗,齐国元气大伤,赵国也溃不成军,殷军应该一鼓作气,占领赵国。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季衡与姬重轲皆有所动摇。   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吃还是不吃?   若是吃了,那就是他们背信弃义。   若是不吃,未免有些太可惜。   换做以前,殷王室面对这么一大块肥肉,本着只要能咽下绝对不放过的原则,他们肯定毫不犹豫一口吞下。   但如今不成,帝天子带领下的殷王室,面对的整个天下,而不是单独一两个诸侯国。牵一发动全身,他们需要慎重考量。   这次出兵助赵国,打头阵的是姬阿黄。姬阿黄打仗,还是原来那套,打完之后,面对赵国这块肥肉,他心痒痒,让他就这么撤兵,实在不甘心。   姬阿黄想吃肉,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备了两份信,一封送到姬稷那,一封送到姬重轲那。   送给姬稷的,和送给姬重轲的信有所不同。   送给姬稷那封,是想让姬稷想办法,说服姬重轲拿下赵国。   送给姬重轲那份,则是极尽所能,表明现在的赵国面对殷军毫无还击之力。   两封信虽有些出入,但大致意思是一样的:快来吃肉,这块肉真的很肥很好吃!   撤兵与否的事,姬稷早就想过了。从出兵那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只是没能想出个结果。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诱惑面前,依旧保持淡定从容的心性。   和姬阿黄一样,他也心动。   他的这份心动,让他在帝台出兵前担忧了好一阵子。他怕赵国看出殷军入赵国边境后的危害,宁愿被齐国暴揍,也不愿意接受殷王室的帮助。   还好,赵王比他想象中更蠢。赵王没有看出来,兴高采烈地将殷军迎了进去。   要不要吃掉赵国?这个问题,姬稷从出兵前想到出兵后,打赢了仗,他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朝会结束后,姬重轲留下姬稷,没了外人在,父子俩商讨起撤兵的事,轻松自在得多。   姬重轲一改在大臣面前的淡定面容,不停拍着姬稷的肩膀,满脸急不可耐:“啾啾,朕好想灭掉赵国,你想不想?”   姬稷当然想。   他不但想灭掉赵国,他想将其他五国都给灭了。   姬稷被姬重轲拍得肩膀都疼,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从姬重轲的铁掌下脱身,面上没什么表情:“想,但是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姬重轲团团转:“朕自然知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但要是让朕就此放过赵国,朕不甘心。”   他叹口气:“你说,要是我们借机吞了赵国,以后还会有人相信殷王室吗?”   姬稷:“不会。”   姬重轲更忧伤了:“确实不会。”   父子俩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没个定论。他们现在就像一匹看到肉的狼,想要独吞这块肉,又怕被其他的狼嘲笑,嘲笑还是小事,要是其他狼因此草木皆兵,联手对付他们,那就得不偿失了。   姬稷从王宫出来的时候,愁眉不展。   要是这个时候,能找个对赵国国内形势了如指掌的人问一问就好了。   派去赵国的那些间人已经召回,为了避风头,没有让他们回来。间人完成任务后,需在无人相识的地方待一年后再露面。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间人和其背后主人不被追查到。   姬稷想着赵国的事,乘轺车往城外而去。   赵国的事固然重要,安城的事也不能忘。   他的安城,蒸蒸向上,越发繁荣。赵齐两国的战事,得益最大的,便是安城。   姬稷想寻季玉说说话,问问安城现在的情况,顺便再聊聊赵国的事。他不打算等季玉回城,他自己去寻他便是。   出城前,姬稷不忘派人回云泽台,将他这几日出城的事告诉赵枝枝。   三两日回不来,嘱咐她按时吃饭睡觉,不得擅自下池玩水。等他回来,他再驮她戏水。   太子出城的队伍隐在人群中,所有跟随的人皆是便装而行。   城门口,太子的队伍刚过,一个乞丐从墙角边站起来,他走到暗处,将一只藏在木笼里的鸽子放出去。 第78章 更新   安城开城纳民半年来, 季玉在城中得了个称号,叫做“季刀币”, 意指他像刀币一样,人见人爱。每次他上街巡视,人们看到他,都亲切地称他一声“刀币大人”。   季玉既高兴又忧伤, 高兴的是他深受爱戴, 无人再唤他骗子。忧伤的是他忍得好辛苦, 为了替太子殿下看好安城,他已经很久不曾和人舌战了。   他现在看到人就笑, 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不该说话的时候他坚决当哑巴。他自己清楚, 他这一张嘴,一不小心, 就会惹来祸事,从前无所谓, 惹就惹了, 现在不行,他身后站着太子殿下。   季玉在外面不能吹牛皮,他快要憋坏了, 他觉得自己干得这么好,却不能向人炫耀一番,实在太难受了。为了缓解自己内心的空虚,季玉将外面不能说的话, 回家对着幺幺说。   “我昨日在城墙上巡视时,大家都朝我招手,还有人对着我跪拜呢!唉,这人呐,不能没有本事,但太有本事也不好,万一被当做神明降世普度众生,那多不好意思。”   “前天我上街,明明乔装过一番,却还是被人一眼认出,真是令人为难啊,公子我英姿勃发,想伪装成普通人都难。”   “前几天你不是替我收了许多礼物吗?记得退回去,那些都是媒人送来的,安城的姑娘呐,都想嫁你家公子,我每天一出门,就有无数姑娘向公子我抛媚眼,可惜,我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哪能为儿女情长耽误时间?”   幺幺快要被烦死:“知道公子厉害,不要再说了。”   季玉偏不,又一次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在安城的成就后,幺幺捧来一面铜镜,好让季玉照清楚他自己现在的样子,清醒一下。   季玉对镜自照:“真是俊朗。”   自己欣赏完不够,抬眸问幺幺:“公子俊不俊?”   幺幺一双白眼翻上天,气闷闷将铜镜扔他怀里,跑到平屋外面。   季玉缓步踱过去,幺幺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什么。   季玉教过幺幺写字,季家的女孩子都会识雅字,他希望幺幺也能识雅字。   季玉走近一看,地上写着几个大字,这些字都是一个字:穷穷穷穷穷。   季玉脚步一顿,幺幺回头瞪他:“家里又没米了,明天吃什么?”   季玉摸摸脑袋:“吃面饼吧。”   幺幺闷声闷气:“当了这么大的官,管着这么大的城,自己家却连大米都吃不起,还不如在帝台呢。”   季玉不再说话,双手负在身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幺幺揉揉酸涩的眼:“总是拿钱接济别人,也不想想自己能否吃饱穿暖。”   季玉自觉理亏,默声不语,任由幺幺抱怨。   幺幺抱怨了半个时辰,地上写满穷字,说得口干舌燥,写得手腕酸疼,这才停下。   季玉立在写满穷字的地上,放眼望去,皆是穷字,看得他心惊肉跳,不敢再看第二眼。   幺幺蹲回石阶上,见他靠近,气鼓鼓地别过脑袋。   季玉哼一声,撩袍蹲下,一大一小并排蹲着。季玉瞥了眼幺幺,看不清楚,因为幺幺不让他看,她将头发掀到前面,将脸藏在头发里。   “你倒是梳梳头。”季玉道。   幺幺不吱声。   季玉伸手将她头发拂到后面去,幺幺杵着不动:“饭都吃不起了,梳什么头,梳了头发漂漂亮亮,好让公子将我卖个高价吗?”   季玉揪她耳朵:“别乱说话。”   幺幺被揪得痛了,眼泪汪汪就要哭出来。   季玉:“闹什么,过几天发了俸禄,不就有钱买米了吗?”   幺幺问:“这次有钱买米,那下次呢?”   季玉:“下次也有。”他叹口气,“以后不拿钱出去便是。”   幺幺不信:“只要安城的土地一天种不出粮食,公子就一天不会停止往外拿钱接济别人,每次发俸禄能留一半就已是好事。”   季玉:“行行行,就留一半。”   幺幺高兴了,不哭了,站起来拿扫帚将地上写过的穷字全都扫平。   季玉:“买米的时候,顺便买件新衣吧。”   幺幺专心扫地,“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新衣?”   “不是给我买,给你买。”季玉指指她身上打满补丁袖子短一截的旧衣,“这件扔了。”   幺幺穿惯了旧衣,不想浪费钱买新衣:“这件挺好,与其买新衣,不如多买点米。”   她想到什么,理直气壮:“幺幺想吃麦糖,公子给不给幺幺买麦糖?”   季玉:“买。”他坚持,“麦糖也买,新衣也买。”   幺幺觉得奇怪:“为何一定要让幺幺买新衣。”   季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幺幺穿上漂亮的新衣,才能抢到别人的玩伴呀。”   幺幺脸羞红,扔开扫帚,地也不扫了:“公子不要冤枉幺幺,幺幺每天都很忙,没有空和别人玩!”   季玉抱肩:“咦,难道是我看错了?那天和都护家小公子手牵手的人,不是幺幺吗?”   幺幺跑开。   季玉喊:“别忘了让他给你偷袋米,俸禄过几天才发呢!”   幺幺跑得更快了。   太子的先行随人到达时,季玉刚好领了俸禄带着幺幺上街大买特买。   先行随人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衣铺子找到季玉。季玉正在给幺幺买新衣,讨价还价三百回合,终于以满意的价格买下了新衣。   先行随人气喘吁吁,一见季玉,立马道:“小季大夫,太子殿下要见您。”   季玉一听殿下召见,喜不自胜,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去帝台:“幺幺,快,走了,去帝台。”   随人悄声:“小季大夫在安城等候即可,太子殿下已经在路上,半日后便会到安城。”   季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殿下亲临安城?”   随人:“是。”   季玉激动得跺脚拍手,整个人像欢腾的海浪,往这边晃晃,往那边晃晃,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兴奋了许久,片刻后稍稍平静下来,一口气给幺幺又买了三件新衣,没再还价,爽快地付完钱,大步迈出衣铺子。   虽说殿下以前也来过安城,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被殿下派到安城后,殿下第一次亲临安城。   季玉有种儿时学字被夫子抽查功课的紧张感,他决心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现,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季玉想弄个大场面迎接太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弄,随人提醒:“殿下此次出行,行事低调。”   季玉瞬时明白过来,太子这次来安城,不想惊动旁人。   “殿下为何而来?”季玉忍不住问随人。   随人一问三不知,季玉只好作罢。   什么都不能做,季玉只好静静等着太子驾临,半日的煎熬过去后,好不容易等来太子的随行队伍,他正要到太子面前献殷勤,还没张嘴说话,太子道:“季君且慢。”   季玉被太子这一声“季君”唤得心头甜滋滋,过去太子唤他先生,现在唤季君,一个称谓,其后的亲切意味,天差地别。   纵然心中有无数句马屁想拍,因着太子这句话,季玉乖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静静地站到太子身后。   太子指了人群中一道身影:“不必再藏,出来罢。”   季玉看过去,那个人他认识,是最近半月新来安城做生意的商人,年轻有为,说是从赵国而来。   季玉小心问:“殿下,此人犯了何事?”   太子轻飘飘丢下一句:“是否犯事,严刑拷打,一问便知。”   季玉心惊肉跳,安城竟有藏着他不知道的间人?那还得了!   季玉刀子般的目光划向人群中的男人,男人毫无半分慌张神色,没有任何逃跑反抗的意思,他缓缓走到队伍面前,对着太子跪下去,大呼:“小人夏朔,见过太子殿下。”   季玉一愣。   夏朔?这个名字好熟悉。   大室。   姬稷坐于高位之上,凛冽的眼神落下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踪孤。”   “小人并未跟踪殿下,小人一直在安城等候殿下驾临。”   姬稷打量跪在室中央的男人。要不是听他自称夏朔,早就让人将他拖下去砍了。   竟敢暗中打探帝太子的行程,死八百遍都不够。   昭明立在门后,时不时往屋里看,似乎有话要说。   姬稷没在意,耐着性子继续问:“听季君说,你半月前就已到安城,你怎知孤一定会来安城?”   “小人也不能确定殿下是否会来安城,小人只是在赌,赌殿下会为赵国的事烦心,殿下若是为赵国的事烦心,兴许会来巡视安城,顺便和小季大夫商议赵国之事。小人身份卑微,在帝台无缘面见殿下,所以才跑来安城,希望能够得到殿下召见。”   姬稷讶然,打量的目光重新落过去:“抬起头来。”   赵朔将脸抬起。   帝太子倨傲的视线扫过他面上每一寸肌肤,他想抬眸仔细看一看帝太子的相貌,看看他的妹妹被送给了怎样的男人。可是他不能,他不但不能抬眸,他连动一下都不能。   他只能屏住呼吸,任由帝太子审视的目光如利刃般刮过他的脸,决定他下一刻是生是死。   从他得知她被送出去那刻起,他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赵朔仰着脸,眼睛垂低,余光中依稀瞥见高位上的帝太子,年轻的帝太子气势如山,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辨不出他此刻是喜是怒,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行事。   赵朔道:“小人有一策,可为殿下解赵国之忧。”   男人的狂妄唐突而无礼,姬稷皱眉盯看,半晌,薄唇轻启:“说来听听。”   “殷军助赵国打退齐国,原本应该班师回朝,之所以迟迟不肯撤兵,是因为舍不得眼前这块肥肉。”赵朔不慌不忙地将话抛出来,字字清晰:“贪心人人皆有,想必殿下在出兵之前,就已为此事烦恼,是否要成全自己的贪心?”   姬稷眉间皱得更紧,不动声色:“继续说。”   赵朔伏低:“就此放过赵国,实在可惜,但若是不撤兵,趁机拿下赵国,此等凶狠之心,也许会引得其他诸侯国联手相抗。”   姬稷:“继续。”   赵朔声音加大:“依小人之见,殷王室应该撤兵。”   姬稷笑道:“这就是你的对策?”   赵朔:“兵要撤,但赵国也要纳入囊中。”   姬稷:“如何纳?”   赵朔:“撤兵之前,更换赵王。赵太子墨,可为殷王室所用,扶持一个听命殷王室的傀儡,比武力取国,更为妥当。”   “你怎知他会甘心听命殷王室?”   “此人谁都不爱,只爱他的母亲。赵王亲手杀了他的母亲,他必定不会放过赵王。”   “若真如你所言,此人恨极了自己的父亲,他大可以杀了赵王,替他母亲报仇,何必听命殷王室。”   “杀人只能逞一时之快,毁掉仇人多年的心血,将其践踏毁灭,才是真正的复仇。”   “他是赵太子,就算心中再多仇恨,那也是他的母国。”   “可是在赵太子墨看来,他只是他母亲的孩子,没有赵王后的赵国,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从何得知?”   “小人曾出入赵国王宫,亲眼窥见太子墨匍匐王后脚边。”   姬稷没再往下问,赵朔的意思,他已经明白。   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从赵王室下手,只是苦于无从得知赵王室的细事,所以才作罢。   每个王室皆有自己的秘闻,能被外人探到的丑事毕竟是少数。即便是像齐王室那样闹得轰轰烈烈,丑事一桩接一桩,这些丑事也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下藏着的恶臭淤泥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赵朔今日说的赵王室之事,乍一听是说赵太子墨孝顺母亲,但若仔细揣摩,就会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姬稷长年累月听惯各王室的丑事,对这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事早就习以为常。   又一个疯子罢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   姬稷的目光重新回到赵朔身上,此时此刻,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好奇,胜过对赵王室秘闻的好奇。   赵国的上奏书递进帝台那刻起,夏朔这个名字就留在了他的脑海中。   此人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有另有所图?若是故意为之,为何要向殷王室示好?他所图何事?   这些问题短暂地在他心中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被其他的事给挤了出去。就在他快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时,此人自行跳了出来。此人出现在他面前,自报夏朔大名,携良策献上,剑走偏锋,虽然狂妄,但确实聪慧。   可光有聪慧还不够。   姬稷:“报上你的真名。”   “小人赵朔,帝台赵家人。”赵朔咽了咽,喉咙里像是被火烫过一般,缓声道:“云泽台赵姬,乃小人的妹妹。”   姬稷愣住。   ?????)泡?(′⊙???⊙`)?沫?(′???)?独?(?.????????????????????????????????????.?????)?家( ?? ???)仙( ?? ???)女?(????)?????整?(′⊙???⊙`)?理?(?????)?   他看向门边,昭明点点头。他这时才察觉昭明刚才不停回头的含义。   姬稷想找昭明过来问一问,为何不早说这件事。他看看眼前的赵朔,话到嘴边对昭明的呼唤及时打住。   是赵家人又如何。   算不得什么重要事。   赵朔此时出现和身为夏朔时所作的一切忽然摊开在姬稷眼前,他无需再问,赵朔意图何为,一目了然。   姬稷心情复杂,有些释然又有些恼怒。   赵家曾经的举动令人发笑,三番两次的冒犯更是令人火大。为着赵姬,他才没有理会他们的无礼。   赵朔感受到上方帝太子的目光逐渐变冷,他伏得更低。屋内寂静,再无声响。   半刻,他听见帝太子年轻冷漠的声音砸下来:“你对殷王室有功,孤会赐你黄金千两。”   赵朔一怔,“小人不要黄金千两。”   帝太子的声音波澜不惊:“那你要什么?”   “小人求的,殿下此刻不想给,所以小人不必再恳求。但小人所求另一事,望殿下成全。”   “说吧。”   赵朔的手不自觉抚了抚腰间装有干花的香袋,低声道:“小人想见自己的妹妹。” 第79章 双更合并   姬稷眼眸微瑟, 没有应下。   男人伏在地上,文文弱弱, 看起来甚是恭敬卑微。可这只是表象而已,一个在赵王室游刃有余,无人接应只是凭着直觉行事就能谋划上奏书猜透殷王室心思的人,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若不用他, 便该杀了他。可他偏偏是赵姬的哥哥。   他单纯天真的赵姬, 似乎并不讨厌她的这位哥哥。他曾听她提起过她的哥哥。   姬稷不想让他的赵姬再次被赵家的事所困, 他沉声提醒:“她已不是你赵家的人,她是孤的赵姬。”   赵朔心猛地一攥, 短促的呼吸过后,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是小人无礼, 小人会就此谨记,她已是殿下的赵姬。小人想求见殿下的赵姬, 望殿下恩准。”   赵朔低得不能再低,他的额头贴到地上, 大室铺满草席, 冰冷平滑的草席蹭掉他鼻尖汗珠,他听见帝太子走下来的脚步声,很轻很慢, 他忽地害怕起来。   这份害怕不是为他的生死,而是为他不能再见她。他害怕帝太子拒绝他的请求。   帝太子的白袜映入眼帘,赵朔没有犹豫,他抱住他的腿, 以奴隶的姿态再次请求他:“求殿下恩准。”   这一次,他看清了帝太子的长相。   是个俊美少年。淡眉黑眸,挺鼻薄唇,高高在上的沉沉气势,不苟言笑的冷漠目光,那双无情无绪的眼,与外表的年轻并不相称,像是见惯世事,从容尔雅。   赵朔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他对上帝太子低睨的眸光,不躲不闪。   帝太子问:“你是为你自己求见,还是为赵家求见?”   赵朔回应:“为兄妹情。”   “非见不可?”   “非见不可。”   “黄金千两换一面,你舍得?”   “舍得。   姬稷没有再问。   他原就没想过要囚着赵姬不让她与外人见面,这阵子时局紧张,赵姬为了不让他担心,连俳优和谐人都不再召,终日待在建章宫,没有出过建章宫一步,每日就只练字看书,甚是乖巧。   他忙了两个月,赵姬便闷了两个月。她都快闷坏了吧?   姬稷看着赵朔,忽然想到让赵姬解闷的法子:“赵姬喜欢听故事,这月十五,云泽台的大门会为赵姬而开,你的故事若能讨她欢心,她自然会与你相见。”   赵朔一愣,随即谢恩:“多谢殿下。”   姬稷抬腿从赵朔身侧离去,走到门边,忽然想到什么,掷下一句:“莫要拿你赵家的事烦她。”   “喏。”   赵国的事,姬稷心中虽有定论,但还是询问了季玉的看法。他没有将赵朔献上的良策说出来,只是将从赵朔这里得知的赵王室细事告知季玉,问他有何想法。   季玉得出和赵朔一样的结论,他也认为应该扶持赵太子墨坐上王位。   “就算赵太子不恨赵王,扶他上位,也比让现在的赵王继续做王更强。赵国国政,大半握在贵族手中,新君势弱,若是登位,定然不敌贵族,到时国政内乱,新君要想坐稳王位,只能继续依仗当初扶他上位的殷王室。”   姬稷的想法和季玉不谋而合,他面上不显,不动声色问:“季君的想法,是将太子墨视作一个恋权的正常人。倘若他是一个疯子呢?”   “是疯子那就更好了。”季玉兴奋地搓搓手,“届时无需我们推波助澜,他自己就能将赵国搅乱。臣有生之年,还没见过自请亡国的疯子,兴许不久以后有幸一见。”   姬稷很是满意,拍拍季玉的肩:“季君与孤,不谋而合。”   季玉得到肯定很是开心,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做太子面前第一人,就在他沾沾自喜的时候,太子告诉他,扶赵太子墨上位的良策早就有人提出,连赵王室的情报也是那人给的。不但如此,上奏书一事,也是那人搞出来的。   最要命的是,那人不但有深识远虑的才华,而且他还姓赵,是赵姬的哥哥。   季玉如惊雷在耳,两眼发黑,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他再不努力,就要被人比下去了。   季玉这些日子飘上天的成就感消失瞬无,赵朔带来的胁迫感令他惴惴不安,天下竟然还有比他更聪明的谋士。   季玉牛皮也不吹了,马屁也不拍了,嘴里半句漂亮话都不敢再有,伏首姬稷跟前:“最迟明年春天,臣一定会让安城的土地上种出粮食。”   姬稷敛眸含笑,扶起季玉:“那就全托季君了。”   姬稷在安城待了一日,翌日出发回帝台。   回到帝台,直奔王宫,是夜急召大臣,议了三日,最终定下赵国之事。   先换王,后撤兵。撤兵之前,为稳住赵王,将殷军从齐军手里抢回的赵国城池悉数奉还赵王。   姬阿黄得到书信,气得跳脚,一口气吃了两头炮豚才冷静下来。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不直取邯郸,啾啾变笨了,王父也变笨了。”姬阿黄抱着蒙锐哭诉。   蒙锐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无情地甩开姬阿黄,坐到远处去。   姬阿黄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交还城池,心虽然绞痛,但除了痛心,没有其他为难之处。可换王就不一样了。   姬阿黄想到那个阴沉的赵太子墨,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头发悚。   他可不想与此人来往。他见过这人几面,每次见面,都要被吓一跳。这人不像活人,更像死人,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明明是个才过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却半点朝气都没有。   姬阿黄自知没有与赵国贵族周旋的本事,他不敢耽误事,得了书信后,当天就回信,换王的事,谁干都行,反正他不行。姬阿黄在信中催促,赶紧派个长袖善舞的人来。   姬稷原本就没指望姬阿黄能干成这事,之所以提前告知他,是为了让他心里有个数,让他知道为何要归还城池又为何要撤兵。姬阿黄性子躁,但并非不讲理的人,好好解释一番,自然能明白其中的苦心。   这封回信就是最好的证明。姬稷将看完的羊皮卷丢到一旁,抬眸寻他的赵姬。   刚才还在屋内抱着竹夫人滚来滚去的赵姬,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他今日回来得早,天边黄昏尚未蔓延开来,他就已经回到云泽台。夏天白昼长,已近酉时,太阳还明晃晃地照着大地。   姬稷走出门,没有问小童,他自己寻人,寻了半晌,在画堂后新建的自雨亭找到他的赵姬。   赵枝枝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捧着还没喝完的姜蜜冰水,在屋内穿的薄纱素衣外罩一件外衣,头发高高挽起,满脸好奇地看着前方新修的玩意。   她听到动静就跑出来了。最近几天,建章宫的人都在忙这个自雨亭,她也被它吸引住。今天挖凿的声响比平时更大,所以她才忍不住丢下太子殿下跑了出来。   赵枝枝站在亭外,对着正在屋顶上督工的家令问:“家令大人,那是什么?”   她指了指前方的大木轮。   家令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赵枝枝还要再问,姬稷走过去,为她答疑解惑:“那个叫水车。”   赵枝枝回头见是太子,将仅剩的一口姜蜜冰水递给他:“殿下,那个水车比亭子还大,亭子装得下吗?”   姬稷喝光木碗里的姜蜜冰水,觉得好喝,吩咐童儿再去盛两碗,赵枝枝踮起脚,用衣袖胡乱为他擦掉嘴边的蜜渍。   姬稷牵她往前走近些,指了亭子道:“亭子不装水车,亭子是拿来装赵姬的。”   赵枝枝比划:“这么大的亭子,可以装下一百个赵姬和一百个殿下,殿下修这么大的亭子作甚?”   姬稷刮刮她鼻子:“你不是总喊热吗,等自雨亭修好后,你就可以天天来这里睡大觉,看看花看看草,吃吃冰看看书,不用再苦兮兮地盼着孤回来带你下池泡澡解暑。”   赵枝枝贪心地抱住他:“赵姬既要下池泡澡,又要来亭子乘凉。”   姬稷一把提起她抱到身上,赵枝枝不得不夹住他,双手圈牢他的脖子,不让自己掉下去。   姬稷拢好她松垮的外衣,因为抱的姿势不太优雅,赵姬像八爪鱼一样附在他身前,她的腿从衣服底下露出来,柔嫩的肌肤在日光下白得耀眼。   姬稷:“全都闭上眼。”   众人齐齐将头压低,将眼闭上。可怜家令站在屋顶上,再如何低头闭眼,也有窥视的嫌疑。他只好趴下。   姬稷抱着赵枝枝在亭子周围转,为她讲解自雨亭各处构造,如何运作,又如何使人清凉避暑。   赵枝枝很喜欢听太子说这些,每次太子说新的事物,她都觉得自己的眼界更为开阔了。她识的雅字越多,看懂的书越多,她就越觉得自己浅薄无知。原来世间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与物,太子殿下总说学海无涯,意思是指学识像海一样,望不到尽头。当然了,她还没有见过海,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一眼望不到头。   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亲眼去看看海,等她看到海的那天,她希望自己已不再是浅薄无知的赵姬。   “水车将渠里的水带到空中去,亭子周围会下雨?水车不停转,亭子周围就会不停下雨?亭子下了雨,人躺在里面,就可以看到像瀑布一样的雨帘,雨帘会带走夏日的热气,自然也就不热了。”赵枝枝发出惊叹的声音,“好厉害,想出它的人真厉害!”   她迫不及待问:“是谁想出来的?”   姬稷抚抚她的脸庞,没有立刻告诉她自雨亭的想法是赵朔所呈。   那日在安城召见赵朔,他离去后,昭明拿来一份羊皮卷,说是赵朔留下的。因为与朝事无关,所以没有当面呈上。   羊皮卷里画着的,就是自雨亭。   赵朔将他创出自雨亭的想法写在信中:“吾妹体热,此物可助她安然度夏。”   虽然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但建个亭子不费功夫,今年用不上就明年用。这东西瞧着新鲜,所以他才下令让人照着图建造一座。   姬稷:“赵姬认为此人聪明?”   “嗯。”   “你先猜猜是谁。”   赵枝枝猜不出,摇摇脑袋。   姬稷:“是一个你认识的人。”   赵枝枝:“我认识的人?”   姬稷卖关子:“明天云泽台门大开,会有许多人来给你讲故事,这个人也在其中。”   赵枝枝想到明天的事,也就不再在意姬稷故意让她猜谜的逗弄,她笑兮兮搂住姬稷脖子,往他身上贴得更紧,第一百零一遍向他表达她激动的心情:“殿下真好,全天下最好的人就是太子殿下。”   姬稷将快要挂不住的赵枝枝往上提了提,稳稳抱着她往丙殿而去:“这会子孤又成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昨天晚上孤要抱你的时候,是谁一脚将孤踢开?”   赵枝枝小声:“睡迷糊了,赵姬不是故意的。”   姬稷颠颠她:“要是故意,那还得了?”   赵枝枝趴到他肩头,背着他吐了吐舌。   就算故意,她也不会说出来呀。   欢爱之后的太子殿下太热了,谁愿意被一个火炉抱在怀里嘛。   赵枝枝偷瞧姬稷,姬稷看过去,赵枝枝心虚,赶紧将脑袋埋回去。   自殷人入主帝台以来,云泽台头一回大开铜门,城中外谋求前途的寒士和贵族子弟皆心潮澎湃。   人人皆想在帝太子门下谋求一份差事,就算做不了太子的谋士,做一个为太子牵马的马夫也好。   众人翘楚以盼,等着看太子此次招揽门客的条件,结果告示一发布,众人看清此次入云泽台的条件,全都傻眼了。   原来此次云泽台广开大门,不是为了招贤纳士,而是为了找人给赵姬说故事。   告示中写道,谁的故事最能讨赵姬欢心,谁就能得到帝太子的召见。   众人嘴里说着不去,等到云泽台大门开的那天,门外人满为患,人人挤破了头只为争一个先后。   “我先来的!让我先去!”   “你放屁,明明是我先来的!”   家令:“安静,都给我安静!”   大家吵翻了天,到处闹哄哄一片,家令的声音被人群淹没,无人听命。   家令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后悔今日自行请命前来筛选为赵姬讲故事的人。   虽说今日广开大门,但并非人人都能入云泽台为赵姬讲故事。要想入大门,至少得仪容干净,身上不能有味。秋老虎威力大,有些人身上汗味熏人,若是熏到赵姬,那就不好了。   仪容过了关还不够,嘴上功夫也得过关,否则进了门,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楚,怎能讲出好故事?   仪容干净,口齿清晰,最后就是看这个人肚子是否有精彩的故事。   试探一个人的故事是否精彩很简单,让这个人说十句话,十句话完毕,不能引起小童们的兴趣,那这个故事也就不必到赵姬面前说了。   为赵姬挑选说故事的人,就是今日家令要干的事。和他一起做这件事的人,还有兰儿。   家令正发愁自己不该打头阵,这么多人吵来吵去,他嗓子都快喊破了,也没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兰儿这时走出来,扫视人群,一句话没说,转身跑开。   兰儿再回来时,身后带了一队侍卫,一挥手,侍卫们将刀亮出来,架在离大门最近的人的脖子上。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家令拍拍脑袋,他真是热糊涂了,竟然没想到以势压人。他做惯的事,竟被兰儿抢了做,真是不该。   家令看过去,兰儿正用嫌弃的目光望着他。   “每次家令大人被夫人揍了之后,第二天总是格外迟钝。”兰儿双手抱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哦不对,不是迟钝,是老实。今天的家令大人,也格外老实,竟连云泽台外这起子人都制不住。”   兰儿说笑归说笑,面子还是留足了的,声音很轻,只有家令才能听到。家令哼一声,捋捋胡子,“小王八崽子。”   兰儿:“你骂殿下的童儿,我要告诉殿下。”   家令提起他衣领:“等你长大些,不能再在殿下身边伺候,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兰儿被戳中痛处,闷闷不乐撅起嘴,想要踩家令一脚,被家令躲开。   家令挺着大肚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想暗算吾?你还嫩着呢。”   兰儿只好自我排解:“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今天是来为赵姬选说故事的人,不是为了和你争辩。”   家令啧一声,双手叉腰:“那就开始吧。”   今日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乌压压全是人头,兰儿和家令商议过后,决定先从个高的开始挑。   挑了好些个,全都不满意,不是汗味熏人,就是故事不好听。   好不容易挑到一个没有汗味口齿清楚故事精彩的人,兰儿嫌人丑,不给进门。   家令脑袋疼:“他丑又怎么了?”   兰儿:“生得太丑,会吓到赵姬。”   家令累得慌:“你先挑着,吾去去就来。”   家令深知兰儿性格挑剔,今天有兰儿在,从早挑到晚,都不一样能挑出个合适的人来。家令已经想好之后怎么在太子面前推卸责任,反正一句话,都是兰儿的错。   家令慢悠悠地喝完水,啃了瓜果,度过休闲的半个时辰,回去一看,兰儿正拉着一个人的衣袖。   “家令大人,就他了。”兰儿看到家令,兴奋地指了指身侧的男人。   家令走近打量,是个美男子,生得清秀,皮肤不白,依稀看得出曾经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家令准备登记在册,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朔。”   赵枝枝在殿内等候多时,小童们围着她,案上摆满瓜果甜心,全是供她今日听故事时听的。   她兴奋地等着听新鲜有趣的故事,太子殿下说,这次来为她说故事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故事,她肯定能听到她喜欢的故事。   赵枝枝迫不及待看着门那边,等着第一个为她说故事的人出现。等啊等,一个时辰过去了,门边半个人影都没有。   赵枝枝忍不住问:“为何无人出现?”   小童中有人悄悄道:“因为今日兰儿也去了大门口挑人,兰儿最是挑剔。”   赵枝枝恍然,难怪等了这么久都无人前来。   她忽然有些后悔,兰儿向她请求的时候,她没有多想,一口应下,此时想起来,兰儿确实比一般的小童更为挑剔。但她已经答应了他,此时再将他撤回,或许会伤他的心。兰儿一片好心,她不希望他因此受伤。   赵枝枝只好向神明祈祷,希望兰儿不要那么挑剔,至少放些人进来让她先听几个故事。她可不希望自己今天一个故事都听不到。   小童安慰:“今天听不到,明天肯定听到,殿下说了,云泽台的大门会为赵姬开三天,外面多的是人等着为赵姬说故事,兰儿总不能一直不让人进来,他总要放几个人进来的。”   赵枝枝欲哭无泪:“嗯。”   就在赵枝枝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门口移开时,门外兰儿的声音响起:“赵姬,赵姬,奴带了个说故事的人来!”   赵枝枝大喜,立马吩咐小童摆好屏风。   小童们将屏风推出来,室内一分为二。赵枝枝坐在屏风后,屏风是厚纱所制,朦朦胧胧,一眼望出去,只能望见两个身影从门边晃来。   小的那个是兰儿,大的那个,应该就是今日第一个为她说故事的人了。   兰儿引赵朔坐下,指了指前方的屏风,压低嗓音,面容严肃:“没有赵姬的吩咐,你不能擅自起身,更不能四处走动,故事说完之前,你只能坐在这。”   赵朔点点头。   兰儿赶着挑下一个说故事的人,没有多说,急急忙忙离开。   殿内大鼎融冰的声音嘶嘶散在空气中,袅袅升起的香白气一团,窗户有风吹进来,掺着晚夏之蝉有气无力的鸣叫声。   赵朔听着兰儿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他缓缓抬头,深沉的眸光投向屏风,屏风后面,小童们细碎的说笑声传过来,他竖起耳朵,仔细辨认这些声音,试图从其中找到他想听的那个声音。   等候良久,少女娇柔的声音响起:“开始吧。” 第80章 双更合并   轻柔三个字, 敲在赵朔耳边,他乱了呼吸, 怔怔盯着那道阻隔视线的厚纱屏风。   恍若经年般遥远,距离他上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已经过去三年。   随着赵枝枝的出声,殿内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以待, 等着听故事。   等了一会, 仍是悄无声息。小童忍不住催促赵朔:“怎么还不开始?莫要让赵姬久等。”   赵朔意识回笼,缓缓将堵在喉头的苦涩咽回去, 清了清嗓子, 开始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国家名为万国,万国连年遭遇大旱, 所有的河流都被太阳晒干,人们没有水喝, 接连死去。为向上天祈雨, 国君献出自己的女儿与王后做活祭——”   赵枝枝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这个声音好熟悉。   赵枝枝试图回想这道熟悉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又被他的故事吸引, 她迫不及待想听下面的故事,心头刚升起的那点子疑惑很快被浓厚的好奇掩盖。   男人停顿半晌,继续道:“不久以后,万国干枯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一条河流, 这条取之不尽的河,被众人视作救命之水,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开始饮用这条河的水,只有国君没有饮用它,你们猜,为何国君不用它?”   屏风后,小童们纷纷猜测,大家一致认为:“因为这条河是用王后和公主的命换回来的,国君不忍心饮用它。”   赵朔笑道:“不对,因为国君有井水喝,所以他不用喝河水。”   小童们:“……”   赵枝枝忍不住出声道:“国君想要拯救社稷苍生,他为何不用自己的性命去换,说不定他用自己当活祭,干枯的土地上就不止一条河流,而是好几条河流。”   赵朔一愣,继而放柔声音道:“是赵姬在和小人说话吗?”   赵枝枝:“是,先生继续,莫要为赵姬的话断了故事。”   赵朔盯着屏风,什么都看不清,日光照在他这边,被屏风一分为二的大室,一半亮堂,一半阴凉。他坐在白晃晃的光影中,心却浸在冷寒的深渊中。   他掩饰自己声音中的哽咽,回答她刚才的话:“赵姬说的话,很有道理,国君确实应该拿他自己的命做活祭,小人同别人说故事时,大家听到这里时,纷纷夸赞国君是个贤明君王,如赵姬这般想法的人,除了小人,便就只有赵姬了。”   赵枝枝听闻有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她很是高兴:“你也这样想?”   “是。”   赵枝枝得了认同,对这个故事兴趣更浓:“后来怎样了?”   她对于这个用自己妻子和女儿当活祭的国君十分不喜,不等人开口,直接就问:“国君死了吗?”   不想过早得知故事结局的小童们很是忧伤,小声对彼此道:“别听别听,等他说完死没死再继续听。”   赵朔没有直接回答赵枝枝的话,他笑道:“有了这条河,大家都得救了,但这条河并非什么救命河,而是一条使人发疯的河。喝过河水的人虽然活着,但人都疯了。”   赵枝枝万万没想到故事会这样发展,她诧异地问:“整个国家的人都疯了吗?”   “对,整个国家的人都疯了,因为国君没有饮用河水,所以国君成了唯一一个没有发疯的人。”   赵枝枝不再执着于国君死没死,期待地问:“然后呢?”   “由于大家都疯了,国君没有疯,国君反而成了异类,他被当做不正常的人。举国上下的人都认为国君病了,需要治病,大家想尽各种办法,来为他们的国君治病。”   小童们惊讶得眼都鼓大,齐声道:“可是国君分明没有病。”   赵朔:“可是在疯子的眼里,你没疯,你就是有病。”   “大家为国君治病,然后呢?”赵枝枝很快将话题转到故事本身,她实在太好奇结局了!   这次赵朔没再抛钩子,他一口气说完结局:“国君受尽折磨,久而久之,他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他真的病了。国君无法再忍受被当做疯子,他命人取来那条令人发疯的河的水,一口饮下,他真正变成了疯子。举国欢庆。”   赵枝枝咦嘘不已,一时间竟不知是鼓掌还是叹息。   国君的疯人结局,固然比他死了更能解气,但细想想,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警醒意味太重,让人无法说出大快人心这四个字。故事后半段,人云亦云,一起发疯,将一个正常人逼成疯子,多么可怕。   整个故事,国君为救国民,便让自己的王后和公主去死。慷他人之慨,用王后和公主的命换国民的命,结果国民都成了疯子,国君自己也成了疯子,最后谁都没得个好下场。   赵枝枝头一回听这样的故事,觉得很是奇特,既没有爱恨情仇,又不仅仅只有因果报应,其中蕴藏的道理与世态震耳发聩,虽然听着颇为难受,但是还想继续听一个。   “先生还有故事吗?”赵枝枝决定留下此人多说几个故事。   赵朔:“有。”   “那就再说一个。”赵枝枝抓起一串葡萄,命小童送过去。   赵朔接了葡萄,心中又喜又苦。   他说了这么久的故事,可她还是没有认出他。   三年过去,她已经不记得他的声音了。   赵朔将葡萄一颗颗吃进去,没有吐皮,狼吞虎咽。小童在旁看着,忍不住提醒:“先生,慢点吃。”   半个时辰过去后,第二个说故事的人已被兰儿领来。   赵朔已经说了五个故事,兰儿催促:“快出来罢。”   赵枝枝有些不舍,但她今天召人说故事,总不能只召一个人,就算这个人故事再好,她也想听别的人说新故事。   今天的她,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赵姬。   赵枝枝决定记下这个人的名字,要是之后来的人不如这个人,她就选他做胜出者。   “你叫什么名字?”赵枝枝问。   赵朔没有回答,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笛子:“小人想为赵姬吹奏一曲,望赵姬恩准。”   赵枝枝很喜欢这个一口气说了五个悲伤故事的男人,她大方应下:“好。”   烈日炎炎的晚夏,风里缥缈的喧噪声飘进大室,廊道边兰儿不停踱步的脚步声和室内小童们戏玩推搡的声音交织,赵枝枝懒洋洋地歪在软席上,左耳是蝉鸣,右耳是小童们细碎的笑声。   说不上宁静也谈不上吵闹的氛围中,忽然一道清丽婉约的笛声横空出世,如清辉月影,冷冷清清。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全都安静下来。   赵枝枝听第一声笛音的时候甚觉惊艳,等她听第二声时,便不止是惊艳了。   这个旋律,这首曲子,她在别处听过。听了不止一遍两遍。   她的兄长赵朔,也曾吹过这首曲子。她第一次见到兄长时,他吹的便是这首曲子。他吹了那么多年的笛子,从来没吹过别的曲子,他似乎只会这一曲。   方才对男人声音产生的疑惑此刻重新涌出来,赵枝枝脑海中闪过什么,她不由自主起身,往外而去。   小童拉住她:“这才第一个,不多看看后面的人吗?”   只有胜出者才能有幸与赵姬见面,进而得到太子殿下的召见。   赵枝枝停下脚步,她的贪心令她百般纠结,她悄悄伏在屏风上,半截身子隐在屏风后,只留一个脑袋探出去。   目光触及前方吹笛人的身影,赵枝枝呆若木鸡。   兄长?   小童们退到廊道,大门敞开的殿室,屏风已经撤走。   赵枝枝端坐软席,与赵朔面对面,中间没有几案阻隔。   赵朔的目光贪恋而渴求地扫过对面少女脸上每寸肌肤,她局促不安地眨着眼,没有看他,双手揉着衣袖角。   方才她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   她长大了,长高了,记忆中清纯灵动的雪白面庞,变得更加美艳动人。   “还认得出兄长吗?”赵朔声音暗哑,因为过于压抑颤栗的声线,反而显得冷肃低沉。   赵枝枝点点头,盯着软席。   她三年没见他,乍然见到,惊讶多过喜悦。   赵家的人里,若让她挑人见面,除了阿姐,就是兄长了。但若要论亲近,兄长远不如她和阿姐那般亲近。   兄长总是远远地看着她,他从不到她面前和她说笑,甚至在她与人说笑的时候皱紧眉头露出不悦的神情。从前她还为此误会过,以为他厌恶她。兄长是赵家嫡长子,赵家所有的人都得让着他,有段时间她很怕自己得罪他被他责罚,看到他的目光望过来,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后来有一次她生病,病得起不来,谁都没有发现,连阿姐都没有发现,以为她是睡懒觉。可是不知怎地,兄长发现了。他急冲冲闯进来为她请了医工,她才得以及时医治。兄长亲自喂她喝药,还为她擦眼泪,柔声宽慰她,让她不要害怕。   从这次后,她就不再畏惧他了。兄长仍然远远地望着她,但她已不会为他的目光而担惊受怕,她开始习惯他的目光。   赵枝枝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她悄悄抬眸扫量对面的赵朔。   三年不见,兄长的相貌并没有太大变化,浓眉凤眼,依旧是当年赵府里尊严高楼的小公子,只是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赵朔知道她在看自己,这次换他低眸敛神,盯着软席。   从她抬眼望过来的那瞬起,他就下意识移开目光,假装不知道她的视线探了过来。   他若与她四目相对,她定不会再看他。多年的相处使他早就生出习惯,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千万不要与她对视,否则她就会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开再也不看第二眼。   赵朔静静地等赵枝枝的目光在他脸上打探完毕,他用余光偷瞥她,见她没再看她,他才放心地抬起眼眸,重新凝视她。   “兄长突然出现,有吓到你吗?”   赵枝枝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确实被吓到了。   为她说故事的人,竟然是她三年未见的兄长,怎能不惊?在看到他的那瞬间,她很是震惊,因为她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赵枝枝正发着呆,忽然见赵朔伸手往前,她下意识往后躲:“兄长?”   赵朔一双手悬在半空,连她的衣袖都未曾碰到,硬生生收回去,须臾冷静后,他压低嗓音:“兄长有话要同你说,这话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赵枝枝望了望门口的小童,稍作犹豫,挪着正坐的膝盖往前靠了靠,小声道:“什么话?”   “你想离开这里吗?”赵朔声音很轻,话里语气坚定:“兄长可以带你走,你不必再做谁的赵姬,只要你愿意,兄长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赵枝枝拧眉,不解问:“我为何要离开?”   赵朔一怔。   离得近,少女美丽的面庞近在咫尺,他几乎能够看清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光洁无瑕,连细细的绒毛都没有。她对着他说话,浓黑的长睫缓慢扑闪,眸底写满困惑。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会做此回应,他只是不甘心,他又问:“你不想离开吗?”   赵枝枝:“不想。”   此时她已经回过味,明白他为何要做此一问。   兄长是怕她在云泽台受委屈,毕竟,她身份卑微,当初又是被当做礼物送进来的。   她心中感激,悄声道:“兄长无需为我担忧,太子殿下对我很好,我心甘情愿做他的赵姬。”   赵朔心头猛攥,久久未曾言语。   赵枝枝拽拽他衣袖。   赵朔双唇紧抿,他忽然起身,绕到她身后,重新跪坐下来。   赵枝枝不明所以:“兄长?”   “袜子松了。”他指了指她衣裙下露出的一双白袜。   赵枝枝立刻就要唤小童进屋替她结袜,赵朔已经低下去,动作轻柔地将袜上的丝带系紧绑牢。   赵枝枝受宠若惊:“兄长怎能做这种丢人的事。”   结袜该由小童或奴随来做,贵族若为同门第的人结袜,是为耻辱。谁若刻意羞辱人,只管伸出脚命那人替自己结袜即可。   赵朔手下动作认真仔细:“你是我妹妹,我为你结袜,并不丢人。”   赵枝枝一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腼腆笑道:“多谢兄长。”   室内安静下来,赵朔没再说话,赵枝枝只好自己找话说。   她伸出手掌,在手上比划:“兄长,我换名字了。换成这个名了。”   她将枝枝两个字写给他看。   赵朔神情未变:“是父亲为你换的名字吗?”   赵枝枝:“嗯,他说我要入云泽台,得换个能上台面的名字。”   赵朔:“那你喜欢你的新名字吗?”   赵枝枝:“喜欢。”她想到什么,添一句:“以前的旧名字我也喜欢。”   赵朔摊开手,“新名字怎么写,你再写一遍。”   赵枝枝重新在他手掌上写名字。   赵朔小心翼翼地盯看她,少女柔嫩的指尖在他手心一横一划地写着新名字,一边写一边笑,弯弯笑眼如新月般干净明亮。   他蜷起手掌,将她写过的名字握在掌心,“记住了,现在你叫枝枝,不叫吱吱。”   赵朔没有和赵枝枝单独待太久,因为兰儿一直在外面催,赵枝枝想说干脆今天不要再让其他人来说故事了,就让赵朔为她讲故事,赵朔的故事她很是喜欢。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说故事。   兰儿得知赵朔的身份后,没有再催,语气间变得客气起来,和其他的小童一样,得到赵枝枝的允许后,进屋围着赵朔看个不停。   “是赵姬的哥哥!”   “原来是赵姬的哥哥。”   有小童问:“难怪你那么会说故事,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给赵姬说故事?”   赵朔如实回答:“以前我并不会说故事。”   赵枝枝补充:“兄长以前连话都很少说。”   她想到重要事,朝兰儿招手:“已经说过故事的人,明后天还能继续来吗?”   兰儿:“应该不能,赵姬想让自己的哥哥明后两天继续来说故事吗?”   赵枝枝看了看对面的赵朔,不好意思作声。   万一兄长有其他的事要忙,被她耽误怎么办。   兰儿:“要是公子有官职在身就好了,这样一来,赵姬就能随时随地召他入云泽台了。”   赵枝枝颇为遗憾,转过头小声对赵朔说:“虽然明后两天不能再听兄长的故事,但是兄长今天说的故事很好听,就算兄长不是兄长,我也会选兄长做胜出者。”   赵朔并不在意这些事:“嗯。”   赵朔离开的时候,往后看了看,赵枝枝已经坐回屏风后面,方才他坐的地方,另一个人坐于其上。   赵朔怔怔出神,攥住没有送出去的香袋,转身离去。   黑夜沉沉。   赵锥在屋内等候良久,听到门边传来动静,立刻问:“朔儿,是你吗?你回来了?”   赵朔的声音响起:“是我,我回来了。”   赵锥睡了一觉起来,神志不清,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从床上撑起来:“怎么才回来?”   “和人喝了点酒,所以回来晚了。”   屋内没有点灯,赵锥眯着眼看,好不容易看清赵朔的身影,他已经到他床边。   赵锥吓一跳:“跟个鬼似的,走路没声音,你倒是出点声,莫要吓爹。”   赵朔笑了笑,在床边坐下来:“父亲命人等我,让我一回来就来寻你,有何要事?”   赵锥赶忙问:“今天你去云泽台,进去了吗?”   “进去了。”   “见到她了?”   “见到了。”   “她如何待你?有说要为你谋前程吗?”   赵朔:“原来父亲寻我来,是为了说这件事,正好,我也要与父亲说一说我以后的前途之事。”   赵锥听他声音冷淡,像是鬼魅一般,从黑夜的寂静中伏下来,莫名让人生惧。   距离上次赵朔失控,已经有些日子了。   这段时间,他仔细观察过,朔儿一切正常,没有再为那个孽女的事情发怒。朔儿甚至主动说要带领赵家东山再起,今日前去云泽台,就是朔儿自己提出来的。   赵锥很是高兴,他觉得这个儿子没有白养,虽然那天的事令他心有余悸,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只有这一个儿子,那些半奴早就被他赶出了府,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就算还活了几个,他也不会认。   没有人会认一个卑贱的半奴做家主。他的家主之位,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只能传给朔儿。   赵锥一直都很清楚,赵峰想当家主很多年了,赵峰的儿子赵川也很想当家主。但是赵家有今天,完全是因为他赵锥,即使现在赵家败落了,但从前赵家的光辉是他给的,他自己创的巅峰,自然得由他的后人再次发扬光大。   赵锥:“她不认我们,但你不一样,你总是护着她,她该认你。”   赵朔:“我没说她不认我,她今日见到我第一眼,就唤了兄长。”   赵锥松口气:“她肯认你就好,只要她肯认你,就能为你所用。”   赵朔冷笑出声。   赵锥听见他这一声笑,皱眉问:“怎么,爹说得不对?”   赵朔:“父亲认为,我的前途,是被谁耽误了?”   赵锥:“被谁?”   “被你,被赵家。”   赵锥涨红脸:“胡说八道!”   赵朔笑了笑:“无所谓了,反正我自己的前途我自己挣。过去是为自己而挣,效忠谁都行,现在不一样,现在我只能在殷王室谋求自己的前程。”   赵锥听得糊涂:“本就该如此。”   赵朔没想过为他解释,缓声道,“没来得及告诉父亲,我早已经见过太子。”   赵锥愣住:“什么时候的事?”   赵朔不答,他继续道:“什么时候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我想入云泽台,为太子所用,赵家就不能是现在的赵家,赵家必须有所改变。”   赵锥假装自己听不明白:“朔儿,你不要犯傻,有赵家,才有你。”   “是啊,有赵家才有我。我是赵家嫡长子,我的一生,注定和赵家捆在一起,我不能逃,不能躲,我必须承担起赵家带给我的一切,只因我是赵家嫡长子。”赵朔声音冷然,“可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离开帝台,独自游历吗?”   “为何?”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永远躲在赵家的庇佑下,我就得一辈子听命赵家,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人,我全都得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赵锥紧张后退,他察觉到赵朔要做什么,他的被子已被掀开,一双手已悄然抚上他的脖子。   赵锥震惊地看着赵朔,试图从一团黑影中看出他此刻的神情:“朔儿,你冷静些,是不是那个孽女今日对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她,你要相信爹,爹才是为你着想的那个人。”   赵朔笑着收回手:“父亲,莫怕,相同的事,我不会再做第二遍。”   赵锥苦笑,此刻他已不敢再放松警惕,他悄悄去摸枕下的匕首。   赵朔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拍了拍赵锥的脸:“父亲,你是找这个吗?”   赵锥僵住。   赵朔喃喃:“父亲,你不该送走她,这下好了,她成了太子的赵姬,她的生死永远握在另一个人手里,我带不走她,她也不愿意跟我走。”   他摊开另一只手,今日被少女写了名字的那只手:“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我的吱吱。”   赵锥惊恐:“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   赵朔抽出匕首,叹一声:“我早疯了,枉你是我的父亲,竟然现在才知道我疯了。”   赵锥想要大喊,已经来不及,赵朔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锋利的匕首刺进肉里,锥心般的痛楚从心口处散开,赵锥瞪大眼:“孽……孽障……”   赵朔握着刀柄搅了搅,面容冷漠:“父亲放心,很快就会有人下去陪你。你们死了,赵家才能焕然一新,太子才会放心用我。” 第81章 双更合并   几日后, 赵家家主突发重病猝死的消息传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家尚未发丧,赵家子孙于郊野查看家族坟地祭告祖宗时,不幸遭遇山石滑落,去时三十七人, 无一生还。   赵家元气大伤, 赵家年轻的小公子临危受命, 成为赵家新一任家主,出任家主第一天, 决定大办丧事, 为父亲叔伯堂兄堂弟一并送丧。   帝台众人闻此赵家噩耗, 无一不感慨赵家命途多舛,与赵家有过交情的人家纷纷上门致哀, 从前与赵家交恶过的人家亦不计前嫌,托人送去丧钱。   一个家族, 有人才有族, 一下子死了大半的子孙,而且还全都是家族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事无论搁在谁家, 都是一桩无法承受的惨事。赵家本就日落西山,经历这次的无妄之灾后,要想再重回帝台显贵的地位,不知要耗上多少年。   众人为赵家年轻的新家主默哀, 别人做家主都是大办喜事举族欢庆,赵家小公子做家主,却要披麻戴孝素车白马。   孙家作为赵家的姻亲之一,一早便接到了赵家大办丧事的消息。   孙鼎得了赵家送来的丧简,命人去寻孙馆。   孙馆今日哪都没去,就待在屋里陪赵姝说话:“你若伤心,便哭出来,莫要为难自己。”   赵姝今日听这话已经听了几十遍,听得她头都大了。她很想让孙馆不要再说了,因为她真的哭不出来,她没有为难自己。   赵姝万分后悔,昨日不该在孙馆面前掉泪。她猛地听闻噩耗,刚听到时没什么感觉,事后回过劲,眼泪就不受控制了。纵使她看透了父亲的冷血与赵家其他人的无耻,听到他们身死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掉泪。但仅仅也只是一时的难受,除了几颗眼泪,也就没有别的了。   或许他们死了是好事。赵姝哭完后,暗搓搓地在心里想。她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挂的泪落在孙馆眼里,就成了另一回事。   孙馆见惯女子落泪,最怜妇人梨花带雨,赵姝头一回在他面前哭泣,他猛然一见,惊为天人,当夜文思如泉涌,一口气连做十篇文章。   孙馆又一次以宽慰的方式鼓励赵姝大声哭出来后,赵姝忍不住了:“你是我夫君,你怎么不陪着我一起哭?”   孙馆哑口无言。   半晌后,他严肃挤出一句:“殷人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赵姝悄声:“也没见你流过血流过汗。”   孙馆噎住,他皱眉瞪了瞪赵姝,赵姝自知刚才说话不妥当,背过身不看他。两人静坐片刻,孙馆起身,赵姝听见脚步声,以为他终于要走开,深深松口气。   她并非不喜欢和孙馆独处,他是她的夫君,他体贴她本该是件好事,她心中感激他,可若让她终日对着孙馆,她就不那么高兴了。孙馆的忌讳太多了,她随便说两句话就能踩中他的痛脚,有时候她怀疑他就是一只八爪鱼转世,全身上下都是脚,随便一踩就能踩痛他。   过去赵姝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忧心不已,现在更甚,为了不得罪孙馆,她已经尽可能当个哑巴。今天实在心烦,所以才主动开口说了几句,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孙馆又不高兴了。   赵姝叹气,算了,以后还是继续当哑巴吧。   赵姝想着赵家的丧事,没注意身后的人去而复返,孙馆拍拍她的肩,将昨夜写的文章捧给她:“我虽然不能为你流血流汗流泪,但我能为你做文章。”   赵姝接了竹简,双颊微红,结结巴巴:“多……多谢。”   孙馆闷闷看了她几眼,没再说话,往屋外而去。   孙鼎等候多时,一见孙馆黑着脸来,当即问:“怎么,和赵氏吵架了?”   孙馆坐下喝一大口水,喝完喘口气,道:“没吵。”   孙鼎用木拐戳戳他腿:“那你闷着脸作甚,给爷爷脸色瞧?”   孙鼎被戳痛,眉头皱得更紧,揉揉腿,改成端正的坐姿,见孙鼎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这才将心中的怨言说出来:“赵氏什么都好,就是那张嘴,实在气人。”   孙鼎道:“我瞧着她沉默寡言,循规蹈矩,不像是那种会说刻薄话的人。”   孙馆:“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说话气人,所以轻易不在人前张嘴。”   孙鼎出主意:“你要是嫌她气人,搬出来住不就行了吗?”   孙馆抿抿嘴:“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孙鼎笑问:“要纳几房新妾吗?”   孙馆一怔,问:“赵氏提的?”   “她怎会提这个。”孙鼎好奇,“她在你面前提了?”   孙馆怏怏道:“提了。”   “那不正好吗?赵氏贤良淑德,虽然当初你不情愿,但现在想来,这门婚事也不算委屈你,只要她向着你,怎样都好。”孙鼎又道,“这样好了,爷爷给你一万刀币,你拿着钱,自己去买几个合心意的美妾。”   为宽慰自己的乖孙,孙鼎立刻命人去取钱。钱取来,孙馆让人搬回房里,悄声吩咐:“拿给夫人,让她收好了。”   孙鼎在身后问:“这下总该高兴了吧?一万刀币,够纳十个良人出身的美妾了。”   孙馆:“纳妾的事以后再说吧。”   孙鼎想了想:“也对,现在赵家出丧,你若这个时候纳妾,确实不合适。反正钱给了你,你想什么时候纳就什么纳吧。”   孙馆没应声,转而说起赵家的事:“赵家发生这种惨事,是否要帮衬一把?”   孙鼎笑了笑,木拐往孙馆身上重重一戳:“傻孩子,不趁机吞了他们家的家业就已是行善事,帮衬什么?更何况,现在的赵家,未必需要旁人的帮衬,你以为,这次的惨事,真是意外?”   孙馆听得稀里糊涂:“不是意外是什么?”   孙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先是死了家主,而后又死了一堆人,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急病猝死和山石滚落全都凑齐了?他赵家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才遇到这些事?”   孙馆:“确实挺倒霉。”   孙鼎:“是上天降下的祸,还是人为的祸事,现在下论,为时尚早。你爷爷我活了这么久,年轻时和家里人争,老了又要为家里人和别人争,什么肮脏的事没见过,依我看,赵家这次,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孙馆:“爷爷看好赵朔?”   孙鼎:“我看不看好他,赵家的事都与我们没关系,这样的人家,从前我们不能沾,现在更加不能沾。爷爷让你娶赵姝,只是为了讨好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看到我们孙家的好意,孙家需要的是一个效忠殷王室的机会,可惜,总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孙馆想到什么,道:“听说陛下有意派遣使臣前往赵国。”   孙鼎扫量孙馆:“你想去?你有信心和赵国贵族周旋?”   孙馆咬咬牙:“孙儿想要一试。”   孙鼎欣慰笑道:“娶妻成家后就是不一样,比从前有志气多了。”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孙馆:“爷爷也正有此意,爷爷会尽量为你促成此事,若是我们孙家能做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他日跃升,指日可待。”   孙馆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赵国长袖善舞的画面,赵国重文人,多出大儒之士,像他这样擅长做文章的人,或许能得到赵国贵族的青睐,到时候行起事来,比旁人容易三分。   孙馆对自己的才气很有信心,想完了赵国的事,又开始想赵家的事,他主动向孙鼎提出,要为赵家做丧文。   孙鼎:“随你高兴。”   孙馆又问:“赵家办丧事,我们要去吗?”   孙鼎不太想去:“送了丧钱就行。”   孙馆拿起赵朔送来的丧简,想到赵姝,附和的话没能抛出来,改口道:“我带赵氏回去看看吧。”   孙鼎仍是那句话:“随你高兴。”   赵姝听闻孙馆要带她回赵家,她心中高兴,当天夜里憋了一整晚没说话,怕说错话,只是点头。孙馆说什么,她都点头。   孙馆吃过夜食后郁闷地走开了,是夜很晚才回来。   赵姝嗅见他身上的香气,没说什么,假装自己已经睡着,脑海里仍在想回家后的事。   兄长来信告诉她,他已经将母亲接回赵家,她回赵家,主要是想见一见母亲。赵家的丧事,去不去都无所谓,反正她又不能扶灵上香。   赵姝想得正出神,身后有个人搂过来,孙馆问:“你睡没睡?”   他喊这么大声,她就是没睡,也被他吵醒了。赵姝装睡不成,只好应下:“刚醒,夫君有何事?”   孙馆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闷出来一般:“当初云泽台择婿,你为何要挑我?”   赵姝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她自己愣住,半天才回过神,吐出一句:“因为那些人里,就属你生得最俊。”   孙馆声音更加沉闷:“只是因为皮相吗?难道你此前没有听过我的才名吗?”   赵姝知道自己应该撒谎,但她还是说了实话:“……没有。”   孙馆坐起来,赵姝听见他下床的声音,但是他没有走出去,仍在屋里。她回头一看,孙馆在屋里踱步转圈,面容气恼。   赵姝什么都不敢说,多说多错,她静静地看着孙馆转圈。   孙馆瞪她一眼,赵姝习惯被他瞪,她迎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转身躺下继续睡。   不久以后,孙馆也回到床上,赵姝体贴地往里挪了挪,孙馆伸手又收回,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闭眼睡下。   赵家的惨事在外面传得人尽皆知时,云泽台仍是毫无动静。   距离云泽台广开铜门召人说故事的事刚过去不久,赵枝枝仍沉浸在新鲜故事的快乐中。她太喜欢听故事了,她希望每天都能听不同的人说故事。就算不听故事,和那些人聊话也极为好玩。   云泽台广开铜门的那三天,兰儿察觉到她的心思后就不再挑剔了,能放的都放进来。这三天,她见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家道中落的寒士,有吃遍各贵族羹食的食客,有种田为生的佃户,甚至还有一个宰猪的屠户。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剑客,剑客的名字很难记,一进来就告诉她,她骗了她,又问她,她是女子,可愿听她说故事。   她当然愿意。这个女剑客的故事很好听,就是过于血腥,有些吓人。女剑客报的是假名,因为她告诉她,这个名字是假名,女剑客似乎对胜出的赏赐不感兴趣。   因为这个女剑客,她纠结了好久,是否要继续定兄长为胜出者,她觉得这个女剑客的故事不比兄长的故事差,而且女剑客身上的那股豪气很是令她喜欢。因为这个女剑客,当天夜里,她问太子殿下,能不能教她学剑,太子殿下无情地拒绝了她。   她只好在梦里做一回女剑客,结果梦不太愉快,在梦里,她成了被人砍了几十刀的废物剑客。第二天醒来,浑身还疼得紧。然后,她就再也没想过学剑的事了。   得闻赵家丧事的时候,赵枝枝误以为是听错,直到太子重复第二遍,将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让她莫要伤心,她才回过神。   她还没有哭出声,太子已抱住她的脑袋,在她眼皮上吻了好几下:“是不是吓着了?莫怕,莫怕,孤陪着你。”   赵枝枝看着他的嘴皮在动,但她听不见他说话,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被堵住了。   “父亲死了?”她听见自己问。   死了。太子好像是在说这个。   她又问:“赵家其他人也死了大半?”   是的。太子点了头,眼神担忧地望着她。   赵枝枝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她,她并不伤心,她也没有哭,她只是……只是听不见他说话而已。   赵枝枝脑海一片空白,木楞地朝太子摆手:“没事没事,赵姬没事。”   太子伏过来,她知道他在唤她,可是她听不见。她听不见了,心里半点慌张迷茫都没有,她乖乖地回抱住太子,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处。太子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   渐渐地,她又能听到了。太子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贴紧她的耳朵,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四肢又恢复知觉。   太子说的话她也能听见了:“……你想回去奔丧吗?”   赵枝枝张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想。”   太子抱她上了床,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他今天夜里似乎不打算和她欢爱,他两只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像是生怕她眼中出现泪水,他不能及时擦拭。他不停地抚她的后背,偶尔亲她的额头。   她被他看着,忍不住闭上眼。一闭眼,空白的脑海里缓缓浮现许多画面。   全是她在赵家时的旧事。   小时候被父亲从人群中挑出来时的情形,她现在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唤“乖儿”,第一次看见生的希望,第一次吃饱饭。年幼的她很是兴奋,她有父亲了,不是活在人们嘴里的家主,而是真正的父亲,是她的父亲。虽然这样的错觉,仅仅只持续了半个月。   赵枝枝往太子怀里贴得更紧,她想到赵锥的死,想到赵家突然一下死了几十个人,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太子抱牢她,没有唤她,也没有问她怎么了。   他陪着她一块发呆,他的手仍抚在她的背上,一下下,像哄孩子睡觉。   赵枝枝安心地躺在他怀里,庆幸他没有说话,倘若他现在问话,她不知该回他些什么。   说自己难过吗?可是她心里没有为赵锥的死而遗憾。   说她欢喜吗?那也不对,她不会为别人的死亡欢呼。   赵枝枝在太子怀里静默许久,久到太子快要睡着,他忽然听见她声音哽咽。   “又有人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肩背却颤抖起来。   姬稷心头发闷,将赵枝枝抱得更紧。   这就是从前他为何无法对赵家下手的原因了。他的赵姬会伤心。所以赵家在外做的事再无礼,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来,他都可以选择视而不见。   他有一大堆的话安慰她,可是他此刻一句都说不出。   生死是大事,再好听的话,也无法宽慰人心。   赵姬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时间。   “听说世上有长生不老药,待孤寻来,我们一人吃一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们也不会死。”姬稷想半天,在赵枝枝耳边悄悄放下这句。   赵枝枝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好奇问:“真有长生不老药吗?”   当然是假的。世上只有死亡,没有长生。   可是此刻他愿意为了他的赵姬选择相信长生:“真的。”   赵姬搂住他的脖子,她终于哭出了声:“那殿下以后要一直陪着赵姬,大家都死光了,殿下也不许死。”   姬稷拍拍她的背,任由她的眼泪鼻涕沾湿他的脖颈:“好。”   赵枝枝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晚,第二日肿着眼睛回了赵家。   这是她第二次回赵家,这一次,没有用太子的仪仗,太子悄悄命人将她送回去。   她没有披麻,也没有戴孝,她穿着她平日的衣裙,戴着太子送的玉笄,一脚迈进了赵家大门。   赵家已经大变样,她走进去,几乎认不出这是赵家。   星奴和兰儿陪着她,她回头问他们:“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星奴和兰儿齐声道:“赵姬没有走错,这就是赵府。”   赵枝枝张望四周,她惊讶地发现,不但府里的装饰摆设变了,连往来的随人和奴随她都认不出几个。   因为赵家丧事大办的缘故,大家自由来去,没有人在前门招待,有些人放下丧钱就走,有些人会进灵堂哀悼片刻。死亡不是件好事,丧事更无需用规矩两字。   赵枝枝进了门后,拦住一个奴随自报家门后,才有人前去回禀赵朔。   此时赵朔正在和赵姝母女说话,三人脸上皆无悲意。   赵朔听见赵枝枝来,他先是一愣,而后镇定下来。   他早知道她会回,只是不知她究竟何时回来。赵家大办丧事,太子定要放她回来奔丧的。   赵姝听见赵枝枝回来,她也想跟着去,还没迈出去,就被赵朔拦住:“你先在这里陪母亲。”   赵姝丧气:“我想见小老鼠。”   赵朔不理会她:“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屋里赵夫人正在呼喊,赵姝没办法,只好返回去。   赵朔整理仪容,深呼吸好几口气,这才迈进待客的屋子。   别的客人都在厅堂,他特意命人将赵枝枝带到她从前住的屋子。   一进去,少女呆立屋中央,似乎在为何事烦恼,看见他来,开口就问:“兄长,为何我的屋子还和从前一样?”   赵朔轻步走过去:“一直都是这样。”   赵枝枝疑惑:“可是外面的都变了,我以为我屋里的东西也会更换。”   赵朔假装听不懂:“是说外面的摆设吗?只因要做丧事,所以才略作改动。” 第82章 更新   星奴和兰儿懒得脱鞋, 没有进屋,在门边站立。赵朔往外瞄了眼, 嘴里道:“南小屋有专供贵客歇息的几榻和新鲜吃食,两位可要前去稍作歇憩?”   星奴和兰儿没有动。   赵朔看向赵枝枝,笑道:“他们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   赵枝枝连忙对星奴和兰儿道:“你们自行歇憩去吧, 我与兄长说说话。”   星奴和兰儿看看彼此。赵家对赵姬不好的人几乎都死了, 屋里那个是赵姬的兄长, 赵姬似乎对他甚是敬重,既然是赵姬敬重的人, 也就没必要担忧了。   等赵姬要回去的时候, 他们再来寻赵姬吧。赵姬不是囚犯, 不需他们时刻盯梢。   兰儿饿了,早就想吃点东西填肚子, 走前不忘问赵枝枝:“赵姬饿不饿?奴为赵姬带些吃食回来。早食和午食都没吃,现在总该吃点东西了。”   赵朔一听, 皱眉问赵枝枝:“饿着肚子回来的?”   赵枝枝如实道:“吃不下。”   “这怎么行。”赵朔立马唤人, 兰儿见他上心,这才放心走开。   奴随进屋,跪在地上听赵朔吩咐。赵朔一样一样仔细交待。   赵枝枝听他吩咐奴随准备的吃食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不由惊讶,兄长怎么知道她爱吃这些?   赵朔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嘴里吩咐奴随的话放缓,刻意添了几道赵枝枝不爱吃的东西, 才刚说完,少女眼中疑惑消失,不再觉得奇怪。   大概是碰巧,兄长是赵家众星捧月的人物,怎会记得她爱吃什么。赵枝枝想到其中大部分皆是肉食,可现在是丧期,不能食肉,她提醒:“兄长,羹汤即可,莫要为我犯了忌讳。”   赵朔挥挥手示意奴随退下,神情淡淡:“死人的忌讳,遵了何用,自是生者为大。”   他言辞坚定,赵枝枝不再劝阻。她在屋内软席坐下来,软席靠着花窗,依稀可见窗外庭院几棵绿竹。   赵朔在她对面坐下,她看着绿竹,他悄悄瞧着她。方才离得远,没能瞧清楚,如今只剩他们两个,光影从花窗漏下来,如白纱般蒙在少女的面庞上,他看清她微微发肿的眼皮,似乎为谁哭过一场。   赵朔下意识问:“太子让你受委屈了?”   赵枝枝正发着呆,猛地听见这句话,甚是困惑:“殿下怎会让我受委屈。”   赵朔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的眼,一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抠进肉里,强行按捺住,没有伸出去。他面容寡淡,目光细细扫过少女扑闪的长睫,微抿的红唇,他喉头微耸,沉哑的声线平得不能再平:“那就好。”   赵枝枝盯着窗外的绿竹,怔怔出神:“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自己的屋子,像今天这样静静坐着,只是坐着,什么都不用做。”   赵朔轻声:“原就该这样。”   赵枝枝指了指窗外一处拆掉的旧篱笆:“以前我偷懒不想学舞的时候,就会躲在那后面,要是运气好,能躲半天。”   赵朔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旧篱笆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被修剪过的草丛。   他也记得这处旧篱笆,篱笆藏不了人,不是她运气好,而是他为她打了掩护,故意让人去别处寻。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赵朔仍是在意她的一双肿眼睛:“太子没有让你受委屈,那是谁让你受了委屈,竟让你流泪。”   赵枝枝:“听闻父亲与叔伯们的死讯,一时伤感,掉了几滴泪而已。”   赵朔低垂眼睫:“莫要难过。”   赵枝枝揉揉酸涩的眼:“出丧的事,辛苦兄长了,家事繁忙,兄长记得休憩,切莫操劳过度累坏身子。”   赵朔无数句话到了嘴边,最终只得四个字:“多谢挂念。”   赵枝枝看过去,目光探在赵朔脸上,他似乎瘦了些,眉眼间透出几分疲倦。   赵枝枝为丧事生出的悲伤暂且放下,开始为赵朔担忧。   兄长才回来,就发生这种惨事,想必兄长也很迷茫慌张吧,他年纪轻轻就要担起整个赵家,若是赵家败在兄长手里,他一定会很自责。   赵枝枝意念动摇,过去她打定主意,再也不与赵家扯上任何关系,赵家的事与她无关,她绝不会为了赵家出力。可是如今,赵家那些令她害怕的人都已经死了,现在的赵家,就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她唯一敬重的兄长,成了这个空架子的主人。   赵枝枝纠结不已,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该违背自己的初衷,她应该本分地做太子的赵姬,而不该为了家族的利益去向他要东西。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置身事外,不管不顾,明明能为兄长做些事却偏偏不做,任由兄长辛苦地背起整个赵家,是极为自私的表现。   兄长和赵家那些人不一样,他对她很好,他是真心实意对她好。兄长是整个赵家第一个认她做家人的人。她的旧名是他取的,当年他走到年幼的她面前,牵过她的手写下两个字——吱吱。   他说:“以后你就叫吱吱,我是你的兄长,我叫赵朔。”   赵枝枝抬眸看向赵朔,她决定好了,她要从今天学会吹枕边风。她不会为难太子殿下,殿下愿意给的她就要,不给的她绝对不会勉强他。如果她的枕边风吹得不好,那她就开始攒钱攒东西,她可以将自己的月钱和太子殿下的赏赐都拿给兄长。   支撑一个家族需要什么,她不清楚,但至少她可以略尽绵力。   赵枝枝抱着对太子的愧疚心,小声问:“兄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赵朔愣住,旋即笑出声。   丧期发笑,不孝子孙。赵枝枝吓得东张西望,生怕被人看到赵朔在笑。   “莫笑了,莫笑了。”赵枝枝紧张道。   赵朔及时停下笑容,他好不容易敛神正色,眸底的笑意仍是藏不住,柔声宽慰:“别怕,就算被人看到,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枝枝不敢放松警惕,念叨:“万一被人拿来做文章,那就糟了,别人会骂兄长的。”   赵朔:“那就让他们骂好了。”   赵枝枝噎住,她悄悄看赵朔一眼,赵朔及时转开眼眸,他重新提她刚才说过的话,唇角上扬:“你为何问我想要什么?”   赵枝枝没有隐瞒:“因为我想为兄长分忧,兄长想要的,或许我能向太子殿下讨来。”   她没什么底气,声音轻飘飘,添一句:“总能讨来的,只要他不生气。”   兄长是她的家人,太子殿下也是她的家人。两个家人,都很重要。   赵枝枝心头顿了顿,还没开始吹枕边风,她就已开始担忧太子生气。要是太子生气,她就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兄长的事,但她不能因为怕太子生气,连冒险试一试都不肯。   少女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细眉舒展又蹙起,赵朔看在眼里,想要伸出手抚一抚她脸的欲望越发浓烈,指甲已经抠出了血,他眼睛未眨,身形未动,什么都没做,只是目光深深望着她。   “我想要的,无人能给我。”他声音平静,缓声告诉她。   赵枝枝并不泄气:“兄长说出来听听,太子殿下是帝太子,并非一般的诸侯国太子,或许他能让兄长得偿所愿。”   赵朔压住苦涩的笑意:“曾经我还有机会得偿所愿,现在已经没有了。”   赵枝枝不想让他气馁:“现在没有,说不定以后会有。”   赵朔眉眼垂得更低:“是,说不定以后会有。”他沉默半晌,忽然问:“你爱慕帝太子吗?”   赵枝枝脸羞,想半天,道:“我喜欢待在殿下身边。”声音越来越轻,“待在殿下身边,很安心,我想要一直待在殿下身边。”   赵朔:“好,兄长明白了,你想要一直待在帝太子身边。”   赵枝枝点头:“嗯。”   赵朔严肃道:“赵家的事,你无需操心,我的前途,也无需你担忧,你只要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不必为我向帝太子讨要东西,记住了吗?”   赵枝枝:“记住了。”不放心,悄声又问:“真的不要我在殿下面前为赵家说好话吗?”   赵朔深邃的眸光定在她朱唇上:“不要。”   赵枝枝不好再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他不高兴了,所以他才会端出冷肃的面容。   她不该说这些吗?   她没有小瞧他的意思。她知道,他和父亲他们不同,他不会以伸手要东西为荣。   赵枝枝刚想解释两句,听得赵朔沉声道:“我是你的兄长,理该是我为你成全心愿,而非本末倒置,让你为我讨要东西。你放心,赵家有我,不会落败,你只管安心地待在太子身边。”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只要你想,兄长会让你一直做他的宠姬,若是有一天,你不想做他的赵姬,告诉兄长一声,兄长会来接你。”   赵枝枝心中感动,眼角一红,她声音沙哑道:“我虽没有父亲了,但我有兄长,长兄如父,请兄长受我一拜。”   说完,她向他行大礼。这个大礼,在她与他云泽台相见时便该行过,苦于两人身份,只能拖至今日。   少女伏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   赵朔想要扶她,颤抖着从袖下伸出手,才刚伸出半截,触及掌心,已抠得血肉模糊,他只得重新用袖子遮住。隔着衣料,他指尖抚过她的乌黑浓厚的青丝,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以后的赵家,是兄长的赵家,也是你的赵家。”他附在她耳边轻语,“你随时可以回来,兄长等你回来。”   赵枝枝沉在他的温情中,越发觉得他回来是件好事。她又多了一个家人在身边。   她曾经不希望他回来。他回来了,意味着他要担起赵家的担子,她见过那些继承家业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和长辈一样的人,她不想让她记忆中的兄长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现在看来,兄长并不会像她担心的那样,做一个无耻的人。   赵枝枝双手置于额前,再次伏下去,诚挚道:“愿兄长得偿所愿,前途似锦。”   赵朔眸底酸涩:“多谢。”   赵家的丧事办完后,帝台重归风平浪静,短短数日,已无人再记得赵家发生的惨事,人们饭后闲谈的话题由赵家转到了千里之外的赵国。殷军尚未撤走,人人开始谈论赵王室接下来或有的反击之举。   “又不是不撤走,他们急什么,借牛耕地还得让牛喘口气呢,更何况是数十万大军,才刚打完仗,殷军在赵国境内稍作歇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赵人真是小气!”   “你们说,赵王会不会和我们的帝天子撕破脸啊?听说赵王疯得很,连自己的王后都敢杀,他若骂起帝天子,想必不会嘴下留情。”   “要不是赵王递了上奏书,帝天子哪会帮他!这些诸侯国的国君,一个个都是眼光浅陋之人,比如说那个齐王,他不将帝天子放在眼里,现在好了吧,帝天子不帮他,帮赵王,赵王根本不占理,无非就是递了个上奏书而已。”   外面的人谈论赵国的事,朝堂上也在说赵国的事。姬阿黄在赵国快要顶不住了,一天十几封信往回传,催促姬重轲和姬稷赶紧挑选合适的人送去赵国与赵国贵族周旋。   人选已经定下,选了两个人。   赵枝枝夜晚和姬稷吃夜食的时候才知道,赵朔已经被派去赵国。   姬稷没有避讳,直接告诉她,赵朔此次前去,表面上是作为殷王室的使臣前去拜访,实则是为了干涉赵国内政,扶持赵太子登上王位。   赵枝枝惊讶得连筷子都掉了,太子短短两句话,实在太过震撼。一时间,她不知是先为赵朔成了使臣的事惊讶,还是先为太子将换王这么重要的事随随便便就告诉了她。   赵枝枝顿时觉得自己背负了重要的秘密,她下意识左右环看。   姬稷笑出声,起身坐到她那边,“你怎么一副做贼的样子?偷什么了?”   赵枝枝仍然无法放松:“偷了殿下的秘密。”   姬稷:“不对,不是秘密,是偷了孤的心。”   他一本正经说着话,理直气壮的模样,不像说情话,像是在说什么大国宣言。赵枝枝拣起筷子戳戳他的心口处:“殿下莫要诬赖赵姬,心明明还在,才没有被赵姬偷走。”   “挖出来给你?”   赵枝枝不敢再开玩笑:“不要。”   姬稷一只手捂住她的眼:“来来来,孤这就挖出来给赵姬尝尝。”说罢,他拾起食案上的酱葱拌猪肝,假装发出痛苦的低吟声,将猪肝往她嘴里送:“赵姬尝完后告诉孤,孤的心是什么味道?”   赵枝枝嗅见菜香味,紧抿的双唇不再坚守,一口吞下,差点咬到姬稷手指。   姬稷啧一声:“怎么样,好吃吗?”   赵枝枝吃得津津有味:“好吃,殿下的心,嫩滑爽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姬稷笑倒,拿开遮她眼的手,伏低脑袋,凑到她心口处:“赵姬吃了孤的心,孤也要吃赵姬的心。”   赵枝枝往前挺了挺:“给。”   姬稷不客气地往里狠狠埋了埋:“开吃了。”   赵枝枝笑着扭开:“都是油,脏死了,殿下弄脏赵姬的衣服了。”她学他刚才那样,拾起食案的嫩猪肝递给他:“赵姬的心已经挖出来,殿下快尝尝。”   姬稷嗷呜一口吞掉。   赵枝枝:“好吃吗?”   “不好吃。”姬稷将她压倒软席:“赵姬的心太甜了,甜得孤牙疼。”   两人嬉笑玩闹一番,今天的夜食又凉了。   天气变得快,前几天还是暑气腾腾,这几天就变成大雨倾城。秋天真正来了。   外面风声大作,偶有惊雷响起。   赵枝枝趴到窗户上看外面刮风下雨,身后姬稷抱着她,轻轻伏在她背上。   她已经不再怕惊雷,也不再怕暴雨,有太子陪她看雨,电闪雷鸣也别有一番美。   世间万物,皆有各自的美丽。大雨是,惊雷是,她也是,太子也是。   赵枝枝在心里臭美了一番,听见耳边太子道:“前去赵国的使臣,除了你兄长外,还有你阿姐的夫君孙馆。”   赵枝枝小心问:“殿下选他们委以重任,是为了赵姬吗?”   姬稷抱牢她,含笑撒谎:“当然不是。” 第83章 一更(可购买请刷新))   赵枝枝听到他说不是, 当即长吁一口气,轻松之余觉得有些遗憾, 口吻戏谑:“赵姬差点以为自己能做祸国妖姬呢。“   姬稷憋笑,揉揉她脸蛋,道:“就算是为了你,纳用两个人而已, 算哪门子祸国妖姬?”   “现在只是纳用两个人, 以后就是纳用赵姬所有的亲朋好友, 以小见大,窃国者从窃心开始, 书上都这么写。”赵枝枝有板有眼地说着书上的记载, 大多都是女子祸国之类的事。   其实她不喜欢那些记载, 但此刻应景,她忍不住往外抛话, 一边说一边偷瞄太子的神情,看他作何反应。   姬稷沉思:“赵姬说得很有道理。”   赵枝枝眸底涌起一抹失望:“很有道理吗?”   姬稷:“窃国者, 确实从窃心开始, 但国君的心若是光伟正大,即便窃去,拥有这颗光伟正大之心的人, 亦不会使国家倾覆。倘若国君的心若本就昏庸无能,即便无人窃取,他自己也会令国家灭亡。每个妖姬的背后,都有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 倘若君主贤明,那么妖姬便不是妖姬,而是——”   赵枝枝高兴起来:“而是什么?”   姬稷从背后腾空抱起她:“而是赵姬。”   赵枝枝笑着被他从身后抱着往前,她的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两个人像重叠的木偶一般,动作笨拙地朝前走着。   “为何妖姬的反面是赵姬?”赵枝枝好奇问。   姬稷:“妖姬擅长迷惑人心,擅长骗人,赵姬嘛——”他故意拖长尾音,抱着她晃了晃:“擅长被人骗。”   赵枝枝心里不服气,暗自哼了哼,小声嘀咕:“那可不一定。”   姬稷:“那你骗一骗孤,看孤是否会上当受骗。”   赵枝枝酝酿片刻,从他的脚背上跳下来,没有穿袜的脚在地上来回踱步,踱了好几圈,姬稷皱眉:“袜子呢?什么时候脱掉的?冻病了孤可不哄你喝药。”   他嘴里说着话,到处去寻袜子,食案边寻到一只袜子,浴桶边的屏风下寻到另一只,两只袜子凑一对,拍掉灰尘,回身要替她穿袜子,一回头,人不见了。   “赵姬?”姬稷轻唤。   屋里无人回答。   他动了动耳朵,全神贯注屏息听屋内另一个呼吸声。   还在屋里,没有跑出去。   他想到他刚才说过的话,让她骗他,心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再唤她,袜子别到腰带间,悠闲自在将看过雨的窗户拢紧。拢了窗,优哉游哉躺回大床边,双手枕着脑袋,目光定在床侧对面的大木箱。   赵姬就躲在那里面。她现在攒钱攒东西,不再避开他,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底下攒,那个大木箱就是她现在专门用来盛宝物盛钱的大本营。木箱里盛的东西不多,上次她将她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捐做军饷,之后再攒,就只剩可怜的一点点东西。他打算等年底的时候,以过年的名义,一次性将赵姬的大木箱盛满宝物。   赵姬喜欢攒东西,除了食物不能往木箱里放之后,她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往木箱里放,如今她将自己也放了进去。   他也很想被她放进去。要是赵姬想,他愿意偶尔被她藏进去。   赵枝枝躲在大木箱里,急得要命,殿下怎么还不开口让人寻她?她都消失不见了,难道他都不着急的吗?   赵枝枝等了又等,实在憋不住,她自己悄悄顶开木箱,准备往外瞥一眼,木箱才开一条缝,一双幽深如湖的眼睛映入眼帘。   赵枝枝吓一跳,赶紧将木箱合上。   已经晚了,头顶上的木盖传来手指敲击声,太子的声音懒洋洋:“不得了,丙殿竟然有耗子,孤得召家令的猫来抓耗子。”   赵枝枝见自己伪装失败,只好放弃躲藏的心思,试图用脑袋撞开木箱从里面出来,头一撞,没撞开,用手推,还是没推开。   赵枝枝急了:“殿下,殿下,我出不去了。”   太子的声音凑近:“谁在木箱里面说话?”   “是我,是赵姬。”   姬稷压在木箱上:“原来不是耗子,是赵姬。赵姬为何要躲进木箱里?亏得孤一番好找。”   赵枝枝使劲往外推:“是殿下说让赵姬骗一骗殿下,所以赵姬才躲起来。”   姬稷不再捉弄她,打开木箱,一把将赵枝枝抱出来:“都说了,你骗不到孤,偏不信。要是孤不理会你,你是不是打算在木箱里躲一晚?”   赵枝枝瘪瘪嘴,挂在他身上,双手无力地圈住他脖子,两只圆眼睛黑溜溜地一转,心里有了主意,埋在他肩头,小声抽噎起来。   姬稷正朝床边走去,听见少女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声,身形一顿,着急问:“怎么了?是不是刚躲在箱子里蹭伤哪里了?”   少女不答,只是伏在他肩头呜咽:“痛,赵姬痛。”   姬稷加快脚步,刚到床边,才一放下她,少女便伏倒锦被,脑袋埋进枕头里,两条腿垂在床边,喊痛的声音更大了。   姬稷推推她:“哪里痛?孤替你瞧瞧。”   少女嘴里含糊不清地答:“这里痛,痛得很。”   姬稷第一反应就是摸摸她的脑袋,又急又气:“刚才是不是拿头撞木箱了?”   “是……”   “谁让你拿头撞的,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脑袋撞东西,就是不听。”   “不是头疼。头不疼。”   “头不疼,哪里疼?”   “身上疼。”   姬稷手忙脚乱,转而捞起她的裙子和衣袖到处查看:“别动,孤看看,痛得厉害,许是流血了。”   夜里黑,看不清,他拿过油灯,还没来得及照一照,少女翻身,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没能骗到殿下,所以心里疼,现在骗到殿下,心里就不疼了。”   姬稷焦急的面容瞬时恢复平静,立在床边,眯眼睨她,半天不说话。   赵枝枝不闹了,掀开被子:“殿下,来,睡觉。”   姬稷放下油灯,拿下腰间别的袜子,抱住她一双脚摁住不让动,替她穿好袜子才放开。赵枝枝两只脚并了并,转眸看姬稷脚上的袜子,沾了黑点,脏了。   她取过堆在床脚边的一双干净袜子,替他脱下旧袜子,穿上新袜子。   两个人都穿好袜子,往被子里一躺。   赵枝枝闭上眼睛等着姬稷扑过来,她已经解开了小衣,等了一会,身侧的人毫无动静。张眼一看,他紧皱眉心,神情极为痛苦。   赵枝枝心惊:“殿下,你怎么了?”   姬稷一只手搭她背上:“……孤……孤好像……”   赵枝枝听不清楚:“好像什么?”   姬稷:“好像中毒了。”   赵枝枝吓到失语,作势就要爬下去喊人,才刚爬到床边,被人从身后一把拖回,太子:“来不及叫医工了,只能赵姬救孤了。”   赵枝枝面色苍白,说话结巴:“怎么……怎么救?”   姬稷捏住她的嘴,张嘴亲上去:“这样救。”   缠绵悱恻的一个深吻,赵枝枝被吻得两眼失神,仍不忘问姬稷:“殿下到底中没中毒?”   姬稷抱着她往被子里钻,他头顶着被子趴在她身上,双手撑在她身两旁,笑得像个顽童:“赵姬觉得呢?”   赵枝枝仔细盯看他,虽然黑夜朦胧看不清,但她分辨得出他此刻正在笑:“殿下骗我,殿下分明没有中毒。”   姬稷响亮的一个吻印在她额头上,笑得更开心:“礼尚往来。”   赵枝枝惊魂未定:“大骗子。”   姬稷哼一声:“小骗子。”   赵枝枝气不过:“殿下怎么可以骗赵姬,万一以后真中毒了,赵姬却不相信殿下,不能及时为殿下呼救怎么办。”   姬稷见她真生气了,立刻收住笑容,低声试探:“赵姬?”   躲在被子里什么都看不清,赵枝枝肆无忌惮翻了个白眼。她气她自己被骗倒了,太子演得比她好,刚才她真的以为他中毒了。   姬稷闷声:“刚才你是不是冲孤翻白眼了?”   赵枝枝不敢再翻白眼,死死闭上眼:“没有。”   姬稷摸摸她的眼皮:“那你闭眼睛作甚?”   赵枝枝嘟嚷:“睡觉。”   姬稷叹口气,从她身上翻下去,被窝里憋太久透不过气,他用脚将被子往下蹬了蹬,两个人露出脑袋,又能自由喘气。   赵枝枝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悄悄睁开,偷瞥姬稷。他神思怔忪,似乎正在想事。   赵枝枝不动声色勾住他的小拇指,才刚碰到,姬稷一把抓过她的手,十指紧握:“孤想过了,刚才你说得对,孤的玩笑确实太过。要么这样,以后孤要是真中毒了,孤就朝你翻白眼,你看到孤翻白眼,就寻人来救孤。”   赵枝枝郁闷:“为何要用翻白眼做信号?就不能换其他的方式吗?”   姬稷将她的手搁在心口处:“傻瓜,这个简单易记而且不会混淆,你看孤平时就算再生气,有对你翻过白眼吗?”   赵枝枝仔细回想:“好像没有过。”   