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兄长的竹马 作者:牧荑黄黄   文案:   宁姒10岁时遇见了16岁的姜煜,少年眉目如画,温柔清雅,生有一双爱笑桃花眼,和她逗比亲哥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那少年郎待她温柔亲昵,闲来逗耍,一口一个“妹妹”。   宁姒既享受又酸涩,同时小心藏好不合时宜的心思。   待她出落成少女之姿,打算永远敬他如兄长,姜煜却勾起唇角笑得风流,“姒儿妹妹,怎么不叫阿煜哥哥了?”   温柔腹黑骚断腿x肤白貌美小机灵   小剧场:   宁姒十岁时——   宁澈对姜煜说,“别教她喝酒,喝醉了你照顾,别赖我。”嫌弃得恨不得宁姒是姜煜的妹妹。   姜煜微醺,“我照顾。”   宁姒十六岁——   宁澈亲眼看到宁姒勾着姜煜的脖子,两人姿态亲密。   姜煜低头在宁姒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对宁澈笑,“阿澈,要揍便揍,别打脸。”   注:是《嫁给. 兄长的竹马》,不是《嫁给兄长. 的竹马》,蟹蟹。   女主幼年阶段与男主没有爱情戏。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主角:宁姒,姜煜 ┃ 配角:接档文《重生后我养大了首辅》12月开 ┃ 其它: ==========   ☆、换个哥哥   宁姒的十岁生辰,正是上元灯市的第二日,她放了盏河灯,灯盏里有她稚嫩的心愿。   她想换个哥哥。   一个温柔爱笑、会带她玩、不抢她东西、处处照顾她的哥哥。   许是老天垂怜,当天就给她送来一个。   那少年戴着狐狸面具,狭长斜挑的眼洞、妖冶的红墨勾边,一袭雪色锦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长身玉立,路人下意识地不挨蹭到他,显得有几分遗世独立。   那时她只顾着看灯,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偶尔视线会被前头的人挡得严严实实。两个十二三岁的丫鬟紧紧跟在她后头,生怕将人跟丢了。   再前头便是灯市里的灯王,据说是一盏硕大华美的美人宫灯,但围着的人一层又一层,宁姒伸长了脖子也望不见。   这时候宁姒倒想起了茶楼里歇息的父母,以及不知跑哪儿玩去的哥哥。   狐狸少年就站在宁姒身后,见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像只兔子,忍俊不禁。他蹲下身来平视她,“小丫头,要不要帮忙?”   宁姒现在可烦躁了,见少年不像坏的,连连点头。   少年笑意盎然,伸手就将她抱起来,举过了攒动的人头。宁姒不仅视线一清,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新鲜了些。   她终于瞧见了那盏灯王。   灯王的六面皆是等身高的仕女图,仪态娴雅又栩栩如生,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转。她满足了好奇心,心思却渐渐飘到了别处。比如,她是不是有些重?这个哥哥手酸不酸?   还有,他的手正掐着她肉肉的腰际——好吧据说这个不算腰,叫她有些难为情。   宁姒扭过头来看着这个少年,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琥珀棕的眸子,在暖黄的灯光下,这双眼清澈极了,几乎能瞧见眼底如山川一般的沟壑,其上水光盈盈。   宁姒冲他笑得甜甜的,猫儿似的眼弯成弦月,嘴角隐约可见一点小虎牙,“谢谢你啦,狐狸哥哥。”   时隔半年,宁姒还记着那个狐狸哥哥。   只是那少年是举手之劳,她也忘了问他。就算有幸再见,也是见面不识了罢。   ……   盛夏的午后,阳光炽烈。   宁姒今日份的冰碗没有送来,一问,发现是被哥哥昧下了。厨房里的人还以为宁姒在哥哥屋里正吃着呢。   这如何能忍?夏日火气足,宁姒涨红了小脸,火急火燎地冲去找她亲哥算账。   “宁澈——”宁姒一把推开哥哥的房门,却看见里头坐了两个人。   两人都穿着西山书院的蓝白长衫,哥哥随意地靠着椅背,另一个人则背对着她,坐姿优雅,一手放在桌上轻轻摩挲茶杯。   听见声响,哥哥朝门口望过来,那少年也偏了下脑袋。   淡金色天光勾勒他的侧脸,少年肌肤如雪,眉目入画,在小麦色浓眉俊目的哥哥旁边,显得越发精致清雅。   宁姒愣了愣。   她仗着年纪小,索性走进来。到了这二人面前,才看清了少年的长相。他生就一双桃花眼,眼尾轻挑,长睫微翘,令他不笑也有三分温柔,且他瞳色较浅,像琥珀又像琉璃,显得人也剔透。   这陌生的少年郎生得太好,嘴角微微噙着笑意,看起来便是温柔好脾性的人。   “胖嘟嘟,哥哥有事要说,自个儿玩去。”宁澈笑得俊朗,伸出手来捏了捏宁姒脸颊上的肉。女孩儿颊肉柔软弹滑,一双猫儿似的眼气鼓鼓地瞪他。   宁姒不满地挣开,想起了今天被抢走的冰碗、前几天被弄散的草编,对他没个好脸色,“你好烦,不许叫我胖嘟嘟!”   “好,嘟嘟妹妹。”   宁姒悄悄瞄了瞄阿兄旁边的漂亮少年,觉得哥哥在别人面前让她丢了脸,心里又气又委屈。   “阿澈。”姜煜唤了宁澈一声,随即微微低头,那双琥珀棕的眸子与她平视着,显得专注又温和。他轻轻拍了拍宁姒脑袋上的小团子,话里含着淡淡的笑意,“这是宁妹妹吧,真可爱。”   宁姒又呆住了,抬眼望他。姜煜唇角微弯,眼里笑意真诚又干净。那声线清澈又柔软,温暖得像春风。   她的心里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在姜煜这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于是眨了眨眼,认真地点点头,“你也很可爱。”   这叫姜煜轻笑出声,胸膛微微颤动,眼底笑意更盛,那双桃花眼都泛起了水色。   宁澈抚额,“嘟嘟,这是你哥哥的同窗,不得无礼。”又捏了捏宁姒的脸,将她无情地赶出去。   宁姒抵住门,“哥哥我不走——”   “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哥哥好坏,今天的冰碗——”   “哥哥还不是为你好,冰碗吃多了又没好处。”   屋里的姜煜就瞧着这兄妹俩在门口推推搡搡,最后宁澈道了一句,“乖啊,自己玩去。”然后将那圆乎乎的小姑娘关在了门外。   宁姒气得眼框都红了,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思考着要不要跟爹娘说哥哥赶她出门还夹了她的手。   但是对哥哥同窗的好奇心压过了这个念头。   宁姒眼睛一转,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对守门的小厮“嘘”了一声,然后蹲下来煞有介事地偷听。   “下个月便是三院大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而且这项比赛还危险,容易出事。也不知道各院院长为何突发奇想比这个。”这个清亮一点的是宁澈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茶水入杯的淅沥声响。   “嗯?你还担心?就算是其他人,也都是马上老手。”这道声音略低沉柔和,语调放松,“那个韩靖,虽说你瞧他不顺眼得很,那也不是个草包,从小骑马游街惯了的,打马球也有几分本事。”   两人聊了一阵宁姒听不太懂的话题,午后的阳光洒在宁姒面上,叫她有些昏昏欲睡。   “阿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你这儿不少回,头一次看见你妹妹,你这藏得可真紧。而且她也不是要议亲的大姑娘,怎能整日拘在家里?”   宁姒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就听见里头宁澈用嫌弃的语调说,“不是藏得紧,也没有不让她出门儿。以前还远远指给你看过,只不过这两年越发圆乎乎,你大概是认不出了。”什么?这个同窗哥哥曾经见过她?宁姒惊诧过后又是懊丧。原来她已经胖得别人认不出来了。   “啊……我没什么印象了。”里头的姜煜答得漫不经心,宁姒难免低落了一下。   说起宁姒的模样,宁澈难免唏嘘,“嘟嘟之前还瘦瘦小小,八岁那年随舅父去了一趟蜀中,回来之后整整圆乎了一圈,我险些没认出来。还以为哪个把我妹妹掉了包……现在还胖着呢。她八岁之前,多可爱啊,白白嫩嫩小小,眼睛又大,像个瓷娃娃。”   姜煜轻笑了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里带着些感慨,“我倒是想要个妹妹。”   外头的宁姒听得暗喜。宁澈却想,阿煜乃将军府独苗苗,虽说在大周贵公子里头地位超然,到底孤寂了些。大将军常年在外,哪儿来的机会给他添个妹妹。   “你不是有个表妹?你小舅家的。有一回去谢家看见过她,小小年纪礼数周全,比我家小姑娘文静太多……嗯,长相也好,有几分像你。”此时的宁澈还不知,带着比较意味的话对宁姒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隔着一道门,宁姒恶狠狠地想,好哇宁澈,原来你也想换个妹妹了!   “……表妹和亲妹妹到底不一样。”   姜煜刚说完,又想起正事来,“对了,我表妹下半年要去女子书院上学,你家妹妹要不要去?”   “令堂办的明岚书院?这我要跟父母商量商量,毕竟嘟嘟年纪还小……”   外头的宁姒已经气鼓鼓地走远,满心想着哥哥竟这般嫌弃她,浑然不知自己快要被安排入学。   晚饭的时候宁澈提起女子书院的事。   宁大学士,这位大周朝最年轻的阁臣,正仪态优雅地给他的夫人常玉柔剥虾。他眼都没抬一下,看上去波澜不惊,毕竟将军夫人谢氏筹办女子书院的事只能算旧闻了。   “嗯……嘟嘟才十岁,年纪尚幼。”修长的手指一刻也不停,宁大学士慢悠悠地说,“据说谢夫人招的女学生要十二岁左右。”   宁姒点点脑袋,得知她爹并不打算送她入学之后,安心地继续用饭。   宁澈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努力说服他爹,“十岁已经不小了!爹,我也不是要她做什么才女……只是听说明岚书院新请了一位武术师傅,也是个女夫子。我想正好将嘟嘟送去锻炼锻炼。五六岁的胖娃娃,那叫可爱,十岁还胖,别人只会笑……”   宁大学士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就将宁澈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   “嘟嘟这样不挺好?你知道为什么你小时候不胖么,因为你整天淘气,跳上跳下跟个皮猴子似的,又晒得黑黑的,要不是爹娘给了你一副好长相,现在怎会有小姑娘喜欢你?我说还是嘟嘟这样好,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瘦了。”宁大学士说着,伸手捏了捏宁姒的脸颊。   宁姒机警地想躲,没躲掉,脸上沾上了油渍。她瘪着嘴,掏出小手帕默默擦脸。   常玉柔看见闺女那可怜样,拍了拍宁大学士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把嘟嘟喂胖的,一个你,一个阿兄。”然后说到正题上,“十岁跟十二也差不远,谢夫人总不至于因这两岁将嘟嘟拒之门外。我看去女子书院上学不错。嘟嘟在家里,你看陈夫子哪里管得住她。和其他闺秀一起去上学,总该知道上进了。”   这话一出,宁大学士想起那个对宁姒毫无办法的陈夫子,反对的话默默咽下去。   常玉柔又问,“这事,姜家小郎君怎么说的?”   “阿煜说嘟嘟若要去明岚书院,他就去跟谢夫人说一声,让嘟嘟免试入学。”   宁姒竖起耳朵听到这里,“阿煜”两个字像鹅毛一样挠过心尖,痒痒的。她想起了午后看见的那个清俊少年。   常玉柔笑意明显了些,“当真?”   宁澈点头,“明岚书院毕竟刚开办不久,招的人也不多。听说谢夫人打算开两个班,一个贵女班,一个平民班。嘟嘟可以免试进入贵女班,阿煜的表妹也在里头。”   常玉柔到底是大人,想得比宁澈要多些。在她看来,谢夫人招收寒门学生叫人有些意外。常玉柔不免想,这所谓的贵女班不会是个添头吧,谢夫人的心思是不是在扶持寒门上?毕竟有了寒门班,若是没有个士族班,定会招来不满。   据说,谢夫人的恩师顾西楼顾老夫子,便是出身寒门,只是后来德高望重,没有人再挑剔他的出身了。   她眉头微蹙。   宁大学士看见常玉柔这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捉了她的手来轻轻按了按,“要是想把嘟嘟送去,不必顾忌什么。明岚书院还不至于怠慢了哪一个。”   宁澈看看爹,又看看娘,然后瞥了一眼宁姒,“谢夫人是阿煜的母亲,有我与阿煜这层关系在,爹娘你们就放心吧!”   宁大学士听得心中好笑。虽说他没见过姜大将军几面,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他年未及不惑,就已是阁臣,在文臣中颇有名望。凭这一点,嘟嘟入学就不需要什么小孩子之间的交情。   但宁澈与姜煜交好,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宁澈从小就好玩,他还担心过宁澈会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如今看来,倒是没有长歪,朋友圈子也干净正派。   饭桌重归寂静,宁姒后知后觉地发问,“……我这是要去上学了?”   宁姒放下筷子,眼神可怜,“你们都不需要问一问我的意见吗?”   “爹爹?”   宁大学士坐姿优雅,“嘟嘟虽然小,但你需要小伙伴。”   “娘亲?”   常玉柔笑容温柔,“嘟嘟乖,去上学可以变瘦变漂亮。”   “哥哥……算了哥哥你别说话。”   宁澈不顾她的劝阻,仍旧开口,“宁嘟嘟,你已经十岁,要像哥哥一样上学了。”   是啊,宁姒你已经十岁了……是时候换个哥哥了。   ☆、给你唱歌   宁姒知道陈夫子只教她最后一个月,竟变得乖巧许多,布置的作业也认认真真写了。只是上课的时候偶尔走神,想着哥哥的同窗今天会不会来。   听说西山书院组了一支马球队,在三院大比时是要上场比赛的。哥哥和同窗哥哥……哦,叫姜煜,都进了马球队。他们每日都要训练到日落时分,偶尔会更晚,这时候姜煜就会去哥哥房里洗澡,然后留下用晚饭,甚至有一回还留宿了。   宁姒想了想,要是她一整晚不回家,爹娘肯定会想她,想得恨不得揍她一顿吧……   可是姜煜的亲爹不着家,亲娘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不管他了。哦还因为他是个男孩子,所以夜不归宿不会挨打?   这段时间宁澈下学回家总能在垂花门看见探头探脑的宁姒,看见他立马迎上来,哪怕身上一股马骚味儿也没有熏跑她,把宁澈感动得,心道他要不还是对妹妹包容一些,毕竟她就是烦人了一些、圆滚滚了一些、爱告状了一些……算了不能继续数了,再数下去他的感动劲儿都没了。   “哥哥!”这天宁姒又来迎他,并伸长了脖子往他身后看,“你的同窗呢?”   “他去买点儿东西。”宁澈揉了揉宁姒的头发,“哥哥去洗个澡。”说完转身就要走。   “咦,哥哥不等同窗哥哥一起吗?”   宁澈一个趔趄,险些平地摔了。他黑着脸转过来,“谁跟你说哥哥和他一起洗澡?”   宁姒一脸无辜,眨眨眼,“原来不是一起吗?”   宁澈咬牙,“不!是!”   宁姒不明白宁澈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宁澈实则是想起了书院里几个学生对他的打趣,笑着说什么他和姜煜形影不离的,那笑容很暧昧。宁澈十分反感这样的打趣,但是这种事情也不是解释一下就好的,有时候越描越黑。   但要他因为这种玩笑而疏远好友,宁澈做不到,也不会做。   宁澈将宁姒嘴巴捏扁了,“下回别乱说话。”   “唔……”宁姒不满地瞪他,拍开他的手,“哥哥臭死了。”然后掏出小手帕一脸嫌弃地擦嘴。   宁澈摇摇头,心道乖巧的妹妹果然是假的,白感动了。   姜煜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纸包,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发梢上还有些水汽。他信步走来,看见宁姒立在那里,脸上笑容渐盛,“宁妹妹,呐,你昨天提到的冰玉芙蓉糕。”说完,将手里的纸包拎到她面前。   宁姒隐约闻到他身上皂角的香气,心道他和哥哥果然不是一起洗澡啊。   看着眼前的纸包,她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我就提了一句,我……”   姜煜蹲下来,“嗯,不是宁妹妹要吃,是阿煜哥哥要买。所以宁妹妹收下吧,不然阿煜哥哥白买了,会难过。”   “真的吗,那,别难过,我收下就是了!”宁姒伸出两只胖手,将纸包抱过来,冲他笑得好甜,“谢谢阿煜哥哥!”   啊……姜煜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月牙一般的笑眼,还有嘴角一点小虎牙,突然想起是哪里见过她了,难怪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阿煜哥哥就阿煜哥哥吧,比狐狸哥哥好听一点。   “呐,宁妹妹以后要记得喊人,就叫阿煜哥哥。”姜煜摸了摸宁姒软哒哒的额发,“之前喊同窗哥哥,听起来有些奇怪。”他笑起来,“毕竟阿澈有好多个同窗呢。”   “嗯,我知道了阿煜哥哥,你是哥哥最好的同窗,不一样的嘛。”宁姒认真地记下了,又抬眼看他,“阿煜哥哥真的很好啊,比哥哥还好!”   姜煜笑意直达眼底,喉咙里发出细碎的笑声,“真的?不过不要跟你哥哥说,他会觉得伤心的。”   “会吗?哥哥他要是会伤心,就该对我好一点呀!”宁姒似乎真的不觉得宁澈会伤心,歪着脑袋反问他。   “嗯?阿澈对你不好吗?”   “是啊,他可坏可坏了。”   姜煜站起身来,牵起小姑娘绵软的小手,边走边道,声音很温柔和缓,“宁妹妹知道我们学院考核吧。你哥哥在射御上很出众,好多回都取得头名,今年的奖励是一头雪白的小马驹,经了学院夫子调.教,温顺得很,好多人问他买,说家里有弟弟妹妹想要。你哥哥一个也没答应,他说家里有弟弟妹妹怎么了,他也有个可爱的小妹妹啊。”   宁姒听了,脸上红彤彤,“真、真的吗,哥哥真这么说?”   “嗯。”姜煜想了想,原话大抵不是这样的,但少年人都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宁澈尤甚。   她窝在姜煜手心的小胖手不自然地攥了攥,她想起哥哥把小马驹牵进宁府的那天。哥哥将缰绳放进她手心,说骑马可以瘦身,令她一天学骑马一个时辰。宁姒看见小白马的欢喜一下子消散不见。   姜煜见宁姒沉默思考,也不打扰她,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   自那天起,宁姒决定对哥哥好一点。   可是怎么对人好呢?宁姒将冰碗留给哥哥,可是哥哥却没有吃。宁姒很疑惑,哥哥不喜欢吃冰碗吗,那他为何还要抢她的冰碗呢?   宁姒就问她身边的丫鬟,怎么对哥哥好。   茶蕊说,把她写得最好的字,画得最好的画给公子吧,公子会很欣慰的。可宁姒觉得难为情,因为她的字写得不算好,画得也不算好。要是早知今日,她该学得认真一点的。   茶汤告诉她,小姐唱歌最好听了,唱给公子听吧,公子会喜欢的。   宁姒点点头,跑去找哥哥,哥哥正在洗澡。宁姒心想,这也不妨事呀。于是她在窗外给哥哥唱歌,一首满庭芳,一首槛菊愁。   惊得宁澈没洗两下就出了浴桶。   披上衣衫出门,胖丫头还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呢。见宁澈脸色黑如锅底,宁姒吓得转身就跑,却被宁澈一手逮住,重重抽了两下屁股。宁姒两眼包着泪,委屈极了。   宁澈一见她要哭,心想嘟嘟其实也没做过分的事,只是他当时害怕嘟嘟突然推窗将他看光光,毕竟她这个年纪心里没什么男女大防。于是他缓了脸色,哄她,“哎算了,是哥哥错了,你下回别在哥哥洗澡的时候唱歌就行……”   “哇……哥哥打我!呜呜呜……哥哥打我……嗝……”   得,不哄还好,一哄……宁姒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嗷嗷叫,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   怎么办呢,谁家的小祖宗谁惯着。   最后宁澈抱着哭得直打嗝的宁姒又拍又哄,见她止不住似的,引来几个下人往这边瞧,宁澈一把捂住小丫头的嘴,塞进内屋去,将门一关。宁姒愣愣地看着他,泪眼汪汪的。   宁澈捋了捋袖子,摆了个架势。   宁姒吓得直往床里爬,嘴里呜咽着,“哥哥还要打人……”   宁澈张嘴反驳,“不,我不是……”然后声音弱下来,“嘟嘟你别躲,哥哥给你唱首小曲儿?”   ……   三院大比那天,热闹得堪比节日。   宁姒坐在看台上,身前的长案上已摆好了瓜果茶饮。常玉柔今日兴致颇高,亲自将宁姒打扮得妥帖讨喜,此时两人身上是同色的裙衫。宁姒穿了件鹅黄的小袖衫,白色碎花点缀的下裳,膝下露出雪白的纱裙,双角髻上还簪了应景的黄蕊玉瓣发簪。常氏自个儿则是雪色的上衫,外罩浅绿的背子,下头则是一条郁金香根染的浅金色长裙,清新又典雅。   此时常氏正与旁边的妇人闲聊,夸赞她的外甥多么优秀,“姜小郎君当真是琴棋双绝呢,比我家小子争气多了……”   这妇人就是姜煜的舅母华氏,她嫁进的谢家,满门清贵,累世为官,是个枝节繁杂的大家族,因而华氏的行事做派也是顶顶讲究的,与人相交也有些眼高于顶。但眼前的常氏是内阁大学士夫人,常家在江浙一带也是鲜花着锦的世家大族,容不得她怠慢。   华氏刚用过茶,用手帕沾了沾嘴角,闻言笑道,“宁夫人这可过谦了,我们这几家谁不晓得贵公子是最善骑射的。等会儿马球赛上定是能瞧见他英姿的……”   妇人手边的小姑娘听惯了大人们你来我往的客套,一言不发地乖巧坐着。   宁姒瞅了瞅那个坐姿端正的小姐姐,心想这便是那谢林晚了。以前也曾远远瞧见过她,她从来一副文静娴雅的模样,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却高出了一个头。就凭这一点,宁姒就瞧她不顺眼。   这谢林晚生得白皙纤弱,眉眼精细,下颌也尖尖巧巧,配上那身绣兰花纹的浅蓝襦裙,越发显得端静宁和,竟有种超出年龄的气质。   察觉到宁姒的目光,谢林晚还朝她笑了笑,笑容和善又温软。宁姒下意识扯了扯嘴角,却对她生不出喜爱来,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将目光往场中投去。   方才是姜煜和云塘书院学生的对弈,姜煜定是知道观众多没有耐心,所以很快就将对手杀得片甲不留,棋风可谓凌厉,和他平时的样子相差甚远。这叫西山书院的院长面上显出得意来。现在场地空了出来,姜煜也下去换衣服了。   西山书院是清一色的玄色圆领胡服,腰系玉色蹀躞带,脚蹬皂色勾白边马靴,发上系一条鲜红发带,衬得正当年纪的少年们健气又俊朗。   上场时惹得看台上一片呼声。   “这是比赛呢,还是选美呢。”赞叹声中夹杂着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宁姒朝斜后方看去,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正懒散地趴在长案上。   宁姒瞪他一眼。   少年发现了她,“哎你这小孩儿——”   宁姒抱住常氏的胳膊,“娘,有坏人凶我……”   常氏揽了揽她,“哪儿呢,谁凶我们家嘟嘟了?”   那少年见状立马往回缩了缩。宁姒冲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对常氏道,“找不见了,算了吧。”   说话间,另一支东阳书院的马球队也上了场,他们则是褚色衣袍,头戴同色的巾子。场上两大阵营泾渭分明地对峙着。   “娘,哥哥骑在马上很得意呢。”   “嗯,哥哥这叫意气风发呢,嘟嘟是不是想起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常氏最擅长在日常对话中教宁姒一些词句,场合方便的时候便会跟她细细地解释。   旁边的华氏听见这对母女的对话,转头看过来,“你们家的姑娘很聪明呢。”   常氏立马又跟她互吹起来,“我瞧晚晚才是小才女呢,还是诗社最小的姑娘,生得又出众,可招人喜爱了……”   宁姒看向谢林晚,只见她面带羞涩地垂着眼,等大人说完了话才轻轻道,“娘亲,表哥他们开赛了。”   宁姒知道谢家的夫人小姐肯定是来看阿煜哥哥的,毕竟谢家的小公子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且谢家的少年郎大多在族学读书,唯有一些旁支偏房的男儿要自己考学。   宁姒知道谢林晚因为她姑母的缘故才会去明岚书院,却不知姜煜为何也在书院读书。谢家是他母家,他自然可以去谢氏族学读书,根本不必费力考进西山书院。西山书院是很难考的,每年从中毕业的不少学生都能进士及第,最不济也是举人才子。当年宁澈能考上西山,还是因为他的射御成绩十分出众,不过十三岁就有百步穿杨之能,学院这才破格录取。   此时场中鼓声响起,裁判将马球一抛,两边的人都追逐而去,场中一时间烟尘四起。许是因为四周都是观众,场上的少年们或是紧张或是急于表现,这打法比平时训练要凶猛得多。   他们都知道,这不只是三院大比。因为看台上还有些大人物,或许以后还会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们骑着骏马驰骋,好似自己也成了一匹千里马。   宁澈与姜煜是门第最高的那一批,自然少了这一层誓要出人头地的狠劲。但宁澈好玩又不服输,姜煜习惯了事事做到最好,于是两人玩得也投入得很。   赛事激烈。宁姒看得紧张极了,见场上骏马奔腾,只要稍不注意便会受伤,更有甚者,摔下马来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生怕哥哥和阿煜哥哥受伤。看着看着,又觉得哥哥实在厉害,在马背上灵活地腾跃挪转,一竿子下去,球能从这头飞到那头……这得多大的劲儿啊。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哆嗦,心道还好哥哥没用这样的力道揍她。   一场下来,西山书院胜。少年们满头热汗地下场,或垂头丧气,或兴致高昂。   “娘,是不是还有一场?”   常氏道,“两场。等会儿是云塘对东阳,结束之后又是东阳对西山。嘟嘟,你说哥哥他们已经赢了一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哥哥回家之后嘟嘟不会笑他。”   常氏被她逗笑,“也对吧。还意味着,西山书院最次也是第二名呢。”   宁姒懂了,“再赢了一场就是头名,输一场就是第二!如果三个书院都是一胜一负,那就好玩了!嗯,像石头剪刀布……”宁姒越想越远。   常氏笑道,“嘟嘟,哥哥要是知道你这样想,会不高兴的。”   “那就不告诉他好了。”   结果并没有宁姒设想的那样滑稽的并列第一。西山书院以两胜的成绩取得头名。   西山书院的第二场马球赛时出了一个小小的变故。谢林晚的手帕被一阵风刮到了场中,卷阿卷,遮了宁澈的眼。小姑娘脸都吓白了。要是宁澈就此摔下马,她是难辞其咎了。   幸好宁澈没有因为看不见前路而出事,他将手帕扯下来,攥在手中,攥了一整场。   下场后就将手帕还给了谢林晚,见她面色苍白,还笑着安慰了她。   “宁公子,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宁澈指了指手帕上的“晚”字,“我认得你,你是谢家的姑娘,阿煜的表妹,以后还是我妹妹的同窗呢。”   谢林晚愣愣地点头,嘴角抿出一个腼腆的笑来。看着少年背着阳光笑得俊朗,鼻梁上横着一道灰色的污渍,可你看到他,就觉得心情无端端地好起来。   宁澈见她呆住了一般,便蹲下身来,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话,笑容温和,末了还眨了眨眼,像是两人有了什么小秘密一般。随后似乎想起来自己流了这么多汗,熏着小姑娘就不好了,于是站直身子,朝她摆摆手,走了。   宁姒在后头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酸涩感。为什么她的哥哥对别人这么温柔,在她面前却脾气那么坏呢,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自己这个妹妹?   如果有选择,哥哥应该更想要谢林晚那样的妹妹吧。   谢林晚比她瘦,比她高,还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名,京城里闲嘴的妇人也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   宁姒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的泪。原来真正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哇哇大哭的,因为不想叫人看见。   ☆、两个哥哥   而谢林晚还在想宁澈最后与她说的话。   他说,“我妹妹你应当见过了吧,她除了贪玩一点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应当可以成为好朋友。嗯,就像我和你表哥那样的朋友。你比她大两岁,就当认个妹妹吧,麻烦照顾照顾她,我在这里多谢晚晚小姑娘了。”   “你答应了?多谢多谢。”   ……   宁姒急忙从怀里掏出小手帕,往脸上胡乱擦了擦。   常氏和华氏在后头说着话,大抵是华氏在为方才的变故道歉,而常氏则表示不碍事,然后说到了两家小姑娘入学的事。   眼见大人们跟了上来,宁姒怕被常氏看到她哭,小手帕把脸都擦红了。   这时候姜煜已经换了一身浅紫长衫过来,在马上被颠散的墨发也简单地束起,宁姒瞧见他立马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头也不敢回地对常氏道,“娘,我先去找哥哥了!”   常氏不明所以,“哎?这孩子……”可宁姒已经拉着姜煜走了。   一直走到无人的角落,宁姒一言不发地蹲下来,抱着膝盖又开始落泪,缩成一团微微颤抖,多可怜的模样。姜煜早在她拉走他之前就发现了小姑娘的不对劲,这会儿也不说话,就安静地等她哭完。   宁姒已经顾及不上姜煜是什么想法,只知道不能让娘亲发现她哭了,不然娘亲也要觉得她哭得没道理,是不懂事的孩子。   要是娘亲也不喜欢她了,宁姒真的会觉得天都塌了。这时候她又想起娘亲几番夸赞谢林晚。说不定,娘亲也想要这样的女儿呢?   宁姒几乎要讨厌谢林晚了。虽然谢林晚没有对她不好,甚至还冲她笑。   想起谢林晚又是姜煜的表妹,宁姒突然后悔为什么拉的是他了。可是那时候除了他,还能拉谁陪着她呢?   她气哼哼地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烦?”刚哭过,嗓子有些哑,质问起来一点力度都没有,软绵绵的像是受了大委屈。   姜煜无奈地蹲下来,“宁妹妹,谁觉得你烦了?”他伸手将她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蛋捧起来,大拇指给她擦了擦,还是擦不干净,腾出手来从怀里取了手帕给她擦,边擦边道,“你一点都不烦,你是最可爱的,知道吗?”   他的声音太温柔,哪怕知道这是在哄她,宁姒也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真的吗,你别骗我……”   “嗯。阿煜哥哥从来不骗人的。”   “你瞎说,不会有人从来不骗人的!”   啊,现在的小孩子这么早熟的吗?姜煜于是改口道,“阿煜哥哥可能会骗别人,但是不骗你,好不好?”   “那,我跟你表妹比呢?”宁姒迟疑着问。   姜煜被这小孩子之间的嫉妒逗得好笑,又生生憋住,因为小姑娘很认真地在问他,如果不好好回答,是要把她惹哭的。   “你不用跟别人比,你是独一无二的,她也是,怎么比。”   宁姒悄悄攥住姜煜的一根指头,圆溜溜的眼儿水汪汪,抬眼问他,“那,你喜欢我这样的,还是你表妹那样的?”   这问题一出口,宁姒只觉得四下都静了,她有些后知后觉的别扭,好似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别扭中还有一丝羞涩,但这点儿羞涩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根本来不及细想。   姜煜好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又盯着她瞧了一阵,瞧得宁姒想后退。无他,姜煜这长相实在太勾人了,那双琥珀般的桃花眼专注地看人时,好像要把人吸进去。   然后他整了整神情,答她,“阿煜哥哥仔细想了想,好像……更喜欢你。晚晚很守礼,可阿煜哥哥喜欢调皮一点的,小孩子这样才可爱。”他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因为,等你们长大了,就不能调皮捣蛋了,要是小时候就这么听话懂事,那多亏。”   宁姒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重新开心起来。   “嗯,阿煜哥哥更喜欢你的事,不告诉晚晚姐姐好不好,她知道了会难过的。”   宁姒认真而郑重地点头,“我知道的!就像今天,我发现哥哥更喜欢她,我也好难过……”   姜煜双眼微微睁大,眼里滑过一丝讶色,随后又是了然的笑意,“怎么会,阿澈最喜欢的是你啊。你知道,阿煜哥哥是不会骗你的。”   看宁姒歪着小脑袋很不解又暗含一丝希翼的样子,姜煜轻笑,“这事你得慢慢去发现、去感受,等你大一点了,或许就知道了。”   宁姒点头,然后笑得甜甜的,“谢谢阿煜哥哥,我也……喜欢阿煜哥哥。”   姜煜笑容扩大,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这一路又是跑,又是哭,还被揉了几把脑袋,宁姒的头发早就乱糟糟了。姜煜道,“阿煜哥哥帮你理理头发吧。”   扎的是两个小团子,一个已经散开了。姜煜索性将那个团子放开,然后将脸颊旁边垂下的发缕用手梳进去,挠得宁姒痒痒的,她很疑惑,“阿煜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没有,给你梳头就不太会。”姜煜笑了笑,又道,“这个团子是怎么固定的?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跑掉了?”算了算了,他从腕上解下那根马球队的鲜红发带,往宁姒的团子上绕。   扎好之后还赞道,“宁妹妹很适合红色呢。好了,我们走吧,再不走你娘该着急了。”   宁姒立马问,“那我看上去像是哭过了吗?娘会不会看出来?”说着就要去揉眼睛。   “没有,放心吧。”姜煜将她手握住,“别揉,对眼睛不好。”姜煜见她雪白的裙角有些脏污,便蹲下身给她拍了去,拾掇拾掇又是一个整洁的小姑娘。   走在路上,宁姒突然弱弱地开口,面带羞惭,“阿煜哥哥,我其实,是个坏孩子。”   姜煜几乎要笑出声,这一本正经说自己坏,真的很可爱啊。他硬生生憋住,问她,“哪里坏了?”   宁姒垂着脑袋,“我以为谢林晚把我哥哥抢走了,那我想,把她哥哥也抢走……”   姜煜好笑之余,心里也柔软起来,忍不住抱了抱小姑娘,“不用抢啊,我已经是你的阿煜哥哥了。”   宁姒心里乍然放晴。   真好,她有两个哥哥了。   ☆、明岚女学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急急忙忙寻人的宁澈。   他停在两人面前时还微微喘着气,“不是说来找我?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他不满地看了姜煜一眼。   姜煜把宁姒往怀里牵,漫不经心地回他,“宁妹妹是来找我的啊。毕竟有个人下场之后找别人家的妹妹去了。”   宁澈愣住,“这,不是……”他看向宁姒,谁知小丫头却把脸埋进了姜煜腰间,一副不理人的样子。   姜煜看热闹不嫌事大,“阿澈我们商量个事。不如把小丫头给我当妹妹得了?”   “不行——”宁澈将人从姜煜那里抢过来,抱住宁姒的脑袋,像是护食,“嘟嘟,别理他了,这个哥哥坏。”   宁姒终于肯开口,说的却是,“不,他不坏。”   宁澈服气了,而姜煜则在二人身后笑,很得意的样子,把宁澈气得不行。姜煜笑够了,心道小丫头这么伤心,可不得把宁澈逼出点真话出来么。   看着宁姒乖乖地被哥哥牵着手走,脑袋上的红色发带一颠一颠,姜煜觉得可爱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小丫头分明得到了那么多的爱,却仍不知足。贪心得这么理直气壮,也没关系,还是孩子呢。   贪心是孩子的可爱之处。   ……   宁姒回家泡了个澡,丫鬟将她的头发散下来。她看见那根红色发带,很是喜爱,将它放进浴桶里搓了搓,又玩了一阵,嘱咐丫鬟好生收着。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西山书院院长在芙蓉楼包了一整层,请书院学生吃饭。西山赢了大比,院长高兴得不行,出手自然阔绰,人人尽兴而归。宁澈和姜煜本也是要去的,被宁姒闹了这一出,也就没去。   据说那天院长走了之后,几个学生三三两两抱团离去,其中有几个去了青楼宿娼,被其他学院的学生撞见了。不知是谁捅了出去,闹得三家书院都很没脸。   三院大比与招生息息相关,现在却染上桃色,西山书院院长气怒不已。   姜煜那晚在宁府用饭,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暗。   第二日在前厅用早膳,见谢夫人一手扶着云鬓,缓步走进来。她的双眼发红,是宿醉之后的不适。   姜煜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声音却和缓如初,“母亲,早。”   谢夫人在桌前坐下,在丫鬟为她摆筷擦手的空挡看了眼姜煜。这个儿子眼睛很像她,当年她凭着这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引得多少人为她倾心。可姜煜这双眼却更为凌厉冰冷,像他父亲,做不出柔软伏低之态。   “听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嗯。”   谢夫人一边眉头挑起。这么说,姜煜开窍了?她微微扯了下嘴角,温声叮嘱道,“随你开心。别往家里带就好,于名誉有碍。”   什么?   “不过那些风月女子还是少碰,娘给你准备几个身世清白的……”   姜煜终于听明白了,眉心狠狠蹙起,“昨晚是去宁家了。”   “这样啊。”谢夫人没再说什么。姜煜却觉得有些吃不下了。   去了书院才晓得昨晚闹出的丑事,只是没想到谢夫人会往他身上想。他的母亲是有多不了解他?   姜煜心中顿生出荒谬感。   宁澈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哈哈昨天去青楼的就是那几个最烦人的,活该被骂哈哈哈哈……你说去就去,还为了头牌叫出天价,书院都规定了不许去,这胆子真大……”   他笑够了,在姜煜身边坐下,“退学是不能了,但清净几天也是好的。哎阿煜你怎么不笑,多解气啊,那几个又蠢又坏的!”   姜煜扯了扯嘴角,“嗯,好笑得很,我母亲还以为昨晚去的是我。”   宁澈噗嗤一声,“对不住哈哈哈哈,这更好笑了,怎么会哈哈哈哈……”   姜煜拧了眉头,瞥他一眼,“大概因为我与你交好,母亲才这么想吧。”   宁澈噎住,笑容渐渐僵硬,“这不能啊,我行得端坐得正。再说要去也不会挑上学的时候去啊,这不是自找麻烦嘛。”说到这里他神神秘秘地凑近姜煜,“我跟你说,那个醉香楼的头牌我见过,美则美矣,也没有那么叫人着迷,韩靖那几个,是没见过世面吧。为了她争得面红耳赤的,吃相真是难看。”   “哦?”姜煜被他这见过世面的骄矜样子逗笑,“那你说说,她什么样的?”   “这个……见过一回哪里记得住。既然记不住,就说明没有那么好看嘛。”   姜煜也不拆穿他,“休沐日去的?”   “是啊。”   “下回跟宁妹妹好好说道说道,把你看紧点,休沐日就老老实实陪她游戏吧。”   宁澈瞪大了眼,“哪能这样?哎我说,你可别跟小孩儿乱说啊,她铁定告状。再说我头一回去青楼还是我爹带进去的呢,他说了,这种地方要是藏着掖着不让我去,反倒整日想着去。嗯我娘也是知道的,也没有揍我,只是叫我为以后的妻子想想,三思而后行。”   姜煜就听他絮絮叨叨。宁澈讲着讲着脸渐渐有些红了,他声音低下来,“你说我们现在也才十六,这就想到妻子,是不是太早了?”   “十七八就娶妻的比比皆是,我们周围就有不少人已有了婚约。比如,那韩靖就和康宁伯府的小姐订了亲。”姜煜淡淡道。   宁澈想了想,脸色缓过来,“对了,人家伯府的姑娘有没有闹着要退亲?”   “怎么会闹起来。”姜煜弯了弯唇,“难以理解吗?”   宁澈撑着下巴,目光飘远,“没有感情的婚事啊,这样过一辈子吗?还好我爹娘不是这样,不然我都不知道是站在爹那一边,还是娘那一边儿了。”   姜煜没有接话,纤长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凉意。   宁澈这个人,单纯善良,热情真诚,又有些幼稚,有时候不那么善解人意,无意中可能伤害到别人。可既然被他的单纯吸引,就不应当责备他的单纯。   ……   宁姒其实不想去上学。   她也曾在族学中认识了小姐妹,她们夸她衣裳好看,问他哥哥来不来接送她,转头又在背地里笑她怎么去了一趟外地胖成这样。   原本那些羡慕嫉妒的人好像一时间心理平衡了。   ……   好吧,上学。小孩子在大事上是不可以忤逆大人的。   ……   明岚书院虽是才修葺完成,却十足的大气宽敞,里头亭台楼阁,样样俱全,谢夫人钱财多、人脉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迅速筹办好了这间书院,虽说教书的夫子只有五人,可学生也才二十个,资源可谓充裕。   这二十人里头,只有贵女班的十人要交束脩,一年百两白银。对这些贵女来说,实在不算多。因而看得出来谢夫人办书院并非意在盈利。   有人说谢夫人是为了让寒门女子有书可读,这是大义之举。   要姜煜来说,谢夫人是为了名。   明岚,明岚。谢夫人拜在顾西楼门下时,顾老夫子便给她赐了这个字。   她也确实有了些许成效,加上前些年累积起来的才名,现在京城人人称她一声“谢夫人”而非“姜夫人”,显然并未将她看作依附姜大将军而活的菟丝子,而是有立身之能的谢家嫡女。   但绝不能说她功利虚荣。她真的在用心办学,也爱做这个。书院的条件、请来的夫子、还有藏书,都是顶顶好的,就算那些贵女来评价,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所以贵女班的十个名额也是很抢手的,甚至还有郡主前来,不去皇家而入明岚,一时间明岚书院的名声水涨船高。   嘉明郡主是长公主的爱女,今年十三岁。她生得明媚,又早有才名,是很傲的性子,确实也有傲气的本事。别人不明白她这个高高在上的郡主为什么入学明岚,谢林晚却是知道一二的。   谢林晚曾见过嘉明郡主追在姜煜表哥身后的样子。那样骄傲的女孩露出小女儿娇态,可真让人印象深刻。而且嘉明郡主对谢林晚又有点儿敌意,她曾试图藏起来,但是没成功,后来干脆破罐破摔。   自古表哥表妹总有点什么吗?谢林晚觉得嘉明自以为是。   谢林晚心道,自己才十一岁,怎么会是郡主的阻碍。可转念一想,郡主也还未及笄,就知道慕少艾。而她,也不是一窍不通的年纪。大人们都以为她们不懂,是大人错了。   真正不懂的……或许是宁姒那样的女孩子?她的成长环境简单富足,家里连个姨娘庶子都没有,也不用为生计担心。她注定是单纯的。   谢林晚还不知道宁姒羡慕她,羡慕到有点讨厌的地步。   反过来,谢林晚也羡慕宁姒,羡慕她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她除了表兄堂兄,便是庶妹庶弟,因为娘生她时伤了身子,而爹还有一堆姨娘通房红颜知己。   别人都说华氏治家有术,她却觉得乌烟瘴气,大人在争宠,小孩也在争宠,手段频出。对于这些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她很厌恶,但是不能被看出来。   啊,明明很讨厌,就是这么些小东西,让娘亲哭的吗?但是她还要笑着说,弟弟妹妹生得好可爱啊。   ☆、晚晚姐姐   宁姒是宁澈送来的,他给她找好了座位,把笔墨纸砚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因为书院的规矩是不能带丫鬟书童,只能亲历亲为,宁澈就教她,什么东西怎么放,磨墨怎么磨,生怕她自己弄的时候手忙脚乱。   谢林晚在一旁看着,实在有些羡慕。   她已经不太需要被照顾,但有个哥哥为你忙前忙后,是多令人满足的事啊。   这样想着,就见宁澈冲她笑了笑,“晚晚姑娘坐我妹妹旁边吧,好不好?”   这个挺拔的少年笑容明朗眼神干净,像一汪清可见底的浅潭,看得出是没多少心思的磊落之人。谢林晚说不出为什么,很容易被这样的人吸引,大概是因为家宅阴私已经让她烦不胜烦,所以更喜欢简单一点的人罢。   她点头,笑得腼腆,“也好。”   宁澈就帮她把书袋拎过来,放在宁姒左手边,书袋有些重,宁澈还微微诧异了下。   看着两个小姑娘并排坐,宁澈觉得好乖,嘟嘟和晚晚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宁姒闻到了谢林晚身上淡淡的香气,有些别扭的拧了拧身子,到底没有说什么,见宁澈要走,开口问他,“哥哥,下学你来接我?”   “不能自己回去?都是坐马车。”宁澈见宁姒瘪了嘴,忙开口,“算了算了,今天是头一天,哥哥接你回家。以后可要自己回去。”   宁姒瞬间眉开眼笑,这变脸的本事叫人叹服。   宁澈捕捉到谢林晚投来的目光,憧憬似的,于是问她,“晚晚姑娘怎么回?”   谢林晚垂眼道,“家中奴仆来接。毕竟我是长女,而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口中说着必须独自回家的理由,却叫宁澈联想到刚才那个可怜的眼神,于是心软了下,邀请她下学后一道回家。   “正好顺路。”宁澈说。   确实也顺路。但是实则没有必要。谢家的仆人又岂会将小主人弄丢。   宁姒偏过头,心里又堵上了。   哥哥怎么想的呢?谢林晚这样的妹妹真的比她要好吗?   她要是这时候出声反对,哥哥是不是很没脸?谢林晚又会不会看穿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卑微又酸涩的小心思?   算了吧,她也会很没有面子的。   然后就听见谢林晚柔柔地“嗯”了声,向宁澈道谢,然后握了握她的手,“姒儿,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呢。”   她笑得多和善啊,而宁澈好像很乐意见到她们友好的模样。   宁澈走后,谢林晚仍旧温和地与宁姒说话,问她平时玩些什么,看了什么书。   人都走了,她为什么还要装下去?宁姒不解又郁闷地想着。   或许不是装的?谢林晚真的想和她交朋友?   她问什么,宁姒就答什么,笑得甜丝丝的,软糯地叫谢林晚“晚晚姐姐”。她心想,就当是游戏吧,看你什么时候会在背后说我坏话,什么时候会露出狐狸尾巴。当然,要是真的对她好,宁姒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好意。   宁姒可是个教养很好的孩子。   “晚晚姐姐,你可认识其他人?”宁姒发现偶尔有姑娘望过来,有些面熟的,有的好像又没见过。   谢林晚便说给宁姒听,“坐在第一排中间那个,就是嘉明郡主沈明芳,已经十二岁了,嗯姒儿应当见过。还有,那个靠窗往我们这边看的姑娘,叫兰央,是兰尚书的孙女,在家中行三……”   宁姒边听边点头,心道不管谢林晚是不是真心的,起码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却没有发现,谢林晚介绍了这些贵女的年龄、家世、排行,却不曾点评她们的外貌、性情、才学。   谢林晚说得有些口干,伸手在书袋里摸瓷杯,却摸到另一样东西,索性这物件掏出来。   是个兔子模样的草编……啊,谢林晚心里有些懊恼,她险些忘了这个小礼物。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谢林晚握住宁姒的手,将小兔子放在她手心,笑得柔和可亲,“对了,我记着你是要做我同窗的,所以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姒儿,你是属兔的,所以给你编了个小兔子。不算好看,你可不要嫌弃。”   这小兔子编得也不算精巧,看得出来不是街边上买的。两只眼睛的地方是嵌着白色的小花,看起来呆呆的,可爱得紧。   宁姒愣愣地拿着这只兔子折纸,眼睛都睁大了。所以是她小心眼吗,谢林晚是真心与她交好,她却处处提防,怕她抢了自己哥哥。宁姒觉得羞惭,脸都烧起来了。   “姒儿喜欢吗?”谢林晚摸了摸她的头,“喜欢的话,晚晚姐姐还可以给你折其他模样的。”   宁姒突然不讨厌她了。   眼前这个文静雅致的小姐姐,并没有当着哥哥的面送她小礼物。如果她要抢哥哥的话,不应该这样不是吗?   “晚晚姐姐,谢谢你。”宁姒笑得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仔细想想,谢林晚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坏事,也没有说过半句坏话。宁姒心道,她该对谢林晚好一点。   ……   “晚晚姐姐,门口那是夫子吗?”说着,一个美貌夫人步子优雅地走进来,她梳着朝天髻,衣着清雅,小袖衫勾勒出婀娜曲线,深蓝的鸢尾花纹从腰际缠到领口,下身则是深蓝与浅蓝间色的十二幅长裙,缀着南珠的绣鞋从裙摆下勾出鞋尖来。   她不像个夫子,反而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   谢林晚在宁姒耳边用气音道,“她就是我姑母。”   啊,阿煜哥哥的娘亲。   屋子里的十个姑娘一下子安静下来。   嘉明郡主立马坐得端正挺直,这副面见婆母的模样叫谢林晚瞧得好笑。   真是白费功夫。沈明芳或许还不知道吧,姜煜表哥和姨母的关系并不和睦呢,想从姨母这里下功夫,可走不通。谢林晚几乎在看笑话。   谢林晚唇角微微扯了扯。瞥见旁边宁姒小姑娘软软嘟起的侧脸、长长的眼睫,泛着柔光的团子,心想还是宁家的孩子比较可爱。   很天真很单纯的,方才还露出了感动的模样呢。   嗯,胖是胖了点儿,不过胖才好啊,抱起来舒服。等关系再亲近一点,就可以抱抱啦。   谢夫人站在最前头,交代着一些开学事宜,真正听进去的没几个。   宁姒光明正大地盯着谢夫人瞧,从她脸上找阿煜哥哥的影子。那双眼睛可真有点像,只是谢夫人的眼睛更媚气,瞳色是比姜煜的稍重一点的棕,她的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若非穿得清雅,很容易显出妖媚风情。   宁姒没别的想法,只觉得阿煜哥哥的娘亲长得真好看。   这么看来,上学也是不错的。宁姒喜欢美人。   谢夫人走后,进来一个面阔口方的男人,肃目道,“都坐直了,我是你们史学课的夫子,姓吴。”   他好像没有了解这些女学生的意愿,自顾自地开始讲课,且讲得十分简洁凝练,也不多做解释。那一个个蹦出来的字眼都带着傲气。可惜底下的小丫头们并不知道他光鲜的履历,不知道他是二十年前的状元郎,也曾宦海沉浮。不过他也不在乎她们知道与否。   这个班的学生水平参差不齐,他倒更乐意教寒门班。据说考上寒门班的学生基础都很好,至少不会来书院混日子。   听着听着,宁姒有些坐不住了。   以前的陈夫子会细细跟她解释,还会留时间让她玩耍。而这一个吴夫子连讲了一个时辰不停歇。   宁姒左右觑了下,见那个叫兰央的女孩也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她稍微放心了点。还以为别人都像晚晚姐姐那样认真听讲呢。   她一点一点地塌了脊梁。慢慢将小臂放在书桌上,就要将脸放上去。   “坐直了!”吴夫子的教棍抵在她的后背,“不许趴着。”   天哪……   哥哥说上学要上几年来着?好像是四年?   宁姒绝望地坐直身子,眼皮懒懒地垂下。又撑了一会子,宁姒又累又热,身子开始出汗。汗珠从额际滑到睫毛上,被稳稳接住了。宁姒觉得痒痒的,伸手挠了挠眼睛,汗水就进了眼,辣得她闭上眼。   “上课不许睡觉,再睡就起来罚站去!”   嗯?谁睡着了?   直到谢林晚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宁姒才睁开一只眼,发现吴夫子说的正是她。   宁姒心道:不,夫子您听我解释……   吴夫子转头就走向讲桌,留了个绝情的背影给她。   总之,这一天难熬极了。   宁姒觉得上学很辛苦。   其他人好像已经适应了这里。谢林晚每每被点起来都是条理分明、不紧不慢,好像书上的都会了似的。嘉明郡主更是积极,还会主动回答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们两个基础很扎实。   谢林晚却知道,嘉明郡主这是跟她较上劲了。   下学后,宁姒和谢林晚一道从明岚书院出来。街道上已然停了一辆又一辆马车,各家的仆人齐齐整整地立在马车旁。寒门班的学生从书院出来时,甚至不比这些仆人衣着光鲜。   宁澈骑着高头大马,难得的有些沉默,他扯住缰绳往姜煜那边靠近些,低声问,“令堂没想过给她们准备统一的服饰?”   姜煜神情淡淡,“让贵女和平民穿一样的衣裙?你觉得这些人家会同意吗?”   宁澈错愕,“这有什么。我们书院这么多寒门学生,大家都穿得一样。”   姜煜挑挑眉,没说话了。   怎么说。西山书院里一百个学生里,可能有一个士族、九十九个寒门。书院学生走到外面别人不会刻意去想此人是寒门还是士族,只知道他是西山书院的学子。这个书院不好进,穿蓝白长衫的都是有出息的孩子。   而明岚书院里十个贵女十个平民,寒门与士族泾渭分明,这种差别不像西山书院那样模糊不清了。贵女们也不愿被当作寒门女。   谢夫人也曾想过做一样的学院衣衫,却被好些人否了。   “出来了。我看到嘟嘟了。”宁澈的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被他摸了摸头。   ☆、妹妹借我   姜煜是被宁澈硬拉过来的。   宁澈想着这书院是姜煜母亲办的,里头的学生还有姜煜的表妹,把他拉来合情合理。   “哥哥应该到了吧。”宁姒打着呵欠走出来,被身旁步态标致的谢林晚衬得十分不优雅。   “嗯,宁公子骑着马呢。”   宁姒往书院外一瞅,立马欢呼一声,“晚晚姐姐,阿煜哥哥也来了!”这精神大振的模样叫谢林晚好笑不已,心想到底宁澈和姜煜哪个才是宁姒的亲哥哥啊。   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清俊少年,宁姒挥了挥小胖手,正要拎着裙摆迎上去,却见嘉明郡主已经疾步走在了前头,然后仰头冲姜煜笑,“煜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   什么啊。宁姒觉得那声“煜哥哥”很刺耳。跟她的阿煜哥哥只差一个字,不开心,像是喜欢的玩具被抢了去。   姜煜嘴角一扯,笑得疏离,“我倒没想到今天会来。”   嘉明郡主以为他在开玩笑,还捂着嘴跟着乐。谢林晚觉得没眼看,心里暗暗嘲笑,没注意到身旁的小团子已经十分不爽。   宁姒哒哒跑过去,带着点挑衅,朝着姜煜伸出胳膊,脆声开口,“阿煜哥哥,抱!”   走在后头的谢林晚惊讶地挑眉。再一看嘉明郡主,一张小脸黑黑的,皱着眉头张口就要训斥宁姒。   姜煜身下的马儿不安地动了动前蹄,小丫头一点儿不怕似的,仍看着他。姜煜沉下脸来,翻身下马,把宁姒拎起来,往马背上一放,小丫头还咯咯地笑着,好像在同他玩游戏。   怒气陡然消散。罢了,他看着呢,不会让小丫头出事的。   只不过这胆子着实有些大。该受点教训。   姜煜上了马,将宁姒固定在怀里,冲宁澈道,“你妹妹借我一会儿。”   话音刚落,马儿一溜烟跑了。   “喂!”宁澈在后头怒喊,“姜煜你带我妹妹去哪儿?”见人影消失在转角处,宁澈声音低下来,“我同意你借了嘛。”垂眼看见谢林晚正静静立在书院门口,宁澈冲她招招手,“我们先走吧。”   谢林晚坐进了马车,就听宁澈骑马跟在马车旁问她,“嘟嘟今天还好吧,有没有认真听讲?”   “姒儿很乖。”谢林晚温声同他说,“上回你说姒儿贪玩儿,我倒没觉得呢。夫子交代的,她都完成了。”   “咦,真的?”宁澈觉得不可思议,“嘟嘟这是懂事了?也不对。她要是懂事了,也不会一下学就往阿煜的马前凑。”   谢林晚笑了笑,“姒儿很喜欢表哥呢。她玩够了表哥会送她回去的,宁公子放心好了。”   宁澈拒绝承认自己这是吃味了。   谢林晚心情倒是很好,一想起嘉明那不敢置信的样子,就觉得解气。   姜煜换了条宽敞的大道,骑着骏马驰骋而过,疾风将身前小丫头的额发吹得胡乱飞舞。   本是一时冲动带走了宁姒,后来便想着好歹吓吓她,叫她知道害怕这马蹄。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丫头也当离危险远一些才好。结果宁姒欢喜极了,丝毫没有被这疾速吓到,甚至张开了两只小胳膊,咯咯笑着,颇为开怀。   姜煜只好更紧地搂住她。   风声呼呼,宁姒转头冲姜煜喊道,“阿煜哥哥你真好!还带我玩!”   姜煜沉默了一下,无奈问道,“宁妹妹一点都不害怕?”   宁姒摇头,“阿煜哥哥会保护好我的嘛。”   姜煜眼里笑意渐浓,“现在集市还没散,带你去转转。”   于是马儿缓了速度,转入一条深巷中,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这是集市的最后一个时辰,人声仍旧鼎沸,姜煜的马儿迈着优雅的步子,在街道上逡巡。   宁姒记忆中,这样的体验很少。坐在马背上,俯瞰众人的头顶,视线也很广,可以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铺子。   爹娘大概觉得集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除非她央求,是很少带她来这种地方的,因此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次。现在这种自在快活的感觉让她想起在蜀中的日子。在蜀中的时候,她就是只被放飞的小鸟儿,舅舅不爱拘着她,又喜欢带她买买买,从街头吃到巷尾,再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回家去。   她就是这样胖起来的。舅舅开心得很,觉得这是他的战果。   宁姒倒也不沮丧,总觉得未来的某个时候就会瘦下来。   直到现在,被姜煜搂在身前的时候,她竟觉得,要是自己能瘦一些就好了,这样阿煜哥哥就不会抱了满手的肉,以后长大了就是再窈窕,阿煜哥哥总会记得现在的手感。   呃……   算了,不管了,先玩吧。   姜煜停在了一家书铺前,先下了马,再把宁姒抱下来。宁姒在离他最近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午后温暖的日光洒在他面上、颈上,将他本是冷白的皮映得温润如玉,他的眼底盛着日光,水润通透,还有点明晃晃的笑意。   发现小丫头那双水葡萄样的眼儿盯着他瞧,姜煜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发什么呆,嗯?阿煜哥哥去买几本书。”   他将马儿拴在路边的一颗树旁,牵着宁姒走进铺子,吩咐她道,“先不要乱跑,你也可以随便看看,有什么想买的书就拿上。”   宁姒点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书铺有两层,上面好像是层阁楼,底下这层倒是很宽敞,各式各样的书籍琳琅满目,叠得整整齐齐,偶见一两本书大剌剌地摊开,想来是上一个读者粗心大意地未合上就直接走了。   宁姒被一本书上的图画吸引,便走过去瞧。   翻了几页,这一本书上全是画儿。宁姒喜欢看书上的图画,看字儿的时候容易打瞌睡,看画的时候从来不困。   只是这一本上的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每一张画上都是两个人,或坐或卧,或叠在一起,纠缠得难分难舍,好似在打架。宁姒看了看书皮,原来这本书叫《礼记》,哎不对,《礼记》是这样的吗?爹爹的书架上那本《礼记》好像不是图画册啊。   又翻过一页,发现这本书还有一页书皮,这回书皮上写着《闺阁之乐》。   原来有的书还有两个书名啊。宁姒觉得有些好玩。   姜煜见小丫头很快便抱着一本书读上了,笑了笑,心道小丫头也不是宁澈说的那样贪玩。   既然喜欢,那便给她买下来好了。抱着这样的心思,姜煜凑过去瞧。   结果便看见摊开的画册上两个不着寸缕的人儿叠在一起,底下那什么还连着。姜煜惊得,一瞬间脑子空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画册重重合上了。   小丫头正仰头望着她,脸上写着疑问,好似在不解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面对这样懵懂又干净的眼睛,姜煜难得语塞,耳朵渐渐发烫,他清咳两声,“这个不好看,我们去看别的好不好?”   宁姒觉得阿煜哥哥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伸出指头往书皮上一指,“还有这种两个书皮的书么?阿煜哥哥,我头一回见这样的书呢!”   姜煜匆匆扫了眼书皮,蹲下身来对宁姒道,“两个书皮的都是假书,是招摇撞骗的勾当,你……咳咳,以后不许看这样的书,知道吗?”   宁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凑过去,在姜煜耳边轻声道,“这么说,这家书铺在行骗?阿煜哥哥,我们悄悄地出去,然后去衙门告他们呗。”   姜煜摸了把小丫头的后脑勺,跟着轻声道,“但是现在太晚了,去衙门要很长时间呢……而且这间书铺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宁妹妹原谅他们这一次好不好?”   宁姒又是点头,很大方地说,“好吧,不告了。”   姜煜失笑,牵着小丫头去结账。   走出铺子,宁姒摇了摇姜煜的手,望着他道,“阿煜哥哥我饿了。”   姜煜便带她去了旁边一家茶点楼,叫了雅座,看小丫头吃得嘴角都沾上了糕点,却将眼儿笑成了月牙,十分满足的模样。姜煜给她擦了去。他本是不饿的,看小丫头吃得格外香,他竟也有了胃口。   吃饱喝足之后,便带着宁姒下楼去。   宁姒在楼梯上蹦跶,被姜煜拉住,“别跳着走,容易摔。”   “对不起阿煜哥哥,我就是太开心了,好久没出来玩。”宁姒嘻嘻笑着,牵着姜煜的手摇啊摇,撒娇撒得人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好怪她的?   刚下到一楼,两名女子从底下上来,手里还各自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说说笑笑地也不看路。   宁姒欢快地走在姜煜前头一步,眼看两人就要撞到宁姒身上,姜煜将宁姒往怀里一拉,再一转身。两女子中的其中一个便撞了上去,糖葫芦也沾到了姜煜衣衫上。   雪白衣衫上红色的糖渍十分显眼。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小心。”撞到人的女子大约十五六岁,连连道着歉,另一个却撇着嘴道,“不长眼啊,没见我们过来么。”   待姜煜转过身来,两个女子陡然没了声,呆愣着看人,然后双颊渐渐染上绯红。   “借过。”姜煜不欲与人计较,这就要走,撞到人的女子却伸手拉住了姜煜的袖角。   姜煜停步看她。   那女子咽了咽口水,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是兵部侍郎魏寻之女,不知公子家住哪里,明日一定登门道歉。脏污了你的衣裳,是我的过错,加之家妹口不择言,理应道歉的。”   宁姒从姜煜身后冒出脑袋来,看见眼前的女子羞红着脸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再看姜煜,惯常笑着的脸已经没了笑意,眼神也有些凉。   宁姒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姑娘扯着的袖角解放出来,奶声奶气地喊道,“爹爹!”   在场众人都被她这一声炸懵了。   宁姒抱住姜煜腰身,下巴抵着他仰头道,“爹爹别耽搁了,快走嘛!”   “这……”那魏姑娘脸色发白,似是不敢相信这样风姿出众的少年竟当了爹。   宁姒拉着姜煜就走,“我们还有很多东西没买呢,张姨娘要的胭脂,李姨娘要的假髻,魏姨娘还要吃臭豆腐呢!”宁姒絮絮叨叨着,“好巧哦,府里已经有了一个魏姨娘了,爹爹你说过的啊,一个姓的姨娘只收一个,如今才收到《百家姓》的‘金魏陶姜’,可千万别重复……”   姜煜就这样被宁姒拉出了书铺外,而身后那俩姑娘什么表情就无从得知了。   作者(磨刀霍霍):你萌不收我的文文,我就给男主收百家姓的姨娘!叉腰!   ☆、关于前程   姜煜将小丫头抱上马,好笑道,“叫我爹?阿煜哥哥看着这般显老么?”   宁姒眼神真挚地看他,“那不是,权宜之计么。人都说我爹爹跟哥哥站在一块儿像兄弟,所以是我爹爹显年轻。再说,阿煜哥哥也不吃亏嘛,平白把你叫高了一个辈分。”   她用“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眼神扫了姜煜一眼,叫姜煜哭笑不得。   掐了下宁姒的鼻尖,姜煜没好气地问,“这些话都谁教你的?这个姨娘那个姨娘的,明明你家的后院干净得很。”   宁姒骄傲地挺胸,“我爹爹!他说这样可以帮他赶走狂蜂浪蝶!可管用了!”   姜煜又是好笑,“小小年纪,还知道狂蜂浪蝶。”   宁姒不服气地转头,“什么小小年纪,我不小了!阿煜哥哥我告诉你,该懂的我都懂,我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好,你是大孩子,你什么都懂。”姜煜又想起宁姒翻看那本图画册时的懵懂新奇的眼神,原本该觉得尴尬的,现在想来十分好笑。   宁姒在马背上吹着风,想起什么便问,“阿煜哥哥,你不喜欢刚刚那样的大姐姐吧?”   姜煜喉咙里一声闷笑,“嗯,妹妹呢?”   宁姒也道,“不喜欢,我喊你‘爹爹’之前,她们一眼都没有看我,明明就差点撞到我了,差点以为那糖葫芦的签子要戳到我身上,还好阿煜哥哥保护了我!”   她转过头来看姜煜,见他头离得近,五官标致,眉眼带笑。宁姒脑袋一发热,就凑上去亲他脸颊,“阿煜哥哥谢谢你!今天真开心。”   姜煜拉住缰绳的手一紧,险些勒马。   他是没有亲妹妹的,也不曾与小孩子这般亲近过,这陡然被亲了脸颊,叫他觉得新奇,心里暖洋洋,满脑子想着如果宁姒是他妹妹就好了。   这样软乎乎会撒娇,笑起来甜甜的妹妹。   安全地把宁姒送到家之后,姜煜并没有留在宁府。   谢夫人好不容易告别了明岚书院的筹备阶段,稍微闲了些,且她给自己排的课不算多,总算能在将军府多待一段时间,除非哪位老友又将她喊出去。   “阿煜,你年底就结业了吧。”谢夫人边净手边问。   姜煜答道,“是的,母亲。”   “结业之后到娘的书院帮忙吧。明年你也才十七,不急着入仕。且书院里的夫子都是现成的人脉,都有本事资历,娘千邀万请过来的。”   姜煜蹙眉,“年底结业之后,我想去父亲那里。”   谢夫人蓦地看向他,“你要去战场?你怎么想的,难不成要弃文从武打仗去?学你父亲当个武夫?”   “学父亲怎么了?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驰骋沙场二十余年,在母亲这里竟只有两个字——‘武夫’?”姜煜挑起唇角嘲道。   他本是觉得结业之后稍有余闲,想去看看父亲,并不是要参军的意思。算起来,他上一次和父亲吃饭是三年前,父亲总是匆匆地用饭,没扒几口就出门。询问他学业的时候也总在做着事,理着边塞的信件,头也不抬地听他回答。而被父亲举高拥抱,教他用弓/弩射飞鸟的日子早已在岁月中模糊不清。   他只是,有些想念父亲罢了。   屋里的下人俱埋头屏息。   谢夫人被姜煜嘲讽的态度激怒,“我从小便教你琴棋书画,就是不希望你走姜淮的老路。你年纪轻轻的,要是去战场,你敢举起刀杀人?那和砍菜切瓜不是一回事!不是你死就是人亡,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想回来考科举也不成了!”   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姜煜,你该知道,母亲是为了你好。不然,你去问问宁家小郎,他家允他上战场吗?宁澈骑射功夫那样出众,要是家中准许他上阵杀敌,现在早已不在京都!玉门才是他大施拳脚之地!”   姜煜沉声道,“母亲,我只是去看看父亲罢了。我……去一两个月就回来,顺便给父亲带些冬衣护膝,还有京城的吃食过去。”   谢夫人这才缓了脸色,殷殷叮嘱道,“也好。如果你不愿来书院帮忙,就直接去考进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你就走文官的路子,到时候再去六部磨练磨练。朝中那么多世家子弟,位高权重如宁逸风,那也是科举上来的……”   说到这里,谢夫人坐下来,挥退了闲杂人等,“阿煜,你该发现了,今上早已有意削弱世家贵族,重科举轻恩荫。不然京城这几家书院为何这般红火?我的明岚书院为何这般轻易地获得批准?只要有提携寒门之能,圣上便看重。现在这些世家仍旧花团锦簇,但危机早已掩埋在繁荣之下。朝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总有一日会被瓦解殆尽,今上没做完的,太子会继续做下去,一代又一代,最终会实现他们的野望。”   “我是谢家女,本应维护家族的荣光,但就是因为看得太透彻,才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并非一两分人力所能阻。我能做的,唯有为你考虑好。阿煜,娘从小对你严苛,要你熟读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如今又结交了不少文士学者,今后你要能科举入仕,不说畅通无阻,也可左右逢源。虽然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可从文也能治国安/邦。你现在想想,会不会比你从军要好?”   姜煜沉默着点头,终于发现,母亲不是不关心她,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一种如同父爱的方式。   这些话他不是不懂,他平日里最爱琢磨这些,但从母亲口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谢夫人也不再说话,无声叹了一口气,暖黄的烛光为她勾勒出一层沉默的剪影。   ……   年底结业,明年二月春闱。   许多年轻的举子都决意下场试水。   西山书院的许多学生已经二十好许的年纪,就等这回春闱登科,好入朝为官。姜煜和宁澈算是年纪轻的,本不必着急,只是家里催得紧,不许他们停下来。   同样的对话也在宁家上演。   宵夜后,夜色中的烛光温暖静谧。宁澈去打了一套拳,用雪白的巾子抹了汗,看见宁姒从前厅蹦跶着出来,本想去逗弄一番,却被宁大学士唤住了脚。   然后父子俩在书房进行了一次关乎前程的长谈。   宁逸风知道自家儿子心思不在四书五经上,也不打算勉强他,所以预备给他走京城近卫的路子。金吾卫是个肥差,体面,依宁澈的资质和背景,很快就可以坐上小队首领的位置,日后只管京畿城防,不用打打杀杀,且又在父母身边,不必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宁澈从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兴趣来,每次提及都是嗯嗯哦哦的敷衍。   宁逸风向来是个开明的父亲,甚至会带宁澈去青楼赌坊见识世面,免得他好奇心起被别人带歪了路。可在宁澈的前程上却没有多少商量余地。宁澈知道这点,所以不与他分说。   宁澈打算先斩后奏。   谁都瞒着,包括宁姒。   她是个告状精。   ……   宁姒去上了谢夫人的课。   谢夫人给她们上琴艺课和《诗经》,有时会把《诗经》里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样缠绵的句子融进琴曲里,琴音优雅多情,令小姑娘们着迷不已。   宁姒只觉得好听,嘉明郡主却捧着小脸儿想了许多,脸上泛着红晕。   还有一个小姑娘兰央,听着谢夫人的琴曲很开心,跟前头的姑娘说这样就方便她背诵《诗经》了。结果前头的姑娘鄙夷她连《诗经》都背不下来,撇着小嘴转过去。   宁姒觉得没必要因为会背《诗经》而看不起谁,她倒认真看了兰央一眼。兰央九岁,是这里最小的孩子,因而瞧着懵懵懂懂的,说话带点傻劲,大眼黑白分明的,纯挚又干净的模样。   于是宁姒附和了兰央,还说可惜了史学课不能这样学,难背得很。   兰央连连点头,两个年纪最小的姑娘因此说上了话。又因为这两人上课最常出状况,今天这个打瞌睡,明天那个把墨碰翻了。总之是一对“难姐难妹”,几天下来很快建立了友谊。   兰央府上的厨子最善糕点,于是小姑娘每天上学都给宁姒带两块糕,一块甜口的,一块咸口的。   宁姒和兰央越走越近,谢林晚倒不生气。她也挺喜欢兰央小姑娘的,因为兰央单纯没心眼,谢林晚就当自己多了个要照顾的妹妹。宁姒兰央两人每次有什么搞不懂的,谢林晚还会给两人开小灶。   嘉明郡主笑她带了两个拖油瓶,谢林晚也不在意。   在诗社与她针锋相对也就算了,在学堂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考试见真章吧。   对了,在嘉明郡主那里,她的头号情敌还是谢林晚,开学那天把她气黑了脸的宁姒根本不在她的情敌名单里。因为宁姒才十岁,还胖。   另外,夫子提问“君子慎独”的出处以及含义,宁姒被叫起来时慌慌张张的,然后答道,“君子,嗯……君子不能独来独往,要交朋友!”   全班笑喷。   唯有兰央,不明就里地呆愣四望,然后默默想,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有什么好笑的?   经此一遭,嘉明觉得宁姒彻底没有威胁了。   ☆、姜煜代课   天气渐凉。小姑娘们身着墨蓝色胡服,头戴小毡帽,在秋风中或抱臂而立,或左顾右盼。   今日上的是窦夫子的武艺课。   窦夫子的身材在女子中算是高大的,脊背笔挺,双手负于身后,在两个班里来回逡巡。步子大,眼神利,像巡视领地的豹子。   “都站好了!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一开口,便是爽利干脆的嗓音。   话音方落,两个班总共二十个姑娘,个个立马站直,抱着胳膊的也只好放下手。   “先绕着练武场跑上十圈!那个,个子最高的姑娘,出列!”   众人四下望来望去,不知窦夫子指的是谁,直到平民班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   兰央站在宁姒左手边,此时往宁姒这儿一凑,悄悄道,“怎么这么高,胸脯也长了,是不是有十四岁了?”   宁姒觉得耳朵痒,伸手摸了摸,低声道,“得比我们高一个头吧。不久之后我们还要跟这么高的姑娘一起考试呢……”   兰央面色一垮,“那,垫底也不能怪我……”   宁姒深有同感。   谢林晚扯了扯宁姒的衣袖,宁姒这才站直。   那平民班的高挑少女其实只有十二岁,但从小帮着家里干活,发育得早,体力好力气大,领跑毫不费力。倒是跟在后头的闺秀们气喘吁吁。   宁姒圆润,兰央体弱,两个最小的姑娘渐渐落在后头。   嘉明郡主超过她们的时候没有分与她们一点点眼神。   跑到谢林晚身边时,嘉明郡主才露出嘲讽笑意,“谢林晚,你不是最友爱和善的吗?怎得不帮帮那两个?”   谢林晚看她一眼,没回答。   嘉明郡主冷哼一声,“希望那两个小傻子早日看清你才好。”   谢林晚仍旧不理她。   嘉明郡主恼怒又气闷,跑过她身边时用胳膊肘撞了谢林晚一下。   谢林晚眼里沁出点危险笑意,顺势摔倒,后头的人险些撞上去,旁边的又吓得叫出声,场面乱成一团。   “怎么了……”   “晚晚姐姐!”宁姒看见谢林晚摔倒,连忙跑了几步,却见谢林晚已然捂着胳膊站起来。   “怎么回事?手臂受伤了吗?”窦夫子将众人叫停,赶过来查看谢林晚伤势。   谢林晚笑得苍白无力,捂着小臂道,“不碍事的,窦夫子,继续跑步吧,耽误了大家就不好了。”   此时的嘉明郡主脸色发青,薄唇紧抿。她不断地回想方才撞人的力度,想来想去总觉得谢林晚是故意摔倒的!但是她又不敢相信,因为方才摔倒那一下十分危险,不说擦伤,后头跑上来的人很有可能刹不住脚,踩上谢林晚。若这是谢林晚故意而为,那风险未免太大。   窦夫子脸色稍缓,又看向谢林晚附近的几个姑娘,“方才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有人看见了,却又不想得罪郡主,于是欲言又止的。   “晚晚姐姐!”宁姒终于跑到谢林晚身边,开口想问清楚情况,“刚才是——”怎么回事……   谢林晚却按住宁姒的手,打断她,“别说了,郡主也是不小心的。窦夫子,继续上课吧。”十分大度又善解人意的模样。   全班的目光唰的一下聚焦在嘉明郡主身上,怀疑的,惧怕的,不忿的……   嘉明郡主气血上涌,又愤怒,又慌张,只想立马逃离这里,她咬紧了牙关,将指尖掐得生疼,面带歉意地开口,“确实是不小心,超过谢大娘子的时候磕碰到她,是我的责任,还请夫子责罚。”   窦夫子叹口气,“继续跑步,谢林晚先在一旁歇息,伤势全由沈明芳负责。沈明芳,向谢林晚道个歉。”   “是。”嘉明郡主努力让面上表情自然点,“对不住了,谢大娘子。”   谢林晚站在夫子身后,朝嘉明郡主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在其他人看来是宽容,在嘉明看来,是挑衅。   课后嘉明郡主将谢林晚堵在角落,冲身后的小姐妹笑道,“夫子交代了,我是要负责谢大姑娘的伤势,你们先走吧。”   谢林晚也冲身后的宁姒和兰央道,“姒儿,你们也先走吧。”   宁姒看了眼谢林晚,又看嘉明郡主。这两人一个笑意淡然,一个眼神漆黑,总觉得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待周遭空无一人,嘉明郡主重重地哼了一声,“谢林晚,你是故意的吧?!小小年纪,好歹毒的心肠!”   谢林晚抚了抚擦伤的胳膊,“我何苦呢?故意受伤,换你一句道歉?”   “谁知道呢?我娘说了,你们那种大家族里出来的孩子,没一个省油的灯。”她捂了捂鼻子,“像阴沟里的老鼠,手段恶臭难闻。”   谢林晚不在意她的诋毁,轻笑开口,“郡主想多了。我只是想不明白郡主为何频频针对于我,一时走了神。再说了,是郡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所谓先撩者贱。我自认是没有什么错处的。”   嘉明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就是看不惯你,装模作样的,见你就恶心。”   谢林晚向她欠身行礼,仪态从容优雅,“既然碍了郡主的眼,民女这就告退。”   她转身便走。分明做足了低姿态,礼数周全得很,可偏偏让嘉明郡主心里说不出的发堵。   值得一提的是,这回之后,窦夫子发现了宁姒和兰央两个小姑娘底子薄弱,于是别人每两天上一次武艺课,宁姒兰央两个却是天天都要绕着训练场跑步,两个月之后,两人已然能跟上别人的步子跑完十圈了。   ……   又是一次晨跑。   宁姒和兰央两个都跑得脸蛋红彤彤,额际渗出汗珠,又很快在萧瑟的秋风中干掉。宁姒掏出小手帕,见兰央耳边的碎发被汗水沾湿,软哒哒地贴在脸蛋上,便伸手给她擦了擦。   兰央笑眯眯的,一脸享受,开口道,“今天还带了桂花糕。我自己也做了一块,你要尝尝我做的!四四我跟你说,总有一天,我会超过我家厨子的!”   四四是兰央对宁姒的爱称,课上偷偷交流,比划时都用四个指头指代宁姒。两个小家伙才认识没多久,却十分投缘,你一口四四,我一句央央,其他学生皆以为黏腻至极。   “真的吗?你会做糕点了?真厉害。”宁姒一边夸她,一边馋着桂花糕,“好饿。别人早读,我们却要晨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兰央迷迷糊糊地点头,又摇头道,“不啊,这样还挺好。我不想早读。”   两人互相挽着手臂走进房间,却见里头气氛异常。或是坐得笔直,或是擦拭着桌上的古琴,一副爱惜的模样。   宁姒扭头问谢林晚,“这是怎么啦?”   “今天是表哥代课呢。姑母有事来不了。”   “啊……啊!”宁姒也从架子上将她的琴抱下来,哒哒哒地回位置坐好,又是擦琴又是轻抚,心里有些期待。   阿煜哥哥当夫子呢,有点儿新奇好玩。宁姒捂着嘴笑了。   又带着急于分享的心思,转过身来与后头的兰央咬耳朵,“央央,你等着瞧吧。等会儿来的夫子可好看了!嗯……琴也弹得好!”   兰央歪着头问她,“四四,你认识?”   宁姒挺胸,“认识的!”   兰央的头发有些乱糟糟,歪头问她的时候发髻都有些散了。宁姒看见她,就想起自己也是经历了晨跑的人,那模样也齐整不到哪里去。正待好好整理一番,班上便陡然一静。   姜煜进来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然有了成年人的身量,只是稍显单薄一点。但他身姿挺拔,单手抱着一把长琴,月白的衣袍上隐约可见湖蓝色的绣纹,与深檀色古朴长琴相互映衬,越发显得气质卓然,仿佛走来的时候便带着一股清风。   他还未及冠,长发半扎成髻,玉簪固定于发顶,余下的墨发如瀑般倾泻在背后,随着走动轻轻飘荡。   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他无声勾唇,眼里透出点亲昵。   宁姒就呆呆看着他。眼儿圆溜溜,脸蛋上的热度未褪,红彤彤的,可爱又滑稽。   她觉得阿煜哥哥好似看了她一眼,然后将长琴横放,锦袍一掀,坐于案前,琴尾的玉坠轻轻摇曳。   他也不说话,以一首《关山月》开场,曲调苍茫寂寥,全班鸦雀无声。   曲毕,嘉明郡主等人已经眼露痴迷。不是说姜煜比谢夫人弹得好,但姜煜确实比谢夫人更吸引这群小姑娘。那张俊俏得不可挑剔的脸,挺拔的坐姿,纤瘦的腰,横放的古琴,玉白的长指,无一不充满美感。   一开口,又是略低沉的、带着冷感的嗓音,“今天就学这首。各自练习,我从旁指导。”   宁姒摊开曲谱,肉肉的手指头搭上琴弦,心里又是满足又是骄傲。   她的阿煜哥哥呢!   宁姒眯着眼儿笑,见姜煜往这边走来,笑得越发灿烂。   没想到中途被人截了。   嘉明郡主举起手,又指了指曲谱好似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姜煜停下步子往那边走去。   宁姒气鼓了脸。觉得嘉明郡主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谢夫人上课的时候,嘉明郡主从来没有看不懂曲谱的时候,一遇到阿煜哥哥,就什么都不会了!   手下的琴弦发出“咚”的一声响,宁姒直盯着嘉明郡主的后背,见她仰头笑着与姜煜说话,越发不顺气。   宁姒又看姜煜,他倒没有笑,只是嘴唇张合在说着什么,玉指点在嘉明捧着的曲谱上。见姜煜这般认真指导的模样,宁姒又气恼他为何发现不了嘉明郡主是故意“懂装不懂”。   宁姒想起上回嘉明郡主凑到阿煜哥哥的马前与他说话。挠了挠下巴,宁姒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嘉明一定对阿煜哥哥有着不良企图!   就像上回那个姓魏的姑娘。看见阿煜哥哥眼睛都亮了,还迫不及待地自报家门,殊不知阿煜哥哥的大舅正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   这可不就是爹爹说的“狂蜂浪蝶”么?   宁姒上次帮阿煜哥哥驱赶了一回,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可贵原则,宁姒一指头挑在琴弦上,发出刺耳的“铮”音,见姜煜看过来,忙捂着指头一脸痛苦状。   姜煜面色陡变,顾不得嘉明郡主的挽留,匆匆赶过来。   宁姒见他神情这般焦急,愣住了。   她终于慌张起来,担心阿煜哥哥会认为她是个小骗子,以后就不理她了!   怎么办?怎么圆过去?   ☆、年终考试   宁姒小脸儿皱成一团,“阿煜哥哥,疼。”   圆圆的眼儿水汪汪,好不可怜。   姜煜这就要将她的手捉过来查看。   “哎——”宁姒将手捂着不让看,赔着笑,“阿煜哥哥,手指没事,就是有点儿疼,揉揉就好了。揉揉。”说着,一边揉她的手指,一边小心观察姜煜的神色。   姜煜定定看她一眼,伸指弹了她一脑门儿。   宁姒见他不似生气的样子,大着胆子捉住他的手指,“阿煜哥哥,嘟嘟这是在帮你呢,可不能生我的气。”   “别撒娇。”   宁姒小脸一垮。发觉手心里姜煜的手指冰冰凉凉,下意识地摩挲两下,然后便被姜煜抽回去了。   宁姒巴巴望他一眼,倒没觉着自己耍了流氓。   姜煜长睫低垂,“阿煜哥哥从未骗过你什么,倒是你,骗起阿煜哥哥,一点不心软。”他无声叹气,语调忧愁得宁姒都慌了,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   宁姒伸出手,“阿煜哥哥,你打我好了。你打。”   姜煜一瞧,一只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指尖倒是细细的,微微蜷着,露出修剪漂亮的小指甲盖儿。   她抖着手,闭着眼,抬了抬下巴催他赶快打。   姜煜憋笑到不行,将她的手握住了,“打了你的手,阿澈该找我算账了。毕竟,阿澈说你最爱告状的。”   宁姒陡然睁眼,瞪圆了,不可置信道,“他说我,爱告状?!我那不是告状,是报复!谁叫他爱惹我。”宁姒觉得自己是很有原则的,并不为告状而告状,她不会因为告状而快乐。她之所以将哥哥干的坏事告诉爹娘,都是因为哥哥前不久才招惹了她,她还回去罢了。   姜煜收起笑意,拍了拍她头顶,“不气了,先练琴。你的小同窗都在悄悄看你呢。”   宁姒一瞧,果真是这样。   往嘉明郡主那儿看去,嘉明正瞪着她呢。那目光,恶狠狠的,就好像宁姒抢了她的东西。   宁姒并不害怕,还躲在姜煜身后冲她吐了吐舌,气得嘉明脸色越发难看,直到姜煜又走到另一边为学生答疑解惑。   右手边的谢林晚转过头来,笑着道,“看起来表哥很喜欢你呢。”   她这么一说,宁姒就想起阿煜哥哥对谢林晚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倒是对她显得亲近些,走进屋的时候也第一眼看见了她。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   于是宁姒矜持地点点头,又憋不住乐,抿出一个窃喜的小梨涡。   小小的宁姒还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已经生出某种不妙的心思:她希望阿煜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阿煜哥哥要最喜欢她,只喜欢她。   好像太霸道了?那……再加一个哥哥吧。可不能再多了。   ……   这天过后,宁姒总盼着姜煜什么时候再来代一次课。   可等来等去,等到年终考试也没有等到“姜夫子”。   宁姒从哥哥那里得知,姜煜和宁澈都在为结业事宜忙碌。由于在三院大比中拔得头筹,姜煜和宁澈都有两门考试直接记了甲等,但剩余的考试科目以及四书五经仍旧需要温习。这段日子连宁澈都安分下来,一门心思准备考试。   十一月,明岚书院第一次年终考试。   宁姒在常氏的监督下认真复习了十几天,将笔墨好生装在她的小书袋里,出门的时候就见谢林晚俏生生的立在那里,身披宝蓝色披风,颈边一圈雪白狐裘,显得肌肤雪白。   “晚晚姐姐,久等了!”宁姒冲她笑。   谢林晚看见了从宁府走出来的宁姒宁澈兄妹,两人一着红一着黑,披着同样款式一大一小的月白披风,脚步一致地迈出门槛,画面格外和谐。谢林晚嘴角泛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宁澈也对谢林晚点点头,为宁姒扶正了头顶的羊毛小帽,随即俯身将宁姒抱上马车。西山书院与明岚书院并不同路,宁澈今日要去书院上早课,因而不能送宁姒上学,见到谢林晚在门口等宁姒一起,这下心安了。   马车即将出发,宁姒掀开车帘,“哥哥,你去吧。”   “嗯,好好考试。”宁澈拍了拍宁姒的车窗,“要是考了丙等别说你是我妹妹。”   宁姒瞪他,“你的结业考要是没有门门甲等我就换个哥哥!不要你了。”   马儿扬起前蹄,宁澈还没走,执着地问她,“你换谁?宁嘟嘟你说清楚再走。”   宁姒冲他挥挥手,笑出一颗小虎牙,“不告诉你!”随即吩咐驾车的陈伯赶紧走。   宁澈跟了几步,喊道,“嘟嘟有你这样为难哥哥的嘛?门门甲等我做不到——”   待宁姒马车走远了,宁澈脸上苦意一收,好笑得摇摇头,嘀咕道,“这个小没良心的。”   宁姒考六门,诗、书、史、琴、礼、武。头天考诗、书、史,二十人一起作答,第二天的考试不是笔头考试,则一个一个排队进考场,单独考校,并由授课夫子当场给成绩。   第二天考完,宁姒已经拿到了琴、礼、武三门的成绩。   兰央见宁姒落了单,立马凑过来,“四四,你什么等?我已经有一个丙了,爹娘肯定要笑我。”   宁姒皱起眉头,“武艺课丙等?”   兰央摇头,“是琴艺课丙等……没想到谢夫子这么严格。哎你还没说呢。”兰央轻轻撞了撞宁姒肩膀。   宁姒笑眯眯,“告诉你啊,我甲乙乙。”   兰央惊叹,“考得真好,哪门甲?”   “琴艺课。”   “啊?哦……”兰央沮丧了。   两个小学鸡正互相交流着,便听身旁传来一声冷哼,两人转过头去,见嘉明郡主拖着调子道,“现在甲乙乙也好炫耀了?三个甲等的人都还没说什么呢。”   宁姒瞅她一眼,将兰央拉走,边走边嘀咕,“她最喜欢怼人了,习惯就好。”   嘉明自然听见了,瞪眼,“你——”   宁姒走到谢林晚身边,“晚晚姐姐,你肯定是三个甲吧?”   谢林晚点头,将宁姒拉到身后去,看了远处横眉怒目的嘉明一眼,小声叮嘱,“姒儿做得对,离她一点。她是郡主,我们就是占着理也容易吃亏。”   三天后,剩余的三门也出了成绩。宁姒去了一趟书院,拿到了她的成绩单。   诗经课甲等,书法课乙等,史学课乙等,琴艺课甲等,礼仪课乙等,武艺课乙等。   还好没有丙……   宁姒欢欢喜喜地将成绩单拿回家,并且重点感谢了她那温柔娴雅博学多才的娘亲,要是没有常氏帮她复习,她的诗经课不会考这么好,史学课就更为难了。   常玉柔将卷起来的成绩单展开,先看了成绩,再看排名。   大概因为给分宽松,头名竟有三人,谢林晚、沈明芳和平民班一个叫白蕊儿的姑娘并列第一。   常玉柔轻轻笑了笑,她家的小姑娘,在二十人中排十三,虽说靠后了,但常玉柔并不打算责怪宁姒,毕竟年纪小,基础比不上别人扎实。   “噫。”宁姒凑过来瞧,发现最后一名赫然写着兰央的名字,她指头一点,“娘,这是我的好朋友,跟你提过的。她人很好,成绩不能说明一切。”   宁姒生怕娘亲看见排名,会觉得兰央是个坏孩子。   常玉柔失笑,伸手摸了摸宁姒搁在她肩上的小脑袋,“娘知道。这是尚书府的女孩儿吧,她身子骨不好,家里便娇养着,小时候连门都不能出,现在倒好些了。”   宁姒头一回听说这些,心里对兰央小姑娘生出些疼惜来,“娘,那我以后要好好保护她。”   常玉柔捏了捏她的脸,“嗯,嘟嘟是最懂事的小姑娘。”   晚膳时分,宁姒又哒哒哒地把成绩单拿过来给爹爹看,宁大学士连连点头,“嗯……比你哥哥小时候强多了。”   这话一说,宁澈不干了,“他们这也太宽松了,嘟嘟的琴艺能甲等吗?爹,娘,你们评评。阿煜的琴艺是甲等,嘟嘟也是甲等,他们俩能是一个水平?”   宁大学士瞪他,“你们和嘟嘟能用一个标准吗?你都快成大人了,真有脸跟小孩子比。”   宁姒嘻嘻笑着,冲宁澈吐舌做鬼脸。   宁澈还待说什么,宁大学士却说起了他的事,“你也快结业考了,准备得如何?”   “差不离了。”   宁大学士点点头,“今天宣远侯还问起你来,他家的嫡长子也要去金吾卫,到时候你们也好做个伴。”   宁澈抿抿唇,不说话了。   “或者你明年去考武举,要是拿了好名次,或许能直接从小队长做起。”   宁澈无可无不可地轻轻挑眉。   宁姒察觉到宁澈微妙的抗拒态度,一边喝梨汤一边瞧他。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悠闲观望,将宁澈衬得愈发狼狈无措。   宁大学士也停下话,盯了宁澈一阵,指关节叩了两下桌案,“说,决定。”   “考武举吧。”宁澈慢吞吞地答。   “行,决定了的事不要轻易反悔。”   宁澈浓睫低垂,默了一瞬,叹气道,“阿煜他还可以去外地游历一段时间,说实话,我也想休息休息。”   宁姒圆眼一抬,脆声问,“阿煜哥哥去哪里?”   对上宁澈漆黑的眼珠子,察觉他情绪不佳,宁姒又慢慢低下头。   “玉门,去姜大将军那里。现在战事暂歇,二十万大军驻扎在玉门。”宁澈眼睛亮了亮,“不知道有多壮观。”   宁大学士自宁澈谈起玉门时便一直在观察宁澈的神色,哪能看不出来他的希冀与热情,他道,“你也想去?边防重地,哪里是说去就去的。”   宁澈神情挣扎。   他看见托着下巴望着他的嘟嘟,那双眼干净透澈,不谙世事;看见秀眉微蹙的母亲,她的眉眼里藏着怜爱与关切;还有正质问他的父亲,宁大学士嘴角紧抿,目色严厉。但他们都不懂他的抱负。   静谧中,宁大学士开口:   “还是说,你不是去玩耍,而是想参军?”   宁逸风眼神渐渐锐利,如刀。   ☆、脑后反骨   这一刻,宁澈想逃离这里。但他不能。   他攥紧了拳,迎上父亲的逼视,努力睁大眼,不让自己在父亲经年的官威下屈服。他逼着自己与父亲对视,用力到眼眶发红。   宁姒也觉得宁大学士的眼神在此刻严厉尖刻得可怖,于是弱声唤他,“爹爹……”   宁大学士看她一眼,眼神转柔,周身凛冽的气势一收,仿佛就此放过了宁澈。   宁澈却不服输,舔了舔牙齿,开口质问,“为何幼时您赞我是练武奇才,不允我浪费了这上好资质,督促我舞刀弄枪日后好保家卫国,真到了想要上战场的时候,您又百般阻拦?出尔反尔,是君子所为?”   宁大学士目色沉郁,缓缓开口,“二十年前的大周,民贫兵弱,虎狼环伺,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姜大将军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强势崛起,以二流世家旁支子弟的出身,在朝堂上、战场上为自己拼出一席之地,还娶了谢家嫡女,众人无不为之侧目。但现在的大周兵力强盛,除了姜大将军手握西北二十万大军,西南孙家,岭南木家,皆是世代从军,手中兵力数万,大周早已不是当年的积贫弱国。甚而近些年,开始向外扩张,口口声声说要收复失地,将游牧民族赶到最北边去。”   “我问你,你现在参军是在保家卫国?爹以为,现在的大周最需要的是变法、是富国,你既不愿从文,那便守好我们的京都,何必远赴边疆,平白叫你娘担心?”   宁澈细细听下来,听到这里手指一颤,“爹,我也不愿叫你们日日忧怖。但我年纪也不小,即将成人,您不能将您的关切变作捆缚我的枷锁,让我不得伸展。这不公平。”   “还有,爹您别当我真不知晓,那些马背上的鞑子何曾真正安分?他们吃的喝的,有多少是从我们的子民手里抢的、屋里搜刮的?京城百姓是大周的子民,边塞百姓同样也是大周子民,怎能分作贫富贵贱?你们朝廷的变法,从来先富京都,再富中原、江浙,什么时候能惠及边塞,您什么时候再来阻拦我罢!”   他说到最后,眼眶通红,踉跄着脚步冲出正堂,掀袍迈过门槛时险些摔倒。   “哥哥!”宁姒睁大了眼,不知为何发展成这样。   但那一刻,哥哥匆忙又踉跄的背影深深刻进她的心里。   她觉得,哥哥虽然顶撞长辈、狼狈离开,但他激动强硬又微带嘲讽的话语里,藏着某种力量。是捍卫,是觉醒,是雏鹰长鸣。   宁大学士盯着宁澈离开的方向,怔了一会儿,叹道,“这混小子!”叹的这口气,包含了诸多无奈、关切,还有一丝欣赏。   常玉柔略带忐忑地开口,“逸风,我们是不是……错了?”   宁大学士握住她的手,“他才十五六,我们怎知他以后会不会为现在的冲动偏执而后悔?我们为人父母,考虑得多而长远,是人之常情。”   宁姒觉得她该走了,走之前弱弱地反驳了一句,“爹爹娘亲,哥哥马上就满十六啦!”   宁大学士这才察觉宁姒还在屋里,抚额道,“是,你哥哥又大一岁了,但是还没有成年。”   宁姒挪到爹爹身边,两只手搭在他膝上,歪头问,“哥哥都十六了还不能自己做决定?”   她扳着手指,“那嘟嘟六年之后,和哥哥一样大了,也不能自己做决定?这么一想,就觉得好没劲,嘟嘟不想长大了……”小脸儿皱成一团,充满了生活的艰辛。   这下把爹娘两人都逗笑了,一个揉她脑袋,一个捏她小手,爱得不行。   宁姒虽然调皮捣蛋,但在大事上从来温顺,从不反抗父母长辈,这样一来,她的小性子也显得惹人怜爱。宁澈也是像纨绔子一样从小不让人省心,最后剑走偏锋照样成了京城子弟中的某种榜样,但就在今天他的反骨终于凸显。   宁姒的反骨,什么时候才会长出来?   ……   宁姒回到自己的卧房,脑中乱糟糟。   一会儿想着哥哥的对抗,一会儿想到阿煜哥哥即将离京,过会儿又想着什么时候带着小礼品去看兰央……宁姒深深叹气,小小的人儿,是真的忙啊。   茶蕊和茶汤一个为她松发宽衣,一个给她兑温了水。宁姒泡在水里的时候,闭上眼回想的全是哥哥说起边塞的语气。   边塞,就那么好吗?哥哥和阿煜哥哥都想去。   有蜀中好玩吗?那里的吃食怎么样?   宁姒在无边无际的想象着,突然觉得繁华的京都待得久了,确实会心生无聊厌烦之感。哥哥那么急切地想要冲出这个牢笼,那么外面的世界一定有它的迷人之处吧。   于是,夜半时分,宁姒捧着一个小木盒,借着给哥哥送生辰礼的理由溜进宁澈的卧房。   ……   宁澈身着米白色寝衣,没有困意,便披上披风坐于案前,将诗书再度温习一遍。   他手中的书是姜煜的,书页上整齐地记着他的见解、联想与对政事的思考,摘录的句子还细心地标注了出处,很方便宁澈查阅。姜煜会很多种字体,这上面是蝇头小楷,娟秀小巧,像是女子所书。   宁澈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好友在学习上就是比他细心认真。可怕的是,姜煜并不是死读书的呆头鹅,他认真又不失趣味,除了六艺精通,纨绔子弟会玩的东西,他也并非一窍不通。他玩闹时有这个年纪的意气,做事时倾听时有超出年纪的沉静。   姜谢两家不留余力的栽培,姜煜个人的天赋异禀,终于造就出一个钟灵毓秀的世家子。   许是因为靠得太近,宁澈并不觉得姜煜光芒万丈,只道他仍是一个凡人,为未来精心打算、一心筹备的凡人,有着并不鲜见的烦恼。   宁澈偶尔会设想自己是姜煜,那样的话,他去参军是多么轻而易举!他有个大将军做父亲,二十万大军听其号令,要接管这些早有忠诚的士兵,只要展现出他的军事才能,只要不愧为大将军的儿子,成为下一个大将军指日可待。   但,前几天姜煜对他说出结业后打算去边塞看望父亲时,顺便强调了一句,去一趟就回来,家里不打算让他当个将军。   将军之子,竟要远离战场吗?   理由呢?又是那些可笑的话吗?   要是人人都这么想,大周所谓的兵力强盛还不是空中楼阁?   所以,他们世家子弟的命就是命,穷人家的孩子就只能在战场上流汗流血?   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迁怒姜煜。   怒其浪费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气他仍这般云淡风轻,失望于他选择了安逸。   还好他及时调整了心态。他想,他不能这么苛求姜煜,姜煜也没有必要按照他的设想走下去,哪怕他们曾说过一起去军中打拼。   宁澈的心里充斥着不解与不甘,还有更多不可名状的情绪在翻滚。   看着书上一个一个充满沉稳认真气质的字,宁澈却再也看不进去,这些字叫他想起姜煜那个无所谓的神情,对比出自己的痛苦挣扎。   就在这时候,宁姒进来了。   她裹着毛茸茸的披风,双手抱着一个盒子,整个人显得圆滚滚。   宁姒挨到宁澈身边,带来一股沐浴后的清香,“哥哥,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宁澈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这是给哥哥的生辰礼物。”   宁澈少见她这么乖巧的模样,总疑心她要作怪,“不会是什么整人的吧?”   “哪里,怎么会,哥哥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宁澈略带忐忑地打开盒子,却见里头躺着一张纸条,铺开一瞧,上头写着,“来自嘟嘟的帮助。”   正疑惑不解,宁姒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走?我可以帮你瞒过爹娘,然后你去找阿煜哥哥吧,他不是要去边疆?”   宁澈怔然。   他没想到全家最支持他的竟是宁姒。   宁姒向来是喜欢告状的,比如将他的行踪告诉爹娘,这让他多次偷跑逃学的计划都化为泡影。没想到这次最严重的出走,她竟要帮他。   宁澈抱住宁姒,脸埋进她毛茸茸的披风里,声音嗡嗡的,“嘟嘟,哥哥没白疼你!”   宁姒神情爱怜地摸摸宁澈的脑袋,“还不是见你太可怜了。”   宁澈感动劲儿顿收,松开宁姒,没好气道,“没大没小的。”   于是两人趁着夜色好生商议了一番。   ……   谢林晚第二日才去书院拿成绩,谢夫人还给她发了小奖品,是一只模样精致的羊毫笔。   明岚书院在不上课时像是某个清贵人家的宅院。谢林晚出来时恰好碰上路过此地的嘉明郡主。   嘉明掀开车帘,邀请谢林晚上车同坐。   这是不得拒绝的邀请。谢林晚微微一笑,上了马车。   “谢夫子又在一众贵夫人面前夸奖你了?你很得意吧?”嘉明直勾勾地盯着她。   谢林晚卷了卷成绩单,笑道,“郡主也是第一名。”   “是啊,我也是第一,但谢夫子最喜欢的还是你。”   “姑母身为夫子,自然是一视同仁的。”   嘉明微哂,“你总是这样,就算只有我们两人也这般滴水不漏。”嘉明掀开车帘无聊地往外瞧,“一点把柄都不留,真是谨慎得可怕。”   她的目光又落在谢林晚面上,眼前这张小脸瓷白,五官精细,笑容弧度完美,不难想象谢林晚在谢家经受了多少打磨。   嘉明不知怎得竟有点可怜她,“你比我小两岁,我却将你视作对手,因为你确实不弱。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也瞧不惯你,但你只要做到一点,我从此不会拿你当敌人。”   谢林晚已经知道嘉明要说什么了。果不其然,嘉明带着警告开口,“离姜煜远一点。”   嘉明微微偏过头,车窗外的天光勾勒出这张犹显稚嫩的明艳脸庞,她的神情自信、语调势在必得,“我看上他了。”   谢林晚想笑,又拿手帕按住了嘴角。   她为什么会喜欢姜煜?是喜欢他的虚伪,还是他的狡诈?姜煜和她自己,分明是同一种人。   可笑的是,就算她这般说出口,嘉明也不会明白,这样的词语是在形容他。   ☆、仓促出走   西山书院结业考试如期而至。   宁澈在芙蓉楼订了雅座,考试结束后便和姜煜一道去了。   两人进去时宁姒已经在等着,芙蓉楼的侍者见她年纪小,先给她上了些水果茶点,于是宁姒吃着喝着,还叫了个说书人给她讲故事。   “哥哥!”宁姒招招手,“等你好久了。还有阿煜哥哥!”   宁澈掀袍盘坐在宁姒身边,姜煜则坐于桌案对面,两人叫了酒菜,并给说书人打了赏吩咐她出去。   “阿煜哥哥,你们考试可真久,难吗?”   姜煜笑着摇头,“听说你拿了两个甲等?”   宁姒嘻嘻笑,“在阿煜哥哥面前,当然不值一提啦。你且瞧着,我明年会有更多的甲等的!”   “可是母亲说,明年的考试会更难,评级也更严格。”   宁姒小脸一苦,“啊?”   姜煜闷笑,“我和你哥哥已经结业,以后不用上学,就看妹妹的成绩了。”   宁澈撞了撞姜煜胳膊肘,“谁是你妹妹,说话不要省掉重要的字眼好吗?”   姜煜又笑,长睫垂着,漂亮极了,“那怎么办,我喊‘宁妹妹’三个字觉得累极,只想喊两个字了。”   “累就别说话。”   “嗯?今日不是你们兄妹俩有求于我?你还叫我闭嘴?我真是欠了你的。”姜煜的食指点着桌案,说话慢悠悠的。   宁姒托着腮看向宁澈,“哥哥你跟他说啦?”   姜煜对宁姒说,“你阿煜哥哥猜的。”   “那阿煜哥哥,你再猜猜,我们想要你帮什么忙?”   “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宁姒心里咯噔一声,略忐忑地观察姜煜的神色,他仍是笑着,但他很少有不笑的时候,所以很难分辨他心底的想法。宁姒顺着他说,“那阿煜哥哥愿意吗?”她眨巴着眼,浓睫如羽翼般扑闪两下,最后定定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颇为干净纯粹。   姜煜唇角一松,笑容扩大,“妹妹这么可爱,说什么我都愿意的。”他说话的尾调微微上扬,带着某种逗弄的意味。   宁姒不知为何觉得脸蛋发烫,直视他的眼也垂下来。   宁澈又撞了下姜煜,“正常说话,别逗我妹妹。你要是不愿意帮我,我以后天天堵在你家门口。”   姜煜幽幽叹气,“所以啊,我还能不愿意?你们这是挖了个坑给我,还非要我笑着跳下去。”   宁姒想象着那个场景,被逗得发笑。   此时有侍者叩门,酒菜一一上桌。   宁姒待侍者走后才道,“阿煜哥哥,我打算以我要出游的名义把哥哥带走,美其名曰,嗯,哥哥保护我!但我知道我回家肯定少不了一顿揍,所以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让爹娘消消气?”   姜煜惊讶地挑眉,“你也要去?”   宁姒托着腮点头。   宁澈撇嘴道,“我怀疑她就是自己想去玩。”   姜煜这才觉得有趣,“好,这个忙阿煜哥哥一定帮。”   于是唤来纸笔,指导着宁姒写下一封留给爹娘看的手书。   “爹爹、娘亲,女儿不孝。自蜀中归家后玩心不改,前些日子听说阿煜哥哥要去玉门,嘟嘟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总想去看看玉门的风光。不知是人烟罕见的大漠,还是天地寥廓的荒原?还有那二十万大军驻扎之地是何种模样?但嘟嘟知道爹娘必定不允,于是先斩后奏,嘟嘟回家后亲自向爹娘请罪!还请爹娘放宽心,不必挂念嘟嘟,嘟嘟有哥哥照看。”   宁姒一路写下来,蹙眉,“这样行吗?”   于是又添,“实不相瞒,嘟嘟确实想让心系边疆的哥哥去看一眼真正的边疆。他若想通了,能回京听从爹娘安排,便是两全其美。他若执意留下,也有姜大将军照看。爹娘若实在不喜,请尽快回信告知,嘟嘟一定竭尽全力将哥哥带回!”   她嘿嘿一笑,“到时候带不带得回,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宁澈也凑过来瞧,赞道,“真贼!”   宁姒挤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又看向姜煜,“阿煜哥哥怎么样,爹娘能看到我满满的诚意么?”   姜煜抚了抚下巴,点评道,“妹妹的字圆圆的,可爱。”   宁姒捂着字,羞恼开口,“不许看了。”   宁澈笑道,“阿煜你别说,就这字儿,还有乙等呢。”   宁姒又瞪他。   三人笑了一阵,宁姒拍了拍脑袋,“对了,我还要给舅舅去一封信!哥哥你知道的,娘亲很听舅舅的话,爹爹也跟舅舅关系好。舅舅带我去蜀中住了一年半,回来胖了一圈,爹娘都没有怪他什么,这回要是有舅舅帮着劝说,一定没事儿的!”   宁澈抚掌点头,“是也是也。舅舅年关时候要回京述职,现在应当在路上了。嘟嘟你直接送去舅舅在凌西巷的府邸就行。”   宁姒的舅舅在蜀中任巴川郡守,那地方边远处是崇山峻岭,但人口汇聚地却土地肥沃,山河秀美,那段在蜀中玩耍的日子,当真是无忧无虑。   宁姒提笔写下原委,“好,就这样跟舅舅解释一番。再说,‘哥哥志向可贵,嘟嘟实不愿任其催之毁之,还望舅舅多加劝谏。’哥哥,我们这算不算在舅舅那里给爹娘上眼药啊?”   “你懂什么上眼药……”宁澈下意识地驳她,眼睛却紧紧盯着宁姒那圆圆的字体——哥哥志向可贵。   他的嘟嘟妹妹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宁澈心里暖洋洋的,哪怕这次出逃计划夭折了,他也觉得值。   姜煜看了一眼嘟嘟写的,“不错。想来妹妹回家之后不必挨揍了。来,吃菜。把信放远一点。”   宁姒依言将手书放在一边,免得脏污了它们。   “阿煜哥哥,你什么时候走哇?我们怎么碰头?”   姜煜道,“行李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吃完就走?”   “啊?”宁姒呆了,无措地望向宁澈。   宁澈也瞠目,随即一拍手,“也好。再找借口出来容易露出破绽。”他瞄瞄宁姒,“尤其是你,怎么甩掉你的丫鬟都是件难事儿。今天好不容易只来了你一个。”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带啊。”宁姒翻了翻身上,“衣服也没带,钱袋也没带。”   宁澈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哥哥有钱。等会儿就去钱庄取出来。”   宁姒眨眨眼。   于是一场仓促的冒险就这样开始了。   走出雅间前,宁姒还尝了尝酒水的滋味,见宁澈瞪她,宁姒还笑眯眯地道,“再会了,京城的酒。我宁姒,要去边疆喝大碗的酒、吃大碗的肉了!”   姜煜闷笑出声,胸膛颤着,捏了捏宁姒鼓起的脸颊,眼里都是笑意。   ……   将信件交给送信的小乞儿之后,宁澈从钱庄取了五千两。   宁姒瞠目结舌,“哥哥,你可真有钱。我长这么大,只存了一千两银子。”   姜煜在一旁慢悠悠地提醒,“取了钱就要赶紧出发。说不定钱庄已经有人去通知你们父母了,毕竟五千两不是笔小数目。”   “啊?那赶紧的,快走快走。”宁姒推着宁澈的后背往前走。   姜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将军府门前。赤漆的大门、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整齐排列的三辆马车,再加随从数十。   宁姒和宁澈都换上了小厮的服饰,低着头混进了姜煜的车队,大概是因为宁姒小小的个子在随从里十分显眼,姜煜便把两人叫了进去,和他同坐一辆马车。   宁姒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开口问,“阿煜哥哥,你这些侍从,都很厉害吧?能以一敌三吗?”   “能的,遇到小点儿的土匪窝都不成问题。”   “那遇到大的土匪窝呢?”   姜煜笑着道,“那把你哥哥卖了吧,换我们走。”   “不要。”宁姒软软糯糯地拒绝,“我们把钱给他们,只要放我们走就好了。”她又看着姜煜的脸,“可是阿煜哥哥长得这么好,我怕有人看上阿煜哥哥,然后不放你走。”   “噗哈哈哈哈哈哈……”宁澈听到这里,不客气地笑出声。   “笑什么,妹妹在说你长得安全呢。”   “男人要那么漂亮干什么。”   “漂亮的,妹妹喜欢啊。”   于是两人一路互相诋毁,再逗逗宁姒。   但宁姒兄妹两人心中总有忐忑,生怕下一刻就被父母截住。直到出了城门,两人的心才好生地收回肚子里。   宁姒被颠得困意袭来,直接靠着车厢睡去,小脑袋瓜在车厢壁上撞了两下,砰砰的,听得人发疼。姜煜抬眼一瞧,宁澈也眯着眼好似睡了,喉咙里隐约发出咕噜声。   于是伸手将宁姒揽过来,让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宁姒半梦半醒之间往姜煜颈间嗅嗅,好似小动物在确认安全与否。   带着气音问,“阿煜哥哥?”   姜煜喉咙里溢出一声嗯。   宁姒没动静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白皙软嫩的颊肉贴在他颈侧。   姜煜觉得有些不自在,被她的呼吸喷洒得痒痒的,却又不敢调整坐姿,怕弄醒了她,于是垂着眼一动不动。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疼这个小姑娘。   她可爱狡黠,真诚坦率,连鬼点子和小性子都那么惹人爱。   如果这个妹妹是他的就好了。   ☆、一路西行   他从小到大见到了那么多的弟弟妹妹还有子侄辈的小孩子,他总是作出一副温雅和煦的大哥哥模样,看上去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笑着的时候,内心充斥着乏味。   他不曾真正疼爱哪一个。   每逢节气、年关,或亲或疏的亲人朋友汇聚一席,总叫他无聊得想出走。喧嚣和热闹衬得他内心越发寂寥,他总在想,父亲那里又是一个人过吧?母亲笑得多欢畅,她可有那么一瞬想起了父亲?   这样的心情叠加着,直到他决定远赴边疆。   怀里的小姑娘发出模糊不清的哼哼声,大概是睡得不舒服了,姜煜给她调整了睡姿,宁姒头一偏,又睡了。   马车辗过碎石子,发出咕噜声,车外还有随从的马蹄声,姜煜却觉得平静。   ……   天色渐晚,车队沿着官道有条不紊地走着,两侧风景渐渐开阔,少了茂密树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田野,偶见远处三两间矮小的土屋,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有灶炭的气味。   傍晚的天光为远处的麦田、近处的枝丫笼上一层橘黄。   宁姒揉着眼睛,隐约听见宁澈姜煜两个在小声说话,于是嘴里咕哝道,“哥哥,我饿了。”   宁澈将宁姒抱到身边来,答她,“入夜之前就能到驿站,先吃点糕饼。”   宁姒掀开窗帘往外瞧,静谧的景色映入眼底,“我们不能去农家用饭吗?”   “我们人太多。”   “好吧。”宁姒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想到京中的爹娘大概已经发现了兄妹俩的出走,便有些难过。   她很少这样忤逆父母的。这次的出走让她感受到了一点快活自在,更多的却是愧疚和忐忑。她想,要是没有哥哥这桩事,她一定不会对父母不告而别。   远处渐渐亮起零星灯火,车队终于抵达驿站。这是离京最近的一处驿站,并不荒凉,隐约听见里头一两声吆喝。   姜煜等人进来时引得不少人看来,因为这两个少年长相过于出众,牵着的孩子也是白白嫩嫩的娇养模样。不过守礼的也就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   宁姒终于饱餐一顿。   几人很快便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驿站房间不够,只剩下两间。姜煜的随从可以在外起火过夜,这三个主子却是能进屋睡则进屋睡,要是生了病反而耽误时间。   宁澈提议,“嘟嘟跟我一间房。”   宁姒为难地看他一眼,软软糯糯地发问,“两个哥哥能不能睡一间呀?”   这话一出,不只宁澈瞪她,连姜煜都好似不解地看过来。   宁姒凑到姜煜耳边,小声告状,“哥哥睡觉会打呼噜。”   “那和阿煜哥哥睡好不好?”   宁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不自觉地咽咽口水,连连点头,随后又假作矜持地说,“也好。”   于是姜煜推门,让宁姒先进去,冲门外的宁澈笑得温雅有礼,“你的妹妹,我会照顾好的。”   宁澈不是滋味地瞅他,等姜煜把门关了才觉得哪里不对劲,随即敲门喊,“嘟嘟是女孩子,你一个外男,快把门打开。”   姜煜在屋里回他,“什么外男,我是她哥哥。”   宁澈“嘁”了声,“什么哥哥,我才是哥哥。”   宁姒在里间舒舒服服地泡澡,姜煜把门带上,守在外头,对宁澈道,“去你房间睡觉去,都坐半天马车了。哦对了,妹妹知道你打呼噜。”   “有吗?”宁澈挠挠下巴,“被嫌弃了啊。”   屋里一张大床一张矮榻,姜煜把软和宽敞的床让给了宁姒。   夜半。宁姒又翻了个身,看着房梁,眨眨眼,再侧头看向一层纱帘之隔的姜煜。他侧着身子,长腿微蜷,也不知睡着了没。   宁姒用气音小声唤,“阿煜哥哥?”   姜煜喉咙里溢出一声“嗯?”,微微动了动身子,“怎么了,睡不着?”   “阿煜哥哥,你上来睡吧。”宁姒攥紧了被子,“我还小,不必注意这些,真的。”   黑暗中,姜煜似乎闷笑了声,“俗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这样已经算是逾矩了。”   “七岁不同席乃是陈腐之礼,我觉得很没必要。”宁姒脸皮发烫,尽量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道,“而且,屋里就我们两个,为什么要守这种做给别人看的礼节?”   姜煜抬手作枕,仰躺着开口,“妹妹,‘君子慎独’,有些要求与规矩和有没有旁人在场并无干系。”   说到慎独,宁姒便想起那次令全班大笑的经历,心道还好阿煜哥哥不在她班上,否则真是丢脸丢大了。   宁姒下床来,在姜煜榻边蹲下,“那,还是我睡榻吧。我瞧阿煜哥哥腿都伸不直。”   姜煜那双眼就看着她,好似在想怎么回答她,或者怎么拒绝她。   宁姒干脆拉起他的手,作势要把他拉起来,“阿煜哥哥,你去床上睡嘛。”   姜煜在黯淡的月色中看见宁姒的小脸,白白嫩嫩圆圆,那双眼儿也大大圆圆的,长睫勾出微翘的眼尾。仔细瞧,她除了可爱,还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总说自己胖,其实只是比那些纤瘦的女孩圆乎了些,因为脸上肉肉的,轮廓看上去像七八岁的小女孩。   往下一瞧,她正光着脚丫踩在木质地板上呢。   犟不过她,姜煜索性将她抱起来,拿起毛巾将她的小脚丫擦干净了,然后放在床上,被子压得实实的。   宁姒又勾着他的一根手指,不让他走。   姜煜便躺下来。   她还是小女孩儿呢。   不算过分吧。   她长大了要是实在介意的话,就娶了她。   这样想着,也并不觉得反感。于是姜煜心安理得地在她的床边睡下,一根手指还被小姑娘攥在手心。   可转念一想,他及冠的时候,小姑娘还未及笄。姜煜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很快将这突发奇想抛诸脑后。   翌日起来,宁姒发现床头整齐叠着一套冬衣,粉色的,领口和袖口有一圈柔软的兔毛。   宁姒挠挠头,觉得这么细心的事肯定是阿煜哥哥做的,于是心情甚好地换上。   出门准备用早膳,却发现两人都不在。过了一会儿,哥哥进了正堂,说是早起晨练去了。等早膳用完了,才看见阿煜哥哥。   这附近有处集市,姜煜带上几个随从,采买了一些必备物什,包括宁姒的冬衣。宁澈要给他钱,姜煜摇摇头,没收。   姜煜现在看见宁澈,总有种奇怪的心虚感,哪里还会收他的钱。可以想象宁澈要是知道他昨晚和小姑娘睡了同一张床,会如何骂他“禽兽”。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车队又出发了。   一路西行。   五天后,抵达陇西郡。   陇西郡在河西郡王的治下十分繁荣,车队在此地好生休整了一天,宁澈带着宁姒上街,买了更厚实的冬衣和大氅,还吃了糖油糕和荞粉。   腊八这天,一行人才到凉州。   宁姒开始想念爹娘了。   宁澈照样每天抽时间锻炼身体。   姜煜偶尔会擦拭他的长琴,兴起时弹上一曲,曲调越来越有边塞风味。   宁姒听得入迷,情不自禁跟着哼。   姜煜见她凑过来,便会教她弹琴,纠正指法,倒让宁姒想起姜煜做她琴艺课夫子的事来。   越往西走驿站越少,有几天甚至只能宿在马车。宁澈和姜煜轮流照看宁姒,生怕她着凉生病了,这儿几里地见不着人烟,哪来的大夫和药草。要是着了风寒,便是件极为麻烦的事。   还好宁姒身子健康。   宁姒有时会偷瞧姜煜,因为她偶然发现姜煜一人独处时看向远处的目光含着忧郁,好似颇有心事。   他到底是在想念京城的母亲,还是对边疆的父亲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   姜煜却从不曾道出他的心事,连对着宁澈都不松口,面上一派轻松。晚上用饭时还会开宁姒玩笑,说,“妹妹不是说要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么?怎的滴酒不沾,吃得也秀气?”说着就要把酒碗凑到宁姒唇边。   宁澈怼他带坏小孩子。   “天气寒冷,烫一点酒喝可以暖身。来,妹妹喝一口。”   宁姒眨了下眼,不知该不该喝,这时宁澈将他的酒碗推远,“喝成小醉鬼了你来照顾,别赖我。”   姜煜勾唇笑,酒水沾在唇上,晶晶亮亮,月色下篝火上,竟显得妖娆勾人,他笑弯了眼,“我照顾。”   最后宁姒还是喝了,没有喝成小醉鬼。   倒真如姜煜所说,胃里腾起一片暖意。宁姒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途经酒泉,姜煜给宁姒买了两顶幂篱,从头罩到脚。因为哪怕坐在马车里,也时有风沙卷进来。宁姒皮肤最为娇嫩,吹几天便会脸蛋发红。宁姒乖乖戴上幂篱,由于个子矮,站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像颗小蘑菇。   宁澈最喜欢拍她的蘑菇盖,拍一下,小姑娘便缩一下脖子。   时近年关,极少有跟他们同个方向的旅人。连边塞的商队都带着疲倦与喜意从西向东归家而去。带着或急切或焦灼的心思,这一次他们没有耽搁,很快就再度出发。   长达一个半月的旅程,一行人终于抵达沙州,此处离玉门二十万大军驻扎地只有半日路程,姜大将军便暂居于此。   宁姒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而姜煜已经悄然红了眼眶,他眨了眨眼,很快恢复如常。   姜大将军派出副将来城门口相迎,副将一路领着姜煜等人进了沙州城。   ☆、姜大将军   沙州城。   一个远离京都,四面环沙的边陲重镇。   连城墙都是深褐的土色,齿形的女墙上垂下四面朱红旗帜,在边塞苍蓝的天空下鲜艳又招摇,微微摇动间为这座城添了几分从容大气的古朴。   姜大将军的住处是个三进的宅院,奴仆不多,只有书房派了重兵把守,肃穆且清净。   此时分别有侍女小厮带宁姒一行人去梳洗,还有士兵帮着姜煜的随从将马车卸货,一车棉衣护膝,一车腊肉火腿,都是京城的手艺,虽不多,但足可见公子心意。这般千里迢迢,还带着东西来,委实难得。想到大将军上次离家整军出发时,将军公子才是个半大少年,这些士兵难免心中唏嘘。   宁姒洗完澡收拾齐整后,与宁澈一同见到了姜大将军。   彼时姜煜正坐在大将军下首,带着笑意看向上座之人。   那是个蓄了短须的英武男子,只坐着就看得出身形高大、肩宽腿长,那张脸与姜煜并不相像,许是饱经风霜,皮肤显出古铜色,鬓角利落,眉眼深邃,目光扫过来时让人不自觉一凛。   很少有人能长久地直视他,因而也不会发现,大将军俊眉修目、轮廓分明,生得竟十分英俊。   “这便是宁大学士家里的儿女了?”大将军首先看向宁澈。   “正是,这段时间要叨扰大将军了。”宁澈很快得体应答,只是双颊悄悄泛红,看向大将军的眼神也微亮。   这是崇敬与喜爱的眼神,姜大将军自然认得出来,因而难免多打量了宁澈一眼,见他腰劲腿长,站姿笔挺,显然是练家子,难得的是眼神颇为干净赤诚,是个好苗子。   于是大将军抱着爱才的心思道,“叨扰算不上,只怕你觉得这里无聊,若无事可做,你可来西边校场。每日卯时,我会在那里练兵。”   宁澈语调难掩激动,“可是银甲军训练的校场?”   大将军哈哈笑起来,“看来你倒听说过。”   “银甲军的威名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晚辈仰慕已久,自是要去的!多谢大将军。”   宁姒默默看着宁澈显而易见的激动与喜悦,还有赤红的耳廓,觉得有趣极了。   大将军点点头,手指在膝头上磕了两下,又看向宁姒,“这是你妹妹?小小年纪,就敢远赴边疆,也是个好胆色的小女娃!”   宁姒在大将军面前不敢放肆,便作了乖巧状,“有哥哥和阿煜哥哥护着,晚辈不曾吃苦。还见到了大将军,这一趟值得很呢!”   大将军大笑,“你这女娃嘴倒也甜。宁大学士很会教养儿女,不骄纵不怯懦,好!你们的事煜儿向我道清楚了原委,我已去信京都,向你们父母报了平安,你二人大可安心住下,想去哪里游玩,便找煜儿带你们。”   又看向姜煜,“你比他们都大,要担起做大哥哥的责任,知道吗?”   姜煜自然点头。   等宁姒宁澈退下之后,大将军留了姜煜。   他站起身来,搭着姜煜的肩,平日里锐利深邃的眼眸此时目光柔和,在姜煜身上逡巡了一阵,赞道,“我儿好风姿!三年不见,你长得这般大了,快有爹爹高了!”   伸手比了比,从姜煜的发顶比到自己的眉骨,大将军带着感慨道,“上回走,你还这般大呢。”说着便用手虚虚在胸口上比划了下。   “父亲还是儿子心中的模样,没有变。”姜煜微微笑起来,“儿子思念父亲,但碍于琐事缠身,这下终于从书院结业,才能来看您。”   “你母亲竟不阻拦你,倒是令我惊讶。”大将军拉着姜煜坐下来,“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姜煜并不意外父亲的敏锐。   母亲本就不是好说话的人,父亲与母亲虽不算什么恩爱夫妻,了解却比旁人都深。   “儿子答应了母亲弃武从文。”姜煜说话时长睫微垂,对父亲即将有的反应感到忐忑不安。   屋内静默了一阵。   大将军缓声开口,“明岚她就是这样,认为武将的功勋都是拿鲜血换来的,一次次刀尖舔血,谁也说不清会不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你也别怪她,她总归是为你着想的。”   姜煜沉默着点头。   话是这么说,大将军难免有些伤怀,想起了新婚时候谢夫人排斥的眼神和背地里喊他“武夫”的口气。   他是世家子弟,但不幸的是,他出身旁支,家族不重视,为他设想的道路便是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生命像微弱的火光,唯一的余热便是为父兄增添助力。他不甘于此,他的出身配不上他的野心与能力。   于是他另辟蹊径,在军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走到姜氏家族不得不重视他的地步,不得不为他打点铺路,连姜氏宗子都要避他锋芒。   直到他手握二十万大军,是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娶到了当年名满洛京的谢氏嫡女,姜氏家族仰他鼻息,他仍觉不满足。   第一桩遗憾,这二十万大军是朝廷的兵马,他一旦出事或卸任,这些将士转眼就得听令于另一人,所谓的忠诚怎比得过威逼利诱?他本想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可妻子早早地透露出不允亲儿上战场的意思,也不打算多替他绵延子嗣。   第二桩遗憾……他不曾得到谢家女的爱情。   看着眼前的姜煜,他很容易想起谢明岚来。   他们有一样白皙的肤色,棕色眼眸,眼形似桃花瓣,嘴唇饱满红润。谢明岚比姜煜多一颗泪痣,少一分冷感,长相更为妩媚多情。   她笑起来的时候好似百花竞妍,可那颗心又实在无情,不知谁才能捂热。   姜大将军提起一口气,神色转为肃穆,“爹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从文还是从武?若实在想投身军中,我自为你想法子,便是与你母亲争执也无妨。爹现在问的是你的意思。”   姜煜抬眼迎视大将军,那双深黑的眼满是郑重,却又是另一种慈爱,父亲这是在为他打算!   “父亲,您的好意孩儿心领。”姜煜不无动容地回答,“孩儿年幼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和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可后来爹爹几年不曾回家,孩儿便想,若成为大英雄的代价便是长年不能与家人团聚,那孩儿宁愿做另一种英雄,照样可以造福百姓,流芳于后世。”   他笑了笑,“孩儿与宁澈在西山书院结识,十二三岁的年纪。阿澈说起他父亲时,也是如出一辙的骄傲,他说宁大学士是正直坦荡的贤臣,我便说我的父亲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我们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反倒争出了交情。没想到最后我们二人的前路竟是反了过来。”   姜煜认真看着大将军,“孩儿愿为文官。若您要培养一个继承人,日后接替您保家卫国,孩儿向您举荐一个人——正是阿澈。孩儿与他相识多年,深知他性情。他是最正直赤诚的人,从没有什么阴暗心思,习武资质上佳,兵书也学得不错,这样亟待打磨的璞玉,不正是您所期盼的人选?”   大将军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叹道,“罢罢罢。你既下定了决心,便走下去吧。虽没有爹手把手教着你护着你,但你娘、你母族也不会任你磕磕绊绊。至于爹的接班人——”   大将军眼神倏尔一利,“谢家前不久将你表弟谢繁送入了军中,你可知晓?”   姜煜一惊,瞳孔骤缩,艰难回道,“母亲……不曾提起。”   这谢繁,他自然熟悉。谢繁是母亲兄长的嫡次子,谢家这一代宗子的亲弟,才满十五岁。   大将军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谢家的意思你该明白。你母亲是什么打算,你回去大可问她,不可问也不问便心生罅隙,明白?”   姜煜点点头,“儿子知道。”   随后又难免心生沉郁,母亲为什么不与他说?是怕他多想?母亲心疼亲儿子不愿让他上战场,那亲侄儿便不心疼了?   还是所谓的心疼也是谢家的安排?   谢家想要收割父亲在军中的势力为己用么?这是多早的筹谋?   父亲正值壮年,他们便开始虎视眈眈,等父亲真的……罢了,不能再想。   “那父亲当真要依他们所想,培养谢繁?”   大将军见他神情渐渐平复,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当初谢家应下这门婚事时应当就想到了这一步,爹并不意外,也不愤怒,大家族行事如此。便是我们姜家,也有种种功利到残酷的考量,你该习惯的。至于谢繁,就算我并不着意培养他,只要他在军中,就代表了我姜淮一半的脸面,另一半是他谢家百年的声望,最后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他自己。”   “那阿澈……父亲,阿澈不比谢繁差,他进书院时便能百步穿杨,这几年射御武艺在一众同窗中数一数二,孩儿还是希望您能对他多多关照。”   大将军笑了,“爹算是看出来了,我们家煜儿真的很喜欢宁家的孩子。好好好,爹一定好生看着那孩子,只要他家里能松口,爹必定栽培他,怎么样?”   姜煜终于放心。   他不知道的是,大将军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与宁大学士进行一场资源置换。他护着宁澈这孩子,宁大学士便要为姜煜扫清障碍。   成年人的世界,利益比交情更可靠。   ☆、两地年关   当晚大将军设宴招待这一行风尘仆仆的京城来客。   是个小型家宴,却也酒菜丰盛。头顶是铺满星子的夜空,外院传来士兵与姜煜随从交谈劝酒的声音。   宁姒在席上看见了一个陌生少年,跟哥哥们差不多大年纪,比哥哥稍矮半个头,长发在脑后高束成马尾,一张俊俏小脸生得眉清目秀,映着花园的烛光,隐约能看见左眉峰上一颗小痣,挑眉时便更为显眼了。   这少年笑着介绍自己是姜煜的表弟,兵部尚书谢沉嫡二子,姓谢名繁。   宁姒默默捋了捋。姜煜的外祖有三个孩子,长子谢沉,独女谢漫即姜煜之母,幼子谢清,没有庶出子弟。这个叫谢繁的少年是长子谢沉所出,而谢林晚则是幼子谢清的嫡长女。   嘶,这谢繁,父亲是兵部尚书,姑父是镇国大将军,背景可真硬。   哦,反过来,阿煜哥哥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舅舅是兵部尚书,那也很硬。   宁姒是很有礼貌的孩子,既然谢繁是阿煜哥哥的亲戚,那勉强也算自己人,于是待他亲切友好。   “是宁阁老家里的吗?”谢繁冲她笑笑,看上去是个爽朗爱交际的性子。   宁姒很想告诉谢繁,爹爹不喜欢别人唤他“阁老”,总觉得把他叫老了,他就爱听别人老老实实一声“大学士”。但想想还是不说了,跟这谢繁才头一次见面,很没必要纠正这些有的没的称谓。   于是乖乖地点了头,又问他,“你是谢尚书家里的。为什么在这儿?”   谢繁被她这直白一问,摸摸鼻子答道,“自然是来参军啊,来了有两三个月了。两个月二十二日。”   “记这么清楚……”宁姒小声问,“你是不是想家?”   谢繁笑得有些腼腆,没说话。   “想家又不丢人,我也想家了。”   宁澈和姜煜两个喝着酒,看见这两个挨着坐的人凑着头说话,都有点儿不爽的感觉。   “看见没,嘟嘟跟谁都合得来,可不是独你一份!”宁澈不爽之后便是想办法让姜煜更不爽。   姜煜往那边看一眼,又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你来我往的客套么。”   宁澈撇撇嘴,“嘟嘟妹妹要是讨厌他,才不会跟他客套,她就想办法自己吃东西、玩耍,有一百种办法能毫不失礼地不理他。”   姜煜便想,妹妹对谢繁的印象,好像还不错?   要是知道谢繁会占去她哥哥的资源,以后说不准还会和阿澈成为竞争对手,她肯定会立马讨厌谢繁的吧?   哼。   姜煜看着那个说话时边向宁姒比划着什么的谢繁,想起之前与父亲的谈话,他以为皇上不会乐意见到谢家将手伸进军帐中去,父亲却道,若谢繁真有本事,皇上也不可能在明面上打压。   这大概也在谢家的算计之内,连皇上爱才重名的性子都算进去了。   他倒不是与谢家关系恶劣,只是想到母亲在此事中的角色,就止不住地发堵。他前不久还自认为想错了母亲,母亲向来只关心他的学业,旁的事情是能不问则不问,与母亲长谈一番后便觉得谢氏的母爱就像冰化成水、水结成冰,另一种形式而已,并不是不存在。   他和别人家的孩子得到的母爱,是一样多的。   如今看来,还有待商榷。   他或许真的不如母亲的家族重要。或许在母亲心中,就连她自己,也不如家族重要。瞧,她早就为了家族牺牲了自己的婚姻。   谢家啊谢家,百年望族。就连这个谢繁,他的前程是不是都要比自己的前程重要?   姜煜为自己倒了酒,余光瞧见宁姒往这边看来,便冲她微微笑了笑。这个小丫头,对情绪倒十分敏锐呢。   ……   沙州城的夜色很美。   京城宁家却显得有些冷清。   宁逸风常玉柔夫妻俩正在招待宁姒的舅舅常玉鸣,没了两个孩子的吵闹,这个年关过得很不习惯。   谈起两小儿的出走,宁逸风还笑着骂道,“这两个老实了一段时日,没想到给我们憋了个大招!最想不到的还是嘟嘟,她从小爱和澈哥儿别苗头,澈哥儿要是去了哪里玩耍不带她,还被她发现了,定要告诉我们的,好借我们的手把她哥哥逮回来。”   常氏笑得有些勉强,“是啊,没想到这次竟帮着她哥哥离开京城。他们不在家里的这两个月,我总在想我们做父母的是不是做错了,才让孩子不得不想出这样先斩后奏的法子。”   常玉鸣向来是很开明的家长,家里有个混小子,对这样的离家出走早已见怪不怪,便喝着酒安慰他们,“澈哥儿那么大的人了,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怎么会事事顺着我们大人来,要是真那样老实,便没意思了。这样半大的小子是最不服管的,我家的云哥儿才十二岁,我就不想管他了。他爱怎样就怎样吧,大事上不出错就行。”   常氏听说了这个侄儿的“光辉事迹”,竟觉得没有那么忧心自己那对儿女了。   那小子,十岁的时候就跑到高原上看日出去了,也是留了信就走,干脆得很。   “那时候嘟嘟去了阿兄家里玩了好长一段时间,回来后就舍不得云兮呢,老喊着要‘小哥哥’,可见云兮是个友爱兄妹的好孩子。”   常玉鸣笑呵呵,因脸型是圆润的娃娃脸,显得颇为可亲。   宁逸风将边疆寄过来的急信拿出来,铺在案上,“姜淮还写了封信来,说嘟嘟他们平安抵达了,还说澈哥儿要是从军,他会代为照看。我这心里啊,总拿不定主意。原本给他找武术师傅,是让他强身健体的,结果他竟喜欢上了,还靠着这个挤进了西山书院,竟是一门心思地往武官路子上发展。”   他闭上眼捏了捏鼻梁,“就我私心而言,是希望他能在身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生怕他有什么好歹。”   常氏握上他的手,眼神柔软。   常玉鸣时刻谨记着嘟嘟给他交代的任务,便劝道,“孩子不是你手上的风筝,能一直被你牵着线走。你总要让他自己选,这是他的人生。”   “道理我都懂,可是做起来太难了……”   是啊,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些道理怎么可能不懂。   宁逸风虽平日里对宁姒多有娇宠,对宁澈打骂更多,嘴里一口一个“混小子”,但到底是因为望子成龙,见他贪玩便担心日后长成纨绔子,见他年终时熬夜看书却又心疼得不行,总没有完全放心的一刻。   有时候愁得希望他见风就长,这样就不必他事事担心;有时候又想他长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这么快就从黏着父母的小崽子,长成红着眼眶顶撞父母的混小子。   席上安静了一阵,常玉鸣打破沉默,“嘟嘟那孩子倒是颇有义气,她心里是知道回家要挨骂挨揍呢,还是选择帮她哥哥了。”   宁逸风便笑骂,“她定是自己也想出去玩了。”   常玉鸣哈哈大笑,“嘟嘟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啊,我才疼她。好久不见她了,这次回京也见不着她,真是可惜,还想瞧瞧她如今的模样呢。当初还是我把她喂胖的,这下去边疆折腾一趟,也不知道会不会瘦了。”   常玉柔笑着为两人添酒。   宁逸风端起来喝了口,故作轻松地笑骂,“还别说,真有些想他们了。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崽子。”   ……   常玉鸣有句话说对了,宁姒确实瘦了些。   在明岚书院连续几个月晨跑都没瘦的人,经过从京城去边疆这一路上的折腾,竟清减了。原本是京城闺秀背地里偷偷嘲笑的圆乎乎小姑娘,现在却没什么好笑的了,她仍是有肉的,但已经好看了些。   那双小手都显得匀称了,手背上的小窝窝也浅了些,姜煜偶然瞥见,十分可惜。   他先前教宁姒弹琴时最爱看的便是那十个小窝窝。宁姒的手小而白嫩,手掌肉乎乎,指头却小小尖尖的,叫人十分想上手捏一捏,他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唐突了小姑娘。每每忍的时候便最为羡慕宁澈,也不知那家伙有没有捏过。   这日宁姒出了房门,想起在京城与兰央斗草,便想看看边疆有没有更为坚韧的草,若是有,定要回去跟兰央说说。   大将军的书房附近自然不敢去,便在其他地方转了转,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陌生的厢房外。   宁姒正低头拨弄草茎,厢房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从门缝里看她。   好似看不懂她在做什么,还歪了歪头。   宁姒以为是哪个下人的孩子,也不奇怪,自顾自地拔草。得连着根,这样就算挖出来什么不该挖的,还可以种回去,嗯。   这草抓地结实,她得先把土块撬松才行,又不想脏了手,四下望了望,没什么应手的,于是张口问,“小妹妹,你家里有没有什么木片木椎之类的东西?”   那丫头好似没听懂她的话,却知道宁姒是在与她说话,便开心起来,从屋里探出大半个身子,脆声问,“你是谁?”   “我姓宁,叫宁姒,你呢。”   小姑娘却不答,咬字有些含糊地问,“宁是(姒),你是姜爹爹什么人?”   ☆、雪中有你   姜……爹爹?   宁姒呆了一下,随即小心确认,“你的姜爹爹,是大将军?”   小丫头重重点头,语气满是骄傲,“姜爹爹是大将军,大英雄,很厉害!”   宁姒咽了下口水,艰涩地问,“大将军是你……亲爹?”   小丫头歪头,“你不信?我爹爹真的是将军!不信我带你找他!”   “那你娘呢?”   “我娘出去了,晚点儿回来。”   宁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光明磊落的大将军竟可能有个外室,甚至有了三四岁大的女儿。她更不敢想象阿煜哥哥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他看向大将军的眼神饱含孺慕,偶尔提起父亲时也语气骄傲,若他知道了这事,不知该有多受伤。   但她既然知道了这事,就没有将他蒙在鼓里的道理,宁姒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思纠结。   宁姒这时候才发现,她竟是想保护阿煜哥哥的,哪怕阿煜哥哥比她大了八岁,不需要她稚嫩的臂膀。   可她很快不必纠结,因为阿煜哥哥竟找她找到了这里来,当真是人生如戏,比说书先生口里的种种巧合还要令人措手不及。   姜煜看见宁姒,松了一口气似的,走过来,“今日天色不好,等会儿恐怕要刮风下雪,还道你跑哪里去了。”   又看到了宁姒对面的小丫头,笑道,“新认识的小友?”   这小丫头实在看不懂宁姒无奈的眼神,陡然瞧见了个模样精致的大哥哥,笑得露出小米牙,“大哥哥,你又是姜爹爹什么人?”   ……   他是你姜爹爹嫡出的亲儿子。宁姒默默叹道。   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在此刻之前。   ……   宁姒不忍去看姜煜的神情,只听着他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询问。   小丫头用如出一辙的骄傲语气击垮姜煜的笑容,“你们怎么都不信?大将军真的是我爹爹!等我娘回来了,就带着你们去看我爹爹。我娘没回来之前,我不能乱跑的。”   她笑得天真可爱,姜煜眼底却泛起阴霾。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头顶是层层浓云,今日的沙州城天气不好,空气混沌,日光轻易照不进来。   他原以为是母亲一直不肯回应父亲,将父亲的感情弃如敝履。当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倒贴别人冷脸,也该累了吧?所以父亲选择先转身吗?   可这场属于他们二人的博弈里,最痛苦为难的却是他,这不公平。   姜煜艰难地蹲下身来,习惯性地挂上微笑,只是这笑容只有表面上的温雅,骗骗小孩子罢了。   他笑着,眼里却空无一物,“小丫头,你多大了?”   小家伙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脆声回答,“溪儿三岁了!”   三岁。   姜煜闭上眼。   他的大将军父亲,三年不曾回家看他一眼,却把所有的父爱都给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父亲可知,他走时自己才十三岁,夜里也会流泪,默默想念着远在边疆的父亲。   姜煜嘴角勾起冷嘲的弧度,他甚至还自以为是地心疼着远在他乡的父亲,想着父亲一个人在外,是否孤独。   看来他并不孤独。   ……   唤作溪儿的小丫头伸手欲拉姜煜衣角,“大哥哥,你怎么啦?”   姜煜后退一步,脸上近乎于笑的嘲讽弧度消失。这张漂亮的脸总是笑着的,或畅快欢乐,或风流肆意,有时无奈低笑,有时闷笑个不停,嘲讽时也带着笑容,气怒时笑容便愈发灿烂。   因而他不笑时便显得格外冷漠残酷。   他淡淡开口,“别,我没有妹妹。”   失去了笑意的嗓音凛冽,像是冰寒的刀刃。   声线很稳,眼底却像是有什么破碎了一般。   这时候,层层浓云终于兜不住,化作片片雪花飘下来,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下雪了。   可宁姒开心不起来。   她看见阿煜哥哥站起来,转身,脚步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背影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宁姒觉得,那个开玩笑说想要个妹妹,于是执着地唤她“妹妹”的阿煜哥哥,好像走远了。   莫大的恐慌感袭来,宁姒不管不顾地追上去。   张开稚嫩的臂膀,从后抱住他。   她不知道阿煜哥哥会不会掰开她的手,或者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然后让她摔在下着雪的院子里。这时候他的情绪太差,她并不指望阿煜哥哥能多照顾她一下。   就像她生气时便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大哭时还会为难哄着她的人。   所以对陷入情绪中的人,要耐心一点。   果然,阿煜哥哥掰开了她的手。   宁姒咬着牙,又要重新攀上去,下一瞬却被姜煜回身抱住。   这是她不曾预料的。   他抱得可真紧啊,好勒。   ……   姜煜单膝跪在草地里,两只手紧紧抱住宁姒,白绒绒的大氅铺开,像一片雪地。   他声线低哑,“让阿煜哥哥抱一会儿。”   于是将头埋在小姑娘单薄的肩上,凉滑的墨发贴着宁姒。宁姒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的头,软声哄他,“你抱吧。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站在阿煜哥哥这边。真的。”   她小心开口,“阿煜哥哥,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哥哥,我们都盼着你好呢。”   姜煜的脑袋动了动,好似在点头,又好似只是调整了下位置。   宁姒见他好似稍稍平复,又斟酌着劝道,“而且此事尚有疑点。哪有喊自己亲爹叫连着姓喊呢?我也不可能叫我爹叫‘宁爹爹’呀。所以还是要问过别人,才能下定论。”   姜煜没动静了,好似不愿再听与这件事相关的话。   宁姒抿抿唇,也不说了。   两人在雪中静默了一阵,姜煜张了张口,本想如往常一般唤一声“妹妹”,却突然卡在喉咙里,道出来时便成了“姒儿妹妹”。   这其中的百转心思令人不愿细思。宁姒听着这一声“姒儿妹妹”,眼眶突然红了,突然转变的称呼让宁姒认识到,这件事在这个清雅少年心里,已然刻下了伤痕。   宁姒心疼地蹭蹭阿煜哥哥凉凉的头发。   “阿煜哥哥,我告诉你一个收拾心情的法子吧。”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去坐马车,找个不聒噪的师傅驾车,然后听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车外或许还有些别的声响,就静静听着,绕府邸一圈。若还是不行,就绕沙州城一圈。反正沙州城也不大。”   宁姒垂眼笑,“我喜欢这种微微摇晃的感觉,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姜煜终于低笑了声,“你喜欢坐马车?那为何从京城到这儿坐了一路,人都瘦了?”   宁姒嗔道,“那不一样,这回坐得太久,我都快吐了。”   于是两人唤了一个随从驾车,马车在沙州城漫无目的地行驶。本是打算让姜煜一个人体会的,结果姜煜邀请了宁姒一同上车。   随意的一个突发奇想,两人竟一拍即合,说走就走,任性得像小孩。姜煜感觉回到了小时候,有种别样的畅快与自在。   两人挨着坐,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随着马车微微摇晃,车外马蹄得得、车轮咕噜,还有街上的人声、小贩的吆喝声,一切都混杂在一起,随着时间推移、雪花渐密,外头渐渐静下来。   宁姒一声不吭地陪着他。   阿煜哥哥也曾在她哭泣的时候默默陪她,那时候他们甚至并不算熟悉。   所以宁姒愿意对姜煜温柔一点、耐心一点。   ……   姜煜回去时当真冷静许多,便开始思考此事中的蹊跷之处。   当他被背弃、嫉妒、失望等负面情绪掩埋时,根本不打算去质问父亲,因为这样只会激化矛盾,破坏他与父亲的关系。这也是他选择听取宁姒的建议,去外面转一大圈的原因。   他去问了父亲的副将,得知那小女孩姓文名雪溪,是父亲以前手底下一名将士的女儿。   可惜这位文小将还不曾看见闺女睁眼,就为了保护姜大将军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留下了一个懂医术的妇人和自幼失怙的女儿。   大将军将这对母女视为自己的责任,且这寡妇林氏懂医,时常会帮着包扎伤口、照顾士兵,而小女孩一直以为大将军是她父亲,大将军和林氏念及她年纪尚幼,渴慕父爱,不忍告知真相。于是这对母女便在大将军身边留了下来。   大将军是否对林氏生出了怜惜之情?姜煜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父亲确实将他的父爱分给了那个小丫头,而林氏母女在父亲的后院住了三年。   真相并不比他先前的误解好到哪里去。   而那个林氏,姜煜也去看了。身着素衣,却不掩窈窕,虽比不上母亲美貌,却清秀可人,眉眼间含着一股轻愁,气质十分柔弱。有时候,这样的女子比倾国倾城的美人更容易得到男子的怜惜。   ……   姜煜进了大将军的房间,直言道,“我看见那对母女了。”   大将军坐在案前,抬眼看他,目光平静。   也是,他在府里打听那对母女,父亲不可能没收到消息。   “父亲,在战场上为你而死的将士何止一个文将军,难道他们的妻女你都要养在后院?”   “孩儿已经大了,不愿同您争吵,只希望您能做到两件事。将林氏母女迁出后院,再告知那个小丫头她的亲爹究竟是谁。于情于理,我的要求都不过分吧。”   后天考科目一,这两天要刷题了_(:_」∠)_ 后天睡前发下一更! (flag在此)   ☆、告别十岁   大将军目中含着悲,认真地看着姜煜,“在战场上为我而死的人不知有多少。爹身在这样的位置,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决策失误,也有成百上千的士兵为这个失误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道理,没有人比我感触更深。”   “但溪儿她爹不一样。”   “那时候我带了一支轻骑偷袭,却因为军中藏有细作而泄露了消息,我们中了敌军的埋伏,逃得十分狼狈。敌人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文小将本是我最看好的年轻将领,却披上我的战袍,骑上我的战马,引开了追兵,最后被乱箭射杀而死,而我却由此得到了活下来的机会。”   大将军指尖微颤,“他是替我死的啊!后来被敌军发现他并不是主将,气怒之下将他的尸身剐了一百多刀,割下头颅悬在他们的旗杆上。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我带兵打仗,总是打法激进,曾有参谋委婉指出,但我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因为我没有栽过跟头。直到那一次,给了我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大将军红着眼眶看向姜煜,“你问我为什么不将林氏母女迁出去,为什么不告诉溪儿她的亲爹是谁。难道我要说,她的亲爹替我死了,还死得极为痛苦,连全尸都没能留下吗?在她们母女面前,我就像个罪人。”   姜煜怔怔地回视大将军,“父亲,你这是在逃避,她总有一天会知道。”   “是,我在逃避。我总想等她再大一点,或者等她自己察觉不对劲,而不是由我说出口。”   姜煜攥了攥拳,“那林氏呢?她住在父亲的后院,可曾觉得不得体?她的女儿叫您爹爹,唤她娘,长久下来,林氏可会生出旁的心思?”   “哎,你……”大将军叹了口气,目光移向窗外,“我与你娘成亲时便向她承诺了,此生不另娶、不纳妾,不会有异生子。”   虽然她当时一笑而过,毫不动容。   姜大将军向来不喜欢向别人解释什么,关于他与林氏的风言风语他也不是没听过。但眼前这人是他的儿子,他愿意多说几句。   姜煜再一次感到了成年人世界的复杂,感情可以屈服于利益,责任和愧疚也可以重如枷锁,保护这个人时,又难免伤害到另一个。或许他更像母亲,虽然向往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他的心常常是冷的。若要他为了责任而伤害爱着的人,他办不到,说他自私也好。   他并不认可父亲处理这件事的方式。   父亲想要面面俱到,又怎么可能捂热母亲的心?   他甚至可以预见到,若有一天母亲看到了那个依附于父亲生存的林氏,她的心一定会离父亲更远。   就像此刻,他虽然勉强接受了林氏母女,但心中仍有膈应。或许他心里住着一个小男孩,幼稚又固执地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相亲相爱,不容许外人插足。   ……   宁姒回房的路上遇见了兴致勃勃的宁澈,他难掩激动地拉住她,跟她形容银甲军有多么威武帅气。   那双深黑的眸子泛着光亮。   宁姒真切感受到了宁澈的喜悦。突然觉得她和哥哥能从小吵吵闹闹到现在,一定是因为哥哥心理年龄和她一样大。不然阿煜哥哥怎么不和她吵嘴呢?   “对了,你还要在这里玩多久?”宁澈凑到宁姒耳边,坏笑着问,“嘟嘟,你是不是不想上学,所以一直拖着?”   他用“你别不学好”的眼神扫视宁姒,“那不行,你哥哥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老老实实地去上学,知道吗?”   宁姒边推开门边回他,“哥哥你当我不知道你逃了多少次学?还有啊,你现在就开始催我回去?你这叫什么,过河拆桥!”   哼了一声,将门关上,“我休息一会儿,要吃饭了再叫我。”   宁澈本想拉着她多说些话的,看着木门在他面前合上,觉得有几分不得劲,嘴里小声嘀咕,“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奇奇怪怪的。”   不过宁澈说得不错,宁姒二月份就开学,再不回去就只能在书院那里告假了。   宁姒不知道阿煜哥哥会不会跟她一起回京,但哥哥肯定是不想回去的,在这里都“乐不思蜀”了,还跟着那些士兵一起训练起来,晚上还要跟谢繁比划比划。   谢繁身手很灵活,但力气和体力都不比宁澈,总是在腾挪闪避,几乎只有累极叫停的份儿,但他脾气很好,总是笑着说要向宁澈哥学习。   边疆确实容易使人忘却许多烦恼,这里的人充满热情,连美酒和风沙都透着飒爽之感。   宁澈和谢繁身上那股子世家公子的骄矜味儿,渐渐在沙州城的风雪中淡去了。   几乎不曾改变的却是姜煜,他仍旧温雅风流,言谈走动间像是带着江南的风、京城的雨,他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他很少下场与人切磋拳脚,但他有一次被宁澈拉着,推拒不得,倒当真去比划了一番。他换了身黑色劲装,挺括的布料勾勒出高挑身姿,红色腰带一扎,越发显得腰细腿长。   姜煜并不是文弱的公子哥儿,在学院里也是门门甲等的人物,只是不如宁澈“偏科”,平日里也不爱动武和流汗,于是大家伙儿竟默认了他拳脚功夫一般。   却忘了,他从小也是立志做大将军的,三岁时便开始跟着卸甲归田的老将军习武。   姜煜和宁澈过招时,宁姒在一旁看得眼睛亮亮。   身边的谢繁见了,便开玩笑,“你说,是你哥哥会赢,还是我表哥会赢?”   宁姒笑得眼儿弯弯,“他们都是我哥哥。”   谢繁心道,小妹妹你这重点抓得不对啊……   ……   宁姒在沙州城过了上元节才出发。   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又幸福的孩子。瞧,她的生辰正好在上元节,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全城的灯火陪着她。   三日灯市,烟火不绝,不设宵禁。   过了这天,她就十一了。   可贵的是,沙州城离前线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但这里的百姓如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为柴米油盐而烦恼,开灯市时便拖家带口出来游玩,小小的边陲小镇上都是充满烟火气的喧嚣。   可以说,大将军功不可没。   百姓的底气,可都是住在城里的大将军给的呢!   要是战火再度燃起,大将军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的。   上元节这天,宁姒收到了大家的礼物,连不太熟悉的谢繁也送了。姜煜给她画了一面狐狸面具,上挑的眼尾尖尖的嘴,不由分说给她戴上,然后笑眯眯地欣赏,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回去时马车上只有姜煜和宁姒。   宁姒掀开窗帘,瞧了又瞧,想起方才与哥哥干干脆脆地一声“我如你所愿回去上学了!”,便觉得像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一般。   “阿煜哥哥,哥哥他从军,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姜煜像是明白她所想,笑容很温柔,又有点儿伤怀,“我父亲从军至今,像是在边疆扎了根,上一次回家还是三年前。”   宁姒呆了呆,下一瞬头也不回也跳下马车,冲回去。她脚步匆忙慌乱,猛地扎进路边目送他们的宁澈怀里。   她鼻腔一酸,不肯抬头,“哥哥你要好好的!”   “嗯……”   “不许受伤!听见没?”小姑娘语气很霸道。   “好。”   “要想我和爹爹娘亲!每天想三遍!”   “好。”   宁澈俯身拥着她,她说一句,宁澈便答一句好,眼眶悄然转红。   小姑娘语气哽咽,“我不是舍不得你,就是想到以后你不在家,没人跟我抢东西、吵架,会不习惯……”   宁澈唇角颤抖,“嘟嘟妹妹,可我舍不得你。”   宁姒抱着哥哥,眼泪往他身上擦,稍稍平复后松开他道,“听说军中没有小姐姐,哥哥别急,我在京城帮你找媳妇!”   “……”宁澈胸中伤怀陡然消散。   于是回敬她,“你回去要好好上课,不许贪嘴,好不容易瘦一点的,下次见你可不要又胖回去了。”   宁姒瞪他,哼一声,转身跑了,一头扎进马车里,眼眶又蓄上泪水。   眼前突然多了一方手帕,手帕的主人看着她,柔声问,“要不要阿煜哥哥抱?”   宁姒接过手帕。   姜煜轻轻笑,“阿煜哥哥虽不是亲生的哥哥,但也很喜欢姒儿妹妹的。”他伸出玉白的手指,刮了刮宁姒凉凉的脸蛋。   宁姒倾身靠在他胳膊上,软软的脸儿压得微微变形,她闷声问,“阿煜哥哥,能不能让姜伯伯照顾一下哥哥?我怕他受伤。”   姜煜一本正经地说,“看在姒儿妹妹的面子上,自然是可以的。”   此时马车起步。   “那我要不要看在你哥哥面子上,多照顾照顾你?”姜煜又逗她。   宁姒闷闷地哼唧一声,“我俩都这么熟了,还要看哥哥的面子?”   姜煜点了下小姑娘小巧的鼻尖,“熟,多熟?可以吃了吗?”   宁姒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阿煜哥哥我知道你想多引着我说话,但我已经不难过了。”   她嗔怪地看着他,“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哄。我宁姒,十一了!阿煜哥哥你不要再拿我当小孩子了!”   小小的姑娘,对年纪倒是执着得很。      ☆、我喜欢你   姜煜想起离府前,那个叫溪儿的孩子哭着与他说,“溪儿把姜爹爹还给你……”   她终究是知道了,也不知是父亲说的,还是林氏。   罢了,他总觉得像是欺负了小孩子。   袖角被扯了扯,是宁姒。   若没猜错,这小孩对情绪感知颇为敏锐,他有心事时总能被她察觉,撞上他的目光后小姑娘便会甜甜地笑起来。   “阿煜哥哥,你回京还要考科举吗?好像时间很紧。”   看,她在引他想到正事上去。   姜煜笑道,“等三年再去,现在把握并不大。”   “嗯?可是爹爹都说你学问很好。”   姜煜耐心与她解释,“可会试并不只考察书本上的内容,还要对时政、军事、农事等有所见解,阿煜哥哥今年参加春闱,也只能纸上谈兵罢了。”   “可考试就是写在纸上啊,那都是纸上谈兵了。”   “那阿煜哥哥要是和一位耕读子弟一同写农事文章,谁能写得更好?”   宁姒懂了,但还是笑着撒娇,“当然是阿煜哥哥!”   姜煜便笑,点点小姑娘的额头,“你呀。”   “既然阿煜哥哥不急着回去考试,我离上学也还有两个月,那我们可以走慢一点啊,路上玩玩嘛。”   “你哥哥总说你贪玩,看来他是了解你的。”   说到宁澈,小姑娘竟沉默下来,看来还是舍不得。这样从小打闹斗嘴长大的兄妹,一旦分离便好似心中空落落,像是少了什么。   姜煜暗暗责怪自己,“那便边走边玩,我就当游学了。”   宁姒露出个狡黠的笑,“那我可不可以也游学,不去书院读书?”   “小懒鬼。”姜煜笑骂一声,“你们书院院长可是我母亲,我回京了就跟她说去。”   “哎别别别——”小姑娘急忙拉住他,“我爹爹娘亲会打死我的!本就擅自出走,再不上学,罪加一等!”   “你爹娘打你,那来我家躲躲?阿煜哥哥帮你拦着。”   “真的?”宁姒当真思考起了这事的可行性,“可我不能一直在你家吧?只要一回家,爹娘肯定揍得更狠。”   姜煜见她真切地苦恼着,便好心给她建议,“你回家甫一见到爹娘,就哭着撒娇啊,说好想他们,说以后再也不离开他们了。说不定你爹娘感动心疼之下就放过你了。而且时隔几个月,再大的怒火也消得差不离。”   宁姒赞许地看他一眼,“好主意,等回去了让你看我的拿手好戏。”   这样说了之后,就算当真哭得稀里哗啦,也不丢人了吧?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随从恭声禀道,“公子,前面有土匪打劫,是否绕道?”   土匪?宁姒感到新奇,掀开窗帘瞧,隐约能见前方有衣角的亮影,哭喊声阵阵。被打劫的人好像是女子。   姜煜瞧了宁姒一眼,小姑娘绷着脸,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别人,叹道,“去处理一下。”   这就是要插手的意思了,随从诧异地抬头,又很快低下去,“是。”随即召集了十来名随从前去。   须臾,随从带了一名女子回来,那女子背着包袱,泪水涟连,盈盈拜于马车前,“小女子多谢高人相救。”   姜煜却看见一名随从捂着胳膊,当是受伤了,蹙着眉嘱咐道,“青山,帮他处理下伤口,到后面马车上休息。”   所以啊,多管闲事就是麻烦。   那女子见马车里坐着的竟是一名模样清雅出尘的少年郎和一个精致可爱的女孩,愣了愣,再次道谢,“两位恩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惜财物多数被抢了去……”   宁姒凑在姜煜耳边小声道,“接下来是不是要以身相许了?”   “若公子与小姐不嫌弃,小女子愿为奴未婢伺候两位。”   姜煜无奈地看宁姒一眼,宁姒用“看我说得对吧”的眼神回视他。   宁姒抬起下巴,坐在马车里纹丝不动,模样像极了骄纵的官家小姐,“我和他不是一家的,你是伺候他还是伺候我?”   那女子看了宁姒一眼,再看姜煜,两颊渐渐泛上粉红,答案不必亲说出口。   “哼。”宁姒顿时不满了,“你回家便是,我们也不少一个奴婢。阿煜哥哥,你说是吧?”   姜煜轻笑出声,“可惜了,去伢子那里买一个周正的还要五两银子。”   宁姒不可置信地看他。   姜煜不再逗她,对女子淡淡道,“你走吧,不须你报恩,本就是顺手而为,因为挡着路了。”   女子仍不起身。虽说车内的少年是她生平仅见的好模样,但她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上赶着当奴婢,她带着哭腔道,“是小女子无处可去,本是来此地投奔亲戚,谁知那户亲戚要将我送人为妾,我这才逃出来,却没想到遭了山匪……求求公子收留我!”她说着,还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姜煜微笑着,“可你我无亲无故,我已经发了善心救你一回,为何还要对你余生负责?”   女子惊异地抬眼看他,大概没想到这样温雅的少年口中的话语却冷漠如斯。   “您不用多管我!只要带上我就行,我会做饭打扫……”   “行了,走吧。”   马车起步。   女子在寒风中立着,那眼神说不出的失望,还有些微怨怼。   宁姒也没想到姜煜这般决绝,开口问他,“我还以为阿煜哥哥终究会带上她呢,毕竟也不费多少口粮。”   “她在马车前与我们说那么多话,并没有让我看到留下她的价值。”   “哦……可她长得还挺好看的啊?”   “有吗?”姜煜一指撑着下巴,“要是比姒儿妹妹好看,我或许会多看几眼。”   宁姒小大人似的拍他肩,“有眼光!”可耳朵却悄悄红了,眼睛湿漉漉,可爱得不行。   马车驶过一片荒原,夜幕落下时才进入一座小城中,进城后还下起了夜雨,湿湿凉凉,沁入骨缝。   来时也经过了这城,可那时是白天,一行人径直过城,没有停下,而现在却须夜宿。   城中只有一间客栈,并不大,两层楼高,红木的窗棂上满是时光斑驳的痕迹,酒旗被雨水打湿,恹恹地垂下来。   随从将马儿牵往马厩,姜煜则拉着宁姒下了马车,走向客栈门口,宁姒抬头望,客栈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在风雨中摇晃,朱红的流苏寂寥地飘摇,带着箬笠的行人急匆匆进来,往柜台扔了一枚碎银。   而客栈大堂正有一名客人独自喝酒。   姜煜和宁姒二人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走进门时对上掌柜眯起的眼,掌柜一口当地乡音,“两位,住店?要送饭食吗?”   “饭食不用,一间房,舍妹娇气,床铺软一些。”   宁姒诧异地看了姜煜一眼。   给了银两,姜煜牵着宁姒上楼,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找到房间,进门,姜煜将门关上,认真地叮嘱宁姒,“今晚最好不要出门,出门一定要告诉我,哪怕我睡着,也要摇醒我。”   宁姒点头,又问,“为什么?”   “这家店,或许不干净。不过不用怕,你待在我身边就行。”   宁姒一惊,“啊?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还有那个掌柜,是练家子。”姜煜为免小姑娘害怕,晚上不好睡,宽慰道,“我们带了那么多人,不必担心。”   姜煜叫了热水,让宁姒沐浴,他则守在外间,听着小姑娘泼水的声响。   “好了。”宁姒穿着寝衣出来,“阿煜哥哥你也叫热水洗澡吧。”   姜煜犹豫了下,“等会儿你站在屏风后面,让我能看见你的影子。”   “知道了。”   姜煜洗澡时亵裤未脱,外衣搭在屏风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以第一时间追上去。   宁姒乖乖地站在屏风后,屏风半透,隐约能看见点。里头的人散了长发,坐于浴桶,裸露的肩膀胸膛并不像他衣着完好时那样清瘦……宁姒移开目光,脸蛋发烫。   她真是个坏孩子。   姜煜洗完后,披上寝衣,系着腰带走出来,带着一股子水汽和胰子的淡香。陡然对上宁姒湿漉躲闪的眼,姜煜愣了一下,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笑道,“原来我们姒儿妹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呢。”   这话说的,宁姒刚刚平复下去的脸蛋又烫起来。   可他太坦然了,还好笑地逗弄,宁姒心里生出一丝丝委屈。   “安心睡觉。”姜煜拍拍床铺,“阿煜哥哥守着。”   “你不睡?”   “困了就眯一会儿。睡吧。”   宁姒爬上床,小脚丫一动,踢掉鞋子。姜煜看得好笑。   “阿煜哥哥,”宁姒躺着,歪过头看姜煜,“我现在睡不着,我们说说话。”   “都说了一路的话了,还没说够?”   “什么嘛,你在马车上还看了书。”   “好吧,你说。”   宁姒眼珠子一转,身子翻过来,翘起小腿,撑着下巴笑,“阿煜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姜煜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明显愣了愣,然后笑道,“可爱又有趣的吧。”   这样说着,姜煜心里却怀疑日后不会有真正喜欢的姑娘,毕竟父母的不幸婚姻从小便在他眼前上演。   “嗯,什么样叫可爱?什么样叫有趣?”宁姒好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似的。   这可真是为难姜煜了。   “不虚伪世故,不矫情做作,不固执刻板。”   宁姒瞥他一眼,好像更加不懂了……等等,矫情做作说得不正是她吗?   宁姒小脸一垮。   “那京城里有这样的姑娘吗?阿煜哥哥你这样要是找不到媳妇怎么办?难道和我哥哥凑合过?”宁姒眼神悲悯。   姜煜好气又好笑,又捏宁姒脸蛋。   宁姒本着我不爽也要你不爽的心思道,“别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将就将就还是能找到的。”   “我们姒儿妹妹怎么懂这么多?”姜煜笑着小声问,“有喜欢的小男孩了?”   “谁喜欢小男孩了!”宁姒哼了声,然后又犹犹豫豫地看了眼姜煜,“阿煜哥哥……”   “嗯?”   “我喜欢你这样的,可惜你太大了。”   姜煜披衣而出。 宁姒:awsl我看到了什么(捂眼)   ☆、撒娇告饶   她知道,这样坦然地承认喜欢,阿煜哥哥只会当成一句孩子话,以后也不会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小孩了。   果然,姜煜乐不可支,摸了摸脸,“姒儿妹妹有眼光。”   即便听她说自己太大了也不介意,毕竟他确实比她大很多。   宁姒又作苦恼状,“有句话叫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要是娶了媳妇,肯定不会对我这么好了……”   “小家伙,你这比方有点不对吧?”   宁姒笑得软软的,“要不阿煜哥哥你等我长大一点再找媳妇?比如等你及冠之后?那时候我就十二了,是个大姑娘,你就不用再照顾我,你媳妇也不会吃醋。”   姜煜笑得不行,胸膛颤着,那双桃花眼水光潋滟,“都依你的。以后要找媳妇都给姒儿妹妹掌掌眼?”   宁姒曲线救国得到了他口头上的承诺,却被这句话弄得心情低落。   她多希望阿煜哥哥是她一个人的,可这心思注定道不出口。   面上却摆出骄矜的可爱小模样,“好吧好吧,我眼光不错,一定帮阿煜哥哥挑最好的!”   “那多谢姒儿妹妹了。”   宁姒没有接话,房里突然安静下来。这时隐约听见隔壁一阵阵声响,像是哭喊,又像痛吟,一时短促一时绵长。   姜煜面色微变,伸手欲捂宁姒双耳,宁姒却已经听见了,错愕地问,“隔壁怎么了?”   “……”姜煜无奈答,“在打架。”   “啊?那……”   “不用管。”姜煜叹道,“先前从土匪手中救下女子,已经让一名随从被砍伤了胳膊,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陌生人的命是命,随从的命也是命。”   “好吧。”   宁姒很干脆地不管了。隔壁的动静渐渐停了,宁姒睡意来袭,很快便眯上眼。   窗外淅淅沥沥,姜煜看着宁姒安静的睡颜,伸手将落在她唇上的碎发拨开。   夜色浓重。   走廊上几声窸窣声响,若非长年习武耳聪目明,根本听不到。   有人用指尖戳破了窗户纸,一根细长的竹管伸进来。   是了,他们没用客栈的饭食,于是掌柜等人又想出这样下三滥的法子。   姜煜想,这时要是用力将竹管拍回去,细长的管身一定会扎破作祟者的喉咙,但这样就无法善了,一场恶斗不可避免。姒儿妹妹还在睡觉呢,可不能吵醒了。   于是堵住竹管的眼儿,在窗户纸的破洞中转了一圈,那头的人急忙松了嘴。姜煜骤然发难,伸手扎破窗户纸擒住那人的脖子,狠狠压在窗棂上。   店小二透过残破的窗户纸,看见屋里的少年正目光森然地盯着他,雨夜的黑暗笼罩,少年压低了声音警告他,“你们在我这里讨不了好,别自找麻烦。”   一个个字眼带着彻骨的冷,哪里能想到这人进客栈时竟是满身风雅的少年郎?   店小二艰难地点头,正要告饶,少年却道,“别吵,滚。”   ……   宁姒一觉醒来,外头天光乍泄,想来是放晴了。   姜煜和衣躺在离她很远的床边,几乎快要掉下去,睡姿像是半躺着,头微微侧着靠在墙上。   他阖着眼,侧脸立体轮廓分明,长睫乖巧地覆在眼睑下,细密纤长又根根分明,宁姒突然有些手痒。   她伸出手指缓缓靠近姜煜的脸,轻轻刷了刷他的睫毛,见姜煜没醒,又大着胆子接着拨弄。   “好玩吗。”姜煜没睁眼。   宁姒点点头,然后惊了下,“阿煜哥哥你醒了!”   姜煜掀起眼睑,微微偏头看向宁姒,眼里含着笑意,“再不醒你就要扯下几根了。”   宁姒干笑,“怎么会……”   姜煜站起身,给宁姒取来外衣,拎在手上,“自己会穿衣服吗?”   宁姒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我怎么可能连衣服都不会穿,阿煜哥哥你真的拿我当小孩子。”   姜煜没将这话放在心上,笑了下也就把衣服递过去。   宁姒抿抿唇,心里有些不快,悄悄忍下去,“我只是不会自己梳头发而已。”   于是姜煜等宁姒穿好了外衣净了面,便帮她梳顺了头发,女孩柔软的发穿梭在指尖,姜煜嘴角泛着浅浅笑意,最后拧了两个小团子。不得不说小孩子的发型当真简易,若是大些,各种发髻发簪,可叫人头疼。   等两人收拾妥当了,宁姒在衣冠镜前照了照,突然看见镜子里映出背后的窗户,不知怎的竟破了一个大洞,破口参差不齐。于是开口问,“阿煜哥哥,这窗怎么了?”   姜煜看了窗户一眼,微微笑着说,“昨晚进了只猫儿,被我赶跑了。”   两人又上路。离开前宁姒回头望了眼客栈牌匾,只觉得斑驳老旧,并不知昨夜曾离危险一墙之隔。   ……   天气渐暖,两人抵京时在京郊的矮坡上看到了一片梨花林,远观雪白一片、层层叠叠,隐约有游人三两。   姜煜叫停了车,牵着宁姒缓步走向梨花林。   宁姒嘻嘻笑着,“要是爹爹娘亲知道我们到了城门口还要拖一会儿再进去,肯定更生气了。”   “不会知道的。”姜煜偏过头来,被花朵压低的枝丫就在他脑后,粉白可爱,显得少年清雅柔和地像是画里走出来似的。姜煜冲她眨眨眼,“进了这座城,你我或许十天半月见不着面,难道就不想和阿煜哥哥多玩一会儿?”   宁姒觉得自己会喜爱姜煜不是没有道理的。或许因她年幼,姜煜便这般毫无顾忌地与她亲昵逗耍,许多话和同龄女子说会显得不适宜,但对她说便没有什么。   “那好吧,正好带一支回家送给娘亲。”宁姒看着姜煜,眼里藏着光。   于是两人沿着小路闲走,宁姒腿短,姜煜便走得慢,十足地耐心。迎面而来的旅人都以为两人是兄妹,因为长相惹眼便多瞧了几下。   姜煜撷了两朵梨花,嵌在宁姒的团子里,小姑娘看起来越发软糯,姜煜看得手痒,亲昵地掐了掐宁姒的脸颊。   “咳咳——”   这咳声听起来有些怪异,姜煜分了个眼神过去,便见宁大学士牵着宁夫人站在不远处的梨树下,宁夫人的鬓边还别着一朵梨花,显然这二位也是趁着休沐日出来游玩的。   事情就是这么巧,不久前信誓旦旦说宁大学士不会知道他们拖时间不入城的姜煜觉得脸有些疼,加之刚才捏小姑娘脸被瞧了个正着,便越发脸热。还好姜煜心理承受能力强,很快调整了神情,微笑着上前行礼,“大学士午好。”   宁姒也呆了,睁着大眼不知所措,但看见常氏眼眶微红的模样,便想起自己这几月来对爹娘的思念之情,于是立马提着裙摆小跑,“娘亲——”话音刚落便扑进了常氏的怀抱。   常氏蹲下身子,紧紧抱着宁姒,蹭着宁姒软嫩的脸颊,“好嘟嘟,你可算回来了!”   而宁大学士则笑看了母女二人一眼,便与姜煜道,“这一路上多有麻烦了,多谢姜小郎君将宁姒平安带回。”   姜煜愧不敢当,“当初配合他们兄妹出走,晚辈有错,自然要负责姒儿妹妹的安全。”   宁大学士听见这话便笑,“是我两个孩子的主意,怎能怪你。只是嘟嘟这孩子调皮,没想到你倒是真心疼爱她。”   捏了小姑娘脸颊还被人家长看见,姜煜本有些尴尬,但听宁大学士言下之意未有责怪,一颗心便放下去,“姒儿妹妹可爱率真,如今她哥哥远在沙州城,我便代他照看,失礼之处还望大学士海涵。”   说到这个宁大学士便有些沉默,但不至于摆脸色看,若他铁了心不同意宁澈从军,就是揪也会把他揪回来。现在这样不表态,其实也是默许的意思了。   姜煜一看便知,心里为宁澈松了一口气。   宁姒跟娘亲腻歪了一阵,又去抱爹爹,宁大学士假作不理,扳着脸道,“是谁当初离家那般干脆?可曾想过爹娘会担心?”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放过。宁姒暗叹一口气,软着声音撒娇,“爹爹,嘟嘟以后再也不这样啦,天天陪在爹娘身边!嘟嘟才离开一天,就开始想念爹娘了,在沙州城也是,每天都好想爹娘,恨不得马上回家见你们……”   宁大学士面色缓下来,却仍是不松口,“那是谁还在这儿游赏梨花?”   宁姒心道,就是不赏梨花,回家了你们也不在啊。但话不能这么说,爹爹肯定会生气的。   她悄悄给姜煜递了个苦恼的小眼神。   姜煜瞧着小姑娘撒娇卖乖正起劲,努力憋着笑,收到眼神后良心未泯地为她解释,“大学士,姒儿妹妹说想要摘几朵带回家送给宁夫人呢,只是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常氏笑意浓浓,伸手轻轻扯了扯宁大学士衣袖,又摸了摸宁姒小脑袋,“我们家嘟嘟有心了!”   宁大学士轻哼一声,抬脚就要往前走,宁姒连忙跟上去,像个小尾巴似的,嘴里叭叭的不停歇,“爹爹消气了没?嘟嘟真的知错了,但嘟嘟不敢直接回家,就是怕挨揍,就算嘟嘟不疼,那爹爹的手也疼啊。爹爹,娘亲都原谅嘟嘟了……”   边说还边摇晃着宁大学士的袖角。   宁姒为了生存算是豁出了脸面,都顾不上姜煜也在了,一连串的撒娇告饶看得姜煜津津有味暗笑不已。   而宁大学士早已噙着些微笑意,只是宁姒看不见罢了。   姜煜愉快地掐嘟嘟妹妹的脸颊。 掐一下。 掐两下。 宁大学士向姜煜扔来“未来老丈人的黄牌警告”。   ☆、不如游学   宁大学士终于俯身,将宁姒抱起来。   宁姒软嫩的脸颊搁在他肩上,惬意地垂下眼,长睫戳到挤变形的颊肉上。   看来小姑娘回家不必挨揍了,姜煜放下心,便与三人告辞。留下一家三口接着游逛梨山。   姜煜回到家,在前院的亭中看见了母亲,母亲正与顾西楼老夫子对弈。   顾老夫子已逾古稀,鹤发庞眉,虽老态如此,但身姿清癯、气质古雅,眉眼间一派从容,仿若并未察觉姜煜的到来。直到他赢了棋局,出声道,“姜小公子,不若与老夫手谈一局?”   谢夫人冲姜煜点头,站起身来,由姜煜接替她坐在顾老夫子对面。   “你母亲曾夸赞过你的棋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母亲谬赞了,区区不才,不好在顾老夫子跟前卖弄。”   顾老夫子深深看了姜煜一眼,似要将他看穿,忽而一笑,“话不多说,来。”   姜煜下棋,善于破局,善于设陷,时而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而隐忍蛰伏静待时机,但这些招数用在顾老夫子身上总有些不合适。姜煜心下拿捏不定。   “姜小公子,你思虑过多啊。”顾老夫子捻着莹白的棋子,慢悠悠道,“棋风温吞,这不是你。”   姜煜垂下眼睫,终于将棋子落在自己真正想放的位置。   他向来不喜与长辈下棋,因为他们总是以棋风来判断一个人的品性与善恶。所以他总是力求在长辈面前下出君子之风,以免被人质疑心性。   但顾老夫子眼神锐利,一眼就看出他盘算。   果然,见姜煜手下的棋子像一柄长剑直指弱处,顾老夫子捻须微笑,“下棋,酣畅淋漓才好,与你对弈应当比你母亲更有趣。”   顾老夫子边落子边道,“世上人有千万种,棋风也有千万种,不拘是哪种,能赢就是好棋路。来,赢了老夫再说。”   他好似在鼓励姜煜用真正的心性与他弈棋。   姜煜抬眼看他,又垂眼看棋盘上势均力敌的黑白两阵营,“好,晚辈尽力而为。”   与此同时,姜煜的棋风渐渐凌厉诡异。   在三院大比上,他的棋风看似势如破竹不留情面,实际上真诚坦率、光明正大,也算是君子之风,所以没有人因为他的凌厉路数而质疑他的品性,反倒被院长夸了又夸。   但现在,要用光明正大的棋路赢过顾老夫子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顾老夫子浸淫棋艺数十年,对各种棋路招数了如指掌,唯有棋谱上都不曾出现的路数才有一两分可能在他手里讨得好处。   姜煜的黑棋像利剑,顾老夫子的白棋则是一堵堵厚墙,不断地拦截他的去路。姜煜眼眸微阖,几乎没有犹豫,便牺牲了己方不少棋子,作为消灭白子的代价。   顾老夫子那双利眼又看向姜煜。   接下来,姜煜埋伏设陷,为了取信于人,将自己的棋子也算计了进去,委实狠辣。   也不知顾老夫子看出来没有,但他确实一步步走入了姜煜的陷阱。   黑子即将收网,姜煜却停下来,“顾老夫子,您在让我。”   “你这陷阱布置得巧妙,老夫这把年纪,老眼昏花,中了埋伏也不奇怪。”顾老夫子见他一语道破,微微笑道,“倒是你,为何落不下子?你只差最后一步便赢了。”   姜煜沉默一瞬,开口,“晚辈……不知。”   “姜小公子,你这般聪慧,定是知道老夫在以棋观人,所以你犹豫不定,力图伪装。被我劝阻后便将真正的棋风展露于我,你终究是个温柔诚实的孩子。”   姜煜唇角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能毫不犹豫牺牲己方棋子,是为狠辣果决;又能巧设陷阱,隐忍不出,说明你聪慧耐心,智计过人。但你却在最后一步停下来,因为你并不认可自己的棋风。”   “或许,你并不认可自己。姜小公子,老夫说得可对?”   姜煜心尖一颤,下一瞬便站起身向老夫子作礼,“请顾老夫子不吝赐教。”   顾老夫子抚须微笑,“不必多礼,坐下吧。老夫来将军府,本就有一半是为你而来。”   姜煜掀袍坐下,初春的时节,额际竟然渗出丝丝薄汗。   “这世上走上高位之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特质,或宽和大气,或狠辣无情,或圆滑世故。”顾老夫子饮了口茶,接着道,“你身上有着可贵的品质,能助你步上青云。但有得必有失,正如你消灭白子时势必要牺牲一部分黑子,否则无从下手。当然你也可以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跟敌人耗着,最后却可能错失良机,直面失败。”   “聪慧敏锐是你的过人之处,狠辣果决能助你走得更快,虚伪世故能保护你不受伤害。有些品质在你看来会遭人非议,所以你遮掩起来,这也是你的长处。”   此时谢夫人早已不在,姜煜在顾老夫子面前竟比在父亲母亲面前更为放松,“可长年伪装着,越发像是否了自己。”   顾老夫子笑得温和,“孩子,你太心急了,急于寻找一个正确的答案。可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答案,需要你用很长的时间去体悟。”   姜煜默默思考。   顾老夫子便提议道,“不如,去游学几年?”   姜煜骤然抬眼。   “慧极必伤。你还如此年轻,应当缓缓脚步,去看更多的人和事。”   “不瞒顾老夫子,晚辈心中也有此打算,只不过本想过一段时间再出发。”   “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你每每以为琐事缠身,其实是为心所累。”   日薄西山。顾老夫子的白发上笼着一层昏黄的暖光,面上笑容分外慈祥。   “前半程老夫可与你同行。”   姜煜难掩讶色地看他。   顾老夫子笑道,“老夫这段时日深感大限将至,或许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等行到岭南,我便与你分开。”   他是岭南越族人,只是很早就上京读书,加之聪慧勤勉,这才日渐为人所知。   顾老夫子悠悠长叹,“叶落总要归根。”   ……   原来顾老夫子早有此打算,带着姜煜一同南下。   他的弟子那么多,或入朝为官,或广交文士,临到最后他竟不想让这些弟子送他一程,或哭哭啼啼,或依依不舍,总是累人。谢明岚是他颇为喜爱的学生,听她说起姜煜从书院结业一事来。   顾老夫子便想起姜煜幼年时便是文武双全的小才子,那双眼漂亮澄澈,却有着超出年纪的心思。他曾在西域来使寻衅时挺身而出,作为大将军之子与西域小王比斗,在将要胜出时又放过对手,屡屡如此。   在旁人看来是谦让,但顾老夫子知道,姜煜在羞辱。   那次之后,每每西域来人,里头都不见西域小王。   顾老夫子由此开始关注姜煜。   ……   晚间谢夫人问起姜煜,“我的书院马上开学,你可要来授琴?”   姜煜有过一次代课经历,授琴虽不难,但面对一群小女孩总归不太自在。   “顾老夫子提议我游学去,他与我同行,估计就在这个月。”   谢夫人讶然抬眉,“当真?也罢。如果是老师开的口,我岂有阻拦的道理。”   姜煜沉默。   “三年后的春闱之前总要回来吧。”   “嗯。”   谢夫人看着沉默寡言的儿子,倏尔笑道,“说吧,是不是你父亲与你说了什么。”   姜煜无声叹气,“父亲不是多嘴之人。只是我在沙州城看见了谢繁。”   谢夫人恍然,点点头,“原来如此。”   姜煜看着她,目色沉沉。   “你表弟是阿兄送去的,与我何干。”   “……”   “再说,你不从军,谢繁也不算占了你的。”   姜煜喉间发涩,赞道,“好盘算。”   “母亲我问你,若有一日,我与谢华表哥在官场上有了冲突,您站在哪一边?”   谢华是谢家这一代的宗子,谢繁的兄长,代表着谢家最核心的利益。   谢夫人眼神柔软又带点悲悯地看着姜煜。   姜煜却只觉苦涩。   “好,儿子知道了,您不必再说。”   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   做了离京游学的决定后,姜煜叫了三两同窗去酒楼,因为早知彼此要各奔东西,所以没有多少伤感,唯有祝福前程大好。   然后是向亲朋辞行,姜煜去了姜家与谢家。   姜氏族人待他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谢家倒是亲近些,但前提是不要触犯到他们的利益。   姜煜坐在茶楼雅间独饮,枯坐到傍晚。   明岚书院下学了。   宁姒出了书院,便看见姜煜骑着高大玉骢等在门外的街道边。   “阿煜哥哥!”宁姒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到他跟前,“是来接我的吗?”   姜煜点头,从马背上下来,伸手将宁姒抱上马,“半月未见,阿煜哥哥带你逛逛街市。”   “好!”宁姒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喜悦。   一路上姜煜都在想怎样开口,小姑娘不久前才与亲兄长分别,他本是要代宁澈照顾她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要食言了。   “阿煜哥哥,我很喜欢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只可惜我自己骑得不好。”   若是往常,姜煜定要说‘阿煜哥哥教你’的,现在却叹了口气道,“你那匹小马驹性情温顺,假以时日定能学会。”   “……阿煜哥哥你为什么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小姑娘总是分外敏锐。   此时街市两旁都是摊贩商铺,马儿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姜煜开口,“阿煜哥哥要走了,许是两三年不能回来。”   宁姒神情一滞,沉默了。   “我决定南下游学。”   宁姒垂着眼,点点头。   看见路旁一个老人家在做糖人,宁姒指头一点,“要吃那个。”   姜煜自然依她,给老人家递了碎银子,“做好一点。”   老人见两人衣着光鲜,也不推拒,便将碎银收下了,笑呵呵地问宁姒,“小姑娘要什么样的糖人?”   宁姒指了指姜煜,“他这样的。”   老人便笑,“草民才疏,怕是捏不出公子的风采。”   “就要他这样的,老伯伯看着捏就是。”宁姒道。   姜煜也冲老人点点头。   最后制成的糖人确实不像姜煜,只能从衣着发型看出来是他罢了。   宁姒捏着竹签,盯了会儿糖人的脸,忽地咬下一口,松口时糖人已经没了脑袋。   “……”姜煜觉得脖子有些凉,拨了拨小姑娘的团子,“姒儿妹妹生气了?”   宁姒嚼着糖块,不说话,只摇摇头。   姜煜叹了口气,护着宁姒的双臂收紧,将她抱住了,低声道,“是阿煜哥哥的错。姒儿妹妹怎么才能不生气?”   宁姒嘴里的糖块吃完,开口,“阿煜哥哥没有错,游学是为了阿煜哥哥的前程好。”多么善解人意的话。   “而且阿煜哥哥能亲自告知我,而非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已经很好了。”   仍旧善解人意,但终究忍不住露出一丝委屈来。   ☆、见信如晤   姜煜知道游学一事会让宁姒不开心,但他以为她会很快抛诸脑后,甚至向他撒娇要些南方的小玩意儿。   他猜错了。   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很会哄人,但这时候却不知怎样说显得更真心。   “阿煜哥哥,天色不早,爹娘兴许着急了,送我回家吧。”   明明宁家的家仆会告诉宁大学士夫妇是他带走了宁姒,他们怎会着急。   姜煜拧着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马儿掉了个头。   一路沉默着到了宁府,姜煜迟迟不抱宁姒下马。   宁姒碰了碰他的手,“阿煜哥哥,到了。”   姜煜想不明白为何宁姒待他与待宁澈这般不同,就因为他不是亲哥哥么?   想起小姑娘眼眶红红依依不舍告别宁澈的模样,姜煜到底心情低落了些。   抿着唇将宁姒抱下马,宁姒头也不回地道,“阿煜哥哥你走吧。”不待姜煜回她,宁姒已经急匆匆进去了。   姜煜在宁府门口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门房来询问他是否进府,这才上马离开。   ……   宁姒回府后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便是,姜煜离京两三年后,或许两人终将陌路。她的那番小心思,也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慕。   阿煜哥哥说要代哥哥照顾她,却食言了。那他说好的及冠之前不喜欢上别人,是不是也会食言?   毕竟那番对话并不郑重,或许算不上承诺。   只有她一人当了真。   ……   姜煜收拾好了行装,与顾老夫子一同离京的那天,有许多人前来送别。   除了姜煜的亲朋好友,更多的是顾老夫子的门生弟子。   顾老夫子不耐这种场合,很快便催促姜煜出发。   姜煜往人群里望了望,终究没有看到宁姒的小身影。   今天分明是休沐日,学院歇课。   小没良心的。   姜煜垂下眼,进了马车,难免气闷,转念又觉得实不该生小孩子的气。   罢了。   “……煜哥哥!”   姜煜隐约听见有人喊他,“唰”地掀开窗帘,却见嘉明郡主骑着马儿跟着他,冲他挥手。   “……”姜煜无声叹气,随即扬声道,“郡主请回罢,多谢郡主相送。”   而宁姒则在一家茶楼的窗前看着姜煜路经此地,马蹄得得,马车在宽敞大街上驶过。   她没想到自己会怯于离别。   昨晚回家之后十分后悔,觉得不该对阿煜哥哥那般冷淡态度,说来,他并非她的兄长,却待她多有照顾,她应该笑着送他走,祝福他游学顺利、前程似锦。   而她做了什么,她甚至没有对阿煜哥哥笑一笑。   这几日倒春寒,凛冽寒风从窗外灌进来,宁姒一直凭窗而立,目送姜煜的马车在这条笔直的大街上行了好远好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终于走了。   宁姒觉得冷入心扉。   她在送走哥哥之后,再一次送走了阿煜哥哥,接下来的日子,好像黯然失色。   茶蕊茶汤见宁姒小脸泛白,急忙催促她回家。   当晚宁姒生了场病,浑身发热。   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了额头上打湿了的帕子,还有爹娘压低了的谈话声。   宁大学士道,“那个小孩子怪可怜,眼里藏着绝望,我这才起恻隐之心……担心嘟嘟不开心,本想好好劝说,没想到家仆找到我说嘟嘟发了高热……急急忙忙就赶回来……”   “这事日后再说……嘟嘟平日里身子骨很好,谁想竟然着了风寒……”常氏轻微哽咽。   “大夫还说什么忧思过重、寒气入体,真是瞎说,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的忧思……”   暖融融的房间里絮絮叨叨的声音让宁姒心中一酸,眼泪断断续续淌下来。   常氏很快发现宁姒醒了,连忙坐到床边,拿起帕子,伸手摸了摸宁姒的额头,“没那么烫了。”又见宁姒眼角都是泪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将宁姒紧紧拥在怀里,“娘的好嘟嘟,是不是很难受……”   “娘……”这一声含着许多依赖与心酸,宁姒埋在常氏怀里不肯出来,这温暖让她恍惚。   宁姒抽抽噎噎,“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不该那样……我不该……”   “娘怎么会离开你,嘟嘟是不是做噩梦了?”   “你不要走……不要走……”   “娘不走,娘就在这儿守着。”   宁姒哭得打嗝,常氏凑近一听,她喉咙里轻轻溢出一声,“……哥哥。”   常氏心道,原来是想念澈哥儿了。   ……   常氏在书院那里给宁姒请了三天假,等宁姒好全了才去上学。   短短几天,宁姒竟好似清减了些,脸上笑容也少了。   宁姒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也随着这场高热离她而去。   之后的日子按部就班,宁姒变得更为勤奋好学,只要一有闲暇就温书弹琴,这样就不会想旁的事。   连迷迷糊糊的兰央都觉得宁姒像是变了一个人,再没有人陪她一起偷懒闲耍,无奈之下,被动地学习起来。   年中考试来临。   这回考试难度更大,评级更为严格,宁姒却拿了四个甲,在二十人中排名第六,可谓进步巨大。   连谢夫人都夸她。   宁姒回家时正瞧见邮差往府上送信,问了一下,还有写给自己的,宁姒接过信,急匆匆地跑回房间。   好生平复之后才拆了信件。   信是宁澈写的。   “嘟嘟妹妹,哥哥在边疆一切都好。最近战事又起,大将军将我与谢繁带在身边,闲时指导,并未亲上战场。没有受伤,每天想念家里。嘟嘟可好?”   宁姒便提笔回信,“嘟嘟安好。阿煜哥哥南下游学去了,日子冗长无聊,盼哥哥多多写信告知近况。对了,我年中考试四个甲等,比哥哥当年如何?”   写着写着又开始斗嘴,宁姒嘴角微微勾起。   封好了信,宁姒又惆怅起来,也不知阿煜哥哥会不会给她写信。   听说游学都是居无定所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写信给他,甚至不知道他如今到了哪里。   ……   入秋之后又收到信,“嘟嘟怎得报喜不报忧?哥哥从爹娘信中得知嘟嘟生了场病,还望嘟嘟好生照顾身体,不必拼命学习,哥哥不会因为嘟嘟成绩不佳就嘲笑于你。对了,哥哥已升至百夫长,手下士兵个个英勇,晨起操练,傍晚同食,总有一日哥哥会带着手下的兵上阵杀敌!几月未见,哥哥越发英俊,不知妹妹可瘦了?”   宁姒乐得直笑,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回。   几次之后她渐渐习惯了和宁澈的书信来往。   ……   这日又收到信件,宁姒从门房手里接过,笑道,“哥哥五日前才到了一封信,不知有什么想说的,这么快又寄来一封。”   门房老伯说,“小姐,这封信并非边疆来信。”   宁姒一愣,垂下眼看信封,上书“姒儿妹妹亲启”。   于是枯寂了许久的心再一次砰砰跳起来,一次比一次剧烈。   宁姒颤着手,急匆匆往卧房走去。进了房,关上门,宁姒深吸一口气,才将信封小心拆开。   “见信如晤。大暑后抵达余杭,停留月余,姒儿妹妹母家所在之地繁华非常,水路亨通,港口每日皆有巨船运送盐粮,或许某一船便会北上运往京城。除此之外,此地文风昌盛,阿煜哥哥曾去书院与当地学子辩论,常闻不俗之语,酣畅淋漓。望某日能与姒儿妹妹同游余杭。”   姜煜的字颇为漂亮,乍看端正雅致,实则暗藏锋芒。   宁姒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生怕一下就看完了。   她既欣喜于得知了姜煜行踪,又懊恼姜煜为何时隔几月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还只有一页纸。   而且看信上内容,姜煜应当离了余杭,也就是说,她再一次失去了姜煜的消息。   ……   宁澈的信件几乎半月一封,而姜煜则几月不曾想起写信来。   他离了京城,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或许他早已厌烦了种种束缚,离京后便斩断了缠绕在他身上的线。每每想起写信,也只是因为有感而发,或者恰巧想起了某个人,他从未将写信当成联络亲朋好友的手段。   是否有人牵肠挂肚、辗转反侧,他不关心。   接触得多了,就该知道他是多冷情的人。   ……   上元节,宁姒又收到一封写着“姒儿妹妹亲启”的信。   宁姒现在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好似不会再因为这个人而失态,不会再看见信上说“酣畅淋漓”时便跟着觉得畅快。   她拆开信,认真看下来。   “见信如晤。入冬时分阿煜哥哥与顾老夫子抵达岭南,此地并不寒冷,单衣可度日。顾老夫子是百越人,却早已同汉人一般,与越族土著不相类。越族人并非人们口耳相传的蛮人,禽声鸟语、干栏巢居,他们只是喜纹彩、亲鸟兽,民风未完全开化,书籍罕见而已。顾老夫子在此处与我分别,此后是我一人独行。也不算独行,还有随从十九。途中遭匪折了一人,颇为痛心。已故者名鸿影,曾在沙州城为你我二人驾车。”   宁姒看得眉头蹙起,想起了那个驾车带他们绕着沙州城漫无目的行驶的随从,已记不清脸面,但听闻噩耗心情低落。有的人就是这样,在许多人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死去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宁姒接着看信。   “姒儿妹妹生辰将近,阿煜哥哥并未忘记,特寄生辰礼,如若及时,或许能赶上次年上元节。”   “离京九月有余,想念姒儿妹妹。”   宁姒微微睁大了眼,怔怔看着最后那句“想念”。   ☆、少女宁姒   宁姒几乎埋怨上姜煜。   本以为隔着近一年的时间,与山高水远的距离,姜煜在她心里的痕迹会浅一些。没想到他这么轻飘飘一句“想念姒儿妹妹”,便将她打回原形。   她仍旧是那个小心翼翼藏着爱慕的人。   而姜煜却是肆无忌惮的那一个,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态度自然亲昵。   他的生辰礼晚了两天,是一幅画卷,用檀木长匣好生地封藏。   宁姒猜测着,姜煜画的是余杭的夏景还是百越的风俗?听说他的画技也十分出众,应当可以将他的所见所闻呈于笔下,叫她也好见他所见、闻他所闻。   却没想到,姜煜的画笔下,是她。   身处梨花林中的小姑娘。   画上的她笑容灿烂可爱,双角髻上各嵌了一朵梨花,正仰头看向画外的人,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是喜悦与依赖,还有一丝丝的羞赧,伸出小手正要去碰碰头上的梨花。   连日光都颇为宠爱这个小姑娘,给她披上一层暖色的薄纱,空气中好似有花香漂浮。几乎看见这幅画的人,都会觉得美好。   宁姒怔愣,阿煜哥哥眼里的她是这样的么?   这幅画,第一眼看去便会喜爱画中女孩的纯真自然,第二眼却会想象女孩对面的人正用怎样温柔疼爱的眼神望着她。   宁姒鼻中一酸,看着这幅画,看了很久。   ……   天气转暖,姜煜的下一封信寄来。   “见信如晤。离开岭南后辗转来到蜀中,听闻姒儿妹妹曾在巴川有一段惬意时光,打算停留一月。前几日路经郊野,问一农户取水,竟被留下用饭夜宿,蜀中民风淳朴好客如此。该农家有一姑娘,爱书成痴,便赠书答谢。不日便入城门,定要拜访姒儿妹妹的舅父。”   宁姒的注意力全被姜煜信中的女孩儿吸引了去。   阿煜哥哥的信里头一回出现了女孩。   阿煜哥哥还赠书给她。   宁姒曾在哥哥那儿看见过姜煜的书本,上面字迹秀丽整整齐齐记着他的注评,哪怕经常翻阅,书页上也不曾有一个折痕,可见平日里对待书籍颇为爱惜。   一想到会有别的姑娘,用手指抚过阿煜哥哥的字迹,宁姒就气闷不已。   当晚,宁姒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看着帐顶睡不着觉。   她长吁一口气,不知怎得想起了学院里那些比她大两三岁的姑娘们。   她们已有少女之姿,胸脯也微微鼓起了小山包。宁姒虽瘦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稚嫩,却仍旧是个小女娃。   好想快点长大啊。   宁姒默默想着,被子里的手悄悄上移,攀上一马平川的胸口,无奈地揉了揉。   ……   宁姒日复一日地盼着姜煜的来信。   没想到之后漫长的时光里,却再没有一封寄来。   他只写了三封。   离开余杭时给她写一封,却并未告知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抵达岭南时写一封,却不曾告知详细地址;将入巴川城门时写一封,却只停留一个月,宁姒就算写信到舅舅家,信件抵达蜀中时他一定早已离开。   他根本不打算让她写信给他。   这个人很难懂,有时亲昵非常,有时又疏远至此,好似从此再不相干也无妨。   宁姒煎熬等待,胡思乱想,猜测着阿煜哥哥是不是喜欢上某个姑娘,开始觉得写信给小孩子是一件乏味的事。他已近成年,喜欢上别人多正常。   下着秋雨的夜里,宁姒抱着被子哭了一场,低泣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并未惊扰外间值守的丫鬟。   彻夜未眠,她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想这个人。   她早已知晓,阿煜哥哥并非他看上去那般。她喜欢的是他的温柔耐心,哪怕渐渐察觉他的冷漠也不曾因此远离他,甚至会因为他偶尔冒出来的尖刺感到心疼。   直到她也被他的冷漠冻伤。   隔日,宁姒找来一个大些的木匣,将和姜煜有关的事物一一放进去。   他的信件,他很久以前留在她这里的朱红发带,十一岁生辰在边疆亲手做的狐狸面具,十二岁生辰时千里迢迢寄来的画卷……   今后,她能做回自己了吧。   ……   十三岁生辰,宁姒收到一串红玉手珠,枣红的色泽,颗颗圆润剔透,戴在腕上衬得肌肤莹白。   姜煜曾将红色发带系在她发上,说红色衬她。   宁姒猜到了送礼之人,因而纠结万分。   坐在书案前将手珠戴起又摘下,最后还是一咬牙,将手珠放进了木匣里。   说了要戒掉他,不能半途而废。   ……   年底,明岚书院结业大典,半个大周朝的贵妇都前来观礼。   谢夫人作为院长为每个学生都准备了祝福语。   下一环节是学生献艺,有的中规中矩,有的别出心裁,夫人们偶尔会与左右交谈,暗暗评价。   这次上台的有三人,一人弹琴,一人吹埙,一人独舞。   琴声悠扬,独舞的姑娘身着朱红大袖衫、红白间色长裙,踩着乐点脚步翩跹而来,手持一柄纸扇,在埙音响起时瞬间打开,扇面上一副山河泼墨画大气非常。   她看上去十三四岁,身姿窈窕纤细,舞步灵动,随着乐声从扇面后探出一张小脸来。   雪肤乌发,桃瓣一般的唇。她冲夫人们眨了眨眼,猫儿般乌黑晶莹的眼,狡黠俏皮,抿嘴笑时隐约可见一对小梨涡。   台下的夫人们不自觉泛起笑意,连连点头。   “这是哪家的千金?生得可真好。”   “宁阁老家里的女孩儿,听说十分出众,结业考试门门甲等。”   问话的夫人便笑着说,“原来是她。看来谢明岚的书院办得不错,我正考虑是否将小女送来呢。”   也有人称赞弹琴吹埙的姑娘,悄悄打探着,“抚琴的谢家女儿,从小便气质娴雅,不知可有定亲?”   “并未呢,许多人家都有这个意思,谢大人都拒了。也是,谢家的门楣,不是谁家都能与之结亲的。”   “另一个呢?”   “兰尚书的小孙女儿,听说有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在,兰尚书究竟是什么打算,还不知道呢!”   乐声渐急,台上的宁姒脚步却不显匆忙,游刃有余地跳跃、转圈,红白间色的十二幅长裙撒开,如花绽放。每每一个弯腰、偏头,总爱看着台下笑,因为常氏也来了。   她并不知道这样乖巧俏皮的笑容,让多少夫人会心一笑,羡慕宁家有这样可人的小少女。   一曲毕,三人躬身行礼。   宁姒三人下台后,换回了自己的常服。   谢林晚十四岁了,是三人里最高挑的,胸前虽不算饱满,但已够宁姒羡慕的了。   “晚晚姐姐,你说吃什么能快点长大?”   谢林晚好笑道,“长个子么?姒儿在同龄人中已算高的,不必这么着急。”   宁姒暗暗瞄了谢林晚胸前一眼,压低声音问,“我说那个。为什么我还是没有。”   兰央正理着头发,闻声看过来,“四四说的是胸,怎么长,我也想知道。”   谢林晚羞红了脸,瞪了两个小少女一眼,“你们明后年自然就长了。”   宁姒捂着嘴笑弯了眼,“晚晚姐姐别不好意思,这儿就我们三个。哎喝牛乳是不是有这个好处?”   兰央苦脸,“牛乳好腥,不爱喝。而且不长胸就不长呗,也没什么用。”   “可我今天那件舞裙,要是胸前有点弧度,穿起来就更好看了。”   宁姒已经抽条,身量到了常氏眉梢处,因骨架小,显得十分纤细,若是有点凹凸曲线,跳舞时自然更为优美。   三人互相看了下,衣着发髻都已得体,这才出门。   ……   这次结业大典对不少姑娘来说都是一次宝贵的露脸机会。只要表现得好了,经这些贵妇口耳相传,自然美名远扬,将来也不愁婚事。   而平民班的姑娘们若是成绩尚可,便会由谢夫人保举进宫做女官,对她们而言也是十分体面的出路。   每个人都有合适的去处,意味着谢夫人办学的成功,也同样意味着今后会有更多的母亲想要将女孩送进明岚书院。   ……   宁姒坐到常氏身边,周遭的夫人们笑着称赞她,“你们姑娘生得可真出众,舞跳得也好,性情又乖巧讨喜,真不知怎样才能教养出这般优秀的女孩儿。”   常氏心里骄傲,面上却十分谦虚地回她们,“哪里,别看她现在这般乖巧,平日里烦人得很,惯会撒娇卖乖。”   于是夫人们更羡慕了。   没有女儿的人家越发想生个贴心小棉袄来。   宁姒端正坐着,笑得腼腆。此情此景让她觉得自己竟越发像几年前的谢林晚。受着众人的夸赞,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乖巧地笑着。   宁姒侧首望去,谢林晚同样羞涩地笑,甚至有夫人拉着她的手与她说话。两人对视,宁姒给谢林晚递了个同情的眼神。   她知道晚晚姐姐最近常常被各家夫人拉着说体己话,还有好几家上门提亲。谢林晚容颜标致秀丽,从小便有小才女的名声,加之门庭清贵,好多人家都想要这样的儿媳妇。   说起来也有人看中宁姒,上门通气,却被宁大学士用黑脸赶客,关上门还气得不行,骂道,“我们家嘟嘟这么小的女孩儿,他们都开始肖想了,真是畜生!禽兽!禽兽不如!”   常氏好笑道,“那你叫那些定娃娃亲的情何以堪?”   “不是,这怎是一回事?玉柔你方才听见那话了没,是她家的儿子看上我们嘟嘟了,还说什么回家之后茶饭不思,满心想着嘟嘟。看上这么小的女孩儿,他能是个东西吗?!”   听墙壁角的宁姒却想起姜煜来。   父亲那句“看上这么小的女孩儿,他能是个东西吗”不断回荡在脑海。   所以说,阿煜哥哥不可能喜欢她。   ☆、灯市重逢   上元灯市的头一日,离宁姒十四岁生辰只差一天。   她约了谢林晚与兰央出府游逛。   宁姒近段时间审美发生变化,最喜爱的衣裳不再是以前那些桃粉朱红湖绿的颜色,而是素白或墨黑,款式也选得简朴。   常玉柔觉得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俏,便不准宁姒自己挑衣服了。   于是宁姒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恢复了之前粉粉嫩嫩的风格。   宁姒深切体会到了哥哥十六七岁还不能自己做决定的无奈之感。   这日又是石榴红纹金边小袖衫,朱红浅金间色长裙,领边袖口一圈绒绒兔毛,配上雪白披风,极致的红与白衬得小少女肌肤雪白、眉目鲜妍。宁姒整着袖口,抬眼看向衣冠镜,越发觉得自己还像个小女孩,于是沮丧地垂眼,都不想梳妆了。   常氏走过来,将小少女按坐在梳妆镜前,好笑地掐了掐宁姒的脸颊,“又想穿素一点的衣裳?逛灯市怎能不穿得亮丽些,你的小姐妹肯定穿得一个塞一个的漂亮呢!”   宁姒长睫垂着,看上去可怜兮兮,“娘,我想看上去大一点,成熟一点,我明天就十四岁啦。”   常氏笑道,“等你到了娘的年纪,说不定还想要看上去年轻一些呢。”   宁姒立马撒娇,“娘亲,您一点儿都不老,看上去像我姐姐!”   常氏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就知道讲些好听的话。来,娘亲给你上妆。”   “好麻烦啊……”   “上妆可以成熟一点。”   “娘亲您快给我上妆吧!”   宁姒闭上眼后,常氏抬起她的下巴,这张小脸肌肤莹润雪白,眉型秀丽微弯,长睫浓密卷翘,就连唇形也无可挑剔。不必上口脂便已是桃粉的色泽,上唇微翘,中有唇珠,下唇饱满,唇纹极浅,笑起来像弦月,不笑时又像一片桃花瓣驻足于此。   不得不说,宁姒这是专捡了宁大学士夫妇二人的长处长大的。   常氏给她抹了香膏,涂了润泽的口脂,浅浅扫了黛眉,随后在朱砂她眼角处描了一朵精致可爱的小花。   “好了。”   宁姒睁开眼,看向梳妆镜,一眼便发现了眼角的小花,喜道,“娘亲,这个好看,下次我要画在眉心。”   常氏自然笑着答应,只要宁姒不再审美扭曲,什么都行。   然后又给她挽了飞仙髻,以金钗固定,两个小环,像兔耳朵似的,宁姒伸手摸了摸,喜欢得很,“娘亲,以后我就扎这个髻,不想再梳双角髻了。”   宁姒雀跃地出府去,与谢林晚和兰央二人在明岚书院门口碰头,然后结伴去灯市。   谢林晚一身湖蓝冬衣配月白披风,整个人看上去清冷雅致,像天边的明月;而兰央则是梨花白的长裙,系着银红的披风,清新又充满烟火气。   兰央和宁姒一样,一个丫鬟都没带,倒是谢林晚,身后三五步处跟着两个会武的丫头。   远远便看见一个巨大的灯轮,发出耀眼的辉光,将月亮的风头也抢了去,兰央兴奋地拉住宁姒的手,小跑着过去,宁姒嘻嘻笑着转头冲谢林晚喊,“快点,晚晚姐姐!”   走入灯市,眼前瞬间充斥着各种花灯,挺拔的灯树、华丽的灯柱,小巧的手提灯,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宁姒在一处小摊前停下,“我们买个面具吧!我看好多人都戴着呢。”   兰央连连点头,站到宁姒身边来,跟着一起挑选。谢林晚笑着买了个蓝孔雀面具,湖蓝的色调,与她衣着十分相衬。   宁姒的目光从一面狐狸面具上扫过,垂了垂眼,然后拿起一面牛头面具冲兰央挥舞,那挤眉弄眼的小模样叫兰央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挑了一个马面。   接下来,这三人画风突变,像是一对牛头马面一左一右挟持美貌少女上街。   两人演戏上瘾,一个伸出小爪子故作凶猛地在空中挠了挠,另一个低低咆哮一声。   谢林晚眼里满是笑意,将两个小少女牵好了,免得被行人冲撞。   路过灯桥,三人买了心愿河灯,然后各自写下今年的愿望。   兰央凑过来想看宁姒写的,却被一把捂住,宁姒说,“不行,看了就不灵了。”   她写着:祝哥哥健康平安,阿煜哥哥金榜题名。   不论如何,她总是盼着他好的。   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宁姒四下望去,隐约听见有人尖叫,“啊——死人啦!有尸体!”   “河里有尸体——”   “好吓人……”   三个小姑娘的河灯是没法放了,正要下桥,却被一群慌乱逃跑的行人撞开。   宁姒想要拉住谢林晚的手,这时有人撞上她后背,力道之大,险些将她挤下桥去,宁姒疼得直抽气,扶着石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等宁姒站直了身体,桥上已经不见了谢林晚兰央二人的身影。   宁姒下桥,沿着灯市走,边走边寻人。   到处都寻不到,宁姒心里焦急,生怕她们是出了什么事,毕竟当时那般混乱。心急之下步子匆匆,前头总有人悠哉游哉地挡着路,宁姒从人与人的缝中挤过去,偶尔换来一声不满的抱怨,“小丫头挤什么挤啊?”   这次又是一道男声,“赶着去投胎啊小姑娘。”   “对不住……”   那人听了这把清甜嗓音,突然起了念,“小姑娘把面具摘下来,让哥哥看看美不美,要是好看的话,哥哥就饶了你,如何?”   宁姒被这油滑的强调弄得胸中作呕,透过面具的眼洞看见了拦路的公子哥儿,大冷天的摇着折扇,自以为风流。   “不好,我在找我爹爹,他就在附近。”   公子哥儿犹豫了下,随即笑道,“要不要哥哥跟你一起找?你别怕,哥哥不做没风度的事儿。”   怎得这样烦人?   宁姒瞪他一眼,忽地瞧见人群中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高挑男子走过,其余人自发地离他远了一些,像是怕弄脏了他月白的衣裳。   这时一个记忆中的画面闪过宁姒脑海,让宁姒对这陌生男子生出了点近乎盲目的亲近与信任,于是推开人群冲他喊,“爹爹!我在这儿——”   那公子哥儿见宁姒冲着人群喊爹,便跟着瞧过去,只见宁姒挤开人群抱住那名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虽看不见男子面容,但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周身难以忽视的气度,便知此人轻易招惹不得。   公子哥儿咬了咬牙,悄悄离开。   宁姒看在眼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她仍旧抱着这陌生男子的腰,不得不说,这把腰纤细有力,手感颇好。   头顶一道温雅却淡漠的嗓音传来,“聪明的小姑娘我可以帮一帮。但你抱着不松手,是不是过了?”   宁姒乍然抬头,一个叫她不敢细思的念头浮上心尖。   一声“阿煜哥哥”就卡在喉间,又生怕是认错了,毕竟嗓音相似的人何其多。   男子扯开她的手臂,抬步往前走,宁姒胸口先前在桥上撞狠了,被这不算重的一扯,疼得视线一花。   却怔怔看着他背影,深吸一口气,开口喊道,“姜煜!!!”   他顿下步子,回首,将狐狸面具拨到发顶,远处的灯火为他笼上一层暖光。   冷白的俊脸,浅棕的桃花眼,红润的薄唇,他微微愕然地看着她。   随即大步上前,带着急切,最后停在宁姒面前,“姒儿妹妹?”   宁姒看着他,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牙齿打着颤,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姜煜发现小姑娘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一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推着走,进了一个行人稀少的窄巷,暖黄的光从巷口斜斜照进来,巷子深出一片黑暗。   他伸手摘了宁姒的牛头面具,看见一双迷蒙的泪眼,本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搅乱了的池水,映着灯火,潋滟着水光。   她瘦了,也高了,但五官却变化不大,只是从稚嫩的女童长成了袅娜的少女。   姜煜神情柔软下来,嗓音也和煦,“当真是姒儿妹妹。”   宁姒吸了吸鼻子,不说话。   姜煜比划了下,“三年不见,姒儿妹妹长高不少,都到阿煜哥哥胸口了。”   宁姒别开眼侧过脸,桃粉的唇微微嘟起,还是不理他。   姜煜好笑地戳了戳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颊,“嗯?在生气?”   宁姒又往另一边侧过脸。   姜煜笑得胸膛发颤,“我的姒儿妹妹,还是这样可爱。”   听见这样带着逗弄的话,宁姒委屈地眼泪又涌出来,一张口便哽咽,强撑着凶巴巴质问,“你见死不救!刚刚还掰开我的手!”   姜煜叹了口气,“你抱上我的时候,我才猜到这个小姑娘大概遇上了麻烦。若知道是你,想抱多久都行。”说着,修长玉指点了点宁姒眼角溢出的泪珠,那泪珠正好停在朱红的小花上。   宁姒往墙边退了一步,小声咕哝,“说得好听。”   