姬稷拍拍她的手背:“就这么说定了,孤遇到危险,就朝你翻白眼。”说罢,他重新翻身伏到她身上:“来,你先习惯下。”   太子大大的一个白眼映入视野中,赵枝枝觉得哪里不对,半晌,她也对他翻白眼:“殿下也习惯下,以后赵姬遇到危险,也向殿下翻白眼。”   两个人互翻白眼,随后翻云覆雨,也不忘对彼此抛一个白眼,姬稷第一个投降:“好了,不要翻白眼了。”   赵枝枝大汗淋漓:“没有……没有翻白眼。”   姬稷当即明白怎么回事,心头欢喜,雄赳赳气昂昂地问:“还要吗?”   赵枝枝仰起脖子,抽泣一声:“嗯——”   姬稷满足喟叹,一头扎下去:“真是个妖精。” 第84章 二更   殷王室的使臣前去赵国后, 每五日便有书信传回。姬稷命人誊抄书信中无关朝政的内容,拿去给赵枝枝看, 好让她知晓赵朔在赵国平安无事。   赵枝枝的担心成了放心,她想让赵姝也放心,毕竟这次同去的人里,有赵姝的夫君。她特意问姬稷, 能不能将她看的信也给赵姝抄一份, 好让她知晓孙馆在赵国的近况。姬稷同意了, 命人将孙馆的书信挑出来,隐去朝政之事, 誊抄上面的废话。   孙馆文章用词简洁, 但句子很多, 废话更多。赵朔的回信,全篇简单明了, 客观叙述赵国每日局势,唯有一句“寝食俱安”与朝政无关。但孙馆的禀信不同, 几乎通篇都在抒发他自己的想法和他的美好抱负, 顺便再提一提赵国街市的吃食。   赵朔往回传的信经过层层剔除,递到赵枝枝手上,几乎都只有一句话。但孙馆的信经过层层剔除后, 仍是满满的两卷羊皮。   赵枝枝对赵国甚是好奇,她对她没去过的地方都很好奇,因为现在赵朔在赵国,所以赵国就成了她现在最好奇的地方之一。她希望能从赵朔的书信中窥得赵国之貌, 无奈,赵朔的信实在太简洁,她只好偷偷看孙馆的信过把瘾。   其实也算不得偷偷看,毕竟在她之前,不知有多少个人看过。赵枝枝又一次看完孙馆的信,感慨孙馆真的很能写,尤其是写赵国街市和赵国贵族,下笔如有神,连她这种半吊子的白丁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像看故事一样。   赵枝枝已经开始期待孙馆下一次传回来的书信了,她让人将信送给赵姝。   送信的人,比她还要积极。他是自己主动站出来说要去送信的。   赵国传回的信,算是机密,即便孙馆写了再多废话,也不能流传出去。信送到赵姝手里,只能让她看,看完就要收走销毁,所以送信的人必须武功高强而且忠心不二,才能保证信从云泽台拿出去再拿回来的过程中不被他人劫走。   太子告诉她,原本打算让星奴去送信,但昭明自请送信,他愿意做这种小事,自然更好。信一来一回,也就更加稳妥。   “辛苦昭明公子了。”赵枝枝卷好羊皮放进铜管里封好,双手捧给昭明。   “应该的。”昭明面无表情。   赵枝枝随口问道:“下一次的信什么时候回来?”   昭明:“四日后,最迟寅时之前,赵姬和赵姬的姐姐就能看到新的信了。”   赵枝枝:“难为你记得。”   昭明:“分内之事。”   赵枝枝嘀咕:“可是上次我问你别的分内之事,你就记不清楚。”   昭明收好铜管:“是吗?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赵枝枝转身将赵姝上次回信时提到的书拿给昭明,“这个也拿给阿姐,阿姐说过想读一读它,刚好甲观有这本书,阿元替我寻出来的。”   昭明犹豫,没有接,公事公办地问:“太子殿下准了吗?”   赵枝枝:“甲观的书,要太子殿下准许才能往外拿吗?”   昭明:“当然。”   赵枝枝完全忘了要征得太子同意。她现在做的很多事,都不再征求他的准许,这些大多是小事,往外拿书的事,在她看来也是小事。太子说了,甲观的书,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要她喜欢,都是她的。   赵枝枝:“要是殿下知道书被拿了出去,会怎样?”   昭明回忆:“殿下不喜欢别人擅作主张处置他的东西,以前在殷国时,有个门客偷了殿下的一本书拿出去看,被殿下知道后……”后面的话,及时咽回去。   赵枝枝:“然后呢?”   昭明看了眼面前洋溢着快乐幸福的赵姬,思忖再三,选择隐瞒:“没怎么。”   赵枝枝着急:“你不是说殿下不喜欢别人擅作主张碰他的书吗,你不说清楚,我怎知后果是什么,怎敢将书拿出去给阿姐看。”   昭明拿过刚才没有接的竹简:“是我太过谨慎,赵姬放心,如果是赵姬的话,殿下肯定不会责怪。”至少不会砍掉手脚。   赵枝枝也觉得太子不会责罚她,但她为赵姝担心:“阿姐若是看了殿下的书,殿下会罚阿姐吗?”   昭明语气肯定,掷地有声:“不会。”   他浑厚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是已经做好准备用性命保全赵姝不会因此受罚。赵枝枝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再问,嘱咐他快些将书和信送过去:“莫要让阿姐等急了。”   昭明将书和信绑在腰间:“我这就去。”   昭明跳进孙府时,赵姝正在和自己的婆婆孙夫人下棋。   孙夫人的夫君,也就是赵姝的公公,这阵子回了殷都处理孙家本家的事,孙夫人见丈夫不在跟前,便召儿媳陪伴。   孙府各屋的人,大多都是各过各的,纵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很难碰头。赵姝嫁进孙府半年有余,见孙夫人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孙鼎最烦儿孙闹事,孙家人但凡聚在一起,必会滋事,早年闹出好几条人命,还有兄抢弟媳杀弟未遂的丑事。孙鼎为求家宅安宁,以雷霆之势,要求孙家子孙无事不得聚头,一应礼节规矩能免则免,除非他召集商议家族之事。   此前赵姝见孙夫人,皆有孙馆作陪,每次待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回去。孙夫人与她聊话,她也不需要特意花心思应对,因为孙馆会替她吸引孙夫人的注意力。孙馆很能说闲事,刚好孙夫人很喜欢听闲事。孙夫人和孙馆聊话,也就不记得她这个儿媳在旁边了。   再一次让了黑子给孙夫人吃棋后,赵姝内心第一百零八遍叹气。   没了孙馆在面前,她才知道孙夫人有多难应付。   怎么做都不对,孙夫人总是皱眉扫视她,那两道视线沉过来,看得她手心都出汗。   就在赵姝苦闷地煎熬时,大开的窗户忽然有一堆麻雀扑进来,棋盘被搅乱,孙夫人吓得大喊:“来人,来人!”   屋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捕鸟的奴随,孙夫人头上肩上落满鸟屎,呱唧叫喊:“备水,快备水!我要洗澡!”   赵姝趁机跑出屋:“阿母,我先回去了。”   孙夫人已经没有心思搭理她:“去吧去吧。”   赵姝走到庭院,仍听见在孙夫人屋里咒骂那群突然冒出来的麻雀。   赵姝跑得更快,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屋子,进屋后气喘吁吁,没有急着喝水,而是禀退所有的奴随:“去阿母屋里抓鸟罢,就说我让你们过去的。”   奴随们走后,赵姝气息未平,悄悄打开窗户,半边身子探出去,秋风萧索,她顶着秋风仰头望了又望,目光从屋顶落至大树,仔细扫视,生怕漏掉半点端倪。   许久,她没了耐心,对空气道:“出来罢,我知道是你。”   无人回应。   她哼一声,将眼睛捂上:“不看便是,我才不想知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话音刚落,风里飘过桂花的香气,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给你,这次的信。”   赵姝本想从指缝里偷瞧他是从哪个方向窜过来的,还没得及看清,他就已经立在她身前,她气馁地挪开遮眼的手,视线好奇在他脸上盯了半晌。   这个人神出鬼没,他给她送信好几次了,无一次被人发现,每次都是去无踪来无影,他是不是会法术?   昭明被看她看得耳朵发红,佯装镇定背过身,“这次赵国传回来的信,信使路上遇暴雨,所以耽误了半日,我一拿到信尽快赶过来了,你夫君一切安好,无需担忧。”   赵姝照常拆开铜管,目光扫过羊皮卷。   又是些废话。   “好了。”赵姝将看完的信重新拿给昭明。   昭明拧眉:“这么快就看完了?你不想细细品读一番吗?”   赵姝:“我看得快,无需品读,知道他没事就行。”   昭明收好羊皮卷:“下次送信是四日后,若有延迟,我会前来告知你,你不必惊慌,等我消息便是。”   赵姝不关心朝政大事,但她关心孙馆的生死。她第一次嫁人,不想这么快做寡妇。   “他在赵国做的事,很危险吗?”   昭明为难。   他只能送信,不能自作主张告诉她信以外的事。信上说危险,那就危险。信上没提危险,那就没有危险。   昭明侧身,余光瞥见赵姝温柔垂眸的面容,似乎知道他不会有所回应,她百无聊赖地抚着手腕上的金镯子。   昭明缓声开口:“只要他慎重行事,便不危险,最迟年底,他会回来。”   赵姝惊讶抬眸,为他一改此前沉默不答话的作风:“真的吗?”   昭明:“真的。”   赵姝放宽心:“你说真的,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昭明“嗯”一声,拿出赵枝枝托他送的竹简,“给你,赵姬让我送来的。”   赵姝接过一看,是她想看的那本书,顿时喜笑颜开,跑回屋里端水给昭明喝,陶碗从窗边递出去,昭明没有接。   赵姝:“给你的。”   昭明这才接过:“多谢。”   一碗水,他喝得极慢,眼神不自觉往窗里飘,她倚在窗边,手里捧着那卷竹简,一边看一边问:“书是等我现在看完收回去,还是就放在我这,我看完后你再来取?”   昭明盯住她:“一卷竹简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看完,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奴随都去了孙夫人处,无人会来打扰她。赵姝从屋里拿过一个草蒲递出去:“那你坐在窗下等。”   昭明垫着草蒲坐下去。   秋日的午后,日光灰白,凉爽的风旋起落叶。窗户大开,赵姝靠在窗上,竹简摊开,双手托腮,才看完两行字,心情舒畅,为文中传达的观念惊叹不已。太过激动,忍不住分神,视野中男人坐在窗下,滚圆的后脑勺对着她,木簪束发,肩背阔实。   她忍不住问:“刚才我阿母屋里的麻雀,是不是你弄的?”   昭明听见她的声音落下来,闭目歇憩的眼瞬时睁开,没有回头,答:“是。”   赵姝早就猜到是他,她迫不及待问:“你怎么弄的,教教我。”   昭明一顿。   他以为她会问他要做这样的事,又或是嘲笑他身为太子随人竟然放麻雀啄人,不成想,她的反应竟如此……与众不同。   “你想学?”   “想。”   昭明随手从地上捡了片树叶,薄薄两瓣唇夹住树叶,吹出哨声。   半晌。   四面八方的鸟齐齐飞过来,赵姝震惊,立马关上窗。   隔着窗,她听见他问:“你关窗作甚?”   赵姝:“我怕鸟粪。”   又是一阵哨声。   昭明:“好了,打开窗吧,鸟都飞走了。”   赵姝打开一条缝,瞧见外面一只鸟都没有,这才放心打开窗户。她问:“学这个,要学多久?”   “十年。”   赵姝知趣放弃:“不学了。”   昭明:“……嗯。”   赵姝重新开始看竹简,这一次,没再分神,一口气看完剩下的部分,意犹未尽。书实在太好,她心中千万句感慨要与人分享,刚好昭明在面前,他似乎不急着走,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起来。   昭明静静听着。   他能识雅字,可他对文章一窍不通。他的时间,全都拿去学杀人之术了。   赵姝说什么,他全都听不懂,他只能回她一句:“看来这本书真的很好。”   赵姝:“对,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好。”   昭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问:“比你夫君做的文章还好吗?”   赵姝一愣,继而点头:“那当然。”话抛出来,有失妥当,她又添一句:“夫君的文章不是不好,只是我更喜欢这本书而已。”   昭明:“你还喜欢什么书,我都找给你。”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的意思,是让赵姬找给你,我送过来。”   “等我想想,想到再告诉你。”赵姝将看完的竹简递还给他,忽然问:“你会做文章吗?”   昭明拿剑的手握紧:“不会。”   她不担心自己会戳中他痛脚,因为他神秘得没有痛脚可踩,所以她在他面前说话格外放松:“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你似乎做过许多人的情郎,你若不会做文章,如何讨她们芳心?”   昭明坚毅的面庞染上红晕,说话却气势如虹:“靠身体。”   半天沉默,他瞥向她:“但我已经很久不做别人的情郎了。”   赵姝眼乱眨,赶紧关上窗:“不耽误你了,你快走吧。”   昭明看着紧闭的窗,声若蚊呐,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你有认识的人要寻情郎吗?”   屋里赵姝的声音飘出来:“你可以试试我阿母。” 第85章 一更(可购买请刷新))   昭明往孙家送信的事很快搁下, 因为孙馆要回来了。孙馆不再往回寄信。没了信,自然也就无需给赵姝送信。   孙馆在赵国过得很不如意, 他人生最失意的日子,莫过于现在了。   明明他和赵朔都是殷王室派来的使臣,可是赵王室和赵国贵族,无一人将他放在眼里。起初还有人恭维他的文章, 也有人与他以文会友, 但是渐渐地, 无人再理会他。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昨天还是众星捧月的帝天子使臣, 今日就成了无人问津的路边寒士。他以为自己能在赵国大展拳脚, 如今却寸步难行。   孙馆默默观察赵朔那边的情况, 他惊讶地发现,一开始低调行事的赵朔, 现在已经成了左右邯郸贵族的重要人物,甚至连赵太子都与赵朔形影不离。   孙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短短两个月, 事情为何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不是说赵国崇文吗,就算没有使臣的身份,他作为殷国有名的才子, 无论相貌还是才气,都足以做赵国上宾。为何他们突然不搭理他了?   孙馆思来想去,只能将原因往赵朔身上想。   孙馆越想越闷气,既无奈又生气, 想给赵姝写信问一问,为何不提醒他,她的兄长如此记仇。   孙馆认定,是因为自己与赵朔同行共赴赵国的路上,在赵朔面前表现得太过傲气,到达邯郸后,又主动提出兵分两路,各自为营,所以才得罪了赵朔。   孙馆提笔又落下,最终还是没有写信给赵姝。   写给了赵姝,就要写给孙鼎,也就意味着要写给孙家其他人。太麻烦了。   孙馆在赵国过得实在太郁闷,无处发泄,将原本买给赵姝的金簪子换成了骨簪,特意到赵朔面前同他道:“比起金簪子,还是骨簪更适合姝儿,你说呢?”   赵朔完全不接他的话茬:“是。”   孙馆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气闷,在屋里关了好几天没出门。他消失了好几天,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仿佛他从未消失过,有没有他都一样。   孙馆不再挣扎,主动辞行,要求回帝台,临走前将骨簪又换成金簪,赵朔为他饯行:“一路好走。”   寻常一句话,听得孙馆后背发寒,当即要求姬阿黄派人护送他回去。   姬阿黄没搭理。   孙馆联想到赵朔这些日子的动作,自己吓自己,掏出金簪子别在头发上,同赵朔道:“待我回到帝台,它便不是一支普通的金簪,而是一支满载思念之心和沿途秀丽风光的金簪,我要将它送给姝儿。”   赵朔:“姝儿定会喜欢。”   孙馆这才松口气,一路纵马狂奔,不敢停留,生怕身后会有恶鬼追上来。   姬阿黄见孙馆离去,嫌弃之余又有些羡慕。他也想回帝台。   带了兵不打仗,没意思。   因为孙馆离开,姬阿黄主动问赵朔:“是否要再派一人前来帮衬。”   赵朔:“我一人足矣,无需废物帮衬。”   他话说得直白,姬阿黄噎了下,不好再继续往下说。   赵国形势,全托这个赵朔。在赵朔来之前,他就快被赵国贵族给吞了,赵朔一来,成功搅乱邯郸这摊水,大家乱起来,也就没有心思来烦他了。   姬阿黄只想早点回帝台:“还要多久?”   赵朔:“五日后成事。”   姬阿黄惊讶:“这么快?”他还以为要拖到年后。   姬阿黄为孙馆惋惜,多等五日,邯郸的功劳就有他的份。   赵朔淡淡道:“已经很慢了,若不是有人碍手碍脚,原该半月前就已成事。”   姬阿黄打量赵朔。帝台派两个人来,他最先看好的不是赵朔,而是孙馆。孙馆是殷都才子,他听过他的才名,出身殷贵,自然更合他的心意。而这个赵朔,此前又名夏朔,取信王太后,曾得罪邯郸无数贵族,而这次换王,赵国王太后是使不上劲的,要让赵太子上位,就得策反支持赵王的邯郸贵族。   姬阿黄得知赵朔的过往后,曾暗自抱怨过太子,赵朔谋划的上奏书虽然对殷王室有功,但这个时候最不该来赵国的,便是这个赵朔。赵朔来邯郸换王,不但要讨好他的敌人,而且要与曾经宠信他的王太后对立,这不是来找死吗?   结果,他看好的孙馆没有派上用场,四面树敌的赵朔却成了邯郸城里的风云人物。   姬阿黄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男人,再次感慨太子会挑人。一个敢用,一个敢做,换做是他,绝对不会冒险让赵朔担此重任。   姬阿黄对这种剑走偏锋的谋士很是崇拜,虽然赵朔说话不太客气,但他还是想要向他表达自己的好意:“有人送了我几个美貌多情的赵女,分你两个?”   “不用。”   姬阿黄再接再厉:“俊秀的少年要吗?”   赵朔:“不要。”   姬阿黄觉得没劲,还想做说些什么,已有赵人来请赵朔。姬阿黄一听是太子田墨有请,不敢耽误赵朔的事,悄悄派快马送他前去。赵朔去了半个时辰,而后归来。   姬阿黄追问:“田墨说什么了?”   赵朔:“他改变主意了——”   姬阿黄没听完立马骂:“田墨这个小孬种!他不想当王了?”   赵朔睨他一眼:“三王子莫要心急,听臣把话说完,太子墨改变主意,不是不想当王,他要赵王室的人毫发无损,一个不落,全都跪在他面前。”   姬阿黄虚惊一场,道:“都行。”想了想,不对劲:“赵王的命,他也要保住?”   赵朔:“是。”   姬阿黄:“想不到他还是个心软之人。”   赵朔哂笑:“太子墨,可不是个心软之人。”   姬阿黄:“此话何解?”   赵朔:“几日后,三王子自会知晓。”   姬阿黄不满地看看赵朔:“你就不能现在告诉我?”   赵朔笑着走开,回到居所,写下最后一封禀信。这次的禀信,一改之前只谈赵国局势的风格,信中提到赵国局势,只有简短六个字“见信时,事已成”,其余写的都是赵国街市吃食风景,洋洋洒洒写了十卷羊皮,不像禀事,倒像娓娓与人说赵国故事。   几日后,姬阿黄终于明白当日赵朔说的太子墨并非心软之人是何意。   邯郸大乱,赵王宫易主,年少的赵太子成了赵国的新主人。新的赵王登位第一天,斩杀贵族二百六十八个,赵国六姓被杀得只剩两姓。   王宫,玄衣加身的赵王田墨坐于王座之上,虚弱惨白的脸怏怏透着病气,他手里有气无力握着匕首,匕首往下滴血,赵朔立在他身后。   王座之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赵王室的人跪在地上,一边是老赵王宠幸过的后宫夫人们,另一边是田氏宗族。在他们的后方,有一个铁笼子,里面装了个人,像狗一样被套了链子。   赵朔面无表情扫视眼前的一切,仿佛这一切并非因他而起。   孱弱的少年猛地嗅了嗅空气里的血腥气,发出满足的声音:“真好闻。”   赵朔用袖掩住鼻:“快些。”   “知道了。”   顷刻,王座上的少年摇摇晃晃往下而去,指了地上跪的后宫夫人们。   “寡人记得你,你曾和寡人的母后吵过嘴。”   “还有你,你在花园里跳舞勾引王父,让寡人的母后彻夜难眠。”   “对了,你也是,你也曾让寡人的母后不高兴。”   少年发出狰狞的笑声,一刀一个,干净利落:“让母后不高兴的人,都该死。”   玄衣被血沾湿,少年没有停下,踩进血泊里,身后全是倒下的尸体。后宫的女人杀光了,接下来就该到田氏宗族了。   “母后那么痛苦,你们为何对她置之不理?”   “她求过你们,希望你们能劝阻王父,可你们什么都没做。”   “母后做了十几年的赵王后,你们从不夸她,你们只会嫌她不够卑微,不能讨好王父。”   少年举起匕首,匕首已磨出缺口:“你们也去死吧。”   被捆起来的田氏宗族们毫无任何反击之力,他们甚至无法发出凄惨的叫声,因为他们被马粪堵住了嘴,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的匕首落下来。   漫长的杀戮之后,少年发出喘息声:“好累啊,杀人真累。”   赵朔在他身后问:“好了吗?”   “再等等,寡人还要和王父说说话。”   他看向最前方的铁笼,“王父,你有话要对寡人说吗?”   铁笼里的老赵王神情痛苦,发出呜呜的声音。   少年笑着走过去:“差点忘了,王父没了舌头,就算想和墨儿说话,也有心无力。”   他蹲在铁笼外,像看狗一样看着里面的老赵王:“王父,你是在哭吗?”   老赵王无法说话,只能流泪。   田墨笑着笑着咳起来,围着铁笼转了又转,忽然拣起铁笼边的肉骨头丢进去,玩够了,才命人将笼子抬下去。   “真的不杀他吗?”赵朔问。   田墨:“当然不杀,他可是寡人的亲生父亲,寡人怎能杀自己的父亲,寡人要留着王父的命,日日与他共叙父子情。”   赵朔没再废话,拿出文书让他盖王印。   文书所言,赵国十二座城池,献给帝天子聊表敬意。   田墨将王印扔过去,让赵朔自己盖。赵朔盖完印,临走前提醒他:“年底集宴,臣在帝台恭候赵王驾临。”   田墨追过去:“你要是留下,寡人可以给你二十座城池。”   赵朔婉拒,行揖辞行。   田墨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直到视野中再看不见赵朔的身影,他垂头丧气走回寝殿,换下满身是血的衣袍,唤了自己的新宠前来伺候:“方才热闹得很,可惜你不愿出去,你为何要怕赵朔?他并不可怕。”   美艳的妇人将他抱在怀中:“他见过我,我怕他记得我,要是他抓我回去,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   田墨紧张抓住她衣袖:“他为何要抓你回去?”   妇人笑着吻吻他苍白的面颊:“你忘啦?我从前是奴隶。” 第86章 二更   赵国换了新王, 殷军撤兵回帝台,新赵王向帝台献上十二座城池的事传遍各诸侯国。有人说赵国懦弱, 亦有人说赵国知恩图报,赵齐一战,殷王室保全赵国,赵国用十二座城池回报殷王室, 是感恩之举, 情理之中。   之前因着殷军迟迟不肯从赵国境内撤兵, 各国间的赌坊为此开起赌注,赌殷王室几个月内会吞下赵国。如今殷军撤走, 赌约也就不复存在。众人的注意力, 从撤兵一事转到帝台年底集宴, 大家赌,今年有几个诸侯国君会去帝台参宴。   诸侯集宴, 是帝天子与诸侯国的传统之宴,代表着诸侯国对帝天子的臣服, 并向帝天子献上这一年的岁贡。虽然集宴代表的臣服之心早就消失殆尽,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每一任帝天子,每年都会设集宴,但能成功举办的次数少之又少, 除了每任帝太子登基那年,各诸侯国国君会齐齐相聚给个面子外,其他时候很少能凑齐人,这个来了那个不来。   虽然如此, 但每年集宴,总会来一两个。就算不去集宴,岁贡还是会呈上。轮到殷王室入主帝台时,情况就更糟了。帝天子登基那年,集宴无人响应,岁贡亦无人呈上,一连三年,年年如此。直到今年,殷王室出兵助赵国击退齐军。   帝台年底集宴一事重新摆在各诸侯国国君面前,是否前去参宴,也成了近来各国大臣争论的焦点。   赵王肯定是会去参加集宴的,那他们去不去呢?   这次赵齐的战事,他们算是看出来了。殷王室的行事作风,还和以前一样,像个悍匪,完全没有半点身为帝天子该有的正义感。殷王室统治下的帝台,不按套路出牌,原该维护诸侯国和平的帝台,如今成了帮架的好手,和谁关系近就帮谁。齐国就是吃了这个大亏。   故意孤立殷王室给殷王室脸色瞧,不承认他们入主帝台的帝天子之位,固然能逞一时之快,但若亲近殷王室,从中获取许多好处,何乐而不为呢?既然赵国可以用一封上奏书换取帝台的帮衬,那他们也可以学赵国。   继赵王宣布年底赴宴后,齐王是第二个向帝台表明要前去赴宴的人。   齐王打了败仗,丢了三座城池,这三座城池和赵国献给帝台的十二座城池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对于齐王而言,无异于心头割肉。丢城事小,为何丢城,才是关键。   赵国的城池,是赵王自己献上的,齐国的城池,是被人掠去的。二者之间,天差地别。   齐国经此一仗,元气大伤。齐相高和向齐王上谏,帝台年底集宴,或可与帝台商议,讨回三座城池。   如何亲近殷王室,成了齐国朝堂议论的要事。过去大家没想过要讨好殷王室,现在讨论起来,才发现,似乎难度有点大。   直接讨好帝天子本人吧,不太现实。众所皆知,帝天子姬重轲除了打战,似乎没有别的爱好。   讨好帝天子的重臣季衡吧,也不太行得通。季衡是出了名的殷国恶狼,要往他面前凑,得先扒层皮割点肉。   最后有人提议,可以尝试讨好帝太子。   大家更沉默了。   这一位,虽然年轻,但难以应付的程度,和前面两位不相上下。   众人议论一圈后发现,殷人虽有草莽之名,可殷王室上下一心,要想找到突破口,着实不是件易事。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有人道:“听闻帝太子有位宠姬,名叫赵姬,据来往的商人所说,这位赵姬,深受帝太子宠爱,帝太子曾为她广开云泽台,只为召人说故事给她听。”   “一个女子,行得通吗?”   “总要试试。”   众人想想觉得也是,先试一试再说。若是她能在帝太子面前为齐国说过几句好话,兴许帝太子会有所动容,到时候说服殷王室归还城池,也就容易些。更何况,讨好一个女子,不用费什么功夫,比直接讨好帝太子简单得多。   齐国讨论得热火朝天,而在千里之外的帝台,稀里糊涂成为齐臣重点关注对象的赵枝枝,刚睡完午觉起来。   一醒来,连打三个喷嚏。   赵枝枝摸摸鼻子,定是太子殿下在想念她。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赵枝枝老老实实穿好裘衣,脚上的袜子套两层,手里抱了汤婆子,奴随们替她梳头发,梳好的乌发又直又顺,懒懒地散在肩后,没有挽也没有簪起来。   摆在她面前的,是赵姝和赵朔分别送来的赵国特产。赵姝那份,是件曲裾,用孙馆带回来赵国衣料所制,颜色明艳,她给自己裁了一件,然后给赵枝枝裁了件一模一样的。赵朔送来的,就不止是衣裙了,什么都有。   赵枝枝高兴地查看礼物后,将礼物摆得整整齐齐,然后全都放进她的大木箱里。   兰儿他们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十几个小脑袋窜个不停。   赵枝枝招手:“来。”   小童们一哄而入。   学完了所有雅字的她,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教小童们学字了。她这几日无意中发现一个新乐子,就是拆字。   照常练习刻写的赵枝枝,在熟练掌握所有的雅字后,免不了动起偷懒的心思。雅字难学,更难刻写,要是能将字拆成更简单易懂的字就好了。   前日她闲得无聊,故意刻字刻一半,拿给兰儿猜字,结果兰儿竟然全猜出来了。   她又召其他的小童来,将她教过他们的字,刻一半拿给他们看,小童们和兰儿一样,也全都猜出来。   赵枝枝玩这个拆字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她不由想,既然写一半就能认出来的字,为什么要写全呢?既省时间又省竹简,要是大家都只刻一半雅字的话,同样的时间,能刻更多的字,要刻两卷竹简才能写完的文章,一卷就能刻完!   拆字很好玩,赵枝枝将这个好玩的想法告诉赵姝。她特意写了只有一半雅字的书信,写完后,特意问赵姝,能不能看懂?   赵姝回信告诉她,能看懂,但是看得很费劲,她的字本就丑,扭扭歪歪写一半,认起来就更难了。   赵枝枝又回信,特意将太子最近夸她字有进步的话告诉赵姝,并且表示,以后就用一半的字写信了。   然后赵姝回了只有一半雅字做成的文章。直到现在,赵枝枝也没能看完赵姝的这篇文章。   字能看懂,文章看不懂。   赵枝枝又一次放下赵姝半个雅字刻就的文章,她总算是看出来了,阿姐喜欢高深莫测的文章,阿姐自己做的文章也是高深莫测,一句话绕三圈将人绕晕,说完等于没说的那种文章,正是阿姐的心头好。   赵枝枝从甲观里为赵姝找出的那些文章,赵姝看得津津有味,赵枝枝一卷都没能读下去。   赵枝枝决心继续她的拆字大计。   “要是添一笔,还能认出吗?”赵枝枝往拆开的半个字上随便添一竖。   小童们齐声道:“能。”   赵枝枝想到昨天晚上太子说的话:“他们能认出只有一半的雅字,是因为他们本就认识这个雅字,若是他们本就不认识这个雅字呢?你拆一半,他们还能认出吗?”   为了验证太子说的话,赵枝枝今天没再拆熟悉的雅字,而是拆小童们没学过的字给他们认。   结果,真的如太子所说,这回小童们认不出了。   赵枝枝想让所有人一起偷懒学字的美好愿望瞬时落空。   黄昏时分姬稷回来,没在台阶上看到赵枝枝,他一猜,就猜到肯定是为了拆一半雅字的事。   赵姬一沮丧,就没心思在建章宫大门口等他回来了。   姬稷悄悄走入丙殿,见赵枝枝埋头刻她的雅字,无精打采,似是遭受什么打击。   她刻了很多只有一半的雅字,在这个雅字上减一笔,在那个雅字上添一笔,不像刻字,更像作画。   姬稷站在赵枝枝身后,一字一字念出她刻着玩的字。   赵枝枝猛地听见他的声音,知道是他回来了,头也没抬,继续刻字:“赵姬还以为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想到了别人都没想到的事。”   姬稷弯下腰,握住她的手一起刻写。用只用一半形态的雅字,写他自己的大名,又写她的大名。   这回轮到赵枝枝念出声:“姬稷,赵枝枝。”   她盯着他的名字看半天,而后道:“殿下,你的名字好难写啊。”   赵枝枝改动那两个雅字,“这样就好多了。”   姬稷也动手,将她名字的那几个雅字改动一番。改着改着,两个人较起劲,比谁改动的字更多更简单,改到最后,面目全非,谁都认不出原字是什么。   赵枝枝开心了,抱住姬稷,将她今天得出的结论告诉他:“殿下,你说对了,只有学过原字的人,才能认出一半形态的字。”   姬稷捏捏她的脸蛋:“所以还是不要偷懒了,乖乖写全吧。”   赵枝枝心里仍有十万个为什么:“反正都是学字,为何不一开始就学只有半边形态的字呢?” 第87章 一更(可购买请刷新))   姬稷愣了愣, 少女天真的面庞两只黑眼睛写满困惑,他鲜少被她问倒,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为何不一开始就学只有一半的雅字呢?   姬稷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赵枝枝这么一问,他敛神坐下, 沉思半刻, 道:“学字若如此简单, 岂不人人都能识字?”   赵枝枝脱口而出:“人人都能识字不好吗?”   姬稷凝眉。   古往今来,只有贵族才能识字。   晦涩难记的雅字, 一开始就是用来记载贵族间的高雅举止, 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的特权。没有人想过要让贵族之外的人学字, 贵族学雅字,是约定俗成的事, 良民与奴隶,为何要学字?   姬稷出生起便是高高在上的王子, 而后成了更为尊贵的太子, 从小到大,所思所想,皆是高位者的想法。高位者在乎的, 是权谋地位,是霸主利益,考虑一件事,必定是因为这件事对权力的巩固扩大有好处, 是国与国之间的考量。至于民与民之间的考量,少之又少。所谓民,一个数而已。   姬稷从小侵染在权力的熏陶中,他的心免不了和其他人一样,高傲而冷漠。生下来就握有权力的人,很难看到匍匐在他们身下的民众。倘若现在问这话的人,不是赵枝枝,姬稷只会觉得她无礼唐突,是个脑子有病的人,说不定会将她拖出去斩了。但正因此刻问话的人,是他的赵姬,所以他才愿意低下他高傲而冷漠的心,认真思考她的话。   “为何要人人识字,又不是人人都需看文章做文章。”姬稷反问赵枝枝。   赵枝枝张嘴道:“会识字,又不止是看文章做文章。”   姬稷又问:“那还能拿来做什么?”   “能拿来做很多事!”   赵枝枝将自己认为的识字好处一一列出来,“学会识字,就可以将自己重要的事记下来。以前赵姬想事情,要想很久很久才能想起自己几个月做的事,想到最后还有可能想不起,但自从赵姬学会识字后,赵姬将重要的事记下来,之后再想,就不用绞尽脑汁,直接翻看自己记下的雅字就可。”   她喘口气,继续道:“大家都能识字的话,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向彼此传递自己的心意,不必再为了一句话,天南地北地跑来跑去。”   她越说越激动:“还有,街上的铺子挂上大家都认识的字,大家上街玩,不必进铺子,就能知道铺子卖什么。”她想到自己以前上街时的烦恼,“现在的铺子,挂的都是符号,好多一样的符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赵枝枝说完,瞥见姬稷面容深沉,淡眉微蹙,似在为她的话发愁。   赵枝枝没有多想,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错话,太子问话,所以她才说这些话的。这些话全都是她的心里话。他想听,她就告诉他。   就算有不妥之处,她也不怕自己的话惹恼他。   太子要是生气,她亲亲他就好了。   赵枝枝说干就干,抱起姬稷的脸就要亲上去,亲之前不忘讨问他的回应:“殿下,赵姬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要是有道理的话,他最好夸夸她,不然她下次再也不和他说这些了。   要是没有道理的话,那就算了,当她没说。   赵枝枝努嘴在姬稷的唇上和脸上嘬了好一阵,姬稷回过神,反客为主,捧住她的脸嘬回去。   “你是谁?”她忽然听见他沉声问。   赵枝枝懵呆,殿下怎么了,他傻了吗?   “是赵姬啊。”   “你真的是赵姬吗?”他又问。   赵枝枝点头:“真的是赵姬。”   “不对,不是赵姬。”姬稷一把捞起赵枝枝抱到身上,她被迫变成一只八爪鱼,双手双脚使劲夹住他。   “不是赵姬会是谁?”她哼声问。   “是鬼。”   赵枝枝奇怪地盯着姬稷:“殿下作甚说赵姬是鬼?”   姬稷:“若不是鬼,怎会突然变得如此聪明。”他托住她在半空中颠了颠,“孤的小傻瓜,变成聪明鬼了。”   赵枝枝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笑,并不满足他这点子夸赞:“有多聪明?”   “简直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赵枝枝笑得合不拢嘴,不停问:“真的吗?真的吗?”   姬稷狠狠亲她一口,发出啵唧一声:“真的。”   赵枝枝用耳朵蹭他的嘴:“再多说几句,多夸几句。”   姬稷亲她的耳朵,一边亲一边喃喃道:“聪明鬼,聪明鬼,赵姬是个聪明鬼。”   赵枝枝得了夸奖很是高兴,吃起夜食来都格外有劲,今晚多吃了半碗饭。   吃完夜食,两个人继续讨论识字的事。   姬稷对于赵枝枝刚才说的话给与充分肯定:“如赵姬所说,人人都能识字的话,确实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对于百姓而言,这是件好事。”   赵枝枝挺胸昂首:“那当然啦。”   姬稷隐掉后半句。   对于贵族而言,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人人都能识字,雅字便不再是贵族的专属,学识亦不再是贵族的专属。人人都有学识,岂不人人都能做贵族?   若是人人皆通道理,久而久之,天下便再无贵族良民之分。这样的事,贵族不会允许,他们必会全力阻拦,无人愿意摧毁自己的统治根基。是以人人识字只能是种美好的愿望,至少目前是这样。   姬稷看着他面前一脸纯真笑容的赵姬,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渺小起来。他的心,和赵姬的心比起来,似乎有些狭隘了。赵姬的心,不因贵族和奴隶而异,光是这一点,他就无法相比。赵姬来到他身边以后,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将殷王室以外的人之外视作蝼蚁,因为大家都这样,所以他从未觉得奇怪。   直到现在,他仍是这样,但他偶尔会感到愧疚。这份愧疚,是赵姬沾给他的。有时候他会为了这份愧疚心,自发地考虑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比如是否可以用更仁厚的方式对待他的子民。   赵姬的心,不仅仅是纯洁而已,他不敢居功,这颗善良的心,不是他养出来的,是赵姬天生如此。她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她的每个想法,都是快乐而天真的。   世上还有会第二个赵姬吗?可能不会再有了。   姬稷牵住赵枝枝的手,他不愿意破坏她的美好期冀,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人人都能识字固然方便,但雅字很难学,就算只学一半形态的雅字,对于寻常人而言,也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他们连饭都吃不起,哪有功夫学字?”   “如果只学几个常用的字呢?比如说水,床,米,豆,大家每天可以用到的字。”赵枝枝用手在他手背上比划:“有些字多去掉一些笔画,学起来就很容易了,看一眼就能记住。”   她将自己拆掉乱改的几个字写给他,“殿下看,改成这样,是不是就很容易记住了?没学过字的人能记住,而学过雅字的人,也能认出它的原字,再次写的时候,就能偷懒了。”   姬稷瞧了瞧,她改动的那几个字,确实简单易记,至少比他改过的好记。   赵姬改字的初衷是偷懒,所以怎么方便怎么来,而他同她闹着玩改字,改的几个字虽然少了几笔,但依旧不忘遵循雅字该有的庄重严肃,所以不如她的字简单易懂。   “殿下,赵姬可以教云泽台的奴随们学这几个字吗?”赵枝枝不想浪费自己辛苦想出来的成果,今晚的她,是身处才智巅峰的她,以后她可能再也不会有这么聪明的时候了。   姬稷虽然对人人识字的前景不抱希望,但这不代表他不愿意让他的赵姬开心:“若是云泽台人人都能学会这几个字,孤就让安城的人也来学你的字。”   一座新城,最适合用来承载新的事物。   赵枝枝听他说要让安城的人一块学,激动得一口气改了几十个字。因为太过兴奋,所以改出的字改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写什么。还是第一次改的字最好。   姬稷挑出赵枝枝随手改过的字,总共十二个字:“先让人学会这几个字再说。”   赵枝枝原本觉得十二个字会不会太多,但是太子都发话了,她也就不觉得多了:“好。”   姬稷问:“要不要给你的字取个名字?”   赵枝枝也认为该另外取个名字:“殿下觉得,取什么好?”   姬稷打趣:“赵姬为了偷懒,所以才弄出这些字来,就叫懒字吧。”   赵枝枝鼓起腮帮子,懒字?   一听就很懒。虽然她勉强算个懒人,但她学字可不懒。   赵枝枝想半天,最后还是点了头:“好,就叫懒字。”   姬稷逗弄不成功,只好自己找台阶下:“换个名字。”   赵枝枝都可以:“换什么?”   姬稷将她的名字放进去:“叫枝字。”   因为用自己名字命名太过羞耻,第二日赵枝枝教字的时候,仍称它们为“懒字”。云泽台人数众多,如何让这么多人快速学会懒字,成了赵枝枝最大的烦恼。好在,这个烦恼很快迎刃而解。   阿元听说她要教懒字,给她出主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每次教一个,先将字教给建章宫的小童们,然后让小童们教给其他人,一个人学会后,必须教给下一个人,每个人都要做另一个人的老师,直到所有人都记住这个字。然后再开始教第二个字。”   云泽台众人风风火火地学起懒字,阿元主动担负起寺人的识字重任,他的办法很有效,很快,所有人都学会了赵枝枝的十二个新字。   赵枝枝自己称新字为“懒字”,但其他人都称她的字为“枝字”,近来云泽台众人碰面,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你学枝字了吗?”   姬稷下令给季玉,让季玉将赵枝枝的字教给安城百姓。   起初安城百姓对学字没有什么兴趣。在他们看来,识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吃力不讨好,他们又不是贵族,又不要做文章,学字做什么?随着季玉大力宣扬新字,大家发现,小季大夫让他们学的字,好像并不难学?三岁孩童都能毫不费力地记住,而且这些字全都是用得上的字。于是安城上下全都开始学新字。   大家很喜欢这些新字,街市铺子全都用上赵枝枝的字。   新入城的商人看见大街小巷的字,其中有认识几个雅字的人,对着铺子上的字看了好半天,惊讶不已。   这是什么字,明明没学过,却能认出来?   商人好奇问:“这是什么字?不像是雅字,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个,叫枝字。” 第88章 二更   季玉从安城回帝台述职, 先去王宫,而后入云泽台向姬稷回禀安城现状。   姬稷照常在甲观接见他。   赵枝枝也在甲观, 她躲在书架子后面。说起来,也不算躲,毕竟太子本就知道她在这里。   姬稷回来前,赵枝枝已经在甲观看了一下午的书。为了更好地改拆新字, 她决定好好感受别人的智慧熏陶, 看书就是变聪明的最好方法。   赵枝枝固执地认为, 每多看完一本书,她的聪明才智就会增加那么一点点点点。为此, 她将自己埋在书里一整个下午, 看得头昏脑涨, 仍是手不离书。   期间,阿元见赵枝枝看书看得实在太辛苦, 找了许多讲故事的书给她,好让她放松一下。许多有趣的故事摆在面前, 赵枝枝心里痒得不行, 她看的那些智慧书太过智慧,智慧得她一个字都看不懂。还是故事最好看了,要是智慧书写得都像故事一样, 她肯定能一口气看完一百卷!   赵枝枝内心百般纠结,最后还是顽强地抵抗住了诱惑,继续看那些令她两眼发晕的书。   太子回来的时候,赵枝枝正将竹简贴到额头上, 因为她头晕得无法再看不下去,但是又不想放弃增长自己的智慧,于是企图用心诚则灵的祷告方式,祈求神明将书里的智慧灌进她脑子里。   祈求,毫无效果。神明今日不高兴,没给她灌智慧,给她灌了浆糊。   赵枝枝脑子晕乎乎的,直到季玉在案前坐定,向姬稷行了大礼,两个人说了好一会话,她才回过神。   今天殿下回来得好早,她又忘记去台阶前等他了。   希望明天不要再忘记。   姬稷端坐几案软席,神情淡淡,目光置于前方,时不时给予季玉一个肯定的微笑和眼神,看似全神贯注地听安城之事,耳朵却不自觉竖起,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听后方的动静。   听兰儿说,赵姬在甲观待了一下午,极其认真地看书,连小食都不吃了。   甲观藏书无数,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他不想打断赵姬看书的大业,好的氛围令人能够专心致志,若是将赵姬赶到别处看书,或许赵姬就看不进去了。   安城是他的城,季玉是他的人,季玉来向他禀事,自然无需让赵姬回避。多让赵姬听听安城的事,以后他带她去安城巡视,也就不怕她嫌安城无趣了。   季玉也注意到书架后的动静。   若是没有猜错,躲在后面的是赵姬。   季玉不自觉将声音放轻,书架后竹简哗啦啦碰撞的声音更响,大概是赵姬在寻书。   甲观很大,几十个大书架并排,堆满竹简与羊皮卷,四四方方的大室,一眼望去全是书。书堆满视野,室内的光线比别处黯淡,因为是藏书的地方,所以不宜燃太多油灯照亮大室。   除了入门处一盏油灯外,便只有几案上的一盏灯。天渐渐暗下来,寡淡的日光彻底从室内消失。   没了光,看不清竹简上的字,赵枝枝想出去拿盏灯,一时没注意,脚下堆了太多竹简,才刚走出一步,被竹简绊倒,径直往前摔去。她已经摔出经验,反应迅速,双手及时撑地,没有摔伤,只是闹出声响。   姬稷猛地一下站起来:“怎么了?”   赵枝枝没来得及回答,姬稷已跑到她身前。他忧心忡忡扶着她,查看她身上是否有受伤的地方,摸摸手又摸摸脚,最后摸摸脑袋,见她没有唤疼,这才放宽心。   “不是待在这里看书吗,好端端地乱跑什么?”姬稷无奈叹口气,弯腰整理她脚边堆成小山似的竹简,“看书莫要心急,一卷一卷看,看完一卷再去寻下一卷,全都堆在这里,你不摔跤谁摔跤?”   赵枝枝乖乖听训:“知道了。”她从小山堆成的竹简里跨出来,“赵姬自己整理就行,小季大夫还在等殿下。”   姬稷将竹简塞到她怀里:“那你小心些,莫要再摔跤。”   赵枝枝点头:“嗯。”   季玉见姬稷往回走,三步一回头,走到他面前,仍不忘回头瞥赵姬。   “看着脚下,整理不完的书搁那就行,待会让寺人进来整理。”太子隔空对赵姬嘱咐。   赵姬隔空回应:“不用寺人整理,赵姬自己可以弄完。”   季玉觉得自己十分多余,此时此刻他不该在这里,他该在殿外和幺幺一起吹北风。   想到幺幺,季玉立马想到新字的事,其他的事差不多都已禀完,就差这件了。   季玉:“殿下上次让臣在城中传的新字,城中百姓很是喜爱,臣这次来帝台前,很多人纷纷向朝臣打探,想知道臣什么时候再带新的枝字回去?十二个新字不够用,他们想用更多的新字。”   赵枝枝听到这话,顿时跳出来:“他们很喜欢我的字?”   季玉想直接回应赵枝枝,又怕自己唐突,只好先看看太子,太子朝他点头:“不必拘谨,赵姬想知道的事,尽管告诉她便是。”   季玉喊:“是的,他们很喜欢赵姬的字。”   赵枝枝没有心思继续整理竹简,她丢开手里的竹简,提裙往前跑,想要听更多关于新字的事。   姬稷:“慢点。”   赵枝枝跑得更快,跑到季玉面前,气喘吁吁:“十二个新字,他们全都学会了?”   季玉连忙起身,因为太子也起身了,三个人站着说话,太子一把将赵姬拽到身旁,低喃:“跑这么快作甚,小季大夫就在这,没人不让你和他说话。”   赵姬没有回应太子,仍是看着他,再次问:“小季大夫,他们真的学会了我的新字吗?”   季玉偷瞄太子脸色,太子没有因为赵姬的无视而恼怒,他既惊讶又羡慕,一颗心放回去,笑着对赵枝枝道:“十二枝字,安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话音落,赵姬扑进太子怀里,一张脸埋进去太子怀中,脑袋在太子衣裳上蹭个不停。   季玉懵住。   他说错什么话了吗?赵姬为何突然颤抖?   季玉提心吊胆,定晴一看,原来赵姬的颤抖,是因为太过激动。   赵姬在笑呢。   赵姬笑得真好听,如百灵鸟般清脆悦耳。   姬稷揉揉赵枝枝肩头,低喃:“好了,瞧你笑成这样,小季大夫都被你吓住了。”   赵枝枝抬脸,看向季玉,有些难为情,但脸上的笑容仍是无法敛住,笑眼弯弯,闪闪发亮:“让小季大夫见笑了。”   确实是见笑,别处哪里能瞧见这样的笑容,笑得多好看呀。季玉陶醉地看了几眼,而后知趣垂下目光:“赵姬是否还有新字,若有新字,让吾一并带回去,安城的百姓等着学赵姬的新字呢。”   赵枝枝:“有有有,但是不多,我才拆改了八十几个字,小季大夫全都带回去吧,等下次小季大夫来的时候,我会努力拆改更多的新字让小季大夫带回去。”   季玉一听有八十几个字,甚是讶异,忍不住重新抬眸打量赵枝枝。   能拆改出一个简单易记的新字,尚能说是巧合。能拆改出十二个简单易记的新字,就不能用巧合说事了。   新字的好处,便是简单易懂。复杂繁琐的字比比皆是,随手一翻雅字,每个字都是难懂难写。要让一个字成为简单易懂的字,使人一眼看到就能记住,这样的事,可不是件易事。   他自认是个聪慧之人,才华学识,皆在常人之上。聪明如他,也不敢说自己能拆改出简单易记的新字。拆改人人都会,只要识雅字,就可拆改。可是,在此之前,鲜少有人想到要去拆改雅字,更别提要将拆改后的雅字成为人人皆能记住的新字。学雅字是件高雅的事,没人想过要将它变成一件廉价的事。   百姓勤劳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多繁衍后代,方是百姓该做的事。身强力壮生得多,每位国君对国民的期待,莫过于此。季玉最初得到太子捎来的十二个新字,太子说要让安城百姓学赵姬的字时,他以为太子被美色冲昏了头,所以才拿宠姬胡闹弄出的字让百姓学。   但当季玉看过那十二个新字后,他就无法再抱怨了。就算太子确有讨好赵姬的意思,拆改出这份新字的赵姬也值得被讨好。新字蕴藏的智慧与善意,令人惊叹,他惊得一晚都没睡。   新字风靡整个安城后,季玉曾尝试自己动手拆改雅字,改来改去,仍是改不出能与新字相比的字。   如今他听到赵枝枝还拆改了八十几个字,无法再保持平和的心态。他看着赵枝枝,就像在看一个深藏不露的谋士。   据他所知,赵姬才刚学完雅字,只能看懂一些简单的书,比如故事之类的。论学识,赵姬相当于一个八岁的贵族小孩,可能还不如八岁小孩。不如八岁小孩的赵姬,却拆改出了人人都能学会的新字。   若是可以,季玉真想敲开赵枝枝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她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季玉的目光定在赵枝枝脸上,她没有因为他盯着她就慌张不已。小季大夫被她惊到了,所以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他看的不是美丽动人的赵姬,而是聪明伶俐的赵姬。   赵枝枝大方地扬起脸:“我现在就去取字。”   姬稷拦住她:“等等。”   赵枝枝不想等:“很快就回来。”   姬稷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跑:“八十几个字太多了,取十个字就行。”   赵枝枝不解:“为何?”   姬稷低语:“过犹不及。”   赵枝枝仍是不明白,明明大家都喜欢她的字,他们能学会也愿意学,小季大夫也说了,大家想要学更多的字。为何不一次将八十多个字都带回去?   赵枝枝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太子有他的道理,所以她没再问,乖乖地应下:“那我就取十个字。”   姬稷放她离开。   赵枝枝走后,季玉道:“臣考虑不当,多亏殿下提醒。”   姬稷:“季君说说看,哪里考虑不当?”   “虽说大家现在很喜欢新字,但若一次传太多的新字,百姓一见那么多字,学了这个还有许多个,他们学字的热情难免消退,久而久之,也就不会再学了。”季玉看太子一眼,后面的话有些犹豫。   姬稷:“但说无妨。”   季玉:“百姓的学字热情尚是其次,若是新字一次传出太多,学惯雅字的人定会察觉出新字的‘危害’,到时候不等大家学会新字,新字就会彻底消失。细水流长,方是长久之策。”   姬稷面容波澜不惊:“季君认为,新字有何危害?”   季玉:“对于百姓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对于贵族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季君也是贵族之后,难道对新字毫无怨言吗?”   季玉伏下去,因为太过激昂,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臣先是殿下的臣子,而后才是贵族之后。做千千万万中贵族的一员,不如只做殿下的季君。”   姬稷:“季君果真赤子之心。”   冬夜黑沉。从建章宫出来的时候,季玉整个人都是飘的。   幺幺一见他出来,迫不及待跑上台阶:“公子。”   还差几步才到面前,季玉一伸手,两只手穿过幺幺腋下,将她抱起来转圈圈,笑得极其猖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幺幺吓死:“要摔了要摔了,快放幺幺下去!”   季玉:“怕什么,公子我有的是力气。”   幺幺眯眼蔑视:“公子只有志气,没有力气。”   刚说完,季玉手臂就开始打颤了,他只好放下幺幺,背过身松了松膀子:“幺幺可知道,方才殿下对我做了什么?”   幺幺:“做了什么?”   季玉回身,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写满感动:“殿下握住我的手,与我撞了撞肩,亲昵至极,最后还留我共用夜食。”   季玉舔舔嘴,“云泽台的夜食,甚是美味。”   幺幺垮下脸:“难道在里面待那么久,原来是抛下幺幺去享美食了!”   季玉:“你还没吃啊?”   幺幺努嘴:“没吃。公子没出来,我哪敢吃独食。”说罢,她从腰间拿下一个牛皮袋,取出里面的葱油面饼,苦兮兮地咬了口:“既然公子用过夜食,那这块面饼幺幺就自己吃了。”   季玉郑重其事从大袖中拿出一袋蜜渍羊肉:“瞧你那脸皱得,小小年纪,皱得跟个老太婆似的。给你。”   幺幺惊喜地接过蜜渍羊肉,忽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问:“不是偷的吧?”   “什么偷的!”季玉打她一个爆栗,“赵姬赏的,这好像是她自己做的。”   幺幺听到赵姬二字,眼睛发亮,捂着额头问:“幺幺想要的字呢?幺幺两个字,用枝字该怎么写?公子有问赵姬吗?”   季玉:“忘了。”   幺幺丢下他往前跑,风中飘过她极轻的一句话:“人老记性差。” 第89章 一更(可购买请刷新))   安城全城上下学新字用新字, 来往其中的商人也开始学新字,他们将新字用到自己的货物上。商人从一座城池去往另一座城池, 很快周围几座城池也出现新字的踪影。   这些城池的百姓们很是好奇,为何商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符号标记货物,那些符号是字吗?像是雅字又不完全是雅字,比雅字好写, 他们多看几次, 好像也能记住?这些符号到底是是什么?   身为天子之都的帝台亦有人讨论起安城的新字。   “听闻安城出现一种奇怪的字, 叫什么枝字?”   “枝字?世上不是只有雅字吗?”   “听说枝字很好用,比雅字易写, 安城的人都用它。”   “肯定是谣言, 怎么可能一城的人都用它?难道寻常百姓和奴隶也用它?笑话!字是贵族们用的!”   “你还真别不信, 我听说奴隶也学它用它!”   “奴隶学什么字?他们学得会吗?他们要是能学会,可见这个字不是什么好东西, 奴隶用的东西,我们怎能用!”   帝台的百姓, 自认与别处不同, 他们是真正的天子之民,就算帝台早已不是三百年前威震天下的帝台,帝台亦是高贵的天子之都, 人们仍然以帝台之民的身份为傲。   安城的字在邻近几座城池逐渐传开,但是传到帝台时,并未在市井引起太多波澜。帝台的百姓不是对新字不感兴趣,只是比起新字, 他们更喜欢雅字,哪怕他们根本不认识雅字。   赵朔从赵国回来后,受封中大夫,入启明堂议事,位列启明堂上座,所坐之席,紧挨太子身侧。   启明堂的大夫们对这位沉默寡言的新人早有耳闻,赵国的十二座城池,就是此人所奉。赵国换王一事,亦是此人的功劳。当下,帝台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非他莫属。此人虽然不爱说话,每次议事,鲜少搭理人,看在他有本事的份上,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每次议事开始前,准备大吵特吵的大夫们为了避免自己没话吵,会提前准备一卷刻满字的竹简。若是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看一看竹简便能想起。启明堂唯一没有准备竹简的人,就只有赵朔了。   这日,大家照常议事,惊讶地发现赵朔面前摊了一卷竹简。   众人窃窃私语,都想看一看赵朔的竹简上写了什么。太子尚未驾临启明堂,赵朔端坐一会,忽然起身往外,说要去外面透透气。   他走后,留下软席上一卷竹简。大家伸手去夺竹简。   最先拿到竹简的人打开一看,赵朔做了篇文章。文章好是好,就是上面的字有些奇怪,掺了几个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字。虽然没见过,但是他们能认出来。   “写文章就写文章,他作甚弄出这些名堂?好好地用雅字写不行吗?”有人酸溜溜地挑刺。   “他不会连雅字都没学全吧?所以才弄出这几个符号?”另有人笑道。   大家嘴上说着酸话,眼睛却不自觉往竹简上多瞄几眼。   那几个字掺在庄重的雅字里,格外显目。这几个字,虽然不伦不类,但是加进文章里,似乎有种特别的美感。比起通篇用雅字写就的文章,这篇文章更能让人印象深刻,因为它用了别人没有用过的字。   赵朔的竹简上刻了这几个字,就像是刻了一个特别的印记。就算竹简丢失,别人亦不能占为己有,因为只有赵朔才刻这样的字。多么标新立异的刻记法!   众人不由地拿起自己手里的竹简做对比。与赵朔的竹简比起来,大家通篇一律的雅字,似乎没什么特色。   议事开始后,仍有人在想刚才看到的那几个字。   太子的几案上,忽然有几卷竹简掉落,离得近的人殷勤捡拾,捡的过程中,无意中瞄到竹简上太子的字,并非全部都是雅字,掺了几个奇怪的字,好像和赵朔用过的字一样。   拾竹简的人将刚才的发现告诉身侧人,身侧人又告诉下一个人,一片喧闹的吵架声中,窃窃私语的人越来越多。   “看到了吗?太子殿下也用了那种字!”   “难怪赵朔那样刻记,原来是为了讨好太子殿下!”   “你们快看,太子殿下接过赵朔的竹简看了,瞧,殿下点头了,殿下笑了,殿下拍赵朔的肩了!”   今日的议事,无人再将心思放在吵架上,众人对太子用到的几个新字甚是在意。因为大部分都是雅字,只有个数字是新字,所以没有人觉得太子用新字刻记是不妥之举。   他们敏锐地嗅到一种新兴的刻记之法即将风靡帝台贵族,已经有一个赵朔照做了,他们是否也该试试?只是三四个新字而已,就算从文章剔除,也不会影响雅字的美观,添上去,反倒衬得刻记的文章甚是独特。   因为独特,所以高雅。   议事结束后,很快有人寻上赵朔,向他讨教新字的事。赵朔大方地同他们分享新字。   赵朔分享的新字,和安城百姓学的二十个二新字不一样。   安城百姓学的新字,大多都是生活中经常可以用到的字,和衣食住行息息相关,但他分享给其他大夫的新字,恰恰和安城的新字相反,是寻常百姓很难用的那种字,只有经常做文章的人,才有机会用到它们。   字是姬稷选出来的。选了十八个,这十八个新字没有传到安城,只在帝台传。字从赵朔这边传出去,起初是一个人用,后来是两个人三个人,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后,士大夫间迅速盛兴十八个新字。   十八个字,做不了文章,却能为文章增添独特的格调。新字成为帝台贵族间格调的代名词,谁用新字,谁就有格调。   帝台百姓见贵族们开始用新字,原先对新字不屑一顾的他们,也开始动摇。   为何贵族们用奴隶用过的字?   有人寻来安城的新字和帝台的新字对比一看,原来不是同样的字!虽然都叫枝字,但安城的枝字有二十二个,帝台的枝字是十八个字,安城的二十二枝字与帝台的十八个枝字,无一重合。   对贵族的向往,使得帝台百姓也开始学新字,在他们心里,安城二十二字是卑贱的,但帝台十八字是高贵的。他们学帝台十八字,悄悄地学,悄悄地用,尽可能将新字用在每一处能用上的场合。   孙馆从赵国回来后一蹶不振,连文章都鲜少做。如今盛兴新字,在外聊文章,定会听到新字之事,抱着对新字的好奇,孙馆重新开始做文章,专门挑选几个新字掺进去。   掺进新字后,孙馆发现,好像真的很有格调。然后他又开始振奋了。   文章中掺几个新字,怎么掺,掺在哪里,形成一套讲究之术。甚至专门有人为此做文章,探讨用新字提升文章格调的心得。孙馆看过那些人的心得后,很是不屑,若是他认真起来,定会强过他们百倍。   赵姝最近也开始用新字做文章。   和别人不同,她用的不仅仅是帝台十八字和安城二十二字。   自从她上次用了枝字给赵枝枝回信后,赵枝枝很是高兴,源源不断将新拆改的枝字拿给她看。   赵枝枝拆改了多少个新字,她就学了多少个。赵姝觉得,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小老鼠的新字了。就算有,也只会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子殿下,一个是兄长,他们应该也能看到小老鼠每天新拆改的字。   赵姝为赵枝枝抱不平,外面的人学枝字用枝字,但鲜少有人提起,风靡帝台的枝字,出自小老鼠之手。小老鼠说,枝字是大家的,只要大家喜爱她的字,就算不知道是她拆改的,也没关系。   赵姝不这么想,她认为全帝台的人都该知道,枝字是小老鼠的。   她将自己的想法写在信里,信很快得到回复。这次回信的人,除了小老鼠,还有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字,跟在小老鼠的字后面,他在信里感谢她对小老鼠的关切,又说,不久之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枝字出自赵姬之手。   赵姝得到信后,吓得好几天没敢给赵枝枝回信。   孙馆已经很久没和赵姝说过话了,他将金簪和赵国衣料送给她之后,就没再主动找话说。   赵姝乐得清静。   不止是孙馆,孙家人对她的态度也不如从前亲近。赵姝郁闷几天后,没再在意。   说不定这是件好事。赵姝安慰自己,她本来就不会说话,现在好了,不用和人说话,也就不用担心自己说错话。   赵姝隐约察觉到孙家人是因为赵朔,所以变得冷淡起来。他们似乎认为兄长抢了他们孙家的大功。   贵族与贵族之间,暗自较劲最为致命。自己不如意,别人却如了意,怎能不气。   孙馆进屋时,赵姝刚做完文章,她满足地拿起竹简,反复欣赏。   孙馆瞥一眼,见她没有起身迎接,不由重重咳一声。   赵姝抬眸:“夫君。”   孙馆:“嗯。”   赵姝做完一篇文章,意犹未尽,她还想再做一篇。   正好孙馆扑在几案上,拿了刀笔酝酿才思,见赵姝走过来,开口道:“有事稍后再说。”   赵姝:“夫君让让地方,我也要刻。”   孙馆挪出一块地方。赵姝埋头刻写,刷刷刷刻满一卷竹简,抬头一看,孙馆一个字都没刻出来。   孙馆郁闷地望着赵姝,“你写完了?”   赵姝:“嗯。”她递过竹简,“要看吗?”   孙馆:“等会再看。”   赵姝放下竹简,去外面喝水,喝完水回来,发现孙馆总算刻出了两句话。   两句话里,用了一个新字。   她惊喜地指着那个字:“这个字我刚刚也用过!”   孙馆继续刻,一口气刻了八个新字,八个新字凑在一起,狗屁不通。但他依然觉得很有格调。孙馆不动声色将油灯挪近些,好让赵姝看清楚他用了八个新字。   是不是很厉害?孙馆下意识昂起下巴,等着看赵姝的反应。   赵姝看看竹简,又看看孙馆,柔声宽慰:“谁都有江郎才尽的一天,夫君不必过分自扰,实在写不出来,就别写了,莫要为难自己。”   孙馆气得脸涨红,摔了竹简。摔了他自己的,仍是气不过,视线触及几案上赵姝的竹简,拿过就要摔。   一抬手,没拿稳,竹简摊开,上面的字映入眼帘。   全是新字。   孙馆诧异,拿过油灯照亮,真的全部都是新字。通篇文章,全由新字刻写。   大家做文章,添几个新字是锦上添花,因为只有十八个字,所以无法用来写完整的文章,要做文章,还是得用雅字。可是赵姝的这篇文章,一个雅字都没有,可他竟然全都看懂了。   孙馆数了数,这上面肯定不止十八个新字,还有许多他没见过但认识的新字。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激动地问:“不是只有十八个吗,为何你能用这么多?”   赵姝骄傲扬起脸:“谁说只有十八个字?”   孙馆迫不及待:“你从哪学的?能教教我吗?”   赵姝收过他手里的竹简:“教你可以。”   孙馆:“多谢夫人。”   赵姝:“一千刀币学一个。” 第90章 二更+三更   几日后赵枝枝收到赵姝的回信和五千刀币。   昭明搬刀币进来的时候, 特意问了句:“赵姬的阿姐很爱财吗?”   赵枝枝第一次觉得昭明笨:“谁不爱财?”   昭明默声退出去。   赵枝枝看完赵姝的信,高兴地坐在地上数刀币。就算赵姝在信中写明是五千刀币, 她仍想自己数一遍,自己数完的五千刀币,才算是真的五千刀币。   每次发月钱,赵枝枝也会自己点数。家令为此委屈过, 每次发月钱都要申明:他一个刀币都没有私吞过。   每当家令严肃申明后, 赵枝枝就会点点头, 表示她知道了,然后继续埋头数月钱。   家令对此, 十分无奈。   今日是姬稷休沐的最后一天, 他刚刚结束投石与超距, 顺便围着建章宫跑了几圈加强体魄,累了一身汗。   他已经习惯每次休沐就会撞上赵姬来天葵, 他觉得这样挺好的,赵姬流血受累的时候, 他正好有时间陪伴她。   赵姬的身子馋人, 但赵姬的心更馋人。身体的欢爱固然畅快,可这畅快只是一时的,而赵姬带给他的心动却是长久的。不可否认, 身为一个真正的殷人男儿,他无法抵抗与赵姬一时的畅快,但比起只有一两个时辰的畅快,他更喜欢畅快之后抱着赵姬与她一起入梦。   赵姬来天葵时, 总是会睡懒觉,一天下来,不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坐在食案边不停吃小食。为了陪伴他的赵姬,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和她一起睡懒觉,吃小食。   姬稷自律多年,从未在白天睡过懒觉,在正食时间以外吃过小食。因为赵枝枝的天葵,他“被迫”打破自律的习惯。他尝试了一次,接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一发不可收拾,顺其自然,十分惬意。   整个云泽台,论起赵枝枝的天葵之事,再没有人比姬稷记得更清楚。每次赵枝枝天葵来之前的几天,姬稷就开始做准备了,做心理准备——又要陪着赵姬一起做懒人了,唉。   这个月赵姬的天葵来早了两天,昨天就已闭关重造,要到下个月才会再次出山。赵姬的天葵结束了,他必须重拾自律的好习惯。昨天尚可偷懒,今天没有理由再偷懒,所以姬稷一大早就跑出去练习投石超距,锻炼手脚功夫。   姬稷洗完冷水澡,在浴桶里发了会呆,脑海中安排自己今天要看几卷书。   洗完澡出来,一进屋,就看到赵枝枝姿势不雅两腿叉开坐在大木箱旁,刀币全都倒在地上。她全神贯注地数钱,一边数,一边往大木箱里扔刀币。   姬稷放轻脚步声,听见她的数数声。已经数了一半。   赵姬数钱的时候,总是格外认真严肃,像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士兵,那一堆刀币就是她要为之战斗的信仰。   姬稷悄悄走过去,打算绕圈绕到赵枝枝身后吓她一跳。   他走路很轻,成功走到赵枝枝身后,双手搭上去,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好有钱的女公子,今日既然撞见,若是不劫,岂不可惜?”   赵枝枝被他猛地一吓,她肩头缩了缩,短暂的分心后,继续投入数钱大业中。   好不容易数完一半,要是分神,就白数了。   赵枝枝绝不能让自己白数,她坚强地抵抗住身后太子的诱惑。洗澡完之后的太子香喷喷,勾得人只想往他身上多嗅嗅。她要专心,不能想着嗅他!   一想到嗅,赵枝枝又想到自己好几天没欢爱,有点想念销魂的滋味了。神思不自觉飘到极为yin荡的地方,她赶紧晃晃脑袋,企图将那些淫hui至极的念头晃出去,晃了好几下,清醒了。   赵枝枝努力数钱数钱数钱。   姬稷见她不理自己,搂紧她摇了摇:“女公子,要钱要命?”   赵枝枝百忙之中轻声挤出两个字:“都要。”   姬稷往她脸上使劲啵一口,不闹她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两腿叉开姿势不雅,一脸玩味看着她数钱。   屋里安静下来,赵枝枝反倒无法专心了。被姬稷盯着看了一会后,她成功忘记自己数到哪了。   赵枝枝郁闷:“又要重新数了。”   姬稷好心地将她刚才弄混的正确数告诉她:“从这里继续数就好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帮着她往大木箱扔刀币。赵枝枝每多报一个数,他就往大木箱里多扔一个刀币,扔到最后,两个人同时报数。   数了半个时辰,终于数完了。赵枝枝心满意足盖上大木箱,双手合掌置于额前,嘴里念念有词:“女娲在上,五千刀币奉于木箱,牛鬼蛇神通通退散。”   说完,她手臂高举,做出拥抱上苍的姿势,而后伏身摸了摸木箱。祈祷仪式正式完毕。   姬稷强行忍住才没有笑出声。   不知何时起,赵姬将她的大木箱视作神明的聚宝盆,每次往里纳东西,必要告知上苍。仿佛告诉了神明,神明就会看好她的钱财宝物。   她将她拆改的字也放了进去,刻在竹简上,放在大木箱最下面。赵姬说,这是她最重要的宝物之一。   奴随们在门口待命,姬稷招了招手,立即有人端来盛满温水的铜盆和葛巾。   “先别摸头发。”姬稷及时抓住她挠头的手,往铜盆里一浸,“刚摸过刀币的手,脏得很,得洗干净了。”   赵枝枝仔细搓手,小小的脸蛋,大大的困惑:“刀币并不脏,上面没有泥土灰尘,为何每次赵姬数过刀币后,殿下非要让赵姬净手。”   “因为刀币人人都爱。”姬稷轻拍她的手,不让她自己搓,他动作比她细致轻柔,抚着她的手指一根根洗干净:“人人都爱的东西,自是人人都爱摸,你怎知别人摸它之前,手上沾过什么东西?”   赵枝枝:“能沾什么东西?”   “比如说五谷轮回之物。”   赵枝枝呼吸一顿,再也不觉得刀币干净了。太子的话在她心里划下一片阴影,她被笼罩砸五谷轮回的阴影中,他替她洗完一遍,她自己又洗一遍,洗完还想洗。   太子不让她洗:“小呆瓜,已经洗得够干净了。”   “再洗洗。”赵枝枝双手直直张开,无法正视自己这双刚摸过五千个刀币的手。以后点钱,她一定不会用自己的双手摸刀币,她要隔着厚厚的巾帕摸它们。   姬稷苦恼,他只是想让赵姬净个手而已,没想过恐吓她。现在好了,赵姬被他的话吓住,早知他就不拿五谷轮回之物说事了。   “脏东西都被洗完了,赵姬现在这双手,是天底下最干净的手。”姬稷绞尽脑汁补救。   赵枝枝嫌弃地闻了闻自己的手:“真的很干净吗?”   “真的。”为了让她安心,他拢过她的手,低下头,亲亲她的手背,而后每根手指细细吻一遍。   赵枝枝被他亲了手指,心里的阴影顿时消散。殿下都下嘴了,看来她的手真的很干净。   半晌后,赵枝枝还是重新洗了一遍手。   因为她手上都是太子的口水。   洗手洗了三遍的赵枝枝用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攀住了姬稷的脖子,两只脚踩他脚上,往上一蹬,动作极为流畅地,自然而然变成他的怀中宝。   姬稷托着怀里的宝贝来到几案边,他像个怀胎十月的妇人,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他坐在软席上,而他的宝贝纹丝不动,坐在他怀里。   几案上赵姝的竹简摊开,姬稷快速瞄几眼,明明已经看完信,却假装自己没有偷看,视线撇到别处:“你阿姐的信里写什么了?”   赵枝枝:“阿姐说,她的夫君向她求教新字,她教了十个字,收了一万刀币,分我一半。”   “你阿姐还挺会做生意,一个字一千刀币?”   赵枝枝完全不觉得这有不可,因为赵姝夸她夸得很有道理:“那不可?阿姐说,我的字价值千金,看在夫妻情分上,所以只收一个字一千刀币。”   她颇为遗憾地叹口气,“阿姐还说,她原本想教二十个字的,换两万刀币,可是孙馆没钱了,得等下个月才能向他爷爷要钱。他的钱只够学十个字,阿姐就只教了他十个字。”   姬稷笑倒。   他一笑,往前倾倒,赵枝枝也被他压着往前,她双手撑在他身前,一下下抚他心口,生怕他笑得喘不过气:“莫笑了,莫笑了。”   姬稷笑得腮帮子酸疼,重重喘一口气,这才敛起几分笑意,唇角上扬,问:“一个人学一个字,要一千刀币,安城的人和帝台的人学了赵姬那么多字,得收多少钱?”   赵枝枝下意识掰着手指算,小手指一动,发现算不过来,只好道:“超多超多钱。”   姬稷:“怎么办,孤没有那么多钱,给不了赵姬学字的钱。”   赵枝枝大方地拍拍他肩:“那就不收了。”   姬稷逗她:“不收怎么行?孤堂堂帝太子,怎能白用你的东西?”   赵枝枝低下头,在他的心口处温柔印下一个吻,两只黑亮水灵的眸子甜甜笑道:“那赵姬就收下殿下的心做回报吧。”   姬稷激动地抱牢她,将他的唇送到她嘴边:“那哪够?光收下心还不够,得将人也一并收下。”   赵枝枝被他圈在怀里,嗤嗤笑个不停,别开脸就是不亲他,假模假样道:“殿下的人,赵姬吃不消,还是算了。”   姬稷:“怎会吃不消?赵姬若是吃不消,世上无人吃得消。来来来,先尝一口试试。”   赵枝枝这才噘嘴亲亲他,故意糊他一嘴口水。   两个人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口水糊了对方一脸一脖子。水到渠成就地大汗淋漓一场,又累又畅快,两个人抱着滚到地上躺平。   身心舒畅后,脑子变得格外清楚。赵枝枝问:“殿下,赵姬将额外的新字拿给阿姐用,好像不太妥当,赵姬是否应该书信一封,让阿姐莫要将字外传?”   姬稷:“钱都收了,字也教了,难不成让你阿姐剁了孙馆的脑袋将字挖出来吗?”   赵枝枝被这个残忍的画面震了震,惊恐道:“让他不要往外说就好了。”   姬稷一只手枕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搭在赵枝枝鬓边,摩挲她嫩滑的脸蛋:“无事,就算全传出去,也没关系。”   赵枝枝纳闷:“之前殿下不是说,过犹不及吗?小季大夫来要字的时候,殿下还拦着我,只让我给十个。”   “安城与帝台不一样。安城的字拿回去,是百姓学,他们学字是为了用它,更看重字本身的意义,自然学得越多越好,加上使用它的是百姓,不是贵族,所以必须慎重考量。”   姬稷耐心解释给她听,“但是帝台的人学字,不是为了用它,而是因为它代表的独特与高雅,帝台的字,变相成为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与它是什么字无关。所谓格调,稀有的东西才能称之为格调,帝台传的十八个字,不多不少,刚刚好够他们装饰自己的文章。现如今,他们只认这十八个字,因为孤和其他人只用这十八个字,就算从别处冒出第十九个字,他们也不会承认那是枝字。”   赵枝枝听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就算我写给阿姐的字在帝台传开,也无人会用它,因为大家不会认同它。”   “对,就是这个意思。”   赵枝枝发出一声长叹:“赵姬只是想拆改简单易懂的新字让大家用而已,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道理,赵姬脑子都要绕晕了。”   姬稷哈哈笑,亲亲她的额头:“这就晕了啊?那以后怎么办,还有好多事好多道理等着赵姬。”   赵枝枝苦兮兮:“还有比这更让人头晕的事和道理吗?”   姬稷:“骗你的,有孤在,孤替你头晕,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其余的事交给孤。”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会让她心烦。赵姬的小脑袋,只管快快乐乐,烦闷的事由他来想。   赵枝枝往姬稷身上扭:“殿下殿下,你作甚发呆,你在想什么?”   姬稷也往她身上扭:“在想晚上吃什么。”   赵枝枝:“吃火熏肉和酸笋汤!”   姬稷:“就吃两样?太少了。”   赵枝枝张开手掌比划:“五斤火熏肉,一桶酸笋汤。”   姬稷搂住她:“胖死你。”   赵枝枝有恃无恐:“吃不胖!”   离年底集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前来赴宴的诸侯国国君已经定下来。全都来。   齐国在赵齐大战中吃了败仗后,齐国朝堂群臣惶惶不可终日。殷军一出手,将原本快要取得胜利的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又看到了从前凶恶的殷狼之势。但这次殷国的凶恶,和以前不同,人家是帝天子了,一言一行虽然流氓,但是人家遵了章程,他们无话可说。   齐国大臣现在对殷人生出有种病态的畏惧,又怕又恨,因为不知道底线在哪,所以不敢轻易触碰。   还是先讨好罢,要回那三座城池再说。   齐国提前派出使臣,使臣悄悄入了帝台,没有报备,乔装潜伏。   齐使这次来帝台的目的只有一个,笼络帝太子的赵姬。   要是能让赵姬替他们吹一吹枕边风,归城之事,也就成功一半。   齐使入帝台后,其他什么事都没干,就只盯着赵枝枝的事打听。   齐使先是依照过往的经验,寻上赵家。赵家的门,十分不好进,齐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耗尽身上所有钱财,才得以迈进赵家的大门。   一迈进去,见到赵朔,聊了三句,齐使心中直呼不好。   赵姬的兄长,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齐使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迅速选择脱身,走的时候,连鞋都不要了,踩着白袜瞄准机会就往外窜。   逃脱后,齐使庆幸,幸好没有露出齐国使臣的身份,否则定会被扒一层皮,说不定还要连累王上。   齐使在赵朔那里碰了壁,身上又没了钱,差点流落街头,忍痛当了齐王赐的玉佩,重新凑了钱,继续打听赵姬的事。   结果越打听越郁闷,因为他发现,赵姬确实受宠,但他根本够不着啊。   要想让赵姬吹枕边风,他得先见到赵姬,要想见到赵姬,他只能祈求上天让云泽台的大门被雷劈开,好让帝太子放赵姬出来透透气,他才有机会接近赵姬。   来之前,齐使没想过帝太子的赵姬会终日待在云泽台哪都不去,他以为他总有机会见到赵姬。在他们齐国,宠姬都是横着走的,想去哪就去哪,宠爱她们的人,也会时常带她们出来炫耀。他们的王是这样,他们历任的太子也是这样。   “赵姬不爱见生人,她鲜少出云泽台,除非有人为她说故事。”几经周折后,齐使终于打听到一个不算重要的消息。   原来是不爱见生人。   齐使更忧伤了。他要如何接近一个不爱出门不喜欢结交生人的宠姬。   齐使这边正为难着,另一边,姬稷从庞备和赵朔两处,同时得知齐使悄悄入城的事。   当他听到齐使这次是奔着赵枝枝来的时候,他笑了笑,命人前去张贴告示,云泽台再次广开铜门,召人为赵姬说故事。 第91章 一更(可购买请刷新))   当晚, 姬稷将齐使即将入云泽台的事告诉赵枝枝。   赵枝枝听完,从被窝里坐起来, 后背朝向被子外面,吹了吹冷风才冷静下来:“真的要让赵姬见齐使吗?”   姬稷也坐起来,揽过被子:“嗯。”   赵枝枝呼一口大气,“那可是一国使臣!赵姬……赵姬……”说着话, 眼眸垂下去, 两只手扒拉被角。   姬稷挪近些, 用被子将两个人包在一起,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害怕?”   “不害怕。”赵枝枝摇摇头, 继续说:“赵姬就是觉得, 这么重要的客人让赵姬接见,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赵姬不就成罪人了吗?万一因为赵姬的失礼, 齐国向帝台宣战怎么办!”   她脑袋歪到他肩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 似一湖干净清澈的秋水, 语调极轻极软:“赵姬害怕打仗,赵姬不想做罪人。”   姬稷心都被她看化了,柔柔捧起她的脸。他的小心肝, 他怎会让她做罪人?就算她杀了齐使全族,他也会替她圆回来。更何况,他的赵姬连只蚂蚁都不舍得欺负,又怎会故意与人过不去。   若是赵姬真与人过不去, 那定是那人的错,而且肯定是大错特错。连赵姬都无法与之相处的人,想必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是好人,那他又何必客气。   “放心,只有齐使做罪人的份,没有你做罪人的份。”姬稷亲亲她的侧颊,“你最多做那个被得罪的人,他得罪你,就是得罪孤,孤与整个殷王室的人都不会放过他。”   赵枝枝连忙道:“不用不用,赵姬不会被得罪,只要赵姬不得罪他就好。”   姬稷为她增加底气:“你就是往他身上吐口水,他都会鼓掌说好,说不定还会笑着求你再吐一口。”   赵枝枝活这么大还没往谁身上吐过口水,她唯一一次往人身上吐东西,就是上次喝醉酒吐了太子一身。想到这里,她心中升起一丢丢的愧疚心,正色道:“殿下放心,赵姬会好好与齐使会面,殿下尽管吩咐,要让赵姬做些什么?”   姬稷:“不用你做什么,你坐着让他讨好就行了。”   赵枝枝迷茫:“他为何要讨好我?”   “因为你是赵姬,是孤的心肝。”姬稷用额头顶顶她的额头,一句一句将话告诉她:“齐使此番前来,是为了笼络你,好让你吹吹枕边风,为他齐国说好话,讨还他齐国的三座城池。”   赵枝枝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魅力这么大:“我一句好话,能换三座城池?”   姬稷点头:“能。”   赵枝枝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嗯?殿下你刚才说什么了?”   “孤说,你的枕边风,确实能换三座城池。”姬稷还想多逗弄几句,侧眸见赵枝枝小口喘气,激动得就要打嗝,他只好老老实实将话告诉她:“那三座城池,原就是要还给齐国的。这件事,前几日孤已经与王父商议定下。”   若是赵姬真向他吹枕边风,或许他会给她十座城池。这话不能告诉她,怕吓坏她。   他美丽无双的赵姬,总是想着做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若叫她知道自己的真正魅力,她定会第一个尖叫逃跑。   果然,赵姬听完他的回答后,肉眼可见地松口气,懵懂问:“既然已经定下,直接告诉他不就行了吗?”   姬稷捏捏她的小耳朵:“傻瓜,这样的事,怎能直接告诉他,如此轻易就归还城池,以后岂不人人都来讨要城池?”   赵枝枝眼中闪起智慧的光芒:“殿下让赵姬与齐使见面,是想让赵姬敛财,敛得越多越好,最好有三座城池那么多,赵姬说的对吗?”   “对对对。”姬稷抱住她重新躺回枕边,脸对着脸,往她脖子边哈口热气:“所以赵姬与齐使见面,想怎么嚣张就怎么嚣张,想要什么,尽管朝齐使开口,要来的东西,全都归赵姬。”   赵枝枝咽了咽,眼睛闪闪发亮,有些期待又有些慌张,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赖进姬稷怀里,稚声稚气问:“真的全都归赵姬吗?要什么都行吗?”   姬稷拍拍她的肩:“要什么都行,都归你。”   云泽台广开铜门的日子很快到来,发布告示后第五天,大门就开了。   门前依旧人山人海。   齐使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人群拥挤,挤得他肉包变面条。   “听说上次的胜出者是赵姬的哥哥和一个女剑客。”   “那个女剑客根本没去领赏,至于赵姬的哥哥,他如今已是中大夫,定不会再和我们争胜出之位。”   “那太好了,听说那个女剑客说完故事就消失了,今天肯定也不会来。”   “他们不来,就该轮到我们做胜出者了。”   齐使竖起耳朵,从吵闹的人群中听取情报,听来听去,他自己也燃起好胜之心。   所谓使臣,没个嘴皮功夫,能做使臣吗?说故事而已,小菜一碟。   齐使踮起脚蔑视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这群叽叽喳喳的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他今日定会用他这张嘴,击败在场所有人,成为当之无愧的胜出者。   齐使决心夺下故事大王的称号,当他雄心壮志迈到大门口,尚未来得及跨进去,就被人无情地击碎了心。   兰儿嗅了嗅他,无情地摇摇脑袋:“不行,下一个。”   齐使出使生涯中,第一次被人拒绝得如此快速,他甚至连嘴都没张。   齐使震惊了,皱眉了,跺脚了,愤怒地问:“为何吾不行!”   兰儿:“你身上有狐狸的臭味。”   齐使一张脸涨红。他身上确实会散发一股味道,这股味道与生俱来,夏天时味道犹重,如今冬天,他穿了厚厚的棉袄,腋下又扑了许多香粉,他以为不会被闻到。   齐使无话可驳,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身后有人喊住他:“你进去吧。”   兰儿看向星奴,满脸茫然。   星奴掐一把兰儿的脸,俯下身小声道:“让你看的画像又忘看了?差点误了赵姬的大事。”   兰儿想到那副画像,与本人根本不符。他瞬时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愤愤地瞪向不远处双手叉腰的家令,家令冲他眨了眨俏皮的小眼睛。   就算星奴不来拦,家令也会派人去拦住齐使。无论谁拦,兰儿都要挨训。   兰儿气得连个头都拔高一截,跳来跳去。   齐使被拒后又被迎进去,患得患失,走起路来都格外小心。一入门,抬眸望见波澜壮阔气势宏伟的宫宇楼台,天家的威仪滚滚扑来,扑进他眼中,惊得他心都颤起来。   早年间他也曾来过帝台进过帝天子的王宫,那时的帝天子姓伯不姓姬,他三进三出王宫,看遍王宫之象,觉得也就那样,比齐王宫大了一些而已,没什么特别。帝天子的居所,不过尔尔。   直到他今天看到云泽台。   画栋朱帘,层楼叠榭,这样的地方,才配称得上是帝家居所。齐王宫与它一比,完全就是村屋。   下次王上吵着要修王宫时,他再也不阻拦了。   齐使两只眼睛不够看,跟在星奴身后,一双腿都快走断,终于来到明殿。   明殿已正式挪作听故事的宫殿,赵枝枝在明殿等候良久,齐使是她今日见的一个人。   小童们待在门边,没有像平时那样围在她身边。   太子吩咐,赵姬见齐使时,小童在门边等候即可。   赵枝枝明白,太子为了让她大肆敛财,煞费苦心。小童们远远地看着,什么都听不见,齐使才能放心地说出心中所求。   只要齐使有所求,她就可以嚣张要钱了。   赵枝枝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熟练,她有些紧张,在心底为自己鼓气:嚣张嚣张嚣张!   她要做一个嚣张的赵姬!   然后齐使一来,伏下身问好:“见过赵姬。”   赵枝枝脱口而出一句真挚的问好:“你吃了吗?”   齐使顿住。   这是什么野路子?   为何问他吃了没?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吗?   难道赵姬早就知道他今日要来?齐使恍然,难怪刚才他被叫住,那么多人不叫,偏偏叫他,上一刻不让他进,下一刻又主动请他进,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他来帝台这几日,唯一上门过的地方就是赵家,赵姬定是听到了风声。这个赵姬,和她的哥哥一样,好深沉的心思!果然能让帝太子广开云泽台的女人,不是什么简单女人。   齐使汗毛都竖起来,看向屏风,紧张兮兮,试探问:“鄙人吃还是不吃,赵姬有何高见?”   赵枝枝听得稀里糊涂,娇憨的声音一不小心软下来:“我能有何高见?”   齐使更紧张。听听,这温柔的腔调,娇美的嗓音,越是心机深的宠姬,越是使得一手温柔刀!   齐使汗都要滴下来,不敢让赵枝枝久等,迅速做出抉择:“那我……吃了?”   赵枝枝纳闷,这人吃没吃,他自己不清楚吗,为何还要问她?   齐人真是太奇怪了。 第92章 二更   齐使的回应虽然令人费解, 但赵枝枝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答他一句,有问有答, 方为礼数。   她道:“吃了挺好。”   齐使心提起来,等着她的下一句。等了半晌,屏风后再无动静。   齐使焦急不知所措。   刚才他答的那句话,不合赵姬心意?赵姬嫌他没能领悟到她的暗示?   齐使见惯阴阳怪气的宠姬, 女人心海底针, 一句话抛出来, 说得不明不白,后面藏着十句话等着人去猜。   齐使暗叹一口气安慰自己, 给宠姬送礼虽然麻烦, 但是总比给诸侯国大臣送礼强。宠姬的话只要猜十句, 大臣的话得猜一百句话。虽然和赵姬的开场对话不太愉快,但只要熬过去, 他一定能让赵姬满意。   屏风前,齐使严阵以待, 等着赵枝枝再次试探开口要钱。   屏风后, 赵枝枝屏息以待,等着齐使开口表明身份开口送钱。   屋里静得可怕。   实在太安静了,门边的小童忍不住往里探了探。   怎么没人说话了?   赵枝枝等来等去, 没等到齐使开口说话,原本就茫然不知所措的她更加迷茫。   她应该主动搭话吗?   会不会显得很没有气势?嚣张的宠姬,应该有气势!   她要是没有气势,就不能要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气氛实在太尴尬, 赵枝枝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主动出击,有气势地和齐使搭话就行!   赵枝枝双拳紧握,端出颐指气使的架势,凶巴巴往抛话:“你愣着作甚,快不给我讲故事。”   齐使一顿,是了,他差点忘了,他不仅得送礼,他还得说故事。   齐使不敢怠慢,立马应下:“鄙人这就为赵姬讲故事。”   齐使一口气说了三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围绕着送礼展开,诙谐幽默,精彩曲折,引人发笑。   赵枝枝憋得很辛苦,都快憋红脸,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发出笑声。   又听完一个故事后,赵枝枝笑得东倒西歪,愣是没有发出一点笑声。故事实在太好笑,越想越好笑,她憋笑太难受,但又不能不憋笑,一个有气势的宠姬,不该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不能笑出声的赵枝枝,只好以捶案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故事的喜爱。   赵枝枝的捶案声,每一下都精准地捶在齐使的心里,齐使心惊肉跳,迷茫无助又委屈巴巴。   他的故事不好笑吗?   连王上都被他的故事哄笑过,为何赵姬为何赵姬一声不笑?   她不仅不笑,她还愤怒捶案。   齐使:“得罪之处,望赵姬海涵。”   赵枝枝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她问:“还有故事吗?”   齐使哪敢再说故事,要是再说下去,万一赵姬将他砍了怎么办?   表明身份之前,他只是个寻常百姓,赵姬完全可以砍了他脑袋不用负责任。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齐使决定立刻表明身份,速战速决。他原本准备了一大堆忽悠话,打算以最少的利益笼络赵姬,让赵姬为齐国说好话,现在看来,那些话不能再端出来。   今日莫说是讨价还价,能成功奉上让赵姬满意的礼物就已是万幸。只求赵姬莫要狮子大张口,少要一点东西。   齐使:“鄙人的故事说完了,但鄙人另有话想对赵姬说。”   赵枝枝激动:等来了等来了!   她咳了咳:“什么话?”   为慎重起见,齐使不想让门边的小童听见他的话,他请求:“能否请赵姬出来一见?这些话,只能说给赵姬一个人听。”   赵枝枝迅速起身:“好。”   须臾,齐使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去。只见屏风后一个穿朱色华服的美人缓缓走出,美人乌发如墨,肌肤胜雪,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碎着小步,姿态曼妙,袅袅婷婷。   齐使惊为天人,内心汹涌澎湃,直到赵枝枝在他面前端坐而对,他一双眼仍是呆的。   原来这就是帝太子的赵姬,冰肌玉骨,尽态极妍,堪称绝色。   这般国色天香的美貌,才真正当得起宠姬的名号,他见过的那些宠姬,无一人能与眼前的赵姬相提并论。   看到赵枝枝前,齐使对赵枝枝的枕边风效果尚有存疑,毕竟国家大事,不能只凭一个宠姬吹枕边风,或许还得做其他努力。现在见了赵枝枝,齐使再无他想。   如赵姬这般姿容的宠姬,她的枕边风不强劲,谁的强劲?   必须讨好赵姬!必须让赵姬为他们齐国说好话!只要赵姬张嘴,他们齐国的三座城池肯定能够讨回来!   就在齐使准备发力的时候,一阵北风吹进屋子。   刚好他大张双臂,甩了袖双手合揖,风吹进来,吹过他的腋下,将他身上的味道也吹了起来。   这一次,他闻见自己身上的气味,他脸都窘红,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赵枝枝。   果不其然,离得近,赵姬也闻到了。   她皱眉了。   齐使窘迫过后,迅速恢复淡定的神情,他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香帕。   他身上常年备有香帕,香帕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是为别人准备的。拿来让别人捂鼻子。   齐使为自己身上的气味困扰多年,早就已经习惯现下这种尴尬的局面。身为齐国八大姓之首的家族嫡系子孙,他入仕多年,如今却只是个小小的使臣,不是因为他没本事,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怪味。   朝堂之上,无人愿意和他共处一室,他们都盼着他出使。所以每到夏天,他就会被派出去到处拜访诸侯国,若是被人退回来,他就只能主动告假,留在家中静休,等天气冷的时候,再到王上面前露脸,等候着出使的差事派下来。   齐使将香帕递给赵枝枝:“此物可遮异味。”   赵枝枝看着手里的香帕,又看看齐使,齐使挤出一个赔罪的笑,眼眸低垂:“让赵姬见笑了。”   赵枝枝一愣。   定是刚才她皱眉被他瞧见,她不是故意的。   她虽然想做一个有气势的宠姬,但她没想过要嘲笑他。她只是猛地一下子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有些不太适应而已。   齐使往后挪了挪,生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赵枝枝,一边挪一边测量说悄悄话的最大距离:“能听到鄙人说话吗?   “能。”   齐使抬头一看,赵姬也挪了过来。   她将香帕递还给他,黑眸微抬,熠熠生辉:“让你见笑才是,今日不小心洒多了香粉,风一起,屋里到处都是我身上的香粉味,闻着很不习惯吧?既然你有香帕,我就不再唤人为你另取香帕了。”   齐使心头一震。   他惊讶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她眼中没有虚假的笑意,也没有厌恶,她坐得笔直,有些严肃,美丽的面庞不苟言笑。   第一次有人将他送出去的香帕递回来。她没有提他身上的气味,她说是她自己身上香太浓。   这份微小的善意,温柔而自然。   赵枝枝接住齐使诧异的目光:“方才你说有话要与我说,是什么话?”   齐使伏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向一个宠姬伏首行礼,他本不必这样做,因为她只是个宠姬。   齐使行完礼,表明身份,说清来意。   他开门见山:“只要赵姬肯向帝太子进言,归还我齐国三座城池,齐国定会满足赵姬一切要求。”   赵枝枝本以为他会含蓄几句,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她反倒不好意思了:“好。”   齐使愣了愣:“赵姬这是答应了?”   赵枝枝:“答应了。”   准备一大堆好话打算劝服赵枝枝答应的齐使:“……赵姬当真爽快。”   赵枝枝:“你也爽快,彼此彼此。”   齐使不敢大意,太顺利了吧!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应下,好歹也多问几句吧?   齐使:“赵姬想好要什么了吗?”   赵枝枝:“想好了。”   齐使:“赵姬想要什么?刀币金子,还是珍宝首饰?”   赵枝枝:“我要这三座城池三年的赋税与粮草。”   齐使目瞪口呆。   黄昏时分姬稷回来,没有直接回建章宫,而是先去明殿。   不如他所料,赵姬仍在明殿。   屋里头还有最后一位说故事的人。   姬稷嘘一声,让小童们莫要惊动屋里的人,他站在门边悄悄朝大室里看一眼,大室燃了油灯,赵姬坐在屏风后,青铜屏风不够光,他看不见她的身影,只知道她坐在那后面。   他听见她向说故事的人好奇发问:“那只青蛙真的一直待在井底,再也没跳出去吗?”   姬稷轻手轻脚走开,走到庭院里,肚子有些饿。他没有唤吃食,也没有去别处。   他打算等赵姬听完最后一个故事从屋里出来,他再和她一起回建章宫。回了建章宫,就能吃夜食了。   姬稷一边等赵枝枝,一边听星奴回禀今天齐使来访的事。   星奴:“齐使走的时候,唉声叹气,嘴里不停道:‘这个赵姬,赵姬啊!’”   星奴学齐使的样子,惟妙惟肖。   姬稷纳闷:“赵姬向他要什么了,他竟为难成这副模样。”   星奴:“奴不清楚,殿下还是问赵姬吧。”   姬稷没再往下问,继续等赵枝枝。等了片刻,肚子咕地又叫一声,他终于等到他的赵姬。   赵枝枝兴奋地跑向他:“殿下,你回来了。”   姬稷张开手臂接住她,她今日高兴得很,扑进他怀里不够,还往上跳了跳,亲他的脸。   赵姬鲜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与他亲昵。   她害羞。   但她今天竟然不羞了。高兴成这样,是听故事令她心情愉悦,还是向齐使要东西让她心花怒放?   姬稷也亲亲赵枝枝的脸,响亮的一个吻落下后,他牵过她的手,两个人往外走。   他原想问问她,今天向齐使要了什么。走着走着,肚子太饿,赶着回去吃夜食,也就忘记问了。   等再次想起时,已是深夜,赵枝枝精疲力尽躺在他手边。   姬稷:“对了,你今天向齐使要了什么?”   毫无回应,侧眸一看,赵姬睡得香甜。   姬稷握过她的手,闭上眼睛。   算了,反正他迟早会知道。 第93章 一更   几日后, 潜在齐国的间人将拦截并誊抄的书信奉至庞备处,庞备亲自送到启明堂, 姬稷这才知道那日赵枝枝向齐使讨要了什么。   姬稷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将誊抄的书信看了好几遍。   没看错, 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 三年赋税与粮草。   他的赵姬, 没有要金子刀币,也没有要玉石珍宝, 她要了三年赋税与粮草!   姬稷内心讶异, 他的赵姬何时变得这般聪慧?大臣们都未必能想到的事, 赵姬却想到了。   太会要东西了,搁谁谁受得住?难怪齐使唉声叹气, 换做是他,他也得叹气。   短暂的惊讶过后, 姬稷心中全是激动与自豪。他的赵姬比天下任何一个谋士都要聪明!   启明堂的大夫们正在为年底集宴的事大吵特吵, 忽然听到前方几声悦耳的笑声,竟是太子殿下在笑。   众人一愣,吵闹声戛然而止。   只见太子殿下双手捧着羊皮卷, 目光定在那上面,幽深乌黑的眼,全无素日的冷戾严肃,眸底满是欢喜笑意, 红薄的唇角微微上扬,得意又骄傲。   太子殿下笑了几声之后,埋头看一遍羊皮卷,然后又接着笑。笑声爽朗,兴奋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刚得了世人的夸赞,满腔抱负得以施展。   众人呆滞。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羊皮卷上写了什么,竟能让太子殿下眉飞色舞?   看完羊皮卷后的太子殿下,和看羊皮卷前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此时此刻的太子殿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孤高兴得想要干架”的虎劲。他们鲜少听到他在人前笑得这般喜气洋洋,上一次见他如此,还是三年前殷王室得到夏天子的传位诏书时,太子殿下和陛下抱在一起仰天大笑。   那时的太子殿下笑得像个小孩,陛下笑得像个老小孩,他们跟着陛下和殿下一起笑,整个朝堂都是鹅鸣般的笑声。   吵闹声停下后,屋里太子的笑声格外响亮。   须臾,这份笑声更加热闹,因为大家也笑了起来,同时仰起脖子嘎嘎学鹅笑。   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何事雀跃,但他们跟着笑肯定没错。   屋里的笑声越来越大,太子却不笑了。他笑够了,停了下来,面上又恢复平日的冷静与淡然。   “继续。”太子殿下如是说。   赵枝枝今日没有投身书海,她快乐地虚度光阴,啥事都没干。   截止到昨天为止,她拆改了整整两百个字,这件事值得庆祝,所以她决定痛痛快快做一天懒人。   平时就算来月事,和太子殿下一起躺在床上,赵枝枝多多少少也会看几行书,刻写几个字。但今天的她,一本智慧书都没看,一个雅字枝字都没刻。   她像平常那样睡到自然醒,吃饱喝足后,继续接着睡回笼觉,睡完回笼觉,起床和小童们玩六博,她还尝试玩了几把弈棋,结果被小童们杀得片甲不留,输了两罐子蜂蜜。   小童们当着她的面,一人一勺,将蜂蜜吃得精光,一边吃一边求她,“赵姬赵姬,再和奴们玩一把弈棋,这次赵姬肯定能赢。”   赵枝枝相信了。   再次输得一败涂地。   她只好再给他们半罐蜂蜜:“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小童们人手一只木勺子舀蜂蜜,这次,他们没有自己吃掉蜂蜜,而是舀了蜂蜜递到她唇边,笑道:“赵姬故意输给奴们,故意输的。”   赵枝枝张嘴,一口一勺子,满嘴都是蜜,跟着笑起来。   一群小傻瓜。   她才不是故意输的呢。   赵枝枝在屋里待了半天,剩下半天,分成两半,一半时间,围着建章宫走了圈,顺便回了南藤楼。   金子又长胖了些,肚子好像大了点。一见她回来,笑个不停。   “一到冬天就想睡懒觉。”金子打哈欠。   聊话半个时辰,金子打了个十个哈欠,她临走时,金子还在打哈欠。   赵枝枝悄悄嘱咐刘宫使,不要让金子干活,就让她睡懒觉好了。   刘宫使应下了。   从南藤楼回去的时候,天边已经染起夕阳。   殿下就要回来了。   今天她肯定会在大门口接到他。   赵枝枝早早地在建章宫门口等,等的时候太无聊,想看点东西,但是又不想看书,刚好星奴在看东西。   星奴两只眉毛皱得都快打结,他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竹简,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能否请赵姬替奴瞧一瞧,这几个字奴不认识。”   星奴尝试过学雅字,赵枝枝教小童学雅字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听过几次。太难学,学了几个字之后,果断放弃。   雅字没能学下去,枝字学了下去,赵枝枝的两百个枝字,他学全了。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手里的信是用雅字写就。   “要是大家都用枝字写信就好了。”星奴轻叹一声。   赵枝枝听了特高兴,将太子殿下向她说过的话告诉星奴:“会的,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全天下的人都用枝字写东西。”   “希望这一天能尽早到来。”星奴难得露出腼腆的笑容,将竹简递给她:“这是奴妹妹的信,她一年只能给奴寄一次信,劳烦赵姬,每个字都念一遍。”   赵枝枝应下:“好。”   信上没有写什么特别的话,通篇抱怨穷乡僻壤没肉吃。最后一行,留了句干巴巴的思念之语,大意是让星奴不要乱花钱,钱留着等她回来给她用。   “想你的月奴。”赵枝枝念完最后一句。   星奴满脸窘迫,低声:“这个死丫头。”他将竹简收好,不忘向赵枝枝道谢:“多谢赵姬。”   “不用谢。”赵枝枝笑道,“你叫星奴,你妹妹叫月奴,你们兄妹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星星月亮。”   星奴握着竹简,眼中涌起疏淡的笑意:“名字是殿下取的,以前奴叫十二,奴的妹妹叫十三。”   “十二,十三?”赵枝枝好奇问,“因为你们在家排行十二十三吗?”   星奴摇摇头,怕赵枝枝问下去,又改为点头。   他和月奴没有家,之所以叫十二十三,是因为选到他时,总共死了十二个人,选到月奴时,又多死了一个。   他们的名字,是死人的数量。   那些人,被称为废人。因为无能,所以才会死掉。   赵枝枝看出他不想说,立马转移话题:“我继续等殿下,你去忙你的吧。”   星奴低头:“喏。”   赵枝枝盯着星奴离去的背影看了会,随即收回视线,眺望远处。   星奴等妹妹回来,是不是就像她等殿下回来?   殿下每天都能被她盼回来,希望星奴的妹妹也能被星奴盼回来。   赵枝枝一不小心又向神明祈了愿,祈完愿哈口白气搓搓手,两只眼睛望了望天空。   每天都要听那么多人祈愿,神明肯定很累吧。   太子殿下每天都要管那么多事,殿下肯定也很累。殿下和神一样呢。   忽然一下,她脑子里灵光闪闪,不由自主将太子打理政务的辛劳和意义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一颗崇拜的心熊熊燃烧。   烧着烧着,太子就回来了。   燃烧中的赵枝枝热情四溢,以往都是她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等太子回来,最多回应他的招手。   今天不同,太子的马车刚映入眼帘,赵枝枝就冲了下去。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赵枝枝提着裙子,一边跑一边喊:“殿下,殿下。”   姬稷坐在马车上,刚撩开车帘,准备朝他的赵姬招手,抬眸一望,遥遥望见前方一个点蹿进视野中。   这个点,就是他的赵姬,因为隔得远,所以成了一个点。   赵姬朝他的马车冲了过来。以马奔跑的速度和赵姬疾跑的速度,半刻后,他们就会相遇。   虽然隔了很远一段距离,马车不会撞上赵枝枝,但姬稷还是让昭明停下了马车。   他下了马车,走着往前,走了一会,看见赵枝枝还在跑,他顿了顿,挽袖撩袍,也跑起来。   跑近了些,听见赵姬的声音,赵姬卯足劲大喊:“殿下,殿下。”   姬稷以为怎么了,大声回应:“赵姬,何事?”   赵枝枝见他回应,心里甜甜的,喊得更起劲:“殿下,殿下。”   姬稷跑得更快。   黄昏日落下,恢弘的宫宇前,两个奔跑的人儿终于相遇。   姬稷大喘气,为了让赵枝枝少跑一段路,他跑得心都要跳出来,胸腔起伏,紧张问她:“乖乖心肝,发生何事,你竟这般着急,一刻都等不及,跑着来寻孤?”   赵枝枝同样大喘气,跑得头昏眼花,脑袋贴到他怀里:“无事发生,我只是想早点来接殿下。”   她没力气跳起来亲他,只好双手搂住他脖子,压着他的后脖颈,让他自己将脑袋低下来。   姬稷顺势低下去。   赵枝枝分别亲他的左脸,右脸,鼻尖,嘴唇,亲完后道:“殿下今天也辛苦了。”   姬稷跑得脸红,这下脸更红了。   赵姬的温柔和热情,总是猝不及防地到来。   赵姬向齐使要三座城池赋税粮草的事,本就令他惊喜不已,如今她又跑着来接他,以前她可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盘古降福人间吗?   姬稷一把托起赵枝枝抱住:“孤的乖乖,孤的聪明鬼,你为何如此讨人喜欢?”   赵枝枝猛地被夸,喘气声顿时变成笑声:“赵姬很讨人喜欢吗?”   姬稷:“当然了。”   他等不及,现在就想问她:“你为何想到向齐国使臣要三座城池三年的赋税和粮草?”   赵枝枝一怔,怎么现在才想到问她这个事?   还以为他不问了。   赵枝枝卖关子,两只眼睛闪闪似星:“因为赵姬是聪明鬼。” 第94章 一更   姬稷看出她想卖关子, 他配合地恳求她:“快告诉孤吧。”   赵枝枝搂着他脖子,下巴扬得更高:“这么重要的事, 怎能轻易告诉殿下?”   姬稷也仰起头看她:“那要怎样,赵姬才肯告诉孤?”   赵枝枝低眼睨他,颐指气使:“殿下亲亲赵姬,赵姬就告诉殿下。”   她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可爱稚气, 有意透出来的恃宠生娇, 更是看得人喜爱不已。   姬稷痴痴望着她。   他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拿乔, 可是赵姬在他面前拿乔,他心中没有厌恶, 只有受宠若惊的惊喜。   赵姬是上天派给他的仙子吗?她若不是仙子, 为何能生得这般人见人爱。只有仙子, 才能让大殷最铁血的男儿为她沉醉。他的心为她彻底沉醉,所以赵姬定是仙子无疑。   赵枝枝见他没有立马回应, 撅噘嘴,轻声问:“不亲赵姬吗?”   “亲亲亲, 这就亲。”   姬稷贴住赵枝枝一顿猛亲, 亲得赵枝枝脸上全是口水。   赵枝枝一边往他肩头上蹭,一边小声嫌弃:“都是殿下的口水味。”   姬稷托着她,腾不出手给她擦脸:“是你让孤亲的, 不能赖孤,自己擦擦先,回去替你洗脸。”   赵枝枝用他的衣袍胡乱擦脸。   擦完脸,她没再兜圈子, 守信地实现承诺,大方揭露自己向齐使要东西的秘诀:“要赋税和粮草的事,是殿下教我的。”   姬稷一头雾水:“孤教你的?孤何时教你这个了?”   赵枝枝:“殿下总是说什么赋税粮草,还说什么一座城就是一座商铺,我听多了,也就记住了。拿来抵三座城池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三座城池的赋税和粮草最合适了。要其他东西,有可能显得太廉价,要是太廉价,开了先例,以后人人都能轻易开口讨要城池。但若是要的东西太贵重,重过三座城池,就会显得没有人情味,有意断别人的后路。事无绝对,留有余地,方能彼此周旋。”   她说得头头是道,姬稷惊得眼都瞪大。   赵姬变得越来越美,也变得越来越聪明。   她不是他的小傻瓜了,他才是小傻瓜,因为他竟然将赵姬视作他的小傻瓜。   姬稷信誓旦旦:“以后孤再也不唤你小傻瓜。”   赵枝枝心中沾沾自喜,瞧,殿下被她的聪明才智折服了!   她嘴里谦虚:“一时的,赵姬的聪慧,只是一时的。”   姬稷:“不,是一世的。”   赵枝枝不再谦虚,笑得更灿烂,整个人飘飘欲仙。   既然殿下都说是一世的,那就是一世的。她将会是聪明一世的赵姬。   聪明人赵枝枝继续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原本我想要十年的赋税和粮草,后来想一想,若是开口说十年,齐国可能会被吓退,因为十年太长了。这就好比种田,原本我要耕种许多田地,突然别人抢了我许多田地中的一小块地然后让我继续耕种这被抢走的一小块地,那人说,耕种十年就还给我,虽然我本就要耕种这片地,可是要为别人耕十年,实在欺人太甚,我会怀疑这个人根本不想还地,没有半点诚意,反正我还有许多地,我宁愿不要这一小块地。可那人若是说,耕三年就还,三年虽然同样为难人,但总比十年好,三年不长不短,刚刚好。所以我就只向齐国要了三年的赋税和粮草。”   她停顿下来,平一口气,看了看姬稷。   姬稷捧场:“太聪明了!”   赵枝枝心中升起成就感,声音更加清脆响亮:“若真能要到赋税和粮草,那么这三年内的三座城池,实际上还是属于殿下的。”   姬稷:“孤说过,你要来的东西都是你的。”   赵枝枝脱口而出:“我的就是殿下的。”   姬稷愣住:“再说一遍。”   这回赵枝枝知道羞了,声音轻得随时都会消失:“我的就是殿下的。”   姬稷像是被什么猛地一下击中,脑子晕乎乎,晕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在为赵姬分不清爱意与好意而烦闷,可是今天,赵姬明确告诉他,她的就是他的。   不止是她攒的刀币珍宝,而是所有的一切。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为了确认自己没有想错,姬稷像个追债的东家,连忙问:“你的都是孤的?什么是孤的?所有的都是孤的吗?”   羞羞的赵姬重重地点了头:“嗯。”   姬稷激动嘟起嘴狂吻她,一边吻,一边喃喃低语:“那说好了,赵姬的一切,都是孤的。”   赵枝枝答应了:“嗯,说好了。”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她特意从他怀中跳下来,小拇指勾勾他的小拇指,“女娲在上,我愿意将一切给予殿下,殿下要什么就取什么好了。”   姬稷心里暖暖的,像是被泡在蜜罐子里一样,他的心都被她甜化了。   他想说,他只要她的爱意。他要赵姬深深地爱着他。不要她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要她爱得为他奉上性命,只要她爱他得比爱她自己少那么一点点,排在她的性命之后,那就够了。   姬稷嘴唇蠕动,没能将话抛出来。   他感动地勾勾她手晃了晃:“嗯,记住了。”   赵枝枝眼睛笑得弯成月亮。   虽然殿下让她向齐国要东西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她心中明白,齐使讨好她,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背后站着的人是太子殿下。他们寄希望于让她吹枕边风是一回事,将她视作与太子一体又是另一回事。   兴许在齐国看来,她的意思,就代表着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的意思,就代表着帝台的意思。   她代表着整个帝台,这是多么重要的使命啊!   她为齐使开了先例,别人会以为她的枕边风确实管用,说不定以后还会有许多人找上她。要是全天下的人都来找她可就麻烦了。   赵枝枝老实将自己的烦恼告诉姬稷:“这次赵姬知道要粮草和赋税,下次别人求上门,赵姬就不知道该要什么了。”   姬稷:“若是赵姬嫌烦,那就一个都别理。孤会将他们赶走。”   赵枝枝:“不,赵姬不嫌烦。”   她不喜欢当骗子,可她愿意偶尔为太子做个骗人的小骗子。就让别人以为她真的是个很能吹枕边风的宠姬吧。   赵枝枝补充一句:“向别人要东西的时候,赵姬还是很开心的。”   姬稷忍不住又啵啵她的面颊:“赵姬开心最重要,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孤立刻告诉赵姬。”   赵枝枝:“嗯。”   姬稷激动了好一会,气息没喘平,又将赵枝枝托起抱在怀里往前走,步伐沉沉踩下去,喘得更大声,面上却笑得一脸满足。   赵姬长高了也长重了点,去年这个时候抱她,她轻得像一片羽毛,今年这个时候抱她,她轻得像两片羽毛。   他希望赵姬能再重一点,他喜欢赵姬现在的样子,也会喜欢赵姬以后白白壮壮的样子。白白壮壮好养活,他希望赵姬活得长长久久。   姬稷边走边问:“孤的手臂是不是又壮了些?   赵枝枝捏捏:“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本来就是。”姬稷淡眉上扬,“等孤夜晚吃过六碗麦饭,明天早上起来就会变得更壮。”   赵枝枝:“那我吃两碗!”   姬稷不信:“你能吃完一碗就是本事。”   赵枝枝:“今晚肯定能吃完两碗。”   姬稷:“那你今晚别留剩食让孤吃。”   赵枝枝:“绝对不留。”   结果还是没出息地留了剩食,一食案的剩食全进了姬稷的肚里。   他一边吃一边哼哼她,赵枝枝捂住脸:“不是赵姬吃不完,是今晚的夜食太多了!”   齐使的答复很快到来,为此,赵枝枝又听了一整天故事。   齐国应下后,姬稷照例向姬重轲报备。   本来是不用报备的,因为姬重轲觉得归还三座城池的事是小事,交给姬稷随便处置,怎样都行,反正有意归还城池这件事,就已经昭显了帝台的仁慈大方。当然了,仁慈大方的同时,能让齐国放点血就更好了。   姬稷向姬重轲说完齐国应下的条件后,姬重轲拍拍他的肩:“朕的乖儿一如既往,聪慧机智。”   姬稷:“并没有,本来儿子只是想拿城随便换掉东西就行,之所以能换到赋税和粮草,全是因为儿子的赵姬聪慧过人。”   姬重轲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女人:“赵姬?”   姬稷:“是的,赵姬。”   姬重轲还想多聊几句,寺人来报,季衡来了。   姬稷该说的都说完了,年底集宴的事还等着他去忙,临走前,他再次提了句国书的事,然后就走掉了。   季衡走进大室:“看来臣来晚了,没来得及赶上陛下和殿下的聊话。”   姬重轲见到他来,不由伸个懒腰:“谁让你腿短。”   季衡一僵,伸长腿往前迈一大步:“臣的腿可不短。”   姬重轲瞥了瞥季衡的五短身材,到嘴边的调侃及时咽下,今天还没开始议事,这要是一张嘴说得季衡不开心了,接下来半个时辰就难熬了。   做皇帝的坏处,莫过于日日听臣子唠叨。   季衡,是最能唠叨的那个。   姬重轲将齐国三座城池的事告诉季衡:“啾啾说,是他的宠姬要来的,你信吗?”   季衡没说信不信,他想到另一件事:“陛下可曾听过枝字?”   姬重轲依稀记得有枝字这种新字,仔细一想,好像是在皇后那里见过。再一想,今日啾啾商议国书的事,也提了枝字。   啾啾说:“邀请各诸侯国赴宴的国书,最好能用枝字和雅字一起书写。这样既能体现帝台的庄重,又能告知世人,帝台已经焕然一新。” 第95章 双更合并   姬重轲鲜少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花心思, 只因是国书,所以不得不过问几句。   啾啾提议用枝字和雅字一起书写, 应下之前,他总得弄清楚,这个枝字是什么。   刚好季衡提起,他顺势问:“这个枝字, 到底是什么?”   进宫前, 正巧有人呈了文章让季衡过目。季衡掏出那两卷竹简, 文章中正好用到帝台十八枝字。他摊开竹简,指出那几个枝字给姬重轲看:“陛下瞧, 这就是枝字。”   姬重轲原先在鲁皇后那看到时没留心, 如今季衡当面将枝字奉给他看, 他仔细看了好几眼,这才品出这字的奇妙:“这字, 像雅字,又不是雅字。”   季衡:“是了, 它不是雅字, 却能让所有认识雅字的人都能认出它。”   姬重轲试着在掌心比划几画:“这字好写得很。”   季衡:“确实好写,如今帝台做文章的人都爱用它,一篇文章中若无几个枝字, 是要被人说迂腐浅薄的。”   姬重轲拿过那两卷竹简展开,逐个将上面出现过的枝字都比划出来,写着写着写出趣味,笑道:“这字谁弄出来的?”   季衡:“据臣所知, 这个枝字,出自云泽台一位姓赵的宠姬之手。”   姬重轲惊讶:“姓赵的宠姬?难道是啾啾刚才所说的那个赵姬?”   季衡:“正是她。”   姬重轲哇一声:“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智慧。”   季衡假装没看见帝天子大惊小怪没见识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所以方才陛下问臣,齐国应下那三座城池三年的赋税与粮草,是否真是赵姬所为,臣觉得,这个问题,陛下无需再问臣。她连枝字都能改出来,向齐使要赋税和粮草,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姬重轲:“难怪刚才啾啾在朕面前提到她,这般聪慧的女子,啾啾宠爱她,也是情理之中。”   季衡:“谁不喜欢聪慧的美人呢?聪明才智倒是其次,这位赵姬的美色,天下无双,换做是臣,臣也喜爱。”   姬重轲嫌弃瞪他一眼,季衡立马收敛,添道:“臣的意思是,这位赵姬,确实当得起太子殿下的宠爱,太子殿下年少有为,连挑枕边人的眼光也比旁人更优异。”   姬重轲:“那是自然,你也不瞧瞧他是谁的儿子!”   季衡面无表情拍马屁:“陛下英明神武,大殷万年无期。”   姬重轲用竹简拍拍季衡:“好了,别摆出这副死人脸,你不拍马屁,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指指他:“美人人人都爱,唯独你季衡,比起美人,更爱妇人。”   季衡这才笑出来:“美人迟暮,别有风韵。”   “什么别有风韵,是多子多福吧。”姬重轲戏谑他,“近来爱卿可曾日夜耕耘?”   季衡:“为陛下解忧,没空耕耘。”   姬重轲:“年底集宴后,朕准爱卿告假一月,好让爱卿尽情耕耘。”   季衡:“多谢陛下厚爱,但微臣无需告假,对微臣而言,耕耘之事是小事,在陛下身边陪伴才是大事,微臣不想因小失大,望殿下收回成命。”   姬重轲听着这话,心里既酸爽又无奈,他偶尔也想一个人静静,静上一个月就好。   姬重轲平复心情:“爱卿忠君之心,朕甚是感动。”   季衡眯眯眼伏首,假装擦泪:“能让陛下感动,是微臣的福分。”   半个时辰的君臣议事,定下了国书的事。   姬重轲决定采纳姬稷的提议,送往各诸侯国的国书,用枝字和雅字一起书写。   季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今日本来打算借由帝台十八枝字,引出安城二十二枝字的事。帝台十八枝字只用作贵族文章的点缀,平民学去,也无法用之。但安城流传的二十二枝字,却是能大肆流传并广泛应用的,这件事已经有个别贵族提起,良民奴隶学字,应该制止。   季衡看看手中竹简上的枝字,又看看前方一脸乐呵的姬重轲,沉思半晌,最终还是将该说的话咽了回去。   到时候再看吧。   帝台送往各诸侯国的国书很快到各国国君手中。   早在国书送到前,各诸侯国国君已经决定前往帝台赴宴,他们就等着这份国书了。   因为各国与帝台远近不同,所以送达的时间也相差几天。虽然众国君拿到国书的时间有所先后,但是他们拿到国书后的反应却出奇一致。   “这是什么?”对于国书上的个别枝字,众国君甚是疑惑。   齐王拿到国书后,也问了句:“这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所以才看不清楚,低下头,两只眼睛几乎埋进羊皮卷里,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帝台送来的国书并非大事,可若自己的王看不懂国书,那就是大事了。   齐相高和主动为齐王分忧:“可否让臣一看?”   齐王努努嘴:“去去去,寡人还没老到那个程度。”   众臣子只好端坐静默。不一会,齐王自己撑不下去,越看越焦虑,这字他认识,但他没见过啊。   没见过的字,他怎能认识!   齐王烦得要死,一烦躁,就将国书扔了。   齐相高和及时滑出去接住,他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双手高高举起,羊皮卷稳稳落入他掌心。   众大臣:相国的膝盖一如既往,坚固耐滑!   高和看了羊皮卷,眉毛也皱起来。   齐王指着他:“给你看了也如何,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高和:“臣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   一国之君和一国之相,竟连帝台发来的国书上用的是什么字都不清楚,传出去岂不让人说他们齐人浅薄无知?   高和将羊皮卷传下去,让其他人看,看是否有人知道那上面枝字的来头。   羊皮卷传到屈斗手中,屈斗大呼:“这字臣知道!这是枝字!”   齐王循声望去:“谁在说话?出列。”   屈斗从人群中走出,跪到齐王面前:“王上,方才是臣在说话。”   齐王掀了掀老气沉沉的眼,视线从屈斗身上一扫而过,看清是他,下意识往后仰,以袖遮鼻。   其实也没什么臭味,齐王就是习惯了这样做。   众人见齐王掩鼻,他们也纷纷掩鼻,周围传出细碎的笑声。   屈斗并不在意,他继续道:“臣前不久出使帝台,离开的时候,那位赵姬送了臣一卷羊皮卷,羊皮卷上的字叫做枝字。国书上的这几个字,就是枝字。”   齐王听到赵姬二字,想起那三座城池三年的赋税和粮草,胸口一阵发闷,怏怏道:“枝字?寡人从未听过什么枝字,难道帝台不兴学雅字了?”   屈斗;“臣得了赵姬送的新字后,派人打听过,帝台人仍是学雅字,但大家做文章,也会用到枝字,这枝字简单易懂,帝台人学的是十八枝字,另一处有学二十二枝字。”   “另一处?”   屈斗:“帝太子的安城,人人皆在学枝字。”   人群中有大臣道:“臣听往来的商人提起过,说帝太子的城与别处不同,就连其中流通的字也不是雅字,而是一种新字,想必就是屈大夫嘴里所说的枝字。”   齐王重新让人将扔出去的国书拿回来,仔细盯看几遍,越看越觉得这字大有学问。   齐王:“赵姬送你的羊皮卷何在?”   屈斗:“就在臣家中。”   齐王:“上面有多少个字?帝台人学的都有吗?”   屈斗:“远远多过他们学的那些,大概有一百多个。”   齐王:“明日取来,让寡人瞧瞧。”   他点了高和:“相国也一同来瞧瞧。”   高和应下:“喏。”   齐王看了看屈斗,掩袖的手缓缓放下:“帝台送来国书邀宴,依礼数,我们不可不答复,既然他们用了枝字,那我们也用枝字。答复的事,交由屈卿。”   屈斗激动应下:“臣,领命。”   各诸侯国的答复书信纷纷送出。帝台以国书邀宴,各诸侯国自然也得以国书答复。   这些国书中,齐国的国书尤为显眼。   姬稷挑出齐国国书,命人拿给左侧方坐着的季衡看,季衡看完后,笑道:“齐王真是个妙人。”   启明堂众大夫伸长脖子,大家都想知道齐国国书上写了什么。   姬稷挥挥手,让人将齐国国书传下去。   众人一看,甚是惊讶,“齐人竟然会用枝字答复!”   短暂的惊讶过后,众人心中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   瞧,帝台贵族们爱用的枝字,都传到齐国去了!   说明什么?说明帝台已逐渐恢复当初夏天子立国时的风范,帝台推行的事物,天下人本就应该争先效仿!   为着齐国用枝字答复国书的事,启明堂各大夫一致同意,将齐王赴宴的座案设在帝天子右侧第二位,右侧第一位,则是赵王的座案。赵王是殷王室扶持上位,又献了十二座城池,让赵王排在上座第一位,情理之中。   今日的启明堂议事,除了商议各诸侯国国君座案排序与行辕之事外,还有关于集宴歌舞的事。   五国国君齐赴帝台参宴,近百年来头一回。这样的事,前几任夏天子没做到,换成他们殷人做帝天子时,却做到了。   这将是一个开端,殷人征服天下的开端!   众人兴奋不已,纷纷为集宴的歌舞之事出主意。   照惯例,诸侯国齐赴集宴时,皆会在宴上露上一手。有人曾带来数千舞姬,做该地之舞,夺人耳目。亦有人带来稀世乐器,一曲惊人。   人齐聚的时候,少不了较劲,更何况是齐聚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国之君。大家坐在一起,自是处处较劲。   国君们较劲归较劲,帝台的礼数不能失。   “宴上该有殷人的国舞。”有人道。   大家纷纷同意。既是殷人设宴,那就应该有代表殷地风俗的大舞。   季衡:“殷人的国舞应该有,帝台的名舞也不能少,只有这样,才能让世人知道,我殷人虽得了帝台,但并未有骄傲自大之意,从前帝台有的,现在帝台也有。”   有人附和:“季大夫说得对,应该有帝台名舞。”   另有人问:“帝台名舞甚多,该取哪一舞?”   季衡:“自是最能代表帝台的那支舞。”   大家好奇,最能代表帝台的舞?是什么?   忽然有人说出口:“《绿袖》!”   一听《绿袖》,众人恍然:“对对对,就是《绿袖》!”   说起此舞,众人皆心生向往。就连平时不爱歌舞的人,亦忍不住加入这场讨论中。   《绿袖》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任夏天子帝师周南子一舞绝响,《绿袖》也随之成为帝台的象征之一。   有人小声道:“《绿袖》虽有名,但能舞好《绿袖》之人,世间罕有。”   季衡:“虽然罕有,但并非没有,太子殿下的赵姬就是其中之一。”   众人齐齐看向姬稷。   姬稷面容冷淡,一言不发,任由众人视线灼灼,他一概不理。   季衡从座案后走出,对姬稷一揖礼:“殿下,可否让赵姬于集宴之上做一支《绿袖》?”   姬稷想到前不久季衡在他面前感叹过的话。   ——“入帝台三年,帝台繁华悉数尝遍,唯独帝台《绿袖》,无缘得见,真是可惜。”   当时他全当季衡放屁,假装没听见,不成想,季衡竟然又重提此事,而且还打着年底集宴的幌子。虽然,季衡引出《绿袖》之前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帝台新旧之象,确实应该全部展出来,殷舞应该有,帝台的名舞也该有。   姬稷迟迟未曾回应,大室静得让人心惊。   季衡也不着急,笑呵呵站在姬稷座案之前,仍是双手合揖的姿势。   许久,姬稷启唇:“季大夫是为了诸侯国国君,还是为了自己看舞?”   季衡:“是为了昭显殷王室的恩威。”   姬稷:“若是季大夫愿意做殷地鼓舞,孤就让赵姬做《绿袖》。”   季衡一顿,继而爽快应下:“好。”   姬稷:“……”   季衡双袖一挥,做了个抖肩的姿势,矮胖的身材虽然略显臃肿,但手脚十分灵活,原地旋转一圈,双脚踢踏几下,甚是欢快。   众人:“好!季公舞得好!”   季衡洋洋得意,捋了捋胡子,对姬稷笑道:“就这么定了,臣在集宴上做鼓舞,赵姬做《绿袖》。”   姬稷骑虎难下,只好闷声应下:“行。”   夜晚姬稷回云泽台,用夜食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和赵枝枝说起年底集宴的事。   “集宴设在帝台城外,各国的行辕已经设好,就等着各国君赴宴了。”   赵枝枝一边皱着小脸苦哈哈啃青菜,一边问:“是不是会有很多人来?”   “对,会有很多很多人来。”姬稷将她推远的青菜陶碗重新推回去,“再吃两口。”   赵枝枝只好继续吃两口青菜,眼神飘到烤肉上:“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烤肉刚从火上取下来,烫得很,为了不让赵枝枝烫到嘴,姬稷夹一块烤肉,吹了好几下,才递到她唇边:“那么多人凑在一起,想不热闹都难。”   赵枝枝满足地吃着烤肉,眼睛笑起来,问:“国君们吃的宴席,会比寻常的宴席更好吃吗?”   姬稷正好看过宴席上的吃食册子,将他记得的吃食名都告诉赵枝枝。   这样的细事,本来无需他操心,只因他自己要出席,所以那天吃什么,就变得尤为重要了。他可不想让自己饿肚子。集宴呈上的吃食,有一半是按他的口味挑选。   赵枝枝听完,发出羡慕的喟叹:“听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姬稷又夹一块肉给她:“你想吃吗?”   赵枝枝以为他问的是烤肉,一张嘴咬住:“想。”   姬稷松口气。若是赵姬赴宴,宴上有美味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或许赵姬不会那么害怕。   姬稷决定,明天就让人改动集宴的吃食册子,除那几道必须呈上的大食外,其余食物将赵枝枝的口味重新挑选一遍。反正集宴只是个形式,无论呈上什么食物,有人爱吃就会有人不爱吃,既然如此,不如做赵姬爱吃的吃食,至于其他人,他们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一顿夜食吃完后,赵枝枝满嘴油光,姬稷也是满嘴油光,两个人瘫在软席上,长吁一口气。   好饱。   赵枝枝摸摸自己的肚子,第一百零八遍感慨烤肉真好吃,她爱烤肉。   被烤肉迷了心智的赵枝枝完全不记得自己前不久深爱着渍牛肉。而在渍牛肉之前,她深爱着黄羊肉。   赵枝枝已经开始盼下一顿烤肉了,明天中午她还要吃!   沉迷烤肉的赵枝枝正发着呆,忽然听见耳边太子的声音落下来:“要不要去外面走一走消消食?”   窗外风声大作,寒冬凛冽。   赵枝枝果断拒绝,背过身小声嘟嚷:“不要。”   姬稷早猜到她不要,她说了不要,他才好往下说:“躺着容易积食,总要做些什么消消食。”   赵枝枝想了想,而后翻身骑过去。屋里温暖似春,酒足饭饱过后的赵枝枝,嫩白面颊透出晕晕酣红,她低眼看着姬稷,诚挚地响应他:“殿下,来消食。”   姬稷喉头微耸,双手不自觉伸过去,才刚碰到立刻收回,维持最后一丝理智,哑着嗓子道:“赵姬多久没跳舞了?”   赵枝枝一愣,掰着手指数:“有三个月没跳了。”   姬稷:“只有三个月吗?孤怎么记得,上次你跳舞给孤看,是去年冬天?”   赵枝枝:“那之后,虽然没有跳给殿下看,但跳给别人看了!”   姬稷瓮声瓮气:“跳给别人看了?跳给谁看?”   老实人赵枝枝:“建章宫的小童,奴随,寺人,都看了。”   姬稷心中一口闷气升起又消散,因为他还来不及气,赵姬便伏了下去。   姬稷两眼瞪直,仍不忘酸溜溜地问:“赵姬为何要跳舞给他们看?”   赵枝枝声音含糊不清:“没有为什么,想跳就跳了,正好跳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所以就看到了。”   姬稷:“那孤也要看。”   赵枝枝抬头:“好,我现在就跳给殿下看。”   姬稷看看自己,又看看已经从他身上窜开的赵枝枝,他想让她回来继续,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赵姬已经摆出跳舞的架势。   姬稷天人交战,最后极其无奈坐起来,怏怏地看着前方的赵枝枝,一边看一边拿过巾帕擦自己。   赵姬没擦嘴,都是油。   姬稷看赵枝枝跳舞,看着看着,眼睛重新亮起来。   真好看。   赵姬原就美丽动人,跳起舞来,更加美丽动人。   吃饱后的赵枝枝跳起舞来,不如平时灵动,但她并未气馁。跳不好没事,下次会跳得更好。   更何况,无论她怎么跳,殿下都会说好看。殿下说好看,那就行了。   跳完舞的赵枝枝回到姬稷身边,坐姿端正,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等着姬稷说好看。   等啊等,没等到他的夸赞,等来了他的问话:“赵姬愿意在集宴上舞《绿袖》吗?”   赵枝枝惊愣,在集宴上作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绿袖》?   姬稷刚想说,不去没事。他不想让赵姬害怕,更不想逼赵姬去赴宴。   至于季衡那边,他自会周旋。   宽慰的话尚未出口,姬稷听到赵枝枝声音软乎乎,她道:“赵姬愿意。” 第96章 一更   姬稷端正坐姿, 两个人膝盖对膝盖,他再三确认:“赵姬真的愿意吗?”   赵枝枝乖巧点头。   姬稷盯住她, 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不情愿的神情。看了又看,将她看笑了都没看出任何端倪,她眨着弯弯笑眼腼腆冲他笑:“殿下作甚这样盯着赵姬?赵姬的脸上又沾了米粒吗?”   说完,她自己去摸脸。   姬稷双手覆上去, 覆住她摸脸的手, 柔声问:“集宴上到处都是人, 跳舞的时候,会有很多人盯着你看, 赵姬不害怕吗?”   赵枝枝低眸:“可能会害怕。”   姬稷觉得自己好像就在等她说这句害怕, 她说了害怕, 他就有理由推掉这件事。他内心充满矛盾,此时此刻, 再也没有比他更纠结的人。他想让赵姬去,又不想赵姬去。   大多数时候, 他认为赵姬不会一直胆小如鼠, 她迟早会有胆大的一天,所以他没想过藏起她。但偶尔,他也会悄悄地想, 要是赵姬一直胆小如鼠,只在他一个人面前玩闹欢笑,那他就一直将她珍藏起来好了。   姬稷浅叹一口,大殷铁血男儿, 怎么成天为这种细事伤神?   不妥当,实在不妥当!   他将赵枝枝揽进怀里,语气坚定:“害怕就不去了。”   赵枝枝同样语气坚决:“不,我要去。”   姬稷低下脑袋,眼巴巴望她:“不是说害怕吗?”   赵枝枝:“跳完《绿袖》就回来,就算害怕,也只会害怕一支舞的时间而已。”   姬稷:“可以再考虑考虑。”   赵枝枝:“不考虑了。”   姬稷:“一定要去啊?”   赵枝枝:“一定要去。”   姬稷心中五味俱陈,心酸占了一分,欣慰占了七分,剩下两分是激动。   他捧住她的脸亲亲:“赵姬长大了。”   太子年轻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同她说这话时的腔调却老气横秋,赵枝枝略不服气。她只会变老,不会长大,因为她早就长大了。   为了更好地在集宴上跳好《绿袖》,赵枝枝开始勤奋地练习。   早上也不赖床了,午食过后也不午睡了,下午不玩闹了,每天一睁眼,就是跳舞。原本她想没日没夜地练习,但是太子不让,黄昏之后他回来,就不让她再跳了。   他命星奴和兰儿盯着她,跳舞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她悄悄地关上寝屋的门窗,说自己要睡觉不让任何人打扰,机智地躲在屋里安静练舞。   赵枝枝决心要跳一支最美的《绿袖》。   太子鲜少让她做过什么,这次提出集宴献舞,肯定是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他点名要《绿袖》。她的《绿袖》跳得最好,虽然别的地方可能有比她跳得更好的人,但是帝台就她一个。   赵枝枝第一次觉得跳舞是件令人自豪的事,她从有那么一点用处的赵姬,变成有两点用处的赵姬了。   在汗水的挥洒和日复一日的辛勤努力中,时间一天天过去,诸侯集宴之日很快到来。   集宴前夕,赵枝枝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睡下又爬起,局促不安。   因为明天要献舞,今晚她只和太子欢爱了半个时辰就停下来。太子没有继续折腾她,他顶着猩红的一双眼,喘着大气,神志不清地去洗了冷水澡,等他洗完回来后,又恢复成平日冷静淡定的太子了。   赵枝枝再一次从床上坐起后,姬稷也跟着坐起来。   “赵姬想去看看明天穿的衣裙和戴的发饰。”这是赵枝枝第五次提出要下床走动。   姬稷看出她焦虑难安,他没有摁住她不让动,而是陪她一起查看备好的衣裙与首饰。   看完后,赵枝枝心里轻松不少,她重新回到床上躺好。   姬稷低身吻吻她的额头与嘴唇,“孤给赵姬说个故事吧。”   赵枝枝好些日子没听他讲故事了,他这时提起,她的思绪瞬时被他要说的故事吸引住:“嗯。”   姬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任性调皮的小孩子,他总是喜欢捉弄人。有一次,他的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他捉弄了这些客人,他的父亲十分生气,可是又不能随便罚他,因为他的母亲和他的兄长会护着他。于是,他的父亲罚他参加比赛,和那些客人带来的孩子们比赛,他要是输了比赛,他就得在人前脱裤子挨打,并且高呼三声‘我是乌龟王八蛋’。”   赵枝枝笑出声:“乌龟王八蛋?”   姬稷继续说:“为了不输掉比赛,这个小孩子从早到晚练习,在他看来,这场比赛是关于尊严的比赛,比他的生死更重要,他绝不要在人前脱裤子挨打并且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他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努力得都快耗掉半条命。”   赵枝枝敛起笑容,她开始为这个调皮的小孩子担忧:“之后呢?”   姬稷:“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赢,可是他越想赢,他就越紧张,比赛前夕,他紧张得睡不着觉,直到天亮,他也没能睡着。第二天比赛开始,没能睡好觉的他,无法将自己的实力全部发挥出来,毫无疑问,他输了比赛。”   赵枝枝有些忧伤:“因为没能睡好觉,所以输掉了比赛吗?”   姬稷:“对啊。”   赵枝枝立马将眼睛闭上,她可不能像这个小孩子一样。   姬稷可不想让她为此更加紧张,有时候越是想着入梦越是难以入睡。他揉揉她绷紧的肩膀:“赵姬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吗?”   赵枝枝努力酝酿睡意:“是谁?”   姬稷凑在她耳边悄声说:“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枝枝猛地张开眼。   姬稷单手枕着后脑勺,盯着上空发呆:“当时可丢人了,脱了裤子挨打,还高呼了三声‘我是乌龟王八蛋’”,整座王宫的人都看见听见了。”   他说完,余光瞥见赵枝枝偷笑,他扑过去压住她,捏捏她脸蛋:“笑什么笑,不准笑。”   赵枝枝憋住:“不……不笑了。”   姬稷放开她,将她抱进怀里:“算了,笑吧,准你再笑十声。”   结果她笑了一刻钟的功夫,早已超过十声,他也没有阻拦她。   赵枝枝笑累了,僵直的身体和绷紧的心弦彻底舒展开来,她不再紧张,脑海中“要是明天跳不好人前丢脸怎么办!”的念头缓缓消散。   原来英明神武如殿下,也有过狼狈出丑的时候。殿下那时候想要赢比赛的心,就和她现在想要跳好《绿袖》的心是一样的吧。殿下输了比赛,接受了惩罚,她要是明天没跳好,大不了也接受惩罚。   “要是明天跳得不好,我就一个月不吃肉!”赵枝枝铮铮铁骨。   姬稷明白她说这话是已经放下了心中重担,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那就一个月不吃肉。”   赵枝枝以为姬稷会劝她,结果他没劝。   半晌,她小声:“那还是半个月不吃肉好了。”   姬稷抿笑,拍拍她后背,“半个月好像也太久,十天好了。”   “行,那就十天。”   “其实五天也行。”   “也对,那就五天。”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等到快要睡着的时候,不吃肉的天数已从五天变成了一天。   一天不吃肉,这个惩罚真是太狠了。赵枝枝入梦前,暗自哼了声。   冬日的帝台,裹在冬风的白霜中,别有一番风情。   一轮红日从灰沉的余夜中升起,缓缓照亮大地。城外大原,广阔的平地上,相连的行辕大营壮观雄伟,各色军旗军帐战车铁甲点缀其间,五面诸侯国的图腾之旗在风中高扬,在它们之上半截高的地方,一面铜斧图腾的幡旗气势凛凛,盖过所有的幡旗,显目亮眼。   各国先行探路的护卫队早已驻扎行辕营区,国君们的车队将于今日巳时之后,先后到来。   其实国君们的车队早在五日前就已陆续抵达帝台大原,但他们谁都没有选择入驻行辕营区。   他们等着帝天子将他们迎进去。   姬重轲当然不会亲自迎他们进去,他让姬稷迎他们进去。姬稷身为帝太子,身份刚刚好,既能镇得住场面,又不至于让诸侯国占了殷王室的便宜。   赵枝枝今日没有和姬稷一起出发,因为姬稷天不亮就出发了。   姬稷吩咐星奴,巳时之后,再为赵枝枝备车马。   赵枝枝很早醒了,但她醒来的时候,姬稷已经走了。她穿戴好之后无事可干,只能静静地等着巳时到来。   等待令人不安,每当她不安时,她就想昨晚姬稷和她说过的故事,她想一次就忍不住笑一次,笑着笑着心里又安定下来。   建章宫的奴随和小童们跪在殿外,他们今日要随她一起出发去集宴。他们会将她送到帝台大原外,然后在那里跪着等她,直到她从宴会回来,他们再陪她一起回云泽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星奴进殿:“可以出发了。”   赵枝枝迫不及待往外去,她才刚走出殿门,跪伏在那里的奴随和小童们望见她,众人皆呆住了眼。   今日的赵姬,分外美丽。   就连星奴,都往赵枝枝这边多瞥了几眼。每次瞥完,立刻低下脑袋。   真美。赵姬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大家不约而同地感慨。 第97章 更新   宽阔大道, 路两旁殷人的铁甲将士依次排开,排成长长两条龙, 从行辕内一直延伸至行辕外两里的地方。将士们手执铜斧大旗,腰间带刀,气势凛凛,声威浩大。今日赴宴的国君们将从大道进入行辕。   在大道最前方, 数百弓箭手和数百骑士紧随一辆青铜王车, 在弓箭手和骑士身后, 是数百奴随与寺人。奴随与寺人们垂手而立,弓箭手与骑士们昂首挺胸, 他们皆忠诚地簇拥着王车上站立的帝太子。   帝太子身着华贵的玄衣纁裳, 白玉大佩与綬带垂落腰两旁, 大带上合丝贯白珠系双印,左侧腰间配一把黄金错鳞纹宝剑。雪白的狐毛裘衣披在他肩上, 帝太子年轻冷峻的面容似白璧无瑕,手搭在宝剑金鞘上, 肃然立在车间, 目光遥望前方。   离王车最近的一匹骏马,昭明腰间佩剑,严阵以待, 锐利的眼反复扫视四周,随时准备着用手里的长剑砍下谁的脑袋。   “昭明。”姬稷的声音落下。   昭明:“殿下,昭明在。”   姬稷等得有些不耐烦:“去前面看看,为何国君们的车马迟迟未到。”   昭明领命:“喏。”   昭明纵马往前, 尚未离开大道,前方忽然马蹄声大作,报信的信使扛一面大旗从马背跃下,扑至昭明马前:“报,赵王到。”   昭明:“知道了。”   他迅速勒马往回奔去,将信使的话上禀姬稷。才刚说完,前方赵王的车马已缓缓驶入大道。   草色的神农图腾旌旗下,赵国的王车上,一个瘦弱的少年身穿大袍,苍白的面庞透出阴森森的笑容,他迎风而立站在王车上,风将他的袍子鼓起来,王车底下一众随侍大臣双手高伸,做好随时抓稳赵王双脚的准备,以防他们的王被风吹走。   昭明问:“是否要击鼓鸣号以迎赵王?”   姬稷:“不急。”   待赵王的车马走过大道一半的距离,鼓声与鸣号声仍未响起,赵王的车马不由慢下来。   赵王自己毫不在意,随侍的大臣们却在意得很。   怎么还不以礼乐相迎?   大臣们一边盯着赵王,以防他真的被风吹下去。他若真被吹下去,这脸就丢大了。另一边,他们竖起耳朵,等着听礼乐声,越是听不到,心中越是焦急。   大臣们的脚步慢下来,恨不得一步掰成两步走,赵王饶有兴趣望着他们:“你们走不走?不走就别进去了,莫要妨碍寡人的车骑。”   大臣们的步伐这才快起来,虽然快了些,但也没有快多少,仍是乌龟挪步的速度。   快至一箭之地的距离时,终于,礼乐声响起。   大臣们松口气,心中石头才落下,又开始担心车马放缓太过的事。他们纷纷看向赵王:“王上,速速往前。”   赵王气笑,两只脚踢开伸向他腿的那些手:“走开走开,都走开。”   姬稷长身玉立,目光波澜不惊,视野中赵王的车马越来越近。   姬稷面容冷肃,直至赵王的车马停在他的王车面前,赵王与他视线相接,他微扬下巴,幽深的眼眸一如既往从容不迫。   赵王下了车,立在姬稷的王车下,拱手道:“早闻殿下英姿,今日一见,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是位人中英杰。”   姬稷浅笑:“赵王年少有为,亦是人中龙凤。”   站在车上回应完赵王的寒暄,姬稷方才下车。   两人站在车下继续寒暄,半晌,姬稷先回车上,赵王随后回车上。   从赵王下车那刻起,就一直跪伏在地上对姬稷行天子大礼的赵国大臣们这才起身,快步跟上赵王的车马。   赵王的车马驶入行辕后,齐王的车马紧随其后。   往年集宴,若是齐国参宴,齐王定是最后一个到的。今年诸侯国集聚,这么大的阵仗,齐王原本也想最后一个才到。贵客晚来,越是晚到,越能昭显身份尊贵。但齐国刚吃了败仗,打败他们的是殷人军队,且又有三座城池被夺,这三座城池才刚要回来,为了要回这三座城池,应下三年赋税粮草的要求。齐王思忖过后,暂时不敢得罪殷王室,只得收起晚到显贵的心思,改做早到。   虽说早到,但也不是真的早早出发。齐王派人打探,听到赵王第一个动身,有人开了头,他才放心吩咐车马出发。   齐国的车马驶在大道上,齐王的心思全放在道路两旁的铁甲骑士上,看了好一会,他从车上弯下腰,低声吩咐车旁随侍的齐相高和:“这些殷人穿的新甲胄,甚是锃亮坚固,他们头上戴的,手里拿的,气派得很,想办法弄一身来,回去也给寡人的甲士们弄一套,以后寡人出巡,就让甲士们穿这个。”   高和:“喏。”   齐王的车马到姬稷的王车前,两车迎面,齐王没有下车,而是站在车上对姬稷拱手:“殿下,别来无恙。”   姬稷:“数年未见,齐王依旧容光焕发,丝毫未见衰老之态。”   齐王大笑:“哈哈哈。”   笑了一会,齐王指了指:“殿下的袖中,仍藏着弹弓否?”   姬稷笑容淡淡,动作优雅,一只手摊开,好叫齐王看清他手中是否有弹弓,另一只手握上腰间宝剑,声音冷戾:“既有宝剑,何需弹弓?”   齐王笑容收敛,不再多说:“寡人先行一步。”   姬稷吩咐:“迎齐王入行辕。”   与齐王同时到的魏王在大道外一里处让了道,齐王愿意做第二个到的人,魏王自然乐得让出道路让齐王先走。魏王掐指算着时辰,这边齐王刚入行辕,魏王立马吩咐车马出发。   魏国近年来无战事,国内大兴耕种之事,魏国白虎图腾的旌旗下,几匹壮牛拉着魏王的王车往前。   魏王没有选择站立王车,而是在王车上用稻草高高堆起一团坐垫,他端坐其上,闭目养神。道路两旁的礼乐未能撼动他半分,直至到姬稷的王车前,魏国的大臣提醒魏王向帝太子见礼,魏王这才睁开眼。   魏王端坐稻草垫,拱手:“久等。”   姬稷:“魏都与帝台相距甚远,想必魏王定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请魏王入行辕内稍作歇息。”   魏王:“多谢。”   姬稷:“来人,迎魏王入内。”   一场寒暄,三言两语,简洁利落,甚是连假笑都不必。   昭明盯着魏王离开的身影:“这个魏王,实在奇怪,堂堂一国之君,竟用牛拉车。”   姬稷没接昭明的话,前方鲁国的车马已经朝行辕奔来。   隔得大老远,礼乐尚未响起时,鲁王已站在王车上招手大喊:“寡人来也,寡人来也。”   姬稷象征性地抬手招了两下,随即垂手,等候鲁王的车马上前。   姬稷早年曾与鲁王见过几次面,和赵王一样,鲁王也是年少登位。赵王是殷王室扶持登位,鲁王是鲁国贵族扶持登位。鲁王登位时,年仅二十岁,及冠之年。   几年前瘦削的鲁王早已吃成一个胖子,早年的风华不再,尚未三十,因体态胖硕,显得像四十。   姬稷看清鲁王如今的相貌时,暗吓一跳。   怎么吃成这副模样了?   鲁王一到跟前,开口就问:“殿下,皇后来了吗?”   姬稷:“皇后来了,正在行辕内陪伴孤的王父。”   鲁王笑道:“那寡人先进去见见她。”   鲁王是皇后的兄长,提出相见的要求,情理之中。姬稷吩咐人告诉皇后,说鲁王来了,同时命人迎鲁王入行辕内。   四位国君已经入行辕内,只差最后一位楚王。   姬稷算着时辰,甚是不满。等了半个时辰,楚王还没来,姬稷不打算等下去了。   就在姬稷驾着王车转身往里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编钟乐声。   姬稷一看,楚王来了。   楚王不但来了,而且还自带礼乐。楚王给自己的王车两旁配了两座装有编钟的车,车上穿着单薄的楚女敲击编钟,楚王站在王车上,手里一樽大爵,一边饮酒,一边朝道路两旁的殷人铁甲将士挥手,犹如君王巡视。   姬稷眼眸微瑟,冷冰冰的目光望出去,定在楚王身上。   如今五国之中,唯有楚人可与殷人一战,楚国实力强劲,占据天时利地之势。楚王放肆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楚王的王车没有在姬稷面前停下,而是放缓车速,从姬稷的王车面前过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楚王举杯对姬稷道:“殿下,寡人来迟,自罚一杯。”   说完,他饮尽杯中酒,倒过大爵,以示一滴不剩。   姬稷笑而不语。   楚王:“寡人先进去了!”   姬稷:“楚王且入。”   姬稷身旁的人等着姬稷吩咐迎楚王,楚王也在等着姬稷吩咐迎他,直到楚王的车乘入了行辕,姬稷的吩咐仍未落下。   楚王回头哼了哼:“他怎么不唤人迎寡人?”   楚王走后,姬稷仍立在王车上。   昭明觉得奇怪:“殿下,不入内吗?”   姬稷:“方才想起,赵姬还没来。”   昭明:“赵姬应该是从别的道进去了。”   姬稷:“不会的,孤吩咐过星奴,让他走大道。”   昭明愣住,大道是国君们走的,赵姬怎能从大道过?   这话昭明咽回去了,太子都不在意的事,他一个半奴作甚在意?   路铺出来,本就是让人走的。谁能在上面走,谁不能走,全凭太子一句话。   昭明往前指:“殿下,看,是不是赵姬来了?”   姬稷定睛一看,果真是云泽台的仪仗。   姬稷立刻吩咐:“奏礼乐。”   国君们行至大道一半时才奏起的礼乐响起时,赵枝枝的车乘刚迈上大道。长长一条路,她往前方探,道路尽头,一辆青铜王车赫然入眼。车上华服盛装雍容高贵的男子,似乎是太子殿下。   震天的礼乐在耳畔飘荡,赵枝枝心脏扑通扑通跳。   她来跳舞,竟然还有礼乐迎她。诸侯集宴真是气派,连一个小小的宠姬都有礼乐相迎,仿佛她也是什么贵客似的。   因为知道前方有太子等她,所以一路行来,甚是安心。赵枝枝端坐车辇上,眼睛不自觉往四周瞄。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连她车乘下的这条大道也是崭新的。她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路两旁威严整齐的铁甲骑士没有令她害怕退缩,她黑灵灵的眼睛从他们身上脸上扫过,眸底满是探究。   赵枝枝的车乘到面前时,姬稷看清他的赵姬脸上毫无慌张之色,相反,她淡定得很,甚至有些兴奋,像个久居暗室的小孩子,对外界充满好奇,正尝试着伸手触碰外面的东西。   “殿下,他们是真的战士吗?”赵枝枝一见他就问。   姬稷早就从王车上下来,他立在赵枝枝的车辇旁,怔怔地望她。   今日的赵姬,美得惊心动魄,饶是他日日对着她,见惯她的美丽,今日却还是免不了被她惊艳。   赵枝枝:“殿下?”   姬稷回过神,伸手将她抱下来:“当然是真的。”   说完,他抱着她转身朝向大道,对两旁的铁甲骑士发号施令:“收队。”   话刚传下去,铁甲骑士们行动迅速,两队交织成一队,甲胄与刀剑磕碰的声音清脆响亮,动作整齐地像是一个人。   “大殷万年无期。”他们对着前方的姬稷半跪下去。   赵枝枝被这扑面而来的威严气势吓一跳,在姬稷怀里缩了缩。姬稷将她放下来,牵住她的手,缓缓抚摸她的手心手背:“心肝儿,莫怕,莫怕,这些战士虽然杀气重了些,但他们都是大殷的忠烈之士,是殷王室的不二之臣。”   赵枝枝回过神,呼口气:“嗯,赵姬不怕。”   姬稷:“还走得动路吗?要孤抱着走吗?”   赵枝枝:“不用,赵姬没腿软。”   她往前迈一步,越到他前头去,手晃了晃,“殿下快来。”   姬稷笑着抬步迈上前。   众国君在各自的行辕大帐稍作歇息后,纷纷前往举办宴会的高台落座。   殷王室的人早已坐齐,只差姬重轲与姬稷。   姬冬冬和姬泰山分别坐在姬阿黄左右,这样的排座方式,是姬稷特意嘱咐过的。   姬阿黄挡在双生子中间,挡得住他们的人,挡不住他们的心。隔着姬阿黄,双生子聊得火热。   “鲁王好胖哦,比二哥还胖。”   “刚刚他来见母后,差点摔一跤,还好我跑得快,不然他摔跤压住我,定会被他压断骨头。”   双生子一人一句,姬阿黄左右耳朵嗡嗡嗡地叫。   姬阿黄低声:“好了,安静些,该被听见了。”   双生子视若无睹。   姬泰山:“母后那么纤柔,鲁王那么胖,他真的是我们的亲舅舅吗?”   姬冬冬:“应该是吧,你看二哥那么胖,不也是我们的亲哥哥吗?”   姬泰山:“那不一样,二哥是吃胖的。”   姬冬冬:“说不定鲁王也是吃胖的。”   双生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姬阿黄心里烦得要死,刚想换座位,忽然看见姬稷的身影。   “别说话,殿下来了!”姬阿黄立马坐回去。   双生子看过去,果然是殿下来了。   双生子正要起身去迎,瞧见姬稷止住步子,回身朝一人伸手。   姬稷侧过身的瞬间,双生子瞧见台阶上那人的相貌,顿时呆立。   好美的女子。 第98章 二更   “那是谁?”姬冬冬两眼瞪直, 愣愣发问。   “不知道。”姬泰山呆呆答。   姬阿黄看两个弟弟一副没出息的呆傻模样,刚想开口嘲笑, 视线瞥到姬稷身侧的赵枝枝,酒也不喝了,话也不说了,面上的神情和双生子一样惊愣。   呆愣过后, 兄弟三个同时露出傻笑。   美人可真是美啊, 美得人浑身酥软, 心头打颤。   “那是殿下的赵姬。”姬阿黄专心致志看美人之际,不忘为他的两个弟弟解惑。   双生子恍然, 原来是赵姬!   他们记得这个赵姬, 她就是去年让殿下召寝的女子。他们混进云泽台那次, 差点就见到她了。   不止是双生子注意到了赵枝枝,宴上其他人也看到了赵枝枝。   他们先是看到姬稷, 而后目光从姬稷的肩后掠过去,定在赵枝枝身上。   赵枝枝被姬稷牵在掌心中, 四面八方的目光涌过来, 她下意识攥了攥姬稷的手。   姬稷牵她的那只手轻柔地抚着她的手背,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很快就能入座,你的座案就在孤的座案旁边, 再走几步就到了。”   赵枝枝缓了缓气息:“嗯。”   国君们前来赴宴,身边皆有随侍宠姬。除了赵王没有搂宠姬落座,魏王仍和他的稻草相亲相爱之外,其他三位国君, 怀中皆有美人相伴。   这些美人虽是随侍,但没有座案,国君的怀抱就是她们的座案。   赵枝枝有座案,她的座案紧挨姬稷的长案,姬稷一回头就能看见她。   “要取帷帽来吗?”姬稷问。   赵枝枝摇头:“不用。”   她双手绞着,脸却一点点仰起来。   这种场合,怎能戴帷帽?   只是被人盯着看而已。赵枝枝暗搓搓告诉自己,就当这些人全是建章宫里的小童们好了。   姬稷没再问,他不动声色往旁挪了挪,宽实的肩背挡住赵枝枝大半身影。   姬重轲携鲁皇后姗姗来迟。   帝天子一来,席上所有人全都站起来,国君们站得晚了些,但最后也还是站了起来。赵王第一个站起来,齐王紧随其后,楚王最慢。   帝天子一声洪亮的“开宴”,集宴正式开始。   殷人的国舞声势赫赫,拉开热闹的帷幕。一曲壮阔的国舞过后,赵王提出舞剑。   赵国男子舞剑,最是飒爽利落。   赵王的要求太突然,姬重轲看向姬稷,姬稷点点头。   姬重轲:“那便舞吧。”   姬稷吩咐昭明,站到姬重轲身侧去。   昭明迟疑,姬稷:“无需担心孤,去吧。”   昭明拿过袖中匕首,悄悄递给姬稷。姬稷笑了笑,接下他的匕首。   赵王说要舞剑,席上气氛紧张起来。眨眼间的功夫,国君们身后的随从多出好几个。   赵王抚掌大笑几声,拿过长剑,病怏怏的苍白面容笑得露出牙齿。旁人露齿笑,笑容爽朗,他露齿笑,不显爽朗,反显怪异。   大家以为赵王说的舞剑,是随侍的赵人舞剑,万万没想到,赵王竟自己上场。   赵王的剑舞了一圈,有惊无险。舞完剑,赵王手一松,长剑坠地,直直插在地上,他一眼未瞧,笑着走向自己的座案。   姬重轲连呼三声:“好,好,好!”   大家也跟着喊好。   其他国君没有喊。   赵王什么意思?   出风头呐这是?   人小鬼大,不像样。   赵王舞了剑,人人皆称少年风姿卓然。齐王坐不住,当年他以雄主之位,于众人面前舞剑的时候,赵王还没出生,就那点子剑术,也好意思在人前摆弄?   齐王不喜欢赵王这个外孙,因为他向赵王要女儿尸体准备将她厚葬故土时,赵王一口回绝了他。   “母后只能陪在寡人的身侧。”赵王的国书上这样写道。   齐王想想就觉得生气,他有心让赵王吃瘪,也说要舞剑。   姬重轲准了。   场上无声的硝烟燃起来。齐王老了,身手不如从前,满鬓白发,再怎么老当益壮,舞起剑来,难免有失手的时候。齐王舞剑的时候,剑不小心甩了出去。   剑不偏不倚,刚好甩到了鲁王面前,鲁王吓得手一哆嗦,回过神立马跳脚:“姜聪!你什么意思!”   齐王姓姜,大名聪。几十年来没被人喊过大名,猛不丁被一个小自己一轮的鲁王气呼呼吼了,齐王心中冒出无名火,纵然他有错在先,此刻他也没有半点愧疚,大声吼回去:“寡人又不是故意的,你怕什么!”   鲁王狠狠瞪他几眼,抽出一把长矛,从案座后走出来,说要耍矛。   姬重轲看看鲁皇后,鲁皇后脸都涨红,低下脑袋不说话。   姬重轲亲切地准了鲁王的要求,并为他加油助威。   鲁王借摆弄长矛之际,不停在齐王面前戳来戳去。齐国的臣子们惊呼声阵阵,狼狈不堪地挡在齐王面前,试图以身为齐王挡下鲁王的长矛。   齐臣们大惊小怪,齐王不动如山。鲁王舞过长矛之后,齐王出言嘲弄:“就这?”   眼看就要打起来,最近正与鲁国活络关系的魏王及时站出来:“鲁王长矛之术,令人叹服,寡人也来凑凑热闹。”   魏王不擅舞刀弄枪,但是他擅长作诗吟赋。   魏王吟唱了自己的新赋,漫长的一首赋,听得众人昏昏欲睡。   等魏王吟完新赋,鲁王和齐王已经各回各案,两人皆是哈欠连连。魏王微微一笑,甩袖坐回去。   场上这么一闹,欢庆的气氛不再。   照计划,殷人的国舞之后,乃是季衡的鼓舞。季衡本人很是期待,因为他爱跳舞。这一点,姬重轲知道,但姬稷不知道。   季衡时常在家中起舞,他也曾对着姬重轲跳过舞,他固执地认为,当年之所以能收获姬重轲的重用,除了他过人的才智外,还有就是他动人的舞姿征服了君王的心。   殷人不擅歌舞,季衡从小生得矮胖,所以他就爱琢磨身边人不擅长的东西。   季衡光明正大坑了姬稷一回,他满怀欢喜地等着上场炫舞,然后看他一直想看的《绿袖》。   他看到太子身后的赵姬了。她很难不让人注意。   如此美人,舞起《绿袖》来,不知是何风采?   季衡等着跳舞等了半个时辰,这其间乐呵呵看着国君们的闹剧,在心中算计了十几遍,要推波助澜还是静观其变?要是真打起来,殷王室是否能从中获利?若是获利,如何获利?   季衡算计之时,收到姬稷派人传来的话。   季大夫何时作舞?   季衡捋捋胡子,吃了口果子,没再接着往下想。算了,国宴为重。   魏王吟赋过后,季衡生怕楚王也要舞个剑,他迫不及待跳出来,他要将事情扭回正轨!   在场的人大多认识季衡,季衡的名号,在诸侯国间传得响当当。他说要作舞,众人兴致盎然。   “乐起——”季衡长声唤道。   乐声大作,季衡跳上大鼓,矮胖的身影灵活自如,双脚踢踏鼓面。   众人不由打起拍子。   季衡一舞毕,集宴再次热闹起来。   但是这份喧嚣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们看到又有人从座案后曼步而走。这一次,走出来的不是国君,不是重臣,而是一位女子。   他们已经瞧见过她一次,她跟随帝太子而来,坐于帝太子身后。即便是方才场上国君们闹得热火朝天,亦有人不看热闹,悄悄偷看她。   礼官大声道:“云泽台赵姬献舞《绿袖》。”   闹哄哄的场面顿时消停下来,没有帝太子的遮挡,他们终于可以再次看清这位赵姬绝色的面庞。   安静得不像话的大宴之上,赵姬挥动长袖,跳起了舞。   没有乐声,没有歌声,明明没有任何伴乐,可是赵姬一舞动,却犹如恢弘的大雅之乐在空中无声荡起,他们的心中不自觉为她生出一曲伴乐。   此刻无声胜有声,场上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唯有赵姬在风中起舞的声音。   赵姬的舞姿,似神明显灵般圣洁高雅,她不是美丽的赵姬,她是天仙下凡普度众生的赵姬!   他们不再为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感叹不已,起舞后的赵姬,已经超越了他们对美的认知,他们为她这个人惊叹,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同时在心中感慨,她不是人,她定是仙!是女娲留在人间的仙子。   众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观舞竟能令人热泪盈眶,他们从前看过的舞哪配称作是舞?   赵姬的舞,才是真正的舞!   一支《绿袖》毕,无人再记得周南子,他们只知道,经此一舞,他们注定无法再观赏任何舞乐,跳着《绿袖》的赵姬,已深深地刻进他们的心里。   直到赵枝枝回到太子身边,众人仍沉浸在观舞的震撼中,久久未能回神。   姬稷紧握赵枝枝的手,他激动地望着她:“心肝儿,心肝儿。”   他声音都颤起来。   赵枝枝抿嘴笑起来,细着嗓子羞答答问他:“怎么样,赵姬跳得好吗?”   姬稷悄声:“你且望望这一宴的目瞪口呆,有谁不为你惊艳?”   赵枝枝咬了咬唇角,眼睛甜甜一弯,“没有出丑就行。”   她起身就要坐回自己的座案,姬稷按住她,“再陪孤坐坐,再坐坐。”   赵枝枝大方地同意了:“嗯。”   姬稷:“还害怕吗?稍后要回去吗?”   赵枝枝想了想,道:“殿下何时回去?”   姬稷:“至少得两个时辰以后了。”   赵枝枝跳完舞后,一身轻松。她端正坐好,吃他递来的果子:“那我和殿下一起回去。”   姬稷惊讶,随即狂喜,嘴角的笑容掩不住,攥着她的手越发握紧。   赵姬开始习惯生人的注视,她开始试着享受宴会了,这是好事,是大好事。   殷国大臣所在的座案,赵朔目光痴愣,险些失态。   有人悄悄拉赵朔的衣袖,问:“赵君家中,可还有未出嫁的妹妹?”   赵朔意识回笼,不等他作答,旁边已有人代劳:“你真是孤陋寡闻,赵君家中哪有妹妹?他一个妹妹都没有,他的妹妹全都被太子殿下嫁出去了。”   问话的人感慨一声:“那真是太可惜了。”   刚才代劳回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季玉,他笑眯眯道:“要是你早一年问,兴许我还能为你做个媒,赵君的妹妹们,全是我保的媒。”   问话的人噎住,笑着缩回去。   季玉看向赵朔:“赵姬今日一舞,定将名动天下。”   赵朔淡淡应下:“嗯。”   季玉笑呵呵顺手摸过赵朔案上的果子,“赵君尚未娶妻,可要我做个媒人?”   赵朔一巴掌拍开他拿果子的手:“多谢季君好意,但赵某暂时没有娶妻之意。”   季玉怏怏坐正,被赵朔打落了几个果子,但他袖中仍藏了几个。季玉朝后招呼,悄悄将果子丢给幺幺吃。   高台下众人讨论的皆是赵姬之舞,高台上坐的国君们也在谈着赵姬之舞。   齐王单手托腮:“能不能让她再跳一支?”   齐国臣子们一听,立马劝齐王打消念头。他们刚才已经和鲁国闹过一场,场面险些失控,这个时候最好安静如鸡,不要提任何可能会让人尴尬窘迫的要求。   齐王被齐臣们劝住,觉得没劲,抬眼看右边长案的赵王。赵王阴冷病态的眼眸,有了一丝滚烫的炙热,此刻他正盯着帝太子的赵姬看。   齐王笑他:“小子,想女人了?听说你还没有立后,是否要寡人在齐国公卿中为你挑个王后?”   赵王转眸看向齐王,“若是齐王从几个姨母里挑一个送过来,寡人可以考虑一下。”   齐王当即变脸,作势就要破口大骂,没骂出口,被齐相高和用果子塞住了嘴:“王上,吃果子,果子好吃,多吃点。”   鲁王和魏王换了座位,此刻坐在齐王身旁的是魏王,魏王右耳朵听齐王骂骂咧咧,左耳朵听鲁王发出嗤嗤笑声:“好看,真是好看!天底下怎会有人能跳这么好看的舞?”   魏王:“大概她天资过人,又肯勤加练习,所以才能跳出这么好的舞。”   鲁王:“要是寡人的身边有这么一位美人,寡人定夜夜春宵不知倦。”   魏王咳了咳,没有附和。   鲁王还要再说,忽然听见左侧长案楚王清了清嗓子,楚王似乎有话要说。   楚王高声:“此女确实跳得好,该赏!”   楚王的话落地,众人皆是一愣。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楚王大步向前,摘下腰间所佩环形白玉,笑着扔给赵枝枝。   玉佩才刚抛出,便被人挡回去。   不知何时,帝太子手中多了把匕首,帝太子的匕首破空飞出,自楚王肩旁而过,连同玉佩一起,定在不远处的木桩之上。   众人窃窃私语,议论楚王的放肆与无礼。   赵姬乃是帝太子的赵姬,就算要赏,也轮不到他楚王来赏。   赵姬的舞惊为天人,楚王自己明明也看呆了眼,他怎舍得狠心折辱美人?   楚王笑一声,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神情,转身朝前而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命人抬瑟:“齐王赵王爱舞剑,鲁王爱长矛,魏王爱吟赋,唯有寡人,爱这传承着夏礼的瑟。夏礼有云,天子当鼓瑟,寡人今日便弹瑟一曲。”   楚王弹瑟,自鸣得意,楚国的臣子们疯狂鼓掌:“王上之瑟,天籁之音!”   姬稷朝双生子招手,对他们耳语几句。   不一会,楚王弹瑟完毕,大袖一挥,正要发表高谈阔论,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脚。   楚王抬眸一看,殷王室的两个小王子跳到案上,朝他丢刀币。   姬冬冬:“弹得好!该赏!”   姬泰山:“赏赏赏!赏五个刀币!”   姬冬冬:“六弟你怎可如此小气,楚王这瑟声,五个刀币哪够?十个刀币还差不多!”   姬泰山:“给给给,再给你五个刀币!”   双生子的声音刚落,姬稷冰冷的嗓音紧随其后:“御史何在?”   御史出列:“臣在。”   姬稷:“记,夏殷四年冬,楚王于帝台集宴献艺,为众人鼓瑟一曲,得赏十个刀币。” 第99章 一更   楚王气得头昏脑涨面红耳赤, 哆嗦着手指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作势就要拔出腰间佩剑:“竖子无礼!竟敢羞辱寡人!”   姬稷:“放肆!”   话音落,殷人的甲胄武士瞬时涌出来, 将高台层层围住。甲胄武士们一手执剑一手拿盾,不远处另有弓箭手蓄势待发,数千羽箭对准高台方向,杀气腾腾。   前一刻还在热闹欢庆的集宴, 眨眼间剑拔弩张, 高台上人人自危。   殷人的刀剑若是砍下来, 今日无人逃得了。   姬稷拔出长剑,对准楚王:“竖子无礼, 竟敢以下犯上。”   帝太子一句话说完, 集宴上空齐齐飘荡起殷人将士洪亮的声音:“竖子无礼, 竟敢以下犯上!”   整齐一致的低吼声,气势汹汹, 听得人栗栗危惧。   楚国随侍的大臣们坦然失色,围在楚王身侧, 大气不敢出。   他们的王是个什么德性, 他们清楚得很。最是嚣张自大,飞扬跋扈。   但这并不是为王者的缺点,恰恰相反, 楚国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王。楚国有雄霸天下的实力,若叫他们居于人后对着别国大臣战战兢兢,他们这群做臣子的第一个不答应。   楚国大臣们伴楚王左右,但凡楚王在外惹是生非, 必有他们在楚王身后附和响应。此次赴宴之前,楚国大臣们与楚王商议过,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殷人。大家结论一致,平时怎样,赴宴时就怎样。   他们给殷人面子,所以才会来赴宴,他们来赴宴,承认帝天子的地位,为这份恩情,殷王室也应该将他们当贵客待之。   楚国上大夫颤颤巍巍喊:“若非帝太子您羞辱在前,我王怎会出言不逊?”   姬稷冷笑一声,撇开眼不看他:“跪下说话。”   上大夫一僵。   依夏礼,诸侯大臣,见礼帝太子帝天子,自当跪拜之。   上大夫不肯跪也不能跪,平时跪也就算了,现在怎能跪。   他不跪,也就讨不来帝太子的话。因为照礼数帝太子完全可以无视他。   姬稷:“季玉。”   季玉出列,迅速上前,张嘴便对着上大夫喷口水:“天子鼓瑟,是为礼贤下士,而楚王非天子,在此鼓瑟,不为献艺,难道是为礼贤下士?楚王要做天子?”   上大夫:“当然……当然不是。”当然是,但现下不能承认。   季玉继续狂洒唾沫:“那便是献艺了。既是献艺,赏又何妨?有何羞辱之处?两位小王子虽然年幼,但也精通音律,他们为楚王的瑟声叫好,喜欢楚王的瑟声,所以才赏他,难道在阁下看来,楚王的瑟声不值十个刀币?”   上大夫:“我王的瑟声当然值十个刀币!”   季玉:“你也说值,说明两位小王子赏得好,你还不快替你王谢赏?”   上大夫脸涨红,跳坑里了!   上大夫:“这这这……”   随行的楚将一把挥开刚才说话的上大夫,铁骨铮铮往姬稷面前一站,拱手见礼,而后道:“敢问帝太子,其他国君舞剑弄矛吟赋,为何不叫御史记之?单记我王一人鼓瑟?”   姬稷慵懒地整整袖角,依旧是英俊的侧脸示人。   楚将明白自己不配,知趣看向季玉。   季玉笑脸和气:“敢问将军,其他国君得了赏吗?”   楚将:“没有。”   季玉:“其他人没有得赏,单就楚王得了赏,楚王一鸣惊人,御史不记他记谁?”   楚将语塞。   季玉扫视楚国随侍大臣,大声道:“谁还有话要说?一并说来。”   楚国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迈出一步。   四周皆是殷人的甲士,刀光剑影,稍有不慎,便会血溅黄泉。殷人的大刀和利嘴同时对着他们,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是不敢打的,说又说不过,除了认怂之外,别无他法。   楚国大臣们垂头丧气,开始拉楚王衣角衣袖,悄声:“王上,王上,放下长剑罢。”   一番君臣之间的拉锯后,大臣们终于成功劝住楚王。   楚王气冲冲扔了剑往外走:“走,回去!寡人不待这破地!”   季玉喊:“楚王失礼,尚未赔罪,怎能就此离开?”   楚王和大臣们还没走下台阶,就被人拦了回来。   不知何时,姬阿黄已从座案离开,此时正领着一队精兵堵住台阶出入处。   姬阿黄流里流气地挺起胸膛撞人,仗着自己身形高壮,每往前走一步,便将楚王往前撞一步,一边撞一边道:“方才楚王唤谁作竖子?是我的两个弟弟,还是我们的帝太子殿下?”   楚王被撞得差点倒地,幸好身后一群随从大臣接住他。   楚王要拿剑,拿不了,因为剑被他自己扔了。   四周再次响起甲士们震天的吼声:“赔罪!赔罪!赔罪!”   楚王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一向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从来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他知道殷人不好惹,但没想过这么不好惹。   殷人做了帝天子,得了帝台,怎能如此咄咄逼人?他们应该谦和有礼才是!   楚国的护卫骑兵陈在行辕外,但并没有什么用处。这里是帝台,殷人骑兵千千万。楚王没有想过,他去别人家做客,竟然有需要懂礼数的一天。   僵持片刻,楚王在大臣们的劝说下,终是不情不愿地选择赔罪。他牙都要咬碎,快速拱手朝姬稷所在的方向躬了躬:“寡人失礼,望帝太子及两位小王子海涵。”   姬稷早已坐回座案,楚王拱手的时候,他牵过赵枝枝,手臂一揽,将她揽在怀中。   楚王朝着姬稷躬身,姬稷拍拍赵枝枝的后背。   他问:“赵姬觉得,孤和两位小王子是否应该原谅楚王的失礼?”   双生子被姬稷带进话中,两颗蒜头脑袋顿时拔高,一眨不眨盯着赵枝枝瞧。   赵枝枝猛不丁再次成为全场焦点,她有些慌张,眼睛不自觉垂低,才刚往下一垂,视野中太子的手与她的手牵在一起,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将她十指紧握。   赵枝枝重新抬起眼眸,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不卑不亢:“既然楚王已经知错,殿下与两位小王子心胸宽广,自然不会同他计较。”   她这句话抛出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坐实了楚王的失礼,却又给了楚王台阶下,同时还没有失掉殷王室的风骨。一句话,为此事圆满画上句号。   众人看向赵枝枝的目光中更为热烈。就连楚王,也忍不住多瞧赵枝枝一眼。   虽然被怼的人是他,但因为说这话的人貌若天仙,他也就不骂她放屁了。   宴会再次恢复如常。   经过刚才那一闹,国君们察觉殷王室或会动真格之后,无人再闹幺蛾子。   殷王室的底线摆得很清楚,不是不让闹,但得有规矩地闹,得守体统,得遵礼数。   换做以前,他们闹上一场,夏天子和夏旧贵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看不见的问题就是不存在的问题。可殷王室守着夏礼的体统,却又没有夏王室的贤德包袱,一群豺狼当上了山大王,以后怎样,谁都说不好。   其后几天的集宴,国君们照常出席宴会。   第一天的阵势着实吓人了些,但他们都是被吓大的,来都来了,那就多待几天吧。   吵着要回去的楚王也留了下来,态度依旧嚣张跋扈,将众人招惹了个遍,但就是没再招惹殷王室的人。   “迟早我要灭了殷人。”楚王这样对他的大臣们说。   转过头来,楚王在姬稷面前逢场作戏:“殿下,今日怎么不见您的宠姬?”   姬稷:“她吃腻了宴食,正在家中睡懒觉。”   楚王露出放荡不羁的笑容,继续喝酒。   集宴结束后,各国将带来的年贡先后献上。以前的年贡就不补了,殷王室也没想过让他们补。   沙盘上插满五国的小旗子,大地图上圈满五国的疆土,殷王室并一众重臣集聚一堂。   虽然各诸侯国此次参加集宴是奔着试探和讨好处来的,但不管怎样,让各诸侯国呈上年贡,正式承认帝天子身份的目标已经达成。一次一个小目标,统治天下不是梦。   这次的小目标已经达成,该开始下一个小目标了。   赵国尚在鼓掌间,齐国元气大伤,魏国休养生息暂时不足为惧,鲁国勉强算是友邦之国,唯有一国,需要从现在开始谋之。   姬稷将画有铜斧的小旗子插到地图上楚国广袤的疆土:“楚人狂妄,楚地丰泽,楚乃殷之大敌,灭楚之事,不宜再迟。”   姬重轲:“啾啾说得对。”   姬阿黄:“殿下说得对。”   季衡:“还行吧。”   众人望过去,季衡佯装挠痒痒。   集宴之后,季衡明里暗里向姬稷提出想看赵枝枝作《绿袖》,提了多少次就被拒了多少次。   “臣这是对高雅的向往。”议事结束后,季衡再次向姬稷请求。   姬稷难得见季衡这般低声下气死皮赖脸,他终于松了口:“孤可以让赵姬教你的夫人宠姬们学舞,待孤回去问问赵姬。”   季衡:“不妥,不妥。”   姬稷:“有何不妥?”   季衡:“殿下有所不知,臣的夫人宠姬们作起舞来,还不如臣自己作舞好看。”   姬稷赶着回云泽台吃夜食:“那算了。”   季衡捋捋胡子:“臣可以自己学。”   姬稷身形一滞,目光怪异扫视季衡:“季公?”   季衡不以为然:“当年周南子能舞《绿袖》,臣亦可以。舞乃大雅,君子作舞,是为佳话。”   晚上吃夜食的时候,姬稷将季衡的话告诉赵枝枝,赵枝枝受宠若惊。   姬稷以为她心生畏惧,低哄道:“他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顽童罢了,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不在他面前说他矮说他丑,怎样对他都行。”   赵枝枝眨着圆眼睛认真问:“能收钱吗?” 第100章 一百章啦!!!   姬稷一顿, 收钱?   真是个好主意!   季衡自己送上门来,这么好的机会, 没理由错过。能让天底下中最奸诈狡猾的季衡心甘情愿捧出钱来,光是想想都觉得爽快。   姬稷手撕炮豚,金黄一块油亮亮的肋骨肉塞赵枝枝嘴边:“小机灵鬼,就属你最聪明, 若不是你提醒, 孤差点委屈了你。”   赵枝枝吃肉吃得开心, 得了姬稷夸奖更加开心。她吃得两腮鼓满,笑眼闪闪:“真的能收钱吗?季大夫会怪罪吗?”   姬稷:“不会, 尽管收。”   赵枝枝放心了:“那我想想, 该收多少好。”   姬稷掀开最后一块烤红的片皮, 取出其下肥嫩的肉,一点点撕成条状放到赵枝枝的食案碗里。   算着赵枝枝的食量差不多了, 剩下的炮豚他全包了,埋头猛啃:“慢慢想, 不急。”   赵枝枝伸出手掌:“想好了, 就收这个数。”   姬稷:“五百万刀币?”   赵枝枝本来想说五千刀币的,一听太子说五百万,她自己第一个震惊:“五百万刀币?”   姬稷:“赵姬的舞, 是无价之宝。”   赵枝枝十分清醒:“那也不能收五百万刀币呀。”   姬稷:“那赵姬想收多少?”   赵枝枝:“五千刀币。”   姬稷:“太少了。”   只要有钱收就很满足的赵枝枝:“不少不少,够多了。”   要不是太子殿下时常念叨季大夫在殷都家大业大,或许她就不收季大夫的刀币了。   听说小季大夫在安城过得很苦,安城的百姓们正为土地种不出粮食而烦恼, 她在季大夫这里收的刀币,加上她之前攒的,可以拿去给小季大夫解燃眉之急。   虽然不知道能帮到多少,但能帮一点是一点。她日日在云泽台大鱼大肉,她希望安城的百姓也能丰衣足食。他们喜欢用她的字,她也喜欢他们!   赵枝枝将自己的心思告诉姬稷后,姬稷感动之余,顺理成章将她想收的五千刀币变成五万刀币。   “就收五万刀币好了,季大夫若是得知你的善举,莫说五万刀币,就算十万刀币,他也会给。”   赵枝枝生怕他会真的定下十万,五万已是一笔大数目,十万那还得了!季大夫的家底都会被掏空!   钱还没有到手已经开始产生愧疚感的赵枝枝立马应下:“要是季大夫愿意给,那就收五万刀币。”   姬稷:“他会愿意的。”   季家每年养花草的钱都不止这个数,区区五万刀币算什么?   今日这顿炮豚,吃得不过瘾,仔猪瘦了些。前阵子为办集宴,城中肥美的仔猪都拿到宴上款待客人了,以至于云泽台做炮豚都得用瘦仔猪了。   想到这,姬稷撅嘴不满,也不知道那群人怎地那般能吃,几天功夫,竟然能够吃光全城的仔猪。   姬稷小小地在心中算一笔账,越算越郁闷。   办集宴虽然是件好事,但花销太大。五国诸侯国的人都来了,吃的住的用的,每一样都是殷王室承包。这些钱若是用来增军饷,每位将士至少能添半口饭。半口饭不多,但有这半口饭,说不定以后打仗时就能多攻下一座城。   姬稷恶狠狠啃完最后一口肉,心中暗想,迟早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自带吃食粮草来赴宴。   赵枝枝比姬稷先用完夜食,她往后一仰,坐姿变成躺姿,穿了袜的脚从食案下往前蹬去,搁到对面姬稷腿上。   姬稷低头瞧了瞧怀里两只脚,一摇一摇的,他忍不住往前挪近,用肚子轻撞她的脚掌。   赵枝枝蜷缩脚趾挠他肚子。   姬稷肚子最怕痒,不撞她了,他往后挪。那两只脚却不依不饶地跟了过来。为了挠他,赵姬整个人都躺进食案下面,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她再往前靠些,额头就要撞到食案了。   为了不让他的赵姬撞脑袋,姬稷重新挪回去,肚子抵住赵枝枝脚掌,一发力,推着她整个人缓缓滑出食案。   赵枝枝:“殿下的肚子真强壮。”   姬稷:“孤全身上下,哪里不强壮?”   赵枝枝嗤嗤笑,两只脚不安分地在他肚子上画圈。   姬稷也不躲了,任由她挠:“赵姬觉得孤哪里最强壮?”   赵枝枝羞羞答:“尾巴,殿下的狼尾巴最强壮。”   姬稷扬起眉尾:“那是自然。”   他看着她,声音忽然有些忸怩,柔声道:“这个秘密,只有赵姬知道。”   赵枝枝:“这个也算秘密吗?”   “当然了。”姬稷再次用肚子撞撞她脚掌。   用过夜食后,奴随们进屋收拾食案,伺候两人洗漱。   姬稷在灯下坐定,赵枝枝也跟着坐过去,一盏油灯,两人共用。姬稷看书,赵枝枝拆字。   姬稷看着看着书,眼神飘到旁边去。   她眉眼低垂,专心致志拆字,时而皱眉时而抿嘴,灯影下长睫如扇,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   无论何时,赵姬总能让人心潮澎湃,集宴上作舞时是这样,此时安静待在他身边时亦是。   姬稷快速偷亲一口,不等赵枝枝反应过来,他已放下竹简往前去。   “孤有事交待,等孤回来。”   “嗯。”赵枝枝收回目光,继续拆字。   夜凉如洗,建章宫外新调遣的精兵正在巡视。   自从集宴上赵枝枝献舞过后,云泽台便多了许多守卫,除步兵外,还有弓兵。这些弓兵皆是神箭手,潜伏在云泽台四周,随时待命。   一连十几日,日日皆有收获。   昭明刚从巡逻处归来,将今晚的事上禀姬稷:“这一批逃了几个,其他的被抓住后全都服毒自尽了。”   “身上有标记吗?”   “没有。”   姬稷早猜到这个答案,他挥挥手,示意昭明站起来回话:“他们倒是谨慎。”   昭明:“既谨慎,又胆大。”   姬稷冷笑:“他们这会子是胆大,待他日亡国之时,不知还有没有这个胆量,竟敢进云泽台抢人。”   昭明担忧:“赵姬那里,是否要嘱咐一声?”   姬稷:“不必,若是她知道,夜晚又该睡不好了。”   昭明:“可奴也不能一直守在云泽台,殿下身边也该多加防备才是。”   姬稷拍拍他肩:“无需为孤担心,这些日子替孤守好赵姬便行,各国君很快就会离开帝台,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国都,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昭明:“喏。”   姬稷从屋里出来,就是为了云泽台的守卫之事:“再添些人手,从蒙锐那里调一队人马,逮住人后不必追查,查也无用,直接斩杀即可。”   昭明:“喏。”   姬稷又吩咐了一些细事,皆是布防之事,说完后心里才放松一些。   冬夜难有月亮,但有星星。   星星两三颗,可怜又寂寞。   姬稷望着夜空长叹一声:“自从得了赵姬,没有一日能省心。”   昭明知道他是为云泽台不速之客的事烦心,接话道:“殿下可以将赵姬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许见,旁人见不到赵姬,也就不会起那些心思了。”   姬稷摇摇头:“孤怎能为旁人的错误,让赵姬受罪?若是你,你舍得将心爱的女子关在屋里哪都不许去吗?”   昭明脸一红,垂下眼眸,羞于回答,却又不得不答。   因为这是太子的问话。   他声音轻得跟蚊子似的,挤出三个字:“不舍得。”   姬稷盯住他:“你也会说舍不得。”   昭明头埋得更低。   姬稷笑了笑,没再为难他,移开目光,道:“过几天季衡入云泽台,你吩咐下去,莫要误伤了他的人。”   昭明:“明白。”   风里飘起血腥味,又有人来送命了。姬稷双手负背,转身往回走,淡淡丢下一句:“处理干净点,明日赵姬要赏梅花,莫要让她的鞋踩到血。”   昭明:“喏。”   虽然被榨了五万刀币的事令人不快,但季衡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他早就料到太子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为了他自己高雅的乐趣,他只能躺平任宰了。   钱没往云泽台送,因为太子让季玉上门取钱。   季玉带着幺幺,大摇大摆地登门拿钱。拿钱的时候,嘴没停过,一直吃。   季衡气得哼哼,转过头又让人多拿些吃的端出去。   “叔叔为何非要学《绿袖》?”季玉吃饱后,脑子有点嗨,得寸进尺往季衡身边靠。   季衡毫不留情踹开他:“我学什么,干你屁事。”   季玉贱兮兮地笑:“听闻当年叔叔与周南子乃是莫逆之交,难不成叔叔是想学了他的舞,好去他的坟头祭奠?”   “滚蛋。”季衡抄起一旁的竹帚。   季玉拉起幺幺飞快逃跑,走时不忘回头吩咐随人:“抬钱,将钱抬出来!”   钱给出去后,季衡开始挑选入云泽台的日子。   他不着急,特意选国君们离开帝台后的日子。避开风头,他放心,太子也放心。若是误伤,难免尴尬。   选来选去,结果选的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雪。   虽然下雪,但云泽台门前跪候的人依旧和平时一样多。   马车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季衡放下车帘,轻声叹息。   论驾驭人心的本事,太子比陛下做得更好。   云泽台长年累月皆有人跪候,但无人真正得过太子的青睐,即便如此,跪候的人仍是络绎不急。   马车在大门处停下,喧闹的人声忽地止住。   季衡以为这群人是认出了他的车乘,所以才不敢放肆,他捋了捋胡子,整理仪容后,弯腰走出马车。   季衡踩着随人的背下了车,一落地,便望得前方铜门大开,门后不远处,奴随寺人跪成两排,红衣小童们簇拥着一位穿十二色曳地深衣披雪白大裘的女子。   女子乌鬓如云,眉目如画,温柔端庄,落落大方:“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入内,斟酒一杯。”   季衡顿时明了。   原来刚才众人的静声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赵姬。 第101章 101章的小赵   赵姬袅袅婷婷立在人群中央, 不知是她的华服太过绚烂,还是她的容貌太过美丽, 她往那一站,稀薄的寒冬日光映在她身上,她仿佛会发光一般,浑身上下光彩照人。   她前来迎客, 举手抬足间, 皆是恰到好处的优雅热情。有那一瞬间, 季衡仿佛在她身上看到太子的影子。   季衡去别人家做客,皆是家主相迎, 即便是去诸侯国出使, 亦是国君亲自相迎。唯有来这云泽台, 是一个赵姬相迎。   季衡看了看赵枝枝身后,太子的家令与随人皆在她身后垂首侍立。   他们侍奉她, 就像侍奉太子。   季衡笑了笑,大步流星迈进去。   赵枝枝选在南藤楼一楼大室招待季衡。关于这个待客居所, 她慎重考虑了许久。季大夫和一般的臣子不一样, 他是殷王室最重要的大臣,是天下人皆知的名臣。他的身份地位,非同凡响, 她不敢有半点马虎。   更何况,她还向他收了钱。这样一位大人物,付了五万刀币向她学舞,她更要好好待客了!   季玉抬回五万刀币向太子报备那天, 赵枝枝写了三大卷竹简。她现在开始用自己的枝字写文章了,但凡有重要的事,她就记下来。太子睡觉偶尔会流口水的事她也记了下来。她给自己的这些竹简起名为《枝记》,每写完一卷就放进她的大宝箱里。   原本赵枝枝想在建章宫招待季衡,最好太子也在建章宫。一个身份贵重的客人,要迎他入门做客,必定是这个家的家主亲自相迎,迎客人入主屋,方不失礼数。以前在赵家时,父亲招待那些所谓的贵客,便是如此。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太子,太子却说,这是她的客人,该由她去迎接,用她自己的居所待客。   云泽台中,两辆轺车并排而行,雪很大,风很小,风刮不起来,也就不怎么冷了。   飘雪满天飞,赵枝枝站在轺车上,悄悄地看另一辆轺车上的季衡。   季衡正在欣赏风景。   云泽台翻修以后,季衡第一次来。他站在轺车上,视野中尽是恢弘的宫殿。   此前太子从未邀过他,他初进云泽台,看什么都新鲜。   “再绕一圈。”车在南藤楼停下来的时候,季衡这样要求。   赵枝枝不明所以,生怕哪里怠慢了他,小心翼翼问:“季公不想入内喝杯暖酒吗?”   季衡:“待会再喝,吾第一次来,想多看看这云泽台的风光。”   赵枝枝听他说想看风景,她十分高兴:“云泽台确实好看。”   轺车围着云泽台绕一圈,赵枝枝很是热情地介绍云泽台各处宫宇与周围的花花草草。   “再也没有比云泽台更华丽漂亮的地方了。”赵枝枝骄傲地说。   季衡捋捋胡子:“这地方,确实衬得起殿下的身份。”   当初他为季玉讨差事时,纯粹是为季玉找个机会在帝台亮相。若不是他今日来云泽台,他还不知道,季玉翻修屋宅的本事如此之高。   季府最近也要翻修,或许可以将季玉骗回来干干活。   季衡收好心中的打算,回眸看向赵枝枝。   赵姬笑得很甜,像小孩子一样,打开话匣子后,说个不停。刚开始待他尚有几分拘谨,现在已全无拘谨之态,只剩好客的热忱。除了学舞,季衡对太子的枕边事也很有兴趣。   在集宴上一舞动天下,被太子捧在手心的宠姬,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身为宠姬,为何要拆字改字?她是否藏着其他野心?   抱着这些小小的疑惑,季衡来到了云泽台,和赵枝枝绕云泽台一圈看风景后,他心中的疑问全都有了答案。   赵姬的简单,写在脸上,他甚至不用一刻钟,就能将她这个人看透。   ——是他多虑。毫无疑问,这是个小傻子,一无心机二无野心的那种。   虽然傻,但傻得可爱。像赵姬这种毫无心眼的小傻子,世上已经不多了。不怪太子喜欢,他也喜欢,他若有这样一个女儿,他定将她当公主一样供着养着,时时疼爱,有求必应。   季衡从轺车跳下,见赵枝枝没有踩着奴随的背下车,而是缓缓弯下腰,尽可能接近地面自己下车。   他皱眉看向车旁的奴随,她们没有跪下用自己的后背供赵姬踩踏,而是站在一旁,等着赵姬自己下车。她们似乎已经习惯赵姬这样做了。   季衡看不过眼,大步上前,双手扶住赵枝枝,好让她从车上跳下时不至于摔跤。   他瞪向奴随们,斥道:“你们怎敢如此轻视赵姬!”   赵枝枝连忙道:“季公莫要动怒,她们并非轻视我,是我自己不习惯踩着人下车,和她们无关。”   季衡仍是眉头紧皱,扫视人群:“当真?”   奴随们纷纷跪下:“奴们是赵姬的奴,奴们怎敢轻慢赵姬。”   季衡半信半疑,但这是太子的地盘,他并非这里的主人,多加过问,会有越俎代庖之嫌。   季衡只好将话都吞回去,后宅争宠之事,大有学问,太子虽然心眼多,但在男女之事刚开窍没几年,又怎会懂得这诸多细小门道?等他下次见了太子,定要将今日之事告诉太子,让太子自己处置,方是上策。   赵枝枝完全不知道季衡的心思,她见他皱着脸,不停捋胡子,以为怎么了,心中惴惴不安。直到她用越酒招待季衡,季衡喝了越酒眼睛亮起来,眉头不皱了,胡子不捋了,大呼“好酒”,她才松口气。   看来她今天的招待还是很周到的!   趁着酒兴,赵枝枝摊开自己的好奇心:“季公,五万刀币学一支《绿袖》,鲜少有人这样做。”   季衡眯眼:“嫌少?”   赵枝枝:“不少不少,多谢季公慷慨解囊,我替安城的百姓谢过季公。”   光说一个谢字,没有诚意,赵枝枝向季衡行大礼,以此表达自己的感激。   她一边行礼一边道:“季公想学的《绿袖》,我一定会好好教的。”   季衡坐着受了大礼:“原来是为安城筹钱,太子殿下可要乐坏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先别急着谢,这钱不能白给,若是你教不好,五万刀币就得退回来。”   赵枝枝僵住,她可没有五万刀币退回去,她只有殿下给的珍宝,殿下的珍宝不能抵债,她必须教会季大夫跳《绿袖》!   危机感满满的赵枝枝火速开始了自己的教舞生涯,酒不喝了,话也不说了,拉起季衡一言不合就开跳。   赵枝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成为一位严师。   “再来一次。”赵枝枝第五十六次纠正季衡的动作。   季衡累得不行,气喘吁吁,矮胖的身体艰难地在地板上滑动:“明天再学,明天再学。”   明日复明日,一连五日,季衡学到一半就撑不下去,每次都是这句话收场。   赵枝枝很是苦恼,要怎样才能让季大夫坚持下去?   她不想退钱啊。   “要是再这样下去,就永远都学不会了。”赵枝枝看着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的季衡,郁闷地劝导他。   太子殿下没说错,季大夫就是个老顽童,而且是没脸没皮的那种老顽童。嘴上说着要学舞,稍微累一点,就趴在地上装死不起来了。   他都快将她的越酒喝光了!   赵枝枝悄悄示意人将越酒收起,还没来得及收,季衡从地上抬起脑袋:“吾入云泽台请教《绿袖》前,太子殿下曾交待,说赵姬鲜少与生人往来,若有得罪之处,望吾多多包涵。吾当时还想,赵姬温柔可人,怎会得罪人?来了才知道,原来赵姬连酒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人喝。”   赵枝枝被说得脸红,只好捧着酒回去:“给你好了,可你喝完酒,不能再偷懒,今天必须学完《绿袖》。”   季衡拿过酒,慢吞吞道:“天下敢这样对吾说话的人,除了陛下殿下,就只赵姬一个。”   赵枝枝脸更红,小声道:“是季公自己说要学舞的,实话告诉季公,舞可以慢慢学,但五万刀币绝对不会退回去。”   季衡:“绝对不退?”?????)泡?(′⊙???⊙`)?沫?(′???)?独?(?.????????????????????????????????????.?????)?家( ?? ???)仙( ?? ???)女?(????)?????整?(′⊙???⊙`)?理?(?????)?   赵枝枝:“不退。”   季衡哼一声:“那吾学不会怎么办。”   赵枝枝鼓舞他:“总能学会的。季公聪慧过人,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季公。”   季衡将酒放在身侧,双手套进袖子里:“你也会说,吾聪慧过人,那为何吾学不会你教的《绿袖》呢?你是否故意为难吾,所以吾才学不会?”   赵枝枝莫名背上罪名,很是委屈:“我没有,我对天发誓,我若有为难季公之意,就叫雷劈死我。”   季衡将话兜回来:“好了好了,吾相信你。”   赵枝枝不敢放松,水亮的眼望他:“季公休憩好了吗?现在可以继续学《绿袖》了吗?”   季衡:“再歇歇。”   赵枝枝闷闷不乐盯着他。   季衡转开眼珠子,假装没看见她的目光:“赵姬可知道,《绿袖》是谁作出来的吗?”   赵枝枝抚裙端坐下去:“知道,是周南子作的。”   季衡:“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要作《绿袖》?”   这个赵枝枝就不知道了:“为何?”   季衡怔怔道:“此舞,是他为了一个少年所作。那个少年,因为天生缺陷,终日受人嘲弄郁郁寡欢,他为了让这个人知道,世间还有另一番风景,脚下还有另一条路,所以编出此舞,以此鼓舞人心。”   赵枝枝第一次听说《绿袖》的由来,她不由震惊:“竟是这样。”   季衡从遥远的记忆回过神,扯着嘴角苦笑:“吾怎会与你说这些,当真是累糊涂了。”   赵枝枝:“多谢季公与我说这些,下次我跳《绿袖》时,便能多出另一份感悟。”   说罢,她搀扶季衡:“季公,您贵人事忙,莫要耽误时间,现在继续作舞,可好?”   季衡叹口气:“罢,不学了,学不会的。”   赵枝枝紧张:“季公莫要气馁!”   季衡转眸看她:“五万刀币不用你退,只要你答应吾一件事。”   赵枝枝:“……什么事?”   季衡努力张开真诚的小眼睛:“只要你愿意到周南子的坟头跳一支《绿袖》,五万刀币一笔勾销。” 第102章 102章的小赵   赵枝枝爽快答应了。   在哪跳不是跳, 坟头跳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退钱, 一切都好说。   既不用再苦恼教舞的事,又不用为五万刀币的事愧疚不安,赵枝枝十分高兴。只要她去坟头作舞,就不欠季公的了!她不喜欢欠人东西, 季公的提议非常合适。   赵枝枝大方表示:“除了《绿袖》, 我还可以另作一支舞, 总共做两支舞。”她特意添一句:“不收钱。”   季衡客气地拒绝了:“不必了,就跳《绿袖》。”   赵枝枝:“行。”   今日姬稷回云泽台的时候, 照常掀开车帘, 准备朝他的赵姬招手。   建章宫台阶上, 除了赵姬外,还有一个人。   隔得远, 那人站在赵姬身旁,比赵姬矮一截, 要不是他眼力好, 还以为是哪个十岁的小童。   姬稷蹙眉,季衡怎么还没走?   马车在建章宫台阶下停好,台阶上两个人早已经等候多时, 姬稷跳下来,先看赵枝枝,牵了她的手,低低唤了声:“心肝儿, 今日可有想孤?”   赵枝枝红着脸看了看旁边的季衡,挪着身子背过去,踮起脚在姬稷耳旁悄悄答:“想。”   姬稷低着脑袋好让自己的耳朵送到她唇边,学她的语气悄悄问:“想了几遍?”   赵枝枝悄悄道:“想了五遍。”   季衡重重咳几声。   虽然他听不见这两人说的悄悄话,但他能猜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当他是死的吗?   殿下当真不厚道。   姬稷将赵枝枝牵到左侧,柔柔与她对望几眼,一天的烦闷全化在她美丽多情的黑眸中,内心舒缓过后,这才转过眼睛去看右侧的季衡。   姬稷公事公办的态度端出来:“季公,何事在此待孤?”   