姜煜习武之人自然听得见,当下无奈叹道,“那姒儿妹妹,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宁姒抬眼望他,见他已经收了逗弄的笑意,面上神情显得认真,愣了愣,又垂着眼道,“是我无理取闹了,阿……站在你的立场,你也没什么错。”   姜煜敏锐地捕捉到她未尽的字眼,微微挑眉,“对了,你认出我的时候喊的什么?”   “……”   “好像是……姜煜?”   宁姒抿了抿唇,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为什么连名带姓喊?是因为姒儿妹妹在生气?”   宁姒唇角动了动,正要解释什么,却见姜煜走近一步,俯身,那张漂亮的脸离她一头之隔,浅棕的桃花眼里尽是探寻。   姜煜几乎将她罩进自己的影子里。   这样近的距离,叫宁姒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羽翼般的长睫不安地轻颤。   见宁姒神情局促羞赧而非尴尬陌生,姜煜默默放下心,嘴角肆意勾起,眼里也染上笑意,“姒儿妹妹,怎得不喊阿煜哥哥了?”   灯火映照下,像妖精褪下了伪装。   “阿煜……哥哥。”几乎是生硬挤出来的字眼。   姜煜垂下眼,神情受伤,“为何这般勉强,可是生分了?”   宁姒最见不得他这模样,明知道他在作戏,仍旧缓了声音,“不、不,不勉强。咳咳,只是我都大了,再这样喊不合规矩。”   姜煜眼尖地看见宁姒手中攥着什么,于是握住她的手,笑道,“攥的什么呢,大冷的天手心都汗湿了还攥着。”   宁姒一个不察被他拿了去,姜煜展开纸条一看,低声念道,“祝哥哥健康平安,阿煜哥哥金榜题名……嗯,多谢姒儿妹妹了,阿煜哥哥一定不负重望。”   他很坏,明显在念及纸条上“阿煜哥哥”四字时重读了。与此同时,他眉梢眼角都透着松快。   而宁姒则双颊通红,尴尬羞涩至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姜煜(支下巴):要是没记错,这是姒儿妹妹第二回喊我爹了? 宁姒:…… 作者:…… 姜煜(沉思):我真这么老了?   ☆、爱慕又生   宁姒恼羞成怒,闭上眼推了姜煜一把,“你好烦!”   结果姜煜纹丝不动,倒是她自己,胸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姜煜很快发现不对,捉住她的手臂,拧着眉问,“受伤了?在哪里?”   宁姒摇摇头,轻声道,“小伤,我回家了再处理。”   姜煜定定看着她,忽地笑了,却是气笑的,“小伤?都疼抽气了你跟我说小伤。看来是真的跟阿煜哥哥生分了。”   这次语气较为认真,宁姒慌乱抬眼,“没有——”   姜煜打断她,“没有就跟阿煜哥哥说清楚,少搪塞。”   他的语调总是柔和绵长,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宁姒愣了愣,别开眼,豁出去一般,“在上臂,还有……胸口,大概青紫了。”   姜煜怔愣,见宁姒脸颊羞红、眼神躲闪,突然意识到昔日的小女孩已成了鲜妍少女。   她出落得极为漂亮,在大周同龄的公子和千金圈子里应当很受欢迎。   姜煜无声叹气,“走,找大夫看看。”   “不要——”   “我府上有女医,专为母亲调理身体的。”   “那好吧。”   姜煜拉住她手臂,却顿住脚步,“走路疼不疼?”   只要不摆动手臂,从而牵扯到淤青处,便不疼,所以规规矩矩走路是没事的。   但宁姒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疼。”   姜煜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方才宁姒一路走来并无异色,当是不疼的,却好笑着纵容她,“来,阿煜哥哥背。”   宁姒羞赧得不行,没想到她又成了小骗子,于是羞惭改口,“现在又不疼了。”   但姜煜已经蹲下身,温柔调侃,“阿煜哥哥想知道姒儿妹妹重了多少。”   宁姒一听,羞意顿消,趴上姜煜后背,没好气道,“才没有重多少,我现在瘦了很多。”   “是啊,所以阿煜哥哥才没有第一眼就认出你。”姜煜说着,双手绕过宁姒膝弯,随即稳稳起身,却听身后一声低呼,蹙眉询问,“疼了?要不然……抱?”   “不、不用,就是起来那一下有点疼,现在好了。”   姜煜这才放心,随后脚步平缓地往前走。   宁姒新奇地挺直脊背,这是第一次以姜煜背后的视角俯视他,只见他从额头至鼻梁,如山峦起伏,轮廓秀挺。压低身子趴在他后背上,又见他鬓角利落,下颌线优雅延至耳际。   墨发凉凉滑滑,宁姒悄悄地轻嗅,一缕冷香入鼻。   她的阿煜哥哥啊,无论哪一处她都喜欢。   宁姒清楚地认识到,那个名为“戒掉姜煜”的计划在今天彻底宣告失败了。   或许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成功。   都怪他过于惊艳,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入她眼。   宁姒认命地垂眼,身子微微动了动,却感觉到膝弯处有些硌人,她晃了晃小腿,出声问,“阿煜哥哥,你腕上是不是戴了什么,硌到我了。”   姜煜将宁姒抬了抬,手腕一动将一串手珠捏在了手心,墨绿的颜色,看上去清雅却冷淡,“这个,和给你的红玉手串是一对的。”   姜煜偏过头来,瞧了瞧宁姒搭在他肩上的手,“姒儿妹妹没戴呢,不喜欢?”   宁姒满脑子都是“一对”“一对”“一对”,下意识回,“不,喜欢。”   咬字间隔有些短,姜煜听岔了,追问,“为什么不喜欢?”   “不,没有,我很喜欢。”   “那为何不戴?和你今天这身很衬。”   “我……忘了。”   姜煜沉默了下,突然轻笑道,“姒儿妹妹,你又是不肯喊‘阿煜哥哥’,也不戴我送你的手串,可是还在为当年阿煜哥哥突然离京一事生气?”   “哪有,再大的气三年过去也该消了。再说……”   “再说什么?”   宁姒艰难开口,“其实我一直很后悔,没有笑着送你,那时候小,不懂事。”可那段时间的心情她至今清晰记得,于是眼眶又是一热。   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补救的机会,她在阿煜哥哥心中的印象,或许就定格在十一岁时那个赌气的背影。   姜煜却笑起来,“那时候小?你现在也小,不必这般懂事。”   本意是宽慰身后的小少女,没想到踩了雷。   宁姒立马挺直了身子,上臂刺疼了一下,宁姒咬着牙,气冲冲反驳,“我不小了!一点也不小!”   “好好好,你长大了。”   “……”宁姒泄气地趴回他背上。   下一瞬又激灵了一下,撑着姜煜的肩,凑过去急切道,“我还没找着晚晚姐姐她们呢!”   “方才是在找人?”   “嗯嗯,我们在桥上走散了。”   “只是走散而已,别太担心。你自己还受着伤,先别操心这些,回府之后我立马派人去寻,找到了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宁姒心神大定地趴回姜煜肩上。   看着姜煜的侧脸,她好想亲一口,但是必须忍住。她这么大了,会把阿煜哥哥吓坏的。   离了热闹的灯市,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姜煜和宁姒的影子,在路面上斜斜叠在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亲昵。   “阿煜哥哥什么时候回京的?”   “今天才到。”   “为什么不休息,还来灯市玩?”   姜煜笑道,“又不累,休息什么。上元灯市,阿煜哥哥每年都会逛,不拘在哪个城。”   “嗯?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真要说为什么,那我说,因为姒儿妹妹生辰在上元节。”   宁姒撇嘴,“一听就是假的。”   “小没良心,自认识你以来,哪个生辰没给你准备礼物?再远也寄过来。”   宁姒蹭蹭他的后颈,不说话。   “你哥哥也没这待遇。”   宁姒眨眨眼,问他,“那这三年你给哥哥写了几封信?”   姜煜道,“一封,离京之前告诉他一声,我游学去了。”   “……”宁姒嘴角微抽,原来哥哥比她还惨。   到了将军府,姜煜吩咐人寻来女大夫,然后将宁姒背到屋内。   府里的下人都是头一遭看见姜煜背着女孩,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看过来。   只觉得这姑娘眉眼灵动,模样漂亮,但是……看起来好像很小的样子。   ……   烛光摇曳的房间里,宁姒解开披风的系带,再一层层褪下衣物,直至光裸。   大夫虽是女子,但宁姒仍羞涩非常,强忍着抱住自己的冲动给她瞧伤。   “淤青血块有些大,需要用药酒推开。”   宁姒点点头,闭上眼。   真到推散淤青的时候,宁姒忍不住痛呼出声,外间的姜煜身影一动,出声问,“怎么了?”   “别进来!”宁姒下意识喊道。   然后红晕一层层染上脸颊。   正常反应不是这样的,不是担心姜煜进来,而是回他,“有些疼,没事。”   连女大夫都微微笑了。   宁姒越发脸热,辩解道,“我不是那意思。哎我没事,阿煜哥哥你别担心。”   姜煜也是真的愣了,听见宁姒慌乱的辩解,才笑道,“你安心治伤,阿煜哥哥绝对不进来。”   宁姒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下一瞬又疼得抽气。   姜煜听在耳里,拧着眉开口,“顾大夫,能否轻一些?”他知道顾大夫是专业的,但小姑娘也是疼得不行,听起来叫人不忍。   “不不不,没事,大夫您随意。”宁姒忍着疼回道。   顾大夫手下没停,嘴角泛起些微笑意,“这样能好得快些。”   宁姒便接话,“对对,我要好得快些。”   待顾大夫收拾好药箱出门去,姜煜等宁姒穿好了衣裳才进来。   宁姒看他一眼,又立马避开视线,“阿煜哥哥,我要回家了。”   “不急,阿煜哥哥已经派人去宁府,宁伯伯知道你在这儿。”   宁姒坚持要走,“我总不能宿在你家。对了,晚晚姐姐她们有消息没?”   姜煜正要说话,便听见敲门声,他笑道,“看来是有消息了。”   宁姒喜上眉梢,果然,姜煜与他的随从说了几句后便转向她,“晚晚她们俩没事,还在街上寻你呢,现在已经被青山送回府了。而且她身边还跟着练家子,倒是你,落了单却担心别人。傻丫头。”   宁姒冲她软软地笑,姜煜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下次先紧着自己,知道吗?”   宁姒点头,正想着该回家了,又被姜煜喊住。   “姒儿妹妹等一下。”姜煜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手里却多了一个木匣。   宁姒觉得可能是生辰礼,手指悄悄攥上衣角。   姜煜打开木匣,从里头取出一只金钗来,这金钗顶部是一只昂首长鸣的仙鹤,微勾的长颈优雅又充满童趣,细长的双梃就像仙鹤的两只伶仃细脚,构思可谓巧妙。   “这只金钗本想在姒儿妹妹金钗之年亲手为你戴上,只是那时我不在京城,便寄了画给你。”姜煜笑得温和,“来,阿煜哥哥给你簪上。”   也不知为何,姜煜送的每一份礼物都很合宁姒心意。这个钗子她也很喜欢,看上去可爱又有趣。   只是很明显,这是送给“妹妹”的礼物,没有一丁点日爱日未色彩。   宁姒开心之余,又有些微妙的失落。   她还以为她长大之后阿煜哥哥就会待她不同呢,结果还是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是不是因为她遇见姜煜的时候只有十岁,而他那时已经是个心思成熟的少年,所以他永远只会拿她当小孩子看待?   胡思乱想着,姜煜已经将钗子簪进了宁姒的发间,这金钗配着飞仙髻,灵动又俏皮。   当晚回家后宁姒瞒住了受伤的事,否则下一次出门必定奴仆成群,再不得安宁。   翌日,宁姒被早早地喊醒,娘亲说,家里来了一个小哥哥,以后应该就在宁府住下了。   ☆、郡王弃子   常氏担心宁姒不虞,“他已经在正堂了,嘟嘟可以去瞧瞧他,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你见了肯定不会讨厌的。”   宁姒揉了揉睡眼,嘟囔道,“难道爹娘收了个义子?”   “那倒不是,你爹爹只是收他作门生,念及他无处可去,便收留在我们家。”   宁姒边穿衣裳边问,“怎么突然多出来一个门生?爹爹都没有提过。”   常氏解释说,“其实三年前你爹就想要收留他,只是那时候你正好生病,你爹急急忙忙赶回来,将那少年撇下了。后来再去寻,那少年竟消失不见,昨天你爹才在一家小医馆发现了他,于是将他带了回来。”   “消失了?以爹爹的本事不至于寻不到人吧。”   “我们如何猜得到他竟去医馆当了个小学徒,毕竟那样的身份……”   宁姒手上动作一顿,“嗯?什么身份?”   常氏叹道,“他是河西郡王的外室子,河西郡王离京之后再没管过他,陇西那个郡王妃又是十分强势的性子,没跑来京城将这对母子打杀了就已算侥幸。可怜见的,他外祖母还是你爹的乳母,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被人掳去做了外室……”   “啊?”宁姒听完唏嘘不已,“河西郡王这么坏吗?我经过陇西郡看见那里被他辖治得十分繁华。”   “他只要不贪赃枉法、谋逆造反,就算私德有亏,谁能管他?”   宁姒终于收拾好自己,跟着常氏去正堂见见那个河西郡王之子。   走到正堂前,宁姒正要进去,却突然发现檐角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瞧,是个鸟窝。   “娘亲您瞧!那儿有个鸟窝!”宁姒伸手指了指。   常氏身边跟着的嬷嬷便嘴甜道,“是喜鹊筑的巢!看来江小公子的到来,是喜事临门呢!”   谁不爱听喜庆的话,常氏闻言笑意渐盛。   这时一只喜鹊从巢中飞出,在天空中盘旋飞行,宁姒新奇地仰头瞧。   常氏先行了一步,“看够了快些进来,江小公子还等着呢。”   “啊——”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常氏立马回身去瞧。   只见宁姒僵硬地伸直了胳膊,洁净的衣裳上沾了褐白混杂的一滩污渍,宁姒惊魂未定,“娘,它屙了鸟粪在我身上……”   她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娘我要回去洗澡换衣!!!”说完转身便跑了。   一旁看完了全程的嬷嬷羞惭道,“夫人,这喜鹊是见小姐离它鸟巢太近,当小姐是它敌人呢。都怪老奴没有保护好小姐……”   常氏摆摆手,“不碍事,待她清洗了自然会来。”   走进正堂,见江临初正坐姿端正地与宁逸风说话,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十分秀雅,最妙的是那双眼,本是凌厉的丹凤,眼形内勾外翘,但他长睫柔软垂着,在飞扬的眼尾处形成了燕子尾巴,便不显得傲气凌人。加之笑容腼腆脸蛋白皙,气质越发柔软。   常氏歉然笑道,“江小公子,你宁妹妹突然想起还没给你准备见面礼,这才折返,过一会儿再来。”   江临初垂下眼,温软笑道,“宁妹妹比我小,怎好收她的见面礼?”   常氏说,“以后便跟亲兄妹似的,用不着推拒客气。”   然后跟身边嬷嬷低声吩咐,嬷嬷自去跟宁姒通气。   ……   宁姒急匆匆地往回走,一边吩咐茶汤准备热水,一边往后院的水井走去,压了水先把溅到手上的洗掉,口里直嘟囔,“怎么这样,我不喜欢喜鹊了!”   热水备好后,宁姒立马去泡澡换衣。   出门时遇上常氏身边的嬷嬷,又折返回房,绞尽脑汁地想准备什么见面礼。   要是能直接送钱就好了,她的一千三百两银子蠢蠢欲动。   “一百两?不不不,他是河西郡王之子,再不受宠,也看不上这点银子吧?可送多了我也舍不得呀。”宁姒自言自语,走来走去,“娘亲您可真是为难我嘟嘟。”   翻箱倒柜,最后挑了过年打的梅花金雕,小小的一个,装进红封里。   宁姒叹气,只要他别当场拆开就行。   再次走至正堂,宁姒不敢在檐下停留,径直入内。   里面坐着个陌生少年,穿着浅灰的衣裳,黑色发带高束马尾,身上的色调十分冷淡。宁姒便想起常氏说这少年的母亲三年前去世,想来是还未出孝期,又不想在别人家全身素白。   看见宁姒,那少年站起身来,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喊道,“宁妹妹。”   嗓音十分清澈,喊完人之后还腼腆地抿嘴笑。   宁姒听见这声“宁妹妹”,却觉得有些别扭,因为最开始阿煜哥哥便是这般叫她的。宁姒礼貌回他,“江公子。”   宁大学士在一旁道,“什么江公子,叫江哥哥或者江师兄。”   宁姒唇角微抽,随即微笑着喊,“江师兄。”   她走过去,将红封递出,“这是我的心意……”她强忍着尴尬,“你就收下罢。”   江临初好像也有点尴尬,黑眸望了宁姒一眼,为避免两人干站着僵持,还是收下了,“那多谢宁妹妹了。”   “嘟嘟,带你师兄去院里转转。”宁大学士暗暗用眼神警告她不要中途开溜。   “是,爹爹。”宁姒又看向江临初,“江师兄,随我走吧。”   ……   两人沿着小路走,宁姒瞄了江临初一眼,“江师兄,你多大?”   江临初老老实实地回答,“下个月满十六。”   “那你名字叫什么?”   “临初。临安的临,初次的初。”   每每别人介绍自己名字总有个风雅的出处,这少年却这般干巴巴解释他的名字,宁姒便问,“可有什么寓意?”   “没有,郡王随便取的。”江临初看她一眼,笑了下,“你父母应当说起过我的身世吧。”   宁姒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磕磕绊绊长这么大,也不差一句安慰。   “那你呢?”   “哦,我名姒,女以姒。也是随便取的。”   江临初垂眼笑了笑。   宁姒其实十分想问他为什么三年前不来宁府而去了一家医馆,又怕戳了这少年的伤疤。   两人东拉西扯边走边聊,毕竟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多了解一下也是好的。   “对了,江师兄来得十分巧,今天是我的生辰,本是要在家里过的。可你来了,怎么说也得去芙蓉楼吃饭,再去河边看烟火吧!”宁姒笑着看他,猫儿眼亮晶晶的。   江临初先前的拘谨渐渐少了,开玩笑说,“原来我还有这个用处。”   于是午饭时便与宁大学士夫妻俩这般提议。   宁姒笑嘻嘻的,将江临初也拖下水,“江师兄也很想去的!”   宁大学士便看向江临初。   江临初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学生确实想去。”   宁大学士无奈笑道,“临初啊,你别惯着她,她最会得寸进尺。以后要是被欺负了,尽管说。”   “爹爹!”宁姒嗔他一眼。   最后自然是依了宁姒。   在江临初的眼里,宁姒就是那类一出生即拥有全部的幸运儿,所以她无忧无虑、笑靥如花。   在河边观看烟火的时候遇见了兰央以及兰央父母,两个小少女默契地撇下家人,手挽手走在一起。身后三五步远的两家父母也说上了话。   “四四,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可惜了生辰礼没有带过来,昨天本是要送的,结果却走散了。”兰央有些懊恼。   “早送晚送都一样!央央,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哦,告诉你也无妨,我最近跟爹爹学了雕印刻章,现在手艺还一般,你要是嫌弃,我就不理你了!”   “哪里会嫌弃,央央真厉害,连这个也会。”   兰央挺起小胸脯,矜持道,“还行吧。只可惜你生辰在上元节,我们都只能跟家人过。”   “不可惜不可惜,这灯市三天都是我的生日!”   “美得你。”兰央往后望一眼,忽而神神秘秘地凑到宁姒耳边,小声说,“你喜欢的那个哥哥,是不是后面那个啊,确实长得很好看!”   “嘘——”宁姒往后看了看,爹娘都没注意到她们这边,连忙牵着兰央往前疾走几步,将距离拉得更远,然后才开口,“不是他啦。我也是今天才认识他。”   “啊?那是哪个?”兰央挠挠下巴,“你总不告诉我,莫非是我见过的?”   宁姒一噎。   “当真是我见过的?”兰央坏笑道,“你不说,我就一个一个猜了?”   “你好烦啊!”宁姒用胳膊轻轻挤了兰央一下,脸红红的,“你确实见过,但你绝对猜不到。”   兰央盯了她一会儿,“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猜了,猜中了你也未必承认。那你告诉我,他喜不喜欢你?”   宁姒沉默了一下,想说不知道,却想到了爹爹怒骂提亲之人时说的话,“他要是喜欢我,就不是个东西了。”   “啊?”兰央实在听不懂,“什么不是东西?”   “我爹说,能看上我这么小的姑娘,真不是个东西。”   “噗——”兰央喷笑,“那我还有个未婚夫怎么说。”   “可你那个未婚夫跟你同年啊。不一样。”   “啊我又知道了,你喜欢的哥哥大你好多,是不是?”   宁姒很少有说不过兰央的时候,大概因为说的是她最羞涩最难以启齿的话题,这才频频被兰央闹得不知如何回话。   兰央兴奋得不行,又问,“你有没有仗着年纪小,抱过他?”   宁姒心道,我不只抱过,还亲过呢。   亲脸那也是亲。   宁姒:脸颊吻的尊严不容置疑!让我叉会儿腰~   ☆、蒙眼之吻   兰央看她神色,坏笑着说,“那就是抱过了!可以啊四四。我认为你就应该不动声色地亲近他,然后渐渐侵蚀他的心。”   “什么侵蚀啊……”宁姒又挤她。   “那占据他的心好了。”兰央以手掩唇,“你下次亲他一下试试?看他反应,要是他不高兴了呢,就用天真无辜‘我什么都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宁姒脸蛋烧起来,“他很聪明的,我怕骗不过他。要是他知道了我的心思,离我远远的怎么办?他一直拿我当妹妹……”   夜风拂面,将宁姒的心都吹冷了些,想到阿煜哥哥会疏远她,宁姒就难过。   “就是因为他拿你当妹妹,你才不能这么被动下去!不然你等着哭吧。”   宁姒神情落寞,“不,还是不能让他知道。”   兰央抿唇,眼神温软地看她,低声问,“那他要是娶妻了,你怎么办?”   宁姒沉默了。   “你应该试试,不能就这样耗着,最后悄无声息地认输。”   ……   试试,怎么试?   去问问阿煜哥哥会不会喜欢她这个胸都没有的小丫头吗?   还是问阿煜哥哥,你是不是个东西?   “你要不是个东西就好了……”宁姒夜间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   当天入梦,宁姒梦见她当真如兰央所说,亲了阿煜哥哥一口。   亲在唇上。   梦里没有触感,只有越凑越近的脸,阿煜哥哥的嘴唇,漂亮又诱人。   还有她的心,噗通噗通像是要跳出来。   阿煜哥哥坐着,她撑在他膝上,两只手一直颤啊颤。   她好怂,就算在梦里,也只轻轻贴了一下,一触即分。   宁姒醒来之后抱着被子坐靠墙壁,在床上发呆,一会儿脸红一会儿笑,然后突然想起梦里的她好矮,大概还是十岁出头的身高。   “下次一定要梦到长大之后的我。”宁姒喃喃道。   ……   短短几天,宁姒又开始想念姜煜,但她知道姜煜正在准备春闱,所以一次也不曾打扰他。   江临初也跟着宁大学士念书,据说很是勤奋踏实,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见不着人。   这天宁姒收到宁澈信件,说他已被调入银甲军,训练强度大幅上升,但乐此不疲。且敌军已经挂了白旗,等确认了不是诈降,今年或许有望回京。   实在是好消息。   三年未见,不知哥哥是不是真如他信中所说,越发英俊了。   ……   春闱在二月底,姜煜连考九天。   身体还不至于吃不消,就是这个监考的翰林,大概是早早听过姜煜的名声,总爱来瞧他。   出了考场,姜煜像是从哪里游玩回来,根本瞧不出会试的艰辛。   谢夫人问他考得如何,姜煜只道,“等结果就是。”   ……   会试结束的三天后,宁姒估摸着姜煜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去将军府寻他。   小少女换上了春衣,嫩黄缀白蕊小袖衫,鹅黄乳白间色的长裙,挽着新宠飞仙髻,再将姜煜送的仙鹤钗簪上。走出房门后又折返回来,从匣子里找出那串红玉手珠,戴在纤细皓腕上十分显眼。   “嘿嘿,就是要让阿煜哥哥一眼就看见!”宁姒笑着将匣子合上。   宁姒进了将军府,看见姜煜牵着一只雪白的小犬往这边走来。   “哇,有小狗!”宁姒小跑几步,“阿煜哥哥你什么时候养的?”   “不是我的,是母亲的友人送她的。”   小白狗乍一看到生人,冲宁姒奶凶奶凶地嗷嗷叫。   “小狗狗。”   “嗷嗷!”   “你好可爱!”   “嗷嗷!”   宁姒笑起来,“哈哈,它好像在回应我。”   姜煜笑着走近些,“要抱抱吗?”   见宁姒连连点头,姜煜便将小狗送过去,并用微笑警告小狗,“小茶白,不许咬人。”   茶白:“呜呜……”   宁姒满足地抱着小狗揉搓。   红玉手串被雪白的腕子和奶白的小狗衬得十分扎眼,姜煜瞧见,嘴角轻轻勾起。   “喜欢小动物?”   “嗯嗯!”宁姒继续搓,“可惜家里不让养,娘亲对猫猫狗狗的毛发过敏。”   “城东的鹰犬坊旁边新开了一家百兽坊,听说里面还有孔雀和梅花鹿,想去看看吗?”   宁姒眼睛亮了亮,“想去!可以摸摸吗?”   “一般是不让的,好生说说或许可以。”   “哦……有猫和狗吗?”   “自然有,猫狗可以随意摸抱,但要是被抓伤咬伤,坊主不会负责。”   “阿煜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玩?想去。”   “什么时候都可以。”   宁姒豁然抬头,和姜煜相视一笑。他们之间已有几次说走就走的经历,进而生了默契。   “走?”宁姒指了指门口。   “走。”   “阿煜哥哥,把小茶白也带上吧,让它见见其它同伴。”   “小茶白,还不快谢谢姒儿姐姐。”姜煜拍了拍小狗的脑袋。   “噗……”宁姒头一回听姜煜叫她“姐姐”,新奇又好笑,还有一丝丝羞赧。   于是两人带着小茶白,坐马车去了城东的百兽坊。   这是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消遣的场所,入坊费就收了一人五十两银子,据说要摸摸抱抱小动物还要另收费。   宁姒有些不好意思,“阿煜哥哥,我下回还你。”   姜煜好笑道,“阿煜哥哥请你。”   “那好吧,下次我请阿煜哥哥吃饭!不许拒绝,毕竟阿煜哥哥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好,那阿煜哥哥就等着吃饭了。”   两人沿着弯曲的石子路慢慢走,百兽坊共有一百零八个舍,眼前这个是金丝猴的屋舍,里头布置了石块树木,五六只金丝猴在里头或蹦跳攀跃、或抓耳挠腮。   恭敬立着的侍者询问道,“公子小姐可要投喂?”   “为什么?它们没吃饱吗?”宁姒睁圆了眼,不解地问。   姜煜闷笑几声。   侍者尴尬回,“亲自投喂也是乐趣所在,小姐若想体会一下,一包饲料只要五两银子。”   “不用了。”宁姒将姜煜拉走,小声说,“我们为什么要花钱帮他们喂动物?这不会是家黑店吧。”   “噗……”姜煜直笑,揉了揉宁姒的脑袋,“黑店倒不至于,这就是商家赚钱的手段。”   “真有人买饲料?”   “还不少呢。”   宁姒挠挠头,接着往前走,看见有一间屋舍直冒冷气,里头一只雪白的狐狸正优雅地端坐。   “阿煜哥哥,它好像你。”   姜煜看了眼那只狐狸,摸摸下巴,“有吗?”   “嗯,很漂亮很优雅。”   “多谢姒儿妹妹夸奖。”姜煜笑弯了眼。   “能摸摸吗?”   姜煜便去询问侍者,侍者歉然开口,“这是天山雪狐,在京城很难养活,每天都要费不少冰块。坊主说了,雪狐不准游客近身,不然容易生病。”   雪狐舍附近聚集了好些人,却都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好吧好吧。”宁姒又笑,“阿煜哥哥,这点也像你,不让人近身。”   姜煜一把搭在宁姒肩头,往他身边揽近一步,“怎么不让人近身?”   “之前还掰开我的手呢……”   姜煜无奈,“小家伙当真记仇。”   两人走至猫舍狗舍,黑、白、棕、灰、花,各种毛色的猫狗都能见到,脚边的小茶白兴奋地直叫。   宁姒问侍者,“可以进去吗?”   “可以,只要二十两银子就可以进幼犬舍。巨犬舍不允许游客进去。”   姜煜给了银子,牵着兴奋不已的小茶白进去,宁姒看着各色打滚玩闹的小狗,心里直痒痒。   这个摸摸,那个抱抱,宁姒笑道,“阿煜哥哥知道他们什么品种吗?我看有些小狗长得很不一样。”   姜煜便指着小狗向她介绍小狗的品种、产地,还有典型特征。   “阿煜哥哥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也只认得这些罢了。”   宁姒眨眨眼,“阿煜哥哥,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嗯?”   “你把眼睛蒙上,只准摸,然后猜猜是什么狗,好不好?你只要三次中赢两次,我就……就答应你一件事!”   宁姒不由分说地取出手帕,“来嘛。”   姜煜妥协,俯身任她蒙眼。   宁姒双手绕到他脑后,“头再低点。”   姜煜乖乖照办。   宁姒在他脑后系了结,不放心,又松松打了个结。看着姜煜近在咫尺的鼻梁与嘴唇,宁姒的心跳渐渐急促,害怕被姜煜听到,很快松手,“好了!”   姜煜双目被遮,嘴唇却勾起,显然在笑,“姒儿妹妹,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宁姒心头一颤,“自然可以,我宁姒绝不食言!”   “这么划算的游戏,自然要玩。”   宁姒一听便道,“阿煜哥哥要是输了,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姜煜干脆地应承。   宁姒将姜煜带到一处石凳上坐下,“你就坐这儿,别站起来,怕你摔了。”   “不会。”这样说着,姜煜仍旧坐下。   宁姒将一只小狗抱到他面前,小狗大概很喜欢姜煜,小脑袋凑过去忝了忝姜煜的脸。宁姒乐得直笑,“阿煜哥哥,它很热情呢,快猜猜。”   姜煜稍微摸了摸,“牧羊犬。”   “厉害!”   “等一下,我找个难猜的。”宁姒又寻了一只小狗,抱在手里,转身看向姜煜。   他正优雅端坐,白色手帕蒙眼,一缕墨发垂在胸前,两只手搭在膝上,玉白手指轻轻点着。   一下又一下,像点在她心间。   宁姒走过去,眼神渐渐肆无忌惮起来,爱慕之意溢于言表,而姜煜仍旧一无所知地等着。   这样根本不用掩饰的时机可不多。   “找好了吗?姒儿妹妹是铁了心要难倒阿煜哥哥啊。”语气纵容,带着笑意。   宁姒出了神,就看着那两瓣薄唇一张一合,红润的唇、洁白的牙、俊秀的下巴。   “找好了。”她轻声答。   而她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兰央的话,想着之前的梦,想着姜煜的笑容。   宁姒的呼吸急促起来。   手里抱着小狗,却没有将小狗递过去,而是越凑越近,越凑越近,最后几乎能感受到姜煜的鼻息。   宁姒顿时屏住了呼吸,嘴唇贴上他的。   好软。   阿煜哥哥的唇好软,微微有些凉。   宁姒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   好像有烟火乍响。   过了多长时间?是一瞬还是很久很久?   时间好似从停滞中恢复运行,宁姒又能重新听见周遭的声响。   不远处有小狗在打滚,嫩乎乎地叫,她手里的这只轻轻挣了几下。   而她在做什么?   她真的亲了阿煜哥哥?   等宁姒反应过来,几乎想要埋了自己。   但她必须冷静。立刻!马上!冷静!   不能露出破绽。   不能让阿煜哥哥知道。   一定要!   圆过去!   于是宁姒学着牧羊幼犬亲近阿煜哥哥的样子,忝了他一下。   宁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做了什么啊啊啊啊啊我亲了阿煜哥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啊啊还忝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啊啊啊啊啊都怪这该死的爱情啊啊啊啊啊啊   ☆、天癸水至【一更】   像是夏天吃的乳酪鱼, 凉凉滑滑软软。   宁姒双颊通红地退开, 强作镇定地开口, “这小狗也很喜欢你呢,来,摸摸它。”说着,将狗递给姜煜。   那狗却怕生似的, 蹬着后腿跑了。   宁姒脸热到不行,尴尬又羞赧,“咳咳,它……害羞了吧。那我换一只……”   “等一下。”   “啊?”宁姒心里慌得不行。   阿煜哥哥是不是识破了?知道刚刚是她亲的?   然后他会不会觉得她不知廉耻?或者被她的感情吓走,自此离她远远的?   又或者,温柔地劝她,这不是爱情, 这是错觉。   短短的时间像是凌迟。   姜煜开口,“我要取下手帕, 等会儿接着猜。”   宁姒就愣愣看着他解开脑后的系结,然后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嘴……   擦了嘴!!!   “姒儿妹妹调皮。”他擦了又擦, “都是小狗的口水。有点脏,我擦干净了继续。”   他说什么?   脏?!   宁姒都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庆幸。   他没有发现是她亲的,自然很好,但这副洁癖的模样也太让人火大了吧?   然而, 她还没有生气的立场。   难道她要说:阿煜哥哥你怎么能嫌弃狗狗的口水脏?我不理你了!   宁姒眼睁睁看着姜煜仔仔细细擦了嘴,然后取出他自己的手帕蒙了眼。   看来是连沾了“狗狗”口水的手帕都嫌脏。   最后姜煜赢了。   “答应我的事,就先留着。”姜煜很贼地想, 下次姒儿妹妹生气的时候再用。   宁姒有气无力地点头。   “累了?”   宁姒又点头,是累了,不过是心累。   她今天干了一件大事,却这样滑稽收场。   当晚,宁姒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回想那个吻。   她害羞地把自己蒙进被子里,过了会儿又钻出小脑袋,憋得脸蛋红红。   不管怎么样,她亲了阿煜哥哥。   这回不是亲脸,是亲嘴啊!   亲嘴!   而且……   阿煜哥哥的嘴唇真的好软,好舒服。   宁姒咬唇,踢了踢小腿,翻身把脑袋埋进软枕,心里默默想:姒儿妹妹还想亲……   ……   宁姒又做梦了。   梦里的阿煜哥哥笑得很温柔,嘴里却说,“来,给阿煜哥哥亲一口。”   宁姒立马醒了。   她无法接受自己竟做了这么羞耻的梦。   等她稍稍平复打算接着睡,却怎么也接不上那个梦了。   而这个吻也成了宁姒心中的秘密,因为她不会、也不敢和任何人说。   ……   宁姒好多天没去找姜煜。   夜间闻到花香,宁姒干脆披衣起身,在后院闲逛。   忽见远处人影晃动,宁姒心中一惊。那人走近了些,宁姒看清了他的脸,是江临初。   松了一口气。宁姒正要问他是不是也睡不着,江临初却看了她一眼之后转身走了。   “……”宁姒默默放下正准备打招呼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临初转身之前那个眼神,有些凉凉的。   翌日宁姒小心询问,“江师兄你心情不好?”   江临初笑了笑,“没有,怎么如此问?”   这样友好的态度和昨晚可不太像啊……   “那你昨晚,怎得转身就走?”   “昨晚?什么时候?”江临初迷茫地看着她。   “入夜之后。”   “啊?”江临初蹙起眉头,“我昨晚很早就寝,没有出来啊。”   “可是我……”明明就看到你了。   江临初看到她神情,似乎想起来什么,羞惭道,“或许我又梦游了吧,以前也曾有人见过我夜半出门。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有这毛病。若是打扰了宁妹妹休息,我跟你道声不是。”   “哦……”宁姒点点头,心里却毛毛的,因为昨夜的江临初,分明睁着眼。   不会是什么妖魔附体了吧?   不不不,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事儿先观察着。   ……   三月下旬,会试放榜。   每当这时候总是最热闹的,会试学子、各府家丁以及榜下捉婿的人家把皇榜围得水泄不通。   宁姒直接去了将军府,连丫鬟都没带。她来找姜煜总不爱身边跟着人,担心被丫鬟瞧出了端倪回家向爹娘禀报。   小厮一路领着,途中碰见谢夫人,宁姒立马停下行礼,“谢夫子。”   谢夫人冲她笑着点头,“是来找阿煜的吧?”   宁姒有些不好意思,“听说放榜了,学生的哥哥很想知道阿煜哥哥考得如何。”   谢夫人微微笑了下,“府中家丁已经去了,稍等片刻就是。”   随后走远了。   宁姒松了一口气,生怕谢夫人再问些什么。   姜煜正在后院作画,笔下是院中的春景,哪怕是放榜这样的大事也没有让他心浮气躁。   宁姒踮起脚尖悄悄凑过去,伸脖子瞧他画了什么。   “来都来了,不出声?”姜煜冷不丁开口,将宁姒吓了一跳。   “阿煜哥哥你耳朵真好使。”宁姒笑,“我想知道阿煜哥哥考得怎么样,结果你比谁都悠闲。”   “到对面去。”   “啊?”   “画你。”   宁姒挠挠头,下意识听话过去,随后呆呆看他,“这样?”   姜煜好笑道,“姒儿妹妹站得自然点。”   “……”她好像确实很僵硬。   “笑一下。”   宁姒咧了咧嘴。   “姒儿妹妹,好像有些不自在?”姜煜拿着画笔,直视她,那双桃花眼里泛着星点无奈笑意。   宁姒现在看见姜煜就会想起去百兽坊那天干的羞事,哪怕过了这么多天,仍旧放不开。很想回到那一刻将放肆大胆的自己拍死,却更想停在那一刻,再感受一番阿煜哥哥。   身着粉衣的纤细的少女俏生生立着,裙摆上精细的百花穿蝶随着春风轻轻摇曳,少女微微咬住唇角,脸颊染上一层粉红。   姜煜落笔迅速却细致,很快,宁姒的模样便跃然纸上。   宁姒没站多久腹中便隐隐作疼,于是很快撂挑子不干,凑过来瞧他画到了哪一步。而此时姜煜正在收尾。   姜煜笔下的宁姒美得像是花中精灵,眼神和以前那副《梨花林中的姒儿妹妹》是如出一辙的干净纯澈,只是神情微赧的少女多了些女童没有的娇羞。   宁姒心中微动,嘴上却道,“阿煜哥哥以前可以凭空画出我来,现在却要我站着,想来是记不住我的模样。”   姜煜搁下画笔,指关节叩了叩宁姒的脑门儿,“以前凭空画你,我画了足有三天,这次看着你画才能这般快。”   “嗷。”宁姒捂着额头轻呼一声,心里却喜得冒泡泡。她没想到姜煜画那幅画费了这么长时间,毕竟以姜煜的画技,一幅寻常的画最多半天就可以完成。   他总是这样,说不清是走心还是漫不经心。宁姒禁不住想,什么样的人才能占据他的全部身心?她想象不出。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大老远的,带着喜意的喊声传来。   必定是看皇榜的家丁回来了,且带来的还是好消息。   宁姒心里重重一跳,又惊又喜地转过身朝来人看去,没成想身子扭过来了,脚却绊了一下,于是整个人站立不稳,惊慌失措地往后倒去。   却没有倒地上,而是直接坐到了姜煜腿上。   最后关头姜煜伸手把她往身上一揽,于是成了这般光景。   宁姒七岁之后连宁大学士的腿都不坐了,如今十四岁还像个小娃娃一样坐到了姜煜腿上。羞耻感一波一波涌上来,宁姒小脸通红,急着起身。   脚踝却传来一阵刺痛,应当是扭到了。   “先别动。”   姜煜一手箍在她腰上,俯身伸手去捏她脚踝,宁姒疼得倒嘶一口气。   骤然的疼痛褪去之后,宁姒恍然发觉姜煜低头瞧她脚踝时,头离她好近,近得可以看清覆在眼下的长睫。   他就这样半抱着她,没有半分不自在,这背后的原因却令人沮丧。   姜煜或许根本只当她是个小孩子。   “脚踝并无大碍,但别急着站起来。”姜煜这才起身,随后看向一边呆滞的小厮。   那小厮咽了下口水,立马说,“公子大喜,您是头名!”   姜煜点点头,随即感觉到腿上的小姑娘难掩激动地动了下。   宁姒侧过脸来,两只手软软地攀在他肩上,“阿煜哥哥,太好了!”她笑得灿烂极了,许久未曾见过的小虎牙也露了出来,一双弯弯的眼里全是水盈盈的笑。   “行了,你退下。”姜煜给小厮打了赏。   这会儿又只剩他们两人,宁姒笑意渐收,方才褪去的羞意再度涌来,她看见自己搭在姜煜肩上的手,骤然收回,支支吾吾道,“阿煜……哥哥,我觉得不疼了,可以站起来。”   姜煜点点头,示意她试试。   于是宁姒用没有崴到的那一只脚使力,扶着石桌慢慢站起来。   等她站直了回头瞧姜煜,却发现他的面色有些奇怪。   他正看着她,微微抿唇,眼神也有些微尴尬。   宁姒不解。   忽地往下一瞧,却发现阿煜哥哥腿上,本是月白的袍子,现在却染了一小滩血迹。   红得刺目。   宁姒呆住,随即慌乱问他,“阿煜哥哥你受伤了?”   姜煜愣了愣,嘴角忍不住微勾,原本的尴尬随着宁姒这句话陡然消散。   他抬了抬下巴,“你看看你后面。”   于是宁姒转身往后看,一棵大树,一条蜿蜒石子路。   “是看你衣裳后面。”姜煜一胳膊肘撑在石桌上,无奈抚额。   “啊。”宁姒又扯着裙子尽力往后瞧,“怎么了嘛?”   姜煜叹了口气,站起身,握住宁姒的手臂,“姒儿妹妹……”   宁姒乖乖跟他走。   “姒儿妹妹长大了呀。”   宁姒听见这话着实一愣,随即悄悄往胸口瞥去。   ☆、状元游街【二更】   宁姒也觉得这段时间胸前有点动静了, 每每洗澡时不小心碰到便会轻微刺疼。   她问过娘亲, 娘亲说这是要长大了。   但是阿煜哥哥这样的君子, 哪怕与她再亲近,也不会说这种话吧?   宁姒满脑子疑惑。   直到姜煜找来顾大夫。   顾大夫先前见过她一回,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印象颇深,于是见到她还笑了笑。   “这是怎么了?又受伤了?”顾大夫问完, 却在姜煜的膝上瞧见一小块血迹,随即又在不明所以的小姑娘身后也瞧见了血迹。   顾大夫笑得高深莫测。   “公子,这事您不方便在场,还请出去吧。”   姜煜看了宁姒一眼,小姑娘眼神懵懂地回视他。   他不禁觉得好笑,宁姒口口声声说自己长大了,什么都懂, 但眼神却干净如稚童,哪里是什么都懂。   但她有一点却没说错。她确实长大了。   从那么小的孩子, 长成了初来癸水的妙龄少女。时光怎过得这样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 令姜煜恍惚又措手不及。   他是不是应当拉开些距离,不该这样肆无忌惮地亲近她?   姜煜清晰地认识到,他不愿意仅仅当宁姒是好友的妹妹,他早就将她看作自己的妹妹, 奈何不是亲的。   ……   顾大夫为宁姒寻来了月事带,教她怎样换上,随后解释癸水为何物。   宁姒已经反应过来, 小脸红红,心里想着她竟将癸水弄到了阿煜哥哥身上!女孩子这样私密的事情,就这样大剌剌地摊开,让宁姒直想缩成一团,或者转身逃走。   “……这就是癸水?可是我的好友说,来葵水会痛呀。”   “有人会疼,有人则不,宁姑娘身子骨好,不疼也是正常的。”   宁姒慢慢点头,心里又生出喜悦来。   这是真的长大了吧?   等她终于消化完这件事,便听见敲门声,顾大夫走过去,回来时手里捧了一叠衣裳。   “公子给你买的,来,快换上。”   姜煜心细,买的衣裳和宁姒身上这件很像,不会叫人胡乱猜测了去。   回家之后宁姒将天癸水至这件事告诉了常氏,常氏立马吩咐丫鬟去后厨煮红糖水来。暖暖甜甜的,宁姒垂着眼小口小口喝,长睫在瓷白小脸上打下一片阴影,看上去实在乖巧漂亮。   常氏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眼神温柔至极。   她家的嘟嘟,真的长大了啊。   当晚常氏坐在宁姒床边,讲了许多需要忌讳的事,直到宁姒睡过去,这才站起来给她掖好被子出门去。   ……   宁姒将此事分享给了去年年底来癸水的兰央。   两个小姑娘都脱了鞋,盘腿坐在软榻上,姿态随意放松。   兰央看了看守在外间的丫鬟,小声对宁姒说,“听说,在以前,来了癸水就可以嫁人生子啦。”   宁姒眨眨眼,“这也太早了吧。”   “嗯,所以从前朝开始,便规定了女子及笄方可出阁。”说到这里,她又神神秘秘,“因为太早圆房生孩子容易出事。”   宁姒轻轻撞她一下,“央央你怎么知道这些,羞死人了。”   “这有什么。我可是有未婚夫的人了。”兰央挺起胸膛,一副骄傲且坦荡的模样。   宁姒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下,问道,“央央,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   兰央却像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托着腮,懒洋洋道,“可我再过两年就出嫁,这么点时间,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喜欢的人?”   宁姒垂下眼,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很突然就闯进你的心里,哪儿会给你时间准备?”   兰央侧过身,戳了戳宁姒脸颊,调侃她,“我们四四有了喜欢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酸了。”   宁姒气道,“好哇,我是担心你,你却在这儿笑我!”作势要咬兰央手指,兰央嬉笑着躲过,随即两人在榻上挠起对方痒痒来,笑声阵阵。   两人闹了一阵,兰央却突然坐起来叹了声气,“四四,我突然有些羡慕你有心上人,就好像有了盼头,总会想,那个人会不会也喜欢自己。或者为他喜为他悲,日子过得像打翻了调味瓶。”   宁姒直直看她,“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了什么话本子?怎得懂这么多?”   “喂,小四四,我都十三了,能不知道这些嘛。”兰央哼了声,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过去说,“我觉得你该把喜欢的人告诉我和晚晚姐。”   “为什么?”   “要是我和晚晚姐不小心喜欢上你喜欢的那个人,怎么办?多伤感情。你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就把这个人列入‘绝对不能碰的人’里头。”   宁姒无意识地抠着床榻,顺着兰央的思路,想象兰央或者谢林晚喜欢姜煜,心里便觉苦涩难堪。   这和嘉明郡主或者哪个不认识的姑娘喜欢姜煜,是不一样的。   “我会告诉你们的。”宁姒这样说。   兰央本是想套话,没想到宁姒真往这边想,倒叫她觉得心疼,也不知那个男子在四四心中占了何等位置。   ……   四月中旬,殿试结束后,礼部当场宣布了三甲排名,赐进士及第、进士以及同进士。   这年的一甲三名十分有看头。状元与探花乃是表兄弟,正直年华,生得又出众,不知多少闺中少女偷偷跑出来瞧热闹。   而榜眼是浙江余杭人,据说也是从小便名声远扬的天才,年仅廿五,听说他家族没落后,不少富贵人家动了心思,想要趁他还未长成时捉婿。   皇上赐宴,于是这一行炙手可热的新科进士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从皇城一路游街至城南的皇家庄园,几乎跨了半个京城。   沿途的围观必不可少,百姓多是喜闻乐见,姑娘们则在绣楼上羞臊推挤,还有顽童嬉戏拍掌,嘴里唱着口水歌。   宁姒与兰央、谢林晚两人约在了一家茶楼,这处雅间正处街角,推开红木窗,可以瞧见东西与南北两条大街,而新科进士的游街路线恰好从北往南,在此处折向东街,因而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   宁姒和兰央难掩激动地凑在窗前,不时看上一眼,就等着游街队伍出现。   而谢林晚则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饮茶,模样淡定。   “别急,现在连乐声都没传来,还早着。”   宁姒呼出一口气,坐下来,捻了块红豆糕,漫不经心地咬着。   看见谢林晚这模样,便扯了扯她的袖口,“晚晚姐姐不期待吗?这回与你干系可大得很呢!状元是你表哥,探花是你堂哥!”   谢林晚微微勾唇笑,“我倒是希望他们俩可以错开三年。”   “嗯?”   “同为一届进士,一状元一探花,一姜家一谢家,一大将军之子、一兵部尚书之子,一翰林修撰、一翰林编修,以后争起来有的好瞧了。”   宁姒拿着糕点不动了,细想之下确实是这样,哪怕姜煜和谢华是嫡亲的表兄弟,但在朝堂上也是竞争对手。   她心下有些担心姜煜,毕竟谢家势力庞大,非姜家可比。大将军虽有本事,却远在边疆鞭长莫及,而谢华却可以在谢家的庇佑下仕途顺畅。   嘴上却说,“谢大公子都二十三四了,阿煜哥哥下月才及冠,他这个状元才叫厉害!”   谢林晚早就知道宁姒亲近姜煜。她对这两个哥哥说不上与谁更亲近,因而听宁姒话中有踩谢华捧姜煜的意思也不生气,只笑着与宁姒说,“大哥这些年也没有虚度光阴,他惯爱结交文士,如今在京城文坛里算是名头响亮的人物。”   宁姒听得很专注,要帮姜煜想法子似的。   兰央也凑过来一起听。   谢林晚将两盏茶推到二人面前,接着道,“而表哥,因为大将军之子的身份,且他自幼文武双全,名声从不弱于大哥,但这些年在外游学,京中提起他的人渐少,风头反被大哥盖了去。”   “可这是阿煜哥哥自己选的……”而且宁姒也相信这几年的游学经历是姜煜人生中的一笔财富,他从各地寄来的信,瞧上去多么意气风发。   谢林晚点头,“因此他以未及弱冠之龄夺得榜首、力压大哥,在京中文坛称得上是一件轰动的大事。想必这之后,他便会名声大噪。”   说话间,远处传来唢呐铜锣声,一路敲敲打打,引得许多坐于家中的人争相出来瞧热闹。   茶楼也骚动了起来,频频有人跑到门外打望。   “来了来了……”   宁姒也拉着兰央凑到窗边。   街角处走出几个身穿暗红色衣袍的乐人,两旁士兵身着铠甲步伐整齐地开路,一列骑着骏马的进士随着队伍缓缓而来。   为首的便是姜煜。   姜煜向来爱穿浅色的衣裳,不爱闹腾不爱出汗,总是一副优雅洁净的模样,这回却换上了一身朱红色绣金纹锦袍,头戴素黑乌纱帽,脚踏金鞍红鬃马,喜庆得像是在迎亲。   但他肤色冷白,眉眼标致,唇角带笑,这样喜庆的穿着在他身上竟十分相宜,显得越发俊俏,连春日的暖阳都毫不吝啬地为他镀上一层暖金的边。   宁姒看得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想到了阿煜哥哥成亲时的模样。   真是好看极了。   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看的人。   ☆、初入翰林【三更】   显然不只她一个人这般想。街边、茶楼、对面的酒楼都喧嚣起来, 其中夹杂着不少姑娘的声音, 还有绣帕鲜花往底下落去。   这样的日子, 就连道路两旁神情肃穆的士兵也不会驱赶她们,不妨碍通行便好。   姜煜身后的榜眼生得也周正清秀,探花谢华更是剑眉利眼、可谓英俊。但少女们的爱慕多是冲着姜煜一人去的。   宁姒本是满心喜意与痴迷地看着,见了这一幕脸上笑意便淡下来。   她再看姜煜, 只恨他为何要笑得这般招人,像是一朵鲜花在尽情招摇、吸引各色蝴蝶与蜜蜂。   阿煜哥哥自己知道他这样笑有多好看吗?知道的话,他是在享受这样的待遇?   宁姒气闷不已。   像是自己发现的宝藏还未想法子弄出来,却叫其他人都知道了,然后任她们挖的挖、掘的掘,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这宝藏不是她的。   兰央只瞧了一小阵便留意起宁姒来,因为宁姒太看重这次新科进士游街了, 完全不像是看热闹的态度。   而兰央先前那副兴奋模样一半是真、一半是装,只为了和宁姒表现一致, 这样宁姒也不会藏着自己的心思。   瞧,她现在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失落, 情绪之高低起伏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四四喜欢的人一定在这里面。   再结合宁姒方才与谢林晚的谈话,对象明显至极。   状元姜煜。   兰央默默叹了口气。   在她心里,宁姒自然是无处不好的,她生得漂亮、性格可爱、家世也出众, 简直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但姜煜确实比宁姒大太多,以至于姜煜高中状元、初入官场,而宁姒仍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青涩少女。   队伍越发近了, 宁姒嘴角已经拉平,怔怔看着那个光彩夺目的状元郎,那么多人为他喝彩为他着迷,而她只是其中一个。   兰央突然伸手,将宁姒攥得紧紧的手帕扯松,宁姒正要去抢,兰央一松手,手帕被春风卷了去。   “央央,你做什么?”   “这么多人扔手帕呢,怕什么。”   “可要是被别人捡了去——”   “哎哎,四四你快看!”   宁姒垂眼一瞧,她那张樱粉色的手帕被一个不知哪儿掉下来的荷包砸中,直接砸进了姜煜怀里。   心漏跳一下。   然后便见姜煜微微低了下头,拿起手帕,大概是见到了帕子上绣的“姒”字,抬眼往周围逡巡了一番。   “四四!四四,他接了!他接了!”兰央好像比宁姒更激动,抓着宁姒的手直摇。   谢林晚若有所思地看了宁姒一眼,接着又看向姜煜。   而宁姒却是呆住了,不知是该出声唤姜煜,还是该蹲下来躲过他的视线。   还未来得及想清,便见姜煜笑着看过来。   他一直带着浅笑,这时嘴角弧度显而易见地真诚起来,连眉梢都微微扬起。日光从他身侧洒过来,瞳色越发清浅,唇瓣是带着甜味的红。   这个笑容越发温暖而令人心动。   这一瞬宁姒几乎忘了掩饰,她直直地看着姜煜,连呼吸都顾不上。   直到姜煜行过茶楼,她仍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却不知姜煜如今面临更猛烈的攻势,因为他方才收了宁姒的手帕,还好生地揣进了怀里。   别人都道有一就有二,但姜煜再也没收过第二条手帕。   喧嚣声远了,只留渐渐散去的百姓。   谢林晚冷不丁开口,“表哥待你不同。”   宁姒大概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心思,于是慢吞吞挪回茶桌,准备接受二人的“审问”。   兰央将她按坐下,“四四,你说过会告诉我们的!快说。”   “咳咳,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宁姒在兰央面前还好,在谢林晚这儿当真有些尴尬,毕竟姜煜是谢林晚的表哥。   谢林晚轻轻搭上宁姒的手,“你小时候就亲近他,没想到几年过去竟成了喜欢。”   宁姒没好意思说她很早就喜欢上姜煜,便默认了谢林晚的说法。   兰央也说,“你以前就跟我说起过他,怪我没留意,这些天猜来猜去都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没什么好说的,可能最后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不想你们跟我一起伤脑筋。”   兰央接道,“我们乐意帮你出主意!你别忘了,晚晚姐还是姜煜他表妹呢,现成的帮手你不要,一个人那儿苦哈哈地追。”   “……没有追。”宁姒捧着茶碗,几乎要将脸埋进去。   谢林晚声线和缓,“先别说了,让她静一下。”   于是三个人默默喝了一会茶,宁姒终于抬起头,便看见兰央和谢林晚一个正吃着糕点,一个轻轻拨弄茶碟,都向她看来。   “好吧我交代。我是喜欢他,但他只当我是一个妹妹,且他就要及冠,说不定很快就与人结亲,我不愿让他尴尬,所以……”   “所以你打算一直瞒着他,再默默退出他的生命?”兰央急吼吼接上,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视宁姒。   “……如果他也喜欢我,我自然不会这么被动。”   谢林晚开口,“因为不想失去他?还是怕伤心?”   宁姒垂眼,“都有。”   谢林晚好笑道,“姒儿,你是他哪门子妹妹?我是他亲表妹,他可曾多瞧我一眼?”   “……”   “我看得出来,他待你是不同的。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单纯一个妹妹式人物,更可能是——重要的人。”谢林晚冷静分析,“表哥是个外热内冷的人,一般人很难走近他。而他待他的表妹族妹,其实都只有表面的亲近而已。”   宁姒愣愣地听着,双颊悄悄染红,心底的小火苗渐渐烧起来。   她也不傻,知道谢林晚说的都是真话。   单看姜煜给他最好的好友宁澈也只写了一封信,就该知道她的三封以及每年的生辰礼,实在算得上特殊待遇。不能说姜煜与她的交情比跟宁澈的更深,而是,姜煜一直对她多有照顾。   他照顾她的情绪,把她当个小女孩宠着,就算是亲妹妹也差不多了。   但宁姒要的是他的爱恋,所以才这般不知足、空落落。   等她回过神来,便见谢林晚正笑着看她。这一刻宁姒很感谢她,因为很多人或许会觉得自己的哥哥待别人更好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但谢林晚没有,她还以这个对比为证,给宁姒打气。   而兰央则回想着话本子里的内容,给宁姒出主意,建议她想法子让姜煜看到自己的优点,扭转在他心中可爱妹妹一般的形象。   “比如说,你要是在他面前哭,千万不能哇哇大哭,要小声抽泣、梨花带雨……”   兰央说得起劲,宁姒却想到十岁时在姜煜面前哭得稀里哗啦脏兮兮的模样。   “还有啊,要表现得成熟懂事,不要让他一直拿你当小孩子……”   宁姒又想到她气恼姜煜一声不吭去游学,一口咬掉了糖人的脑袋,然后赌气地回家;想到她不久前还撒谎让姜煜背了一路,从灯市到姜府。   “对,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兰央瞄了一眼她的胸。   于是宁姒接着脑海里的画面,回想姜煜背她那次。或许阿煜哥哥都没有觉得是背了个女子吧?   她这么平,怎么就大剌剌地趴在他背上了呢?   宁姒捂着脸哀嚎,“央央,你快别说了——”   ……   姜煜自那日起便去了翰林院任职。   新官上任,多是纂修史书、整理政典的繁杂工作,但姜煜是状元,又早有声名,老翰林们愿意提携一把,于是平日里多有提点,偶有鸿儒来讲学,还会领着姜煜课下去见。   而谢华是谢家宗子,这样接近权要的机会不比姜煜少。   倒是榜眼程铮,略有些被忽视。   姜煜游学至余杭时,在当地书院与程铮辩过一回,这才有信中“酣畅淋漓”之语,而后二人约好会试见真章。如今一状元一榜眼。   因此姜煜愿意顺手帮程铮一把,结识人脉时时常会邀请程铮一起去。   谢华见此状况,来与姜煜提过一回,话里话外暗示程铮是外人,更是以后的对手,姜煜这般分享人脉是为养虎为患。   姜煜笑而不语,将谢华气得拂袖而走。   连程铮这样家世不显的榜眼都要这般戒备,生怕他得了好处,那你会怎么想我,表哥?   姜煜看着谢华的背影,心中发出疑问。   ……   此后,谢华见姜煜仍旧与程铮交好,越发气闷,有些不愿搭理姜煜了。   在他看来,程铮才学出众,就算是一流世家的子弟也是重点培养的人物,这样危险的对手,姜煜实在不应再故作慷慨。   且当今圣上有意培养寒门学子,程铮虽是士族,却已没落了,家中亲族简单,正是圣上青睐的那类人才,这样的对手越发不容忽视。三年后散馆考核,若是再被这样出身低微的人压了一头,那真是丢尽脸面。   ……   这日,本是由阁臣为皇上起草的诰敕被送来了翰林院,宁大学士点了姜煜代笔。   才入翰林一月未到就有此殊荣,一时间连谢华都有些眼红。   其实倒没有什么难度,字迹端正、用语得体就行,但毕竟是道圣旨,意义不同。且代笔之人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朝堂上的某些动向。   比如眼前这道诰敕,是“拒申首辅致仕书”,姜煜心中一跳。   申首辅今年刚好六十,是朝廷规定的致仕年纪,但皇上十分器重他,不愿任其致仕,于是给他俸禄翻倍,又加封太傅之衔。   要知道这段时间许多人都在猜测哪位阁臣可以接替申老的首辅之位,连宁大学士都被各方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弄得烦不胜烦。   而这样重要的诰敕,宁大学士却点了姜煜的名。   虽然与之相关的告示与文书必不会少,但这道诰敕已是让初入官场的姜煜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核心消息。   姜煜忍不住想,宁大学士为什么这般栽培他?   就因为他与宁澈交好?   ☆、赐婚风波【一更】   宁姒明显察觉这些天来家中拜访的人多了起来。   先是携礼上门的人被宁大学士拒了, 随后各家的夫人便来寻常氏闲谈。   本是要趁休沐日去找姜煜的, 可家中有客, 便不好再出去。   偶尔听了一两句,好像是申首辅在月前递了封致仕书上去,于是各方猜测不断。   宁姒不爱听这些,但如今姜煜入仕, 她多留意些朝堂消息也好,于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夫人刚扯出话头,常氏便笑着将话题绕到别处去了。   想来不会有确切消息。   宁姒知道,宁大学士早年是申首辅提携上来的,因而曾说申老于他有半师之恩,且十分推崇申老的惠民变法。而内阁中另一位德高望重的严阁老,则在政见上与申老不同, 总别着苗头,要是严老升任首辅, 对宁大学士而言绝非一件好事。   想了想,宁大学士最近吃得香睡得香, 宁姒猜测,应该不是严老升任。   排除掉最有可能升任首辅的严老,那么最后的答案,很可能是申老留任。   毕竟历史上也有大臣屡次上致仕书, 皇上含泪挽留,留下一桩君臣美谈。   宁姒摸了摸自个儿聪明的小脑瓜,觉得该是如此了。   再来, 她上回说要请姜煜吃饭还未兑现,于是在下一个休沐日出府寻他。   ……   “小姐,您有封信。”   宁姒还以为是宁澈寄来的,没想到打开却是一句,“长公主向圣上请赐婚,郡马人选为姜煜。”   谢林晚的字迹,没有署名。   宁姒心中猛跳,又将这句话看了一遍,确定是那个意思了。   长公主,为了她女儿嘉明郡主,向皇上请旨赐婚。   对象是,她的阿煜哥哥。   ……   宁姒身后的两个丫鬟被常氏责令务必跟着宁姒,于是默默跟着,此时看见宁姒脸色惨白,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下一瞬便见宁姒冲出了府门。   “哎,小姐——”   两个丫鬟拎着裙摆跑在后头,“小姐,坐马车啊!”   ……   宁姒捏着信,一路跑到了将军府。   路上的百姓见这个相貌清灵出众的少女这样不顾形象地疾跑,纷纷投了眼神过来。   宁姒顾不上这些人的神色,也看不见沿途的风景,只想快点找到姜煜。   将军府不远,她往常也有走过去的时候。   姜家的门房对她眼熟,不曾拦她,宁姒畅通无阻地进去。   她累得气喘吁吁,急得两颊发红。   而她找到姜煜的时候,姜煜正撑着下巴翻书,身子微斜,悠闲又慵懒。石桌上糕点三两碟,茶杯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宁姒正要张口,却被姜煜抢了去。   “姒儿妹妹先歇会儿再说话。”姜煜见她喘得急,把手边的茶碗推过去,抬手示意她坐下。   不,宁姒等不了。   “阿煜哥哥你听我说。”宁姒深吸一口气,“长公主向圣上请旨,给你和嘉明赐婚!怎么办?!”   “啊……”姜煜略略挑眉,却伸手点了点茶盏边沿,“来,姒儿妹妹喝口茶,唇都干了。”   宁姒蹙起眉头,盯着他,“阿煜哥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也不生气?”   姜煜却只是笑着,动作温和地将宁姒的手拉起来,放在茶杯上,“阿煜哥哥上个休沐日没见到你,就猜今天你兴许会来,便烹茶以待。”   若是平日里宁姒听见这话只觉欣喜,但现下她着急上火得不行,而姜煜却悠哉游哉似乎并未将此当一回事。   宁姒的火气冒出来,站起身睁圆了眼问,“你一点都不生气,当真想娶沈明芳?”   姜煜自上元节后,便没有见过宁姒这般气恼地模样了,在他心里,宁姒是笑着也可爱,生气更加惹人爱。听了宁姒这孩子话一样的质问,便觉好笑,回她,“生什么气,皇上又不可能直接下旨赐婚。”   她沈明芳是郡主,姜煜也不是可欺之辈。   所以姜煜得到了消息,却并未上心,当个笑话听听也罢。   “可是、可是,沈明芳是郡主,是皇上的亲外甥女,你怎么拒绝?怎么才能不影响你……”宁姒语无伦次。   姜煜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听说拒了皇帝的赐婚,都会被穿小鞋……”宁姒垂下眼,沮丧道,“你好不容易考上状元……”   姜煜心头一阵暖意,笑着将宁姒拉到身边,抬头看着她,“姒儿妹妹不必担心这么多,阿煜哥哥没事。”   宁姒垂头丧气站在他身边,自顾自地道,“不,阿煜哥哥你别安慰我,真的,我在话本子上也见过这种事……阿煜哥哥,要不——”   她忽地抬眼,直直与姜煜对视,“要不就说你跟我已经定亲了,所以不能接受赐婚。回头我就跟爹娘通气,在皇上那里绝不会有破绽!”   “……”姜煜怔然,不知不觉与宁姒对视许久,她的眼里满是真诚,仿佛只要能帮到他,影响到自己的婚事也无妨。   要知道如今风气虽较前朝开放些许,但退了亲的女子仍会被人说三道四。   “傻。”姜煜站起身,眼神认真起来,看着宁姒,“姑娘家的亲事,怎能这般儿戏?”   宁姒嘴角一僵。   姜煜却笑容温柔,“阿煜哥哥希望我们姒儿妹妹可以嫁给喜欢的人,而不是将婚事当作一个工具、或者一桩交易,知道吗?姒儿妹妹要幸福。”   宁姒愣愣看着他,鼻中忍不住一酸。   她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啊。   宁姒泪眼朦胧,姜煜的面容渐渐模糊。   “嗯?姒儿妹妹怎么哭了?”姜煜一手捧了她的脸,将她眼角的泪水揩去,“小姑娘哭了就不好看了,像只小兔子。”   宁姒默默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能说喜欢的人是他,这样就会失去他。   “来,告诉阿煜哥哥,为什么这么不愿阿煜哥哥和嘉明郡主定亲?为什么要哭?”   是啊,她这般反常,阿煜哥哥一定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宁姒红着眼眶看姜煜,半晌,抽抽噎噎开口,“因为我……讨厌嘉明郡主!”   因为我……喜欢阿煜哥哥。   宁姒压抑不住,哭得越发伤心,“阿煜哥哥,我好讨厌嘉明郡主……”   阿煜哥哥……我好喜欢你。   “我最讨厌她了……”   我最喜欢你了。   宁姒蹲下来,将头埋进去,单薄的肩背一直颤着。   小姑娘已经好久没有哭成这样了,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点形象都不顾。   姜煜心尖发疼,以为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欺负。   他轻轻搭上宁姒的肩,语调轻柔,眼神却凉凉的,“告诉阿煜哥哥,是不是郡主欺负你了?”   “……”宁姒一听,便打了个哭嗝。   姜煜还当她不敢说,“别怕,说出来,阿煜哥哥帮你拿主意。”   “没有……”宁姒闷闷开口,“没有欺负我。”   姜煜疑惑挑眉。   “她就是……一直看不上我而已。她比我大好几岁,一直拿我当小孩儿。”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姜煜理了理宁姒的额发,“她看不上你,就不和她玩。”   宁姒沉默了一阵,委委屈屈说,“可我长大了啊。小时候看不上也就罢了,我都长大了……”   姜煜实在不明白宁姒为什么非要沈明芳“看上她”,只当是一直受人喜爱的小姑娘突然遇到一个对她不喜的人,心中不适。   他突然想起小姑娘小时候也是这般,误以为宁澈更喜欢谢林晚而非她,哭得伤心极了。大概因为从小被家里人娇养着,没经过多少风雨、遭过什么白眼,这才轻易觉得委屈。   或许有人会觉得娇气,但姜煜觉得没什么不好,好好的小姑娘就该宠着。   待宁姒平复下来,姜煜抬起宁姒的小脸,取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问,“要不要留下用饭?”   宁姒的下巴还搁在姜煜手心,蹭着他摇头,“我要回家了。”   她眼睛都肿了,脸也丢光了,只想快些回去。   姜煜略略点头,看着她的眼里藏着笑意,又怕被她看出来。因为小姑娘现在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眼睛红红睫毛湿湿、小巧的下巴搁在他手里,像只撒娇的猫儿。   ……   宁姒出府时看见了焦灼等待的两个丫鬟,两人见了她立马围上来。   “先回去。”   宁姒往回走,比来时要慢上许多。   路经一家医馆,忽地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宁姒戳了戳身边的茶汤,“你去瞧瞧,刚刚进去的人是不是江师兄。”   茶汤点头,抬步进了医馆,过了一小会儿,出来向宁姒回道,“确实是江公子……小姐,刚刚江公子好像发现我了。”   “没事。”宁姒想起江临初的异样,决定进去一瞧究竟,要是江临初当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是要跟爹爹说一声才好。   进了医馆,只见一个大夫正在给病人把脉,两边各站了一个学徒,而江临初却不知所踪。   “人呢?”宁姒小声嘟囔了一句,四下望了望,屋子最里头有扇门,但她不知外人能不能进去。   犹豫了一阵,正准备询问那个大夫,却见江临初一把推开里头的门,脸色颇有些不耐,大步走出来。   他这个月出了孝期,这些天常穿浅绿衣衫,发上系着墨绿色发带,加之气质温软,整个人显得干净又清新。但眼下却因神情不耐、眼藏戾气,破坏了他身上原本的气质。   江临初一眼扫到了她,一边眉梢抬起,像是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勾起嘴角迈步过来,“这不是宁家的千金小姐,我的好师妹么?”   宁姒毛骨悚然,只觉得,眼前的江临初,像是换了一个人。   ☆、姜煜及冠【二更】   宁姒睁大了眼, 愣愣地看着他走近。   江临初停在她面前, 微微倾身, 笑意凉凉,“下回别再跟踪我了。不然我不保证——”   他凑在宁姒耳边,吐气道,“会不会欺负你。”   宁姒僵在原地, 直到江临初抬步走了才反应过来,她追了几步,冲他喊,“等等,你是谁!”   江临初顿住,转过身来,“怎么, 连师兄都不认得了?”   “不,你不是!”   “嗯?”俊秀少年忽地一笑, 笑容温软腼腆,是他惯常的模样, “我不是江临初,我是谁?”   “……”宁姒想不出来,竟然开始想,江临初平日里那真诚温和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   江临初见她呆愣疑惑的模样, 忽地噗嗤一笑,摇头道,“真不知那个小傻子怎么想的, 一口一个‘宁妹妹’,可把我恶心坏了。”   说到最后,那双精致的凤眼凌厉起来,里头滑过一丝厌恶。   “走了。别跟着我。”江临初转身,走姿随意又潇洒,朝后摆了摆手。   宁姒怔然站立,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江临初则在心里又给宁姒记上了一笔。   三年前因为千金小姐生了一场小风寒,让他再一次被人抛弃。哎呀,他那时,跟小傻子一样,以为老天总算开了眼,又给了他一个家。   三年后,小傻子忐忑不安地来到宁府,千金小姐却用拙劣的借口晾了他一上午。   现在又因为不信任,悄悄跟踪他。   外表再美好,也掩不住她高高在上的虚伪模样。   ……   宁姒回到家中,看见江临初,下意识地颤栗一下。   而江临初还笑着问她,“宁妹妹这是冷么?”他似乎有些不解,因为如今是四月末,正是舒适的时候。   宁姒摇头,问他,“你刚刚在路上看见我了么?”   “呃。”江临初挠挠头,回想了下,“没有。我乘马车回来的,睡了一路呢。”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宁姒抿紧唇,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眼前的江临初分明还穿着方才在医馆门口与她碰见时的衣衫。   “好吧,我就随便一问。”   她觉得,江临初的身体里,好像还住了一个人。   大概那个人觉得她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所以并未刻意隐藏。宁姒确信,那个“江临初”厌恶她,且他的报复已经开始了。   瞧,这样的秘密只让她一个人知晓,却有口道不出。   没有人信,他好得意。   ……   姜煜的及冠之礼渐近。   他的生辰很好记,在五月初十。好笑的是,宁姒在此之前从没有和他一起过生日。   相识四年,他有三年在外游学,他们两人接触最密集的时候是在宁姒十岁十一岁,从盛夏到初春。   难为两人还没有生疏。   姜煜也庆幸。都说小孩子忘性大,三年对他而言不长也不短,对十岁出头的孩子而言,却很可能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还好姒儿妹妹没有忘了他。   五月初十这日,正是休沐的时候。   谢夫人早早将请帖发遍了京城各个有头有脸的人家。   姜煜曾想过等父亲回京后再办冠礼,但谢夫人不愿拖延,要是大将军年底回不成,就叫人瞧了笑话。于是请了兄长谢沉代为操办。   谢沉一口答应下来,隔日便拜访了严老,想请这位德高望重的阁臣为姜煜加冠。   没成想,临到五月初九,严阁老突然身体不适,传话叫谢沉另请高明。   谢沉听了口信脸色发黑,又不好发作,只能再想想还有何人可以做这个宾者。   赞者且不必多管,宾者却要顶顶讲究。姜煜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便不能将就了。   时间这么紧,谢沉可谓焦头烂额。   没想到转机毫无预兆地到来。   姜煜冠礼上的宾者,是申首辅。   不仅如此,申首辅在祝词之外,隐隐透露了要收姜煜为徒的意思。   这叫当日到场的众人惊掉下巴。   申首辅早年也曾收过学生,但学生出师之后却成了宠臣而非纯臣,连严阁老都评价他聪敏有余而风骨不足,申老发现学生巧言令色的一面后也骂过几回,后来便不管了。   最后那学生在一次伴驾中意外去世,而申老却再没有收过学生。   教不严,师之惰。学生的错处,也会平摊到老师身上。人人都道申老收徒的要求会极高极严,后来申老年纪渐长,人们便没有再想过申老收徒了。   姜煜的确优秀又亮眼,但申老收他为徒仍叫人瞠目结舌。   这日宁姒随父母一道来了将军府。   宁大学士与申老说话时,宁姒就在后头瞧。申首辅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的老人家,大概因为操劳过多,头发已经全白了,双眼倒是有神,说话时眼里有从容的笑意。   宁姒知道他是大人物,由他来做这个加冠的宾者,宁姒为姜煜高兴。   加冠席置于四方亭内,四下宾客列席。   这是姜煜的大日子,但他看上去并不紧张。游刃有余从容淡定的模样让这个即将成年的少年郎更显出众。   他换了三身衣裳,幅巾配玄色深衣,儒巾配墨蓝色襕衫,乌纱帽配朱红色翰林官服。   宁姒最为喜欢他穿深衣的模样,因为平日里少见他这般穿着。虽然包裹得严严实实显得正式又端庄,却更觉迷人了。深黑面料、广袖交领,衣摆垂至鞋面,腰带系上后便显腰细腿长,加上敛起笑意的神情,越发清俊肃穆。   真好,这天过后,阿煜哥哥是个大人了。   宁姒暗暗想,只要一年,再等一年,她也会是个大人。   她及笄时姜煜二十一,那时成亲虽然在头婚中算晚的,却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宁姒的梦继续做着,哪怕目前看似遥不可及。   冠礼过后,姜煜可谓名声大噪,比月前夺了状元还要轰动。   毕竟状元每三年都有一个,而申老的学生却更为稀有。   就连姜煜本人都惊讶不已,申老却笑着说,“其实在逸风与我说到你之前,我就关注你了。你或许不知,我与顾西楼也有几分交情。”   姜煜恍然。   “顾西楼最是怕麻烦的人,却在临终之前选了你同行,想必你自有过人之处,且品行不必考校。”申老说到这里,终是叹了声气,眼神伤感,想来他们二人之间不止他口中的“几分交情”。   “年前接到消息,顾西楼已经去了。离京前都不与人好生告别,才学如此精妙,性情却这般孤僻……罢了,各有活法。”   姜煜想起他临行前郑重对顾老夫子行大礼,谢他一年来潜移默化的教诲,虽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   而眼前这位老首辅,也是老态尽显,又一片仁心,与顾老夫子有些相类。   申老拍了拍姜煜的肩膀,“如何,要不要拜我为师?先说好,我年纪大了,离致仕不远,以后在朝堂上能帮到你的不多,只能教你做官、做人,其余的全看你。”   “已经足够了,姜煜……学生知足。”姜煜郑重行礼,“学生拜见老师!”   申老笑起来,将姜煜扶起,“我只带过一个学生,结果不提也罢。我对学生只有一个要求,哪怕你木讷愚笨不堪教诲,都不是大问题。只是不能走歪路,行得端坐得直,学好如何为臣之前先懂得如何为人。”   姜煜沉默一瞬,暗暗警醒自己。哪怕不能做大义君子,也得划出底线来。   不能让申老失望第二次,他已经满头白发了。   ……   宁姒没能与姜煜说上话,走时慢吞吞的。   几天后,谢林晚的舅舅给她寻来一只波斯猫,于是邀了宁姒与兰央二人去谢家玩耍。   那猫儿通体雪白,两只鸳鸯眼儿一蓝一碧,眼神清冷,步态优雅,灵气十足。   兰央一眼便爱上了,双眼黏在猫儿身上不肯移开,直想摸一摸。   谢林晚便笑,“碧蓝不喜人亲近,你当心它抓你。”   兰央不舍地慢慢缩回手,“它叫这个名儿?好吧,它看上去确实不搭理人的样子。”   宁姒忽地开口,“谢夫子家里的狗也是全身雪白的。”   兰央瞥她一眼,“我看不是谢夫子,是你的阿煜哥哥吧。”   宁姒瞪她,颇有“你知道还拆穿”的意思在里头。   谢林晚好笑,“别想着让这两只猫狗一起玩了,听说猫狗性情不合。”   说起姜煜,宁姒便想起来,“晚晚姐姐,那天的信是你写的吧,多谢你了,不然我还不知道呢。”   谢林晚微微勾唇,没有说话。   倒是兰央一脸茫然,“怎么啦?”   宁姒小声与她说,“那个沈明芳,跟她的长公主娘说了,想要阿煜哥哥做她郡马呢!”   兰央愣了愣,突然抚掌,“这不就是话本子里头的刁蛮公主嘛,那她就是活脱脱的刁蛮郡主了!”   谢林晚说,“她从小就喜欢表哥,这么多年都成了执念。”说到这里看向宁姒,“如果姒儿确定了要和表哥……郡主是必须要过的一个坎。”   宁姒心道,何止呢,喜欢阿煜哥哥的人那么多,她能一个个打败么?   最关键的不还是他的喜欢给了谁吗。   但得到他的喜欢,好像比打败沈明芳还要难。   兰央见宁姒沉默,便转移话题,“你们两人不是要去夏至祭天大典上跳舞吗?练得如何了?”   谢林晚捋着碧蓝,“动作早已学好了,这些天都在练习配合。毕竟整整二十人呢。”   宁姒跟着点头,却有些走起神来。这个祭天大典每年都有,她本是没有多少期盼的,但她这些天突然想起,阿煜哥哥是正六品,恰好在观礼官员名单里。   原本当作任务去完成,现在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当天回家的路上,忽地下起雨来。   两个丫鬟都没有带雨具,茶汤便把宁姒拉到一处檐下,茶蕊则打算冲入雨幕为宁姒买雨具去。   “茶蕊,别去了,一起躲躲。”   茶蕊转身,秀眉蹙起,“可是这雨指不定下到何时。”   “没事。”宁姒冲她招手,“快进来。”   茶蕊迟疑地过来避雨。   “说不定晚晚姐姐已经叫人来送雨具了呢。她最是周全的人。”   宁姒正嘀嘀咕咕,眼前突然罩下一片暗影。   “我猜得没错——”宁姒转过头来,说到一半,声音却梗在喉里。   她看着眼前手执天青色油纸伞,身着玄色银纹锦袍的男子,愣住了。   男子伞沿微抬,露出一张笑意温柔俊雅的脸,对踩在台阶上的宁姒伸手,“姒儿妹妹,快下来。”      ☆、夏至祭舞【三更】   初夏的雨依旧淅淅沥沥, 洗去了正午微微升起的燥热。   姜煜逆着天光, 长睫微垂, 笑意温柔。   他对着宁姒的时候向来不懂收敛,总是笑得格外好看。   宁姒转过来正对他,一双眼都亮了些,“阿煜哥哥!”   “来, 别躲这儿了。”他的手仍伸着。   宁姒便将手轻轻搭上去,然后被他握住了。   姜煜牵着宁姒走下台阶,他的随从则递了伞给宁姒的两个丫鬟。   明明也可以给她伞的……却要牵着走。宁姒这般想着,小手却乖乖窝在他手心,嘴角悄悄抿出一个窃喜的小梨涡。   “休沐日为何不找阿煜哥哥?”姜煜侧过脸来垂头看她。   宁姒迟疑了一下,“每次休沐日都去你家,好像不太好。”   “怎么不好?”   “你我两家不是亲戚, 来往得频繁了会引人猜测。”   姜煜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轻轻颤着, “猜测什么?猜,你是我的小未婚妻?”   “!!!”宁姒步子蓦地顿住, 姜煜脚步却没停,险些给摔了。   姜煜停下,稳着宁姒。   此时宁姒正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他,藏在发间的耳尖悄悄红了。   半晌, 宁姒结巴开口,“阿、阿煜哥哥!你说什么呢!”   宁姒想,但凡阿煜哥哥对她有一点男女之意, 就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姜煜笑意敛起,微微有些自责,“姒儿妹妹生气了?下次阿煜哥哥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不、不是。”宁姒把手挣出来,急忙将心思遮掩去,“我都十四了,就算议亲也不会有人说早,才不是小未婚妻!”   她重读了“小”字。   姜煜:“???”   尽管宁姒关注的重点可以说匪夷所思,他却没有笑,因为宁姒看上去并非撒娇。   她争得面红耳赤,当真认真起来,“阿煜哥哥,你什么时候才不拿我当小孩子?”   宁姒先羞后恼,现在又有些伤感无力,短短一瞬,情绪万端。   姜煜执伞立在雨中,周遭雨声滴答,两人之间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与宁姒对视着,发现宁姒看着他的目光专注而用力,里头含着希冀。   像是迫切地等待他的某种认可。   这真是个傻姑娘。   这一仔细瞧,才发现宁姒虽和小时候一样,总穿得粉嫩可爱,但她身量已近成年女子,只是格外纤细些,加之白皙小脸褪去了婴儿肥,乌眼、长睫、红唇,早已有了少女的妍丽。   若他最初认识宁姒时,她是这般模样,他还会拿她当不谙世事的小妹妹么?   不会。   宁姒的心跳声在沉默中格外明显,总觉得会被他听了去。   她知道,阿煜哥哥对她格外亲近的原因,除了他与哥哥的交情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们相识时她还是个小孩子。   阿煜哥哥对小孩子的态度明显比对女子要亲近随意许多。   他对嘉明郡主、魏姑娘、路边对他痴迷驻足的少女,都是一样的笑容,礼貌且疏离,连嘴角的弧度都可以丈量出来似的。   是她占了便宜。   如今她又屡次想要点醒他。   看清楚吧,阿煜哥哥,她早已不是可以随意亲昵的小孩子了。   却不知这样点醒的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失去。   宁姒的两个丫鬟以及姜煜的随从青山都静静等在几步开外,不明白两位主子为何突然不走了。   “姒儿妹妹,等你再长高些,阿煜哥哥就承认你是大孩子。”姜煜重新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宁姒的脑袋。   好像一切回到了原点。   宁姒想不明白。   方才,方才阿煜哥哥分明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   但与此同时,宁姒竟松了一口气。   她竟在害怕着。害怕阿煜哥哥会从随从那里再拿一把伞,递给她,然后各走各的。   生怕他说,既然你不想做小孩子,那我给你大人与大人该保持的距离。   她终究缺乏破而后立的勇气。   到了马车前,姜煜刚要伸出手,却顿住了,笑着与宁姒说,“姒儿妹妹,你先上车,阿煜哥哥给你撑着伞。”   宁姒没注意姜煜微微一动的手,点点头便拎着裙摆上了马车。   这一路两人都比平日里话少些,却不觉尴尬。   他们两人在沙州乘车绕城时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漫长的光阴在沉默中静静流淌,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开口打破沉默。   马车停在宁府,姜煜将宁姒送到了门口,笑着叮嘱,“回去泡个热水澡,喝碗姜汤,省得着了风寒。”   “知道了。”宁姒指了指他微微有些湿润的肩头,“阿煜哥哥也是!”   宁姒转过身,面上的笑容淡下来,终究忍不住想东想西。   总是这样,姜煜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一次反常的反应,让她翻来覆去地琢磨。   她真想再问他一句,冠礼那日后,他有没有看见她送的礼物。一个羊脂白玉雕的玉冠,鲤鱼摆尾的形状,和她今日戴着的荷叶水纹玉簪是一对。   她花了很长时间挑选,也是真的贵,但她并不为姜煜的发冠感到肉疼,反而纠结要不要将这个玉簪也买了。   最后还是耐不住喜欢这成对的意义,鱼与水呢。   她既想被姜煜发现,又害怕他会多问,问她为什么要买一对的玉饰,且含义如此日爱日未。   比他那对手串日爱日未太多,没有辩解的余地。   而姜煜这晚也难得睡得晚些,宁姒含羞带恼的样子时而闪过脑海。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渴望长大?姒儿妹妹需要的是他平视的目光么?   姜煜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才惹得小姑娘忍不住发声,想要纠正他。   大概她这个年纪正是羞耻心最重的时候,以后再要逗她,得千万注意了。   ……   祭天大典如期而至。   朝中六品以上官员悉数在列,主持大典的是年方而立的太子。   日光炙烤,帝后二人坐于玉辂车中遮阴,华盖大张,旌旗微扬。   宁姒等人换好了舞衣,祭祀之舞重在肃穆祥瑞,二十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都换上了深红色十二幅长裙,稍显暴露一些的地方只有抬手时会露出的半截小臂,以及交领处勾勒出的玉颈。   此时小姑娘们正拿手扇着风。   再热,妆也不能融了。   只盼太子殿下的祝词可以短一些,再短一些。   到了上场的时候,小姑娘们步伐齐整又轻灵,踏着叮叮咚咚的编钟声上台。   这群小姑娘俱是还未议亲的大家闺秀,大多十三四的年纪,跳起舞来动作优美却无媚气,在炎炎夏日带来一股凉爽,十分赏心悦目。   鼓乐响起,舞步渐急。   不少跳舞的小姑娘家中长辈就是朝中大臣,此时正在台下观礼,一道道老父亲的眼神慈爱地往台上投去。   宁姒一眼便看见坐于前排的宁大学士,趁着面朝台下的间隙冲他甜甜一笑,长睫一眨,又很快转过身去。   宁大学士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子骄傲感,只觉得台上那么多小丫头,他家的嘟嘟是最乖最漂亮的。   宁姒倒也想找找姜煜在哪儿,但他坐在后排,一时间找不着,跳舞之时也容不得她分心,唯有将祭祀舞跳得再好看些。   希望阿煜哥哥能看到她。   二十个身形相仿的小姑娘一起跳舞,着实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尤其姜煜还坐得远。但宁姒冲台下那一笑,就叫姜煜看到了她。   小姑娘的笑容是最甜的。   浓睫微垂,大大的眼儿弯成月牙,桃瓣般的唇勾起甜蜜的弧度,远远看去就知道她在笑。   舞毕,姑娘们先行下台,之后又是冗长的祝词,太子代上祈求秋报。   祭天大典结束后,姜煜起身离开,却听见一旁的人互相攀谈起来。   “就是宁阁老家的女孩儿!别提了,不久前还将媒人赶了出来。”   姜煜顿住脚步。   “为何?可是那男子家中不体面?”   “哪里,伯府的公子,独苗苗一个。听说是嫌年纪大了,可那吴公子也才十七岁,我本来还想给胞弟留意留意,可我胞弟就快及冠了,想来宁阁老更看不上。罢了罢了。”   听到这里,姜煜难免多看了一眼说话人。   身高不够、长相一般,大约而立的年纪还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   想必胞弟也出众不到哪里去。   配不上姒儿妹妹。   姜煜抬脚走了。   他并不为偷听感到可耻,只默默思忖着,原来已经有人看上姒儿妹妹了么?   怎么会,那么小一姑娘呢。   不论是那个十七岁的吴公子,还是快及冠的侍郎胞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这么多岁,还肖像人家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   姜煜有些气闷,他懂得宁大学士为什么会将媒人赶出去。   可这事倒给姜煜提了醒。   原来姒儿妹妹这个年纪不只有羞耻心,还可能慕少艾,所以那天开玩笑说她是“小未婚妻”才触了她的雷点,气得她脸颊通红。   连十七岁的吴公子都嫌大了,他在姒儿妹妹心里应当算老了吧。   所以才这么生气。   要是只是因为他大了这么多岁才生气,那还算好的,怕就怕姒儿妹妹是有了喜欢的人。   姒儿妹妹喜欢谁?   姜煜把各家的小公子都想了一遍。   年龄在十四以上十七以下。   长相出众的学问不好,家世清贵的样貌不显,打眼一些的如表弟谢容,那也和姒儿妹妹没什么交集。   且谢容文不及谢华,武不及谢繁,也就一张脸儿比他的两位哥哥都要漂亮。   不知不觉,姜煜把京城里的小公子们贬了个遍。   ☆、妒火中烧【一更】   申首辅挑了个吉日, 让姜煜正式拜师, 并赐字“朝晔”。   日以煜乎昼, 月以煜乎夜。朝晔二字既有日光,又含月华。可见申老对姜煜期许颇高。   大暑的时节,长公主邀请京城各家还未定亲的公子小姐前往城南玄湖山庄参加纳凉宴。   长公主府给姜煜送来的请帖尤为不同,是嘉明亲写的, 字迹娟秀,墨香氤氲,但言辞却激烈强硬,还搬出了长公主的名头,好像姜煜不来纳凉宴便是不把长公主放眼里。   姜煜把请帖平放在松木桌案上,身子后倾,往椅背上轻轻一靠。   在此之前他已经婉拒了皇上想要牵红线的意思。今上重才, 待他这个状元加大将军之子还算礼遇,见他不愿也就算了。   可这位正主却还不死心。   姜煜的指尖嗒嗒叩了两下桌案, 准备去赴宴。   玄湖山庄是一处皇家庄园,而玄湖是内城最大的湖, 以湖心岛神似玄龟望月而闻名。山庄冬暖夏凉,确实是纳凉的好去处。?   宁姒也接到了请帖。   一打听,发现接到请帖都是适龄未婚的公子小姐。兰央那样定了亲的姑娘不在邀请之列。   这纳凉宴的意图昭然若揭。   各家的长辈也都喜闻乐见。长公主或许有些私心在里头,但行事还算公允。不然只请了各家才俊前来, 像是给嘉明郡主挑选似的,说不去也不好听。   纳凉宴这日,宁姒换了一身月白小袖衫, 手臂处只有薄薄一层,下身是杏红色长裙,走动间像是将日光穿在身上,颜色这般鲜艳热烈,穿着却轻盈凉爽。   宁姒将姜煜送的那串红玉手珠戴上。红色将她衬得肌肤如雪,莹润若冰玉。   筵席设在玄湖山庄的自雨亭附近,水幕从四方将凉亭笼罩,落在地上溅起冰凉的水花,随后又顺着沟渠汇入玄湖之中。   而自雨亭四角皆放置着冰鉴,冰镇的瓜果凉饮整整齐齐地搁在冰鉴上,不时有侍女从冰鉴中取出瓜果放置在客人的案上。   宁姒在湖边看见了谢林晚,湖风将她浅绿色的裙摆吹得鼓荡。   谢林晚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是宁姒,便笑道,“怎得也来了这僻静之地?”   “晚晚姐姐,我倒要问你,怎得一个人站在这里?”宁姒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这玄湖近看清澈无色,远方却烟波浩渺、无边无际的青碧。谢林晚看着前方,轻声道,“只是觉得乏味。姒儿喜欢热闹,许是体会不到。”   宁姒眨眨眼,“定是这样的场合你去得多了,才觉得乏味!对了,你家里有没有中意哪一家?”说到后头,她压低了声音。   “姒儿,你去过拍卖会吗?”   宁姒不懂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愣愣地点头。   谢林晚嘴角勾着飘渺的笑意,“我觉得,他们好像正在办一场拍卖会。”   不过那个待价而沽的商品,是她。   宁姒疑惑地看她,谢林晚却转移了话题,“今天表哥或许会来,姒儿可以留意一下。”   果然,宁姒立马站直了身子,四下望了望,“没看见他呢……”   与此同时,姜煜正被嘉明郡主拦住了说话。   “煜哥哥,为什么拒绝我?”嘉明昂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哪里不好?家世、品貌、才学,哪一点不好?你要是真能说出什么不好来,我就放你走!”   姜煜弯了弯眸,“所有人都喜欢你?”   “啊?”   “既然你不是人见人爱,那我不喜爱你,岂不正常?”   “……”嘉明睁大了眼,她顺着姜煜的话理解了一下,“你是说,我要到人见人爱的地步,你才会喜欢我?”她委屈得双眼泛红,“煜哥哥,你怎么说这种话?”   “郡主,我没有这个意思。”   嘉明犹带希冀地看他。   “我是说,那么多人不喜欢你,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嘉明怔愣在原地,眼里冒出泪花,愤懑地瞪他,“煜哥哥你变了!你以前还带我玩的!”   “有吗。”姜煜懒懒地挠挠下巴,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应了长辈的要求,带你去马场那次?”   姜煜凉凉笑了笑,“客套而已,别当真。”   嘉明连呼吸都忘了,站在原地看着姜煜,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凉薄无情,和她记忆中那个温柔优雅的公子大相径庭。   “煜哥哥……你真的变了。以前的你温柔知礼、很有风度……”   “你若是别这般死缠烂打,我或许还可以维持一下风度。”   眼见嘉明郡主眼里的痴迷一寸寸崩塌,姜煜下意识地轻轻拨了拨腕上的碧玉手珠,墨绿的色泽衬得他优雅且冷淡,“对了,以后别叫我煜哥哥,很早之前就想说了。”   直到姜煜走了很远,嘉明才看着他的背影哭出声来。   几年的爱慕一朝化为泡影。   她从来没有看清他,她喜欢的是自己的幻想。   嘉明郡主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里还盛着泪水,唇角咬得通红,颇为狼狈。   她不愿被客人们看到,便想着绕道,走僻静小路。   枝叶掩映间却瞧见了人影,嘉明正要离开,却听见那两人的对话。   “姒儿,你手上这串手珠也是表哥送的?”谢林晚笑道,“没想到表哥挑选礼物颇有眼光。”   宁姒笑着转了转手腕,“嗯,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阿煜哥哥说红色衬我。”   嘉明陡然顿住了脚步,锐利的目光从草叶的缝隙间投向宁姒和谢林晚。   她看见那个向来清冷高傲的谢林晚笑得戏谑,“看吧,表哥待你不同,这些年我这个表妹可没收到他的礼物。还是从各地寄来的,当真难得。”   宁姒微微低头,好似在笑。   嘉明想象着那个笑有多甜蜜,只觉刺眼无比,眼眶渐渐通红,又怒又怨,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似的。   她冲出来,睁圆了眼指着宁姒,“原来是你这个贱丫头勾走了煜哥哥!”   宁姒和谢林晚都被突然出现的嘉明吓了一跳。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嘉明不可置信地重复,“为什么是你?!”   宁姒又惊又愣。   嘉明带着哭腔质问,“你凭什么?!”   谢林晚眉头微蹙,将宁姒往身后拉了半步。   这动作一下子刺激到了嘉明,“谢林晚!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拿你当假想敌,你是不是一直当笑话看呢?现在还护着她,你不是最会明哲保身的吗?”   “嘉明你冷静些,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闹起来谁也不好看。”谢林晚的嗓音清冷,却没有浇熄嘉明的怒火。   “你们一个个都喜欢她!”嘉明看见宁姒手腕上那串红得耀目的手珠,又想起姜煜也戴了一串样式相同的碧玉手珠,说话时还下意识地拨弄,想来是戴习惯了。   姜煜为什么送宁姒手珠?为什么还成双成对?为什么常常戴着?   为什么宁姒可以喊他“阿煜哥哥”?   嘉明被妒火炙烤。   只觉得姜煜待她十分不公,话语刻薄至极,却待另一个人表里如一的温柔。   “谢林晚,你让开。”嘉明的声音稍微冷静下来,神情却更为阴郁可怖。   谢林晚不动,将宁姒牢牢护在身后。   宁姒却从她身后站出来,直视嘉明,“你要做什么?”   “你告诉我,你哪一点比我好。”   “……”   “说啊!”嘉明走近一步,逼视宁姒。   “哦,阿煜哥哥拒绝你了?”宁姒恍然。   嘉明恨恨地看着宁姒。   “他拒绝了你,你就来找我发火?”宁姒的语调微微嘲讽,“郡主,臣女也不是可以随意拿捏欺侮之人,请你三思而后行。”   嘉明怒火愈盛,脚步却滞了一下。   宁姒伸出胳膊来,薄薄的夏衫轻柔地勾勒出手臂的轮廓,“臣女这身上但凡有一点伤痕,也要到御前去讨个公道回来。”   嘉明眼见着宁姒粉唇一张一阖,薄衫微微下滑,露出小半截玉臂,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之前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宁姒确实出落得极为漂亮,是她一直没放在眼里而已。   “晚晚姐姐,我们走吧。让郡主冷静一下。”说完挽上谢林晚,转身就要走。   嘉明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当真动手打骂宁姒。   只是那串红玉手珠着实刺眼,刺得她眼睛生疼。   嘉明几步上前,一把将宁姒腕上的手串捋下来,嘴里恶狠狠道,“我不伤你,但一串手珠我还赔得起!”   话音刚落,她将手里的手珠往湖里一扔,“噗通”一声,手珠没入湖中。   一切都发生在宁姒始料未及的时间里。   她愣愣地看着手珠掉进湖中的位置,那里还有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嘉明正要从荷包里取出银票扔在宁姒脸上,却又听“噗通”一声。   宁姒跳进了水里。   “姒儿!”谢林晚追了几步,却没拦住。   她不会凫水,又急又气,转过头来冲嘉明大喊,声音少见地失了冷静,“快去喊人啊,救人!”   嘉明几乎不敢相信眼下发生的事。   哪里会有人为了一串珠子就往水里跳呢?   “啊、啊,对,救人。”嘉明心慌意乱地找人,却发现自己走错了,人群聚集处不在这个方向。   而谢林晚正蹲在湖边冲水波搅动处喊话,“姒儿,别找了,快出来!”   “首饰哪儿有人重要,姒儿我们不找了!姒儿,你出来换口气也好……”   湖水渐渐平静,谢林晚急得快哭,她只盼着有人来,快一点来。   嘉明去了多久?好像很久了?   嘉明难道会故意拖延时间吗?她当真恶毒至此么?   谢林晚准备在宁姒落水处做个记号,自己也去寻人。   ☆、姜煜救人【二更】   而嘉明正慌不择路地找人。   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嘉明刹不住脚直直撞过去, 那人却眼疾手快地拦住她。   “快, 快救人!”嘉明焦急地拉住那人的袖角,“宁姒她……”   那人本是要拂袖而去的,听见这话顿住脚步,“宁姒怎么了?”   嘉明抬头, 眼前这人竟是姜煜。   他眉头蹙起,惯常微勾的嘴角已然绷紧。   原本看她的眼神总有些轻飘飘,如今却这般用力地紧盯她,恨不得盯出个答案来。   他真的很在乎宁姒啊。   嘉明虽嫉妒宁姒,可从不曾想过害她性命。但她不希望救宁姒的人是姜煜。   谁都好,不能是姜煜。   因而嘉明迟疑了。   “说。”   他长眉一压,语气难得的强硬, 浑身的气场散发出来,竟将嘉明震住了。   “她、她落水了……”   “带我去, 快!”   嘉明抿紧了唇,还是小跑着将姜煜带过去。   姜煜很快到了湖边, 见谢林晚正用发簪往湖边的泥地里刻画。   “晚晚,守着这里,莫叫别人过来了。”姜煜之丢下一句话便跳下了水。   谢林晚才反应过来有人来救,下一瞬已经不见人影。   她转过头来看嘉明。   嘉明别开眼, “别看我,我也不想找他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嘉明突然闷声开口, “真是个疯子。不就一串手珠……”   谢林晚面无表情接话,“不理解?难怪表哥不喜欢你。”   “你!”   ……   湖水还算清澈,姜煜划动手臂往下钻,看见湖水深处,一抹火焰色微微飘荡,于是朝着水波处游去。   他找到宁姒的时候,她正在水下挣扎,周遭水草飘舞,大概是被缠住了。   听见动静,宁姒转头看他一眼,随即安心地闭上眼。   “……”姜煜快速游到她身边,将她身边的水草拨开,正要抱着她往上浮,却有一股阻力从下传来。   姜煜仔细一瞧,宁姒手里捏着什么东西,繁杂的水草缠绕着在她手心。   他握住她的拳头,想要将她攥住的东西取出来。   但她虽短暂地昏迷过去,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姜煜拨拉几下水草,寻了最薄弱之处,一把将水草扯断。   阻力顿消,姜煜抱着宁姒往水上浮。   岸上仍旧只有嘉明和谢林晚两个人,不曾有其他人来。   姜煜稍松一口气,横抱着宁姒走上岸,将她平放在空地上。   夏衫本就薄,又被水浸湿,姜煜和宁姒二人的衣衫都紧紧贴在身体上,轮廓尽显。嘉明和谢林晚二人很快别过眼去。   “表哥,我去远一点的地方望风。”谢林晚说着,将嘉明一并拉上。   姜煜紧紧盯着宁姒。   她面色尚可,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伸手轻轻拍了拍宁姒的脸,姜煜喊道,“姒儿妹妹?姒儿?”   她没动静。   姜煜给她按了两下胸口,并没有湖水吐出来。   听她呼吸,竟是和缓的。   看来不是呛水了。   姜煜抚了抚宁姒湿答答的鬓发,托起她的头,轻轻搁在腿上,抬眼对谢林晚说,“姒儿妹妹力竭昏迷了,没有大碍。晚晚能不能给她寻一套衣裳?”   “好。”谢林晚很快离开了。   只剩下嘉明面对姜煜二人,嘉明没忍住,问他,“你就不问怎么回事?”   姜煜垂着眼,用手帕擦着宁姒面上的水渍,语调冰凉,“若非郡主推她下水,难道她还能自己跳进去?”   “!!!”嘉明瞪圆了眼,“可她就是自己跳下去的啊!”   姜煜没有接话,好似不屑与她争辩,尤其在这件显而易见的事上。   “……”嘉明憋屈得不行,“她就是自己跳下去的!莫名其妙!为了一串手珠!”   姜煜抬眼看她。   嘉明说得起劲,“是你送的?那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有你一半原因!”   “闭嘴。”   “你……”   而姜煜的视线已经落到了宁姒紧紧攥着的手心。   几缕水草从她的指缝冒出来。   姜煜伸手包住她的拳头,轻轻揉了揉,宁姒仍旧紧紧蜷着手,好似生怕把手心里的东西弄丢了。   原来她这般珍惜那串手珠,他先前还以为她不喜欢。   姜煜说不出此刻什么感受,只觉得胸腔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他绕过宁姒腋下,将她拥住,轻声叹道,“傻丫头。”   嘉明神情别扭地在一旁看着,终是忍不住酸溜溜问,“你……喜欢她?所以才不喜欢我?”   姜煜没答她。   “你说呀,起码给我一个答案吧。”   “郡主,你能想到的只有喜欢不喜欢这种事?”   “可宁姒她也……”   嘉明正要说宁姒还不是一样喜欢他,却被刚赶过来的谢林晚打断。   “表哥,衣裳备好了,还有你的,快去换了吧。”   嘉明幽怨地看谢林晚一眼。   姜煜将宁姒抱起来,“晚晚你也跟着。”   没叫嘉明,但嘉明仍旧缀了上去。   寻了一间空厢房,侍女见了嘉明,出声询问也不曾,就向众人行礼,随即开门让行。   姜煜褪下湿透的衣衫,将谢林晚准备的那一套换上。而宁姒则在隔壁由谢林晚帮忙换衣。   宁姒渐渐有了意识,睁眼见到谢林晚,开口问,“晚晚姐姐,是你救了我?”   宁姒依稀记得闭上眼之前看见的是姜煜,如今看来是幻觉了。   “不是,是表哥。”谢林晚看她一眼,“我不会凫水,看来是该学了,不然你再这样我可真没办法。”   宁姒长睫忽闪,可怜兮兮道,“我错了,晚晚姐姐……”十分温软可爱,叫人说不出苛责的话来。   “既然醒了,自己穿衣裳。”   “嗷。”宁姒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怪叫一声抱住自己,“晚晚姐姐你把我看光啦,不公平,我也想看你!”   “一边去。”   宁姒笑着披上衣裳,侧过脸来,边穿边解释,“晚晚姐姐,我就是太在乎那串手珠了嘛,毕竟是阿煜哥哥送的,要是其他东西掉了我才不会这样冲动。你就原谅我这一回?”   谢林晚直看她,看得宁姒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这才听谢林晚微微笑了笑,语调轻柔道,“忘了告诉你,表哥就在隔壁,一道墙的距离。”   “!!!”宁姒睁大了眼。   谢林晚很坏心地喊了声,“表哥?”   宁姒便听隔壁传来一声,“什么事。”   “……”宁姒立马羞得蜷成一团,衣裳也不好好穿了。   “哦,姒儿她醒了。”   姜煜“嗯”了声,“我听见动静了。”   宁姒小声问谢林晚,“阿煜哥哥不会都听见了吧!”   谢林晚勾唇笑,不答她。   这时姜煜发声问,“姒儿妹妹,你有没有不舒服?”   宁姒立马放大了声音,“没有!谢谢阿煜哥哥。”   门外等着的嘉明没好气地喊了声,“你们能不能先出来再说话啊!”   ……   衣裳穿好,宁姒出门看见了姜煜,他的长发湿润,此时被他放下来,披散在背后,整个人比墨发齐整束着时显柔和。   “来,姒儿妹妹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姜煜伸手将宁姒招过去。   宁姒乖乖走了几步。   “鼻子塞不塞?”   宁姒摇头。   “胸口闷不闷?”   宁姒又摇头。   谢林晚默默移开眼,小声道,“表哥你又不是大夫。”   姜煜问侍女取了一条干帕子,抽了宁姒的发簪,给她松了发,随后力道轻柔地给她擦干头发,还细心地擦了耳朵,“这里进水没有?”   宁姒抿抿唇,看了姜煜一眼,“没有……”   一旁的谢林晚忍不住笑出声。   嘉明则站在门口,不服气地说,“明明可以叫我们给她擦头发,偏要自己来,还说不是喜欢她!”   宁姒愣愣地看姜煜,心里热乎乎。   他的神情不是被戳穿的尴尬局促,而是有些不耐和莫名,又很快压下去。   宁姒的心悄悄往下落了一截。   她就说,阿煜哥哥怎么就喜欢她了。   以前他就帮她擦过头发,也梳过发髻,只是那时候她只有十岁出头。   他一定是习惯了,还将她当小时候呢。   好烦,就不该给她希望。   ……   姜煜没有留下来参加纳凉宴。   他已经很凉快了,泡了个玄湖澡。   等头发干爽,他便把长发束起来,又吩咐侍女给宁姒梳了飞仙髻。   他只会扎两个团子,这样稍稍复杂一些的样式只能假他人之手。   他领着宁姒出了山庄,在城南找了家酒楼。   点好了菜,姜煜问宁姒,“你的丫鬟呢,那两个茶……”   “是茶汤和茶蕊!高一些的那个是茶蕊,脸圆圆的是茶汤!”   姜煜笑笑,“阿煜哥哥记不住。那她们怎么不跟着你?”   宁姒两只手乖乖搁在桌上,“上次去你家里哭了一场,她们就告诉了我爹娘。别提了,那就不是我的丫鬟,是我爹娘的!”   姜煜觉得好笑,“你爹娘是关心你,不是监视,你不必这般反感。”   宁姒一噎,怎好跟他说她不是反感被监视,而是害怕爹娘知道了她喜欢阿煜哥哥这件事。   只好沉默地点头。   “以后还是要带着人,不然就像今天,人落水里了还要四处找人相救。”   “我带了另外两个丫鬟,见她们面相老实,应当不懂得告状。叫她们在马车里等着,也许现在还在马车里呢。”   姜煜便道,“吃饱了再和她们一道回去。”   “嗯。”宁姒垂着眼,轻轻拨弄着茶具。   菜还没上,姜煜又问,“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串珠子?”   