季衡微笑:“过几日臣想接赵姬出去,特意与殿下说一声。”   姬稷不悦:“出去?去哪?”   季衡仍是微笑:“去周南子的坟头作舞一支。”   姬稷惊骇,还来不及说什么,季衡已经作揖告辞,迅速攀上轺车:“臣急着回府,就不多留了。”   话音刚落,季衡便像一阵风似地乘车远走了。   姬稷愣愣地看着远处逃跑的季衡,须臾回过神,呆呆地望向手边的赵枝枝:“他刚才说什么了?”   赵枝枝:“季公想让我去周南子的坟头作舞,我已经应下了。”   姬稷:“……”   他叹口气,哭笑不得,这种事怎能应下?   早知道他就不让季衡入云泽台了。   姬稷这时猛地反应过来,敢情季衡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学《绿袖》来的?   季衡若是直接向他提出,让赵姬去坟头作舞,他肯定不会答应,可若是赵姬自己答应,那事情就不一样了。赵姬许出去的承诺,他怎好让她打破誓言。   姬稷又气又无奈,想让人将季衡请回来重新商议,哪还有季衡的影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心肝儿,不就是五万刀币吗,孤是帝太子,孤有的是钱,孤替你退给他,咱不去坟头作舞啊。”用完夜食后,姬稷将赵枝枝抱在腿上坐,一边亲她一边哄道。   天气冷,裙子半掀后立刻放下,赵枝枝哆嗦一下,搂住姬稷脖子,嘴往前一努,刚好够到他的额头。她啵啵啵在他额头上糊口水,他亲得她痒痒的,她更用力地亲回去。   “为何不能去坟头作舞?”赵枝枝坚决贯彻绝不退钱的原则,“我已经应下季公了,我不想言而无信。”   姬稷一提,让她自己颠簸起来:“赵姬愿意作舞给死人看?”   赵枝枝想了想,道:“因为不是别的死人,而是周南子,《绿袖》本就是他作出来的,我学了《绿袖》,算起来我也是他的徒儿,徒儿给师父跳舞,天经地义。”   姬稷搂着她滚到软席上去:“你倒想得开。”   赵枝枝甜甜笑:“五万刀币呢!赵姬能想不开吗!”   姬稷伏下去:“小财迷。”   赵枝枝忍不住抓住他头发:“殿下日日算国库的账,殿下是大财迷。”   姬稷声音含糊不清:“孤做了大财迷,以后你就不必做小财迷了,到时候整个天下的钱都捧给你,好不好?”   赵枝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因为她又开始大声叫了。   季衡定下的日子很快到来。   赵枝枝穿得普普通通地出门了,跟她一起出门的还有太子殿下,以及太子殿下的浩荡仪仗。   季衡看着周围黑压压一群人,连连摇头:“上个坟而已,殿下何必带这么多人来。”   姬稷面无表情:“给赵姬壮胆。”   完全不需要壮胆的赵枝枝一脸茫然,小声问:“殿下不是说要去启明堂吗?”   姬稷低眸睨她:“待会就去,你作一支舞也就是半刻钟的事,待你作完舞,孤送你回去,你回了云泽台,孤再去启明堂也不迟。”   季衡凑近笑:“各国君都已回去这么久了,殿下还不放心啊?”   姬稷咳了咳:“没什么不放心的,季公多虑了。”   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赵枝枝从太子身边跑开。她恭敬地朝周南子的墓碑拜了拜,虔诚地拿出龟卜,照例向女娲祝告后,而后看向墓碑:“赵姬想为先生作舞《绿袖》,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一看?”   原本做好准备打卦打出阳卦为止,结果龟卜刚跌地上,第一个卦便打出了阳卦。赵枝枝放心拾起龟卜:“既然先生愿意,那赵姬就不客气了。”   她回头看看正在切磋嘴上功夫的太子和季衡:“周先生准了,我可以开始跳了。”   姬稷立马命人围起三面纸帐为赵枝枝挡风。   季衡拿过越酒,越酒是从赵枝枝那里顺走的,他走到周南子的墓碑前端坐下,一杯酒洒至地上,一杯酒自己喝起来。   前方不远处,支起的纸帐中间,赵枝枝已褪下大裘,她轻盈的身姿在风中似一条扶柳。   众人跪下,有太子的恩典,他们可以抬头看赵姬的舞姿。   赵枝枝开始作舞的时候,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赵姬衣袂飘飘,从容优雅,像是会飞起来一样。平时的赵姬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跳起舞来的赵姬,则是天上最美的仙子。   真是好看!   看赵姬作舞,即便下一刻就要死去,也能让人心甘情愿。   众人皆为赵枝枝的舞姿陶醉,他们的眼中满是惊艳与沉迷,唯有一人,眼中满是哀伤。   季衡抚了抚墓碑上的刻字,发白的双鬓被风吹出几缕潦草的碎发,人前精神烁烁的面庞第一次露出疲倦的老态。   “是不是很好看?”季衡苦涩笑道,“可我还是觉得你的《绿袖》最好看,正如天底下只有一个季衡,周南子也只有一个,别人舞得再好,终究不是你。”   季衡捧一抔雪,在自己脸上抹了雪,往墓碑上抹:“一眨眼,你都死了三十年。也不知道你投胎了没有,你要是找不到人家投胎,你就到我家,我现在也算是个人物了,你给我当儿子,绝对有福享。”   风刮得更大。   季衡叹口气,将剩下的半坛子酒全给浇土里:“我现在才来,你也别生气,谁让你的坟这么难找,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当年逼死你的那些旧贵都被我杀了,你以前说我杀气太重,可我要是杀气不重,能为你报仇吗?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先生,你瞧,又下大雪了,咱俩继续喝一杯。”   赵枝枝在雪中起舞,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数不清这是多少次作《绿袖》,但这绝对是最奇怪的一次。   她竟然在别人的坟头作舞。   赵枝枝想到季衡跟她说过的《绿袖》由来,她顿了顿,一改之前作舞时的姿态。同样一支舞,有了不同的理解,跳起来就是另一番况景了。   如果是给知己的舞,舞里定藏着所有的美好祝愿。   虽然不知道当年周先生为之作舞的少年如今怎样,但周先生定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一展鸿鹄之志。   抱着这样的想法,后半支舞,赵枝枝身姿缓下来。鼓舞天下人和鼓舞一个人,是不一样的,鼓舞天下人当壮烈无私,鼓舞一个人,当温柔备至。   季衡喝着酒,余光瞥见赵枝枝的舞姿,他双肩一顿,目光惊愣。   是先生吗?   是先生附在赵姬的身上,来为他作舞了吗?   眼前的《绿袖》,和赵姬在集宴上惊艳天下的《绿袖》不一样,这不是赵姬的《绿袖》,这是先生为他作的《绿袖》。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绿袖》。   季衡颤颤巍巍站起来,不敢相信地往前而去,他伸出手臂,脚步踉跄,就快要碰到赵枝枝的那瞬间,被人挡在身前。   太子冷酷的眼扫过来:“季公醉糊涂了?”   季衡看向太子身后的赵枝枝,赵枝枝也正看着他。少女一双清澈纯真的大眼睛,才眨一下,便令他如梦初醒。   不是先生。   是他糊涂了。   季衡笑了笑,朝姬稷拱手:“臣喝醉了,望殿下海涵。”   姬稷抿抿嘴没说什么,牵过赵枝枝:“舞已作完,孤先带赵姬回去了。”   季衡:“等等。”   姬稷淡眉紧蹙:“季公还有何事?”   “臣还未及言谢赵姬。”   说罢,季衡朝赵枝枝一拱手,缓缓行揖:“多谢赵姬。”   赵枝枝吓一跳,她哪敢受他的礼,晃晃太子胳膊:“殿下,殿下,快拦住季公。”   姬稷才不拦。   季衡这个老东西,轻易不给人行礼,今日大概是魔怔了,所以才向赵姬行礼。   这是好事。   反正赵姬以后迟早得习惯。   姬稷拍拍赵枝枝后背,小声道:“心肝儿,只是承个礼而已,无需惊慌。”   才刚说完,季衡已经板正腰杆,大摇大摆从两人身侧过去:“殿下,臣先行一步,走了。” 第103章 103章的小赵传奇   今年过年, 不如去年热闹。   刚办过一场盛大的诸侯国集宴,是以年宴无需再费心。去年大办年宴, 今年一切从简,姬稷提出后朴素过年的想法后,殷王室众人一致同意,只除了一个人。   鲁皇后很不开心, 因为年宴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年宴从简, 意味着她今年无用武之地。诸侯国集宴她没资格插手也就算了,一年一次的年宴, 竟然也用不上她。   鲁皇后一不高兴, 便召莫夫人前来陪伴。莫夫人来后, 替鲁皇后盘发梳妆,捧来时兴的新衣让鲁皇后挑选, 鲁皇后往镜子面前一站,又重新高兴起来。   “这发式饰带,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鲁皇后提起新衣在镜子面前转圈圈, “这件衣裙我好像也在哪里瞧见过?”   莫夫人:“诸侯集宴上,赵姬的穿戴,便是这种式样。”   鲁皇后想起来了:“是了, 难怪我会眼熟,那日她的穿戴可不正是这般式样吗!”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皱眉看向莫夫人:“你怎么拿一个宠姬的穿戴式样让我挑选?我堂堂皇后, 效仿一个宠姬?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莫夫人诚惶诚恐就要跪下:“皇后恕罪。”   不等她跪,鲁皇后已经搀住她:“算了,我只是同你抱怨几句罢了,并没有问罪的意思,你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   莫夫人垂眸:“喏,皇后的训诫,妾自当铭记于心。”   鲁皇后重新站到镜子面前去,抚着云鬓,目光细细从自己身上扫过,道:“难道现在城中很时兴这样的穿戴吗?”   莫夫人:“十个贵妇人里,有九个便穿成这样,剩下那个,则是六十老妪。”   鲁皇后诧异之余,心里泛起一股酸意:“当真这般盛兴?”   莫夫人:“不止是帝台盛兴,来往各国的商人们,争先卖类似样式的衣裙发饰,听说诸侯国内也有贵妇人开始做此穿戴,还有人高价求赵姬当日在集宴作舞的画集。”   鲁皇后听到连诸侯国都开始盛兴赵姬的穿戴,她心中更加震惊,说话酸溜溜:“赵姬的舞再好看,她也只是个宠姬而已。”   莫夫人听出她话里的郁闷,立刻宽慰:“皇后说得对,她的舞再好看,她的人再美丽,也比不上皇后母仪天下的尊贵。”   鲁皇后:“那是自然。”说完,想起什么,又问:“你说,要是我召赵姬入宫作舞,怎么样?”   莫夫人一愣,下意识问:“皇后有何打算?”   鲁皇后也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我能有何打算?”   两个人对视一眼,鲁皇后这才明白莫夫人的意思。   鲁皇后神情别扭,磕磕巴巴道:“我……我暂时没有那个打算,我可是皇后,她一个小小的宠姬,我何必在她身上费心思。”   莫夫人松口气:“是妾多心。但皇后召赵姬作舞,只怕是不行的。”   鲁皇后:“难不成她敢无视我的命令?”   “皇后下令,赵姬自然要听从,可帝太子不一定准许。”莫夫人提醒,“茹茹这些日子,绞尽脑汁想看赵姬作舞,他在太子面前千求万求,撒泼耍赖的功夫全用上了,可太子殿下就是不肯松口,不但不同意,而且还训了茹茹一顿。”   莫夫人提姬阿黄的事,鲁皇后想起姬重轲来。   前几日陛下好像也提了几句,说太子殿下小气,连个舞都不给看。   当时她没往赵姬身上想,如今想来,难不成陛下想看的舞,是赵姬的舞?   太子连陛下的请求都拒绝了,又怎会同意她这个皇后召赵姬入宫作舞?   莫夫人:“皇后若真能召赵姬作舞,能否提前和妾说一声?妾告诉茹茹,让茹茹也来瞧瞧。”   鲁皇后努努嘴,“罢,不召她作舞了,有什么好看的,我突然不想看了。”   莫夫人想逗她开心:“妾最近也在学《绿袖》,虽然和赵姬跳得不一样,但勉强能够入眼,皇后是否要看看?”   鲁皇后:“跳吧。”   莫夫人卖力地跳了一支舞,鲁皇后全程面无表情地观看。   此舞,确实不能和赵姬的舞相比。勉强入眼而已。   莫夫人自觉没趣,跳到一半停下来,到鲁皇后身边讨好地笑了笑,鲁皇后没看她,转过头瞧铜镜里的自己。   鲁皇后缓缓抚上自己的脸,怔怔问:“我这般打扮,是否像十八少女?”   莫夫人:“像的,像极了。”   鲁皇后苦笑:“像吗?我怎么瞧着一点都不像。”   莫夫人小心翼翼抚过她的鬓角,愈发柔声:“皇后还很年轻,十八少女虽美丽天真,但比不过二十五的女子风韵动人。赵姬确实是绝色,可论雍容华贵,她就无法与皇后相比了。宠姬是宠姬,皇后是皇后,人群中一眼就能辩出,皇后这份得天独厚的气势,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鲁皇后回头嗔她一眼,“你这张嘴,是蜜做的。”   莫夫人笑了笑:“因为皇后是蜜做的,所以妾的嘴和皇后沾了边,也成了蜜。”   鲁皇后叹口气,将自己的苦恼告诉莫夫人:“兄长说要将两个最小的妹妹送过来,待今年夏天太子行完冠礼,两位妹妹便会从鲁国出发,最迟不会超过今年秋天。”   莫夫人:“两位公主,全都入云泽台?”   鲁皇后:“兄长是这样打算的。”   莫夫人迟疑:“太子殿下会肯吗?”   鲁皇后:“就是怕他不肯,所以我才着急。”   莫夫人:“听说今年那位主动送了年礼来,若不是今年年宴从简,只怕她还会回来赴宴。”   鲁皇后心更乱:“你说她晾了我们好几年,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个时候送,不就是看中我们成功办了诸侯集宴吗?加上今年太子即将行冠礼,我打赌,今年入冬前,她肯定会回来。”   莫夫人:“难道她属意太子妃的位子?”   鲁皇后:“不然呢,难道属意我的皇后之位吗?”说完,鲁皇后自己一顿,眉头紧皱,“你说,她会想做皇后吗?”   莫夫人:“不知道。”   鲁皇后烦闷至极:“算了,不提她,还是先说说我的两位妹妹,要是太子自己愿意娶她们就好了。”   莫夫人出主意:“若是公主们投其所好,也许殿下会主动求娶。殿下是帝太子,他若大婚,定是要娶一位公主的,娶别国公主,不如娶鲁国公主,毕竟有一层姻亲在,亲上加亲,再好不过。”   鲁皇后:“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问题是,如何才能让我的妹妹们讨太子欢心?”   “现下不就有个好例子吗?”莫夫人道。   “赵姬?”鲁皇后摆手,“这怎么学得会?我的妹妹们又长不出她那张脸来,就算学作舞之事,从现在开始学,也学不成她那样。”   “学不了赵姬的美貌和舞姿,但可以学她的言行举止。若是公主们不愿屈尊学一个宠姬的言行,那就退而求其次,找个人细细观察赵姬的举动,兴许能从中窥出太子对女人的喜好。”   鲁皇后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主意可行了:“可她待在云泽台中,我该如何找人接近她?”   莫夫人被问倒:“这个……妾就无能无力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双生子吵吵闹闹跑回来了。   两个人边打边骂,比谁嗓门大。   “姬泰山,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小心我喂你吃屎!”   “姬冬冬,我不怕你!你喂我吃屎,我就放熊咬你!”   隔着屋子,鲁皇后都能清晰地听见两人闹出的声响,听得她头大了,连连叹气:“这两个孩子。”   莫夫人笑道:“小王子们年幼,等过几年就好了。”   “都快七岁了,还年幼?”鲁皇后嘴里说着抱怨的话,出门迎接双生子,两个小萝卜头看到她来,拳脚较量并未停下,但同时笑起来,一人唤她一句:“母后。”   鲁皇后脸上的愁眉苦脸顿时变成了喜爱,张开怀抱:“我的两个小乖乖,刚才又到哪里皮去了?”   两个人边打边奔向鲁皇后,异口同声:“随便逛逛,没有皮。”   鲁皇后抱住双生子:“瞧你们,鼻子都冻红了。”伸手一摸,两个人身上全是被雪浸湿的痕迹,脸色一变,立马唤宫人准备热水,为双生子洗澡更衣。   双生子坚持要洗冷水澡,鲁皇后心疼不已,但拗不过他们,只好让人去换冷水。   洗澡的时候,双生子不让她进去,他们宣称自己已经是男子汉,要自己动手搓澡,不能再靠别人搓澡。   鲁皇后只好站在屏风外面:“阿光,一一,母后同你们商量一件事。”   双生子站在浴桶里,互相为彼此搓澡,听见鲁皇后说话,以为她又要提分屋而居的事,两个人立刻开始打哈哈。   鲁皇后拍拍屏风:“认真听母后说话!”   姬冬冬:“我不要听!姬泰山虽然讨厌,但我还是想和他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   姬泰山:“我也一样。”   鲁皇后:“母后没想说这件事,母后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想不想去云泽台做客?正好向太子恭贺新年。”   双生子两眼发亮,大声应下:“想想想!”   鲁皇后笑道:“那母后明天就送你们去,好不好呀?”   双生子:“好好好!”   姬冬冬高兴得不行,兴奋过后,觉得哪里不对,迟疑问:“母后,以前你不是怕我们给殿下添麻烦,不许我们去云泽台吗?”   “现在不一样,你们长大了,可以去云泽台做客了。”   双生子嘻嘻笑,互相对彼此道:“长大了,长大了。”   鲁皇后听见他们笑,她也跟着笑起来。   让阿光和一一接近赵姬,赵姬定不会设防。只要让阿光和一一留心观察,赵姬如何讨好太子,一窥便知。 第104章 104章的小赵   第二日双生子前往云泽台恭贺, 鲁皇后亲自送他们出门。   鲁皇后特意嘱咐:“到殿下面前,记得谦和有礼, 切不可吵闹打斗。”   双生子高兴地应下:“知道了!”   鲁皇后又道:“但到了赵姬面前,记得要拿出王子的气势来,切不可让外人看笑话。”   双生子应下:“知道了!”   鲁皇后:“昨晚母后同你们交待过的事,还记得吗?”   双生子:“记得!”   昨晚睡觉前, 母后交待他们, 今天去了云泽台, 要留心观察赵姬的举止,尤其是赵姬和殿下待在一起的举止, 要是能从赵姬嘴里套出殿下平时喜欢同她做的细事, 那就更好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母后要交待这种事, 但这件事肯定很重要,重要到母后昨晚伏在他们耳边说了好多遍。他们都快睡着了, 母后仍在小声叮嘱,一遍遍地将话递到他们耳朵里。   由于母后昨晚反复叮嘱太多次, 他们连做梦都在听她交待这件事。   眼看鲁皇后又要开口将事情再说一遍, 姬冬冬反应迅速,拉起姬泰山就往车上跳:“母后,我们走了!你快回去吧!”   鲁皇后急急上前:“去了云泽台, 莫要乱吃东西,莫要乱脱裘衣,莫要……”   不等鲁皇后说完,姬冬冬吩咐马夫:“快, 快走!”   马夫一挥鞭,三列大马拉着青铜大盖的马车往前驶去。   姬冬冬掏掏耳朵:“母后越来越叨唠了。”   姬泰山:“母后也是为我们好。”   姬冬冬脱掉裘衣:“穿这么厚,热死我了。”   姬泰山不脱:“母后说了,让我们不要乱脱裘衣。”   姬冬冬哼一声:“那你别脱。”   不一会,姬泰山自己顶不住,他悄悄脱下裘衣,姬冬冬刚要笑,姬泰山立马抛出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母后说让我们在赵姬面前拿出王子的气势,什么是王子的气势?”   姬冬冬被他这么一问,果然忘记嘲笑他脱衣的事,扬起下巴,头头是道:“所谓王子的气势,就是要凶狠,要冷酷,要仰起鼻孔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低下我们高贵的姿态。”   姬泰山学他的模样将下巴仰起来,脖子扯起来:“这样吗?”   姬冬冬:“再抬高一点。”   姬泰山继续抬高头颅,嘴里问:“只要仰起脑袋就可以了吗?”   姬冬冬:“眼半眯起来,说话的时候,要低沉,要冷漠,脸上不能有半点表情。最重要的一点是,绝对不能笑!无论怎样都不能笑!”   姬泰山:“明白!”   姬冬冬:“母后说了,她已经派人知会殿下,殿下知道我们要去做客,也许会派赵姬和家令他们在云泽台迎接我们。”   姬泰山兴奋:“赵姬会来门口接我们吗?”   姬冬冬:“当然啦,母后说了,赵姬是宠姬,宠姬和家令一样的,都要向我们行礼。”   姬泰山记起鲁皇后说的话,附和:“我们是王子,我们不能让人看笑话。”   姬冬冬:“哪怕她长得再好看也不能看我们的笑话!”   姬泰山:“对,再好看也不行!”   两个人说完这话,对视一眼,彼此都没什么底气。   他们对赵姬充满了好奇,能来云泽台看美人真是太好了。   在双生子连环索命一般的催促声中,马车飞奔,片刻后,马车在云泽台大门前停下。   双生子掩饰住脸上的激动,下车前特意练习一番,确保脸上神情足够冷酷,下巴扬得足够高,能用鼻孔看人时,这才缓缓下车。   下了车,大门口早有人等候。   家令和兰儿领着宫人和奴随们,笑兮兮迎上去:“五王子,六王子。”   双生子在人群中寻找赵枝枝的身影,姬冬冬仰着鼻孔冷酷问:“赵姬没来接我们吗?”   家令看着眼前两个仰头看天的小王子,他忍不住也往天上瞧一瞧,什么也没瞧见,连朵云都没有。   家令答:“赵姬正在陪伴殿下。”   刚才姬冬冬一开口,家令便听出端倪,定是皇后有所交待,否则这两个小王子怎么会一见面就问赵姬在哪?   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家令笑问:“要让赵姬前来迎接两位小王子吗?”   “算了,我们自己过去。”姬冬冬迫不及待往里去,拽过姬泰山绕开家令。   赵枝枝半个时辰前才得知双生子要来云泽台做客的事。   彼时她正趴在姬稷的怀中,两个人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姬稷念新得的故事给她听。   冬日的消遣,趴在被子里吃煮熟的橘子,听紧张刺激的故事。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煮熟的橘子她第一次吃,太子教给她的吃法,说这样吃可以止咳清肺,对身体很好。前几日她咳了一声,太子立刻爬起来用沸水烫了三个橘子剥给她吃。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吃法很新鲜,煮熟的橘子虽然吃起来怪怪的,但吃完一个还想吃第二个。从那天她第一次吃到煮熟的橘子后,这几天一直都在吃熟橘子。   吃完橘子,听完故事后,太子在她耳边告诉她,两位小王子今天会来做客。   不等她反应过来,太子又道,半个时辰后两人就会到来。   半个时辰,都不够她打扮的!   她慌里慌张就要爬起来,太子抱住她,他说:“不用打扮,洗个脸漱个口就行。”   太子抱着她又躺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她从满脑子都是小王子们前来做客但她却蓬头垢面失礼人前的惶恐,到最后破罐子破摔,和太子一起在床上躺着,直到奴随前来禀报:“王子们来了。”   太子这才放她起床洗脸漱口,她连头发来不及梳,散在肩后,穿着家常的衣裙,随太子一起前去迎接两位小王子。   太子也没有梳发,他穿得比她更随便。   太子牵着她,站在台阶上。   两位小王子正拾阶而上。   赵枝枝忽然有些紧张,或许她刚才不该听殿下的话,她应该盛装打扮,迎接两位小王子才对。   现在回去换衣裙盘头发已经来不及,赵枝枝只好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热情些。   “阿光,一一。”姬稷唤道。   赵枝枝跟着唤:“五王子,六王子。”   姬冬冬和姬泰山正在爬台阶,先是听见太子的呼唤,心头一阵高兴,刚想应下,忽然又听到一个柔美的声音唤他们“五王子”“六王子”。   是赵姬在唤他们!   赵姬冲他们笑呢!   赵姬笑得真美呀。   双生子爬台阶爬得更起劲,一步两大阶,到台阶最后一层时,他们兴奋地跳到姬稷和赵枝枝面前。   双生子乖巧地朝姬稷拱手作揖:“殿下,新年大吉。”   姬稷袖下两只手伸过去,摸摸他们的脑袋:“大吉,大吉。”   双生子朝姬稷恭贺完毕,看向一旁的赵枝枝。   姬泰山谨记鲁皇后的嘱咐,要拿出王子的气势!   姬泰山下意识仰起面孔,冷酷的表情刚要摆出来,余光瞥见姬冬冬往赵枝枝身边挨。   “赵姬,新年大吉。”姬冬冬陶醉在赵枝枝甜美的笑容中,连大嗓门都收敛起来,不自觉奶声奶气地冲赵枝枝说话。   所谓王子的气势,忘得一干二净。   姬泰山一愣,姬冬冬这个叛徒!   姬泰山气呼呼地看着赵枝枝同姬冬冬问好:“王子大吉,新年安康。”   姬冬冬呆呆笑,赵姬的眼睛可真漂亮,像星星一样,她和他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笑着看他,温柔得不像话。   他愿意天天被赵姬这样看着。   姬冬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如也,只有赵枝枝含笑的面庞,他呆呆道:“我叫阿光,赵姬唤我阿光便好。”   赵枝枝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尝试唤了声:“阿光?”   姬冬冬往赵枝枝手边蹭了蹭脑袋:“阿光在。”   姬泰山又气又急。   什么王子气势,肯定是姬冬冬故意说来诓骗他,好让赵姬更喜欢陪他玩,而不是陪自己玩。   既然姬冬冬都不顾王子气势了,那他也不用再顾王子气势!   他也要和赵姬说话,也要和赵姬玩耍。   “赵姬,新年大吉,我是一一。”姬泰山迅速挤开姬冬冬,憨憨地冲赵枝枝介绍自己。   姬冬冬猛地被撞开,很是不满,狠狠瞪姬泰山一眼,去拽赵枝枝的袖子:“赵姬别理他。”   姬泰山跺脚:“姬冬冬!你的王子气势呢!”   姬冬冬佯装无辜:“什么王子气势?”   姬泰山自知说不过姬冬冬,他生气姬冬冬捷足先登,事事都要抢先。他不能再让姬冬冬领先。   姬泰山努力眨着可爱的大眼睛:“赵姬别听姬冬冬的话。”   姬冬冬:“赵姬为何不能听我的!我就是不让赵姬理你!”   姬泰山仍是看着赵枝枝:“赵姬不会听姬冬冬的,对不对?”   赵枝枝万万没想到,一开场就是这个局面。   她还在为自己没有盛装相迎王子们的事愧疚,两位小王子就自己吵起来了,而且还是围绕着她吵。   赵枝枝惊愣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对于哄小孩子这种事,她深有心得。建章宫所有的小童吵架,都是她当和事佬劝好的。   她准备大展身手之际,太子将她从两位小王子身边牵走,他丢下一句:“赵姬谁的话都不听,她只听孤的。”   双生子一怔,姬冬冬先姬泰山一步跟过去,他跟在赵枝枝左手边。   赵姬的右手被殿下牵着,他可不可以牵她的左手?   赵枝枝低眸一瞧,小王子轻晃她的衣袖,他指指她的手,又指指自己的手。   赵枝枝立刻明白过来,盈盈浅笑,伸手牵住他。   姬冬冬脸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殿下,今日能让赵姬陪阿光玩耍吗?”姬冬冬向姬稷申请。   姬泰山也想被赵枝枝牵着走,但赵枝枝已经牵了姬冬冬,他郁闷地跟在后头,道:“一一也想和赵姬玩,殿下莫要忽视一一。”   姬稷招手牵住姬泰山:“你们问孤作甚,你们得问赵姬。”   说完,他看向赵枝枝,最后一句略显孩子气:“赵姬最想陪谁玩?是阿光,一一,还是孤?” 第105章 105章的赵姬   姬冬冬第一次觉得觉得姬稷小气。   在他心中最光伟正的殿下, 竟然会和小孩子抢玩伴,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太子殿下。   因为想要争取的玩伴是赵姬不是别人, 天底下最漂亮的赵姬陪他玩,多么美好的事啊,所以绝对不能让步!   不等赵枝枝做出回答,姬冬冬先声夺人:“好久没有练习箭术了, 殿下教我们怎样才能射出百步穿杨的箭吧, 赵姬也来看我们射箭!”   这样就好啦, 殿下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够磨砺他们的机会,大家都去射箭, 做同样一件事, 也就不存在赵姬陪谁玩耍的难题了。   赵姬可以陪他们所有人玩耍!   姬冬冬才刚提完射箭的事, 赵枝枝的眼睛就亮起来,脸上写满蠢蠢欲动的兴奋。   殿下早就教过她射箭了, 她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学箭的情形——手臂很疼,拿弓的时候一直抖, 险些将箭射到别人身上,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脸色惨白,除这之外,十分愉快。那之后她练习过几次, 因为手臂力气太小,时常拉不动弓,殿下特意让人为她制一张小弓,轻巧易拉开, 但她至今都瞄不准靶子。   算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拉过弓了!正好趁此机会练习练习。   姬稷眉头轻蹙:“这么冷的天……”   话没说完,身侧赵姬眨着眼渴望地看他:“殿下,殿下。”   不用她说,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射箭。   姬稷心中暗叹一口气。   除了怕天气冷冻坏她之外,他更怕她拿箭的时候弄伤自己。箭往别人身上射无所谓,可万一她不小心射伤她自己的脚呢?   赵姬拿箭的样子,他现在都记忆犹新。   太吓人了。   赵枝枝挠挠姬稷手心,清澈干净的圆眼睛像是盛着世上最脆弱珍贵的珠宝,他若是一个不字砸下来,这两弯藏着无尽珠宝的清泉便会被砸得涟漪四起,沉满破碎的珠宝。   姬稷应下:“行行行,射箭,现在就去射箭。”   赵枝枝和双生子高兴笑起来,双生子做出拉弓的姿势:“射箭,射箭!”   姬稷看看双生子,又看看他的赵姬,随即舒开无奈皱紧的眉头。   只要他空手夺箭的速度够快,赵姬就不会伤到她自己。   能否让赵姬安然无恙躲过今日,就看他的了。身为大殷铁血男儿,他今日绝对不能让他的赵姬受半点伤。   建章宫东面空地,积雪尚未清扫,厚厚一层,踩上去会发出吱呀一声。   大家同时踩来踩去,吱呀的声音就更明显了。   赵枝枝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就清扫过,因为她不经常来这里,只有太子时常来,所以积雪未能及时清扫。没有清扫的积雪,反倒让赵枝枝很是喜欢。   “或许今年也能堆雪人。”赵枝枝轻声说了句。   姬冬冬耳朵尖,他立马附和:“堆雪人!射完箭就堆雪人!”   姬泰山也跟着说:“还可以打雪仗!”   姬稷薄唇轻启:“先射完箭再说,到时候你们还有力气折腾,就照你们说的做。”   三个人异口同声乖巧应下:“好。”   今日没有飘雪,也没有风,很适合射箭。   四个草靶立在前方,姬稷第一个开弓,不费吹之力,三箭齐发,箭箭正中靶心。   赵枝枝和双生子并排站在一起,同时发出惊叹的声音。   姬稷:“再将靶子挪后点。”   寺人上前,依照姬稷的吩咐,将靶子挪远,挪得都快看不见了,姬稷听见赵枝枝和双生子在身后窃窃私语,讨论他是否能够射中。   姬稷高傲地扬起下巴,再次拉弓,咻地一声,三支箭射出。   寺人跑着将草靶抬过来,又是三支正中靶心。   赵枝枝和双生子瞪大眼。   这也太厉害了吧!   姬稷拂了拂衣袖,面上云淡风轻,内心洋洋得意。   百步穿杨,小菜一碟。   下次他再给赵姬表演一个马背上弯弓射大雕,赵姬若是瞧见,定会更加崇拜他的箭术。   姬稷挥挥手,示意寺人捧上两张小弓给双生子。赵枝枝一看,没有她的,她着急起来:“我的弓呢?难道要让我用殿下的大弓吗?”   姬稷:“心肝儿,莫急,你的弓已命人去取了。”   双生子听见姬稷唤赵枝枝“心肝儿”,他们觉得新鲜,也跟着唤起来:“心肝儿!”   赵枝枝脸一红。   姬稷睨视双生子:“还不快去射箭?”   双生子嘻嘻笑,拿着弓跑上前。   两个人在草靶前站定,姬冬冬回头:“心肝儿,阿光射箭给你看。”   姬泰山有样学样,也回头道:“心肝儿,一一射箭给你看。”   姬稷脸色沉下来,正经严肃:“阿光,一一!”   双生子缩缩脑袋。   有姬稷和赵枝枝在场,吊儿郎当的双生子没敢偷懒,非常认真地对待这次的射箭。   两个人谁都不想被彼此盖过风头。   姬泰山的箭先行射出,没有中靶心。   姬冬冬立马开腔嘲讽:“啧啧啧,凭你这箭术,你也配做大殷男子汉?连个靶心都射不中!”   姬泰山憋红了脸,想要开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因为他确实没能射中靶心。   姬冬冬自信满满地开弓了,一箭射出去,也没能射中靶心。   姬泰山迫不及待哈哈大笑:“你不也一样!我算不上男子汉的话,你也不算不上!”   姬冬冬气得嘴颤:“再来!”   姬泰山不甘示弱:“再来就再来,谁怕谁!”   双生子一边打嘴炮一边射箭,十几箭射出去,有正中靶心的,有射偏的,草靶上扎满箭,每一支箭都带着对彼此的鄙视和挑衅。   “你刚才拉弓的时候手抖了一下!连弓都拿不稳的人,不配射箭!”   “你别急着说我,方才我瞧见你悄悄往前站近了一步才开弓,这么近的距离你还嫌远,可见你是个没本事的!”   两个人吵归吵,脸上还是挂着纯真的笑脸,吵架的时候声音极轻。   他们要是不笑,声音不轻,太子殿下就会知道他们在吵架。万一殿下嫌弃他们吵闹,将他们赶出建章宫怎么办?   他们不想这么早离开,他们还想多看看赵姬美丽的面庞。   面带微笑说着恶言恶语的双生子牵起双手走到一旁,对彼此狂吐口水之余,目光默契地看向准备开弓的赵枝枝。   赵姬要射箭了!   赵枝枝呼口气,面容严肃,瞄准前方不远处的草靶。   她的草靶,比两位小王子的草靶设得更近。这么近的距离,她一定可以射中靶心,等她射中后,她就有资格要求草靶挪后一点了。至少挪到和小王子一样远的地方才行,她可不能欺负小孩子!   姬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眨不眨凝视赵枝枝手里的弓箭,随时准备扑出去。   这紧张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赵姬很快就射出了手中的箭。   这一次,赵姬射箭的姿势很标准,她的准头始终瞄向前方,箭成功出弦,没有中靶心。   赵姬的箭,连草靶都没挨着,飞到一半就坠进草里了。   随后的几箭,下坠的距离越来越近。   赵枝枝羞得无地自容。   几个月没摸过弓,竟然连草靶都挨不着,真是太丢人了。   殿下百步穿杨,小王子们亦能射中靶心,只有她,废物一个。她不配射箭,她对不起她手里的这张弓!   自我嫌弃的赵枝枝神情沮丧,这份沮丧被双生子瞧在眼里,两个人停下轻声吵架的较量,姬冬冬大声道:“姬泰山,你觉得赵姬的箭术怎么样?”   姬泰山:“很好!比我当年初学箭时好多了!”   姬冬冬:“别说你比不过,我也比不过!”他佯装震惊,问赵枝枝:“赵姬学箭学了多久?”   赵枝枝难为情,小声道:“学了一年。”   姬冬冬表情夸张:“学一年就能将箭射出直线,太厉害了!旁人至少学两年才能将箭射出直线。”   赵枝枝唬住:“真的吗?”   姬冬冬:“当然是真的啦!”   说完,他跑出去,姬泰山也跟着跑出去。两个人将赵枝枝射出去坠在地上的箭全都拾起来,重新跑回来,将箭捧给她。   姬冬冬:“相信假以时日,赵姬定能百发百中。”   姬泰山:“百发百中,一发破的!”   姬稷拿起一支箭,从赵枝枝身后揽住她,他的手覆在她手上,和她一起拉开弓上弦:“有孤教导,有朝一日赵姬定能百步穿杨。”   箭射出去,正中靶心。   赵枝枝心中重新充满希望,连王子们和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那她肯定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拉弓射箭,百发百中。只要她勤加练习,一定会有正中靶心的那天。   赵枝枝激动地再次射箭。这次靠她自己,没让姬稷手把手教。   希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箭再次中途阵亡。   赵枝枝没好意思直视那支插在地上的箭,她转过身,摸摸她的弓。   等下次吧,下次一定会让你大杀四方。赵枝枝在心里对她的弓承诺。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射箭射了一上午,打雪仗堆雪人玩了一下午,黄昏时分,王宫的车乘在云泽台外停下,皇后派人来接双生子了。   家令来禀时,双生子正堆完最后一个雪人。   雪地上总共堆了四个雪人,姬冬冬指着其中最漂亮的一个雪人说:“我堆的赵姬好看吗?”   赵枝枝:“好看!”   姬泰山指着其中看不出是什么的雪人,傻笑着问姬稷:“殿下,我堆的殿下英俊吗?”   姬稷勉为其难:“嗯,英俊。”   姬冬冬对姬泰山说:“我的雪人赵姬让你抱抱,你的雪人殿下让我抱抱。”   姬泰山:“行!”   两个人互相抱了抱彼此堆的雪人,抱完后,又去抱剩下两个雪人。   “姬冬冬,你的雪人姬冬冬好丑哦。”   “你的雪人姬泰山也没看到哪里去。”   两个人互相嫌弃一番,跑到赵枝枝面前,期待地等着她为自己擦脸擦手。   为了不让雪在身上停留太久沾了湿气,每过一刻钟赵姬就会温柔地为他们擦手擦脸擦脖子。   她还会给他们搓手手!   他们喜欢她搓他们的手。   赵枝枝又一次为他们擦完手脸后,姬稷照常拢过她的手,一边哈气一边为她暖手。   姬冬冬试探地拽拽赵枝枝的衣袖,赵枝枝好奇看过去。   姬冬冬做出搓手的姿势。   赵枝枝笑着就要从姬稷掌心抽出手,姬稷下意识攥紧,撅撅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放开了。   这次,双生子没再让赵枝枝搓手,他们将自己的手搓热后,反过来搓她的手。   “心肝儿,心肝儿。”双生子学姬稷的语气。   姬稷面色铁青,立刻拍开双生子的四只爪子。   “你们俩该回去了。”他指了指旁边等候已久的家令和宫人。   姬冬冬:“可是阿光还想留下来吃夜食。”   姬泰山:“一一也想留下来吃夜食。”   姬稷:“下次。”   双生子郁闷地鼓起腮帮子。   赵枝枝将备好的礼物拿给双生子:“小小心意,还望两位王子莫要嫌弃。”   为了即将离开的事,双生子很不开心,得知赵姬备了礼物给他们,他们又高兴地蹦起来。   打开一看,两只牛皮袋里分别装着两铜管羊皮卷和三卷竹简。   赵枝枝:“不知该送些什么,所以就送了赵姬自己最喜欢的枝字和最喜欢的故事。”   双生子一听,赵姬竟然将她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们,那他们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礼物。   双生子异口同声:“多谢赵姬!”   两个人想要回礼,苦于身上没有可以回赠的东西,急得直打转。   姬冬冬:“赵姬喜欢什么珍宝?我让商人去买,等下次我来找赵姬的时候,将赵姬喜欢的珍宝送过来。”   姬泰山:“我也一样。”   “赵姬喜欢的珍宝,孤自会送给她。”姬稷一手拽一个,将他们两个从赵枝枝身边拽开:“快回去,再不回去,下次就不准来了。”   这个威胁十分管用,不用催,双生子迅速跑开,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赵枝枝和姬稷招手:“走了!我们走了!”   赵枝枝晃手手回应:“小心脚下,莫要摔跤。”   姬稷一把抱起她:“不许看他们了,走,和孤用夜食去,今晚想吃什么?”   赵枝枝:“吃烤鱼!”   双生子回到王宫,鲁皇后已等候多时。   她等双生子的情报已经等了一天。   为了怕自己忘记,她提前备好了笔墨羊皮卷。那赵姬如何在细事上讨好太子,除她的美貌和舞姿外,她又有哪些手段魅惑讨好太子,若能将这些事打听出来,即使只有一两件,亦大有助力。   鲁皇后心心念念等着双生子刺探敌情,双生子回来后,两张喜气洋洋的脸映入她眼帘,她不由激动起来。   定是她的阿光和一一打听出了许多事情,所以才会这般高兴!   “快,快和母后说说,探到哪些事了?”   双生子神情凝滞。   糟糕,玩得太开心,忘记母后的交待了!   鲁皇后:“怎么不说话了?”   姬冬冬支支吾吾:“赵姬,赵姬她……”   鲁皇后:“赵姬她怎样?”   姬冬冬推推姬泰山:“你来说。”   姬泰山哪知道要说什么:“为何要我说,你说!”   姬冬冬破罐子破摔,闭上眼道:“赵姬她美得很!她光是什么都不做,就将殿下迷得七荤八素了!”   姬泰山补充:“殿下唤她‘心肝儿’,一天唤了好多声!我们也想唤赵姬‘心肝儿’,殿下老不高兴了!”   鲁皇后逐渐僵化:“嗯?”   姬冬冬见状不对,拉起姬泰山就跑:“母后,我们要去练字看书了!”   姬泰山抱着赵枝枝给的牛皮袋:“对,我们今晚要彻夜刻字看书。”   鲁皇后气得七窍生烟。   她已经品出来了,双生子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他们根本没有打探消息。瞧他们这副模样,指不定在云泽台和那赵姬玩得多开心。   他们竟然想唤她“心肝儿”!   鲁皇后追过去:“你们俩给我回来!”   双生子跑得更快。 第106章 106章的赵姬   出了正月, 赵枝枝正式解禁,她终于可以摆脱身后跟随的大堆护卫, 一个人自由地在云泽台各处跑来跑去。   前段日子云泽台突然多出很多护卫,但凡她走出建章宫一步,立刻就有一大堆人跟过来。除建章宫内,她走到哪都是人山人海, 连昭明都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   她好奇问了太子一句, 太子什么都没说, 只是抱着她亲亲,亲到她睡着, 第二天醒来再想起时, 太子已经出门了。   然后她就没再问过了。   解禁第一天, 赵枝枝决定乘轺车绕云泽台一圈。   上次季大夫来的时候,她绕过一圈, 但那时身后跟着一大堆人。一群人一起绕圈,和一个人绕圈, 前者热闹, 后者寂寥,热闹固然好,可寂寥才能出文思。   赵枝枝最近对作诗一事很感兴趣, 她读的文章越多,越能体会文字的美,诗辞便是其中之一。她希望她拆写的枝字也能让用它的人感受到它的美,一个懂得文字之美的人, 才能将自己对美的感受传递给别人。   雅字很美,可是雅字美得令人望而止步,她希望她之后拆改的枝字美得人人皆能触碰它。   赵枝枝还没有做过诗,能读懂的诗也很有限,即便如此,她依然对自己充满期待。   赵姝寄了新年贺诗给她,十几卷贺诗,每一首没一个重样的字,每一首她都没看懂,品了好几遍,看得满脑袋问号,仍然没能品出贺诗的精髓所在。因为贺诗全部用枝字书写,所以即使品不出其中味道,她依然很高兴。   要是有一天她也能洋洋洒洒做出十几首诗歌,那该多好啊。   赵枝枝站在轺车上,手里拿着竹简,一边看风景,一边品读太子为她做的诗。   前几日她将自己宏伟的作诗大业告诉太子,太子为了鼓舞她,每日都新作一首诗送给她。   以前她悄悄读过太子作的诗,那些诗摆在甲观最显眼的地方,她勉强能读懂一两句。她以为太子新作的诗也会一样难懂,结果看了才发现,太子为她作的新诗,并不晦涩,十分简单易懂,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她看一眼就读明白了。   太子昨日的诗,是说他对春耕的美好期冀,太子今日的诗,则是夸赞她多么多么美丽。   昨晚她问了句,有没有专门写美人的诗。今天太子就留了这首美人诗。   赵枝枝看第一遍时脸红,看第十遍时,就没再脸红了,她不但不脸红,她还将诗念出来,念完后咯咯笑个不停,脸都快贴到竹简上去。   要是今天她能在太子回来前,作出一首诗就好了。   赵枝枝雄心壮志,将竹简收好,专心看风景。   结果绕了一圈,脑袋空空,除了会感叹“美啊真美啊”外,一句优美的诗都没有。   兰儿建议她照镜子:“说不定是外面景色不够美,所以赵姬才没有诗兴,还是照镜子更实在。”   赵枝枝哭笑不得:“每日都照,也没见诗兴大发。”   兰儿:“那是因为照得不够久,每次赵姬照镜子都是匆匆一瞥,我若生得像赵姬这般美丽,我定捧着镜子不离手,时时刻刻欣赏自己的美貌。”   此时轺车已经绕回建章宫,台阶下等候的小童们听见兰儿这句话,大家嗤嗤笑起来。   兰儿脸涨红:“笑什么笑,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赵枝枝站在车上,弯腰摸摸他的脑袋:“没错没错,兰儿说得很对,但我觉得照镜子作诗的事行不通,还是等晚上殿下回来,我多瞧瞧殿下那张脸吧。”   兰儿开心地点头,伸手扶她:“赵姬小心脚下。”   刚一落地,星奴跑过来:“方才南藤楼的刘宫使来找赵姬,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告知赵姬。”   赵枝枝一顿:“什么事?”   星奴:“她没说,已经回去了。”   赵枝枝松开兰儿搀扶的手,重新吩咐车夫赶车:“去南藤楼。”   星奴和小童们来不及跟上去,轺车已经远走。   数刻后,轺车在南藤楼停下,还没停稳,赵枝枝就急着跳下去了。   她直觉南藤楼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刘宫使才会来找她。   刘宫使从未来建章宫寻过她,这是第一次。   赵枝枝一入南藤楼庭院,便看到奴随们牵着手绕成一个圈,面上焦虑不已,嘴里念念有词。   她们在为谁祈愿。   这是奴隶们特有的祈愿方式,因为她们没有资格请巫者进行祝祷,亦不能进行良民的祷告。   她一来,她们做鸟兽状散开,匍匐伏地,向她行礼:“赵姬。”   赵枝枝:“你们方才在为谁祈愿?发生何事?”   奴随们颤颤巍巍,谁都不敢说话。她们怕自己的一句话,会害了别人的性命。   就算赵姬是她们见过最好的主人,她们也不敢乱说话。   赵枝枝:“别害怕,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   其中一个奴随大着胆子从人群中跪爬出来,抖着声音道:“是……是金子。”   赵枝枝心一下子提起来:“金子怎么了?”   说话的奴随摇摇头,只是说:“金子现在在刘宫使的居所,赵姬快去看看吧。”   赵枝枝跑起来。   刘宫使的居所就在南藤楼后面不起眼的平屋里,其中两间大室,供刘宫使一人居住。   刘宫使没有奴随,但她可以使唤奴随和宫人。   赵枝枝跑到平屋前,屋外站着一个奴随,见到赵枝枝来,立马跪地行礼:“赵姬,刘宫使正在大室等你。”   不等赵枝枝进去,刘宫使自己跑出来了。   刘宫使手上沾着血,血不多,但足以让赵枝枝面色苍白:“金子呢?”   刘宫使见到她,顿时松一口气:“金子在奴的大室里。”   赵枝枝盯着她沾血的手:“金子受罚了?”   刘宫使叹气:“她快生了。”   赵枝枝呆滞:“快……快生了?”   “是的,快生了。”刘宫使为她引路:“赵姬请随奴来。”   大室,炭火盆烧了四个,窗户紧闭,日光透不进来,唯有油灯点点,晃动光影。   室内中间的软席上,金子有气无力地躺在上头,双腿叉开,一动不动。   赵枝枝吓一跳,跑过去才发现,她身体虽然没动,但她嘴在动。   即便是临盆之际,金子仍然不忘吃小食。   她余光瞥见她,当即就要爬起来,刘宫使及时呵斥:“别动!躺好了!”   金子只好躺回去:“赵姬,奴奴生完之后再跪你。”   赵枝枝在她身边端坐下,“我不用你跪。”   金子咽下嘴里最后一口小食,嘻嘻笑两声。   赵枝枝心中五味俱陈,她看看金子的肚子,又看看金子憔悴狼狈的面容,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便又跌入无尽的担忧。   “这是怎么一回事?”赵枝枝指指她的肚子,“你何时怀上的孩子?”   金子:“奴不记得了。”   “你怀了孩子,为何不告诉我?”   “奴没有怀过孩子,这是第一回 ,奴也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金子委屈抚上肚子,沮丧道:“奴本来就胖,月事来得不多,奴以为自己是吃得太多,所以肚子才鼓起来。今日奴出了血,被刘宫使看到,刘宫使说奴怀了孩子,奴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枝枝:“奴不该将肚子里的孩子带回来,赵姬会赶走奴吗?”   赵枝枝哽咽:“不会,我永远不会赶走你。”   金子高兴:“多谢赵姬,多谢赵姬。”   赵枝枝想起什么,急忙道:“医工呢?怎么不见医工?”   刘宫使出声:“奴不敢擅自为金子请医工,所以才去建章宫询问赵姬的意见,赵姬刚才不在,奴只好先将金子从南藤楼挪出来。按例,怀孕的奴随是不能入屋的,生的时候只能在屋外生,因为赵姬吩咐过奴照看金子,所以奴自作主张将金子挪至奴自己的居所。”   赵枝枝握住她的手:“谢谢。”   刘宫使:“赵姬要为金子请医工吗?”   赵枝枝:“当然要,烦请刘宫使跑一趟,速速将医工请过来。”   刘宫使:“喏。”   赵枝枝陪在金子身边,金子笑着笑着,忽然笑声成了痛苦的呻吟声。   赵枝枝急得不行:“怎么了,怎么了!”   金子捂着肚子:“奴痛,奴好痛。” 第107章 双更合并   金子的叫声越来越惨烈, 赵枝枝心急如焚。她不知所措地伏下身,试图抱住金子, 可是金子太胖了,她无法将她从地上抬起来抱到腿上,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   金子痛得满脸扭曲,即便如此, 依然没舍得抓痛赵枝枝的手。   金子颤抖着将赵枝枝的手放到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 哭着求她:“赵姬, 赵姬,帮帮奴, 帮奴将肚子的孩子挖出来, 挖出来奴就不痛了。”   赵枝枝小脸惨白, 手缩回去:“不,不能这样做, 挖出来你会死的。”   金子嚎啕大哭:“奴情愿死了,也好过被它折磨!太痛了, 太痛了!”   金子哭得满脸是泪, 赵枝枝也落下泪来,她看着金子鼓起来的肚子,越看越心惊, 越看越害怕。   金子会死吗?   很多人生完孩子就没命了,金子也会没命吗?   从前赵枝枝不敢想的事此刻又重新涌进脑海,她心里乱得很,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一般, 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的念头。   为何女人要生孩子?这是上天的惩罚吗?生孩子这么危险的事,为何只有女人做?   为什么?为什么?   赵枝枝怔怔望着眼前痛苦不堪的金子,她第一次对她的神明产生质疑。   以往赵枝枝遇到无能无力的事,她第一反应就是向神明祈求,祈求神明庇佑。可是今天,赵枝枝没再向她的神明祈求。   求了又有何用,神明若是庇佑,世上就不会有女人用性命冒险生孩子这种事发生。   为何不能让男人生孩子?男人若是生不了,那就让大地生孩子,让花花草草结出孩子来。   赵枝枝重新摸上金子的肚子,她语气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会请最好的医工为你接生,再忍忍,马上就不痛了,马上就好了。”   刘宫使已经去请医工了,可这还不够。赵枝枝吩咐屋外的奴随:“去将医工全都请来,云泽台所有的医工都要来。”   奴随一怔:“大医工也要请来吗?”   “对。”   奴随小声提醒:“大医工只为殿下和赵姬看病,只怕他不会来。”   赵枝枝第一次行使宠姬的权利:“他若不来,以后就不必留在云泽台了,这话你只管告诉他,就说是赵姬传的话。”   奴随应下:“喏。”   金子艰难地抬起手,手搭在赵枝枝脸上,是在为她擦泪:“赵姬……赵姬……莫要为奴流泪。”   赵枝枝抽噎着抚上金子的泪脸,两个人互相抹泪。   赵枝枝一句话传下去,半刻钟后,云泽台所有的医工全都聚集在大屋前。   家令也来了。   大医工郁闷,小声道:“赵姬怎么让我来为一个奴随接生?”   家令瞥他一眼:“那你别来不就行了吗?”   大医工:“我哪敢不来,我要是不来,被赶出去怎么办?”说完,叹口气:“赵姬怎么了,她平时从不咄咄逼人。”   家令听烦了:“吾不也来了吗?难道吾能来,你来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医工转移话题:“我正想问呢,家令大人为何来此?难道也是被赵姬唤来的?家令大人又不会接生,赵姬传家令大人作甚?”   家令抱肩哼一声:“赵姬没唤吾,是吾自己来的。”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若不来瞧瞧,万一待会殿下回来问起此事,他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家令伸长脖子往人影晃动的大屋里瞧一眼,什么都没瞧见,只有女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家令想起自己的夫人生孩子,也是这般受罪,他不忍心再看热闹,转身挪开脚步。   忽然赵姬从人群中跑出来。   家令一愣,连忙又站回去。   赵姬脸上挂着泪,可是她的神情却毫不娇弱,她睨眼扫视医工们的模样,像极了太子平时看人的模样。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说出来的话却震慑人心:“烦请诸位照看好金子,倘若她能顺利生产,性命无虞,我定重重赏赐诸位,可如果诸位未能全力医治,她无法顺利度过此劫,我定会重重处罚诸位。”   家令惊讶。   什么时候,赵姬也学会威胁人了?   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赵姬,可见她是真的急了。   家令本来还想劝赵枝枝从屋里出来,一个奴随生产,召集所有医工已是逾越,她身为太子的宠姬,怎能陪伴一个奴随生产?   可现在这话他不敢说了。得罪赵姬便是得罪太子,逾越便逾越吧。   家令上前递巾帕:“赵姬放心,医工们定会全力以赴,赵姬的奴随绝对不会有事。”   赵枝枝接过巾帕:“多谢家令大人,但愿如此。”   家令下意识要捧笑,触及赵枝枝脸上的眼泪,他硬生生将笑容挤下去,改成愁眉苦脸,催促旁边的医工们:“你们还不快进去?”   大医工挑了几个女医随,抬着药包剪子进了大室,其他人候在走廊上。   赵枝枝也跟进去。   家令没想跟过去,他往外面去。   天快黑了,殿下快回来了,他得去迎殿下。   姬稷回到云泽台时,刚进大门,就看到家令等候。家令似乎有话要说,但他此时不想听。   外面的事已经够让他繁忙,他今天不想处理云泽台的琐事。   云泽台的事,除了赵姬是他的大事外,其他都不算事。   姬稷没理,吩咐昭明不必停留,直接往建章宫去。   等到了建章宫,回头一瞧,家令气喘吁吁赶来了。   “殿下,殿下。”   姬稷假装听不见,迈开步子往上走。   家令见姬稷不想理自己,他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在姬稷身后,等着姬稷问起时再说。   姬稷入殿后没能寻到赵枝枝,以为她贪玩,又去云泽台哪处看花看草去了。   姬稷换完衣服,准备自己乘轺车去寻她。   捉迷藏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甚是幼稚,可因为对象是赵姬,所以他也就不嫌这种事幼稚了。   当然了,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喜欢做这种事。   他是为了让赵姬准时吃饭不要挨肚子,所以每次兴冲冲地去寻她。   姬稷迫不及待去寻出他的赵姬来,这一次,赵姬会躲在哪呢?   姬稷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他不让任何人告诉他,赵枝枝在哪里。   他一定能自己将她找出来。   云泽台很大,姬稷找一圈下来,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天已经全黑,姬稷焦急难耐,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忍不住问人:“赵姬呢?”   家令就等着他这一句,张嘴就答:“赵姬在陪人生孩子!”   姬稷懵住:“生孩子?谁生孩子了?”   家令:“是赵姬的奴随,一个叫金子的。”   姬稷皱眉,他记得金子,因为金子是赵姬最喜欢的奴随之一。   这个奴随,怎敢在云泽台中生孩子?竟然还让赵姬作陪?   换做从前,姬稷早就下令,将人丢出去。可这是赵姬喜欢的奴随,他的命令只好咽下去。   奴随也是人,那是一条命,是赵姬眼里的人命。姬稷提醒自己,或许他该宽容些。   姬稷赶往宫使居所,他远远地站在大屋外,命人去将赵枝枝请出来。   该回去吃夜食了。姬稷这样吩咐。   须臾,赵枝枝从大屋出来,姬稷一看到她的身影,情不自禁跑上前,刚到面前,发现她眼睛红肿,面上沾着泪痕。   姬稷一颗心揪起来,声音放柔,小心问:“孤的乖宝,这是怎么了?”   赵枝枝为金子的生产之事累得心力交瘁,看见姬稷,焦灼的心才稍稍平静些,但仅仅平静了一点点而已。   她伏进姬稷怀中,抱紧他,想从他的身上获得能令人心安的力量:“殿下,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快速将孩子生下来?”   姬稷被问倒:“这个……孤也不知道。”   他拍拍她的后背,脑海中想了一圈,将劝她回去吃夜食的话和劝她不要担心的话全都打回去。前者煞风景,后者太虚伪。她都哭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担心?   姬稷温柔问:“金子怎么样?还顺利吗?”   赵枝枝哭肿的眼重新涌出泪水,眼泪汹涌。   原来不止是她一个人在为金子担心,殿下也在关心金子的事。   赵枝枝哭着答:“她……她不好,她生不下来。”   紧绷的情绪此时彻底崩溃,赵枝枝抱着姬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不敢在金子面前提死字,这个字太晦气。   赵枝枝害怕死亡,金子的生产,仿佛是在宣示一场死亡即将到来。   赵枝枝将自己心中的恐惧抛出来:“殿下,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姬稷揽紧她,没有选择敷衍地说一句“她不会死”,他不是神,他是帝太子,他能随心所欲剥夺人的性命,但不能随心所欲将一个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认真道:“万一她死了,孤就将她厚葬。”   赵枝枝愣了愣。   姬稷低眸:“孤没有咒她的意思,孤只是……”   不等说完,赵姬将他抱得更紧:“赵姬明白。”   姬稷:“你还要进去陪她吗?”   赵枝枝:“殿下先回去罢,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姬稷揉揉她的肩:“去吧,孤在这里等你。”   赵枝枝:“殿下用过夜食了吗?”   姬稷没答,反问:“赵姬呢?”   赵枝枝摇头:“我不饿,吃不下。”   姬稷:“孤也不饿,等什么时候赵姬想吃东西了,孤再和赵姬一起用夜食吧。”   赵枝枝点点头,她担心金子的情况,从姬稷怀中跑开:“殿下,我先进去了。”   姬稷:“好。”   赵枝枝走后,姬稷在屋外踱步。不知不觉,他越走越近,近得能够听见大室传出的阵阵凄厉声。   叫声如此惨烈,光是听着就叫人心头发悚。   姬稷没见过生孩子的事,更没听过妇人生产时的惨痛叫声,今日第一次听见,不由愣住。   生孩子这样的事,在他看来,是十分寻常的事。女人都会生孩子,生孩子天经地义,这是上天赐予她们的恩典。和吃饭一样普通的事,无需大惊小怪。   姬稷从小到大,总会不断地听到身边认识的人谁谁谁有孩子了,众人说起这样的事,皆是喜气洋洋,“生了个儿子”“生了个女儿”,一句话带过,仿佛生育是件十分简单的事,怎么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生下来就行。   姬稷离生孩子这件事最近的一次,是抱姬阿黄的孩子。那个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洗好了送到姬阿黄面前,他刚好在旁边,姬阿黄将孩子抱给他,得意洋洋:“刚从他娘肚子蹦出来的,新鲜着呢。”   他抱着那个所谓新鲜的孩子,一点都不觉得新鲜,红红的,皱皱的,像个被捣的肉团子,丑死了。   虽然没有新鲜,但有新奇,毕竟他第一次抱新生儿。   他将那个孩子抱了半刻钟,和姬阿黄说了半刻钟。   他们说了很久,这些话里,没有一句是关于孩子的母亲。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无人关心,动动嘴皮子就过去的事,鲜少有人在意。   关于那个孩子的母亲,他之后偶然听姬阿黄提起过,姬阿黄颇为伤心,为此喝光了桌上所有的酒。   原来,那个女子生完孩子就死掉了。   大室又是一阵凄楚的叫喊声传出来。   姬稷早就忘记的事此刻重新翻出来,他想到姬阿黄死去的那个姬妾,嘴里一句话带过的事,此时鲜活地摆在眼前。   他猛地明白过来,原来生孩子真的不是易事。那个女子死掉并不是因为她倒霉。   这是一件拼上性命才能做到的事,每个生孩子的人都可能因此死去。   姬稷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他急需镇定下来,他问家令:“女人生孩子都会叫得这么惨吗?”   家令答:“是,臣的夫人每次生孩子时,都得去掉半条命。”   姬稷气息更乱:“去掉半条命?难不成比打仗更冒险吗?”   家令毫不犹豫道:“是。”   姬稷没有再聊下去的欲望,他赶走家令,一个人独自在四周踱步。   他想到他的赵姬。   和赵姬欢爱对他而言,是世上最快活的事之一,能与之比肩的快活事,则是大殷强盛,干翻各诸侯国。   做快活事,纯粹是为了快乐,所以他没有想过孩子的事,他和赵姬没日没夜地欢爱,为何赵姬还没有孩子的事,他也没有想过。他还很年轻,子嗣这种事,无需太过在乎。有就有了,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子的惨叫声愈发响亮,姬稷停下脚步,后背一阵发寒。   若是有一天,赵姬也像这个奴随一样,因为生孩子的事在生死边缘徘徊,他该怎么办?   听说年纪越小的女人,生起孩子来就会越痛苦,赵姬去年刚过十七岁生辰,要到今年的十月初十,她才满十八岁。   姬稷此刻无比庆幸。   还好那些无尽的欢爱没有带来孩子。他不能让赵姬在这种时候生孩子,她太小了,太年幼了,她娇弱的身体承担不起一个孩子的出生,她若有孩子,很有可能被这个孩子害了性命。   姬稷抚抚自己的胸膛,一下下宽慰自己,宽慰好了,定神一听,室内的声音消失了。   姬稷唤人:“快去瞧瞧,里头怎么了?”   奴随很快出来,答:“金子没气了。”   大室。   金子被人解下绑手的布条,从生产时半站的姿势改成躺姿,她一动不动躺在那,脸上身上全是汗,脸色发白,气息全无。   赵枝枝僵滞,她怔怔唤:“金子,金子……”   金子没有回应。   赵枝枝一低头,眼泪大颗坠下,她推推金子:“金子,快起来,你想吃的红枣乌鸡炖好了,快起来吃它。”   医工们瑟瑟发抖伏在地上:“赵姬……赵姬节哀。”   赵枝枝不想听他们说话,她伏下去,伏到金子的身体上:“我为何要节哀,她的身体是热的,没有变冷,她没有走。”   医工们什么都不敢说,妇人生产,死亡在所难免。   这又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罢了。   几个跪在最后面的女医随互相看了看彼此,有人站出来:“赵姬,可否让奴们再试试?”   赵枝枝泪眼朦胧抱着金子,对那个女医随说:“来,快来。”   几个女医随上前,其实她们也没有想出什么别的办法,她们只是将医工们提气吊气的法子再试一遍。   再试一遍,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强。她们也是女人,她们中也有人生育过,谁都希望自己生育的时候有人多帮衬一把。   她们掐金子的人中,按压她的手臂与腿,她们不停拍她的后背,撬开她的嘴,试图将药水灌进去。   这些事做完,香才燃过一豆长。   “醒醒!”她们在她耳边唤。   赵枝枝跟着一起唤:“醒醒,金子快醒醒!”   寂静的大室,金子的惨叫声不再,女人们的呼喊声取而代之。   她们齐声唤:“醒醒!快醒醒!金子快点醒过来!”   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一支恢弘的诗歌。一声呼唤,便是一句祝愿。   大室内的声音传到屋外去,屋外的奴随们先是一愣,而后看向大室。起先无人敢出声,忽然有人小声道:“是赵姬的声音,赵姬在为金子喊魂。”   继而有人跟着唤了句:“醒醒。”   一声传一声,大家都跟着唤起来。   她们都认识金子,她们不希望她死。活过来吧,不要死,一起活下去。   大室周围的奴随们忽然开始齐声唤,家令吓一跳,刚要出声训斥,被姬稷阻止:“罢,随她们去吧。”   家令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姬稷,姬稷背过身去。   家令低下视线:“喏。”   声势浩大的呼喊声飘荡在大室上空,震耳欲聋。   赵枝枝盯看金子,紧握的手始终不曾放开。忽然,金子的手指动了动,她猛地睁开眼:“我的乌鸡呢!”   赵枝枝一怔:“金子?”   金子仍然神志不清,嘴里念:“乌鸡,红枣乌鸡。”   众人大笑。   赵枝枝笑一声,擦干眼泪,没再接着笑。她激动地抱住金子,蹭蹭金子的肩膀,柔声道:“炖了一锅,全是你的,现在就让人端过来。”   金子吃了红枣乌鸡,强撑着重新扶住悬挂的布条站起来:“这个小兔崽子,我今天不将它挤出来,我就不叫金子。”   赵枝枝:“出来,快出来。”   大家的呼唤声也从“醒醒”变成“出来”,这一次,她们声音不再是悲壮的,而是喜悦的。   金子活了,活了!   或许是那锅红枣乌鸡的效用,或许是大家的鼓舞声太过振奋,一刻钟后,金子生下一个女婴。   赵枝枝兴奋地抱着孩子,孩子尚未擦拭,浑身上下脏兮兮,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孩子的喜爱:“真好看,真好看。”   金子已经躺下,重重叹气,闭上眼:“终于生完了。”   赵枝枝将孩子抱给她看:“你瞧,这孩子多好看啊。”   金子看着孩子,看着看着忽然眼泪掉下来。   这就是她的孩子。   生的时候,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东西,蹦出来后,却让她看一眼就无法再狠下心继续厌恶。   是她的孩子啊!   金子呆呆地伸出手,抱住她的孩子。抱着抱着,她笑起来:“乖儿,乖儿。” 第108章 108章的赵姬   金子的孩子取名“苍鹿”。   苍鹿, 长寿之物。   名字是赵枝枝取的,她很是喜欢这个孩子。   金子生完孩子后, 很怕孩子会被丢出去。奴随生的孩子,是不能留在主人家的,怀了孩子的奴随,最好自己将孩子丢出去, 免得主人烦心。   主人不会为一个奴随的孩子提供口粮, 奴隶的孩子长到五岁前, 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们不会干活亦不能拿去卖钱。很少人会买小于五岁的孩子, 若是养不活, 那就得亏钱。比起买一个年幼的小奴隶, 大多数人更愿意多凑点钱去买一只鸡一条狗一只山羊或驴子。   金子惶恐不安,她从未如此害怕过, 当年快要饿死的时候,都比不上此刻的绝望。   她知道自己不该为难赵姬, 赵姬能找人为她接生, 继续留她在云泽台中,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若是为孩子的事求赵姬赐恩, 便是不知好歹。   奴隶的孩子,怎能留下来抚养?   金子看着她的乖儿,乖儿对她笑,她却笑不出来, 哭了一天,最终决定去求赵枝枝。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不知好歹,她不能送走她的乖儿,乖儿若是被丢出去,就没命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乖儿饿死冻死!   其他奴随劝金子:“算了,算了,看开些罢,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金子不听劝。   她还是求了赵枝枝。   赵枝枝照常来探望金子的时候,金子跪到地上:“求赵姬留下奴的孩子,只要赵姬肯留下孩子,奴现在就去死。”   赵枝枝惊愣:“你这是作甚,好端端为何说死字!”   金子一抬头,脸上满是泪,哀求:“求赵姬将奴的孩子留在云泽台,不要丢她出去,留着她不会浪费云泽台的粮食,奴死了,奴的那份粮食就能给她了。”   赵枝枝听明白了,她心中苦涩,弯腰抱住金子轻轻拍她:“傻金子,我何时说过要赶走你的孩子,莫要担心,我已经求过殿下,让你留在云泽台中抚养这个孩子,殿下同意了。”   金子震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奴可以抚养这个孩子?”   赵枝枝含笑擦掉金子脸上的眼泪:“嗯。你不用死,孩子也不用死,你们都会好好地在云泽台活着,活得开开心心,衣食无忧。”   金子狂喜,高兴得连气都喘不匀,她再次伏下去,疯狂地吻赵枝枝的白袜:“多谢赵姬,多谢赵姬!”   赵枝枝很久没被人吻过脚了,她身体都僵直,想让金子停下,又怕金子做出其他激动的举动以此表达对她的感激。她见过的奴随中,有以光着身子踩火炭祈福来向主人表达感谢之情的。   她怕金子也光着身子踩火炭,她只好站定不动,等金子吻完了,她掏出巾帕,柔柔替金子擦嘴擦眼泪鼻涕。   “下次莫要再吻脚了,你好好照顾孩子,便是对我最好的谢礼。”赵枝枝道。   金子笑咧嘴,响亮应下:“奴一定会好好照顾孩子!”   赵枝枝想看孩子:“小鹿还在睡吗?”   金子连忙将孩子抱到赵枝枝面前:“早醒了,瞧,她一见赵姬就笑。”   赵枝枝接过孩子,她还不怎么会抱孩子,动作有些笨拙,分外小心:“小鹿,小鹿,我来看你了,小鹿有想我吗?我可想小鹿了。”   孩子明明不会说话,她却低下头侧过耳朵:“听到了,小鹿说也想我。”   金子笑得合不拢嘴:“想的,小鹿每时每刻都在想赵姬。”   孩子咯咯笑,赵枝枝更开心了,她亲亲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心像泡在蜜罐一般甜滋滋。   小鹿留在云泽台抚养的消息很快传遍,奴随们悄悄前来探望小鹿。   她们带去各种各样的礼物,大多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虽然寒酸,但这已是她们能拿出手的最好的礼物。   听说孩子被留下来抚养时,她们中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这个孩子,险些胎死腹中,连累她的母亲一块死去。如今她不但活了下来,她还和她的母亲一起,继续留在云泽台中。   该是多好的运气,才能得到这份恩泽。   奴随中曾有过孩子的人,忍不住将自己曾经丢失的那份希望放在小鹿身上。她们看着小鹿,就像看着自己曾经被迫遗失的孩子。小鹿活下来了,兴许她们的孩子也活下来了。   不知不觉,越来越多的奴随前去探望小鹿。很快,小鹿有了许多奴随“母亲”,她们都想为小鹿的抚养之事出一份力。   小鹿穿的是奴随们缝制的百福衣,用的是奴随们凑钱找商人买来的稀奇玩具,吃的是奴随们寻来的羊奶。   小鹿成了所有奴随的孩子。   赵枝枝不知道这些事,她很是宝贝这个孩子,特意让女医随前去南藤楼照看金子母女,并吩咐刘宫使,给金子母女最好的吃食和衣物,钱从她的月钱里扣,但凡金子母女需要的东西,只管开口朝她要便是。   刘宫使提起奴随们悄悄来探望小鹿的事,赵枝枝听完,很是感动,嘱咐:“莫要驱赶她们。”   刘宫使应下:“喏。”   赵枝枝在金子这待到日落才回建章宫,乘轺车往回赶的时候,正好在半路上遇到姬稷的车乘。   姬稷命人停下车:“心肝儿,来,上来。”   赵枝枝高兴地下了车,朝他奔去:“殿下!”   姬稷抱她上了车,两个人笑兮兮对望了一会,笑着笑着,亲上了。   亲了没多久,姬稷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他被烧得面色赤红,生怕自己无法控制,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赵枝枝小口小口喘着气,她还没有亲够,抱起姬稷脖子,沿着他的面颊细细亲吻。   姬稷一动不动坐如山,双手放在膝上,因为过分自制,紧握成拳。   赵枝枝亲了会没再继续。   她目光怪异盯着姬稷,殿下怎么了?他为何不回应她的亲吻?他今日也心情不好吗?   自从那日金子产女后,她就再没有和殿下欢爱过了。   殿下说,他为国家大事烦闷不已,这几日就不做那事了。   起初赵枝枝没有放在心上,她觉得太子为国家操劳,不想被其他的事分神,情理之中。太子宠爱她以来,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克制过,现在他要为了专注国事而停下欢爱之事,可见这件国事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太子都不索欢了。   可是慢慢地,赵枝枝发现,太子在其他事情上一切如常,看起来不像心情郁闷的样子。   赵枝枝没想过太子是否厌倦她。以前她可能会这样想,但现在不会了。   她有太子的那卷死盟,太子照旧抱她亲她唤她“心肝儿”,她再傻也能从太子的眼中看出他对她的喜爱。   她要是再为这样的事质疑太子对她的心,那她就太没良心了。   赵枝枝忍不住往太子那处想。   太子殿下,是不是,不太行了?   教她的女先生曾经说过,男人若是年少时肆无忌惮地放纵,身体可能会垮掉,一旦开始出现征兆,以后很难再威猛起来。   男人都耻于承认这样的事,他们会想尽办法掩盖。   赵枝枝想到这,看向太子的眼神愈发担忧。   吃夜食时,赵枝枝只吃了半碗,她从自己的食案边来到姬稷的食案边,悉心伺候他进食。   “殿下,张嘴。”   “殿下,吃这个。”   “殿下,再喝一口。”   她鲜少做这样的事,平时都是太子喂她,她做起这样的事,颇为青涩,一个不小心,勺里的汤洒到姬稷身上。   赵枝枝自己没看到,她忙着思考该如何让太子重拾雄风。   她想来想去,始终觉得太子说国事繁忙是件借口,以前他忙得不睡觉的时候,都能将她压在身下一边看奏报一边同她欢爱。她又没来月事,他没有理由避欢。没来月事的日子,太子连和她欢爱一个时辰都嫌少,又怎会半个月都憋着不和她欢爱?   赵枝枝将太子不同她欢爱的理由归为他不行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明朗了。   殿下肯定是怕她发现,所以才不和她欢爱。他定是被她掏空了身子,所以才会年纪轻轻就……   赵枝枝自责不已,她越想越愧疚,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   她早就在和他的欢爱中尝出了天大的快乐,这份快乐无与伦比。但若他不行了,以后再也不能和她欢爱,再也给不了她这份快乐,她也不会背叛他。   她发誓,她绝对不会被别人勾引,她会永远守在他身边,哪怕一辈子都不能再尝到那份销魂的快乐。   赵枝枝悲戚地亲亲姬稷的侧脸,蹭蹭他的肩,最后放下汤勺,紧紧抱住他。   姬稷不动声色掩藏住衣物上被汤弄脏的痕迹,赵姬的热情如洪水般倾来,他怀疑她是因为几日没和他欢爱,所以才试图诱惑他。   姬稷既快乐又痛苦。快乐的是,平时总是在床笫间哭着喊不要不要的赵姬,总算不再口是心非,瞧,她想念他健壮有力的身体了!只有凶猛如他,才配得上赵姬美妙的身子。   赵姬想他,是应该的。   姬稷心中暗叹一口气。赵姬想和他欢爱是好事,可他不能和她欢爱,这就很痛苦了。   他总是想起那晚那个奴随生产时的惨叫声。   那晚回去,夜里做梦,他梦见赵姬也在惨叫,赵姬惨叫了很久,忽然没声,奴随跑来告诉他,赵姬没气了。   他一下子从梦里吓醒,睁开眼望见赵姬安然无恙躺在他身边,他这才回过神。梦虽醒了,但他还是后怕。   他将赵姬揽在怀里抱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手臂酸疼,赵姬被他吻醒来,他仍然无法释怀。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直到现在他回想那个梦,依然会被吓得头皮发麻。   姬稷不吃了,他回抱住赵枝枝,喃喃唤:“孤的心肝儿,心肝儿,孤一辈子的小心肝。”   赵枝枝见他回应,她更加心酸,殿下这般温柔,上天怎能如此待他?神明为何要让殿下历经这种劫难,神明尽管惩罚其他的男人,为何要惩罚她的殿下?   赵枝枝对神明的信赖又消减了几分。   她搂住姬稷的脖子,与他四目相对,水汪汪的圆眼睛写满坚定:“殿下也是赵姬的心肝儿,无论殿下变成什么样子,殿下永远都是赵姬的好男儿。”   姬稷惊讶过后,欢喜不已。   赵姬是在对他说情话吗?   不是好听的话,亦不是奉承的话,而是情话!赵姬学会说情话了!   姬稷耳朵发红,心头发烫,猛地托住赵枝枝站起来,他太高兴了,必须做些什么发泄多余的精力,不然他会忍不住压着赵姬做那事。   姬稷抱着赵枝枝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后,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避开让她碰尾巴的机会,可是尾巴实在太明显,他必须立刻冲个冷水澡。   姬稷洗澡,赵枝枝也洗澡。一冷一热,隔着屏风,赵枝枝听见姬稷哼唱。   雄赳赳气昂昂,歌声振奋。   他的雅言至今仍带着殷语方言味,唱起歌来,这带着殷地方言的雅言,听起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赵枝枝小声跟着唱起来,她没唱过这支曲子,姬稷唱一句,她就唱一句,像只鹦鹉学人说话。   姬稷听见赵枝枝附和他的歌声,他唱得更响亮。   两个人在欢快的歌声中洗完了澡,穿好衣服后,姬稷用大裘裹着赵枝枝,将她送到熏笼边。   春寒未散,夜里风大,最易受凉。   姬稷拿了几个汤婆子堆到赵枝枝怀中:“你在这里看书练字罢,孤去甲观一趟。”   赵枝枝:“有谁来了吗?”   姬稷:“没谁来,孤去找点古籍,在这等孤回来,若是困了,便先睡下。”   他打算到书里寻找解决难题的办法。要是有什么办法,不伤身,却又能让女人暂时不能怀孩子,那就太好了。   他必须慎重对待赵姬怀孩子这件事。   至少,至少等他和赵姬都做好准备,那时再要孩子,或许会好些。   姬稷在甲观里待了许久,一无所获。阿元红着脸跑上跑下,将所有出现过女子生产之事的书籍全都翻出来。   那些书中,没有一卷有姬稷想看的东西。   似乎从未有人想过让女子避掉生产之事。   姬稷翻了一晚上的古籍,气愤地摔了好几卷书,气完后他意识到什么,叹口气,又将之前摔掉的书拾起来摆好。   一个国家,需要女人的生育。   他是大殷的帝太子,最不该钻研这种事的人,便是他。   姬稷犹豫,但是没有犹豫太久。   他很快为自己寻到了一个理由——他并不是想让大殷衰落,他若寻来法子,这个法子只会给赵姬一个人用。   大殷需要许许多多的子民,一个强盛的国家,必须让他的子民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只有这样,才会有足够多的人耕田织布,打起仗来,才能召集百万雄兵。   姬稷在甲观苦恼女子避孕之事,另一边,赵枝枝也在苦恼,她苦恼该如何让一个男人雄风不再的情况下,亦能开心快活。 第109章 109章的赵姬   姬稷想要寻求的答案, 书里寻不到,又无人可问。他不能将自己的烦恼告诉别人, 他只能自己绞尽脑汁地苦思。   苦思冥想之余,他还得抵抗来自赵姬的诱惑。   赵姬实在太诱人,尤其是她热情起来的时候,那简直就是在他的身上点燃一把火, 烧得他整个人热血沸腾。   赵姬睡觉时开始环住他睡, 还给他唱歌, 甚至问他要不要听故事。   姬稷觉得莫名其妙,他好像被赵姬当成了赵姬, 而赵姬成了他。平时都是他哄着赵姬睡觉的, 现在成了赵姬哄他入睡。   姬稷决定从寝屋里搬出去一阵子。   想出答案前, 他最好离赵姬远一点。   一个月没有碰赵姬,他光是嗅嗅她, 都躁得不行。   姬稷对自己有信心,以他的聪明才智, 用不了多久, 他就能想出绝妙的法子消除他的烦恼。   姬稷痛下狠心,远离赵枝枝,他搬到了寝屋的隔壁——一间小室。   这间小室之前是拿来放赵枝枝的衣物, 姬稷搬了进去,奴随们将小室改成居所,由于地方太小,放一张床一张案一张软席, 再也放不下其他东西。   太子突然搬进赵姬装衣物的小室,建章宫的人一头雾水。   殿下怎么了,和赵姬吵架了吗?   可若是吵架,难道不该是赵姬搬出去吗?哪有帝太子被宠姬赶出自己的寝屋?   建章宫的人不明所以,什么都不敢问什么都不敢说,气氛凝重,人人紧张。   当事人之一赵枝枝一点都不紧张。   姬稷告诉她:“孤最近被仙人托梦,仙人告诉孤,不能睡大室,得睡小室。”   赵枝枝明白,这定是太子羞于启齿将他的身体状况告诉旁人,他郁闷不已,所以才想搬出去静静。   她最近话太多了,为了不让太子发现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小秘密,每次见他,她都会说很多废话。   赵枝枝虽然理解,但是她仍是郁闷。   殿下为何不将他的苦恼告诉她?以前他总会向她倾诉烦心事。她以为这次他也会将事情告诉她。   赵枝枝回过味,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的转变。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将太子向她倾诉心声当成理所当然的事?   他可是帝太子,她怎能期盼帝太子向她吐露心中痛楚。就算他再宠爱她,他的身份地位仍是尊贵无比,高高在上的帝太子,有他自己的尊严和不可冒犯的底线。一个寻常男人尚且会为隐疾之事遮掩,更何况是高贵的帝太子?   他将是帝台未来的主人,继而成为天下人的主人,天下人的主人,他怎能随意向人展示伤口?   赵枝枝趴在小室门口,悄悄地往里瞧。   太子正伏案苦读。他的脚边堆满羊皮卷和竹简。他没有注意到她来。又或者,他知道她来了,可是他假装不知道。   赵枝枝看了一会,蹑手蹑脚从小室走开。   从小室回寝屋,她在廊道停下,天上月一轮,三月的风,开始暖起来了。   赵枝枝左手扣右手,学太子牵她手,十指紧握,她牵她自己。   她回头看小室所在的方向。   太子是天下人的主人没错,可他做别人的主人,唯独不做她的主人。他说过,他是她的家。   所以,她不能不盼着太子的倾诉。   赵枝枝摇摇头叹气,被宠坏了啊赵姬,今天你是不善人意的赵姬。   又过了半个月,今年的上巳节,在小鹿咿呀咿呀的笑声中和改字的大业中度过。   赵枝枝听到金子说那事,她才想起去年和太子在野外欢爱的事。   金子被生孩子的痛楚吓怕:“奴再也不碰男人了。”   黄昏时赵枝枝准备回建章宫,太子虽然夜晚不和她一起睡了,但他仍然会和她一起共用夜食。   她才起身,小鹿忽然哇地哭起来。赵枝枝一愣,重新坐回去,小鹿不哭了,奶白的小手在空中扑腾,似乎想抓住她衣裙。   “这孩子,每次都这样,舍不得赵姬回去。”金子抱着小鹿晃晃,挡住小鹿的眼,悄声道:“这下你看不见赵姬到底走没走了吧,看你还哭不哭!”   赵枝枝捂嘴笑,低头在小鹿脸上啄一口,将手指放进她的小手里让她抓住,逗弄了一会,道:“小鹿乖,小鹿放我回去好不好?明天我一睁开眼,就来看你。”   金子感慨赵枝枝的耐心:“赵姬若是有孩子,定会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赵枝枝顿了顿,若是她有自己的孩子?   赵枝枝神思恍惚,走出大室,迎头望见一个人喜气洋洋奔过来。   是太子殿下。   “殿下。”赵枝枝提裙往前,准备小跑上前。   不等她迈开步子,姬稷已经冲到她面前。   他看起来极为高兴,一把腾空抱起她,重重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乖乖!快,跟孤回去!”   赵枝枝既欢喜又茫然,殿下终于舒展眉头重拾笑颜了,到底是何事让他如此开心?   难道是哪个诸侯国悄悄被大殷灭掉了吗?   赵枝枝时常听太子讲各国之间的战事纠纷,权谋她不懂,权当听家常事,偶尔听听,还蛮有趣的。诸侯国打架,就跟小孩子打架没什么两样,有时候打仗的理由甚至比小孩子更小孩子。   别的赵枝枝不知道,但太子的心愿,她十分清楚,太子立志灭掉所有诸侯国,真正一统天下。   能让他忘掉隐疾的大事,也就只有灭掉诸侯国这么一件了吧?   赵枝枝跟着姬稷回建章宫的途中,总想找机会问问,大殷什么时候出兵了?怎么没有半点动静?若是没有出兵,那是挑拨离间使得哪两个诸侯国互殴了吗?   赵枝枝被勾起好奇心,苦于太子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今日的琐事,她只好按下自己的疑惑,等她终于找到机会问的时候,太子却试图拉她上床。   “来,赵姬来。”   赵枝枝若有所思扫了扫太子的下裳,一个半月没有进行欢爱之事的她,犹豫了。   殿下终于打算直面他的隐疾了吗?   若是失败了,该怎么收场?   姬稷等不及,他箕坐在床边,眼睛发亮盯着她:“来呀,来呀。”   赵枝枝看见他箕坐后露出的尾巴,她定睛瞧了好几眼,心中大石头落下。   没毛病,和以前一样。   之后继续稳住,她就不用担心了。   一刻钟后。   赵枝枝碰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姬稷干脆拿下来给她看。   “这是什么?”赵枝枝困惑,她爬到床边,将油灯拿过来仔细照看。   姬稷连忙拿手挡着油灯:“小心些,莫要烧坏了它。”   赵枝枝顺手将油灯塞他手里,她两只手专心应付掌心的怪东西,薄薄的,软软的。   殿下为何将这个挂在身上?   “这个叫如意衣。”姬稷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他给它取名如意,是因为它能如他的意。   姬稷焦头烂额忙了一个半月,终于捣鼓出了这件玩意。   他看完了所有能找到的羊皮卷图,研读了所有关于男女欢爱之事的记载。这回他找书找对了,无人在意女子生育之事,可多的是人在意男子取乐之事。这其中便有好些能派上用场的。   虽然能派上用场,但也并非全部都能用。其中有一条,以麻团堵住花宫,更为新奇畅快,唯一的不好,就是试了此法,无法开枝散叶,适合与奴隶宠妾寻欢作乐。   姬稷将这卷羊皮卷烧掉了。   他想出了另一个法子。   宰了几十只羊,上百只鱼,试了无数次,终于做出了令他满意的玩意。   有了这东西,或许他就不用再担心。   赵枝枝捏着掌心的玩意:“如意衣?可它不是衣服。”   “谁说它不是衣服?”姬稷生怕她弄坏,牵过她的手,“尾巴穿的衣服,不也是衣服吗?”   赵枝枝更迷茫:“尾巴为何要穿衣服?”   姬稷:“为了不让赵姬怀孩子。”   赵枝枝僵住,她想到什么,避开他的视线。   姬稷忙忙道:“孤寻人问过那些生育过的妇人,都说二十岁以后的生育更顺利,没那么痛苦。你莫要误会,孤不是不让你怀孩子,孤只是不想让你过早生育。”   赵枝枝垂眼,她沉默下来,姬稷也跟着沉默下来。   他有些后悔,刚才不该说得那么直白。赵姬伤心了?   这可如何是好?该如何让她知道,他好心一片,并没有轻视她的意思。   她当然可以做他孩子的母亲,他不会让她受委屈。   “赵姬。”姬稷自己皱眉,却不许赵枝枝皱眉,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去,一点点舒开她蹙紧的眉心。   他将话告诉她:“你还太小,孤想迟几年再同你生孩子。”   其实不小了,都快十八了。   十八的女子,早该生两个了。   赵枝枝咬咬唇,点了头。   姬稷重新挂上如意衣,他抹了油,怕她嫌弃,还没开始用,脸就羞起来:“不脏的,孤会为你擦干净。”   赵枝枝仍是点头。   第一次用,不太熟练,姬稷左边扭扭右边扭扭,生怕弄脏了如意衣,更怕弄丢了它,他像个俳优般滑稽地往赵枝枝身上倒去。   赵枝枝躺在枕边,她两眼无神,木木地望着他。   姬稷停下来:“你不喜欢这玩意吗?”   赵枝枝嘴唇嗫嚅,嗓子有些哑,鼻音浓重,轻声问:“殿下,若是赵姬无法怀上孩子呢?” 第110章 三更合并   赵枝枝没想过生孩子。   她喝过很多很多药汤, 从她小时候被挑选出来后,就开始喝那些药。父亲说, 那些药会让她变得更美丽更轻盈,跳起舞来会更好看。   有一次她喝药的时候,阿姐在面前,阿姐问她喝什么, 她将父亲告诉她的, 说给阿姐听。   “这是美丽药。”   阿姐听了, 也说要喝美丽药。她那时以为美丽药是好东西,懵懂地将药分给阿姐。   阿姐喝了一碗, 说苦得很, 再也不喝了。   夫人知道了, 和父亲大吵一架。再然后,兄长也和父亲大吵一架, 闹得全府上下人仰马翻。兄长气冲冲闯进她屋里,将父亲给她的药粉全都翻出来扔掉:“以后不准再喝这个。”   后来她长大些, 见识的东西多了, 隐约猜到当年喝的美丽药是什么。但她并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么,她没想过要给谁生孩子。她甚至认为,或许父亲的美丽药真的是件好东西, 至少避免了世上又一个不幸孩子的降生。   但她现在不这样想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她愿意为他生孩子。殿下会成为一位好父亲,他不会不管他们的孩子。   可她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怀上殿下的孩子,因为她喝的美丽药实在是太多了。   姬稷像是被人用刀子划开了身体, 疼得无法呼吸,他愤怒至极,恨不得现在就将赵锥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   他抱紧他的赵姬,赵姬在他的怀里小声哽咽,她脑袋贴在他胸膛,不停地说对不起,说她不是有意瞒他,因为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想要和她生孩子。   姬稷的心更痛了。   他搂在赵姬后背的手臂止不住颤抖,像是失去了舌头,好一会才找回声音:“赵姬受苦了,那些药一定很难喝吧。”   他亲亲她的额头。   赵枝枝一愣,放声大哭:“苦死了……那些药苦死了……”   姬稷知道她不止是说药苦,他眼角发红,悄悄擦掉湿润的泪水,柔声拍她背:“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哭了不知多久,赵枝枝哭困了,她沉沉闭上哭肿的眼,像只冬眠的小动物缩在温暖安全的窝里,她紧紧抓着姬稷的怀抱不放。   睡过去前,她不忘宽慰他:“殿下会有孩子的。”   姬稷失眠一整夜。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孩子的事,如今不得不想了。   赵姬不能生育,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可以和别人生。可他真的想要和别人生孩子吗?   他会去抱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亲另一个女人的唇,和另一个女人行欢爱之事?   可他已经有赵姬了。他并不是个沉迷美色的人,他为何要去碰另一个女人?就为一个孩子?   姬稷几乎可以想到,倘若他为孩子和另一个女人欢爱,赵姬眼都不会眨一下,立刻就会让出床榻。她不能生孩子,所以别人来生,她做不到的事,别人来做无可厚非。他太了解他的赵姬了,她的天真不是因为她的善良,而是因为她的通透。   她不是不懂,她太明白了,所以才会说出那句“殿下会有孩子的”。   听听,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她已经暗示他去和别人生孩子。   可她偏偏是好心。   赵姬之所以这样想,因为他是帝太子。她认为他该有孩子,不止是赵姬,所有人都会这样想,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   但他的想法,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渴望,是因为大家都有孩子,所以他认为自己也该有孩子。   姬稷低眸看向怀中的赵枝枝,难道他一定要为了一个孩子,去和别的女人欢爱?   赵姬的好心并不代表她不会伤心,去年上巳节他随口一个玩笑,都能逗得赵姬掉眼泪,更何况一个新宠与孩子?   他知道,赵姬不是没有嫉妒心,她只是不敢露出自己的嫉妒心,就算他给了她死盟,她不再觉得会被随时抛弃,但她依然免不了有害怕与恐慌的时候。一个孩子的到来,必定会让赵姬的心更加动荡不安。   赵姬的心,就像一只缩在坚硬龟壳里的蜗牛,她的过去令她对这世间充满期冀又却满是怀疑,他好不容易才哄得她从壳里露出触角,为一个孩子就让赵姬与他离心,值吗?   他在赵姬身上得到的快乐与美好,可远不是一个孩子能比的。   姬稷辗转反侧,闭眼睡下不到半个时辰,天还黑着,七零八落几颗星星无力闪烁。   赴朝会半路遇见季衡。季衡盯着他眼下两团比平时更深的黑青,意味深长地笑道:“殿下,几月后便是冠礼,得保重身体啊。”   姬稷瞥他一眼:“同季大夫相比,孤已甚是克制。”   季衡捋捋胡子嘿嘿笑,不回话。   姬稷:“季大夫为何日夜耕耘?不是已经有子嗣了吗?”   季衡以为他故意拿话怼自己,委屈哼了一声,走了几步,身侧前方的人仍是看着他,并不像打趣他。   季衡遂认真道:“臣已经老了,可是臣想做的事还没做完。”他停下笑一笑,“另一个嘛,臣就是想生多多的孩子,臣喜欢热闹!”   他想到什么,神秘兮兮靠近,“不瞒殿下,臣多日耕耘,总算没有枉费工夫。”   姬稷沉思之际被他打断,惊讶道:“季大夫府上有喜事?”   季衡得意洋洋笑道:“是的,臣已为这孩子取好名字,就等着孩子降生了。”他又问,“殿下觉得,季南这名字怎么样?”   姬稷觉得很好:“这名字宜男宜女。”   季衡:“臣希望是个男孩。”   姬稷说了一番恭喜的话,季衡请他莫要将孩子的事告诉旁人:“太多人知道,会惊了孩子的胎魂。”   姬稷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新奇之余觉得荒唐,应下:“好。”   朝会结束后,姬稷和姬重轲共商楚国之事。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盯上了楚国的几座重要城池。   若是从外包围,部署起来稍显费劲。若是有人里应外合,部署起来就容易了。   楚国贵族和楚王一样,不好对付。楚国贵族是楚王的左膀右臂,他们要想对付楚王,就得先对付楚国贵族。楚国贵族虽然腐朽贪婪,但他们一致排外,要从中撕开一条口子,并非易事。   “送给楚王的美人,他收下了吗?”姬重轲问。   “据探子来报,楚王收下那些美人不足半月,转头将人送出去了。”姬稷答。   姬重轲烦恼:“能留人在他身边最好,不能留也没办法。”   姬重轲若有所思看了眼姬稷:“楚人也派人去云泽台了吧?”   姬稷一顿,凝眉看过去,语气坚定:“赵姬不可能去楚国,她是儿子的。”   姬重轲拍拍他肩:“急什么,朕问一句而已,瞧你紧张成这样。殷王室是靠男儿的血肉之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不是靠女人的裙带缠出来的。你好不容易得了个合心意的女子,朕怎会得让你放弃?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的太子,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   姬稷松口气,“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王父的。”他抿抿嘴,小声加一句:“除了赵姬。”   姬重轲哈哈大笑,指着姬稷:“啾啾啊啾啾。”   姬稷:“待儿子加冠,王父就不能再唤儿子的乳名了,王父该唤儿子的字。”   姬重轲:“那不行,朕唤顺口了,朕就要唤啾啾。”   姬稷撇开目光,用面无表情表达自己的抗议。   姬重轲很是喜欢在小事上捉弄姬稷。以前啾啾还小的时候,他没少在这个儿子身上吃瘪。小孩子嘛,淘气调皮总有理由,他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和一个小孩子计较,更何况这个小孩子还是自己的儿子。   他的这些孩子中,论调皮任性,无人能出啾啾左右。可是论精明能干,亦无人能比啾啾。   他的阿满死后,啾啾就像变了一个人。再无调皮任性,只有精明能干。   啾啾代替阿满,成为了新的太子。   “兄长没能做到的事,我会为兄长完成,我会成为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太子。”出棺前,他听见啾啾深夜跪在阿满的棺材前哭得泪眼汪汪。   那时大家都说啾啾狠心,兄长死了都不哭一声。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知道,啾啾有多悲伤难过。   啾啾真的成为了一个好太子。   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太子。   有时候他会为此惴惴不安,但更多时候是欣慰。还好啾啾托生在殷王室,不是生在别的诸侯国。   啾啾已经长大,他心中的夙愿也不再是为阿满而祈,等他发觉时,啾啾早就抛下了仅剩的那份稚气。   帝王的野心,为他人而生,迟早枯竭。只有自己为自己生出的野心,才会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   姬重轲回过神,听见姬稷问:“王父,儿子有惑,望王父解答。”   姬重轲:“你说。”   姬稷:“如果王父没有子嗣,王父会着急吗?”   姬重轲二丈摸不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姬稷,嘴里答:“应该不会吧。”   虽然不知道姬稷突然问这样的话,但姬重轲仍是认真思索了一番:“你知道夏天子为何没有子嗣吗?”   姬稷不知道:“为何?”   姬重轲:“其实他不是不能生,他能生,可他不想生,他有女儿,但那是一个意外。他想做的事,他想自己完成,一个继承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当年王父也是这样想的,王父年轻的时候,心气可高了,谁都瞧不上,自己的大事,还没开始做,就想着寻人接班,这样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姬重轲遥想当年往事,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意气风发倨傲无比的少年。姬重轲拨开冕冠旒帘,端坐的双腿往前一伸,架在几案上,用年少的语气道:“老子的天下老子自己打,儿子打下的天下再好,那也不是老子自己的,老子连天下都打下来了,以后如何,关老子屁事。”   姬稷震惊,如醍醐灌耳,心中纠结的麻团一下子寻出了线头。   是了,自己的天下自己打,他一直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他从来没想过要靠自己的孩子,去完成一统天下的使命。这个使命,必须由他自己完成,不然他活着作甚?   大家都有孩子,所以他也觉得自己会有孩子,可孩子对于他而言,是后代,是继承人,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意义。当然了,如果是他和赵姬生的孩子,那就有别的意义了。   既然孩子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后代的延续,一个继承人的象征,在他不需要后代不需要继承人完成他的心愿时,这个孩子要来何用?   他还很年轻,还不足二十岁,他不像王父和季衡,他们自觉老了,所以才会分出自己的心愿放在孩子身上,期望孩子能完成他们的事业。即便如此,他们也并不甘心。他们依旧想着要自己去完成那件大事。   正如王父所说,一个年纪轻轻却成天想着生个孩子延续事业的男人,是成不了气候的,还没开始干,就想着给自己找退路了,这样的人,能做成什么事?   他不做这种没出息的男人!   赵姬生不了便生不了,他不会去和别的女人生孩子,要是他没干成自己的大事,没能一统天下,那就老实做个败者,不必期盼孩子为自己翻身。只有懦弱的男人,才会在孩子身上找寄托。   殷王室有的是孩子,不缺继承人。要是他死了,那就从这些孩子里找一个人继续做太子。要是他大业得成,将来需要继承人,那也从殷王室的孩子里挑一个。他们殷王室的男人,身体里流的都是同样的血——大殷之血!无论是谁的孩子,总归天下是殷王室的便行。   姬稷心中豁然开朗,眼睛笑成月牙。   姬重轲见他脸上变了又变,先是愁眉紧锁,而后震惊不已,最后面露笑意,短短一瞬,像是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击打,最后回归风平浪静。   姬重轲喊他:“啾啾!”   姬稷意识回笼,下意识轻轻回应:“王父,啾啾在。”   姬重轲笑道:“王父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如今啾啾能为王父解忧,王父甚是欢喜。”   姬稷为刚才的自称难为情,有意严肃:“儿子明白。”   姬重轲累了,想要去睡回笼觉,打个哈欠:“你回去吧。”   姬稷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回头问:“既然当年王父没想过要孩子,那为何还是生了孩子?”   姬重轲看傻瓜一样看着他:“自己弄出来的,难不成还能再塞回去?”悲伤地叹一口气,“美色惑人,朕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啊。”   姬稷话到嘴边,将如意衣的事咽回去。   要是王父多生几个,将来他要挑继承人时,也能多几个选择。   姬稷兴高采烈地出了宫殿,没有急着出宫,而是先在宫里逛了一圈。   双生子正在花园爬树掏鸟蛋,忽然听见树下有人喊:“阿光,一一。”   双生子听见声音立马认出来,不用低头看都能知道这是太子的声音。   他们做坏事被逮住,吓得全身僵硬,不敢往下看一眼。   “还不快下来?”姬稷道。   双生子在树上磨磨蹭蹭了一会,一前一后往下爬。姬泰山下树的时候姬冬冬站在地上接,姬泰山有些怕,他昨晚才捉弄过姬冬冬,这会子不敢相信姬冬冬会好心接他:“姬冬冬,你不准摔我!”   姬冬冬:“跳下来啊,怕什么。”   其实下树的地方也不高,姬泰山完全可以自己跳到地上。因为姬冬冬说要接他,所以他才没有直接跳到地上。   他们兄弟俩总是玩这种你接我我接你的游戏,从不高的地方跳下,跳进对方的臂膀里。如果能稳稳接住的话,那就很好玩了,如果不能接住,那就两个人一起倒霉。   姬泰山不想和姬冬冬一起摔到地上,他觉得姬冬冬被他砸中之前,很可能会选择后退,只留他一个人从空中摔下来。   姬冬冬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如果身边没有站着一个太子紧紧盯着他的话。   姬泰山惊喜地跌到姬冬冬怀里,扶着他的手臂站到地上:“姬冬冬,你真好!你真的没有摔我。”   姬冬冬愧疚地点点头:“我当然好了,你是我弟弟嘛,我怎么舍得摔你。”   姬泰山得寸进尺:“要是你前天抢我弹弓的时候,也记得我是你弟弟就好了。”   姬冬冬假装没听见,仰头看向姬稷:“殿下为何来此?难不成是赵姬想我们了,想邀我们前去做客吗?”   姬稷果断否认:“不是。”   姬冬冬略显失望,跟在姬稷身后,走了一段路,听见姬稷说:“从今日起,你们要好好习书练武,切不可懈怠。”   平时殿下也会叮嘱学习的事,但今日明显不同,殿下分外严肃。   好似他们若不认真习书练武,他就不认他们这两个弟弟了。   双生子低头听训,听了一刻钟,殿下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学习的事。他不止是说说而已,他直接安排好了他们接下来半年要学的东西。   “好好学,你们若是表现的好,就能日日来云泽台,到时候孤和赵姬一起陪着你们习书练武。”   双生子并没有觉得这个奖励有多让人开心。   去了云泽台还要习书练武,就不能让人歇歇吗?   双生子长一口气,两个人望着姬稷远走的身影郁闷不已。   “殿下不是忙得很吗?他已经好久没管过我们的功课,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不知道,大概是最近没什么事忙。”   双生子同时发愿,女娲啊盘古啊,快点让殿下忙起来吧。   姬稷出了宫,这里瞧瞧那里走走,慰问一些诸子寒士,见见一些新学大家,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下午,启明堂歇议,姬稷往姬阿黄府里去。   姬稷鲜少登门,姬阿黄听到随人来禀,以为是双生子偷溜出宫又来捉弄他。   上次他被捉弄过一次,这次不会再上当了。   隔着屋,姬阿黄打发随人:“让他们哪来的哪回去,派几个人暗中护送,莫要叫拐子拐了去。”   随人还想说话,三王妃不耐烦,从姬阿黄身下抬起脑袋:“烦不烦,滚!”   随人只好滚了。   姬阿黄将三王妃按回去,面上嫌弃,语气欢喜:“凶婆娘,喊什么喊,就你这德性,也配当王妃。”   三王妃翻身跃起,重重压住姬阿黄,一巴掌扇他身上:“我不配嫁你?瞧你这副狗样。”   姬阿黄咽了咽:“到底弄不弄,不弄我就走了。”   三王妃又是一巴掌扇下去:“你急什么急,我找鞭子呢。”   不一会,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夫妻俩兴致真浓,同时怒道:“滚开!”   姬稷平静的声音轻飘飘落下:“是孤,出来。”   姬阿黄听见他的声音,身一抖,劲全吓没了。   半刻后。   姬阿黄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往厅堂赶,姬稷如一尊玉像般立在厅堂中央,姬阿黄想到刚才的事,立马捧笑:“殿下,殿下。”   姬稷回头:“三哥。”   姬阿黄:“殿下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姬稷:“孤哪想得到三哥会白日宣淫。”   姬阿黄脸皮厚,丝毫不觉得这事有多尴尬,他笑道:“这叫夫妻乐趣。”   姬稷咳一声,迅速将话题掀过去:“三哥的孩子呢?都在府里吗?”   姬阿黄迷惑:“殿下问我的孩子作甚?”   姬稷随便找个理由:“谷雨求福,太祝占卜,今年求福的队伍里,最好加一个孩子。”   姬阿黄一听是大事,立马叫人将孩子领来。   一排孩子站成队排开,奴随手里还抱着一个,是今年正月刚降生的。   姬阿黄将他的孩子们分成两堆,介绍:“左边的都有姬姓,右边的没有姓,但都是我的孩子。”   孩子们向姬稷行礼:“殿下。”   姬稷一一打量过去,点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问了几句,考他学问,孩子答不出来,紧张地落泪。   姬阿黄立刻打圆场:“他平时聪慧得很,定是今日见到殿下,太过兴奋,所以才会说不出话,他这是喜悦的泪水,是不是啊,阿泥?”   阿泥躲到姬阿黄身上:“父亲。”   姬阿黄将他拉扯出来:“快,回答殿下刚才的问题。”   阿泥仍是答不出来。   姬稷没有继续为难他,问其他小萝卜头:“有谁能答孤刚才的问题吗?”   小萝卜头们学阿泥的样子,纷纷往姬阿黄身后藏,有一个才一岁多,脚步不稳,噗通一下跌到地上,哇哇大哭。   襁褓中的婴儿听到哥哥哭,他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厅堂内顿时哭闹声一片,姬稷眉头越皱越紧。   姬阿黄不嫌烦,哄这个哄那个:“乖儿,乖儿,不哭,父亲给糖糖吃。”   姬稷冷眼旁观姬阿黄哄好这个哄好那个,被一群萝卜头围在中间,鼻涕眼泪全沾身上也不嫌脏。   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走人。   姬阿黄连忙放下孩子送姬稷出门:“殿下,不选了吗?”   姬稷:“算了,还是不要添一个了。”   姬阿黄很是遗憾:“为何不添了?太祝不是都说了,最好添一个。”   “太吵。若是哭闹起来叨扰神明,今年的祈福就不必进行下去了。”   姬阿黄不服气:“不吵的,他们一点都不吵,平时很乖很乖。”   姬稷盯看姬阿黄。   他完全无法理解姬阿黄这么暴脾气的一个人,为何会有方才哄孩子的耐心。   这也是他刚才为何要离开的原因。   因为他发现,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些孩子可爱。姬阿黄能容许孩子的眼泪鼻涕擦一身,但他绝对不能容许。若是他的孩子,他们一定要干干净净,不能往他身上沾半点鼻涕。如果他们偷懒不学习,他可能会拿鞭子抽他们。   他连孩子的鼻涕都无法容忍,还想着用鞭子抽人,可见他不会是个好父亲。   “好好督促他们习书练武。”姬稷神情冷酷,“大殷的男儿,自当奋发拼搏,下次孤来时,希望他们人人都能回答出孤的问题,若是他们答不出,孤便告诉王父,他心爱的玉杯是被你失手砸碎的。”   说完,姬稷一阵风似地走了。   姬阿黄摸摸脑袋,又气又闷,想了一圈没想出最近做过什么事得罪姬稷。   越想越郁闷,姬阿黄狠狠心,回去对孩子们道:“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要学三个时辰以上!不学完不准休息。”   阿泥指着襁褓中的婴儿:“他也要学吗?”   姬阿黄:“要!”   阿泥为自己的弟弟讲话:“可他连话都不会说,能学什么?”   姬阿黄:“学喝奶!”   黄昏日落,姬稷踩着夕阳回到云泽台,他挥一挥衣袖,云彩全落在他身后。   从今日起,他要更加勤劳理政,他要将一天的时间掰成两天来过。王父的心愿便是他的心愿,但他的心愿不会是另一个人的心愿。因为,这个心愿将终结在他手中,殷王室数代的征途,将由他完成。他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殷王室的后代们,只要坐收成果就行,艰难的事,就交给他这个大殷第一代帝太子来做罢。若是他都做不到,那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了。   姬稷脚步欢快,他拥有了比之前更坚定的决心,他现在唯一对旁人的期盼,就是盼殷王室的孩子们能够茁壮成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为一个个强大的继承人,好让他日后挑选。   当然了,在他主动表露意愿前,他是不会让他们知道的。他要磨练他们的意志,让他们拥有铜铁般健硕的身体和无往不胜的智慧。   短短一段路,姬稷已经制定好详细的学习计划,吃苦耐劳,方是一位高贵王子该有的品格。   制定严格的学习计划令他很是兴奋,全然忘了掀开车帘看一看他的赵姬是否站在台阶上。   等他想起时,车已经停到建章宫门口,姬稷下车一看,赵姬没有站在台阶上。   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要是赵姬站在台阶上,这么长一段距离没有望见他招手,她定会多想,指不定该多伤心。   得知昨晚那样的事后,他不能再让赵姬平添伤心,哪怕一丝丝的沮丧也不行。   兰儿来禀:“殿下,赵姬一天没吃东西,现在还躺在床上。”   姬稷迅速奔进去。   赵枝枝在梦里梦见她生孩子了。太子说要孩子,她的肚子立马鼓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她生下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   可能因为是梦,她一点都不慌张害怕,她没有再问神明为何要让女人生孩子,她抱着那个孩子,骄傲地告诉太子,赵姬能生孩子。   赵枝枝被自己的话吓醒。   太子的脸放大眼前,他捞起她,抱进怀里:“枝枝,孤的枝枝。”   赵枝枝尚未完全清醒,意识朦胧,觉得眼前的太子不太真切,他的呼唤听在耳里,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   “你唤我什么?”赵枝枝懵懂问。   姬稷额头抵上她汗涔涔的额头:“枝枝。”   这声呼唤太青涩,从他的舌尖滑过,喉头紧张又欢喜地抛出咕噜一声。   他今天不但想明白了孩子的事,他还明白了自己晦涩难懂的少年情思。他爱赵姬,就是爱她,这份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没有半分犹豫。   多么幸福,多么奇妙,他竟然可以放心地去爱一个跟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不是照顾,不是责任,而是爱。   他必须完完全全断绝赵姬自怨自艾的念头,所以他唤她“枝枝”。   姬稷搂起赵枝枝,心口贴着他的心口,他要让两颗心靠近靠近再靠近:“枝枝,你听好,孤不要孩子。”   赵枝枝觉得自己肯定还没睡醒:“你说什么蠢话呢。”   姬稷第一次被她训,不太习惯,但他除了受着,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孤没有说蠢话,孤有没有孩子都一样,孤不可能为了个孩子委屈自己。”   他摇她臂膀,晃了晃,赵枝枝清醒了几分,瞪圆双眼,瞧清眼前人确实是太子,不是她梦中的太子。   原来她醒着。赵枝枝迷迷糊糊道,“你怎么就委屈自己了?”   姬稷:“孤要为个孩子去跟别的女人睡,难道还不委屈自己吗!哪有男人能受这种委屈!孤要是做了,孤岂不是成……”面首两个字没抛出来,改成:“那种人。”   他强调:“一国太子,怎能卖身求全?成何体统!”   因为太子的话太过激昂,赵枝枝被震得彻底清醒了。   他刚才的话在她耳边彷徨,钻进她的脑海,灌进她的心底。她鼻头酸涩,明明是甜蜜的欢喜浇遍全身,可她却笑不出来,嘴角一翘,眼泪刷刷掉下来。   “你真的不要孩子吗?”赵枝枝鼓着泪眼望他。   姬稷:“要来何用。”   赵枝枝:“可你是帝太子,你若没有孩子……”   “你以为王室选太子,是看子嗣的多少吗?孤的王祖父,当年也不是殷君的亲生孩子,而是殷君的侄子。殷王室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我们从不内讧,从不手足相残。一日为殷人,终生为殷人,这是我们的信念,不会因为血缘亲远而改变。”   赵枝枝听愣,她仍是问:“殿下不要孩子,难道不会有人借此闹事吗?”   姬稷咧嘴笑:“枝枝放心,孤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太子。”   赵枝枝两条白嫩嫩的手臂挂到他脖子上去,她眼泪越来越多,大颗大颗往下掉:“你为何这样,为何这样?”   因为孤爱赵姬,孤只考虑和赵姬生孩子。只有赵姬生的孩子,孤才有可能不嫌麻烦。若是赵姬没有孩子,那孤就没有要孩子的必要了。   姬稷突然有些害臊,因为赵姬疯狂地亲他了。   他怪不好意思的,闭上眼迎合她的亲吻。   她亲着亲着开始打泪嗝,姬稷意犹未尽舔舔嘴,揩拭她的珠泪:“好了好了,小泪人,以后咱不提孩子的事了啊。”   被召来的医工已经等候多时。   姬稷替赵枝枝穿好衣裳,点了女医随替赵枝枝看身体。   正如赵姬所说,女医随的医术并不比医工们差,两三下功夫,就将赵姬近日出现的小毛病准确无误地说了出来。   姬稷在旁边看着,心想,或许可以像赵姬说的那样,多让一些女子学医,女医随越多,他就越能为赵姬挑选好的女医随。   姬稷传令家令,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做。   家令暗自唉声叹气,好端端地地,作甚要派他去做这种没有半点好处的事,女医随够用就行,作甚号召帝台的女子学医?贵族女子自然不会学这种低贱的事,也就只有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和半奴才会学了。   赵枝枝的身体并无异常,姬稷也是被药的事吓着了,现在才想起召人为赵枝枝检查身体。   其实也检查不出来什么来,毕竟医工医随学的东西有限,看一下总比不看好,纯粹自我安慰。   人都退下后,姬稷像抱孩子一样抱着赵枝枝,他笑兮兮地凝视她,忽然说:“其实孤有孩子。”   赵枝枝呆住:“殿下有孩子?”   姬稷:“孤的孩子就是你啊。”   赵枝枝不想再哭了,她已经哭得够多了,可是听到这一句,眼泪还是没出息地落下。 第111章 111章的赵姬   夜色苍茫, 寥寥凉风嘶嘶吹动婆娑树影。死寂般的冷清犹如一条巨大的蛇,盘旋在第一阙的屋檐之上。时已四月, 初夏在即,茂盛的花草团团簇簇,这份旺盛生长的热闹布满云泽台各个角落,唯有第一阙像是被春之神遗忘, 了无生机, 死气沉沉。   长长的廊道, 曾经住满人的大室早已人去屋空,只剩尽头处三间屋子住了人。   庞桃从翡姬的屋子经过, 听见孙氏女的笑声, 两个人似乎在玩捉迷藏, 踩得地板咚咚响。   庞桃皱眉,嫌弃的目光狠狠掷下, 她继续往前,走到越秀的屋子前, 轻细的脚步声变得更小心。   这里只剩她们四人, 其他人全都被太子送走了。庞桃不愿意和翡姬孙氏女来往,她只能抓着越秀不放。   越秀不在屋里,庞桃往别处寻人, 在第一阙的甬道前找到越秀。   “公主。”庞桃抬头望。   越秀坐在高高的石台上,两支细白的腿从紫色深衣下露出来,悬在半空,一晃一晃。她双手后撑, 神情慵懒,仰着面孔,双眼半阖。   “嘘——你听,风里有乐声。”越秀嗅了嗅风。   庞桃不想听,这半个月来,风里日日有乐声。   是太子在为赵姬举行盛大的宴会,赵姬的家人都来了,听说太子还亲自为赵姬敲击编钟供她作舞。   云泽台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她们也想热闹,可这份热闹注定与第一阙无缘。   如今的第一阙,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坟墓。太子遗忘了她们,她们连被送出去的资格都没有。   庞桃憋得快要发疯,她觉得自己与死人无异,被关在这里,像死尸一般腐朽发臭。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她不仅仅想要吃饱穿暖的生活,她还想要别的,就像赵姬得到的那样。   她想出去,想要迈出云泽台,想去新的地方,去哪都行,只要不是在云泽台。云泽台是赵姬的,那个曾经胆小如鼠任人欺凌的赵姬,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云泽台,得到了太子,无人能与她争抢!   老天何其不公!   庞桃颓然地看着越秀,日复一日的寂寞与迷茫已叫她无法再恨这个矮小刻薄的女人,等她察觉时,她的虚与委蛇已变成真心实意。   越公主无疑是凉薄的,她没有心,她的心早就被她自己丢掉了。她理直气壮地奴役她,将她对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期盼悉数毁灭,她用绝望塞满她的身体,无情地鞭打她的心,除了臣服在她脚下,不让她有第二条路可选。   “公主。”庞桃踉跄着步子往前。   越秀仍是闭着眼睛聆听风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莫要着急。”   庞桃:“怎能不急,我们冒险做了那么多,可是事情仍未有变化。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难道公主真的甘心在此老死一生吗?”   风里的乐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越秀意犹未尽睁开眼,她勾唇笑看底下站着的庞桃:“那你想怎么办?”   庞桃支支吾吾:“如果……如果公主肯照楚王说的那样做……兴许……”   越秀脸上笑容消失:“你偷看了我的信?”   庞桃豁出去道:“我也是为公主好。”   越秀抓起一块石头往庞桃头上砸去:“贱奴!”   庞桃没能躲开,被砸得头破血流,她哭道:“你怎能如此待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越秀冷冷盯着她:“你为我做什么了?”   庞桃张嘴就要抛话,忽然想到什么,又将话咽回去。她捂着流血的额头,紧张地看向四周,若叫人听见,她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不能说,即使越秀故意不认账,她也不能说。   这些事,越秀知道,她知道,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庞桃哭了一会,哭得浑身发颤,越秀朝她招手:“过来。”   方才冷清冷面的神情,已换成妩媚的娇嗔,越秀掏出随身带的药粉,为庞桃擦拭额头的伤口,哄小孩子一般的口吻,道:“楚王的话不能信,我若真的想办法将赵姬偷出去送给他,他绝不会像承诺的那样,接我们出去护我们周全。”   庞桃泪眼朦胧,伤口隐隐作痛,可她却无力恨越秀。她早就放弃挣扎,越秀三言两语,便能将她哄得晕头转向。清醒太累了,做傻子才能活得轻松些。是她自己亲手将圈在脖子上的绳子交给越秀。   她知道,她现在像条狗,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世上无人惦记她,只有越秀懂她。   她们是一样的。   庞桃依赖的目光紧紧黏过来,越秀不耐烦地撇开视线。   她伸长脖子遥望建章宫的方向。那座宏伟的宫殿挂在月亮下面,她必须站到屋顶上才能窥得其貌。她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依靠风声来想象那座宫殿此刻的喧闹与繁华。   越秀缓缓塌下双肩。   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这种沮丧,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使再大的劲也无用。她的聪明才智,她的运筹帷幄,她那曾经将无数人玩弄得团团转的手段,到了云泽台,仿佛一夕之间失去魔力。   她谋划的事,全都被人悄然无息挡了回来。尚未交锋,便已成为败将。   她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安稳平静的日子虽好,但她不想要它。她要腥风血雨,要惊涛骇浪,要尸体堆成山海为她献祭。   为此,她愿意投降。   越秀指尖绕起庞桃一缕长发:“今晚,我要你做一件事。”   庞桃迫不及待:“什么事?”   越秀盈盈一笑:“纵火。”   宴会至亥时结束,赵枝枝送别赵姝与赵朔,依依不舍地回到姬稷身边。   连续半个月的宴会,说是宴会,但除了赵姝与赵朔,再无别的客人。   与亲人的相聚,让赵枝枝重新活泼乱跳起来。心中仅剩的最后一丝郁结彻底消失不见,她又成了无忧无虑的赵姬。   自那日太子与她促膝长谈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孩子的事。   太子不让她想孩子的事,她就不想了。太子说,世间还有许多事,比孩子更令人期待。   他还说,如果她喜欢孩子,那就抱一个来养,一个不够,就抱十个。   她想了想那画面,然后果断拒绝了。   无法生育和抱别人的孩子养,是两回事。孩子不是玩具,她不能为了自己的乐趣去抱一个孩子养。无法生育固然令人遗憾,但这份遗憾是因为太子才有,换做别人,她才不遗憾呢。   赵枝枝清楚地知道,她的哭泣是因为她的愧疚,兴许会有那么一丝丝悲伤,但主要还是内疚,因为太子想要孩子,所以她才会想为他生孩子。既然他不想要孩子,她无需再愧疚。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赵枝枝从孩子的事中缓过神,她走出深埋在内心的最后一片阴影,她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枝枝。”太子在唤她。   赵枝枝丢开手里的竹简,她投进姬稷的怀抱,挨着他蹭了又蹭。   她喜欢太子对她的新称呼,多么动听多么亲昵,每次他含笑招手唤她“枝枝”,她不自觉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只属于太子的小孩子。虽然这样想不太合适,但她愿意做太子殿下的小孩子!   她没有做过小孩子,这是头一回。   赵枝枝嗅他,努嘴道:“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姬稷今日回来得晚,他到宫里喝酒去了,宴会结束前刚好回来。   他低眸瞧他的枝枝,她两只手勾着他腰间玉带,脑袋轻轻撞他的心口。她不满了,她嫌他回来得晚了。   姬稷垂下脑袋,他心甘情愿地受着她的怨气:“王父兴致高,多留孤喝了几杯。”   赵枝枝勾着玉带的手抽出,改为圈住他的腰,侧头问:“你是不是醉了?”   姬稷俊脸醉红,摇摇头:“没有。”   赵枝枝拽着他走几步。姬稷醉得脚步不稳,险些跌她身上。   “好了好了,孤确实有点醉。”姬稷一把抱起赵枝枝,“但是孤再醉酒,也没有忘记回家。别气了啊。”   赵枝枝才没有气,她就是想他了。她想他一晚上了。   阿姐和兄长来陪她,可她仍是想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天不止想他五次,她想他好多次。   “不洗澡吗?”赵枝枝问。   姬稷将她放到床上:“孤这就去洗。”   赵枝枝不放心,她跟过去:“我陪你。”   姬稷让人准备热水。   赵枝枝:“我洗过了。”   姬稷洗澡,除非昭明在面前,不然他都是自己上手搓。他觉得洗澡这样的事,还是自己做比较好。   姬稷浸在浴桶里,他怔怔地感受身后那双小手的动作,她一边哼曲子一边替他搓背。   “痛不痛?要搓轻一点吗?”他的枝枝问他。   姬稷羞声道:“不痛,再重点也行。”   赵枝枝使出浑身的力气,使劲搓:“真的不痛吗?皮都搓红了。”   姬稷:“孤皮厚,不怕搓。重点才舒服。”   赵枝枝第一次替人搓澡,姬稷也是第一次被除了昭明以外的人搓澡,他既别扭又开心。   搓了一刻钟,姬稷出浴了。   赵枝枝摸着他,爱不释手。这是她自己搓干净的殿下!   真是香啊。   两个人在床上打滚,正是缠绵悱恻之际,忽然有人在屋外喊:“殿下,不好了,第一阙走水了。” 第112章 112章的太子殿下   熊熊烈火照亮夜空, 像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浓烟和火苗彻底吞噬第一阙。   无数寺人与奴随来来往往, 慌乱地将一桶桶河水往前泼,家令心急如麻,一边跺脚叹气一边指挥侍卫们救火。   “一定要火势蔓延前将火扑灭!绝不能让火烧到别处去!”家令嗓子都喊哑。   他又惊又怕,生怕这火停不下来, 抢过旁边寺人手里的水桶, 加入扑火的队伍中。   第一阙烧没了不要紧, 就是再烧上十个第一阙,他也不会心疼, 要紧的是赶紧将火势止住, 避免这火烧了别的宫殿。家令想起更要紧的事, 他愤愤地瞪向角落里的四个狼狈身影。   好端端地,第一阙怎会走水!      庞桃赤着脚披头散发, 脸上满是烟污,她佝偻着背, 学越女一般, 做出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模样。在她的左侧不远处,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哭得泪流满面, 和她不同,她们脸上的恐惧是真实的。   她们与死亡擦肩而过。若是被人唤起来的时间晚那么一点点,她们就将葬身火海。   “没事了,没事了。”孙氏女颤抖地拍着翡姬的背。逃出来时为替翡姬挡火, 她的头发被烧焦,脖子上也被烧出伤痕来,她痛得已经没有知觉,此时此刻两眼空洞,被吓得六神无主,却还是下意识将翡姬护在怀里。   翡姬抓着她的衣角哭得泣不成声:“姐姐,我好害怕。”   孙氏女呆傻地重复拍背的动作:“不怕,有姐姐在,姐姐不会让你有事。”   庞桃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这一刻,她忽然不再嫌弃孙氏女和翡姬,可她依然不后悔放火时没有唤醒她们的事。   风一吹,她有些冷,想往越秀身边靠,却又不敢。   越秀让她放火后将孙氏女和翡姬叫醒来,她没有照做。等大火烧起来,她才发现,原来越秀早就料到她不会去唤人,所以越秀自己去了。   庞桃手臂被猛地一掐,回过神,越秀的手已抚上她的脸。   庞桃做贼心虚,声音颤抖:“公主……”   越秀悄声:“知道我怎么对付不听话的人吗?”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笑声嘶嘶透着寒意,一字一字:“我会将他们剖腹挖心,碎尸万段。”   庞桃打个寒颤:“我不是故意的,公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饶过我这一回。”   越秀指腹缓缓摩挲庞桃侧颊,庞桃高出她一截,此刻却弯着腰低着脑袋,顺从地低到她掌心。   这样的臣服对于越秀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眉眼满是冷漠:“你怎么这么蠢,连撒谎都不会?”   庞桃后背发寒,她不敢再狡辩:“因为我不想救她们,公主为何要救她们,又为何在意她们?”   越秀一巴掌扇过去,人群皆被大火吸引目光,无人注意到这一巴掌。   越秀揉揉自己的手心,语气轻描淡写:“谁告诉你我在乎她们的性命?我只是不想做个坏女人。”   庞桃捂着脸,眼泪簌簌。   越秀啧一声,重新捧过庞桃的脸,替她擦泪:“桃儿,你也要做个好女人才行。”   庞桃委屈至极:“什么是好女人?”   越秀指尖点点庞桃的泪,将泪沾到自己齿间:“不随便杀女人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夜色苍凉,火舌窜窜,乱成一团的人群忽然静下来。前方不远处,一辆青铜大盖轺车停下,车上的人如天神般降落,众人看到他的那瞬间,混乱焦急的心瞬时安定下来。   “殿下。”众人齐齐跪下去。   越秀露出得偿所愿的笑容,她侧头对庞桃用唇语道:“瞧,他来了。”   寂静奢华的大室。   姬稷坐于几案后,他俊秀的眉眼此刻冷得像冰,目光凛然,缓缓扫过对面女人的脸庞。   女人并不安分,她东张西望,面上做出虚伪的天真,嘴里道:“原来这就是殿下的建章宫,真是华丽大气。”   姬稷:“是吗?既然公主喜欢,那就多瞧几眼,以后可没机会瞧了。”   越秀嗔笑:“殿下是在告诉我,这是我第一次进建章宫,也是最后第一次进建章宫吗?”   姬稷声音淡漠:“不然呢?公主来一次就够,何必再来第二次。”   越秀故作娇娇媚态,委屈巴巴,以袖遮面小声啜泣:“我来帝台三年半,无时无刻不盼着与殿下见面,无奈殿下早已遗忘阿秀,阿秀日日苦等,终于等来了殿下,虽然今日险些丧命,但能够与殿下相见,入殿下的建章宫,和殿下独处相谈,阿秀死而无憾。”   姬稷面容波澜不惊,深沉的眼眸无情无绪:“公主无需做戏,你装得累,孤也看得累。”   越秀从袖子后抬起脸,脸上仍挂着两行泪痕,眼睛却笑起来:“殿下真是无情,连这点耐心都不肯给阿秀,殿下对赵姬,也是这般不解风情吗?”   姬稷眼神变得更为锐利寒戾:“收起你的那套,这里不是楚王宫,更不是齐王宫。”   越秀捂嘴笑两声:“殿下果真直爽。”   姬稷打量面前的女人。   越秀这个名字,从他搬回云泽台时,便记下了。越秀一个人,即可抵过第一阙所有人。对于这种名声在外的女人,他向来是不吝于给她舞台施展本事的,可这个舞台不该是云泽台,而她身上的锐气也该挫一挫。   一把好剑,得有主人,方能杀敌无数。   倘若她不懂得听从二字,他不介意再用另一个三年半的时间打磨她,如果她仍是不肯降,那他也不介意将她就地掩埋。一把不识好歹的剑,再如何锐利无比,派不上用场,与废铁无异。   姬稷审视的目光落在越秀脸上,越秀假装看不懂他眼中的衡量与算计,她伏下身,嗓音响亮,道:“我有良策,愿献于殿下。”   姬稷:“哦?是何良策?”   越秀:“殿下加冠在即,届时定有人争先恐后为殿下送上太子妃,与其选别人,不如选我,我自请成为殿下的太子妃,望殿下恩准。”   姬稷:“公主真是幽默。”   越秀伏在地上,脑袋微微仰起,笑着看他,眨眨眼:“殿下难道不想找人做赵姬的挡箭牌吗?赵姬恩宠太盛,迟早有人对她下手,殿下护得了一时,但能护一世吗?但凡一个不小心,赵姬便死无葬身之地。”   她言辞恳切,语气真诚:“让我代替赵姬做那颗眼中钉吧!赵姬讨人喜欢,殿下喜爱,我也喜爱,我若做了太子妃,殿下大可放心宠爱赵姬,再无后顾之忧。”   “公主义举,孤甚是感动。”姬稷叹口气,“照公主所说,孤娶了公主以后,是不是应该在人前冷落赵姬,假装宠爱公主?”   “殿下若是愿意,再好不过。赵姬风头太盛,并非好事,我愿意替赵姬受这份罪。”越秀声音清脆。   “公主既然明白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为何在诸侯国时不曾藏锋敛锐,反而出尽风头横行霸道?难道那些诸侯国的太子国君,也有许多心爱的宠姬要护,公主为护别人的宠姬,不得不嚣张跋扈?”   越秀睁眼说瞎话:“殿下聪慧,确实如此。”   “那公主可真是命大,做了那么多次挡箭牌,竟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阿秀心诚,日日拜神,神明庇佑,阿秀方能屡次脱险。”   姬稷没耐心陪她演下去,他语气陡然一转,冷冷戳穿她:“一个权者,宠爱另一个女人以此保护他心爱的女人,那他不是生来痴傻就是傀儡懦夫。孤不是傻子也不是懦夫,孤是大殷的帝太子,孤的宠爱,就象征着权力,赵姬越是风光,她手里握着的权力就越多,一个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女子和一个不受宠爱被人冷落的女子,公主觉得,谁能活得更长久些?”   越秀没有回答,她道:“可赵姬自己未必立得起来。”   “这个不劳公主操心,孤会替赵姬立起来。”姬稷冷笑一声,忽然有些生气。   这个越秀竟敢小瞧他,她竟敢怀疑他护不住他的枝枝。他杀过的人不算少,不是每个人他都能记住,但冲枝枝下手的人,他记得清清楚楚。越秀该庆幸,她没有起过暗害枝枝的心,不然就冲她做过的那些事,死一百次都不够。   姬稷收回视线,略为失望:“还以为公主大费周章与孤见面是为何事,原来是为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公主回去吧,孤不需要你做孤的太子妃。”   越秀直起腰,目光放肆大胆地盯住姬稷,她不再做戏,不再伪装,冷声冷气道:“殿下难道不问问,我为何要纵火烧了第一阙吗?”   姬稷兴致缺缺。听到第一阙起火时,他便猜到火是谁放的。除了越秀,再无别人。   越秀熬不住了。若不是她孤注一掷,他不会去第一阙见她,更不会让她进建章宫。   姬稷敷衍:“哦。”   越秀对他的不以为然甚是恼怒,可这恼怒仅仅只是存在一瞬便消失不见。从始至终,她都清楚自己被他玩弄鼓掌指间不是吗?他将她困在第一阙,不放她出去,又不理会她,任由她一个人折腾,只要她的那些小把戏与他心爱的赵姬无关,哪怕闹出人命来,他亦不曾搭理。   过去她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个年轻的帝太子面前,一丝风都刮不起一滴雨都下不了,他远远挂在天上,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就连她要与他单独见上一面,都要用纵火的方式才能博得他的注意。   她想过利用赵姬,可她不敢冒险。她从楚国带来的宫人都死光了。她每往井外跳一次,她身边的死尸变多一具。他叫她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然了,她是不会求死的,她只会向生。   越秀挪着双膝往前,每往前一步,她身上的外衣便少一件:“我不想再被殿下关在云泽台,所以才要烧了第一阙。”   姬稷皱眉:“穿好你的衣裳,孤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   越秀停下动作:“殿下不就是想逼我投降吗?我降了便是。”她再次伏下去:“殿下说吧,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姬稷终于听到想听的话,半刻沉默,他慢条斯理道:“既然公主已经说破,那孤就直言不讳了。”   越秀:“但凭殿下吩咐。”   姬稷:“以你的本领,留在云泽台,大材小用,实在可惜。过去你做过的事,再做一次吧。这一次,结局会不一样。”   越秀:“哪里不一样?”   姬稷抽出案上的剑,他执剑起身,灯下的身影如山一般,气势沉沉,冷肃威严。   冰冷的剑抵住越秀下巴,她被迫仰起脖子,姬稷第一次瞧清她的脸,他挑眉笑了笑。   越秀下意识后缩。   她很久没害怕过了,这是十年里的头一回。   越秀垂了视线,姬稷没再看她。他手里动作一变,剑从她的下巴移开,转而交到她手里。   他以高位者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这一次,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殷王室会替你的母国报仇雪恨。” 第113章 双更合并   越秀盯着手中这把长剑, 太子的剑,寒光闪烁, 沉甸甸地压在她掌心之上。   她想到小时候王父给她的那把剑,那把剑在国破之日沾尽王父和母后的鲜血,她握不住的剑,到了别人手里, 成了别人耀武扬威的胜利品。   她忘不了那把剑, 就像她永远都忘不了王父和母后倒在她面前时的惨状。她失去了那把剑, 也失去了她的王父母后,她只能在午夜梦回时, 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梦境, 梦里有她熟悉的越王宫, 有王父有母后,也有那把剑, 那把剑没有落在别人手里,而是被她自己握紧, 她握着剑, 将她的王父母后护在身后,剑上沾满敌人的鲜血,无人敢犯她越国。   她辗转五国以来, 得到过无数礼物,这其中有奇珍异兽,有镇国之宝,就是没有一把剑。无人送她剑。   多么可笑, 他们的承诺天花乱坠,他们煞费苦心讨好她,却无一人给过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而她最想要的东西,现在就摆在她面前。   这把剑,可以杀人,可以灭国。   越秀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不再害怕不再恐慌,此时此刻她心潮澎湃激动不能自已,她一点点握紧剑柄,恨不得将手融进剑里。她要这把剑,她要做这把剑,她要五国倾覆,要他们血流成河。   “如果我不肯呢?”越秀故作冷静。   姬稷轻启唇齿:“你只有这一条路可选。”   越秀:“这将是条死路。”   姬稷:“有时候死路也是条活路。”   越秀:“你要我怎么做?”   姬稷:“孤要你去楚国。”   “楚王已经不再留恋我。”越秀坏笑,“比起我,他对赵姬更感兴趣。”   姬稷神色未变,面容冰冷:“既如此,改日有机会,你替孤阉了楚王罢。”   越秀仰天大笑几声,笑够了,她捧剑重新伏下去,这一次,没有再犹豫,她心甘情愿道:“越公主秀,任凭帝太子差遣。”   姬稷虚扶她一把:“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楚国之事,便辛苦公主了。”   越秀眯眼笑:“互相利用而已,殿下何必客气。”   姬稷:“那倒也是。”   越秀:“我还有一个条件。”   “公主请说。”   “离开云泽台那日,我要赵姬相送。”   姬稷回到丙殿寝屋时,已是深夜。还没进去,远远望见有个人倚在门边,一见他出现,立刻蹦跳过来。   “殿下,火扑掉了吗?”赵枝枝摸摸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头发,面容焦急:“你没往前靠吧,火没烧到你吧?”   姬稷拉下她不停在他身上游荡的手:“火扑掉了,瞧你说的这话,孤怎会往火里靠,你当孤傻子呢?”   赵枝枝又打一个哈欠,眼里泪花花,全是打哈欠打的,“我就是担心嘛,以前我和阿姐去街上玩,有人家里起火了,大家往前凑热闹,结果风一吹,火星子吹到看热闹的人身上,可吓人了!”   “还有这样的事?”姬稷假装很感兴趣,嘴里说着话,眼睛往下瞄,触及她一双脚。她没穿鞋没穿袜,就这么跑出来了,幸好天气暖和起来,不然早该着凉了。   姬稷不好说什么,因为他的枝枝是为了他才跑出来,他应该老老实实沉浸在她的关心中,而不是告诉她她不该光脚跑出来。她要是听了,肯定要撅嘴。   姬稷活动手臂,嘿啾一声将赵枝枝抱起来,抱进屋里,趁她不停说街上看热闹引火上身的事,使了眼神命人备热水。热水端来,赵枝枝还没说完,她躺在床沿边,上半身躺着,下半身悬空,双手比划,极其夸张地叙述当时的画面。   “那个人都要吓疯了,在地上不停打滚,火是扑没了,可头发烧没了,衣服也没了,光溜溜地躺在大街上,可丢人了。”赵枝枝感慨,“可见人不能幸灾乐祸,嘲笑别人的苦难,是会遭报应的。”   姬稷抱着她的脚往盛满温水的铜盆里泡:“那你还往前看热闹?”   赵枝枝哼哼:“我是被我阿姐拉过去的,我看看而已,又没有幸灾乐祸。”   姬稷搓她的脚掌心:“以后碰到这种热闹别去看了啊。”   赵枝枝脚痒,抬脚就要上床:“我都好多年没看过热闹了,也就撞上今天晚上这一回,偏偏你还不肯带我去。”   “那么大的火,你瞧见肯定要吓死。”姬稷摁住她不让动,仔细洗完两只脚丫子,擦干水渍,这才放开她。   赵枝枝泥鳅一般钻进被里,生怕被他逮回去继续洗脚,往里靠得够远,躺平了望他:“火势很大吗?难道第一阙全烧着了?”   姬稷解开外衣爬上床,伸手一捞,将赵枝枝拽过来:“嗯,全烧没了。”   赵枝枝瞪圆眼,紧张问:“有出人命吗?”   姬稷揉揉她肩,将她往怀里扣,善意掩饰:“没出什么事。”   赵枝枝重重松口气,往他胸膛爬了爬,抱住他问:“为何会起火?”   他早就猜到她会问,所以提前编好了话:“奴随夜里生火煮东西吃,不小心将稻草堆给烧了,那一片全堆了稻草,一烧烧一片,火就这么烧起来了。”   赵枝枝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她气愤之余又有些伤感:“那个奴随为何要半夜生火?她白天没有吃饱吗?”   说完,她语气弱下去,训斥奴随的话随即咽回去,因为她想到饿肚子的事可能是真。奴隶们经常饿肚子,饿得两眼发昏也是常有的事,或许那个奴随真的饿得受不了,所以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生火煮东西吃。   当然了,那个奴随固然情有可原,但起火的事脱不了干系,就算生火煮东西吃,也该小心些才是啊!一个小小的错误,可能会带走很多人的性命,还好这次没有伤亡!   赵枝枝冷静道:“赶走那个奴随吧。”   姬稷:“好。”   赵枝枝:“以后多给云泽台的奴随们一些粮食吧。”   姬稷:“好。”   赵枝枝惊喜:“真的吗?那能让所有的奴随寺人小童都吃饱吗?”   姬稷:“……难道孤没有让他们吃饱吗?”   赵枝枝目露怀疑的眼神,不是她相信太子,实在是她以前被他饿得太惨:“有吗?”   姬稷:“当然有!”   姬稷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的枝枝竟然至今仍将他当做小气鬼!他有必要为自己正名,决不能让她误会下去。   姬稷滔滔不绝讲着他的大方事迹,云泽台的奴随寺人小童吃得有多好穿得有多暖,外面的人都想进来享富贵诸如此类的事。赵枝枝听着听着,听困了,脑袋往他胸膛一搭,昏昏沉沉闭上眼。   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太子说:“过些日子你去送送越秀吧。”   赵枝枝意识迷迷糊糊,送越秀?越秀要去哪里吗?   没来得及细想,彻底沉睡过去。   等赵枝枝再想起越秀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了。   天气越来越热,五月初的太阳火团一般,空气又干又燥,一丝风都没有,蝉声四起,听得人心烦。   大家被炎热的天气搅得心烦意燥时,赵枝枝躺在她的自雨亭,舒适地享受夏天。   泉水做的屏风拢在亭子四周,水车不停转,冰凉的雨丝点点散在空中,檐下四角飞瀑,往亭子里吹送凉风。去年初秋建成的自雨亭,今年夏天派上用场,赵枝枝待了一天后,再也不肯出来,要不是夜晚蚊子太多,她都想留在这里过夜了。   赵枝枝趴在白玉雕的小榻上,一边吃杨梅一边看齐使屈斗的信。   自从去年她送了那些枝字给齐使后,齐使时常写信问她是否有新的枝字。太子说,她可以放心将新拆的枝字送给齐使。不知不觉,她和齐使互通书信,两人成了笔友。   虽然是笔友,但赵枝枝该有的意识还是有的,她从不在信里提云泽台的事,她只提自己对美味的心得,太子和殷王室从不出现在她的信里。相比她的小心谨慎,齐使显然要“粗心”得多。   他时不时“透露”出齐王和齐王室最近的动向,话不多,也就两三行。每次赵枝枝看完,都会对姬稷感叹:“他是不是将我当傻子?他真以为我会拿这些事向你邀功吗?”   每次姬稷都会柔声宽慰她:“是他傻,所以才会以为别人和他一样是傻子,你若烦他,不理便是。”   赵枝枝嘴上应下:“再也不理他了!”然后下次还是会兴高采烈地拆开齐使的信看。   齐使的小心思纵然烦人,但他信中的齐国日常趣事着实好玩,他的小心思只占两三行,她不看不信就行,何况他是齐臣,他为齐国打算,有小心思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小心思对她对太子毫无影响,权当放屁了!   齐使这次来信说,齐国开始用她的枝字了,为感谢她,特意寄来齐国熏鱼两篓。   “真小气,才两篓。”赵枝枝手里拿着竹简,迫不及待问地上趴着的小童们:“你们看到熏鱼了吗?”   小童们趴在地砖上乘凉,一条条躺好,满地都是小童。别处都不如赵姬的自雨亭凉快,所以大家都来躺了。   赵枝枝一出声,大家争先恐后抬起头,身体还躺在地砖上,看上去就像从水里仰起脑袋的鱼:“看到了,在厨房!”   赵枝枝馋嘴,现在就想去瞧一瞧,听说齐国熏鱼最好吃了!   刚起身,还没迈进步子,前方兰儿奔进亭里,点着脚从满地小童身边跳过来:“赵姬,赵姬!”   赵枝枝手边一颗没吃的杨梅准确无误塞进兰儿嘴里,兰儿气喘吁吁站在赵枝枝面前,嘴里嚼杨梅,边嚼边说:“那个谁,让赵姬去一趟。”   “谁呀?”   “越公主。”兰儿吐出杨梅核,抱怨:“这么热的天,她还往外跑,她自己爱跑也就罢了,竟然还让赵姬去送她,连昭明公子都回来了,说要接赵姬去送越公主。”   赵枝枝记起太子那晚说过的话,说让她送越秀。她愣了愣,问:“越公主现在在哪里?”   兰儿:“在云泽台铜门那。”   石墙前大树翠绿,投下一片阴凉。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在树下等候,牛车上堆满草垛,孙氏女和翡姬坐在牛车上,两个人穿着麻布做的衣裳,打扮朴素,互相扇风。庞桃坐在马车前,越秀没让她进车里。   庞桃的穿着并不比孙氏女翡姬好,虽然不是麻布,但衣服破旧,头上一根玉笄都没有,头发简单盘在脑后。   她脸色苍白,热得汗流浃背,牙齿咬住嘴唇,汗水浸湿她的后背,衣服上隐隐透出血渍来。   越秀点了点她的后背:“还受得住吗?”   庞桃被鞭得皮开肉绽,此时流汗,更是难受,几乎要痛死过去:“受……受得住。”   越秀笑道:“小桃儿,真乖。”   庞桃挤出一个讨巧的笑,明明是越秀将她鞭打成这样,可她却恨不起来。   是她的错,她不该不听话,越秀教训她,是应该的。越秀在乎她,所以才会鞭打她,这不,越秀得罪了太子被送回楚国,即便如此,越秀依然没有忘记带走她。   她的家族已将她遗忘,继续留在云泽台,等待她的也只会是做宫人的命运,若是不幸,她兴许会死。太子的宠爱全都给了赵姬,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等哪天赵姬想起她们的存在为此烦心,太子定会直接杀了她们好让他的赵姬放心。   所以她必须走。   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越秀去的地方,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公主,你渴吗?喝点水。”庞桃殷勤地捧上水袋。   越秀指了指牛车上的孙氏女和翡姬:“我不渴,你将水袋给她们吧。”   庞桃不情不愿跳下车。   越秀故意道:“再为她们擦擦汗。”   庞桃气闷应下:“好。”   越秀独自一人倚在车里,手里一根玉杆挑起车帘一角,百无聊赖盯着前方。   发白的日光,灰尘浮沉,她眼都要看倦,忽然视野中多出一辆轺车。青铜大盖,盖下悬轻纱,美人立于车上,团扇轻摇。   越秀猛地直起身。   赵枝枝悄声问车下跟随的昭明:“越公主为何要回楚国?”   昭明:“因为她得罪了太子殿下。”   赵枝枝啊一声,继续问:“为何庞姬翡姬孙氏女也在队伍里?”   昭明:“因为她们得罪了太子殿下。”   赵枝枝不说话了。   等晚上太子回来,她再好好问问他。   车离得越来越近,赵枝枝瞧见越秀从车里跳了出来,越秀矮小的身体站在人群中,像个孩子一般,可她喊出来的声音一点都不孩子气:“赵枝枝!”   凶巴巴,恶狠狠,仿佛她欠了她什么似的。   赵枝枝在车上犹豫不决,不等她做好准备,车悬轻纱被撩开,越秀扑进来,一张妖娆的面庞媚色无边,眉间红莲新鲜得像血。   “赵枝枝!”越秀拍她的脚,“你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赵枝枝鞋尖踢踢她的手:“你打什么,小心我向殿下告状。”   越秀拉住她往下拽,赵枝枝惊呼,踢开她,从车的另一边跳下去。   隔着轺车,越秀朝她招手,赵枝枝假装看不见,越秀跑过去,赵枝枝立刻提裙跑,两个人围着轺车转圈。   跑了几圈,赵枝枝停下来喘气,越秀一把攥住她手腕,得意洋洋:“抓到了!”   赵枝枝甩甩手,甩不开,她脖间都是汗,被越秀握住手腕,更热了。越秀的手烫得很,比太阳更晒人。   赵枝枝鼓起腮帮子,抱怨的话到嘴边,想到什么,又吞回去。   越秀就要走了,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赵枝枝没再挣扎,任由越秀攥紧她的手,她扫视她,发现她今日穿得极为华丽,和后面牛车上庞姬等人的素朴形成鲜明对比。   “路途遥远,还是换身打扮更为妥当。”赵枝枝收起自己眼中的惊艳,老气横秋地提醒:“山匪最喜欢你这种打扮华丽的人了!”   越秀媚笑,没回应她的好意,而是问:“我今日是不是很美?”   赵枝枝不理。   越秀又问:“我今日美不美?”   这次,她的声音震耳欲聋。   赵枝枝吓一跳,四周的小童都看过来,她赶忙点头:“美美美。”   越秀戳她的膀子:“比你如何?”   赵枝枝可不想睁眼说瞎话,小声嘟嚷:“那还是我更美。”   越秀重重哼一声。   赵枝枝难为情,别开脸不看她。   “赵枝枝。”越秀忽然贴过来,她将她自己凑到她面前,赵枝枝不得不正视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枝枝觉得越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的面上仍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可她的眼里却写满悲伤。   越秀踮脚抚上她的脸,怔怔出神:“以后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赵枝枝一顿,忘了拂开越秀的手,她呆呆道:“你为何会死?只是回去而已,不会死的。”   越秀莞尔一笑,目光流连扫过赵枝枝的乌发,星眸,琼鼻,朱唇。   美人真是美啊,就算天真得令人发笑,依然让人无法责怪她的稚气。   赵姬的心,曾和她的一样。她的变了,赵姬的没变。或许,原来天下真有世外桃源,可以护住一个人的心永远天真稚气。   越秀靠到赵枝枝怀中,耳朵贴在她的胸膛处,闭眼聆听那里面心跳动的声音:“你一定要记得我。”   赵枝枝心里莫名其妙难受起来,她下意识点头:“好,我一定记得你。”   越秀嗤嗤笑:“我留了越酒给你,埋在第一阙后面那片枣树下,省着点喝,喝完了,世上就再无越酒了。”   赵枝枝傻傻问:“要是喝完了,你不能从楚国寄酒给我吗?我写信给你。”   “你真是个傻子。”越秀摇摇头,“以后你不能再和我往来,懂吗?”   赵枝枝不懂,但她觉得她应该懂,她决定晚上将她不懂的事一并拿去问太子。太子会告诉她的。   越秀的目光太过悲凉,赵枝枝心中喘不过气,她小声道:“你……你想留下吗?我可以求殿下开恩,让他不再怪罪你,也许你不用回楚国,你可以在帝台其他地方住下来。”   越秀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睛红了,她低头亲亲赵枝枝的手背:“不了,我要去做一个公主该做的事。”   赵枝枝眨着眼,呆滞地看越秀的唇在她手背缓缓滑过:“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是什么?”   越秀没有回答,她虔诚地垂下眉眼,轻声呢喃:“赵枝枝,愿神明庇佑你永远不变,你要幸福,要快乐,要活得长长久久,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风声忽起,树叶婆娑作响,要下雨了。   赵枝枝被远处的猫吸引注意力,没听清她的话,问:“你刚才说什么?”   越秀笑着放开她:“没说什么。”   赵枝枝还想问,越秀上了车,她恢复往日的高傲与冷漠,仿佛刚才车外与人惜别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她冷厉斥道:“都滚开,莫要挡路!”   赵枝枝一怔,被昭明及时拉开。   车夫扬鞭,马蹄声踏踏,铜门大开,越秀的车马连着后面的牛车朝外驶去。   赵枝枝愣愣看了一会,直至马车牛车彻底消失不见,她回过神,上了轺车,朝第一阙的方向而去。   如越秀所说,第一阙后面空地的枣树下,果真埋了许多坛越酒,一眼望过去,数不清有多少。   这么多酒,能喝一辈子吧。赵枝枝抱着酒,明明应该欢喜的一件事,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是什么呢?   赵枝枝站在风雨欲来的平地上,一边往前一边沉思。她身后天空乌云蔓延,头顶上的太阳却依旧闪闪发光,白得耀眼。 第114章 114章的福星赵姬   六月, 云泽台将迎来一个大日子。   这个大日子对于赵枝枝而言,尤为重要, 因为她从来没有为太子庆祝过生辰。   前年太子生辰,那时他刚回云泽台,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更别提为他庆贺生辰。去年太子生辰, 他忙着齐赵两国的战事, 简单吃碗长寿面就完事了, 直到他的生辰过后,她才知道他的生辰是哪日。   今年, 赵枝枝下定决心, 一定要为太子庆贺生辰。   太子总是为她做这做那, 他将她所有的事都包揽过去,无论是她的衣食起居还是她的悲欢喜乐。太子就像她的大宝箱, 事无巨细将她装下,她也希望做太子的宝箱, 不必太大, 小小一个,只装太子。   该如何为太子庆贺生辰呢?赵枝枝犯难,她曾为许多人庆贺过生辰, 这其中有小童有奴随有寺人有她的半奴姐妹们,还有她的阿姐和兄长,她送出去的贺礼无人不称赞,可他们都不是太子, 太子会喜欢她的蜂蜜麦糖黄羊肉弹弓泥人儿吗?   赵枝枝狠狠嫌弃自己,她为周围所有人庆贺过生辰,唯独没有替太子庆贺过生辰,她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宠姬!   为太子庆贺生辰的事成了赵枝枝最近最大的心事,一个完美的生辰礼,定是所有人都说好的那种。赵枝枝开始向周围的人寻求建议,云泽台的人最先成为她的第一波求助对象。   作为时时跟随在太子身边的昭明,第一个接受挑战:“将殿下最想要的送给他就行。”   赵枝枝激动:“是什么?”   昭明:“天下列候,俯首称臣。”   赵枝枝:“……”   她不当人当神时,再考虑送这个礼物吧!在这之前,还是先让太子殿下祈祷她是神明转世吧。   赵枝枝果断放弃昭明,转向云泽台中最精打细算的家令。   家令听完她的问题,沾沾自喜抚了抚膝上趴的大猫:“赵姬可算是问对人咯,再没有比吾更清楚如何讨好殿下的了。”   赵枝枝再次激动起来,她的耳朵准备好了!   家令神秘兮兮一笑,开始说云泽台去年和今年采买的物件,绕来绕去,就是不说赵枝枝想听的。   赵枝枝听了半个时辰,听得昏昏欲睡,好几次想要打断家令的话,但又怕错过重要的事。家令的嘴一张一合,巴拉巴拉吐出一大堆话,她想到养在南藤楼大缸里的两条鲤鱼,它们吐泡泡的样子就和家令说话的样子一样。   难怪大家都说家令大人是云泽台最啰嗦的人,连家令大人的夫人也受不了他的啰嗦劲时常用布条堵住他的嘴不让唠叨,现在看来,传言是真的,家令大人真的很啰嗦。   “赵姬?”家令唤醒双手托腮假装侧耳倾听实则闭眼小憩的赵枝枝,“吾说的这些虽然是小事,但其中千丝万缕尽是学问,听完这些事,赵姬定能从中领悟太子殿下最喜欢的礼物是什么。方才吾说完了去年的小事,接下来该说今年的……”   赵枝枝一听,家令竟然还要继续说,她坐不住了,趁家令分神去哄跳上木柜的大猫时,火速开溜。   家令在身后喊:“赵姬,赵姬!”   赵枝枝心中默念:我是聋子是聋子,听不见听不见。   从家令处脱身后,小童们热情地涌上来为她出主意。他们一大早就听兰儿说了,赵姬在为送礼的事烦恼,赵姬的烦恼就是他们的烦恼,经过一天的讨论后,他们一致得出结论——   “送一屋子麦糖和蜂蜜!”小童们齐声道。   赵姬的麦糖和蜂蜜,是世上最好吃的麦糖蜂蜜,要是太子殿下能吃一屋子麦糖和蜂蜜,整个人泡进蜜里,肯定会幸福死!   赵枝枝觉得这个答案不可行,但她还是认真地记下了:“好,我会考虑。”   小童们出完主意,奴随们也将自己的主意呈上,她们让金子将答案告诉赵枝枝:“世上最完美的礼物,是为那人亲手缝制一件绣满芍药与葛的衣裳,叫他日夜穿戴自己的思念。”   赵枝枝被这个答案感动到了,多么美好的礼物,就这么决定了,她要让自己的思念日夜伴随太子,叫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赵枝枝很快发现,她不会拿针,更不会缝衣服,别说绣芍药与葛,她绣个王八都不会。   赵枝枝叹口气,翻开案上阿元送来的珍本,阿元留字说,最近他替太子搜罗各地珍本,这卷是最珍贵的,太子见了肯定很高兴,刚好她要送礼,拿这卷当做生辰贺礼送给太子最好了。   书是好书,就是有一点不好,阿元寻的书,本来就属于太子,她拿太子的东西送给太子,好像有些太敷衍。   云泽台找答案是不可能的了,还好赵枝枝送出去的书信都得到了回复。   赵姝的回信大致意思是这样:送钱,攒笔大的送出去,用数不尽的刀币淹没他。提醒,阿姐的生辰礼该准备起来了,以下,一大堆笑的语气词。   赵枝枝悄悄丢开赵姝的竹简,拣起赵朔的羊皮卷,赵朔的回信十分理智克制,通篇只说了一件事:吱吱你的生辰快到了吧,兄长要开始准备你的生辰礼了。   赵枝枝脑海中不自觉想自己的生辰,十月初十,早着呢!   她翻来覆去寻了许久,只在羊皮卷的角落里找到十分不起眼的一行字提到太子:心意到了,送根杂草都行。   赵枝枝当然不会送根杂草,她将最后的希望放在齐使的回信上。   是的,不止帝台内的人知道赵枝枝最近的烦恼,连帝台外的人都知道了。赵枝枝在给齐使的书信里,提到她最近要给一个全天下最重要的人送生辰礼,问齐使屈斗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全天下最重要的人,又是最近要过生辰的人,屈斗一打听,赵姬说的不正是帝太子吗!齐使兴奋了,雀跃了,他和赵姬互通书信这么长时间,赵姬终于肯打开心扉相信他,同他说帝太子的事了。   齐王原本不知道帝太子过生辰的事,因为屈斗进言,他才知道帝太子快过生辰了。屈斗劝齐王,务必借此机会,彻底收买赵姬,赵姬送给帝太子的生辰礼,由他们来准备,要是齐王自己再多送一份给帝太子,那就更好了。   齐王最近很喜欢屈斗,屈斗说什么他都觉得好。屈斗送来的枝字很是好用,殷王室才取其中十几个字用,可见殷王室鼠目寸光一堆蠢货。他打算在殷王室反应过来之前,大力在齐国推广枝字。   齐王大手一挥,准了屈斗的请求。很快,齐王关心的事,齐国上下都关心起来,该给帝太子送什么生辰礼呢?其他几国见齐国琢磨起给帝太子送生辰礼的事,他们不明所以,以为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利益往来,本着他们占不到的便宜坚决不让别人占的原则,其他国也跟着准备起来。   他们要送更贵更好的生辰礼,要盖过齐国,要让齐国没脸将生辰礼送出去,帝台收到他们备的生辰礼,肯定会左右为难,到时候不管齐王有何打算,都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下去。   各国呈上的生辰礼先后到达帝台,东西送到殷王室面前,众人一头雾水。   平白无故地,各诸侯国作甚突然献殷勤?   去年年底集宴,帝台盛情款待,也没见他们回去后备什么谢礼,到了帝太子的生辰,他们倒备起礼来了。   他们有何居心?为何陛下生辰不给送礼,反而给太子送礼?难不成是想离间陛下与殿下之间的父子情吗?   他们不会上当的!这群宵小之辈!   朝会上大家骂骂咧咧,姬重轲也跟着骂了几句,姬稷骂得最凶,骂完之后,大家开心地笑起来。   只要殷王室一众对外,那就行了。   不管诸侯国是否居心叵测,他们送来的礼物是真,今年帝太子的加冠礼,有这些礼物的加持,定会更加气派。善良一点想,各诸侯国选在这个时候送来礼物,也许是为了表达他们对帝太子加冠礼的重视。不管他们有没有这个心,反正天下百姓看到的是这样——帝太子加冠,天下庆贺。   大家笑着笑着,开始自夸,夸姬重轲和姬稷有多威武神明,什么都不用做,各诸侯国就自觉送上庆贺礼,为加冠之事锦上添花。   姬稷听在耳里,毫无触动,抬眸一看王座上面的姬重轲,也是一脸淡然。姬重轲见姬稷看自己,他默契地盖了下眼皮,姬稷点点头,其中意味,彼此都懂。   各诸侯国的生辰礼送到帝台来之前,姬稷就向姬重轲报备过了。所以今日突然提到这个事时,姬重轲并不惊讶,听到大臣们揣测各诸侯国意图时,他差点笑出声。   谁能想到,各诸侯国齐齐备礼送上的怪事,是因啾啾的赵姬而起?   赵姬一封小小的烦恼信,轻松解决了他的烦恼。   他正愁今年啾啾的加冠礼没人送礼,烦恼该如何暗示各诸侯国为加冠礼奉上礼物。堂堂帝太子的加冠礼,自然不能少了各诸侯国庆贺的礼物,现在好了,他啥都不用干,他们就将礼物送过来了!   这个赵姬,真是个福星。 第115章 115章的赵姬和太子   赵枝枝打个喷嚏, 手里的绣花针一抖,差点戳到指尖。   刘宫使心颤, 接过赵枝枝手里的刺绣:“奴来,赵姬让奴来。”   赵枝枝倔强:“我可以,刘阿姆继续教吧。”说完,鼻子又一痒, 赶紧放下刺绣, 迎接大喷嚏。   连打三个大喷嚏, 眼泪都出来。   赵枝枝揉揉鼻头,泪水汪汪:“谁在想我啊?”   刘宫使趁势藏好赵枝枝的刺绣:“定是殿下在想赵姬。”   赵枝枝长一口气, 陷入甜蜜的困扰中:“回来就能看到了, 作甚分神想我, 若是为此耽误国事,我岂不成了罪人?”   话虽这样说, 嘴却高高翘起,起身往外跑。   刘宫使继续刺绣, 不一会, 赵枝枝回来,重新坐回刘宫使身边。   刘宫使瞥她一眼:“殿下回来了?”   赵枝枝:“早着呢,离日落还有两个多时辰。”   刘宫使:“赵姬突然跑出去, 奴还以为怎么了。”   赵枝枝不好意思说自己跑出去是为了看太子的车乘是否提前回来,要是太子格外想她,那她就当一回罪人好了。今天是没机会了,下次吧。   赵枝枝发呆想了会太子, 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她的刺绣上:“我的针呢?”   刘宫使叹气,为赵枝枝短暂的思念而遗憾,要是赵姬一直想太子,无心刺绣就好了。   作为云泽台绣工最好的人,刘宫使顺理成章扛起教导赵枝枝刺绣的大任。赵姬说要学刺绣,她哪敢拒绝?赵姬要学东西,自然得学最好的,与其让别人浪费赵姬的时间,不如让她好好传授赵姬刺绣之事。   踌躇满志教了一天后,刘宫使果断选择放弃。   还是让别人来浪费赵姬的时间吧。   眼见赵姬就要将针和绣布找出来,刘宫使:“刺绣这种事,一天两天是学不成,至少得学一百天,才有可能绣出朵花。”   赵枝枝算了下太子的生辰日,来不及了:“就没有什么快速绣成的法子吗?”   刘宫使:“有,让别人绣。”   赵枝枝:“那不行。”   刘宫使看出她想打退堂鼓,趁热打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继续学下去,得做好十根手指被扎破的准备。”张开手掌,拿针在指头上比划。   赵枝枝指尖隐隐作痛,硬着头皮道:“我小心些,就不会被扎破了,还是继续学罢。”一动不动,光说话,不拿针。   刘宫使笑了笑,也不戳穿她,自己绣自己的。   赵枝枝坐端正,两只小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观赏刘宫使巧手绣花,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刘宫使眉开眼笑,绣得更起劲,绣了花又绣鸟,两个人谁都没再提学绣的事。   其实赵枝枝也不是很想学绣,无奈齐使的回信迟迟未到,在等待齐使回信时,她重新回顾众人的送礼答案,从中挑选早就被她放弃的刺绣——绣不了没事,学就行了。   学海无涯,读书是这样,其他的也该是这样,说不定她是个刺绣奇才呢。   试想想,一个从来没有学过刺绣的女子,为爱绣出了一件精妙绝伦的绣工,这简直就是传奇故事!到时候她送给太子的不仅仅是一份刺绣,而是世人惊叹的传奇故事。   赵枝枝从自己美妙的幻想中回过神,她看看自己一双笨手,再看看刘宫使那双巧手,吁口气,将手往袖子里藏。   罢,传奇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一下午的时间,刘宫使绣了副鸟语花香,小小一块巾帕,瞬时变得高贵起来。   “明天还要让奴来吗?”离开的时候,刘宫使问。   赵枝枝:“刘阿姆明日好好歇着罢,不必来了。”   刘宫使一身轻松走了。   赵枝枝将巾帕拿在手里,姬稷回来的时候,她特意将刺绣那面朝外,时不时甩甩帕子。   姬稷看到,不得不称赞:“好精巧的绣工。”   赵枝枝:“漂亮吧,绣了一下午呢。”   姬稷惊讶:“枝枝绣的?”   赵枝枝努努嘴,慢吞吞地摸出另一条巾帕,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线头。她难为情地捏着巾帕,声若蚊呐:“这才是我绣的。”   姬稷笑出声,赵枝枝跺跺脚,巾帕往他怀里一丢,捂住脸往里跑:“才学一天,很不错了。”   姬稷捏着空白巾帕,一边抬腿往里迈,一边憋笑:“是是是,绣了一个线头,十分不错。”   他将巾帕叠好揣怀里,来到寝屋一看,他的枝枝将门关上了,门那头传来她的声音:“我以后再也不绣了。”   听听,说得好像谁逼她绣似的。姬稷高兴地接下这口黑锅,枝枝这是冲他撒娇呢,他哪能不应?他不但要应下,他还得应得欢天喜地,不然她再也不向他撒娇了怎么办?   姬稷疲惫了一天的身心重新迸发活力。人们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可他觉得不是,他的一日之计在于昏,因为昏时他就可以拥抱他的枝枝,什么都不想,就只想她。   当然了,在他开始他的一日之计前,他得先敲开门。姬稷伏到门上,将话递进去:“仔细一看,这块巾帕虽然只有一个线头,但这个线头绣得极为巧妙,犹如一颗旭日,恰到好处地点缀了这空空如也的巾帕,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巾帕。”   话音落,门猛地打开,里头扑出一个软乎乎的枝枝趴进他怀里,她不再纠结刺绣的事,眨着乌亮的大眼睛问:“我今天打了好几个喷嚏,是不是你在想我?”   姬稷下意识拢拢她肩头滑落的纱衣,柔声笑道:“是。”   “那你想了我几次呀?”赵枝枝拨弄姬稷腰间金带。   姬稷贴贴她的额头:“好多好多次。”   “要是经常想我,会耽误事的。”前一刻还是大义凛然的赵枝枝,下一刻立马小声说:“一天想十次就好了。”   姬稷含笑:“喏。”   赵枝枝彻底自由地释放她今日的思念,贴着他蹭了又蹭抱了又抱,摸摸他健硕的膀子和紧实的腰腹,心满意足牵过他的手,牵他入屋。   擦了汗,换了衣,一大碗冰水灌进肚里,姬稷躺到赵枝枝腿上,她为他轻摇团扇,小手一下下抚着他的淡眉,他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想好送孤什么生辰礼了吗?”姬稷闭眼问。   枝枝的烦恼,云泽台上下皆知,他不可能装作不知道。要是他装不知道,他的枝枝生起气来,又该掉眼泪了。她听故事都能被气哭,更何况她自己上当受骗?他才不做她的坏人。   “还没有。”赵枝枝声音低下去又抬高,“但我一定会想到的!”   姬稷:“咦,原来你还没有想好?那孤今日收到的大礼是谁送的?”   赵枝枝:“什么大礼?”   姬稷不舍得离开温柔乡,连起身唤人都不愿,挥挥手召唤昭明:“昭明,昭明。”   半开的窗户下,昭明犹如鬼魅般回应:“昭明在。”   姬稷:“将东西拿过来。”   半晌,昭明端着一个青铜匣进屋,姬稷仍躺在赵枝枝腿上,昭明低眼睨去,姬稷仰天朝上看他:“给枝枝吧。”   赵枝枝接过青铜匣,小匣沉甸甸,雕满神兽花纹,贵气华丽。她一下子郑重起来,捧着青铜匣大气不敢出,生怕失手摔坏里面的东西,想让昭明拿回去,抬眸一看,哪还有昭明的影子?   她只好自己端稳青铜匣,问姬稷:“里面装的什么?”   姬稷:“枝枝送孤的礼物,枝枝自己不知道?”   赵枝枝一头雾水,捧着青铜匣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干脆将青铜匣往姬稷肚子上一放:“别动,我打开它看看。”   被迫成为几案的姬稷吸气收腹,好让青铜匣平稳地置于他的肚子之上,逗弄她:“不是你送的吗?”   赵枝枝摇头:“不是。”   打开一看,双目瞠大,里面装着一块罕见的美玉,白璧无瑕,圆圆一大块,像张硕大的饼。   她取出比划,这块玉比太子的脸还大!   这无疑是个宝贝,世间难寻的那种宝贝。这样的礼物,自然是世间最完美的礼物。   赵枝枝后悔了,她弱弱问太子:“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姬稷拿开肚子上的青铜匣:“晚了。”   赵枝枝遗憾地摸着玉,余光忽然瞥见大开的匣子里刻了字:赵姬赠。   “瞧!就是我送的!”赵枝枝指着字,“你看,这上面刻着呢。”   姬稷仔细一看,还真是。   齐国备礼,竟这般周全。说包揽就包揽,丝毫不敷衍。   姬稷想到那个叫屈斗的齐人。齐国两份礼,一份是替枝枝送,一份是替齐王送,两份礼出人意料,其他诸侯国因此呈礼因此而起,更是意外之喜。屈斗有功,可惜是齐人,效力的是齐国,要是他是殷人就好了。   姬稷脑海中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转了又转,目光回到赵枝枝脸上,精光四射的眼瞬时柔和如水。他的枝枝正捧着玉垂涎不已,瞧她这神情,定是在算这玉值多少刀币。   “这叫和氏璧。”姬稷指着她手里的玉,“价值连城,世间罕见。”   赵枝枝眼睛更亮了。   姬稷将齐国送礼和其他诸侯国送礼的事情起因一并告诉赵枝枝,赵枝枝听完,半晌没回过神。   太子收到各国的庆贺礼,竟然是因为她的一封信?   太匪夷所思了吧,她写一封信,就能换来这么多礼物?早知道她就多写几封了!   姬稷敲敲玉,赵枝枝连忙护住美玉不让他敲,她将玉装回青铜匣里,让姬稷收到库房里去:“这么好的宝贝,可不能丢了。”   姬稷懒洋洋起身,拿起青铜匣,放进赵枝枝的大宝箱里:“齐国替枝枝送的礼物,换而言之,就是枝枝的。”   赵枝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白玉,她觉得她的大宝箱装了美玉后都变得不一样了,爱不释手之余,想到姬稷的生辰礼还没着落,不由叹气。   齐国替她送的,不能算是她的心意。她怎能拿别人的心意应付太子?   姬稷揉揉她肩:“没有枝枝,就没有五国的贺礼,枝枝已经送了最好的贺礼给孤。”   赵枝枝不这样觉得:“我只是误打误撞而已。”更何况,就算没有她的信,太子也会让五国送上生辰礼。她听见太子吩咐昭明的话了。   “误打误撞也得有运气才行。”姬稷卯足劲赞美她,“枝枝是福星,所以才能误打误撞。”   她还从来没被人唤过福星呢。赵枝枝笑弯眼,怪不好意思,羞羞脸小声应下:“嗯。”然后信誓旦旦:“自己的事自己做,我一定会送上让你喜欢的礼物。”   姬稷哪敢扫她兴,他连连应下:“好好好,孤等着枝枝的礼物。”   因为今年要举办加冠大礼,所以生辰宴就不单独办了,到时候和加冠大礼一起办宴。   加冠大礼和办宴的大事同时交到鲁皇后手里,鲁皇后紧张得难以入眠。   鲁王寄来的书信在案上摆了好几日,鲁皇后一直没拆开看。当前大事,是太子的冠礼,其他事缓缓再说。为了专心操办太子冠礼,鲁皇后决心摈弃一切干扰因素,她连双生子都下了禁足令。   儿子没管,自己家的书信没看,别人的事,她就更懒得理了。   莫夫人小心提醒:“那位的书信,皇后看了吗?她是不是想回帝台观礼?”   鲁皇后忙得人仰马翻,哪有空猜别人的心思:“没看。她想观礼,就该自己回来,难不成还要我请她回来观礼吗?”   鲁皇后不想理会旁的杂事,她只想专心办好冠礼的事,丢开莫夫人递来的羊皮卷,顺手拿起太子递上的羊皮卷,上面寥寥几笔。   鲁皇后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叹口气,随即命人在观礼的席位添上一个名字:“云泽台赵姬。” 第116章 116章一点点的赵姬   月明星稀, 大室静悄悄,宫人捧着装有羊皮信件的铜管伏到地上, 双手高高举起:“公主,今日的书信。”   “是帝台的信吗?”女子对镜而坐,泼墨般的乌发垂到地上,手中一把玉梳缓缓梳着长发。   宫人:“是鲁国来的信。”   “放下罢。”   “喏。”   乌夫人从屏风后走出, 拾起地上的铜管, 重新回到妆台旁, 铜管轻轻放到案上,她接过伯雅手中的玉梳, 极为怜爱地梳着这一头柔软黑泽的乌发。   “雅儿。”乌夫人低唤, 示意伯雅拆开铜管的信:“今年她已是第六次来信了吧?”   伯雅拿出铜管里的羊皮卷, 匆匆扫视几眼,随即丢到一旁:“寻常问好, 并无要事。”   乌夫人:“不管怎么说,信阳长公主愿意与你交好, 同你往来, 总归是好事。”   伯雅含笑,没有接话,而是问:“表姑母, 我的信送进王宫了吗?”   乌夫人:“送进去了,已经递到皇后宫里。”说罢,面露忧色,低身拢住伯雅的手, 柔声宽慰:“想必是皇后的人在半路耽误了,再等等罢。”   伯雅目光冰冷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语气平静道:“不必等了,只是观礼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乌夫人一愣:“那、那不去了?”   伯雅反手握住乌夫人的手,脑袋靠到她身上:“接下来可能还要继续叨扰表姑母一段时间。”   乌夫人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当即道:“什么叨扰不叨扰,整座城池都是你的,我是客人,你才是主人。”   伯雅:“若无表姑母与表姑父打理它,它只会是座荒城。”   外面又传来宫人的脚步声,随宫人同来的还有一人。乌夫人出去一看,回来悄声道:“那个姓孙的来了,要见吗?”   伯雅吸一口气,收起脸上的冷漠,刻意勾出柔和笑意:“自然要见。”   “那我唤他进来。”   乌夫人命人摆出屏风,让外面候着的几个宫人全都进屋,角落里各跪一个,燃起蜡烛,映出满室的华贵奢丽。   伯雅在屏风后正坐,优雅自如。   一切准备妥当,乌夫人朝屋门外招手:“进来罢。”   来人颔首示好,缓步入屋。擦身而过的瞬间,乌夫人看清月光下的那张脸,唇红齿白,俊秀斯文。   难怪人称“玉郎”。乌夫人站立不动,视线却追随过去,几眼过后,方才回神。   人虽生得好,但脑子不太聪明,中看不中用。若他不是殷国贵族出身,又做得一手好文章,在殷人中颇具才气,就凭他那张脸,是进不了这个地方的。   大室内,孙馆伏在屏风前,屏息凝神。   这个地方,他来过三次,每次来,都会被这满室的帝王之气震住。屋里一针一线,摆的用的,皆是当年帝天子所用之物。听说当年夏公主出宫时,将帝天子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殷王室入主王宫后,因为没有相应的天子用物,只能重新命人打造一套。当时他还不信,只当是谣传,见了这满屋的摆设后,方能相信当年之事是真。   夏公主仍是帝公主,当年带出的帝天子之物仍未归还。殷王室并不追究。   孙馆觉得殷王室不追究,任由夏公主继续用着帝天子之物,是十分正确的。   夏天子连帝位都拱手相让了,他的女儿不过是摆了父亲的遗物,睹物思人,又有什么错?莫说摆用帝天子之物,就算夏公主要回王宫住,殷王室也不会说个不字。   他听他爷爷说过了,夏公主虽然是前任帝天子的女儿,但她的身份比殷王室所有公主的身份都要高贵。不为别的,单就为她父亲让出帝位一事,殷王室也会高高捧起她。   现在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帝台,等她愿意回帝台的时候,城里就该是另一番局势了。   屏风后伯雅的声音如清泉般淌出:“多日不见,阁下别来无恙。”   孙馆:“偶经凤城,特来拜访,莽撞之举,望公主莫要怪罪。”   “阁下是否又有新作了?”   孙馆从袖中掏出一根铜管,恭敬呈上:“请公主赐教。”   宫人接过铜管。半晌后,屏风后伯雅的声音再次响起:“真真匠心独运,字字珠玉。”   孙馆脸上笑容止不住:“公主谬赞。”   聊起文章来,孙馆滔滔不绝,半个时辰,意犹未尽,尚未辞别,便已盼下次登门之事。   去年他来凤城是个偶然,撞见夏公主也是偶然,虽然偶然之后便是必然,但他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好。   公主欣赏他的文章,孙家能够结交公主,这是件幸事。贵族往来,结交的人越多越好,爷爷说了,公主迟早是要回帝台的。   “下次,我想为公主做一篇文章。”离去前,孙馆将孙鼎交待的话小心翼翼抛出来。   屏风那头传来女子淡淡的笑声,“求之不得。”   三日后,孙馆从凤城赶回帝台。   马不停蹄地赶路,他身心俱疲,却还是不忘先向孙鼎回禀凤城之事。   孙鼎听到夏公主一口应下孙馆的提议时,忍不住笑道:“我猜得没错,她果然是想借你造势。”   孙馆也看出来了:“难得有人看中我这支笔。”   孙鼎拍拍他肩:“做得好。”   孙馆志得意满笑起来:“等太子殿下冠礼过后,我便为夏公主做文章。”   孙鼎也正是此意。当前整个帝台最重要的事便是太子冠礼,这个时候跑出来抢风头,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文章要写,但得悄悄地写。   他已经能够窥见夏公主回城后荡起的风波。毋容置疑,殷王室必会善待夏公主,只有善待夏公主,才不会落人话柄。过去夏公主拒人千里之外,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殷王室无关。可如今她想回来了,殷王室就不能继续无视了。   孙鼎想得很明白,结交夏公主和效忠殷王室并不冲突,孙家甚至可能因此立下功劳。   只要孙家能够为殷王室担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如果殷王室不打算自己接下来的话。   孙鼎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目光落在孙馆脸上,眼神复杂,既遗憾又痛心。、   或许,他那时太过心急了。   这么俊的一张脸,哪个女人见了不喜欢?   “回去歇着吧,辛苦你了。”孙鼎叹口气。   孙馆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大屋,门前空落落,只有奴随前来迎接。   孙馆往前的脚步止住,转身缓步走几步,又快步返回去继续朝前,重重踢了门,入屋一看,人还在床上躺着。   日上三竿了,还在睡。   孙馆打落案上的竹简,绕到小室更衣洗漱,洗完出来,床上的人仍然一动不动。   孙馆没好气地掀了丝被躺进去,翻来覆去转身好几趟,被里的人醒了。   “夫君,是你吗?”赵姝伸个懒腰,没有回头看。   孙馆沉声:“除了我还能是谁?”   “那倒也是。”赵姝声音含糊不清,还没从梦里清醒。   她顶着沉重的眼皮,眼睛困得睁不开,转身揽了揽孙馆的腰,才刚抱一下,立刻就放开:“热死了,你身上怎地这般烫。”   孙馆盯她:“我刚从太阳底下赶回来,能不烫吗?”   赵姝往里挪远些,随手拿起枕边的团扇:“好热啊。”   孙馆靠近:“扇重点,我也吹吹风。”   赵姝扇了一会没力气,孙馆接过扇子:“我出门这几日,家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赵姝:“有。”   孙馆摇着团扇:“什么事?”   赵姝一件件说起来。   孙馆听着听着眼睛闭起来,赵姝的声音飘在耳旁,他脑海中忽然冒出另一张脸。一张高贵温柔,淡雅美丽的面庞。   赵姝:“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有身孕了。”   孙馆睁开眼,睡意全无,惊愣问:“你说什么?”   赵姝指指自己的肚子:“有孩子啦。”   孙馆呆滞,随即下了床。喝一大碗水,脚边尽是水渍,再回床边时,一把拽起赵姝。   他紧紧搂住她:“我要当爹了!”   赵姝已经高兴一整夜,现在很是淡定,打个哈欠道:“云泽台取信的人后天才来,但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告诉我妹妹,你去找我兄长,让他替我将信送进去。”   孙馆不太想见赵朔,但再如何不情愿,也只能应下来:“好,我待会就去。”   夜晚,赵枝枝的几案上多出一卷竹简。   此时姬稷正在甲观处见季玉,季玉奉上开城后的第一份作物,两大袋圆圆黄黄沾满泥土的东西。   季玉一手抓一个,迫不及待介绍:“这叫土豆!是臣从一个叫灵鱼的人那得到的,此人自称仙人,可解决世间一切烦恼。臣将他抓起来的时候,搜到了一些种子,灵鱼说此物易种,是天上的东西,臣闲着无聊,就种了一些试试看,结果还真种出来了。”   姬稷怀疑地扫视季玉手里的土豆:“能吃吗?”   季玉猛点头:“能吃!臣和臣的小童已经吃了半个月的土豆。”   姬稷听他这么一说,怀疑的目光褪了大半,但仍是慎重:“你莫要吃了,给死囚吃上三个月,看三个月后他们是否还活着。”   季玉应下:“喏。”   两人又谈了会,季玉饿着肚子来的,此刻腹鸣如鼓,姬稷及时打住,命人为季玉准备夜食。   季玉:“能否让臣的小童一并进食?”   姬稷允了。   这边季玉用食,姬稷回到丙殿,打算和赵枝枝一起共用夜食。刚走到寝屋门边,突然听见门里传来少女的尖叫。   姬稷脸色苍白冲进去:“枝枝,枝枝。”   赵枝枝回头,手里捧着竹简,脸上挂着欣喜若狂的笑容:“殿下!我阿姐有孩子啦!” 第117章 117章的赵姬   姬稷心都快被吓得跳出来, 然而赵枝枝活泼乱跳地满殿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引起的骚动——不止是他, 殿外的小童们都吓得涌过来了,一个个伸长脑袋紧张兮兮地往里探。   “赵姬怎么了?”   “赵姬叫了,不是平时那种的叫声!”   “我们快救赵姬!”   “殿下在呢!”   小童们乌压压挤做一团,想进门又不敢进。   姬稷回身挥挥手, “赵姬无事, 都散了罢。”   小童们齐声应下:“喏。”   姬稷转头一看, 他的枝枝仍沉迷在喜讯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翻东西。   姬稷叹口气, 走过去:“突然叫起来, 还以为你怎么了。”   “殿下又不是没有听过我大叫, 昨晚才听过呢。”赵枝枝完全没有为自己突然的叫声而难为情,继续翻宝箱。   姬稷脑海里情不自禁冒出昨晚旖旎的画面, 耳朵红起来:“最近、最近总是说这种胆大的话。”   赵枝枝从宝箱里抬起头,眼睛弯弯笑:“都是殿下教得好。”   姬稷被她明亮的大眼睛闪得晕头转向, 假正经再也装不下去, 迫不及待挨着她坐到地上,想要摸摸她的手亲亲她的脸。   赵枝枝:“我忙着呢。”   姬稷试图作乱的双手只好老实放回去:“你找什么,孤替你找。”   赵枝枝准备从她的大宝箱里选一个合适的礼物送给赵姝, 她让姬稷拿主意:“这么多宝物,选哪个送给阿姐?”   姬稷:“总之孤送给你的,不准拿去送人。”   赵枝枝嘟嚷:“那就没有几件好送的了。”   她三个满当当的大宝箱,都由太子的礼物填满, 除了宝箱外,她在家令那还有一个单独的库房,里面装的全是太子送她的东西,库房也快满了,听说最近要腾第二间当她的新库房。   太子的礼物,每一样都不重样,每一样都看起来很珍贵,家令大人悄悄说过,太子招揽了一批商人,专门为他买天下珍宝,她的礼物就是这么来的。   也不知道他为何总是送礼物给她,连她多吃一碗饭,他都会特意呈上礼物,庆祝她胃口大开。   赵枝枝揽住姬稷脖子,轻轻晃他:“你替我选一件,就一件。”   姬稷被她晃得心酥麻,脑子昏昏的,随手往宝箱里指了件:“就这一次,下次不准了。”   赵枝枝乖乖点头,当即命人将他挑出来的那件宝物送往孙家。   姬稷添了件,让人一并送去,特意吩咐,不必直接送去孙家,先送到赵家,让赵朔送去。   礼物送完,赵枝枝从狂喜的心情中平静下来,但脸上仍是笑着。   姬稷偷瞥她:“你阿姐有孩子的事,就这么让你高兴吗?”   赵枝枝:“当然啦。”   姬稷知道她不会因为孩子的事伤心,他已经悄悄观察过好些日子了,他的枝枝似乎和寻常女子不同,她没有为不能生孩子的事难过,她只是因为不能拥有和他的孩子而难过,但这难过早就过去了。   他见过那些无法生育的妇人是如何沮丧痛苦的,她们总是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让自己能够生育,这并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的亲人要求她们有孩子,她们的丈夫要求她们有孩子,有时候甚至是她们自己,也要求自己要有孩子。   待他将来继承天下,他也会要求女人有孩子,可这并不代表他无需了解这其中的苦楚。一个称职的君王,需要了解他的子民,生生不息的国家,需要生生不息的子民,要想子民生生不息,光驯服是不够的,太过驯化的人,不能被称作人,这世间已经有足够多的奴隶了。   一个君王,除了征服天下,还需征服人心。或许有些事情他无法撼动,但至少他可以试着重新权衡。同世间其他高高在上的权者一样,他生来被养作猛兽,猛兽不需要心,学会掠夺与杀戮即可,他的掠夺之心与杀戮之意深深刻在身体里,弱肉强食,世间真理,他没打算改变,因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他避免不了将来的血流成河,但他愿意去了解每道鲜血背后的痛楚。   征服与同情,可以并存。   姬稷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坚硬了,也变得更加柔软了,这份柔软埋在一个人的眸中,她的眼睛让他看到许多他看不到的东西——虽然有时候她看到的美好,偶尔会成为他眼里的邪恶。   比如说阴雨天她守在大树下玩蚂蚁的时候,总会启发他一些想法,一些诡谲聪慧,甚至有些阴险的权谋之策。   送去齐国任由齐王自取的枝字便是其中之一,有些东西,过犹不及,可能会引火自焚。正如他同枝枝说过的那样,一些新事物的产生,必定会引发动荡不安。枝字是个好东西,他会让它成为全天下人都用的文字,但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这期间历经的肮脏,他希望她永远都不必知道。   姬稷从游离的思绪中回过神,他的枝枝已经坐到食案边等夜食奉上。   她仍在说她阿姐的事:“阿姐高兴,所以我高兴,若是阿姐不因这个孩子高兴,那我也就不高兴了。”她说完,看向他:“我的话是不是太拗口?”   姬稷走到她对面食案坐下:“不拗口,孤明白的。”   赵枝枝高兴地敲一下碗筷:“我就知道你明白。”她大方地夸他,“你最聪明了!”   姬稷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什么学子,而不是太子,她怎能如此随意待他?   他可真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小学子姬稷为自己的“聪明”赢得到了额外的优待,某位女先生手不抖地喂他喝了一整碗白菜汤,喝完汤,他衣裳干干净净,甚至连一小点汤渍都没沾上。唯一沾上的是女先生嘴角边的饭粒,这饭粒也很快被发现,从嘴角游荡至齿间,经历舌间一番漫长的历险后,终于死得其所,被他吞进肚里。   赵枝枝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姝有孩子,就跟她自己得了孩子似的。不,比她自己得了孩子还要高兴!毕竟经历生育之苦的是赵姝不是她,她不必经受这段生育之苦,就能共享生命诞生的喜悦。   赵枝枝决定亲自去探望赵姝,在探望赵姝前,她还有两件大事要做。   一件是太子的冠礼,她得去观礼。   一件是太子的生辰礼,她至今没有想出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得知赵姝的喜讯后,沾了喜气的她,连脑子都变得灵光起来,第二件事顺利在太子冠礼前一天解决了。   为了送这个礼,赵枝枝天不亮就爬起来了。太子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招小童们进屋。她一双手忙了整整一天,从早到晚没歇过,终于将礼物准备好了。   家令跟随姬稷入丙殿听候吩咐时,正巧撞上赵枝枝送礼,家令眼一瞠,差点气晕过去。   满屋子摆满太子殿下的衣裳,春夏秋冬穿的都有,常服有朝服也有,每样都摆了一件出来。衣裳内里外翻,华贵的衣料被折腾成了画布,上面画着丑不拉几的人。   简直胡闹!   家令气愤,因为太子每一件衣裳都是他精心挑选,每一件用什么料子裁什么尺寸,他都得亲自把关,太子的衣饰和太子的人一样,神圣不可冒犯,糟蹋太子的衣物,就是践踏殷王室的尊严。   家令刚要大喊,让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罪人抓起来,然后就看到赵姬从屏风后窜了出来。   赵姬雪白的小脸上沾了油墨,身上到处都是污渍,可怜巴巴拽过太子腰间金带,眨着乌亮的大眼睛问:“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家令瞬时明了,原来这满屋的衣裳,是赵姬的杰作。   他就说呢,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子殿下的衣裳上作画!   家令偷睨姬稷一眼,太子殿下会动怒吗?就算不动怒,好歹也要训一两句装装样子吧。   “这……”   太子开口了。家令竖起耳朵,这什么,倒是接着说呀。   “这是个人吗?”太子随手拿起一件衣裳,指着内里的画问。   “这不是个人是什么?”赵姬闷闷不乐,低声说:“这是我呀。”   太子瞬时变换语气:“好看,真好看!入木三分,活脱脱一个绝世佳人!”   光夸一句还不够,太子脸上立刻开出花般的笑容,惊叹地走过满室的衣裳,无所不用其极地夸赞这些画在衣裳的画作。   家令一僵,随即别过脸。没眼看。   目光是转开了,耳朵捂不住,家令听见赵枝枝雀跃地为太子讲解她送礼的心意:“我将自己画到你衣裳里面了,以后你穿上衣裳,就能将我带在身边啦。”   赵姬胡乱做了画,随意说句话,太子便感动得一塌糊涂,声音都抖起来:“孤一定会日日穿它们,枝枝对孤真好。”   家令心中感慨万千,这算哪门子好?他日日辛苦为殿下操劳,哪一件不比赵姬做得要好?怎么不见殿下说真好?   可见情爱这东西,当真是毒物,竟能叫一个严厉冷漠事事循规蹈矩的太子殿下,变成女人面前低眉顺耳听候差遣的仆人。   瞧瞧殿下这模样,可不比世间任何一个仆人更为忠诚吗?   家令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变得可怖起来,好几次试图打断前方两人你侬我侬。无奈太子沉迷在赵姬羞答答的情话中,赵姬说一句,太子便能说上十句,句句甜言蜜语,仿佛这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人。   终于,家令鼓足勇气,声音响亮:“臣有要事。”   姬稷和赵枝枝齐齐看过去。 第118章 118章的恩爱   家令被这么一瞪, 脑袋瞬时缩回去。赵姬的目光写满好奇,可是太子的目光满是杀气啊。   家令既委屈又担忧, 实在是他要说的事太重要了,不然他哪敢上赶着打扰太子殿下的雅兴?   家令结结巴巴道:“明日、明日大典上殿下要穿的冕服早上送了过来,赵姬可有看见?”   赵枝枝热情回应:“看到了,好气派!”   家令一听, 更紧张了, 颤着声问:“赵姬、赵姬没有往冕服上作画吧?”   赵枝枝:“有啊!”   家令脸色煞白, 浑身上下开始发抖,盘古啊女娲啊, 求求谁显个灵收了他, 他不想被车裂而死。   太子冕服受损, 这是个大罪,这个罪落不到赵姬头上, 但他这个家令是跑不了的。   家令腿软得就快趴到地上痛哭流涕,眼泪嚎出来前一刻, 不忘跪下请罪:“臣有罪, 臣不该提前将冕服送过来,更不该忘记嘱咐赵姬别触碰冕服,臣罪该万死, 请殿下赐罪,臣的家人是无辜的,望殿下替臣向陛下求情,饶过臣的家人。”   刚说完, 赵姬的声音急慌慌响起:“家令大人,你别急,我没有往冕服上作画,方才我是骗你的。”   家令哭到一半的眼泪立刻倒回去,惊喜的笑容露出来:“当真?”   赵枝枝跑到放冕服的地方,脚步摇摇晃晃端起冕服拿给家令看:“你瞧,我真的没有碰它们。”   家令赶忙捧着冕服放回衣架子上,轻手轻脚,生怕弄脏这身冕服。   赵枝枝为自己的捉弄而愧疚,小声道:“家令大人,是我不好,你别哭了,我下个月的小食全都送给你吃。”   家令心中仅有的一丝怨气顿时消散,不敢让太子听见,背过身悄悄哼一声:“吾是小孩子吗,贪赵姬那点小食?”   赵枝枝:“那下下个月的小食也送给你吃。”   家令立马应下:“好。”   赵姬的小食和别处不同,是太子殿下专门请的厨子,光是给她做小食的厨子就有五个,分别来自不同的诸侯国,比做正食的厨子还要多。有这五个做小食的厨子在,她足不出户就能吃遍天下小食。   赵姬的小食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小食,没有谁能抵抗住这份诱惑。   家令开心了,方才踩在生死线上的惊心动魄全都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反正嘛,都习惯了,做家令的,谁还不是提着脑袋干活来着?   再说了,赵姬胡乱作画是一回事,关键时刻还是很知礼数的,毕竟她再怎么胡闹,也没有拿冕服作画不是吗?她身为太子殿下的心尖宠,殿下疼她跟疼什么似的,她要真闹起来,别说亵渎神圣的冕服,她就是亵渎神圣的太子殿下本人,估计太子殿下连个屁都不会放,说不定还会将脸腆过去让她狠狠抓。   家令自我开导一番,看赵枝枝的目光重新充满友善与慈爱。   赵姬多么克制啊!世间还有比赵姬更懂事的宠姬吗?   没有了。   赵枝枝甜甜一笑,指了指家令脸上的泪痕:“家令大人真是说哭就哭,是否袖中藏了大蒜?”   家令身形一僵,袖中捏蒜的手无处安放。   这个赵姬,亏他刚才还在心中夸她好呢!不该机灵的时候,总是出人意料地机灵起来。   腹诽归腹诽,该低声下气的时候,家令绝不挺直腰杆,他悄声求道:“赵姬行行好,莫要在太子殿下面前戳破吾。”   赵枝枝抿嘴笑了笑,不忍心告诉家令其实太子早就知道了,藏蒜的事就是上次太子说给她的。太子说:“他袖里藏了蒜,所以每次才能哭得这么迅速,全云泽台最会请罪的人,就是家令。”   还真被太子殿下说中了,家令大人的袖子里果然藏了大蒜。   赵枝枝不想再让家令担惊受怕,所以她善意地应下了:“好,我不告诉太子殿下。”   家令重重松口气。   前方传来姬稷的催促:“冕服摆好了吗?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赵枝枝和家令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回应姬稷:“没说悄悄话!”   翌日加冠大典,赵枝枝寅时一刻就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幽黑一片,星星一颗两颗三颗,颗颗闪烁光芒。   姬稷回身看床上翻身而起的赵枝枝,一只手掌覆过去:“孤吵醒你了?再睡会,观礼前孤会派人来接你。”   他今日要做许多事,在众人面前正式加冠前,还得先去祭祖庙祭盘古与女娲,这些事做下来,太阳也差不多落山了。日落黄昏前,他会在加冠大典上,正式宣告天下,他姬稷,殷王室第十二代子孙,自今日起,便是真正的大殷男儿了。   姬稷心底升起一股豪气,他吻吻赵枝枝的额头:“乖,睡吧。”   赵枝枝摇摇头:“睡不着了。”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他一时没抓住,她像条泥鳅般往前溜去。   “回来,回来。”姬稷站在原地喊。寺人们正伺候他穿衣,他不好动作。   不一会,赵枝枝回来了,手里多了把象牙梳。   她早有预谋,要替他梳发,昨晚睡觉前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早起。   姬稷看到她手里的象牙梳,顿时明白过来,他往床边坐下,朝她招手:“快来,今日没功夫耽搁。”   赵枝枝跳上床,一下下为他梳发。   寺人们为姬稷穿靴,小童们也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家令听闻屋里头赵姬正替太子梳头,心急如焚,忍不住喊道:“赵姬会梳男子的发髻吗?”   这要是不会梳,那就耽误事了。   “会,我会的。”赵枝枝有意证明自己,手下梳发的动作快起来,“我悄悄练了好几个月,就等着今天。”   