宁姒呼吸一窒,心道终于来了。      ☆、来算个账【三更】   “阿煜哥哥, 你不是来救我了嘛……”宁姒弱声开口。   姜煜不为所动, “我不会每一次都到。说吧, 为什么为了一串手珠跳下水?”   看来这个问题躲不掉了。   “……因为我很喜欢它。”   姜煜嘴角微扯,“喜欢还能再买。”   宁姒深吸一口气,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若是不答好,阿煜哥哥会生气。   “阿煜哥哥……我会凫水的。”   说到这个, 姜煜才真的气笑了,“你会水,那怎么晕过去了?”   “因为水草……”   “水草缠着那串珠子,你解了多久?为什么不肯松手?一串珠子和你的命,哪个更重要?”   宁姒张口,却不知怎么说。   她感受到姜煜确实有些生气了。   他或许一直憋着,就是想找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与她算账。   不管怎样, 他总是给她留着颜面的。   “阿煜哥哥,你看见我送给你的玉冠了吗?”   姜煜扫她一眼, “别转移话题。”   “不是,我是想说, 如果我送你的玉冠掉进了水里,你会下去捡吗?”   姜煜愣住,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声道, “如果危及性命,我不会。”   最后三个字说得缓慢且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刻进宁姒心里, 生疼。   “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姜煜的目光冷静,语气笃定。   宁姒脑袋微微歪着,就这么看着他,“阿煜哥哥你看,我只是重视你送的东西而已,你何必这样生气?就因为你觉得不值得?”   她认真地凝视他,直到眼里渐渐蓄起泪水。   “我不要你这样的重视,我要你平平安安,懂吗?”姜煜从座椅上站起来,手臂撑着桌案,身子前倾。   这是很有压迫感的姿势,他急切地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关心。   他很少做这样有失风度的动作。   宁姒眨眨眼,将泪珠眨落了。   “姒儿妹妹你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一下,要是有人为了你送的礼物差点丢了性命,你是何心情?”   宁姒就懂了,是愧疚和重如枷锁的心理负担。   话本子里感天动地的情节不会出现,在现实里这样幼稚冲动的珍惜,只会给他带来负担。   她开始觉得自己可笑。   宁姒抿了抿唇,“对不起……”   “阿煜哥哥对不起……是我错了……”   她带着哭腔,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姜煜咬紧了牙关,忍耐着想要哄她的冲动,面上却不显,冷声道,“下次还冒险吗?”   “不冒险了……”   “是礼物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性命……命……嗝。”宁姒抽抽噎噎,最后打了个哭嗝。   她尴尬得脸红,抬起泪眼看姜煜。   姜煜没有笑,宁姒既松了一口气,又吊着一颗胆。   看来他这次气得狠了。   “过来。”   宁姒疑惑地看他。   姜煜放缓了嗓音,“姒儿妹妹,来。”   宁姒慢吞吞站起来,走过去。   姜煜伸出双臂拥她入怀,“阿煜哥哥抱,不哭了啊。”   一瞬间,宁姒的泪水再度决堤。   就好像小时候,要是没人哄也就罢了,若有人无比耐心温柔地又劝又哄,她一定哭得更凶。   将所有的憋屈全都释放出来似的。   委屈中还带着撒娇的意味。   就要哭得伤心极了,让人知道该好好疼她哄她。   宁姒伸手抱紧了姜煜,哭得肩膀直颤。   姜煜不凶的时候当真耐心,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宁姒将泪水全擦在了姜煜的衣襟上,惩罚似的。   姜煜好笑地抚了抚胸口乱七八糟的痕迹。   侍者端了菜进来,见两人黏黏糊糊的模样不敢多看,倒是姜煜有些微不自在,将宁姒推开了些,“来,吃点东西,折腾这么长时间,也该饿了。”   菜品一道一道上来,宁姒执箸,却不急着开吃,她眨眨眼道,“阿煜哥哥,今天我请客吧!”   姜煜不明所以地看她。   “我不是说过要请你吃一顿饭嘛。”她的眼眶犹红,长睫上星点水汽,看上去可怜兮兮,却还记着要请他吃饭呢。   姜煜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   他含笑看了一眼宁姒,是越发觉得她傻乎乎了。   “姒儿妹妹,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荷包和湿衣裳都放在山庄脚下的马车里。所以你现在应当身无分文。”   “啊……”宁姒摸了摸身上,“真的没有……”   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想请客吃饭但是没带钱。   宁姒悄悄凑了个脑袋过去,小声问,“那阿煜哥哥你带钱了没有啊?”   姜煜憋笑,逗她道,“我才发现没带钱,要不我们吃完了赶紧走人?”   宁姒盯了姜煜一会儿,一手托着腮,“假的吧?”   “不骗你。”   “假的。”   “真的。”   宁姒忽地想起姜煜确实说过他不会骗她。   又看了一眼姜煜,宁姒坐直身子,筷子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吃。   姜煜给她夹了菜,“来,吃吧。大不了赊个帐。”   宁姒摇摇头,“你都做官啦,不能留下不好听的名声。要不等会儿你先走,我来赊账?”   姜煜愣了一刹那,伸手揉了一把宁姒的脑袋,“别,我怕店家把你扣下来洗盘子。”   “那怎么办?”宁姒睁大了眼,好似颇为忧心他们的处境。   她从小就是聪明的孩子,却被这样拙劣的谎言蒙住了眼,不外乎因为信任他。   姜煜想起几年前他牵着小姑娘的手,哄她说,阿煜哥哥不会骗她。   心里叹了一口气,姜煜突然自责起来。   他确实不该骗宁姒,哪怕这是个玩笑。   既然宁姒当真了,他就圆下去,不能在小姑娘那里失信。   于是姜煜放着荷包里的银子不用,把他腰间的玉佩抵了。   那掌柜的还担心他拿了以假乱真的玉佩骗饭钱,于是跑了三条街,找了家当铺,这才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上等好玉。   掌柜心道这男子长得人模人样,莫不是个傻子吧。   有这玉佩,得吃多少顿好的呀。   姜煜却松了一口气,与如释重负的宁姒一道走出了酒楼。   两人慢悠悠晃到玄湖山庄附近,姜煜让宁姒上了将军府的马车,而宁府的马车则在后头跟着。   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宁府,宁姒掀开车帘往外一瞧,江临初正从门口出来,抱着三两本书,不知要往何处去。   江临初看见宁姒,朝着她笑了笑,“宁妹妹怎不多玩一会儿?”   宁姒见他是正常的模样,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出了点状况,就提前回来了。”   江临初好似在犹豫该不该问是何状况,再一看现在是在府门口,或许有些事不合适说,便作罢,笑道,“我还书去,宁妹妹进去吧。”   宁姒点头。   这时姜煜从马车上下来,看了一眼江临初。   江临初略微愕然,很快反应过来,“这位是姜公子吧,今年的状元郎,久仰大名。”   姜煜微微勾唇,“宁伯伯的学生?”   “正是在下。”   这时宁姒拎着裙摆下马车,姜煜习惯性地伸手扶。   江临初又多看了姜煜一眼,随即告辞,“在下有事在身,就不陪姜公子了。”又对宁姒说,“宁妹妹,回府见。”   他转身走了。   姜煜微微眯眼。他听说过这个人,对江临初的经历也了解一二。   据说是被河西郡王弃在京城,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舅家,但舅家似乎并不仁慈,街坊邻居称舅家对这对母子态度十分轻慢嫌弃。少年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中艰难成长。   直至江临初母亲去世,舅家烧纸一时不慎,大火带去了舅家全部人的性命,只留下这个在火中绝望等待的少年。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   本以为有这样经历的人多少有些阴郁寡言,没想到是个干净有礼的少年。   宁姒进府后,姜煜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上,不断回想方才那次会面。   不知为何有些在意。   是哪里不对劲?   姜煜忽地留意到,宁姒面对江临初的第一反应,竟是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他。   只凭这一个细节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但已经足可看出宁姒至少是在意这个江临初的,以至于有些如临大敌的意味。   可随后与江临初的对话却平和友好,看得出不是敌对的关系。   姜煜伸手往案上一摸索,茶壶空了,只好作罢。   心里却冒出一个猜测来。   姒儿妹妹,莫不是喜欢那个江临初吧?   面对心喜之人的紧张与不自在,对话时又强作镇定,姒儿妹妹好像都有。而且那个江临初虽身世坎坷,但眼神干净如初,长相也俊秀出众,确实比寻常的京城少年郎难得些。   他想起那次开玩笑说宁姒是他的“小未婚妻”时,宁姒反应那般激烈,终于弄明白了原委,心情却并不愉悦。   那个小没良心的。   ……   翌日,宁姒听说了一个传闻。   嘉明郡主在纳凉宴上将新科状元郎姜煜堵在了湖边,求爱不成恼羞成怒,将可怜的状元郎推下了湖。还好我们的状元郎水性不错,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有目击者称,确实见到了姜煜湿着头发的模样,走时与来时不是一身衣裳。   “……”宁姒无语又好笑,心道这肯定是姜煜的手笔。给了嘉明一个教训之余,又将宁姒摘得干干净净。   他才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他记仇得很。   这么想着,宁姒却笑得甜滋滋。   明天的三更会晚一点发出,23点吧   ☆、宁澈回京【一更】   隔日, 宁姒坐上马车出门, 临走前还吩咐车夫将府徽挂在马车上。   马车在昨日用饭的酒楼前停下。   宁姒掀开车帘, 踩着小凳下车,走进酒楼时见掌柜正在拨算盘。   掌柜抬头望她一眼,立马堆笑道,“这不是昨日的贵客嘛, 要上二楼吗?这就给您订座。”   “掌柜的,我今日来赎回昨日抵押的玉佩。”   掌柜一听,脸色微变。   早知如此,他应该当作不识得这位客人。   那块玉佩可比一顿饭钱贵多了。   他为难道,“可你们昨日已经抵了……”   “昨日忘带银钱,那块玉佩权当押在你们店里。今日带了银钱,应该能赎回来吧?”   宁姒俏生生立在门口, 掌柜的往门外一瞄,一辆古朴大方的四驾马车稳稳当当地停着。马车上挂着宁府的府徽。   宁家是京城老牌世家, 虽不比谢氏底蕴深厚,也是经久不衰, 曾有三代同朝为官的美谈,而且,如今宁家可是出了一位阁臣。   掌柜忍着心疼,笑道, “自然是可以的,本就是一顿饭钱的事儿,还劳您跑这一趟。都怪这几个没眼色。”   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身边小二的脑袋, “还不快去取玉佩!”   等来玉佩,掌柜双手递给宁姒,宁姒则将银钱给他。   这是块墨玉,其上有祥云仙鹤的浮雕,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宁姒便想起姜煜那日的发冠也是墨玉。   若他腰间佩了一块白玉,他是不是就会戴她送的羊脂白玉冠?   宁姒轻哼一声,突然不是很想把玉佩还他了。   不急着回府,宁姒又跑了一趟谢家。   宁姒知道谢林晚确实如嘉明所说,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从日常相处中便知道,她身上缺乏兰央那种冲动的傻劲儿,行事之前往往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昨日她还是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   这一点宁姒十分感念。   宁姒在谢林晚的小院子里见到了她,她正靠在美人椅上看书,碧蓝懒懒地蜷在她身边。   看上去愉悦又清闲。   走近了却发现,碧蓝一只前腿缠了一层层的绷带,神情恹恹。   “晚晚姐姐,碧蓝这是怎么了?”   谢林晚垂眼看着碧蓝,摸摸猫儿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跑错了院子,被人打折了腿。”   “啊?!”宁姒大惊,“你家里还有谁能打你的猫?”   谢林晚哼笑一声,“还能有谁,那个既蠢且毒的庶弟。见了我的碧蓝,就要拔它胡须,被挠了一爪,恼怒之下就抄起棍子打。”   “我赶到的时候它的腿已经折了。”   谢林晚想起昨天回家看到的场景,指尖发颤。   “真可恶!你爹爹娘亲呢,有没有好生教训他?!”宁姒听得气愤不已,再看碧蓝跟蔫了似的,心里十分不舒服。   “父亲说,不过是只畜生,就是死了也能再买一只。”谢林晚笑了笑,笑容冷嘲,“我就在想,我那个好弟弟要是死了,他也能再生一个啊。”   宁姒猜想谢林晚是气得狠了,平日里她根本不会说这般直白的话。   “晚晚姐姐,我们想个办法教训教训你弟弟吧。”宁姒凑过去小声道,“你爹不教训,我们就自己教训,总要叫他知道疼。”   谢林晚好笑,点着宁姒额头道,“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不过这事姒儿不必管。”   宁姒不知道谢林晚这是什么意思,只见她微微勾着唇,“我要用最公平的方式。”   一月后,谢林晚那个庶弟与友人在郊外骑马,从马背上坠下,折了一条腿,要修养半年才能好。   宁姒这才理解什么叫“最公平的方式”。   谢林晚整整忍了一个月才动手,料想她的家人也想不到祸事的背后竟是为一只猫儿报仇。   事实如此,谢家二房忙得团团转,谢清处理好儿子的事情之后坐下来细想了下,确实觉得事有蹊跷,府里的下人也闲嘴说小公子这是糟了报应。   小公子脾性暴躁乖戾,不知打死了多少野猫野狗,连大小姐的猫儿也被打折了腿。如今终于报应到自个儿身上。   谢清难免想到谢林晚身上去,但谢林晚最是乖顺懂事,且碧蓝不过是一只畜生,谢林晚怎么可能因为碧蓝报复亲弟。   他很快将这荒诞的想法抛至脑后。   ……   入秋之际,西北大军班师回朝。   留驻五万,其余十来万士兵皆驻扎在京郊大营。   姜大将军带领一众将士亲兵,队列齐整地自城西延平门而入,沿途围观者众,比状元游街时的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每大将军回京,便意味着家国太平,意味着又一西域邦国对大周俯首称臣。   姜淮身披银甲,眉眼锋利,目不斜视地骑着骏马从闹市中缓驰而过。   身后的小将们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与感怀,与周遭百姓们点头示意。随行的亲兵步伐整齐,他们是银甲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虽只有百余人,却让人感受到了战场的杀伐与边塞的寒凉。   百姓的目光充满景仰地望向姜大将军,这是他们心中的战神,他们惧怕那个充满血与火的战场,却又对那里的传说向往至极。   且今上胸怀宽广,不曾介意民间对姜淮的传颂,今上认为,百姓对姜淮全心信赖、对申老感恩戴德,是朝廷的成功之处。   是以勾栏瓦肆之中,总少不了大将军的一场场战役。   而年轻的姑娘们却将目光投向了马上的年轻小将。   他们中许多人还未曾娶妻便上了战场,几年下来,亲事便耽搁了,着急之下说不准好事便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其中两位年轻小将颇为亮眼。   战马神骏,披风猎猎,人也风姿不凡。   行在道路左侧的小将修眉俊眼,腰窄腿长,时而往人群中逡巡一番,好似在寻人。   右侧的小将脸上挂着略显腼腆的笑容,好似对这些炽烈的目光颇为不自在。   姜煜站在茶楼的窗前,眼带笑意地看着这一行队伍。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他在人群中和这群百姓一起迎接他的大将军父亲。   他很想告诉左右,眼前的大将军是他的爹爹,用最骄傲的语调。   可爹爹已经两年未归家,他真怕爹爹认不出来他,平白闹了笑话。   没想到,下一瞬大将军的骏马便停在他面前,那个高大英武的男子大笑着将他抱上马,让他抓好缰绳。   “我们的小男子汉,马儿要出发咯!”姜淮笑得欢畅。   随后姜煜便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以居高临下的视角感受爹爹受到的一切赞誉与欢迎。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大将军之子的身份给他带来的虚荣感。   姜煜晃神了一刹,又将目光移到姜淮身后,那是宁澈与谢繁。   看来这二人颇得父亲重用。   宁澈高了些,也黑了些,眉眼轮廓越发深邃,是个英俊的男子了。   “哥哥!”   宁姒站在一处石板上,两旁的丫鬟将她簇拥着,免得她被人群挤了去。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中。   “哥哥!”宁姒冲宁澈挥手,看着那个日光下耀眼非常的哥哥,宁姒胸中盈满骄傲。   或许是怕冲撞百姓,队伍非常缓慢。   缓慢到宁澈可以不必停马,便俯身将宁姒抱了上来。   宁姒惊叫一声,“哥哥,你怎么把我弄上来了……”   宁澈将缰绳递给她,“来,抓好。”   周遭的百姓还以为这位英俊的小将抱了个小媳妇上马,瞬间起哄起来。宁澈哈哈笑着,口中道,“这是家妹,家妹。”   宁姒陡然收到这么多目光,不自在地把脸侧过去,埋进宁澈胸前,“哥哥,快放我下去!”   “不放,三年不见,也不见你想我。”   “不想!你还说你英俊好多,我瞧着和以前一样,一脸傻气!”   宁澈气得把宁姒埋在她胸前的脸揪出来。   “对了……哥哥,你看我变化大不大?”宁姒笑着看向宁澈,眼里藏着点儿得意。   她抽条之后,高了不少,也瘦了好多,这是很拿得出手的成效。过年的时候她也转着圈圈向舅舅得瑟呢。   “行了行了,你三封信就有两封会说你瘦了,我早就想象了好多遍。”   “是不是比你想得还要苗条?”   宁澈说,“是是是,险些认不出来,行了吧。”   “瞎说,你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看的你丫鬟,她们跟以前一个样。”   说到这个宁姒噗嗤一笑,“哥哥,我们把丫鬟丢下了。”   “她们自会回去,对了,爹娘在府上?怎得没一起来?”   “对呀,爹娘等着你回家挨打呢!”   宁澈眼神一滞,“不,不会吧……”又问,“你回京时挨打没?”   宁姒垂眼,留了个可怜兮兮的侧脸给他,“哥哥,可疼呢,你可得补偿我……”   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   三年未曾谋面,本应有些生疏的,可兄妹俩三言两语下来又和以前一般熟稔。   或许是宁澈这个见面礼太特别,让宁姒惊慌之余,却从心底感受到快乐。   她从十一岁起,便没有人将她抱在马上了。   她已经学会骑马,但她仍旧最喜爱坐在人前,感受迎面而来的风,还有身后人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在哥哥眼里,她永远是小女孩,所以未曾避讳。   与哥哥一对比,阿煜哥哥到底还是把好了距离,并未靠得过近。      ☆、哥哥坑我【二更】   宁澈在离家最近的路口将宁姒放下, 自己则随着大将军入宫。   这次大胜而归, 皇上心喜不已, 下令犒赏三军。   姜淮是从二品的镇国大将军,皇上欲将他升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姜淮却将封赏让给了两个小辈,将谢繁宁澈二人在战场上的英勇之处好生称赞了一番, 换来皇上一声“后生可畏”。   今上惜才,二人却不能自满,于是垂首作聆听教诲状。   “朕知道你们,一个是宁爱卿的儿子,一个是谢尚书的次子。”皇上笑道,“朕这些好爱卿倒也舍得将儿子送到战场上去。”   宁澈心道爹娘哪里是舍得,分明是他用计才溜出来。   谢繁却有些感慨。他刚到边疆之时是哪哪都不习惯, 想家想得紧,后来甚至开始想念京城的一切。日复一日地训练下来, 反倒想得少了,仿佛边疆的风沙渐渐裹挟了他。   “对了, 方才将军说,庭州一战你功劳不小啊,宁小郎?”   宁澈行了一礼,“臣愧领。”   姜淮接话道, “回皇上,这孩子惯会谦虚,平日里话也不多, 训练却勤勉得很,一有战事比谁都积极。”   皇上最喜实干派,当下便看宁澈越发顺眼。   于是按军功封赏,宁澈被封为正五品宁远将军,谢繁被封为从五品游骑将军。   武官的路子向来比文官走得快,但战事何时停歇,何事才能回京受封,谁也说不清。也说不准到底还有没有命回来。   不过人各有志,在场之人都没有后悔走这条路。   “说起少年才俊,将军的亲子必要提一提。”封赏过后,皇上笑着叹口气,从龙椅上走下来。   姜淮不知皇上要说些什么,唯有等待他走近。   皇上走到近前,拍了拍姜淮的肩。   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男子在皇上还在东宫之时就小有声名,姜淮智勇双全,又赶上了好时候,哪怕总有人在背后骂他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嘲笑他一介旁支子弟汲汲营营,但他走得比谁都快、比谁都远。   有本事敢打拼的人,皇上欣赏;出身不显又不甘屈服的人,皇上怜爱。所以大将军可以说圣眷不衰。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将军你可知你儿子怎么说的?朕寻思着给他和嘉明牵牵线,他却说,要先立业、再成家。”   姜淮对嘉明没什么印象,却知道她是皇上疼爱的外甥女。而姜煜拒了皇上美意,也不知皇上心底介意与否。   “犬子从小便想报效国家,如今入朝为官,终于能一展抱负,儿女情长之事自然被他抛到一边去了。”   皇上扬扬袖,“朕知道他是个好的,和将军一样!将军先别急着回府,朕已设好宴,给你接风。”   “臣,遵旨。”   ……   同样去边疆一去三年,谢繁与大将军还有亲缘关系,但宁澈受封的官职却更高些。   谢繁心里并无不适,但谢家人却纳闷了。   谢华更是对谢沉抱怨,“父亲你瞧!姜家父子真拿我们谢家当姻亲么?大将军偏爱宁澈,姜煜也跟程铮走得更近,都是什么道理!”   谢沉训斥他,“行了,你没考上状元是你没煜哥儿有本事。还有你,繁儿,听说你在军中不争不抢的,立功的机会都让给宁家小郎了。如今他高你半品,是你该受的!”   “父亲,孩儿并无不平。”谢繁回道,“宁澈哥确实十分勤勉努力,且年岁也比孩儿稍长。孩儿实没必要与他较高下。与同龄人相比,孩儿已经足够幸运,孩儿知足。”   谢华侧目,被谢繁的话刺得心里酸疼,却知晓谢繁并非故意伤他心。   他这段时间最恨的便是别人拿他与姜煜对比,说姜煜比他小三四岁,却力压他夺了状元。且姜煜为人温雅亲和,翰林院里的老师乃至同僚,没有不喜爱姜煜的。反倒谢华,有人暗暗说他清高自傲,目中无人。   谢繁没有注意到谢华沉沉的目光,只微微仰视着谢沉,希望父亲对姜家父子不要生出嫌隙。   谢沉欣慰地看着他,“好!我的好儿郎,心胸宽广至此,未来可期!”   谢繁跟着笑,心下松了一口气。   ……   翌日一早宁澈才回家。   还是那身戎装,身上有些微酒气,下巴处冒出来点青色的胡茬。   宁姒突然意识到哥哥真的成熟许多。   “起这么早。”宁澈伸手掐了一把宁姒的脸颊,凑过来些,“我从前院过来,看见一个晨读的少年,他就是信中提及的那个,爹的学生?”   宁姒点头,“对,他就住在厢房。哥哥你身上好重的酒气,快去洗澡啊。”说着以手掩鼻,眼里却藏着点笑意。   宁澈:“我这不正要去嘛。洗好了再去正堂见爹娘,省得熏着他们。”   “哦,所以你就跑来熏你妹妹?”   宁澈笑了两声,“这就去了。”   宁澈洗漱完毕之后去正堂,宁大学士已经入座,桌案上摆好了早膳,粥点俱全。吃惯了边疆的饭食,竟觉得一顿早膳也精致丰盛。   “澈哥儿过来坐。”宁大学士昨日已经见过宁澈,最初的思念之情过去了,现在已待他如常。   倒是常氏一进来,目光便不离宁澈,恨不得一直看他,一直看他。   “总觉得澈哥儿瘦了。”常氏直盯着他瞧,“瘦了,也黑了。要是在京城……”   “行了,不说这个。”宁大学士打断她,“我瞧澈哥儿如今的模样挺好。”   “爹,娘,我都饿了。”   “对对,先吃饭。”常氏忙道。   宁澈在以往惯坐的位置上坐下,却发现宁姒多看了他一眼。宁澈以眼神询问,宁姒又摇摇头。   然后便见江临初拿着书本进来,对宁大学士夫妇行了一礼,“老师,师娘,读书忘了时辰,勿怪。”   “时候尚早,快过来。”宁大学士冲他招招手。   江临初看见他以往坐的位置被宁澈坐了去,神情不变地在宁澈身旁坐下。   宁姒坐在他们对面,发现江临初用饭时稍显局促了些。   或许是担心被哥哥讨厌吧,毕竟一山还不容二虎,两个少年乍然凑在一块,难免生出摩擦。   这个正常的江临初脾气软又知礼,连宁姒都对他讨厌不起来,心底也希望哥哥可以接受他。   饭毕,宁大学士净了手,开口道,“澈哥儿你这些天不用上朝,就在府里跟临初一道读书吧。估计你在军中的时候,肯定将学问丢到一边去了。”   “哪里,爹我看了很多书的。”宁澈不服气地反驳。   “兵书?”   宁澈不说话了。   “就这么办,你的功课和临初一样,做好了爹回来检查。”   宁澈无力地点点头,余光瞥见宁姒幸灾乐祸的笑容,立马要将她也拉下水,“爹,嘟嘟呢!她都结业这么久了,也休息够了吧。”   “嘟嘟是女孩子,清闲一点怎么了?”   宁澈睁大了眼,心道这都偏心成什么样了,嘴上却有理有据地说服宁大学士,“嘟嘟才十四岁,还未议亲,总不能就这么玩着吧。学无止境,爹娘你们也想嘟嘟能更好吧?”   有一道目光灼烧他的后背,宁澈坚持着说完。   宁大学士果真犹豫了,看向常氏。   常氏点点头。   “罢了,嘟嘟也跟着一起读书吧。”   宁姒收回瞪视宁澈的目光,内心不住咆哮,这一幕何其相似,她上一次被安排入学也是因为哥哥的提议。   她算是知道了,宁澈就是看不得她清闲玩耍的模样!   决定已下,宁大学士上朝去,常氏送他到府门口,留下宁姒兄妹与江临初面面相觑。   “江……师弟,功课是什么啊?”宁澈打破寂静。   江临初从衣襟中取出一本书,“背诵这一页。”   “好,那还挺少的。”   江临初翻过一页,“还有这一页。”   宁澈瞄了一眼,这页字数也不多,语气轻松道,“嗯,也行。”   江临初继续翻页,“还有这一页。”   “这一页。”   “这一页。”   “这一页……”   “这一页……”   江临初翻完了半本书。   宁澈崩溃道,“江师弟,你能不能一下说完啊!”   “没了,就这些。”   宁姒站在宁澈身边,清晰地感受到宁澈内心的波动。她也是受害者,但她竟觉得好笑,看了眼江临初,他还是那副神情真挚的模样。   宁姒看出点蔫坏来。   这一个个的,都不是老实人。   不过,谁能欺负一下宁澈,就是她的好朋友。   ……   宁澈从不将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放在心上,但他对江临初的存在确实不习惯。   家里平白多出一个人,还会一起用饭、一起读书,不注意他都不行。   宁澈最讨厌那些狂妄自大又多嘴之人,所以在西山书院时才这般厌烦韩靖那群人。江临初身上没有哪一处越线,是个相处起来还算舒服的人。   因而宁澈没有反感排斥。   傍晚,宁澈锻炼完毕,一边用巾子拭汗,一边往回走,不期然看见江临初在池塘边散步。   宁澈走过去,“散步多无聊,要不要来切磋一下?”   江临初好笑道,“师兄,你上过战场,又封了将军,我怎比得上你。”   “没事,就闲耍一下,不必非要较个高下。”   江临初无声笑了笑,“好。”   于是两人走了一截,寻了一处宽敞之地,宁澈开口,“就这里吧。你攻,我接着。”   江临初不曾习过武,所以出拳没有什么招式可言。他知道这些别扭的招式在宁澈眼里或许显得可笑,但他认为,他不该拒绝宁澈。   宁澈是老师的儿子。而老师给了他一个庇护之处。   宁澈轻松接下,却觉得江临初力道不弱,笑着问,“江师弟,你是不是练过啊。”   “并未。”   “再来。”   两人又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宁澈认真道,“如果你从未练武,那你当真是块习武的好料子。我瞧你身板也不弱,平日里就算不习武,也常常锻炼身体吧。”   江临初:“我最喜读书,很少锻炼身体的,最多只是在周遭走上一走。”   “那或许是天生的了,不锻炼身子骨也比旁人健朗。”   江临初开玩笑,“师兄不知,我这人有梦游的毛病,每每梦游之后便感到疲惫,或许是这时候锻炼的。”   宁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两人出了些汗,气氛比先前融洽许多。   江临初的腹肌马甲线,都不用自己练。作者实名羡慕了…   ☆、人事知否【三更】   姜煜下朝后, 见姜淮站在九曲桥上, 一手撑着栏杆, 另一只不时往水中扔些干粮,贪嘴的鱼儿便聚在他脚下争相抢食。   听见动静,姜淮侧头冲他笑,“煜儿, 快过来,让爹好好看看你。”   又是这样,每每分别过后便要好好看他一回,好似在为下次离别做准备。   “父亲……”姜煜嘴角微颤,慢慢走过来。   姜淮握上姜煜的胳膊,感慨道,“我们煜儿, 和爹一样高了呀,是个男子汉了。”   “父亲, 孩儿及冠了。”姜煜目光平静下来,直直看着姜淮。   “啊……爹没来得及赶回来, 是爹的错。煜儿心里可曾怪罪?”姜淮揽着姜煜的肩,两人一齐看向池塘。   “不曾,只是盼着父亲能为孩儿主持冠礼。大舅行事周全,但到底和父亲不一样。”   姜淮叹口气, “爹跟你保证,在你成亲的那一天,无论如何也不缺席, 可好?”   “……父亲,不要保证这些。”   做不到就不要承诺。   “那这样,只要爹不在战场上,就赶回来。万一有个突发状况,副将也能顶一阵。”   “罢了,边疆百姓的安危比孩儿的婚礼重要多了。”   姜淮笑了,“煜儿这样也不,那样也不,那就趁爹还在京中这段时日,把亲事定下?这样爹一定赶得上。”   姜煜离远了半步,“父亲,我还没想这些。”   姜淮哈哈大笑,“害羞了!男子汉可不能退缩,在男女之事上也不行。说说,可曾有中意的女子?”   姜煜无奈道,“孩儿游学三年,今年又会试、入翰林,哪里有空想这些。”   “那个嘉明郡主……不喜欢?”   “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姜煜长眉蹙起,“父亲还记得之前一同去边疆的小姑娘吗?阿澈的妹妹。当日我拒了郡主的告白,郡主就找姒儿妹妹撒气。”   姜淮摇头,“这样的性子,与你合不来。”   他看着姜煜的侧脸,“你这孩子,看着最随和不过,心里却自有一套。你该找个贴心点的女子。省得有了矛盾,她犟着,你憋着。可怎么过日子。”   姜煜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时间沉默了。   姜淮仿若不经意开口,“煜儿啊……你是不是还没有,那个?”   姜煜偏过头来,用眼神询问他。   “听人说你还没有个通房丫头?”   “母亲说的吧,她明里暗里催了几次。”问起有无心爱女子时姜煜倒有些不自在,但问起通房之事,他却坦然地很,“为何要通房?孩儿认为并无意义,反而多生事端。”   “可是京城哪户人家的公子到你这年纪还不知人事的?”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有些事书上写得再晦涩,看几遍不就知道了?”   姜淮便笑骂他,“你这孩子,这话是这么用的嘛!行了,你知道就好,到时候别闹出笑话来。”   姜煜唇角一扯,“父亲,孩儿在大事上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父子俩相视而笑。   姜煜想起一事,笑意微敛,“父亲,那对母女,你怎么安顿?”   “置在京郊一处宅院里,以后爹再要上战场,她们也不会跟着去。”   姜煜心里一松,“以后他们都不会跟父亲朝夕相处了吧?”   “就是以前,那也没有朝夕相处啊。”姜淮纠正他,“她们用饭也在自己屋里,爹只是偶尔才会去看看。”   姜煜眼底染上笑意,又听姜淮道,“你走之后,溪儿哭了很久,一直说要把我还给你。那个丫头,可怜可爱。她们母女两人过活,着实艰难了些。”   “父亲应该给她们备了银两吧?”   “还转了一处铺面给她,希望接下来的日子,她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不必依附于人。”   姜煜点点头,心里那点疙瘩渐渐消去。   翌日去翰林院点了卯,姜煜留意到程铮来得比往日晚一些。   正要询问一二,却发现程铮脖颈处有一小块红斑,像是被什么毒虫叮咬了。   “子坚,你的新居住着如何?”   程铮看向姜煜,“子坚不是富贵人家,新居清净宽敞,足矣。内子也满意得很。”说到他的妻子,这个才气逼人的新科榜眼也跟下了凡似的,嘴角挂着和煦温暖的笑。   他与妻子在余杭完婚,考上榜眼后便将妻子也接了过来。当初一心要榜下捉婿的人家无不可惜,甚至暗暗觉得这位榜眼之妻出身不显,能嫁程铮是捡了大便宜。   姜煜伸指虚虚一点,“你的脖子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红得显眼,可要紧?”   闻言,程铮着实愣了好一会儿,随后两颊飞霞,眼神尴尬。他轻咳两声后开口,“这,并不是……不要紧。”   他寻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我要开始整理典籍了,朝晔你……自便。”   姜煜长睫一眨,将案上的古籍翻开,心下觉得程铮怪怪的。   不过他很快便投入到古籍编纂中去。倒是程铮,时不时就要看姜煜一眼。   终于,程铮忍不住了,坐直了身子,仿若不经意地问,“朝晔,还未经人事?”   姜煜正端了茶水来喝,闻言呛了两下,他将茶碗放下,看向程铮。   程铮也有些尴尬,照理来说他不该过问姜煜的私事。他只是觉得不可置信,因为姜煜已经及冠了,世家子弟在这个年纪大多已通晓人事。   姜煜觉得有些巧了,昨日父亲也问,今日程铮又问。   他没答,反而问程铮,“子坚何出此言?”   程铮的目光在姜煜那张俊雅至极的脸上略略逡巡一番,忽地笑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会知道的。”   姜煜:“???”   程铮却不与他说了,弄得姜煜总觉得有什么未竟之事。   ……   姜煜和宁澈约好了休沐日一道去喝酒,没想到这日来的不只有宁澈,还有宁姒。   姜煜递了个眼神过去,好似在问宁澈为何要带宁姒来。   有些话题两个男子说得,有了个小妹妹在便说不得了。   宁澈冲他无奈摊手。   “小祖宗非要跟来。”宁澈走到姜煜身边,“是报复我呢。”   “哦?阿澈做了什么对不起姒儿妹妹的事了?”   宁姒走到姜煜这边,攥着他的袖角告状,“阿煜哥哥你评评理,哥哥他一回家,我就失去了自由!以后每天都要背书了!爹爹叫哥哥跟着江师兄一道读书,哥哥倒好,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将我拽下水……”   这张小嘴叭叭地,娇娇地诉苦。   姜煜笑着听,听到“江师兄”时思绪一顿,竟想着,姒儿妹妹要与江临初一道读书?那岂不是当真要朝夕相处了?   宁伯伯肯定没有考虑过小姑娘慕少艾的可能吧。   他的唇角渐渐拉平。   宁澈却挠了挠下巴,发觉他妹妹好像跟阿煜走得很近,比他想象的要近。   没良心的小家伙,竟不跟哥哥走一边。   于是两个久别重逢、本该开怀畅饮的好兄弟,一时间都有些微不虞。   宁姒浑然不觉,在席上跪坐下,胳膊趴在矮几上,“这是当年我们决定离家出走的那间酒楼呢!”   宁澈哈哈大笑,“小小年纪,什么‘当年’不‘当年’,你那时候那么小,还记得多少。”   宁姒直起身子,“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哥哥你是不是当我三岁小孩啊。”   “行了,阿澈,姒儿妹妹已经长大了。”姜煜悄悄示意宁澈说话注意些,别惹急了小姑娘。毕竟关于长大没长大这个话题,他已经惹恼宁姒几次了。   宁姒闻言,挺直了腰杆儿,对宁澈哼了一声。   宁澈当真不再笑宁姒,只是心里却生出疑问来:怎么阿煜很懂他妹妹似的?他不在京城这三四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转念一想,姜煜也游学三年,在京城的时日并不长,或许是他想多了。   姜煜宁澈二人点了酒菜,还给宁姒点了甜点。   酒菜还未上,宁姒的甜点先来,是一碗乳酪鱼。   米白色的乳酪做成了鲤鱼摆尾的形状,浇了红糖蜜汁,其上还撒了正当季的桂花。   凉凉滑滑,又香又甜。   该是小姑娘喜爱吃的,姜煜觉得没有点错。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姜煜发现宁姒的耳朵渐渐红了,拿起调羹舀了一勺乳酪,她慢吞吞送进嘴里,全程没有抬头看他们。   是……热么?   这个时节,不该啊。   宁姒垂睫,由乳酪鱼想到了姜煜的唇。虽然是两者形貌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她当时碰触到姜煜的嘴唇时,便想起了乳酪鱼。   凉滑柔软,带着甜味。   现在想来,她或许是不愿忘记那一刻的滋味,所以寻了个好记的方式。   至于这两者的滋味到底相似与否,还需要她进一步验证……   宁姒吃得差不多,抬头看了一眼姜煜,他正与宁澈说着话,关心宁澈在边疆的生活。   她全没听进去,只看着姜煜的嘴唇一张一合,桃瓣一般红润的薄唇,说话时充满了美感。每每说完,聆听宁澈的回答时,他的唇角便会微微勾起,笑成优雅又安静的模样,让与之交谈的人觉得舒适如春风拂面。   “嘟嘟,你怎么盯着阿煜发呆啊?”   宁澈冷不丁地发问。      ☆、叫声哥哥【一更】   宁姒大惊, 被吓得心都漏跳了一下。   不止宁澈盯着她, 身旁的姜煜也看过来。她方才念着姜煜正与宁澈说话顾不上她, 这才放肆了一下目光,没想到被对面的宁澈捉了个正着。   “这不是……在听你们说话嘛。”宁姒干笑两声,“你们继续啊。”   宁澈黑眸一眯,不肯放过她, “那怎么不看哥哥?”   听到这句,姜煜笑出声,“原来是醋坛子翻了。”   宁姒强压下害羞,看了眼宁澈,又看姜煜,“怎么没看了?我就是……就是觉得……”   她做出为难状。   宁澈:“直说吧。”   “本以为哥哥只是比以前黑了一点,但是跟阿煜哥哥一对比, 我这才发现,哥哥黑得不是一星半点啊……”   宁姒看着宁澈, 眼里流露出同情。   宁澈脸色一滞,看向姜煜, 他还是冷白的肤色,墨发高束、唇瓣红润,衬得俊脸跟头上戴的白玉冠差不多颜色。   三年过去,两人都张开了些, 宁澈变得英俊成熟,姜煜却越□□亮惑人。   此时姜煜正憋着笑,胸膛微微颤着, 眼眸都湿润了些。   宁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姜煜也不曾细思方才的事,宁姒算是过了这一关,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男人要那么白做什么?”宁澈不服气,“嘟嘟你瞧,黑了还能这么好看,也就只有你哥哥了。”   “是是是,脸皮这么厚,也只有哥哥了。”   把宁澈给气得,立马要起身收拾宁姒。宁姒笑着往姜煜身后躲,“阿煜哥哥快帮帮我!”   姜煜笑,伸手将宁澈一拦,“阿澈,先过我这一关。”   宁姒从姜煜背后探出头来,得意地冲宁澈挤眉弄眼。   “好哇,你们俩,这叫什么,狼狈为奸。阿煜你也跟着嘟嘟一块儿欺负我。”   这时有侍者叩门,随即一道道酒菜上桌。   三人坐回原位。   宁姒寻了个间隙开口,“还好上菜了,不然哥哥还要撒娇,要我们让着你呢。”   宁澈探过身子,在宁姒猝不及防之下掐了把她的脸蛋,“小家伙,嘴是越发不饶人了。”   玩闹过后,姜煜拿过酒坛,“阿澈,数年不见,是时候好好喝一回。”   宁澈点头,哈哈笑道,“阿澈你不知道,我现在已经锻炼出酒量来了,寻常人可轻易灌不醉我!”   “你都说了是寻常人。”姜煜微笑着。   两人倒好了酒,对视一眼,伸手碰杯。   “来,尝尝这新出的一醉忘忧。”   宁澈大喝一口,略品出味来,“比不得边疆的酒烈,不过比寻常的酒有劲多了。”   “是,这酒上头。”   宁姒夹了口菜吃,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喝酒,犹豫开口,“我能不能喝啊?”   “小孩儿喝什么酒。”这是宁澈说的。   宁姒暗暗撇嘴,却见一杯酒水递到她唇边。   姜煜勾唇,看着她笑,“姒儿妹妹来一口吧,少喝不会醉。”他将酒杯凑近些,近到离宁姒的唇瓣只有一拳之隔。   宁姒看到酒杯边沿处一点湿痕,以及姜煜眼里醉人的笑意,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将唇印在那处湿痕上。   她胸口狂跳,面上却一派平静,随着姜煜微微倾杯,她小啜一口。   瞬间蹙起眉头,紧闭着眼,好一会儿才开口,“好,好辣……”   姜煜笑意加深。   “不过口有回甘,还挺好喝的。”宁姒弯起眼儿,脸颊粉扑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禁不住酒意。   宁澈坐在对面,看着这两人相视而笑的场面,心里忽地冒出点违和感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话说,嘟嘟在阿煜面前也太乖顺听话了吧。瞧瞧,她今天光顾着怼他了,何曾怼过阿煜?   宁澈晃了晃酒杯,清冽的酒水倒映出他思索的眉眼。   宁澈原以为他是宁姒姜煜二人之间的桥梁,现在看来好像不是,他们已经足够熟悉。   “对了阿煜,我有几本兵书遍寻不着,大将军说你那儿有,叫我问你借。”宁澈想起这事来,手上酒杯一顿。   姜煜点头,“好,你把书单给我,明天就找出来叫人给你送去。”   宁澈忽地想起往事来,笑道,“阿煜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污了你的书。还记得上学时有一回不小心将果汁弄到你的书页上,你肯定生气了,虽没有斥骂我,却在夫子提问时摆了我一道。”   说到这里,宁澈觉得好笑。那时的姜煜开口说宁澈已经有想法,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当时宁澈正在发呆,哪里知道怎么回答,于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随意说了几句。   他算是知道了,千万不能得罪姜煜。   那时只有十三四岁,宁澈气得一天没理姜煜,第二天却忘了这回事似的,两人又说说笑笑。   姜煜想了想,忆起这回事来,笑说,“阿澈勿怪,你知道的,我向来爱护书籍,你落了几点果汁上去,那颜色红红的,看着实在刺眼。要是没猜错,你看书时在吃寒瓜?”   “这个倒不记得了。总之此后我问你借书,那都宝贝着呢,连个折痕都不会留。”   这两人说着往事,宁姒面上的笑容却淡下来。   她垂着眼,仿若不经意地问,“阿煜哥哥可曾赠书给哥哥?”   姜煜还没开口,宁澈便答道,“他哪里舍得,嘟嘟你可得看清了,他这人最小气。而且啊,他就算给钱,也不会给书。什么毛病。”宁澈不留余地“抹黑”姜煜。   宁姒心里一酸,想起姜煜曾赠书给一名农家少女。   当时看信时的不适在此刻被放大,宁姒顿时胃口全无。   再看姜煜一无所觉的笑脸,宁姒只觉得他怎么这么可恶。有时对每个人都温情脉脉,有时又觉得他实则冷漠无情。   她已经尽力去读懂他,但每每都觉得不够。   她很想亲口问一问,他心中是否有个标尺,对什么人好、好成什么程度。他怎么会因为宁澈弄脏了他的书而生气,却慷慨地赠书给一名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怎么会只给最好的兄弟写一封信,将她收到的三封信衬得无比可贵。怎么会冷漠拒绝投怀送抱的女子,却待她肆无忌惮地亲昵。   宁姒忍了又忍,竟弯唇笑了,“阿煜哥哥,如果我想要,你能不能送书给我?”   房里一静。   连宁澈都觉得宁姒这是任性了,硬是要在姜煜的底线上踩。   姜煜微微怔愣,随即轻轻晃动手里的酒杯,“好啊。”   宁姒:“???”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实在没想到姜煜这么轻易就答应。   “我有个条件。”   宁姒轻轻一咽,点头。   “叫我一声哥哥,姒儿妹妹要什么书都行。”姜煜眼里染着笑意,就这么看着她。   宁姒耳边好似炸响了烟花,彻底呆住了。   “!!!”宁澈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哎姜煜!她哥哥可是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抢妹妹来的?”   姜煜不答,仍旧看着宁姒,好似在等她一声“哥哥”。   已经入秋,宁姒却觉得热,热气从脖子冒到脸上。   “算、算了吧。”   姜煜挑眉,很是可惜地一叹,“当真?姒儿妹妹什么时候想要了,随时可以提。”   宁澈见宁姒拒绝喊姜煜“哥哥”,长松一口气,随即说姜煜,“你竟肯送书了?哦我知道了,你肯定送的是书铺里新买的,那跟送钱有什么区别?”   “若是你的话可能就送书铺新买的书了,可是姒儿妹妹,我会送她我自己的书。姒儿妹妹会好好爱护的,对不对?”   宁姒听懂了。姜煜自己的书,指的便是经了他的阅读批注之后,充满他心血的书。   她豁然开朗。   阿煜哥哥赠予蜀中农家少女的书,也可以是书铺新买的啊,那确实跟送钱区别不大,只是诚意更足些。   于是宁姒笑起来,重重点头,“一定不会弄脏了。”   姜煜笑着,一指点向宁姒额头,“先叫哥哥,再送你。”   “不准叫!!!”宁澈急忙阻止。   宁姒看看姜煜,再看宁澈,笑意渐深,只觉得身心都愉悦起来。   而宁澈还在捶胸顿足,“嘟嘟你千万不能叫他哥哥,这样置我于何地?我才是你的亲哥啊嘟嘟……”   酒足饭饱,姜煜将宁澈扶上马车。   没想到宁澈口口声声说酒量锻炼出来了,却轻易喝了个半醉,姜煜无奈地架着他。而宁澈却伸手戳着姜煜的发冠,大着舌头说,“你这个,还挺好看的啊。鱼儿。”   宁姒跟着瞧过去,看出来是她送的鲤鱼白玉冠,唇边悄悄泛出些微笑意。   恰逢姜煜看过来,他说,“你妹妹送的,眼光真不错,我很喜欢。”言罢还笑了声,双唇阖着,笑声却从喉咙里溢出来。   那双桃花眼就这么看着宁姒。   宁姒唇角笑意未收,烫到一般移开眼。   “啊?嘟嘟,妹妹送的?”宁澈好似清醒了些,“嘟嘟怎么对你这么好,我才是哥哥啊,我才是哥哥,嘟嘟要对我最好才行。”   宁姒小声反驳,“又不是没送礼物给你……”   在她与宁澈姜煜见不上面的三年里,宁澈每年的生辰礼她都算好了时间提前寄过去。倒是姜煜,因为联系不上,这个玉冠还是她送的第一个礼物。   “嘟嘟,哥哥好想你……”宁澈靠着马车壁,嘴里咕哝着。   宁姒睁大了眼,看了看姜煜,他也没料到似的看向宁澈。   再看宁澈,宁姒心里忽地柔软一片。   傻哥哥,喝醉的时候才最可爱。   可没过多久,宁澈又打起呼噜来。宁姒和姜煜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忍一路罢。      ☆、盘个铺面【二更】   到了宁府, 姜煜扶着宁澈下马车, 宁姒在另一边帮着。   宁澈大概清醒了一些, 呼噜声都停了,走到半路还半睁开眼往四周望了望,随即又安心地歪倒在姜煜身上。   宁姒看得噗嗤一笑。   到宁澈的房门口,小厮见了这一幕急忙要来帮忙, 却被姜煜拒了,“都架着他走一路了,不差这一截。”   宁姒在后头,跟着进了房间。   姜煜将宁澈放倒在榻上,吐出一口气来,转过身来吩咐小厮去准备热水和醒酒汤。   这时一名丫鬟掀了帘子进来,向姜煜行了一礼, “公子歇一歇吧,由奴婢来为主子宽衣就好。”   姜煜的目光在这丫鬟身上停了一瞬, 又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宁澈,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笑, “好。”   那丫鬟又是屈膝一礼,两颊浮起霞红。   宁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两人一个笑一个羞,心里发起堵来, 悄悄瞪了姜煜一眼。   总笑,勾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宁姒正要说什么,却见姜煜走过来, 拉着她往外走。   走到屋外,姜煜问她,“刚刚那个丫鬟……是什么时候到阿澈身边的?”   宁姒撇嘴,“就这两天。问这个做什么……”   姒儿妹妹好像不太开心……姜煜正寻思着,便听屋里一声“滚!”。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进屋。   那丫鬟跪在地上,而宁澈则身子歪歪靠在帐帘上,酡红着脸,半睁着眼,“不要你来,阿煜!阿煜!”   见姜煜走过来,宁澈一下松了抓住帘子的手,两只手抱过去,“阿煜!”   “……”宁姒见哥哥抱着姜煜不放,一阵无语。   姜煜一只手抵着宁澈的脑袋,似笑非笑的,“你小子,别仗着酒醉占我便宜。”   “……”宁姒又是一阵无语,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余。   宁澈长吁出一口酒气,“不要她来,不要……阿煜你来。”   这时小厮端着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要给宁澈擦脸,但宁澈却把脸埋进了姜煜腰间,嘴里嘟囔着,“不要……”   “我来。”宁姒从小厮手里接过热帕子,另一只手从宁澈下巴底下钻过去,将宁澈的脸从姜煜腰间挖出来。   “来,哥哥擦脸。”宁姒将帕子盖上去,“不要不乖。”   宁澈大概不舒服了,两只手松开姜煜,去扒拉脸上的帕子。   姜煜终于解脱,好笑地看着宁姒,“明天阿澈揍你怎么办?”   “明天他记不起来的,就算记起来也没脸说。”宁姒一手捧着宁澈的脸,给他擦了一把,这回倒细致温柔许多,“哥哥现在就是三岁小孩。”   说这话时,她嘴角挂着笑,眼神很柔和。   姜煜的目光静静停留在宁姒面上,突然认识到,宁姒真的长大了。她开始像个大人一样照顾他人,因为被照顾的对象是宁澈,是个比她大许多的人,便看得越发真切。   擦完脸,宁姒又接过小厮手中的醒酒汤,拍拍宁澈的脸,“哥哥快喝了,喝了才能睡。”   宁澈困极了,一听此言,立马接过醒酒汤咕噜咕噜地灌下去,随后大剌剌往榻上一躺,脸一歪,又睡着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似的,看着酣睡的宁澈笑。宁姒侧过脸来,“阿煜哥哥也喝碗醒酒汤吧,你也喝得不少。”   姜煜点头,小厮又端了碗过来。   姜煜接过来,见宁姒在宁澈榻边坐着,给宁澈脱了靴子又盖上被子,动作笨拙却显得可爱,突然觉得宁澈还挺幸福的,醉了还有姒儿妹妹好生照顾着。   喝完,姜煜起身要走,宁姒突然想起一事来,对姜煜说,“阿煜哥哥等一等,我有个东西还给你。”   说完便小跑着出门。   姜煜看着宁姒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抬脚跟过去。   宁姒从匣子里翻找出姜煜的玉佩,正要出门去还给他,却见姜煜倾着身子撑在她的窗台上。   “!!!”宁姒大惊,急忙阖上匣子,这里头装满了和姜煜有关的物件,被看到了可就解释不清了。   宁姒握着玉佩走过去,而姜煜则笑着看她走过来。   目光平静,应当是没有看清匣子里的东西。   “呐,你的玉佩,给你赎回来了。”隔着一扇窗,宁姒将玉佩递过去,嘴里嘟囔,“你一个大男人站在我窗外算什么,像不像登徒子?”   姜煜一愣,似是没料到宁姒在介意这个,且还介意得很,连“登徒子”都骂出来了。   宁姒看姜煜怔愣的模样又有些心软,“罢了,我知道你没拿我当女子看。玉佩接着。”   姜煜接过玉佩,站在窗外欲言又止。   不外乎是道歉,宁姒不愿听,开口赶客,“阿煜哥哥,我要换衣裳了,你还要站在窗外吗?”   闻言,姜煜长睫一眨,目光不自在地从宁姒脸上移开一寸。   而宁姒则一手搭在窗沿,另一只朝姜煜懒懒地挥了挥,笑得狡黠,“不送。”   ……   翌日,宁澈果真不记得他醉酒时都做了什么。宁姒进屋时他正在看姜煜送过来的兵书。   “哥哥,我有一处不懂,背起来拗口,来问问你。”宁姒阖上门,走到宁澈身边,目光扫到他面前的书页上。   上面有姜煜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有着和主人如出一辙的从容优雅。   宁澈头也没回,“你问江师弟去,我没看那本书。”   “哦,你光顾着看这个了。”宁姒撑在桌案上,“阿煜哥哥怎么也看兵书?他又不从军。”   宁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他是大将军之子,兵书是从小看到大的。而且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的书不计其数,几本兵书算什么。”   “啊?他这么厉害?”宁姒知道姜煜学问好,却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天赋。   宁澈撇嘴,“嘟嘟你不知道。每每我考前熬夜看书要死要活的,他却轻松得跟个没事人。而且我们闲时游戏,他也一副老手的模样。这天生的,没法比,有些人就是一看就会……”   宁姒慢吞吞点头,只觉得姜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这样的人,可怎么得到他的喜欢?   ……   宁姒捧着书去寻了江临初。   这还是她头一次进江临初的房间,若非有弄不懂的地方,又急于背诵,她大概一步也不会接近他的屋子。   谁知道那个可怕的“江临初”会不会突然冒出来。   “江师兄……”宁姒站在门口,见他正坐于案前看书。   周遭布置清雅,和他住进来之前一般模样,他一点也没动过,仿佛人走之后也不用格外收拾。   江临初抬头,冲她笑了笑,似是意外她的到来。   “今日要学的文章,我有一处不解其意,还望江师兄指点。”   “客气什么,应当的。”江临初接过她手里的书,为她讲解。   他讲解时语气认真又耐心十足。   宁姒由衷向他道谢,留意到他案上一摞书,书上放了张字条,写着“中秋之前还书”。   她犹豫着开口问,“这些都是你问书铺借的?”   “租的。”江临初点了点手边的纸,“笔记就记在纸上,一样的。”   宁姒蹙起眉,“爹爹没给你买书?”   江临初不好意思地笑,“我在吃住都在老师家,这些开销能省一些也是好的。”   可是她家又不缺这一点钱……宁姒是想这么说的,但看见江临初的笑又硬生生吞回去。   他穿着那身青绿色襕衫,和另一身灰衣和新做的黑衣换着穿,料子是上好的,不曾丢了体面,可如今还有哪家的公子哥一季的衣裳只有三件?   阿煜哥哥的衣裳都少见重样的。   江临初当真在极力削减自己的开销。   他不想给别人造成负担,也害怕被丢弃。   宁姒忽地莞尔一笑,“江师兄,巧了,我正想盘一间书画铺子。但是你瞧我这年纪,大概掌柜也不能信服,而且我没做过生意,也怕被人糊弄,正想找个人代我出面呢。”   江临初听出宁姒的意思,那双丹凤眼都睁圆了些。   “不如这样,江师兄代我出面,也不用耗费多少时间,平日经营都有掌柜的,江师兄帮我做这个东家就行。我只管着分红。”宁姒笑着,“我们四六分账?我六你四。”   江临初连连摆手,“我一分钱不出,就分账四成,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只是赚点零嘴钱,又不靠这个过活。那三七吧,再少的话,我就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了。”   江临初这才点头,再看宁姒时,眼里带了些感激。他不傻,知道宁姒是在帮他。   “对了,我也不清楚到时候进哪些书,这些都交给师兄了。有了自己的铺子,江师兄可别再去照顾别家书铺的生意咯。”   宁姒说着说着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   江临初心间一颤。   宁姒这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租书的事也解决了。   “好,我正好也帮过舅舅照看过铺子,经验也有一些。”   直到宁姒走后,江临初仍有些怔怔的。他自小接受到的好意就不多,因而也格外珍惜,无论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娘亲,还是照顾有加的老师,现在还有个温暖可爱的师妹。   至于那个身份尊贵的亲爹,小时候也曾抱过他玩耍,后来却抛弃了他的亲爹,江临初早就当他死了。   ☆、酿成误会【三更】   这个中秋节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往年宁澈在边疆时, 一家人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白日去了一趟本家。宁逸风的后母堆起笑来欢迎他, 同父异母的兄弟虽与他不合, 却也没生龃龉,性情懦弱的小妹仍旧有些怕他,远远地向他行礼。   自宁逸风的父亲去世之后,宁家便显得陌生了。   之后一连串糟心事不提也罢, 总之如今已是各过各的,逢年过节走一走。   晚上则在宁府设了个家宴,案上是丰盛的食物,抬头就能看见满月的夜空。   今夜无云,是赏月的最佳时机,银辉洒在深蓝的夜空中,将星子衬得黯然失色。   “澈哥儿赶上了中秋节, 我们父子俩是时候好好喝一回了!”宁逸风举杯一邀,仰头饮下。   宁澈也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随即又斟了酒,对江临初道, “这次回来结识了江师弟,幸事一件!江师弟,这杯我敬你。”   江临初急忙抬手阻止,“不, 师兄年长,该是我敬师兄。”   宁姒笑了声,“爹爹, 江师兄。你们可得让着点哥哥,他酒量浅,前些天还醉得要人扶回来呢。”   大家便笑,宁澈一个眼神瞪过来,宁姒回瞪过去。   “你喝你的桂花酿,不醉人的玩意。”宁澈便拿宁姒的酒说事。   “我就爱喝这个,又香又甜,比你的酒好喝多了。”   “行了行了,都吃菜。”常氏笑着,又补充道,“不过今年的桂花酿确实酿得不错,澈儿要不要也来一壶?”   宁澈只好歇战,摇头,“太甜了。”   这顿饭吃到最后,变成宁澈开的故事会,他有滋有味地讲着边疆的所见所闻。   眼里都有光,可见他在边疆过得虽辛苦却充实。他深切地喜爱着他的行伍生活。   “有一回我们营地进来了一群沙漠狼,都饿得眼冒绿光,露出凶悍的獠牙。那时候我铠甲未褪,一只狼往我肩上咬了口,连血也没见,也不知它崩了牙没有,哈哈。”说到此处,宁澈眼见常氏眼露忧虑,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得讲了这种险事,连忙话头一转,“还好大将军英武,一刀就将那头狼劈死了。”   宁逸风却听出宁澈对姜淮的推崇,心里有些酸溜溜,“你爹年轻时还猎到过一头豹子呢,要是那时候我在你旁边,救你自然不在话下。”   “可你的豹子是用弓箭……”   宁澈正要反驳,却被宁姒截了去,“就是啊,爹爹也很厉害的!”   宁逸风这才高兴,举杯笑道,“来,继续喝。”   家宴过后,宁姒回房梳洗了一番,本是要睡的,却见月辉自窗外洒进来,屋内亮堂堂的,惹得她心痒。   于是披衣而出,在后院的小径上慢慢走着。   晚风微凉。   吹皱了池面上的银辉。   宁姒见池塘对岸树影婆娑,暗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便不打算过桥,只撑在栏杆上吹风。   忽地,对岸传来一阵埙声,呜呜咽咽的,听着凄凉。   宁姒先是一惊,随后凝神往对岸看去,一道人影倚在桥边。   上了桥,宁姒慢慢走过去,见那吹埙之人是江临初。   “吵到你了?”江临初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过来。   “不吵,还挺好听。”宁姒略歪了歪头,“江师兄到这僻静之地就是为了吹埙?”   “嗯,在这里奏埙,不会吵着你们。”江临初侧过脸来,忽地一笑,“幼时亡母所教,已经生疏许多了。”   宁姒听明白了,江临初这是触景生情了。今天是团圆的佳节,他却亲族零落,孤身一人。   大概因为思念与孤寂,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沉静些。   “宁妹妹若是不嫌弃,不妨驻足一听,正好我也缺个听众。”   宁姒莞尔,“好。”   江临初将骨埙凑在嘴边,又是一曲奏出,呜咽如悲泣声,仿佛将心事付诸一曲。   曲毕,江临初眼底好似湿润了些。   见宁姒看过来,急忙转过脸去,翻了衣襟,却没寻到手帕。   这时一张叠得齐齐整整的手帕递到他面前,宁姒轻轻抬了抬手,“给你。”   江临初抿抿唇,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说,“让宁妹妹见笑了。”   “想念家人并不丢脸啊。我曾经离家千里,想念父母想得不行,哭了几回,夜里偷偷哭的。”   江临初听出宁姒在开解他,“……其实我现在已经比以前好过多了。”   宁姒静静站着,等他下文。   “在母亲那里,我是她的负担。在舅家,我是拖油瓶。舅家葬身火场之后,我又成了灾星……能有如今的安稳,我已经十分感念。”   宁姒一惊,她是头一回听说江临初舅家的事,便多问了一句,“那个,起火是怎么回事?”   江临初犹豫了一下,回她,“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我守灵,实在困了,就小睡了一会,结果醒来时就看见到处都是火光。据说是舅舅烧纸时和舅母起了争执,然后打翻了火盆……”   宁姒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临初也有些尴尬,他很少与人说这些往事,毕竟说出来就像倒苦水。   有的人会居高临下地可怜你一下,有的人却会觉得你哭起来的样子真丑。总之都不是他想要的。   “江师兄你学问好,将来考取功名了,成家立业,自然便会有亲朋好友。”   江临初听见这番笨拙安慰,心中微暖,笑道,“便借宁妹妹吉言了。”   “江师兄,这次秋闱准备得如何?”   “老师看过了我的文章,说这几天可以歇一下了。”   宁姒抚掌笑,“那就好!”   “对了,你这手帕,我洗过之后就还你。”江临初捏着手帕,脸上泛起薄红,夜里却看不大出来。   宁姒摇摇头,“那倒不必,也不脏。”   “不不,我用过了,哪能直接还你……”   “那好吧,我要回房了。”   江临初点头,目送宁姒走远。   ……   翌日,江临初身边的小童传来消息说,已经联系上一位经验丰富的掌柜,约好了面见的时候。   于是立马收拾好了自己出门去。   盘下的旺铺只与西山书院隔了两个街口的距离,来来往往的书生极多。   江临初坐上马车,去了铺子。   到了铺面门口,江临初抬头望上一看,空空如也,便寻思着什么时候去做个门匾来。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江临初侧过头来一瞧,是姜煜。   这个耀眼夺目的状元郎,他只见过两回,如今是第三回。   第一回是状元游街的时候。   姜煜骑着马儿不紧不慢地驶过大街,面带微笑地接受百姓们的欢呼赞扬,日光洒在他的发上,有一层暖棕色的光晕。   第二回是看见姜煜送宁姒回府。   宁姒下马车的时候姜煜立马中断对话转身去扶。江临初那时候就知道他和宁姒关系好。   如今他又不知为何找上自己,江临初疑惑却不惊慌。   ……   “上回经过此地我便在想是谁盘下了这间铺子,没想到是江公子。”姜煜微笑着,看上去颇为和善。   这间旺铺没有五百两银子根本拿不下来。姜煜在想,江临初这个寄人篱下的秀才郎是怎么盘下的,难道宁家不仅管他吃穿读书,还资助他银钱做买卖?   “状元郎误会了,我哪有银钱做这个,不过是代人出面而已。”江临初对姜煜拱手一礼,“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去了。”   姜煜点点头,笑道,“碰巧遇见,便多嘴一问罢了。江公子请便。”   江临初正要走,却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多说了句,“这事要办不好,宁妹妹会不高兴的,不便耽搁了。”说完转身离去。   姜煜面色微变,盯着江临初的背影,直至他上楼。   轻轻拨了拨手珠,姜煜看了眼等在路边的马车,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坐上去,转而抬脚去了对面的茶楼。   喝着茶,看江临初什么时候出来。   事关宁姒,他是要问清楚的。   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姜煜是很珍惜时间的,这回却耗在了等待上。等一个非亲非故之人。   临近午时,江临初才从铺子里头出来。身边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两人大概是谈妥了,面上都挂着浅笑。   姜煜付了茶钱,走出茶楼。   江临初与中年男子分道扬镳,正要上马车,被姜煜拦下来。   似是意外姜煜还在这里,江临初微微挑眉,“状元郎莫不是专程等着江某吧?”   不知是不是姜煜的错觉,他觉得此时的江临初比之前锐利些。   “不知江某何德何能,劳状元郎如此苦等?”隐带嘲讽的口吻,咄咄逼人的语调。   姜煜蹙起眉头,对他这副模样心生不喜。   “刚刚去办了一趟事,回来时恰好见你出来而已。”姜煜维持着风度,“倒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这铺面我早先也看上了眼,如今虽无缘,却想多问问。”   江临初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点头笑道,“知无不言。”   “听你说,这是姒儿妹妹的主意?她怎么突然想到经营铺面了?”   姜煜是真的想知道是不是这个俊秀小公子将宁姒哄了去。   “哦,原来问这个。宁妹妹是不愿再看到我去书铺租借,便想着开一间书铺。”   姜煜心下一沉,看江临初的目光变得挑剔起来。   只觉得宁姒不该喜欢上江临初。   原本觉得这少年气质干净谈吐有礼,如今却发现这都是他营造出来的假象。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姒儿妹妹?   江临初好似没注意到姜煜略微不善的眼神,突然叹道,“虽是秋天,可忙活一上午,也当真有些热。”说着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来擦汗。   姜煜眼尖地看见了手帕上绣着的“姒”字。      ☆、喜欢与否【一更】   姜煜也收有一条宁姒的手帕。   但他藏得好好的, 从未拿给别人看过。   此刻的姜煜愤怒又心疼, 恨不得当街给江临初一拳。   好, 就算姒儿妹妹喜欢江临初,那也不是他拿着手帕炫耀的理由。   那么小的姑娘,要是因此名声有瑕,如何是好?   姜煜眼角微红, 气得发笑,“别擦了,我瞧你没出什么汗。倒是你的心,需要好生擦一擦。”   他凑近江临初,唇里吐出两个字来,“真脏。”   江临初也不生气,反而气定神闲地看着姜煜, “状元郎这是用什么立场来与我说话?是宁妹妹的哥哥的好友?”   说起宁姒与姜煜的关系,江临初便拖腔带调起来。江临初是宁姒的师兄, 关系不用隔着一层,倒是姜煜, 和宁姒之间好似搭着名为宁澈的桥梁。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哥哥。若我没记错,你今年年初才到宁家吧,难怪行事肆无忌惮,全不为姒儿着想。”姜煜直视江临初, 眸色沉沉。   江临初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了两声,“你是哪门子哥哥?是喜欢她的哥哥, 还是她喜欢的哥哥?”   “……”姜煜难得一噎,没想到江临初竟这样说。   江临初一歪头,笑容是带着邪气的天真,“大哥哥,我们这些少年少女之间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好家伙,姜煜比江临初年长四岁,竟仿佛差了辈分一般。   姜煜不知江临初这番话的目的为何,因而捏不准他的痛点,唯有认真警告他,“她的事我不可能不管,下次再见你用这种拙劣手段在人前炫耀……你且等着,我姜煜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话到最后,姜煜勾唇笑起来,温雅又和善,“我想起来许久未拜访宁伯伯了,看来是时候去一趟。宁伯伯收了个好学生,我作为晚辈,还没有好生恭喜呢。”   江临初听出警告的意思,心下微微一凛。   他是讨厌宁姒,因而想要搅黄宁姒的好事没错,但他并不希望因此被赶出宁家。   小傻子会哭的。   他哭起来,自己也会跟着一起疼。   ……   江临初醒来时在马车上。   他记得自己与掌柜在铺面洽谈,然后……然后他困了?   总之江临初没有后来的记忆。   但这不妨碍他心生懊恼。   他上楼之前为什么要对姜煜多那一句嘴?   宁妹妹是想帮助他,且信任他,才会将书铺一事全权交给他打理。   他为什么会用炫耀的口吻对姜煜说话?是因为他嫉妒着姜煜的耀眼吗?还是他读懂了宁姒看向姜煜的眼神,过于敏感地察觉了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么说,他竟是喜欢宁妹妹的?   江临初被这个想法惊到,呆呆地坐在案前,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不,他一定是收到的好意太少,偶尔出现一束光,才会迫不及待地抓住。   ……   晚饭过后是宁大学士给宁姒三人讲学的时间。   江临初趁着宁大学士抽背宁澈的间隙,将洗好的手帕还给了宁姒。   想起了白日忽然生出的歹念,江临初犹豫发问,“宁妹妹,你为何信任我?”   其实宁姒之所以想要经营铺子,也是想要多一个攒钱的渠道,每年的压岁钱如涓涓细流慢慢汇聚,眼看着没两年就要入不敷出。若是日后穷到买个小物件也要向爹娘索要银钱,便没意思了。   但她并不靠这点钱过活,所以就算江临初昧了去,她也不至于心疼得要死要活。   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江临初是个好的。只要他身体里头的另一个江临初不出来就行。   宁姒认真看着江临初,回他,“你是师兄,又不是什么外人,别再问这种问题了。”   说起来,那个坏的江临初,好像很久没见他出来了。   ……   当晚,姜煜许久不能入眠。   宁姒喜欢江临初这件事,是比会试更让他焦灼的难题。   他翻来覆去地想,宁姒才认识江临初多久,连江临初是个什么样的少年都没有看清楚,喜欢他什么?他的皮相,还是近水楼台一来二去生出的情愫?   从今日江临初拿宁姒的手帕向他炫耀一事足以窥见他的浅薄无耻,姜煜觉得此人不是良配。   且此人善于伪装,先前连他也骗了过去。   姜煜不由想,如果姒儿妹妹将来被欺负了怎么办?   江临初那句“你是哪门子哥哥”时不时便会回荡在耳边。   自宁姒八岁时便拿她当妹妹照顾着、宠爱着,难道就算这样也没有立场过问她的事?   他不过就差了那么一点血缘。   比不过宁澈也就罢了,凭什么连江临初也能在他面前炫耀与宁姒的关系?   几天后,姜煜邀了宁澈来将军府,特地言明最好只身前往。   宁澈果然没有将宁姒也带来。   姜煜略松了一口气。若宁姒也来,有些事他便不方便问出口了。   且他还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去问宁姒。   心绪难平之下难免会说重话。   而小姑娘情绪敏感,惹她生气就不妙了。   两人在院中玩起了双陆棋。宁澈十分投入,对他而言,在玩乐上被姜煜胜了去,比学业上的输赢更叫他在意。   姜煜却有些心不在焉。   “阿澈,我想问你些事。”   宁澈眼看着姜煜就要输了,哪里还想听,双眼紧紧盯着棋盘,口上敷衍道,“你赢了再问我。”   “……”姜煜忽地一笑,“好啊。”   于是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两人一齐见证了姜煜的绝地反击、反败为胜。   宁澈抬眼,眼神复杂地看着姜煜。   姜煜笑容温雅,“现在我可以问你了?”   宁澈算是知道了什么叫自找苦吃,耸拉着脑袋,“你问吧。”   “阿澈觉得,江临初这个人如何?”姜煜开门见山。   宁澈似是没料到他会问江临初,愣了下才答,“还好吧。你问他做什么?”   “你形容一下此人。”   “身世坎坷、模样出众的小可怜儿?你问品行的话,我觉得他懂进退、知礼仪,为人不错。”   姜煜无声叹气,长睫微垂。   宁澈虽单纯,可也不是糊涂鬼。那江临初与宁澈朝夕相处,竟半点没露出什么端倪来。   “那姒儿妹妹与他关系如何?”   姜煜紧紧盯着宁澈。   这下宁澈是越发不解了,反问姜煜,“不是,你今日怎得有些奇怪?为什么问这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姜煜从宁澈的反问中听出,宁澈是真没察觉宁姒和江临初之间有什么不对的苗头。   “嘟嘟是女孩子,平日里的玩伴是你表妹和兰尚书的孙女儿。她和江师弟可玩不到一块去。”   宁澈只从玩伴的角度来理解,根本没想到姜煜问的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姜煜听了他的回答倒是松了一口气。   起码,起码还没有到过从甚密的地步。   ……   宁澈从将军府出来,心里已经清楚姜煜这是专程来询问宁姒与江临初的关系。   他细细回想了下,真没有觉得宁姒与江临初如何关系密切了,在他看来,与宁姒关系最好的外男,分明是姜煜那家伙才对。   “阿煜这算不算灯下黑了?”宁澈嘀咕着,“不是,他就算意识到对我家嘟嘟太好了,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姜煜这应该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时候宁澈倒没有想到姜煜和宁姒在一起的可能性,只当姜煜这是在跟他抢妹妹。   坐上马车回府的路上经过谢府的侧门。   门前停了辆马车,宁澈正要放下帘子,却听见一声蛮横的命令,“我要你抱我上去!姐姐!”   宁澈往那边一瞧,那个小胖子口中的姐姐可不就是谢林晚吗。   三年不曾回京,谢家二房宠妾所生幼子都长这么大了。   而谢林晚已经出落成真正的少女,立在那里便如临水照花,娴静秀丽。   宁澈吩咐车夫停靠在路边。   “父亲说了,你养伤期间不宜出门。”谢林晚笑着说,耐心十足。   “我不!凭什么你能出去玩,我却整天关在府里!你出去我也出去!”   “要是伤势加重怎么办?”   “姐姐好好照顾着我,怎么会加重?”   宁澈眉心一蹙,他最烦这样蛮不讲理的小孩子,直想把那个小胖子拎起来揍一顿。揍一顿就老实了。   “可姐姐要去铺子里买点东西,你也跟着?谁抱你?”   “当然是姐姐!爹爹说过的,姐姐要照顾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爹爹去!”   宁澈下了马车,走过去,冲谢林晚点点头,随后对谢林晚的弟弟说,“你要去哪里,我带你,还可以骑马去。”   “我不!”他看上去有些惧怕似的,抱紧了家仆的脖子。   谢林晚解释道,“他这腿便是从马上摔下来摔伤的,难免一朝被蛇咬……”   小胖子不服气地反驳,“我才不是怕骑马,我是不想跟陌生人一道走!”   谢林晚便笑,“这位是宁大学士之子,你可以叫声宁哥哥。”   小胖子立马睁大了眼看过来,“你爹爹是大学士?”   还不待宁澈回答,他便点头了,“那我跟你走,宁哥哥带我!”   谢林晚对这弟弟的脾性了如指掌,见状只微微笑了笑。   宁澈将她弟弟抱上马,小胖子立马咋呼起来,“不,不能坐马车前面的马,这是下等人坐的!宁哥哥快把我抱里面去!”   原先宁澈只当他是个不省心的小孩儿,方才还准备将马儿解下来带他去溜达一圈,听闻此言先是诧异,后又气得指尖发颤,知道他算是被教坏了。   “坐里面之后,不准吵闹,听见没?”宁澈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冷淡下来。   谢林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冬日邀约【二更】   有宁澈在, 小胖子便不缠着谢林晚了, 只一个劲地与宁澈说话。   这时候宁澈才惊觉小时候的宁姒是多么可爱的孩子。   也不知谢林晚是怎么忍下来的。   到了街市, 小胖子还想要宁澈抱着他,却被宁澈一个冷眼扫过来。   若是谢林晚拒绝他,必定要哭闹的,但宁澈不一样, 小胖子这是头一回见,且宁澈看上去比他爹爹还要高大,小胖子心里有些怵,便不敢随意发脾气了。   于是使唤了家仆背着他。   谢林晚要买一些女儿家用的物件,宁澈很守礼地等在外头,帮着镇住她弟弟。   过了一会儿,谢林晚出来, 对宁澈笑了笑,“都买好了, 回去吧。”   小胖子出来一趟没玩尽兴,谢林晚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他却嫌弃道,“姐姐,你怎么给我买这个!这是平民吃的东西,我不要吃!”   宁澈心头火起, “不吃就直接回去。”   小胖子愣住了,和宁澈的冷眼对上,立马妥协, “那我下次再出来吧。”   谢林晚拿着糖葫芦,仍旧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余光瞥见路边一个眼馋的小姑娘,便将糖葫芦送了她。   宁澈心里暗叹,为何这对姐弟俩会性情迥异至此?   将小胖子送回府里,谢林晚身姿优雅地向宁澈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宁公子了,不然我还真拿弟弟没辙。”   宁澈温和地笑笑,“别见外,你是嘟嘟的闺中密友、阿煜的表妹,见你有麻烦,岂能置之不理?”   谢林晚的目光便带上了一点感激。   直到宁澈走后,谢林晚的笑容才渐渐敛起。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宁澈面前扮成小可怜的模样。   故意将弟弟那副势利眼的讨厌模样挑开来给宁澈看,故意把弟弟不吃的糖葫芦买下来,明知宁澈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便顺势当一个弱者。   ……   天越发冷了。   这日,宁姒与谢林晚游逛街市,回程中迎面遇上姜煜。   他骑着一匹玉骢,身着翰林官服,身边是榜眼程铮。   姜煜认出是宁府的马车,勒停了马。   “阿煜哥哥!”宁姒在窗内冲他挥挥手。   “姒儿妹妹,下个休沐日你和阿澈若没有别的去处,不妨来我府上一聚。父亲得了几壶二十年陈酿,分了我一些,来品品如何?”   宁姒眼睛一亮,“有美酒啊,要去的!”   这时姜煜才看见坐在宁姒旁边的谢林晚,笑道,“晚晚也来吧。”   “好,表哥。”谢林晚点了点头。   待姜煜走后,谢林晚才说,“姒儿你瞧,我就是个顺带的。”   宁姒不知怎的却想起以前也有少年邀她前去赴一场宴会。那少年邀了谢林晚,又邀了兰央,最后才红着脸说,“宁姑娘,你看她们都去了,不如你也一起去?”   仿佛担心她会拒绝,少年急忙保证,“一定很有趣的!”   宁姒暗叹,也不知阿煜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对着她红脸。   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   姜煜与程铮继续前行,程铮往后瞧了一眼,开口,“那是宁大学士家里的女公子?”   点了点头,姜煜并未多说。   “看得出你们关系不错,她与你说话时眼都是亮的。”程铮不知想了些什么,忽地笑道,“若是她年岁再大一些就好了。”   姜煜觑他一眼,心知程铮爱妻,必不是觊觎宁姒,“年岁大一些如何?”   程铮只摇头笑,不说话。   ……   没几日,京城下起了雪,直到休沐日,仍旧零零落落地飘着。   宁姒换上了新做的冬衣,销金刺绣的梅纹玄底高领小袖衫,搭上石榴色长裙,外罩雪白狐裘斗篷,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剔透,雅致又俏丽,仿若雪地里绽放的寒梅。   想到要去姜煜府上,宁姒心情颇好地给自己薄薄涂上一层口脂,随即往宁澈的院子走去。   恰逢江临初从里头出来,宁姒笑眯眯地冲他打了招呼。   “宁妹妹要出去玩?”   宁姒点头。   “和师兄一起,去状元郎家?”   宁姒诧异地看他,“哥哥说了?”   “我猜的。”   宁姒穿得实在漂亮,江临初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随后移开目光,“因为你看上去兴致颇高。”   “啊。”宁姒错愕,一只手悄悄摸了摸上扬的嘴角,急忙反驳,“不,我就是,喜欢雪天。”   江临初也不戳穿她,略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宁姒松了一口气,推开宁澈的房门,“哥哥,你好了没?”   “别进来啊,哥哥在换衣服。”   “那刚刚江师兄还从你屋里出来呢。”   “他是男子嘛。”宁澈加快了穿衣速度,“也是奇怪,他这么早来找我,只是为了还一样无关紧要的物事,好像还在屋外等了许久,肩上都湿了。”   宁姒寻了个圆凳坐下,“是哥哥起晚了。你瞧我都收拾好了!对了,怎么不见你那个新来的丫鬟?”   宁澈不愿污了宁姒耳朵,随意编了些话,“她梳头扯疼了我,娘把她调到厨房去了。”   “哥哥真娇气……”   宁澈衣裳穿好,披散着长发从屋里出来,“嘟嘟,来给哥哥梳头。”   宁姒胳膊肘撑在桌上,“不要,不敢扯疼了你。”   “嘿?”宁澈坐在凳子上转了个身,“你还为那丫鬟抱不平呢。”   “我自己的头发都不会梳,你叫小厮来帮你梳啊。”   “懒丫头。”宁澈小声嘀咕着。   宁姒看了眼铜镜里头的宁澈,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来,“罢了罢了,我试试。”   于是拿起梳篦,帮宁澈梳起头发来。   宁澈嘴角带笑,“这还差不多,嘟嘟真乖。”   “我就当练手了。”   “什么练手?”   “……”宁姒不回答,给宁澈梳齐整了,束好发,再戴上玉冠。   宁澈照着镜子左看右看,似是要挑出什么毛病来,宁姒伸手将镜面一遮,“反正你要戴帽子的,有点瑕疵也看不出来。”   说着,随手将案上的貂裘暖帽盖在宁澈脑袋上。   ……   下了马车,宁澈瞧见了正巧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谢林晚,暗暗回想着嘟嘟给他梳的头发究竟能不能见人。   本以为就宁姒和姜煜二人的,结果这还有别人。   宁澈是冲着陈酿来的,结果看见姜煜的时候,他竟煮了雪水烹茶,小火炉咕噜咕噜沸得正欢。   “不是喝酒么?”   “时辰尚早,且还有两个女孩儿,先喝茶醒神。”姜煜长袖一挥,示意几人入席。   烧了银丝炭的屋子,柔软温暖的圆座,宁姒之前也曾来过一次,这是姜煜的茶屋。午后便在此处读书作画,或招待客人。   宁澈捡了姜煜对面的席位坐下,宁姒与谢林晚便面对面坐在两个男子的侧旁。   谢林晚笑着起了话头,“早知表哥烹茶手艺一流,今个总算能喝上一回了。”   姜煜依次为几人倒上茶,“小心烫嘴。”   “大冬天的都懒得出门,阿煜,我可是奔着你的酒来的,你可别赖。”   宁姒闻言轻轻撞了壮宁澈的胳膊,小声道,“喝你的茶。”   姜煜轻笑两声,看着宁姒道,“多谢姒儿妹妹维护,不过阿澈这嘴我早习惯了。”说着又看向宁澈,“今日阿澈怎得多留了一攥鬓发?瞧着倒是飘逸了些。”   “有吗?”宁澈往耳前摸了摸,确实多了一小缕头发,看了宁姒一眼道,“嘟嘟帮我梳的,我也不苛求梳得多好看,总不能梳漏了吧?”   宁姒没好气,“给你得意的,帮你梳就不错了。”   眼见两兄妹又杠上了,姜煜适时说了句,“姒儿妹妹从小就不擅长梳头,那时候我还给她梳了好多回。”   这二人,一个嘴上嫌弃实际语带炫耀,另一个,话里话外也透露出与宁姒的亲昵。   宁姒没听出来,谢林晚却看了看这个再看那个,最后身子微微后倾,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是啊,她就是手笨,要求还高,给她扎头发要是扎得不好看,她还不乐意呢。”宁澈觑了眼姜煜嘴角的微笑,丝毫不肯想让。   妹妹是不能让的!   姜煜正要说他扎的团子宁姒就很喜欢,结果宁姒截了话,“哥哥,这不正是你现在的模样么?手笨、要求还高,扎得不好看呢,还不乐意。”她慢悠悠地重复着宁澈的话。   宁澈成功被噎住。   姜煜与谢林晚都努力憋笑。   几人边喝茶边聊天。姜煜说起院中新开的红梅,谢林晚便笑说宁姒今日把红梅穿在了身上。   这话引得姜煜往宁姒身上看去。金线绣出的枝桠,缀着朵朵寒梅,在鲜妍少女身上并不显得孤傲寒冷,反而娇俏芬芳。姜煜笑着赞道,“姒儿妹妹今天很美。”   宁姒悄悄红了脸,嘴上却自然接道,“我不止今天好看,昨天、前天、大前天都好看。”   “是,姒儿妹妹一直好看。”姜煜唯有附和。   谢林晚憋不住了,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而后和正在笑的宁澈对上了一眼。谢林晚克制住嘴角的弧度,身子稍稍坐直了。   过了会儿,姜煜寻着间隙给谢林晚递了个眼神。   “表哥,我想去瞧一瞧新开的梅。”谢林晚放下茶杯,忽地开口。   “好。”姜煜点头,又看向宁澈,“阿澈陪她去吧,玩赏一会儿就回来喝酒。”   宁澈微讶,“为什么是……”余光瞥见谢林晚正用仿若期待的目光看他,宁澈硬生生将疑问吞了回去,应道,“好吧。”   随后叮嘱宁姒,“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平日里不生病,一生病就吓人得很,别出来瞎玩着了风寒知道吗?”   宁澈走出屋子,等待谢林晚跟上她的步伐。   屋内,宁姒问出心中疑惑,“阿煜哥哥为何要我哥哥陪着晚晚姐姐?难道……”宁姒坏笑起来,“他们俩有什么苗头?”   姜煜伸指点了点宁姒脑门,“想些什么呢。我就是想把他们俩都支出去罢了。晚晚都看出来了,你哥哥还看不明白。”   宁姒睁圆了眼,看着姜煜,结结巴巴地说,“那、为什么要支出去啊?你、阿煜哥哥想说什么?”   与此同时,她的心跳剧烈起来,一下又一下地撞着胸腔。      ☆、咬个牙印【三更】   姜煜沉默了一瞬, 仿佛在思考如何开口。   而宁姒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姜煜忽而一笑, “姒儿妹妹的手炉不热了吧?”   他伸手去碰了碰宁姒抱着的手炉, 果然已经温温的。在烧了炭的屋子里并不算冷,但姜煜仍旧将门外守着的侍者唤进来,吩咐他去给宁姒的手炉换炭。   侍者退出房间后,屋里屋外都只有他们二人。   唯有新烧的茶壶发出咕噜轻响。   宁姒无来由地紧张起来, 哪怕她知道此时此刻姜煜会对她表白心意的可能性近乎为无。   “离了手炉,冷吗?”姜煜温温的嗓音在屋内响起,柔和又关切。   宁姒眨了下眼,慢吞吞摇头。   姜煜却笑了下,轻轻执起她的手来。姜煜的手心干燥而暖和,像一片被太阳烘烤得柔软洁白的云朵,温柔地裹住她。   “姒儿妹妹,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阿煜哥哥也算看着你长大。”熟悉姜煜的人该知道, 姜煜正施展着他的话术,先降低谈话对象的戒备心, “你从小要是有什么不便告诉父母的小秘密,也曾说给我听。姒儿妹妹你回想一下,阿煜哥哥有没有哪一次出卖过你?”   宁姒不知姜煜为何突然说这些,却顺着他答, “……没有。”   姜煜嘴角笑意扩大,“对,那是因为我知道, 姒儿妹妹是因为信任,才对阿煜哥哥说自己的事。如果我转头告诉了宁伯伯,姒儿妹妹肯定再也不愿理我了。所以阿煜哥哥是站在你这边的,是也不是?”   他暖着宁姒的手,凑近了些。   宁姒觉得热意直往脸上涌。   眼前的姜煜褪下了大氅,身上仅着墨蓝色锦袍,深色将这张脸衬得越发白皙俊秀,分明是男子,五官却标致秀丽得不可方物,一双桃花眼含情似的凝视她。   他比平日更不懂得收敛,好似要使出浑身的解数让她丢盔弃甲,于是笑容越发温柔迷人,连嗓音都带着诱哄。   宁姒晕乎乎地点头,点了一下还不够,连连点着。   姜煜看在眼里,勾起唇角,笑着问,“那阿煜哥哥问你,我们姒儿妹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宁姒下意识点头,随后大惊,身子后倾,险些倒在地上。   姜煜拉着宁姒的手,稳住了她,“姒儿妹妹能不能说说,那个人是谁?”   宁姒连眨好几下眼,干巴巴道,“刚才走神了,其实没有……”   “可是,我也觉得姒儿妹妹有喜欢的人了。”姜煜轻轻歪了下头,笑得蛊惑,“为什么小时候什么都跟阿煜哥哥说,现在却藏着掖着?莫不是……生分了?”   唯有他们二人身处屋内,姜煜便如褪下伪装的妖精,肆无忌惮地诱导宁姒说出埋藏在心底的话。   宁姒的手还被他捉着,眼神也被他擒住,好似落入了一张名为姜煜的网,再不得逃脱。   “来,阿煜哥哥猜猜。”姜煜深深看着宁姒,心弦却悄悄绷紧,“姒儿妹妹喜欢的人,是不是姓江?”   ……   宁姒呼吸都被夺去了,只呆呆看着姜煜,耳边一切声响都远去了。   她只知道,她完了。   被知道了。   她喜欢的人,姓姜,名煜。   ……   姜煜看着宁姒不可置信的眼,心往下沉了些许,“果真?”   宁姒两颊通红,整个人羞得要蜷缩起来。她又害羞又害怕,连姜煜的神情都忘了看。   此时此刻,在宁姒看不到的地方,姜煜的唇角渐渐拉平,眼里藏着不虞的情绪。   他暗叹一口气,斟酌着开口,“姒儿妹妹,你还小……”   宁姒的脸色骤然由红转白。   她知道,姜煜的拒绝来了。   就和无数次设想的那样。   可真到这一刻,还是会觉得痛不可抑。她那些早熟的心思,幼稚可笑的爱慕,以及伴随她的成长一日日长成参天大树、融入骨血的依恋,仿佛都要随着姜煜一句“你还小”,而被燃烧成灰烬。   宁姒的眼眶渐渐红了。   姜煜见宁姒要哭不哭的模样,心道她这反应有些太激烈了,于是越发放柔了语气,“姒儿妹妹,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你过了年才满十三,还是个小姑娘,兴许一时产生了错觉也未可知。”   “错觉”二字仿佛将她数年的爱恋一并否认,宁姒心尖骤疼,两只猫儿眼红彤彤的,倒像只兔子了。   她将手从姜煜手心抽走,跪坐在圆座上挺直了脊梁,努力睁大了眼直视姜煜,“姜煜,你说这些算什么?”   她的语气愤怒伤心,还有几分置气的意味。   姜煜怔了怔,见宁姒这般伤心模样,心里也跟着刺疼,空了的手隐在袖中,握成了拳,“我多少也算你半个哥哥吧?难道我真的连过问一下也……”   宁姒打断他,“你算哪门子哥哥?你真当你是我哥哥了?”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哪怕冷静一点点,她都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可她现在只觉得心里好疼,是姜煜的话伤到了她,于是她将浑身的刺都立起来,好似也要姜煜来体会一番这疼痛,哪怕只有她的十分之一疼也好。   姜煜果真疼了。   他微微睁大了眼,好似不敢相信这是宁姒说的。   他被气得直笑,笑得眼角泛红,“那这么多年,你拿我当什么?一个自说自话对你好的怪人,还是你哥哥的一个好友?连江临初都可以与你互称师兄师妹,我却要隔着一层?”   要是平时,宁姒定会发觉姜煜突然提起江临初事有蹊跷,可此时她情绪起伏不定,哪里发现得了哪里不对劲。   唯有死死看着他,看得鼻中一酸,看得强忍住的泪意仍旧汹涌而出。   两人都用力地看着对方,眼里却有什么破碎开来,哪怕一个眼框发红,一个泪眼朦胧,也没有哪个先移开眼。   最后是姜煜先妥协,他垂下眼睫,将情绪遮掩住,“罢了,我不管你了。”   这话落在宁姒耳中却像是在说,她喜欢便喜欢罢,别指望他能有回应。   宁姒气苦,同时隐隐有种被抛弃之感,她收回看姜煜的眼神,转身往外冲去。   “别走!”姜煜从后抱住她,将她挟制在怀里,“你先冷静下,现在怎么放心你出去?”   宁姒感受到姜煜的怀抱,泪盈于睫,嘴角颤抖,“你为什么还要抱我?你懂不懂避嫌?”   姜煜闻言,手一松,垂首正要与她说什么。宁姒却转过身来,恨恨地看着姜煜,忽地踮起脚,往他白皙俊秀的下巴上重重咬上一口。   ……   这一口发生在姜煜猝不及防之间,他向来反应敏捷,现在却足足愣了二十个弹指的时间,才意识到宁姒咬了他。   咬在下巴上。   要是宁姒足够高,或许会一口咬上姜煜的嘴唇。   她喝了茶,茶味的呼吸急促地吐出,合着口脂的甜香一同扑到姜煜面上。   姜煜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一声痛呼都未发出,她施加的疼痛,他照单全收了。   他渐渐意识到,事情或许另有隐情。   ……   这回宁姒是真的跑了。   而姜煜却忘了拦她。唯有吩咐随从青山暗暗跟上宁姒,以免她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青山是从小就跟随姜煜的,对姜煜的性子十分了解。领命时青山多瞧了一眼姜煜带着牙印的下巴,眼底都是诧异。   触到姜煜微微失神的眼,青山却不敢再多看,连忙退下。   随后姜煜又叫了热水与毛巾,将牙印上的血迹拭去,看见帕子上还沾上了桃红的口脂,姜煜一愣,将帕子搓洗干净后轻轻敷着下巴。   宁澈与谢林晚进来时,瞧见的便是他这副凄惨模样。   “这是……怎么了?”宁澈愣愣地看了眼姜煜,随后发现宁姒不在屋里,“嘟嘟呢?”   而谢林晚则敏锐地察觉事态不对,犹豫着轻声发问,“表哥和姒儿,起争执了?”   姜煜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她觉得无聊,就先回府了。”   “那你下巴怎么了?”宁澈问。   “不小心蹭到的。”姜煜明显不愿多说。   而宁澈谢林晚都心知,这不过是姜煜的托辞罢了。   宁澈定定看着姜煜,“要是你欺负了嘟嘟,你等着我回来找你比划拳脚。”   说完转身出门。   眼见着今日小聚不欢而散,谢林晚左思右想,还是斟酌着问,“表哥,你是不是……对姒儿说重话了?”   姜煜疑惑抬眼,向来神采奕奕的俊美模样,此时却有些蔫了。   谢林晚却不解释,只深深看了眼姜煜,“表哥,我们打个赌,我赌你会后悔。”   连谢林晚也走了。   屋内只余姜煜一人,他终于可以好好想想今日发生的这一切。   可宁姒那句“你是我哪门子的哥哥?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哥哥了?”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与江临初在店铺前那句“你算她哪门子的哥哥?”交叠在一起,吵得他头疼。   他可以气定神闲地反驳江临初,但他反驳不了宁姒。   姜煜此时的心酸难受全部源于宁姒气怒之下的质问。   就算没有旁人,他仍旧习惯将情绪藏于眼睫之下,姜煜面色平静,伸手抚了抚下巴上的牙印。破皮渗血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疼。   外加心里有些微妙感受。   为什么咬在下巴上?   若宁姒是个大姑娘,他一定会以为她在……   姜煜及时收住荒诞的想法。   他不能往那个方向想,会有源源不断的罪恶感裹挟他。   ……   姜煜在屋内独坐许久。      ☆、静心反思【一更】   宁姒红着眼眶走在大街上, 对过往行人的目光浑不在意。   她开始后悔了。   她从自己的感受出发, 只觉得心痛难忍, 并且再也不想喜欢姜煜了。   但若是从姜煜的立场考虑,他好似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这不是他的错。   她后悔方才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了。   显得她既没有风度,又幼稚可怜。   就像十一岁时那个赌气的背影, 或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让她耿耿于怀。   宁姒慢吞吞走着,忍不住问自己,她究竟是爱恋着姜煜,或是想要得到他?   若是一心盼着他好,她应当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才对。   心智日渐成熟的宁姒意识到,她对姜煜的爱慕中藏着一份占有欲,以至于得到他的梦想化为泡影, 便将剑尖转向了他。   多么卑劣。   宁姒顿住步子,浓浓的悔意与心酸在她的胸腔翻滚。   眼圈又转红, 凉风顺着微启的唇往肺腑里灌。   与此同时,又忍不住为自己辩驳。她只是气怒心伤之下口不择言。她并非故意。   宁姒叹了口气, 又想,姜煜是不是根本不会有多在意,他只当她是小孩子闹脾气,哄哄就会回来。   可他那时候的眼神也是真的受伤。   种种念头在宁姒脑海中争执不休, 闹哄哄。   临进府前,宁姒用手帕将脸上好生擦了一遍,又闭上眼, 等眼中泪意褪去。   在前院碰见了江临初,宁姒害怕被他发现自己哭过,急匆匆点了头便错身而过。   “去了一趟将军府,这般狼狈?”江临初干净的少年声线不期然响起,语气却冷淡微嘲。   宁姒陡然顿住,意识到这是另一个“江临初”,于是态度也算不上好,“关你何事?倒是你,也不怕被江师兄发现了,影响他的生活。”   江临初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语,笑了几声,走到宁姒面前,“是我干扰了他?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他俯下身,好生观赏了一下宁姒眼眶红红的模样,惹得宁姒绷紧了唇转过脸去。   “啧啧啧,状元郎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你喜欢他?喜欢他什么?”江临初真的疑惑了,“他那个伪君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宁姒听不得有人说姜煜不好,都顾不得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姜煜,便回怼道,“他是伪君子,那你就是真小人!”   江临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附和,“对,你说的没错,我是真小人。那也比他真诚坦率!”   宁姒被他不要脸的程度惊得忘了要说什么,又听江临初说,“哦,上次我在他面前用了你的手帕,他气得呀,指责我这般炫耀是毁你清誉。我倒觉得,在情敌面前炫耀不叫毁人清誉,你瞧他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仿佛我是个罪人一般。”   江临初像是站得累了,往身旁石桌上随意一坐,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却恍然意识到宁姒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向宁姒,只见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江临初:“???”   宁姒:“……”   “咳咳,情敌?”宁姒清了清嗓子。   江临初反应过来,立即从石桌上下来,站直了身子,“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你,都是那个小傻子!”   宁姒快速回想了一番和江临初的相处,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好的江临初也未必喜欢我,你少说这些影响我们关系的话。”   江临初愣了愣,随即挑眉,“我是坏的江临初?”   “你是不要脸的江临初。”许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宁姒竟没有一开始那样害怕他。   江临初也发觉宁姒胆子大了,正寻思着要怎样让她害怕自己,便见宁姒往前走了几步,冲他挥挥手,“不跟你说了,你快点把身子还给他,这么长时间没有意识,他总有一天会发现你。”   然后转身走了。   江临初再度往石桌上一坐,望着宁姒的背影。   他在还未见到宁姒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恶感,却在她出现在正堂那一刹那怔愣了。他能看到“江临初”看到的一切,包括那个模样漂亮神态可爱的小少女。   他以为会见到一个张扬跋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还给他?对我公平吗?”   “算了,给他。”   ……   宁姒回屋后没多久,宁澈也回来了。   他急于知道宁姒与姜煜之间发生了何事,因而径直走向宁姒的院子。   见宁姒神情如常,宁澈稍稍松了一口气,“嘟嘟,为何一声不吭就离开?莫不是跟阿煜吵架了?”   宁姒不愿多提,编了一段给他,“我问他讨要一套古籍,他舍不得,我就跟他争起来。然后我说‘算了,我不要书了,阿煜哥哥你给我买一套凝翠阁的首饰吧’,他却说叫我问你要去。”   一口气说到这里,宁姒眨巴着眼,“哥哥,他说你会给我买,可是真的?”   宁澈愣在原地,“当然买啊!”随即反应过来,问宁姒,“你平白无故问他讨要东西作甚,他又不是你亲哥,哪能这般不知礼数?”   宁姒笑得甜甜的,“我已经知道了,亲亲的哥哥只有一个!”直将宁澈哄得心花怒放,接着问道,“所以那套首饰就只有我亲亲的哥哥才舍得给我买啦?”   宁澈大手一挥,“买!”   ……   隔日姜煜顶着个牙印去翰林院点卯。   程铮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硬是凑近了些瞧,随即震惊地看着姜煜,“朝晔,我不久前还说你未经人事,想到你这么快就……”   姜煜蹙着眉打断他,“不是。”   程铮感受到姜煜心情不美,平日里总笑的,今日却像是忘了笑一般,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冷淡疏离不少。   “你怎不用粉遮掩一下?”程铮在自己位置上坐下,“这样一路过来,也不知惹了多少闲话。”   姜煜长睫微垂,“任他们说去。”   “不过说真的,是哪个姑娘咬的?你可别跟我推说是个男子咬的。”   姜煜扫他一眼,“小孩儿咬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别瞎说了。”   程铮愣了愣,随即爽朗地笑了两声,难得见姜煜吃瘪,竟起了促狭心思,“什么小孩儿,是不是那种没两年就能及笄嫁人的‘小孩儿’?”   姜煜嘴角一动,一个眼神都没分给程铮,便做起自己的事来。   “朝晔,我开个玩笑而已。”程铮看了眼门口,“趁谢大还没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谢华表哥和嘉明郡主定亲之事?”   程铮笑道,“也是,消息灵通如你,定是知道的。只不过那郡主恋慕你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先前还跑来翰林院寻你……总之他们二人定亲,怕是于你不利。”   谢华早已对姜煜心生不满,如今再加上一个对姜煜情根深种甚至爱而生怨的嘉明,长久下来,只怕这两人会将矛头一致对准姜煜。   姜煜淡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总不能因为怕麻烦就娶了不喜之人。拒绝她的时候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至此,程铮也不便多说。   ……   而此时的宁姒在桌案上摆好了棋盘,对手不是旁人,而是她自己。   小时候还会和几个丫鬟切磋一下,现在却没有哪个丫鬟可以和宁姒下足一炷香的时间。   她从小便记得姜煜最擅琴与棋,每每三院大比都能大放光彩。因而此后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她碰的最多的也是琴棋。   琴音可以凝神静气,对弈助她沉着思考。   宁姒落子后转到对面去,看着颠倒的棋盘,吐出一口气来,模仿着姜煜的口吻,“姒儿妹妹,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左手收着袖口,右手并指落下一子,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自己的立场答道,“阿煜哥哥想问什么呀?尽管问便是。”   再度回到“姜煜”的立场,落子,“姒儿妹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我……”扮演的宁姒连落子都踌躇了些。   “姒儿妹妹喜欢的可是我?”“姜煜”这边却势如破竹,“为何喜欢我?我大你不少岁数,你的喜欢或许不是喜欢,而是依赖。”   模仿到这里,宁姒站直了身子,回想姜煜问她那句喜欢之人是否姓姜,察觉到细微之处有些不对劲。   他为何问得这般拐弯抹角?是顾忌她的颜面?   可她深知姜煜的行事原则并非拖泥带水,而是快刀斩乱麻,这是他的残忍之处,也是他的温柔之处。   没错,她以姜煜的立场发问,基本不会问出“你喜欢的人是否姓姜”这样的话来,明知接下来是无情的拒绝,还留有这样的情面,便如钝刀子割肉。   不止如此,当时姜煜是握着她的手发问的,若着意拒绝她,怎么能黏黏糊糊,给她遐想的余地?   “这其中,或许有误会。”宁姒喃喃道,“阿煜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宁姒之所以很快冷静下来思考问题,并非全因为她的敏锐直觉,更多的是她的不甘心。   要让她就此死心,将姜煜拱手让人,这不可能。   姜煜一日未娶妻,她就还有一线机会。   她年岁尚小,耽搁得起。   但要她豁出脸面表白心意,大概也不能,她昨日才体会了一次脸如火烧后又坠入冰窟的感受,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   宁姒垂眸。此时棋盘上呈现白子包抄黑子之势,白子便如一张展开的蛛网,将黑子一点点诱进去,然后牢牢地粘住不放。   “使点小手段,不算错吧?”   她从不觉得,要得到一个人必须光明坦荡地来,将一颗心剖给他看。   ☆、触感不对【二更】   休沐日, 姜煜一大早便面临着宁澈的质问。   “阿煜呀阿煜, 你怎么一天天地小气起来?”宁澈撇撇嘴, 拍着姜煜的肩,“嘟嘟都跟我说了,你既不肯送她古籍,又不肯送她首饰。好吧我也晓得, 是她有些任性了。但你之前不是处处包容?现在突然不纵着她,小丫头难免伤心。”   姜煜啼笑皆非,只能将这一句句照单全收,“是,是我不对,下次二话不说就给她去买。”   “也不必这样。”宁澈凑近了些,提议道, “嘟嘟下次再问你要礼物,你就跟我说, 我买给她。省得她缠着你。毕竟我才是她亲哥,你说是吧?”   姜煜扫了眼宁澈, 忽地勾起唇角,“免了,你送的算你的,我送的算我的。”说完反过来拍了拍宁澈的肩头, 大有公平竞争的架势。   这时茶白从屋子外头钻进来,见到宁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似的,抱着宁澈的鞋子不放, 尾巴直摇。   “阿煜快管管你家的狗!”宁澈却一副受惊模样,“它别是要尿到我身上吧?”   姜煜气定神闲地回,“它大概觉得你像同类,喜欢你而已,不必惊慌。”   宁澈笑骂,“好哇姜煜,你骂我,别当我没听出来。”   说着一把将茶白捞起来,肉乎乎的手感,宁澈将茶白对着姜煜,这下也不怕它忽然尿出来了。   “来,小狗,快嗅嗅这一位像不像你的同类。”于是将茶白凑过去。   姜煜笑着躲,宁澈又凑,直将茶白的狗鼻子怼到姜煜唇上。   湿乎乎的,狗脸上的毛与胡须戳得姜煜有些痒痒。   姜煜笑了两声,“快些拿开,脏死了。”   说着便从衣襟中取出手帕擦嘴,“你和姒儿妹妹当真是亲兄妹!我头一次被狗亲就是你妹妹……”   姜煜忽地愣住了。   足足愣了十几个弹指的功夫。   宁澈疑惑,“怎么呆住了?来,小狗再嗅嗅。”   本以为姜煜会躲,却见他不闪不避地任由茶白再度触上。   “阿煜你怎么?丢魂儿了?”   姜煜缓慢地眨了下眼,“不对……”   “什么不对?”   触感不对……   ……   姜煜不住地回想百兽坊那日。   当时他遮住了眼,又因为对宁姒的信任,五感比警觉时松懈许多。   哪怕如此,他也记住了那一瞬的触感。   软乎乎,又弹韧。关键是,没有毛发。   他当时以为是狗鼻子。更别说那“狗”还忝了他一下。   可茶白的鼻子周围也有零星毛发,反而更刺人些。且茶白的鼻子有些硬,触感是实的,而非陷入棉花一般的温软。   难道是因为那只幼犬比茶白更为稚嫩?   姜煜企图用这条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而他心知肚明,他已经往那个方向想了。   确实不可思议。   但……   宁姒咬上他下巴时,除了疼痛,也有柔软。   像极了那日“狗狗”的吻。   ……   接下来宁澈明显察觉出,姜煜状态不大对劲。   给自己斟茶都能溢出来,听宁澈说话时眼里也少了几分专注。   宁澈不满,“阿煜你今天怎么了?总是走神。”   姜煜眼眸一动,重新活泛起来,笑道,“我在听,你继续。”   “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姜煜眨了眨眼,“你在说姒儿妹妹……”   “!!!”宁澈惊呼,“这都多早以前的话题了?阿煜,你睡傻了吧?”   姜煜唇角微扯,却找不到什么说辞。   宁澈盯了他一阵,发现这个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好友连周全都忘了,就这么垂着眸,陷入沉默。   “发生什么事了?”宁澈肃容问道,“说出来,一起想法子。”   姜煜张了张口,见宁澈关切的眼神,吐出一口气来,“有一个小姑娘,她可能,喜欢我。”   “我当什么事呢,喜欢你的姑娘多了去了,你要是为这个烦恼,可有的你愁。”宁澈听他这话,连挺直的脊背都放松了些。   可姜煜明白,宁姒和其他姑娘不一样,所以他才这般无所适从。   宁澈见姜煜仍旧眉头不展,问他,“你究竟在犹豫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见你这般为难,应当是有些喜欢那个姑娘的?”   姜煜轻轻拨着腕上的手珠,一颗接一颗。   想着的却是宁姒为了他送的手珠跳湖,泪痕未干时还记挂着要请他吃饭。   听说皇上可能要为他赐婚,急得快哭。   平日里也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   还有上元节那一声委屈心酸的“姜煜”。   宁姒在他面前爱哭、爱笑、爱脸红,他怎么如今才想到这些,还在不久之前问她喜欢的人是不是姓江。   “她很好,真的很好,我甚至觉得没有哪一个男子配得上她。”姜煜微微垂眸,语调舒缓,藏着温柔。   “她瞒得也好,也不知我有多少无心之语会给她带来伤害。”   宁澈见姜煜眼角一丝薄红,倒是对他口中的姑娘产生了点好奇,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能让姜煜的情绪这般起伏。   “阿煜,这么说,你喜欢这个姑娘了?”   姜煜伸手遮住眼,“……我不知道。”   宁澈惊奇,“你都说到这份上了,竟还不知道喜欢与否?”   “阿澈,你不明白,她……”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差了这么多岁数,姜煜心里有道槛。   毕竟一直当作妹妹一般,设想与她做更亲密的事都会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而且,一旦他选择迈出这一步,他们之间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还小,要是她再长大些就后悔了怎么办?   她是否真的清楚爱恋与婚姻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好纠结为难的?哦,莫不是那女子身份上有点儿什么问题吧?”宁澈眼珠子一转,猜测道,“难不成是有夫之妇?罪臣之后?”   姜煜移开遮眼的手,无奈地看宁澈一眼,“她年纪太小了,我下不去手。”   “多小?”   “……”姜煜看着宁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还未及笄。”   “那又怎么了。”宁澈笑起来,“我还道有多小呢。你表妹十四五岁,也还未及笄,家中不是已经在为她物色夫婿了么?这个年纪的姑娘你下不去手,年长些的姑娘又大多订了亲。阿煜,你怕不是想一个人过吧?”   姜煜伸手碰了碰下巴上的牙印,陷入了沉思。   他会觉得谢林晚年纪很小吗?不会。   可谢林晚也就比宁姒大上几个月,且两人身量还差不多。   还未及笄。等她及笄不就行了?   他为什么单单觉得宁姒年幼?   就算年纪尚小,不能与之亲密,总可以先定下婚约吧。   办法有很多,他偏偏心里乱糟糟,一时间都不像他了。无论在学问上,还是为官上,他都没有这般为难过。   “阿煜,你再好好想想吧,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犹豫太久,可是会错失良缘的。”   姜煜看向宁澈,“这么说,你想要我和她……在一起?”   “那当然,你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姑娘。”宁澈笑得爽朗。   ……   姜煜在宁澈走后,便开始在屋里徘徊。   因为父母的关系,他对感情与婚姻格外慎重,这才成了京城中少有的连个通房都没有的人。   如果不确定能不能走到最后,他一开始就不会碰。   一个人的时候,姜煜坦率地直面自己。知道宁姒可能喜欢他的那一刹,他转过千百个念头,但他否认不了,他的心里在窃喜着。   姒儿不喜欢江临初,喜欢的是他呢。   姜煜无法保证其他男子会不会辜负宁姒,只知道他一定不会。宁姒和他在一起,他才能真正放心,不是吗?   他希望宁姒余生幸福,是不是由他来给比较好?   ……   隔日姜煜前往申府拜访申老。   两人对坐于棋盘两端。申老喜爱下棋,却只当作闲暇时的玩乐,不曾潜心钻研,棋艺不及顾西楼远矣。但他与顾老夫子对弈,输得也是酣畅淋漓,每每输出了新花样,还乐得哈哈大笑。   而姜煜在南下路上常常与顾老夫子切磋,他甚至可以模仿出顾老夫子的棋风。   申老头一回见姜煜走出顾老夫子的路数,怔愣半晌,眼眶都红了。随后却喜爱上了这种怀念老友的方式,还能惬意点评,“朝晔啊,顾西楼与你下棋定是让你了,他以前下到这一步的时候根本不会留我情面,直接将能吃的子吃得干干净净,将我的布局破得稀里哗啦。”   更多的时候,申老会将朝堂大势混在闲谈之中,不动声色地提点他。   “我得到消息,高御史等主和派打算参你父亲一本。”申老落下一子,“参他穷兵黩武。还拿我做筏子,说常年征战、动费万计,与我的惠民变法相悖。”   姜煜执棋的手顿住,“可征战与否是皇上的决定。”   “是啊,他们这也是在向皇上抗议。”   “父亲这一战,六年不曾回京。如今打了胜仗还要遭人非议,高御史等人也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言官就靠这一张嘴过活,耿介是他们最好的名声,怎会顾虑其他。”申老叹了口气,“我是不愿掺和这些的,但你是我学生,便有必要提醒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明正大的手段,还可以见招拆招。倒是那些私底下的龌龊,你须得留意。”   姜煜郑重应下。   公事说完,申老瞧了眼姜煜下巴上的牙印,直言不讳,“你这口印子,是女子所为?为官虽不必清心寡欲,但最好不要闹到明面上来。这些天已经有人闲嘴了。无伤大雅,但总归不好听。”   姜煜点头,“学生知道了。”   “不曾听闻你去青楼欢场,难道是家中的通房姬妾?有些不懂事了。”申老认为家宅不宁是为官大忌,这才提醒姜煜。   此时的姜煜才发觉,他不愿听任何人对宁姒一星半点的诋毁,就算这个人是他尊敬的老师,“老师,不是通房姬妾之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与我闹了点脾气而已。错在我。”   申老听出他的维护,抬眼瞧过来,“心上人?”   姜煜眼睫一颤,并未出声否认。      ☆、姒儿姐姐【三更】   几天后, 宁姒出府时见有人在门口徘徊。   穿戴着斗笠蓑衣, 在雪地里来回踩着, 时不时往府里望上一眼。   门房欲将他赶远些,却被宁姒拦下。   那人见她出来便问,“可是有一位江姓公子在这里?”   宁姒点头,“没错, 是有一位姓江……”   她突然怔住。   脑海里闪过江临初嘲讽姜煜是伪君子时提到的“手帕”与“情敌”,然后又回想起姜煜问她,喜欢的人是否姓jiang。   原来此江非彼姜。   “!!!”宁姒恍然,随即原地跳起来,“江临初我被你害惨了!”   那陌生人听见江临初的名讳,立马点头,“对对对, 就是他,我找的就是他!”   宁姒再也没心思管这些闲事, 立马吩咐门房领他进去找人,随后上了马车便往将军府而去。   ……   宁姒在马车上渐渐冷静下来。   她若澄清了这个误会, 必然又有新的疑问,比如她大可以当时便说不喜欢江临初,为何等到今日。   可这个谐音的误会又无法对姜煜道出。   怎样才能自圆其说?   马车逼近将军府,宁姒却没有做好准备。   ……   与此同时, 那个找上江临初的陌生人,看着眼前的少年出落得这般俊秀文雅,且听说已是举子, 文采不俗,便越发激动。   “小公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父亲的长随,唤辛来。”   江临初本还不知这人找他是为何事,一听是河西郡王的人,眸色骤然转冷,“不记得了,毕竟也有将近十年未见。”   辛来有些尴尬,“小公子这些年受苦了。”   听听,这么多的苦难与血泪,落到别人口中,也就一声干巴巴的“受苦”。   “是这样,郡王派在下来寻公子回去,小公子只需带上最紧要的物件就行。”   江临初听得发笑,笑到眼泪都出来,直不起腰,再抬头时已是另一副神情,眸色深沉,“怎么突然要认我这个野种了?”   辛来发觉眼前的小公子气质凌厉起来。   “让我猜猜,是郡王妃死了,还是他那个宝贝世子死了?总有一个是死了吧,才会想起我来。”   辛来语塞,“这个……是小世子,夭折了。”   江临初冷笑一声,“他想要个儿子继承爵位,叫他自己再生一个去。他抛弃我们母子那一刻起,我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辛来着急,“可血浓于水,哪里能轻易斩断关系,小公子你先别冲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吧!”   “听你这话,我还要剔骨还血,才能断绝与他的关系?不然我这一辈子都是河西郡王的野种?”   “在下怎么可能是这意思……小公子,你总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你去了陇西,就是郡王世子,不论是金钱、权势,亦或是体面和光鲜,那都是手到擒来。何必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艰难?郡王是从一品爵,而大多文官撑死了也就正三品。”   江临初眉梢一挑,“十年不闻不问,如今又来否认我现在取得的成就?你们怎么那么厚的脸皮?还有啊,他不去再生一个儿子,却选择认回我,莫不是生不出来了吧?”   他支着下巴,语调微嘲,“也是,他也上了年纪,且年轻时便风流成性,这么些年下来,大概不能行了吧。”   辛来心道,若是郡王在此,怕是会气得晕厥过去。   ……   马车停下,宁姒掀开车帘,往将军府望去。   府门前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石狮子威严地瞪视她。宁姒越发忐忑不安,几乎想就此打道回府。   深吸一口气,宁姒终究下了马车,却并未立即进去。   而是沿着将军府的院墙慢慢走着。这个角落好似栽了腊梅,一段冷香从墙内飘出。宁姒驻足,对着墙面整理自己要说出口的话。   嗯,就说她根本没想过男女之事,被姜煜这么一问,心中不快,这才语气重了些。   所以她不喜欢什么姓jiang的人。   没有的事。   ……   姜煜从翰林院回来,在侧门看见宁姒一个人对着墙根自言自语。   一会儿蹙着眉头,一会儿绞着袖口,看上去十分紧张不安。   若是以前,他已然出声唤她。如今不知为何,却保持了沉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侧面看去,她穿着雪白的斗篷,红白相间的长裙,裙角缀着珍珠,堪堪露出毛茸茸的鞋面,整个人温暖又娇俏。   大概是碰上烦心事了,她一只手轻提裙摆,脚尖不住地点着雪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将另一只手里的暖手炉摁在墙面上,然后整张脸埋进了毛乎乎的手炉套里。从姜煜的方向看去,宁姒就像弯着腰脸贴墙。   “……”姜煜终于出声,“姒儿妹妹在做什么?”   宁姒受到惊吓似的,立即站直了身子,手炉也收了回来,“阿、阿煜哥哥,你出来了?”   姜煜笑了声,“再不出来,这面墙大概要被姒儿妹妹推倒了。”   宁姒观察着姜煜的神色,心下有些奇怪。分明几天前两人还不欢而散,姜煜也被她的话刺伤,为何现在看上去这般心平气和?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   “阿煜哥——”   “姒儿——”   两人沉默之后,再度一齐出声。   随即默契地笑起来,几天前闹的不愉快、这些天的郁结于心,好似冰雪初融,化作了涓涓细流。   “阿煜哥哥你先说!”   姜煜看着宁姒,目光不着痕迹地下移,见那张樱粉的小口一张一合,到“说”字的时候,可以清晰看到她饱满柔软的唇珠,抿嘴笑时又成了一道薄薄的弦月,唇边的梨涡陷得很深。   他的目光左移一寸,离她的嘴唇远了些。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阿煜哥哥问吧。”   “百兽坊那日——”   是不是你?   姜煜终究问不出蒙住眼睛之后的事,话头一转,“你说答应阿煜哥哥一件事,可还作数?”   宁姒稍稍回想了下,点头,“当然作数。”   “那你答应阿煜哥哥,不生阿煜哥哥的气了,我们和好?”   宁姒心口一跳,“我早就不生气了。”随即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那里还有个浅浅的印子,“是我脾气不好,还将阿煜哥哥咬伤了。”   大概意识到咬的位置不大妙,宁姒脸红着道歉,“对不起阿煜哥哥,我是属狗的,所以逮哪儿咬哪儿……”   便是将这个印子中暗含的日爱日未意味撇去了。   姜煜听得出来,少见的没有被她的托辞逗笑,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   宁姒没发现姜煜的变化,反而冲他甜甜地笑,“阿煜哥哥疼不疼?”   “姒儿妹妹觉得呢?”姜煜反问她。   那肯定很疼了,这么多天都还留着印儿。   宁姒眼珠子一动,冲姜煜勾勾手,“阿煜哥哥,你离近些。”   姜煜不明所以,却依言走近了一步。   “头低一点。”宁姒又做出往下压的手势。   姜煜怔了怔,又想起百兽坊那日的事。   若真的是她……   那这次是不是又会那样?她真的要光明正大地亲他?   可他还没有做好开诚布公的准备……   姜煜不住地胡思乱想,心里乱成一团。   于是宁姒便发现,姜煜低下头的时候,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仿佛这个低头的动作是个多么郑重而艰难的决定。   而且,他的耳廓悄悄红了。   冻的?   于是宁姒将手炉塞进姜煜手里,两只手捂上他的耳朵,然后冲他的下巴,“呼~”   轻轻吹了一口气。   清凉的鼻息,混着口脂的香气,就这么拂在他面上。   姜煜垂下眼睫,看见宁姒弯唇笑着,对他说,“给你呼呼,就不疼了。”   她的话语中有种稚气的可爱,眼神也无辜得很。   姜煜一时间竟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不经意的撩拨。   她的手心温暖,笑容清甜,一双笑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尾卷翘的长睫为她增添了些许媚气。   姜煜觉得,若她是故意的,便真的不能拿她当小孩子了。   他再拿她当小孩子看待,定会狠狠栽个跟头。   他眸色晦暗地看着宁姒。   好一会儿,忽地笑起来,这么近的距离,叫宁姒可以看清他嘴角浅浅勾起的过程,还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温情脉脉地看着她。   “还是疼。”姜煜笑着说,“看来呼呼不管用呢。”   他又凑近了些,几乎只有一拳之隔。   “不知道亲亲会不会有用……”姜煜认真地建议,“姒儿妹妹要不要试一下?”   “!!!”宁姒睁圆了眼,震惊地看着姜煜,迅速收回了手,连退好几步,“阿、阿煜哥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不害臊!”   姜煜无辜地眨了眨眼,头轻轻一偏,“可是大人哄小孩子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呼呼不管用的话,那就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将“亲亲抱抱举高高”这几个字眼咬得慢吞吞,尾音上挑,钩子似的。   宁姒脸红红地反驳,“可你又不是小孩!”   “可是姒儿姐姐刚刚不是在哄我么?”   ☆、三河县令   宁姒想不到姜煜的脸皮竟这样厚!   他怎么可以面不改色地索要“亲亲”、喊她“姒儿姐姐”的?   宁姒呆滞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自己本来的意图。   对, 她是要撩拨姜煜的, 用天真无辜的姿态。结果这厮用更加纯良的模样,歪着脑袋要她哄。   且叫她根本分辨不出,他究竟在逗她,还是在撩她。   宁姒脑中设想出好多种回应的方式, 一时间也选不出来用哪个。   倒是姜煜见宁姒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无声笑了下,伸手按住宁姒的脑袋,“阿煜哥哥跟你开玩笑呢,不介意吧?”   不,她介意得很!   宁姒看着姜煜假笑,“我也没放心上, 哈哈。”   “要进府坐坐吗?”姜煜发出邀请。   “改日吧阿煜哥哥。”   这日宁姒被吓得不轻,以至于都无法对着姜煜自然地笑出来。   还说要好好撩拨撩拨他呢, 话本子都看了好些,结果这就败下阵来。   回家后, 宁姒翻来覆去地回想今日之事,总觉得姜煜有点怪怪的。   之前被哥哥抱上马背时她对比出了姜煜心里的分寸感,姜煜虽待她亲昵,却未曾逾越, 今日却好似没了那道线。   而且他越发肆意地利用自己的外貌与嗓音,誓要让她晕头转向。   难不成几日不见,姜煜就不是个“东西”了?   宁姒拍了拍脸颊, 警醒自己千万不要瞎想,她已经不止一次希望落空了。   ……   这些天宁姒发觉江临初也变得奇怪了。   听宁大学士讲学也能走神,惹得宁大学士频频看过来。   “江临初!”宁大学士不满地放下书,“我下朝之后不曾好好歇息,便拿起书本为你讲课,你就是这样听的?”   江临初一惊,立马起身长揖,“老师,学生知错。”   此后倒是专注许多。   课后,江临初喊住了宁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宁妹妹,你觉得权势与尊严哪个更重要?”   宁姒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眨了眨眼道,“有了权势,自然也有尊严了啊。无权无势,只剩自尊,这份自尊却可能会被有权有势之人踩在脚底下。”   江临初惊讶地看着宁姒。   宁姒笑,“江师兄,你不会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吧。我从小就知道,为什么我可以锦衣玉食,与其他闺秀交际时也不必看人脸色。若非我是爹爹的女儿,那便是另一番际遇了。”   或许是宁姒的回答出乎江临初的预料,让他肯敞开心扉,将辛来寻他一事说与宁姒听。   宁姒呼吸都滞住了,只觉得现实比话本子还要精彩,“你怎么想的?”   “我当时气怒攻心,只觉荒唐。”江临初瞒下了他突然失去意识这回事,接着道,“若要我就此回去,喊他父亲,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当真要听我的看法?”   “嗯,宁妹妹但说无妨。”   “嗯……郡王妃没出什么事吧。”宁姒挑出此事中的疑点。   江临初答,“只是初丧子那会儿卧病在床,如今已大好。”   宁姒点点头,“郡王妃还好端端的,郡王就敢将你认回,说明他只有这一个选择,而郡王妃也不得不妥协。亦即,是他求着你回来。你就算一声父亲也不喊,想必他也不会将你赶出去。”   “太妙了,江师兄,如今可以任性的人是你了。”   江临初眨眨眼,“如何任性?”   宁姒嘻嘻笑了两声,“你可以作天作地,搅得他家宅不宁,一步步试探出他的底线,再不断踩低他的底线。烦死他,熬死他,江师兄你就大获全胜啦!”   见她一副鬼灵精的模样,江临初跟着笑起来。   “听宁妹妹说话,真是爽快。”   “还有更爽快的呢。江师兄,你是当真对他死心了吧?”   “是,此等人渣不配为父。”   “那你大可心安理得拿他当作晋升的台阶,待他百年之后,你风风光光地继承爵位。这是你应得的。”   江临初怔愣。   宁姒嘴角的笑容甜美,江临初却看出来点狡猾,“等你成了郡王,便将他的姬妾遣散,将衷于他的仆人换了,将他喜爱的花草器物通通清出府去,整个郡王府由你做主,所有欠了你的都得还回来!江师兄,你可以去翻翻复仇的话本子,里头的手段可层出不穷呢!”   江临初庆幸宁姒没有说将郡王的骨灰也扬了。   既不用喊父亲,又能继承爵位,简直没有更美的事。江临初心知宁姒这是将事态往好了说,省得他郁结于心,便也作出一副宽了心的模样。   这番话下来,江临初发现宁姒并非表面上那样天真可爱,但这样的她反而更吸引人。   时近年关,辛来上府催了几次,连宁大学士都惊动了。   大概宁大学士也不曾料到如今的事态,他悯恤江临初无依无靠,没想到河西郡王转头就要将江临初认回。河西郡王膝下有一嫡子一外室子和一个女儿,除此之外别无所出,嫡子夭折,江临初很有可能就是新的郡王世子。   只能道一声世事难料。   而江临初经过几日思索,回复辛来,要求河西郡王亲自赴京,否则便是毫无诚意。   辛来着急得脑门冒汗,“可郡王无诏不得回京啊!要是皇上问责,可不是小事!”   “年关在即,他回京贺皇上新年大吉也好,乔装改扮悄悄入京也好,有的是办法。不要拿我当三岁小孩般糊弄。”   “可寻回小公子是在下的任务,若完成不了,郡王必会责难在下。”   “与我何干?”   “公子求你,不要为难在下……”   “我意已决。”   辛来见江临初眼神坚决,面色几经变换,最终重重一叹,“在下不日就回去,将公子的话带到。”   至此,江临初知道,他的第一场战役,胜了。   接下来还有无数场。   他会试探出郡王的目的与底线。   ……   江临初这事先搁下了,宁澈的冠礼又迫在眉睫。   这场冠礼的赞者是姜煜,宾者是姜淮。   宁澈肩宽腿长,每套衣裳都穿得修长挺拔,加之家世出众、前程大好,连冠礼也比旁人体面许多,一时间不少人家暗暗留意上了。   腊月底,宁姒的舅舅来京。   见了宁姒直说她又长高了些,然后极力邀她去蜀中玩耍。   宁姒有些拿不定主意。   常玉鸣又劝,“嘟嘟都几年没有去我那儿了,难道不想去玩一段时日?再说了,你表哥明年就秋闱,舅舅还想着明年就将他送来你爹这里静心读书,别再整天换着花样玩耍。嘟嘟要是想家了,就跟着他一道走。嘟嘟瞧,多便利!”   随舅舅去蜀中,再跟着表哥回京,确实不曾给他们添麻烦。   一旁的常玉柔听自家兄长这般说,笑道,“阿兄,你别再喂胖了嘟嘟就是!”   又对宁姒说,“嘟嘟去吧,以前还念叨着想舅舅、想小哥哥了,如今大了却又扭捏。另外,你翻了年就要学着掌中馈、各色交际也越发多起来,在此之前是你最后一段肆意玩耍的时日。你还要不要去?”   宁姒立马点头,“要去要去。之前舅舅给我绑的秋千还在吗?”   常玉鸣哈哈大笑,“怎么不在?这回来之前就想着把你接回去玩耍,特地将秋千扎得再结实些。毕竟我们嘟嘟长大了!”   宁姒又问,“那小喵呢?舅舅上回就说它老了,还生了病,如今还在吗?”   “还在的,整天就喜爱晒太阳,四处闲逛。只是以前还总冲我摇尾巴的,现在却不爱搭理人了,整条狗懒洋洋的。”常玉鸣一拍脑袋,“嘟嘟你瞧我,它病好以后,舅舅忘了写信告知你了。”   常玉柔在一旁笑看。她就知道嘟嘟是想去那边的,所以才有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对了,我的及笄礼怎么办?”   常氏道,“你又没有定亲,推迟再办也是一样的。”   “那哥哥去不去?”宁姒又问宁澈。   宁澈笑答,“哥哥不能出远门。要是战事又起,哥哥要随大将军出征。”   宁姒微微抿唇,又有些舍不得了。   “嘟嘟妹妹,你自己去吧,玩得开心点。”宁澈拍了拍宁姒的脑袋,语气温和,有点哥哥的样子了,可下一句立马原形毕露,“可别像小时候一样胖起来,把哥哥吓一跳。”   宁姒瞪了宁澈一眼,慢悠悠道,“哥哥不能去舅舅家还有一个原因吧,过了年,爹娘肯定到处给你相看人家,怕你娶不到媳妇。”   众人笑起来。   不过,在再次离京之前将亲事定下,确实也是宁大学士与常氏的考量。   正月的时候,宁姒便随常玉鸣去了蜀中。   宁姒的十五岁生辰便在途中过了。上元节时路经汉中,常玉鸣便带着宁姒游逛了汉中灯市。她的两个丫鬟是头一回来汉中,都有些兴奋。   宁姒想着的却是,她今年大概收不到姜煜的礼物了。   她临走之前也没有告知姜煜,离京的时候爽快得很。   只是多少有些难过,毕竟十五岁是个极重要的生辰。哪怕笄礼推迟再办,她也是个及笄少女了。   其后多是水路,宁姒在船厢上住了半个月,晃晃荡荡地进了蜀中。   ……   过了个年,姜煜去翰林院点卯。   这天吏部来人,说是有几个县令的职缺,朝廷调了几个文官过去,如今调任文书还未抵达,官员动身启程便在更久之后了。吏部便来翰林院寻几个进士暂且顶着,以免生出乱子。   这对翰林学子而言,是增添阅历的好事。春闱过后第三年才会进行散馆考试,在此之前是潜心学习,亦或是结交权贵、外出办差,都与之后的路子息息相关。   这几个职缺中竞争得最为激烈的是京城东边的涿山县,离京且近,又紧靠港口,十分繁华。   连程铮都以为姜煜会选择去这个县。   若是他要去,其他的竞争者自然也就没戏了。   没想到,姜煜竟挑了个远在蜀中的边远县城,涿山县便被谢华挑了去。   连老翰林都确认了好几遍姜煜的选择。   “没错,学生就是要去这里。”姜煜笑容温雅,一指点在纸上的“巴川三河县”,“学生查阅了书籍,此地三河交汇,且凌汛严重,春季最易泛洪。如今县令之位又空缺着,无人管事,一旦受灾,当地百姓必会深受其害,学生实在忧心不已。”   老翰林听得感动不已,直拍着姜煜的肩膀,“好!好哇,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是爱民的好官!”   姜煜微微一笑,心道姒儿妹妹今年的生辰礼也有着落了。   日更三章的一周过去啦,不过考虑到小可爱们由奢入俭难,作者还是会双更一段时间的~   ☆、蜀中会面   大概谢华也想不到, 他拿到了涿山县, 却在名声上输了姜煜一筹。   如今翰林院的老师瞧姜煜的眼神, 是既喜且爱,连同僚也觉得姜煜德才兼备、颇具君子之风。   这日姜煜回府,却见将军府大门口人头攒动,围观者甚多。   “今儿大伙都好好瞧瞧, 我们的大英雄、大将军,背地里是怎样一副嘴脸!”一道中年男子的浑厚嗓音响起。   姜煜一听,眉头蹙起。   “且不说庭州一战死伤多少将士,他姜大将军却毫发无损。”那人续道,“单说我那可怜的侄儿,六年前死在了玉门,我们作为亲人, 却连他的尸首都见不着!好,大家肯定要说好男儿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 那我那侄儿媳妇呢?被姜淮霸占了去,还生下了孽种!”   中年男子语气激动起来, “大伙儿评评理,就算他是大将军,我们是无品无阶的小老百姓,可伦理何在?王法何在?今儿就是要被抓到牢里去, 我也要讨个说法!”   百姓大多十分崇敬姜淮,如今听了这番说辞,自是不信, 吵吵嚷嚷地要这男子拿出证据来。   那男子便将两个人扯到众人面前,“瞧,这是我那可怜的侄儿媳妇,这个小的,便是姜淮作的孽!”   围观之人一时间都有些怔愣,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姜煜隐约听见稚嫩哭声传来,“姜爹……姜伯伯不是溪儿的亲爹爹!你是坏人!你是坏人,呜……”   那男子揪住小丫头的胳膊,“大伙听听,人光鲜的大将军,连女儿都不认呢!这娘俩如今还住在京郊,过得十分可怜。”   姜煜信步穿过人群,周遭百姓自发避让。   “说够了吗?没有要补充的?”姜煜竟是笑着的,瞧着十分轻松,仿佛这男子说得都是些无稽之谈,“对了,你这个好叔公,把小丫头的胳膊都捏疼了。”   众人一瞧,小丫头果真一脸痛色,泪水直流。   “我才不是她叔公,这是姜淮的种!”   “文将军去世六年了,你如今才找上他的遗孀与女儿,真是良心发现。”姜煜这话一出,周遭百姓看中年男子的眼神又是一变。   “她、她们母女被姜淮藏着掖着,我们平头老百姓,怎么找得着?”那中年男子争得面红耳赤。   姜煜哂笑,蹲下身来问文雪溪,“小丫头,你是几月生人?”   小丫头早已忘了姜煜的模样,却觉得他面善,乖乖答道,“三月。”   姜煜站起身,对中年男子说,“你若有心,大可去查查,七年前的四至八月,家父正在打一场极有名的战役,去过茶馆听书的也知道——黑水之战。而文小将及其妻子,则在玉门。”说到这里,周遭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对着中年男子指指点点。   姜煜又笑,“还是说,这位叔公,连小丫头的生辰都未仔细问过,便急匆匆跑过来讨说法了?”   那男子越发慌乱,往四周一看,见到一张张仿佛正在唾弃他的面孔。   “这……你怎么知道我侄儿在玉门?”   “黑水之战大胜之后,皇上下令犒赏三军,那时将士们皆以参与此次战役为荣。怎么,文将军去了黑水之战却没告诉家人?就连墓志铭上也未记载这次光辉事迹?另外,黑水之战的各项记载,在下家中皆有,正好也看到过。”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区区不才,记性尚可。”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有人大声道,“你这都不知道?这位可是状元郎,自然有这本事,大惊小怪什么?”   此时姜煜又吩咐府中下人取来披风,递给林氏母女,口上道,“这么冷的天,你这消失多年的亲戚却连一件披风也不让她们披上,便扯着这对母女急急忙忙跑来将军府,又拉扯羞辱,众目睽睽之下可曾给她们留过一丝颜面?”   那男子脸涨得通红。   “如此对待侄儿的遗孀与孤女,文将军九泉之下,想必也不得安宁。”姜煜一句一句,语调都平和从容,却仿佛一根根尖刺,直往男子的脸上扎。   “就、就算这丫头不是姜淮的种,那姜淮留着这对母女几年之久,安得又是什么心?可是觊觎我侄儿媳妇美色?”   “噗嗤——”众人忽地听见一声嗤笑。   却是谢夫人走出来,气质清雅,容颜逼人,笑起来的模样格外生动,仿佛春风拂面、百花竞妍。   许多从未见过谢夫人的人一时间为之屏息。   她太美了。   将林氏衬得黯然失色。   男子的谎言好似不攻自破。   “煜儿你回来了,回来得巧,娘新得了一只虎皮鹦鹉,学舌学得极好,只是……太聒噪了些。”谢夫人眼风往男子那儿一扫,“这年头,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能否引见正主?我们也期待得紧。”   那男子咽了咽口水,看直了眼,“什、什么,什么正主。”   姜煜眉头蹙起,将谢夫人遮住,终于露出不虞的情绪,“是否要把你扭送至官府,才肯招认?”   “你们不能仗势欺人!”   “你先前不是说,就算被抓进牢里,也要讨个公道么?那就如你所愿。”   于是吩咐家丁将男子送去官府,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进了府中,谢夫人冷哼一声,“你那好父亲与友人喝酒去了,留我们母子给他处理这些糟心事,可真有他的。”   姜煜看着谢夫人,眼里藏着笑意,“父亲要是知道母亲今日一出场,惊艳众人,只会后悔当时为何不在。”   谢夫人便不再发牢骚。   “母亲,若还有这等事端,孩儿如何放心去蜀中?”   “你自去便是,只是些小打小闹,娘应付得来。你爹也不是个吃白饭的。”谢夫人叮嘱他,“三河县的差事一定要办好,知道吗?越是难以治理的地方,做好了功劳也就越大。你表哥那是糊涂了才会选一个最安逸的美差。”   姜煜点头,“母亲,谢家要是问起此事,你便透露出我让着表哥的意思。”   “娘自然知道。”   于是乎,选择去三河县,既赢了翰林院师生好感,又让谢家欠下一份人情,更重要的是,还能去逮那个一声不吭就离京的姒儿妹妹。   ……   宁姒抵达巴川郡守府。   表哥常云兮在门口等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身着亮红色锦袍,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小麦色俊俏小脸。脚上却蹬着双马靴,鞋面上星点泥巴,一瞧便是从哪里玩耍回来。   一别六年,各自都长大了。   “嘟嘟!你这么高了!”常云兮笑得十分灿烂,将宁姒的行李接过,领着宁姒进府。   郡守府气派宽敞,前院办公,后头住人。   常云兮是个活泼爱玩、动手能力又极强的少年,后院的花圃、水池几乎都被他改造过,还辟出地方来专门豢养喜爱的小动物。   据说不久前还养了一只孔雀,没多久又送人了。   如今水池里还有三只白天鹅。   名为小喵的大狗是陪伴他最久的动物,已经九岁,算是老年狗了。宁姒幼时来舅舅家,便常常与小喵一起玩耍。   宁姒在郡守府住下,院子就在常云兮旁边。   这日宁姒溜着小喵,带它出府闲逛。小喵一点儿也不闹腾,无须多费心思,宁姒边走边往四周瞧,只觉得有些地方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了。   分了心,便不曾察觉小喵低头叼了个小笼包。这小笼包皮薄馅大,满口肉香,小喵一口就能吞下一个。   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包子,小喵寻宝似的一路嗅过去,尾巴摇啊摇。   尾巴甩到了宁姒的手背,将宁姒的心神拉回来。   一瞧,小喵正吞了个胖乎乎的包子,不远处的地上还放着另一个。   宁姒警觉地停下步子,小喵却直往前奔,将宁姒也带了几步。   “小喵!不能吃陌生人的包子!”   显然敌不过狗狗的食欲。   宁姒往前跟了一截,见街角的大树下立着道人影,气哼哼地冲他说,“你是不是想骗走我家狗啊?!”   那人身着月白的锦袍,长身玉立,闻言转过身来,眉眼带笑,“是啊,顺便把主人也骗过来。”   宁姒瞬间睁大了眼,愣愣地瞧他,“你、你……阿煜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说着便伸手不住地揉眼睛。   再看,姜煜还搁那儿站着。   “别揉了,对眼睛不好。”姜煜温声道,“阿煜哥哥来这里出差,想到姒儿妹妹也在此地,便来瞧瞧。”   宁姒一时间激动难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问他,“阿煜哥哥你怎么不直接来寻我?还用肉包子引诱我的狗。”   “阿煜哥哥想把这狗骗走,陪我的茶白去。”   宁姒噗嗤一笑,“小喵都九岁了,茶白才两三岁吧?相差太多了。”   姜煜走近了些,倾身看着宁姒,“也就大六岁,我看没问题。”   “真的大太多了,小喵都老了。”   “老一点的,会照顾人。”   “……”宁姒总觉得姜煜话中有话,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瞥了姜煜一眼,“小喵都能做茶白爹了。”   “……这是公狗?”   宁姒点头,“是啊。”   姜煜遗憾道,“那不成了,茶白也是公的。”说着,自然而然地将狗绳接过来,帮宁姒牵着。   “阿煜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暂代三河县令。”姜煜于是将此事说与她听。   宁姒笑着夸他,“阿煜哥哥你真厉害,选了个最难的差事。”   姜煜正要探问宁姒为何一声不吭地离京,可是生他气了,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奔过来,面上笑容俊朗灿烂。   “嘟嘟!你出门没带披风,娘叫我给你带过来!”那少年没有分给姜煜一丝眼神,只看着宁姒说话。   他将披风抖开,正要给宁姒披上。   “常小郎,麻烦你了。”姜煜说完,伸手截下披风,冲常云兮和善地笑了笑,将披风一展,披在宁姒背后,随即微微倾身为她系结。   ☆、午后小憩   常云兮这才看到姜煜, 惊叫一声, “煜哥!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家不是在京城么?上回你还说有空就再和我打一场马球,结果你人却走了……你都不知道,我和其他人打马球有多没劲!”   姜煜抚额,跟他稍稍解释了一番, 比当着宁姒的说法简洁许多。   “这么说,煜哥可以在这里留好长一段时间了?”常云兮喜道,“可以一起玩耍了!”   姜煜想,由常云兮带着宁姒来找他,确实名正言顺许多,不会为人诟病,于是点了头。   “对了, 我今年就秋闱,能不能沾沾煜哥的状元之气啊?”   状元之气是个什么东西?姜煜眨了眨眼。   常云兮伸手欲拉宁姒的胳膊, 转瞬又被姜煜截下了。姜煜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说, “你不是要沾状元之气么?”   常云兮笑眯眯,直点头。   过了一会儿,常云兮又作势要攀宁姒肩膀,姜煜再度将他捉住, “多沾一会儿才有用。”   两人之间的宁姒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   姜煜和常云兮却心照不宣。常云兮开口提条件,“那煜哥要多多带我玩耍!”   “你要老实些才可以。”姜煜看了一眼宁姒头顶,冲常云兮道, “嗯?”   “成交!”   本来常云兮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人,非要跟宁姒有肢体接触,只是看姜煜抢走披风的模样,这才生出灵感。   他猜对了。   “对了煜哥,你去我家里用午饭吧,我爹欣赏你,总拿你当榜样训我。”常云兮笑了下,“要不是我也喜欢你,肯定不愿再跟你玩耍了。”   “那便叨扰了,就算常小郎不提,我也会觍着脸上门拜访。”   宁姒悄悄扯了扯姜煜的衣袖,姜煜垂眸瞧了一眼宁姒,随即倾身附耳过来。   “阿煜哥哥,你不就游学时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嘛,为什么跟舅舅表哥这么熟?”她用的气音,轻轻软软的,气息拂在姜煜耳廓上。   姜煜无声笑了笑,也凑在宁姒耳边,用气音说,“因为他们是姒儿妹妹的亲人,阿煜哥哥很是上心。”   本是温温的公子音,刻意压低了,变作一阵拂耳的风,三分低哑,七分温柔,听得宁姒半边身子都麻了似的。   宁姒有些不自在,轻轻推了推他,“你最近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姜煜问,“就因为这个,姒儿妹妹一声不吭就走人了?”   “我就是……忘了说。离京时走得匆忙。”   姜煜不再追问,转而道,“阿煜哥哥只好千里迢迢过来送生辰礼。”   宁姒睁大了眼,小手一摊,“礼物呢?我看看。”   姜煜从袖中取出一个袖珍小盒,打开了,里头是一对耳坠。润泽的白玉,形状像鲤鱼咬钩,可以想象这玉坠摇动的时候一定十分灵动有趣。   “知道为什么是鱼形吗?”   “因为……我曾送你一个雕了鱼儿的玉冠?”   姜煜微微摇头,却不解释,将耳坠放在手心,“来,阿煜哥哥给你戴上。”   “我自己……”   “不,你不方便。”   “……”宁姒深吸一口气,“好吧。”   姜煜便伸手将她原本的耳坠取下,放进盒子里,随即捏住了她的耳垂。   宁姒的耳垂小巧又饱满,捏起来肉嘟嘟,姜煜下意识地揉搓了一下。   宁姒悄悄瞪他一眼。   仿佛察觉到小姑娘的不满,姜煜笑,“方才没找到耳洞。”   “……”什么毛病。   姜煜终于为宁姒戴好耳坠,暖玉衬得宁姒越发白皙清透,姜煜笑着摸摸宁姒的头,“姒儿妹妹戴什么都好看。”   一旁的常云兮终于忍不了了,“煜哥,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人在这儿啊。”   小喵也“汪”了一声。   回了郡守府,常玉鸣果然如常云兮所说,对姜煜很是喜爱。   了解了姜煜来此地的缘由之后,常玉鸣大笑,“太好了。三河县离这里只有一个时辰的车程,你若不嫌麻烦,大可在府上住下。”   “常伯伯的美意朝晔心领,只是一概行李都已送往县衙,住处也清扫整理过。此外,三河县易受灾,若是住远了,晚辈担心鞭长莫及。”   “罢了罢了。有什么需要的,尽可直说。我们家小子要是闹你,你别理他,他自会找到乐子。”   “爹!”常云兮不满地喊了一声,“煜哥好不容易再来,你就叫他别理我?”   “人家来是有正事,哪能陪你闲耍。”   姜煜笑道,“若有空闲,一起玩耍岂不正好。常小郎也不是孩童,没有我带着他一说。”   常云兮立马挺起胸膛,“就是,煜哥说得对,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宁姒听下来,只觉得姜煜对付半大小子很有一套。   午饭过后,常云兮又提议去县衙玩耍,却被常玉鸣阻了,“现在午时已过,一来一回便要两个时辰,你再闲耍一阵,早过了宵禁!整天静不下心来读书,就想着出去玩耍。你爹我公事繁忙,你娘又要时刻看着小妹妹,你怎不知道省点心?”   “可是让娘亲生下小妹妹的是你啊,怎么怪我了?”常云兮反驳,“而且我出门玩耍不烦扰爹娘,岂不正是帮你们省心?”   宁姒憋着笑垂下头。   姜煜见常玉鸣脸都被气红了,接过话头,“常小郎便来吧,县衙宽敞,里头有好几间厢房,整理整理就能住人。”   常玉鸣犹豫了一阵,好不容易松口,“你去了,不要捣乱,给你煜哥添麻烦,知道吗?”   常云兮连连点头,立马又问,“嘟嘟能不能也去啊,我不能打扰煜哥,一个人多无聊,嘟嘟陪我嘛。”   宁姒抬起来头,愣愣地看常云兮。   “嘟嘟一个姑娘家,不方便。”   “那就把为她梳洗的丫鬟也带上呗。”   常玉鸣气道,“你不如把我们整个郡守府搬过去!”   “爹你怎么脾气这么大呢,不就多带个丫鬟嘛。”常云兮小声嘟囔,“实在不行,我给嘟嘟梳洗都没关系。”   “去你的,混小子。”常玉鸣笑骂他一声,转而问宁姒,“嘟嘟你怎么想的,想去吗?”   宁姒看了眼姜煜,“舅舅,我也想去,我和表哥可以帮着一起整理县衙啊。省得阿煜哥哥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行吧。”   ……   出府时常云兮得意地撞了撞姜煜的胳膊,脸上写满了“快夸奖我”。   姜煜很上道地说,“等我熟悉了县衙事务,就带你和姒儿妹妹打马球去,你不是一直念叨着?”   常云兮喜笑颜开,“就这么说定了!”   姜煜才到三河县没两天,在此之前,一应事务都由主簿处理,这主簿上了年纪,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见京城来了代职县令,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却没忘了考校姜煜,于是恭请这位年轻县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整理这积压了半年之久的各色文书。   对姜煜而言不是难事,只是稍显枯燥而已,不过能借此熟悉县衙事务,倒也是好事。   宁姒与常云兮抵达三河县衙时,府衙内已经收拾妥当,花厅也按照姜煜的喜好调整了布置。   老主簿姜煜从马车上下来,急忙迎上去,“姜大人,你可算回来了。整理文书的任务繁重,还要多多劳烦姜大人费心。”   姜煜听出其中的劝诫意味,也不介意,笑道,“已经完成小半,主簿无须操心。”   老主簿大概不信姜煜一天的时间就将积压的文书整理小半,执意劝道,“姜大人,十日之内完成为好,因为之后还有其他的事务须由大人亲手操办。”   姜煜微微一笑,转身将宁姒扶下来,“到了,阿煜哥哥带你瞧瞧府衙。”   老主簿见马车上下来一位容貌妍丽的少女,气得直吹胡子,“这、这……”   宁姒欠身朝老主簿施礼,“主簿大人放心,我与表哥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话音刚落,常云兮从马车上跳下来,笑嘻嘻地接话,“是啊是啊。”   那老主簿本来听见宁姒的和声细语心下稍宽,转瞬却见着了这位巴川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惊得仰倒。   姜煜一把扶稳他,“主簿不必惊慌,常小郎有分寸的。”   老主簿忍了又忍,终究一甩袖,“罢了,你们尽情玩耍吧!”   姜煜看着老主簿的背影,笑着调侃,“常小郎,你这风评有些厉害啊?”   常云兮摆摆手,“以讹传讹,不足为凭”。   几人往府衙里走去。   宁姒想起方才老主簿的话,笑说,“姜大人,方才主簿说你要整理什么文书?”   姜煜配合她答,“不瞒宁姑娘,不过是积压半年的文书,按吏户礼兵刑工分类,熟悉县衙现有的捕快衙役狱卒以及三河县的住民罢了。宁姑娘不必忧心。”   “听上去甚是繁杂,姜大人并非三头六臂,可需要小女子援助一二?”   姜煜忍笑,“宁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唯有——”   宁姒连忙止住他,“不要你以身相许!”   姜煜眼神清澈地看她,“唯有下辈子给姑娘做牛做马,这辈子便算了。”   “……”宁姒又气又尴尬,“阿煜哥哥,你变坏了!”推了姜煜一把,随即闷头往里走。   姜煜笑着跟上去。   而常云兮则捂着腮,“嘶,我牙酸。”   ……   午后,宁姒面前是一摞文书。   姜煜将最简单的任务分给她,随后两人在花厅中各自专心整理。   常云兮则将宁姒的丫鬟茶蕊拉了出去,一口一个“茶蕊姐姐陪我玩”。他生得俊俏,笑容带甜,撒起娇来少有人能受得住。   如此,只留了宁姒姜煜二人在屋内。   光阴在静谧中悄悄流淌。   姜煜起先还留意着宁姒,后来却潜下心来翻阅文书,一本又一本,直到左手边这一摞书全部整理完毕。   抬头看宁姒,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乖巧地趴在桌案上,双腿由规矩的跪坐变作并腿斜坐。午后的阳光洒在她面上,几乎能瞧见一层细细的绒毛。   姜煜看了一会儿,唇角悄悄勾起。   余光瞥见她的披风正整齐地叠放在案上,于是起身,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边,拿起披风,抖开后披在她背上。   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胳膊肘抵在桌案上,姜煜撑着下巴,目光专注地看她。   宁姒的眼睛黑得纯粹,总给人一种干净稚嫩之感,如今闭上了眼,长睫覆下,倒更能让人感受到她作为女子的美丽来。   姜煜忽地想起几年前的事。那时宁姒以为他睡着,便伸手去碰触他的睫毛。   等姜煜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宁姒的眼睫。   浓密而韧长,小刷子一样轻轻挠着他的指腹。   别说,是挺有趣的。   姜煜目光下移,见宁姒的双唇微微撅起,唇珠泛着柔亮的光泽。   不能。   姜煜生硬地移开目光。   就算没有旁人,就算宁姒睡着,就算宁姒喜欢他,姜煜也无法触碰她的唇。   不过她睡得可真沉啊,呼吸绵长有序,作弄她的睫毛也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姜煜担心她这一觉睡醒,手臂酸麻难受,便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将她枕着的手臂移开,随即将自己的手臂伸过去。   再放下宁姒的脑袋,顺势轻轻抚了抚。   这是姜煜头一回体会到心头柔软的感受。   他觉得宁姒就像一张柔软却绵密的网,看上去最是无害,却少有人能在她的攻势下顽强抵抗。   而他向来冷心冷肺,却像是被这张网缠住,逐渐融化,直到他打开心扉。   ……   日头西斜。   宁姒从小憩中转醒。   半眯着眼,伸手捏了捏下巴底下的胳膊,宁姒发现自己毫无知觉。   大概是压得麻了。   宁姒捏了又捏,帮着手臂活血。   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她的手臂何时这么硬邦邦的了?   宁姒转过头来一瞧,姜煜的头也搁在这条手臂上,阖着眼,睡着了。   “阿煜哥哥……”宁姒用气音小声唤。   姜煜本是跟着睡着了的,被宁姒捏了好多下手臂,生生给捏醒了。   本想出声应她,不知怎的却改了主意。   姜煜想知道,见他睡着,宁姒会做些什么。   是玩他的睫毛,亦或是悄悄印上一个吻?   姜煜暗暗期盼着。   有些事他做来不太合适,由宁姒去做却恰到好处。   他装作不知就是,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尴尬。   半晌,姜煜下巴处一凉,随即嘴唇上方又是一凉。   是凉滑柔软的触感。   却带着一股墨香。   “姒儿妹妹调皮。”姜煜眼还未睁开,先出了声,将宁姒吓了一跳。   宁姒手执毛笔,嘿嘿一笑。   “阿煜哥哥,你长出八字胡和山羊胡的模样也俊俏呢!”      ☆、酒后真言   姜煜冲宁姒弯唇笑, “姒儿妹妹想变成小老虎吗?”   说完, 伸手欲夺毛笔。   宁姒将手抬高, 笑得露出虎牙来,“不给你!你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欺负小孩子!”   “是谁说自己不是小孩子的?”姜煜倾身,微微偏头看着宁姒。   宁姒学着姜煜偏头的样子, 眨眨眼,“忘啦。”   这时常云兮推门而入,见这两人都歪着头,哈哈大笑,“你们这装可爱的招数,不是小喵用剩下的吗?”   宁姒:“……”   常云兮看清了姜煜的模样,更是捧腹。   姜煜微笑, “常小郎是不是也想试试?”   ……   翌日一早,宁姒便与常云兮一道回了郡守府。   接下来几天大概是姜煜最忙的时候, 连常云兮都没有去找他。   且这些天又下了一场雪,常云兮爱雪天, 于是兴冲冲拉着宁姒去了雪地里,玩闹了好一阵。   ……   休沐日。   常云兮带着会耍马球的家丁队列齐整地出发,去往南郊的坝子地。   姜煜与他约在那里。   远远地,常云兮便看到姜煜骑在高头大马上等着他。   常云兮使劲挥手, “煜哥,我来啦!”   姜煜点点头,随即往常云兮身后看去, 出声问,“姒儿妹妹呢,怎么没来?”   常云兮答,“原是要来的,她突然说身体不适,就在屋里休息了。”   姜煜眉头一蹙,“为何不适?”   “大概是因为玩了雪?应当没什么大碍,很快就能好。”常云兮与宁姒一道玩了雪,却半点问题都没有,因而只当宁姒的不适是件小事,连病都称不上。   可他话音未落,姜煜便将手里的马球杆丢在了地上。   “抱歉,马球赛改日再约。”姜煜掉了马头,朝着坝子外疾驰而去。   徒留常云兮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   姜煜赶到郡守府,先拜见常玉鸣,说明来意,“常伯伯,离京前阿澈千叮咛万嘱咐,托晚辈照顾姒儿妹妹。听闻她生了病,晚辈想去看看她。”   常玉鸣并未多想,点头应下,“你是个周全的,去吧去吧。”   于是吩咐小厮领路,一路将姜煜带到宁姒房门前。   姜煜叩了叩门,“姒儿妹妹?”   门一开,却是那个叫茶蕊的丫鬟,“姜公子?我们小姐病了……”   “我知道,我来瞧瞧她。”   姜煜进屋,径直走到床榻前,见宁姒正闭着眼和衣而卧,双颊泛着红。   伸手探她额头,比常人烫些。   “发烧了。”姜煜抿了抿唇,转头问茶蕊,“喝过药没?”   茶蕊少见姜煜这般严肃模样,愣了一瞬才答,“喝了,小姐喝过药才躺下的。”   大概因为姜煜的手冰冰凉凉格外舒服,察觉到他将要收回手,宁姒半梦半醒间抱住了他的小臂。   “阿煜……哥哥……”她模糊不清地呓语。   姜煜与茶蕊都站在床边,将她这句听得清清楚楚。姜煜这个被喊的人面色波澜不惊,倒是茶蕊睁大了眼,撞破了什么似的。   “茶蕊,你去取些雪水来。”姜煜声线平静地吩咐。   茶蕊看了姜煜一眼,又看宁姒,神情挣扎地点头。   待茶蕊关上门,姜煜叹了口气,俯身捧住宁姒的脸,冰凉的手贴着她。   就连梦中的宁姒都惬意地轻哼一声,眉眼也舒展了。   “要快点好起来。”姜煜在她额上轻柔落下一吻,“我的姒儿妹妹。”   宁姒平日里都是鲜活的模样,身子也好,可一旦生病,便瞧着十分可怜。两颊红红,眼睫带泪,连饱满水润的唇珠也跟着蔫了似的。   姜煜的心软得没有一点棱角,落下的吻也满是珍惜的意味。   茶蕊端来一盆雪,小半化作了雪水。   姜煜用沁骨的雪水浸湿了帕子,又将雪水拧去。   随即掀开宁姒的被子,握着宁姒的手,用冰凉的帕子给她擦了手心。   “姜公子,这种伺候人的活,奴婢来吧。”茶蕊见姜煜这般细心地照料宁姒,心中那微妙感越发强烈。   “不必。”姜煜答得干脆,将宁姒的手放回被子里。   下一瞬又从床尾掀开一截被子,捉住宁姒的脚。   茶蕊大惊,“公子,这不合适!还是奴婢来……”   姜煜动作不停地给宁姒擦拭足心,口上说,“为什么不合适,因为看了脚就要负责?”   “……”茶蕊不知该如何回他。   本以为姜煜言下之意是嘲讽陈规陋习,谁知他下一句却是,“我会负责。”   “!!!”茶蕊惊愣得忘了言语。   “你只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今日所见,最好忘了。”   姜煜的嗓音温雅,却平白给人一种压迫感。茶蕊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姜煜每隔一会儿便会给宁姒用冰帕子擦手心足心,再用茶水为她润唇,丝毫不假丫鬟之手。   茶蕊唯一的作用,便是姜煜不欺暗室的证明。   宁姒渐渐退烧,待她睁开眼,便见姜煜坐在床边,而自己则捉着他的手不放。   她慢吞吞转了转眼珠,不知昏睡时发生了什么,正要悄悄将手收回来,姜煜却支起小臂晃了晃宁姒挂在他虎口上的手,“姒儿妹妹睡着时好黏人,都不让阿煜哥哥走呢。”   宁姒只觉得姜煜唇角的笑容晃眼至极,又羞又尴尬,急欲抽回手。   姜煜却捉住了不放,“姒儿妹妹占了便宜就想溜?”   “!!!”宁姒瞪大眼,怒视姜煜,“你要怎么样嘛!我还生着病,你就欺负我!”   姜煜被她这满含水光地一瞪,下意识松了手。   宁姒立即将手收进被窝里,身子一转背对他。   绸缎一般的乌黑长发铺了一枕,单薄的肩头往被子里埋,从姜煜的视角看去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动物。   虽不比昏睡时乖顺,却别有一番鲜活。   姜煜站起身来,“姒儿妹妹想不想吃点东西?”   宁姒闷声回他,“不吃。”   “你一上午都没有进食……”   “阿煜哥哥你先出去吧。”   姜煜又好气又好笑,陡然俯下身来,两只手臂分别撑在宁姒身子两侧,“姒儿妹妹用完阿煜哥哥,便翻脸不认人了?”   凉滑的发丝垂到宁姒面上。   宁姒怔愣,转过脸来看姜煜。   离得这么近,几乎能看清他的眼睫。   大概姜煜也没想到,一时冲动便造就了这样的姿势。   他几乎将宁姒圈在怀里。   而宁姒正睁大了眼看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漂亮明媚,眼尾俏皮地勾起。   对视良久,倒是姜煜先败下阵来,起身,站直了身子,自然地避开宁姒的目光。   “下次还玩雪吗?”   宁姒眼也不眨地答,“玩。”   “还玩?还想再生病?”   “……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吧。”   姜煜好笑,“玩雪和吃饭能相提并论?姒儿妹妹,你是不是故意跟阿煜哥哥对着干啊?”   他敏锐地察觉到宁姒身上竖起的刺。不知为何,她好似有些抗拒他。   “你是要我百依百顺?不听你的话就是对着干啊?”宁姒不甘示弱地反驳。   “……”姜煜看着宁姒沉默了好一会儿,俯身为她掖好被子,温声开口,“好生休息,别胡思乱想。”   姜煜出门之后,宁姒面上神情一垮。   她也不知为何,心头烦躁难耐。   姜煜对她越好,她就越烦躁。   ……   之后,宁姒多是待在屋子里。   常云兮以为她高热过后畏寒,也不奇怪,自去找姜煜玩耍。   ……   马球赛那日,宁姒也没来。   姜煜一问,得知她好端端的就是不出门,心下越发怪异。   好像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在酝酿。   但很快便是融冰的时节,整个三河县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凌汛做准备。公事繁忙起来,姜煜便先将怪异感搁在一边。   宁姒的异常便如一片阴云,笼罩在姜煜心头,每每稍有闲暇,便会思索此事。   她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可她昏睡时喊的还是他的名字。   姜煜头一回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经验可言,加之亲朋皆不在身边,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   常云兮又来寻姜煜玩耍。   闻到屋内一股醇香,常云兮顺着气味嗅到姜煜桌案上的酒杯。   姜煜一笑,将酒杯推过去,“尝尝?”   常云兮喝酒的口味很挑剔,不喜欢甜味的酒,也讨厌烧喉咙的酒,姜煜这杯酒醇厚温和,极合胃口,常云兮赞道,“好酒!煜哥你哪儿买的?”   “京城带来的,蜀地买不到。”   常云兮便叹可惜,又向姜煜讨酒喝。   姜煜微笑着提条件,“只要常小郎能把姒儿妹妹带来。”   “原来煜哥在这儿等着我呢!”常云兮点头,“小事一桩。不过……嘟嘟还小,兴许没开窍吧,你喜欢她,累不累呀?”   姜煜笑容温柔,“怎么会累。”   ……   隔日,常云兮便带着宁姒过来了。   宁姒神情如常,仿佛这段时日的疏离都是假象。   春寒料峭,宁姒穿得很暖和,兔毛领将她小脸圈起来,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映得她脸颊红扑扑。   “酒菜都已备好,进来吧。”姜煜开门,一股温暖气息从屋子里扑面而来。   他换下了官服,着了件月白勾银边的锦袍,两肩上绣着仙鹤祥云纹,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肢。因为屋内烧了炭,便未着披风大氅,整个人修长挺拔。   头顶的鲤鱼浮雕玉冠,和宁姒的鱼形耳坠仿若出自一人之手。   三人在案前坐下。   常云兮终于喝到了心心念念的酒。   酒香在屋子里飘荡,勾得宁姒也馋起来。   姜煜见状,笑着给宁姒斟酒,“今天你哥哥不在,姒儿妹妹可以多喝点,不过也不能贪杯。”   宁姒扑哧一笑。   常云兮接话,“我也是嘟嘟的哥哥啊!嘿嘿,不过我倒觉得喝点酒也没事。”   姜煜总想找机会问宁姒为何避着他,但常云兮杵在眼前,当真不好问出口。   且常云兮话也多,喜欢问东问西,尤其是在吃喝玩乐上,和宁澈有着相似的好强。   于是姜煜每喝一杯酒,常云兮也会给自己满上一杯,偏他酒量一般,没多久就双颊泛红,大笑着说,“煜哥,等我去京城了,还找你喝酒!还要找你玩儿。煜哥你不知道,其他人都没意思透了,与我游戏也总输……”   “好,好。”姜煜口上应着,将常云兮胡乱挥舞的手按下,随即将他架起来。   “姒儿妹妹等一会。”姜煜转头对宁姒说,“我先送他到厢房去。”   “阿煜哥哥你去吧!”宁姒笑得甜甜的,一脸乖巧模样。   待姜煜一出门,却敞开了喝酒。   “真好喝……嗝。”   ……   姜煜回来时,见宁姒支着脑袋看他,那眼神发直。   便好笑地逗她,“嗯?想阿煜哥哥了?”   “不,我不能想阿煜哥哥……”   宁姒一开口,姜煜便知她也醉了。一掂酒壶,果然比离开时轻上许多。   姜煜伸指一点宁姒鼻尖,“小酒鬼。”   宁姒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胳膊,摇啊摇,声线软糯,“嘟嘟不是小酒鬼!”   没想到宁姒酒醉之后会撒娇,姜煜眼里蕴着笑意,顺着她说,“好,我们姒儿妹妹不是小酒鬼。”   宁姒满意地直点头。   姜煜由着她黏在自己身上,灵光一现,问她,“那姒儿妹妹是不是谎话精?”   宁姒睁圆了眼,像蒙受了什么冤屈,“我不是谎话精!你怎么可以冤枉我啊?我不是谎话精,只偶尔……说一回。”她竖起一根指头,摇摇晃晃的。   “那阿煜哥哥问你,要说真话,好不好?”   “嗯嗯!”宁姒重重点头。   姜煜将她唇上粘着的发丝拨开,直勾勾地看着她,“姒儿妹妹,喜不喜欢阿煜哥哥啊?”   哪怕自认猜得叭九不离十,但姜煜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悄然屏息。   宁姒拱了拱身子,拽着他的胳膊稍稍坐直了些,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一阵,随即将头撞过去,重重亲了下姜煜的唇角,“喜欢啊!”   姜煜被她撞得疼,却不及这一吻带给他的冲击。   这是他头一回眼睁睁看着宁姒亲他。   虽然快如闪电,又亲得粗糙。   而酒醉后的宁姒不知害羞为何物,直直地看着他,那双眼干净纯粹,两颊粉扑扑。   姜煜的心跳开始作乱。   克制住上扬的嘴角,姜煜又问,“那姒儿妹妹有没有冷落阿煜哥哥?”   宁姒就着他的问题苦思冥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煜换了个说法,“姒儿妹妹这几天怎么不找阿煜哥哥玩耍?”   说到这个,好像触到了宁姒的痛处,她的音调高起来,激动地回,“我好烦躁,好难受……”   “为什么?”   “因为阿煜哥哥好像在可怜我啊……”宁姒的神情一瞬间仿若清醒,她拽着姜煜的胳膊,“阿煜哥哥你说,阿煜哥哥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他啦?所以,所以可怜我?对我好?”   姜煜惊愣。   他知道宁姒对情绪有着敏锐的直觉。他近段时日的变化,宁姒应当有所察觉。   他以为宁姒能感受到他的心意,此后二人两情相悦。没想到宁姒是这样想的。   一时间,姜煜甚至能体会到宁姒心中的酸涩。   姜煜抬起宁姒的下巴,直视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阿煜哥哥喜欢你。”   宁姒怔怔地看着姜煜,好一会儿,竟摇头,将他的手挣脱了,“不,他不喜欢我……这么多年都不喜欢我,不会喜欢我了……”说到后头声音越发小了,仿若自言自语。   醉意将她心底最脆弱卑微的情绪勾了出来。   哪怕她一直没有放弃喜欢姜煜,可心底总觉得得到姜煜的希望渺茫。   宁姒眼睫轻颤,眼底渐渐蓄了泪水,“就算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十分,他只喜欢我一分。我也会好难受。以后的每一天都在追逐那剩下的九分。如果他不肯给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眨,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阿煜哥哥,我是不是好不知足?”   姜煜唇角一颤。   宁姒的心意沉甸甸,沉得他无暇体会被爱的幸福,而是心疼这个泪眼朦胧的小姑娘。   也只有醉酒之后,她才会这般直白地剖明心意,平时却嘻嘻哈哈、撒娇卖乖,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姜煜伸手捧住宁姒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认真地看着她,“我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若非喜欢姒儿妹妹,定会斩钉截铁地拒绝你。我之所以选择靠近你,是因为喜欢,没有第二个理由。”   他的视线落在宁姒耳下不住摇晃的鱼形耳坠,“姒儿妹妹,你知道这对耳坠的含义吗?是阿煜哥哥心甘情愿咬上你的鱼钩。”   鱼音近煜,谐音如此明显,且鱼形本就有示爱之意,宁姒却不往这边想,大概是真的不敢想吧。   宁姒呜呜轻咽,“阿煜哥哥,别哄我了……你喜欢我什么啊,我比不上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我还没有胸,我……嗝,还任性不懂事,总是与你赌气……”   姜煜眼神温柔,“姒儿妹妹会长大的。”   他凑到宁姒耳边,轻声说,“长大之后,阿煜哥哥娶你。”   这话一出,醉得晕头转向的宁姒好似激灵了一下,愣愣地问姜煜,“真的?真的娶我?喜欢我?”   姜煜眨了眨眼,笑容惑人,“嗯,所以姒儿妹妹要快快长大。”   她大概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哭起来有多惹人爱,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有多傻,她想要俘获一个人的心,又是多么轻而易举。   宁姒的视线越发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可她强撑着,不肯结束这个美梦。   “阿煜哥哥,你要能明白暗恋的滋味就好了。有时酸,有时甜,所有情绪全系在你一个人身上。”她勉强打起精神说话,声音却越发弱下去,姜煜附耳过去才勉强听清,“难受……有时候甚至不想喜欢你了。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谁来教教我……呜呜……”   姜煜垂眸,“那以后换阿煜哥哥暗恋你。”   “你耍赖,你都知道我喜欢你了,这不叫暗恋嘛。”宁姒气哼哼地捶了下姜煜地胸口。   “那阿煜哥哥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点儿?”   “你就……你能不能多喜欢我一会儿,多喜欢我一点儿?”宁姒满是期盼地看着他,眼底清晰地映着他,“我想要那剩下的九分,你给我,不许小气。”   姜煜被这一眼看得心尖一颤,“好,都给你。”      ☆、姜煜受伤   宁姒双眼一眯, 靠在姜煜胸前睡过去。   姜煜一只手正揽着她的背, 另一只手从她膝下绕过去, 横抱着宁姒站起身。   宁姒在他臂弯中起伏,半梦半醒间问他,“我们去哪儿?”   “去厢房。”   宁姒点点头,又没动静了。   姜煜将宁姒轻放在厢房的床榻上, 为她净面松发,宁姒一直闭着眼任他折腾。   直到小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放在门口就行。”姜煜淡淡开口。   那小厮本想送到里间的,听见这话便罢了。   姜煜将热水端过来,放在榻前,“姒儿妹妹,洗脚。”   宁姒慢吞吞垂下一只脚来。   “另一只呢?”   宁姒咕哝,“不见了, 另一只它不见了。”说完仿佛受了大委屈,带着哭腔喊, “阿煜哥哥,它不见了, 怎么不见啦……”   姜煜笑得胸膛直颤,将宁姒另一只脚捉住,轻轻晃了晃,“别哭了, 还在呢。”   给她褪了鞋袜,置于热水之中。   宁姒伸脚撩了撩水,水花直溅到姜煜面上, 姜煜下意识蹙眉避开。   “哼,才说喜欢我呢,就黑脸给我看!”   姜煜:“……”   宁姒不打算放过他,在姜煜将她的脚擦拭干净之后又开口,“还嫌弃我的洗脚水,嫌弃我的洗脚水就是嫌弃我的脚,嫌弃我的脚,就是嫌弃我这个人……”   姜煜见她越说越离谱,伸手握住她的足,俯身在玉白的足背上落下一吻。   宁姒一瞬间吓得酒醒。   “你看阿煜哥哥嫌弃你吗?”   宁姒愣愣地看着他。   “睡吧,再闹腾下去,明日该头疼了。”姜煜站起身,帮宁姒掀开被子。   宁姒变得乖巧至极,钻进被子里,闭上眼就睡着了。   姜煜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好笑。这个小姑娘,怎么闭上眼的时候乖巧可爱得不像话,像集萃了所有美好的事物,一睁开眼,便如此折腾人?   ……   翌日,宁姒从房里探出头来,见姜煜正从长廊上走过来,惊得立马缩回来。   姜煜推开门,笑着问,“为什么一见阿煜哥哥就躲啊?”   “那不是……因为我还披散着头发嘛。”   “嗯,所以阿煜哥哥来给你梳。”   宁姒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姜煜,“我可不要双角髻。”   “阿煜哥哥还学了别的。”   宁姒扑哧一笑,“阿煜哥哥,你学女子的发式做什么呀?”   姜煜凑近她,笑,“谁叫姒儿妹妹不会呢。”   宁姒眼神躲闪,强作镇定。   姜煜一边给她顺发,一边试探着问,“姒儿妹妹可知道自己昨晚喝醉了?”   宁姒点点头,“知道啊,昨晚头好晕。”   姜煜放轻了声音,“那醉酒之后的事,记得吗?”   宁姒眨眨眼,不解地看着铜镜里头的姜煜,“醉了之后,不就睡着了嘛。”   姜煜无言,回视宁姒。   “难道我做了什么?”宁姒斟酌着问,“我不记得了……你告诉我吧?”   姜煜看了她好一会儿,最终笑答,“你喝醉之后啊……”   宁姒紧张地看着他。   “一直喊我爹。”   “!!!”宁姒睁圆了眼,被他的无耻震惊,“你骗人!”   “嗯?”姜煜笑着哼一声,“姒儿妹妹怎知道我骗人?你不是说,不记得么?”   宁姒用力争辩,“我是不记得!但我肯定,没有喊你爹!”   “为何如此肯定?”   宁姒盯着铜镜里的姜煜,“因为你脸上写着‘我在逗你玩儿’。”   姜煜笑了好一阵,再次张口试探,“姒儿妹妹昨晚说,一个人睡好无趣,邀阿煜哥哥一起呢。可还记得?”   然后他便看见宁姒眼神慌张躲闪,紧张地咽了咽,“当真?我当真这样说?”   姜煜笑着“嗯”一声,心里却有些失望。   看来她是真的不记得。   不过也没关系,他会证明给她看,他的喜欢不是怜悯。   姜煜出门后,宁姒探出房门目送他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   宁姒终于放心地阖上门。   下一瞬,几步蹦跶到床边,一个飞扑,将自己埋进被褥里,然后可劲儿翻滚,嘴里一会儿“嗷呜嗷呜”地怪叫,一会儿又“哈哈哈”地笑出声。   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羞囧地抱住脑袋。   她记得昨晚的某些片段。   记得姜煜说喜欢她,要娶她。   记得姜煜低头吻了她的脚背。   至于她说了多少肺腑之言,做了多少令人瞠目结舌之事,倒是真的忘了。   宁姒确认了姜煜的心意,喜得仿若身在云端,却偏偏不肯在姜煜面前表现出来。   而且她不愿让姜煜有种尽在掌控之感,她也想胜出一筹。   在榻上翻滚了一阵过后,宁姒悲催地发现,姜煜给她梳的发髻乱了。   于是自己对着镜子笨拙地整理,勉强像样之后才给自己戴上首饰擦上口脂。。   来到花厅,宁姒和常云兮大眼望小眼。   “阿煜哥哥呢?”   “我也不知……”   这时一小厮进来,“姜大人出去了,命小的伺候二位用早膳。”   常云兮问,“煜哥做什么去了?”   “小的不知。”   “行吧。”常云兮转过头来,对宁姒说,“大概是遇到急事了。我爹爹偶尔也会这样。”   宁姒点点头。   于是两人用完早膳便回郡守府。   ……   之后,宁姒一直等着姜煜能上门找她。   他应当穿得俊俏挺拔,骑着大马停在郡守府前,笑着邀她去踏青。   或者邀她去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哪怕他并不习惯蜀地的吃食,也能陪着她吃。   他说了,他也喜欢她,不是吗?   所以不能一直是她去找他。   在姜煜不知道的时候,宁姒与他赌上了气。   三天后,宁姒想,他就算来找她,她也不跟他出去了。   五天后,宁姒想,他太忙了,能来找她就不错了。   十天后,宁姒止不住胡思乱想,姜煜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那一天他也喝了不少酒,也许是一时冲动才说喜欢她,清醒过后便后悔了。   她并非觉得姜煜反复无常,只是能理解他更想和自己维持“兄妹关系”。   这种关系最为轻松。他只需分出一些宠爱,无需考虑更多更复杂的问题。妹妹不会吃醋,妹妹不会想要占有他,妹妹不会想要每时每刻的陪伴。   如果是这样,她庆幸自己装作没有忆起那日酒醉后的事。   就不必尴尬。   ……   这日,常玉鸣带着宁姒与常云兮去河边垂钓。   正是早春时节,冰面化作泠泠溪水,安静了一整个冬季的鱼儿开始活动。   “现在鱼儿还是嫌水冷,不肯到河面上来,所以我们往水深处垂钓。”常玉鸣抛下鱼钩,气定神闲躺在美人椅上,“午时左右,鱼儿们游到水浅处,到时就好钓多咯。”   见宁姒还站着,常玉鸣招呼她坐下,“坐啊,晒晒春日的阳光。”   宁姒一瞧,常云兮已经躺好,遂自己也躺在美人椅上。   暖洋洋。   一时间什么都不想说。   常云兮突然问,“爹,你怎么这么闲啊?煜哥都忙得找不到人。”   闻言,宁姒的眼睫轻轻一颤。   常玉鸣伸手一拍常云兮脑门,“他新官上任,各种事都刚上手,怎么相提并论?混小子,嫌你爹闲?”   “我不就随便问一嘴嘛?”   常玉鸣又拍他,“你能有他一半有本事,爹还用操心?人家不仅有本事,还有头脑,对自己也狠!”   说到这里连宁姒都转过头来。   常云兮问出了宁姒想问的,“爹,你才认识他多久,哪里看出来这么多的?”   “就几天前发生了一件事。”常玉鸣给二人道来,“三河县有一懒汉,经常虐待妻女。嫌妻子生不出儿子来,把所有农活全丢给妻子,喝醉了还要动手打人。邻里劝了多少次,还报过官,但官府不受理这种家事。那妇人也没什么严重的伤势,在律法上也判不了他什么罪,顶多关几天就能出来。”   常云兮听得气愤,“这说明律法有漏洞,该修修。”   “天真。”常玉鸣又拍常云兮脑门,“除非有惊动朝廷的大案子,一般不会重新编修律法。”   常玉鸣续道,“几日前,姜小郎路过那里,见那妇人抱着孩子慌乱逃跑,而懒汉则举着菜刀追在后面。姜小郎不仅拦了,还硬生生挨了一划拉。民伤官是重罪,那懒汉已经被丢进牢里了。”   闻言,宁姒大惊,从美人椅上弹坐而起,“阿煜哥哥没事吧?”   “听说衣服划破了,舅舅不知他伤着没,还去看了他,他说是小伤。”   “既然伤着了,爹,让我和嘟嘟瞧瞧他嘛!”常云兮看了眼宁姒,提议,“他好端端的时候与我们一道玩耍,受伤了我们总不能任他一个人待着吧?”   “我关着你不让去啦?”常玉鸣没听出常云兮的重点是带着宁姒一起去,没好气地反问常云兮。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爹,你一个人钓鱼吧,多钓几条晚上吃!”   遂拉着宁姒走了。   两人畅通无阻地进了三河县府衙,常云兮候在姜煜的房门外,指了指门口,“你去吧,我给你们把风。”   “……”宁姒没好意思跟他争辩。   推开门,“阿煜哥哥?”   “进来。”里间传来一道声线温和的回答。   宁姒本是着急的,听到姜煜的声音竟平静下来,放慢了脚步走到他的案前,“阿煜哥哥,你受伤啦?”   姜煜从文书中抬起头,笑意温柔,“本是想等伤口愈合了再来找你的。姒儿妹妹,你该晚些来的,阿煜哥哥的伤就快好全了。”   “你骗人!舅舅说是菜刀划出来的,哪儿有这么快啊。”   姜煜笑着伸出手来,“姒儿妹妹,你瞧。”   这只手白皙修长,连指甲盖都是漂亮的,但虎口处却有一道伤痕,碍眼得很。   伤口的确浅,但宁姒仍旧心疼了,   “疼吗?疼吧。”宁姒垂眼看着伤口,忍不住执起他的手,在伤口上呼气。   凉凉的吐息拂在他手背上。   姜煜笑意愈浓,直直看她,“姒儿姐姐又哄我?”   宁姒抬眼瞪他。   姜煜长睫垂着,眼神柔软可怜,“亲亲才管用,姒儿姐姐。”   “姜煜!”宁姒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他,“你的脸皮呢?”   姜煜一意孤行地装可怜,“疼。”还弓起手指轻轻挠了挠宁姒的手心,仿佛在撒娇。   宁姒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你闭上眼。”   姜煜乖乖点头,“好。”   随即他的手背仿佛贴上一片柔软的云。   姜煜别说闭眼了,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这样看着宁姒。   极为专注,眼里藏着欢喜。   宁姒亲过他的手,抬头的那一瞬间,姜煜立马闭上眼。   “好了,你睁眼吧。”再睁眼时,见宁姒不知何时取来一只小羊豪,得意地冲他挥了挥,“哼,亲你,想得美。”   随即慢吞吞将羊豪笔挂回笔架上。   姜煜忍笑忍得辛苦,却不拆穿宁姒,还煞有介事地回她,“那便记着吧,你欠我一个亲亲。”   “???”宁姒睁圆了眼看他,有种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的感觉。   宁姒气恼之下开始寻他错处,“你就这么一道伤口,就连门也不出啊?”   “出过门啊。”   那怎么不来找她……   宁姒终究问不出口,就这么暗含委屈地看着姜煜。   “出过一次门,实在太疼,又回来了。”姜煜胳膊肘撑在桌案上,上身微斜,“因为阿煜哥哥身上还有一道伤口,最疼的就是这道。”   宁姒愣在原地,再开口时急得语速极快,“阿煜哥哥你到底受了多少伤啊?怎么身上还有一道?在哪里呢?啊?我能看看嘛?我想看看伤得怎么样……”   “别着急,并不严重。”姜煜稍作安抚,随即眨了眨眼,“阿煜哥哥这就给你看。”   说完,将腰带一拉。   “!!!”宁姒惊道,“你脱衣服干什么!”   姜煜无辜地扯开领口,“姒儿妹妹不是要看伤口?”   宁姒捂住眼睛,“你,快快快,快穿好。”   “在胸口而已。”姜煜慢悠悠问,“不看了?”他做势要收好领口。   等等,让她想想……   宁姒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回京以后,哥哥肯定要问你伤势如何的,毕竟你们是好友。”她干笑两声,“所以我还是牺牲一下眼睛,好好瞧一瞧,也好跟哥哥交代。”   姜煜眉头微挑,心道难为姒儿妹妹想出这么个理由来。   “有道理。来,帮你哥哥看看。”   也不知这话的意思是帮着宁澈看他伤势,还是不要脸地自称哥哥。   宁姒放下捂着眼睛的手,一双水意氤氲的眼往姜煜身上瞟。   啊,她真色。   编出这样的话来,就是想看看他。   姜煜的衣领之下,白皙却富有力量感,脖颈修长,锁骨精致,一道寸长的伤口横在锁骨下方。   不深,却平白添了一抹刺眼的红。   “看到了?”   他一开口,喉结便轻轻地动。   宁姒愣愣地点头,脸颊红红,“我会转告哥哥的。”   姜煜轻笑。   宁姒清晰地看到他的胸膛颤动起伏,加之他半边衣裳都拉了下来,另一边却穿得齐整,乍看竟十足妖娆惑人。   别人怕是想不到,人前端方温雅的公子,关上门来竟有这样邪气四溢的一面。   “只转告就行了?”   “嗯?”宁姒抬眼,对上姜煜的目光。   那双琥珀般的眼,仿佛将她捕捉。   姜煜勾起唇角,“姒儿妹妹,能不能再帮你哥哥,上个药啊?”   一个敢脱,一个敢看。 作者是无辜的~   ☆、春日踏青   宁姒呼吸一窒, 目光从姜煜胸口移开, “你怎么不自己上啊?”   姜煜晃了晃右手, “受伤了。”   “那只手呢?”   姜煜又将左手背在身后,“没了。”   “……”宁姒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他,“你只有三岁?还是当我三岁啊?”   也不知是谁酒醉后哭着说自己脚没了。   姜煜偏了偏头,“我三岁, 那大了十二岁的姒儿姐姐,可要好好照顾我。”   宁姒认命地一摊手,“药呢?”   姜煜迅速起身,将一个小瓷瓶拿过来。   “你,去躺好。”   姜煜笑着走到榻边,“记得轻点,我怕疼。”   说完动作优雅地仰面躺下。玄色的袍子朱红勾边, 腰间的红色衣带系得松,仍旧勾勒出那把细腰来, 衣摆一半在榻上,一半顺着腿垂下床榻, 撒开如裙面。   再瞧他,衣襟扯开,一侧锁骨不知羞地露出来。   脸上笑意盎然,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宁姒。   宁姒慢吞吞走过来, 忽地说了句,“阿煜哥哥,你穿女装一定很好看。”   “……”姜煜笑意略收, 决定不接话。   宁姒俯身过去,将他的衣襟再扯开些。   “我上了哦。”宁姒提醒他,“疼了你就告诉我。”   姜煜喉间溢出一声“嗯”。   宁姒将瓷瓶里的药粉往伤口上倒,一开始动作小心,药粉出来得少,后来将瓷瓶倾斜得狠了,倒出许多来。   药粉扑簌簌往下滑落,宁姒下意识去捂。   这时便听头顶一声带着笑意的“谴责”,“姒儿妹妹,别趁着上药占阿煜哥哥的便宜啊。”   宁姒先是羞恼,后又不甘示弱地冲他笑眯眯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别这么说,阿煜哥哥是正经人。”   宁姒手一重,姜煜立马闭嘴了。   “行了,你就这么躺着吧。”宁姒将他方才正在瞧的文书也拿过来,“给你,省得你无聊。”   宁姒正要出去,却被姜煜喊住,“不陪阿煜哥哥说说话?”   宁姒又走回来,面无表情,“说什么。”   姜煜看得好笑,捉住宁姒的手,“好,好,是阿煜哥哥不对,不该逗弄你。姒儿妹妹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宁姒轻哼一声,想起姜煜受伤的原委,忍不住问他,“你这伤是不小心挨的一刀,还是故意的啊?”   “别担心,我有分寸,当时也是算计好了……”   宁姒顿时气得将他的手甩开,“你怎么这样啊?路见不平挨一刀?以前没见你这么傻啊。”   虽然被她发了一通火,姜煜心里却暖洋洋,温声跟她解释,“我那时听到懒汉说,要把女儿宰了,他妻子的肚子里才会投生一个男孩儿。夫妻感情不和也就罢了,伤及孩子性命实在是畜生所为。阿煜哥哥当时就想,要想办法把这个人送进牢里,让那个女童不必在父亲的菜刀底下长大。”   宁姒怔愣。   这时姜煜忽地嘲讽一笑,“将他下狱后,我又去看了那对母女。结果看见那妇人到处跟人哭诉她的丈夫蒙受牢狱之灾,留下她们母女无依无靠。”   宁姒静静地听,听到这里唇角一动,却没有开口。   “可是那懒汉在家时,别说干活,连温和以待都做不到。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可留念的?我当时只觉得荒唐至极。”   那妇人在刚刚得救时感恩戴德,隔日却反过来怪他将懒汉送进了牢里。   他几乎觉得反胃,恶心得几日不想出门。   姜煜不再说下去,抬眼充宁姒温温地一笑,“来,姒儿妹妹坐过来,让阿煜哥哥好好瞧瞧。”   宁姒虽疑惑,却乖乖地在他榻边坐下。   姜煜的目光犹如实质,一寸寸在她面上逡巡。   宁姒不自在,“这么看我做什么。”   姜煜展颜一笑,“洗洗眼睛。”   如果对某些人事感到失望,就看看宁姒的眼睛,这双干净的、关切的眼,会让他想起许许多多的美好来。   ……   仲春时节,正是踏青的好时候。   常玉鸣又去钓鱼了,常云兮觉得钓鱼无聊,便提议去郊外玩耍。   于是,这日常云兮牵着小喵,宁姒带了只风筝,姜煜携了把琴,一同前往城郊草地。   是休沐日,此时已经有些人在此地野炊。   三人寻了处宽敞少人之地,铺好坐席,姜煜坐下,将长琴横放腿上,属于春日的明媚调子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比起四处奔跑玩耍,他更喜清净,在春日下抚琴也是乐趣所在。   宁姒眼见不远处别人的风筝高高飞起,稍微放心,看来今日的天气可以放风筝。   常云兮则牵着小喵漫无目的地游逛,小喵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小喵上了年纪,时日无多,常云兮愿意惯着它。   被小喵溜了一圈又一圈,常云兮余光瞥见姜煜优雅抚琴、滴汗未出的模样,牵着狗走过去,“煜哥,来跟我一起溜狗吧。小喵也挺喜欢你的。”   姜煜微微摇头,“奏琴才是春日一大乐事。”   常云兮瘪着嘴,可怜兮兮,“煜哥……”   姜煜斜了他一眼,完全不吃这一套。   过了好一会儿,宁姒的风筝还没有放起来,人却跑累了。   她抱着风筝走向姜煜,“阿煜哥哥,风筝飞不起来。”   姜煜温柔一笑,“阿煜哥哥帮你。”说完,立即起身,将长琴搁在坐席上,“走吧。”   此时常云兮正卧在枝桠上休息,小喵被他系在树下,见了这一幕,牙酸得倒嘶一声。   姜煜很会利用风向,跑得也快,风筝很快便稳稳飞起来。   从常云兮的视角看去,却是原本口口声声喜静的文雅公子,突然变得活泼好动,为了放个风筝满草地跑。   常云兮长叹一声,“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让人变傻么?”   “好了。”姜煜将线轮还给宁姒。   宁姒接过,偏头冲姜煜甜笑,“谢谢阿煜哥哥!”   随即跟着风筝跑动起来。   她的这只风筝是自己画的,猫头鹰的模样。   不远处别家的风筝则是一只蓝孔雀,长长的尾羽拖曳。   两只风筝越靠越近,碰撞了一下,又离远了些。好一会儿之后,再度靠近,却是纠缠在了一起。   宁姒转着线轮干着急,眼睁睁看着两只风筝一齐往下坠落。   随即拎着裙摆往坠落处跑去。   宁姒赶到时,已经有人在此地,是个生面孔的少年郎。   少年本是蹲着,试图解开两只风筝,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过来,“这个风筝是你……”   眼前的少女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两颊红扑扑,纯黑的猫儿眼水润灵动,红润的嘴唇轻轻张合。   少女弯眸一笑,“对,是我的。”   少年看得愣了。   她真好看。   “对不住,撞到你的风筝了。”宁姒走近一步,“我来取回它。”   “没、没有,不是风筝的错,哦不是你的错。”随着宁姒走近,那少年越发害羞,几乎语无伦次。   而宁姒已然蹲在风筝前,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弄风筝线,将缠在其上的线一圈圈解开。   蹲身时显出纤细腰身,红色的裙摆轻柔地铺在草地上,旖旎得仿若幻梦。   宁姒将走时,少年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请、请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宁姒眨了眨眼,读懂了少年的眼神,正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截了去:   “我家的姑娘。”   姜煜信步走来,面上挂着温雅的笑容。      ☆、一朵桃花   那少年笑着对姜煜作揖, “公子, 是这位姑娘的兄长?”   “……”姜煜面色微黑。   宁姒好笑, “是啊,我要跟哥哥回去了。”随即挽上姜煜胳膊,冲他笑得戏谑,“哥哥, 走吧。”   走远了些,宁姒松开手,“谢谢阿煜哥哥解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会假扮我哥哥。所以我不介意。”   她这样说,又将姜煜话中的日爱日未意味淡化了。   她不要他此时此刻表明心意, 她想要他多追逐她一会儿,哪怕她一直是牵在他手中的风筝。   ……   常云兮自那日回来后便被常玉鸣关在屋里读书。   本是念着宁姒好不容易来一趟, 常云兮陪着一起玩耍也是好的,管束便松了些, 可这小子,就像脱缰的野马,能玩耍绝不看书,再这样下去, 秋闱也不用去了。   “过了清明,云兮这小子我就给他送去京城。”常玉鸣对宁姒说,“到时候你可与他一道回家。他这人读书不靠谱, 出远门绝对没问题。”   宁姒点头,“好,舅舅。”   “对了,你爹娘还叫我好生留意蜀地的适婚姑娘,看有没有和澈哥儿合适的,我瞧来瞧去,觉得你哥哥还是该在京城找。”   宁姒讶然,随即笑道,“大概爹爹娘亲想给哥哥多考虑几个吧,每每谈及婚嫁,哥哥好似有些抗拒,一时半会儿应当定不下来。”   “这些半大小子不都是这样?我表哥谈及男女之事也别扭得不行。”说到这里,常玉鸣想起来什么似的,叹道,“倒是姜小郎,肯定是个不愁娶的,最近好多人家托我帮着牵线,毕竟是京城的高门大户,还是状元郎,一听还未婚娶,都跟看见什么似的。”   宁姒一愣。   常玉鸣正要说什么,对上宁姒乌黑的眼,又吞回去,“哎,我与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听听也就算了,不必多琢磨。”   “……”宁姒倒是还想问,又怕常玉鸣发现什么。   ……   隔日宁姒便去寻姜煜,将她启程的日子告知于他。   若不出意外,她大概会在走在他前头。   姜煜忙完公事,沐浴换衣,出来便听闻宁姒在花厅等着,于是将舒适单薄的衣衫褪下,把自己往俊俏挺拔了打扮。   月白的锦袍,腰带收紧,墨发高束,带上鲤鱼玉冠,捋上墨绿手串。   步态标致地踏入花厅,笑得温雅如春风,“姒儿妹妹来了。”   宁姒站起身来,“嗯,阿煜哥哥,我来与你说……”   姜煜几步走过来,轻轻拉住宁姒的手腕,“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先带你去酒楼吃饭。我在这里吃了好几家,就这一处最合胃口。”   宁姒随他出去。   待出了花厅,姜煜又收回握着她的手,保有半步距离。   出了府衙,马车已备好,姜煜一手掀开车帘,另一只停在半空,“上去吧。”   宁姒拎起裙摆,在姜煜手心撑了一下,借力上了马车。   好一会儿,马车在酒楼前停下。   酒楼前人来人往,姜煜又不动声色地将人流挡住,为免有人冲撞宁姒。   宁姒一一看在眼里。   姜煜以前也是周全体贴的,却未必能考虑到如此微末之处。   宁姒心中微甜。   与此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姜煜能做得更好。他的本质是个温柔周全的人,熟悉他的人说他外热内冷,可进了他的内心,却知坚冰之下别有柔软。   此时此刻她在姜煜心中已有分量,或许在与他的亲朋故友以及官途前程之间还存在权衡,他已经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好。   但宁姒是贪心的,从小就奢望很多很多宠爱。长大了依然如此,她想要占据姜煜的全部。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胜利。   姜煜叫了雅座。   并非完全封闭的屋子,而是四方都有屏风遮掩,将二楼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出入的地方置了珠帘,头顶上方一道道红菱垂挂。   宁姒悄悄凑过去,“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像,风月之地?”   姜煜好笑,“哦?姒儿妹妹去过?”   宁姒顿时瞪大了眼,“哦,听你这口气,去过?”   “……”姜煜仿佛被将了一军。   宁姒偏过头去,气呼呼的。   “想些什么?”姜煜的手慢慢挪过去,点了点宁姒鼓起的脸颊。   宁姒还是不理他。   “阿煜哥哥是去过,但是没有……找姑娘。”姜煜垂下眼睫,低声道。   宁姒一愣,转过脸看姜煜,她发现,姜煜竟然脸红了……   脸红了!   她这是头一回见他脸红啊。   宁姒的心中仿佛炸响了烟花,一朵又一朵,吵得她心慌意乱。   她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姜煜,仿佛要将他这副模样记下来。   姜煜是真的羞了,知道不该在小姑娘面前说这些,但任由宁姒误会下去,追求之路定然漫漫无期。   那家的姑娘会不介意心爱之人流连青楼楚馆?   于是长长地眼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羞恼,自以为神情足够自然,却挡不住脸上泛起的霞红。   好一会儿,姜煜抬眼,“你知道就行,别声张。”顿了下,又补充,“尤其你哥面前。”   宁姒睁大了眼,仿佛看到姜煜和宁澈提及此事一齐强撑面子的场景。   于是噗嗤一笑。   她想告诉姜煜,宁澈不知拒绝了多少娘亲安排的通房丫鬟,至今屋里还是小厮伺候。   罢了,还是让这两位,玩得开心。   “嗯,我知道了,阿煜哥哥。”宁姒眨了眨眼,“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这时,酒菜上桌,方才那个羞人的话题总算是过了。   宁姒动了筷子,点头道,“挺不错的。”   姜煜又给她斟酒,“这家的酒水也尚可,不过姒儿妹妹不能多喝。”说着这里笑了笑,“以前不知道,自那日起才知,姒儿妹妹酒量堪忧。”   宁姒端起酒杯小尝一口,“这是甜口的酒,应当不醉人。”   姜煜摇摇头,“还是不能多喝。阿煜哥哥真的害怕,姒儿妹妹又喊我爹。到时候宁伯伯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宁姒瞪他一眼。   这时忽然有人掀开珠帘往里一瞧,“果真是姜大人!真巧,今日奴家也来此用饭。”   这道嗓音细细柔柔的,宁姒转头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罗裳女子,眉清目秀,脸蛋白皙,身段风流。   在京城可以寻出不少比这貌美的,但在这样的小地方,已是一流的美貌。   那女子保持着掀帘的姿势,衣袖滑下来,露出半截白皙手臂。   她好似没看见宁姒,一双眼只看着姜煜,“奴家蒙姜大人相助,这才得以保全家中资产,姜大人对奴家恩同再造,怎么着也该请大人吃顿饭的,不如今日这顿就由奴家来请。”   姜煜抬眸,“不必了,在下不过秉公办事。”   女子放下珠帘,自然地走过来,“姜大人自谦了。以往的县令大人哪里肯管这样的事?每每族人想要欺压孤女,往上头疏通一下,便没人来管了。像姜大人这样不为财帛所动的人不多了。”女子说到后头,便眼含泪光,十分真挚。   姜煜略略点头,“你父母皆不在,族亲又不仁,最好尽快自立。言尽于此,请客便不必了。”   宁姒见那女子竟自说自话地走进来,心下有些不快。   这份不快在听出姜煜话中的善意之后成倍增长。   但她稳稳地按捺住,面上没有显出分毫。   这女子地位弱势,宁姒若盛气凌人,便十分没有风度。   那女子对着姜煜行了一礼,“若姜大人不愿奴家回报一二,可否让奴家拼席?若是言谈间能逗得姜大人一笑,奴家也值了。”   这是妥妥的对姜煜有意思了。   也不知姜煜看不看得出来。   宁姒轻咳一声。   姜煜看向宁姒,眼藏笑意地说,“也不必了,在下家规森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那女子听出了拒绝之意,却不肯轻易放弃,顺着姜煜的目光看向宁姒,柔声问,“姜大人,这位姑娘是你的……妹妹?”   姜煜正要答,却叫宁姒截了话去,“对啊,是妹妹。”   说着端起酒杯,赌气似的暗暗瞪他一眼,眼神用力得酒水都洒出来些,溅到手上。   那女子暗暗松了一口气,顿时和善地笑起来,“姜大人的妹妹生得可真标致,奴家还从未见过更美的小姑娘呢。”   姜煜就这么看着宁姒,“家妹自是最美的,在下平日里最是宠她。”说到这里,轻轻捉住宁姒淌了酒渍的手,用手帕一寸寸细致擦过,连指缝也不放过。   那女子在一旁看着,先是觉得这对兄妹感情极好,后来却渐渐觉出二人气氛有异。   人前温雅有礼的姜大人看向他的“妹妹”时,眼神好似含着春风又藏着刀戟,柔情又富有侵略性。   而这个“妹妹”,眼睛水润,含羞带恼,仿佛瞪视一个负心汉。   姜煜给宁姒擦完了手,续道,“宠得狠了,难免脾气大,家妹最不喜用饭时有外人看着,否则便会食不下咽。这位姑娘,能否体恤一二?”   那姑娘也不知是不是信了他这番说辞,忍住了尴尬,向二人欠身告辞。   “哼。”宁姒待女子出去后,才道,“你要拒绝别人,可别拿我作筏子。还什么脾气大……”   “嗯?我们姒儿妹妹难道脾气不大?脸颊都鼓成金鱼了。”   “我没有!你看错了!”   “嗯,没有,好妹妹,多吃些菜。”   宁姒闷闷地夹菜。   好一会儿,宁姒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你怎么来一趟蜀地,还能惹上这么多桃花啊?”   “嗯?不就一朵?”   “可舅舅说好几户人家都……”宁姒话说到一般忽地顿住,“好哇,姜煜,你承认刚才那位是你的桃花了!”   姜煜微微歪头,慢悠悠道,“那一朵,不是姒儿妹妹你么?”      ☆、你进我退   宁姒是真的不想姜煜这么快就表明心意, 这样, 她还怎么装作不知?怎么继续让他追逐自己?   在此种情况下确认心意, 她便是喜欢得更多的那一个。情场如战场,她不能一开始就输。   宁姒眨了眨眼,随后假作难堪,“阿煜哥哥, 看来你是真的知道我心悦于你了。也是,我平日里还能藏好,可一旦发现别的女子喜欢你,就忍不住了,方才表现也十分不得体。什么都不必说,我这就回京去。”   姜煜一愣,急切解释, “不,我……”   宁姒又将他打断, “舅舅都安排好了,清明节过后就随表哥回京。阿煜哥哥你不必可怜我, 也不必补偿我,喜欢你是我的事。阿煜哥哥就算没有回应,我也不会怪你。婚姻乃人生大事,阿煜哥哥确实应该好好想想。”   随即离开席位, 姿态优雅地朝着姜煜行了一礼,“京城再见,阿煜哥哥。”   姜煜眼睁睁看着宁姒离去。   如果是他没有让宁姒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那么错在他。这时候说再多都没用。   如果是宁姒故作不察……她会不会是没那么喜欢他了?   姜煜这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隐忧。   他无法拒绝宁姒,但更无法确定宁姒会一直喜欢他,不会因为年岁增长而后悔。   毕竟她年纪还小,心性未定。   所以他不断撩拨她。   宁姒脸红心跳的模样,便是喜欢他的最佳证明。   ……   宁姒出了酒楼,才想起她是坐姜煜马车来的,舅舅家的马车还停在府衙门口。   正准备去雇一辆马车,手却被人拉住了。   姜煜说,“不管什么事,都回去了再说。”   他将她的手腕捏得紧紧的,生怕她逃了。   正是如此,姜煜始终对宁姒保有一份哥哥般的责任,哪怕闹得再不愉快,也不能任由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个人面临可能碰见的危险。   宁姒随他上了县衙的马车。   马车上,气氛有些尴尬。   姜煜开口问,“我大概秋季回京,你也可以在蜀地多玩耍一阵,到时候我带你回京。”   宁姒垂下眼,“多留这么几个月,在舅舅那儿找不到说辞。”   姜煜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阿煜哥哥与他说。”   “不用,没必要。”   姜煜闻言看了宁姒好一阵,嘴角浅浅勾起自嘲的笑,“好。”   宁姒看他一眼,找补道,“我和晚晚姐姐说好了一起办及笄礼,她还等着我呢。而且拖这么久才回京,爹娘也会不喜。”   姜煜点头,偏头看向车窗外,看了很久,好似马车外头当真有什么好瞧的一般。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瞳仁被春日映照成浅色的棕,嘴角没有弧度,看上起冷漠又疏离。   往日的亲近好似一瞬间远去。   宁姒忽地慌起来。   她既想姜煜更长久地追逐她,又害怕他在追逐的途中失去耐心,弃她而去。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这般容易放弃她,那么就算以后走到一起,也会因为各种缘由形同陌路。   宁姒强行按捺住想要与他坦白的心。   马车停在府衙门口,姜煜却并未急着下车,而是转过头来面向宁姒,“可是,姒儿妹妹这时候回京,就会错过我的生辰。为何不等我回京再办笄礼?”   他是在拿自己与晚晚姐姐比较吗?   宁姒从姜煜的口吻中听出一丝委屈来。   大概因为宁姒为了遵守与谢林晚的约定急着回京,却没想起他的生辰来,姜煜便觉得自己在宁姒心目中的地位还不如谢林晚。   这一刻,一直倔强的宁姒骤然心软。   姜煜面上没有往日的笑容,声音却温柔依旧,“姒儿妹妹,能跟你讨个生辰礼么?”   为什么她的心上人要用这么忐忑的语气跟她说话啊!他明明可以一直自信耀眼,用无比厚的脸皮撩拨她。   宁姒心尖密密麻麻地刺疼。   她是不是太坏了?一定是她太坏了。   宁姒几乎想要放弃挣扎。情场如战场,这一瞬,她不想跟他打了。   “可以,当然可以。”   姜煜轻轻弯起唇,“阿煜哥哥,想要个拥抱。”   这一回宁姒没有用羞恼的目光看他,而是二话不说起身,向姜煜走了两步,展臂拥住他。   姜煜坐着,她站着。   他也回抱住她,将脸埋进宁姒怀里,轻轻蹭了蹭,像只大型动物。   仔细一回想,这样的温情脉脉竟是他们之间少有的。   他们二人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姜煜像长辈,宁姒是孩子。后来,二人则开始了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游戏。   宁姒害怕自己拿不到剩下九分的喜欢,姜煜担心宁姒心意不再。   没有谁是真正的有恃无恐。   姜煜埋了好一会儿,忽地叹道,“阿煜哥哥,喜欢你。”   宁姒也不知怎得,一瞬间红了眼眶。   她推开姜煜,拎着裙摆跳下马车,连告别都不曾,就这样消失在姜煜的视线中。   ……   宁姒离开蜀地的那一天,姜煜抽了空来送行。   身上的官服衬出几分清冷威严。   他对常云兮说,“路上小心。”目光却在常云兮身后的宁姒身上。   宁姒迎视他。   两人隔着常云兮,好似有千般话要说,但舅舅就在一旁看着,于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姒儿妹妹,京城等我。”这话常玉鸣听着便没有别的意思,而宁姒却听出了其中的情意。   “阿煜哥哥,你要照顾好自己……少招惹别人。”确切来说,少招惹桃花。   宁姒刚说完,就被舅舅接话,“这孩子,怎么说话。”   “无妨。”姜煜竟笑了,由官服衬出的清冷气息瞬时沾上了烟火气,“姒儿妹妹也是关心我。”   宁姒上了马车。   马车起步,宁姒不曾掀过一回帘。   宁姒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去找他,如果想要改变这种境况,她必须狠下心来。   常云兮纳闷了,“嘟嘟,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啊?要是不喜欢,可你对他又亲近得很;要是喜欢呢,你都不掀开帘子看他一眼。”   宁姒笑,“多看几眼有用吗?总是要走的。”   这一刻,常云兮惊觉,他这个表妹并不如看上去那般不谙世事。   ……   之后的一个半月,在水路陆路之间来回折腾。   抵京那天,宁大学士上朝去了,常氏带着宁澈去寺庙上香,宁姒便吩咐仆人先将常云兮安置好。   往里走着,竟看见江临初候在垂花门。   实在是意外,宁姒还以为他已经去了陇西。   “江师兄。”   江临初看她神色,笑道,“宁妹妹总算是回来了。我还等着将铺子交接于你,再离京呢。”   宁姒愣了愣,“江师兄不必因为此事耽搁行程,交给哥哥也是一样。”   “宁妹妹可否进屋再说?”   宁姒点点头,随他进了厢房。   江临初取出一个木匣来,里头装着契纸与账本等物,“都在这里了,宁妹妹可以清点一下。”   “不必了,只是劳烦师兄等我这许久,心里过意不去。”宁姒阖上木匣。   江临初沉默了好一阵,忽地抬眼看宁姒,认真地说,“不用过意不去,是我愿意等的。”   宁姒眨了眨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江临初,眼里含着情意。   “郡王二月底便来了,乔装改扮住在京郊,正好也晾他一阵。”   江临初没说的是,河西郡王着急上火,耐心几乎告罄,,隔几日便要来催他一会,却又不敢对他怒目,每每忍了又忍,还要作出一副慈父模样,可笑得很。   宁姒大概也想象得出河西郡王着急的模样,于是噗嗤一笑。   江临初的目光流连在宁姒面上,看她弯眸勾唇、笑靥如花。   他几乎想问她,能不能等他。   能不能不喜欢姜煜了。   他没有拒绝权柄,还有个原因。他想要更快地成长起来,不必再仰望姜煜,不必觉得宁姒遥不可及,隔着跨越不过去的天堑。   江临初可真有双干净的眼睛,他几乎藏不住情意。   宁姒烫到一般移开眼。   “对了,江师兄,你书读得多,我有件心事,能否帮我分析一下?”宁姒又看向江临初。   “嗯,宁妹妹请说。”   宁姒悄悄掐了下指尖,尽量自然地说,“说来羞惭,我心悦阿煜哥哥,他也有所回应,但我仍旧不敢踏出这一步,最终落荒而逃。这是为何?”   她像是期盼一个答案似的看向江临初。   江临初心口一疼,也用自然而平稳的语调回她,“宁妹妹……是在害怕。”   是啊,害怕,在害怕什么呢。   江临初颤着眼睫,“害怕他是出于礼节修养或是其他并不真诚的理由,不忍伤害你,才会回应一二。”   他生有一双高贵的丹凤眼,却偏偏睫羽纤长柔软,上挑的眼尾与垂下的眼睫,形成一个可爱的燕子尾巴,此时燕尾正控制不住地颤抖。   宁姒几乎觉得自己残忍。   “是啊,先喜欢上一个人,真的很辛苦呢。”宁姒看着江临初,“不停地追逐他,看不见其他的人。”   江临初终究忍不住问,“你为何会喜欢状元郎?喜欢他哪一点?”   说到这个,宁姒便想起小时候的事,唇角渐渐勾起,“江师兄你知道吗?我哥哥他以前更傻,心里为我好,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每每将我弄哭。可阿煜哥哥截然相反,他性情温柔包容,哪怕是对一个孩子说话,也懂得蹲下身来,与之平视。我真是喜欢极了这样的平等以待。”   所以她喜欢他的时候,不是因为他家世出众、也不是因他有着状元之才。   “而且我从小就喜欢美貌的人。”宁姒笑着调侃,“听哥哥说,阿煜哥哥小时候就是极漂亮的孩童,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十六,不仅皮相出众,气质也十足的温雅和煦,在人群中能一眼看到他。偏他性情有许多许多层,温雅只是他的表象。我便热衷于发掘他不同的样子。”   他不笑时,便显出冷漠疏离的一面;挑眉时,又有些玩世不恭;勾起一边唇角,仿佛在冷嘲热讽;肆意大笑时,那般酣畅淋漓;含情撩拨时,仿若妖精现世……   “我这个人虽执着,却也容易乏味,能让我喜欢这么久,是他的本事。”   ☆、宁澈相亲   江临初省视自己。他是一个单调浅显的人, 哪里有那么多层让人挖掘?   宁姒哪怕当真喜欢上他, 也不会长久。   说到底, 不合适。   且他遇上宁姒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既然宁妹妹将心事说与我听,那我便也告诉宁妹妹一个秘密。”