姬稷心中又惊又喜,仿佛是浸在春日的微风中,从内到外每寸心每寸肌肤,都被爱意萦绕。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面上不能再正经严肃,嘴里抛出来的话却柔得能滴水:“慢慢梳,孤不急。”   赵枝枝很快梳好了歇髻,这是姬稷第一次将头发全盘起来,一个端庄稳重的歇髻束起,固以玉簪,黄昏过后,这方歇髻之上便会冠以帝太子所用的冕旒。   赵枝枝骄傲地摸摸姬稷头上的歇髻,她梳得可真好!   寺人捧来铜镜,姬稷往里一窥,确实梳得好,同她第一次为他梳发时天差地别,可见她这段日子下了苦功夫。   “以后我每天都为你梳!”赵枝枝放下豪言壮语。   姬稷深知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每天爬起来替他梳发,可她光是说说,他就已经感动了:“好。”   赵枝枝摸完歇髻,顺势摸摸姬稷的脸。   太子一张脸仰起来,头发全梳了上去,淡眉星眸显得更为冷峻,挺鼻下两瓣薄红的唇微微抿起,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势下透出种不可言说的美态。   君子二十,冠而字,成人之道。   赵枝枝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梳起歇髻的太子,和平日的太子不一样了。   忽然太子一双乌黑的眼眸光流转,专注的目光朝她凝来,那眼中的柔情是她往日熟悉的爱意,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触到她时瞬时化作春风拂面般的少年意气。她的心再无慌乱,只剩满满的雀跃。   今日,她的殿下就是真正的男人了。虽然在这之前,他早已是她心中真正的男儿。   姬稷揉着赵枝枝的手背,浅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王父为孤取的字吗?今天总算可以告诉你了。”   赵枝枝:“是什么?”   姬稷在她的手掌写下两字:“曦生。”   “这名字真好听。”赵枝枝重新写一遍,跟着念:“曦生。”   姬稷应道:“嗯。”   赵枝枝不停唤:“曦生曦生曦生。”   姬稷不停应:“嗯嗯嗯。”   赵枝枝想扑进他的怀里抱紧他撒娇一番,可是又怕弄皱他的衣裳。姬稷也想抱她,但他已经穿上冕服,脱下再穿上就来不及了,马上就要去祭祖,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只好拉过她的手,将自己一张脸送到她掌心,衣服不能皱,但是脸可以随便捏。   赵枝枝领悟到他的意思,她也将脸送到他手里。   两个人互相在揉脸中聊以相思之情。   “我也想要字。”送姬稷出建章宫的时候,赵枝枝忽然问,“我可以取字的吗?”   “当然。”姬稷拉着她的小手恋恋不舍,“枝枝想要什么样的字?”   赵枝枝:“大气,端庄,一听就很厉害的字。”   姬稷记下了:“容孤好好想想。”   接下来漫长的等待,赵枝枝都在对自己取字的美好幻想中度过。   太子会给她取个什么样的字呢?   想着想着,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观礼的时辰了。   来接她的是家令,家令今天一整日都伴在太子左右,直到太子命他回来接赵枝枝。   赵枝枝很想知道姬稷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她已经在脑海中将他走出建章宫后的模样想了无数遍。起床为他梳发的时候,天色未明,虽有灯火照着,但仍比不得日光照着清楚,她连他衣裳的刺绣都没来得及瞧清楚。   一路上,赵枝枝抛出无数个问题,每个问题都问得极细,太子穿上冕服戴上冕旒时是什么样子,走起路来是否和平时不一样,祭祖拜盘古女娲时,脸上是笑是严肃,诸如此类,问得家令一个脑袋两个大。   “待赵姬自己看见,便知道了。”家令叹气。   赵枝枝听他叹气,她紧张起来:“家令大人,你作甚叹气?难道殿下今日穿上冕服不如平时俊朗吗?还是说,我盘的歇髻半路散开,让殿下失礼人前了?”   家令哪敢应这个话,他叹气是因为赵姬问得太多了,和殿下毫无干系。   今日的殿下,俊着呢,见者无不折服,就连神明见了,也要为殿下的丰神俊朗惊叹。   家令连忙解释一番,赵枝枝稍稍安定下来,悄悄问:“真的很俊吗?”   家令竖起大拇指:“俊得连风都不忍吹皱殿下的衣裳。”   赵枝枝好奇心烧得更旺盛,连风都不忍吹皱衣裳的俊朗,那得多俊啊! 第119章 119章的赵姬   帝太子行冠礼, 诸侯国庆贺的礼物早已送到,但只有赵国与鲁国分别派了使节前来观礼。   丹陛前乌压压全是人, 帝台的殷贵与大臣们全都到了,不止是帝台的殷人们,远在千里之外的殷都贵族们也都想尽办法求一个恩赐的名额,让本族内最德高望重的人得以观礼。   帝太子的加冠, 是殷王室的大事, 也是全天下殷人的大事。他们的太子殿下, 是殷人中的第一位帝太子,亦是殷王室中第一个在帝台行加冠大礼的人, 这件大事和陛下荣登帝天子之位一样重要, 它该永远被殷人铭记。   对于殷人而言, 生老病死,从加冠那刻起, 方才算得上生的开始。天下皆行冠礼重冠礼,但没有哪里的人比得上殷人对冠礼的重视。在殷人看来, 冠礼代表一个人通过了神明的考验, 自此之后,神明将赐给他无往不胜的力量和长寿的智慧。   一个行过冠礼的大殷男儿,他将以礼义勇忠立于世间。礼, 在世人面前,他要知礼守礼成为一个合格的君子。义,在友人面前,他要刚正仗义成为一个合格的友人。勇, 在敌人面前,他要勇毅果敢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士。忠,在君王面前,他要忠心耿耿成为一个合格的臣子。   一个真正的大殷男人,必将是一个礼义勇忠的人,冠礼之后,他将一生的生命履行此四字真谛。谁若做不到,便不算大殷男人。   最后一句是家令自己加的,他捋着小胡子,头头是道地向赵枝枝解说殷人的冠礼习俗。   家令:“赵姬若还是不懂这四字的意思,不妨看看吾,吾就是无数真正大殷男儿中的一员。”   赵枝枝半信半疑地盯看家令,家令昂首挺胸。   赵枝枝好奇问:“照家令大人所说,礼义勇忠,一个真正的大殷男儿,必是一个合格的君子友人将士臣子,那对于他的亲人而言呢?还有对他的爱人而言呢?难道一个真正的大殷男儿,不必做一个合格的亲人与爱人吗?”   家令噎住,不等他想出回应的话,赵姬又问:“一个真正的大殷男儿要礼义勇忠,那一个真正的大殷女子要怎样呢?男子有冠礼,女子有笄礼,神明将赐力量与智慧给加冠后的男儿,那神明将赐什么给及笄后的女子呢?”   家令被问得说不出话,舌头仿佛被谁剪掉一半,支支吾吾半句话都抛不出:“这这这……”   此时他们已身处观礼的席座上,冠礼尚未开始,人群熙攘,喧闹聒噪,各聊各的。   忽然侧后方传来一道声音:“那你们帝台的女子行笄礼,神明将赐什么?”   “什么都没赐,所以才要问神明赐什么给殷人女子。”赵枝枝不假思索答道,回头一看,是张陌生的面庞。   虽然陌生,但是眉眼间瞧着有些熟悉,和太子有些相似。   此人束发戴冠,着绀衣赤裳,衣上华虫、火、宗彝三章,腰间配大綬,细长脖颈,窄肩瘦腰,一双上挑的眼,唇角压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目光肆意盯看她。   赵枝枝早就不再惧怕别人打量的视线。太子说了,谁盯着她看,她看回去就好了。那人要是不怀好意,那就凶狠地瞪回去,若是那人实在不知好歹,记下那人的模样,回去告诉他便是。   赵枝枝至今还没有为谁盯着她看的事向太子告过状,今天自然也不会。   对面人的目光虽然称不上友善,但也算不上恶意。赵枝枝眼睛一阖一张,圆圆两只大眼睛鼓起来,学对面说话人的样子,将此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目光太过专注,以至没有察觉家令疯狂的眼神暗示。   “你是谁呀?”赵枝枝开门见山问。   “那你又是谁?”这个人反问她。   赵枝枝:“我是云泽台赵姬。”   “原来你就是云泽台赵姬。”这个人再次扫量她,“枝字是你改出来的?”   赵枝枝挺起小胸脯:“就是我改出来的。”   “你是太子的宠姬,听闻太子甚是宠爱你,这个枝字,不会是太子找人替你改的吧?”这个人轻飘飘地问。   赵枝枝有些生气:“才不是!”   这人笑起来:“不是便不是,你恼什么,我才问一句而已,你脸都气红了。就你这脾气,是怎么得到太子宠爱的?难不成平时你也是在他面前也是这般说话的吗?”   赵枝枝撅嘴瞪过去:“我脾气好着呢。”   她不想和这个人说话了,将头扭过去。一扭过去,看见家令挤眉弄眼,着实怪得很。   赵枝枝刚想问家令怎么了,是不是被晒得中暑了。越是胖的人夏天越是难受,家令大人最近又胖了,要是被晒出病来那就糟糕。   还没开口,被人拽了衣袖,回头一看,仍是方才说话那人。   赵枝枝不满地盯着衣袖上那只手,抬手就要拍开它,刚一动作,那人的手自行收回,没有落回袖中,而是轻轻落在她脸上,捏了捏她的脸蛋:“有你这样的绝色美人相伴左右,啾啾真是有艳福,可他竟没有沉迷美色,想必是你的脾气太过火爆。”   赵枝枝瞪大眼,这个人如此无礼,竟敢污蔑她,还敢捏她脸!   她记住这个人了,她一定会向太子告状的!   赵枝枝唤:“家令大人,家令大人。”   家令脚步迈出又收回,如此反复两三次,终是颤颤巍巍挺身而出:“信、信阳公主,莫要为难赵姬了。”   赵枝枝愣住,信阳公主?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哦,想起来了,是太子的长姐!信阳公主为情郎诞下一女闹得沸沸扬扬,当时她为了探听这件事的真假问过太子呢。   赵枝枝回过神,又惊又呆,公主不是在鲁国吗,怎会穿着男装出现在此?更重要的是,公主什么时候才会移开那只捏她脸的手呢?   信阳:“方才你问家令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你还想听吗?”   赵枝枝点点头,小手暗悄悄拂开她搁在她脸上的手:“还望公主赐教。”   信阳最后轻掐一把赵枝枝吹弹可破的脸蛋,手收回去置于大袖中,正色道:“正如你所问,一个真正的大殷男儿,在成为君子友人将士臣子前,难道不必成为合格的亲人与爱人吗?他们当然要,只是世人不做要求罢了。你可能要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做要求?这件事我无法回答你,你只要知道,从前没有的事,不代表以后没有,世间准则里没有这一条,那便从现在起添进去。”   赵枝枝听完,不再在意方才被捏脸的事,乌黑双眸迸发出明亮的目光,热情地定在信阳脸上:“从前没有的事,不代表以后没有?”   信阳笑着点头,继续道:“神明赐力量与智慧给男人,同样也会赐力量与智慧给女人,但凡你没有而别人有的,争来抢来便是。”   赵枝枝震惊。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信阳的回答令她大开眼界,她下意识看看周围,想知道是否有别人听见这番话和她一样惊讶。   旁边没有人,全都在几步外的地方,就连家令也不知道何时被驱开。信阳与她说笑,只有她能听见。   她这时看到信阳身后执剑的剑客,是一个女剑客。她认得这个女剑客,云泽台第一次广开铜门招人说故事时,这个女剑客曾为她讲过故事,因为故事太独特,所以她印象深刻。   女剑客讲完故事便消失不见,连本该属于她的奖赏都不要了。所以她记得更深了。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相逢。   信阳的话实在令人吃惊,赵枝枝顾不上女剑客的事,她脑子里想的全是信阳回她的那几句。   这些话,太子可能也会回她,但太子不是女子,同样一句话,从同为女子的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赵枝枝望着信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亲昵,想要靠近她,想要再听她多说几句。   赵枝枝灼灼的视线落入信阳眼中,信阳笑道:“你这模样,真是惹人怜爱。”   赵枝枝一怔,随即两眼盈盈笑起来。   信阳公主变得可真快呀,刚才还说她脾气火爆,现在她摇身一变,又成公主眼里的小可爱啦?   赵枝枝十分愿意做小可爱,尤其是信阳说出那两番话后。   此时此刻,信阳在她眼里,是闪着金光的,她对信阳充满了好奇,这种好奇不是对流言蜚语的好奇,而是对信阳本身的好奇。   不是人人都能答出那样的话。   可惜信阳本人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愿:“冠礼就要开始,我坐回去了。”   赵枝枝遗憾地目送她。信阳公主坐到最前方去了,她的席座紧靠帝天子。   赵枝枝忍不住想,要是她们两人的席座挨近些就好了,说不定她还能和公主再说上几句。   家令这时靠过来,额头全是汗:“赵姬啊赵姬。”   赵枝枝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家令小心翼翼看了看前方的信阳,再看看赵枝枝,不知是该为她的胆大而诧异,还是为她的无谓而担忧。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口气叹出来。   “那可是信阳公主。”家令道。   赵枝枝眨眨眼:“我知道她是信阳公主。”有什么不对的吗?   家令欲言又止:“罢,不提公主了,反正她过几天就会回鲁国。”   赵枝枝趁机问:“信阳公主怎么回来了?”   家令:“听说是特意回来观礼,昨日刚到,悄悄回来的,连鲁国使臣都吓了一跳。”   赵枝枝感慨:“公主对殿下可真好,特意从鲁国赶回来观礼。”   家令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120章 120章的赵姬   黄昏吉时, 加冠大礼正式开始。   太阳落下的方向,无数红衣小童如洪水般涌来, 他们稚嫩的声音齐齐汇成殷地的大雅之歌,小童们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双手高举稻禾和羽箭,吟唱着神圣庄重的殷曲, 开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这条道一直延伸至丹陛处。   小童们的吟唱盘绕在天空上方, 观礼的人们纷纷伸长脑袋往前探。喧闹的说笑声与窃窃私语的闲聊声消失不见,吟唱声开始的地方, 一道威严而高贵的玄色缓缓而来, 在他出现的瞬间, 人们下意识屏住气息。   余晖的金光洒在帝太子身后,他身着玄衣赤黄裳, 绣有山火华虫宗彝的大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衣襟的星辰纹与胸前的龙纹华丽威仪, 四彩大綬从腰间垂至地上, 随着主人优雅稳重的步伐拂过脚下每一寸土地。   戴着高帽的太祝们簇拥在帝太子的两旁,他们躬着腰,代替帝太子向上天跪拜。帝太子走得极慢极缓, 赤舄抬起放下,每一步稳稳地落在铺满锦缎的大道上,身前所系白玉大佩连一声叮咚作响的声音都无。   帝太子每走一步,太祝们便跪下伏拜一次, 待帝太子来至丹陛处,便轮到两旁观礼的人跪拜了。   震天的鼓声取代小童们的吟唱声,庄严的编钟乐声浩浩汤汤,人们虔诚地跪下去,为他们的帝太子向上天祷告。   除帝天子外,所有人都伏了下去。赵枝枝也伏了下去。   她伏在地上,余光瞥见左右两旁的人全都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是在说祷告词。   她快速说了祷告词,悄悄抬起脑袋。   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赵枝枝实在太想看姬稷了,从他出现在人们视野的那刻起,她的心就像一颗不安分的小鸟,飞不起来,落不下去,只能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地跳来跳去。   今天的太子,不像人,像神。夕阳薄纱笼罩大地,太子则是大地上那颗徐徐升起的旭日。   天上的太阳落下了,地上的太阳却升起了。   她清楚地听见人们的惊叹声,不是对美丽事物的那种赞叹,而是从鼻间小心翼翼往外呼出的敬畏与臣服。她自己也呼出了惊叹,但心跳得太快,来不及敬畏与臣服。   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中,赵枝枝一张雪白天真的面庞仰了起来,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满是雀跃,触及前方那道如山般高大的身影,那眼呆呆一滞,脸与脖子红起来,连脚趾头都被羞意浸染,忍不住瑟缩。   家令大人没有骗她。今日的太子殿下,真俊啊。   莫说风不忍吹皱太子的衣裳,连她都不忍多看他一眼,直勾勾的目光,是亵渎。这一瞬,赵枝枝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有谁在压着她的后背,她该敬仰地低下头,直至他恩准她抬头看。   今日所有看见太子的人,大概都会这样想吧。所以他们才深深地埋下脑袋,弯下腰背。   或许,以后不会再有神,太子会做那个神。赵枝枝被自己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一跳,她赶紧低下头。   鼓钟声停下后,全场寂静无声,唯有帝天子对帝太子的祝福与期冀之言响彻大地。   帝天子中气十足向天下宣布,帝太子正式成人。   众人高呼:“赳赳大殷,万年无期!”   帝天子为帝太子戴上冕旒,帝太子一手执黄金长剑,一手握铜斧,长剑指天,铜斧对地,他沉凛的声音喊道:“赳赳大殷,万年无期。”   人们欢呼声震天。   冠礼之后,大宴开始,众人载歌载舞,尽情玩乐。   太子冠礼,举国欢庆,朝会休三日,是以人们并不担心今晚的醉酒会耽误明日公务。   姬稷坐在姬重轲侧下方的席座,他的长案紧挨姬重轲的席座,仅仅隔了不到一尺的距离。而在他的长案侧对面,信阳的席座赫然入目,与姬重轲的距离,仅次于他的长案。   姬稷先看到信阳的长案,再看到信阳的人,他举起大爵,信阳正朝他而来。   “啾啾。”信阳激动地拍拍姬稷的肩,“长大了,长大了。”   姬稷热情亲切地笑了笑,“长姐,你倒是半点没变。”   信阳笑道:“怎么没变,都老了。”   姬稷:“哪里老?长姐胡说,明明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   信阳大笑,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句赞美,她一口饮尽手中大爵的酒,走到姬重轲身边去。   父女俩说了些什么,姬重轲笑声洪亮,朝姬稷招手。   姬稷过去一听,原来是在说私兵的事。   姬重轲:“你听听她说的话,这个丫头片子,嫌鲁国的私兵太懒散,守不了她的公主大殿,想从茹茹手里借兵过去,你说,她是不是儿戏?”   信阳伏在姬重轲手臂边晃了晃,嗔道:“王父!”抬头看姬稷,问:“啾啾,难道你也嫌我胡闹吗?”   姬稷笑道:“长姐最是稳重,怎会胡闹?”   信阳:“王父,你听见了吗,啾啾说我最是稳重。”   姬重轲戳戳她脸,“穿成这样来观礼,还稳重呢。”   信阳含笑,“这是我的家,我回自己的家,自然是想穿什么穿什么,只要王父与啾啾不介意,谁敢说个不字?”她问,“啾啾,你介意吗?”   姬稷勾唇:“当然不介意。”   姬阿黄上前向姬重轲和姬稷敬酒,酒杯里抬起脸,笑容贱兮兮,问信阳:“长姐,就你一个人回来吗?我姐夫呢?”   信阳抓起果子砸他:“你姐夫半路掉粪坑里,你要见他,就去坑里寻他。”   姬阿黄空手接果子,面不改色,仍是痞里痞气的笑容:“掉粪坑的是哪个姐夫?长姐说清楚,我才好寻啊,万一寻出个王八,那我不是白费功夫了嘛。”   信阳笑:“你这只狗儿!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姬阿黄躲到姬稷身后:“殿下护我。”   殷王室众人哄堂大笑。   大宴闹到半夜还没结束。   赵枝枝早就回了云泽台,等姬稷回来时,她刚做完一个短暂的美梦醒来。   大宴太吵了,小食也不好吃,正食就更好不吃了,比她上次参加诸侯集宴时的食物差远了。赵枝枝很是纳闷,同样的宴会,冠礼大宴甚至比集宴更为庄重,可是食物却天差地别。也不是说不好,呈上的都是山珍海味,可就是不对她的胃口。   赵枝枝完全不知道,上次集宴的食物好吃,是因为太子让人按她的口味准备的食宴,而这次鲁皇后准备宴食,当然不会按她的口味来,鲁皇后准备的宴食,全按她和帝天子的口味来。所以赵枝枝才会觉得不好吃。   没有对胃口的食物,赵枝枝在宴会上逗留的心减了大半,等双生子被迫离开夜宴去睡觉同她告别的时候,她就更没动力待下去。没有好吃的,又没有人陪着玩,那就回家好了。   于是乎,赵枝枝在昭明的护送下回到了云泽台。   赵枝枝美美地睡完一觉,睁开眼睛,兰儿趴在她床头小声道:“殿下回来啦。”   赵枝枝睡眼惺忪,往床上瞧一圈:“在哪?”   兰儿:“刚到建章宫大门台阶那。“   赵枝枝一个鲤鱼翻身跳起来。   走到大门口,迎面撞见昭明搀扶着一个醉醺醺的太子。赵枝枝问:“喝醉了?”   昭明道:“喝了一点。”   赵枝枝从他手里接过太子的一只手臂:“喝一点就成这样了?”   昭明没吭声。   到了寝屋,昭明将太子往床上一丢:“接下来就劳烦赵姬了。”   奴随们都在寝屋外候着,赵枝枝暂时不想唤她们。她低下去,盯着姬稷,推推他:“殿下,殿下?”   人没反应。   赵枝枝想到今天宴会上他都不和她说话,趁四下无人,哼几声重重拍他的后背:“你这个醉鬼,大醉鬼。”   不省人事的大醉鬼忽然翻过身,一把将她拽进怀里:“你说谁醉鬼?”   赵枝枝大吃一惊,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你没醉啊?”   姬稷冲她笑:“没醉。”   赵枝枝好奇:“你没醉作甚装醉?”   姬稷:“孤要不装醉,只怕天亮都走不了。”他抱着她在床上滚一圈,心满意足贴着她的脸呢喃:“孤早些回来见你不好吗,瞧你这小样,嘴都快撅上天了。”   赵枝枝嘴不撅了,紧紧抿住。   姬稷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为着宴会上没和她说话的缘故。他有的是道理说给她听,但是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姬稷摇摇赵枝枝:“是孤不好,孤没能和你说上话,让你伤心了。”   赵枝枝双手抱肩:“谁伤心了,多的是人和我说话,我才没想过要和你说话。”   姬稷又晃晃她,低声:“那现在想和孤说话吗?”   赵枝枝睨他一眼,“一般般想。”   一般般想,那就是很想了。姬稷放心地亲亲她,如此这般将话解释给她听。赵枝枝听到一半,道:“好啦好啦,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姬稷不敢大意:“明白什么?”   赵枝枝:“你的长姐千里迢迢赶回来观礼,你当然得陪陪她,陛下一直拉着你和信阳公主说话,我又不瞎,我都看着呢。”   姬稷抱紧她:“其实孤有悄悄走开过,孤还到你面前来了,可你那时光顾和阿光一一玩,都不抬头看一眼。”   赵枝枝坚决不承认:“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说着话,往他怀里蹭蹭,手闲不下来,抓抓他的后背。   姬稷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别、别抓。”   赵枝枝:“怎么了?”   姬稷:“背上又痒又痛。”   赵枝枝上手掀他衣服:“我瞧瞧。”   掀开一看,他后背红红一片。   炎热的夏天,厚重的冕服穿一天,闷出痱子了。 第121章 121章的赵姬   赵枝枝既心疼又着急, 干脆上手将他衣裳全给褪了。   姬稷张开臂膀就要抱她,赵枝枝不让抱, 她拽起他:“洗澡。”   奴随们进进出出,一阵脚步声后,寝屋重新安静下来,只剩屏风后的两人。   姬稷坐在泡满药草的浴桶里, 清晨取来的泉水存在冰窖中, 夜里化开, 冰冰凉凉,最适合泡澡。他的身前, 赵枝枝正在勤劳地搓他。   “作甚辛苦, 让昭明来便是。”姬稷配合地将手臂伸过去。   赵枝枝专心致志搓他膀子:“不要别人来, 我要自己搓。”   夏天最适合搓澡,所以她得多搓搓。等到冬天, 天气冷起来,她就没这个兴致了。太子爱洗冷水澡, 冬天也不例外, 要是冬天为他搓澡,她手都会冻僵,所以她冬天绝不会再干搓澡这种事。   倒是太子, 冬天可以为她搓一搓,反正他不怕冷,他可以先自己搓完,然后为她搓。也就是说, 她现在干的辛苦活,等到冬天的时候,太子都要还回来的。   赵枝枝搓得更带劲了,她绕到后面去。   姬稷赶忙道:“别搓背。”   赵枝枝:“知道。”   她小心翼翼避开姬稷后背长痱子的地方,姬稷伏到前面去,因为要配合她搓澡,坐在浴桶里行动不自如。年初换掉的浴桶,年中时就不合适了,又要换一个。他干脆从浴桶里出来,坐到地上铺的蒲席上。   他自己舀水往身上泼,赵枝枝继续搓:“也不知道浴殿什么时候能修好?”   姬稷:“快了,孤明日再催催家令。”   因为赵枝枝爱在永乐池泡澡的缘故,姬稷从去年末就让工匠设计一座浴殿。浴殿设在建章宫一座小殿内,有窗有门,不像永乐池那样,设在葡萄藤架下。永乐池蚊子多,池子挖得也深,姬稷总不放心,有了浴殿,就不用担心赵枝枝泡澡的时候溺水了,他自己和她一起戏水时,亦能逃过蚊子的毒手。   蚊子总咬姬稷,不叮赵枝枝。赵枝枝和姬稷在野外抱一起睡的时候,从不用担心被蚊子咬,因为太子殿下会吸引所有蚊子。蚊子喝饱了他的血,自然也就不叮她了。   赵枝枝搓着搓着发现姬稷脖子上手背有好几个蚊子包,凡是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没一处不被咬的,闷在衣服里面的肌肤,又闷出痱子来。实在太惨了。   赵枝枝心疼坏了,摸摸蚊子包又碰碰后背长痱子的地方:“难受吗?”   姬稷:“还行。”   赵枝枝:“难受为何不说,都一天了。”   姬稷:“哪有功夫顾这个?这种小事,忍忍就过去了。”   赵枝枝皱眉:“怎会是小事,你瞧你身上这一片,都红成什么样了。”   姬稷一怔,回头看清她脸上神情,不由自主抚上去,湿漉漉的手指轻划过她眉间紧蹙的痕纹,嗤笑道:“恼什么恼。”   赵枝枝不说话,哗啦往他身上泼一大瓢水。   姬稷嘴皮子一动,刚要说话,又是几大瓢水泼下来。   姬稷往她脸上弹水珠:“不就是长了痱子吗?”   赵枝枝:“还被蚊子咬了。”   姬稷一本正经:“蚊子真是不知好歹,竟敢得罪孤的枝枝,孤现在就下令,捕杀天下所有蚊子!”   赵枝枝擦掉脸上水渍,想笑又不肯笑:“你笑我。”   “哪有笑你?孤只是想逗你开心而已。”姬稷拉过她的手,眼睛瞄着她的脸色,试探道:“别气了啊。”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生气,但这样哄总没错。   赵枝枝为自己正名:“我没生气,我就是有点急。”   姬稷二丈摸不着脑袋:“急什么?”   赵枝枝更急了,她一急,眼睛红起来,声音结巴:“你、你怎能让自己受苦,痒痛一整天,得多难受。”   说完,她抱住他,怕碰到他的后背,双手只能从他身后绕过去,一个悬空的怀抱,唯有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上,既滑稽又心酸。   “以后不准忍着。”赵枝枝鼻子一抽,轻声说。   姬稷这时终于明白她为何突然不高兴,原来她不是恼怒。   就这一点小事,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事的小事,小到他根本不觉得应该有人在意——即便有人在意,也应该是医工和奴随寺人在意,因为他们必须伺候好他。   他自己都不当回事的事,他的枝枝却在意了。她心疼了,她竟然觉得他受苦了。   姬稷一直认为,只有上战场打仗受的苦才叫苦。他从小就是被这么养大的,养尊处优的王子身份下,一份坚毅的意志必不可少,这意味着他在很多事情都不为所动,甚至不为自己所动。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长痱子也是值得心疼的事。   姬稷胸膛里涨涨的,涨得他拍了拍心口,余光睨去,枝枝正在为他擦身体,她动作温柔地擦掉他身上水渍,拿过一小盒药粉,药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他仔细一想,想起来了,她方才唤人准备冷水时急匆匆让奴随去找医工拿什么东西,应该就是这盒药粉了。   “这是松花粉。”她在他身后柔柔动作,“抹上这个,就不会痒痛了。过几天自然会好全。”   姬稷眨着眼望她:“嗯。”   赵枝枝细细地在他背上敷一层药粉,抹完药粉,让他不要动:“等我回来。”   姬稷后背挺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嗯。”   不一会,赵枝枝回来,手里多了两件东西。一罐药膏,一袋香囊。   药膏是常年备着的,专门用来涂姬稷身上的蚊子包。去年夏天用了五罐,今年备了十罐。   香囊是赵枝枝前几天刚做完的。建章宫大室内皆燃菖蒲艾草挂纱罗帷帐驱避蚊虫,但室外没有这些,太子公务在外时,总是避免不了被叮咬。这是个大问题,她去年就上心了,今年决心要让太子过个舒适的夏天。   赵枝枝让阿元寻了医书给她,照书里的法子,自己琢磨着弄了个驱蚊香囊。香囊并非她独一份,在她之前,就有医工献上香囊,但太子嫌味道大,不喜欢带,戴着戴着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太子弄丢的香囊,堆起来能有小山那么高。   赵枝枝想出了一个既能驱蚊又没有熏人味道的法子,折腾数月,终于成功。她送出去的香囊,必须是她一个人做的,不能让别人做。只有这样,才算是她一个人的心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赵枝枝发现自己在某些小事上格外较真,这些小事全都和太子有关。   赵枝枝不会刺绣,又不想假手于人,于是乎,她将药草制成香丸,从大宝箱里翻出一块白玉,让兰儿去找工匠,将白玉制成一个镂雕香囊。装了药丸的白玉香囊,小巧精美,奢华贵气,悬在腰间,恰好能衬出佩戴者的尊贵身份。   “要天天戴着,不准弄丢了。”赵枝枝郑重其事交待。   她今天已经对太子说了两次不准,可她半点畏惧后怕都没有,如果她想到什么还没交待的事,她还打算说第三次不准。   姬稷看着眼前双手叉腰的赵枝枝,她像一个严厉的夫子正在训她的学子,须臾,他呆呆凑过去:“记住了,记住了。”   姬稷上手就要佩戴,拿到腰间一比划,无处可戴。guang溜溜的,什么都戴不了。   他去拿丝衣,赵枝枝牵他往外:“别穿了,刚上完药,光着更舒服。”   姬稷难得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只会说快穿上不弄了。他又惊又羞,脚步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犹豫问:“真不穿了?”   赵枝枝:“又没有旁人在。”   奴随们早就远远地走开了,连寺人与小童也被她打发走了。除她之外,只剩一个人能够看见太子的身体。   赵枝枝从支起的窗棂探出脑袋,往外喊:“昭明公子,你闭上眼睛。”   黑夜上空飘来一个鬼魅般的声音:“知道了。”   赵枝枝回头冲姬稷笑:“瞧,现在就我一个能看了。”   今天一天,对于姬稷而言,非常隆重,亦非常受罪。   后背的痱子和身上的蚊子包都不算什么,但有一样对他而言,很是煎熬。   饥饿。   从早上出门起,姬稷就没吃过东西了。一整天东奔西跑祭祀这个祭祀那个,行这个礼行那个礼,好不容易熬到夜宴,结果夜宴上的食物让他无法胃口大开。   他总是吃枝枝的剩食,他的口味和她一样,被养刁了。她不爱吃的食物,他也觉得不好吃。夜宴上胡乱吃了几口,就再没吃过了。肚子除了酒,什么都没有。   赵枝枝很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夜食。她一回云泽台就大吃一顿,吃的时候没有忘记太子,让厨子提前准备好一份。让人备洗澡水的时候,她顺便让厨子将夜食端上来。   太子洗完澡出来,正好能用夜食。夏天不必吃热食,温温凉凉的食物更易下咽。   姬稷坐在食案边大吃特吃,此时此刻他顾不上自己穿没穿衣服,他的眼里只有食物。   “慢点吃。”赵枝枝坐在姬稷身旁,两手托腮,侧着脑袋,专心看他吃东西。   全天下吃饭最香的人就是太子了吧。   赵枝枝看着看着眼睛弯弯笑起来。   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他还是那个万众瞩目犹如天神般的帝太子,而现在,他坐在她的身侧,像个饿坏的孩子一样饱餐。   他仍梳着她今早盘的歇髻,但身上什么都没穿头上什么都没戴。没有冕服,没有旒冠,没有任何象征身份的物什。   此时此刻,他谁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属于她的男人。   赵枝枝鬼使神差般唤了声:“啾啾。”   姬稷嘴里被麦饭塞满,鼓着腮帮子抬眸望她,声音从麦饭中艰难吐出:“唤、唤孤的字,曦生。”   他越是不让唤,她就越想唤。赵枝枝觉得自己大逆不道的举动可以直接拖下去砍了,她十分高兴地搂住他脖子:“啾啾。”   姬稷继续扒饭吃:“孤已成年,不能再唤这个乳名。”   赵枝枝置若罔闻,激动地在他脸上啄来啄去:“啾啾,你今天好俊,尤其是在加冠大礼的时候,俊得不像人。”   姬稷咳了咳,没再继续纠正她的称呼,“那像什么?”   赵枝枝重重嘬他下巴:“像神,天上最俊的神。”   姬稷被夸得飘飘然,张开嘴大吞一口肉:“天上最俊的神,那是什么神?”   赵枝枝陷入思考中:“不知道,神明们比过相貌吗?”   姬稷同样陷入思考中:“应该没有吧?没见哪本书记载过这种事。”   “也许有书记载过,但是被毁了。”   “毁了?”   “对啊,若是神明有丑有俊,或许亦会有嫉妒善恶。”赵枝枝压低声音,仿佛这样就不会被神明听见,“没有人谁见过神明不是吗?既然没有见过,又怎能认定神明全是美的善的?”   姬稷停下嘴中咀嚼,惊讶地将赵枝枝看了又看,愣了半晌,方才吐出一句:“你胆子真的变大了。”   赵枝枝吐吐舌,继续悄声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姬稷沉思片刻,道:“说得对。”   他信奉盘古,可这并不代表他真的相信盘古存在。   对于君王而言,神不必可少,因为神是最好的灵药。君王们需要神,所以世间才有神。   百姓们虔诚供奉的神,从来都不属于他们。神属于君王,君王要神显灵的时候,神就要显灵。君王要神大怒的时候,神就要大怒。一位合格的君王,懂得如何权衡神权与王权,因为这两样皆是他的化身。可惜,近百年来,这样的君王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君王被神权颠覆。   或许,将来世间不必有神,有帝即可。权力只有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用担心被谁反噬。   姬稷眸光烁烁,赵枝枝见他发怔,拿起筷子喂姬稷吃肉。   姬稷意识回笼,一口咬住她夹的肉,柔声叮嘱:“方才那种话,同孤一人说就行,莫要到旁人面前说。”   赵枝枝当然不会到外面说:“我明白,我只和你说。”   两个人重新就“神明中到底谁最俊”的问题,热火朝天地探讨起来,说到天亮还没说完,晨曦照进屋里,夏风中缠绵鸟叫,旧的一天意犹未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睡过去前,赵枝枝不忘自己的字:“我的字取好了吗?”   “取好了。”   “叫什么?”   “凰鸾。”姬稷亲亲她的额头,“凤凰的凰,鸾鸟的鸾。”   赵枝枝迷迷糊糊记下自己的字,轻轻哼了声。   凰是凤凰,鸾也是凤凰,凤凰中的凤凰,也还是鸟。   以后,她就是鸟中之鸟了。 第122章 122章的赵姬   加冠大典之后, 前来观礼的人们陆续离去。人都走完了,赵国与鲁国的使臣还没走。   殷王室重新召见赵使后, 赵使心满意足地走了。   赵国使臣一走,就只剩下一个鲁国使臣。   鲁国使臣不是不想走,他有王命在身,要为鲁国送公主来帝台一事与鲁皇后相商。鲁王的意思, 不打算等到冬天了, 帝太子加冠礼一成, 便将两位公主送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从前, 小小一个殷王室的太子妃之位, 算不得什么。两国缔结姻亲, 至少也得以王后之位相许,许一个太子妃的位子, 聊胜于无,没哪个王室会争先恐后争夺。   当年殷鲁联盟, 鲁国许一个公主做殷王后, 殷国许一个公主做鲁王后。这个殷国公主就是信阳。为显殷王室诚心,信阳比鲁皇后早一年去鲁国,当时的老鲁王虽未册立太子, 但大家都认为鲁王的长子会成为新鲁王。   信阳去鲁国时,鲁国许给信阳的是王后之位。老鲁王垂垂老矣,不愿耽误佳人,信阳的婚事落在几个王子中。   谁娶了信阳, 谁就能做鲁王。为这一句沸沸扬扬的虚话,鲁王室一度闹得人仰马翻。   老鲁王为安定王室,便说自己已经定下新王人选,待他一死,传位诏书便会公布天下。大家都猜新王人选是大王子,大王子也觉得是自己,他顺理成章求娶信阳。   信阳与大王子同屋一年后,老鲁王死了,鲁国发生内乱,老鲁王的诏书被毁,上面到底写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鲁国贵族扶持二王子登位,也就是现在的鲁王。   二王子已有王妃,在大王子求娶信阳一月后成的婚。信阳与大王子同屋,但并未成婚,算起来两人并不是真夫妻。依照当年殷鲁联盟的誓约,无论谁做鲁王,信阳都必须是王后。   当时有流言传,说信阳当年在殷都时就与出使殷国的二王子情投意合。信阳作风,一贯放荡不羁,少女时期的情事更是数不胜数,与一个王子往来,再寻常不过,连私相授受都算不上。因为她都是光明正大。   信阳最终还是没有成为鲁王后,她正式嫁给了大王子,也就是现在的武昌侯,传闻中被戴了无数个绿帽还为情敌养女儿的那位。   此次信阳回帝台,鲁王并不知情,鲁使自然也就不知道。鲁使在加冠大典上看到信阳,吓了一大跳,之后为了与鲁皇后商量送鲁公主们来帝台的事,不得不逗留,只好拿信阳做借口——信阳何时回鲁国,他就何时回鲁国。   鲁使虽然对信阳擅自回帝台的事不满,但让他当面指责信阳,他是万万不敢的。鲁使甚至连写信告知信王的勇气都没有,他让鲁皇后写,鲁皇后不写,让他自己写。鲁使没这个胆子,回了鲁国,他还想多活几年。   鲁使不打算插手信阳的事,他只想用信阳做个幌子,好让他能够在帝台多结交几个殷贵,在鲁王将公主送过来之前,为公主们嫁入殷王室做准备。   鲁皇后忙完了加冠大礼的事,一身轻松,才轻松没多久,就被迫面对新一轮的麻烦,她不是很开心。她想喘口气。   “何必这般急。”鲁皇后对鲁使说。   鲁使道:“如果殷王室还是殷都的那个殷王室,倒也不必急,太子要娶妃,得他自己一个个去求娶。几年前殷王室刚成帝台的殷王室,那时其实也还好,因为大家都没将称帝的殷王室当回事,帝太子娶妃,虽不必自己求娶,但来争抢的人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可现在——”   后面的话,鲁使不必说,鲁皇后也明白,她长叹一口气,不知该喜该忧。   帝太子加冠大礼后,往帝台送公主的绝不会只有鲁国。与其晚送,不如早送。   鲁皇后道:“我这就准备起来。”   鲁皇后忙活起来,鲁使也没闲着,在帝台各处往来。往来了没几天,府门都没认全,鲁使就被告知,殷王室将派人为他饯行。   信阳回鲁国了,他这个鲁使自然也就不必再留在帝台。   鲁使讶异,与前来送话的人问:“公主这就回鲁国了?”   他以为信阳至少会在帝台待三个月,等鲁王室派人来接才会回去。   那人答:“昨天回的,帝太子亲自送到城外。”   鲁使愣住,百思不得其解,一时分不清信阳到底是被殷王室赶回去的,还是自愿回去。   上次加冠大典之后,赵枝枝对信阳念念不忘。   她觉得信阳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和她不一样。   要是能再见见信阳公主,和她再说上几句话就好了。赵枝枝如此这般想了好些日子。   她原本打算在冠礼之后向太子提出面见公主的请求,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信阳公主大老远赶回来,此时正是与亲人团聚的好时光,哪有空搭理旁人?   为了不打扰信阳,赵枝枝很礼貌地等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等她再次想起这件事时,信阳已经走了。   姬稷喘着热气从赵枝枝身上翻下来,确切来说,他是被踹下来的。但赵枝枝也不是故意踹他,她就是突然听到信阳回鲁国的事,一不小心,腿蹬了一下。   姬稷闪躲及时,热得不行,顾不上和她计较,拿过床头的大蒲扇大力扇起来。   姬稷自己扇着凉风,不忘身侧的赵枝枝,将风往她那边送。   赵枝枝往里滚了滚,滚到床那头,紧贴墙壁,趴着向下,一张脸埋进枕头,两条腿曲起来在空中踢来踢去,极为沮丧。   姬稷挪过去,继续扇风,问:“还弄不弄了?”   赵枝枝正忙着专心沮丧,哪有心思继续做那档子事:“不弄了!”   姬稷推推她:“是不是热昏了?晚上就能凉快了,孤已经派人去王宫取冰。”   今年夏天格外热,云泽台备的冰不够用,为着用冰的事,家令已经自罚了。   姬稷还沉在欢爱的余乐中尚未清醒,热得大汗淋漓,那股劲还没消下去。   他寻着赵枝枝的耳朵亲了亲,伸手去拽她的手,想要继续,又怕热,目光垂涎,眼巴巴地盯着赵枝枝看。   “去不去自雨亭?”扇了半天风,赵枝枝鬓边被汗浸湿的发都被风干了,她的两条腿不再躁动不安地晃来晃去,姬稷这才伏下去问。   赵枝枝从枕头里抬起脸,满脸不高兴:“我哪都不想去。”   姬稷诱哄:“让你骑马儿,在自雨亭骑。”   赵枝枝无情地拒绝:“不骑。”   姬稷没辙了,万般无奈:“你要早点说,孤早就送你进宫见长姐了。”   赵枝枝将脑袋侧过去,不看他,默默伤心。   姬稷探过头,见她闭着眼,上手挠她:“不就是没见到面吗?你要真伤心,孤派人送你去鲁国做客就是。”   赵枝枝猛地睁开眼半撑起来回身看他:“我才不去。”   姬稷笑着捏捏她脸,语重心长道:“这次没见着,下次见便是,以后多的是机会。”   赵枝枝闷闷吐口气:“也只能这样想了。”   姬稷撩开她遮耳的长发,扇风的力道慢下去,热情的大风变成柔和的微风。   赵枝枝眯着眼享受他的风,眉间的烦恼缓缓褪下去。   她想起赵朔的事,问:“你是不是派哥哥去送公主了?阿姐来信说,兄长最近不在帝台。”   姬稷:“没有,他没去送。”   “那他去哪里了?”赵枝枝不由自主担心起来,“是去做危险的事吗?”   “不危险。”姬稷一下下抚着赵枝枝的眉,缓声道:“孤派他去赵国了。”   “去赵国作甚?”   “去赵国找赵王借兵。”姬稷柔声道,“莫担心,借兵不是为了打仗。”   赵枝枝问,“那是为了什么?”   姬稷手往下,轻轻捏住她的樱桃小嘴:“长姐要借护卫,殷王室不能给她殷人的士兵,所以要借赵人的士兵来用。”   赵枝枝似懂非懂,脑海中各种念头转了一圈,最终什么都没问,低下脑袋往姬稷手掌上撞,嘴巴被捏住,说不了话,发出嗡嗡嗡的抱怨声。   姬稷笑着放开她的唇,狠狠啄了下,啄完拿过一旁的纱衣披到她身上,抱起人就往外面去:“走,去自雨亭。”   赵枝枝在他怀里哼哼:“蚊子咬不死你。”   姬稷一顿,走回去拿白玉香囊,腰间挂不了,戴到脖子上,露出春风得意的笑容:“有这个在,其他蚊子咬不了,只有一只叫枝枝的蚊子能咬上几口。”   赵枝枝嘴角高高翘起,做出张嘴咬的架势往他身上嗷呜两口。   姬稷配合嚎了声:“哎呀被咬了好痛。”   赵枝枝笑声清亮:“等会我要骑马!”   姬稷立马应下:“尽管骑。”   今天的自雨亭,地上没一条小童,两条声势震天的鱼霸占了整个自雨亭。   众人被赶到远远的地方候着,小童们全都被迫捂住耳朵。   女医随们面不改色地讨论接下来该如何伺候赵枝枝。   “待会替赵姬揉腰的时候,得比往日更轻柔。”   “清洗的时候用温水,冷水太凉,赵姬会不舒服。”   “衣梅得多备几颗,今日赵姬的嗓子肯定比往日更嘶哑。”   女医随们互相交换完心得,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聆听不远处隐约响起的声响。   今天的赵姬,也和往常一样热情。   一个热情的赵姬,足以令太子殿下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也许这事到晚上都停不下来。   众人交换眼神,自觉往后又退了几步。   数日过后,赵枝枝从姬稷这得知赵朔回帝台,她正好想去看赵姝,刚巧赵朔也回来了,她修书一封,让赵朔去孙府。   兄妹三人在孙府相聚。   赵枝枝第一次来孙家,她坐着太子的仪仗进去,摆足了派头。   听闻太子的赵姬驾临,整个孙家都轰动了。孙家人全都跑来看赵枝枝,他们远远地藏在墙后门后篱笆后。   孙鼎目光一扫就是一片人头窜动,他连连叹气,大惊小怪,成何体统?一个宠姬而已。   孙鼎命人去训斥那些跑来看热闹的,让他们全都各回各屋,没几个人动。直到孙鼎自己拿鞭子去抽,大家才纷纷跑开。   孙鼎没有出面接待赵枝枝,他对外称病,让孙馆出面,一转头自己躲在门后望。   孙鼎伸长脖子看了好几眼,心中感慨:确实是美。   自从赵枝枝向姬稷请教了如何震住场面后,她一直等着这个机会学以致用。   太子教了她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不是她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但是没关系,太子为她量身定做了一个上手就能学会的法子——沉默。   到了新的地方,碰到新的人,不知该如何应对时,那就干脆不要应对。   闭上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以不变应万变。   惜字如金的人,更能让人畏惧,尤其当这个人身处高位时。一个有身份的人,不必主动与人说话,自然有人来讨好他,揣测他的喜好。给予旁人揣测的机会,才是一个高位者该有的姿态。   太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笑道:“我又不是你。”   太子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因为她忙着出门。   赵枝枝迟来的疑惑这时冒出来,应该问问的,他到底说了句什么?   赵枝枝回过神,已经走到赵姝的大屋。   赵枝枝人前强行冷漠的伪装瞬时瓦解,咻地一下奔过去:“阿姐,阿姐!”   孙馆还没来得及客套,但见一阵风从他面前旋过,抬眼一看,哦,是刚才冰冷端庄派头十足唬得他心里直咯噔的赵姬。   从进门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哼,一个笑都没露的赵姬,此时此刻正伏在他的妻子怀里,叽叽喳喳地说话。   孙馆想到刚才自己的小心翼翼,顿时哭笑不得。   孙馆心中石头落地,脚步轻松,大步上前。   才刚走出一步,被人拦住。赵朔冷峻的眸光落下来,“多谢孙兄的招待,接下来就不必麻烦了。”   孙馆皱眉,开口就要争两句,赵朔转身走开。   孙馆站在原地,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双手负背,不甘不愿地走开了。   屋里,赵枝枝已和赵姝聊起来,她的手沾上赵姝的肚子后就没再移开过:“怎么没鼓起来?你又不胖,应该高高鼓起来才是。”   赵姝:“你懂什么,这才几个月,鼓个屁。”   赵枝枝忙地捂住赵姝嘴:“嘘,不要说屁啊屁的,会被孩子听见。”   赵姝挣开赵枝枝的手,带着她的手重新捂上自己的肚子,低头对肚子道:“你跟你小姨说,你就爱听屁话。”   赵枝枝又要捂她嘴,赵朔进来了:“莫要打闹。”   赵枝枝乖乖地放下手,指着赵姝向赵朔道:“兄长,阿姐说粗鲁的话给孩子听。”   赵姝坚决否认:“没有!”瞪了瞪赵枝枝,悄声:“好哇你,学会告状了!你这只小老鼠,变成坏老鼠了!”   赵枝枝据理力争:“我现在有字,阿姐不能再唤我小老鼠。”   赵姝哇一声:“取了何字?”   赵枝枝骄傲地介绍太子为她取的字:“凰鸾,现在我叫赵凰鸾。”   赵姝一只手在空中比划:“又是凰又是鸾,你这是要展翅高飞做鸟中之王啊。”   赵枝枝顿了顿,随即点点头:“嗯!”   展翅高飞,鸟中之王,她喜欢这个寓意。   “鸟中之王,也还是鸟。”赵姝一把抱住赵枝枝,“我的小老鼠成小鸟儿了。”   赵枝枝瞬时趴到赵姝怀里,露出软乎乎的笑容。   小鸟儿就小鸟儿吧,听起来也不错。   赵朔静坐一旁,默默端起几案上的酸梅汁喝。   待赵枝枝赵姝说笑完了,他收回落在赵枝枝身上的目光,看向赵姝,问:“什么时候生?”   赵姝掐指一算:“最早也得冬天了。”   赵朔嗯了声,没再说话,指了屋里搬进来的大箱子:“十万刀币,你先拿着用。” 第123章 123章的赵姬   赵姝震惊地看着赵朔, 赵枝枝也震惊地望着赵朔,姐妹俩齐齐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赵姝赶紧将门关上, 打开箱子一抓一大把刀币,眼睛闪闪发光,比星星还亮。   赵姝忙着摸钱,赵枝枝忙着给赵姝擦手:“脏死了, 脏死了。”   赵枝枝时刻谨记上次数钱时太子说刀币有多脏的话, 这上面可能沾过五谷轮回之物呢!一大箱子刀币, 也就是一大箱子五谷轮回之物。   赵枝枝将太子的话说给赵姝听,让她别摸钱了, 赵姝哪里听得进去, 这么多刀币摆在面前, 谁能忍得住不摸?   赵枝枝:“真的很脏!”   赵姝:“好多钱!”   赵朔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姐妹俩叽叽喳喳各说各的。   赵枝枝劝解无效,自动放弃, 她不想和赵姝说话了,抬头同赵朔闲聊:“我第一次知道, 原来赵家这么富裕。”   赵姝不被缠反倒不习惯, 从摸钱的快乐中短暂抽身,抢白道:“何止是你,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十万刀币可不是个小数目, 随随便便一送便是十万,这样的好事,过去她想都不敢想。   以前的赵家可没这个能耐!   赵朔神情淡淡:“赵家原就有家底在,我只是花了点心思在上面而已。”   赵枝枝惊叹:“兄长真厉害。”   赵朔余光望见她目光敬仰, 两汪水亮的眸子似湖水般波光潋滟。他扣在白瓷碗上的手指攥紧,将已经喝到底的酸梅汁又饮一遍,一滴多余的酸梅汁都没沾到,抿抿嘴,偏做出喝饱了的模样。   “吱吱想要钱吗?”赵朔盯着碗底看,缓缓问出声。   要多少都可以,他有的是办法。   赵枝枝摆手:“不用,不用,兄长留着自己用。”   赵姝提醒她:“还有给我用。”   赵枝枝依言修正:“兄长留着给自己和阿姐用。”   赵朔默声,半晌,又道:“是怕被太子知道吗?我不会送去云泽台,放到外面你自行取用。”   赵枝枝:“不是的。”   赵姝得了十万刀币很是兴奋,赵枝枝和赵朔说话,她也想说话,插嘴道:“兄长这话问的,她怎会怕太子知道她藏钱?前几日她还写信告诉我,太子又送她什么什么宝物,她的库房又装满一间。”   赵枝枝又羞又愤:“阿姐!你怎能将这种事说出来,下次我再也不告诉你了!”   赵姝置若罔闻,指着赵枝枝继续同赵朔道:“兄长竟然担心她没钱用,只怕全天下最富裕的女子就是她了!”   赵朔放下手里的瓷碗,“宝物虽好,不能变卖,也只是观赏之物。”   赵姝:“不能变卖确实可惜,可她手里有云泽台钱库的钥匙!要用多少刀币,直接取便是。”   赵朔一怔,问赵枝枝:“你掌了云泽台钱库的钥匙?”   赵枝枝瞪赵姝一眼,回答赵朔的问话:“上个月太子给我的,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后面那句话赵姝没听过,讶异道:“那你还告诉我?”   赵枝枝别开脸不理她,赵姝晃她,她才闷出声音来:“你又不是别人。”   赵枝枝看了看赵朔,道:“兄长也不是别人。太子说了,可以告诉阿姐和兄长。”   “凰鸾,赵凰鸾。”赵姝感动了,她甚至脱口而出赵枝枝的字,赵枝枝被唤了字,重新高兴起来。   姐妹俩没再急眼,赵姝去牵赵枝枝手,赵枝枝不让牵,因为赵姝刚摸完钱。   两人闹了一会,赵朔沉沉出声:“有了钱库的钥匙,挺好。”   赵枝枝努努嘴:“不好。”   赵姝听到这,啧一声笑她,“都给你钱库钥匙了,还不好?”   赵枝枝哼道:“太子说,有了钥匙,月钱就不用领了。”她特意强调,“以后我就没月钱了!”   赵姝:“钱库都是你的,领不领月钱有什么区别?”   赵枝枝:“我就喜欢听每个月刀币倒进宝箱的声音。”   赵姝:“你有钥匙,随时随地取一车刀币倒进宝箱听声音。”   赵枝枝想了想:“那倒也是!”   赵姝气笑,伸手就要掐她脸,掐了几下没掐到,全被赵枝枝躲开。赵枝枝将箱子合上,赵姝唤人进来净手,在赵枝枝的要求下,赵姝反复洗了三次手。   赵枝枝满意了,主动将脸递到赵姝手里,赵姝拧了拧,没下重劲,拧完后心里畅快了。   黄昏将至时,赵朔提醒赵枝枝,该走了。   赵枝枝依依不舍和赵姝告别,临别前不忘吃掉案上最后一口小食,赵姝在后面喊:“我的肉兜子呢?”   赵枝枝:“不是我吃的!”   跑得飞快。   出了孙家,大道上落日余晖,暑气从地底钻出来,路两旁大树茵茵,道路尽头瓦盖土屋隐在朦朦胧胧的热气中,往前再走几步,路上没有洒水,一踩下去扬起无数灰尘泥土。   赵朔换了条路走,绕了远路,没走大道,路上行人甚少。   赵枝枝没乘车,她想走走路,鞋面与裙角渐渐被灰尘覆住。   赵朔紧锁眉头,停下脚步,低下腰替她擦擦鞋:“还是乘轺车吧。”   赵枝枝:“再走走。”   云泽台的人隔着一段距离跟随,随从太多,再如何放轻脚步,亦有震天的声势。   有人从屋里冒出脑袋看。   赵朔撑起牛皮伞,挡去大半视线,问:“要戴帷帽吗?”   赵枝枝仰起脸笑道:“不用。”   赵朔将伞压得更低。   天边彤红的霞光与淡紫的昏夜交织,大雁飞过,各家升起袅袅炊烟,远处传来牛车声与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声。   赵朔浅吸一口气,鼻间是热燥的尘土味,他侧过眸子,目光顺着赵枝枝乌黑的鬓发梳下去,梳到她垂到地上的裙摆,裙摆全弄脏了,他伸出手想要提一提,手悬在空中,悬了半晌,没能落到裙上,攥成拳收回袖子里。   赵枝枝顺着视线往下看,看到自己华贵的衣裳像是在土里打过滚似的,惊呼:“好脏!”   她这一声唤出来,很有太子嫌弃人脏的风范。   提起裙,重重拍了拍,拍不掉,又放下去,不管了:“算了,脏就脏吧。”   赵朔:“脚累吗?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赵枝枝:“不累,一盏茶的功夫而已,我在云泽台靠脚走上半个时辰都不累。”   赵朔蹙眉:“去哪要靠脚走上半个时辰?太子不让你乘车吗?”   赵枝枝连忙解释:“不去哪,吃完夜食消食,太子和我一起走。”   赵朔:“原来如此。”   赵枝枝继续道:“以前我走上一刻钟就不想走了,现在坚持半个时辰还能接着走,气不喘脚不酸,大概是因为每日走路消食的缘故,现在我很少生病。”   她骄傲地伸出五个手指:“已经五个月没喝过任何药了。”   赵朔含笑:“那就好。”   赵枝枝侧头看赵朔,她想到太子提过的事,悄悄问:“兄长,殿下说他有意为你择亲,可你不乐意?”   赵朔脚步一顿,声音平静:“我确实不乐意。”   赵枝枝:“兄长为何不乐意?有哪里不满意的,尽管告诉我,我替兄长想办法。”   赵朔眸中敛起一抹苦涩笑意,他的脚步又沉又重,踩进土里,却半点声响都无。他的声音轻得像枯萎落叶,缓缓飘落下来:“并非别人不好,而是我不好,若是有人嫁给我,她这辈子就毁了。”   赵枝枝听得迷迷糊糊,她坚持认为:“兄长很好很好。”   赵朔回眸凝视她,“回去告诉太子,我只想全心全意为殷王室效力,我的心思不在婚嫁上,此生此世都不会娶妻生子。”   赵枝枝呆住:“兄长。”   赵朔:“时辰不早了,乘车回去吧。”   一辆轺车,两道身影,赵枝枝偷瞄赵朔多次,赵朔正视前方,眸光深邃,神情寡淡。   车动起来,便有了风。风扑到脸上,是热烫的。   赵枝枝脑海中反复思忖赵朔刚才说的话,想了一遍两遍三遍,震惊的余热散尽了,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这惆怅并未持续太久,马车停到云泽台大门前时,她的惆怅也停下了。   不是人人都要娶妻生子,太子不也说了不要孩子吗?连她都知道世间有比嫁娶生孩子更重要的事,更何况是兄长。   人该怕的不是寂寞孤单,而是不知自己是谁,要什么,去哪里。   赵枝枝:“我会和殿下说的,以后兄长不必再为此事烦心。”   赵朔笑了笑,没说话。   赵枝枝很快被其他的事吸引过去,她看到了太子,太子乘坐的轺车正从大道朝云泽台而来。   赵枝枝迫不及待招手晃:“殿下,殿下。”   赵朔一没留神,赵枝枝从车上跳下去,她从他的眼皮底下跑开,提着裙子往太子的轺车奔。   他愣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背过身,脑袋沉沉低下去。   秋老虎褪尽最后一抹热意时,鲁国两位公主的车马来到了帝台城外。   此次鲁国公主来,鲁王事先并未告知帝台,人送过来了,才往王宫里递信,恳求帝天子暂留两位公主做客。   留人做客,举手之劳,哪怕住上一两年,也不算个事。   提前打个招呼,一切都好说。   偏偏鲁王没有打招呼,他直接将人送了来。   姬重轲很不高兴。他装作不知道鲁公主们的到来,任由鲁公主们留在城外,横竖就是不派人前去接应。   姬重轲半个月都没往鲁皇后宫里去,鲁皇后等了十天,等不下去,她决定自己去接鲁公主们。   莫夫人劝她:“再等等罢,看陛下怎么说。”   鲁皇后并非痴傻,她知道姬重轲不高兴,可她没有办法,那是她的妹妹们。   一个皇后,总该有点用处。   她不单是一个人的妻子,在她成为陛下的妻子前,她也曾是别人的姐姐。   鲁皇后没有去求姬重轲,因为姬重轲不会见她,她让双生子去拦姬重轲,将她的信拿给姬重轲,信上告知姬重轲,她要去接她的妹妹们了。   鲁皇后嫁入殷王室八年,当年她新嫁第一年被迫匍匐在地上伺候王太后时,都没吭过一声。这是她第一次强硬地说要去做什么。   姬重轲没有阻拦鲁皇后出宫。   鲁公主们在城外住了半个月,日日胆战心惊。护送她们的鲁使进不了城,她们也进不去,只能在驿站逗留。   她们怕被人笑话,更怕被人杀害。   王上说,要进帝台的公主不止她们两个,别国的公主也会来。她们必须尽快赶路,进了帝台,就安全了。殷王室会保护她们,不会让她们出事。   她们想进城,想被殷王室庇护,如今她们就在帝台城外,却连城门都进不去。   鲁公主们在驿站住了半月,人瘦了一圈。   “小绿,小娥。”鲁公主们待在暗无天日的小室里,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唤她们的名字。 第124章 124章的赵姬   鲁皇后嫁入殷王室后, 就再也没见过两位小公主了。   她离开鲁国的时候,公主们还是稚童, 一眨眼八年过去了,她们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八年未见,鲁皇后仍能一眼认出自己的两位妹妹,她准确无误地唤出两位公主的名字:“小绿, 小娥。”   可是妹妹们却不认得姐姐了。   小绿公主比小娥公主年幼一岁, 她往小娥身后躲, 轻声问小娥:“姐姐,那是谁?”   小娥看着推门而入的鲁皇后, 这个人很眼熟, 可她不敢相认, 她下意识牵着小绿往屋里躲。   “是天子的皇后吗?”小娥鼓足勇气问。她看到门后那些宫人了。   鲁皇后跑上前将两位公主抱进怀里,哽咽道:“是我, 是姐姐。”   公主们在鲁皇后的怀抱中缓缓松开害怕紧张的心弦。   这个怀抱她们认得,曾经无数个日夜, 她们都被姐姐抱在怀里哄睡。   她们的母亲死得早, 是姐姐一直照顾她们,后来姐姐走了,就再也没人抱过她们了。   屋里起了哭声, 三个人抱做一团。   鲁皇后为两个妹妹擦眼泪,柔声道:“好了,莫哭了。”   她温柔的一声低哄,却换来两个妹妹战战兢兢的惊慌。她们立刻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张着水汽朦朦的眼,听话乖巧地仰起脸,好让鲁皇后看清,她们没有哭了。   鲁皇后心头一刺,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掀起涟漪,她重新将两个妹妹抱进怀中。   她轻轻拍着她们的背,低声道:“我这就带你们进王宫。”   两位公主连忙道谢,她们恭敬地垂下眉眼,像曾经在王上面前那般,她们向鲁皇后宣示自己的忠诚。   她们熟练地低下头,习以为常说着那些她们应该说的话,她们不用跪伏到地上,就能显出自己的卑微。她们很早就学会这种向人示弱的方式,公主是高贵的,公主的臣服也该是高雅不失礼数的。   低贱的人屈从高贵的人,高贵的人屈从更高贵的人。在两位公主眼里,鲁王是更高贵的人,鲁皇后是更高贵的人,整个殷王室的人都是更高贵的人。   小公主们的卑躬屈膝,优雅而慎重,她们并不担心鲁皇后会因此不喜,她们认定鲁皇后会为此高兴。王上很喜欢她们的顺从,他总是夸她们贤良淑德,全天下的公主都该像她们这样。   鲁皇后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她心里难受,没由来地难受。   不该是这样。鲁皇后在心里说。她将两位妹妹往怀里扣得更紧,这样她就不用看她们脸上被驯服得像家犬一样的神情。   “我是你们的姐姐。”鲁皇后怔怔地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们不必再说那些话,她翻来覆去重复这一句话。   公主们将嘴闭上,从鲁皇后开口说话那刻起,她们便自觉听她说话,全身心地投进她说的话里。直到鲁皇后自己停下来。   “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鲁皇后说累了,她将话抛给两位公主,“问什么都可以。”   公主们停顿片刻,短暂的寂静后,小娥轻声试探:“姐姐,帝天子会赶我们走吗?”   鲁皇后一愣,“当然不会。”   小娥小心翼翼看着她,问:“可我们之前都进不了城,帝天子真的会准我们入王宫做客吗?”   鲁皇后不想让她们两个害怕,她选择善意的谎言,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公主们相信,因为传递消息的人出了差错,帝天子不知道她们的到来。   公主们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小绿忍不住露出高兴的笑容,她兴奋地问鲁皇后:“姐姐,我们是不是不用走了?”   鲁皇后:“是。”   小绿:“我们以后就和姐姐住一起了?”   鲁皇后:“对。”她握过两个妹妹的手,语气坚定:“你们只管放心在王宫住下,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这下连谨言慎行的小娥也笑起来,她虔诚地向鲁皇后献上自己的臣服:“我们都听姐姐的,姐姐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回王宫的路上,沿途的风景让两位公主稍稍放松下来,车里渐渐有了欢声笑语。   鲁皇后向妹妹们说起殷王室的人和事,所有的人都说完了,就是没提帝太子。   小绿想问不敢问,看向小娥。   来之前,王上说了,她们是来做太子妃的,至于她们两到底谁做太子妃不要紧,只要太子妃是鲁公主就行。   寻常联姻,一个公主就可昭显诚意,送两个公主,诚意加倍,是天大的诚意。看在双倍诚意的份上,殷王室定会从她们两个中挑选一个。这话是使臣告诉她们的,为了让她们放心。   可事情并不像使臣说的那么容易。   小娥思忖半晌,主动提及帝太子:“姐姐,帝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鲁皇后许久方答:“是个让人害怕的人。”   公主们一愣,被鲁皇后的回答吓到。小绿道:“可我听说,帝太子是个年轻英俊的美男子,他的笑容像春风一般,他浑身闪着金光,在他面前,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   小娥悄悄瞪小绿一眼,小绿缩回去,嘴里继续低语:“来往的商人都这么说,我没有乱说。”   小娥对鲁皇后道:“姐姐,小绿平时不这样,见到你太高兴,所以才会如此,我向你保证,以后她再也不会胡乱说话了。”   小绿知道小娥是为自己好,她点点头:“姐姐,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鲁皇后心中叹口气,对两位妹妹的唯唯诺诺束手无策,她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她们能放心地将她当姐姐,只将她当姐姐。就像以前那样。   “帝太子确实生得俊朗。”鲁皇后拍拍小绿的手背,又抚抚小娥的面庞,语重心长道:“不要怕,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刚发誓闭嘴不言的小绿立马道:“帝太子生得俊,他一定有很多女人吧?他有几个孩子?”   鲁皇后:“没有孩子,他只有一个女人。”   小绿瞪圆眼:“只有一个女人?”   鲁皇后:“他只有一个赵姬。”   小绿:“我知道这个赵姬,她跳的《绿袖》是天下最美的舞,大家都说,赵姬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连王上都这么说。”   小娥添一句:“还有你最近新学的枝字,据说也是出自她之手。”   姐妹俩对望一眼,忧伤地叹口气,不说话了。   鲁皇后见两位妹妹垂头丧气,她心里不是滋味,她不想让她们这么沮丧。   若要顺利当上帝太子妃,后面的难事还多着呢,现在才刚开始,怎能就此颓然?   鲁皇后鼓舞两位妹妹:“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只是个宠姬而已,你们是公主,就算要担心,也该担心别国来的公主。”   姐妹俩想想觉得也是,她们可是公主啊!   她们只需向那些比她们高贵的人低头,赵姬再厉害,她也只是个宠姬。谁家还没个宠姬?   往后她们若做了帝太子妃,帝太子要继续宠爱赵姬,她们不会阻拦他。谁会跟个宠姬过不去?   小绿想到什么,她问:“赵姬凶吗?她飞扬跋扈吗?爱欺负人吗?太子只有她一个人,是不是因为其他人都被她赶跑了?”   如果赵姬爱欺负人,那事情就得另当别论了。她们不会忍让的。   鲁皇后不知该从何说起。事实上,她对赵姬的了解,并不比两位妹妹多。   她才见过赵姬一面,而且还是在集宴上远远地望着,连句话都没说上。她两个儿子对赵姬的了解,都比她多,他们已经去过云泽台三次,高高兴兴地去,高高兴兴地回,没一次探到她想知道的事,就连谈到赵姬时,她要多问几句都不行。   鲁皇后叹口气,公主们慌张,以为皇后是想到赵姬才叹气,小绿有些急:“看来赵姬真的很凶了。”   鲁皇后决定让公主们自己见一见赵姬,反正以后都是要见的,晚见不如早见。   见完了,心里也好有个数。   鲁皇后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妹妹们:“过几日我便召赵姬入宫。”   鲁皇后一直都想见见赵枝枝,她想这件事想很久了,过去只是有想法,不一定非要做,但现在不同,她的两位妹妹来了,她需要让她们安心下来。一件神秘的事一个神秘的人,只会令人心生不安,若是不清楚不了解,那就掀开纱看清楚下面藏的是什么。   鲁皇后从未觉得赵枝枝是妹妹们的挡路石,其他想做帝太子妃的公主才是挡路石。但若她的妹妹们在赵姬身上浪费太多心思,只会得不偿失。为此,她必须宣赵姬入宫。她得让妹妹们知道,这只是个宠姬而已。   鲁皇后没有直接让自己的宫人去请赵枝枝,太子宠爱赵姬,绝不会让赵姬随随便便被一个宫人接进宫。鲁皇后使计让双生子去云泽台,没有明着说,但大家心知肚明,皇后要让赵姬入宫。   鲁皇后做好准备,要请上三四次,太子才会松口。去请人的双生子也是这样想的,连赵枝枝自己也是这样想。   当太子挥挥手让她进宫好好游玩的时候,赵枝枝还以为自己听错。   “那我真去了。”赵枝枝站在寝屋门口,回头望姬稷。   姬稷埋在竹简里没有抬头:“去吧去吧。”   赵枝枝大声:“我想在宫里待到酉时才回来,一一种了很多漂亮的花,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姬稷:“行行行,别在宫里吃夜食就行。”   赵枝枝心里一咯噔,一连串发问:“为何不能吃夜食?难道会有人在里面下毒吗?宫里的吃食,我是不是最好不要碰?”   “不让你吃夜食,是因为你要和孤一起吃夜食,你在宫里吃饱了,晚上谁陪孤用食?”姬稷看向她,笑道:“你要是怕,就别去了,省得提心吊胆。”   赵枝枝:“谁怕了,我才不怕。”   她再次强调:“我不怕。”   说完,牛气哄哄地走了。   家令见赵枝枝真走了,他捏一把冷汗,回身瞧太子,太子端坐几案后面,专心处理公务,完全没有将人追回来的意思。   家令在云泽台为赵枝枝操心惯了,其中挡下的暗箭有多防不胜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赵枝枝忽然往宫里去了,就像一朵悉心养在大室中的花朵,突然前往狂风暴雨的远郊,怎叫人不担心?   家令大着胆子提醒太子:“要让臣备车吗?”   太子睨他一眼,似是不满被人打断了思绪:“备车作甚?”   家令继续大着胆子道:“殿下不去宫里吗?”   太子:“不去。”   家令没辙,余光瞥见软席上赵枝枝新得的玉人小像,赵姬很喜欢这个玉人小像,走到哪里都要拿在手里把玩。他两眼一亮,道:“赵姬忘记她的玉人了,臣给她送过去。”   太子:“放下。”   家令怏怏将手缩回去。   “你能有这份心就够了,枝枝去宫里的事无需你操心,你去忙你的吧。”太子轻描淡写说道,重新拿起羊皮卷钻研公务。   家令应下:“喏。”心想,要是赵姬有个好歹,太子殿下你可别狂怒。   王宫,鲁皇后打发两位公主去殿外逛逛。   鲁皇后不知道双生子已经顺利接到赵枝枝,她没抱多大希望,一次就能让赵姬入宫。她不打算让妹妹们知道,召赵姬入宫是件艰难的事。这会让她这个做皇后的姐姐,很没有面子。   “天气好,去捕蝴蝶吧。”小绿公主提议。   “秋天哪有蝴蝶?”小娥在帝台王宫住了些日子后,没再像以前那般拘谨,说起话来连声音都响亮了些。   小绿:“有的,阿光说帝台的秋天也有蝴蝶。”   小娥公主不信:“定是阿光骗你的。”   小绿公主觉得自己不会被七岁的外甥骗:“昨天他还捕了一只,我看到了。”   小娥公主无奈:“那我们去花园瞧瞧。”   前往花园的途中,姐妹两个避开宫人,说起悄悄话。   赵姬今天也许会入宫,她们听到了。   至于为何是也许,她们也不清楚。   在她们看来,皇后召见太子的宠姬,宠姬定是要前来相赴的。   “姐姐到底召没召赵姬?”小绿公主好奇问。   小娥公主回答不出来:“可能没召,应该是赵姬自己想入宫,姐姐还没想好到底让不让她来。”   这样一想,事情就合理了。   小绿开始想赵姬入宫后的事:“如果她来,见到我们,不行礼怎么办?”   小娥:“那就让她行礼。” 第125章 125章的赵姬   从出云泽台那刻起, 赵枝枝的两只手就分别被双生子紧紧握住。姬冬冬霸占她的右手,姬泰山霸占她的左手, 一刻都不曾放开。   他们牵着她,仿佛是捧着一件宝物,轻易不敢移开眼。   因为牵着赵枝枝的缘故,姬冬冬胳膊痒都不能抓, 要抓痒就意味着得松开牵赵姬的那只手。他不能松手, 自己抓不了, 只好让姬泰山帮他抓。   姬泰山后背痒忍了很久,昨天被虫叮的包还没好全, 正好让姬冬冬帮他抓。   双生子互相朝对方伸出手挠痒痒, 挠痒的同时, 不忘牵紧赵枝枝。又要牵人,又要挠痒, 两人姿势十分滑稽怪异。   姬泰山对于姬冬冬的挠痒技术非常不满:“往上,再往上点, 哎呀, 抓重一点。”   姬冬冬一只爪子咻咻地抓下去:“抓完了,快帮我抓。”   姬泰山非常敷衍地替姬冬冬挠胳膊,姬冬冬大叫起来:“痛死了, 你轻点!”   赵枝枝看不过眼,下意识就要抽出手替他们挠挠:“我来吧。”   双生子立马将她的手往怀里扣得更紧,齐声:“不必。”   他们黑亮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嘴里说着不必, 但心底十分想要她挠痒。   好想被赵姬挠一挠。双生子同时在心里想。   他们去云泽台的时候,碰见过赵姬给家令的大猫顺毛,赵姬的手指又白又长,一下下抚着猫,温温柔柔,那只大猫极为享受地趴在赵姬腿上,叫人艳羡不已。   双生子很想做一次猫,被赵姬抱在腿上抚毛的猫,他们一定会像那只大猫一样在赵姬怀里睡得香甜。   双生子十分清楚,现在不是做猫的好时机,他们遗憾地想,等下次吧,下次他们一定要让赵姬替他们挠痒痒,挠到他们睡着为止。   现在,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双生子互看对方一眼,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停止互挠,挺胸昂首,郑重其事地握紧赵枝枝的手。   他们答应殿下的事,一定会做到。   他们要保护好赵姬,寸步不离。   这是双生子第一次接到正式的命令,来自帝太子的命令。此时此刻,他们不是谁的淘气弟弟,他们是智勇双全的殷人王子,是忠贞不二的臣子。试问,天底下,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七岁就能得到帝太子的赏识和重用?   没有了!   姬冬冬和姬泰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七岁小孩!   双生子越想越骄傲,他们俨然已将自己当做英勇的战士,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履行生死攸关的使命,而完成这件大事的关键所在,是牵紧赵姬的手,一刻都不要离开她。   等入了宫,一迈进宫门,双生子往赵枝枝身边贴得更紧了。   赵枝枝茫然地走在路中央,感受来自身侧两个小王子贴身护卫的友爱。   他们像黏在她身上的两个佩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甚至连走路都不看脚下,就看着她。   赵枝枝贴心地问:“是不是觉得冷?秋风寒凉,下次外出,该多穿些衣裳才行。”   双生子:“不冷不冷。”   赵枝枝很想问,不冷为何一直往她身上靠?   为着两个王子的面子考虑,她没有将话抛出口,任由他们牵着手,三个人将宽敞的大道走成了羊肠小道。   赵枝枝第一次进王宫,免不了有些紧张。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到皇后面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赵枝枝没将这次入宫的事当做是皇后召见,毕竟皇后也没下达的正式的命令。她认为自己只要做做样子,在皇后面前客套一下,然后就能愉快地和双生子游玩王宫了。   虽然是应两位王子之邀,前来王宫做客,但她不能不到皇后面前打个招呼。皇后是王子们的母亲,更是王宫的女主人。她来别人家做客,当然得去主人面前问声好。   赵枝枝生出种闯龙潭虎穴的错觉,她浅浅呼气,让自己尽量放松下来。   三人没有直接往皇后宫中去,因为姬泰山迫不及待想要炫耀自己新种的花。   “反正母后也不知道我们带赵姬入宫了,她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回来了!我们先去看花吧!”姬泰山同姬冬冬耳语。   姬冬冬不说话。他又没有花要给赵姬看。   姬泰山:“求求你了,哥哥。”   姬冬冬哼一声,眼睛眯起:“你唤我什么?”   姬泰山:“哥哥。”   姬冬冬扭头对身后不远处跟随的宫人们喊道:“你们在这等着,不准跟过来,更不准离开。”   只要宫人待着不动,母后就不会知道他们回宫了。赵姬本就是他们的客人,只是顺带着让母后见见赵姬,这次的东道主是他们,他们想带赵姬去哪里就去哪里!   宫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双生子就带着赵枝枝跑了。   “我种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花。”前往花园的路上,姬泰山无比自豪地介绍自己的花,自吹自擂的同时,不忘赞美赵枝枝:“那些花和赵姬一样美丽。”   姬冬冬:“赵姬更美丽!不要拿你的花和赵姬比。”   姬泰山坚持:“我的花是世上最美丽的花,它当然能和赵姬比。”   “一一的花一定很漂亮。”赵枝枝道。   在双生子的坚持下,赵枝枝早就改了对他们的称呼。她现在随太子唤两位王子那般,唤他们的乳名。   姬泰山眼中写满欢喜:“赵姬肯定会喜欢它们的。”   赵枝枝早就准备好了一大堆文绉绉夸赞花的话,就等着看花的时候用。他们来到花园,花园已有人在。   小绿公主在花园里捕了半天一只蝴蝶都没看到,还差点被蜜蜂蛰,她气馁地问小娥公主:“你看到蝴蝶了吗?”   小娥公主:“早就告诉过你,秋天没有蝴蝶。”   小绿公主不肯放弃:“有的,一定有蝴蝶。”   她目光一抬,忽然望见前方三道人影。是她的两个小外甥和一个陌生女子。   小绿公主愣了愣,看清女子的相貌,顿时惊为天人,呆呆地喊小娥:“姐,快看,蝴蝶。”   小娥正在弯腰看土里的虫子,没有抬头:“哪有蝴蝶?你看走眼了罢。”   小绿公主:“姐,你快看啊,那个人美得像蝴蝶。”   小娥这才抬起眼,看到被双生子牵在手里的赵枝枝,她瞪直眼,目光没有再移开过。   她们见过很多美人,她们自己也算得上是美人,可和这个女子相比,她们简直就是丑八怪。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人?   这人美得不似凡人,她是真实存在的吗?   小绿揉揉自己的眼睛,揉完再看,美人还在,不是幻象。   小绿:“姐,她是谁?”   小娥:“不知道。”   小绿紧张地拽住小娥的衣袖,她现在蝴蝶也不想捕了,花也不想闻了,她就想知道眼前这位美丽的女子是谁。   两位公主在王宫住下后,不是在鲁皇后的宫中待着,就是在自己的居所待着,最多就是来花园赏赏花,别的地方她们没有去,也不敢去。   对于王宫的人,她们也就认识一个莫夫人。至今为止,她们连帝天子帝太子的面都没有见过。   小娥很快从美人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她晃晃小绿:“怎么办,我们不知道她是谁,那我们要同她问好吗?”   小娥很少询问小绿的看法,她比小绿大一岁,所有的事,都是小绿问她,她拿主意。今日实在是慌了,所以才会脱口而出问小绿。   小绿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自己就是个迷糊蛋,哪能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做。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小绿很乐意说出自己的猜测:“她应该是殷王室的帝公主,她的穿着打扮和她举手抬足间流露出的高贵,定是公主无疑。”   小绿越发肯定:“她一定是公主。一个公主,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认出另一个公主。”   小娥不觉得一个人的穿着打扮能够看出她的身份,宫里的宠姬和夫人们亦能着华贵的衣裙和首饰。   她的注意力从赵枝枝的衣着打扮上移开,落到赵枝枝身侧两旁的双生子身上。   她虽然在王宫待的日子不算久,但也知道两位小外甥有多调皮捣蛋。能够让他们乖巧听话的人,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小绿说得对,这位美人一定是殷王室的帝公主。只有帝公主,才有可能降服两位小外甥。   她一定是殷王室身份最高贵最得宠的帝公主!小娥在心里想。   小公主们并不知道殷王室到底有多少王子公主,事实上,她们到现在为止,也就知道双生子和帝太子是兄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她们寄人篱下,最不该做的事,就是胡乱打听。   让她们知道的,迟早会让她们知道。不想让她们知道的,她们问了也没用,还会无故讨人嫌。   小娥将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小绿,小绿激动地说:“我就说了吧,她是帝公主。”   小娥忧心忡忡:“我们不能失礼,她是帝公主,她的身份在我们之上。”   小绿:“那怎么办?”   小娥:“我们向她行礼。”   说罢,小娥牵着小绿,主动上前。   她们款款来至赵枝枝面前,优雅地低下头:“鲁公主小娥/鲁公主小绿,见过帝公主。” 第126章 126章的赵姬   赵枝枝看到花园有人后就没再继续往前走了。   两位公主朝这边走来前, 赵枝枝正谨慎地向双生子询问他们是否认得花园里的人。双生子当然认得,他们将两位小公主的事告诉赵枝枝。   赵枝枝这才得知, 原来王宫里多了两位公主,公主们自鲁国而来,是皇后的妹妹。   “她们都不陪我玩。”姬泰山小声抱怨,“她们明明很想和我一起玩耍, 尤其是小绿小姨, 她可喜欢我的那些小玩意了, 我说要送她,她却不肯要, 她总是和小娥小姨一起待在屋里, 静静地什么话都不说。”   姬冬冬补充一句:“她们连王宫有几座宫室都不知道, 最多就是往花园里走走。”   赵枝枝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赏花,听一一和阿光的描述, 这两位鲁国公主似乎是两位稳重端庄的公主,她们来到花园身边没有宫人跟随, 应该是不想被人扰了赏花的兴致。   有些人喜欢静静地赏花, 就有人喜欢热热闹闹地赏花,比如她。有她和一一阿光在,此地绝不可能安静, 两位公主会嫌吵的吧?   公主们先来花园,他们是后来的,况且公主们是王宫的客人,他们让让也是应该的。   赵枝枝打定主意, 向公主们远远地行过礼之后就走人,她同双生子商议:“晚点再过来,我先去向皇后问安,好不好?”   姬泰山嘟起嘴。   赵枝枝摸摸他的手以此宽慰。王子的脑袋轻易摸不得,所以只能摸手。目前为止,她只敢摸太子的脑袋。   赵枝枝还要说话,忽然望见两位公主朝这边而来。   她们紧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面上的神情庄重严肃。   赵枝枝下意识咽了咽。   双生子察觉到赵枝枝的紧张,他们立刻挡到她身前,露出一个“不要怕有我们在”的勇士表情。   再然后,三个人听到两位公主的问好。   她们向赵枝枝行礼,唤她“帝公主”。   三个人僵住。   短暂的呆滞后,姬冬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姬泰山憨憨地向小公主们介绍赵枝枝:“她不是我和阿光的姐姐,不是帝公主,她是云泽台赵姬。”   姬泰山刚说完,姬冬冬立马添了句:“赵姬虽然不是帝公主,但我们非常喜欢她,她就和我们的姐姐一样。”   姬泰山注意到姬冬冬的眼神,马上点头:“对对对,和我们的姐姐一样!”   公主们的脸色极其难看。   实在是尴尬了。她们认错人,还向她行了礼。   这不是帝公主,这是赵姬,是帝太子的赵姬,是她们一直都想见一见的那个女子。   小绿公主面红耳赤,小娥公主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两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要是现在能挖个洞钻进去,她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藏起来。   高贵的公主怎能向一个宠姬主动行礼?   她们连对方是公主还是宠姬都辨不清,此事若是传出去,她们定会被当做笑柄,被全天下的公主们耻笑。或许会有人说,她们不配做公主,因为她们无知地向一个宠姬行了礼。   如果被王上知道,他定会嫌她们丢了鲁王室的脸面。   小绿又气又恼,她嘴都快咬破,眼泪在眸子里打转。可她不能哭,她是公主,决不能在人前落泪。   小绿委屈地瞪着赵姬:“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干瞪眼。   忽然赵姬垂下眉眼,恭敬地向她们弯腰低头,她的手抵在额心,虔诚地行着大殷庄严的见礼。   她优美修长的脖颈垂垂低下,柔软悦耳的声音没有半分洋洋得意,她谦恭地向她们行礼:“赵姬见过小绿公主,小娥公主,愿两位公主芳龄永续,日日喜乐。”   赵姬分别以殷人的礼和帝台的礼,向她们行了两次礼。   行完礼,她谦卑地垂手侍立,甚至连眸子都没抬起来,低着看地上,道:“今日赵姬得幸入宫陪两位王子游玩花园,能在此处遇见两位公主,更是赵姬的福分,若有叨扰之处,还望两位公主大人大量,原谅赵姬的无礼。”   小绿一愣,侧眸看小娥,小娥也怔怔发愣。   两人脸上被气红的自羞瞬时消散,犹如针芒在背的无助与恼怒亦全都消失,她们仰起脸挺直背,重新找回一个公主该有的自信与高贵姿态。   “原来你就是赵姬。”小娥公主的声音有些哑,因为她刚刚被自己气得胸膛都要爆炸。   小绿公主跟着说:“赵姬,我早就对你有所耳闻。”   赵枝枝:“但愿赵姬的粗鄙之举没有吓到两位公主。”   小绿公主特意将赵枝枝从头到脚扫一遍,道:“你和传闻中一样。”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一样美丽。   赵枝枝没有多做停留,她向两位公主告别:“赵姬还要向皇后行礼,就不打扰两位公主赏花了,赵姬先行告退。”   小娥喊住她:“等等!”   赵枝枝回身,悄声说:“公主放心,赵姬记性不好,方才的事,赵姬已经不记得了。”说完,她朝双生子眨眼睛,问:“五王子,六王子,你们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姬泰山憨憨道:“记得……”   姬冬冬立马捂住他嘴,“不记得了。”他天真无邪地看向两位公主,“小姨,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两位公主松口气。   前方赵姬和双生子的身影渐渐从视野中消退,小绿公主的目光依然没有移开,她呆呆地说:“姐姐,这个赵姬一点都不凶,她很温柔,也很知礼。”   小娥公主也在看赵枝枝远去的背影:“确实如此,我本以为她会趁机让我们难堪,可她竟没有。”   小绿公主下定决心:“我喜欢她,如果以后我做了帝太子妃,我会和帝太子一起宠爱她。”   小娥公主牵过小绿公主的手:“我的傻妹妹,等你当上太子妃再说。”   小绿公主沮丧:“那倒也是,现如今我们连帝太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长长的宫道上,双生子重新握住赵枝枝的手,三个人向着皇后的宫殿出发。   因为赏花计划的初步失败,姬泰山很是郁闷,他一郁闷,脑子就僵住了,刚才花园的事,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姬泰山晃赵枝枝的手,问:“赵姬,你为何要撒谎,你的记性明明好得很。”   姬冬冬嫌弃地翻个白眼:“姬泰山,你笨死了。”   姬泰山不甘示弱,同样嫌弃地翻个白眼给姬冬冬:“姬冬冬,你为何要骗人,刚才发生的事,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两位小姨向赵姬行礼……”   话没说完,被姬冬冬打断:“姬泰山,你真是个呆瓜!”   说完,狠狠地弹了弹他的额头。   姬泰山捂住额头,万分委屈地往赵枝枝身边靠:“赵姬,你看他!他欺负人。”   赵枝枝拿出太子哄她的那套:“哪里被打痛了?我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姬泰山踮脚仰起额面:“这里痛,这里痛。”   赵枝枝轻轻吹口气:“不痛了,不痛了。”   姬泰山满足地闭上眼,问:“赵姬,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撒谎。”   赵枝枝没有直接回答,她问:“如果一一半夜尿床,被阿光看到,一一希望阿光忘记,还是希望阿光记得?”   姬泰山脸红道:“当然是希望他忘记。”   赵枝枝没再说话,含笑看着他。   姬泰山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姨们误以为赵姬是帝公主,这件事会让她们丢脸,所以赵姬才那么说。”   赵枝枝点点头:“一一真聪明。”   姬冬冬小声:“聪明个屁。”   姬泰山装作没听见,反正他就听见赵姬夸的那句聪明,他疑惑问:“只是误认而已,根本就不算事。”至少不能和他尿床相比,他尿床那是真丢脸。   赵枝枝:“人人皆有在意的事,在你眼里不要紧的事,落到别人眼里,就成了天大的事。有时候一件小事,足以逼死一个人。”   姬泰山赶忙道:“我不记得了,我和阿光一样,刚才花园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姬冬冬踢他:“得了吧你。”   眼见两个小王子又要打起来,赵枝枝及时将他们分开,她牵着他们继续往前,不忘道:“虽然刚才我撒了谎,还让你们一起撒谎,但撒谎骗人是件很不好的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撒谎骗人。”   双生子应下:“知道啦。”   鲁皇后听闻双生子和赵枝枝来了,她没有立刻出去见,她打算先让宫人将两位王子接走,然后让赵姬在外面等着。   至于等多久,就看她的两个妹妹们何时回来了。   “到底去哪里了?”宫使慌慌忙忙命人去寻两位小公主。   鲁皇后听见,甚是不满,阻拦宫使:“她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宫使:“可是赵姬已经来了……”   鲁皇后声音陡然一高:“难道我的妹妹们不配让赵姬等吗?”   宫使立刻低下头。   派去接走双生子的宫人一身狼狈地回来了:“王子们不肯从赵姬身边离开,他们现在正在地上打滚,谁上前拽他们就咬谁。”   鲁皇后又气又无奈:“那算了,就让他们待着吧。” 第127章 127章的赵姬   赵枝枝和双生子从花园离开后, 两位小公主特意在花园停留片刻,算着三人差不多已经到达皇后宫中, 她们也往回走。   回到皇后宫中时,赵姬正端坐大室,她的身旁,两位小王子浑身脏兮兮, 像是刚在地上打过滚。   公主们见惯双生子的调皮任性, 她们面色寻常, 安静地坐到一旁。   “公主。”赵姬见到她们,低眸问好。   公主们朝赵枝枝颔首:“赵姬。”   皇后听说公主们从外面回来了, 这才从寝屋出来。入了大室, 先是瞧见软席上端坐的赵枝枝。不是她想看她, 是赵姬太惹眼,即使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阴影覆掉赵姬大半身形,也依然叫人一眼瞧见。   皇后立马将目光收回, 放到她的两个妹妹身上。   一来一回, 免不了比较。   令人更加不快的是,她的两个妹妹此时正悄悄地盯着赵姬看。   皇后略为心烦,只好不再看妹妹们, 她最终将视线锁定在她的两个儿子身上。   她的两个儿子,正在学毛虫爬行蠕动。   “我是一只虫,努力爬啊爬。”姬泰山说。   姬冬冬覆在姬泰山身上:“我是一只威武的大螳螂,我要吃了你这只虫。”   皇后头疼, 迅速将视线移开。   她往后退几步,给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出声提醒大室内自得其乐的众人:“皇后来了。”   大室内衣料窸窣,赵枝枝不发呆了,双生子不扮虫了,公主们不再暗悄悄盯着赵枝枝看,大家起身迎接皇后。   皇后从赵枝枝身侧而过时,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赵枝枝被皇后猛地一盯,她怔了怔,随即露出个含蓄的微笑。   皇后快速走开。   “阿光,一一,来。”皇后在华丽的小榻上席地而坐,顿时高出端坐软席的众人一截,她朝双生子招手。   双生子没有动,他们时刻谨记太子的叮嘱。   决不能离开赵姬半步。   姬冬冬:“我们脏得很,不想弄脏母后的衣裳,在软席上坐着就好。”   姬泰山:“是呀是呀。”   唤一遍唤不动,还能勉强遮掩过去,唤第二遍再唤不动,那就真的没脸面了。今日皇后绝对不允许任何落气势的事发生,她果断放弃让双生子上前的想法,改唤两位小公主。   儿子喊不动,妹妹一喊就动。两位公主亲昵地围着皇后坐,热情之余不失高雅的公主风范,皇后欣慰至极。   皇后和公主们说家常话,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仍是没有提起赵枝枝。   公主们察觉出这其中的微妙气氛,她们下意识看了看赵枝枝。   赵枝枝腰杆坐得越发直。   双生子很快反应过来,有时候他们和一大堆贵族家的小孩子玩耍时,也会这样对那些不招他们喜欢的小孩。   姬冬冬大声和赵枝枝说话,姬泰山也叽叽喳喳说起来。   双生子的大嗓门盖过大室内其他声音。   皇后被吵得耳朵疼,为了制止双生子,她不得不转眸望向赵枝枝,出声唤了她一声:“赵姬。”   赵枝枝恭敬垂眸:“赵姬在。”   皇后漫不经心地抚着公主们的手,问她们:“可曾有人对你们失礼?”   小娥一愣,小绿已经张嘴答道:“没有呀。”   皇后直接问赵枝枝:“赵姬向两位公主行过礼了吗?”   小绿明白过来,但她明白了也还是说:“行过了。”   小娥犹豫半晌,也跟着说:“赵姬见到我们就行过礼了,行了两次。”   “两次?”皇后皱眉。   小绿:“一次殷礼,一次帝台礼。”   赵枝枝起身:“公主们远道而来,赵姬不胜欢喜,赵姬愿意再次向公主们行礼。”   皇后:“不必了。”   赵姬已经行过两次礼,无论是殷礼还是帝台礼,都没有落下。若再在礼数上为难她,只会显得她这个做皇后的小气。   双生子赶紧将赵枝枝拉回去坐下,赵枝枝才刚坐下,就听到皇后说:“赵姬,跳支《绿袖》吧。”   宫人们纷纷伸头来探。今日大室内外伺候的宫人们格外多,是皇后特意调过来的。   自愿在宫人们面前跳舞,和被命令在宫人面前作舞,是不一样。   不等赵枝枝回应,已有人先一步替她答道:“母后,进宫的路上,我和一一打闹的时候差点摔下马车,幸好赵姬及时相救,为救我们,赵姬脚扭了,所以今日作不得舞。母后若想看舞,我和一一为母后作舞。”   姬冬冬的谎话,说得光明正大,他冲赵枝枝眨眨眼,拉起姬泰山就往大室中央,跳起不知道是什么舞的舞。   皇后面色黑沉,无奈双生子跳舞跳得太欢快,还有两位公主捧场打起拍子,她只好收起脸上的不悦,也挤出一个笑容来。   “跳得真好。”皇后道。   双生子在大室中央乱舞了一刻钟,气喘吁吁地坐回赵枝枝身边,额面满是汗。   赵枝枝拿出巾帕替他们擦汗。   皇后眉头又蹙起来,她清清嗓子,唤赵枝枝:“赵姬,听闻你有副好嗓子,不如唱一曲为我们助助兴。”   赵枝枝才刚张开嘴,姬冬冬喘着气抢在她前头对皇后道:“我们也想唱歌!”回过头,小声同赵枝枝说,“我们先唱,你再唱。”   王子高歌,便不能再说助兴一词。   双生子仰起脑袋,咿咿呀呀地唱起殷人的童谣。稚声稚气,五音不全,不算太难听,也称不上好听。   有双生子的抛砖引玉,赵枝枝随后唱起帝台的古调,歌声一出,满室惊艳,连皇后都差点听呆了。   她瞪大眼,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身体像是瞬时失去所有的知觉,浑身上下只剩两只耳朵。   短暂的震撼后,皇后很快清醒过来,但这清醒并没有半分用处,她视野所及的人,皆沉醉在赵姬歌声中。   皇后忽地后悔起来,早知赵姬的歌声会魅惑人心,就不该让她唱歌。   皇后好几次想要打断赵枝枝的歌声,思来想后,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赵枝枝唱完一曲,小绿公主痴痴问:“还能再唱一曲吗?”   皇后立马阻拦:“下次再唱吧。”   再唱下去,骨头都得被她唱软!   皇后尝试转移大家对赵枝枝歌声的注意力,吩咐人端来小食。   皇后原本的打算是软硬并施,硬的虽然失败了,但软的还是得继续,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说她故意为难赵姬。   皇后指了指赵枝枝案上的小食,闷声闷气说:“赵姬,这是我今日特意命人做的小食,只有宫中才有,你尝尝。”   赵枝枝:“多谢皇后。”   手刚伸出去,被人打落。一看,是双生子如临大敌盯着她面前的小食。   赵枝枝很紧张,她不敢吃皇后的小食,显然双生子比她更紧张,他们也不想她吃皇后的小食。   姬冬冬咻地一下站起来:“母后,我们已经带赵姬来和你问过好,现在我们要去别处玩,就不陪你和两位小姨了。”   姬泰山:“我们走啦!”   说完,两个人一前一后牵起赵枝枝,飞快往外跑,仿佛身后会有老虎追上来,一刻都不肯慢下来。   眨眼的功夫,人跑没影了。   大室没了声响,空气凝固,死一般的寂静。公主们胆战心惊地偷瞄皇后,皇后气得满脸通红,半晌回过劲,重重捶榻,咬牙切齿:“姬冬冬!姬泰山!”   宫道上,拽着赵枝枝飞奔往花园跑的双生子一人一个大喷嚏,因为打喷嚏的缘故,两个人脚步慢下来。   姬冬冬揉揉鼻子,收回朝后探查的目光,松口气道:“母后没有派人追上来,可以放心了。”   姬泰山扶着墙喘气:“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赵枝枝拍拍他的背,又替姬冬冬擦鼻子,柔声道:“多谢你们刚才为我解围。”   姬冬冬和姬泰山相对一视,两个人同时满足地笑起来。笑完之后,姬冬冬拉着赵枝枝的手晃了晃:“赵姬,你知道我们为何不让你吃小食吗?”   赵枝枝点点头,弯下腰,假装不知道原因,神色认真:“为何?”   姬冬冬:“因为我怕小食里下了巴豆。”   赵枝枝:“巴豆?”   姬冬冬继续道:“上一次,母后和莫夫人就给新进宫的美人下了巴豆,正好王父召了新美人,那一夜宫里可热闹了。”   虽然这样说出来不太好,但总比赵姬误会母后下毒强。巴豆并不会要人性命,最多就是让人出丑而已,他不想让赵姬认为母后是那种害人性命的大坏人。   况且小食里有巴豆只是他的揣测,他太紧张了,太想完成殿下分派的任务,所以才会拍落母后的小食。   姬冬冬伸出小拇指:“这件事只说给赵姬听,赵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赵枝枝勾住他的小拇指:“嗯,我发誓,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姬冬冬望着赵枝枝说:“赵姬,你不要害怕,母后心肠不坏,母后只是、只是比较笨而已,她不是坏人,你看她连对付新美人都用巴豆这种小孩子才会使的手段,连我和一一都比她更会捉弄人。赵姬不要害怕母后,母后真的不是坏人,等她发现你的好,她一定会像喜欢莫夫人那样喜欢你。”   姬泰山附和:“是的是的,母后会喜欢赵姬,赵姬别怕。”   赵枝枝既愧疚又感动,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两个孩子保护。为了保护她,他们甚至和自己的母亲作对。他们保护了她,还想办法同她解释,他们的母亲并不是坏人。   两位小王子的心像宝石一般纯净珍贵,他们本该快快乐乐地玩闹,却因为她,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忧愁来。   赵枝枝内疚至极,她忙忙道:“莫要担心,我知道皇后不是坏人,皇后是你们的母后,她有你们两个孩子,你们是世上最善良可爱的人,将你们养大的皇后又怎会令人害怕?”   双生子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来的时间,双生子带着赵枝枝在王宫到处游玩,王宫各处飘荡着双生子的笑声。   黄昏日落时,昭明出现在双生子面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双生子郁闷,他们不是很想看到昭明。因为昭明一出现,赵姬就得回去了。   昭明没吱声。他一直都在,只是无人发现而已。   太子已经知会过陛下,陛下准许他今日藏在宫中。这件事赵姬和两位小王子都不知情,所以他最好不要提。   双生子叹口气,恋恋不舍地朝赵枝枝挥手告别:“下次也要陪我们玩。”   “好。”赵枝枝信誓旦旦地应下,随即转身往外走。   昭明没有立刻跟上去。   他返回去,取出两件木牌,上面是太子亲手刻的“英勇无双”四字,木牌上还刻了两位王子的大名。   昭明:“殿下说,两位王子做到了自己答应过的事,值得褒奖。”   双生子一眼认出字是谁刻的,他们欢喜地将木牌挂腰间,同昭明道:“告诉殿下,我们做的可好了!下次殿下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昭明:“喏。”   双生子对着木牌兴奋了一阵,他们忽然想到还在宫里等他们回去的鲁皇后。   姬冬冬提议:“我们采些花回去送给母后吧。”   姬泰山点头:“好,我要将花园里最漂亮的花摘下来送给母后!”   姬冬冬:“送一百朵!”   王宫通往帝太子专用大道的侧门处,赵枝枝乘着轺车朝夕阳余晖散开的方向而去。   赵枝枝疑惑问昭明:“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条路?”   昭明没回答,他指了指前方,侧门尽头处,正停着一辆华丽的青铜大车。   太子来接她回家了。 第128章 128章的赵姬   太子带了小食来, 赵枝枝一入车就闻见扑面而来的美味香气。   小食堆在太子手边,全是她爱吃的小食。赵枝枝的欢喜顿时加倍, 变成心花怒放的狂喜。   她这一天对太子的思念,在他带来的小食里升华升华再升华,等她风卷残云咽下最后一口小食,赵枝枝闪闪发亮的眼睛终于移到太子身上。   “殿下。”赵枝枝想撒个嗲嗲的娇, 一声甜得发腻的呼唤刚出口, 便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嗝声毁掉了所有气氛。   一声嗝, 声声嗝。   赵枝枝捂住嘴打嗝,狼狈之余,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住太子, 仿佛在说, 你不准动,我马上就来撒娇。   太子哪能不动, 他给他的枝枝递水袋,看她喝了好几口水还是打嗝, 又伸手给她拍拍背, 按按她脖子下方的穴道。   他一按,赵枝枝不打嗝了。   赵枝枝惊讶极了,她摸摸被他按过的地方, 感慨:“真神奇!”   太子用嘴给她擦擦嘴,然后才拿出巾帕给她擦掉嘴上的油光和口水,最后给自己擦嘴:“前几日闲来无事看了本医书,上面就有写这个止嗝的法子, 算不得神奇。”   赵枝枝攀过去,抱住他的脖子,说:“其实我更喜欢另一种止嗝的法子。”   太子转过眼,等着她的法子。   赵枝枝嘟嘴点太子的唇,亲一下两下三下,最后还调皮地咬了咬。   “这样!”亲完后,赵枝枝脸是红的,但心里不羞,说起话格外响亮。   太子顺理成章将她抱到腿上坐。赵枝枝坐上去,特意挪了挪。两个人贴得更近了。   天气一凉,赵枝枝就不嫌弃太子的怀抱太火热了。等入了冬,寒风呼呼吹的时候,她可以挂在太子身上不下来。   赵枝枝找好被抱的最佳姿势后,两只手就腾出来了,她开始把玩玉像。   玉像也是太子带来的。她最近可喜欢这个小玉像了,有事没事就摸摸。太子说,玉养人,多摸摸有福气,而且太子送她的玉像,雕得和太子很像,所以她就更爱摸了。今天从云泽台离开的时候太匆忙,忘记带玉像,她还惆怅了一下下。   赵枝枝靠在太子怀里摸着玉像,唇角高高翘起,眉开眼笑:“你怎么来了?我又不是不回去,就算你不来接,我也会准时回去,我说过要回去吃夜食就一定会回去吃夜食。”   “那下次不接了。”太子答。   赵枝枝立刻撅嘴。   她不高兴的神情刚摆出来,姬稷就想投降了,可他想多听几句她的思念之语,于是他说:“如果你在外面的时候想孤想得紧,孤就来接你。”   赵枝枝今天想这想那,也想了太子,但是这份思念断断续续,并没有很迫切。王宫一日游兴奋又刺激,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的心思全用在王宫里的人和事了。   赵枝枝问:“ 不想就不来接我了吗?”   姬稷:“那倒也不是。”   赵枝枝嘴撅得更高。   姬稷撑过一次屏息的时间,撑不过第二次屏息的时间。他软了声调,没出息将自己刚说过的话咽回去:“接的,怎会不接。”   赵枝枝这才给他一个笑脸,姬稷长口气,脸贴上去,再也不敢谋划让她多说几句动听的情话。   枝枝的情话,不是他想听就能听,她这张红彤彤的小嘴,他最多只能亲一亲吻一吻,其他的事就不好说了,得看她的心情,强行从她嘴里抠话听,只会落得适得其反的下场。   姬稷发现自己思考这些细碎的事格外有劲,大概是平时想的全是朝政大事,偶尔有机会想一想小事,所以觉得格外放松。   他的枝枝并不觉得这样就行了,她又藏起笑,娇娇地问他:“你来接我,为何还带小食呀?”   这次姬稷没再耍嘴皮子,他老老实实说:“知道你在王宫不敢吃东西,你嘴又馋,一天下来,定是饿得慌。”   “谁说我不敢吃王宫的东西?”赵枝枝小声地为自己撑了撑场子,无奈没什么底气,于是迅速放弃自己最后的倔强,悄悄说:“确实不敢吃。”   “谨慎点没什么不好。”姬稷看出他的枝枝有些不好意思,或许是在双生子面前应了什么事,不好意思将人往坏处揣测。   但其实偶尔多想一想,不是件该难为情的事。善良和谨慎,并不冲突。   姬稷:“孤今天也很担心你。”   赵枝枝听他说担心自己,她今日的谨慎瞬时被肯定,她不玩玉像了,攥住他的衣袖揪来揪去,将自己从进宫到出宫的心路历程全都细细说给他,这其中遇见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也全都告诉他。   姬稷乖乖交出两只耳朵,将自己坐成一尊玉像,任由他的枝枝把玩。   车里赵姬眉飞色舞地分享自己的初次历险记,昭明很有眼色地放慢马车,青铜大车在大道上晃悠悠地转着。   马车行得再慢,也终有到达目的地的那刻。   进了云泽台大门,昭明发现,车里忽然没声了。   原来是赵姬的历险心路吐露完毕了。   车里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赵姬又说话了。这一次,赵姬的话透着些许火药味。   赵姬瓮声瓮气问:“两位鲁国公主为何来帝台?”   昭明为太子捏把汗的同时,颇为惊讶。了不得,这才刚发现端倪,转头就敢拿话直接质问太子。   车里太子的声音很是淡定:“她们来帝台嫁人。”   赵姬没声了,彻底没声了。   昭明知趣地将车停在半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赵姬想下车。   瞧瞧,她都不想和太子同车了!   果然,他刚一停好车,赵姬就窜了出来。太子也跟着窜了出来。   太子追着说:“你倒是听孤说完。”   赵姬的脸色极其好玩,沮丧失落,气恼委屈,百般颜色,全都齐了。看得出来,她本来是想跑的,腿都抬起又放下,还是没跑,大概是吃小食吃太饱,跑不动了。   “你说。”赵姬绞着两只手,站在秋风瑟瑟中,夕阳西下,落叶在她身后旋落,此情此景,加上赵姬紧皱的小脸,硬生生烘出一场生离死别的大场面,任谁瞧了,都会生出悲戚之心。   其实也就是其实两个人吵嘴,甚至连吵都不曾,赵姬问了话皱了眉,仅此而已。   但若那不知情的瞧了,定会认为发生什么大事了。   昭明抱剑而立,正等着看戏呢,身后家令出现了。   家令看见太子的车乘,知道是太子接赵姬回来了,他正好要问赵姬今年秋天想在果园新种什么果树,匆匆赶回来,气都没喘匀,就看到前方的一出“大戏”。   家令吓一跳,悄声问昭明:“这是怎么了?”   昭明:“没怎么,吵嘴而已。”   家令:“赵姬在宫里受委屈了?她对太子撒气了?”揣测完又觉得不对,“若是赵姬撒气,太子殿下肯定会受着,怎么可能吵起来?”   昭明嫌他吵,摇摇头走开。   家令:“昭明公子,你别走啊,你要走了,谁给太子殿下赶车?”   昭明头也不回:“车停那就行,殿下不需要人赶车了。”   家令纳闷,这离建章宫还远着呢,就算太子和赵姬吵嘴,两个人总不能就赖在地上不动了吧。总要回去的呀。   家令犹豫要不要上前询问太子,是否让其他人赶车,前方赵姬皱巴巴的小脸恢复往日笑颜,也不知道太子说了什么,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和好如初。   太子还在继续和赵姬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赵姬伸出手让太子抱,太子一把抱起赵姬。太子抱着赵姬走了几步又停下,赵姬从太子的怀中滑下去,绕到太子身后,爬到太子背上。   她竟然又让太子背她,做她的车乘!   家令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上前问话,他及时撤退,灰溜溜地离开。   “我只是问问而已,没有怨你的意思。”赵枝枝得知两位公主不会嫁进云泽台后,她心中的大石头落下,石头没有了,她开始为自己的小气辩解:“我刚刚没有生气,真的没有生气。”   姬稷叹口气,问:“想这个事想了多久了?”   赵枝枝声音越发轻弱:“见到两位公主的时候就在想了。”   姬稷颠颠她:“瞎想!”   赵枝枝脑袋靠到他肩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侧脸,态度十分诚恳:“我以后不瞎想便是。”   姬稷不信:“当真?”   赵枝枝痛快地改了话:“偶尔瞎想一下。”   姬稷停顿半晌,明知有昭明暗中保护,却还是问:“今天在宫里,有受委屈吗?”   赵枝枝:“没有。”随即想起什么,调侃道:“我向公主们行了两次礼,还在皇后面前唱了歌,如果这也算受委屈的话,那就有。”   姬稷:“行礼唱歌的时候,不觉得委屈吗?”   赵枝枝:“当然不了。”她惊讶地叹一声,搂紧他的脖子:“行个礼唱个歌就委屈了,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被宠坏的小孩子,全天下都该围着我转。”   说完,她半眯眼问:“难道你觉得我是被宠坏的小孩子吗?”   姬稷立马答:“当然不是!”   赵枝枝强调:“我都十八了!”   姬稷随即说:“十八枝枝,风华绝代。”   赵枝枝哎呀一声伏下脸,害羞地捶他背。   姬稷背着赵枝枝一步两步往前慢行,他缓声道:“枝枝今日见了皇后与两位鲁国公主,觉得她们如何?”   赵枝枝:“都挺好。”   “害怕她们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赵枝枝脱口而出。   姬稷道:“对,就该是这样,没什么好怕的。”   今日让她入宫,并非是他心血来潮。   双生子每次写信相邀,枝枝都很兴奋。她不是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除了他的身边哪都不能去。倘若他自私一点,他完全可以用她自己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束缚住她,让她心甘情愿待在云泽台,与他寸步不离,不见外人,只守着他。   可她的翅膀该是自由的,当她偶尔想去新的地方看看,见见新的人时,他要做的是为她破除心中的恐惧,给她大胆前进的机会。在她去王宫之前,她认为王宫是龙潭虎穴,想去游玩又怕得不偿失。她提议过,让他陪着一起去,可不等他应下,她马上就反悔了。   她果然还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只要不是他在身边,无论谁在身边,她都只算一个人。他有很多很多一个人的时间,但她鲜少有,以后她很可能还会想见许许多多的人,很可能会想要更多一个人的时间。人只要活着,就会不断变化,他的枝枝也是如此,她又长大了一点,往后还会成长得更快,所以他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   姬稷:“孤和王父商议过了,看在鲁皇后的面子上,会在殷贵中为两位公主择选夫婿,她们若是不愿意嫁,那就算了,直接将她们送回鲁国。”   殷王室已不是过去的殷王室,他们不再是那个需要与鲁王室联姻才能出兵大战敌国的殷王室,帝台殷王室,没有必要在婚事上向一个鲁王低头。更何况,他也不愿意娶别人做太子妃。   赵枝枝下意识问:“如果两位公主被送回去了,会怎样?”   姬稷不答。   送出去的公主被退回来了,受人嘲笑是免不了的,若是遇上不开明的国君,只怕会……   姬稷没再想下去。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赵枝枝眼前浮现两位公主的模样,她忽然想到远在楚国的越秀,不免心生悲凉。   越秀亡了国,颠破流离。两位鲁公主还有国在,却因为旁人的博弈,以后要面对的事,并不会比越秀好到哪里去。   她们可是公主啊!是一出生就拥有高贵身份的公主啊!连身在王室的公主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其他寻常女子如何能?   赵枝枝闭上眼,一张脸紧紧地贴到姬稷的背上。   她深知,自己是幸运的。旁人的不幸,衬得她的这份幸运尤为珍贵。   但她不觉得自己的幸运变成珍贵的事有多好。如果可以,她希望人人都能有这份幸运,和她不一样的,各种各样的幸运。   背上的人安静下来,姬稷没有特意找话,她发呆的时候,有她自己要想的道理,最好不要打扰她。   姬稷继续背赵枝枝往前。   落日的余晖渐渐被紫蓝的夜幕遮挡,月亮悄悄爬出来了。   在月亮高挂夜空傲视万物前,他们回到了建章宫。   进了屋,赵枝枝还没从姬稷背上下来,姬稷干脆背她去玩秋千。   他试过背着她荡秋千,很刺激很好玩。每次她都会嗷嗷嗷地叫起来。   这次赵枝枝没再嗷嗷叫,她凑在他的耳边,悄声问:“要是两位公主肯留在帝台嫁殷贵,可以让她们自己选夫婿吗?”   姬稷没有犹豫太久,他应下:“好。” 第129章 129章的赵姬   云泽台的落叶彻底变成深红时, 赵枝枝又多了两个客人。   这两个客人第一次来的时候,顶着红红肿肿的眼睛。双生子陪她们一起来的, 双生子悄悄告诉她,皇后和帝天子大吵一架,吵完后皇后日日哭泣,两位小公主陪着一起哭。   “还好最近几天没哭了, 王父又来看母后了, 有时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姬泰山忧伤地叹口气, “我第一次见母后发那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了。”   赵枝枝小心翼翼问:“是为了公主们的婚事吗?”   姬泰山点头:“母后想让两位小姨嫁给殿下, 但是王父没答应, 王父说, 要将小姨们嫁给殷贵。”   这件事赵枝枝早就知道,所以听到时并不觉得意外。   姬冬冬满嘴小食鼓着腮帮子同姬泰山说:“其实我觉得小姨就只做小姨更好, 殷王室已经有母后了,不需要第二个鲁人。”   姬泰山迷糊道:“可我们也是半个鲁人。”   姬冬冬目光锐利:“不, 我们是真正的大殷男儿。”   姬泰山往后缩了缩, 叽咕:“可我不想让母后伤心。”   姬冬冬拍拍他肩:“放心好了,母后会想明白的,更何况, 她已经不伤心了,不然也不会让我们带两个小姨来云泽台。”   公主们还在另一处屋里等着赵枝枝前去招待,赵枝枝抓紧时间探听情报:“两位公主今日来云泽台,是为了何事?”   姬冬冬:“母后让她们亲近赵姬, 同赵姬往来。”   赵枝枝受宠若惊:“同我往来?”   姬冬冬神秘兮兮道:“原本母后还要为了小姨们的事同王父闹,可小姨们听说自己要被送回鲁国,她们哀求母后就此罢休,她们情愿留在帝台嫁殷贵也不要被送回鲁国。”   赵枝枝咦嘘不已,但她还是不明白公主们为何要同她往来。   姬冬冬:“因为小姨们的婚事交由殿下决定,殿下宠爱赵姬,母后想让殿下为两个小姨挑个好的夫君。”他顿了顿,继续说:“得是那种真正的好亲事,能让两位小姨都满意的亲事,不仅仅是显贵中随便挑一个。”   鲁皇后甚至给赵枝枝备了礼,赵枝枝拿到礼物的时候都惊呆了。   姬冬冬指着她呆呆的模样笑道:“莫夫人听到母后要给赵姬备礼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情,母后脸都涨红,小声和莫夫人说了些什么,很是窘迫。”   姬泰山:“我听到母后说什么了,她说了枕边风三个字!”   姬冬冬捂住他嘴,瞅瞅赵枝枝,弯眼笑了笑。   赵枝枝并不介意,她起身往外:“我去瞧瞧两位公主。”   两位公主并非自愿来云泽台,虽然她们与殷王室的婚事告吹,但她们仍是公主。公主有公主的傲气,就算下嫁殷贵,也不必去求旁人。是皇后说,该低头时就要低头,云泽台的大门轻易不向外人打开,帝太子默许她们同赵姬往来,能入内做客,机会得之不易。   她们来到云泽台,明面上赵姬仍该向她们行礼,但暗中却该是她们讨好赵姬。公主们很是迷茫,接二连三的挫败,令她们沮丧不已,仿佛一张黑色的大网笼下来,令人窒息。   赵枝枝热情亲切的待客,令两位身在黑暗迷网中的小公主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这份温暖真挚友好,不掺和任何杂质,干净得似一片洁白羽毛,轻轻地将她们托起。   她在她们面前,是不卑不亢的,是活泼有趣的,她不需要她们的讨好,她也不会讨好她们。她和她们说话往来,仿佛她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们坐在一起时,没有公主,没有宠姬,她们就只是她们自己。   她们不能说给皇后听的话,都能说给赵姬听,赵姬从不过分为她们担心,亦不会忽视她们的感受。   赵姬不仅仅是会唱歌跳舞而已,她会种花钓鱼,会奏乐下棋,会做好吃的蜜渍黄羊肉,会为她们描看起来很神秘很深奥的人物画,她还会骑马射箭!虽然她的箭总是射不到靶子上,但她们觉得赵姬以后肯定会百步穿杨,因为赵姬对她的箭术信心十足。   在赵姬会的这些事情中,她们最喜欢赵姬的枝字和赵姬的故事。   赵姬的枝字很神奇,听完赵姬拆改枝字的想法和她如何改出枝字后,她们目瞪口呆。赵姬想让大家都识字的想法,本该是令人发笑的,可因为赵姬付诸实际地去做了,这天真的想法顿时变得伟大起来。   有那么一刻,她们甚至想,比起她们,或许赵姬更像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   因为枝字,公主们对赵枝枝多了几分敬畏之心,这使得她们随后同她往来的时候,颇显拘束。但很快,赵枝枝的故事又令她们打消那份顾虑,她们听故事听得如痴如醉,敬畏缓缓消融,变成莫名的崇拜。   赵姬的肚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   她们姐妹两个加起来听过的故事,都没赵姬的故事多!   渐渐地,鲁公主们去云泽台做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们看着赵枝枝的目光越发炙热喜爱,越是喜爱,就越是为曾经认为她是卑微低下的宠姬而愧疚。   世上怎会有赵姬这么美好的人?美好得让人忘记身份礼数,她们想成为赵姬的友人,如果赵姬愿意的话。   这一日,小娥公主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想法告诉赵枝枝。   她卸下往日的沉稳,低着眼羞着声询问赵枝枝,可不可以做她的友人。   小娥公主很是紧张,如果赵姬拒绝的话,说不定以后她们就不能再来云泽台寻她了。   赵姬的声音柔柔响起,语气疑惑:“难道我们不是吗?”   小娥公主赶忙握住赵枝枝的手,欢喜点头:“是,我们是。”   她想到什么,眼眸又垂下去,细声问:“我和小绿曾经要做云泽台的女主人,你不介意吗?”   赵枝枝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冲小娥笑,坦荡荡的温柔:“你们都不介意,我为何要介意?”   小娥脸上飞红,是了,她们没有做成云泽台的女主人,却天天往云泽台跑,算起来,她们是败将,就算有人介意,那个人也该是她和小绿。   赵枝枝盯看她,急忙岔开话题:“听殿下说,你已经有中意的夫婿人选了?”   小娥的脸蓦地涨得更红,轻声:“嗯。”   赵枝枝惊喜:“是谁?”   小娥羞赧道:“是、是一个姓蒙的将军。”   赵枝枝在脑海中迅速搜寻一圈,试探问:“是蒙锐吗?”   小娥点头,声音更轻了:“就是他。”   赵枝枝:“我记得他,他来过云泽台,他长什么样,我忘了,我就只记得他的络腮胡,像春天茂盛的艾草挂在他下巴上。”   殿下偶尔会在她面前说起他看重的文臣武将,蒙锐就是其中之一。出兵相助赵国的时候,就是这个蒙锐和三王子一起去的。殿下说的这些事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蒙锐的胡子。   蒙锐的胡子,是帝台最狂野的络腮胡,殷人中很多人都羡慕他能蓄出这么茂密的胡子,他本人也对自己的胡子十分看重,据说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心思在他的胡子上。   小娥咬住嘴唇,眼睛水汪汪拢起羞意:“他现在已经将胡子剃掉,没有络腮胡,没有艾草了。”   赵枝枝震惊:“他为何剃掉胡子?”   殿下说了,胡子就是蒙锐的命根子,谁要敢拔他一根胡子,他能跟人拼命!   小娥羞声道:“可能是因为那天我不小心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了?”   “我说他的胡子摸起来很刺手。”   “你摸他胡子作甚?”   “他、他非要让我摸。”   赵枝枝捂嘴笑,小娥忸怩地转过身去,赵枝枝晃晃她:“好了,我不笑了。”   小娥定晴看她,看了好一会,见赵枝枝真的忍住没笑了,这才转回去。   赵枝枝咦一声:“小绿公主哪去了?”   小娥也疑惑:“对啊,她怎么还没来?”   “我们去寻她。”赵枝枝拉起小娥的手。   今日小绿和小娥一起来云泽台,入建章宫的时候,小绿说她想先去甲观借赵姬昨日说的那卷书。甲观不让外人进,所以小绿要借书,只能在甲观外面等,由里面的寺人将书送出来,然后她站在外面看,看书的时候,寺人在旁等候,待她看完就会将书拿走。   赵枝枝说的那卷书,最多半个时辰就能看完。但小绿已经去了一个时辰。   赵枝枝和小娥来到甲观前,发现小绿正坐在长廊铺的软席上。   小绿手里捧着书,眼睛却没往书上瞧过。   她凝视身侧的人,他的脸像白玉一般光洁,温文尔雅地说着书中之事。他长得很好看,眼神有些阴郁,皮肤像是从未被太阳照过般的细白,她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他正将鱼脍端给赵姬吃,鱼脍是他做的,她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鱼脍,她记住了他的鱼脍,也记住了他的人。   她以为他是厨子,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厨子,他是甲观掌书的人。   “你真的才十四岁吗?”小绿呆呆问,“我也十四岁,可我就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我认识的人中,五十岁的人也没有读过那么多书。”   “奴不敢欺瞒公主,奴今年真的十四岁。”阿元道。   小绿侧着脑袋望他:“你是我见过学识最渊博的人,赵姬说你以前是神童,是真的吗?”   阿元脸红:“公主谬赞,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绿将目光移开又转回,盯着阿元的脸看了又看。   这张脸生得真俊白真干净啊。   如果他不是寺人,他定会是名扬天下的俊才。 第130章 130章的赵姬   殷王室将鲁国使臣强行留住几个月后, 放他归鲁国给鲁王报信,两位公主不会嫁入殷王室, 并且她们自愿留在帝台嫁给殷贵,殷王室会为她们赐婚。   鲁国使臣带回去的,除了殷王室为两位公主赐婚的消息外,还有鲁皇后和两位公主的亲笔信, 一个表明要将妹妹留在身边, 一个表明要留在姐姐身边作陪。总之一句话, 她们是自愿的,她们感激帝天子的赐婚, 鲁王想为她们求姻缘的美好愿望已经达成, 以后鲁王不用再为两位妹妹操心。   这样一来, 鲁王先斩后奏送公主入帝台,企图与殷王室联姻的意图, 便成了鲁王为两位妹妹的幸福恳求帝天子为她们觅佳婿。   鲁王的如意算盘落空,得知消息时, 暴跳如雷。   怒归怒, 要对此做些什么,是不可能的。因为殷王室给足了面子,并没有打他的脸。   人家都说了, 为了成全你对妹妹的一片爱护之心,所以帝天子包揽下两位鲁国公主的婚事,两位公主对殷王室的安排非常满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帝天子为诸侯国公主赐婚, 这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放在过去,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幸。      退一万步讲,两位公主空投帝台,去之前没有打招呼也没有正式的文书,鬼知道她们是去帝台做什么的?人家完全可以说你这两位公主是来做间人的,一万种罪名扣下来都绰绰有余。   说白了,鲁王想凭借自己从前同殷王室的交情耍一回流氓,用两位公主的名声做赌注,要是赌赢了,殷王室和鲁王室亲上加亲,要是赌输了,最多就是殷王室直接将公主退回来,两位公主名声受损。若是后者,折掉两条命,或许鲁王室还能趁机讹一把殷王室。   鲁王很生气,也很无奈。他想破口大骂殷王室,又怕挑起战事,无能狂怒下,他写信责怪鲁皇后。   哥哥训斥妹妹,这是家事,算不得国事,通过抱怨自己的妹妹,间接谴责殷王室,暗搓搓地恶心他们一回。   鲁皇后看了信,大哭一场,哭完之后当即遣返身边所有的鲁人宫女们,一个不留,全都送回鲁国。   鲁国送公主入帝台的事很快传开,其他诸侯国的公主陆续抵达帝台。   这其中有真正的王室公主,亦有临时加封公主的贵族之女,各路人马纷纷出动,帝台一时热闹非凡。   和鲁国空投公主不同,其他诸侯国在将公主送往帝台前,遵循了应有的礼数,他们上了文书,有文书在,不管帝台是否乐意,帝台都要将他们的公主视作上宾。   随着各国公主们的到来,大臣们就帝太子的婚事展开激烈的讨论。   鲁国的公主们是不可能的,殷王室既然已经回绝鲁国,就不会再吃回头草。   至于其他人,这么多公主,选谁好呢?   放在过去,殷王室还是殷都的殷王室时,太子的婚事绝对是一枚好的筹码,仅次于王上的婚事,太子必须把握好机会,选择最有利的盟友。那时想要为太子求娶夏公主,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是娶不到夏公主,那就考虑求娶其他诸侯国的公主,其中以楚国公主为先,因为那时楚国最强大。   这次楚国也送公主来了,不是上回亡国的孤女,而是楚王自己亲生的女儿。若是从前,楚王送女儿来,殷大臣们定会激动不已,但现在殷大臣们不稀罕了。   要联姻?排队等着吧。   朝会后,姬重轲留下姬稷。季衡和姬阿黄也留了下来。   刚才的朝会上,姬重轲一直没说话,但现在不得不说了,他问:“啾啾,这些公主中,你属意谁?”   姬稷沉默半晌,缓声道:“儿子认为,这些公主,一个都不能娶。”   姬重轲:“此话何解?”   姬稷:“无论选哪一国的公主,其他国势必不满,接受一个人的好意,意味着拒绝其他所有人,既然如此,那就谁都不选,一视同仁,是最好的办法。更何况,无论儿子娶了谁,这段婚事带来的联盟关系注定在短期内瓦解,因为不远的将来,殷王室必定会征服她的母国,她的母国可能会因为这段婚事成为殷王室铁蹄下的最后一个牺牲品,但绝对不会成为漏网之鱼。”   众人沉思。   姬稷继续道:“以前的殷都殷王室需要的是像鲁王室那样的盟友,可是现在的帝台殷王室,需要的是盟友吗?不,如今殷王室需要的,是附属,比如说现在的赵国。对于盟友,需要礼尚往来,以婚事做筹码,不足为奇。可是对于附属,还需要如此大费周折,甚至以储君的婚事做筹码去换取对方的臣服吗?古往今来,主人驯服狗,扔根骨头即可,从未听过让主人对狗以身相许。”   姬重轲点点头:“此话有理,以现在的形势看,殷王室确实没有必要再娶一个诸侯国公主。”他又问,“不娶公主,啾啾想娶谁?”   姬稷眸光深深,方才沉着冷静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儿子想娶自己心爱的女子。”   姬重轲默声不语。   啾啾心爱的女子,除了赵姬还能有谁。整个云泽台,就只有赵姬一个宠姬。啾啾待她,呵护备至。   可赵姬的出身……   莫说与诸侯国公主们相比,任何一个殷贵之女拎出来,都能比过她去。   姬重轲没有回应姬稷,他紧锁眉头看向季衡:“爱卿如何看?”   姬稷的目光瞬时凝到季衡身上:“是啊,季大夫怎么看?”   季衡接住姬稷的视线,两只小眼睛露出嘲讽的笑意。姬稷面不改色,目不转睛盯看他。   季衡捋了捋胡子,在大室内踱步走了几个来往,慢声道:“正如方才太子殿下所说,现在的殷王室,娶不娶公主都一样,反正咱们走到现在这一步,往后如何,靠旁人是靠不住的,只能靠我们殷人自己。既然联姻的意义不大,何必让殿下去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女子?殷人的帝太子,若连婚嫁的自由都没有,那和从前软弱无能的夏王室有何区别?”   他在姬重轲面前站定,拱手道:“太子殿下想娶谁,该由殿下自己决定。”   姬重轲盯着季衡看了好几眼,最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姬阿黄身上:“茹茹,你怎么看?”   姬阿黄快人快语:“娶回来的人又不能当将军谋士用,咱们现在不缺兵也不缺粮草,娶进来的女人,能讨殿下欢心就行。”   姬重轲长一口气,他重新将视线转回姬稷身上,道:“你是不是想娶赵姬?”   姬稷语气坚定:“是。”   姬重轲又叹一口气:“过去王父和你的兄弟们做不到的事,你有机会得偿所愿,这是件很好的事。作为你的父亲,朕自然认同你的选择,可朕除了是你的父亲之外,还是殷王室的主人,是帝天子,朕不能一意孤行,为你的婚事,令殷人生怨。”   姬稷:“儿子明白。”   姬重轲:“你明白就好,赵姬的出身是个大问题,殷人不会允许让一个半奴成为他们的太子妃。”   姬稷:“王父放心,儿子绝不会让殷王室蒙羞,儿子会让殷人满意,让殷王室满意,在那之前,儿子不会强行求王父赐婚。”   他这样说,便是有所打算了。   姬重轲一颗心放回肚子。   只要啾啾能够圆满解决赵姬的出身,让殷贵接受赵姬成为太子妃,那他就没有理由阻拦啾啾娶赵姬。   啾啾年轻聪慧,他做不了的事,或许啾啾能做到。   公主们的事就此定下,她们中谁都不会成为太子妃。公主们虽然携文书而来,但没有哪国的文书上写着她们为联姻而来,大家都要脸,这种大家都明白的事,就不必摆在明面上说了。   既然没有谁表明自己就是要强嫁殷王室,那么殷王室就可以开始操作了。   前面已经操作过一个鲁国了,熟能生巧,照做就行。但照搬之前呢,得先有个好的说法,必须照顾到各国的强烈而可怜的自尊心。   殷王室开始召见各国公主们,热情待客。   很快大家都知道,帝天子见了这些讨人喜欢的公主,就跟见了自己的亲女儿们一样,亲女儿们如花似玉,正是婚嫁的好年纪!帝天子太喜欢这些公主了,他想让她们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使臣们一看殷王室对自己的公主很是喜爱,他们如何能不高兴?   使臣们将殷王室的动向告知自己的国君,恰好这时,殷王室分别写给各国国君的信到了,信里表示,朕手里有门好婚事,你要不要呀?   国君们很快回信,当然要!   然后殷王室没声了。宴会照办,公主照夸,但就是不提婚事。   各国国君坐得住,但公主们坐不住了。   明明王上都派人说帝天子已经写信询问婚事,为何迟迟没有下文了?   公主们坐不住,跟随她们前来的使臣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不久之后,勾心斗角的丑闻接二连三传出来,整个帝台闹得沸沸扬扬。   闹完了吵够了,各国使团出尽洋相,殷王室出来做和平使者了。   首先,殷王室情真意切地感谢大家的欣赏,然后苦口婆心地劝导,无论是为了什么事,都不值得大家伤了和气,再然后,痛心疾首地表示,砧板上这块肉,引发这么多动乱,实在是抱歉,肉只有一块,给了谁都不公平,如今这种情况下,这块肉只能收起来了。最后,大家将帝台闹得鸡犬不宁的事,殷王室就不计较了,为了感谢大家的到来,殷王室贴心地为大家准备了更好的肉,每人都有份,保管大家满意!   至于什么样的肉能让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都能满意呢?当然是产自各人故乡的肉!   殷王室一天之内将各国公主全都赐婚。和打发鲁国不同,这次殷王室为各公主赐婚的对象,是她们本国的贵族。   大家自己的本土夫婿,总不能说不好吧?   都回去吧,回去嫁给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好!   姬稷将公主们婚配的事告诉赵枝枝,赵枝枝听得一愣一愣。   将前来联姻的公主嫁给她们自家本国的贵族,这个主意实在太……太令人震惊了。   “谁出的主意?”赵枝枝问。   姬稷揉揉她的脸蛋:“是季玉和你兄长一起出的主意,他们都想到了这个点子。不同的是,季玉没有想过让各国使团内斗,你兄长先是主张让他们自己斗,然后再主张赐婚的事。”   赵枝枝觉得这些事听起来就很错综复杂,要将它们想出来那就更难了。   反正她是想不到的。   赵枝枝迫切地问:“明天起我是不是又可以到处跑了?小绿公主和小娥公主是不是可以继续来云泽台做客了?”   那些公主来帝台后,她被闷在云泽台都快闷坏了!   姬稷亲她一口:“当然可以。” 第131章 一更   赵枝枝伸个懒腰, 仰起脑袋张了嘴:“啊——”   姬稷捏起一块油饼喂进她嘴里,赵枝枝嗷呜一口咬住, 津津有味地吃着。   姬稷擦她嘴角边调出来的饼屑,笑道:“你都没问过那些公主的事,怎么,你都不好奇吗?”   赵枝枝从姬稷怀里爬起来, 脑袋扭到一边去:“我才不问。”   姬稷轻轻推她:“不问就不问, 又没人求着你问。”   赵枝枝哼一声返过头看他, 嘴里的油饼还没嚼完,鼓着鼓腮子说:“明明是你想让我问。”   姬稷笑着凝视她:“那你问不问?”   赵枝枝发呆沉思, 半晌后摇摇头:“不问了, 我不想知道。”   她咽下嘴里最后一口油饼, 拿过席上摆着的玉碗,自己又捏起一块油饼吃起来。   姬稷挪了挪, 牵过她的手,擦掉上面刚沾上的油渍, 重新将她怀里装油饼的玉碗放到自己手边, 然后将她揽进怀中,紧紧地圈住。   “乖乖,又在瞎想了?”姬稷轻声问。   赵枝枝揉揉发红的眼, 倔强道:“才没有。”   姬稷握紧她手:“有什么话,就和孤说,别闷在心里,哪怕你要骂孤, 孤也乐意听。”   许久,赵枝枝抬起水濛濛的眼,小声问:“以后还会有公主来吗?”   姬稷诚实道:“不知道。”   他随即又道:“有没有公主来,都一样。”   赵枝枝往他胸膛一趴,呆呆地搂住他,不说话了。   她发现自己变了。   她变得善妒了。   换做过去,她绝对不会为太子是否娶妻,他会有几个女人这样的事烦恼,因为这样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是太子将她的心养大了,是他将她变成贪心的人。现在,她不但想要一直陪着他,而且她还想只有她一个人陪着他。   谁都不能做他的女人,就只有她可以做他的女人。她的家是他,那他的家也要是她。   天知道,她为何会生出这种惊天骇俗的想法。可她偏偏就这样想了。   不能让别的女人来。   不能让他到别的女人身边去。   他只能是她的。   帝太子姬稷是她的,啾啾也是她的。   赵枝枝讨厌自己的贪心,可她无法将这样一个贪心的自己从身体里剔除出去,她的贪心一点点胀大,如今已经彻底将她侵蚀。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今往后的她,是一个贪心的赵姬。   “枝枝。”太子在耳边唤她。   赵枝枝恢复神智,她凶狠地瞪他一眼,往他身上捶了捶。   姬稷吓一跳,迷茫问:“怎么了?你作甚发脾气?”   赵枝枝的小拳头如细雨般落下,砸在姬稷身上,他不痛不痒,享受得很,就当她挠痒痒了。   赵枝枝不捶了,她指指自己的心:“我这里变了。”   姬稷紧张问:“变了?”   赵枝枝:“变得不好了。”   姬稷更紧张了:“怎么个不好?”   赵枝枝:“我、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她问:““你说过,你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她咬住嘴唇,眼睛仍瞪在他脸上。   姬稷纳闷,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   他赶忙点头:“对啊。”   赵枝枝低下头:“我现在不但不想让你和别人生孩子,而且我还不想让你看别的女人。”她强调,“看一眼都不行。”   姬稷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欢喜甜蜜的笑容从嘴角溢出:“孤看过谁了?你可冤枉孤。”   赵枝枝:“那么多公主,你定是都瞧过了。”   姬稷:“没有,绝对没有。”   赵枝枝质问:“真的没有吗?”   姬稷:“真的没有!”   赵枝枝抿抿唇,低眸又抬起,无力叹息,细声道:“你看,我变得无理取闹了。”   姬稷急忙搂紧她:“哪里无理取闹了?你明明有理得很。”   “我有什么理?”   “枝枝的理。”   “枝枝的理,那是什么理?”   “枝枝的理,就是枝枝的理,是世间最有道理的理。”   “你分明是胡说。”   “孤可是帝太子,帝太子从不胡说。”姬稷晃晃她,“你敢说孤胡说?嗯?”   “那有什么不敢的?”赵枝枝眸中的阴云散去,她攀上他的脖颈,同他四目相对:“你就是胡说,你骗人,帝太子骗人了,帝太子是大骗子。”   姬稷哇一声扑倒她,两个人在软席上抱着打滚。   姬稷小心护着她的脑袋避免磕碰,滚到墙角边时,他停了下来,亲亲她的额头,如水般的温柔:“孤确实会骗人,但孤绝不会骗枝枝。”   “嗯。”赵枝枝放心地靠在他臂膀里,眨着眼睛问:“你不觉得我现在变得自私了吗?我不像以前那么听你话了,我总是对你大声说话,我还插手你的事,我不准你做这个,不准你做那个,你会嫌我烦吗?”   “当然不会。”姬稷深深地吻她的唇,“天知道孤有多喜欢你对孤横行霸道。”   赵枝枝皱眉:“我霸道?”   姬稷犹豫要不要改说辞:“可能霸道。”   赵枝枝:“不,我就是霸道。”她摁倒他,扬起雪白的一张小脸:“我是又霸道又贪心的赵枝枝。”   姬稷甘之如饴被她摁在身下,淡眉下的黑眸盛满笑意:“嗯。”   赵枝枝摇他:“你将眼睛张大点。”   姬稷努力张大眼睛:“作甚?”   “看着我,今晚就只看着我。”   “好,今晚就只看着你。”   “我也只看着你。”赵枝枝声音清脆说。   就这样,两个人对望良久,久到眼睛都瞪出红眼丝,身体都僵麻,赵枝枝仍不肯第一个移开眼。   赵枝枝:“你先移开。”   姬稷不:“你先。”   赵枝枝:“不,你先。”   姬稷:“不,就要你先。”   最终两个人保持彼此凝望的姿势,拖着僵麻酸疼的身体,一步步挪向床边。   同时倒向大床,眼睛阖上了,手没放开,仍牵在一起。   赵枝枝嘀咕:“有你这么幼稚的帝太子吗?和自己的女人争输赢。”   姬稷重哼一声:“还不是你祸害的?”   赵枝枝摸着锦被盖上,不给他盖。姬稷使劲往里钻,锦被一拉一扯,最终两个人被裹成粽子,动弹不得,只能紧贴着对方的身体。   赵枝枝困意上头,手和脚全往他身上贴:“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去年冷。”   姬稷抱住她的脑袋往怀里扣:“越冷的冬,梅花就开得越盛,等下雪的时候,我们又能一边吃烤肉一边赏梅了。”   赵枝枝:“别,别说烤肉,我嘴馋。”说完,她咽了咽口水。   姬稷哈哈笑:“好,不说烤肉了,什么都不说。”   赵枝枝:“那不行,不说话我睡不着。”   姬稷:“那说些什么?”   赵枝枝唔一声,迷迷糊糊道:“我跟你说哦,小绿说过了今年冬天,她就不想做公主了。”   姬稷没吱声。   小绿公主为何说自己不想做公主,这其中的缘由,他自然知道。   虽然知道,但是没有挑破。   有些时候,看破不挑破对大家都好。他的身份,不适合插手这种事。   他见过那个小公主看阿元的眼神,天真炙热,像火一般。昭明说,这两个人躲在墙角下,一边念诗一边数地上的落叶,两个人的脸,比枫叶还红。   姬稷转过身去,他的枝枝昏昏欲睡,嘴里叽咕了一句什么。   他凑近听,听见她说:“她不想做公主,我却想做公主了,要是我做了公主,就没有别的公主了。”   姬稷一滞,他怜爱万分地蹭蹭她的脸,又心酸又愧疚:“你就是孤的公主。”   赵枝枝气息呼呼,没有回应,似是已经睡着了。   姬稷:“孤发誓,孤一定会让你比公主更风光。”   他说过,他会将她托起来,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开开心心地做她自己。而在她做他的太子妃之前,她会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赵枝枝。他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月光缓缓从窗淌进屋里,夜色静谧祥和,万物沉睡。   姬稷闭上眼,听着耳边赵枝枝绵长的气息,他不知不觉停下脑海中繁琐的念头,像一只冬眠的动物埋进自己的洞穴那样,他安心地埋进了赵枝枝的呼吸声中。   千里之外的凤城,大室灯火通明,孙馆正将自己写好的文章奉给夏公主伯雅看。   时光流逝,一眨眼从夏天到了冬天。   他为夏公主造势的文章,夏天就写好了。夏天有帝太子的冠礼,秋天又有各诸侯国的公主涌来帝台,无论夏天还是秋天,都不是散播这些文章的好时机。拖到现在,已经初冬了,总算能够派上用武之地。   各诸侯国的公主们走了,帝台恢复往日的安宁,夏公主这个时候回帝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她吸引,她将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公主好耐心。”孙馆恭维。   伯雅笑而不语。   听闻各诸侯国公主齐聚帝台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回去。她们的目的,和她的目的一样,她不能不急。   还好她多等了些时日。   这一等,等来的便是殷王室赐婚各诸侯国公主的消息。   殷王室,无意择选诸侯国公主为太子妃。   这件事令她庆幸,也为她敲响了警钟。她若就这么回去,殷王室也许会像对待诸侯国公主那样对待她。与其一开始就被他们拒之门外,不如她自己为自己另求婚事。   只要帝太子不防备她,她就有机会得到那个位子,从而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伯雅:“我要回帝台了。”   孙馆眼垂得更低:“帝台本就是公主的家,公主回家,届时自是万人相迎。”   伯雅扶起他:“我想在殷贵中寻一佳婿,不知阁下可愿为我筹谋?”   孙馆盯住袖上那只细白的手:“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伯雅含笑:“替我将觅婿的消息散出去即可。” 第132章 二更   夏公主即将回帝台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帝台人对于这位夏王室的公主很是看重。   夏公主是统治帝台几百年的夏宗室公主,论正统, 她比殷王室所有的帝公主加起来更要高贵。   因为夏天子的让位,夏公主在人们心中更添一层神圣贤明的面纱,加上她是夏天子唯一一位女儿,是夏宗室最后一位公主, 众人对她更是心生向往。   大街小巷关于夏公主的各种诗文传唱开来, 先是一篇《雅赋》, 道尽夏公主高洁的品格与她美丽的容貌,再是一篇《思父》, 写尽当年夏公主对夏天子的孝心。   不知不觉, 帝台掀起一股风气, 文人雅士皆以为夏公主作诗为荣,仿佛全天下再无第二个公主, 就只一个夏公主。   《雅赋》与《思父》赵枝枝也看过,她一眼认出这是谁写的。   她对夏公主的好奇心, 瞬时转移到做文章的人身上。   她惴惴不安, 开始担忧这个担心那个,但这些担忧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赵姝。   赵枝枝好不容易熬到日落, 偏偏太子今天回来得晚,天全黑了他才迈入建章宫。   姬稷一看到赵枝枝,就察觉到她今日的不同,一小段路, 她挽着他的手臂,手指不停在他袖子上揪来揪去,他的袖子被揪得皱巴巴,若是不知情的见了,定以为她要扒他衣裳   姬稷尝试将自己的衣裳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刚量的新衣,他还想多穿几天。   赵枝枝手里猛地一空,不往前走了,站定不动,站在风口吹冬风。   姬稷连忙将衣袖塞回去,以为她是因为等急了所以才不高兴,解释道:“今天季玉从安城回来了,所以孤在外面耽误了些功夫,明天尽量早些回来吃夜食。”   赵枝枝重新抓起他的衣袖,漫不经心地揪着,脑海中将话过了几遍,欲言又止。   姬稷:“怎么,有话想问孤?”   赵枝枝点点头。   姬稷松口气,原来她的不高兴,与他没有关系。那就好,那就好。   姬稷拍拍赵枝枝的手背,耳朵低下去:“想知道什么?又想听外面的稀奇事了?”   赵枝枝犹豫不决。   她想问孙馆的事,又怕连累孙馆。孙馆是阿姐的夫君,连累孙馆就是连累阿姐,阿姐会不高兴的。   她不想让阿姐不高兴。   赵枝枝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避开孙馆的大名,试探问:“殿下可曾读过《雅赋》与《思父》?”   姬稷一颗心提起来。   《雅赋》与《思父》他当然读过。   如今的帝台,识字的人,没谁不知道它们。   这两篇皆是赞美夏公主。   姬稷目光紧张凝视赵枝枝,气息屏起来,试图从她脸上窥出些什么。   枝枝问这个作甚?她是不是知道夏公主即将回帝台的消息?有人在她面前乱说话?   他原本打算找个好时机将夏公主回帝台的事告诉她,不成想她自己先开口问了。   姬稷在外面运筹帷幄的脑子开始僵化,着急起来。   赵枝枝迟迟得不到回应,忍不住推推他:“你说呀。”   姬稷脱口而出:“读过,孤读过。”   赵枝枝心头一咯噔,仔细瞅姬稷的面容,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丝端倪:“你觉得如何?”   姬稷被她一盯,大气不敢出:“还行?”   赵枝枝思量再三,决定直接问:“你知道做这两篇文章的人是谁吗?”   姬稷:“知道,是孙馆。”   赵枝枝喜忧参半:“原来你知道。”   姬稷总算明白过来,她不是为夏公主的事问他,而是为了孙馆写文章的事问他。   姬稷聪明的脑瓜恢复正常,他轻轻瞄她一眼,点出她想问的事:“你怕殷王室为这两篇文章,责罚孙馆?”   赵枝枝不安地点头:“嗯。”   姬稷抚抚她额头:“莫担心,殷王室不会为此责罚任何人,孙馆为夏公主写文章,并不是什么大事,殷王室不会忌惮这些小事。”   赵枝枝仍是担心,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他为前朝天子的公主作文章,真的没关系吗?”   姬稷宽慰道:“夏公主虽然是夏宗室的公主,是前朝天子的女儿,但她同时也是殷王室的公主,她的王父让出了王位,殷王室会永远记得这份恩情。”   他正好将这几日殷王室对夏公主回帝台的态度告诉她:“王父已经命皇后做好准备,迎夏公主回帝台。她若回帝台,殷王室不会亏待她,至于她想让人作诗也好做赋也罢,都随她去。”   赵枝枝对于王室间的爱恨情仇都是从姬稷嘴里得知的,那些爱恨情仇里,总免不了前人与今人的相争相斗,所以她才会在孙馆为夏公主做文章的事情上这般担忧。   听完太子的话后,她心中的大石头全都放下,欢快地笑起来:“那就好。”   姬稷见她笑了,半点不在意夏公主的事,他也跟着笑起来。   只要枝枝不瞎想,怎样都行。   “不愁了?”姬稷牵过她手,两个人慢慢地在种满梅树的庭院中踱步缓行,“亏你想得这么深,读文章便读文章,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赵枝枝骨溜溜的眼瞪起来:“我才不愿想这么复杂的事,都是因为你,害我想这么多。”   “因为孤?”   “你每次跟我说那些王室间的事都会感慨斩草除根是件多么重要的事,你还总是强调,如果是你,绝对不会留下后患。如今一个夏公主摆在面前,你过去又说过那样的话,我能不多想吗?”   姬稷吃惊,脑海中回忆自己过去曾说过的话,他好像……确实说过很多类似的话。   这些话也不是他有意说出来的,他没有旁的意思,单纯就是因为在她面前太过放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都是孤害的。”姬稷痛快反省,伸出手掌让她打:“来,让你罚。”   赵枝枝挠挠他的掌心,就当是打过了:“我原以为,殷王室不愿意让夏公主回帝台。”   “此话何故?”   “因为换了新天子后,夏公主就再也没回过帝台了。”   “她自己不愿意回来,与殷王室何干?”姬稷顿了顿,继续道:“王父每年都会派人请她回帝台,年年都不曾落下,今年她肯回来,这是件好事,正如你所说,夏公主不在帝台,大家会以为是殷王室不愿让她回来,如今她要回来了,殷王室也可以松口气。”   赵枝枝:“殷王室盼着夏公主回来?”   姬稷:“说不上盼,她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也没人勉强她。”   赵枝枝感慨:“换做其他的王室,或许就不会让夏公主回来了。”   姬稷:“殷人向来知恩图报。”   他眸光一黯,后面的话掩住未说。   幸好夏天子留下的,是位公主。若是留下一位王子,只怕就不会有知恩图报,而是斩草除根。   此次夏公主尚未回帝台便闹出这般动静,王父不在意,他自然也就不必在意。更何况,夏公主知趣得很,她一开始就摆明自己是要回帝台择婿,在殷贵中择婿。她愿意嫁给殷人。   此番做法,十分讨喜。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想嫁殷贵,至少她没有明面上冲着他来。她若冲着他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在想什么?”赵枝枝踮脚凑近,揉揉他严肃的眉毛。   姬稷舒展眉心:“没想什么。”   赵枝枝迫切释放自己另一股好奇心:“对了,说完了孙馆的事,接下来说夏公主的事吧。”   姬稷低眸瞅她:“孤是殷人,你是帝台人,说到夏公主的事,难道不是你更清楚吗?”   赵枝枝:“也对。”   她摆出一股身为帝台人的骄傲自豪:“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姬稷:“……没有。”   赵枝枝帝台人的自信没有坚持太久,她老实交待:“你问了我也答不上来,我虽然生在帝台,但从未见过夏公主的面,对于她的事,我和你一样,都不清楚。”   姬稷想了想,将夏公主有意择殷贵的消息告诉她。   赵枝枝:“我就知道!她是回来嫁人的!”   姬稷见她激动不已,仿佛猜中什么大事,好笑得很,他继续道:“殷王室要施恩,此事便是施恩的好机会。王父希望夏公主能够觅得佳婿,谁若做公主的夫君,替殷王室照顾好她,殷王室不会亏待他和他的家族。”   赵枝枝闪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我记得季玉季大夫还没有娶亲。”   姬稷一把抱起她:“孤问过他,他不乐意,就算他乐意,孤也不会让他娶。季家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娶夏公主。”他说完后又添一句,“你兄长也一样,不能娶夏公主。”   虽然知道赵朔不会娶妻,但赵枝枝还是好奇问:“为什么兄长不能夏娶公主呀?”   姬稷眸光深沉:“因为赵家只能是你的赵家。”   赵枝枝迷迷糊糊,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但不管怎样,太子肯定是为她好的。   她摸摸肚子:“我饿了,想吃夜食。”   姬稷:“抱紧些,孤要跑起来了。”   夜风簌簌,风里一道身影托着另一道身影疾跑往前,往来的小童们纷纷让开路,惊呼不已。   “殿下跑得越来越快了!像野人一样!”   “定是赵姬又轻了些,轻成羽毛了!”   “胡说,殿下最喜欢喂赵姬吃东西了,她才不会轻成羽毛!”   孙家。   食案两端,孙鼎爷孙俩刚用完夜食,此时正在小酌。   孙鼎抚着上好的白玉酒壶,道:“公主送的酒,就是不一般。”   孙馆才喝两杯酒,脸便醉红:“公主说,待她回了帝台,她会亲自送酒上门。”   孙鼎感慨:“公主盛情,难能可贵。”   孙馆笑了笑。   孙鼎:“你从凤城回来有三四天了,明天收拾收拾,帝台没什么事,你去凤城待着吧,越是这种时候,公主身边越需要一个知心人。”   孙馆刚要一口应下,忽然想到赵姝。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昨天晚上还在抱怨肚子里的孩子让她睡不踏实。   孙馆犹豫再三,放下酒杯:“过阵子再去吧。”   孙鼎:“还等什么?明天就去!”   孙馆不吭声。   孙鼎想到殷王室为夏公主招婿的事,肠子都要悔青,那可不是一般的诸侯国公主,是夏公主!   孙鼎叹道:“早知今天,当初便不该让你娶赵姝,公主招婿,多好的机会啊,你是第一个入公主青眼的人,若是你追求公主,公主定不会拒绝。娶一个夏公主,和娶一个赵姝,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孙馆仍是沉默。   孙鼎:“王家的事,听说了吗?他家长子也有意娶公主,好巧不巧,长媳前天夜里病逝了。”   孙馆一惊:“爷爷!”   孙鼎还要再说,孙馆挥袖走人,丢下一句:“凤城我不会再去了,从现在起,直到她生完孩子为止,我哪都不去,我就待帝台了。”   孙鼎冷哼一声。 第133章 133章的赵姬   今年的殷橘已经上贡帝台, 冬天烤着火吃橘子,又暖又甜。殷王室和殷贵们都喜欢冬天吃橘子。   赵枝枝也喜欢吃橘子, 这个喜好虽然养成没几年,但她已经决定要将这个喜好贯彻终生。   殷地的橘子实在太好吃了!没有殷橘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冬天!   姬稷对殷橘没什么感觉,从小到大每年冬天都能吃到的东西, 吃起来也就没那么期待了。本来几年前他就不吃殷橘了, 入帝台那一年吃不到, 这才重新生出对殷橘的食欲,第二年冬天又开始吃殷橘, 吃得不多, 整个冬天也就吃十几个殷橘。   后来他有了枝枝, 枝枝竟然没吃过殷橘,所以那年冬天他特意多挑了几筐殷橘让她尝鲜。   他的枝枝尝了殷橘之后, 很是喜欢。前年吃了几箩筐,去年吃了一板车, 似乎还没吃够。   今年殷地的橘子比往年更为多汁甜润, 殷橘一运到王宫,大家就开始分橘子了。   往年姬稷从不和人争抢橘子,今年不同。今年他打算让枝枝吃个够。   姬稷抢起橘子来, 犹如猛虎过境,打遍帝台无敌手,无人能够与之争锋。   殷橘一车车运进云泽台,家令傻眼了。   哪来这么多殷橘?   往年的殷橘除了吃之外, 还会用作王室特别的赏赐,赏给有功的臣子。今年除了王宫有刚够够份的橘子吃外,其他人都没橘子吃。为此,殷王室今年对外赏赐,不赏橘子了,改赏梅花。   家令早就知道今年王室的赏赐变了,但他以为是今年殷橘收成不好,运到帝台的橘子不多,所以才改赏梅花。   不成想,原来不是殷橘不够分,而是因为殷橘都进了云泽台!   家令清点完车数,为橘子叹息:““这么多橘子,吃不完要坏掉的。”   赵枝枝也在,橘子一运过来,她就来看橘子了。金黄橘子堆在坪地上,她幸福地被橘子包围其中。这么多橘子,全是她的!   赵枝枝从快乐的眩晕中回过神,对家令说:“家令大人,不用担心,它们不会被浪费,我保证,这里的每个橘子,都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家令:“该去的地方?是哪?”   赵枝枝:“肚子里。”   这么多橘子,赵枝枝一个人当然吃不完。前年去年的橘子,她都是先分给别人吃,最后再自己吃。今年也一样。   好吃的东西,大家一起吃,才会更美味!   赵枝枝开始快乐地分橘子。   今年的橘子多到数不清,大家都能吃够,她也能吃够,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当天,云泽台所有人都分到了橘子。无论是奴隶还是侍卫,大家都有橘子吃。   虽然事后家令急急下令让他们不得将橘子带出去,将他们聚在一起,派人盯着他们吃,并且收走对应数量的橘子皮,但大家还是很激动很雀跃,就跟过年一样,甚至有人一边吃橘子,一边朝赵枝枝所在的建章宫方向磕头。   除了他们中少部分人外,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吃橘子。虽然赵姬每年都会将她的橘子分给旁人吃,但分到那些橘子的人大多都是建章宫的小童。橘子就那么点,不是人人都能沾到赵姬的善意。   可是谁能想到,今年他们竟然全都有份!卑贱的奴隶,竟然可以吃橘子!   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吃橘子,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吃橘子。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永远记住这个味道,永远记住赵姬的恩泽。   人群中有人哭起来,先是一个人,再是两个人,三个人,哭声像波浪般荡开,欢欣搀着悲鸣。   赵枝枝将橘子分给云泽台的人吃,剩下的橘子一份份分开,分别送给她认识的人。   这些橘子中,赵朔和赵姝分到的橘子最多。   赵姝那份橘子,是昭明去送的。   没走明面上,悄悄送的。其他人的橘子也都是悄悄送,没声张。   声张与否,其实无所谓,反正姬稷不在乎这个。他让赵枝枝光明正大地送,赵枝枝坚持低调行事。因为她得知橘子是他“抢”回来的了。   橘子虽然是悄悄送进孙家的,但是赵姝拿到橘子的时候,依旧很风光。   孙家的人都跑来看殷橘,因为他们自己是没有资格被赏殷橘的。   赵姝大方一挥手,送孙家人每人一个橘子。   孙家人笑嘻嘻奉承她几句,拿着橘子跑开了。   昭明见人都走了,他从树上跳下来,拿出早就藏好的大木箱,敲开紧闭的窗户。   赵姝刚打发走所有的奴随准备睡午觉,听见动响,忙忙打开窗,惊讶:“你不是走了吗?”   昭明指指门:“我能进来吗?”   赵姝想了想:“你在外面等着,我出来。”   门打开,赵姝踩着冬日的阳光走出来,身上披一件厚重的裘衣,冲他招手:“来这,来这。”   两个人在梧桐树下站着。   梧桐树光秃秃,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一根健壮挺拔的树干,直直屹立。   冬风嗖嗖吹过庭院,赵姝侧眸笑望身侧的人:“刚才你来送橘子,他们一口一个‘昭明公子’,我还以为家里来了哪位贵族公子。”   昭明解下身上的氅衣为她挡风,坚毅的脸庞面无表情:“半奴而已。”   赵姝:“有些小贵族还不如一个半奴呢。”   昭明低眸:“嗯。”   他的视线垂下就没再抬起,一眨不眨凝视她的肚子。   赵姝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忸怩道:“别看了,我知道自己胖了。”   昭明:“不胖,只是肚子大而已。”   赵姝挺起肚子:“还不算大,等再过半月,会更大!”   昭明:“什么时候生?”   赵姝:“就快了,大概下个月。”   昭明点头,目光仍是黏在她肚子上。   赵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肚子,皱眉问:“你老盯着我肚子看作甚?”   昭明:“我听说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会拳打脚踢。”   赵姝叹气:“是,确实会踢。”   昭明:“踢起来是什么样?”   赵姝:“能是什么样,就那样呗。”   昭明:“会有声音吗?”   赵姝:“贴在肚子上听的话,可以听到孩子的心跳声。”她笑道,“你想听听吗?”   昭明:“可以吗?”   赵姝:“当然不可以。”   半晌沉默后,昭明移开视线,他将木箱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我回来给你送这个。”   赵姝探身一看,哇,刀币!   昭明抬头看,见她两眼闪闪发亮,显然很高兴。他也高兴起来,嘴角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近似于无。   赵姬说得对,赵姝果然很爱钱。   “有十万刀币。”昭明打听过了,上次赵朔给赵姝送了十万,赵姝快要高兴疯了。所以这次他也送十万。   赵姝的视线黏在刀币上再也移不开,她再三确认,“是给我的吗?真的是给我的吗?”   昭明:“是,是给你的。”   赵姝当即在原地转了个圈,嘴都快要笑裂:“真好,枝枝对我真好!”   前阵子才刚送过珍宝,现在又给她送刀币!   昭明:“……不是赵姬送的,是我送的。”   赵姝欢喜的笑容凝住,愣愣问:“你为何送我刀币?”   昭明敛起眸中的情愫,冷酷无情地说:“我最近得罪了殿下,想让你劝赵姬为我在殿下面前说说情。”   赵姝小心翼翼问:“犯了很大的事吗?”   昭明:“不大,赵姬求个情就能解决的事。”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赵姝爽快地应下,“钱你拿回去吧,我不收你的钱。”   昭明:“这么重的箱子,我懒得搬回去,你若不想要,就丢了吧。”   赵姝犹豫,最终还是拜倒在刀币的魅力下。   “那我先收下,你若是反悔,就找我要回去。”赵姝特意加一句,“事先说明,我要是用完了,那就没得还了。所以你最好快点想。”   收了钱的赵姝格外兴奋,人一兴奋,就变得大方起来。   “你还想不想听?”赵姝指指自己的肚子。   昭明怔忪半刻,深呼口气,缓缓弯下腰。   听了很久,没能听到孩子的心跳声。虽然没听到,但他感受到了孩子在肚子里的声音。   孩子在肚子里动呢。   昭明一颗心激动不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孩子动了。”   赵姝打个哈欠:“哦。”   昭明:“又动了!”   赵姝睨视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百无聊赖继续打哈欠。   许久,昭明直起身,眼中的激动尚未平复,不想让赵姝窥见,他背过身对着她。   赵姝试探问:“你怎么了?”   昭明声音有些沙哑:“没事。”   赵姝抿抿嘴,一只手伸出又收回,袖子里攥了攥,最终还是落到他的背上。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那么多人愿意让你做情郎,一定也会有人愿意为你生孩子,你迟早会有孩子,不必羡慕别人。”   昭明:“嗯。”   赵姝诚心诚意出主意:“将你做人情郎的心思花在生孩子上,多拜拜神,说不定孩子就有了。”   昭明涨红脸,半天方道:“你嫁人以后,我就不再做人情郎了。”   赵姝眨眨眼,叉腰转过身去。   昭明悄悄偷看她一眼,见她背过身,他一只手探出又停住,悬在半空,最终没能落到她肩上,手放下的瞬间,指尖快速滑过她的长发。   “你夫君哪去了?是不是又去外面和人喝酒作诗了?”昭明凝眉问,“你想让他回来吗?你若想,我这就将他寻回来。”   赵姝回眸:“不必,他没出去,最近他日日都在府中,现下正在他娘那里下棋呢。”   昭明点点头,站定不动,眸光重新凝到赵姝肚子上。   他没话说了,等着赵姝赶他走。   赵姝瞅瞅大木箱的刀币,又瞅瞅昭明忽然变呆的眼神,她轻声道:“你喜欢听肚子的话,下次你来送信,我的肚子让你听好了,反正已经有很多人听过我的肚子,不差你一个,你想怎么听就怎么听。”   昭明揉揉耳朵跑掉了。 第134章 134章   孙馆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为家族出力。   小时候他拼命习书念字, 为了给孙家挣脸面,他必须比别人家的小孩更懂事更聪慧。做一个聪明的小孩, 比做一个聪明的大人难得多,因为他既要可爱天真又要一鸣惊人。幸好他挺住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孙郞。   可其实他不喜欢做小孙郞,比起念书习书, 他更喜欢爬树玩泥巴。   他告诉自己, 再做得好一点, 所有人都夸他时,他就放下竹简放下笔刀, 去爬树玩泥巴。   等啊等,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 他却不能再爬树玩泥巴。因为他长大了。一个大人,不该爬树玩泥巴。   长大成人, 虽然不能爬树玩泥巴,但好在他作的文章终于能带给他名气。他从小孙郞成了孙玉郎。   孙玉郎啊孙玉郎, 多高的评价啊。   既俊俏, 又有才,一个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因为孙家还等着他去振兴。   顶着一个孙玉郎的称号, 他到处结交殷贵,凭这张脸,他收获了不少好意。   但这些好意并不足以令他振兴孙家。   于是他娶了赵姝。   新婚第一夜,赵姝唤他“夫君”。按殷地婚俗, 她该在三个月后告庙礼结束,与他行完周公之礼后唤夫君。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婚俗之事,因为孙家派去的傅姆就是教她这个的。   可她还是坚持一见面就唤他“夫君”,即使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唤起一声声“夫君”,仍是甜美清亮。   她急于讨好他,虽然方法简单笨拙,但还是成功了。   那一晚他在她屋里坐了很久。他们没做什么事,甚至连话都没对上几句。她只会唤“夫君”,各种语调的“夫君”,回他的话也用相应语调的“夫君”作答,仿佛除了“夫君”,她再也不会说别的话。   他听了一晚的“夫君”,将她的面庞打量了一整晚。   这就是他的妻子了。他在心里默默想。   娶了赵姝之后,孙家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依旧是孙玉郎,继续做文章,到处结交人。   孙家其他人又恢复从前的焦虑,他见大家都焦虑,他也装出焦急的样子。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因为赵姝从不催他上进。她每天都睡大觉,外人面前装端庄,背地里连头发都懒得梳。她自己不上进,所以也不催他上进。   他听她说梦话,她最远大的志向,是希望在生出白发前,成为孙家真正掌家的主母。   孙家现在没有老夫人,即使有,也做不成真正掌家的主母,因为爷爷管天管地管空气。   赵姝想要达成心愿,先得熬死爷爷,等爷爷死了,就该母亲做掌家的主母了。母亲老死后,才会轮到赵姝做掌家主母。   他替她算了算,至少得熬二十年。   二十年,想想都觉得苦。   好在赵姝人懒志短,对做掌家主母这件事也不是很有执念。她没有想过要算计什么地位,更没有和孙家其他人争什么面子。在她看来,没人管有钱花,快乐赛神仙。   他将自己藏的私房钱都给了她,每个月变着花样地找爷爷要钱。赵姝数刀币的时候很快乐,他看着她数钱,不知不觉变得放松起来。   他喝醉酒的时候问过她,要是他一辈子就这样了怎么办。赵姝说,这样就这样,这辈子不行的事,那就别想了,下辈子再想吧。   瞧,这人一懒下来,下辈子的借口都出来了。   他嘴里说着不可不可,心里却很受用。   下辈子再想,下辈子再努力吧。   这样的想法,十分美好,但只有在赵姝屋里待着的时候才能偶尔拿出安慰自己。   后来他去了赵国,他梦寐以求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太子委以重任,机会只有一次。   可他亲手葬送了这次机会。   他怨赵朔,因为赵朔比他更聪慧老练,但他更怨他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所谓的才能,其实都是些纸上谈兵的假把戏。   赵国的事令他很是消沉,他将怨气撒到了赵姝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和赵姝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会和她说话。偶尔一两次,他去赵姝屋里过夜,梦里醒来,发现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怨了几个月,他早就不怨了。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并非真心怨她。听见她哭的时候,他心里绞了绞,但他没有为她擦泪,也没有拥抱她。他装作不知道她哭。   他想,他很快会振作起来,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失败,他会做出点事来。等他做出点事来,爷爷会奖赏他,他会将爷爷的奖赏全都送给她。   他去了凤城,遇到了自己的第二次机会。夏公主是位美丽高贵的公主,她欣赏他的才华,他们相谈甚欢,他一度迷了魂。   好事成双,就在他得到夏公主的赏识后,家里也有了喜事。   赵姝有孩子了,他即将成为一位父亲!   继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后,这次轮到他躲着哭了。   他做惯小孙郞和孙玉郎,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从孙玉郎成为了别人的夫君,还没有习惯做人夫君,如今又要做人父亲了!   他悄悄将夏公主美丽的身影从心尖沉到心底,他将赵姝送的玉佩戴到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是谁的夫君,是谁的倚靠。   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一定会挣一个好前途,靠他的笔,靠他的文章,撑起整个孙家。   孙馆一直认为,他是全家的宠儿,是所有孙家人的希望。他的话,在孙家是有分量的,因为他是孙家最瞩目的公子,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儿。爷爷疼他,比疼他父亲更甚,就算爷孙俩偶尔意见不和,也不会生出嫌隙。   孙鼎初次提出娶公主的时候,孙馆依旧认为,这只是孙鼎一时的惋惜。   他坚信,只要他守在孙府哪都不去,等时间一长,爷爷自然会明白他有多重视赵姝和赵姝肚子里的孩子,等爷爷明白后,也就不会再提娶公主的事。   直到孙鼎再次提出娶公主,孙馆才发现,原来爷爷决心让他娶公主。   不但爷爷这样想,孙家其他人也这样想。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娶公主一事视作孙家荣辱与否的大事。   孙馆站在厅堂中央,浑身上下寒得发抖,他死死咬住牙齿,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两只眼珠子鼓得快要掉出来。   厅堂乌泱泱全是人,孙家的人都在这。只有当孙家决定家族大事的时候,众人才会齐聚一堂。   这件大事,必须是家族存亡的大事。   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才能让他将公主娶回家,娶了公主以后,孙家又该如何借助公主,更上一层楼。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兴奋的神情,仿佛他已经将公主娶回家。   “我会日日奉承公主,说她爱听的话,如果有必要,我会跪拜她。”说这话的人,是他的母亲。   紧接着他的父亲说:“也许我们现在就该建一座公主楼,等公主住进孙家,她就能有华丽的居所。”   他的二叔说:“公主的封地需要人打理,或许到时候我可以向她自荐。”   他的二婶缩着脖子说:“我们都会敬重公主。”   在场的男人们都羡慕地看着他,夸他是家族的希望,在场的女人们则窃窃私语,讨论该如何跟公主做妯娌。   没有人记得他已经娶妻,他的妻子就快生了。   孙馆立在人群中间,如置身海浪中的一叶孤舟,他惊慌震怒地扫视眼前这些人,就在前不久,这些人还去过他的大屋,向赵姝讨要殷橘。   “赵姝真不错。”大家拿到橘子后这样说。   刚说过人好话,怎么转头就忘了呢?   孙馆盯着自己的亲人们,忽然认不出他们是谁,往日熟悉的面庞,猛地变成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就在他怒不可遏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张脸,那张脸和眼前这些人没有区别,冷漠势利,是他的脸。   他也曾坐在他们中间,理所当然地谈论另一个人的生死。   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孙馆肩膀一抖,他愤怒扭曲的脸缓缓平复下来,他抽口气,冷静问:“赵姝那边呢?你们要我如何向她交待?她会同意和离?”   大家静下来。   孙鼎:“不,不能和离。”   孙馆愣住,忽然想到什么,但他不相信,所以他继续说:“赵姝不可能做小。”   孙鼎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她自然不能做小。”   孙馆不寒而栗,呆愣半晌,转身就往回跑。   孙鼎:“拦住他!”   孙馆拼命挣扎,他不安地问:“赵姝在哪?她在哪?”   孙鼎叹口气,走上前拍拍孙馆的肩:“乖孙儿,爷爷知道你心软,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人责怪你。”   孙馆目眦欲裂,他已经明白孙家人要对赵姝做什么,他大声怒吼:“她还怀着我的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孙鼎又拍拍他肩,不说话。   孙馆不敢置信地望着孙鼎,孙鼎背过身不看他,他又去看其他人,用乞求的目光求他们,大家低下眼。   孙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众哭泣,此时此刻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全都破碎,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痛哭流涕,茫然得像是自己从未存在过。   他近乎痴傻地喊:“你们不能如此待我,不能!我可是孙玉郎,你们该听我的,该听我的!那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孙鼎挥挥手,示意随人将孙馆架回座案。他们还要接着商议孙家的大事,不能耽误太多时间。   孙馆被摁住,但他的嘴没有被堵上,他声嘶力竭地吼:“赵家不会善罢甘休,云泽台赵姬也不会放过孙家!我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孙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冷冷道:“赵姝自己出门游玩,不慎失足落崖,和我们有何干系?到时候我们全家人哭上三天三夜,再为她办场风风光光的丧事,谁能挑出错来?”   孙馆仍是大声吼赵家与云泽台不会放过孙家。   孙鼎忍不住上手扇他一巴掌:“没有证据的事,你乱吼什么!”   孙馆脸上一道红红的巴掌印,眼下面颊高高肿起,他张着泪眼,眼睫一低,眼泪滴到地上。   许久,他收起自己的声音,低声下气地说:“我会和赵姝和离,孩子我也不要了,我会将公主娶回来,孙家定会蒸蒸日上,所以爷爷,让我和赵姝和离,让她回赵家吧,只要我和她好好说,她绝不会记恨孙家,赵家和云泽台也不会记恨孙家,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一切都会像爷爷想的那样。”   孙鼎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你这个蠢货!与她和离,然后等着她到处说孙家是非?你若真与她和离了,孙家才是自取灭亡,所以她必须死。她死了,孙家固然铤而走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如若她以弃妇的身份活下去,她活一日,孙家就一日不得安宁。”   孙馆泣不成声,嘶哑道:“可她是我妻子。”   孙鼎:“从今天起,你没有妻子了。”   “爷爷……”孙馆无力地求道。   孙鼎目光冷淡扫过他,轻描淡写:“早些醒悟罢,待此事过去,爷爷将孙家的财库钥匙交给你管。”   孙馆想到赵姝,想到她趴在他肩头上问他什么时候能讨来财库钥匙。   她说,妹妹有了钥匙,她也想要钥匙。她也想让人羡慕。   孙馆闭上眼,眼泪汹涌而出。   他的嘴被堵住了,手脚被绑住了。   他动弹不得,只能哭泣。 第135章 135章   自从上次听过赵姝的肚子后, 昭明念念不忘。他还想再听一次。   多么神奇啊,小小的肚子里, 装着一个孩子,一个承载了希望与期盼的生命。   那孩子尚未出生,就已得到一堆爱意,什么都不用做, 只管在肚子里待着, 等着出生降世的那日, 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为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他不由自主想到自己, 想自己待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是否像这个孩子一般, 得到别人的期待与喜爱?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他不可能像这个孩子一样, 得到谁的喜爱与期盼。就连他的母亲,也不一定盼着他的到来。   一个半奴, 从出生起, 便是错误的存在。   小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存在这世间,后来长大些,他遇到太子, 有生第一次被人肯定,他去学武,用命学所有他需要的技巧。他这个错误的存在,渐渐变成一个不那么错的存在, 他为自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保护太子,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这个意义,伴随他多年,从未变过。直到现在,也没有动摇。   但除了这个意义外,他开始盼更多的意义。   这两年他心里总是空落落,像是被人取走了一块,取走一块,其实也不碍事,他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看月亮的时候,想起一张雪白的面庞来。   他心里缺的这一小块,会在给赵姝送信的时候,短暂填上。   人真是奇怪,见过几面的人,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也不该属于自己,最多放在心里回味的人,却偏偏总惦记着。   那天他趴在赵姝的肚子上,他的心不但被填上了,而且还填得更满了。涨涨的,像是要将胸膛撑破,他的心像发泡的面团一般迅速胀大。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划破胸膛将心捧出来。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太激动了。   这股激动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只能任由它在身体四处乱窜,窜破他的脑子,窜得他眼角都红。   这个孩子,一定会很幸福。一个幸福的贵族公子。   赵姝说,下次送信,还会让他听肚子。   要想送信,就得有人写信。赵姬最近重拾作诗一事,她立志在梅花凋落前,做出一首真正的好诗。   这件事很艰难,赵姬自己也知道很艰难,所以她埋头苦读别人的诗文。   赵姬沉迷作诗无法自拔,写信的事也就丢到一旁。   过去两三天就写一封,最近连提笔都不曾。   他没有办法,他只好趁自己在建章宫的时候,想尽办法暗示赵姬。为此,太子看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太子问他,是不是赵姬又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暗中托他去做?   太子说,如果赵姬又想给人惊喜,他最好立刻告诉他。   上次赵姬给太子准备的惊喜,太子没能及时领悟,事后说了一箩筐的漂亮话,才勉强混过去。   太子不想重蹈覆辙,他决心给出配得上赵姬惊喜的反应,所以才那样问他话。   好在赵姬没有准备惊喜,太子松口气。   他继续暗示赵姬。赵姬那颗被诗塞满的脑袋,终于腾出空地,想到身在孙府的阿姐。   赵姬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卷羊皮卷,让星奴去送信。星奴将信给了他,他将赵姬给的橘子全都给了星奴。   信有了,礼物却没有。空着手去,好没意思。   他想送贵重一点的礼物给赵姝,他现在已经找到送礼的窍门,用赵姬做理由就行。上次她收了他的十万刀币很是高兴,这次他也想让她高兴。   昭明在街上荡了很久,最终买了一牛皮袋的酪糖。   他的钱只够买这些,他没有钱了,他的钱都给赵姝了。十万刀币,是他所有的积蓄。他从不留钱在手里,是赵姬说赵姝爱财后,他才开始留钱。攒了一年多,攒到九万刀币。找星奴借了一万刀币,这才凑够十万刀币送出去。   十万刀币没有白攒,赵姝笑得像花似的。   昭明小心翼翼抱着糖,悄悄进了孙府。   他不想被人看到,要是被人看到,他就不能和赵姝独处。   昭明潜进院子时,没有瞧见赵姝。他里外都看遍了,仍是不见赵姝的身影。   他只好蹲在暗处等。   扫地的奴随互相说笑,忽然有个人说:“这么冷的天,夫人还跑去外面,也不怕冻着。”   另一个人问:“夫人出去作甚?”   “为了观赏传说中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人们都说,彩鸟会为人带来好运。”   “就是商人带到帝台的那只彩鸟?”   “对,就是它。”   “彩鸟不是消失了吗?”   “彩鸟有两只,一只消失了,可是另一只没有,自己飞到郊外的山野躲起来了。昨天夫人与其他夫人聊话,她们都这样说,就连家主也提了一两句。”   昭明没再继续听下去,因为奴随们朝他这边来了。   他换了地方躲。   彩鸟的事,他知道。那只消失的彩鸟其实没有消失,太子花重金从商人手里买了它,专供赵姬一人观赏。至于那只飞到郊外山野的彩鸟,他好像也听旁人提起过。   至于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商人的又一个噱头,好让人记得他的彩鸟。   山野藏彩鸟的消息,吸引了很多人冬日出游。赵姝出游寻彩鸟,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她可能想为自己的孩子求份好运。想到这,昭明不禁有些着急,早知道赵姝想看彩鸟,他就让她去云泽台看了。赵姬要是知道自己的阿姐想看彩鸟求好运,一定会马上派车来接她。   建章宫现成的彩鸟摆在那,何必费功夫去外面山野寻呢?   昭明等了一会,决定去寻赵姝。   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去云泽台看鸟,保管看个够。   昭明离开的时候,急着抄近路,飞檐走壁经过孙府大厅堂的时候,猛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动响。   是孙馆的声音。   孙馆在怒吼,吼着吼着哭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趴下去贴在屋顶上听。听着听着,他面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昭明怒不可遏,他平生第一次这么生气,他气得差点震碎整个屋顶。   他的嘴咬出血,握拳的手抠进肉里,冲天的杀气在他身体游荡,但他没有失去理智。   他迅速离开孙家。   比孙家人的命更重要的,是赵姝的命。   山野间,赵姝懒洋洋地坐在车里,手里摸着一个汤婆子,怀里抱着一个,脚下踩着两个。   今年还没下雪,路上全是泥巴。尘土飞扬,赵姝的心情却好得很。   她哼起帝台古调,唱得不怎样,纯粹就是自己瞎开心。   上个月她也出门了,外面街市逛了逛,没什么意思。这个月稍微有点意思,出来寻彩鸟,既有趣又新鲜。   过了这个月,下个月开始,她就不能再出门,因为她要生了。   赵姝万分期待今日的彩鸟,她觉得也许她会是传说中的有缘人。   别问她为什么,问就是自信。   赵姝已经想好见到彩鸟时要许什么愿望。   首先,帝台最好不要再来公主了。前阵子她的妹妹为了帝台来公主的事,被闷在云泽台哪都不能去,只能天天给她写信。一天十几卷信,全是叽叽喳喳的话,要是不用回信,她倒是挺乐意看她各种废话。问题是,她必须得回信,每卷信都得回,为了维持自己的水准,每卷回信她都得精雕细琢,一天十几卷下来,她实在招架不住。   其次,她肚子里的孩子最好不要再踢她,安分点待在她肚子里,乖巧等落地。对了,孩子出生的时候,最好也不要顽皮,少让她受点苦。不然以后她揍起这个孩子来,绝不会手下留情。   最后,她希望今年的梅花开得久一点。生完孩子后,她想抱着孩子一起赏梅作诗。   赵姝想这想那,时不时被自己难听的小调逗笑,全然不知危险正在悄悄靠近。   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马车已经朝悬崖边冲去。   冬风灌进车里,刺骨寒冷,她的马车上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个活人。   他们都死了。服毒死的。   最后一个奴随咽气前,茫然地看着她,痛苦问:“……主人赏的糖,为何、为何这般苦?”   她没有赏过他们糖吃,糖是孙家人赏的。他们的主人,不是她,是孙家人。   赵姝猛然明白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要杀她。   他们要杀她!   赵姝瞪直眼,近日的种种浮现脑海,昨天大家忽然凑一起聊话的场面清晰地跳出来。   难怪!难怪他们突然提起彩鸟的事!   她原以为是自己有孕在身敏感多疑,所以才会惴惴不安,没想到,她的胡思乱想竟然不是胡思乱想。他们是真的要害她。   她就要做母亲了,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啊!   赵姝浑身发抖,连牙齿都打颤,她想到昨天与她说笑的那些人,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知道了,却还是笑着送她去死。   赵姝哇地一声呕吐。   她护住肚子,哭得满脸是泪。   有没有人,救救她。   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昭明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是真的会飞。   不是飞檐走壁的飞,而是飘在空中的飞。   他从草木树丛中穿过,听不见风声,因为他太快了,风也追不上他。他的袍服被树丛划破,他的手脚被划出血痕,他的脸上也划出伤疤,可是他不知道痛,他全身上下都没了知觉,只知道往前奔跑。 第136章 136章   马车就快奔到悬崖。   风声像刀子般割进赵姝耳中, 她绝望地捂住肚子,泪水浸湿下巴。   过去的种种走马观灯从脑海中晃过, 从她儿时到长大成人,一道道印象深刻的画面不停跳出来,却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全是曾经令她高兴的人和事。   生死关头, 她只记得那些欢声笑语。身体本能的反应, 在危难的情况下宽慰自己。   但这些欢声笑语并未让她宽慰, 因为她不想带着笑容去死。   她恨啊。   她恨自己的愚蠢,更恨孙家人的冷血残忍。   直至今日, 她才深刻地意识到, 一群人恶起来, 有多可怕。她以为孙家和赵家不一样,是她想错了, 她错得离谱,所以才会天真地以为就算他们对她不满, 最多也就当面不理人, 背地里说两句风凉话。   这人一旦恶起来,比厉鬼更甚。   瞧他们今日所谋划的,这般迅速, 这般缜密,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已被他们送上死路。什么正妻,什么贵族之女, 通通不顶用,人要杀你,就是要杀你,哪怕你还怀着孩子,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赵姝眼中迸出恨意,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不想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否为了腾出她的正妻之位,她不想知道孙家到底有多少人谋划她的死,她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有何苦衷。   她只知道,她死后一定会化作厉鬼,诅咒孙家上上下下不得好死。   赵姝哭着同肚子的孩子说:“母亲平时还是很善良的,你不要怕,母亲不会让你做厉鬼,母亲一个人做厉鬼就够了。”   赵姝想,这大概就是她的遗言了。   只有风和肚子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能听见的遗言。   车盖上有什么重重往下压了一下。赵姝抬头望上看。   厚实稳固的车盖像一把伞般被人掀开,眨眼间,她看见天空,碧蓝的天空,朵朵白云漂浮。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朝她捞来,手的主人被光挡了面庞,他喘着粗气对她说:“我不会让你做厉鬼的。”   赵姝一怔,放声大哭。   冬风呼啸的山野间,马车跌入悬崖的声音轰隆作响。   树下的荒草地,女子痛苦嚎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昭明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他想继续抱她往前走,可是她不愿意。   她说:“来不及了,孩子要出来了。”   昭明手足无措,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摸着她的肚子,彻底慌了神:“怎么办,怎么办。”   赵姝躺在树下,眼泪鼻涕哭了一脸,她咬牙道:“就在这里生。”   昭明惊惶:“不行的,怎么能在这里生。”   赵姝抓住他的手臂:“行的,一定行的,你替我接生!”   昭明心突突地跳,像热锅上的蚂蚁,惊慌焦急:“我不会接生,我只会杀生。”   赵姝痛得青筋暴露,她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努力抓着他的手引导他:“就当是为了我,试一次,好不好?”   昭明嘴唇颤抖,脱口而出:“好。”   赵姝仰头一躺,狼狈至极地看着头顶上日光从树枝间漏下来,两腿跨开:“开始吧,将孩子拽出来就行。”   昭明第一次害怕血。   他是剑客,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他该是天下最不畏惧见血的那个人。他的手里沾过无数人的鲜血,他的刀尝过无数人的痛苦,对于一个剑客而言,他已经做到了最好。   再没有人比昭明公子更无情的剑客了,他总是听见人们这样说。人们还说,他没有心,因为他杀人后从不会愧疚。   他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心,因为他真的不会愧疚。   他只会为完成太子的命令而心满意足,至于愧疚,那是什么?   昭明低下头,他手里沾着赵姝的血,这些血鲜红刺目,看得他害怕发憷,像是身体被撕裂一般,这些血好似是从他身体流出来的,他无助地伏下去,自责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明知道妇人生产时会流血,可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些血是他弄出来的,他将赵姝弄疼了,他害赵姝流血了。   巨大的愧疚感压在昭明身上,他佝偻着后背,脊柱发抖,他不敢看自己的手,更不敢看手指所碰到的地方。   他告诉自己,他不能让赵姝有事,不能让赵姝的孩子有事。他一定要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昭明将神明求了遍,他一次次哀求神明,求神明庇佑赵姝。   他这辈子是没有什么福报了,他愿意用下辈子下下辈子的福报,换赵姝平安。他愿意做猪做狗做任人宰杀的畜生,只要赵姝能够顺利生产。   赵姝已经痛得神志不清,她哭着对昭明喊:“我好痛啊,好痛啊。”   昭明心如刀割,喉咙像是塞住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   说什么话,都无用,他无法安抚她。   昭明抽出随身小刀,毫不犹豫往左手上割了一刀。鲜血汩汩而流,他低语道:“我陪你一起痛。”   漫长的煎熬,时间缓缓流逝,兴许是神明显灵,两个时辰后,赵姝生下了一个男婴。   赵姝抱着自己的孩子,气若游丝,又哭又笑:“可算见到你了,你这个猴娃子。”   昭明抱起母子二人,他的袍服早已褪下用来包住赵姝,他动作轻柔抱着赵姝母子往前而去。   赵姝困顿乏力,仍不忘说:“我不要回孙家,不要将我送回去。”   “我不会送你回孙家。”昭明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轻声说:“不要担心,以后没人能再害你。”   从他偷听到孙家人商议杀她时,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个大家族,尤其是一个殷贵家族,就算再落魄,也会有人护着他们。   因为他们是殷人,是殷人中的贵族之家,他们可能会因为作乱犯上而被灭族,也可能会因为触动其他殷贵的利益而被灭族,唯独不可能因为杀一个女人而灭族。   赵姝是赵姬的姐姐,赵姬若要为赵姝报仇,太子不会不应。   可是太子要灭孙家全族,也得有理由,一个能够服众的理由。帝台的殷王室,手里握的权势越大,需要在意的事也就越多,不能再像过去在殷都那样随心所欲。   但他毫不怀疑,以太子的手段,孙家最后定会被太子灭族。太子的心,从来都只对赵姬温柔,论杀人不眨眼,太子比他更心硬。   可是筹谋灭族,是需要时间的。这些时间对于赵姝而言,她该如何熬过去?   这世道,没有比污蔑一个女人更简单的事了。   昭明将赵姝母子送进建章宫,面对赵枝枝的惊呼和追问,他没有解释,他连多留一刻都不曾,转身离去。   他要去做一件,他应该做的事。   这件事只有由他来做,才能永绝后患。   姬稷从寝屋出来,黑夜沉沉,他吩咐小童,今夜将他的被褥抱到小屋去。   他将寝屋让给赵枝枝和赵姝,又吩咐人去寻奶娘,最后命人备好深夜吃的小食,好让赵枝枝哭累了说累了能有美味消愁填肚子。   事无巨细全都交待一遍,姬稷往甲观去。   甲观里的寺人全都赶了出来,就连阿元也被打发去别处。   姬稷一人静坐甲观,双手抱在袖子里,目不转睛盯着那两道大开的门。   许久,门前一条长长的身影拖着沉重的脚步而来。   姬稷:“回来了。”   昭明喘着气,噗通一声跪下去,他跪在门口,姬稷在门里,两人隔着长案对望。   昭明:“奴回来了。”   姬稷坐定不动,他的目光探过去,探到昭明身上,融融月光下,昭明半边脸庞隐在阴影中,另一半清晰可见的脸庞上,布满血渍,像是被谁的血溅到脸上,溅得到处都是。   姬稷痛心地闭上眼,他撑起手臂从长案后起身,一步步朝昭明走去。   他的目光死死凝在他身上,“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是你做的吗?”   昭明抽出长剑,剑上的血渍凝成团,他用袖子擦了擦沾血的剑,将剑高举过头奉给姬稷。   “奴一人做事一人当,请殿下用奴的人头终结此事。”   姬稷眼皮突突跳,他打落昭明手里的剑,低吼:“你以为你能连累谁?”   “是,奴没有连累谁的资格。”昭明双肩低塌,脑袋垂下去:“殿下莫要为奴动怒,不值当。”   姬稷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值不值,孤自己说了算,你既口口声声称奴,今日动手前为何不禀报孤?你为何自作主张?”   昭明无话可辩,他避开姬稷的目光:“是奴错了。”   姬稷怒火更甚:“你错?你错哪了?”   昭明沉思后,道:“奴错在不该回云泽台,奴应该在王宫前自刎谢罪。”   姬稷将他摁回去,气得眼睛都红:“自刎谢罪,谁准你自刎谢罪!你的命是孤的,孤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昭明轻声说:“可是奴不得不死,孙家那么多条人命,需要一个交待。”   姬稷阖上眼,胸膛起伏,呼出的气都是颤的,短暂的沉默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成拳头的手缓缓松开。   他拾起地上的剑,慢条斯理地用巾帕擦拭上面残余的血渍。   得知赵姝满身是血抱着孩子出现在建章宫时,他就已经知道后面的事情会如何发展。   这件事,本该由他来解决。   可是昭明抢先一步。   昭明的法子,最直接也最简单。这种不顾一切的做法,疯狂而危险,因为昭明会将自己的命赔进去。   昭明杀人的手法,利落而干净,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鲜少人能在一夜之间以一人之力灭掉一个大家族。世人一猜便能猜到孙家的事是谁做的。   姬稷将剑擦干净后握住剑柄,他已经不气了,因为气也没有用。   “你以前从不这样。”姬稷低眸睨视。   昭明抬头:“奴也想疯一回,奴做的事,奴不后悔。”   从他动手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唯一的担忧,就是害怕自己会牵连太子,所以他回到云泽台,只要太子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以太子的聪慧,一定可以置身事外。   昭明仰起脖子。   他等着命丧黄泉。   长久的等待后,什么都没发生。   昭明忍不住睁开眼,视野中太子一张沉痛的脸望着他,太子道:“你去羌城吧。”   羌城,戎狄之地,苦寒偏僻。   昭明不明白,他问:“殿下不杀奴吗?”   太子的眼睛更哀了:“你是孤的二哥。”   昭明浑身一震,他伏下去磕头,太子不让他磕头,他再次揪住他的衣领,面白如玉的脸覆上一层柔和的月光,他的声音沙沙的,一双乌黑的眼凝视他,就像寻常人家幼弟对视自己的兄长,太子说:“在羌城好好活着,等孤召你回来。” 第137章 一更   孙家灭门的惨案传遍帝台城, 众人震惊不已,流言四起。   孙家虽然算不上什么权势之家, 但好歹也是殷贵中颇有家底的家族,在殷人执掌的帝台城中,一个殷贵之族被灭了满门,这样的事简直匪夷所思。   孙家全家被灭, 只剩一个女眷活着。说起这个女眷, 大家纷纷感慨她运气好。   要不是她那日出门寻彩鸟求好运, 只怕早已沦为刀下亡魂。   虽说她那日为寻彩鸟不慎动了胎气郊外产子,但这何尝不是彩鸟赋予的另一种好运?至少, 她活下来了, 她的孩子也活下来了。   听说孙家的所有家业都归了这个女眷, 但她竟然不要。   她将孙家的所有家业全都上交殷王室做军饷,说要为大殷的将士们出一份力。然后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那个孩子也没有冠孙姓, 而是冠了她自己的娘家姓。   因为她上交孙家家业捐做军饷的事,那些满嘴仁义的文人寒士们, 这次竟然没有张嘴斥责她让孩子与孙家断绝关系的事。   有人说, 孙家太晦气了,虽然悲惨,但仍是晦气, 怕是被什么鬼神下了诅咒,才会有此大劫。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哪里压得住这种煞气?一个做母亲的,自然得为自己孩子着想,不给孩子冠孙姓是正确的。   又有人说, 孙家晦气得连财物都沾了邪气,所以才要捐给王室用作军饷,只有王室的天子之气和军队的阳刚之气,才能压住这份邪气,那赵姝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赶紧和孙家撇清关系,一个刀币都不敢拿。   大家说来说去,从孙家惨案说到赵姝的孩子,最后得出结论——孙家晦气啊!   说不定他们谈论孙家都会沾上晦气!   街上关于孙家沸沸扬扬的谣言因为晦气两字,自发地消停下来。这种若有若无捕风捉影的晦气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沾到他们身上来了怎么办?   加上有人说自己聊完孙家事后这里倒霉那里倒霉,大家就更惊慌了。别人家的事再悲惨,那也是别人家的事,何必为了凑这份热闹过几句嘴瘾带坏自己的运势?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很快,城中百姓无人再提孙家,没有提孙家,也就无人操心赵姝母子日后该如何。人们最多也就是持续关注一下惨案的后续,比如说凶手是否抓住了。   那个孤身一人闯进孙家灭了孙家满门的剑客,必定不是一般的剑客。听说帝太子的随人,那个叫昭明的剑客,就有这种本事。   就在众人将视线放在云泽台时,忽然有人跳出来认了这桩灭门惨案。   “是老子做的!”一个略显老态,右手拿剑左手执酒壶的剑客,满脸嚣张地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上大喊。   有人问他,他到底与孙家什么仇什么怨,竟要灭人家满门?   剑客道,“无仇无怨,只因他们家家主曾说老子不配做天下第一剑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有人问他名字,剑客大声道:“记好老子的名字,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拿庆是也。”   那一日,闹市上人群涌动,无数人想要抓住凶手领取悬赏,却无一人成功。   拿庆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日过后,拿庆这个名字,成为天下通缉的要犯,也再次成为了剑客中的传奇。   殷贵中主张彻查追究孙家灭门惨事的人纷纷闭了嘴。   没有人再敢提让太子交出昭明自证清白的话。   凶手已经站了出来,无论是杀人的手法,还是杀人的本事,这个凶手都当得起孙家灭门惨事。拿庆并不是什么小剑客,他原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听说他去年已经隐退,突然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大概是因为疯了。或许昭明真是被自己的师父连累了,所以才会有人一见孙家死时惨状就认定昭明是凶手。   更何况太子已将昭明遣去芜城,他们不必再追着不放。芜城,多么苦寒偏僻的地方,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   昭明离开帝台前,去见了两个人。   一个人是拿庆,一个人是赵姝。   见拿庆时,他即将出发前去芜城。   太子说,拿庆是自己主动跑来的。   昭明迈进屋里,瞧见拿庆藏在屋里最黑暗的角落,他一惊一乍地扫视他身后,确认他身后没有人跟来,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   拿庆将酒袋递到他嘴边,笑道:“狗儿,尝尝这个,新酿的美酒,味道贼棒!”   昭明无力地垂下脑袋,问:“师父,你为何要替我顶罪?”   拿庆拍拍他的肩:“我老了,难得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让我成为传奇,怎能错过?一个剑客的追求,就是成为世人难忘的传奇,年轻时我做过传奇,现在我又做了传奇,再没有比我拿庆更厉害的剑客了,世人将永远记住我!”   他大咧咧露出白牙笑:“徒儿,不好意思啦,抢你的风头。”   昭明知道他说的话是假话,拿庆最大的追求,是赚足够多的刀币,在一个繁华的城池安度晚年。他曾说过,以后要在帝台置办屋宅,每天吃喝玩乐,开心到老。   如今这个追求,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他替他顶了罪,他将永远活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   拿庆:“欸,你莫不是要谴责我抢了你的风头吧?”   昭明鼻头酸涩,揉了揉眼睛。   拿庆:“以后别来找我了,万一被人跟踪,我多危险呀!”   说完,他推他走。   昭明不走,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开始发颤。   拿庆一张脸凑到昭明面庞下,侧着脑袋打量昭明,刚凑过去,就有东西滴下来,落到他的脸上。   拿庆暴躁地扯头发,指着昭明的脸:“这什么呀,什么呀,你怎么能掉这玩意,你小时候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一个剑客,是没有眼泪的,你小时候都能忍住的事,怎么长大后反而忘了呢?”   昭明从有记忆起,就没有掉过泪。再苦再累,心里再难受,他都没有哭过。因为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他除了眼泪,再没有什么能拿来向拿庆赔罪的。   昭明哭着跪下去,唤了声:“师父。”   拿庆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替他擦泪:“我们狗儿长大了,知道心疼师父了,乖,别担心师父,师父本领高着呢,躲上两年改头换貌又是一条好汉。”   昭明只是哭泣,不说话。   拿庆拍拍他的后背:“狗儿,莫要再难过,这件事和你无关,和你的太子也无关,完全是因为师父想过把瘾,所以才会闹这一出。”   昭明声音嘶哑:“撒谎。”   拿庆哈哈大笑:“好啦,骗不到你,其实师父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你拜师那天师父就说过,有师父在,什么事都不是事,师父是个守信的人,师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自己。”   昭明仍是低着头。   拿庆只好张开臂膀,像只护崽的老鹰,抱住昭明的脑袋和肩膀:“乖狗儿,哭吧哭吧,哭完了就走吧,去寻你心爱的女子,抓紧时间做让你快乐的事。”   昭明一张脸埋进拿庆的袍服里,坚毅的脸庞哭得满脸是泪。   拿庆眼角发红,快速仰起脑袋,好将眼泪逼回去,摸着昭明的后脑勺,哄道:“乖狗儿,乖狗儿。”   这场师徒叙旧并未持续太久。拿庆要离开,昭明也要赶着上路。   两人告别后,昭明静坐片刻,用冰和鸡蛋敷了眼睛,换上自己最条顺的一件袍服,头发梳得光亮,他藏起对拿庆的愧疚,失魂落魄去了赵府。   他要见一见赵姝。今日不见,来日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   昭明没有翻墙而入,而是递了拜帖,正经从赵府大门入。   赵朔没有拦他,派人为他引路。   赵府石墙大树后的大屋,昭明轻轻敲响赵姝的窗。   一下,两下,三下,他像从前那般,静静等着赵姝问窗外是谁。   屋里的人却没有问,直接喊道:“你自己进来罢,我懒得动,不开窗户了。”   昭明待在窗户底下,不敢直接进屋,问:“怎么不问是谁?万一是贼人怎么办?”   赵姝声音清亮:“除了你还能是谁?”顿了顿,犹豫问:“是昭明吧?”   昭明立刻答道:“是我。”   他从正门迈进去,每一步走得极为慎重缓慢。这是赵姝第一次让他进屋,她随时可以将他轰出去。他做好了被她轰出去的准备。   直至他走到赵姝床前,赵姝也没有轰他,她让他坐下。   她将孩子抱给他看:“那天脏兮兮的什么都看不清,今天可以看清楚了,瞧,是不是和我很像?”   昭明点头:“像。”   赵姝:“他叫赵顺,乳名饭饭。”   昭明将这两个名字记在心中:“很好的名字。”   赵姝:“本来要叫饭桶,饭桶饭桶,名字轻压得住,寓意吃得多长得快,但我兄长说不好听,只好改成饭饭。”   昭明舌尖滑过:“饭饭。”   赵姝将孩子搁他手里:“你抱抱他。”   昭明手脚僵住:“我、我不会抱孩子。”   赵姝:“他是你拽出来的,都上手接生了,抱个孩子怎么不会?”   昭明捧着孩子,保持赵姝将孩子丢给他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摔了孩子。   赵姝戳孩子的脸蛋:“饭饭,向你昭明叔叔问好,他是你的大恩人,也是娘的大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母子俩,快笑一个给他看。”   昭明刚想说不必,孩子仿佛真听懂了似的,骨溜溜的黑眼睛盯着他看,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孩子一笑,昭明忍不住低下头凑近,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欢喜与满足。   他满眼温柔看着孩子,看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偷瞥赵姝一眼,目光变得惴惴不安。   他的手上,沾满鲜血。   他这双手,不该用来抱孩子,太晦气了。   昭明将孩子还给赵姝,赵姝察觉出他的眼神变化,她不肯接,抓住他衣袖,直视他:“再抱抱他。”   昭明:“你应该怕我,这孩子也该怕我才对。”他低垂眼眸,面无表情提醒她:“我是个杀手,是专门取人性命的恶鬼。”   赵姝:“嗯。”   两人僵持半刻,赵姝迟迟不接孩子,昭明只好重新将孩子抱到怀里。   昭明一边抱孩子,一边查看赵姝脸色。   他就要走了,再不和她多说几句话,以后就很难说上话了。   昭明试图找一个轻松点的话题,问:“这孩子生得这般乖巧可爱,以后定是人人都爱的少年郎。”   赵姝:“我妹妹和兄长也这样说。”   昭明盯着她看,小心翼翼避开可能牵扯上孙家的话题,脑海中过一圈,最终轻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赵姝对上他的目光:“不怎么办,我以后就在赵家了。”她眼神一黯,继续道:“我再也不嫁人了,嫁人太可怕,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都待在赵家,哪都不去。”   昭明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会生出这种念头再正常不过。   昭明问:“那你兄长那边呢?他愿意让你一直待在赵家吗”   赵姝:“当然愿意,兄长说,在别人家终究比不得在自己家,既然回来了,以后不必做谁家人,只做赵家人即可,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让饭饭继承赵家的家业,护我们母子无忧。”   昭明心中石头落地。   是他多想了,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要走了。”昭明轻轻放下孩子,又对赵姝说,“后会有期。”   赵姝当然知道他要去哪。芜城,他要去芜城,一个连杂草都不长的荒野之地。   枝枝说,只有这样,太子才能护住昭明,才能让他安然无恙地出去避风头。换做其他半奴,不必有证据,单是怀疑,就可处死。   赵姝着急道:“这就要走了?”   “嗯,该走了,不能再耽误。”   赵姝将他看了又看,别开眼,伸手攥住他衣角,声音哽咽,小声问:“我给你写信的话,你会回我的信吗?”   昭明想了想,苦恼道:“我识字不多,不会作文章。”   “那你就刻一个好字回我。”赵姝忙忙拽过他的手掌,在他掌心比划,用雅字写一遍,又用枝字写一遍:“这样写。”   昭明会写好字,但他还是认真地学赵姝的笔画写了一遍,“记住了。”   赵姝声音陡然一高:“你会回来的,对吗?”   昭明不做声,他往外面走。   赵姝:“我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连外面呼啸的冬风能盖过她的声音,可她的话却又是那般有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落在他耳边。   昭明脚步顿住,他回头看,赵姝乌黑的长发垂在肩膀两旁,她仰着雪白的脸蛋,柔艳的眉眼如雾如梦,一如云泽台大门外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她恳求他莫要拦路,今时她恳求他回来相见。   昭明应下:“好。” 第138章 一更   赵枝枝为赵姝的事难受, 姬稷为昭明的事难受,两个人抱在一起难受了半个月, 彼此宽慰,渐渐地也就缓了过来。   星奴代替昭明跟在姬稷身边,偶尔几次姬稷脱口而出唤“昭明”,星奴全都应下。   昭明走后, 每晚睡觉, 姬稷将自己和赵枝枝绑牢, 他将被子绑在两个人身上,因为不会再有人在他踢被子的时候三番两次帮他盖被子了。   赵枝枝注意到姬稷每晚入睡前的异样, 他总是会焦虑被子被踢翻后两个人着凉。她悄悄在夜半时分爬起来, 将踢掉的被子盖到两个人身上, 一次两次后,姬稷察觉到她眼下的青黑, 他顿时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姬稷没再焦虑。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不是忧心踢被子的事,他是不习惯昭明的离开而已。   姬稷沉思过后, 借助自己的聪明才智, 完美解决了踢被子的事。   他派人做了几床特别的厚被,他自己想出来的点子,人套进去那些被子里就像是穿一件厚重的袍服, 前胸后背皆有遮挡。两个人抱在被子里睡,虽然不能自由地滚来滚去,但也不用再担心被子被踢掉。   “幸好孤有你陪着。”夜晚入睡前,姬稷忽然开口。   赵枝枝从他怀中抬起头, 太子发怔的目光映入她眼帘,他似乎在想谁。   她当然知道他在想谁,她第一年离开阿姐的时候,也会时常想起阿姐。人都是会思念的,连她都会思念昭明,更何况是从小到大都有昭明陪伴的太子殿下。   赵枝枝两只手将姬稷圈得更紧,她攀上去,温柔亲吻他的眉眼。   “我会永远陪着你。”她在他耳边说,手抚抚他的心口处,“这是我的。”又抚抚自己的心口处,“这是你的。”   姬稷发呆的眼睛不再黯然,他眸中涌出笑意,炯炯有神恢复往日光彩。   “嗯,是孤的。”隔着衣裳,他亲吻属于他的那颗心。   两个人紧紧贴着,又想从前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悄悄话。   “夏公主是不是这个月就会入帝台?”赵枝枝将她听来的话拿来问姬稷。   姬稷答:“是,她已经动身前往帝台,最迟三日内,就会抵达。”   赵枝枝:“听说帝天子和皇后会亲自相迎?”   姬稷:“对。”   赵枝枝问:“那你去吗?”   姬稷低眸睨她,“要是你不想让孤去,孤就托病不去了。”   “我为何不想让你去?”   “因为你说过,不想让孤看别的女人,看一眼都不行,孤要是去迎夏公主,可不就得看她了吗?”   赵枝枝轻戳他上扬的嘴角,嗔道:“好哇,你笑我小气。”   姬稷搂住她,眼中笑意更浓:“谁说你小气?你可别冤枉孤,孤会觉得枝枝小气吗?不,孤只会觉得枝枝大方。”   赵枝枝继续戳他下巴:“油嘴滑舌。”   姬稷撅起嘴,又伸了伸舌头,“哪里油?哪里滑?你倒是先尝尝。”   赵枝枝捂他嘴:“不尝不尝,我今天晚上已经吃得够饱了。”   姬稷逮住她手心一顿乱亲。   赵枝枝咯咯笑出声,笑得气都喘不匀,最后翻身上去压住他不让动:“再闹就睡不着了。”   姬稷立马停住不动,两只眼装模作样闭上:“那不闹了。”   赵枝枝见他真闭上眼,她话还没说完,哪能让他睡下?   她急忙晃晃他,“你不要托病,我没想过不让你迎夏公主。”   姬稷睁开眼,眸中含笑:“迎了可就得看她了。”   赵枝枝犹豫,百般纠结,伸出手指:“那就看一眼。”   姬稷哈哈笑,揽过她:“不看不看,一眼都不看!”   赵枝枝才不信:“怎么可能一眼都不看,她跟你问好,你总得看她。”   姬稷笑道:“谁说的?孤偏不看她。”   赵枝枝不以为然,伸个懒腰闭上眼:“睡觉睡觉。”   姬稷亲她额头:“睡觉。”   夏公主到达帝台那日,整个帝台的人都跑去城门口看热闹了。   赵枝枝也想去看热闹,因为她是帝台人,而夏公主是帝台人的公主。从小到大,她心目中公主二字的定义,就是夏公主。   她不得不承认,就连她也无法免俗,小时候她认为夏公主是真正高贵的公主,直到现在,她仍会不自觉将夏公主视作是全天下最高贵的公主。   她不想帝台再来公主,可如果是夏公主,那就不同了。   因为帝台本就是夏公主的家——身为帝台土著的赵枝枝对自己家乡本土出产的公主这般想。   赵枝枝最终还是没有迈出云泽台看热闹,外面街市人太多太挤,家令说,出去看热闹不是不行,带上一百个奴随一百个寺人再加一百个侍卫,就可以出去了。   带上这么多人,那还叫看热闹吗?岂不成了别人看她热闹?   赵枝枝只好收回朝外迈开的小步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建章宫睡大觉。   等着殿下今晚回来告诉她外面到底有多热闹吧!   满城相迎,人山人海。   伯雅怔怔望着昔日熟悉的帝台城,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夏王室犹在的帝台城。   “我回来了。”伯雅喃喃,她对自己说,也对眼前这座城池说,“我回家了。”   随伯雅一起回帝台的还有乌夫人,乌夫人知道伯雅不能落泪,所以她替她落泪:“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伯雅耳边听着乌夫人的哭泣,眼眸中是前方黑压压前来相迎的帝台百姓。   “他们曾是王父的百姓,也曾是我的百姓。”伯雅失神道。   乌夫人宽慰:“以后也会是公主的百姓。”   伯雅顺着乌夫人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辆辆威严高大的青铜王车上,殷王室的人长身而立,气势如山,他们的身后,跪着百姓,跪着将士。   她的目光落在与殷天子并列的那座王车上。   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是英俊的帝太子。   殷天子已有皇后,且皇后育有二子,但帝太子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她一早就打定主意,要成为殷王室的人,这条路或许很曲折,但是她不怕。若她无法夺回属于夏王室的王位,将来她的孩子能够夺回王位,那也是好的。   凤城暗中养着三十万将士。先礼后兵,她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走不通,她还有另一条路。她希望自己先选的这条路能够顺利,毕竟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兵戈相见。   她有帝台百姓的拥戴,有夏王室延续了几百年的纯正血统,更有殷王室亏欠她王父的那份恩情在,就算她现在以择选殷贵的理由打消殷王室的顾虑,将来她直接说自己不嫁殷贵要嫁太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在那之前,她希望能够多多接近这位帝太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只有靠近他,她才能成为他的妻子,进而慢慢侵蚀殷王室。   伯雅收起眼中的算计,恢复人前端庄高贵温柔如水的模样。她下了车,袍服下优雅的小碎步朝前迈去。   从城门到王宫,伯雅的轺车跟在姬稷车后,她盯着姬稷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帝太子同她问好,却又为何不看她?   他的态度是那般谦和有礼,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她脸上。若不是他深邃如湖的乌眸太过沉静冷峻,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因为害羞所以才不看她。   可他并非害羞,他不是个害羞的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个男人,轻易不会动心。   他的眼里,只有权力与利益。   王宫举行盛大的宫宴迎接伯雅回帝台,伯雅坐在长案后,眼中满是欢喜,心中却波澜不惊。她清楚地知道,眼前歌舞升平的盛况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殷王室彰显自己的恩泽与大度。   宫宴上,姬重轲提起伯雅择选殷贵为夫婿的事。   众人安静下来。   大家都在等着伯雅的回应。   伯雅只当自己听不懂,继续喝酒。   孙家为她造的势已经成功,今日城门口那一张张崇拜敬仰的百姓面孔便是最好的结果。孙家没了固然可惜,但若孙家还在,也不一定有用处,最多拿来做可有可无的挡箭牌。   姬重轲见伯雅喝酒,他没有再继续问,挥挥手,席上各家殷贵的公子们出列。   此举何为,意味明显。   伯雅佯装害羞,以袖遮面。   待各家公子展示过才艺后,伯雅羞声道:“竟挑不出一个差的,皆是人中龙凤。”   众人笑道:“公主谬赞。”   伯雅看向姬重轲:“早年间王父曾夸殷人英勇威武,个个都是好汉,那时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方知,王父说得没有错,殷人男儿,皆是世间好男儿。”   她搬出夏天子,又将殷人一顿好夸,姬重轲不好再逼她当场择选,让人全坐回去。   伯雅没有回避择婿的事,殷贵公子们坐回去后,她反倒主动提及婚事,她说:“殷人男儿这般好,伯雅要想一下子从中挑出夫婿,只怕有些为难,可否让伯雅慢慢挑,一个个挑?”   姬重轲也不愿意对昔日旧友的女儿太过强势,他沉思半刻,道:“当然可以。”   “多谢陛下。”谢了恩,伯雅忽然从长案后起身,她来到殿中央,俯身拜下去:“伯雅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恩准?”   入城初见时,姬重轲便免了伯雅的礼数,如今她忽然行起大礼,姬重轲颇为惊讶,命人搀扶她:“这是何故?快起来。”   伯雅不肯起,她伏在地上说:“孤女向天子请愿,自然要跪伏相告。”   姬重轲:“有何愿望?”   伯雅:“王父曾经想过修缮云泽台,他说,待云泽台修缮完毕,就带我去云泽台小住,托天子的福,云泽台早已修缮完毕,王父虽然不在了,但我仍想一尝当年的心愿。”   姬重轲皱眉:“你想去云泽台住?”   伯雅:“小住即可,伯雅只想在云泽台住上一个月,一个月后,待王父祭日,我也好告诉王父,云泽台住起来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   姬重轲不说话,因为伯雅的话让人无法拒绝。   伯赢是否真说过那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伯雅以孝道为由,她说了,她想住云泽台,不是因为她想住,而是为了圆当年和父亲的心愿。   她要是说住着不走了,至少有话驳回去。可她表明自己只住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好像又算不得什么事。   殷王室若是不应,反倒衬得殷王室小气。   应是要应的,唯一的问题是,伯雅入住云泽台,外面定要流言四起。流言传着传着,有时候就成真的了。   夏公主住帝太子的云泽台,人们定会猜想,夏公主是否要嫁帝太子?   姬重轲私心是不想让伯雅嫁进殷王室的,但也没有想过一定要阻拦。   一方面他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对伯赢的女儿狠心。   夏王室就剩伯雅一个了,这是伯赢的女儿,他有义务替伯赢照顾好她。如果啾啾自己自己要娶伯雅,就算这桩婚事对殷王室而言不合适,他也会应下。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旧友的女儿,伯雅生下孩子,那就是殷王室和夏王室的血脉,他会让这个孩子继承啾啾的王位。   可是啾啾说了,他要娶赵姬。   对于他而言,啾啾能够得偿所愿再好不过。对于殷贵而言,若是不看赵姬的出身,他们肯定更愿意让赵姬做太子妃而不是伯雅做太子妃,前提是他们不再认为是她卑贱的半奴。   姬重轲心里重重叹口气,看向姬稷。   大家都看着姬稷。   云泽台是太子的,太子自然不能不说话。   姬稷知道自己今日必须应下,只是住一个月而已,殷王室不能失礼。   可是在他应下之前,他得同一个人商量。   因为云泽台不止是他的。家里来客人,得告诉女主人一声。   姬稷起身,面无表情:“腹痛难忍,儿子稍后再回来。”   出了大殿,一路狂奔。 第139章 二更   赵枝枝正在梦中吃烤炙, 刚要张嘴从姬稷手里叼走一块金黄酥嫩的肉,猛地被人晃醒。   睁开眼一看, 太子俊朗的面庞近在咫尺,他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没有烤肉, 不是梦里抱着烤炙撕肉给她吃的太子殿下。   是真正的太子殿下回来啦。   赵枝枝懒洋洋地冲他笑, 一双手无力地圈住他脖颈, 眼睛半张不张,迷糊道:“这么快就天黑了。”   姬稷一把将她从床上揽起来:“天还亮着呢。”   赵枝枝朝他肩膀后看去, 果然, 日光明晃晃, 太阳没有下山。   她揉揉惺忪的眼,揉完眼睛, 意识清醒了些,一双手习惯性地往他身上探, 摸来摸去:“今日不是要迎夏公主吗?怎么就回来了?”   姬稷瞥她一眼, 想了想,拿起床边的蜂蜜,舀一勺喂她。   赵枝枝吃了甜甜的蜂蜜露出甜甜的笑容, 姬稷这才将夏公主想来云泽台小住的事告诉她。   赵枝枝愣住,眨眨眼:“公主要住云泽台啊。”   姬稷捏着她的手,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若她真住了进来,我们俩就到外面玩去, 孤带你去安城瞧瞧。”   赵枝枝听了好像没听一样,她的关注点完全走偏:“难道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原来你是回来和我商量待客的事!等会你是不是还要出去?”   姬稷点点头:“嗯,和你说完话就走。”又问,“此事怎么说?”   赵枝枝揪揪他衣角,沉思:“我们家好像还没招待过留宿的客人。”   姬稷对她说“我们家”这三个字特别高兴,他拍着她的手背,笑道:“是啊,我们家还没有招待这种暂住的客人。”   赵枝枝悄声问:“夏公主长什么模样?漂亮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姬稷:“不知道,没瞧清她的模样,只知道是个瘦的,不高不矮。”   赵枝枝:“你今天不是去迎她了吗?怎会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真不知道。”姬稷认真道,“孤今天没看她。”   赵枝枝的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她鼓起腮帮子嘀咕:“那等她住进来,我自己看好了。”   “让她住进来?”   赵枝枝点点头,又道:“你也不能不让她住进来吧?”   他既回来问她,又说带她去安城,那就是不能拒绝了。   因为不能拒绝,所以才提前回来跟她说一声。   她又不是大笨蛋,这点小事动动脑筋就想能明白。   “她在云泽台住一个月,我们就去安城一个月。”姬稷牵紧她的手,“明天就走。”   赵枝枝不同意:“为何要走?家里来客人,岂有主人避开客人之理?这里又不是别的地方,是云泽台,是家呀。再说了,平时你有那么多事要忙,就快过年了,要忙的事只会更多,这种时候,哪有闲工夫跑去安城游玩?”   姬稷浅叹一口气,无奈地亲亲她的嘴,“你就不能安心做回妖姬吗?”   赵枝枝昂起脑袋:“我天天都在做妖姬。”   “有吗?孤怎么不知道?”   “当然有了,我将你当马骑的时候,不就是在做妖姬吗?除了妖姬,谁能将大殷英明神武的帝太子当马骑?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了。”   姬稷捏捏她骄傲的小脸蛋:“祸国倾城赵妖姬。”   赵枝枝纠正:“谁要祸国倾城?多不吉利呀!明明是旺国旺民赵凰鸾。”   姬稷憋笑,连忙改正错误:“是是是,旺国旺民赵凰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坐回去:“她住进来,我们看她是客人,但外面的人不一定这样想,分寸得先定好,旁人才没有闲话可说。”   赵枝枝:“公主不是来一心择殷贵为婿吗?怎会有闲话……”她瞪大眼,不往下说了。   或许择殷贵是幌子,公主意在云泽台。   姬稷见她不说话,他也默不作声,须臾,赵枝枝朝他怀里爬过去,要他抱。   姬稷赶紧抱牢她。   “莫沮丧,孤不会娶她,她就是将刀架在孤脖子上,孤也绝不看她一眼。”   赵枝枝蹭蹭他:“嗯。”   姬稷:“孤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说闲话也不行,孤想好了,孤会认公主做义妹,她做了孤的妹妹,也就不能再做孤的妻子,世人要说闲话,也就无从说起。”   赵枝枝:“公主会肯吗?”   姬稷:“她不肯也得肯。”   王宫大殿,宫宴仍是轻歌曼舞,好不热闹。   但这份热闹下,却掩藏着不易察觉的尴尬。   太子殿下忽然出去如厕,足足半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   天子不提帝太子如厕的事,没人敢问帝太子到底去哪里了,就连伯雅也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座上,该吃吃该喝喝,兴致未减。   大家又等了一会,突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嘿,帝太子回来了。   只见帝太子径直走到帝天子面前,叫停了歌舞。   帝太子对帝太子行礼,而后到夏公主的座案前,拱手一鞠,斯文有礼,温润如玉。   “孤有一不情之请,望公主应允。”   伯雅起身回以鞠礼:“殿下请说。”   姬稷:“孤家中只有姐姐,没有妹妹,孤一直很想有个妹妹,今日见到公主,甚觉亲切,不知公主可愿认孤为义兄?”   伯雅一僵。   她从未想过,帝太子会提出认她做义妹。   有了这层兄妹关系在,她要想闹出点流言蜚语,也就不可能了。   众人也很是惊讶,从来没听过帝太子说要认谁做妹妹,他既然提出来,那就是铁了心要认公主做妹妹。   大家惊讶过后不由称妙。   帝太子认夏公主做义妹,传出去就是一桩美事,既能对夏公主施恩,又能巧妙地避开男男女女那点事。   此举甚好!   季衡第一个站出来:“臣现在就让人去准备结拜之事。”   姬阿黄也跳出来说:“公主若不嫌弃,我也想多一个妹妹。”   双生子瞧见皇后的眼神,双生子也跳出去,稚声稚气地说:“我们也想要义姐。”   伯雅面对眼前这些诚挚热情的恳求,她根本寻不到理由推托,她只能假笑着应下:“多谢殿下,多谢王子们。”   一场宫宴下来,姬稷和姬阿黄多了一个义妹,双生子多了一个义姐,大家开开心心各回各家。   大室,乌夫人满脸担忧,伯雅已在窗下做了许久,月亮高挂枝头,她抬头望月,已经看了一个时辰。   乌夫人在伯雅身边坐下,刚要开口宽慰她,便听得伯雅说:“他比我想象中更聪明,见招拆招,实在是妙。”   乌夫人一听伯雅夸帝太子聪明,更着急了,她怕伯雅无法应付:“那怎么办?明日还去云泽台住吗?”   伯雅:“当然要去。”   乌夫人:“但他都认你做了义妹……”还如何谈婚事?   伯雅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住了进去,将来是义妹还是别的什么,一切都未可知。”   乌夫人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道理。这世间男人,哪个不想享齐人之福?只要放下身段去讨好,总能得到成效。   甭管是不是义妹,先住进去再说。   翌日,伯雅与乌夫人浩浩荡荡朝云泽台出发。   云泽台中有不少人是帝台人,听闻夏公主要来云泽台小住,皆是激动不已。   赵枝枝忍不住也激动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激动个啥。   今天太子一大早就走了,他说自己昨天已经迎过一次了,今天没有必要再迎。家里该怎么迎客,全由她说了算。   赵枝枝和家令商量了一下,毕竟是夏公主,最好还是拿出云泽台最高规格的待客礼数迎接她。   伯雅来到云泽台外,远远瞧见红衣小童们排成一团团,无数奴随与寺人跪地相迎。   人群最中央,一个着十二色大袖深衣的女子微微朝她颔首,女子云髻细腰,貌若天仙,气质若水,亭亭立在那里,一句话不说,面上浅浅带笑,叫人不敢小觑。   伯雅心一惊,为这女子的美貌,更为这女子在这人群中如鱼得水的气势,她侧头问皇后派来相送的宫人:“那是谁?”   宫人道:“是赵姬。”   伯雅愣住,她知道赵姬,进帝台前,她特意搜罗赵姬的画像,就是为了瞧一瞧这位令帝太子身边这位盛宠的赵姬到底长什么模样。   当初见到画像,已是惊为天人,不曾想今日得见真人,竟比画像上还要美上百倍。   瞧这赵姬眉眼间的灵动,岂是一副死画能描出来的?说她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也不为过。   伯雅惊艳过后迅速冷静下来,因为她不觉得美貌是件好事,对于出身不好的人而言,美貌是种罪过。   贵族养小玩意,都是挑漂亮的养。越是漂亮的,命运越悲惨。   这赵姬,虽然受宠,但也只是暂时命好罢了。   伯雅看赵枝枝的眼神中涌出一种同情,天知道赵姬以后会如何,今日的荣宠,能享一日是一日罢。   伯雅扫量赵枝枝身后的奴随寺人们,她一眼就瞧出哪些是殷人,哪些是帝台人。   帝台人望着她的目光里,皆是激动,她还没有到他们面前,便已知他们会用怎样恭敬虔诚的姿态迎接她。   一个公主,得到的敬爱,总是要比一个宠姬多出许多。   如伯雅所料,云泽台的帝台人确实敬爱她,他们一个个对她磕头伏首,激动地唤她“公主。”   但很快,伯雅发现,云泽台的帝台人虽然敬爱她,但是他们对赵姬的敬爱更甚,不止是帝台人,云泽台的殷人也对赵姬恭敬有加,这份恭敬不是出于对太子的畏惧,而是出于他们的真心。   他们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不过片刻,随即转到赵姬身上。   他们全心全意地伺候赵姬,就连她鞋上多沾一颗灰尘,他们都要大惊小怪,唯恐赵姬受半点委屈。   伯雅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宠姬,何德何能尽得人心? 第140章 三更   不止是伯雅觉得云泽台的人奇奇怪怪, 连乌夫人也察觉出云泽台的礼数似乎不太对劲。   那些奴随寺人也就罢了,毕竟是奴隶, 奴隶的敬爱不值一提,可是怎么连这云泽台的家令也拎不清?   为公主呈上的午食食案,怎能和宠姬的食案相提并论?甚至赵姬的食案比公主的食案还要宽上几许!   连她这个乌夫人都只是用小食案,赵姬怎能用大食案?就算抛开食案的事不说, 赵姬的碗筷勺杯, 也不是应该的用度, 她怎能用白玉青铜雕龙刻凤的器皿?   乌夫人憋了一肚子话想说,用完午食听见家令同赵姬说话。   但见那家令像个老妪哄孩子般哄赵姬, 口吻里没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尽是亲昵关爱的语气, 说了一大堆推心置腹的话,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结果一听,原来是提醒赵姬该回建章宫午睡了, 要是中午不睡好下午就得打哈欠之类的话。   那赵姬倒是知礼得很, 同家令说:“我还想陪公主游玩云泽台。”   家令:“吾陪着公主就行,赵姬快些回去午歇吧。”   乌夫人再也忍不住,开腔了:“建章宫不是太子殿下的居所吗?赵姬, 可以随便占用太子的寝屋吗?殷人的礼数,可真是与众不同。”   赵枝枝一下子就不喜欢这个乌夫人了。   本来现在就该是她午歇的时辰了,乌夫人一开嗓,她想留下来作陪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赵枝枝同伯雅告别, 扭头走人。   赵枝枝离开后,家令捧笑的眼神瞬时变得凌厉起来,他瞪了瞪乌夫人,回应她方才的问话:“我们殷人的礼数还真就这样,夫人若是不习惯,吾这就为夫人另寻住处。”   乌夫人:“你……”   伯雅摁住她,冲家令笑道:“我们初来乍到,还望家令多多赐教。”   她态度谦逊,家令也不好忤她,敷衍道:“好说,好说。”   伯雅使个眼神,乌夫人将屋里的人都带走,就剩家令一人在跟前。   家令处变不惊,等着看伯雅想做什么。   伯雅取出一小箱沉甸甸的珠宝,双手捧上,盈盈笑道:“家令大人,请笑纳。”   家令随手掀开一看,眼中顿时闪出小星星,好家伙,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伯雅见他神情如此,便知此事已成,刚要说下一句,忽然捧出去的宝箱又被推了回来。   伯雅一怔,“家令大人?”   家令:“无功不受禄,公主的好意,吾心领了,这份礼物,吾不能要,公主莫要担心,公主是云泽台的贵客,替太子和赵姬招待好公主,是吾的本分。”   伯雅听见他将太子和赵姬放在一起,仿佛赵姬已是这云泽台的女主人,不由皱眉:“家令大人,你竟忌惮一个宠姬?”   家令已经得知太子要娶赵枝枝,他知道太子认定的事,一定会做到,伯雅此番问话,他并未躲避,而是底气十足地回应:“赵姬不是宠姬,赵姬是这云泽台的女主人。”   伯雅笑出声。   家令也笑出声:“公主在这云泽台多住几日,便知吾的话是真是假了。”   伯雅不以为意,只当家令是被赵枝枝用更多的钱财收买了,所以才会说出这种糊涂话。   然而接下来几天,她在云泽台所见所闻,却由不得她不信。   先是这云泽台众人将赵姬当宝贝一般捧起来,赵姬对谁好,这些人便对谁好,赵姬在她面前多说了几句话,这些人便笑脸对着她。赵姬若是在她面前兴致缺缺,这些人便冷着脸对她,仿佛是她搅坏了赵姬的心情,是她做错了事。   奴隶们趋炎附势,是常有的事。可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要因为一个宠姬,被一群奴隶给脸色看!   伯雅实在太震惊了,她有生之年都没经过这种荒唐事。   就在伯雅为云泽台众人对赵姬狂热的追捧吓到时,殷王室的王子们又令她大开眼界。   双生子来云泽台做客,带来了皇后的礼物,但礼物不是给她的,是给赵姬的。   两位小王子围着赵姬转圈圈,跟在赵姬身边寸步不离,赵姬说什么,他们都点头说好,仿佛从她嘴里说出的话都是好的都是对的。   伯雅只见过宠姬为王子作舞唱歌,到了云泽台,反到是王子为兄长的宠姬作舞唱歌,跳得还很高兴唱得还很激动,唱跳完后,还仰着脑袋问:“赵姬赵姬,我们跳得好不好?唱得好不好?”   但凡赵姬说:“好看,好听。”   两位王子就会露出满足的笑容,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唱下去。   王子们跳完舞唱完歌,又跑到外面庭折梅花,献宝一般献给赵姬。   他们做起这些事,丝毫不觉得有失王子颜面,相反,他们骄傲得很,赵姬一笑,他们就更自豪了。   她听见双生子背着赵姬说悄悄话,双生子中一个声音略尖的说:“你说,赵姬会不会被那个夏公主欺负?”   另一个声音略圆的说:“不会的,殿下不会让赵姬被夏公主欺负!”   尖的那个又说:“可她们现在都住在云泽台,夏公主真要欺负赵姬,以赵姬的性子,她定会忍让,这样一来,也就没人知道夏公主到底有没有欺负赵姬。”   那个略圆的激动道:“她要是敢欺负赵姬,我就给她下巴豆!让她一辈子住茅坑!”   伯雅听完,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饶她教养再好,心态再平和,听见这样的话,如何忍得住?   伯雅跑去寻乌夫人商量对策,在那对小孩子眼里,她连一个宠姬都比不上,将来谈何分裂殷王室?   乌夫人自己就被云泽台各种各样的事折腾得没有力气了,她住进云泽台五日,人都瘦了。   伯雅诉完苦,乌夫人生气归生气,但要让她跑去找两位小王子算账,她是不敢的。   她能做的,就是安抚伯雅:“只要能抓住帝太子的心,其他人怎样,公主无需在意。”   伯雅也没想过在意,她就是一时气昏脑袋而已。   其他人说她坏话也就算了,小孩子怎么可以说她坏话?   殷王室连小孩子都不会教,可见殷人有多野蛮粗鲁。   “听说明日太子殿下就休沐了。”   伯雅回过神,眼前浮现姬稷俊美白皙的面庞和他挺拔的英姿,她的思绪瞬时沉下来,不生气了:“他总是夜晚归来,每天一回来就直奔建章宫,我寻不到理由也不好寻理由接近,明日他休沐,白天我便有理由去寻他了。”   乌夫人问:“公主打算如何做?”   伯雅:“依我看来,他虽年轻,但心思深沉,一举一动,甚是沉稳,以他这样喜怒不言与色的性格,太过直白的女子,他定然不喜,我不打算同他说太多话,几句殷语同他闲聊,便足矣。”   乌夫人笑道:“公主学殷语学了好几年,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伯雅感慨:“是呀,总算有用武之地。”   伯雅从帝台离开那年,便一直在学殷语。   她不喜欢殷人,因为殷人做了新天子。   她学会殷语,方能了解殷人的一切。   殷语很难学,叽叽呱呱听起来很是乡土,她曾一度学到掉眼泪,可是再委屈再难学,她还是熬住了,她现在说起殷语来,和殷人没什么区别。   只有让殷人觉得她也是殷人,他们才会接纳她信任她,她才能从他们身上夺回她想要的东西,属于夏王室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伯雅早早地起来了,她精心地装扮自己,花了整整两个时辰,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   她坐着轺车,往建章宫而去。   冬日的建章宫,白雪皑皑,从她居住的宫室到建章宫,路上并不好走。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中碾过,缓慢前行。   走过艰难的一段路,道路靠近建章宫时,路上不再见雪,路变得宽阔起来。   车在台阶停下,伯雅下了车,没有急着往前,而是细细整理一番仪容,这才迈开步子。   她的姿态是这般高雅美丽,每一步迈出去,都透着夏王室的清贵与端方。   伯雅勾起浅浅的笑容,眉眼间尽是神秘的风情,正要踏上台阶最后几层,忽然听见一阵喧闹的笑声传来。   笑声中,有小童,亦有成人男女的声音。   她站上台阶最高处,抬眸看去,雪地里,一群人正在玩闹。   一个随人模样的男子背着一个小童来回跑,小童用嘴叼着梅花,跑一趟叼一朵梅花。   他们在比闹雪梅。   小童喊:“星奴,你是不是老了呀,跑得这么慢!”   那名叫星奴的随人回道:“兰儿,你是不是又胖了,沉得我都背不动!”   大家哈哈大笑。   伯雅的目光从星奴兰儿身上移开,因为另一支队伍已经准备就绪。   大殷的帝太子,穿着常服,梳发束簪,意气风发。   他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庞上,满是爽朗的笑容,弯下腰后背示人,招呼他身后的女子跳上去:“枝枝,快!轮到我们了!”   裹成粽子连头发都没梳的赵姬抛开手里的小食,哈着白气跳到帝太子背上:“冲啊!” 第141章 一更   伯雅僵住, 瞠目结舌。   她身为夏公主,从未攀过任何一个诸侯国太子的后背, 莫说诸侯国太子,就连帝台寻常贵族男子的后背,她都没有攀过。后背和脑袋一样,都和尊严有关。寻常男子的后背尚且不能攀爬, 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帝太子?   可如今, 那赵姬趴在帝太子背上, 帝太子背着她在雪地里四处奔跑,赵姬咯咯笑着, 让帝太子再跑快些。帝太子跑得更快了。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问:“叼到梅花了吗?”   赵姬嘴里叼着梅无法回答, 竟用一双手作答, 她重重拍着帝太子的背,连续拍了好几下。   帝太子竟一点都不生气。   短暂的怔忪后, 伯雅抽一口气,她安慰自己, 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好了。   今天既然来了, 就不能无功而返。   至少要和帝太子说上几句话,让他知道自己会说一口流利的殷语。   伯雅前行的脚步不如刚来来时那般自信洒脱,她放慢放轻, 不等她主动开口,已有人看到她。   “雅公主!”赵姬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粉黛未施,却依旧如桃花般绚丽。   她趴在帝太子背上, 一只手抱他脖子,一只手朝她挥手。   伯雅回以含蓄的微笑。   赵姬一喊话,其他人纷纷看过来。帝太子也看了过来。   伯雅察觉到姬稷的视线,她脸上含蓄的微笑立刻变成脉脉含情的温婉,她仰起脑袋,准备以最美的姿态迎着他的视线走去。   才刚走出一步,帝太子的目光在她肩膀处停住,没有再继续往上打量。   就连他刚刚投过来的那一眼,也仿佛是个错误,她看见帝太子转过脑袋和背上的赵姬说话,说话的模样像是请罪,赵姬笑着圈住他脖子,说了句:“没关系的,可以看。”   伯雅皱眉,可以看?可以看什么?   她未曾细想,因为赵姬说完话,脑袋晃了晃。   视线受阻,无法看清赵姬刚才对太子的脸做了什么,但就算看不清,她也知道赵姬做了什么。   赵姬偷亲了帝太子一口!   真是、真是放肆!   伯雅低下眼,缓步走近,至姬稷跟前,款款问好。   用的是殷语。   赵枝枝已从姬稷背上下来,她站在姬稷身侧,手里拿着梅花,听见伯雅向姬稷问好,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赵枝枝扯扯姬稷衣袖,悄声:“雅公主说了什么?”   伯雅抢先一步开口,她昂着脑袋,语气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骄傲:“我说的是殷语,我刚才问候殿下身体安康。”   赵枝枝哦哦点头。   伯雅:“赵姬不会说殷语吗?”   赵枝枝诚实答:“不会。”   伯雅:“赵姬在云泽台数年,一句殷语都没学过吗?”   赵枝枝:“没、没有。”她又扯扯姬稷衣袖,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声音虽轻,但很激动:“我好像是应该学一学殷语!”   伯雅眉头皱得更深。   瞧这赵姬,完全没有一点做宠姬的自觉,早就该学的事,被人点破后一点都不羞愧,反而很是兴奋。   学殷语是为了学着好玩的吗?这是拿来攻击和自保的武器,不是玩具!   伯雅刚想说些什么,站她对面的帝太子对赵姬说:“没必要学,孤和殷王室其他人来到帝台后,鲜少再说殷语,我们都用帝台语。”   伯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用帝台语?不说殷语?   那她辛辛苦苦学殷语是为了什么?   赵枝枝察觉伯雅面色不对,她关心问:“雅公主,你怎么了?是否冬风寒人?”   伯雅说话都有些颤:“确实有点冷。”   赵枝枝连忙取下自己身上披的大氅盖到她身上:“这样就不冷了。”   厚实的大氅沾着主人的体温,伯雅一愣,抬眸望见赵枝枝笑盈盈的眼,没有一丝恶意与敌对。赵姬待她,向来知礼,从无怠慢,自她住进云泽台那日起,便是如此。   伯雅抿抿嘴,声音很轻:“多谢。”   赵枝枝往姬稷肩膀靠,姬稷顺势一揽,将她揽进自己的氅衣中。两个人紧紧贴着,他的大氅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你的氅衣给了雅公主,那你就只能委屈和孤穿一件大氅了。”姬稷捏捏赵枝枝的小脸。   赵枝枝回头看看伯雅,怪不好意思的,戳姬稷的腰,让他放开她。   姬稷偏不放。   他目光转开,视线落在伯雅脸上。其中含义,不明而喻。   伯雅心一攥。   帝太子第一次正眼看她,竟是为了让她离开。   伯雅没有多留,匆匆告别后跑开。   伯雅走后,闹雪梅的玩乐继续进行。   赵枝枝重新跳上姬稷的背,来回叼了好几趟梅花,最终以微弱的优势,压倒了所有对手。   “赢了!”赵枝枝在姬稷背上高喊,宣布自己的胜利。   她所有的对手,也就是建章宫的一众小童们,纷纷鼓起掌:“厉害!赵姬厉害,殿下也厉害!”   赵枝枝:“你们也不错!下次我们再接着比!”   小童们叽叽喳喳:“下次我们一定会赢,一定会!”   姬稷将赵枝枝背回屋里,两个人换下沾雪的衣裳,热水泡了脚,穿上新做的袍服,在熏笼边的软席坐下,一边烤火,一边吃豆子。   姬稷伏在长案上给昭明写信,时不时抓把豆子往嘴里塞,赵枝枝趴在软席上,举着这个月新送来的故事羊皮卷,懒洋洋地抛豆子玩着吃。   羊皮卷打开又合起,赵枝枝想到方才离去的伯雅。   雅公主第一天住进云泽台时,她对雅公主很是好奇。雅公主和她想象中的夏公主形象一样,大方美丽,高雅端庄,但是太子不让她和雅公主交好。   太子说,就当伯雅是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   对路人如何,就对伯雅如何。   赵枝枝一双脚从熏笼旁移开,轻轻踢了踢姬稷腿:“我觉着,雅公主今日是特意来寻你的。”   姬稷放下手里的笔,将赵枝枝的脚抱进怀里,免得她冻着了,然后继续埋头写信:“应该是吧。”   赵枝枝:“那她明日还会来吗?”   姬稷:“可能会。”   赵枝枝忍不住叹气埋怨:“怎么大家都想嫁你。”   姬稷:“因为孤是帝太子,因为孤生得俊。”他停下笔,侧头看她:“大家都想嫁,难道你不想吗?”   赵枝枝捂住脸,极轻地飘出一句:“我已经嫁给你了。”   姬稷一颗心被蜜泡过般,软趴趴,甜滋滋。他再也不能专心写信,丢开羊皮卷和笔就朝她扑过去。   赵枝枝踹他:“不要弄,不要弄,早上才弄过的,我不想洗澡了。”   姬稷委屈巴巴停下来。   赵枝枝揉揉他,就当是慰藉了。   “再亲亲。”姬稷说。   赵枝枝作势就要伏下去,姬稷捞起她:“不是你亲孤,是孤亲你。”   赵枝枝乌亮的眸光渐渐泛起朦胧水汽,如梦如雾般,她情不自禁闭上眼,细声呢喃:“就算你不是帝太子,只是一个寻常男子,我也想嫁你。”   她陷进自己的想象中:“哪怕你连良民都不是,只是别人府里的奴隶,我也会嫁你。但如果你是奴隶,最好是小门小户家的奴隶,这样我才能用很多很刀币买下你,等我买下你,我们就逃到没有人的地方,那里会有漫山遍野的花,绿油油的草,我们在河边建一座小木屋,春天看花开,夏天抓鱼吃,秋天看落叶,冬天堆雪人。”   姬稷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一感动,很快赵枝枝就抖了。   抖完,她不忘提醒他:“漱口。”   姬稷快速漱完口回来,搂着赵枝枝问:“你会用多少刀币买下孤?”   赵枝枝:“一千!”   姬稷哼哼:“孤就值一千刀币?”   赵枝枝立马加了个字:“一千万刀币!”   姬稷:“这还差不多。”他心满意足地亲亲赵枝枝的脸,说:“其实你不算嫁给孤。”   赵枝枝深思:“也对,我是被送给你的。”她脑袋往他怀里撞,“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女人,你都是我的男人。”   说完,害臊得不行,脸上火辣辣地热,舌头都要被烫掉。   姬稷听得脸上绯红,一双手左边抓抓右边挠挠。   饶是枝枝说多少次这样的话他都听不腻,不但听不腻,每次听都觉得很珍贵,枝枝的情话,最是珍贵。   姬稷薄唇阖动,张嘴就要将藏了许久的那句话说出来。   话到嘴边,想到什么,又咽回去。   “很快了,等夏公主离开,事情就差不多了。”   他忽然说这一句,赵枝枝听得稀里糊涂:“什么事情?”   姬稷避开她的问话,抛下另一件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忘记告诉你,孤曾经想过求娶夏公主。”   赵枝枝两只眼睛顿时瞪圆,不等她沮丧,姬稷又道:“当时所有诸侯国的太子都想求娶夏公主,那时她是大夏唯一的帝公主,娶了她便能让王室的血统更加高贵。”   赵枝枝明白了:“你是为了殷王室,所以才想娶夏公主?”   姬稷:“对。”   赵枝枝弱弱问:“那你现在还想吗?”   姬稷:“你说呢?”   赵枝枝搂住他脖子,轻弱的语气变得清亮坚定起来:“你不想,你有了我,所以你不想娶公主。”   姬稷用嘴狠狠啄她一下:“算你有良心,下次再问这样的话,孤就打——”   赵枝枝撅嘴:“打哪里?”   姬稷往下的手收回,拍拍脸:“打孤自己。”   赵枝枝拉扯他的手,下巴蹭蹭他掌心,问:“你今日为何跟我说起这个?”   姬稷:“因为怕你瞎想,更怕有人存心让你瞎想。”   不必点明,赵枝枝已猜到是谁。   她轻声说:“当初你为了王室血统想娶夏公主,和现在夏公主想嫁你,其实是一样的。她没了父亲,又失了夏王室帝公主的身份,她想为自己打算,算不得错。”   姬稷抚抚赵枝枝的脸:“这世间许多事,本就没有对错。”   赵枝枝埋进他臂膀里:“嗯。” 第142章 二更   伯雅已经在云泽台住了一个月, 一个月下来,她的心情很是糟糕。   这种糟糕的心情, 就跟当初殷王室接管帝台时一样,她快要被这云泽台欢喜无忧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在她原先的设想中,一个月的期限后,帝太子会挽留她继续住在云泽台, 因为她会极尽所能让他这样做。   她曾被很多人求娶过, 全天下的男子, 都想娶她,殷人的太子也在其中。   她是个美丽的女子, 这几年她在凤城苦心学习的一切, 更是让她能够轻易地俘获人心。她做足了准备, 来到这个曾经有意求娶她的男人面前,可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男子有心上人并不为奇, 一个男人,总是有许多心上人。他的温柔给一个人, 他的热情给另一个人, 他的体贴再给其他人,然后他们美其名曰:齐人之福。   这样的事是否美满,她并不关心, 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她可以做任何事。   但这位殷人太子,他似乎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他的眼里,只有他的赵姬。   她越是想办法靠近建章宫, 越是心凉,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她看到的,都是帝太子对赵姬的爱意,是一个男人无限的包容与理解。   他怎能低下自己的头颅,放下自己的高贵身份,低声下气地哄一个女人开心?   这简直匪夷所思。   伯雅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她的耐心只用在能够开花结果的事情上。   伯雅冷静沉思过后,迅速选择放弃帝太子这条路。除非赵姬死,否则她永远不可能抓住帝太子的心,可若赵姬死了,帝太子的心就永远是赵姬的了。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条死路。   既然此路若是不通,那就换条路走。殷王室还有很多人,她没必要在一条树上吊死。   她已经在云泽台浪费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再继续浪费下去。   不必姬稷提醒,伯雅自己主动提出离开云泽台。   离开前,伯雅做了一件事。   伯雅以自己即将离开为理由,先后请了赵枝枝和姬稷到居所。   赵枝枝先到,伯雅请她到屏风后坐好,千万不要出声。待姬稷一来,伯雅坐回屏风前,假装屋里就只她一人。   “义兄。”伯雅唤他。   姬稷冷若冰霜,他一迈进屋,便知道屏风后躲着谁。   他的目光扫到伯雅脸上,伯雅含笑,云淡风轻。   她当然知道赵姬在她屋里的事会被帝太子知晓,整个云泽台都是帝太子的,他什么事情不知道?   她并不在乎他是否知道赵姬在此,她只是想在离开之前,让赵姬和帝太子之间,生出一些嫌隙。赵姬难受了,帝太子才会难受,帝太子难受,她心里就好过了。   伯雅短暂地坐在屏风后的赵枝枝抱有一丝愧疚之心,但这丝愧疚之心很快消失不见。她柔柔看着姬稷,道:“义兄可知,当年我们两个差点成了夫妻?”   姬稷冷漠道:“不知道。”   伯雅笑着朝姬稷伸出手,试图抚上他的衣袖:“难道义兄是想否认,当年求娶一事?”   姬稷卷起衣袖:“只是打算而已,并未真的求娶。”   伯雅悬在半空的手无处安放,只好落在案角边缘:“义兄这是承认了,当年确实有意于我?”   姬稷面无神情:“是殷王室有意于你,孤那年十岁,比起一个女子,猫狗更能讨孤欢心。”   伯雅呛住,须臾,她恢复面上的笑容,继续道:“可是伯雅那年十岁,心心念念的全是殷地有个聪慧的殷太子要娶我。”   姬稷没有回应。   伯雅余光瞥向屏风,她要的不是帝太子缠绵悱恻,而是赵姬亲耳听见帝太子承认当年求娶的事。   没有哪个女子不在意这种事,尤其当这个男人万分宠爱她时。   一个人受的宠爱越多,眼里越是不能容下半点沙子。以她这些日子的观察,赵姬是敢骑在帝太子头上作威作福的那种人,她绝对不会默默忍受这颗沙子,她会质问,会哭闹着问太子为何要让昔日有意求娶的女子同住一屋檐。   只要他们闹起来,哪怕只是闹上一天,她这个月在云泽台受的气也都能平下。   赵枝枝在屏风后唉声叹气。   她本来是想笑的,因为太子猜对了,雅公主果然故意提起求娶的事!   可是她转念一想,雅公主为何要突然提求娶的事,又为何要让她藏在屏风后听见这番对话。想明白了,也就笑不出来了。   伯雅听见屏风后面传来的叹息声,她心中又畅快又茫然。   赵姬是否在伤心?   若赵姬不是帝太子的赵姬,她不会做这种事。太稚气,太卑鄙,太不像一个有着几百年王室血统的公主会做的事。   伯雅衣袖下攥住拳头,她面上平静,看着赵枝枝从屏风后走出。   赵姬的眼里……没有沮丧,亦没有嫉妒。   伯雅一怔,赵姬已来到她面前:“雅公主,日后你一定能寻到真心求娶你的男子,不为你的公主身份,只为你这个人。若是没有这样一个人,那就祝你快乐顺遂,一世安稳。”   赵姬没有哭闹,亦没有难过,她同她说着好听的话,目光同情地望着她,行了帝台的礼,然后拿走了她身边的大氅。   那件大氅,是下雪那日,赵姬披到她肩上的那件。   伯雅心中一瞬间空落落。   赵姬身为帝台人,她是敬爱她这位夏公主的,可现在赵姬不再敬爱她了。   姬稷起身就要随赵枝枝而去。   伯雅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她压抑多日的情绪此刻爆发:“求娶的事,你早就告诉她了?”   姬稷不满地挥掉衣袖上那只手:“是。”   伯雅:“你不怕她伤心?”   姬稷:“孤不告诉她,她才会伤心。”   伯雅唇角抖动:“你真心要娶她?你可知她是半奴!”   姬稷:“那又如何?”   自赵姬平静地从屏风后走出说完那番祝愿后,伯雅的心就乱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受人嘲笑的丑角,听见姬稷说出要娶赵姬后,这种感觉更甚。   她再也掩藏不住自己眼中的恨意,她瞪着他,就像瞪着一只穷凶恶极的狼:“你们殷王室的天子之位如何得来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姬稷坐回去,他目光波澜不惊,平静地看着她:“怎么,你想拿回去吗?”   伯雅咬牙切齿,她强忍着才没有让自己继续“胡言乱语”。   姬稷:“是,殷王室的天子之位是你王父拱手相让,为此,殷王室将永远感恩。可殷王室虽然感恩,但也知道自己凭何拿下帝台,没有殷王室入主帝台,就没有今日的帝台,帝台那些旧贵将永远踩在天子的头上,吸天子的血,吃天子的肉,将天子的尊严踩在脚下践踏,天下诸侯,永远都不会将天子放在眼里!”   他抑扬顿挫地落下这一句句响亮的话,伯雅震住,她摇着脑袋,下意识捂住耳朵。   姬稷声音加重:“不破不立,夏天子懂这个道理,公主身为夏天子的女儿,为何不明白父亲的苦心?为何要执迷不悟让自己活在仇恨中?是殷王室夺了你王父的天子之位吗?不,不是!夺你王父之位的,是数百年来欺压天子的夏旧贵和诸侯列国!”   伯雅眼中含泪:“不要说了!”   姬稷气定神闲,缓声:“这些话本来不该由孤说,只因你是夏天子的女儿,是殷王室恩人的女儿,所以孤才要亲自将这些话告知你。”   伯雅心乱如麻,她不想再听,她要离开,刚起身,帝太子冷戾的声音掷来:“你在凤城养的三十万将士,已经收编为殷军,日后你不必担心没有守卫护身,殷王室会派出一队精锐之兵护你左右。”   伯雅一下子跌回软席,她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你,你说什么?”   姬稷:“多亏雅公主离开凤城,孤才能顺利收编那些将士。”   伯雅舌挢不下。凤城的将士是她最后一道底牌,是她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她苦心经营了数年的堡垒,竟然一下子坍塌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端倪,令人措手不及,怎么就成这样了!   不,不,不可能!殷王室绝不可能知道她暗中养兵的事!他一定是在诓她!   “你撒谎!”伯雅怒火攻心,不顾一切地朝姬稷扑过去。   姬稷轻巧一闪,伯雅摔倒在地。   “你瞧这是什么。”姬稷从袖中取出一串虎符。   是凤城三十万将士的调令。   “你若不是一心往孤面前凑,兴许还能将这虎符多留一阵子。”   伯雅看清虎符的样式,呆若木鸡。她彻底崩溃,狼狈倒在地上,大哭起来:“你们早就想好要骗我来,你们早就设下陷阱骗我离开凤城!”   姬稷不想被冤枉,他好心告诉她:“你刚招募到一万将士的时候,殷王室就知晓了。”   伯雅一怔,哭得更大声:“不可能,不可能!”   姬稷见她哭得可怜,本不想管她,可偏偏又想起方才赵枝枝对伯雅的祝愿。   他浅叹一口气,拿过案上的巾帕递到她手里:“你放心,养兵的事,殷王室不会同你计较,你父亲的遗愿,殷王室一定会做到,他的遗愿里,除了天下之外,还有你。”   伯雅哭声忽止,呆呆问:“还有我?”   “你父亲希望你能够平安一生,嫁给你喜欢的人,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不必为世俗所束,不必为权力所忧,做一个富贵闲人。”姬稷添一句,“只要你愿意,你将永远是殷王室最尊贵的帝公主。”   伯雅愣愣坐在地上,屋里就剩她一人,姬稷早已离去。   她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小时候父亲被夏旧贵们逼得往角落里缩的样子。   父亲脸上,鲜少有笑容。   他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他穿着天子袍服,却像个被施舍的乞丐,将他当做乞丐的人里,有夏旧贵,有各诸侯国的国君。   可是这其中,似乎从来没有殷王室。   父亲提到殷君,他的眼睛会亮起来,佝偻的后背挺起,指着天空的北面,说:“得一知己,犹如新生。”   或许她早就明白父亲说的知己是谁,但她不愿去想。只要不去想,她就可以从失去父亲失去一切的痛苦中脱身而出。   可是现在,她还能继续仇视殷王室吗?   她自以为缜密的计划早就被看透,他们看在王父的面子上,才任由她在眼皮底下胡来。   伯雅哀恸地闭上眼,数年来支撑她坚强下去的信念轰然破灭,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忽然有人握住伯雅的手。   她睁开眼一看,是乌夫人。   “雅儿。”乌夫人为她擦泪,“莫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伯雅苦笑:“好不了,我已不战而败。”   乌夫人其实并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权谋,因为伯雅费心钻研,所以她总是附和。   但她仅仅也只会附和而已,她更喜欢伯雅同她一起看书作诗。   乌夫人:“我们回凤城,你喜欢打仗,我们便招两支护卫,像两军对阵那样,天天让他们打。”   伯雅哭笑不得:“我并不喜欢打仗。”   乌夫人:“那、那就做别的!一件件试,总能找到让你高兴的事!”   伯雅怅然,她看着眼前为自己担忧的乌夫人,想起过去在凤城的岁月。   那段岁月,并不完全都是神志不清的仇恨。也曾有快乐。   她并非没有亲人。除了王父,她还有表姑母。   伯雅伏进乌夫人怀中:“表姑母,我跟你回凤城,我们明日就回去。”   乌夫人欢喜应下:“好。” 第143章 一更+二更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雪融了, 风停了,帝台的迎春花还是没有盛放。   赵枝枝已经学会作诗了, 她为梅花做了一箩筐诗,迫不及待为其他花作诗。   去年从商人手里买下的新奇花种,早就种遍云泽台,赵枝枝每天都盼它们开花。冬天过去了, 盼来了春天, 花却悄无声息。着实让人焦心。   “我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赵枝枝怀疑自己买到了假的花种, 她悄悄寻问家令。   再没有比家令大人更会买东西的人,世上最狡猾的商人也不能骗过家令大人的法眼。赵枝枝十分后悔当初买花种的时候, 没有让家令大人替她挑。   家令吹吹小胡子, 赵姬有没有被商人骗过, 答案是肯定的。赵姬总是从商人手里买一堆货不对价的东西,什么新鲜好玩她就买什么, 她不但自己玩,她还买了送给太子做礼物。   饶是太子见多识广, 也做不到回回都能辩出赵姬送的小玩意是什么东西。   太子辨不出, 赵姬便会告诉他答案,这些答案全是商人卖东西时的托词,有些是对的, 有些是骗人的,那些骗人的,太子从不挑破,因为赵姬很满意她买的小玩意。   太子虽然不挑破, 但是不代表他容忍那些商人。   骗过赵姬的商人,全都人间蒸发了。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骗赵姬。赵姬买的那些花种,或许会有一两颗坏死的种子,但绝不可能全都种不出花。   云泽台的花为何不开,其中缘由,家令是清楚的,但他暂时不能告诉赵姬。   “再等等,兴许一夜之间全开了。”家令道。   赵枝枝郁闷地指着光秃秃的地:“可是它们连芽都没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开花?”   家令指向赵枝枝后方:“瞧,谁来了?”   赵枝枝看过去,是太子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是赵朔赵姝和赵夫人。   赵朔和赵姝来过云泽台几次,算不得稀客。   但赵夫人,却是第一次来云泽台。   三个赵家人同时做客云泽台,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大室。   赵枝枝坐在太子身侧,长案那端,赵夫人颇为拘谨,赵朔兄妹俩怡然自得,赵姝不停冲赵枝枝眨眼。   赵枝枝抛媚眼抛回去,高兴地伏在太子肩膀咯咯笑。   赵夫人紧张地揪赵姝衣袖,让她不要逗得赵枝枝胡闹。赵姝悄声说:“娘,枝枝在云泽台一直都这样,不算胡闹。”   赵夫人瞄瞄对面端坐的太子,太子似乎早就习以为常赵姬见客时的随意慵懒,他端的一副威严架势,和赵姬说话时,声音却万分温柔:“有事要同你商量。”   赵枝枝:“我就知道,肯定有重要的事,说吧,什么事?”   姬稷:“是关于你的姓。”   赵枝枝紧绷起来:“我的姓?”   她一下子想到赵朔近些日子在朝中的地位提升,赵朔又替殷王室从赵国手里要了六座城池,隔壁魏国也被赵朔诓了三座城池,外交内政,赵朔皆大有作为,如今人们提到赵大夫三个字的次数,快要赶上季衡季大夫。   一个人但凡成为重要人物,就会有人盯上他的出身他的家人。   她现在是宠姬,兴许会有人觉得兄长的地位是她要来的,而不是兄长自己搏回来的。她冠了赵姓,却没有入赵家族谱,要是有人以此为理由,要求赵家收回姓氏,赵家是无话可说的。   她是不是以后不能再姓赵了?   赵枝枝鼻子一抽,往姬稷肩膀贴得更紧。她下意识去寻他袖下的手牵住。   就算她没有赵姓,她还有字,有太子为她取的字。   太子为她取的字,谁都不能夺走。世俗礼制也不能。   姬稷一眼瞧出赵枝枝在想什么,他握紧她的手,“你这个赵,要改成真正的赵。”   赵枝枝困惑:“改成真正的赵?”不是要去掉她的姓?   姬稷:“赵夫人有话要对你说。”   赵枝枝看向赵夫人。   “赵姬、赵姬可愿……”赵夫人唯唯诺诺出声,紧张地望着赵枝枝:“可愿做我的女儿?”   赵枝枝一愣。   赵夫人:“朔儿姝儿同我商量过了,只要我成为你名义上的生母,就可以光明正大将你记入赵家族谱,外人再也不能说你是乐奴的女儿,你不再是半奴,而是和姝儿一样的贵族女子。”   短暂的震惊,赵枝枝恢复神智,她冷静地问:“那赵家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半奴改做贵族,没有哪个家族会这样做。   倘若这样做了,会被所有人唾骂嘲笑。   赵夫人道:“我不爱出门,无论外人说什么,我都听不到。”   赵姝:“我现在有钱有孩子,玩孩子都玩不过来,哪有功夫理会旁人?”   赵朔:“你莫要为赵家担忧,赵家有我,该怎样就还是怎样。”   赵枝枝眼角一红,既感动又心酸,嘴里喃喃:“我现在就很好,不需要做什么贵族女子,我知道自己是谁,无论是半奴还是贵族,我都是赵枝枝。”   赵姝大大咧咧跑过来将赵枝枝从太子身侧拉开,她自己抱住她:“枝枝,做我的亲妹妹吧,我想和你做同父同母的姐妹,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若是外人问起,你就大方地告诉她们,你从小就是我的亲妹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什么半奴,那都是他们记错了!”   赵枝枝眼睛酸酸涩涩:“阿姐,为何这样做?”   赵姝轻声:“因为我们想让你拥有更好的东西。”   赵枝枝看向姬稷,她知道,一定是他示意赵家人这样做,所以赵家人才会有此举动。   赵家三人在云泽台留到天黑,大家说说笑笑,有意逗赵枝枝开心。用过夜食,姬稷派人送他们回赵府。   人一走,赵枝枝立马问姬稷:“是你的意思,对不对?让我成为夫人的女儿,让赵家撒谎骗世人。”   姬稷:“是,是孤的意思。”   赵枝枝眉头皱紧,瞥见姬稷正在偷瞧她,模样忐忑不安,仿佛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她的狂风暴雨。   赵枝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缓缓松开眉心。   太子的好意,不该是她拿来冲他发脾气的理由。   他比她更懂这世间礼制的束缚,他若执意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赵枝枝伏进姬稷怀中,叹口气,说:“就算我成了夫人的女儿,世人依旧会认为我是半奴,不会有人将我当做贵族女子,自欺欺人的事,何苦做?”   她这般清醒又这般理智,姬稷心都快揉碎,他轻拍她背,低语:“谁说要让他们将你当做贵族女子?这世上有比所有贵族女子都要高贵的身份,公主皇后都比不上的身份。”   赵枝枝:“是什么?”   姬稷含笑不语。   他让枝枝入赵家族谱,只是第一步,他没指望她入了族谱,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接下来的事,才是他悉心准备的要紧事。   云泽台一夜花开。   帝太子的云泽台,成了花海,无数花灼灼盛放,香气四溢,仿佛被人施了法术一般,它们全都朝向一个方向。   是赵姬的南藤楼。   有人说,云泽台本没有花,那日赵姬说了一句“花儿快开”,之后她走过的土地便开出一朵又一朵花。   有人不信,说这定是假的,一个凡人,怎能令花一夜之间盛放?   直到云泽台外跪拜的人们亲眼看见赵姬裙摆所过之处,朽木腐草吐出枝芽,重新生出繁叶。赵姬鞋下的每一寸土地,连石头都沾上芳香,香气久久不散,三日三夜,伏到地上依旧能嗅见那香。   赵姬坐着轺车在城中出游,不久之后,那路上便开出和云泽台一样的花,赵姬挥了挥手,全帝台便全都开满花,整座城池香气弥漫,犹如仙境。   就在众人震惊不已的时候,城中又发生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一个失去臂膀的寒士跑到赵姬出游的轺车前,赵姬扶起被撞到地上的寒士,第二天令人惊讶的时候发生了,被赵姬碰过的残臂,腐肉生新肉,那个独臂寒士竟长出一只新的手臂!   寒士哭着在云泽台前跪谢赵姬,称赵姬是神仙。   众人一震,令万物复苏,令死物复活,可不就是神仙吗?   原来世间真有神仙,赵姬就是那个神仙!   很快,赵姬是神仙的说法传遍天下,前来瞻仰神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帝台。   “赵姬今天捡到一只死兔子,她抚了抚兔子,兔子便活了!”   “赵姬今天心情不好,叹了口气,城中便起了这大风!”   “赵姬今天多笑了几声,她抬头看太阳,太阳便从云后出来了!”   一时间,各种关于赵姬是神仙的说法层出不穷,起先是一个人说,后来变成所有人都在说,大家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们真是亲眼所见。   流言越传越多,百姓们对赵姬是神仙的说法深信不疑,因为他们本就喜欢世间有神,突然出现一个神,一个美丽的神,这神仿佛是为他们而来,她降落凡间,定是为了拯救苍生!   一开始认定事情有异的殷贵们也开始动摇,难道赵姬真有神力?   因为改族谱一事受人非议的赵朔重新成为殷贵们争先邀请的客人,他们试图从赵朔身上打探出蛛丝马迹,一次醉酒后,一问三不知的赵朔总算肯开口。   他说:“枝枝出生的时候,曾有彩光笼罩,花园里枯萎的草木突然复生,天空有彩鸟衔玉而来。”   众人震住,有人问:“那你父亲为何要将她记成半奴?”   赵朔:“因为父亲害怕枝枝是妖怪,想要杀她又不舍得下手,所以才将她记成半奴,希望卑贱的身份能够压住她的命数。”   大家一听,义愤填膺,痛骂赵锥的愚蠢:“糊涂!能令万物复苏的,怎会是妖怪!”   酒宴上赵朔的话迅速传开,所有的殷贵们都知道了当年赵姬出生时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虽然无法印证,但是也无从怀疑,毕竟赵锥已经死了,他们总不能让一个死人开口论真假。   “实不相瞒,当年集宴上看赵姬跳舞,我就觉得她不是凡人。”   “是啊,当年她跳舞时简直就是仙子下凡。”   殷贵中逐渐出现肯定的声音,有人开始打起算盘。   “若她真是神仙,岂不是天佑我大殷?日后我们不必再费心招兵买马,让赵姬召唤神兵就行。”   “对对对,让她召唤神兵,最好再降下食之不尽的粮食。”   这样的说法刚出现,就被扼杀在摇篮中。   帝太子主动携赵姬力破谣言——只见赵姬在空中求风求雨了半个时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风雨未降,神兵无影,只有地上的香气和忽然盛放的花。   事实证明,赵姬的神力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强大。   她只能让花盛放开,让土地飘香。除此之外,似乎做不了什么。至于让死物复生,忽灵忽不灵,得看运气。   众人恍然明白,原来赵姬是个没什么用的神!   大家叹气。   虽然没什么用,但好歹也是个神。就算哪天不灵了,大殷也曾出过神迹!   因为赵枝枝神力微弱的缘故,相信她是神的人反而变得更多了。就算不信,也没有哪个殷贵敢站出来点破。   大家都疯的时候,你不跟一起疯,那你就成了人群中唯一的疯子。   夜里,姬稷为赵枝枝讲故事,讲完故事最后的结局,赵枝枝说:“这个故事我早就听过了!云泽台第一次广开铜门召人说故事的时候,兄长曾为我讲过这个故事,我还记得这个故事的名字,叫《狂泉》。”   姬稷抚抚她的长发:“原来你听过了。”   赵枝枝问:“是不是最近外面像疯子的人太多,所以你才想起为我讲这个故事?”   “嗯。”   赵枝枝一双手伸到空中,晃了晃手掌。   对于“赵姬是神”的说法,赵枝枝本人,只有震惊,从无质疑。   因为她真的让花一夜盛放,让土地石头染上香气!还有那个长出手臂的寒士,她确确实实碰过他的残臂,那天这个寒士来云泽台谢恩,她看见寒士生出新臂,吓一大跳!   大家被她震惊,殊不知,她才是最震惊的那一个!   赵枝枝很久很久没有向神祈愿了,自从她有了神力后,她又开始同神说话。   她悄悄问神,难道她真的是神吗?   如果她不是神,那些花,那些留香的土地石头,那个长出臂膀的寒士又是怎么回事?   赵枝枝曾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一天一夜,然后在姬稷热情的追捧中,迷迷糊糊接受了神的说法。   太子捧着她的脚亲吻,虔诚地唤她“大殷之神”。   从那一刻起,她脑子里晕乎乎,到现在都还没清醒过来。   赵枝枝从回忆中抽身,她呼口气,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神力。   虽然不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但她可以让百花盛放枯木逢春,这样的神力虽然不值一提,但总比没有好。   从现在起,她不能再浪费她的这份神力。   赵枝枝小心翼翼地将双手覆在姬稷的胸膛处,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姬稷一听,全是庇佑他身体健康长命无疾的话。   她说完这些话,猛地呵一下,手指在空中画圈圈,至此,完成了她的施法。   “往后我要造福众生。”他的枝枝郑重其事。   姬稷发愁。   这可怎么办,他正打算告诉她真相,可她现在乐在其中,那他还要不要说?   姬稷一番深思过后,决定:还是过几天再说罢!   想要造福众生的赵枝枝,很快付诸实际。   在她看来,要做到造福众生,得先从身边的事和人开始。   赵枝枝召集了她认识的所有人,然后开始了自己的施法。她像一个大巫般围着他们跳,认真地将自己的祝福与神力渡给他们。   “疾病全消!无灾无难!好运降临!长命千岁!”这是她对他们所有人的祝福。   至于为何是长命千岁,而不是百岁,这里有她自己的私心在。   神仙是不会死的,如果她真是神仙,或许她会活上很久很久,她希望他们都能陪着她。   一千年,不多不少,刚刚好。   赵枝枝轰轰烈烈踏上神仙之路,眼见就要冲出云泽台,为外面的人施法解难时,姬稷不得不出手阻拦。   他将真相告诉她。   “云泽台的花,是孤事先命人种好埋到土里的,外面街市的花,也是深夜命人埋下去的,至于那些树枝,数月前就已催熟。实在催不熟的,就连整棵树一起换掉。”   “土地和石头沾到的香气,是茶芜香,也就是前阵子孤送你的熏香。此香是孤半年前特意命人制的,它可以令一切事物都沾上香气,持久不散。”   “那个独臂寒士,有个双胞胎哥哥,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一个独臂,一个身体健全。你第一天见到的是弟弟,第二天见到的是哥哥。”   赵枝枝听完,晕乎半月的脑子猛地一下清醒过来,原来如此!   原来她不是神!   恍然大悟过后,巨大的羞耻感罩下来。因为她曾经真的相信自己是神。   赵枝枝涨红脸,一想到自己当众做过的那些“神明之事”,她就尬得头皮发麻脚趾蜷缩。   蠢不要紧,被亲朋好友见证自己的蠢,那就不行了。   赵枝枝越想越羞耻,羞耻得眼泪都快出来,她背过身,任由背后姬稷百般讨好,她就是不理。   天呐,世间竟真的有她这种蠢到将自己奉为神明的人!   要是他早些告诉她,她也不至于真的将自己当神啊。   赵枝枝很生气,以至于她都忘记问他为何要做这些事,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当众施法的画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今晚我要一个人睡。”赵枝枝闷声说。   姬稷着急:“枝枝。”   赵枝枝不听他说话,她推他往外:“你走开,走开。”   她一双水眸蒙上雾气,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再多待一刻,她就哇哇大哭。   姬稷谋划这些事,并不后悔,他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些告诉她。   她那时太高兴,他怎么好意思打扰她当神的兴致?   姬稷急得在屋外直跺脚,赵枝枝已将门紧紧关上,她对他喊:“我要一个人静静,等我静完了,再让你回来睡。”   赵枝枝这一静,就是五天。   她一看到旁人崇拜的目光望过来,尤其是小童们奶声奶气称她“大殷之神”的时候,她就羞得抬不起头。   以后怎么办?   她骗了云泽台的人,骗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还骗了外面满城的人。   她是个大骗子!   干脆一辈子躲在屋里不出去见人算了!   赵枝枝有意在屋里躲一辈子,但当宫里设下宫宴,邀请她参加两个小王子的生辰宴时,她仍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等过了今天,再躲在屋里面壁思过一辈子吧!   赵枝枝五天不理人,姬稷快要急疯了。   他知道是自己考虑不周,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的一切惩罚,但她怎能不理他?   她怎么骂他打他拿他撒气都行,但不能不理他。   姬稷五天没睡好觉了,眼下两团乌青,面容憔悴。   他本想顶着这张憔悴的脸去见赵枝枝,走到门边,想到什么,调转回去。再从门里出来时,又是从前光鲜亮丽英俊潇洒的模样。   若是让她瞧见他颓然的样子,觉得他变丑了怎么办?他可不想成为她眼里的丑八怪。   姬稷几天没见赵枝枝,乍然一下见到,恍若经年。   他痴痴地站了一会,直到家令提醒他落座,他才回过神。   今天的宫宴,赵枝枝没和姬稷一起乘车。她早早地就来到了王宫。   赴宴出发时,姬稷没能接到赵枝枝,他决定宫宴结束回去时,一定要和她共乘一车。   这五天,实在是太煎熬了。他的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煎烤一般,难受得随时都能死去。   当然了,倒也不是真死去,他还没哄好他的枝枝呢,哪能死去?   姬稷挨着赵枝枝坐下,他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枝枝。”他哑着嗓子唤。   赵枝枝被他委屈巴巴的眼神盯着,她心都要化成水。   她好久好久,没有见他了。   整整五天都没见过!   赵枝枝犹豫半晌,将案上的小食悄悄挪过去,快速偷瞥一眼,视线才投过去,就被姬稷逮住,他迎着她的目光,手搭过来:“枝枝,孤……”   话没说完,双生子跑过来,他们兴奋地对赵枝枝说:“赵姬赵姬,今天你会为我们施法吗?”   赵枝枝羞得无地自容,再也没有之前施法时的理直气壮,她小声说:“今天、今天的神力用尽了。”   双生子失望地唔一声,很快恢复平日的活泼,他们一人牵她一只手,让她摸摸脑袋,希望借助摸脑袋的方式,渡一丝残余的神力。   “这样就好啦!”双生子开心地跑开。   双生子跑开后,姬稷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他拽拽赵枝枝的衣角,还没开口,就被赵枝枝拍开手。   他一愣,抬眸望见她羞愤发红的眼睛。   她说:“还我的小食。”   然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满宴热闹,姬稷却犹如置身荒野。   天是黑的,风是凉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笑声,没有歌舞声,只有赵枝枝的沉默声。   饶是姬稷再好的脾气,他也熬不住了。   这次宫宴,是家宴,出席宴会的人,都是殷王室的人。因为都是自己人,所以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没谁盯着旁人做了什么。   可是忽然,前方帝太子的长案猛地发出一声哐当,众人看去,竟是帝太子伏在地上寻东西。   他似乎丢了什么,努力在地上摸寻。   众人好奇,帝太子到底丢了什么呢,竟要匍匐寻找?   很快,帝太子给出了答案——原来是赵姬袜上的缎条弄丢了。   帝太子捧住赵姬一双脚,低头为她结袜。   离帝太子座案近的人,清楚地听见帝太子对赵姬说:“你若再不理孤,孤今日便离家出走。” 第144章 正文完结   赵枝枝别过脸:“哼。”   姬稷身形一滞, 板着脸继续说:“今晚就走,不回去了。”   赵枝枝:“哦。”   姬稷结袜的动作变得更慢, 一瞬就能完成的事,硬是拖了半刻钟。   周围不明所以的人大气不敢出,谁都不敢多说什么,全当没听见帝太子拿离家出走的事威胁赵姬。   殷王室的人, 除了双生子和皇后之外, 其他人是不信赵姬有神力的。街上刚有人传赵姬是神仙的时候, 姬重轲就问过姬稷了。姬稷没有隐瞒,如实相告。   姬重轲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 这个做法固然荒唐, 但亦十分聪明。   比公主身份更高贵的是什么, 是神仙!   谁敢对一个神仙指指点点?没有人见过神,谁知道神该是什么样的?   或许神就长赵姬这样呢?   他们已经商量好, 待大婚之后,会择日告知世人, 赵姬的神力消失了。   神短暂地来过这世间, 现在神回去了。神留下了赵姬,做大殷的帝太子妃,永远庇佑大殷。   宫宴结束后, 赵枝枝准备回云泽台。   宫道上,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成群的奴随寺人远远跟在最后头。   姬稷亦步亦趋跟着赵枝枝, 赵枝枝往前走着,看似没有回头,实际上却一直瞥着余光悄悄瞧地上的影子。   影子在,就说明他还在。影子没了,就说明他走掉了。   姬稷在宫宴上放下那句狠话后,赵枝枝一直在想:他今天真的不回家了吗?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原本靠轺车出行的一段路,两个人硬是用脚走了过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前方停了两辆轺车。   他们该上车离开王宫了。   姬稷立在车下,目送赵枝枝上她的那辆车,赵枝枝在车上站定,目光直视前方。   姬稷想了想,落寞转身。   算了,再让她静静吧。   至于今日是否离家出走,答案是否定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先乘车去外面转一圈,夜深人静时悄悄回云泽台便是。   他才刚抬腿,赵枝枝着急喊:“你去哪!”   姬稷心中大喜,敛声屏气,回头:“不知道。”   赵枝枝真以为他要离家出走,她委屈地瞪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姬稷走到赵枝枝的轺车下,仰头望她:“有何事?”   赵枝枝声若蚊呐:“不、不准走。”   姬稷立刻青蛙跳一般跳上车,欣喜若狂拉过她的手:“你不生气了?”   赵枝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还是有些生气,但她怕他真走了。   她从来没有发脾气五天不理人,吵架很难受,不理人很难受。她想他了,想要和他一起吃夜食,想要被他抱着睡觉。   如果她要一辈子躲在屋里面壁思过,那么他也应该和她一起。   姬稷见她张嘴欲言的模样,立马抢夺先机:“孤错了,孤不该瞒你,孤该早点告诉你真相。”   赵枝枝点点头,她控诉他:“你害我丢人,害我成骗子了。”   姬稷老老实实认错挨打:“孤是坏蛋,是枝枝的大坏蛋。”   赵枝枝握起拳头捶他一下。   姬稷挺起胸膛,迎拳而上。   两个人和好了。   姬稷将那天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全都告诉赵枝枝,之后让她神力“消失”的打算也说了出来。   赵枝枝如释重负:“太好了,我一天都不想当骗子,明天就让我神力‘消失’吧。”   姬稷:“明天不行,再过一阵子。”   赵枝枝:“要等多久?”   姬稷:“等你嫁给孤,等我们的大婚结束,等你成为帝太子妃。”   赵枝枝蓦然失语。   帝太子妃,多么遥远的身份啊。   她曾经回避不愿想,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做他的帝太子妃。她是半奴,在世人的眼里,她永远都不配做帝太子的妻子。她自私地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大婚,如果她不配做他的妻子,那就让他永远都没有妻子好了。   她不会让他娶别人的,他是她的,他不可以去唤另一个人为妻子。她是世人眼里的半奴没错,可她也有爱人的权利。每个人,无论身份贵贱,都该有爱人的权利。   那日赵家人做客云泽台说起入族谱的事,她就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如今他将她捧成神仙,她就算再傻,也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她之所以装作不知道,是因为被骗做神仙实在太羞耻,羞耻得令她无心想其他事。   可如今,他明明白白地将话说了出来,她不能再为自己的羞耻心,无视他的好意。   赵枝枝迟迟不吭声,姬稷心急如焚。   他高兴过了头,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将话说出来。   她是不是嫌他说这话的时机不对?   也许他该在云泽台花海中将这话告诉她。   姬稷捂住她的耳朵揉了揉:“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赵枝枝猛地回过神:“为何要当做没听见,你后悔了?”   姬稷:“没有没有,没后悔。”   赵枝枝:“我已经听见了,你不能再将话收回去。”   姬稷心花怒放:“不收不收,孤再说一遍给你听?”   赵枝枝勾住他手指:“说一遍不够,这一路回去,我要一直听着。”   姬稷红着脸亲亲她耳朵:“从现在起,孤要将那话说上成千上万遍,直到你嫁给孤,孤才会收住不说。”   赵枝枝声音清脆道:“那我替你数着,看你到底能说多少遍!”   这一日过后,赵枝枝每天计数,姬稷认真地说,她认真地听。   一个说不腻,一个听不腻。   数字停在六,六千遍,然后没有再增加,因为两个月后,他们要大婚了。   直到大婚那日,赵枝枝才知道,大婚之所以能准备得齐全迅速,是因为一年前太子冠礼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大婚的事了。   备了一年的大婚典礼,盛大庄严,赵枝枝成了全天下最美丽的人——不,不对,她现在还是神仙,应该是全天下最美丽的神仙。   只见全天下最美丽的神仙穿着华贵的玄色深衣,夕阳恭敬地洒在她身后,高台两排,站满诸侯国观礼的人,大殷的百姓们仰望着他们的帝太子妃,她是那般高贵,那般圣洁,令人不自觉低下头颅。   他们接二连三跪下去,虔诚地跪拜她。   自今日起,赵姬不是赵姬,赵姬是殷人的帝太子妃!他们将永远效忠她,一如他们效忠殷王室。   帝太子妃所过之处,芳香四溢,鲜花盛放,众人在一片花海中,庆祝帝太子的大婚。   太祝们顶着高高的羽毛帽子,小童们穿着艳丽的红衣,肃穆的典礼过后,随着一声“大殷万年无期,太子殿下万年无期,太子妃万年无期”的欢呼后,众人跳起舞唱起歌,直至深夜,笑声依旧未停下。   外面在闹,建章宫里却安静得很。   帝太子早早地就回来了,帝太子妃原本就是帝太子的女人,他们不必遵循三月不同屋的殷礼。   帝太子接下每个人的敬酒,但他面色依旧,未见半点醉红。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袖子湿了一大块。   姬稷没有同别人喝酒,别人递来的酒,他全倒进袖子里了。   他今晚,只和他的妻子喝酒。   姬稷悄悄迈进寝屋,他早就让人将屋里的奴随宫人们都叫了出去,他的新婚之夜,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扰。   姬稷还没想好怎么吓赵枝枝一跳,赵枝枝就吓了他一跳。   她从门后跳出来,身上的玄色嫁衣厚重一件,头上的发饰尚未取下,跳到他面前,浑身玉饰玎玲作响,衣服太重,以至于她猛地前倾,差点摔倒。   姬稷扶住他美丽的妻子,他的眼中全是痴迷,打横抱起,朝前而去的时候不看路,仍看着她。   “枝枝。”他唤她。   赵枝枝回:“啾啾。”   姬稷应下:“嗯。”又唤:“夫人。”   赵枝枝羞声唤:“夫君。”   多么美妙的称呼,夫君!再没有比这更好听更令人热血沸腾的称呼了!   哪怕他将来做了帝天子,那些诸侯国国君跪在他脚下唤陛下,他都不会有今日这般快乐。   这份快乐,是枝枝带给他的,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和它相提并论。   姬稷忍不住请求:“再唤几声,还想听。”   赵枝枝凑到他的脖子边唤,凑到他的耳边唤,凑到他的鼻子下唤,最后凑到他的嘴唇上唤。   他们热情地亲吻彼此,疯狂而激烈。   两个人新婚第一夜,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云覆雨。   这场云雨,直至半夜才消停,若不是因为赵枝枝肚子饿了,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姬稷拿出早就备好的酒。   赵枝枝端出早就备下的樱桃酥。   樱桃酥是赵枝枝自己点名要吃的,姬稷看到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   枝枝已经很久没吃过樱桃酥,自她吃了一夜樱桃酥后,再也没碰过。   “吃太多了。”枝枝这样告诉他。   今晚,她却主动说要吃樱桃酥。   “我还记得我们初遇的时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赵枝枝嗷呜张嘴,作势叼走姬稷手里的樱桃酥,“我想吃樱桃酥。”   姬稷用嘴咬住樱桃酥,塞到赵枝枝嘴里:“给你吃。”   “当时你才不是这么说的。”赵枝枝嚼着樱桃酥,“你说让我吃个屁。”   姬稷竭力否认:“绝对没有!”   赵枝枝趴过去,笑着凝视他,目光自他的浅眉乌眸一一扫过:“你还说,让我别管你,别看你。”   姬稷绝对不承认那个人是他:“有吗?”   赵枝枝捧住他脸:“当时我遇到你,可高兴了,后来我甚至想过,要是你真的是女子就好了,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姬稷郑重强调:“现在我是你一辈子的好夫君。”   赵枝枝埋进他怀里:“我也是你一辈子的好夫人。”   一碗樱桃酥,分两半,或着酒,一人一口。   两个人坐在窗边看月亮,今晚的月亮,是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