江临初调整好情绪,微笑着说。   宁姒点头,示意他说。   “我曾告诉过你, 我患有梦游症。本以为是小病,没想到后来时常晕阙,尤其是郡王来京以后。”   宁姒一听,便知是河西郡王将另一个江临初刺激出来了。   时间久了,她也知道那个充满戾气的江临初,根本不想抢夺这具身体,他大概更想保护江师兄。   “之前也去过医馆, 可大夫总责怪我不配合治疗,我也不知为何这样……”江临初叹道, “晕阙的次数多了,我便知, 这不是个小病。我或许……活不了多久了。”   “噗嗤……”宁姒没忍住笑出声,随即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江师兄,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你不必如此悲观,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江临初并未动怒,只不解地眨眼, “宁妹妹,好像知道些什么?”   宁姒直视江临初,仿佛透过这双眼,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没有资格越过另一个江临初直接将真相告知师兄,“师兄,你暂且宽心,好好过日子,或许梦游症可以日渐缓解。”   江临初温软一笑,“我知道宁妹妹在安慰我,我心领了。”   宁姒想着差不多该走了,走前又想起一事来,“师兄,你怎的不和哥哥他们一同出去?”   江临初眼神一偏,状似腼腆,“宁澈哥去寺庙相看人家,我跟着作甚。”   闻言,宁姒眼里跟放了光似的,直问,“哪一家?是哪家的姑娘啊?”   ……   此时此刻的宁澈正与大理寺卿之女走在寺院里。   此女姓沈,名烟萝,和嘉明郡主是同宗。宁澈和嘉明没多少交集,但听闻过她跋扈的名声,因而来寺庙之前就对沈家好感不多。   本以为有嘉明那样的堂姐,沈烟萝应当也是明艳大方的长相。   没想到面前之人娇小清灵,十六岁的年纪,和宁姒差不多高。如今几月未见宁姒,或许宁姒都比这沈烟萝高些了。   两人走在寺院中的小路上,后院人少,不说话便显得尴尬。   宁澈看着这个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轻咳一声,起了个话头,“沈姑娘,你平日里读什么书?”   沈烟萝的嗓音轻细柔软,看了宁澈一眼,随后仿若羞涩地垂睫,“略看过几本诗书罢了。”   “令尊是大理寺卿,你可看律法典籍、公案话本?”   沈烟萝仍旧轻细地答,“令尊是阁臣,二十多年前的状元魁首,你可是状元?”   “……”宁澈无言以对,看着沈烟萝,思索着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你可看女则、女训?”宁澈又问。   沈烟萝轻蹙起眉头,忍了又忍,突然跳起脚指着宁澈娇声喝骂,“滚你的女则女训!”   她的嗓音天生如此,骂起人来也跟撒娇一般。   宁澈却懵了,“我是说,不看女则女训才好啊。我妹妹也不看这些。”   沈烟萝见宁澈被骂傻了一般的模样,也有些羞愧,轻柔地向他道歉,“对不住宁公子,是我太敏感了。之前相看人家便遇到一朵奇葩,要求女子谨遵女则女诫,出门还要必须戴上帏帽,否则便是抛头露面、不守妇道。我已经叫他们滚回一百年前找媳妇了。”   宁澈实在很少听见有人用轻轻柔柔的嗓音骂人“滚”,有些不习惯。   而且她下一瞬便能变脸似的。   沈烟萝又问,“宁公子,你喜爱在边疆的日子吗?”   宁澈根本没想此女是否在打探婚后久居之地,眼带兴奋地和她说起边疆生活来,浑然不知之前几个姑娘之所以谈不拢,都是因为宁澈心在边疆,看样子不会常常回家。   “在边疆,每日都有新的挑战,每个将士都想让自己的身手更灵活、刀戟更快,在战场上能砍杀更多的敌人。和在京城时一成不变的生活截然相反……”   而沈烟萝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却发现了他的迷人之处。   一颗赤子之心,纯粹又热血。   两人边走边说,宁澈说他的理想抱负以及友人趣事,沈烟萝则说自己的爱好兴趣,以及幼年经历。   走着走着,竟在一处石阶前遇见了熟人。   谢林晚俏生生立在那里,手中还握着一根签。   她与沈烟萝同为诗社成员,彼此也是认识的,当下便出声问候,“沈二姑娘,好巧。”   相看时遇上熟人,宁澈有些尴尬,沈烟萝倒是气定神闲,还亲切地询问,“谢大姑娘,也来寺庙上香?”   “家母卧病在床,我来上香祈福。”   沈烟萝道,“愿令堂早日康健。”   “借沈二姑娘吉言。”   这时宁澈出声,“晚晚,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我家倒也识得几个名医。”   “多谢宁哥哥美意,父亲已经请了太医来为母亲诊治。”   宁澈闻言有些疑惑,谢林晚不是一直客气地唤他宁公子么,今日怎的突然亲近起来?   而沈烟萝嘴角的笑容已然淡了,看向谢林晚的眼神带上了审视。   “宁公子和谢大姑娘,相熟?”沈烟萝嗓音依旧轻柔,不熟悉她的人都听不出话中的不虞。   宁澈笑着接话,“她是阿煜的表妹,也是家妹的好友,自然熟悉些。”   沈烟萝一听,两种关系都隔了一层,稍稍放下心。   “是,我十岁时便认识他,沈二姑娘或许不晓得,宁哥哥那时比现在白一些、单薄一些,一副公子哥模样。如今经了边关的风沙打磨,便如破茧之蝶、蚌中之珠,越发光彩夺目。”   谢林晚连夸起人来都优雅从容,丝毫不显卑微谄媚之态。   宁澈被夸得脸红。   沈烟萝自然听得出谢林晚言下之意,却装作不知,自然地接道,“劳烦谢大姑娘说了这些我不清楚的事,倒叫我遗憾不曾看见宁公子以前模样了。幸而如今我们沈宁两家有意结为秦晋之好,以后宁公子的每一处变化,都不会遗憾错过了。”   这话太露骨,宁澈脸颊越发红了。   只觉得如今京城的闺秀,怎么比边疆的女子还要热情直接。   是不是他太久没有回京,跟不上京城变化了?   谢林晚暗哂一声,面上神情却丝毫未变,仿若闲聊一般问道,“嘉明可还好?听闻她与大哥定亲之后,脾气便收敛许多。”   沈烟萝不知她为何提起嘉明,保守答道,“姐姐身份高贵,难免娇气些,如今快要为人妇,长公主自然管束得严一些。”   谢林晚叹道,“嘉明突然低调,我倒有些不习惯了。”说到此处笑看了宁澈一眼,“上学时她与我和姒儿闹的一些不愉快,恍若昨日,一转眼,各自都长大了。”   宁澈原本参与不了两人的话题,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此时瞬间凝神,“不愉快,郡主欺负嘟嘟了?”   瞧,亲哥哥便是这样,一听闹了不愉快,不由分说便是嘉明欺负了宁姒。   沈烟萝一听便知不好,张口便要将话头转到别处,“听闻前头有一处草木葳蕤之地,是个清雅的去处,不如我们……”   宁澈仍旧看着谢林晚,“晚晚你快说,嘟嘟怎么被她欺负了?”   此时沈烟萝心知这个话题绕不过去了,心一瞬间沉至谷底。   论起受欺负,她也逃不过嘉明的坏脾气,但外人迁怒起来,却总不忘她。   “姒儿既然不曾告知宁哥哥,便是觉得没有必要,宁哥哥不知道也好。”   “你说与我听便是,我就装作今日没碰见你,也没听见这番话,嘟嘟不会怪你的。”   谢林晚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年前,嘉明告白表哥遭拒,迁怒于姒儿,将表哥送给她的手串扔进了水里,姒儿便……跳下水去找,结果被水草缠住。幸好表哥及时赶到,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此后我因为后怕,还特意去学了凫水。”   宁澈一听,气得手都在发抖,“岂有此理!简直荒唐!郡主这般肆无忌惮,以前可是没少欺负嘟嘟?嘟嘟怎不与我说?可是被欺负怕了?”   谢林晚与沈烟萝都看见,这个高大挺拔的男儿,眼眶都红了。   他由谢林晚说的这一次,想到了无数次。   且宁姒去女子书院,还是他提议的。   宁澈一瞬间被愧疚心疼与愤怒淹没。   谢林晚连忙说,“郡主此前并未这般过分,顶多不予颜色罢了。”   沈烟萝也说,“姐姐虽然脾气不好,我作为妹妹,也在她那里受了不少冷嘲热讽,但她甚少动手,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   沈烟萝只希望,宁澈不要因为嘉明,将她全盘否定。   “此事我会跟嘟嘟问清楚。”宁澈点头,“晚晚,抱歉,我无法装作不知了。嘟嘟若是怪你,你就说是我逼问于你。”   随即对沈烟萝说,“我知你与郡主性情迥异,以后若遭她欺侮,可以来寻我。你我既然相识,我就不会置之不理。”   沈烟萝闻言怔愣,心中涌起久违的感动。   他竟没有迁怒。   谢林晚则垂下眼,不知该懊恼他对沈烟萝未生恶感,还是该为自己的眼光感到骄傲。   此时恰有府中家丁来找宁澈,喜笑颜开地对宁澈说,“小姐今日回京啦!听闻公子与主母在这里,便托小的送来这个。”   家丁将一张纸条递给宁澈,上头是一排排的吃食点心。   “小姐说,请公子顺路将这些吃食带回府。”那家丁大约也忍俊不禁,赶紧垂下头,不让宁澈看到他在偷笑。   谁知宁澈眉头都不皱一下,爽快地答应了,“好,我这就给她买齐了带回去。”   宁姒本来只指望他带回其中一样点心的,没想到宁澈当日跑了好多家点心铺子,将纸条上所写一一买齐。   ☆、闺中私语   宁澈一见宁姒, 本是急于询问嘉明是否常常欺负她的, 见了宁姒之后却忍住了。   “我们嘟嘟真的长高了些啊。”宁澈将点心盒子放在宁姒的桌上, 身后的小厮将其余的点心一并摆上。   宁姒目瞪口呆,“哥哥,你这是跑了几家店铺啊?怎么全买了?”   宁澈笑,“没几家, 恰好离平安寺也不远。”   宁姒慢吞吞坐在圆凳上,“哥哥,你是不是想我了呀?”   宁澈又笑,“嗯,想了。”   这下宁姒看宁澈的眼神越发奇怪。他清醒时可不会说这样肉麻的话。   宁姒凑过去嗅了嗅,“哥哥,你也没喝酒啊?”   宁澈笑意一僵, “嘟嘟,哥哥是那种, 喝醉之后才对妹妹好的人么?”   “那倒不是,不过哥哥仿佛受到刺激一般, 有些怪怪的。”宁姒笑得甜,拉着宁澈坐在她旁边,“哥哥,今天相看得怎么样?”   宁澈思考了一会儿 , “还行吧。那位沈姑娘看着娇小,却性情耿直,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是个好相与的。”   宁姒还不肯放过他,又问,“那哥哥喜欢吗?”   闻言宁澈一掌按着宁姒脑袋,“今天才认识,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宁姒在他大掌底下还不安分,眨眨眼,“不是有一见钟情之说嘛。”   “那都是话本子里骗骗你们这样的小姑娘的,哪里会一见钟情?连性情都不曾了解,只看容貌,谈何钟情?”   “哥哥你自己没有一见钟情,不能说别人都不会一见钟情啊。”   宁澈松开宁姒,“总之在哥哥这里,性情第一,容貌其次。”   “哦,才学第三,家世第四?那容貌还排得挺靠前的嘛。”   “嘟嘟妹妹,你放过哥哥吧,哥哥说不过你。”宁澈苦恼状抚额。   宁姒笑着将点心盒子打开,捏了一块递给宁澈,“来,哥哥一起吃。”   宁澈接过,终究还是提起嘉明,“那个沈姑娘,是大理寺卿之女,嘉明郡主的隔房堂妹。听说你与嘉明不大合得来?”   宁姒手上动作一顿,“还行。我好久没看见她,之前的不愉快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嗯,我们嘟嘟这么大度?”   宁姒嘿嘿一笑,“那是,自从嘉明和晚晚姐姐的大哥定亲,我就不厌烦她了。”   宁澈只当嘉明定亲之后被管束得厉害,无法出来作妖,却不知宁姒真正的意思。   ……   隔日,宁姒带上一些蜀地的小玩意儿去尚书府找兰央。   却在尚书府门口碰见了兰央那个同岁的未婚夫。   十四岁的少年郎,初张开了些,像青葱挺拔的竹。   这是宣远侯府的嫡幼子。故去的老侯爷曾对兰尚书有恩,两家便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当年两家膝下子女皆已嫁娶,这才有了后来的指腹为婚。   这少年大约性情腼腆,见了宁姒还脸颊发红,有礼有节地问候她。   “杨公子,央央在府上吧?”   “在的,宁姑娘进去便是。”杨小公子向宁姒行礼告辞。   宁姒见到兰央之后,便将蜀地带来的玩意儿送与她,“看,央央,我特地给你带的,知晓你最喜爱这些把玩的小物件。”   兰央果然喜欢,妥善将这些小礼物收好,随即拉着宁姒的手左看右看,“几月不见,我们四四好像又长高了。”   宁姒正要说什么,便见兰央一掌袭来,“我瞧着,这胸口也长了呀?”   宁姒急忙回身护住,羞恼地瞪兰央一眼,“也就只有你,才会注意这些!”   “嘿嘿,羞什么,我也长了呀。四四要不要摸摸?”兰央笑嘻嘻地凑过来,“你瞧我多大方。”   宁姒转过头来,“你当真给我摸?”   “那还能有假?”兰央笑道,“不过你只能摸一下,我怕痒。”   宁姒眼神下移到兰央胸口,那儿果真鼓了些,“算了,除了阿煜哥哥,别的人我都不摸,不论男女!”   说了这样没羞没臊的话,宁姒自己倒先笑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兰央连叫几声,激动询问,“你摸过啦?你们在蜀地是不是有什么进展啊!我就说,他一个状元郎,不会无缘无故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宁姒笑弯了眼,慢悠悠伸指,虚虚点了点兰央胸口,“这儿,摸过哟。”   “老天啊!”兰央激动地原地跳起来,“你们怎么这么快呀!”   “他肯定也是喜欢你的吧?不然就算当你是妹妹,也不会允你摸他胸口啊。”   说到最关键的,宁姒面上的笑容反而收敛起来,“他确实说过喜欢我,我那晚喝醉了,次日回想起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们在一起了吧?”   宁姒笑容越发淡了,眉眼间添了些忧愁,“没有。我逃了。”   “啊?什么……”兰央见宁姒神色不对,面上的兴奋劲儿也收起来,将宁姒往榻上拉,“你说给我听,我帮你分析,毕竟我也是订了亲的人。”   “我那时候的确高兴,但也害羞,就装作不曾听到他的告白。然后满怀期待地等他来舅舅家找我,追求我。”   兰央心道,姑娘家有些矜持的小心思,正常。   “结果他一连十天半个月都不来,好似把我这个人忘了似的!”宁姒垂下眼,“我只好去找他。”   兰央手指一动,想要安抚宁姒。   “阿煜哥哥说,他是因为受伤了,不想出门。”宁姒不住地掐着指腹,“可我寻思着,他的伤口也不深,并不妨碍他出来找我。再不济,他怎么不遣个人来告知我?告诉我一声,我立马就去寻他,也不必这般苦等。”   “我当时就想,他就算喜欢我,也只有一点点喜欢。见面的时候对我十分体贴,可见不上面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念我。更甚者,是否会想起我都未可知。”   “央央,话本子你看得比我还多,你说说,他对我的喜欢究竟有几分?”   兰央为难,“这个,难说……我还没有见过你们俩相处的情形。不过目前看来,他已经有所回应,是好事,不是吗?”   “如果我对他只有浅浅的喜欢,他这般回应我必会欣然不已,也不会介意他偶尔的冷淡与忘却。我可喜欢了他这么久……真的好不满足……”   兰央道,“我懂,我们四四没有错。”   宁姒又问,“你说,话本子里那些负心薄幸之人、那些至亲至疏夫妻,在最开始的时候总不会毫无情意吧?总是有些喜欢的,只不过喜欢得不多,敌不过岁月。”   这个道理,兰央自然也是知道的,“话是如此没错,可姜公子的品性上佳,少有流言蜚语,总不会和话本子里那些风流才子一样吧?”   “可我害怕呀,央央。”宁姒横卧在兰央腿上,“如果阿煜哥哥对我的喜欢越来越少,我会难受得好比窒息,比得不到他还要难受。”   她目光发散,投向屋中铺设的地毯,“如果那一早,我不曾装作忘记酒后之事,或许我就傻乎乎地和他在一起了。之后不管是等待也好,受伤也好,总之我没有一点后退的余地。”   兰央小心翼翼轻抚宁姒的鬓发,“四四你呀,就是太在乎他了,才会想东想西。你若是只知享受他对你的好,现在仍旧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宁姒喉咙里呜咽一声,翻过身来将头埋进兰央怀里,“我也想,能少喜欢他一点就好了,但我做不到……”   兰央心也跟着疼,不断抚着宁姒的背,“我的好四四,不哭了,我们不哭。”   她轻轻拍着宁姒,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   “而且,我总觉得他并不需要我……”宁姒又开口。   “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离了我,他的每天照样过,照样多姿多彩。而我,却围着他转,他对我好,我就喜,对我冷淡,我就胡思乱想。”   兰央思索过后,问道,“四四,你觉得他看你的眼神,究竟是哥哥看妹妹,还是男人看女人?”   宁姒闷闷地问,“怎么分辨啊?”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亲密之事?”   “嗯?拥抱算吗?”   “算吧,他抱着你时,手放哪里?”   “就,腰啊。”   “他的手动了不曾?”   “没有啊,一直在腰上。”   兰央沉默了下,又问,“可有亲你?”   “……没有。”   兰央抿了抿唇,“他大概是觉得你还小吧。”   心下却觉得,姜煜对宁姒,到底还是有几分哥哥看待妹妹的。   “那你碰他胸口那回,是怎么回事?”   “他受伤了,让我帮着上药。”宁姒起身坐好,“他是可以自己上药的,却赖我。我觉得是有几分撩拨的意思在里头。”   兰央瞬间眉开眼笑,“四四,我觉得你不必过于忧心,姜公子有此一举,肯定是喜欢你的。”   但经兰央这一番话,宁姒倒想起来,“他脱自己衣裳没有半分害羞,但对我倒是规规矩矩,连拉我手都只碰手腕。”   她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意思啊?”   兰央道,“他这不是发乎情止乎礼嘛。”   “可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他也没想着亲近我啊。”   “别这么说,君子不欺暗室,他是对的。”   宁姒抬眼目视前方,“可我不想……我希望他可以更需要我,见不到我的时候会想我……”   “可他比你大了这许多,要是还不守礼,被你爹娘兄长知道了,岂不拿他当登徒子一般?”   宁姒不说话了。   她知道兰央说的是对的。   但她做梦都想看到姜煜对她痴迷的模样,现实中的姜煜却这般清醒理智。   说来说去,还是她太不知足了。   宁姒深知,她对感情的浓淡要求太高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和姜煜做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想要霸占他的全部身心。      ☆、及笄风波   兰央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宁姒, “来, 润润嗓。”   随即在桌边坐下, 看着宁姒,“四四,你应该和姜公子坦诚相待。”   “或许他没来找你,不是因为忘了你, 而是当真不想出门。人嘛,谁能每日都神采奕奕?总有蔫了的时候。”兰央语调轻缓。   “你不说,他根本不知道是哪一处没做到位。他虽有状元之才,可女儿家的心思可比会试考题难猜多了。”   宁姒点点头,听进去了。   兰央笑了声,“像我,想什么、要什么, 都直接说出来,不能满足我是他的错, 可什么都不说却怪罪别人,便是自己的错。”   “好, 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清楚。”宁姒下榻,将茶杯放回桌上,顺势坐在兰央身边, “说实话,我早就后悔了。”   兰央笑看着她。   宁姒道,“他竟然也喜欢我, 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朝美梦成真,我也有些懵,在他面前也越发不知所措,全没有以前的自然了。他的笑容、他说的话,他何时来找我、何时不找我,每一个细节都会翻来覆去地想。”   “我失了坦率自然,才会这般疲累。我应当跟他说清楚的,他那样温柔包容的一个人,一定会理解我。”   “对嘛,这才对。”兰央给她们二人各倒一杯茶,“以茶代酒,庆贺我们四四心思通明、放下芥蒂。”   宁姒笑着一饮而尽,“多谢央央为我解忧!”   随后二人说起谢林晚的及笄礼来。   兰央打算送谢林晚一尊自己雕的玉像,还拿出来给宁姒瞧,“你的及笄礼就先保密了!”   “哈哈,这是晚晚姐姐小时候的样子。”宁姒像是害怕把这尊袖珍玉像摸坏了似的,只虚虚点了点,“很像。那时候我总当她是姐姐,知礼又懂事的姐姐,现在看来,这个小模样还挺可爱的。”   兰央也笑,“毕竟晚晚姐那时候也才十岁。幸好有谢夫子为我们存留的画像,不然我都快忘了那时候我们的模样。”   随即又问,“四四你呢,送什么?”   “我没有央央你的手艺,就把哥哥买给我的楼兰漠玉的籽料送去玉器铺子雕个手镯出来,算是借花献佛了。”   “楼兰玉在京城很少见的,只在边疆容易买到些。你哥哥同意你把这籽料用了?”   “他点头了,还说剩下的籽料给他做个玉冠,给我雕一对耳坠,安排得满满当当。”   ……   几日后,江临初特地来向宁姒辞行。   他犹豫挣扎了好久,鼓起勇气说,“宁妹妹,我、能否,抱一抱你?”   宁姒咬了下唇,还是拒绝了。   “抱歉,江师兄。”   “好……我知道了,是我逾距,宁妹妹切勿放在心上。”他应当是很失落的,连笑容都勉强,但他仍旧温和有礼。   宁姒由衷祝愿他,向他优雅地欠身一礼,“祝江师兄前程似锦。”   次日,江临初便乘上马车,离了宁府,去往那个陌生的家。对他而言,也是新的战场。   ……   谢林晚和宁姒约好一起办及笄礼,但两家长辈却觉得为难,究竟是谢林晚来宁家办笄礼,还是宁姒去谢家,都不太合适。若是各在各家,又给宾客出了难题。   最后还是决定错开,宁姒年纪小些,自然往后挪了挪。   很快到了谢林晚及笄之日,她的母亲华氏强撑着病体起来梳妆,用脂粉遮掩病容。谢林晚挽着华氏出去,身后跟着丫鬟,一行人碰上了那位庶弟。   小胖子探头探脑的,瞧见了华氏,仔细分辨了一阵,拍掌道,“嫡母,我娘说你快死了,我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华氏气得几近晕阙,“谢林崖!你回去告诉那个贱人,我好得很!”   谢林晚为华氏顺气,待华氏缓过来后开口,“母亲,你先去前厅,女儿想起来还有物件忘了拿,需回屋一趟。”   华氏点头,走远了。身后的丫鬟也跟了上去。   谢林晚这才转过来对小胖子说,“看来是姐姐平日里对你纵容太过了。”   谢林崖有恃无恐,“我是男孩子,要为谢家传宗接代,你马上就是泼出去的水了!爹爹站在我这边,你打我啊?量你也不敢打我!”   “姐姐不会打你。”谢林晚瞧了周围,无人,于是将谢林崖一把摁在墙上,将他外衣脱下来。   谢林崖不住折腾,闹得谢林晚累极。   终于将他的外衣鞋子都脱下来,随即将他拉到池水边,谢林晚笑得好温柔,“好弟弟,天这么热,下去泡个澡吧。”   一把将谢林崖推进水池,发出“噗通”一声响。   谢林崖会凫水,很快将头露出水面,像是头一回见识到温柔嫡姐真正的面目,吓得哇哇大哭。   谢林晚从水边取了根钓竿,一下一下地戳着他。他稍稍浮出来,谢林晚便将人戳下去,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谢林崖每每好不容易浮上水面,便看见谢林晚悠然立在岸边,雪肤乌发,笑意温柔,落在他眼里却成了恶鬼。   几次下来,谢林崖几乎力竭,对嫡姐生出了浓浓的恐惧。   很快有人听见这里的动静,谢林晚嘴角笑意一收,立即喊道,“弟弟,你快抓住木竿啊!姐姐拉你上来!”   谢林晚的父亲谢清赶到时,谢林崖已经被救起来,吐了几口水,不住地哭诉,“爹爹!爹爹!姐姐她……是姐姐把我推下去的!”   “崖儿,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是晚晚推的你?”谢清沉声问。   而谢林晚仿若不敢置信一般看向谢林崖,“弟弟,你分明是自己贪凉才嬉水,怎么怪上姐姐了?”   随后看向谢清,“父亲!弟弟这是怕你责怪他,竟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亏我平日里最疼他,实在是,太伤我的心了。”   谢清不知该信谁的。   谢林晚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父亲你瞧,这是我拉他上来的钓竿。还有这衣裳和鞋子,是弟弟下水之前脱下来的。如果是我推他下去,怎么还会帮他脱外衣鞋袜?”   谢清果然看见岸边干爽的外衣和鞋子,顿时气得瞪眼,“谢林崖,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贪玩,还怪到你姐姐身上。”随即又看向谢林晚,“还有你,身为姐姐,怎么不看着点弟弟?任他下水嬉闹?”   谢林晚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越发柔弱可怜,“父亲,你要责怪我,可否改日再说?今日是我及笄的日子,那么多家夫人都看着呢,若是从府里传出不好的名声,女儿可还怎么嫁人?”   这话明显戳中了谢清。   “对!今日是晚晚的大日子,崖儿你且消停些,不然爹爹可要把你关进屋子里,不许出来了。”谢清吩咐身后小厮,“还不快给小公子收拾收拾?”   谢林崖哭得稀里哗啦,声音嘶哑得像鸭子叫,嘴里还嚷嚷着,“就是她……她是坏人……”   谢清皱眉看他,“再哭,就罚你跪祠堂!抄书!”   谢林崖一听还要抄书,立马闭嘴,喉咙里却止不住地溢出些哽咽来。   这场闹剧算是落幕,但谢林晚的心情也被破坏殆尽。   华氏的病情仿佛一座大山压在她心头,又乍然听见庶弟的扎心之语,谢林晚少见地失去理智了。   及笄的一整套流程走下来,谢林晚虚弱得差些站不住脚。早晨那一番折腾,实在太耗费她的体力。   晚间清点礼物,谢林晚看见了宁姒送来的楼兰漠玉手镯。   赤红的色泽,仿若烈日焦灼的大漠边塞,戴在腕上衬得肤白如雪。   谢林晚一整天的疲倦一扫而空,她喜爱极了这只手镯,仿佛能从这手镯里,看出那个人的影子。   干净又热烈。   她在床榻上滚了几圈,将手镯抚了又抚,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   宁姒将楼兰漠玉打的玉冠送到宁澈房中,随后回屋试了一下这对新打的耳坠。   赤红透亮,是极好看的。但宁姒也就试了一下就换下来,随后将姜煜送的那对鲤鱼耳坠戴上。   用午膳时,常氏看见宁姒的耳坠,眼神微动,问她,“这对耳坠以前没见过,是谁送的?”   宁姒左手摸了摸耳坠,“娘,为什么一定是别人送我的,不能是我自己买的?”   常氏便笑,“那嘟嘟与娘说说,是在哪家首饰铺买的?娘也去买一对。”   宁姒一噎。   宁大学士也看过来,随即凝目,“嘟嘟,说实话,是不是哪个少年郎送的?他可知道送鱼的含义?”   宁姒顿时紧张了,强撑着道,“能有什么含义?祝我年年有余嘛。”   宁澈瞧了眼宁姒,帮着她说,“对啊,送鱼又不全是传递情意之用,还可以用来祝福。再说了,嘟嘟就送给阿煜一盏鱼形玉冠,难不成还是表白的意思?”   宁姒:“……”我谢谢你了,哥哥。   而同桌而食的常云兮则噗嗤一声笑了,引得其余几人一齐看过来,常云兮连连摇头,“我正巧想到了趣事,姑父姑母,你们继续。”   宁姒:“……”辛苦你了,表哥。   而后对上爹娘思索的目光,宁姒急忙开口,“对呀……我就是祝福阿煜哥哥年年有余!”   然后摸了摸耳坠,“阿煜哥哥说作为回礼,也祝我年年有余。”   宁大学士点点头,“这孩子,兴许真是这个意思?”然后看向常氏,“总不能是……”   常氏也摇头,“应该不是……”   宁澈帮腔,“那肯定不是那种意思了!阿煜他都有喜欢的姑娘了!他只和我说了,所以你们都不晓得。”   宁姒心口一跳,抿了抿唇,“哥哥,他喜欢的姑娘……是谁啊?”   “我不知……他也没有指名道姓地说。不过看他模样,应该好事将近了!”宁澈完全没注意宁姒的神情,“据说还是那姑娘先喜欢的他,还喜欢了挺久的样子。阿煜真有福!”   宁姒悄悄埋下头,生怕通红的脸颊叫家人瞧了去。   常云兮却忍笑忍得辛苦。   这事暂且过了。   但宁大学士二人心中都生出些疑窦来,担心宁姒是为了遮掩,才扯出姜煜做幌子。   于是二人对宁姒能接触到的少年郎越发留意了。   ☆、自荐枕席   宁澈和沈烟萝对彼此皆未生恶感, 有接触下去的意思, 两家长辈也都喜闻乐见。   而两人约见, 宁姒便成了其中的遮羞布。   盛夏的天,三人在湖边游船。宁澈租下了一艘木船,船厢里头茶点俱全,午后的日光经了凉棚遮挡, 只余阴凉。   沈烟萝看见宁姒后便笑容满面,亲昵地拉着宁姒的手,“以前见到宁妹妹,还不曾好好说话呢。其实我是打从心底喜欢你的,今儿总算可以说些体己话了。”   宁姒一瞧这姑娘,便知她对宁澈很有好感,因而连带着对自己也亲近。   倒是宁澈, 还是有些未开窍的模样。   聊了一阵便要在船里寻钓竿,兴冲冲地想要钓上鱼来煮鱼汤。   众人皆知钓鱼时周遭要安静, 一句人语便可能将鱼儿吓跑。   他这是要两个姑娘都闭上嘴不说话吗?其中还有一个是正相看的姑娘。   宁姒不住用眼神暗示宁澈,他这才作罢。   然后耐着性子陪两位姑娘说话。   倒是沈烟萝见宁澈一副技痒模样, 笑着说,“宁公子还是想钓鱼的吧?宁公子去便是,不必为了我们拘着自己。”   听听,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 宁澈对沈烟萝的印象更好了些,然后果断坐在船头,摆了架势钓起鱼来。   宁姒无奈地别开眼。   宁澈若是舅舅那样的老手也就罢了, 偏偏他并没有多少钓鱼的经验。   于是宁姒与沈烟萝在船厢里头说着话,宁澈独坐船头垂钓。   好一会儿,终于钓上来一条中等个头的鱼儿。   宁澈眼里亮亮的,“嘟嘟,沈姑娘,我们把这条鱼煮了吧!”   宁姒唇角轻扯。也就是说,哥哥要在沈烟萝面前,把这条鱼剖开,掏了肚肠。   她作为妹妹,早已习惯宁澈的行事作风,自然受得住,宁姒只担心,哥哥会把沈姑娘吓跑。   意外的,沈烟萝并未表现出排斥的样子,反而兴致勃勃地说,“好啊!船上有盐巴么?”   这下宁姒也觉得这姑娘还不错。   宁澈笑道,“船家吃住都在船上,自然锅碗瓢盆俱全。我租来时船家也说了,上头的东西任用。”   于是进了船厢翻找,沈烟萝没有一点千金小姐的架子,也帮起忙来。   宁姒本也要起身的,想了想还是作罢,只笑着看这两人东忙西忙。   一起做事,是很能增进感情的,她还是别去打扰了。   良久,船头飘来鱼香。   宁姒笑着走过来,“哥哥,沈姑娘,我来坐享其成了!”   今日直到此刻也是欢愉的。   但回去的路上却出了个意外。   三人坐在马车上,宁澈坐在正中,两个姑娘面对面坐于两侧,话说得好好的,马车却忽地一晃,也不知是马车出了问题还是路况有变。   宁澈一惊,立马起身将宁姒罩住,护得严严实实,哪怕此刻马车散了架,他也能保宁姒安全无虞。   可沈烟萝却孤零零地被遗忘在侧。   马车慢下来,最后停在路边,车夫在外头说,“公子,车轮松了。”   “能修吗?”   “公子,还要劳烦你们下来。”   于是三人下了马车,待马车修好好后才上车。   之后沈烟萝的话便少了些。   她知道宁澈的反应再正常不过,她与宁澈只见了几面,分量自然比不过亲妹妹。   沈烟萝这样安慰自己,但仍旧不可避免地低落了。   夜间还做了梦,梦里有洪水滔天,有猛兽追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逃跑,被冲撞得东倒西歪,而她心里期盼的那个英雄,满心只想着护好别人。   ……   乞巧节过后,宁澈便去了京郊大营训练,只有休沐日才允假外出。   常氏则为宁姒请了位宫里出来的嬷嬷,专门教导宁姒出阁后的礼仪规矩,闲暇时还手把手地教宁姒如何执掌中馈。   宁姒学得快,偶尔向常氏撒娇说掌中馈好累。   常氏便说,“你日后夫婿若是家中幼子,你不学也罢,只是如今还未定亲,娘寻思着你该学学,有备无患。”   宁姒一想,姜煜是家中独子,中馈是一定要学的,于是又打起精神来。   闲暇时,就会想念姜煜。   暗恼他这么久了,一封信也不寄来。   ……   此时的三河县,刚刚破获了一桩盗窃大案,县衙上下聚在府衙内,摆宴相庆。   姜煜出资置办了上好的酒菜,犒劳在此案件中出力的典史捕快等人。   县衙上下对姜煜这个代职县令都极具好感,纷纷来敬酒。   酒过三巡,老主簿便见姜煜脸上泛红,状似醉酒,于是吩咐小厮将姜煜送回屋里休息。   小厮将姜煜的手臂搭在肩上,一路架着他往后院走,到了屋前,小厮腾出一只手来推开门。   “哎,不用劳烦你了,奴家来就好。”一道轻柔女声响起。   那小厮愣愣地抬起头,见面前这位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曲线玲珑,有些结舌,“你、你是哪位?怎么在大人的房间?”   女子柔柔笑着,“自然是姜大人叫奴家来的,不过姜大人此时不省人事,怕是不能为奴家说话了。”   小厮看了眼醉酒的姜煜,暂且信了女子的说辞,“那好吧……你来接着,好生点。”   女子轻笑一声,正要伸手接过。   姜煜却将她拂开,站直了身子整整衣袖。再瞧他,眉目清明,哪儿还有一点不省人事的模样?   “本是想借此少喝几杯,没想到看了一场好戏。”   随即冲着暗处道,“青山,你就是这么帮我看着院子的?”   青山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半跪在姜煜面前,“属下想着公子身边没有女子服侍,正好这女子找上门来,说愿意伺候公子……”   姜煜长身玉立,用失望的眼神看着青山,“这不是你自作主张的理由。”   青山抬头,“公子!你难不成还要为了宁姑娘守身如玉不成?公子与宁姑娘一日不成亲,便一日不碰别的女子?,公子,哪儿有男子守身的道理?”   姜煜喝了不少酒,虽不至于醉,却有些飘忽,此时听了青山的话,反而笑起来,“我们姒儿妹妹已经及笄,很快就能成亲了……阿煜哥哥等得起。”   “公子!”   “领罚去。”姜煜面上的笑容倏然消失。   “……是。”   青山走后,姜煜再看向这名女子。   这女子就是那位被族亲欺压的孤女,姜煜回想起来,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我劝你自立,你就是这么自立的?自、荐、枕、席?”   他的语调慢悠悠的,带着轻嘲,仿若一根根刺往人身上扎。   女子立马跪伏在地,单薄的衣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抬眼瞧了一眼姜煜。   这位翩翩公子面上温雅不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连低头也不曾,只漫不经心地垂着眼。   她心里微凉,只觉得姜煜似乎并非看上去那般端方仁厚。她以为只要将身子给了他,凭他的君子作风,必会将她收纳了,以后也可以去京城过好日子。   强压下心头的不妙预感,女子曲颈,柔顺地回道,“奴家仰慕姜大人,自愿侍奉大人,并非自甘堕落。”   “用不着,你走吧。”   姜煜淡淡说着,抬脚往屋里走。   女子急忙转过来,膝行几步,豁出脸皮一般说道,“姜大人!大人是男子,奴家是女儿家,又是完璧之身,怎么说,大人也不吃亏……”   姜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语,“怎么不吃亏?亏大了。这是我给心爱之人留着的。不告而取谓之窃,是为贼,今日这情形,还能道一声,‘淫、贼’?”   那女子咽下难堪,硬着头皮说,“可,姜大人的心上人不在大人身边吧,怎么会知道?大人只要点一下头,奴家就好好侍奉大人,并且守口如瓶。”   闻言,姜煜微眯起眼,用厌恶的目光扫过她,随即吩咐一旁目瞪口呆的小厮,“还不把这没脸没皮的请出去?”   女子终于消失在眼前,姜煜吐出一口气来。   真把他给恶心坏了。   这时候的姜煜分外想念宁姒。   想要提笔给她写信,又生生按捺住。   ……   九月九,姜煜跟着常玉鸣一道去登山。   在山腰迎面碰见一个中年男子,口中念着登高思亲的诗句,见了二人后戛然而止,“两位,三河县可是在前头?”   常玉鸣爽朗笑道,“是啊,你用走的,大概两个时辰到。这位兄弟是做什么来的?”   男子毫不遮掩,拍拍肩上的包袱,“拿了任职文书,去三河县做县令!我是岭南调过来的,这一路过来,可真折腾人。”   姜煜一听这话,立马弯眸笑道,“县令伯伯,三河县等你好久了!”   这男子大笑,对常玉鸣说,“这是令公子?不仅生得丰神俊秀,嘴也忒甜!”   ……   这几个月,宁姒也曾与宁澈沈烟萝二人出去玩耍。   只是沈烟萝不知怎的,对宁姒的态度竟有些冷淡下来。   宁澈瞧不出来,宁姒却是个对情绪格外敏感的。   宁姒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沈烟萝不喜,也不好直接问她,毕竟二人也不算相熟。   几次之后,宁姒自己也觉察出来是哪里不对了。   宁澈带着二位姑娘去首饰铺子时,总想着哪样的发簪可以衬得宁姒更好看;去点心铺子时买的也多是宁姒喜欢吃的;去成衣铺子时,目光也更多地落在宁姒身上。   “掌柜的,我妹妹肤色白,你给她找一件最衬的。面料要最好的,尺寸不合可以定做……多少银子?”   “嘟嘟,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买一盏鱼形的玉冠啊,我想要阿煜那样的。”   “买这种糕点,听说吃了不会发胖。”   “……”诸如此类。   他并非不搭理沈烟萝,只是话头更多地围绕着宁姒。   然而,分明他与沈烟萝才是约见的主角,宁姒不过是陪衬。   时间一长,沈烟萝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淡。   宁姒最开始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后来也觉得哥哥好像有些忽略了沈烟萝,于是悄悄伸手扯了扯宁澈的衣袖。   宁澈愣了下,懂了,然后提醒自己要更多地与沈烟萝说话。   当天回府后,宁姒又无奈又着急,“哥哥,要不下次你们约见,我就不去了,省得你总是忽略她。”   宁澈懊恼,“我没有刻意忽略她,我只是走着走着、说着说着,就……忘了。好嘟嘟,你要是不去,就我和她两个,多尴尬。”   “不去。”宁姒往桌上一趴,“尴尬就尴尬,总会适应的。反正京城许多人家都知道你们在相看了,有没有我这块遮羞布都不要紧。”   宁澈戳了戳宁姒的胳膊。   宁姒不理,他又戳。   “好了好了,我想个法子。”宁姒坐直了,“可惜阿煜哥哥不在,否则我们可以四个人一起出去。”   宁澈也点头,“阿煜最是周全,有他在一定不会搞得一团糟。”   宁姒倒想起另一个周全的人来,“哥哥你说,下次出去,我邀上晚晚姐姐一起怎么样?听说她和沈姑娘也是相熟的。”   ☆、故地重逢   十月底, 皇上五十大寿, 举国同庆, 暂歇五日宵禁。   勾栏瓦肆,歌舞不休,六街三市,通宵达旦。   朝中正四品以上大员以及王公贵族俱赴宫宴, 宁大学士携常氏一早便出了府,宁澈也从京郊大营归家。   今日约好了要一起游逛街市,宁姒正坐在梳妆镜前打扮。镜中之人雪肤乌发,眉眼妍丽,出落得稚气渐褪,是越发漂亮了。   “嘟嘟妹妹,你好了没有?”宁澈叩了叩门。   “进来吧, 哥哥。我快了。”   宁澈推门进来,走到宁姒身后, 凑近了铜镜,“够好看了。”   宁姒瞧了眼宁澈身上穿着的玄色衣裳, 蹙着眉道,“哥哥,我们是夜间出门,哪怕灯火通明, 你也不能穿得黑漆漆的啊,沈姑娘看不见你怎么办?”   宁澈低头瞧了瞧自个儿,“哪里黑漆漆了, 你看这、这儿,都还绣着金线。”   “去换一身显眼的吧,哥哥。顺便看一下表哥收拾得怎么样了。”   宁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去换了一身衣裳。   等兄妹仨收拾妥当出门,谢林晚已经在府门口等着了。   宁姒提起裙摆小跑过去,“晚晚姐姐,你又来这么早,每次都劳你等着。”   “不碍事,在家也闲着,不如来得早些。”   宁澈也道,“外头寒凉,怎不进来等?”   谢林晚笑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进府呢,你们就出来了。”   随即又问,“沈二姑娘呢?”   宁姒答,“我们先上马车,去沈府接她。”   于是宁姒上了谢府的马车,宁澈和常云兮在另一车。   上车后常云兮便问宁澈,“这是哪家的姑娘?容貌清雅、谈吐有度,是个好的。”   宁澈瞥他一眼,“谢氏二房嫡出,待会不能轻慢了。”   常云兮扬眉笑道,“怎么会轻慢?这样漂亮的姐姐稀罕都来不及!”   宁澈一听,纠正他,“哪里是你姐姐?她才及笄不久,比你可要小上一岁。”   常云兮又笑,“还小我一岁?那便更好了。”   “……”宁澈无言了一阵,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问,“表弟,你这是,喜欢上她了?”   “倒还谈不上,只不过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合心意的姑娘了。”   “你年纪还小,先考上举人再说。”   “哎,你怎么跟我爹一个口气啊?”   ……   马车在沈府停下。   等了一小会儿,沈烟萝从侧门走出来,一袭宝蓝长裙,外罩雪色披风,妆容精致,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宁澈下车,给她掀了谢林晚这辆马车的帘子,“沈姑娘,你坐这辆马车。”   沈烟萝轻轻点头,抬眼便瞧见了马车里的谢林晚,神色顿时一僵。   谢林晚一身浅蓝衣裙,系着月白披风,乍看两人衣着十分相近。但谢林晚比沈烟萝更为高挑清瘦,将蓝白二色穿得更为清新淡雅。   宁姒还以为沈烟萝是因为看见了谢林晚的与之相似的衣着才会面色微变,因而也未多想,拉着沈烟萝的手,让她上来。   沈烟萝在宁姒二人的对面坐下,马车行进期间不止一次地往谢林晚看去。   忍了又忍,终于问出口,“谢大姑娘,你今儿怎么也有闲一道出来游玩?”   谢林晚微微笑,“天子寿辰,当然有闲出来与天同庆。”   沈烟萝碰着个软钉子,又将眼神投向宁姒。   宁姒眨了眨眼,回她,“不止晚晚姐姐,我表哥也来了。人多,热闹。”   沈烟萝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   随后看向车窗外,身子坐得直,一只手不住地抚鬓发,整个人显得有些紧绷。   谢林晚无声笑了笑,转头与宁姒说话。   过了会儿,又将话头抛给沈烟萝,“今日要去的地方,沈二姑娘以前可曾去过?”   “天香楼,住在京城的还有几个没去过?”   宁姒闻言微愣,发觉沈烟萝的语气有些冲。   “沈二姑娘误会了,我说的并非天香楼,而是百兽坊。”   宁姒张嘴打圆场,“对对对,又加了个去处,反正不设宵禁了,便多玩会儿。”   “什么?不会有狮子老虎吧?”原本轻柔的嗓音都尖细了些。   “沈姑娘害怕?”宁姒安抚道,“那里一共有一百零八个屋舍,狮子老虎只占了其中几个而已……”   沈烟萝立马站起来,“什么时候说了要去这里?”马车一晃,她又急忙伸臂扶着。   “沈姑娘你先别急。我们注意着走,根本碰不上狮子老虎的屋舍。我上回去的时候,就没有看见。”   沈烟萝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难免对比自己与谢林晚。谢林晚仪态优雅,神色从容,她却吓得脸都发白了。   宁姒观察着沈烟萝的神色,见她这般害怕,也懊恼自己为何临时添了个去处,“沈姑娘,我们不去百兽坊了吧?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沈烟萝反而摇了摇头,“不必了,就去百兽坊。我从未去过,倒是有些好奇。”   天香楼前,游人如织。   一行人进了二楼雅间,低头便可见足下大堂,张灯结彩,舞台高筑。   舞女个个颜色娇艳,舞姿曼妙。随着鼓乐笙箫,长袖拂起,腰肢轻摆,明眸善睐,皓齿善歌。   在场诸多男子目露痴迷,仿若飘飘欲仙。   沈烟萝悄悄瞧了眼宁澈,见他神清目明,不为所动,不由更加喜爱。   常云兮则坐在谢林晚身旁,笑着跟她搭起话来。   “谢姑娘,嘟嘟总跟我说,她有个极要好的姐姐,美丽无匹,性情温柔,今日一瞧,果真如此。”他生得俊俏,唇红齿白,便是说些油滑的话,也不惹人反感。   宁姒闻言看过来。   她好像,没怎么跟表哥提起晚晚姐姐吧?   谢林晚则笑着回道,“姒儿喜欢我,才觉得我无一处不好。”   宁姒顿时甜滋滋,挽着谢林晚的胳膊对常云兮道,“表哥,你怎么不看楼下?不是一直喊着要看京城的歌舞嘛。”   “见了谢姑娘,歌舞还有什么好瞧的?”   宁澈眉头皱起,低声训斥常云兮,“说话注意点分寸。”   常云兮亦低声回道,“我说实话呢,哪里没分寸了?”   “你这叫油嘴滑舌。”   “你,榆木脑袋。”   宁澈好笑,“有你这么怼表哥的?”   “表哥也不能干涉我结识姑娘啊。”   一场歌舞结束,雅间里只有宁姒看得有滋有味。   酒菜上桌,众人伴着乐声动筷。   宁澈谨记着要体贴周到,于是动作生疏地给沈烟萝布菜,沈烟萝有些受宠若惊,娇羞地向他道谢。   谢林晚默默瞧在眼里,却神情自然地垂下眼,喝了一口杯中酒。   “晚晚姐姐你多吃点呀,别光顾着喝酒。”宁姒说,“等会儿百兽坊可有的逛了,里头也没什么吃食,卖的也不是人吃的。”   “嗯,好。”   劝人多吃在饭桌之上极其常见,在场之人唯有沈烟萝多瞧了谢林晚一眼,与此同时嘴角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来。   沈烟萝突然觉得谢林晚跟着一起来,也不全是坏事。   一行人酒足饭饱离了天香楼,顺着人流慢悠悠地走。   谢林晚、宁姒以及常云兮并排走一路。   沈烟萝则与宁澈走在前头,时不时侧过脸来笑着与他说话,从后头三人的视角瞧去,两人倒是十分相衬。   宁姒感慨道,“哥哥今日总算没有忽视沈姑娘了。照以往那样,我真担心沈姑娘会拂袖而去。”   谢林晚咽下喉间的苦涩,没有叫人听出一丝异常来,“他之前,怎么了?”   “哥哥他就跟没开窍一样,明明是在跟沈姑娘相看,但他总跟我说话。且他还硬要我跟着,死活不肯单独约见沈姑娘。”   谢林晚再看前头那个偶尔回头瞧她们的宁澈,嘴角悄悄地勾起来。   宁澈在糖画摊子前头停下,回头冲宁姒喊,“嘟嘟,给你做个糖画吧?”   随后想起沈烟萝就在身边,找补似的问她,“沈姑娘,你要不要做一个?”   沈烟萝个头小,是最怕胖的,一向对甜食避而远之,闻言摇头,“我便不用了。”   “晚晚呢,你要不要?”   谢林晚刚要摇头,却被宁姒拉住胳膊,“哥哥,我要做个鲤鱼糖画,晚晚姐姐要个……凤凰的。”   随后摇了摇谢林晚的手,“晚晚姐姐,你陪我一起吃嘛,我一个人举着,多不好意思。”   于是宁姒和谢林晚一人举着一面糖画,往百兽坊走去。   付了银子,一行人往坊内走。   在场之人除了宁姒,其余人都是头一回来,于是宁姒走在前头带路。   “宁妹妹,你可要记得绕开那些猛兽啊!”沈烟萝神情紧张地走在后头。   “没问题,沈姑娘放心吧!”   宁姒记得她与姜煜来时的路线,便照旧那般走着。   又是金丝猴的屋舍,一只金丝猴坐在树梢,低头看他们,仿佛闻到了糖画的香甜气息,这猴子兴奋地叫了声,然后用长尾钩着树梢,身子往下跳,直往宁姒头上扑。   谢林晚一惊,一把将宁姒的头护住。   随后双眼紧闭,也不知下一瞬会发生什么。   结果,那猴子将谢林晚手里的糖画抱了去。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一瞬间,当时宁澈正要奔过去护着宁姒,却被受惊的沈烟萝抱住了胳膊。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宁澈轻轻掰开沈烟萝的手,走上前来。   宁姒懵然,从谢林晚怀里钻出来,“我没有事,哥哥你快瞧瞧晚晚姐姐!”   “晚晚,猴子可抓着你了?”   宁姒也急切地问,“晚晚姐姐,你有没有受伤?”   谢林晚笑得柔和,将双手一摊,“瞧,好好的呢,没有被抓到。”   兄妹俩顿时松了一口气。   宁澈认真地看着谢林晚,“多谢你,晚晚。要是没有你护着嘟嘟,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毕竟那只猴子最开始是朝着宁姒劈头盖脸而来,若是把脸抓伤了,可不是小事。   “我就在姒儿身旁,自然要护着她的。”谢林晚抬眼看着宁澈,眼里含着脉脉情意。   宁澈微微愣神。   沈烟萝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里凉了半截。   她当然也知道宁澈看重妹妹,方才谢林晚那一番舍身相救必定在宁澈心里添上了一笔,但她之前当真被突然跃下来的猴子吓住了,没有多想便抱住宁澈的胳膊,以寻求庇护。   事发突然,她明知谢林晚那样的举动才是正确的,自己拖着宁澈只会惹他厌烦,但她克制不了当时的惧怕。   “这百兽坊怎么回事?树梢都伸到外面来了,也不知道修剪一下。”常云兮仰头看了看伸出屋舍的树枝,皱着眉不满道。   一位侍者趋步而来,“各位贵客,真是对不住了,是我们照料不周。”   宁姒开口,“上一回要我买饲料喂猴子,这次猴子直接出来抢食,你们怎么不把猴子喂饱些?”   侍者讪笑,“是我们的过错,不如这样,今日各位贵客的开销一并免了。各位意下如何?”   “可以。”宁姒点头,“除此以外,还需要你带路。带我们避开老虎狮子等猛兽,好好逛逛其他的屋舍。”   “自然可以,贵客这边请。”   于是宁姒终于可以不用费神,只消跟在其后。   到了猫舍狗舍,一行人便分作两拨,常云兮谢林晚宁姒三人来了犬舍,宁澈则陪着沈烟萝去了猫舍。   宁姒逮着一只胖乎乎的小奶狗便揉起来,难免想起了上回来幼犬舍,她在此地做下的荒唐事。   也不知阿煜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宁姒出了神。   这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搭上小狗的脑袋,揉了揉,随后顺着小狗的脊背,一路滑到宁姒的手边。   抬指,轻轻覆上宁姒的手背,温凉的触感叫宁姒倏然回神。   “姒儿妹妹,想什么这般出神?”一道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可是在想阿煜哥哥?”   “!!!”宁姒几乎觉得自己幻听,蓦地侧过头来。   眼前之人,眉眼带笑,唇角微勾,是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宁姒伸手试探性地戳了戳姜煜的脸颊,“真的是你?我没有看错吧……”   “嗯,是我。”姜煜笑意愈盛。   “阿煜哥哥!”宁姒惊呼一声,跳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姜煜也跟着站起身,就这么看着宁姒在原地蹦蹦跳跳。   “来,让阿煜哥哥抱抱。”姜煜展臂。   宁姒眉开眼笑,毫不矜持地往他怀里重重一撞。扑得姜煜猝不及防之下,身子都微微晃了晃。   “呜呜……你可算回来了……好长好长时间都见不着你……”宁姒紧紧抱着姜煜的腰身,几个月的思念让她忘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进退与较量,只剩满满的喜欢。   “我好想你啊,阿煜哥哥……”宁姒眼眶红红,小脸埋在姜煜胸口,一句句甜滋滋又酸溜溜的话不断蹦出来,“你想我了没有?你也不给我写信……我怀疑你把我忘了!”   姜煜笑意温柔,轻轻抚着宁姒的后脑,“我没有给阿澈写信,却给你写,你家人不就都知道了吗?还是说,姒儿妹妹想要家人知晓?那我明日便可以上门……”   宁姒急忙打断,“先不要!那你也可以给我哥哥写啊,再给我写也不显得奇怪了。”   “可阿澈知道我不是这么黏糊的人。”   “等等……”宁姒冷静了些,将姜煜的腰身松开些,抬头,下巴抵着他胸口,“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啊,你说得,好像我们……好了一般。”   姜煜笑起来,连带着宁姒的下巴也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轻轻颤动。   “那姒儿妹妹,想不想跟阿煜哥哥好啊?”   ☆、亲我一下   姜煜垂下头, 离宁姒很近, 说话时清凉的吐息拂在宁姒面上。   宁姒缩了缩脖子, 而后把头埋进姜煜怀里,好一会儿没动静。   “嗯?怎么了?”姜煜就着这个姿势晃了晃,倒是想把宁姒提溜出来,瞧瞧她是什么神情, 又怕惹恼了她。   “害羞一会儿,不行嘛。”闷闷的声音从胸前传上来。   姜煜垂着眼,笑容温柔,“行。”   宁姒好不容易缓过来,从姜煜怀里出来,后退几步,整了整神情, “阿煜哥哥,你要是想……和我好, 也不是不行……”   姜煜忍笑,“看来还有什么条件?”   “那当然了!”宁姒双手背于身后, 紧张地相互掐着,“……你亲我一下!”   姜煜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好吧,你靠近些。”   宁姒摇头, 伸出手勾了勾,“不,你过来。”   她脸红得不像样, 却强撑着镇定,叫姜煜瞧得心软,于是顺着她的意走近两步。   “我闭眼咯,接下来看你的了。”宁姒闭上眼后,又不放心地虚着一只眼瞧瞧姜煜。   她瞧见姜煜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微勾的唇也离得近了。   随后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眼角。   姜煜感受着宁姒不住颤动的眼睫,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不是说闭眼吗,坏妹妹。”   随后仿佛一片云一般,轻轻地离开。   宁姒睁开眼,理直气壮的,“这不是怕你敷衍我嘛。而且你亲我眼睛干嘛,好痒。”宁姒眨了好几下眼,“我要其他地方的。”   姜煜心知肚明,却问她,“哪里啊?姒儿妹妹不说,我怎么知道?”   “正常人会亲眼睛吗?”宁姒有些急,“我要你亲的是一个正常的地方!”   “嗯?”姜煜状似不解,“额头?”   宁姒豁出去一般伸指点了点唇,“这里嘛,阿煜哥哥你好傻。”   然后一阵阵羞耻感涌到脸上来。   姜煜偏了偏头,“等姒儿妹妹再大些,好不好?”   “不好!我够大了!”宁姒急着证明给他看,“兰央比我小,却早已和宣远侯府交换了庚帖,晚晚姐姐在我这年纪,也有早有媒婆上门。我哪里小了?我已经在学出阁的规矩了!”   “可你还有很多事都不懂。阿煜哥哥懂,就不能趁你不谙世事的时候,欺负你。”   宁姒的胸口渐渐平缓下来,她听不明白,怎么亲一下就成了欺负?   “就算亲我一下,就能跟我好,你也不?”   姜煜笑而不语。   宁姒却感受到了他的坚决。   他看似脾气好,愿意妥协,实则很有自己的原则,在大事上说一不二。   宁姒知道她无法改变姜煜的选择,不由有些气馁,赌气似的说,“可你早就亲过了啊。”   “嗯?”   “就在这里,上一次来百兽坊,我趁着你蒙住眼睛的时候……”宁姒豁出去一般,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也抖出来。   “那次不是狗亲的?”姜煜面不改色地撒谎。   “是我!”   “是狗。”   “是我呀!”   “狗。”   “我!!!”   “你不是狗。”   “我是狗!!!”   场面陷于死寂。   姜煜乐得,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宁姒快被气哭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姜煜还是乐不可支,把宁姒拉进怀里,直笑,“我们姒儿妹妹真可爱,来给阿煜哥哥揉一揉。”说着,手掌不住地揉着宁姒的脑袋。   宁姒好不容易逃离姜煜的魔爪,离他几步远,强行转移话题,“那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就今天,回来就去了宁府,从门房那里问来了你们的去向。”   “哦……”宁姒望四周看了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随即惊道,“他们呢?晚晚姐姐他们呢?”   姜煜好笑,“你这才发现?放心,阿煜哥哥叫晚晚为我们遮掩一二。”   “哥哥见我没跟着,肯定要来寻我啊?”   “阿澈他,对晚晚很有几分信任。晚晚若是说,你和常小郎先去别处看看了,你哥哥绝不会怀疑。”   宁姒眨眨眼,“真的?”   姜煜笑,“你瞧,阿澈来找你没?”   “……”   恰在此时,两三游人往里走来。   两人便朝着幼犬舍外头走去,没走几步宁姒又想起其中的不对来,“阿煜哥哥,你怎么叫晚晚姐姐去跟哥哥说,而不是表哥啊?我和晚晚姐姐一起去别处看看,岂不更寻常?”   “你就当阿煜哥哥想看好戏吧。”   什么好戏?   宁姒不解,“可是晚晚姐姐,和哥哥沈姑娘一起走,好像有些尴尬啊?”   姜煜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不止尴尬,还有刀光剑影呢。”   ……   宁澈与沈姑娘走在前头,谢林晚像是识趣一般落后几步。   人流渐密,宁澈担心游人将谢林晚冲撞了,毕竟这回来谁也没带个丫鬟小厮。   于是邀她并排走,全然没留意沈姑娘唇角笑容淡去。   宁澈心大,倒不如一些路人敏锐。   偶尔迎面走来一人,见宁澈一高大男子,左右各一位姑娘,均着蓝白二色,气质上佳妥妥的千金小姐,多以为是他的两位妹妹,只是气氛略有些微妙,不似姐妹般和谐。   路过巨犬舍,半人高的大狗隔着栅栏与人对望,将沈烟萝生生吓退一步,随即搭上宁澈的胳膊,往他身后躲了躲。   “别担心,它们出不来。”宁澈安抚道。   沈烟萝垂着头,无声点了点,却挨宁澈更近些了。   他们二人虽在相看,但到底没有定亲,宁澈觉得有些过于亲密了,加之谢林晚在一旁看着,他是浑身的不自在。   “沈二姑娘若实在怕得厉害,可以走在我这一边,离屋舍远一些。”   宁澈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附和道,“沈姑娘,不如你走晚晚那边?”   “……”沈烟萝没能按捺住怒意,抬眼沉沉看着谢林晚,假笑道,“不必了,我缓缓就好。”   走了一阵,宁澈问谢林晚,“嘟嘟和云兮怎么还没来?”   “没准儿走了另一条路呢?宁哥哥,有常公子照看着,你就放心好了。”   “就是有云兮在,我才不放心。”宁澈道,“他从来就是最不让人省心的。”   谢林晚忍俊不禁。   “但是姒儿与我说过,常公子愿意带着她玩耍,倒是宁哥哥你,喜欢自个儿跑出府去寻友人玩耍,将她落在家里。”   宁澈语塞,随即解释道,“那时候十多岁的年纪,和友人约见,哪里会想要带个小孩子啊。就算我耐烦,也怕友人不耐烦。”   谢林晚便笑,“若你那个友人是表哥,那必定是极耐烦的。”   “这倒是,阿煜脾气好,若非讨他嫌了,他是很有耐心的。”   “所以姒儿从小就亲近表哥。”   说起这个,宁澈悔不当初,“若是我能多带嘟嘟玩耍,也不至于叫阿煜成了半个哥哥!”   这二人说起宁姒、说起姜煜、说起常云兮,都是沈烟萝插不上话的,只能一旁干听着,还得维系着得体的笑容。   当真疲累又难堪,有种被排外的感觉。   但是她没有发作的由头,谢林晚话头带得自然,宁澈接得也自然,并非故意冷落她。   沈烟萝打心底里厌恶起谢林晚来,只觉得她分外碍眼。   三人走出百兽坊,在街口瞧见一处热闹的铺子,围观之人一圈又一圈。   一名中年男子抬袖一指,一个打开的木匣高高置于案上,里头躺着一把匕首,“今日既是圣上的寿辰,又是多宝阁开业酬宾的好日子,我们东家将他的私藏拿了出来,在场之人均有机会得到。那边的公子、姑娘,别急着走哎!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男子将匕首双手捧出,这匕首配的是乌金鞘,瞧着其貌不扬,出鞘后却寒光湛湛,似能削铁如泥。   宁澈见之驻足,心道果然是好东西。   “我们东家说了,今个是好日子,不动武,我们比文!谁能一口气将一百道谜题都好无差错地答出来,这匕首便是他的!”   宁澈嘴角一僵。   男子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去试了,这多宝阁出的谜题有些是很常见的,另一些却闻所未闻,很快难倒了好些人。   宁澈估摸了下,他上去的话,估计答不了几十道,便要遗憾下场。   “我们走吧。”   宁澈抬脚要走,却被谢林晚拦下了,“宁哥哥既然喜欢,便没有走的道理。”   “可是……”他答不出这么多谜题啊。   沈烟萝瞧出宁澈的为难,心里暗笑谢林晚终于出了差错,于是善解人意地为宁澈解围,“我瞧那匕首也不算顶好,宁公子必然能寻到更好的,我们去别处瞧瞧吧。”   谢林晚却笑了,清冷的声音仿佛在人群中划出一条道来,“下一个,我来吧。”   有人循着声音往后望去,便见到一位清雅少女亭亭立在人群之中,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   谢林晚走到男子面前,“请。”   男子便念题,谢林晚几乎不需思考的时间,念一题答一题,人群渐渐静下来。   一口气答了几十道,众人望她的目光已带上赞赏。这已不是死记硬背或靠运气能办到的了。   沈烟萝的目光也落在那个耀眼的少女身上,想起了诗社上谢林晚不争不抢,却是公认的才女,不论什么题材,冷不丁提了谢林晚的名,她也总能作出叫人满意的诗句。   而沈烟萝却是那个每次诗社集会之前都好好生准备半个月之久的姑娘。   别人也称沈烟萝有才气,却不知她应对得有多吃力。   此时此刻沈烟萝看着谢林晚举重若轻、淡定自若的模样,真切地感受到了嫉妒的滋味。   以前不曾羡嫉她,只因两人没有同时争抢一样东西。   ……   谢林晚轻松地赢走了匕首,围观之人纷纷叫好。   她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宁澈,将匕首捧给他。   “瞧你喜欢,便赢下来送你。”谢林晚弯唇一笑,眼睛被灯火映照得亮若星辰,见宁澈有些发愣,谢林晚还歪了歪头,“宁哥哥?”   “谢谢你,晚晚。”宁澈连眨了几下眼睛,微微侧过脸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心跳得好快,像是生病了。   沈烟萝不知宁澈心里所想,只觉得谢林晚出尽了风头,忍不住刺她一句,“谢大姑娘平日里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么?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谢林晚目光移过来,“宁哥哥难得喜欢一样东西,总不能遗憾错失了。”   说得仿佛十分了解宁澈,又打心底里为他好。   她总是这样,话里挑不出半分不对,又含着许多层意思。   沈烟萝气苦。   三人没走几步,便有人喊住了他们。   “姑娘!”来人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平缓了,红着脸看向谢林晚,“敢问姑娘芳名?勿怪在下唐突,实在是被姑娘风采折服,这才冒昧求问。”   谢林晚只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看向宁澈。   “知道唐突,还问名姓作甚?”宁澈上前一步,将谢林晚半挡住。   那男子瞧了瞧俊朗挺拔的宁澈,又扫了眼被宁澈挡在身后的谢林晚,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作揖道,“对不住,在下这就走了。”   那人走后,宁澈看了眼谢林晚,只见她微微低着头,两颊都染上粉色,清冷的人突然腼腆起来,迷人得不像话。   宁澈方才一直乱跳的心,在这一刻却像是软得没有了力气。   “宁公子,谢林晚!你们未免太过分了!”沈烟萝忍了一路的脾气,在此时陡然爆发,红着眼指了指宁澈,又指谢林晚,“到底是我们相看,还是你们二人相看?”   宁澈被说得羞惭,他也发觉自己从方才起,眼里只剩谢林晚一人了。   沈烟萝看着宁澈,眼里蓄起泪水,“我做得再多,打扮得再漂亮,你可有多看我一眼?宁公子,你就是不喜欢我。强迫自己照顾着我,可把你累坏了吧?”   宁澈将她的讽刺照单全收,仿佛听训一般不曾反驳一句,“抱歉,都是我的错。”   沈烟萝再看谢林晚,只觉得恨极,便口不择言起来,“谢林晚,你怎么就挑着别人看上的下手?你没有羞耻心吗?还有方才,瞧你们两人眼神黏糊的!我真怕一不注意,你们都能滚到床上去!”   “慎言!”宁澈浓眉一蹙,将沈烟萝打断。   “看来我是不能说一句她的不好了?”沈烟萝恨恨地点头,“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却为你忍了多久?宁澈,你知道这些吗?你可有好好看清我的脸色?”   “你不愿见常公子跟她搭话,担心她被人群冲撞,当着我的面也一口一个‘晚晚’,陌生公子前来示好,你又急急忙忙挡上去!你要是喜欢她,能不能早点说,免得耽搁了彼此。”   “宁公子,再也不见。”沈烟萝最后看了一眼宁澈,转身便走了。   余下两人都有些沉默。   宁澈方才只有一瞬间的心动,连自己都还未弄清楚,因而不便与谢林晚说什么。   “你别自责。相看本就是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散。”谢林晚轻声安抚,“总比日后成了一对怨偶要强。”   “但她是个姑娘家,而我耽搁了她几个月。”宁澈语气无力,“我想先回府了。”   “你不用管我,我又不会走丢。”谢林晚冲宁澈摆了摆手,“想回去便回去吧。”   “劳烦你寻到嘟嘟和云兮。”   “好。”   宁澈走了。   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羞涩好像也跟着远去了。   谢林晚只盼宁澈快些从桎梏之中跳脱而出。   “我等你。”   谢林晚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腕,劈头盖脸扇了一巴掌。   力道之重,响亮得路人侧目。   “就这么走了还真是窝囊,谢林晚,这是你欠我的。”   谢林晚捂着脸颊,直视沈烟萝,“以后便不欠了。”   “以后最好不要出现我面前。”沈烟萝娇柔的嗓音在此刻显得阴沉,“我会如实告知父母,是你勾走了宁澈。你就等着他们上门来说理吧!好好的世家小姐,偏不要脸!”   沈烟萝恨恨地瞪了谢林晚一阵,终究转身离去。   独留下谢林晚看着掌心的血迹,眼神发空。   她抬手摸了摸裂开的嘴角,生疼,她却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   ……   宁姒在转角处碰见常云兮。   常云兮冲宁姒招了招手,待她走过来后开口,“你们还要私会多久啊?”   宁姒瞪他一眼,“什么私会不私会的。”   “你们快点啊,我在天香楼等你们。”   “去吧去吧,玩得尽兴。”   宁姒瞧了眼常云兮离去的背影,随即转过身来。   却见一名红裳少女挽着姜煜的胳膊。   宁姒呼吸一滞。   再瞧姜煜,并没有将少女扒拉开的意思,反而用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动作里透着股亲昵。   宁姒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足心直往上冒,直到她头皮发麻。   他是不是,不止她一个妹妹?   那红裳少女生得漂亮极了,比一般女子少了些许柔和,五官立体精致,眉眼十分活泛,身段高挑秀挺,立在姜煜身边,只比姜煜矮上半个头。   那少女瞧见了宁姒,眼睛微亮,冲她眨眼笑。   宁姒看作了炫耀,心里直刺得疼,一股怒意涌上来。   “好美的妹妹!”少女笑容灿烂,蝴蝶一般扑过来。   宁姒正觉得这少女声音爽朗干净,却好似少年的嗓音,这少女就被姜煜拎住了后领。   少女张牙舞爪,“你放开我!放开!别妨碍我结识漂亮妹妹!”   她仰头重重顶向姜煜,姜煜避过去,将她双手牢牢桎梏住。少女又开始踢脚,姜煜气笑,将她一把往墙上摁,疼得少女呲牙咧嘴,“还老不老实?嗯?”   一旁的宁姒目瞪口呆。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姜煜打女人。   姜煜却转过头来,对着宁姒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弟,谢容。”   说话时还牢牢摁着他的表弟。   “……”宁姒惊讶,“男子?”   谢容也扭过脸来,“你好啊,漂亮妹……”   话未说完,姜煜手上力道一重,谢容硬生生将“妹”字咽了下去,果断改口,“漂亮嫂嫂。”   ☆、卑微挣扎   是男子, 为何穿着女子的长裙, 梳着女子的发髻?   宁姒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瞧。   谢容挣了挣, 从姜煜的桎梏中出来,整整衣裙后看着宁姒笑,“怎么样,像不像女孩儿?”   宁姒愣愣地点头, 那谢容还得意地转了个圈。   姜煜道,“要是你父母在家,看你还敢不敢换上女装。”   “那不是不在嘛,我难得自在一天。”   谢容凑近宁姒,绕着她转了一圈,再瞅瞅姜煜,嬉笑着说, “表哥,你可要我为你守口如瓶?”   姜煜笑看宁姒一眼, “你要说便说,我正好寻个由头, 上门拜访姒儿妹妹的爹娘。”   宁姒一听便着急了,“别别,我怕爹娘受不住,过段时间再说?”   “哦, 原来表哥还没有个名分?可怜可叹!”谢容装模作样地喟叹一声,“这位妹妹,要不这样, 表哥给你穿一次女装,你就给了他这个名分吧?”   一旁的姜煜投来危险的眼神,谢容仍旧不管不顾,“以我多年的眼光,表哥若是扮作女子,绝对是顶好看的!”   宁姒想象着那个画面,噗嗤一声笑了。   “谢容,你休怪我明日上门拜访舅舅舅母。”   谢容一听,跳起来,“哇,表哥,你多大了,还兴告状啊?”   “行了行了,你不说我的事,我也不说你的事,行了吧?”谢容说着便往前走,还不忘转过身来冲宁姒笑,“再见了,小嫂嫂。”   宁姒被他一口一个“嫂嫂”叫得脸红。   姜煜好笑,轻轻掐了下宁姒的脸颊,“姒儿妹妹害羞了?”   宁姒将他的手扒拉开,“谁害羞了,这是灯笼照的。”   再说那谢容,往前没走多久,便碰到谢林晚,那背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拉住她的胳膊,谢容喊了一声“大妹妹。”却见谢林晚陡然转过脸去,将半张脸都遮住。   “这是怎么了,大妹妹?”   谢林晚不说,谢容便凑到她正面去瞧,左瞧右瞧,弄得谢林晚没有法子了,便破罐破摔给他看。   “嘶!”谢容倒抽一口冷气,“这是谁打的?也忒狠了,脸都肿成这样。”   谢林晚垂着眼,不说话。   “大妹妹,我知你什么事都喜欢一个人揽着,因为你家里的事,我身为隔房的哥哥,也帮不了多少。可是如今你伤成这样,总不能还瞒着吧?”谢容按着谢林晚的双肩,尽量放缓了语气,“是不是那个杨氏?还是谢林崖?”   谢林晚摇头,一张口声音便有些哽咽,“小哥哥,你别问了,不是他们……这是我应得的。”   “什么?你应得这个巴掌?大妹妹,你跟哥哥说清楚呀,什么应得不应得,我只看到你一边脸肿得老高,一个人失意似的走在街头。我们谢家的女儿,这么可怜么?吃了苦还得往肚里咽!”   谢林晚迎上谢容关切的眼,心防陡然塌了一块儿,她垂睫,苦笑着说,“小哥哥,我也是没办法了。父亲有意把我嫁到陇西去,我原以为,哪怕不能嫁得如意郎君,至少也能远远看他一眼,如今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谢容在谢林晚的眼中看到了某种卑微的挣扎。   原来,她竟是没有想过会嫁得如意,她只任凭长辈安排,哪怕从一个泥沼跳到另一个泥沼中去。   谢林晚泪眼朦胧,“小哥哥,我若是男子便好了。”   听到这里,谢容又是心疼又是惭愧,他竟设想过自己是女儿身,常常揽镜自照,觉得这般美貌没有投身为女儿,实在可惜了。却不知多少人渴求着他这样的男儿身。   谢容手忙脚乱地给谢林晚擦了眼泪,“大妹妹,你想嫁给谁?小哥哥一定给你想法子!”   谢林晚又不说话了。   她的眉眼陷入沉寂,眼看着问不出什么,谢容又问,“那这个巴掌是谁打的?你总要叫我知道吧?”   谢林晚摇摇头,“小哥哥,我不告诉你,免得你去寻她麻烦,反而闹得没完没了。”   “好呀,在你心里,我便这般不知分寸?那我不找她麻烦,我扮作女子,去把她家中父兄的魂儿都勾了。”   谢林晚破涕为笑,“尽想些什么!”   “走,我们一道回家去。”谢容老了谢林晚的肩,没走几步又想起姜煜来,“大妹妹,你猜我方才碰见了谁?”   谢林晚笑了笑,摇头。   “表哥呀!”谢容悄悄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表哥他,跟个姑娘在一块儿。而且我靠近那姑娘,他都不让呢,跟护眼珠子似的。”   他跟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似的,偏偏谢林晚神色波澜不惊,只看着他莞尔一笑。   “好哇,你一点儿也不惊讶,看来我才是最后知道的?”谢容思索了一会儿,“难不成,你方才和他们在一路?这个巴掌,不会是那个漂亮妹妹打的吧?因为你喜欢表哥?”   谢林晚笑容一僵。   “不对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表哥了,我怎么不知道?”   谢林晚忍无可忍打断他,“小哥哥你别瞎猜了,越说越离谱。”   “那好,我问他们去,他们总能知道更多。”谢容回想了下,“对,他们要去天香楼的,我这就去找他们。”   谢林晚急忙拉着他,“和他们没关系,别去!”   见到谢林晚终于露出焦灼神情,谢容越发觉得自己猜对了,说什么都要去天香楼一趟。   谢林晚拗不过他,只好跟着。   路经商铺,谢容还记着给谢林晚买了顶帷帽。   天香楼仍旧笙歌不断。   宁姒和姜煜进去没多久,就找到了常云兮,他正美滋滋地观舞,一边瞧着,一边剥了葵瓜子往嘴里投。   姜煜拉着宁姒坐下,然后给宁姒剥橘子。   宁姒就专注地瞧,瞧他用那双修长玉手,不做弹琴下棋的雅事,反而给她剥橘子。   然后她便注意到,汁水顺着他的指缝淌过,姜煜取了张手帕拭去,那手帕上赫然绣着她的闺名。   “这帕子,你还留着?”   “姒儿妹妹给的,怎能扔了?”   宁姒便想起状元游街那日,免不得解释给他听,“那天当真不是我扔的帕子,是兰央扯的。”   “可那么多手帕香囊,偏偏只有姒儿妹妹的撞进我怀里,岂不是天意?”   宁姒对上姜煜含笑的眼,忽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你悄悄地用,别被发现了,啊。”宁姒弱弱地提醒。   “好,我见不得光,得把自己藏好了。”姜煜手上动作也停了,垂着长睫,看上去无比可怜。   宁姒小声道,“说什么呢,等我爹娘开始为我物色夫婿的时候,我就带你见光。”   姜煜眉开眼笑,“好。”   垂眼瞧了瞧手里的帕子,又说,“用了几个月,都洗得发白了,姒儿妹妹再给我一张?”   宁姒瞧他一眼,也没为难,从衣襟里取出一条递给他。   姜煜笑得满足,又碰了碰腰间的荷包,“荷包也想要姒儿妹妹做的。”   宁姒傻愣愣的,又去解荷包。   姜煜笑意盎然,拦住宁姒,“傻妹妹,你里头的东西都不要了?荷包记着,下次记得给阿煜哥哥。”   一旁的常云兮捂着腮帮,“你们俩能不能给我留条活路啊?”   ……   这时谢容拉着谢林晚进来,一双美目在大堂内逡巡了一番,没找见人,又抬头往二楼望去。   这三人一个塞一个的漂亮,想不注意到都难。   谢容很快寻到他们。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陡然一对上姜煜的目光,谢容的气势便弱上三分,仍旧将谢林晚揽到前头来,“表哥,你瞅瞅,大妹妹都成什么样了!”   姜煜挑眉,见谢林晚带着帷帽遮得严严实实,“这是怎么了?”   宁姒原是坐着的,见谢林晚好似不妙,立马站起来,倾身询问,“晚晚姐姐,你哪里受伤了?”   又望了望谢林晚身后,“哥哥呢?沈姑娘呢?”   谢容一听,“原是如此!方才与你同行的还有两个?是他们两个打的你?”   姜煜蹙眉,却未对谢林晚说什么,反而侧过头来对宁姒说,“姒儿妹妹,你去瞧瞧她伤得如何。”   宁姒点头,拉着谢林晚走到屋子角落,小心翼翼掀起面纱一角,随即便如谢容的反应一般,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谁伤的?怎么这样不知轻重?肿这么高,嘴角还破口了,要是留了疤该怎么办?”   谢林晚微微侧过脸,轻声道,“只是瞧着吓人而已,敷一下便好了。”   宁姒又气又心疼,眼眶都红了半圈,“晚晚姐姐,谁打的你?总不会是哥哥吧?”   谢林晚摇头,不愿多说。   “那哥哥人呢?见你被打成这样,他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案前的姜煜远远看见宁姒的神色变化,眉头蹙得更紧,出声道,“行了,过来吧,有什么事一起想法子解决。”   宁姒便为谢林晚盖上面纱,拉着她走过来。   姜煜却什么也不问,直接对宁姒说,“我们去找你哥哥。”   一路上,姜煜坐在马车里,面上都没有多少笑容,熟悉他的人该知道,他这是动怒了。   到了宁府,宁姒率先下马车,“我去问问哥哥回来了没有。”   便寻了门房来问,门房连连点头,“公子回来好一会儿了。”   宁姒抬脚进府,先到宁澈的院子,却没找着人,随后在后院看见了他。   宁澈正在打拳,瞧他汗流浃背的模样,应当练了好一阵了。   且他出手都带着些戾气,显然心情烦躁。   “哥哥!”宁姒立在原地,喊他一声,“快些停下来,我有事想与你说。”   宁澈停了动作,站直了,无言看着宁姒。   “你可知道,晚晚姐姐被人打了?”   “什么?”宁澈走近几步,“什么时候?被谁打的?伤势如何?”   听他这几句连番发问,宁姒便知他也不清楚,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这么早回家,都没想着将晚晚姐姐送回去。”   宁澈垂着脑袋,“哥哥做错了事,没有颜面留在那里。”   “你要是走得晚些,晚晚姐姐也不至于被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宁澈启唇,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唉,你快随我出去吧,晚晚姐姐还有阿煜哥哥他们都在外头等你。”   府外。   姜煜设想着宁澈三人可能发生的事,失望于宁澈担当不够。   谢容坐立难安,恨不得立马下去教训那个始作俑者。   谢林晚埋着头,脸上一阵一阵烧,总觉得她的两个哥哥这般等在别人府门口,倒像是逼着宁澈给个说法。   可在她心里,宁澈和沈烟萝都没有错。是她心有不甘,才想最后发一发力,盼着结果能有不同。   “……”常云兮则一头雾水,努力将存在感降得更低。   宁澈终于出府。   姜煜下了马车,直直看着宁澈,声音倒是平和的,“阿澈,把姑娘家平安送回府,有多难?”   宁澈无言以对,他连解释都说不出口。   那一刻的张皇失措,让他像是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只想着快点逃开。   懦弱得都不像他了。   姜煜示意谢容和常云兮下马车,“有什么道歉的话,自己去和晚晚说。”   宁澈沉默着点头。   临上马车前,又听姜煜仿若有深意地说,“不管什么事,都须快刀斩乱麻,否则伤人伤己。阿澈,我希望你可以快一点想清楚,一直稀里糊涂的,受伤的都是无辜之人。”   姜煜比谁都了解宁澈,宁澈开窍晚,一直不甚明白情、爱为何物,今天这样反常地落荒而逃,想必是触碰到了。   姜煜只盼,宁澈这番成长,不须以无辜之人的伤痕为代价。   “好,我不会再逃。”宁澈的声音无比坚定。   姜煜将一脸气愤的谢容拉到一旁,“这些事你别管,省得越帮越忙。”   “表哥!”谢容不满地唤他。   姜煜却走到宁姒身边,不理会他了。   “嘁,重色轻弟。”   宁姒一脸关切地往马车方向望去,哪怕什么也见不着。   “阿煜哥哥,他们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怪怪的?”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掀起了马车的窗帘。   宁姒看见,她的哥哥正伸手,轻轻地抚上谢林晚肿起的脸颊。   “唔。”宁姒差点惊叫,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好不容易咽下这声叫喊,忙不迭睁圆了眼问姜煜,“阿煜哥哥,他们……哥哥和晚晚姐姐……他们……”   她惊讶得话都说不完整。   “对。”姜煜轻声道,“你晚晚姐姐很早就喜欢阿澈了,她不说,我便当作不知晓。”   阿煜哥哥怎么看别人看得这么清楚,却迟迟不知她喜欢他啊……宁姒腹诽着。   又想起一事来,“那沈姑娘怎么办?唉,都是什么事啊,哥哥怎么跟人交代啊!”   姜煜点了点小姑娘蹙起的眉心,给她揉散了,“姒儿妹妹别管这些,感情之事,顺其自然。”   “我能不管嘛。”   “别去,沈家谢家,两头都讨不到好。这事是你哥哥的责任,该他自己来。”      ☆、跪请成全   宁澈上马车之前, 眼睛还是黑而无神的, 仿佛缺了些什么, 再下来时却仿佛得到了填补,焕发出光彩来。   “阿煜,我知道该如何做了。”宁澈第一眼看的便是姜煜。   他们多年的友谊,都深知对方对自己有怎样的期许, 可以允许自己让人失望一次,却不能有两次、三次。   随即看向宁姒,“嘟嘟,麻烦你带晚晚去上药。”   宁姒点头。   此时谢容眼带嘲讽地看了宁澈一眼,“那便不必了,药么,我们谢家多得是。”   众人都知道他这是在为谢林晚抱不平, 因而不会对他心生不满。   “先上药。”姜煜淡淡看了谢容一眼,“事关伤势, 别赌气。”   谢容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于是宁姒将谢林晚搀扶下来, 领进府里。   取出盒药效最佳的雪蓉膏,又净了手,才小心为她上药。   谢林晚皮肤白皙纤薄,一掐便会留个红印儿, 何况这狠狠的一巴掌,硬是将她这半张脸打得面目全非。   给她上药,谢林晚疼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 却一声痛呼也没有溢出喉咙。   “破皮了,所以很疼。”宁姒轻声说,“就疼这一会儿,好得快。”   说完,轻轻给她呼了呼,“凉快吧?”   谢林晚垂着眼点头,眼角却渗出星点泪珠,“姒儿,你别对我这么好……你该讨厌我……”   宁姒不解地眨眼,“这是什么话?”   “我搅黄了你哥哥的婚事,你爹娘该讨厌我,你也该嫌我多事了。”   “怎么会?我看得出来,哥哥他喜欢你。哥哥能娶到喜欢的,不是最好么?”宁姒想了想,说,“沈姑娘也很好,可是哥哥跟她相处的时候,看得我都着急,只觉得他为什么这样不开窍,仿佛在娘胎里的时候,娘亲全没给他关乎情、爱的灵智,都留给了我似的。嘿嘿。”说到最后,宁姒还不好意思起来。   宁姒边给她把药膏推开,边说,“我是妹妹,哪里会干涉哥哥的婚事,若是沈姑娘当嫂嫂,我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可若是你来当这个嫂嫂,我只会更高兴。晚晚姐姐,你该知道的,我总是跟你更亲。”   谢林晚轻轻笑起来,却扯到嘴角,疼得蹙眉。   “谢谢你,姒儿。只是现在说嫂嫂之类的,还太早了些。”   “哎,晚晚姐姐,你在我面前害羞什么。”   之后谢容带着谢林晚离开了。   谢林晚走的时候,还回头,透过帷帽瞧了一眼宁澈。   他正立在宁府门口,目送她,仿佛就在等她的这一个回眸,于是两人一齐笑了。   宁澈好不容易收回目光,再瞧姜煜,便想起来方才不曾顾及的疑惑,“阿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和嘟嘟他们碰到了一起?”   常云兮没眼看接下来的场面,选择转过身去,这样就算偷笑也不会被发现。   “今天到的,父母都去了宫里,闲得发慌便出来逛逛。”姜煜说到这里,侧头笑看宁姒一眼,“也是有缘,就碰上姒儿妹妹了。”   常云兮心道,那可真有缘。   “哈哈,原来如此,真巧。”宁澈拍了拍姜煜的肩,“等我把这事定下来,就请你喝酒,谢你方才提点我。”   “算不上提点,阿澈一时糊涂,不会一直糊涂。”姜煜道,“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   姜煜走到宁澈身后,还不忘对宁姒眨眼一笑。   直看得宁姒忍俊不禁。   当晚,宁姒躺在床榻上,一时间思绪纷繁。   一会儿想着,她跟阿煜哥哥算不算得上好了。   若是好了,可阿煜哥哥却不肯碰她的嘴唇,相爱之人做这种事不是寻常的么?她早前亲过,倒是很舒服,阿煜哥哥为什么不肯做这样舒服的事?   是害羞?他的脸皮不是顶厚么?   可若说没好,又不尽然。阿煜哥哥问她讨手帕荷包,这是定情之后的男女才会做的。对此,宁姒倒是很高兴,她喜欢这样被需要的感觉。   姜煜哪怕要她缝制衣裳,她也不会嫌累,只会喜欢他穿上之后的模样。   可为什么,她要的亲亲,姜煜却不肯给她?   宁姒是想不明白了。   另一件占据她心神的事,自然是哥哥和晚晚姐姐之间生出的情愫,这是她绝想不到的。   或许以前的她只顾着追逐姜煜,将晚晚姐姐也抛到一边去了,这才忽略了她某个凝视哥哥的眼神。   实在很不该。   宁姒翻了个身,又想,该怎么跟沈家交代,虽说仅仅是相看,还没有定下亲来,可到底耽搁了沈烟萝这么长时间。   沈烟萝用这时间,或许早已找到如意郎君。   “哥哥呀哥哥,你怎不早些开窍?”   ……   翌日一早,各家赴宫宴的老爷夫人从宫里头出来。   谢清一回府,便被谢林崖抱住了。   “爹爹!你快去看!姐姐跟人打架了,脸上都是打出来的!”谢林崖一边把谢清往谢林晚院子里拖,一边告着状,“爹爹,崖儿早就跟你说了,姐姐不是个好人!你去看了就知道,哪家的闺秀会跟人打架?”   谢清一听,便大步往谢林晚院子里走。   推门而入,见谢林晚正坐在梳妆镜前,试图施粉遮掩脸颊上的红肿。   谢清气血直往头上冒,指着谢林晚说,“你还当真去跟人打架了?还是在圣上大寿的日子!你还有没有分寸?传出去了,这名声能好听?说不定连我都要吃挂落!”   谢林晚放下胭脂盒,对谢清行了一礼,“父亲,女儿没有与人打架,这是被人打的,因为女儿坏了一桩婚事。”   谢清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怎做了这样的缺德事?是谁家和谁家的?”   “宁沈两家。”谢林晚噗通跪地,“求父亲责罚。既然宁沈两家婚事告吹,父亲便把不孝女赔过去吧。”   谢清好不容易平缓了怒气,看着谢林晚,忽地冷笑一声,“把你爹当小孩儿糊弄呢?你当我会信你这番说辞?我一听便知道,你是喜欢那个宁家的小子,是也不是?”   谢林晚伏得更低,“望父亲成全。”   “好啊,你一向是个乖顺的,如今倒学了别人先斩后奏的本事。我不是叫你好生在家学学女红,安安分分的少出门,等我和河西郡王搭上消息,便帮你说亲吗?!”   谢清越想越觉得灰暗,“如今信都寄过去了,里头还有你的八字,如今你叫我跟人要回来?结亲不成,倒像是把人家涮了一通?你真是好本事!”   实在气不过,揪起谢林晚的头发,照着她另一边完好的脸便是一巴掌,“你是要气死我!”   谢林晚痛得闷哼一声,眼前都发黑。   隐约还能听见谢林崖鼓掌叫好。   此时华氏赶过来,仍旧一脸病容,此刻却仿佛精神了许多,一下子扑过来抱住谢林晚,冲谢清哭喊,“你是要打死她吗?!啊!!!有你这样的父亲吗?你可有问过晚晚她想嫁谁,喜欢谁?什么都凭你拍脑袋决定!”   谢林晚一直忍着的眼泪,在此刻扑簌簌落下来。   “父亲……我喜欢他……想嫁给他……晚晚不想嫁给那个见也没见过的郡王世子。”   谢清板着脸,直瞪着谢林晚,“郡王世子有什么不好的?身份多高贵,嫁过去了,你以后还会是郡王妃,宁家的小子见了你,那也是要行礼的!再说了,人家就算要你,也是看在谢家的门楣上!你为什么这般不识好歹?”   此时华氏哭道,“你们谢家有什么好的?瞧着光鲜,里头却尽是蝇营狗苟!”   谢清一听这话,又是一个巴掌落下来,却被谢林晚用后背挡住了。   “好哇,你连我也打!”华氏发了狠,硬要将话说完,“你瞧瞧如今京城里的体面人家,有多少如你这般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你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我们晚晚,若是生在别人家,哪怕投身在长嫂的肚子里,那也比在这儿强百倍!”   “你兄长虽然姬妾众多,却没有一个庶子庶女!你再看看你……”   谢清将她打断,“要是你生得出来儿子,我还要庶子作甚?怪我吗?”   “好,既然杨氏的作用便是为你生儿子,如今儿子都这般大了,你怎不将她送走?如今她在府里,比正室还体面,这体面是谁给的?是你!!!”   华氏抱住谢林晚,“我们晚晚从小在她那里受了多少委屈?你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晚晚挨打,你看门口那个臭小子,正幸灾乐祸呢!我的晚晚,被我教养得多好啊,知书达理,精通六艺,谁不夸一句才女?谁家都要捧在掌心的姑娘,在你这里,连个只知惹祸的混小子都不如!甚至那个杨氏下的女崽子,在你这儿也更体面些,整日赖着你撒娇,我们晚晚只能一旁干看着!她那么小,也想要父亲疼啊!”   谢清沉默着听完,末了却说,“别一口一个‘混小子’,‘女崽子’,多难听!”   “难听?!”华氏将谢林晚抱着站起身,“那你怎不看看,这个巴掌印多难看?这就是你身为亲父的所作所为!你休怪我说话难听,你的为人处世,要难看千倍百倍!”   “华氏!”谢清被他说得难堪,“怎么说话?孩子都看着呢。”   “你还知道羞耻?还知道有人看着?那你还下得去手?叫这么多人看着谢家的大姑娘挨打是吗?”   “好,如果是我撕了晚晚一层脸皮,那她剩下的脸皮可都是你撕的!你就闹吧,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是吧?”   谢林晚眼见父母愈吵愈凶,出声道,“父亲,这么多年,女儿都忍过来了,万幸女儿从小便懂得了生存的智慧,才能在这虎狼环伺中活下来,留得这条命来孝敬你。如今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只盼父亲能存有哪怕一丝的仁慈,让女儿得以嫁给心爱之人,而非成为谢家联姻的牺牲品。”   谢清气得手抖,“我叫你嫁给郡王世子,竟是牺牲你了!真要牺牲你,怎不叫你嫁给半百的老头?”   谢林晚冷静对答,“那是因为,于父亲的名声有碍。”   “好,好,好,在你们母女这里,我是没有半分良心了!”谢清拂袖而去,“想嫁到宁家去,还要看人家要不要你呢!”   ……   宁府。   宁大学士夫妇刚回来,便见到笔挺跪在正堂前的宁澈。   两膝前还摆了一根木杖,俨然一副请罪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常氏趋步而来,停在宁澈身边。   “爹,娘!孩儿有罪要陈。”   宁大学士和常氏听得稀奇。   “什么罪?莫不是把嘟嘟惹哭了?”宁大学士好笑道。   “并非,孩儿临时变卦,弃沈姑娘而去。”宁澈叩首道,“如今婚事告吹,求爹娘责罚。”   “嗯?”宁大学士一听便蹙紧了眉头,正色起来,“怎么个临时变卦?”   他最为关注的并非与沈家婚事泡汤,而是过错是否在宁澈,若事关品性,便是一定要教训的了。   “说来羞惭,孩儿一直懵懵懂懂,与沈姑娘且相处着,一直也拿不定主意。可昨日……孩儿喜欢上了别人。”   常氏面带忧虑,“你们是怎么回事?先是你说再相看相看,随后沈家也开始推脱,好似那沈姑娘也要好好考校你一番。好好的儿女亲事,怎弄得这般拖泥带水?”   宁大学士却问,“喜欢谁了?”   宁澈挺直了上身,“谢大姑娘。爹娘,晚晚你们是见过的,孩儿喜欢她,愿爹娘成全!”   “你是说,才与沈家婚事告吹,便要去谢家提亲?”   “……是。”   宁大学士骂道,“你这混小子!叫你爹这张脸往哪里搁?”   “爹!我真怕她在家里处境不好。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女儿家的名声是最受累的。”   “你还知道名声!知道名声,便应该搁一段时日再说!”   宁澈喜道,“这么说,爹是同意了?”   “并未,你先跪着,知道错了再说。”   宁大学士当真叫他跪了许久。   宁姒用午膳时,便看到宁澈跪在外头,吃得浑身别扭。   “爹爹,娘亲,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跪好啊?都两个时辰了。”   宁大学士漫不经心回道,“才两个时辰,跪着。”   日头西下,宁姒路经正堂,见宁澈仍跪着,高大挺拔的男儿,此刻都有些蔫了。   “哥哥。”宁姒走过去,“爹爹没说还要跪多久?都一天了!”   “没事,嘟嘟。”宁澈摇摇头,,“跪再久都可以,只要爹娘答应。”   宁姒抿唇,却什么也不好说。   此刻来了道喜报,今年因为皇上大寿的关系,秋闱往后取了三百名,恰好取到了常云兮。   也就是说,常云兮靠着绝无仅有的运气,成了一名举人。   常云兮寻到宁姒,笑着与她说起自己运气,自豪得很。   宁澈大概也觉得好笑,笑了笑,却闷头栽倒在地。   “哥哥!”   ……   宁澈睁开眼来,感受到他此刻正躺在床榻上,两膝疼得没有了知觉。   宁大学士站在床边,垂眼瞧着他,“疼吗?”   还不待宁澈回答,宁大学士接着道,“或许有人比你更疼。”   “你身为男儿,最紧要的便是责任与担当。朝令夕改、朝秦暮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怎么行?我就是要你疼,也一直记着这疼。记住,不要随意将责任丢弃。如今你跪着向我求娶谢家的女儿,便万万不能辜负人家。再见异思迁,我能叫你疼得哭爹喊娘!”   “爹,我喜欢她,不会辜负她。”   常氏忍不住反驳,“什么见异思迁,说得难听。澈哥儿这是没开窍呢,我瞧着,他不曾喜欢沈家的姑娘,也就谈不上朝秦暮楚了。”   “你就护着他!可这件事里头,最受伤的就是那两家的姑娘!他一个糙皮小子,能有什么妨害?”宁大学士气道,“玉柔,你也不想想,要是我们嘟嘟被人涮了这么一通,还不气得想宰了那厮?”   常氏这么一设想,半句维护宁澈的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准备好礼品,我拉下这张脸来,去沈家给你赔不是去!”   好了,宁谢cp差不多搞定了,我知道有部分读者不喜欢副cp或者单纯不喜欢谢林晚这个人,但这篇文文时间线很长,不可能除了主角都单身,而这两个配角又比较重要,因而多着墨了些。 而谢林晚这个人,也是我在设定女主人设之后,写出来的对照组,一个像是蜜罐里长大的甜甜的女孩,一个却是古代女子的大多数,在宅斗中挣扎,我希望这样的女孩也可以有好结局。   ☆、心仪之人   姜煜从翰林院回来, 见姜淮等在他院子里, 好似有话要对他说。   “回来了, 煜儿,来,坐。”姜淮挥袖示意姜煜坐在他身边。   “煜儿,你早已过了廿一的生辰, 年纪也不小了。”   姜煜瞧过来,眼里尽是明悟,“父亲,有话便直说吧。”   “咳咳。”姜淮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爹在想,你也该考虑考虑婚事吧?”还不待姜煜说什么,姜淮又补充, “在你爹面前,就别拿‘先立业后成家’那一套来糊弄我。”   姜煜心里想着宁姒, 并不为姜淮过问婚事而着恼,“父亲, 你是有什么主意了?”   “事情是这般的。沈家二房不是和宁家婚事没成吗?沈寺卿昨日还与我喝酒,言语之间有意与我们家结亲。”   见姜煜神色微变,姜淮担心姜煜是看不上沈烟萝,便解释道, “沈家那个姑娘,和宁家小郎没相看上,可这也不是沈姑娘的过错。你可别……”   “我知道, 父亲。”姜煜有些头疼,“可我与阿澈交情甚笃,再与沈姑娘相看,岂不尴尬?”   “尴尬什么尴尬?京城这个圈子里头,谁不认识谁?若是一家没相看好,难不成还不能与别家相看了?”   姜煜犹豫着是否要将他与宁姒的事情告诉姜淮。   “你先前一句话就将嘉明郡主拒了,如今又是一个沈家的姑娘,你可别动不动就拒之门外,这般撕破脸皮,之后我们姜家和沈家不来往了不成?”   “父亲,孩儿并非没有见过沈二姑娘。”姜煜没留丝毫余地,“我对她无意。”   “你这孩子,都还没有深入了解,便一口一个不喜欢。”姜淮气道,“所以你才拖到这般年纪也没有定亲!”   姜煜暗叹一口气,好生与姜淮说道,“沈二姑娘有才有貌,家世上佳,何愁寻不到如意郎君?不过那个如意郎君不会是我罢了。”   姜淮瞅了姜煜好一阵,冷不丁发问,“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姜煜没忍住笑,“父亲英明。”   “???”姜淮愣了愣,“真有啊?哪家的?”   “宁家。”   “哦,宁家……”姜淮反应了下,“哪个宁家?你的好友宁澈的那个‘宁’?”   姜煜点头,“孩儿喜欢他妹妹。”   “就是来边疆的那个小孩儿?”姜淮不可置信,“她那么小的年纪,你怎么想的啊?”   姜煜正色纠正,“父亲,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她已经及笄,只是还没有办笄礼而已,许多人家的女儿在这年纪都已许亲了。”   “你不羞,我替你羞!”姜淮道,“好好的大姑娘不喜欢,像沈家的女孩,十六七,多好啊。偏喜欢半大的小姑娘。”   在姜淮的心里,宁姒仍旧是那个来边疆的小姑娘,想到这样的女孩和自己儿子在一起,心里很是别扭。   “父亲!”   “好,就算她不小了,那她父母知道吗?你们俩瞒着双方家长,是在过家家?”姜淮越说越气,“她是女孩,我也就不说什么。你是男子,且这么大的年纪了,态度能不能认真点?”   “父亲,我是认真的!”   姜淮重复道,“认真的?”   “嗯,宁伯伯夫妇心疼女儿,许是要晚一点给她说亲,我们便约定好,此事先瞒着,等她家里开始说亲。”   好不容易与姜淮说明白了,姜煜松了一口气。   “那……沈姑娘那边?”   “孩儿已有心仪之人,自然不会去。”   ……   休沐日,宁姒与常云兮来寻姜煜。   天越发冷,姜煜在冬日里更为怠懒些,不喜出门,偏爱在家里呆着,不是下棋弹琴,便是喝茶看书。   宁姒来了,兴头一起,想与他下棋。   说起来,她还未曾与姜煜下过棋。从前是因为她的水平远远不够,不足以成为姜煜的对手。   如今……宁姒的水平仍旧远远不够,不过身份变了,姜煜自然乐意陪着她玩耍。   两人坐于棋盘两端。   姜煜执棋的时候,宁姒总忍不住去瞧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至极。   姜煜眼也不抬,便知道宁姒再看他,心中喜悦,却逗她,“姒儿妹妹又看着阿煜哥哥发呆啊?”   宁姒怎会承认,“哪里是看你发呆?我在思考怎么破了你的局呢!”   再看棋盘之上,姜煜的白棋将宁姒的黑棋步步紧逼,却偏不肯动她一子,不知识哪里学来的路数,仁慈又残忍。   宁姒气道,“你怎么不吃我的黑子?可是在让我?若说让我,那你也让得忒没水平了。”   姜煜轻笑一声,带着温度的目光从黑子移到宁姒面上,“也不知是怎么了,我觉得姒儿妹妹下的棋,也是可爱的,便不忍心吃掉了。”   他长指一点,“姒儿妹妹瞧,这一步便显得狡黠机灵、这一步又是手忙脚乱的自救,这几步挨我这么近,可是在撒娇?”   宁姒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能听明白姜煜的意思,也将棋子一个个拟人化了,这下当真觉得自己在跟他撒娇卖乖一般。   “你尽想些什么呢。”宁姒羞恼反驳,“谁人下棋有你想得多?”   常云兮则在一旁捏着糕饼吃,对两人的情话仿若未闻,非常尽职地打着掩护。   “对了,阿煜哥哥,我进府的时候碰到姜伯伯。”宁姒斟酌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姜煜心中好笑,“或许他觉得我们姒儿妹妹很不错,适合给我做媳妇吧?”   “你又逗我!”宁姒含羞瞪他一眼,“莫不是你跟姜伯伯说了什么?”   姜煜避而不答,“我们姒儿妹妹这么讨人喜欢,父亲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宁姒听得暗喜,“阿煜哥哥,你可要记着在姜伯伯谢夫子面前,多说我几句好话!对,还要不动声色、潜移默化,千万不能刻意了!他们眼神都利,我生怕被瞧出什么来。”   姜煜忍笑忍得辛苦,“好,一定说你好话!”   随即又问,“那宁伯伯宁伯母呢?你可要为我说好话?”   宁姒一噎,“他们对你印象够好了!我再说,过犹不及!”   “他们只是觉得阿煜哥哥是个好后生,却不曾往女婿上头想。”姜煜道,“这一点还是要姒儿妹妹多多暗示,要不动声色、潜移默化。”   宁姒的思绪却卡在姜煜那声“女婿”上,脑袋里就冒出了二人成婚之后,爹爹拍着姜煜的肩笑喊“贤婿”的场面。   既害羞,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一旁的常云兮放下手中的糕饼,忍不住插嘴,“你们现在就成婚好了,我正好有空,给你们证婚。”   他一出声,宁姒这才想起边上还有个人,更觉害羞。   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阿煜哥哥,你叫我不要管哥哥和晚晚姐姐的事,那你管了不曾?”   “姒儿妹妹你知道的,我不爱管闲事。”姜煜正色道,“但他们这一回行事都有些过,阿澈便不说了,他开窍之前,糊涂得可以,迟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那晚晚姐姐呢?”宁姒迟疑着说,“我总觉得怪异,她以前虽有些小心思,却很有分寸,我也喜爱她的分寸。怎么这回……是不是当真爱情让人头脑发昏啊?”   姜煜见宁姒急切地向他索取一个答案,心里满足她这样的依赖。   “姒儿妹妹,是不是送了一只楼兰漠玉的手镯给晚晚?”   宁姒不知他为何提及这个,“是啊。”   姜煜执棋的手指往桌上一点,“晚晚以为这是阿澈的意思。原本歇了的心思又如火焰般高涨。”   “啊?”   “我也觉得奇怪,便去探问了她。”姜煜说,“她说原本是打算就此放弃的,明里暗里寻了阿澈几回,他都无动于衷,和沈姑娘却好似日臻佳境。可及笄那日却收到了那只手镯。”   “晚晚后来还戴上手镯去试探阿澈,想知道究竟是不是阿澈送的。结果阿澈显然是知晓的。”   宁姒窒息了。   她只是觉得那块籽料品质上佳,做成手镯再合适不过,没想到酿成了这样的误会。   “可就一个手镯而已……”   “许多人都以手镯定情,或明示心意。”姜煜无奈,“这也是晚晚想多了。阿澈那种性子,若是暗暗喜欢上一个姑娘,哪里有胆子直接送手镯?势必会先询问对方,互通心意之后才敢送礼的。”   “那,你与她说清楚了没?”   “倒没有。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   宁姒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为什么事情发展成这样。   谢林晚和宁澈两个人,一个想得太多,一个想得太少。   一个以为对方多少有些中意自己,一个或许还在疑惑她怎么多次来寻他,可是跟嘟嘟闹矛盾了。   “晚晚以为宁澈心中有她,却碍于父命不得不跟沈姑娘相看着,这才想要叫沈姑娘知难而退。”   宁姒哀嚎一声,趴在桌子上,“原来是我惹的祸!”   “都怪我,不知该送什么礼物,就将哥哥送我的玉拿去做了手镯。做什么不好,还偏偏做了手镯!”   眼见宁姒几乎要以头抢地,姜煜站起身,将她从后轻轻拥住,“姒儿妹妹别自责了。起码如今晚晚和阿澈彼此有意,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三家都不愉快,没想到误会由我而起。手镯的事,我都不敢告诉爹娘了。”   “说到底,还是他们二人性格使然。晚晚从小想要什么东西,直说都无用,唯有费心思争取,长此以往,也不再习惯坦白心中所想。而阿澈情窍未开,也根本瞧不出晚晚的心思与试探。”   “可是若不是我送了那只手镯……”   “那姒儿妹妹告诉我,晚晚远嫁陇西、离京千里,阿澈和沈姑娘在一起、相敬如宾,是你心中更好的结果吗?”   宁姒红着眼眶摇头。   “嗯,那就不想这事了,来给阿煜哥哥亲一下。”   姜煜说着,垂头在宁姒额上轻轻碰触了一下。   一旁的常云兮不止捂上了眼,还连退好几步,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冬至家宴   姜煜这人, 不肯亲宁姒的唇, 却要将吻额头玩出花样来。   从后拥着宁姒, 头倒垂下来吻她,整个人几乎将宁姒笼罩进去。   常云兮何曾见过这样的。   “喂喂!我才十六岁,给我看这些,不太好吧?”常云兮捂着眼道, “煜哥,你要补偿我。”   姜煜意犹未尽地起身站直了,笑看他,“你要什么?”   “这样,你给我介绍一个姑娘,我要……比得上谢姑娘的!”常云兮笑容灿烂,“怎么样, 煜哥在京城长大,总知道哪家的姑娘出众吧。”   宁姒算是瞧出来了, 谢林晚的各方面都很合常云兮心意,只可惜名花有主。还好常云兮对谢林晚还未到喜欢的地步, 这才想着要另一个好姑娘。   姜煜作沉思状。   宁姒也等着他的回答,心里痒痒的,极想知道姜煜心中哪家的姑娘最为出众。   “我并未多留意,只知道一家的姑娘赶得上晚晚。”   两人都目不转睛瞅着姜煜。   姜煜忽地灿笑, 拉过宁姒的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宁姒轻轻推搡他, “你要将我介绍给表哥?”   “嗯。”姜煜笑着轻哼一声,“怎么介绍呢,就说,这是你煜哥的媳妇?”   一股股热气直往宁姒脸上冒,“什么媳、妇啊,姜煜你脸皮呢?”   常云兮也哀嚎,“煜哥你逗我呢?我要是敢觊觎她,首先是我爹的一顿竹笋炒肉,煜哥也要整得我有苦说不出,不敢不敢,保命要紧。煜哥,我说真的,我想要认识一下京城的姐妹。”   宁姒听他这油滑的强调,忽地想起一人来,“表哥,你要是认识谢容的话,准能结识许许多多的姑娘。”   “谢容是谁?”   姜煜眼神一动,勾唇笑起来,“是我另一个表妹,生得花容月貌,方才竟没想到他,是我疏忽了。”   常云兮立马来了精神,“当真?”   “对了……皇上寿辰那日,你们不是见过么,你还说他好看。”   常云兮笑容微敛,“是那个?可我跟她说话,她都爱搭不理的。”   “那日不是晚晚受伤了么,他哪里来的心情与你说话?”   常云兮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   “嗯,改日介绍你们认识,他是很和善的人。”   宁姒瞧着姜煜嘴角的笑,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蔫坏。   表哥真是太可怜了。   这么想着,宁姒却没想过戳穿姜煜。   表哥过了年就要回蜀地,给他增添点乐趣也是好的。   ……   宁姒和常云兮一道回府,在正堂见到了宁大学士夫妇。   “一起出去玩了?”常氏问。   宁姒二人一齐点头。   “嗯,去哪儿了?”   宁姒心道还好拉了表哥出来,“表哥想跟阿煜哥哥玩,就拉着我一起了。”   常氏瞧了宁姒,又瞧常云兮。   宁姒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像是有猫腻。   而常云兮却气定神闲,笑意盈盈,但常氏孰知他从小调皮捣蛋,为逃脱惩罚,面上的功夫早就练出来了。   没说什么,还是放两人回房了。   两人走后,常氏犹豫着说,“这两个孩子,不会有什么吧?”   宁大学士摇头,“不就是兄妹般相处么?而且我找人算过嘟嘟的姻缘了,说是嫁得远呢,至少隔了三条街,怎会嫁给中表之亲?”   ……   宁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将手镯一事告知宁澈,是澄清与否,全看他的选择。   进了宁澈的院子,见他正在清点财物,一箱一箱的器件从他的私库中搬出来。   “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宁澈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准备给你晚晚姐姐提亲呢。”   “爹娘不是在准备嘛?”   “这是我的婚事,总要表点心意。”   宁姒眨了眨眼,“纳彩礼是给谢家,晚晚姐姐却是要嫁到我们家的。哥哥,你可别将最合她用的物件全部送到谢家去,晚晚姐姐可享受不到。”   “我知道,听说她爹是个偏心的,我有分寸。”   “大雁捉了吗?”   “捉了,我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西郊大泽。”   “在哪儿?我想看看。”   “耳房。我怕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给碰坏了,都不敢放在外头。”   宁姒便兴致勃勃去瞧大雁,蹲下身来对笼子里的两个小家伙道,“哥哥的幸福就全靠你们了!”   宁姒看了大雁,走出哥哥的院子,浑然忘了自己要说的事。   等回屋才想起,“手镯的事还没说呢!”   宁姒一跳而起,又去了宁澈的院子,宁澈见她又来,挥手道,“嘟嘟先去别处玩,等哥哥忙完了再陪你玩耍。”   什么玩耍啊,她是那种贪玩的人么?   宁姒不服气,可看到宁澈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还是走了。   ……   十一月下旬,宁澈上谢家提亲。   谢清拉着宁澈说了好一通话,问起他在边关的表现,从中得知宁澈很得大将军青眼,便也顺了一口气。   谢家送了一个嫡次子去接大将军的班,却还觉不够,如今天降贤婿,宁澈和谢繁一起,总能将姜淮的势力兜住。   算盘打得叮当响。   浑然不知女儿已对他冷了心肠,女婿也只有面子情。   谢清维持着面上的矜持,与宁澈推拒了一番。   之后宁澈带着原封不动的聘礼回家。   懊丧着脸,将当日之事告知父母,“爹,娘,谢家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是觉得聘礼不够?”   宁大学士便笑,“傻儿,没问题了,再去一两次就行。他们想要挣几分颜面,我们给他便是。”   第二次提亲之前,冬至先来。   宁家人换上新衣,回了本家。   宁家是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但这两代人之中,除了宁大学士,出息子弟并不多,宁大学士也没多少提拔宗亲的意思。   回了本家,也只面上带着笑,维持着不多的情面。   宁老太太是宁大学士的后母,此时高坐于正堂,一身貂皮大氅,上身挺得笔直,下颌略抬,垂着眼指使丫鬟给她捏肩。   再瞧她,两鬓斑白,却厚施粉黛,将老态小心遮住。   宁老太太当年也有几分美貌,如今脸皮松垮下来,眼下挂着厚厚的眼袋,叫宁大学士想起当年她一眨眼便是一泡泪水,惹得宁老太爷心疼不已,想也不想便吩咐人将他拖下去杖责。   而那张薄得几乎瞧不见的嘴唇,仿佛正诉说着她的刻薄。   “兄长,稀客呀稀客。”说话的中年男子是宁大学士同父异母的弟弟,宁逸勉,乃宁老太太亲生。   宁逸勉拍了拍身边儿女的肩膀,“快喊人啊,难得见一见你们大伯。”   “大伯。”   “大伯。”   这对姐弟俩一齐出声,姐姐宁婧还抽空看了眼宁姒,见她穿得鲜妍极了,衬得越发貌美,便不满地暗哼一声。   宁老太太堆起笑容来“逸风,逸勉,你们兄弟俩平日里都忙,难得聚首,可要好好说说体己话。”   宁逸勉居七品闲职七八年之久,也不见宁大学士拉他一把,心下埋怨,也不稀得做表面功夫,“说什么话,吃席吧。”   但是他夫人,想着女儿的婚事少不得要托宁大学士帮忙,暗暗碰了碰宁逸勉的胳膊,希望他说话和气些。   二夫人张口打圆场,“亲兄弟自然不须多说。”又将目光移到宁姒身上,“嘟嘟真是越发出众了,将我们婧儿比到了泥里去,也不知兄嫂是怎样养出来这样水灵的人物。”   宁婧一听,脸都黑了,忿忿地瞪了宁姒一眼。   常氏便道,“嘟嘟哪里能受你这样夸奖,你再说,婧儿该生你气了。”   “哪里是夸奖,嘟嘟这样的女孩,最是讨人喜欢的。”二夫人又问,“给嘟嘟说亲了不曾?”   宁大学士听到这里,心有不耐,回道,“嘟嘟还小,不着急婚事。”   二夫人默默咽下准备好的话,一时间有些尴尬。   倒是宁老太太瞧出来她的意图,帮了她一把,“嘟嘟不急,婧儿年纪却不小了,也该说亲。逸风,你认识的人家多,若是有合适的,还是应当紧着婧儿些。”   常氏笑着接话,“母亲,他一个男子,哪里爱管这样的事,还是我来留意留意。”又看向二夫人,“若是没成,弟媳可不要怪我。”   “哪里会怪,谢你还来不及。”二夫人一听,心头大喜。   兄嫂接触的人家,总比自个儿圈子里的那些人家要入流。   席上,宁婧频频看向宁姒。   往日里不觉得,只当宁姒是个丫头片子,几年前见她胖乎乎的模样还笑了好一阵,如今再看,小丫头竟转眼长成了娉婷少女。   年前还带着股稚气,现在已经长开了。再不能将她看做小女孩了。   宁婧危机感顿起,总觉得宁姒要抢了她的好姻缘似的。   宁姒察觉到宁婧的目光,抬眼瞧过去,便遭到宁婧一记瞪眼。   宁姒翻了个白眼回敬给她。   “这孩子,怎么白眼看人呢?”宁老太太寻了宁姒的错处,在席上便教训起来,“原以为是长大了,懂事了,没想到还是顽童一般。”   到底不是亲祖母,只看到宁姒的白眼,却无视了宁婧的许许多多次不善的瞪视。   宁大学士起身,“母亲若是不喜,我们这就离开。”   宁老太太一听,又找补道,“嘟嘟这样虽然可爱,但祖母也怕她遭到外人苛责,在家里无妨,出去了注意些就是。”   二夫人也忙道,“嘟嘟这是跟我们婧儿玩耍呢。”悄悄捏着宁婧的手,“婧儿,是也不是?”   宁婧咬着牙,“是。”   回府的马车上,常氏忍不住蹙眉,“弟媳眼光未免太高,一心想要把她女儿说与谢姜沈杨这些人家,次一点的,也要是四品大员的儿子。”   随即声音小一些,嘟囔道,“也不看看她女儿什么性情什么本事,这些人家能看得上?”   宁大学士安抚道,“本就是客套,又没真要你去做媒,你安心便是。”   宁姒一听到“姜”字,便一个激灵坐直了,“爹,娘,你们能不能别帮她说媒啊?”   “嗯?为什么?”宁大学士问。   宁姒伸出细白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婧姐姐以前趁爹娘和哥哥看不见,就掐我呢,我讨厌她。”   宁澈原本漠不关心的,此时瞧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不与哥哥说?”   “我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她是在欺负我。婧姐姐说,是跟我玩游戏呢。”   宁澈又气又心疼,“你怎么这么傻啊!”   宁大学士沉声道,“行了,她年幼,懂什么。倒是那个宁婧,没想到从小就是个坏的。”   常氏也越发气愤,说什么都不肯好生帮宁婧相看了。   ☆、偷摸遮掩   腊月, 宁澈的第二次提亲再次被婉拒。   这回他倒不着急了, 还有兴致赴姜煜的酒约。   宁澈找到常云兮, “阿煜说给你介绍个姑娘,怎么回事?舅舅不是要你安心读书,过两年再考虑婚事么?”   常云兮立马来了精神,整了整衣裳, 随意驳道,“结识一下而已,又不是说立马成婚。”   “那也是将心思耽搁在了儿女私情上。舅舅要是知道了,还要怪我们纵着你。”   常云兮撇嘴,“表哥,你说话真和我爹一个样了!你瞧煜哥,多通情达理。”   “他十六岁的时候可没想着姑娘。”宁澈嘀咕道, “阿煜这回怎么想的,我不是与他说了不能纵着云兮么。”   常云兮给自己找了件披风披上, “煜哥就是比你有人情味儿!不行,我得想法子感谢煜哥。”   遂去叫了宁姒一起。   马车在将军府停下, 随姜煜一起出来的,还有谢容。   姜煜一身暗红色绣金线锦袍,外罩雪色披风,谢容则一袭绯色长裙, 纤腰一束,发髻梳得齐整,额上还戴着雪貂皮昭君套。   远远看去仿若一对璧人。   哪怕知道谢容是男子, 宁姒仍觉得怪怪的。   姜煜的目光越过宁澈看见了宁姒,冲她笑着点头。   宁澈还当姜煜在看自己,也回以一笑。   然后便见姜煜走过来,越过了他,伸手将宁姒接下马车。   宁澈转身瞧着,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   “阿煜,你那个喜欢的姑娘呢,怎没见过她?”宁澈不满,“不够意思啊,这么多年的好友,你连喜欢的姑娘都不告诉我。”   姜煜笑看宁姒一眼,“并非我不告诉你,是那姑娘害羞,不爱叫人知道了。”   “这姑娘性子未免太内敛了些,我以前还当阿煜你会喜欢一个泼辣点的。”   宁姒眨了眨眼,从姜煜掌中抽回手来,“哥哥,阿煜哥哥喜欢泼辣的?”   “泼辣的,才降得住他,不然还不被他吃得死死的啊。还要不为美色所动,任他千般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常云兮暗笑宁澈被蒙在鼓里,从马车上下来,带着点你不知我知的优越感接道,“我看煜哥就喜欢看人家姑娘被他吃得死死的,不然他还浑身不得劲呢。”   宁姒偏头瞧了常云兮一眼。   常云兮立马找补,“不过我猜,那位不知名的姑娘,定然美丽又大方,才能得煜哥喜欢。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把煜哥吃得死死的,煜哥你说是吧,哈哈。”   姜煜笑,“我不正被她吃着吗。”   宁澈大笑,“不得了,这姑娘有本事啊。”   常云兮在一旁忍着笑,只觉得宁澈被不明就里的样子傻乎乎。   宁姒忍住羞,将这话题打断,“阿煜哥哥,正好谢……姑娘也来了,你不是要介绍给表哥认识吗?”   “是了。”姜煜招呼谢容过来,对常云兮道,“这便是我容表妹了,上回见面仓促,还没有好生认识过。”   谢容冲常云兮眨眼,笑容灿烂,“常公子,上回心情不美,将你冷落了,是我的不周。好在今日还有机会说说话。表哥说你尽得‘趣’字真传,我也想结识你呢!”   常云兮心道,好个性情爽利的姑娘。   于是回笑道,“煜哥说你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温柔和善,如今一瞧,还不尽然,应当再加上一句坦率爽朗才对。”   而宁澈却目瞪口呆,不知姜煜在玩些什么花样,“他不是……”   姜煜自然地截过话头,“她不是第二回见你吗,自然少些拘束。”   宁澈咽下话,心道云兮你莫怪我没有提醒你。   “对了,煜哥说的‘趣’字真传,可有什么说头?”   谢容莞尔一笑,“说你志趣甚广,为人有趣,还识趣!”   而常云兮的识趣全发挥在帮宁姒姜煜打掩护上了。   常云兮不知这谢容是否在逗他,但见谢容笑靥如花的模样,哪怕当真在逗弄他,常云兮也生不起气来。   而宁澈先还有些罪恶感,随后却津津有味地看常云兮和谢容你来我往地说话,竟觉得有趣。   尤其是那种你不知我知的优越感,叫宁澈嘴角都挂着笑。   再看常云兮,只觉得这小子平日里机灵得不行,如今瞧着也傻乎乎。   进府前,姜煜拉住兴致勃勃的常云兮,还是提醒了他,“结识玩闹可以,生出情思不行,不然你别哭着找我。”   ……   四人进了姜煜的茶屋。   一壶温酒,几碟果菜。姜煜仍嫌不够,将酒置于小火炉上煮着,瞧了宁姒一眼,又去捧来一壶梅子酒。   “这酒姒儿妹妹必定爱喝的。”   酸甜不涩口,酒味也淡,与果汁仿佛,宁姒的确喜爱。   “煮热了再喝,先吃点热菜暖暖身子。”姜煜坐在宁姒对面,眼里浑然没有了旁人。   “我想吃那里面的梅子。”宁姒指了指梅子酒。   “馋猫。不好吃别怪阿煜哥哥。”姜煜说着,执箸给她夹了个圆溜溜的青梅过去。   宁澈坐在宁姒旁边,只觉得姜煜看宁姒的目光温柔无匹,忽地有些疑惑,姜煜之前也是这么看宁姒的么?   好像之前的眼神也是柔和的,不过总有哪里不对劲。   常云兮则见怪不怪,兴致都在谢容身上。   见谢容跪坐在姜煜身边,仪态优雅,脊背挺直,只是这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太多,再看他肩宽,比姜煜也窄不了多少,对比宁姒,那更显得骨架大。   但谢容就算骨架宽大,仍旧是个美人。   常云兮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一时间新奇得紧。   “阿澈,你亲事也快定下来了,与沈姑娘谈过了不曾?”姜煜眼见宁澈目露思索,出声打断他。   宁澈果然不再想姜煜宁姒的事,“自然,我去沈家请罪时便找了她。耽搁她这么长时间,是我的过错,她要怎么惩罚都好。”   “她怎么说?”   “她倒没有再骂我,只问我觉得她哪里不好,才迟迟喜欢不上她,这我怎么好回答,且我也当真说不出,没有觉出她哪里不好来。”宁澈道,“只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就开玩笑,说我眼光不好。”   “然后她说起她的弟弟来,原来沈二公子也去从了军,且也在西北军中。我便说,若有机会,便照抚他一二。”   姜煜听到最末,正色问道,“她说起沈二公子,是有意还是无意?”   “……”宁澈顿了下,不去深想,“不管是有意无意,是她的意思还是沈家的意思,我照顾照顾沈二公子都是应当的,权当我赎罪吧。”   宁澈饮了口酒。   姜煜举杯邀他,宁澈重新展开笑颜,也举起杯来。   这边说着话,谢容与常云兮不知怎的竟猜起酒拳来,谢容玩开了,全没了女儿家的娇羞矜持,展露出爽朗的男儿气质,“哈哈哈哈,这回又是你输,喝!”   “喝便喝,这么点酒,还能醉了不成?”常云兮并不觉得谢容身为“女子”举止粗俗,反而认为她英姿飒爽,可惜了不是男儿,不然定能成为好友。   谢容畅笑,“下回再输,我要罚你脱衣裳!”   “!!!”常云兮一听这话便呛了酒,“咳咳,谢姑娘莫开这种玩笑。”   谢容这才想起自己正扮作女子,连忙细着嗓音,“常公子知道是玩笑,还当真做甚?”   常云兮红了脸,急忙辩道,“我没当真啊,谢姑娘,你可别将我当成了那起子登徒子!”   宁澈瞧得好笑,玩心大起,“你们俩带我一个!”   遂示意姜煜跟他换个位置。   常云兮正觉奇怪,宁澈跟谢容的堂妹在谈婚事,怎不知道和谢容避点嫌?   余光却瞧见姜煜起身坐到了宁姒身边。   常云兮认命地继续“识趣”下去,对宁澈道,“你来便来吧,谢姑娘太厉害了,你正好来帮帮我。”   “谁要帮你,各算各的。”   谢容瞧了眼宁澈,想起皇上寿辰那日的事,仍有点不满,因而坏笑道,“你来得好,正好帮我妹妹考校考校你的酒量!”   于是这三个划拳喝酒不亦乐乎。   “姒儿妹妹,再来一杯?”   宁姒点头,“好喝。”   姜煜一听,却停了给她斟酒的手,低下头来仔细瞧着宁姒。   只见她两颊泛起粉红,眼珠有些怠懒似的滞住不动。   姜煜凑近些,“醉了?”   “没有,就是有点晕。”宁姒食指拇指一合,“一点点。”   姜煜好笑,“那我们不喝了。”   宁姒却伸了手去拿酒壶,姜煜便将她手捉住了。   宁姒又伸另一只,姜煜又捉住。   这下两只手都在他手里了。   “今天不能喝了,改日再给你喝。”姜煜笑意温柔,“要乖啊,姒儿妹妹。”   宁姒当真乖起来,“我听你的,阿煜哥哥。”   姜煜便将她的手拿到桌案之下,一下一下地揉起来,而宁澈就在桌案对面,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我们姒儿妹妹,酒量怎么这么浅啊?”   宁姒思索了一会儿,用下巴点了点梅子酒,“因为酒好喝。”   “这么浅,以后不让你喝了?”   “是你给我喝的,错在你,不在我。”   她的思绪显然混乱了,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却别有一番可爱。   而且姜煜就是有本事和她把对话连起来。   “嗯,错在我,所以,以后不能给你喝了。”   “呜呜,你这就开始管我,我还没嫁……”给你呢!   姜煜听到“嫁”字便一把将宁姒的脑袋往怀里按。   方才宁姒声音不小,将宁澈惊动了。   “嫁?”宁澈狐疑地看过来。   “因为你和晚晚的事,姒儿妹妹也想嫁人了。”姜煜编了一段给他,顺便将自己的小心思加进去,“阿澈,你跟伯父伯母说道说道,是时候给姒儿妹妹说亲了。”   “她竟在想嫁人的事?”宁澈讶然,再瞧宁姒,“……不是,姜煜你抱着我妹妹干什么?”   姜煜一脸无辜,“她喝醉了,坐不直,我一松手她就要倒下来。”   一旁的常云兮捂眼不忍看。   姜煜的脸皮厚到令人发指,常云兮谢容二人都觉得如今的场面仿佛褪了妆的女子、漏了水的水袋,露出原本面目来,是再也圆不回去了。   可偏偏,宁澈他竟然会信啊!!!   “哦,那你把她给我,我来抱着。”宁澈这般说道。   ☆、陪我睡觉   宁姒在姜煜怀里挣了两下, 挣不开也就算了, 反而环上他的腰, 寻了个舒适位置埋着,眼一闭,睡着一般。   这下姜煜也没法子把她交给宁澈了,轻笑了下, 解释道,“姒儿妹妹这是拿我当成了你,抱着不肯松手了。”   宁澈唇角动了动,想说宁姒好像不会抱着他不放,又觉得这样说没面子,便咽了下去,“你别纵着她, 让她出来,这样抱着像什么话。”   似乎想到了别的, 又补充道,“而且你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哪怕把嘟嘟当妹妹,也不能没了距离,你心上人会吃醋。”   姜煜心底并不想瞒下去,又怕宁姒酒醒之后怪他, “姒儿妹妹醉酒之后脾气大着呢,现在把她挖出来,要是哭闹怎么办?”   宁澈一听, 仿佛想到了之后手忙脚乱哄她的场面。   姜煜见宁澈不再反对,无声笑了,手从宁姒的后背移到她的后脑,轻轻抚了抚。   “姒儿妹妹,可有哪里不舒服?”姜煜垂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问。   宁姒在他怀里蹭了蹭,仿佛是摇头。   姜煜又问,“想睡觉?要不要换个地方睡?”   “阿煜哥哥,你乖一点,让我抱着。”宁姒这回动作的幅度大些,整个人都坐直了,将脑袋从姜煜的胸口挂到他肩上,腿也坐他身上来,越发亲密无间了。   常云兮和谢容两个一齐捂眼。   而宁澈心中的怪异感越发强烈,再次出声,“阿煜,你还是把她给我,这样任她抱着,等她醒来,羞也羞死了。”   姜煜已经听不进去宁澈的话了。   宁姒软嫩的颊肉贴在他颈侧,那里是极敏感的,一点碰触都叫人心里发痒,她还这般肆无忌惮地贴着,凉滑滑,软乎乎。   一时间心都软塌了。   “阿煜?”宁澈又唤他。   姜煜回过神来,“我带她去房里小憩,你喝好了再来接她走便是。”   宁澈的目光落在姜煜肩上,那里搁着宁姒的脑袋,好像睡得正酣,也不忍将她弄醒了,“行吧,要我帮忙吗?”   姜煜笑,“不需要,我一个人抱得动她。”   说完,姜煜仿佛抱小儿一般,就着这个姿势起身,将宁姒抱着走出去。   常云兮和谢容放下遮眼的手,发现宁澈还没有暴起揍人。   “表哥,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常云兮问。   “嘟嘟想睡觉嘛。”   常云兮忍了又忍,还是将接下来的话生生咽下去,心道表哥你休怪我没提醒你。   他真的尽力了。   谢容也觉得宁澈迟钝得可以,却略觉满意,这样的话宁澈只有被谢林晚欺负的份了。   姜煜将宁姒抱进了自己的卧房。   一路走到床边,躬身将宁姒放下来。   宁姒一触到柔软的锦被,立马伸手抱住,身子一滚就要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先脱鞋。”姜煜拍了拍宁姒的脚踝,“乖。”   宁姒踢了踢脚,“脱呀。”   姜煜捉住她的脚踝,细细的一圈,女子的脚比男子小了太多,这么小,这么娇,叫他喜欢得不行。   给她脱了鞋,宁姒仿佛解脱了一般往床里滚。   面朝里,轻轻哼唧,“好舒服……”   姜煜弯腰给她盖被子,“起来些,压着被子了……要盖被子,不然等会儿要着凉了。”   宁姒不愿动,姜煜又道,“像上回那样发烧了怎么办?”   “……”宁姒吝啬地小小动了一下。   姜煜扯了扯,还是扯不动,伸手拍了拍宁姒的胳膊,“抬起来些。”   宁姒缩回抱着被子的手。   姜煜又拍她腿,“移开。”   这时宁姒扭过头来,乌溜溜的眼儿委屈地看着他,“你打我……”   “???”姜煜给她气笑了,“怎么打你了?”   宁姒带着哭腔控诉,“你打我胳膊,又打我腿……”   她捋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胳膊,“就是这里。”   又捉住裙摆往上撩,“还有这儿……”   姜煜急忙按住她撩裙子的手,“好,好,是阿煜哥哥不好……我不打你了,你也乖乖盖上被子好不好?”   宁姒眨了眨眼,傻笑,“那你陪我睡,好不好?”   姜煜一瞬间滞住了,上回逗她,说她酒后要他陪着睡觉,没想到这回竟成了真。   “你哥哥还等着我。”   “不要管他,你陪我……”宁姒捉着姜煜的手不放,“一个人睡觉好无聊。”   粉红的双颊,渴盼的眼,软糯的嗓音,微撅的唇。   姜煜与她对视不过一会儿,便败下阵来,连他也脸红了。   心防一寸寸崩塌。   姜煜给她盖好被子,一只手被她捉着不放,另一只手伸去轻抚她的脸颊。   姜煜弯腰在她额上落了一吻,声线有些低哑,“等你长大了,阿煜哥哥再陪你睡觉。”   然后落荒而逃。   ……   姜煜回了茶屋。   宁澈正与常云兮谢容二人猜拳,闻声转头看过来,“怎么这么久啊?”   姜煜笑容镇定,“姒儿妹妹醉酒后太闹腾了,连被子也不好好盖。”   宁澈转回来饮了口酒,又瞅姜煜,“阿煜,你怎么脸红了?”   姜煜面色不改,“今日我也喝了不少酒,有些上脸了。”   常云兮颇有深意地看着姜煜,“煜哥你可要悠着点啊。”   “放心,我有分寸。”   当日,宁澈几个喝足了酒,去叫宁姒,她正酣睡着,怎么也叫不醒。   宁澈直接将她从床上挖出来,横抱着走了。   而姜煜还想伸手帮他抱来着,被宁澈一个警惕的眼神瞪过来。   上了马车,宁澈对常云兮说,“我怎么觉得阿煜对嘟嘟有些太好了?可他又有喜欢的姑娘,怎么回事?”   “……”常云兮闭嘴不言。   “阿煜也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啊,或许是我想多了。”   不,你想得太少了。   “……”常云兮觉得,宁澈这是钻进死胡同了,怎么也想不到宁姒和姜煜所谓的心上人是同一个,等以后反应过来,估计想捶死现在的自己。   ……   正月,宁澈第三次提亲总算成了。   都说事不过三,想来谢清就算挣颜面,也怕宁澈当真不再来了。   且陇西那边已经拒了,听说郡王世子什么样的女子都不肯要。   而常玉鸣也来了宁家,过了年关便要将常云兮带回去。   常云兮想着刚结识的小姐姐,倒有些舍不得,又寻思着怎样将谢容约出来玩耍。   上元节灯市的第一天,即宁姒十四岁生辰的前一天,常云兮与谢容相约一同游逛灯市,宁澈也和谢林晚约好了。宁姒在屋里徘徊,想着去寻谁来给她和姜煜打掩护。   遣了人去兰家一问,兰央要去赴宣远侯府的家宴。   这下宁姒彻底没了主意。   离她和姜煜约见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却想不出说辞来,甚至想着破罐破摔地告诉爹娘好了。   可是告诉了爹娘,今天势必玩不成了,爹娘肯定要拉着她和姜煜东问西问。   入夜,宁姒换上新做的裙子,慢吞吞地系上披风。   “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一旁立着的茶蕊出声问。   宁姒瞧她一眼,摇头。   “小姐不是要去见小姐妹么?”茶蕊笑着说。   “嗯?”宁姒看她,“啊……我是要去见小姐妹!”   遂拉着茶蕊往角落走,“你怎么知道的?”   “小姐在蜀地的时候。”   宁姒微惊,“嘘……好茶蕊,千万别跟我爹娘说,我怕他们觉得我还不懂事,是他诱走了我。”   茶蕊点头,“小姐,奴婢要是嘴巴大到处说,也不会守到现在了。”   “多谢你了,茶蕊。”   “小姐,奴婢跟着你出门,大人和夫人也不会起疑了。”   宁姒喜道,“就这么办!”   于是出门前跟常氏交代了,是与许久未见的小姐妹有约,茶蕊跟着一起去。   常氏随口一问,“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明岚书院的同窗,娘亲,你放心好了!”   常氏还要再问,被宁大学士一个眼神制止。   “好吧,你出去玩耍注意些。”   “好!爹爹,娘亲,我走啦!”宁姒快活地出门去,上马车之前还蹦了蹦,“茶蕊!真的好顺利!”   随即开开心心上了马车。   而宁府里,宁大学士叫来一个仆人,吩咐道,“去跟着小姐,远远地跟,瞧瞧她在和什么人约见,见到人之后直接来回禀。”   仆人领命离去。   常氏捏了捏手帕,“这样,好么?”   “你不是总觉得嘟嘟有喜欢的人么?今天就能见分晓。”宁大学士捉过常氏的手,“别担心,若是合适,我们也不会棒打鸳鸯,若是不合适,早些断了念想也好。”   说着到底有些不虞,“也不知是哪家的臭小子,也不看看嘟嘟还这么小呢!”   宁姒到了约见的街角,却没见着人,便踱起步来,来来回回走着。   忽地被人一把拉进了巷口。   宁姒惊呼一声,转头见是姜煜,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气得捶他胸口,“你吓死我了!”   姜煜任她捶,笑着说,“我见有人跟着你,才出此下策。”   “啊?”宁姒疑惑,“谁跟我?”   “不管是谁,甩了再说。”姜煜拉起宁姒的手,“走。”   “哎,茶蕊还没跟上呢!”   姜煜拉着宁姒走了一截,问她,“你跟家里人怎么说的?”   “我说去见小姐妹了。”   姜煜好笑,“姒儿妹妹,你可真是难为我,阿煜哥哥可变不了你的小姐妹。”   “不这么说,我怎么出来嘛。”宁姒嘟囔道,“再说了,谢容都能扮作女子,阿煜哥哥当然也可以是我的小姐妹啊。”   宁姒想象着姜煜女装的模样,乐不可支,“阿煜哥哥,我想……”   “姒儿妹妹,你不想。”   “哎呀。”宁姒撒娇一般挠了挠姜煜的手心,“我上回不是说,你亲我一下才能和我好么?那我改一下条件,你穿一回女装,就和我好,怎么样啊?”   姜煜停下步子,逼近宁姒。   宁姒愣愣地后退一步,几乎要挨着巷子的墙面。   姜煜直勾勾地看着她,“原来我还没有和姒儿妹妹好么?”   他一点点勾起唇角,“那怎样才算好啊?”   ☆、丈量尺寸   宁姒左右瞧了瞧, 这巷子僻静, 少有来往的行人。   “阿煜哥哥, 你低一下头,我怕叫别人听见了。”宁姒嘴角翘起,勾出一个狡黠的笑。   姜煜依言垂下头,“好了, 这下别人听不见了。”   “再低一点嘛。”宁姒做出下压的手势,笑得露出一对虎牙来。   也不知姜煜是否猜出了她的意图,偏头笑了笑,然后微微弯了腰身,头也凑得更近些。   离得真近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宁姒的目光落在他唇上,踮起脚, 头撞上去,迅疾地碰了他一下。   本该如蜻蜓点水一般清甜的吻, 由于宁姒的生涩,生生将姜煜撞得唇瓣泛疼。   宁姒上一回亲吻姜煜, 他蒙着眼,这回却睁着眼含情似的看着她,紧张羞涩之下,生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被他一眼就看得泄了,这才一鼓作气撞上去。   姜煜伸手碰了碰嘴唇,还未有所动作, 宁姒便出声打断,“你别擦啊!”   姜煜愣了愣,然后脸上绽出笑容来,他笑了好一阵,胸膛也随之轻颤,“疼,揉一揉也不成?姒儿妹妹怎么总爱把阿煜哥哥弄疼啊?”   宁姒又羞又窘,都不愿理他了。   姜煜见她鼓着腮生闷气的模样,心软了,温声道,“姒儿妹妹,亲吻不是这么亲的。”   “你又不亲我,我怎么知道怎么亲嘛。”   姜煜似乎轻叹了声,执起宁姒的手,俯身将唇贴上去。   宁姒愣愣地看着他,看他修长的眉,看覆于眼下的睫羽,看他挺秀的鼻梁,还有贴在她手背上的唇。   姜煜温柔地辗转摩挲。   那么一小块地方,被他吻得烫起来。   明明不是嘴对嘴的亲吻,宁姒竟觉得羞意直往脸上涌。   姜煜缓缓抬起头来,长睫撩起,琥珀色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宁姒呆滞了好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姜煜却仍旧不肯亲她的唇。   羞意渐退,宁姒气呼呼开口,“你不亲我……那里,就要穿女装给我看!”   姜煜伸指戳了戳宁姒气鼓鼓的腮,想起成衣店里女装的尺寸,无声笑了笑,说“好啊,穿给你看。”   他答应得干脆,宁姒反而愣住了,“真、真的?”   “姒儿妹妹,现在能跟阿煜哥哥好了?”   宁姒喜笑颜开,揪住姜煜的袖角,“跟你好!”   姜煜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眼带笑意,将宁姒的手捉住,“既然好了,就该手牵手走路,是也不是?”   宁姒愿望得到满足,乖得不行,“行吧,给你牵。”   “姒儿妹妹,我们好之前就牵过了手,好之后,应该十指相扣,是也不是?”   姜煜说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分开宁姒的指缝,与她毫无间隙地扣在一起。   宁姒只觉得他的动作温柔缓慢得磨人,直到最后彻底扣上,才舒坦了。   姜煜又说,“既然我已经答应,那么成衣店若是没有合适的,便不是我的过错,是也不是?”   “阿煜哥哥,你放心吧,我眼光很好的,肯定可以找到适合你的裙子!”宁姒恨不得挺胸脯保证,“我上回还在一家店里瞧见了一条正红绣金线长裙,瞧着仿佛能曳地,阿煜哥哥穿上,一定修长又漂亮。”   宁姒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姜煜则祈祷自己的身量能够排除掉大部分裙装,剩下的那一部分姒儿妹妹又瞧不上眼。   完美。   两人走出巷子口,汇入街市,宁姒见街边有一处贩卖面具的小摊,连忙拉着姜煜过去,一人买了一个。   宁姒在喜欢的人面前便不愿意买牛头马面那样扮丑的面具了,而是买了个兔子模样的,然后给姜煜挑了个狐狸面具。   姜煜拿着面具,笑道,“狐狸捕食兔子,姒儿妹妹选这两个,是要阿煜哥哥吃了你么?”   宁姒将胳膊伸给他,“给你吃。”   姜煜轻笑着将她手牵好,“舍不得。”   “这还差不多。”   姜煜低头,直勾勾地看着宁姒,“要养肥了再吃。”   他的棕色瞳孔真如猎食的狐狸一般。   不知怎得,宁姒竟细细地战栗了一下。   姜煜收回目光,将狐狸面具戴上,语调重回温柔,“来,姒儿妹妹帮我系一下绳子。”   宁姒很受用,嘴上却嘟囔,“你自己没手啊。”   姜煜晃了晃和宁姒牵着的手,“我的手,在你这儿啊。”   宁姒将手抽回来,给他系好面具。   随后姜煜又帮她系结,两个人在街边旁若无人地黏糊。   一旁的摊主善意地打趣,“两位,好事将近了吧?”   姜煜偏过头来,笑道,“我倒也想,可她家里还不认我。”   摊主惊讶地睁大了眼,“公子这样丰神俊秀的人物,还有哪家看不上啊?”   宁姒怪不好意思,悄悄推了推姜煜。   姜煜笑着摸了摸宁姒的脑袋。   摊主朗笑着祝福,“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人还会看相,我瞧着你们二人颇有夫妻相,想来姻缘能成!”   姜煜笑意浓浓,推了锭银子过去,“劳你看相了。”   两人沿着灯市走着,两旁商肆林立,宁姒没有多瞧,一双眼只顾着寻找成衣铺子了。   “这里!”宁姒拉着姜煜进了一家铺子,姜煜则慢吞吞任她拉着,面上神情有点儿从容赴死的意味。   哪怕最终找不到合适他的裙装,可在此之前他仍旧要比划尝试。   这家店铺的掌柜是一位花信年华的女子,画着桃花妆,穿着梅红的罗裳,正托着腮望向门口。见两人进来,连忙热情的上前招呼,“哎呦,两位贵客,里边请。鄙店有最时兴的苏绣水云纹的缎子,也有制好的男女成衣,贵客要看哪样?”   宁姒拉了拉姜煜,“掌柜的,劳烦你给他找一件合适的裙装。”   “???”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位姑娘,当真要为公子买裙子?”   宁姒忍着笑点头,“没错。掌柜的,你看好他的尺寸,别拿得小了。”   掌柜略显为难地看着姜煜,“这尺寸,恐怕不好找呀。”   姜煜一听,嘴角悄悄勾起来。   “别笑啦,你忘了面具只遮了半张脸么?”宁姒瞅着姜煜,“哼,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心甘情愿的。”   “姑娘,我们这里可以为他做一件合身的裙装,也要不了多久,只要量好尺寸就行。”掌柜的不肯放走生意,劝着宁姒,“之前也曾有男子来我们店里做裙装,最后穿出来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姑娘放心好了,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要多久?”   “简单点的三五天就能好,繁复些的需要半个月以上。”   宁姒一听,“这么久啊……”可她好想今天就看姜煜穿裙子啊!   今天开灯市,不设宵禁,街道两旁灯火灿烂,多有穿女装的氛围!   宁姒凑近了姜煜,“要不我们去别家看看?”   掌柜耳朵灵敏,听见这句忙开口阻拦,“哎呦,别家不也是这样?公子的尺寸,哪里有现成的裙装好穿?姑娘你听我的,为他量身定做一件准没错!”   姜煜难得没有赞成宁姒,反而附和了别人的意见,“嗯,说得有理,别家自然也和这里差不多。”   掌柜心喜,面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公子,就这么说定了,来量一量尺寸吧!”   说着便从柜台里头取出一条皮尺来,走近姜煜,“公子请抬手。”   宁姒来不及思考,脑子一热便挡在了姜煜身前,“这个,我来吧。”   掌柜和姜煜都看着宁姒。   宁姒干笑,“正好我闲着也是闲着,掌柜的你都忙活一天了,快歇歇。”   姜煜看着这个挡在身前护食一般的小姑娘,嘴角愉悦地翘起来。   而掌柜的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闻言了然笑道,“还是姑娘体贴我们这些小人物,那就烦请姑娘代劳了。”   姜煜则默默咽下了原本该直接报出口的尺寸,气定神闲地等着宁姒来为他量身。   宁姒拿了皮尺,犹豫着环过姜煜的腰身。   这样不为拥抱而靠近是种别样的感受,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股吸力,要么紧贴要么远离,这样不远不近的,叫人心里直发痒。   宁姒眼睫轻颤,只觉得姜煜身上的冷香合着体温,轻柔地围绕着她。   记下尺寸后,便听掌柜的说,“还有肩宽、腿长、袖长……”   见她动作笨拙,掌柜过来指点,“从这里量到这里。”   “好,多谢你。”   宁姒终于得出姜煜的尺寸,提笔写给掌柜之后,自己也默默记下,以备不时之需。   姜煜也松一口气,低笑着说,“不知怎的,仿佛被姒儿妹妹占尽了便宜。”   宁姒羞恼地瞪他,“你是我小姐妹,算不上占便宜。”   姜煜笑容一滞。   宁姒又道,“可惜了今天不能穿!可惜!”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打着转,直往姜煜身上瞧。   姜煜生怕她又想出什么坏主意,立马出声打断她思绪,“姒儿妹妹该和掌柜商量样式吧?”   宁姒点头,“我还是想看你穿红裙子,阿煜哥哥,你生得白,红色一定衬你!”   这是把姜煜说给她的话回赠给了他。   姜煜不想对自己肤色作什么评价,只庆幸自己不用穿着裙子逛街。   而这条裙子做出来之后,在屋里穿给她一个人瞧,倒也能接受。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掌柜!你们送来的这条裙子做得大了,走路都踩脚,快些想法子改改吧!”   宁姒和姜煜一瞧,来人正是谢容和常云兮。   谢容一见宁姒二人,眼里亮了亮,“好巧,在这里也能碰见你们。”   接着随口抱怨道,“这家店一直做得很好的,也不知怎么了,这回送来的衣裳竟做得大了些,我还想着今日穿着出来逛街呢!唉,还要多跑这一趟来改衣裳。”   眼见宁姒的目光移到谢容手中捧着的红裙上,姜煜心下咯噔一声。   ☆、恋情曝光   姜煜不妙的预感成了真。   “谢……”宁姒瞧了常云兮一眼, 硬生生改口, “谢姑娘……”   常云兮一听, 没好气地打断,“别谢姑娘谢姑娘的了,他都与我说了。”   谢容弯眸笑道,“不装了, 方才与一个登徒子打了一架,他便发现我是男子了。”说些看向常云兮,“原本我今日也是要对你说的,你是个值得坦诚结交的人,我装得也累。”   常云兮大概和谢容关系近了,还调侃他,“你这模样的姑娘, 我可不敢喜欢。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 方才遇到歹人,我竟无用武之地。”   姜煜眼见宁姒被他们二人的对话转移了心神, 心里又悄悄松一口气。   “对了,嫂嫂方才要与我说什么?”谢容竟帮宁姒想起来。   然后谢容便察觉到姜煜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谢容疑惑地眨眨眼。   “哦,谢公子,我能否问你借这条红裙啊?”   谢容问, “借这个……有什么用?”   宁姒伸手往姜煜一值,笑得蔫坏,“阿煜哥哥要穿。”   谢容与常云兮闻言一齐朝姜煜看来, 面上俱是错愕。   姜煜轻吸一口气,竟维持住了从容淡定的神色,微笑着说,“与姒儿妹妹打了赌,愿赌服输。”   不与这二人说这是宁姒跟他好的条件。   谢容放声大笑,“嫂嫂你太厉害了,让我们也有幸一睹表哥女装的模样,妙啊!”   说着,生怕姜煜反悔似的,把手里的红裙塞进姜煜怀里,立马松了手。   姜煜抱好红裙,目光从这几个或忍笑或乐不可支的面孔上扫过,最后定在宁姒面上,勾唇低声道,“我不会穿女子的衣裳,姒儿妹妹来帮我?”   大概因为姜煜即将穿女装,谢容不似平日里那样不敢造次,出声捣乱,“表哥,你怎不叫我帮你穿?我可会得很!”   然后便见姜煜瞧他的目光越发不善。   姜煜不回谢容,反而凑近了宁姒,在她耳边轻声问,“姒儿妹妹,想让别的人看到阿煜哥哥的身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宁姒的耳边里全是“身子”二字,然后想象中的画面也越发不堪。   宁姒红着脸往后退,“我不去。”   “里面又不是没穿,姒儿妹妹在想什么?”姜煜轻轻偏了偏头,清澈的眼看着宁姒,无辜得很,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我什么都没想!陪你进去就是了。”宁姒拉着姜煜的胳膊进了里间。   这里是供掌柜休息或招待客人的茶室,也可换衣,宁姒合上门,背对着姜煜,“你可以开始了。”   姜煜笑了笑,伸手扯松了腰带,打开衣襟,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外衣叠得整整齐齐,面料摩擦时发出轻细的声响,在静谧的屋子里隐约能听见。   宁姒听着这声响,轻轻咬了咬唇,“穿好没有啊?”   “别急。”姜煜抖开红裙,蹙着眉将裙子从上至下扫了一遍,随即一狠心将其展开往背上一披。   “姒儿妹妹,快来帮一把。”   宁姒转过来一瞧,他已穿好下裙,女装的腰带比男装系得高一些,这一眼过来,全是腿。   他将曲裾披得松垮,腰带未系,深红的面料与里头月白的中衣相互映衬,仿佛即将就寝或早起穿衣的模样。   “这不就是深衣的款式吗?”   姜煜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会穿。”   宁姒走过去,给他拉扯齐整,“抬手。”   姜煜笑着抬起双臂,低头瞧宁姒,见她忙前忙后地给他缠了一圈又一圈。   腰带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花,典雅又华丽,是谢容的审美。   “好了。”宁姒拍了拍姜煜的腰际,将他拍得一个轻颤。   宁姒抬眼瞧他。   “姒儿妹妹,我怕痒。”   “以前怎么没见你怕痒。”   宁姒随口反驳,又去给他整袖口。   姜煜弯眸笑,抬起腕任她动作,“姒儿妹妹真会照顾人。”   “那还不是见你懒。”   姜煜被她一怼,反而笑得更开心。   宁姒先出来,见到外头两人立马看过来,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表哥头一回穿女装,我真恨不得画下来。”谢容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姜煜很快走出来。   暗红深衣,黑边曲裾,金线在黑底上绣出繁复的花纹。姜煜腰窄,穿出来越发显得腰细腿长。   常云兮目瞪口呆,“这还是煜哥吗???”   只因姜煜将裙装穿得修长优雅,还将长发散了,松松束在脑后,加之面具遮挡,仅露出俊秀的下颌,红润的薄唇微勾,修长的脖颈从交领中露出来。   真如高挑优雅的女子一般,但女子又少有这样的宽肩与平坦胸膛,当得一句雌雄莫辨。   谢容也夸赞道,“表哥真美!”   “姒儿妹妹,可满意了?”姜煜抬手抖了抖大袖。   宁姒抿唇笑出梨涡来,直点头,“好啦,我要带我阿煜姐姐逛街去!”   说完,走到姜煜身侧,挽小姐妹一般挽上他的胳膊。   姜煜随着她走,还不忘转头对谢容说,“就此别过。”意即,别跟着他们。   两人走后,谢容才敢说,“表哥当真和以前不一样了,浑身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常云兮点头,“煜哥以前虽待我和善,却十分客气,现在有了嘟嘟这一层关系,才真正与我亲近。尤其与你合起伙来骗我这件事,可见是拿我当自己人了。”   ……   行人少见这么高挑的女子,姜煜走过时不少人频频看过来。   姜煜戴着面具,料想也没人认得出自己,因而没有半分不自在。   “阿煜姐姐,好多人看你呢。”   姜煜偏过头,见宁姒的面具早在成衣铺就被她拨到了头顶,于是伸手将她重新戴好。   随即抬起她的下巴,垂头吻在她的脸颊上。   灯火辉煌的街头,一高挑一娇小两个人影亲密地碰在一起。   原本猜测姜煜是男是女的路人见此场面纷纷转过了头去。   姜煜笑得像个得逞了的孩子,“这下不就没有人看我们了?”   宁姒彻底呆滞了,她不料姜煜竟这般大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敢亲他。   气恼地推他,姜煜却拉着她不放手。   “姒儿妹妹生气了?”姜煜将宁姒揽得近些,“小姐妹之间,亲一下怎么了。”   他刻意加重了“小姐妹”三个字。   宁姒这下算是听出来了,他这是在报仇呢。   今年的冬天走得晚,往常这个时候,河面的冰已然只剩薄薄一层,拿撑船的杆子一戳便会破,如今,河面的冰仍厚着,不少游人在冰面上嬉戏。   姜煜和宁姒站在桥上看,寒风刮来,姜煜展臂将宁姒抱在身前,两只宽大的袖口一合,便将她牢牢裹在怀中,跟披着被衾出门一般。   春寒料峭,宁姒却感觉到暖意从背后传来,她顶了顶后脑,去蹭姜煜的胸口,仿佛撒娇一般感谢他。   姜煜则伸手将宁姒的飞仙髻往旁边拨了拨,随即弯下腰,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也是一副惬意模样。   一时间格外静好。   “对了,阿煜哥哥你要的荷包。”宁姒动了动身子,姜煜便将她松开些。   宁姒取出一张叠好的绣帕,打开了,里头躺着一枚玄色为底金红鲤鱼绣纹的荷包,其上缀着流苏,流苏之上是两颗楼兰漠玉的珠子,“看,我已经绣好啦,好看吧?这个荷包很好搭配衣裳的!”   瞧见姜煜的目光落在那两颗玉珠上,宁姒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是那块籽料剩下来的。”   姜煜笑了声,“那块玉还做了什么?””   宁姒就数给他听,“除了晚晚姐姐的手镯,还有哥哥的玉冠,我的耳坠,和这两颗玉珠。”   “嗯,我们四人,不正是两对么?没想到这玉还有定情的作用。”姜煜将荷包托在手心,好好瞧了一阵,“姒儿妹妹做得真好,我喜欢。”   宁姒喜道,“真的?不是假话?”   “那还有假?来,姒儿妹妹帮我系上。”   宁姒哼道,“你真是越来越懒了。”还是帮他系好了荷包。   然后便想着姜煜有没有给她备了生辰礼,她倒是想直接问,又怕他忘了,到时候气氛尴尬。   “不想去玩?”姜煜开口问。   “想啊,怕你不让。”   姜煜好笑,“我怎么不让了?你问也不问,便说我不让,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姒一下子转过头来,“你允我下去冰嬉?”   姜煜见她眼里映着灯火,亮晶晶的,点头道,“不要离了我的视线,自然可以。”   宁姒没有带冰嬉鞋来,便直接踩着冬靴上了冰面,轻轻跺了跺,纹丝不动,宁姒喜笑颜开,摇了摇姜煜的手,“阿煜哥哥,你也下来啊,厚着呢!”   姜煜摇头,握紧了宁姒,在岸边慢慢走。   冰面不便放河灯,便有百姓直接将一盏盏河灯直接摆放在冰面上,映得护城河一片亮堂。   宁姒在河灯中轻盈穿梭,听见不远处孩童的嬉笑声和大人的温声叮嘱,而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就在身旁,将她牢牢牵着。   目光一刻也不离她。   她从小便渴望得到姜煜的注视与喜爱,如今成了真。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从心底生出的喜悦。   两人沿着河流的方向走了很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盏半人高的六角宫灯。宫灯的每一面都绘有一名女子,或站或卧或坐,或灵动可爱,或含羞带喜。   认识姜煜这么久,宁姒自然认出了他的画风,且画上之人,是她。   宁姒慢慢睁圆了眼,偏头看姜煜,又伸指点了点宫灯。   姜煜笑着点头。   “好美啊!”宁姒赞叹道,“我小时候就想要灯王,可是从来没赢到过。阿煜哥哥,你这个做得比灯王还漂亮!”   姜煜见她喜欢,心中生出一股满足感,“今年的灯王,属于姒儿妹妹了。”   当日,姜煜将宁姒送到巷口的马车前,宁府的家丁等到现在,终于见到了和宁姒约见之人。   嗯,是个女子,只是,这个头未免也太高了些。   家丁如实回禀后,倒叫宁大学士夫妇摸不着头脑。   怎会是女子呢?   嘟嘟带了盏宫灯回来,脸上笑意掩也掩不住的模样,分明像极了情窦初开。   ……   没几日便是嘉明郡主大婚之日,婚礼十分盛大,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还有半数京城人家做宾客。   姜煜自然也出席了,旁人替他尴尬,姜煜自己倒不觉得。在他心里,嘉明郡主曾爱慕他,是嘉明的事,与他无关。   宾客中男客女客皆有,见姜煜立在那里,认识的便上前打个招呼,攀谈一番,不认识的便当他是一道风景,瞧了又瞧。   每逢婚礼,总有些年轻男女在宴席上看对了眼,成就一桩好事,因而婚宴有时候也可以是年轻男女相看的场合。   一名女子大着胆子上前,“这位公子,不知花厅在何处?公子可否为我带路?”   姜煜伸手一点,“那是谢家的小厮,你问他便是。”   女子有些尴尬,默默地退走。   旁人见姜煜虽面上带笑,却有些油盐不进,也跟着打退堂鼓。   这时却有个不怕丢面子的,直直地撞过来,却被姜煜一步闪开。   原本不甘心退走的姑娘立马停下瞧笑话。   “姜公子!我认得你!”那女子生得有几分颜色,加之妆容精致,笑起来时越显甜美,“姜公子状元游街那日我也去瞧了!”   “认得我,便要撞我?”   女子也不羞惭,自来熟一般撒着娇,“对不住嘛,我太开心了,姜公子原谅我这一回?”   姜煜目光往一侧移开,熟知姜煜的人该知道,他失了耐心。   那女子拧了拧手帕,“我是宁家二房的姑娘,若姜公子不原谅我,我向你赔罪便是。”   姜煜一听,轻轻挑眉,“宁家?”   宁婧一听,认为姜煜对她生了兴趣,心中雀跃,而一旁悄悄驻足的女子也凝神屏息。   “对,我是宁大学士的侄女。”   姜煜笑道,“我对宁家不熟,倒是听过宁大学士的亲女,据说聪慧可爱,不知是真是假。”   宁婧眨眼,“公子没见过宁姒?”   姜煜笑而不语。   宁婧暗笑一声,“公子这边请,有些话不方便当众说。”   姜煜竟跟她走了。   剩下的女子恨不得捶胸顿足,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样老套的招数竟可以吸引姜公子的注意。   此处僻静,宁婧抬眼瞧着姜煜,只觉得他俊美得令人目眩,而这样出众的人物竟对她生了兴趣,宁婧喜得眉梢眼角都带了春。   “宁姑娘,你可以说了。”   沉浸在喜悦中的宁婧根本发现不了,姜煜并没有与她谈天说地的兴致,一张口便是开门见山。   “说……什么?”宁婧愣了愣,反应过来,“哦对,姜公子,你听人说过舍妹?”   姜煜笑,“嗯,听说她生得美貌,才学也好,尤擅琴棋。正巧,我也对琴棋有些钻研,便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这位姑娘。”   宁婧一听,暗暗撇嘴,面上作出羞惭神情,“叫公子笑话了,妹妹的琴艺棋艺哪能及公子万一?我真怕公子见了之后反要失望,对我们宁家也要生出坏印象了!”   姜煜眼神一冷,“这么说,宁二姑娘是徒有虚名了?”   宁婧可不敢直接这样说,“不好说徒有虚名,只是要说亲的姑娘家总会将名声修饰得好听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是吧?”   姜煜叹声道,“也罢,好在她生得美貌,我也不是个格外看中才学的人。告辞了,宁大姑娘。”   他转身要走,宁婧却出声阻拦,“姜公子!我实在不忍心骗你!”   姜煜转过身来。   宁婧生怕姜煜对宁姒生了兴趣,大着胆子编,“我那妹妹从小就胖,小时候还能称一声可爱,长大了却失之纤细柔美,我真怕姜公子瞧了要失望,连带着觉得宁家没有出众的姑娘了!”   这句话既诋毁了宁姒,又暗示自己才是宁家最出众的姑娘。   见姜煜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宁婧急忙找补道,“姜公子,我并非有意说妹妹什么不好,只是不忍心让姜公子失望,望姜公子莫要误会了婧儿。”   姜煜本是觉得宁姒的这个堂姐瞧着便不是个好的,便有意试她几句,没想到能听见这么多对宁姒的诋毁之语。   在这位堂姐口中,宁姒竟成了个虚荣愚蠢的草包胖姑娘。   而宁婧则想着,姜煜一介外男,是很难遇见宁姒的,等她和姜煜成就好事,宁姒是什么模样,他也不会在乎了。   不巧的是,这时宁姒恰好从转角处走出来,一侧头便瞧见了姜煜。   宁姒笑着冲姜煜招手,“阿煜哥哥!”   姜煜也瞧过来,眼里的冷嘲瞬间变作柔软,随即大步朝宁姒走来。   宁姒正要提醒他,“阿煜哥哥,我……”   却猝不及防地被姜煜拦腰抱起。   宁姒惊呼一声,不得不伸手环住姜煜的脖颈,她想要挣扎下地,姜煜却不放手,甚至还掂了掂她,“姒儿妹妹抱起来好轻。”   姜煜斜了目瞪口呆的宁婧一眼,“宁大姑娘,你口中的姒儿妹妹,和我怀里的,好像不是同一个?”   见宁婧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姜煜冷哼一声,随即温声问宁姒,“姒儿妹妹方才想与阿煜哥哥说什么?”   宁姒一脸的生无可恋,“我想说,我爹娘就在后头,你……注意些。”   说到后头,已然忍不住将脸埋进姜煜脖颈,羞得无颜见人。   姜煜抬头一瞧,转角处的宁大学士夫妇,正齐齐看着他。   ☆、画屏横倒   气氛一时凝固。   宁姒挣了挣, 姜煜无言将她放下来。   宁大学士瞧了瞧两颊羞红的宁姒, 目光落在姜煜面上, “姜小郎,你……”   “爹爹,阿煜哥哥在跟我开玩笑呢!”宁姒将其打断,“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姜煜却突兀地出声, “宁伯伯,伯母,这不是开玩笑,晚辈在追求令爱。”   宁姒睁圆了眼,愣愣看着姜煜。   她从小便与姜煜熟识,若真要将方才的拦腰一抱说成玩闹,也不是不可以。   但姜煜选择坦白, “没有亲自上门,是晚辈的过错, 不强求伯父伯母的原谅,只是姒儿妹妹还什么也不懂, 请二位莫要责罚她。”   闻言,宁姒提高了声调,“我哪里什么都不懂了?爹爹,娘亲, 是我先喜欢的阿煜哥哥,你们要怪便怪我吧!”   她之所以瞒着父母,就是害怕他们以为是姜煜引诱了不谙世事的她, 对姜煜生出不满与怨怼。   宁大学士瞧也不瞧宁姒一眼,只看着姜煜,问他,“姜小郎,先不提谁先起的意,我只问你,知不知道嘟嘟比你小了六岁?”   姜煜沉默了一小会儿,“晚辈……知道。”   宁大学士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一直当你是个有分寸的……”   宁姒急了,“爹爹,他哪里没有分寸了?我已经及笄,是个大姑娘了,只有爹爹娘亲还拿我当小孩!”   她说着,眼眶渐渐红了,“现在不允许我和别人牵扯,等十六七了,又赶着时间相看、定亲,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姜煜将宁姒往身后拉,示意她不要再说,“伯父,晚辈虽心悦姒儿妹妹,却恪守礼节,从未越矩,还请伯父放心。”   这话总算说到宁大学士心坎上了。   宁大学士并非反对宁姒与姜煜二人,只是眼见两人情投意合,担心两人做出了越礼之事。   这时常氏伸手拉了拉宁大学士,悄声道,“你侄女还在那边看着呢,少说点。”   宁大学士一瞧,果然见宁婧立在不远处,目光闪烁。   于是咽下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对姜煜说,“休沐日来我府上,记住了。”   姜煜恭恭敬敬的,“晚辈谨记。”   “嘟嘟,走。”宁大学士抬脚便走,常氏则叹了声,拉起宁姒的手跟上。   宁姒不放心地转头看姜煜。   他竟还笑着,目送她离开。   吉时已到,嘉明郡主乘着喜轿来到谢府,众人观礼,孩童欢呼。   喜宴一开,门口传来太监的尖细嗓音,“太子殿下到——”   大周朝太子许君佑,而立出头的年纪,面上是儒雅的笑容,稳步从谢府正门而入。   众人纷纷见礼。   宁大学士垂首,暗暗叹气。   二十年前长公主下嫁沈家,陛下亲临。本以为是皇室抬举世家,本想到是动手的讯号。   此后高位要职上越来越多的寒门新贵,老牌世家的势力以看得见的速度被削弱。   世家每每心生不满,沈家以及沈家的姻亲便出来和稀泥,如今谢家倒像是第二个沈家,也不知以后利益冲突时会不会为了嘉明郡主忍气吞声。   皇上早有意将各个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势力理顺,再一根根打断。每一次只有一丁点疼痛,长此以往,再回首看,竟损失了好一大片。   宁大学士虽是世家子弟,可与家族来往不多,关系不密切,甚至矛盾丛生,为官时也并不想着提拔家中子弟,因而皇上对他格外优容,令他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   可如今宁大学士看着喜宴下埋藏的危机,免不了心生感慨。   接下来几日,宁大学士下朝时总觉得大将军频频向他看来。   宁大学士想到姜煜,轻哼一声,径自下了白玉阶,往宫门外走。   “宁大人!”姜淮从后头唤了他一声,疾步跟上来,“宁大人,可有空出去喝一杯?”   “没空,大将军另请他人吧。”   “唉,别人怎么行,别人不是宁大人啊。”   姜淮在朝中地位超然,一般只有别人巴着他的份,何时需要这般好声好气地说话?   一旁经过的大臣投来惊诧的眼神。   姜淮走近了些,低声道,“未来亲家,给个面子。”   宁大学士蹙眉,“大将军慎言!”   姜淮又说,“我家小子没名没分这么久了,宁大人体恤则个,给小辈一个名分,可好?”   宁大学士深吸一口气,“大将军你也不必当这个说客,一切要等他来见过我再说。”   说完偏头瞧着姜淮,“这么说,大将军早已知晓?”   姜淮朗笑,“煜儿是认真地喜欢你家姑娘,并非玩闹而已,自然是要告诉我的。”   宁大学士哼笑,“好啊,尽瞒着我了。”   “……”姜淮立马找补,“那不是看时机还未成熟吗。”   “哼,要不是我正好撞见,不知他要瞒到什么时候!”   姜淮心道,你家闺女不也瞒你瞒得死死的么,且说到底瞒着家长的主意还是你家闺女出的呢,如今全赖在我煜儿身上。   却不敢直接这样说,怕坏了姜煜姻缘,“这事煜儿确实做得不周全,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宁大人消消气。”   宁大学士挑眉,“哦?大将军怎么罚他的?”   姜淮一噎,“没他吃的,没他喝的,相当可怜。”   宁大学士出了宫门,坐上马车。   姜淮厚着脸皮挤到宁大学士的马车上,跟他说尽了姜煜的好话,“我们家小子,才学便不说了,关键的是,他痴情啊。认准了这个,便不会改了。”   “而且啊,在京城的世家公子里头,少见他这般洁身自好的,这么大年纪了,一个通房都没有,天可怜见的一个雏儿。”   宁大学士眼神一动,想要细问,却忍住了,“我家澈哥儿不也是洁身自好?有什么稀奇的。”   姜淮心道,怎么不稀奇,他认识的人家里差不多就这俩了。   恰在此时,姜煜骑着马儿从马车旁经过,马蹄声疾,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宁大学士掀了帘子一瞧,随即重复姜淮先前的话,“没他吃的,没他喝的?相当可怜?我怎么瞧着,他精神得很?”   姜淮为了姜煜的人生大事,豁出了颜面,“宁大人,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我家煜儿另一个优点,便是身体好!年轻力壮,恢复也快。你别看他瞧着清瘦,实则结实得很,三岁便跟着老将军一道习武,从小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大学士盯了姜淮好一阵,实在没想到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竟有这般厚颜的一面,也不知姜煜那个丰神俊秀的后生,是不是也和他的父亲一般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脸皮。   ……   休沐日,姜煜将自己好生收拾了一番,听宁姒说宁大学士不喜别人送古董玉石,若是字画还能讨得了好,而姜煜也是个喜爱收藏字画的,对其中的高下优劣很能鉴赏,思量之后将一副前朝古画妥善装好。   送礼不是难事,心里却免不了紧张。   从前宁大学士只当他是欣赏的后辈,每每见他也是笑容满面,自从撞破了他和宁姒之间的事,宁大学士再见他便面若冰霜,往日的和蔼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煜倒不觉委屈。因为宁姒十岁便与他相识,如兄妹般相处,宁大学士夫妇甚至没想着防他。如今关系转变,宁大学士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且两人还有意瞒着宁大学士,他会生气也在意料之中。   姜煜上了马车,在车上便想,若他不是在宁姒很小的时候便认识她,若他年纪与宁姒相近,宁大学士绝不会给他多少脸色看。   在宁府门口碰见了宁澈。   姜煜寻思着他可能要挨一顿揍,只是马上要见未来丈人,他真不想留了青紫痕迹在面上。   而宁澈正要出门,见姜煜下来,笑着问他,“阿煜怎么来了?若是想一起出去玩耍,怎不提前告知我一声?我今日都有约了,不好陪你。”   姜煜一听便知,宁大学士并未将事情告知宁澈。   “姒儿妹妹这几日还好吗?”   宁澈觉得奇怪,“什么好不好的,该吃吃该喝喝,和往常一样,只是学管家学得累些。怎么?”   “无事,随口一问。”   宁澈道,“好吧,我要去找晚晚了,好不容易从大营里出来,我要去放松放松。”   他看着姜煜,心里生出点得意来,“阿煜啊,你也是有姑娘的人了,怎不见你和姑娘约见?不瞒你说,和喜爱的女子约会,那和兄弟好友喝酒是浑然不同的滋味!”   姜煜短暂地沉默了会儿,开口问他,“若是我有事瞒着你,你会有多气恼?”   “哪种骗?若是晚晚喜欢我,而你知情却隐瞒不说,我怎会怪你?姑娘家的心意,说与不说要看姑娘家的意思。”   姜煜听到最后一句,勾起唇笑,“当真?姑娘家不愿告诉你,我就可以顺理成章瞒着?”   “那是自然,阿煜,你怎得婆婆妈妈起来?说了不怪你,便是不怪你。行了,我要走了。”宁澈挥了挥手,抬腿上了马车。   姜煜收回目光,进了宁府。   府中家丁领他进了花厅,又给他上了茶。   宁府的花厅在常氏父子离京后重新修整过,墙壁上挂着宁大学士亲笔字画,还有一面面屏风隔断了内外院,瞧着风雅许多。   姜煜饮茶等待,直到茶水凉了,宁大学士才姗姗来迟。   “等得久了?”宁大学士说着,在主位稳稳坐下。   “宁伯伯,这是晚辈该等的。”   “你莫怪我晾你,昨日你父亲还说罚你不吃不喝,我瞧你却是精神得很,想来你父亲舍不得罚你。可这不代表你没做错!嘟嘟年纪小也就罢了,你也跟着她一块胡闹!”宁大学士沉声道,“哪有越过父母长辈就定情的,甚至事后还隐瞒不报?”   “宁伯伯,晚辈很早就告知了父亲,伯父这边,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听听,和姜淮如出一辙的口吻。   宁大学士气道,“怎么没有时机?我看要不是正好撞见,指不定要瞒到什么时候!”   姜煜如实道,“姒儿妹妹说亲之时,晚辈怎么也不会瞒着了。”   这时屏风后人影微晃,宁大学士余光瞥见,却默许了。   “好,那你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定情的?”   姜煜答,“今年正月十四。”   “哦?就是上个月的事?我怎么觉得,应当在更久以前?”宁大学士出声质疑。   “确实是正月十四,晚辈不会再欺瞒伯父。”   宁大学士又问,“你说,并未有越礼之处,可是实话?”   “千真万确。”姜煜语气笃定。   “我再问你,对我们嘟嘟有几分心意?”   姜煜诚恳答,“晚辈心爱她,想要娶她,惜之重之,绝不相负!”   宁大学士眼神温和下来,“可有一句虚言?”   姜煜斩钉截铁,“若有半句虚言,叫晚辈……”   宁大学士打断,“不必发毒誓与我听,我不爱听。”   “若有半句虚言,必大风过堂,画屏横倒,以示天神之怒。”   这时宁姒听得心情澎湃,贴着屏风的手一时间力道一重,生生将屏风推倒在地。   “啪嗒”一声,露出屏风后的宁姒。      ☆、姜煜吃醋   宁大学士和姜煜二人一齐望着她。   宁姒无辜地举着手, “爹爹, 你们继续啊, 我这就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将画屏扶起。   宁大学士轻咳一声,“那个……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姜煜沉默了一瞬,才答,“说到晚辈绝无半句虚言。”   “哦对……”宁大学士憋着笑, “暂且信你。”   姜煜顺势起身行礼,“请求伯父将姒儿妹妹托付于我。”   花厅内一片寂静。   姜煜埋着头,听见宁大学士慢悠悠道,“若是我要留她两年,你可等得?”   “晚辈愿意等。”   “到时候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家里人也愿意?”   姜煜抬头,“姒儿妹妹幼时去过边疆, 父亲对她颇为喜爱,而母亲则是姒儿妹妹的夫子, 更是待她亲近。若晚辈能与姒儿妹妹喜结良缘,双亲自然乐见其成。”   宁大学士这才满意, “来,陪我下一盘棋。”   姜煜便知道,这些长辈又来了,又来考校他的品性了。   他既下得出顾老夫子的高风亮节, 也能模仿出申首辅的儒雅大度,甚至是谢夫人的灵慧机巧,但他心知宁大学士并非要找一个棋艺多么高超的才子, 而是一个放心托付的女婿。   姜煜想到了程铮,程铮的棋风光明磊落又不至于木讷呆板,仁慈宽厚却不至于优柔寡断,对敌人留有一线,对己方不到关键时刻不会牺牲。   于是采用了程铮的路数与宁大学士对弈。   他生怕按自己的棋风来,宁大学士会将他赶出府去。   ……   宁姒不敢直接问宁大学士,便去寻了常氏。   常氏坐在梳妆镜前,正在捣鼓些什么,见宁姒过来,笑道,“嘟嘟快来,娘新得了一盒口脂,这颜色太鲜艳了,娘觉得给你用更合适。”   宁姒搬了个圆凳在常氏身边坐下,瞅了瞅常氏掌心的口脂,“这颜色,好像蔻丹花啊。”   “来,试试?”   “回头再试吧,娘亲,我来就是想问你,爹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常氏笑着点她鼻子,“就知道你心里想着这件事。放心吧,你爹松口了。”   宁姒大喜,“真的?那阿煜哥哥何时来提亲?”   “你才十六,提什么亲,就这么急着离开爹娘?”   宁姒立马挽上常氏胳膊,“哪里呀,我只是想快点定下来嘛,婚期当然是爹娘说了算。”   “你爹大概还要再看看,要是有更好的……”   宁姒急忙反驳,“怎么会有更好的?没有更好的!”   常氏失笑,“你啊!这么喜欢他?”   宁姒有些不好意思,却重重点头,“娘亲,嘟嘟好喜欢他。”   常氏眼神温柔,“再喜欢他,也莫要失了自我,知道吗?”   宁姒弯眸,“娘,我知道,我会过得好好的,不叫你们担心。”   常氏看着宁姒,只觉得她从小小的女孩儿长成即将及笄的大姑娘,只用了短短的一瞬。仿佛再那么一眨眼,她就要离开自己。   “哎,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嘟嘟还得陪爹娘好一段时日呢。”常氏不愿多说了,急忙转移话题,“听说诗社又招揽你进去?你怎么想的?”   宁姒嬉笑,“娘,我去诗社做什么,晚晚姐姐说很是无聊,里头的人不过是为了博取才女之名。晚晚姐姐连自己也一块儿嘲讽,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但也差不离了,应当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可是娘不是说了吗,嘟嘟长大了,便要多多与人交际,不能只局限于现在这个小小的圈子。”   “可是我已经有了阿煜哥哥,现在的好友也够,还认识那么多人干什么?”   常氏敲了敲宁姒脑袋,“傻嘟嘟,你以后成了官夫人,少不了见这个见那个,你总不能因为觉得无聊,便不与她们打交道吧?”   宁姒眨了眨眼,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听娘亲的,多结识一些人,准没有坏处。”   “好吧,去便去。”   上半年的诗社在谢家集会,由谢林晚主持。   二月底,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宁姒换上新做的春衣,坐上马车去了谢府。   到了谢府一瞧,到场的姑娘有的熟识,有的只有几面之缘,有的连名字也叫不出来。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争奇斗艳、尽态极妍,在只有女子的场合,不见硝烟的厮杀竟不弱于各种名目的相亲宴。   宁姒走过来时,不少姑娘都瞧了过来,或暗暗打量,或光明正大地审视。   见她雪肤乌发,红唇带笑,眉眼间灵气逼人,行走间步态轻盈优雅,初次见到宁姒的人便给她加了个除“宁大学士之女”以外的印象,美人。   谢林晚看见宁姒,对她笑了笑,随即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各位诗社的姑娘,这是宁大学士之女,宁姒,以后便也是我们诗社一员了。”   有人出声问,“听说诗社邀了宁姑娘多次,为何以前拒了,现在又来?”   这问题不好答,一不小心就要得罪人。   宁姒瞧了一眼问话的姑娘,笑道,“以前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愿来诗社丢脸……”   问话的姑娘一听便噗嗤一笑,“这么说,宁姑娘现在学识渊博,自信不会丢脸了?”   话音刚落,有几个姑娘跟着笑起来。   宁姒知道每个地方都有排外的人,也不觉尴尬,从容答道,“倒也不是,只是我年纪渐长,生怕误了进诗社的年纪,这才拼着丢脸也要来,各位姑娘见笑了。”   见她这般温和谦逊,找茬的姑娘也不好再针对她。   宁姒便寻了个席位坐下。   嘉明郡主与她隔了一个位置,方才还注意着她,这会儿已经和身边的小姐妹说起话来。   宁姒无意偷听,可嘉明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他把我弄得好疼,我讨厌他。”   这时谢林晚在宁姒身边坐下,悄声对她说,“对不住了,姒儿,方才那样的场面只能由你自己去应对,不然无法叫人信服。”   “我知道的,晚晚姐姐。”宁姒也凑了个脑袋过去,用气音问她,“你大哥难不成打女人?”   “嗯?”谢林晚满脸不解。   宁姒将声音压得更低,“嘉明说,你大哥弄疼了她。”   宁姒说完,便见谢林晚愣住了,然后双颊一点一点染上粉红。   谢林晚拍了拍宁姒的手背,“别说这些,羞也羞死了。”   “怎么羞了?”   谢林晚无声叹气,“你不是随兰央看了不少话本子么。”   “嗯。”宁姒眨眼,仿佛在叫她继续说。   “洞房花烛夜那里怎么写的?”谢林晚强撑着与她解释。   “脱了衣服。”宁姒回想。   “然后呢?”   “躺下睡觉。”宁姒接着说。   “……再然后?”   “翌日一早。”宁姒如是说。   “……”谢林晚看了宁姒好一阵,随后笑道,“罢了,等你定亲之后,令堂自然要与你说的。”   宁姒不解又心急,“究竟是怎么,你与我说呀!”   谢林晚摇头笑,“我不说,要不你问表哥去,他肯定知道的。”   “真的?”宁姒凑近了,眨巴着眼睛,“晚晚姐姐,你这个神情,叫我觉得你在逗我。”   谢林晚立马正色,“哪里,我是正经地跟你说,你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表哥便是,他怎么会瞒着你?”   “好吧。”宁姒点了头,随后还不忘弯指作爪,“晚晚姐姐,你要是逗耍了我,我要找你算账的。”   谢林晚忍笑点头。   眼见诗社的姑娘们来齐了,谢林晚才起身,走到最前头,主持诗会。   今日的诗会以“桃花”为主题,写出诗篇的姑娘便吟诵出来,最后一起评比。   谢林晚是出题人,不会参与。   而宁姒则听得津津有味,半点没有写诗的意思。   “宁姑娘,怎不露一手?”便有人问出声。   宁姒眨眼,“不是自愿的么?”   “是自愿,可我们想见识一下宁姑娘的才学,听闻宁姑娘在明岚书院以全甲的成绩结业,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   宁姒就不明白了,一开始找茬也就罢了,现在还有人揪着她不放。   可作诗这样的事,在她这儿就跟宁大学士布置的功课一般,如无必要,她是不愿想的。   宁姒看似脾性和软,实际很犟,她自己想作诗便作诗,这人言语想逼,她便不乐意了。   “初来乍到,我便为姑娘们奏琴伴诗,可好?”宁姒抬眼看向谢林晚,“晚晚姐姐,借我长琴一用。”   谢林晚遂吩咐人去取琴。   宁姒得了琴,横放案上,手指一拨,一串乐音流水一般淌出来。   别人吟桃花,她便弹了一曲桃花调。   清雅又舒缓,轮到找茬的姑娘时,乐音自然地转急,逼得那姑娘也跟着加快了语速,说得有些急迫。   宁姒唇角微勾,心道叫你也尝尝被人逼迫的滋味。   一曲毕,那姑娘气得脸颊涨红,“宁姑娘,你可是故意的?故意叫我出丑?”   宁姒无辜道,“怎么会,这曲子就是这般的,哪里是我要它快的?”   有人闻言笑起来。   那人是沈家姻亲,平日里最亲近沈烟萝,本是要为沈烟萝出气的,现在却反被摆了一道。气不过扯了扯沈烟萝的袖口,“沈姐姐,你来为我评评理,宁姑娘是不是要叫我出丑!”   沈烟萝轻柔嗓音响起,“这曲名为‘桃花调’,确实是由缓转急的,便如桃花被春风吹落,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一路下行,流水渐急,琴音也急。”   那姑娘没有想到,沈烟萝竟不站在她这边。   沈烟萝瞧了那姑娘一眼,压低声音道,“吴家妹妹,我知你对相貌出众之人容易心生嫉妒,可也不要打着为我报仇的旗号,我不需要。”   ……   谢容与其友人在谢府后院闲逛,忽听琴音响起。   杨二公子,即兰央的未婚夫,凝神听了一会儿,出声问,“这是谁在奏琴?技艺娴熟不提,琴音颇有灵气。”   他身边是兰公子,即兰央的堂兄,笑着推了推谢容,“谢三,快着人去问问。”   谢容无奈,叫了家丁去探。   “你们两个,只听了琴音便生了兴趣不成?”   兰公子说,“你说我可以,别说杨二,他可是跟我妹妹定了亲的。”   杨二只是笑。   不多久,家丁回禀道,“是宁大学士之女。”   谢容一听,面色便是一变,“奉劝你们,此人碰不得。”   兰公子听说是宁姒,却笑了,“这宁姑娘与家妹交好,听说并未定亲,以前只觉得她生得玉雪可爱,没想到才艺也出众。”   杨二听闻是宁姒,却微微愣了神。   “谢三,等会儿我要寻个机会与她说几句话。”兰公子拍了拍谢容的肩,“我先去前院等着。”   谢容阻拦,“这姑娘真碰不得!”   “怎么说?”   谢容压低了声音,“我表哥,喜欢她。”   兰公子与杨二俱是愣住,兰公子笑容敛了些,“罢了,我也只是去与她说说话而已。而且她还未定亲,我也不算逾礼。”   宁姒告别了谢林晚,便在前院看见一位紫衣少年,浓眉挺鼻,生得十分周正,和兰央有两分相似。   “宁姑娘。”这少年迎上来,“好巧。”   宁姒点点头,“兰公子。”   “宁姑娘方才那一曲当真动听,以前家妹也说你琴艺了得,今日一听,果真如此。”兰公子眼睛亮亮的,“宁姑娘,也不知家妹有没有向你提起我,我叫兰舟,想与姑娘认识认识。”   宁姒听出这兰舟对自己存有好感,但想到他是兰央的堂兄,便笑道,“兰公子,央央已经向我介绍过你了,我认得你。”   兰舟笑容愈盛,“那便好。对了,宁姑娘可是要回府?我与你顺路,可否送你一程?”   宁姒又笑,“不必了,我未婚夫要来接我的,兰公子先走便是。”   “……”兰舟一听,笑容便僵住,“未婚夫?宁姑娘你定亲了?”   宁姒压低了声音,“切勿声张哦,爹娘说先捂一捂消息。”   “啊……”兰舟失神,“原来如此……宁姑娘,告辞了。”   兰舟走后,宁姒才朝着马车走去。   她哪里来的未婚夫,八字没一撇呢,哼。   宁姒边走边想,姜煜哪里会来接她啊,他忙起来根本见不着人影。   没走几步,便见对面一道颀长身影。   姜煜静静立在一棵大树下,正注视着她。   “!!!”宁姒喜得奔过来,俏生生停在姜煜面前,“我这嘴是开过光吧!方才正说你来接我,你当真来了!”   “哦?我怎么见你和一个公子聊得正开心呢?”   姜煜笑吟吟的,宁姒却察觉到危险,戳了戳姜煜的胳膊,“阿煜哥哥,你吃醋啦?”   姜煜哼笑一声,“我看那公子十六七的样子,比起阿煜哥哥可要年轻不少。姒儿妹妹以前还说阿煜哥哥年纪大,是不是想找个小一点的?”   宁姒连忙说,“哪有!阿煜哥哥一点也不大!”   姜煜听她这么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总之并不令人愉悦。   “姒儿妹妹,”姜煜垂头,凑近了宁姒,语调十分缓慢,“你对他笑。”   “他是兰央的哥哥啊,我还要对他冷脸相待吗?”   “你笑得好开心。”姜煜盯着她。   宁姒乐不可支,伸手环住姜煜的脖颈,挂在他身上,“阿煜哥哥,我方才是与他说,我未婚夫来接我了,你看,我没说错吧?”   姜煜闻言,唇角勾起来,眉梢眼角都带了笑。   宁姒环着他摇晃了下,“那阿煜哥哥告诉我,你有没有被哄好啊?”   姜煜垂首,离宁姒很近,“下次不要对别的公子笑得那么好看。”   “知道啦。”宁姒感觉到姜煜的醋意,却满足得不行,快要冒出泡泡来。   这时一道惊诧的声音打断了二人之间的甜蜜气氛,“你们在做什么?!”   宁姒和姜煜齐齐侧头,便瞧见宁澈立在三五步远,满面的不敢置信。   而宁姒正环着姜煜的脖子,姜煜则低着头仿佛要亲吻。   场面尴尬。   宁姒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哥哥,阿煜哥哥眼睛进了沙子,我给他吹吹,吹吹。”   随即正对着姜煜,以眼神示意他配合。   姜煜幅度极小地摇头。   宁姒挤眉弄眼。   爹娘都知道了,她也没打算瞒着宁澈,可她不希望是以这样的方式。   等这一关过了,是由爹娘透露,还是她来告知,都可以。   姜煜见宁姒这着急的模样,笑了,“对,姒儿妹妹给我吹眼睛。”   宁姒松了口气,心道还好姜煜配合了她。   “姒儿妹妹吹好了?”   宁姒点头。   “多谢姒儿妹妹。”姜煜笑容渐盛。   宁姒心下觉得姜煜演得太过逼真,正要松了环住他的手,却被姜煜一把按住了腰,“奖励一个。”   遂亲吻在她脸颊。   宁姒如遭雷击,彻底僵住。   而姜煜却松开宁姒,转身朝着宁澈展臂,“阿澈,要揍便揍,别打脸。”   ☆、再揍一顿   这场面对宁澈而言, 是十足的荒谬。   在他心里, 姜煜是来跟他抢妹妹的, 而今姜煜抢了妹妹还跟她好上了。   宁澈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大几个月的姜煜,以及姜煜身后神情紧张的宁姒,气血顿时上涌。   来不及思考,一拳便劈头盖脸而来。   姜煜眼疾手快地以手挡脸, 随即想起宁姒不止喜爱他的脸,对他的手也有所偏爱,于是在最后关头背过身去。   宁澈一拳捶到了姜煜肩骨上,不止姜煜疼,宁澈自己也疼得厉害。   “姜煜!你别躲,不是讨打吗,躲什么躲?”宁澈瞪圆了眼, 走过去揪姜煜的领口。   宁姒吓得,急忙要分开两人。   结果这两人一个红着眼眶瞧她, “你让开些。”   另一个则温声开口,“姒儿妹妹, 此事你别管。”   宁姒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是谢府门口,换个地方打。”姜煜的语调仍旧从容,反叫宁澈气得更厉害。   “你也知道是谢府门口啊,就跟我妹妹拉拉扯扯。”宁澈虽这样说, 却松了姜煜,“走,换个地方。”   两人寻了处僻静之地, 宁澈又是一拳捶向姜煜的腹部,“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招惹嘟嘟干什么?你是人吗?”   姜煜喘了口气,“就是她,一开始就是她。”   宁澈呆愣,随即转头,目光寻到宁姒,“他说的是真的?”   宁姒正焦灼得厉害,闻言赶紧点头,“哥哥,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真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让他瞒着的。”   宁澈重复,“你,喜欢他?”   “是!哥哥,你别打他了!”宁姒红了眼眶,“你这些年越发健壮,阿煜哥哥能受得住吗?!”   姜煜喜爱宁姒的维护,但这话他却不认,“姒儿妹妹,我受得住。”   宁姒没忍住瞪他一眼。   姜煜立马心领神会,痛苦地咳嗽两声,“阿澈,你别的都好,就是打人太疼了。”   然而,宁姒越维护姜煜,宁澈便越气恼,“姜煜,你拐了我妹妹,不能就这么算了!”   宁姒小声嘀咕,“哥哥,你不也拐了他妹妹嘛。”   宁澈一愣,想反驳,却不知怎么说。   “这哪儿一样?他不是一直拿你当妹妹么?我何曾拿晚晚当妹妹了?”   这时姜煜站直了身子,“姒儿妹妹,你先上马车等着,我有话要单独对你哥哥说。”   宁姒犹豫,姜煜又轻轻点头,示意她放心。   宁姒这才走了。   姜煜认真地看着宁澈,“你可以动手了,姒儿妹妹不在,你可以打重一点。”   他指了指腹部,“记得打在看不见的地方。”   宁澈哼笑一声,“你当我舍不得打?”   遂捶了姜煜几记。   姜煜一声也不吭,全部受了。   宁澈反觉没劲,气也消了些。   姜煜笑道,“现在可以冷静下来说话了?”   宁澈一言不发。   “阿澈,我一开始确实拿她当妹妹一般,但这样的感情并非转变不了。”姜煜正色起来,“你应当知道,我并非流连花丛之人,我对姒儿妹妹是认真的。”   宁澈稍稍冷静了些,却觉得难以理解,“你现在拿她当女人看待了?”   “不尽然。”姜煜语调轻缓,“有时想照顾她,有时想亲近她。”   “姜煜,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喜欢上嘟嘟的,你莫告诉我,她跟你表白心意之后,你突然发现嘟嘟是个合适的姑娘,这才接受她。”宁澈的神情无比认真,“我不希望你对她的感觉是将就,若是日后又冒出个真爱来,你又该怎么办?”   姜煜笑了下,“阿澈,你当我糊涂么?我清楚自己的心意,我喜爱她,想娶她,不是将就。”   宁澈定定地看他,“最好是这样,不然我们连朋友也没法做。”   宁澈捏了捏拳头,“你若是负她,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煜笑着点头。   “还有,我现在能心平气和跟你说话,是不想嘟嘟太为难,你别真当我消气了。”   宁澈转身便走,原本是来找谢林晚的,现在全没了心情。   气恼之下还带走了宁姒。   宁姒小心翼翼扒开窗帘一角,宁澈立马没好气地说,“担心他?”   宁姒连连摇头。   “哼。我还嫌没打够呢。”宁澈不客气地说,“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男人,你喜欢他什么啊?”   “……”   “你去喜欢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多好,可以常常陪你玩耍,逛街、踏青,谁欺负你就揍回去。”   宁澈接着教训,“你知道我们这年纪的男子都在想些什么吗?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忙得没时间陪你闲耍,你要是想去放个风筝,说不定还要嫌你幼稚。”   宁姒听着听着,便想起在蜀中时姜煜帮她放风筝,那么温雅的人,在草地上不顾形象地奔跑。   他温柔又包容,从没有嫌她幼稚,宁姒真是越想越喜欢。   “你要是吃了亏,他或许还要衡量一下为你讨回公道要付出的代价,怕影响了官途。”   宁姒没忍住反驳他,“哥哥,阿煜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宁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你可不要低估了前程与抱负在一个男子心中的地位,你要是被人欺负了,帮你出气的不还是哥哥吗!”   “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阿煜哥哥也没你说得那么差劲。”   “谁说哥哥说的就是他了?我是在告诉你,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子,和十六七岁少年的不同。”宁澈顿了一下,想起别的事来,“嘟嘟,你老实告诉我。”   “嗯?”宁姒眼皮一抬,瞧着他。   “姜煜他有没有、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   “哥哥!”宁姒无奈,“你和阿煜哥哥那么多年的交情了,怎么还怀疑他的品行呢?”   “方才你俩贴那么近,我能不多想嘛。”   “没有,没有!”宁姒强调,“他有分寸的。”   宁澈松了一口气。   “而且我和阿煜哥哥的事,爹娘都知道了。”   宁澈大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嘉明大婚那日就知道了,你没来,也就不晓得。”   宁澈呆滞,“那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   宁姒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哥哥,便寻思着给他挑一件礼物赔罪。   乘上马车,起步后没多久迎面碰上宣远侯府的马车,宁姒正要避让,对面马车却停下来。   车帘一撩,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眉眼精致,身子单薄,正是杨二公子。   “宁姑娘。”杨二对她行了一礼。   宁姒只好下了马车,回礼,“杨二公子。”   “杨某有个不情之请……”杨二道,“请宁姑娘随杨某走一趟。”   宁姒一头雾水,却点了头,“去哪里?杨二公子带路就是。”   杨二公子微笑,“宁姑娘这么信任杨某?”   “你是央央的未婚夫,我又与她交好,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杨二公子意有所指,“难怪他喜欢你。”   宁姒以为他说的是兰央,也不多问。想知道他想去哪里,杨二却转身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行驶,杨二将路带得越来越偏僻。   宁姒掀开窗帘往外瞧,实在不知杨二公子将她带来了什么地方。   这时杨二的马车渐渐慢下来,想来是到了目的地。   宁姒下了马车,以目光询问杨二。   “这边请。”杨二公子走在小巷中,终于肯道出原委来,“宁姑娘这般出众,爱慕之人不知凡几,或许并不知道,有一个寒门学子曾将你当做心头的白月,默默喜欢你许久,却怎么也不肯说出来。”   “他唤作蒋时永,是杨某的同窗好友。大抵是前年,他刚入京,坐在茶楼二层,路引落到了你的马车顶上。他见你马车华丽,生怕是个不好说话的人物。”   没想到是个玉雪可爱的少女,乌溜溜的眼儿看着他,问他可是遇到麻烦了。   多么微不足道的相遇,少年却念念不忘。   “他将那次经历翻来覆去地咀嚼,你却可能转头就忘了。”杨二公子叹道,“他是寒门,知道你是世家贵女,连一句喜欢也不敢说。”   宁姒沉默着听到这里,问他,“你带我来见蒋公子?”   杨二公子苦笑,“哪里能见到他人呢?他过世了,救了别人,自己却死了,他就是这样傻的人。”   宁姒怔住。   “我只是想把他喜欢的姑娘带来让他再瞧一眼罢了。”杨二对宁姒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宁姑娘愿意来这一趟。”   杨二停在一处院落前,“这是他兄嫂的住处,他的牌位便在这里。”   说完,伸手叩了叩门。   很快便有一位妇人来开门,瞧见外头两个非富即贵的少年少女,很是愣了愣。   随即问,“杨公子,你来了,这位姑娘是?”   “是家妹,我顺路来看看时永,她也跟着来了。”   “好,好。”   妇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宁姒对这位蒋公子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可听了杨二公子的话,又觉得自己是该来上一炷香的。   于是在牌位前认真地行礼、上香。   出了院子,杨二公子又对宁姒深深一拜,“多谢宁姑娘成全。杨某知道,宁姑娘或许心有所属,今日这一趟可能对宁姑娘而言是一种困扰。”   宁姒摇头,“杨二公子别这么说。”   杨二公子笑道,“宁姑娘,不论如何,杨某都欠你一个人情。下次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杨某。”   两人没多久便分道扬镳。   宁姒也去了街市挑了礼物,是一个鱼形的玉冠,宁澈念叨了许多次的。   隔日,宁姒却收到了兰尚书府上递来的口信,兰央有急事要与她说。   宁姒寻思着,她才与杨二公子走了一趟,又被兰央叫去,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兰府。   兰央将一张字条放在宁姒面前。   宁姒一瞧,上头写着,“宁姒与杨邵同游城南。”杨邵便是杨二公子的名字。   宁姒一瞬间气得眼前发黑,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费周章递消息给兰央,挑拨她们的关系。   “四四,你要注意了。”兰央按住宁姒气得发抖的手,“有人想要害你,防人之心不可无,日后要多提防些。”   宁姒轻呜了一声,握着兰央的手,“央央,你相信我?”   “四四,你在说什么废话呀。”兰央笑着点了点纸条,“我不信你,难道信这个藏头露尾的鼠辈?”   “可我昨日真的跟杨二公子去了一趟城南啊。”   “四四,什么都别解释了。”兰央捋起袖子摆了个架势,“要是杨邵他肖想你,我这就去揍他一顿,狠狠揍!敢肖想我们家四四!”   宁姒噗嗤一笑,拉住兰央的胳膊,“怎么可能啊。”   “若说你喜欢他,那便更不可能了,他杨邵比得上姜公子吗?”   “……”宁姒轻咳两声,“央央,他是你未婚夫。”   兰央哈哈大笑,“我可没有贬损他的意思,我实话实说而已。”   宁姒定定地看着兰央,“央央,你可真好!”随即起身轻轻拥住她。   兰央回抱住宁姒,“四四,我们几年的交情了,我怎么可能猜忌你?”   “四四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姑娘就是你,连晚晚姐也比不上。”兰央莞尔一笑,“我知道晚晚姐以后要嫁进你们家,做你的嫂嫂。你们俩以后可是一家人呢,你自然越发亲近她。”   宁姒眨了眨眼,听出兰央话中藏着的失落。   “央央,我虽喜爱晚晚姐姐,但她在我心中一直是姐姐般的人物,有时是要敬着的。可你呢,却是实实在在的小玩伴、好姐妹,你们都是不可替代的。”   宁姒伸手掐了下兰央的脸蛋,“可不要胡思乱想了。”   两人相视一笑。   “对了,我和阿煜哥哥的事,我家里人都知道了,我大概也快要有个未婚夫了吧。”宁姒眉眼弯弯。   “当真?那我祝你和姜公子早日修成正果!”   “那我祝你和杨二公子早生贵子?”   兰央抓起软枕便要打宁姒。   两人玩闹一阵,宁姒突然将手一摊,“我要瞧瞧你的那些话本子。”   “做什么?”   “我听晚晚姐姐的说法,我看的话本子好像有些残缺,像是少了什么似的。”   兰央一脸疑惑,却将话本子取来给她。   宁姒一拿到手里,便直接翻到“洞房花烛夜”那一回。   “……翌日一早。”宁姒蹙眉,“怎么也是这样的?”   “你在找什么?”   “我想知道洞房花烛夜都有什么。”   兰央一听,戳了宁姒一脑门,“你傻呀。”   宁姒懵懵地抬头,“怎么?”   “你以后的洞房花烛夜是跟谁过?姜公子,是也不是?”   宁姒羞赧一笑,“所以?”   “所以你去问他呀!”兰央跟宁姒咬着耳朵,“我无意中听说,不同男子洞房时会做不同的事,你看话本子有什么用?你又不和书里的人洞房。”   “是这样吗?”   “是啊,我也问过我娘,她就是这么说的。就是因为没有个标准,书里才不写,免得人人都照书里来。”   宁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晚晚姐姐也叫我问阿煜哥哥,原来是这个道理。”   ……   宁澈正在屋里把玩宁姒送的玉冠,便听小厮来报,“姜公子在府外等着,公子是见还是不见啊?”   宁澈大手一挥,“不见,我现在见了他还是想揍他。”   “那小的这就去转告姜公子?”   宁澈点头。   这时又有个小厮来禀,“公子,将军府来了口信,西北又不安分了,兴许月底之前就要整军出发,大将军说,望公子尽早处理好私事。”   宁澈立在原地,怔了怔,随即急忙冲前头刚走的小厮喊道,“放姜煜进来!我离京之前再揍他一顿!”   ☆、宁姒上药   宁姒从兰尚书府回来, 便瞧见姜煜等在宁府外头, 心下奇怪, 姜煜和他们家来往如此密切,还能被门房拦住不成?   正要出声喊,却见一小厮出来,对姜煜行了一礼后抬手作请。   姜煜随之进府。   宁姒认出那是宁澈院里的小厮, 知道姜煜是来寻她哥哥的。   而姜煜进了后院,远远便看见宁澈负手候着他。   “来,我们切磋切磋拳脚。”宁澈冲姜煜勾勾手指,“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上回挨的打还回来。”   话是这样说,观他面上神情,分明是想再揍姜煜一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回姜煜打不还手,宁澈明显飘了。   姜煜定定看着宁澈, 随即笑了,“好啊。只是要换一身衣裳。”   宁澈道, “去我屋里换。”   于是姜煜换上了宁澈的及膝缺胯衫,下摆撩起掖于腰间, “来。”   宁澈一记重拳过来,姜煜偏头躲过。   “阿澈,你又打脸。”   “哼,你就是靠这张脸迷了我妹妹!”宁澈又一拳过去。   姜煜长腿一扫, 宁澈险险避过,“哎阿煜,你踢哪儿呢!”   “反正你要出征, 近来也成不了亲,养养伤也不碍事。”   宁澈再瞧,姜煜眼里还带着笑。   宁澈设想了一下被姜煜踢中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战,“阿煜,你真毒。”   “彼此彼此。”   两人你来我往。   宁澈就发现了,姜煜别处可以碰,脸却打不得,不然他要想出各种法子报复回来。   “我说,你的脸这么要紧吗?碰也碰不得。”   姜煜答,“你不是说了?姒儿妹妹就喜欢我这张脸。”   宁澈一拳捶向姜煜腹部,姜煜躲闪时拉扯到淤青,愣是滞了一下,随即生生受了宁澈一拳。   且他这一拳正好印在姜煜的淤青处,疼得姜煜脸色发白,额上冒出点汗来。   “怎么了?我这次下手没这么重啊?”宁澈愣愣地看着姜煜。   “你也知道你下手不止一次?”姜煜气笑,   宁澈走近,“疼得这么厉害?要不要紧啊?”   姜煜迅疾地抬拳给了他一下。   宁澈懵,“阿煜,你怎么这样啊?”   姜煜站直了,“在战场上可不要给敌人任何机会。”   “可你也不是敌人啊。”   “那谢家呢?”   宁澈不解,不知姜煜为何突然提谢家。   “是你姻亲,不是敌人,可对?”姜煜定定看着宁澈。   宁澈点头。   “如果谢家找上你,言语间暗示你留下来,放弃此次出征,你觉得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宁澈立在原地,呼吸渐渐平复,“晚晚再过三个月便十七了,如果我离京三两年不回,会耽搁她。”   姜煜笑了笑,“这是明面上的原因,如果你不随父亲出征,之后加官的时候,可就只有繁表弟一个人了。”   宁澈愣住。   “晚晚是我表妹,我自然希望她婚事顺利,谢繁是我表弟,他往上走我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但是阿澈,我认你为至交好友,有必要将其中的利益关系掰开来给你看,最后作出什么选择,全看你如何权衡。”   宁澈前几日还对宁姒说,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子,想着的都是如何更上一层楼,情情、爱爱都要往后排。   如今这样的权衡落在他身上,宁澈才发现,他并不擅长。   姜煜见宁澈沉默不言、神情凝重,开解道,“如果你留下来,我不会觉得你情、爱至上,没出息;如果你选择出征,我也不会怪你不看重晚晚。去吧,也和晚晚商量一下,有时候她会比你还要清醒。”   宁澈抬眼看着姜煜,“阿煜,你今日来,为的就是与我说这些?”   “是。”姜煜自嘲地笑,“我太了解谢家了,他们一定会做出这种事。”   “别说你即将成为谢家的女婿,再怎么,也比不上谢家的嫡子。我父亲也是谢家的女婿,如今好比水蛭附着的水牛。幸而,晚晚和我母亲不一样。”姜煜拍了拍宁澈的肩,“去找她。”   宁澈点头,认真地看着姜煜,“多谢你了,阿煜。”   姜煜神情轻松起来,“好意提醒你,你却不由分说揍我一顿,我要跟姒儿妹妹告状。”   宁澈哼笑一声,“告状也没用,她又管不了我。”   “走了。”宁澈没有多话,抬脚便往外走。   姜煜目送他离开,随即进了宁澈的屋子将衣裳换回来。   扯了腰带,将缺胯衫褪下,发现自己出了不少汗,干脆将中衣也脱了。   “哥哥,你们说好了没——”宁姒推门而入。   随即和姜煜对上目光。   姜煜上身未着片缕,看着闯进来的宁姒,也不遮掩。   见她呆愣愣地立在门口,反而笑道,“姒儿妹妹还要看多久?”   宁姒迟钝地捂上眼,“哥哥呢?”   “出去了,屋里就我一个。”   “哦……”宁姒慢吞吞往后退,“你继续……”   姜煜轻笑一声,“害羞什么。”   “我才没有害羞,只是看别人换衣不太礼貌。”宁姒连忙反驳。   遂轻轻合上门。   姜煜抬脚往宁澈床边走,准备寻一件中衣换上,这时又听木门吱呀一声,宁姒猫着步子进来。   姜煜站定了,不知她又进来是为了什么。   “阿煜哥哥……”宁姒的目光移到他腹部,“你这里,怎么青了?”   还不待姜煜回答,宁姒眼珠子一动,“哥哥打的?”   见姜煜没有反驳,宁姒睁圆了眼,气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他还有没有分寸了?”   姜煜笑,“看着严重而已,没几天就能好。”   “真的?”宁姒眨了眨眼,走近几步,“我能碰一下吗?”   姜煜目光微微移开,“你碰。”   寂静的屋子里,宁姒慢慢抬起手,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在姜煜的淤青处点了点,随即抬眼问他,“疼吗?”   姜煜垂眼瞧着宁姒,语调温柔带笑,“好疼。”   宁姒不去分辨真假,拉着姜煜的胳膊往床边带,“阿煜哥哥你在这儿坐着,我给你拿药。”   说着便急匆匆转身,在宁澈的屋里翻找,嘴里自言自语,“我记得哥哥的药就在这里呀,嗯?那放在哪里了?我上个月还给他上过药啊?”   姜煜本来觉得她这自言自语的模样十足的可爱,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出声,“姒儿妹妹,帮阿澈上药?”   “是啊,他上个月打马球的时候撞伤了。”   姜煜低头瞧了瞧自己赤身的模样,再一设想宁澈也这样赤着,抿了抿唇,“阿澈自己也能上药。”   “伤在肩胛上,他不方便嘛。”   “还有下人。”   宁姒停下翻找的动作,转过头来瞧姜煜,“阿煜哥哥……你想说什么啊?”   宁姒乐不可支,“你连我哥哥的醋也吃啊?”   “以后他要是受了伤,那就是晚晚的事了。”   宁姒弯眸笑,“好,好,以后我去找晚晚姐姐来给哥哥上药,行了吧?”   姜煜翘起唇角。   宁姒终于找到伤药,边走过来边道,“这是专治淤青的,哥哥总是磕磕碰碰,没少用。”   姜煜一瞬不瞬地看着宁姒走近。   “躺下来啊。”宁姒轻轻推了推姜煜的肩,却碰到他轮廓分明的锁骨,立马烫到一般缩回手。   姜煜依言躺下,偏头看着宁姒,“为什么要躺着啊?”   漂亮的桃花眼直瞧她,好像宁姒要对他做什么似的。   “阿煜哥哥你傻呀,这是药油。”宁姒晃了晃瓷瓶,“你要是坐着,药油还不淌下来啊。”   “哦。”姜煜不再多问,面朝上躺好,看上去竟有些乖巧。   宁姒将药油倒了些在手心,随即覆上姜煜的腹部。   姜煜轻轻颤了下。   “疼?”宁姒轻声哄他,“忍一下就好啦,淤青是要推开的,不然好得慢。”   姜煜偏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她,“不疼。”   “嗯?”   “就是怕痒。”   宁姒没好气地按了他一下,“你一会儿怕疼,一会儿怕痒,究竟怕什么?”   姜煜笑了下,“怕姒儿妹妹离我太近。”   虽这样说,却覆上宁姒的手,带着她一寸寸抚过腹部,上移,最后落在左胸上,“这里就会跳得很快,受不了。”   宁姒盯着姜煜,缓缓倾身,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好似温情脉脉。   下一瞬却陡然掐住姜煜的脸颊,“阿煜哥哥,我试一下你的脸皮有多厚。”   姜煜也不反抗,只撩起长睫直愣愣的看着她,显得可怜。   宁姒松开,坐直了身子,“阿煜哥哥你老老实实地上药,还能少疼一些。”   姜煜愣愣的,心道宁姒怎么这般不为所动,以前那脸红心跳的羞涩的模样好像不多见了。   目光一移,却见宁姒小巧的耳朵染上了粉色。   姜煜无声地笑。   “别笑了,你小腹都绷得硬了。”宁姒斜他一眼。   姜煜一听,偏过头去,不接话。   宁姒的手往下移,目光却干净澄澈,“下面还有没有淤青?”   姜煜急忙按住宁姒的手,摇头,“没有了。”   宁姒点头,一边轻轻揉按他的伤处,一边跟他说起今日发生的事来,“阿煜哥哥,我今天真是虚惊一场,不知是什么人给央央递了张字条,污蔑我与杨二公子,气死我了,还好央央相信我。”   姜煜目光温和,“我也收到一张,被我烧掉了。”   宁姒一听,呆滞了一会儿,“你那张字条怎么说的?”   “不好听,别污了你耳朵。”   宁姒想了想,给兰央的字条是简单的陈述,给姜煜的字条却“不好听”。   立马睁圆了眼,“好哇,原来是冲你来的!”宁姒一激动,手下力道一重,按得姜煜轻嘶一口气。   宁姒又气又委屈,“阿煜哥哥,莫不是你的哪朵桃花吧?就为了拆散我们。”   姜煜好笑,“我哪有那么多桃花?而且……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事?”   宁姒陷入沉思。   “姒儿妹妹,你可以想想你的堂姐,我见过她,她对你心存恶意。”   宁姒道,“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哦,上次她站在你旁边,是看上你了?”   姜煜无言,只觉得一不小心答错了,便要吃苦。   宁姒直直盯着他,“阿煜哥哥,你怎么这么招人啊?”   姜煜长睫一眨,“姒儿妹妹靠近些,我告诉你为什么。”   宁姒瞧他一眼,附耳过去。   姜煜凑近她,轻轻地,亲了她的耳朵。   宁姒反应极大地起身,控诉一般瞪他,一手捂着耳朵。   “姒儿妹妹,害羞什么?”   宁姒揉了揉耳朵,“不是害羞,我怕痒。”   不知不觉,和姜煜用了一个说法。   “姒儿妹妹,不上药了?”姜煜垂睫,“我回了府,也没个照料我的人,这淤青一拖几天,一点好转都没有。”   宁姒知道他又在装可怜,仍旧受不住,“那你别突然亲我了。”   “好,下次亲你,会提前告诉你。”   “……”宁姒该气恼的,却忍不住噗嗤一笑。   又坐在床边,给他推药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却暖意融融。   宁姒想起话本子里的“翌日一早”,抬起眼来,出声问他,“阿煜哥哥,你会娶我的吧?”   姜煜直视她,点头,“我是认真的。”   “那好。”宁姒凑近了些,小声与他说悄悄话。   姜煜凝神听去,只听她说,“那你会和我洞房吧?”   姜煜骤然抬眼,迎上宁姒乌黑纯粹的猫儿眼,难得的语塞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直接问这种事?   宁姒当他默认,又好奇地眨眨眼,接着问,“那你要和我做什么?”   想到了嘉明郡主说的话,又补充道,“你会弄疼我吗?”   说完还微微歪头,水盈盈的眼瞧着他。   姜煜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捉了几个虫,勿怪~ 发现有虫可以在评论里说哟   ☆、春猎之一   姜煜单手遮脸, 身子也转向床榻里侧, “姒儿妹妹, 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宁姒撑着手臂靠近他,“阿煜哥哥,我想知道嘛。”   凑近了姜煜,才发现他连耳朵都红了。   “阿煜哥哥, 你……”宁姒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姜煜捂着眼点头。   宁姒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了,阿煜哥哥你怕说了我会不高兴,对不对?”   也就是说,他会弄疼她。   他不是喜欢她么?为什么会像谢华对待嘉明那样, 对待她?   宁姒有些失落,下一瞬却倾身抱住了姜煜, 小巧的下巴搁在他胸口,软着声音打商量, “阿煜哥哥,以后我对你好点,你也对我好点,行吗?你看, 我方才还给你上药呢。”   所以要记着她的好呀。   姜煜不知道宁姒的小脑瓜里又想了什么,他现在也思绪混乱,想逃又怕宁姒生气。   “姒儿妹妹要相信我, 阿煜哥哥不会害你,知道吗?”姜煜轻轻抚了抚宁姒的背。   宁姒那双眼还瞧着他,还是想要听到确切答案似的。   “姒儿妹妹今日这般贴心地为我上药,就是为了问这个?”   “怎么可能呢!”宁姒直起身子,反驳,“因为是我先喜欢的你,也是我要你瞒着哥哥,结果却是你来挨这一顿打……阿煜哥哥,是我不对……”   姜煜闻言,从床榻上坐起,“你哪儿错了?是不该喜欢阿煜哥哥,还是不该瞒着?”   宁姒唇角一动,不知该如何说。   “照我看来,姒儿妹妹一点错都没有。”姜煜笑着站起来,弯腰拍了拍宁姒的脑袋,“别瞎想,知道么?”   姜煜就是这样,嬉笑时没半点正经,正经时又认真温柔得不得了,叫人难以招架。   宁姒瞧着他,心里淌过一股暖意。   姜煜站直了,披上中衣,目视前方,手上动作不停。   宁姒偏头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整理衣襟。   春日的阳光从窗户缝里泄进来,在她与姜煜之间划出一道金色的线。   他偶尔一个动作,胳膊便暴露在这条金线之下,灿烂的金光从他的手臂上轻柔滑过,又在他胸上腹上跳跃。   半遮半掩的风光,更为招人。   姜煜又去取外衣,实在忽视不了宁姒的目光,侧过头来打趣,“阿煜哥哥穿衣裳,好瞧吗?”   好瞧是好瞧,就是无来由有些口干舌燥。   宁姒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原本见姜煜赤着上身,宁姒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她也不是头一次见,且宁澈赤着上身的模样更是没少瞧。   男子的上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上药的时候也能保持镇定。   但方才见他有条不紊地穿衣,又觉得,他和宁澈是不一样的,心里生出的异样感这般告诉她。   “我出去了,阿煜哥哥。”宁姒急忙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离开屋子,由于太过慌乱,走时的姿态笨拙可爱,像只呆头鹅。   而屋内的姜煜也松了一口气,笼罩在身上的热意也渐渐褪去。   煎熬。   以前望着他时,宁姒的眼里只有纯然的欢喜与依赖。   然而方才那一眼,他在宁姒的眼中看到了懵懂的渴望。   ……   而宁澈来到谢府,彼时谢林晚正在逗弄她的那只碧蓝。   妙龄少女与雪白的猫儿,在春日里嬉戏,连空气都浮着暖暖的甜香。   谢林晚平日里总有些落落难合的清冷,这时候却无忧无虑的,眼里有了真正属于少女的鲜活。   宁澈立在不远处瞧了很久,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谢林晚也发现了他。   “宁哥哥!”谢林晚笑着唤他一声,“你几日没来找我了。”   语气有些幽幽的,却合着笑,听上去叫人觉得是在撒娇,而非抱怨。   “抱歉。”宁澈走近,“我是被阿煜和嘟嘟给气坏了,这才三天,我就揍了阿煜两顿了。”   谢林晚一听便知是什么事了,笑道,“我倒觉得他们二人挺合适的。”   “好啊,原来你也知道了,我当真是最后一个晓得的。”   谢林晚长睫一掀,惬意地弯眸,“那我也瞒着你了,你可要连我也揍?”   宁澈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你瞒着自有你的道理……”   姜煜自然也有他的道理,但宁澈显然没这么体谅。   谢林晚听得好笑。   宁澈想起今日来的正事,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个,晚晚,我……要出征了。”   谢林晚眼神微动,点了点头。   “我又怕耽搁了你。”宁澈是头一回有了个需要好好交代的人,不知怎么说才能传情达意。   谢林晚瞧出了他的矛盾挣扎,莞尔一笑,“宁哥哥,战场才是你大施拳脚之地,繁华京城,对你而言更像是束缚你的樊笼。离开这个樊笼,你不需要道歉。”   她的眼神柔柔地笼罩着他。   她甚至没有提起自己的亲事。   宁澈的眼眶微微酸涨。   在宁澈沉默不言的当口,谢林晚又道,“若我那父亲找你商量,让你留京完婚,你理也不要理他,知道吗?”   宁澈豁然抬眸。   只见谢林晚走近了一步,抬手轻轻覆上宁澈的胸口,“听你自己的,你是想去的,不是吗?宁哥哥,谁也不能阻挡你,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甚至是我。”   宁澈胸口瞬间满满的。   “可若是三两年回不了京,就像上回庭州之战……”   谢林晚笑意温柔,说出的话却是柔软中生出尖刺、辛辣后有回甘,“宁哥哥,我喜欢的是自由翱翔的你,而非折翼困囿的你。我希望你凯旋,为我们的新婚也添上胜利的荣光,而非为了儿女情长,将家国责任也抛在一旁。”   宁澈动容,袖中的手微微蜷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晚晚,我不会让你久等。”   谢林晚笑容愈盛,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郑重提醒他,“宁哥哥,永远不要对我父亲心软,无论他对你说什么,哪怕将我母亲搬出来……你也不要被他说动,知道吗?”   宁澈看见她眼里的忧虑,笑着点头,“放心吧,晚晚。”   “那便好。”   宁澈陪了谢林晚一会儿,到了该走的时候。   他走了没几步,回头瞧见谢林晚仍旧微笑着目送他,那眼神多么温暖柔和,宁澈步子一顿,忽地转身,将她揽入怀中。   ……   宁澈回府后迎面碰上宁大学士。   他看上去面色不太好。   “澈哥儿,过来。”宁大学士将宁澈招了过去,“今日谢清找了我,提议你留京和谢家姑娘成婚,以免耽搁了她,你怎么看?”   宁澈才谢林晚那里回来,自然不为难,当下便答道,“爹,我要出征。”   宁大学士叹了口气,“谢清他说,谢二夫人卧病在床大半年了,许是熬不了多久,就怕你出征耽搁几年,那姑娘还要守孝三年呐!”   宁澈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他知道谢林晚的母亲华氏生了病,却不知严重至此。谢林晚从不抱怨诉苦,每每提起都是轻描淡写地略过,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正承受了多少。   今日提及谢清可能拿华氏作由头时,谢林晚也是一笔带过。   宁澈心头一疼,眼眶红了一圈。   “我,还是出征。”   如果他留了下来,她会失望的。   反正,他已经认定了她,无论耽搁的是他还是她,总归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最终都要走到一起的,晚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宁大学士在宁澈的眼里看到了发狠一般的决心,心里喟叹,他的儿子,好像在这一刻长大了些。   ……   三月是春猎的好时节,皇上每年都会趁此机会君臣同乐。   提前派出金吾、羽林两卫上北山,将山中的飞禽走兽驱赶至猎场中。   等皇室宗亲与世家重臣等人来了此地,兴致起时骑马打猎,疲累时则在行宫歇息。   这回春猎,宁姒随着宁大学士一道去了。   宁姒骑着的雪白马儿,是七八岁的时候宁澈送给她的,刚到府上时还是一匹矮矮的小马驹。   到了北山猎场,宁大学士很快被几个认得的人围上,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前走。   而宁澈在这寒暄的功夫,已然驭着马儿离开了,宁姒猜他是去找谢林晚了。   轻哼一声,宁姒环视了一圈。   谁还没有个相好的?她也要去找阿煜哥哥!   “宁大人!”一道浑厚的嗓音想起,宁姒和宁大学士一齐看去,便见姜淮骑着马儿从树林子里出来,身后跟着姜煜。   姜煜一眼瞧见宁姒,对她弯唇笑。   “宁大人!真巧,我们也刚来。”姜淮驭着马儿走近些,“宁大人,这样,让他们小辈自去玩耍,我们老的,就商量些事情。”   宁大学士瞧了瞧宁姒,再看姜煜,点头,“嘟嘟,去吧,不要跑太远。”   宁姒眉开眼笑地应下。   “伯父放心,晚辈一定保她无虞。”姜煜拱手行了一礼,随即与宁姒并马而行。   宁大学士的目光从宁姒的背影上移开,落到姜淮面上,“大将军,有什么事便说吧。”   “边走边说,请。”姜淮调转马头,往前缓慢而行。   宁大学士也拍马跟上。   “宁大人,你应当知晓,过不了多久,我又要去边关了,短时间内也回不来。”姜淮斟酌着道,“我这心里啊,有一件事是怎么也放不下,若是办不成,外出打仗也不能安安心心地打。而这件事,只有宁大人你才能帮到我。”   好大一顶帽子。   宁大学士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立马问,“是何事困扰了大将军?”   姜淮嘿然一笑,“我家煜儿,这婚事还没有着落,你说我能不着急?他这一颗心啊,可全系在令爱身上了,所以我说,这事非得你答应不可。”   宁大学士唇角拉平了。   姜淮又将话说得更直白些,“宁大人,可否在我出征之前,将两个小辈的亲事定下?”   宁大学士心道,怎么谢家姜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来抢儿子,一个来抢儿女。   一句话送给他们:儿子随便抢,女儿不要想。   ……   而姜煜和宁姒一前一后地进了树林子,这片林子并不茂盛,于骑马无碍,只是猎物也多是野兔野鸡,少有大一点的。   只有深入密林,才能碰见山羊野猪梅花鹿等大一些的猎物。   宁姒的马儿走得慢,姜煜也就放慢了速度走在她身边,两个人悠闲得像春游而非春猎。   这时,一只灰兔极快地蹿过去。   宁姒拉了弓箭,瞄准兔子的后腿,一松手,箭射了出去,兔子却溜了。   又一根箭射出去,仍旧落空,宁姒道,“在书院里射靶子多简单,兔子动起来,我就碰不着它了。”   “想要?”姜煜偏头冲她笑,还不待她回答,便将箭搭在弦上。   瞄准,松手,羽箭“咻”地一声飞出去,随后牢牢钉住了兔子的后腿。   姜煜下马去捡,宁姒在马上咕哝道,“原来不怪兔子会跑,怪我不够厉害。”   姜煜拎着兔子走过来,放在宁姒马背上挂着的竹筐里,“我猎来的,都可以给姒儿妹妹。”   宁姒摇头,“不要,阿煜哥哥,我想学,你教我吧?”   姜煜勾唇,“来,坐阿煜哥哥前面。”   宁姒愣了一瞬,心里喜得冒泡泡。   她好久好久没有坐在姜煜的马背上了。   上一回还是九岁的时候。   以前姜煜让她坐在前面,是拿她当小孩,现在却是拿她当喜欢的姑娘。   宁姒踩着马蹬上了姜煜的马儿,垂眼对姜煜笑,“阿煜哥哥,我比你高啦!”   姜煜抬起脸任她瞧,“这么看,有没有更好看?”   “……”宁姒噗嗤一笑,“阿煜哥哥怎么都好看,行了吧?快上来啦!”   姜煜将宁姒的马系在树干上。   随即上马,贴在宁姒背后,绕过她掌了缰绳。   驭着马儿走了一截,不远处又有只兔子在草丛中蹦蹦跳跳。   姜煜将弓放在宁姒的手中,手把着手带她搭箭。   宁姒悄悄松了力气,弓与箭却纹丝不动。   “……”有没有她好像没有分别。   “咻——”箭离了弦,准确地击中猎物。   姜煜在她背后笑,“这只兔子有姒儿妹妹一半功劳呢。”   宁姒心道,你就哄我吧。   ……   宁大学士沉默不语。   “宁大人觉得为难?”姜淮道,“你是嫁女儿的,自然不舍,我也能理解。”   宁大学士开口,“小女还未及笄,此事不着急。”   姜淮心道他家的小子着急啊,接着劝道,“定亲又不是成亲,宁大人权当安了我的心吧!我只是看两个孩子感情好,早日定下来也不错。”   宁大学士瞧了他一眼,“令郎早已及冠,比小女大上不少。”   姜淮连忙道,“大一些的,心智成熟,体贴周全,会疼人啊。”   “不是说这个。”宁大学士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现在他们还未定亲,或许收敛着些,要是早早地定了亲,没了分寸怎么办?”   姜淮滞住,随即朗声笑道,“原来宁大人担心这个!我实话与你说,我家小子是最守礼的一个,成亲之前,你叫他逾矩,他也不会越了半分。”   “当真?”   “那还有假?早先便与宁大人说过,他至今连个通房也没有,与女子少有接触,是很内敛害羞的人,牵个手都要脸红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你自己看。”宁大学士抬手一指,姜淮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姜煜与宁姒正在林子里,树木掩映间,隐约瞧见两人共乘一骑。   姜煜紧紧揽着宁姒的腰,宁姒则乖乖窝在他怀里。   大概两人说了些什么。   一个回头笑得灿烂,一个顺势垂首,吻在她脸颊。   ☆、春猎之二   姜淮笑容尴尬, “这个, 煜儿平日里很内敛稳重, 现在这般,定是太喜欢令爱了。”   宁大学士盯着他,不说话。   “宁大人你瞧这天,晴空万里, 俗话说莫负春光,小辈有小辈的乐子,我们也打猎去,可好?”   姜淮打交道最多的还是武夫,一个个直来直去,没将他说话的本事锻炼出来,在宁大学士这样嘴皮子利索的文官面前也卖弄不了什么, 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宁大学士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兴许令郎是脸红了, 只是隔了这么远,瞧不见吧。”   姜淮听出点讽意来, 却清朗一笑,“宁大人说得是!”   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宁大学士唇角一动,没再说别的,这事算是翻篇了。   可姜淮也不好再提定亲。   ……   姜煜与宁姒逐渐深入密林。   一只梅花鹿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 随即转身便跑。   姜煜抬起弓,却被宁姒按住,“阿煜哥哥, 我们歇一歇。嗯……就跟着这只鹿走吧。”   “好。”姜煜点头,遂拉了缰绳,朝着梅花鹿逃跑方向而去。   宁姒提醒他,“阿煜哥哥,你记着路啊,我就不记了。”   姜煜笑,“懒妹妹。”   “我是记不住嘛。”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直直射来,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响。   来得太快,宁姒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姜煜倾身压在马背上。   他压得用力,两个人紧紧贴在马背上,羽箭从姜煜背上险险擦过,最后狠狠钉进梅花鹿的脖颈。   那鹿连叫也未叫出声,便颓然倒下。   此时宁姒鼻端全是姜煜身上的气息,她懵然地睁大了眼,“阿煜哥哥,你没事吧?”   不待他回答,便伸手在他背上摸索。   “没事。”姜煜起身,将宁姒也拉起来。   “方才……怎么回事啊?”宁姒惊魂未定地喘气。   目光从羽箭来处,移到姜煜面上,只见他惯常带了三分笑意的脸,全然失了笑容,只剩冰冷一片。   长眉微蹙,棕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来人。   来的是谢华与嘉明郡主。   谢华一袭白衣,嘉明身着红裙,一白一红在林子中格外显眼。   谢华下了马,显然是为了捡猎物。   “对不住,我只注意着那头鹿了,险些伤了你们。”谢华笑着道歉,语气却十分轻松,仿佛方才的惊险一刹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嘉明皱了皱眉,没说话。   谢华见姜煜冷着脸不说话,又道,“表弟,这回是我不小心,下次请你喝酒,我和二弟约好了要比一比谁猎得多,就此别过。”   “不急。”姜煜轻轻勾唇,慢条斯理地从马腹上绑着的箭筒里取出三支羽箭,搭在弓上。   “叮——叮——叮——”三声,三支箭重重扎进谢华脚下的土地,一支比一支更接近他的脚背。   谢华惊慌后退,才险险避过。   好好一个翩翩公子,被逼得狼狈失措。   “你!”   “表哥,方才是我不小心,改天请你吃饭。”姜煜笑容冷嘲,将弓收起,“驾!”   随后策马离去,没有再分给谢华一个眼神。   谢华瞧着姜煜的背影,骂道,“睚眦必报,忒没风度!”   嘉明瞧到现在,忍不住嗤笑一声,“我要是他,也会给你三箭,免得你不长记性,下次真伤着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打发的。”   “嘉明,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妻!”   “那又如何?以前见你人模狗样的,以为能有姜煜一半好,如今看来,是我奢望了。”   谢华气得脸色涨红,“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喜欢又怎么样?”嘉明骑马走了几步,转过头来看谢华,居高临下地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你连姜煜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谢华咬紧了牙关,恨恨地盯着她。   “姜煜能将宁姒牢牢护住,你呢,就因为我打发了你的通房,晚上便弄疼我,末了还不承认是借机报复。谢华,你假惺惺道歉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别再惹我,哪天我实在不高兴了,养他七八个面首,让你面子里子都没有!”嘉明冷哼一声,拍马离开。   徒留谢华立在原地,气怒嫉恨在心中茁壮生长。   ……   姜煜拥着宁姒走远了些。   “阿煜哥哥,你这是和你表哥撕破脸皮了?”   “忍他太久,这次不想忍了。”姜煜语气淡淡,随即笑着摸了摸宁姒的脑袋,“方才吓着了?”   宁姒诚实点头,“我吓懵了,方才那一瞬,我能感觉到危险逼近,但是一点儿反应也做不出来。”   “还好阿煜哥哥在。”宁姒轻轻揪住姜煜的袖口,侧过头来,嘟着嘴在姜煜面上亲了一口,随后自己倒先害羞了,埋着脸蜷进姜煜怀里。   “阿煜哥哥也吓坏了。”姜煜紧紧拥住她。   哪怕成功避过谢华的箭,仍有后怕袭来,叫他忍不住想,如果反应不及,后果会怎样。   姜煜出了一身冷汗。   过了会儿,宁姒犹豫着问,“阿煜哥哥,嘉明方才一直看着你,她是不是心里还有你啊?”   “嗯?姒儿妹妹怎么知道郡主一直看我?”   宁姒撇嘴,“两只眼睛看见的啊!”   “姒儿妹妹为什么不看阿煜哥哥,反而去看郡主?是阿煜哥哥没她好看?”   宁姒懵,“当然不是啊,阿煜哥哥才是最好看的!”   姜煜勾唇笑,“好了,我们再往前走就到河边了。”   宁姒凝神看去,“那里好像有人!”随即转头问姜煜,“我还这样坐在你前面?”   姜煜哼笑一声,“不然,你下地走?”   “不要。”   “那就乖乖坐好。”   宁姒浑然忘了,姜煜根本没有回答关于嘉明郡主的那个问题。   ……   宁澈和谢林晚骑着马儿并行,慢悠悠地沿着河边走。   宁澈将要出征,二人分离在即,便格外珍惜相处的时光。   因而宁澈不等宁大学士与人寒暄完毕,便拍马而去,寻了谢林晚。   单纯少年一般,黏人得紧。   两人在河边与沈烟萝不期而遇,还未说出口的情话便硬生生往肚里咽。   沈烟萝看上去很狼狈,坐在地上,裙角脏污,连马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沈二姑娘,这是怎么了?”谢林晚垂眼瞧着沈烟萝,笑容是恰到好处的生疏有礼。   沈烟萝瞧了一眼谢林晚,目光落到宁澈面上,“从马上摔下来,把腿也伤了,叫二位见笑了。”   宁澈皱了皱眉,“我们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沈姑娘,我们这就去叫人帮你。”   “宁公子!”沈烟萝出声阻拦,“既然你们人已经在这里,为何不顺手相帮?”   “哦对,险些忘了。”宁澈正要下马,却又顿住,小心翼翼看了眼谢林晚。   谢林晚仍旧噙着浅淡微笑,“宁哥哥,帮一帮沈二姑娘吧,这里人少,很难碰上别人了。”   宁澈仿佛得到了许可一般,顿时放下心来。   沈烟萝瞧在眼里,只觉得谢林晚面上的笑容正炫耀着她的胜利。   宁澈下了马,伸手扯住沈烟萝的袖口,连手也不碰,沈烟萝无法借力,根本站不起来。   察觉到她的窘迫,宁澈这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着站起来。   沈烟萝摇晃着身子,扶住宁澈的胳膊,“宁公子,我站不起来……”   这是要抱才行了。   宁澈瞧了眼沈烟萝受伤的腿,想要回头去看谢林晚,又生生忍住。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   哪怕是女子,事急从权,短暂的肢体接触算不了什么。偏偏这人是沈烟萝,差点和他定亲的姑娘。   宁澈只觉得进退两难。   沈烟萝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分明冰冰凉凉,他却觉得那一小块皮肤在发烫,而谢林晚落在他背后的目光也叫他不安,想转头去瞧她,又怕给这场面多添了一分尴尬。   “得罪了。”宁澈吸了一口气,正要将沈烟萝抱上马,却听得得马蹄由远及近。   那是谢府的家丁,一路匆忙赶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大小姐,请赶快回府!夫人,夫人她……”   话未说完,憋不住换了口气。   谢林晚捏着缰绳的手在颤抖,“母亲怎么了?”   家丁急道,“快回府吧!夫人不好了!”   谢林晚眼前发黑,“她早上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她还叫我……”好好玩耍……   话说到一半,纤细的人影从马背上跌下来。   宁澈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接住她,对谢家小厮道,“我们这就去,你带好路!”   宁澈将晕过去的谢林晚放在马背上,随即上马坐于她身后。   等坐稳了,将谢林晚好生抱在怀里,这时想起来沈烟萝,转头道歉,“对不住了,我们急着赶回去,路上遇见人,会帮你喊来。”   说完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沈烟萝跌坐在地,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得春日的风,怎么这么冷。   宁澈他有没有想过,要是喊不来人,她又行动不便,可会遇见危险?   他或许想到了,但是他眼里最要紧的人不是她而已。   这一刻,沈烟萝对宁澈的爱慕,仿佛被水浇熄了的柴火,滋滋地冒着不甘的烟。   日头西落,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沈烟萝瞬间绷紧了身子。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金吾卫的甲衣,在斜阳下显得耀眼夺目。   走近了,来人眉目英挺,垂首问沈烟萝,“姑娘,在下杨郸,任金吾卫千户,姑娘可需要帮忙?”   沈烟萝一听,便知这人是宣远侯嫡长子,父亲曾中意他,想要安排她和杨郸相看,只是自己那段时间心灰意冷,想也没想便推拒了。   沈烟萝怔怔地看着他,鼻腔一酸,“我需要。”   ……   宁姒影影绰绰地瞧见有人靠近,没走多远便迎面碰上载着沈烟萝的杨郸。   杨郸识得姜煜,冲他点了点头,“姜公子。”没有多话便离开了。   宁姒往后望了一眼,“那人是杨邵的哥哥杨郸?穿了甲衣,我险些认不出来。”   “他负责巡视猎场。”姜煜将宁姒的头转正了,“别瞧了,没什么好瞧的。”   宁姒又想去瞧,姜煜干脆将她脑袋也抱住了。   “我想看看马上那个女子嘛,我瞧着像沈姑娘。”   姜煜松手,“你看吧。”   宁姒再看,哪里还有人影?气得捶了姜煜一下。   ☆、春猎之三   傍晚, 斜阳洒进密林, 一束束的, 宁姒微微眯起眼。   马儿行得极慢,出了林子,豁然开朗。   河边,一头雄雪鹿正垂首渴饮。它的皮毛在日光下亮如皑皑白雪, 头顶的角如光秃枝桠一般肆意伸展。   传说雪鹿是仙人坐骑,在大周朝被视为祥瑞。   姜煜紧紧盯着雪鹿,抬弓瞄准,羽箭直直刺入雪鹿的后腿。   雪鹿鸣叫一声,跪在地上。   宁姒不忍地别开眼。   她向来喜欢美丽的事物,明知它是猎物,和先前的兔羊没有什么不同, 私心里却不愿伤害它。   再看姜煜,他出手没有半点犹豫, 对待猎物的态度始终如一。   宁姒唇角一动,什么都没有说。   而姜煜一无所知, 取了绳子,下马将受伤的雪鹿绑得结结实实。   所以说伪装总会有破绽,姜煜心底的冷漠不期然便会显出端倪。   “收获不错。”姜煜笑着摸了摸雪鹿的前额,“姒儿妹妹, 你想要吗?回府后给它包扎一下,就可以养着了。”   宁姒摇头,“圈养着, 不容易养活吧?”   “那就请个专门的养鹿人。”   “可是,它这样稀罕,我们能直接带回去?”宁姒瞧了眼雪鹿,“要不献给皇上?再说两句漂亮话,成了皇上的雪鹿,宫里人都要供着它的。”   姜煜露出沉思状,“若是你想要,怎么也要把它弄回去,若是不想要,便给皇上吧。”   宁姒噗嗤一笑,“好哇,皇上还要排在我这个小小臣女的后头了!阿煜哥哥,你献给皇上吧,正好姜伯伯要出征,你来献个祥瑞再合适不过。”   姜煜笑着瞧宁姒,只觉得这个小脑瓜,有时候呆得可爱,有时候又机灵得不行。   两人赶在日头落下之前回到了帐篷驻扎地。   宁姒顺着原路寻回了自己的白马,骑上马儿与姜煜并行。   迎面碰上宁大学士,宁姒暗暗庆幸,还好她回到自己马上了,不然宁大学士瞧见她与姜煜共乘一骑马,定要指责他们没分寸的。   “宁伯父。”姜煜翻身下马,姿态端正地行了一礼。   宁大学士却睨他一眼,回了不咸不淡一个“嗯”。   姜煜眼神微动,察觉到宁大学士的不喜,却不知为何。   “爹爹!”宁姒也下来,软糯地喊他,“今天好险,我差点被箭射中,还好阿煜哥哥护住了我!”   宁大学士蹙起眉头,“可有受伤?”   宁姒娇娇地转了个圈,“完好无损!”   宁大学士这才展眉,再瞅姜煜,“怎得跟你出去一趟,还险些受了伤?”   语气带着些责备。   宁姒傻眼,她本是要为姜煜邀功的,好叫宁大学士给姜煜一个好脸,没想到他反而挑起了刺。   心里万分不解,只觉得爹爹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心情不虞,迁怒了姜煜。   姜煜神情不变,沉着答道,“是晚辈不周,叫姒儿妹妹受惊了。”   宁大学士盯了姜煜一会儿,见他神色并无半分委屈,十分温和谦逊的模样,挑剔的目光也淡下来,“罢了,能护着她便好。”   “爹爹,我们今天猎到了好多呢!”宁姒神色一松,立马挽上宁大学士的胳膊,晃了晃,“还有一头雪鹿,可稀奇了!”   宁大学士一听,不再留意姜煜,转而去瞧雪鹿了。   回了住处,宁姒与姜煜分开。   宁姒在帐篷里里泡了澡,换了身衣裳,在外头见着了宁大学士。   “嘟嘟,过来,爹有话与你说。”   宁姒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方才她便觉得爹爹心里存着事。   “嘟嘟,你不是说你们二人不曾越礼么?”宁大学士轻咳一声,开门见山。   宁姒一听是这样的话,心里有些别扭,“是啊……”   “你来说说,女子出阁之前,应当和男子保持何种距离?”   宁姒悄悄掐了下指尖,脸上浮起尴尬的羞红。   这一类的话从来都是常氏来与她说的,宁大学士从来都会避着这类事,只不过此时常氏不在,而宁大学士又不吐不快,便直接来寻了宁姒。   “爹爹……”宁姒抬眼,弱声喊他,盼着宁大学士能放过她。   宁大学士叹气,“嘟嘟,你是女孩子,怎能和男子共乘一骑?这像话吗?”   宁姒闻言,心里一咯噔,“爹爹……阿煜哥哥是教我射箭呢!”   “只是射箭?不曾亲近你?”   宁姒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宁大学士语重心长,“世人总教女子矜持,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若总叫他轻易便能亲近你,他还会珍惜你?”   宁姒着急反驳,“爹爹,阿煜哥哥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不都是男人?”   宁姒深吸一口气,眼眶渐渐泛红,“爹爹,你不要总是对他百般挑剔,我在一旁瞧着,都觉得他怎么做都讨不了好。”   宁大学士一滞,“爹爹是看他不顺眼?爹爹是在为你好!”   宁大学士眼神用力,宁姒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硬生生将反驳的话都吞了下去。   宁大学士年过四十,虽面容清俊显得年轻,眼角额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尤其皱眉的时候,眉心一道竖痕,仿佛印刻着他深深的关切与疼爱。   宁姒鼻间一酸,轻轻哽咽,“爹爹,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真的喜欢他,他也不是个负心薄幸之人,还请爹爹对他温和一些。”   “是不是负心人,还要再看看。”宁大学士轻轻揉了揉宁姒的脑袋,“爹爹会帮我们家嘟嘟把关。”   宁姒小声道,“他真不是……”   宁大学士听她这个时候还在维护姜煜,没好气地道,“你瞧他长的那个招人的模样,平时还总笑,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宁姒破涕为笑,“爹爹有眼光!”   “……”宁大学士一噎,“我是说,他那样笑,说不定对所有人都好呢,也不知道招了多少女子。”   “爹爹,你这是偏见!你不是说过,人不可貌相嘛!”   父女之间的气氛缓和下来,宁大学士也退了一步,“罢了罢了,爹爹知道你喜欢他,原本也不打算反对你们,只是见他并不如他口中若说那般守礼,有意多观察他一阵罢了。”   见宁姒双眼湿润地瞅着他,宁大学士笑道,“不过他要想娶到我的宝贝女儿,还得过我这一关。嘟嘟,爹要晾他一阵,定亲之事往后推,一定要叫他觉得追求之路迢迢,才晓得好好珍惜你。”   宁姒知道宁大学士是生怕她吃了亏,轻轻点头,“谢谢爹爹。”   ……   当晚,皇上在北山行宫设了夜宴。   按照惯例,宴席之前,皇上会钦点猎物,给收获最多之人嘉奖赏赐,随即还会现烹猎物,席上的每一位,都能分得一些。   众皇子之中,无人敢夺太子风头,因而今年又是太子为魁首。   臣子之中,竞争便激烈许多,尤其武将之间。   姜淮今日收获不小,鹿羊等猎物一头头抬上来,趴了好大一片。   皇上大笑,“这春猎呀,要么等不到大将军来,要么风头都被大将军一人给夺去了!你们瞧瞧,大将军一出手,旁人的还能看么?”   众人善意地笑起来。   姜淮却说,“皇上,别的人臣不清楚,可有一个,却绝对不会叫皇上失望了。”   皇上一听,被勾起了兴致,抚须而笑,“哦?是谁?大将军,话说得这么满,朕到时候还要给你留着面子!”   姜淮笑着招姜煜过去,“犬子侥幸猎得一头雪鹿,特来献给皇上。”   姜煜离席,站在姜淮身边,“皇上,父亲出征在即,臣原本想要给父亲猎来几张皮聊表心意,没想到这雪鹿好巧不巧就在河边等着臣,见了人也未惊走,颇有灵性。正是我朝再次出征的时候,此等吉兆,合该献与皇上。”   皇上喜道,“雪鹿?在何处?朕瞧瞧!”   便有人将雪鹿抬上来,除了后腿处受了伤,已被包扎过,别处毫发无损,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最前头的皇上。   皇上龙颜大悦,“好漂亮的鹿!朕喜欢。”说着还走下来,离雪鹿一步之遥。   身边的太监身子明显紧绷了些,生怕雪鹿顶起角来伤了皇上。   “好家伙!”皇上又赞,“朕要将它好生养着,再取个名,叫……”抬手点了太子,“君佑,你来取。”   太子起身,看了眼雪鹿,随后拱手道,“父皇,西北战事又起,此鹿出现得恰是时机,又通身雪白,眼神平和,不如唤作‘太平’?”   “好!就太平了。”皇上笑道,“来人,将这鹿安置好。”   遂有宫人将雪鹿抬出宴席。   皇上这时候便想起姜煜来。   见他神情从容沉着,仪态优雅端正,不禁心喜,“大将军,朕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奖励你儿子。”   皇上转身走回自己席位,掀袍坐下。梓   他的下首是太子与三公主,太子正望过来,而三公主却抬起一双美目,瞧了姜煜好几眼。   皇上心思一动,笑道,“姜小郎早已及冠,正是适婚的年纪,而我的婉宜也还未婚配,不如今日朕来做这个媒,为你们许婚,赶在出征之前再成就一桩美事,如何?”   尚公主,是极大的荣耀。   且本朝并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规定,一时间,许多道羡慕的目光投到姜煜身上来。   宁姒一听皇上这话,大惊失色,强抑住到口的惊呼,只睁大了眼瞧姜煜。   他的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又很快如常。   再瞧前头的三公主,她生得娇艳,又着了樱粉的衣裙,妆容精致,仪态万千,是男子会喜欢的模样。   宁姒的心口剧烈跳动起来,只觉得此时此刻仿佛到了命运的一处关口,一不留神便是截然不同的未来。   目光重新落到姜煜的背影上,宁姒在心里呼唤,只希望他不要放弃了她。   千万不要,不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短短的一瞬,煎熬如永夜。   “皇上美意,臣不甚惶恐。”姜煜这话一出,宁姒的心便放回去了一半。   皇上微微挑起眉,显然没想到姜煜会拒绝,“姜小郎,你这是何意?你拒了朕的侄女,如今又要拒绝朕的女儿?”   还不待姜煜说话,皇上便对姜淮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大将军,你这个儿子啊,胆子当真不小!朕还从未碰到拒了朕两次的人。”   姜淮脊背绷得紧紧的,面上却作出轻松模样,“叫皇上见笑了,这不孝子是被臣惯坏了。”   姜淮话音刚落,姜煜便开口,“皇上,臣之所以愧领皇上美意,并非公主不好,而是臣心有所属,且早已交换了庚贴。”   皇上愣了愣,“哦?是哪一家?”   “宁家,宁大学士之女,便是臣的未婚妻。”   宁姒又惊又羞,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姜煜跪地叩首,“只是宁大学士念她年纪尚幼,将定亲之事密而不发,等她年纪大一些再告知他人。无意欺瞒皇上,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踱步过来,停在姜煜面前,却是问宁大学士,“宁爱卿,姜小郎所言,句句属实?”   接下来是扶姜煜起身,还是定他欺君之罪,全在宁大学士一念之间。   宁姒生怕宁大学士不配合,悄悄伸手戳了戳宁大学士的腿。   宁大学士起身,出席,“回皇上,句句属实。”   他答得无比自然,宁姒却听出来点咬牙切齿。   宁大学士:我要晾着他!谁也别劝我! 姜煜:我要定亲,安排上。   ☆、晚风轻吻   姜煜维持着叩首的姿势, 夜宴的灯火洒在他的发上, 没人看见, 他的嘴角悄悄勾起来。   “原来如此。”皇上伸手扶起姜煜,笑道,“朕还道,姜爱卿这样出众的儿郎, 为何婚事迟迟没有着落,原来是被宁爱卿定下了。”   姜煜起身之后又是恭敬有礼的神色。   “宁爱卿,你这样就不对了,就是心疼女儿也没有这样的,令爱也是个大姑娘了,哪儿有定了亲还藏着掖着的道理?”   宁大学士还能怎么说,只好道, “皇上说的是。”   皇上的目光往宁大学士身旁一落,见宁姒端坐着, 微微垂首,脸颊被灯火映照得白中透粉, 大概是不放心姜煜,极快地撩起长睫瞧了他一眼。   “令爱灵慧可爱,倒也不失为一桩良缘。”皇上很快将方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朕说了要厚赏姜爱卿, 自然不会食言。不如,朕为你二人赐婚。”   “!!!”宁大学士正要张口说什么,姜煜却先一步接了话, “微臣,谢皇上恩典。”   皇上踱步回了席位,御口赐婚是多大的荣耀,他没有想过宁大学士会推拒,自然也没有瞧见宁大学士欲言又止的神色。   待宁姒出席,与姜煜并排跪下,聆听赐婚圣旨,宁大学士心知肚明,他的女儿,这下算是与姜煜牢牢地绑在一起了。   而皇上则满意地看着这二人,只觉得姜煜风姿清举,宁姒玉雪可爱,倒是般配。   若是姜煜能做他女婿自然更好,若没有那缘分,他也乐得成人之美。   ……   回了帐篷,宁大学士黑着脸坐了好一会儿。   宁姒掀开帘子进去,瞧见他的脸色,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想退出去,又被宁大学士叫住,“回来。”   宁姒慢吞吞地走过去,立在宁大学士对面,仿佛犯了错聆听教诲一般。   宁大学士瞧见了又心软,“爹又不是生你的气,怕什么,坐过来。”   “爹爹,阿煜哥哥也是迫不得已……”   宁大学士一听,冷哼一声,“谁知道他是迫不得已还是早有图谋!”   “可他也不知道皇上会给他赐婚啊。”宁姒小心翼翼搭上宁大学士的胳膊,“他要是不那样说,就要尚公主了!”   宁大学士不说话。   “爹爹,阿煜哥哥早先拒绝了嘉明郡主,今日又拒了婉宜公主。若非皇上听他说得情有可原,大概要雷霆震怒了!”   “哼,所以说他招桃花,又是郡主又是公主的,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事呢?”   “爹爹,以后他就是有妇之夫了啊,哪里还有这样的美事等着他,对不对?”   把宁大学士哄得面色稍缓。   宁姒刚要松一口气,便见宁大学士豁地站起来,“不行,他太顺了,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将我女儿娶走!”   “爹爹!”宁姒软着声音唤他。   宁大学士大袖一甩,负于身后,在帐篷里踱来踱去,“一定要想个法子,叫他知道珍惜你。”   宁姒心知宁大学士生怕她受了欺负,心头暖意融融,却不得不说,“爹爹,阿煜哥哥没有这样的毛病,非要经历难关才晓得珍惜。”   “你怎么知道没有?而且这也不是毛病,但凡是人,或多或少都这样。”   宁姒不知怎样反驳宁大学士,又疑心他说的话才是对的。   可见他踱着步子,面色忽怒忽喜,又担心姜煜以后要遭罪。   “爹爹,哥哥去了哪里?谢家的席位上也没见着他。”   宁大学士被打断了思绪,回道,“他去了谢家。”   “什么事?”   “不知,走得急,什么也没交代。”   ……   宁澈快马加鞭地载着谢林晚赶回了谢府。   谢林晚半途便醒转了,只是什么话也不说,有些失神。   华氏瞧着很精神,面泛红光,还笑着招谢林晚过去,“晚晚怎得回来了?你还好好玩耍的,娘没事。”   谢林晚还未说话,鼻间先是一酸,“娘……晚晚好怕……”   “别怕,都是那起子家奴大惊小怪,竟将你唤回来了。”   “娘……”谢林晚静静拥着华氏。   宁澈庆幸这是虚惊一场,便默默地立在一旁,留这母女俩温存。   “宁家小郎。”不料华氏突然出声叫他,“请过来这边。”   宁澈依言走过去。   华氏将谢林晚的手放在宁澈的掌心里,“我们家晚晚就交给你了。宁家小郎,愿你能好生待她。”   宁澈实实在在地一点头,“伯母,你放心吧。”   “还叫伯母呢?”华氏微笑着看他。   宁澈有些怔,眼前这个妇人,在几年前看上去还与常氏差不多年岁,如今却已苍老许多,他启唇,“……娘。”   “好,好。”华氏瞧着很是满足,拍着两人的手,欣慰道,“晚晚有了好归宿,真好。”   外头传来喧闹声,谢林晚还未吩咐下人去瞧,华氏已拉住她,“晚晚,答应娘,好好过你的日子,莫要将心思费到那些人身上,不值得。”   谢林晚眼睫轻颤,说不出话来。   “晚晚,我要你答应!”华氏语气强硬了些,握着谢林晚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谢林晚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娘,晚晚答应。”   “好,娘便放心了。”华氏轻轻抚上谢林晚的脸颊,眼神眷恋,“娘的好晚晚,你的未来,一片光明呢。”   话音刚落,抚在脸颊上的手骤然垂下。生命便如一阵风刮过的烛火,悄然熄灭了。   谢林晚怔怔地看着,眼里的光亮仿佛也被带走。   宁澈惊愣,不知为何方才还红光满面的人就这样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搭上谢林晚的肩。   “娘,你不要丢下晚晚一个人……”谢林晚突然起身,拥住华氏,“我不要一个人……”   宁澈伸手按住谢林晚的双肩,“晚晚,你不是一个人!”   谢林晚仿若未闻,只一个劲地抱着华氏哭。   宁澈一咬牙,将谢林晚的脸颊捧起,说得用力,“晚晚,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嘟嘟,还有爹、娘,以后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知道吗?”   谢林晚怔怔地看着宁澈,随即紧紧拥住他。   待她平复下来,宁澈才道,“来,晚晚,我们给娘磕个头,祝她一路走好。”   两人遂郑重叩首。   ……   亥时三刻,夜色笼罩大地,碎星在深蓝的天空中闪烁。   宁姒正要媳灯入睡,却见一道人影映在帐篷上。   那人影颀长,夜风拂过,长发也随之轻轻撩起。   宁姒披上外衣,掀开门帘,一瞧,果真是姜煜。   他应当是沐浴过,换了一身衣裳,长发也未束起,而是披散在背后,隐约有发香随着夜风飘来。   “阿煜哥哥,你头发还半干着呢。”   “嗯,所以出来吹吹夜风,姒儿妹妹,要一起么?”   宁姒笑,“你在等我?”   姜煜点头,对她伸出手。   “那怎么不出声?”宁姒轻轻搭上去。   姜煜握住她,将她拉近了一步,小声道,“岳父就在隔壁,我怕惊扰了他。”   “什么岳父啊,叫这么早。”   姜煜轻笑,“那不是板上钉钉么?他是不是生气了?”   “那还用说。”   两人慢悠悠走着,温柔的夜风轻轻吹,星子在头顶闪烁,加之婚事定下,一时间都觉惬意。   “阿煜哥哥,今天真是吓坏了我。”宁姒晃了晃他的手,“你差点就要尚公主了。”   “嗯,我也没料到,皇上这么喜欢给我做媒。”   宁姒轻轻推他,“要是旁人听了你的话,还不得气死?一般人想要皇上做媒,皇上还不假颜色呢。”   又假作无意地问,“我瞧婉宜公主好看得很呢,而且听说她是三个公主里头最温柔的,加之排行最末,很得皇上喜爱。要是没有我,说不定是一桩好婚事?”   姜煜暗笑,嘴上却说,“好看?阿煜哥哥没注意。”   宁姒一听,嘴角悄悄勾起来。   姜煜好笑地瞧她,“我们姒儿妹妹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宁姒笑着摇头。   姜煜弯腰,掐着宁姒的腰,一把将她抱起来。   望着此刻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宁姒,笑问,“嗯?还试探阿煜哥哥?”   宁姒猝不及防,急忙按住他的肩,“哪有,我就随口一问,快放我下来!”   姜煜掂了掂她,“不放,我要好好抱抱我的未婚妻。”   离得近,说话时那双桃花眼温柔地凝视她。   宁姒稍一垂首,仿佛就能碰到他鼻尖。   “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要亲一亲我的未婚夫了!”宁姒坏笑,露出俏皮的虎牙来。   姜煜一听,立马将她放下。   “???”宁姒眨了眨眼,随即气道,“姜煜!你就这么怕我亲你?”   姜煜以手掩唇,“姒儿妹妹的吻,叫人招架不住。”   头一回蒙着他的眼,忝得他唇上都是口水;第二回醉了酒,直直地撞上来,贴了下他的唇角,第三回引着他凑近,仓促一吻,差点将他唇瓣磕出血来。   总之,没有哪个人是这样亲的。   宁姒鼓起腮,又气又委屈,“能怪我吗?又没人教我。我那个未婚夫呀,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连亲也不肯亲我一下。”   姜煜照例将她鼓起的腮戳得漏气。   宁姒更气,都这时候了他还逗她,于是愤而转身,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背后的姜煜笑了两声,然后按着宁姒的肩将她转回来。   垂首,倏然贴上她的唇角。   宁姒豁然睁圆了眼。   姜煜的唇瓣微凉,温柔地碾着她,慢慢从唇角移到唇珠。   宁姒一瞬间什么都忘了,呼吸也忘了,只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长睫。   姜煜抬眼瞧她,宁姒几乎能看清他的重睑叠起来的过程。   “闭眼呐,姒儿妹妹。”姜煜离开了些,又重新覆上她,轻轻的耑息响在她耳畔,手也从肩头移到腰际。   宁姒心乱跳,慌张地闭上眼,之后唇上的触感越发清晰。   他是男子,唇怎么那么软,当真像那块乳酪鱼了。   姜煜碾着她饱满柔软的唇珠,极想张口更进一步,却生生忍住了。   她还小,不能那样。   再睁眼瞧她,却见宁姒脸颊涨红。   姜煜立马松开她,拍了拍她的背,宁姒这才得以换气。   姜煜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怎么就憋着?”   宁姒过了会儿才调整好呼吸,“忘了嘛。”   极快地瞟他一眼,羞得不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煜见她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伸指轻抬她的下巴,“羞了?”   宁姒拍掉他的手,将脸别过去。   “不是你要的么?”姜煜笑意浓浓,“阿煜哥哥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宁姒好一会儿才说,“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控诉着,声音小小弱弱的。   “嗯……姒儿妹妹,我想亲你,你想不想啊。这样?”   这样一听,好像更叫人难为情。   “算了,你别告诉我了。”   姜煜勾起唇,眼里尽是笑意。   宁姒抬眼瞧他,直直撞进他带笑的眸子。   姜煜不闪不避,就这么看着她,棕色的瞳孔被远处的灯火映照得暖融融。   叫宁姒忆起,她最初的心动,大抵就是瞧见了他带笑的眉眼。   他那样爱笑的人,眼里的笑意却仿佛分了层次,客气的浅笑,温和的微笑,此时是温柔又传情的笑。   “阿煜哥哥,你只能对我一个人这样笑。”不知不觉,竟说了出来。   姜煜一愣。   宁姒立马找补,“你知道吗,爹爹喜欢稳重的女婿,总说你笑得不正经,你在他面前要严肃一点。”   姜煜点头,“姒儿妹妹放心,我会让岳父大人接受我。”   翌日一早,姜煜迎面碰上宁大学士。   谨记着宁姒的提醒,姜煜压下唇角,作出正经严肃模样,“宁伯父。”   宁大学士挑剔地瞧着他,冷哼一声,“见了我,竟连个笑容也没有!”      ☆、千钧一发   姜煜心知宁大学士正在气头上, 他是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   还是温雅一笑, 礼数也十分周全。   宁大学士盯了他一会儿, 没再说什么。   见姜煜好似有话要说,心道不在乎是赐婚之事,不乐意听,抬脚便走了。   宁姒跟在后头, 欲言又止,而后悄悄碰了碰姜煜的小臂,正要随着宁大学士离开的,却被姜煜拉住了。   “别急着走,有道消息要告诉你。”   宁姒停住脚步,微微歪头看他,“什么?”   前头的宁大学士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知晓姜煜明目张胆截了宁姒,顿时心头火起。   “姜小郎……”宁大学士转身便要说他。   姜煜又是一礼, “方才忘了与姜伯父说,晚辈这里收到了一道十分紧要的消息。”   “何事?”   姜煜轻叹一声, “晚辈的小舅母,晚晚的母亲,于昨日入夜时分,辞世了。”   宁大学士惊愣, “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姜煜答,“母家人已经赶回去了。”   宁家如今是谢家的姻亲,亲家母过世, 自然是大事,遂收拾了行李就离了北山。   ……   谢家已着人去往各家报丧,府上一应事务都由谢大夫人打理。   华家远在汝南,一时间赶不及过来,常氏便以姻亲身份先去谢家搭把手。   回府后恰逢宁姒等人从北山赶回,常氏饮了口茶,叹道,“哪一户人家嫡妻没了,男人还在外头呢?真是荒唐。”   不得不说,谢林晚赶回了谢府,而谢清还逗留在北山,此事传出去,是在谢清的脸面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娘亲,晚晚姐姐怎么样?”宁姒问。   “唉,哭晕了一回,那孩子,和她母亲感情好,不知道心伤成什么样!”   次日,宁家前去吊唁。   宁姒瞧见谢林晚眼睛哭得红肿,面色苍白,看上去比上一回见到时要虚弱许多。   而她的两个庶弟庶妹,则白里透红,瞧着十分精神,偶尔趁来客不察,还会在一旁窃窃私语、偷偷发笑,眉眼间尽是漫不经心。   谢清瞧见了,也只是随口训斥一句,半点重话没有。   换了谁,也不会觉得谢林晚和他们像是一家人。   宁姒眉头一蹙,为谢林晚的处境感到心疼。   如今许多人家还有“五不娶”之说,谢林晚恰好占了个“丧妇长女”,谢清十分庆幸他与宁家早早地定下了亲事。   见了宁家人,也格外的热情。   岂料宁大学士将他的殷情款待忽视得干净彻底,张口便道,“谢寺卿,令郎是有何等喜事迫不及待要与人分享,竟不分场合了?”   闻言,许多道目光落在谢林崖身上,他正小声与妹妹说话,察觉到气氛异常,不明所以地抬眼看来。   谢清当即训道,“崖儿,就是对你母亲有些感念之词,也回去说!”   听听,好一番维护。   宁大学士嘴角一扯,“谢寺卿可要好生管教,以免令郎再闹出什么笑话来。令夫人尸骨未寒,在天之灵可瞧得明明白白。”   直将谢清的脸面往地上踩。   宁大学士虽为人较为耿直,却不是个不懂得圆滑的人,相反,他很明白该怎样将话说得漂亮。   但今日实在看谢家二房不像话。   以后还是姻亲呢,若谢清还这般稀里糊涂,宁可不和他们来往了。   宁姒崇拜地看了宁大学士一眼,悄悄握上谢林晚的手,冰冰凉凉的。   ……   三月底宁澈出征,谢林晚与宁姒一块去送他。   宁澈眷恋地看着她们。   “嘟嘟,哥哥要走了,你在京城要好好的,听见没?”   宁姒笑着点头,“知道了!哥哥你放心。”   “还有,在阿煜面前可以刁蛮一点,别事事顺着他,知道吗?”   宁姒噗嗤一笑,“哥哥,我尽量。”   宁澈这才看向谢林晚,她的气色仍旧不太好,立在春风中身姿纤细衣摆飘飘的模样,好似乘风欲飞的白蝶,比往日多了一分柔弱气质。   她什么话也不说,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又显得深远,仿佛有千言万语藏在其中。   宁澈伸手,将头盔上的红缨解下来,扎在谢林晚的发髻上,“等我回来,晚晚。”   动作认真得像是许下一道承诺。   直到宁澈走远了,谢林晚仍旧没有将红缨结解下。   ……   接下来几天都阴雨连绵,好不容易放晴,宁姒便寻思着去找兰央玩耍。她快要及笄,是待嫁之身,家里将她管束得严了些,平日里也少有外出的机会。   正要去跟常氏说一声,却听丫鬟来禀,二夫人携了宁婧上门来,也不知所为何事。   宁姒进了花厅,眼见常氏正与二夫人说话,宁婧坐在二夫人身边,并未参与话题。   “嘟嘟来了!”二夫人听见动静侧过头来,“来得正好,也有一段时日未曾见你,叔母瞧你啊,是越发好看了!”   二夫人很是热情地招她过去。   宁姒瞧了眼常氏,常氏微微点头,于是对二夫人行了一礼后走到她身边,“叔母。”   二夫人拉起宁姒的手,又牵过宁婧,将二人的手亲热地叠在一起,“你们是堂姐妹,一家人,嘟嘟啊,你堂姐平日里不爱与人交际,如今熟识的闺秀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这可怎么行!叔母想要你帮帮忙,平日里交际的时候啊,也带着你婧姐姐,可好?”   宁姒想转头去瞧常氏,却怕二夫人瞧出她的不情愿,于是说,“叔母,我结识的多是和我一般年纪的姑娘,堂姐比我年长,兴许不愿和我们一起玩呢?”   “哪里,怎么会……”   二夫人话未说完,宁婧却截了过去,“说得好像我比你大了多少似的!不就两岁嘛。”   见宁姒看过来,宁婧又是“嘁”的一声。   “这孩子!”二夫人拉住宁婧,悄然捏了捏,“她是想说,嘟嘟的小姐妹她也能合得来,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二夫人又看向常氏,“我们两个长辈说话,她们听着也无趣,不如叫她们自去玩耍。”   常氏略略点头,吩咐道,“嘟嘟,不许走远了啊,申时之前要回来。”   宁姒答,“知道了,娘亲。”   遂与宁婧往外走。   方出了花厅,离了长辈的视线,这二人牵在一块儿的手骤然分开。   宁婧假作手疼,甩了又甩,宁姒掏出手帕,连指缝也擦得干干净净。   “堂姐,我瞧你也不愿和我一道出去,我们便在府外分开吧。”宁姒抬脚便走。   “唉!谁说我不与你出去?”宁婧虽讨厌宁姒,却不可否认,与她一道外出,可以结识一些重臣之女。   “我要去兰家,你要去?”   宁婧一听,是户部尚书府,府上还有个适婚公子兰舟,连连点头,“我要去,我娘要你带我出去的,你不可以丢下我。”   两人上了马车。   宁姒掀了窗帘,一路瞧着街上的风景,没有要搭理宁婧的意思。   宁婧却忍不住了,不住地瞟宁姒。   天光从马车窗口照进来,往宁姒细白的皮肤上洒了一层淡金色,她的正脸显小,侧脸却并不干瘪,反而起伏有致,鼻梁秀挺,下颌小巧,羽睫长长翘翘,眨眼时仿若蝶翼扑闪。   每一处都生得惹人怜爱。   反观宁婧,虽与宁姒是姐妹,瞧着也有几分颜色,颇为娇俏甜美,但她打心底里知道,她生得不如宁姒。   这也是她不喜宁姒的原因之一。   明明小时候是个胖丫头,为什么不一直胖下去?   “哎,听说皇上给你和姜公子赐婚了?”宁婧压下心头的不喜,探问宁姒。   宁姒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嗯,赐婚圣旨还摆在家里呢。”   宁婧心里跟淌了酸水似的,“怎么皇上来赐婚?而且你年纪还小,不再相看了?万一两人不合适,岂不成了一对怨偶?”   宁姒启唇笑,露出一点虎牙来,笑容显得狡黠,“堂姐,我也不知道皇上为何赐婚,你真想知道,直接去问皇上呀,正好给我也解解惑。”   宁婧一噎,“你在讽刺我?”   “倒没有,只是君无戏言,既然赐婚圣旨已下,堂姐口中的‘怨偶’之言,还是不要说了,传到皇上耳朵里,还以为你不满圣裁呢。”   “我哪里不满了?你别瞎说。”宁婧一慌,矢口否认。   宁姒笑了声,不再说话。   马车在兰府停下。   宁姒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兰央,她正在练字,见了宁姒便抱怨,“爹娘太狠了,叫我一天写百来张字,手腕疼死了!”   宁姒揶揄她,“看来伯父伯母也发现你字写得不好了。”   “我发现写字真是要天赋的,四四你知道的,我各类雕刻都会一些,照理来说写字也不在话下,偏偏我拿这软头的毛笔没有办法,写出来的字半点比不上我刻出来的。”   两人一来一往说起话,兰央见到宁姒十分高兴,一时间将宁婧忽略了去。   宁婧轻咳一声,兰央才瞧见她,“这位姑娘是……”   宁姒介绍道,“这是我堂姐,宁婧。”   兰央对宁婧和善笑道,“是宁家二房的姑娘?你生得好看!”   宁婧悄悄咬了咬后槽牙,只觉得兰央在讽刺她。兰央是瞧惯了宁姒的,自己也生得颇为清丽秀美,竟夸她好看,不是讽刺是什么?   因而脸色不太好。   兰央一愣,以眼神询问宁姒。   宁姒递了个无奈的眼神过去,打断了尴尬气氛,“今日正好央央在练字,不如我们来比一比?”   此话一出,兰央又觉奇怪。   她和宁姒几年的同窗,谁还不知道谁的字写得怎样?   但她选择无条件配合宁姒,“好啊,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四四我提醒你一声啊,我这些天下来已经进步许多,你可不要小瞧我!”   又亲切地拉着宁婧坐下,“宁姑娘也一起来。”   宁姒伸指在兰央的书上一点,“我们就来写这首《游南亭》,我喜爱康乐公的诗。”   兰央忍下心头的好奇,神情自然地提笔便写,还不忘催促宁婧宁姒,“快啊,我要是最先写完,就算我赢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宁姒轻哼一声,“你等等我!”   宁婧只觉得自己被排外了,却没什么怪异感,遂跟着提笔写诗。   搁了笔,兰央先是瞅了瞅宁姒的,“你的字还是老样子啊!”   “说什么呢,爹爹都说我的字更有力了些!”   宁姒也去瞧她的,“央央,你的字好像真的好看了!”   “是吧?”   两人说着,自然而然地探头去瞧宁婧的字。   宁姒的目光直直落在宁婧笔下的“游”“南”二字上。   她还记得那张写有“宁姒与杨邵同游城南”的字条,姜煜提醒她注意宁婧,这才有了宁姒今日的试探。   宁姒眼神微冷。   却若无其事地与兰央说了好一会话。   随后兰央带着二人去后院闲逛,趁着宁婧赏花的功夫,将宁姒往路边拉了拉,“四四,你是在做什么呢?”   宁姒瞧了眼宁婧,小声对兰央说,“你那张字条还留着吗?”   “哪张……哦,留着啊,我还等着抓住这只小老鼠呢!”   “你再回想,她的字,和字条上的字迹,像不像?”   兰央一愣,随即目瞪口呆,“你们是姐妹啊!”   “那又怎样,这一点也不妨碍她讨厌我。”   ……   回府路上,宁婧瞧见凝翠阁的牌匾,心里痒痒,吩咐车夫停下来。   进了铺子,试了好几样首饰,最终挑了一副最合心意的,一摸钱袋,银两却不够。   宁婧犹豫着看了一眼宁姒,咬了咬牙还是开口,“你有没有银子?借我五十两!”   语气生硬,宁姒蹙了蹙眉头,问掌柜的,“这支金簪多少银子?”   店家答,“八十两银子。”   八十两银子的簪子,要宁姒借她五十两。   店家瞧见了宁姒蹙起的眉头,极力劝道,“姑娘,这只金簪是最好的匠人打的,自然比一般的要贵重一些。买了绝对不吃亏,你瞧这镂刻的手艺,是最时兴的,多少闺秀想要这样款式的簪子。”   宁婧又想要,又拉不下脸再次开口求宁姒,“不借算了,知道你最小气!”   宁姒递了张一百两的银票给掌柜,然后对宁婧说,“我会跟叔母说一声的。”   宁婧急了,“你跟我娘说什么呀!”   “我信不过你。”宁姒丢下这句,便抬脚出了铺子。   两人回到马车上,宁婧一心想着怎么劝宁姒不要告诉二夫人。   二夫人要是知道她为了一支簪子,花了近百两,定要说她的。   当时她也是想着宁姒手里宽松,可以帮她出钱,这才狠得下心买下簪子。   宁姒却先他一步开口,“还有你给兰央的字条,今日写的字,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如有需要,我可以一并告诉二夫人,她若是不管,我就叫爹娘都来听听。”   宁婧滞住,随即张口便驳,“什么字条?你在说些什么?”   “你只要知道你的把柄落在我手里了,要老实些,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宁姒直直地看着宁婧,纯黑的眼里是坦坦荡荡的威胁。   宁婧讨厌极了被压制的感受,起身便要在宁姒身上搜寻。   宁姒避过,“别找了,根本不在我身上。还有啊,你这是承认了?”   宁婧立在宁姒面前,气愤地看着她。   “也是,都铁证如山了。”   “那又如何,我说得句句属实,你确实和杨二公子一起去了城南啊!”   “常人会因此专程给兰家递消息?会在阿煜哥哥那里诋毁我?”宁姒抬眼瞧她,“你是喜欢阿煜哥哥?”   宁婧面色一滞。   “我作为妹妹,好心提醒你,你半点希望都没有。”宁姒笑着,天真无邪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如尖刺一般直直往宁婧心里扎,“在阿煜哥哥那样好看的人眼里,婧姐姐这样的,算丑了。”   宁婧神情扭曲,气得脸色发黑,“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宁姒拦住她的手,“别生气,你仔细想想,其实你只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又见不得我好,并非真的喜欢他。”   “何必认定了他似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婧姐姐,你还有大把的人可以选啊。”   一副好心劝她的模样,叫宁婧面色稍缓。   “不过,婧姐姐,为了让你以后过得舒心一些,我实话与你说了吧。”   宁姒原本与她就没有多少姐妹情分,如今她又挑拨自己与最珍惜之人之间的关系,心里越发恼恨。   “你大概不可能嫁得比我好了,除非你入宫去,婧姐姐,你想不想去啊?”   “如果不想去,还是放宽了心,别两只眼睛只顾着盯我。你眼红的样子,真难看。”   宁婧实在没想到,宁姒发起狠来,说的话能有这么难听。   她想打人,可外头的车夫是宁府的下人,真闹起来她讨不了好。   “停车!”宁婧尖叫一声,“我叫你停!”   车夫喊了句,“小姐,停不停?”   宁姒轻笑,“停吧,她想走着回去。”   马车停下,宁婧拎着裙摆跳下来,气上了头,拔了发间的金簪就往马儿身上扎,“还给你,我不要了!”   马儿惊嘶一声,撒开蹄子狂奔。   宁婧看着剧烈摇晃的马车,害怕出了人命,有些心慌,又有些快意。   而马车里的宁姒伸手扶着马车壁,喊道,“陈伯,稳住马!”   “小姐,前头就是闹市!恐会撞上人!”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一刀砍断了马腿,马儿猝然跪倒在地。   车里的宁姒再也坐不稳,从马车里滚出来。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竟是滚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将她抱紧了,几个腾挪后稳当停在路边,却不放下她,反而横抱着掂了掂,“没事?”   这是一道陌生的嗓音,低沉柔和,又带着熟稔。   宁姒掀开眼帘,入眼便是那人低垂的丹凤眼。   阔别两年,他从挺拔秀丽的少年郎,长成了轮廓分明的男儿,嗓音也由清朗变得低沉。   “江……”   江临初笑了一声,打断她,“当初不是一个离别的拥抱也不肯给么?如今倒自己送过来了。”   ☆、修罗场一   宁姒挣了挣, 江临初当即将她放下, 只是那双眼始终看着她, 目光带了点侵略。   “陈伯呢?”话音刚落,便见陈伯被人扶着过来。   “世子,人救下了。”   竟也是个熟人,正是两年前来寻江临初的郡王侍从, 辛来。   江临初不曾往辛来那儿看上一眼,只略略点头,算是知悉了。   “好师妹,肯不肯赏脸,一起用午饭?”江临初微微俯身,笑着询问。   他才救下她,宁姒没有拒绝的道理, 便随他去了酒楼。   江临初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笑起来时仍有些少年气, “这一家我之前就爱吃,却舍不得费钱, 如今回了京,自然要多吃几回。有师妹陪着我,就更妙了。”   宁姒才受了惊吓,现在胃口不佳, 只动了几筷子。   “吃不下?”   宁姒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败了他的兴致,又执起箸。   江临初却抬手一拦, “没胃口就别勉强自己。”   说完脸向一边侧转,“那个害我师妹没胃口的人,带来了吗?”   宁姒一愣,便见辛来捆着个人进来,那人正是宁婧。   “你怎么……”   “我怎么把她带来了?她做坏事的时候,我看见了呀。”江临初懒懒地笑,“做了坏事就要接受惩罚。放过她?没有这么划算的事。”   宁婧原本吓懵了,见江临初与宁姒相识,仿佛踏实了一般,当即挣扎起来,“快放开我!宁姒!”   江临初笑意扩大,“师妹你听听,这个坏家伙,真理直气壮。”   下一瞬笑意骤然消失,“辛来,掌嘴。”   辛来立马扇了宁婧两巴掌,两声脆响在雅间里头格外突兀。   “别停啊,辛来,你还怜香惜玉了不成?”   辛来又扇。   宁婧这才清楚江临初的残忍,哭喊道,“别打了……别,妹妹你帮帮我……”   江临初气定神闲地晃了晃酒杯,“有事喊妹妹,无事唤宁姒?虚伪,我不喜。”   将酒杯一搁,“那就再打重点。”   宁姒悄悄咽了咽,既觉得场面不忍看,又觉痛快。   直到宁婧脸都肿得无法见人,江临初才意犹未尽地喊停,“来,让她吃点东西。”   辛来便夹了菜往宁婧嘴里塞。   宁婧嘴角开裂,一张便疼,吃菜吃得眼泪直流。   “别浪费了,叫她多吃点。”江临初在一旁看着,见了宁婧的凄惨模样,半点动容也没有。   江临初抬眼瞧了瞧宁姒,见她目光都没有落到宁婧身上,笑道,“看不下去啦?师妹,你就是心软。你可知道,方才要是没有人救你,你可能就没命了。那马横冲直撞,街上那么多无辜之人,要是晚一些制止它……”   宁姒打断他,“我没有心软,她罪有应得。”   江临初轻笑一声,“这才对。你别怪我残忍,我是最慈悲的,想到方才的场景,就觉得将她大卸八块也不为过。”   宁婧听见“大卸八块”四个字,吓得身子颤了颤。   江临初似乎想到了什么,“师妹,姜公子可有这样帮你出气?”   宁姒眨了眨眼。   “他那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是不打女人的吧?”江临初挑起一侧唇角,明目张胆地说姜煜坏话,“就算师妹受了委屈,他也不会像我这样教训人吧?”   江临初站起身来,停在宁婧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姜煜眼里分男女,我眼里,只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   说着,伸手扯住宁婧的头发,“你这种,是我讨厌的人。知错了吗,坏家伙?”   宁婧涕泗横流,“知……知错了……”   江临初嫌脏似的松了手,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了擦,转过来却又挂上了笑,闲聊一般说起谢林晚来,“谢大姑娘新丧母?”   宁姒点头。   “我倒也知道些她,毕竟她家里曾想和郡王联姻,郡王便去查了她。谢大姑娘处境不妙啊,家里宠妾灭妻,嫡庶不分,小时候多灾多难,几次都差点死了。”   这个宁姒倒没听过,“怎么说?”   “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啊,吃了相克的东西中毒啊,从假山上也能摔下来……”江临初随意举了几个例子,听得宁姒心惊肉跳,“命大吧?这里头有多少龌龊,谁知道呢?”   宁姒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谢林晚那样事事追求完美的人竟然不会凫水。   最难能可贵的是,宁姒落水之后,谢林晚克制着惧怕,将凫水学会了。   江临初话音一转,“你的好未婚夫,姜公子,出身高贵,手段不俗,竟没有想着帮一帮谢大姑娘,若他能出手,谢大姑娘的日子,可要好过多了。”   说着便嗤笑一声,“大抵女孩子家的事情,在他那里便如小打小闹,实在提不起兴趣去插手。”   “师妹,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江临初低沉柔和的嗓音仿佛带了蛊惑,诱着宁姒顺着他说的话去想。   想到姜煜明知谢林晚的境况,却很少出手帮忙;想起姜煜猜测是宁婧在作怪,也只是随口提醒她。   宁姒将这些念头赶出去,皱着眉头反驳江临初,“你胡说!”   江临初笑意扩大,“一般人要是说‘你胡说’,那多半是信了。”   宁姒气恼,将脸一转,不搭理他了。   江临初却凑到她面前,“师妹,不如你换个人喜欢?比如,我?”   宁姒睁圆了眼,看着江临初。   她知道这是另一个江临初,所以才这般意外。   “你不喜欢乏味的人,那正好,我很有趣的。”江临初凑得更近,“你要是嫌我坏,那我就换他上来。”   说完,露出一个纯良无比的笑容,叫宁姒仿佛见到了那个初来乍到腼腆有礼的少年郎。   ……   今日姜煜的眼皮一直跳。   “朝晔,你来我家用饭吧,你好久没来做客了。”程铮走到姜煜案前,曲指敲了敲。   姜煜抬头,“也好,路过我府邸的时候停一下,我带两壶酒去。”   “好!我可馋你的酒了!”   于是姜煜带着酒,去了程铮家里。   程铮的夫人五官清秀,相貌仅能算中上,但性子温柔贤惠,将这个小小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且十分温馨,程铮喜欢得不行。   酒菜上桌。   程铮掀开汤盅,发现自己那一份汤,里头的萝卜被雕成了一个个小兔子,遂眉开眼笑,“她就爱弄这些。”   姜煜看出来,程夫人虽在世俗眼光中配不上程铮,但她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拌点惊喜,过得有滋有味,这才叫程铮死心塌地。   于是赞道,“子坚好福气。”   程铮笑,“你还不是!宁大人的爱女,之前见她的时候,就觉得你们俩有戏。”   姜煜意外地挑眉,“怎么说?”   “她看你时眼里有光,你对她也关切得很。”程铮眉眼舒展,笑叹,“两情相悦,比什么都好。”   ……   酒楼的雅间里,一时安静无声。   宁姒抬眼,认认真真地答他,“我不想换,不会换,我只会嫁给他。”   “是因为赐婚?”   “是因为喜欢。”宁姒起身,对江临初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江临初不见恼色,反而道,“若是真谢我,便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回来么?临近清明,我想回到娘亲所在之地。”江临初垂下眼帘,“她生前的住所,我已经买下来。”   说着,眼神柔软地看宁姒,“外祖母是宁大人的乳娘,我们也算沾亲带故,你要是去了,娘会高兴的。”   宁姒想了下,还是点头答应了,一时间忘了常氏要她申时之前回去。   江临初笑容扩大,“师妹真好。至于这个坏家伙,我会送到她府上去,如果她家里人来找我,我定要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的。”   随即垂眼睨着宁婧,“听见了没?”   宁婧脸肿,眼眶也哭肿了,几乎睁不开眼,连连点头,“听见了……”   出了酒楼,宁姒上了江临初的马车,辛来在前外头驾车。   江临初买下的府宅,远在城南,马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抵达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只有一把伞,师妹若是不嫌弃,一起躲躲?”江临初从马车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撑开,给宁姒留出了站立的位置。   宁姒拎着裙摆下来,江临初便将伞移过去,没让她淋到一点雨。   江临初感谢这一场雨,让他能离宁姒这么近。   ……   酒足饭饱,程铮将姜煜送到府门口。   瞧见对面停了一辆马车,程铮稀奇道,“这宅子竟有人住进去了?”   姜煜随意地看过去,目光扫到马车上,微微一凝。   江氏乃前朝皇族,如今最显赫的一支便是陇西江氏,府徽便是一个小篆写就的“江”字。   这个“江”字赫然挂在这辆马车上。   姜煜正疑惑这位陇西江氏子弟是哪一位,便见有人撑着伞从宅子里走出来。   伞下还有一个姑娘,裙裾随着走动轻轻摇曳。   走近了些,那姑娘小脸瓷白,眉目精致,正怔怔地看着他。   是宁姒。   伞沿微抬,又露出江临初的脸。哪怕他长开了些,也没有陌生到姜煜认不出来的地步。   江临初那双丹凤眼天生就比别人多几分凌厉,笑起来时像是睥睨又像嘲讽。   “姜公子,别来无恙。”   ☆、修罗场零   姜煜的未婚妻在别人的伞下。   程铮看着这一幕, 觉得有些尴尬。   下一瞬, 却见宁姒从江临初身边奔入雨中, 蝴蝶一般扑入姜煜的怀里。   姜煜为她拂去发上的水珠,温柔问,“怎不等我接你过来?偏要淋雨。”   宁姒仰头看他,笑得甜甜的, “想你了嘛!”   思念不假,再加一点点心虚,笑得便更甜了。   程铮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笑了。   反观江临初,面上的笑容却淡下来。   姜煜甚至不需要与他争,不需要说几句狠话,已然一副胜利姿态。   他今日说的那些坏话, 宁姒好像并未放在心上,对姜煜没有半分冷淡猜忌。   “子坚, 就送到这里,我们走了。”姜煜对程铮道。   程铮笑着点头, “明日见。”   姜煜这才想起了江临初似的,偏头对他笑了笑,仍旧温文尔雅,“世子不是去陇西认爹了么?郡王竟放你回京?”   他的神情客气有礼, 仿佛在问“今天吃过了吗”,说出的话却辛辣无比,直往江临初最疼痛的地方扎。   认爹……   江临初咬了咬牙, 故作轻松地说,“姜公子,你该庆幸我回了京,不然师妹今日就凶多吉少了。”   随后状似无意地补道,“师妹遇险的时候,姜公子大概正和友人举杯畅饮,也不知眼皮有没有跳一下。”   姜煜面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搭在宁姒肩头的手也紧了紧,“幸亏有世子出手相助,改日姜某必登门道谢。”   又将了江临初一军。   若他救宁姒,需要姜煜来道谢,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了。   江临初想说什么,姜煜却已扶着宁姒上了马车。   马车起步。   姜煜展臂将宁姒揽进怀里,柔声问,“怎么回事?嗯?”   宁姒乖乖靠着他,眨巴着眼,“他救了我,要我陪他来祭拜母亲,我就不好拒绝呀。”   “不是问这个。”姜煜道,“遇险是怎么回事?”   “我和堂姐起了争执,她下马车之后把簪子往我马儿身上扎。”宁姒说得简洁,“所以惊了马。”   姜煜捧起宁姒的脸,“怎么不跟阿煜哥哥多说一些?把所有惊吓和委屈都倒出来,知道吗?”   宁姒迎上姜煜温柔关切的眼,逐渐瘪了嘴,“阿煜哥哥,今天吓死我了……”   “我又怕摔下去,又怕撞着人……马儿怎么也不停下来……”   “我没想到她那么坏……那簪子还是我给她买的……”   “上回你猜字条是她写的,果真是她,她怎么那么坏啊,就看不得我好……”   姜煜温柔的眼神、包容的怀抱,叫宁姒心中的后怕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溢出来,偏又溢得放心,不用担心他不耐烦。   姜煜抱紧了她,“没事了,姒儿妹妹。”   说着,在她发髻上轻轻一吻。   宁姒渐渐平静下来。   “世子怎么救的你?”   姜煜仿若无意地问。   宁姒迟疑地抬眼瞧他,慢吞吞答,“就是把我从马车上救下来呗。”   “抱了你?”姜煜轻轻挑眉。   宁姒别过眼,点头的幅度几乎看不出来。   姜煜哼笑一声,忽地身子一倾,将宁姒压在坐榻上。   他紧紧贴着宁姒,一只胳膊肘撑在宁姒耳边,懒懒地撑着头,“他是不是还说了阿煜哥哥坏话啊?”   这样的姿势叫宁姒脑中一片空白,只愣愣地看他,“你怎么知道呀?”   “他说什么了?”   宁姒咽了咽,“说你……不爱管女孩子的事,既不帮晚晚姐姐,也不给我出气。”   不得不说,江临初有点脑子,要离间姜煜与宁姒,从姜煜性情冷漠这一点出发,事半功倍。   因为他其他方面实在也挑不出什么错。家世才学样貌,处处无可挑剔,优秀至此,偏又专一,连一点风流情史也没有。   “那姒儿妹妹,要我给你出气吗?”姜煜勾唇笑,另一只手把玩着宁姒的头发。   见宁姒不说话,又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道,“比如设计一场意外,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宁姒睁圆了眼,在姜煜含着笑意的眼里看到了某种黑暗的东西,仿佛要勾着她与之共沉沦。   姜煜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底线却比江临初以为的要低,什么温文尔雅贵公子,不过是他的表象。   他报复嘉明的手段并不酷烈,不过是因为嘉明没有踩到他的底线。而这回宁婧的行事,过了。   宁姒连连摇头,“别。”   “嗯?为什么?”   宁姒伸手攀上姜煜的颈,“不想脏了你的手。做过的事总有痕迹,万一以后成了别人攻讦你的把柄,就不好了。”   姜煜仔细辨别着宁姒的神色,并未在她的眼里看到恐惧与排斥,反而全然为他着想,一时间满足又喜悦,低头吻住她的唇。   宁姒轻轻一哼,将他勾得更紧。   “喜欢?”姜煜离开了些,低声问她。   宁姒实实在在地点头,小声道,“阿煜哥哥,我喜欢你亲我。”   她说得这么直白,姜煜反倒有些不自在。   “阿煜哥哥,你亲起来很舒服。”   宁姒还嫌不够,凑过来贴了贴他的嘴角,“你的唇好软啊。”   姜煜两颊一点点染上热意,棕色的眸子背光,显得有些深黯,“姒儿妹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宁姒看着他笑,眼尾勾起,里头是明目张胆的勾、引。   姜煜心里暗恼,他竟被一个小了他许多的姑娘勾得心神失守。   见她红唇微嘟,一点儿也不怕似的,气笑了一声,低头咬住她的唇珠。   宁姒微愕,方才那样肆无忌惮的笑也收敛了。   姜煜瞧得好笑,唇齿碾她,温柔的触碰中夹带着细微的疼痛。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车壁将他们与外头隔挡开,不必担心被人撞见。   宁姒一想到这里,心里便有火舌忝上来,身子竟细细地颤抖了一下。   “冷?”姜煜在她单薄的肩头轻轻摩挲。   却见宁姒慢慢抬眼,眼里又染上懵懂的渴望,仿佛蒙上一层水光,迷蒙地看着他。   姜煜心头一麻,想要移开目光,又像是被她的眼神黏住了一般,于是静静与之对视。   她因为懵懂,便越发坦率,什么都写在眼里,包括对他的情,和欲。   “阿煜哥哥……”宁姒茫然开口,“我好想要你的一样东西,但我说不出来。”   姜煜眼神一颤,想要起身,却被宁姒勾着脖子拉下去,随即一口咬在他的颈侧。   不重,只用牙齿轻轻地磨他。   想要咬他,来发泄心中的燥、热,却又舍不得,叼着不放,咬不下口。   姜煜一动不动,哪怕是脖颈,也毫不设防。   待她松了口,只觉得还有些微酥、麻留在颈侧。   那一处留下了红痕。   宁姒惊奇道,“阿煜哥哥,我给你留了个红红的印!”   “嗯?”姜煜伸手摸了摸,却摸不出什么。   “好红,可我没用力啊。”   “什么样的?”   宁姒拇指食指圈成一个小圆,“这么大,红色的,像虫子咬的。”   姜煜笑了两声,“你在说自己是虫子?”   “哎呀!”宁姒偏过头去,把颈侧露给他,“我是说真的,不然你也试试?”   “给你留个印,你爹娘看见了怎么说?”大概是觉得宁姒傻得可爱,姜煜不住地笑。   “就说虫子咬的嘛。”宁姒悄声道,“阿煜哥哥,你要实在怕叫爹娘看到,那我……”   说着竟去解衣襟,将领口拉到锁骨以下,“这样就看不见啦。”   姜煜连忙按住她的手,目光移开,“别……”   “可是阿煜哥哥也给我看了锁骨……”   “女子和男子不一样。”   宁姒慢吞吞“哦”了一声,将衣领拉上去。   姜煜拉着她坐起来,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宁姒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姜煜却想起了以前在程铮的脖颈上看到的红痕。   难怪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原来是这么来的。   ……   马车抵达宁府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是潮湿的水汽与草叶的清香。   姜煜扶着宁姒下了马车。   还未到府门口,便见常氏迎上来,拉着宁姒道,“不是说申时之前回来?怎么这么晚?”   宁姒向来是听话的,极少误了时辰,因此家里人生怕她出了意外。   加之宁婧已经回府,二夫人话里话外却像是宁婧出了什么事,常氏便越发忧心宁姒。   宁姒正要解释,却被跟在常氏后头的宁大学士截了话去,“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被人拐了去?”   边说边瞪了姜煜一眼。   姜煜:“……”   “爹爹!不是他,而是……”   “玉柔你听听,嘟嘟尽知道护着他。”   “真不是……”   “行了行了,赶紧来去花厅,你叔母又来了,说是有话要问你。”   “……”宁姒抿了抿唇,慢吞吞挪了几步,转身看姜煜。   他替江临初背了过错,却半句解释也没有,笑着示意她进去。   “等等!”宁大学士又叫住了宁姒。   宁姒不解地看过来,只见宁大学士凑近了姜煜,问他,“你这脖子怎么了?”   姜煜笑着摸了摸,“被虫子咬了,怪疼的。”   宁大学士将信将疑地瞧他。   姜煜神情自然,“多谢伯父关心。”   宁大学士实在瞧不出什么来,而后又走到宁姒身边,仔细瞧了她的脖颈,没见到红点,心里松了一口气。   宁姒绷紧了身子,只觉得一个不慎,便要挨一顿久违的板子。   “没事,嘟嘟进去吧。”   宁姒顿时放松,抬脚往府里走。      ☆、宁姒知羞   花厅里, 二夫人正坐立不安, 听闻脚步声渐近, 连忙探头朝来人看去。   是她等了许久的宁姒。   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狼狈模样,反而衣着整齐,脸上没有半点伤痕。   “嘟嘟,你……”二夫人惊讶之下, 口不择言,“怎么好好的?”   宁姒觉得好笑,慢悠悠走到二夫人对面,行礼后道,“叔母,你这是什么话?”   二夫人整理好神情,双手紧紧交握, “叔母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问你,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家婧儿……受了些伤, 却什么也不肯说,叫我们做长辈的担心不已。”   “堂姐那样霸道的人,若是受了委屈,必定嚷嚷得人人皆知, 现下她什么也不说,那就是说不出口了。”   二夫人哑口无言,只觉得宁姒不如之前软和, 浑身像长出刺来似的。   “叔母还有别的事吗?”   仿佛逐客令,二夫人心头火起,“凭什么你完好无损,婧儿却不成人样,我是你叔母,连问一句也不能?太没天理,回去一定要和母亲好好说说……”   这时常氏走进来,淡淡扫了二夫人一眼,“弟媳,我们允你来问话,不是纵容你威胁嘟嘟的。”   二夫人掏出手帕抹泪,“婧儿伤成那样,你家嘟嘟却跟没事人一样,两人分明是一道出去的,你要说和你没关系,谁信啊!”   宁姒气笑,“叔母,是何人送堂姐回府的?是郡王府的人吧?那叔母为何不直接上郡王府去问?却来找我。是觉得郡王府不好惹,而我软弱可欺?”   二夫人一噎,“郡王府里我们也没有个相熟的,只好来找你。”   “我相信叔母若是登门拜访郡王世子,他不会不给你一个解释。”   宁姒话说到这份上,二夫人却犹不甘心,含沙射影道,“听说郡王世子是大哥的弟子,与你也颇有交情,就算去寻了他,今日之事也未必能听到一句实话呢。”   “叔母这是笃定了,是我害的堂姐?”宁姒道,“我就与叔母实话实说了吧,至于叔母信不信,便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堂姐嫉妒我与姜家定亲,暗地里做了些小动作,被我点了出来,恼羞成怒之下一簪子扎进马臀,害得我闹市惊马。若是没有世子相救,现在叔母未必能见到我。”   常氏一听,又惊又怒,“当真?”   宁姒娇娇地依过去,“娘亲,我都吓坏了!”   常氏拥住她拍了拍,而后看向二夫人,“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自去问你女儿,没有你来兴师问罪的道理。”   二夫人了解宁婧脾性,心下信了大半,但面上却不认,想到宁婧那凄惨模样,便哭哭啼啼,“大嫂,我们婧儿脸都肿得不能见人,而嘟嘟却完好无损,你不能压着我将委屈往肚里咽啊!婧儿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要是脸上留了印,哪一家肯要她?”   说来说去又说到亲事上,好似一定要常氏应承下来。   常氏平日里温温柔柔,事关宁姒却硬气起来,“多行不义必自毙,都是她作的!没的怪到我们头上!”   二夫人抹泪道,“大嫂你真是,事情如何还没有弄清楚呢,就下了定论。”   宁姒开口,“叔母这是不信我?为何不寻堂姐问个清楚再来?”   “她伤成那样,一个劲地哭,哪里说得出什么?我一问,她便哭得更厉害,哪里还忍心再问?”   “叔母见我完好,一脸的惊讶,想必在叔母料想里,我也跟堂姐一般狼狈。怎么,叔母不忍心问堂姐,倒忍心来问我了?”   常氏一听,心头的火气便如浇了酒一般,越烧越旺,“弟媳,你还是管好你家宁婧为好,又是兴师问罪,又张口闭口的婚事,当别人傻子不成?”   喊来了大丫鬟,“送客。”   常氏不再看二夫人什么脸色,揽着宁姒便往外走。   走在长廊中,嘴里不住地嘀咕,“这哪是一家人?算计来算计去,真叫人厌烦!”   又摸了宁姒的头,“嘟嘟今日受惊了。”   “娘,我没事,师兄救了我。”   “临初回来了?”   “对啊。”宁姒挽上常氏胳膊,“而且今天我也是随师兄一道去了城南,祭拜他的母亲。才不是被阿煜哥哥拐了,爹爹尽知道冤枉他!”   常氏笑道,“要你爹接受姜公子,估计要些时候。”   “娘,你怎么叫师兄‘临初’,叫阿煜哥哥‘姜公子’啊,阿煜哥哥以后是你女婿呢。”   常氏失笑,“你爹说得没错,你就知道维护他。依你说的,那娘叫他‘阿煜’,可好?”   宁姒连连点头。   入夜,宁大学士在书房点灯看书,常氏则将宁姒叫来房里。   “娘?”宁姒沐浴过,穿着寝衣,披了件外衣便来了。   “来,嘟嘟,坐。”常氏坐于榻边,手里好似有几本书。   宁姒走过去,“爹爹呢?”   “娘把他支去书房了。”   宁姒在常氏身边坐下,“娘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   常氏拉过宁姒的手,“嘟嘟,娘问你,你和姜……阿煜当真没有越礼之举?”   宁姒对上常氏关切的目光,有些语塞。   “娘也是过来人,你别怕,也别羞。”   宁姒移开目光,落到被褥上,“有……一点吧?”   常氏一伸手,宁姒下意识往后一躲。   “娘又不是要打你,别怕。”常氏好笑地拍了拍她。   常氏心细,见宁姒看姜煜时双目含春,便猜测她不止动情,兴许还动了欲。   “你不必觉得羞耻,都是人之常情。娘只是担心你什么也不懂,反而更容易逾矩。”   “娘,你说什么呢……”宁姒听得害羞。   “你别反驳,你今日出门擦的口脂呢?回府时怎么没了?”   “……用饭时吃掉了呗!”   常氏一指点向宁姒额心,“连你娘也骗!”   宁姒不说话了。   “嘟嘟,和娘坦诚些,娘是来教导你的,不是来教训你的。”   “知道了。”宁姒乖乖点头。   “你及笄了,也有了未婚夫,是时候教你这些了。”常氏边说,边摊开一本画册,“这里画的便是男女之间阴阳调和之事,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至于越了线。”   宁姒心弦一紧,隐约感觉到她一直懵懂的东西就在这里头,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嘴里要说些什么来缓解,“娘,阿煜哥哥有分寸的,不会……不会那个……”   “娘知道他有分寸,但他是男子,这一方面更为难耐。由此,不能把所有分寸都交给他去拿捏,是也不是?”常氏将画册往宁姒那边一推,“你自己看看吧。”   宁姒悄悄吸了一口气,接过画册,见里头的男女寸缕不着,便想移开眼去。   “现在害羞了不看,以后就要闹笑话了。”常氏道,“而且你弄明白了,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宁姒忍着害羞瞧下去,“娘,男子的下边,长……这样?”   她难以想象,姜煜的下边也是这样的。   常氏仿佛见到了从前的自己,笑容越发柔和。   宁姒看着画里叠着的人儿,竟想起今日在马车里,姜煜也是这样压在她身上。   于是脸颊染上霞色,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他或许本意并非如此,但后来两人又亲又抱的,和这上头何其相似。   而且她还去解衣襟,还说“想要他”。   宁姒觉得窒息,“娘,你说男子更为难耐,那女子会不会也想……这样?”   “这事自然是两人都得趣的。”   所以女子也会想这样。   那么她在姜煜面前偶尔窜出来的难耐感,难道就是这个?   她还不知羞也不知遮掩地告诉了他!   宁姒哀嚎一声,想撞墙。   “怎么了?”   “娘,都说女子要矜持,是不是在这一方面尤甚?”   “嗯,本朝比以往开放些,但此事也不是女子能提的。”   “若说了呢?便是放浪?”宁姒悄悄攥紧了拳。   “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不知羞耻,若只在夫妻之间,倒没有什么,但许多女子就算在床笫之间,也是羞于提及的。”   宁姒闭了闭眼,“娘,我知道了。”   也不知道阿煜哥哥怎么想她的……   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她先喜欢的姜煜,她也不知道矜持些,还不知羞地说了“想要”……   他一定很为难吧?所以后来也没有笑着逗她了,反而正经起来,拉着她一道坐直了。   “既然起了话头,今日便与你说明白。”常氏道,“女子头一回,疼如撕裂,你到时候莫觉得他要害你便是。”   宁姒愣了愣,又想起她问姜煜“会不会弄疼她”,他也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娘,每个女子都会疼?”   “嗯。”   又伸指点了点画册,“每个男子都会做这样的事?”   常氏又点头。   “可是兰央告诉我,每个人做的都不一样,所以书里才不写。”   “不一样?是也不是,但万变不离其宗……”   宁姒听得云里雾里。   常氏也觉得再说下去不好,便又拿了一本书给她,“也不是每本书都不写。嘟嘟你看的话本子是遣了下人买的,他们哪敢给你看那些羞人的玩意?”   “这本书里有?”   “嗯,你回头翻翻就成,不必细究,毕竟还不到那个时候,明白了吗?”   宁姒重重点头,将书小心收好。   此时有叩门声,“玉柔,嘟嘟,你们说好了没?”   宁姒听见宁大学士的声音,连忙将书掩在外衣里头,“爹爹,你进来吧。”   宁大学士推门而入,走到里间来。   常氏笑道,“嘟嘟都与我说了,今日是临初拉着她去祭拜他母亲了,阿煜当真是无辜的。”   宁大学士瞪眼,“玉柔,你唤他什么?”   “阿煜啊,毕竟以后是我们女婿,自然要喊得亲近些。”   宁大学士用痛心的目光看着常氏,“玉柔,你不跟我站一块吗?说好了要为难为难他呢?”   “爹爹!”宁姒不满了,“都说了今天不是阿煜哥哥带走了我,你还一心想着为难他!”   “爹是为了谁?嗯?”   “爹爹,你再这样……我就……”   宁大学士好笑地挑眉,“你怎样?”   “我就跟我娘亲睡!”   话音刚落,整个人都贴上了常氏,一副不松手的架势。   “……”宁大学士立马服软,笑着说,“嘟嘟,爹答应你少为难他一些,你回自己房里睡觉好不好?”   ☆、寸步不让   当天夜里, 熄了灯, 宁姒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就像年幼时做下的傻事, 要等到长大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羞耻,她对姜煜说的羞话、做的羞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明白之后便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   阿煜哥哥会不会觉得她满脑子都是那种事啊……   宁姒“嗷呜”一声抱住了被子, 她不色啊,她就是看着姜煜那张脸、还有他的手,便觉得心里痒痒的,要做些什么才能满足。   而姜煜呢,宁姒倒不觉得他像常氏说的那般“难耐”,在马车上她甚至解了衣襟邀他吸个红印出来,姜煜也没有陪她玩。   阿煜哥哥是不是不想跟她做那种事啊……   宁姒胡思乱想。   她心知姜煜待她多多少少还有些像兄妹, 除了偶尔一个亲吻拥抱,其余时候的照顾有加、体贴温柔, 都如同长兄的包容。   他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宁姒一边喜爱着这样的相处,一边又担心这不正常, 她是头一回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没有别的经验可借鉴,只能稀里糊涂地走下去。   ……   翌日,姜煜如约去了郡王府。   这是河西郡王在京城的府邸, 常年不住人,唯有几个下人日日清扫着冷清的宅院,如今郡王府迎来了它的小主人, 倒一下子热闹了些。   江临初在院子里耍戟,一旁的辛来恭恭敬敬地捧着汗巾。   下人直接将姜煜领到这里,行礼后无声退下。   江临初不停,姜煜便也不出声,只静静地观察他。   短短的时间里,姜煜瞧出江临初的一招一式里都带着戾气,仿佛发泄心中郁气一般。而一旁的辛来身姿板正,眉眼端凝,是练家子,且身手不俗,就算在郡王那里也是颇受重用的人物,如今却毕恭毕敬地侍奉江临初。   江临初停下来从辛来手中抓过汗巾,擦去了脸上颈上的汗,而后随意地丢给辛来。他对郡王大概恨意不减,连带着对郡王身边的人也并不仁慈。   大概会有人觉得他一边享受着郡王给的权势地位与财富,一边又深恨着郡王,是典型的白眼狼。姜煜却很能理解,在江临初心里,这大概也是报复郡王的一种手段,如果他当真和郡王划清界限,从此陌路,反倒叫郡王好过。   但这不妨碍姜煜抓着这一点攻讦他。   正如江临初也洞悉着姜煜的冷漠之处。   冷漠?他江临初难道就是个热心的大善人了?   “世子,姜某特来登门道谢,多谢世子对姜某未婚妻出手相助。”姜煜甚至没有重读“未婚妻”三个字,便是自然而然地宣示主权。   江临初偏过头,笑看姜煜,“姜公子一如既往的虚伪。”   姜煜笑而不语。   “不过姜公子十年如一日地伪装,直到面具长到了脸上,倒和真的没有了区别。”江临初意味不明地叹一声,“师妹年纪小不经事,偏被你迷了去。”   说到宁姒,姜煜面上地笑容真切了些,“奉劝世子莫要小瞧了她,姒儿妹妹并非天真不知事,有时候她看得比谁都要明白。”   宁姒当真不知姜煜的性情吗?或许早在从边疆回京的路上,姜煜破天荒地选择出手相助时随从那一个惊讶的眼神便能瞧出些许。   但姜煜对幼童又保有怜悯心,所以在蜀中时才会帮助那个时常面对生父菜刀的女童。宁姒见他伤势,气得说了句什么来着?她说,“你不是不爱管闲事的么?”。   姜煜便知他早已被宁姒看清。   但她还是喜欢他。   江临初瞧见姜煜勾起的唇角,心里不爽,“你不过胜在比我早一些遇见她,那时师妹对兄长的期盼得不到满足,便在你这里找补。”   姜煜轻轻挑眉,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说法。   听他笃定的语气,想必是宁姒亲口与他说的。   果然,“这是师妹亲口所言,姜公子,若是换了一个人来,遇见那个时候的她,想必也能得到她的喜爱。”   直将宁姒与姜煜之间的感情贬得如同街边论斤贩卖的大白菜。   姜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走近了一步,“世子以为姒儿妹妹什么样的都能喜欢?若是肤浅至此,早在我离京那三年内,她便转头去其他人那里找补所谓的‘对兄长的期盼’了。”   他丝毫也不像寻常陷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一样患得患失,姜煜的内心更为强大,面对情敌的挑拨离间寸步不让。   若连他也怀疑这份感情的真挚与独一无二,江临初势必会发起猛攻,步步紧逼,直到他丢盔弃甲。   姜煜漫不经心地拨着腕上的手串,“世子,姜某无意向你炫耀,却要好意奉劝你一句,姒儿妹妹不是你能撬动的墙角。”   江临初固执地沉默着,瞧不出有没有被说动,只是在气定神闲的姜煜面前,气焰一时被压制。   而姜煜半点没有见好就收的仁慈,笑了一声,问江临初,“世子,姜某很是好奇,两年前你还只是暗暗里搞些小动作,如今我与姒儿妹妹婚事都定下了,你却不管不顾,明目张胆地离间我们,是何道理?”   “我没必要告诉你。”江临初对此有些抗拒。   姜煜撩起长睫细细打量江临初,心下觉得眼前这个眉眼阴郁却秀丽的少年,似乎有个大秘密。   江临初在姜煜面前,有一种紧绷感,而在宁姒身边则是全然的放松,说话时眉眼也舒展,仅仅因为宁姒是他喜欢之人,而姜煜是他的情敌?   姜煜觉得不尽然。   “如果世子是真心喜欢姒儿妹妹,姜某倒能尊重你这个对手,若你只想玩一场撬墙角的游戏,恕不奉陪。”   被姜煜说得如此低劣,江临初眉心一蹙,“姜公子,激将无用。”   “并非激将,而是警告。”姜煜笑了笑,“姜某言尽于此。”   说完一挥袖,转身便走,步子从容优雅,如来时一般。   江临初紧紧盯着姜煜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此人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从容淡定的做派,仿佛没有过狼狈的时候。   他如今贵为世子,早已不是当年寄人篱下的少年,可在姜煜面前,仍旧是那个需要仰望他的人。   姜煜什么时候才能卑微一点?   ……   姜煜坐上马车,前往宁府。   平日里当真不能提宁姒,一提便要想她,一想她,便要顶着被宁大学士臭骂的压力前去看她。   马车在宁府停下,姜煜下了马车,却见一女子拎着裙摆迎上来。   “表哥!”是谢林晚。   姜煜意外地挑眉。   “表哥,我去找你,听说你不在府上,便来宁府等你。”这么迫不及待,可见她是有急事要说。   谢林晚左右看了看,然后上了姜煜的马车,留着车帘未放下,“表哥,上来与你说。”   姜煜好奇谢林晚这般神秘是为哪般,依言上了马车,“发生什么事了?”   谢林晚眼睫一颤,极力压制着颤抖的嗓音,“表哥,我娘亲之死,好像有隐情。表哥我求你,帮帮我,帮我查一查……”   姜煜沉默不语。   “表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谢林晚没有听到料想之中的追问,于是缓慢抬眼,轻声问姜煜。   声线飘渺得好似要随风散去。   姜煜只说了一句,“杨氏的父亲起复了。”   谢家二房贵妾杨氏,属杨家旁支偏房,原本家境尚可,但其父被卷入了一桩贪墨案,流放一千里,这才甘为妾室。   如今,杨氏的父亲洗清了污点,重新得到朝廷重用。   大臣之女,不能为妾,杨氏势必要除掉华氏这块绊脚石,铺好自己的正妻之路。   谢林晚怔怔地看着姜煜,眼眶倏尔红起来,“表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表哥,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姜煜沉声道,“晚晚,你冷静些,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不久。”   谢林晚连连摇头,“表哥,你是首辅门生,这样的消息怎么瞒得住你?”   “杨氏的父亲是什么大人物?老师根本不曾关注他。”姜煜定定地看着谢林晚,倒没有怪她不由分说责怪自己。她现在的思绪必定一塌糊涂,哪里能冷静思考?   “对不起……”果然,谢林晚很快为自己方才的误解道歉,“表哥,对不起,我不该臆测你。”她一边道歉,一边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无碍。晚晚,你要尽快冷静下来。”眼见谢林晚哭得不能自已,姜煜却没有半分动容,沉着得有些残忍,“你生在这样的家里,早就练出一身的本事,大概是近些年和宁家走得近,叫你一时安逸了些,心性也跟着倒退了。”   谢林晚怔怔抬眼。   “若是那个孑然一身的谢林晚,面对此种情形会如何做?短暂地哭过之后,她会立马坐下来思考下一步怎么走,是隐忍还是报复。”   他说得不假。宁姒的温暖可爱,宁澈的单纯真挚,将谢林晚一颗冰冷的心解了冻,却叫她难以再适应那个属于她的冷酷环境。   她一日未出阁,便一日属于那个黑暗冰冷的地方。光明可以肖想一时,不能长久沉迷。   谢林晚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冷声道,“我要报复,我要他们生不如死,要他们通通下地狱!”   话里含着切齿的恨意。   姜煜这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表哥!求求你帮帮我!”谢林晚噗通一声跪倒在姜煜脚边,“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内宅尚可以勉强应付,外头的事却万万办不到。求表哥助我一臂之力!”   姜煜并未急着扶她起来,而是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表哥请说。”   “无论如何,你的复仇之路不应牵扯到宁家兄妹。”这时候,姜煜的偏爱便显而易见了。   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要护着宁家兄妹,万事不能沾他们身,哪怕事关谢林晚的命运。   “表哥,晚晚怎么会牵扯到姒儿与宁哥哥?”   “你还记得你方才失去理智的模样吗?”连姜煜这个她唯一能捉住的稻草也不留情面地责怪起来。   谢林晚郑重应下,“表哥,晚晚答应你。”   而后,谢林晚戴好帏帽,下马车离开了宁府门口。   姜煜掀开窗帘瞧了眼她的背影,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   不到十六岁的少女,肩负了多少仇恨,然而这条路只能她一个人走。   以后的更新时间改到中午12点,0点的晋江太抽啦,好像都没有更新提示的? (为了发个公告加更一章)   ☆、无耻之尤   宁姒知道姜煜来了, 立马对着梳妆镜收拾, 妥当后才出门。   在去花厅的路上碰见了宁大学士。   “爹爹, 你……也要去?”宁姒犹豫着问。   宁大学士瞧她一眼,“不然?爹是一家之主,来了客自然要去会一会。”   宁姒小声嘀咕,“可阿煜哥哥也不算是客了吧?”   进了花厅, 见姜煜一身玄色勾银边的锦袍,比平日里少了温雅,多了气势。宁姒暗暗猜测姜煜在此之前还去了别的地方,因为他来宁家从来都会穿得温文尔雅如翩翩君子。   姜煜见了宁大学士,立马起身行礼。   宁大学士却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姜公子来我府上贵干?”   “伯父, 晚辈来看姒儿妹妹。”姜煜已经能在宁大学士的冷脸前应对自如了。   宁大学士瞧了瞧姜煜,再瞧一旁悄悄看姜煜的宁姒, 没好气道,“看嘟嘟?那你看便是, 看好了就回去。”   姜煜也不好说他来此不是为了只看宁姒一眼。   “晚辈想带她去茶楼用饭,还请伯父应允。”在未来岳父面前,连“酒楼”也要换成茶楼了。   “未婚男女,还是保持一些距离……”   宁姒听到现在, 实在忍不住轻咳一声,猫眼儿眨呀眨。   宁大学士便想起宁姒说要和常氏睡觉的话来,也跟着轻咳一声, “罢了,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宁姒瞬时眉开眼笑。   两人出了花厅,没了宁大学士在中间,宁姒竟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于是看也不看姜煜,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姜煜察觉到异常,伸手拉住宁姒,“怎么了,姒儿妹妹?”   “没事啊……”宁姒无法,只好慢吞吞转过来,只是目光却不落在姜煜面上,而是驻留在他的脖颈上,想起她曾吸出的红印,目光又慌乱地下落,停在他的胸口。   姜煜捧起宁姒的脸颊,“嗯?都不看阿煜哥哥?”   宁姒想躲,却逃不开他的手,只好撩起眼睫极快地瞧他一眼,“看了。”眼睛又羞赧地垂下。   姜煜便发现,宁姒的脸,在他掌心一点点红起来、烫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阿煜哥哥要亲你了。”姜煜笑了声,说着便垂下头,离她越来越近。   宁姒觉得自己这会儿像是一只想要逃窜的猎物,却怎么也逃不掉,只能在他的掌心无力挣扎,“阿煜哥哥,你别这样……别……”   又羞又气,哼唧唧的。   姜煜却越发觉得宁姒有事瞒着他,毕竟宁姒向来是喜爱与他亲吻的。   于是松开宁姒,“有什么事告诉阿煜哥哥,陪你一起想法子。”   “都说了没什么事,不是要出去吃饭吗?赶紧走吧。”宁姒拎起裙摆小跑几步,走到了姜煜前头,转身笑道,“要是还不走,没准就要被爹爹拦下来,这回我可不帮你了。”   这一笑,倒和从前一般自然。   姜煜轻笑,也不再追究方才宁姒的异常。   此时却有一名丫鬟迎上来,禀道,“小姐,二老爷带着大姑娘来了,说是要……寻小姐要个说法。”   宁姒沉默了一会儿,对姜煜道,“阿煜哥哥,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话里是掩不住的低落。   “无事,我们有的是机会一起出去,只是你们二房来此,想必伯父也不堪其扰,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瞧瞧。”   “可是……”   “阿煜哥哥也算半个宁家人,不是吗?”姜煜专注地看着宁姒,棕色的眼眸温柔似水。   宁姒怔怔地点头。   走在路上,宁姒对姜煜说起来龙去脉,“堂姐做的事,阿煜哥哥也知道了。只是叔父叔母却咬着不放,想必是要讨些好处才肯走,比如他们一直想要给堂姐寻一门好亲事。”   姜煜认真地听着。   “虽说给些好处不难,但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分明是堂姐的过错,为何要我们赔罪?就因为她被打了一顿?可那也不是我打的啊。”宁姒秀眉蹙起,“如今宁家是祖母主事,爹爹早不愿意管本家的事了,说起来,爹爹还是宁家嫡长子,是理所应当的宗子。”   这类事,姜煜听得多了,不必多想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宁家将此事交与族老裁决,想必不少人哪怕不愿得罪伯父,也会想着从他这里讨点好处。”   “是啊,阿煜哥哥。所以有时候所谓的世家大族当真叫人无奈,就算你想要和他们斩断关系,也是不能的。本朝也没有这样的律法。”   两人重回花厅。   宁婧戴着帏帽,安静地坐在一旁,二老爷宁逸勉则慷慨激昂地说着话,宁大学士坐在上首,听得不住皱眉。   “大哥,就算你从未想着提拔我,也没有想着给族内子弟一个高升的机会,但我一向敬重你……”话是这样说,怨气却几乎满溢出来。   “可你这回,当真过了!你的女儿才十六岁,婚事便已定下,还是御赐的好亲事。而我的婧儿,十七八了,再不定亲,便成老姑娘了!现在是她最重要的时候,偏在这样的时候,你的女儿,我的好侄女,竟害得婧儿险些毁容!”宁逸勉说得激动,脸颊通红。   “她是什么心思?是见不得婧儿好吗?她们还是堂姐妹啊!哪有这样恶毒的堂姐妹!”   “够了!”宁大学士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二弟,你说谁恶毒?你这个做叔父的,口口声声说侄女恶毒?你还有一点长辈的仁慈吗?”   “仁慈?若是她没有害我婧儿,我仁慈一点也无妨。”   “二弟,你扪心自问,婧儿当真是嘟嘟害的?”   宁姒悄悄捏紧了姜煜的袖口。   她占着理,也知道怎么反驳宁逸勉。但她觉得荒唐,亲叔父与亲堂姐,一个将她咬成“恶毒”,一个总也见不得她好。   亲缘的意义是这样的么?连陌生人也不如。   姜煜反握住宁姒的手,捏了捏,“放宽心,事情会解决的。”哪怕是这样争执最激烈的当口,他仍旧气定神闲,从容地告诉她,会解决的。   宁姒轻轻点头。   姜煜松开宁姒,信步走入花厅,无视了宁逸勉,只对宁大学士与常氏行礼,“伯父伯母,今日不便带姒儿妹妹出去,可以留待下回么?”   仿佛一道琴音混进了战场,硬生生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打断。   宁大学士缓了面色,“罢了,下回你再来便是,我不拦你。”   “多谢伯父成全。”姜煜起身站直,随即状似好奇地问,“这位是?”   宁逸勉气哼一声,“我是嘟嘟的叔父。”   “亲的?”姜煜笑得有礼。   “自然是亲的!”   “对不住,晚辈一时也瞧不出来,这才有此一问。”姜煜眉眼带笑,说出的话却辛辣无比,“毕竟没有哪一家的亲叔父会咄咄逼人至此,叫晚辈大开眼界。”   “你!”宁逸勉本不愿得罪姜家人,但眼见姜煜对他态度嘲讽,且又是晚辈,便逐渐嚣张起来,“现在你也知道我是她叔父了,为何不行礼?”还记着方才姜煜对他的无视呢。   姜煜面色不改,“既然你没有了身为长辈的宽厚,那我们便按照同僚的规矩来,你是七品,还得向我行礼才是。”   宁逸勉气得面色涨红,见宁姒跟在姜煜身后走进来,立马迈出一步来抓她。   姜煜面上笑容全无,将宁姒护在身后,“奉劝你,不要动手动脚。”   瞧了眼宁大学士暴起青筋的手,姜煜道,“伯父与你动手,外头要说兄弟阋墙,可我却是不怕的。”   说着,又将矛头指向宁婧,“宁大姑娘,你敢不敢说那日发生的事?”   宁婧身子一颤,不说话。   宁逸勉便斥道,“逼她作甚!她已经够可怜了,还要接受你的盘问不成?”   “好,宁大姑娘,是你自己不愿说。那便由我来说。”姜煜往花厅中央走了一步,对宁大学士行了一礼,“伯父,且听晚辈细细道来。”   “请说。”宁大学士道,随即伸手将宁姒招了过去。   “我头一回见到宁大姑娘……”这个开头叫宁逸勉与宁大学士都诧异地看过来。   “她便直直往我身上撞,晚辈吓得立马躲开。可她后来自称宁大学士侄女,晚辈便以礼相待,没想到,她说起姒儿妹妹却是一句一句的坏话,说她不学无术、虚荣愚昧,连相貌也不堪入眼。晚辈实在听不下去,这口口声声的诋毁,哪里是堂姐妹说得出来的?”姜煜笑看宁逸勉一眼,“当真恶毒。”   宁婧急于辩驳,“我没有……”   “宁大姑娘不是可怜到说不出话来么?”姜煜说了这句便不再理她,“随后晚辈又收到了诋毁姒儿妹妹的字条,经比对,正是宁大姑娘。这也叫晚辈觉得稀奇,恶毒也就算了,竟还没有脑子,一揪一个准。”   姜煜笑得愉悦,“晚辈从未见过如此拙劣的手段。”   宁婧身子一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宁逸勉张口便斥,“你胡诌!”   “既然宁大姑娘不肯说,你又不明真相,由晚辈来说有什么不对?”   姜煜续道,“这事自然是姒儿妹妹揪出来的。姒儿妹妹大概想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谁知宁大姑娘非但不知错,还恶意报复,用姒儿妹妹给她买的簪子刺了马臀。”   说到此处,姜煜停了一下,“哦对,你们还欠姒儿妹妹八十两银子,别忘了。”   宁姒在一旁听得好笑,却只能克制住。   “闹市惊马,想必各位都知道其中的危急。”姜煜顿了下,“幸而河西郡王世子出手相救,才没有生出更大的事端。至于宁大姑娘的脸,自然是世子打的。”   “也许世子怕脏了自己的手,是命下人打的,这个晚辈就知之不详了。”姜煜一本正经地羞辱宁逸勉父女。   “总而言之,打人的不是姒儿妹妹,受害的反倒是姒儿妹妹。我知道了,你们来此处定是来赔罪的?”   姜煜笑了声,“若不是,便有两个字正合你们用——”   “无耻。”   ☆、青花端砚   宁逸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 姜煜看似温文尔雅, 实则半分情面也不留。   只字不脏, 却将他骂得脸面挂不住。   宁大学士则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有些话由他来说不合适,未免有欺小之嫌,不论是作为他弟弟的宁逸勉, 还是侄女宁婧,只要在宁家嚎一嗓子,老夫人以及族老都是要指责他的。   在他们眼里,宁大学士退一步,补偿宁逸勉、给宁婧说亲,都是小事一桩,不值当闹这么难看。   但宁大学士性子倔, 成亲之后便没有回本家过日子,自然也不肯吃这个哑巴亏。   “二弟, 你还有何话要说?”   宁逸勉强撑道,“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 如何能信?”   姜煜语气轻松,“证据自然是有的,人证物证俱全,若你不嫌难看, 我们也可以去一趟京兆府。”   宁逸勉一听“京兆府”,噎住一般说不出话,面色十分难看。宁婧也着急了, 连忙拉住宁逸勉的袖角,不住地摇头。   “看来你愿意息事宁人了?”   宁婧听见可以不用去京兆府,又施力扯了扯宁逸勉袖口,宁逸勉只好点了头。   姜煜笑道,“简单,我们不为难你。一是向姒儿妹妹好生道歉,二是还了那八十两银子。亲兄弟也明算账,你不会装糊涂吧?”   宁逸勉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往地上一丢,“谁缺这八十两银子了?这是一百两,捡起来吧。”   姜煜看着脚边的银票,笑容危险起来,“给得不情不愿,看来心有不甘?那还是去一趟京兆府,才能还你一个‘公道’。”   宁逸勉还没有动作,宁婧先一步扑到地上,“我捡,我捡!不要去京兆府!”   动作过猛,帏帽磕到姜煜腿上,随之掀落在地,露出那张红肿的脸,两只眼睛挤成细缝,仿佛胖了百八十斤。   狼狈到宁逸勉都不忍看。   “快起来,婧儿。”宁逸勉拉她起来,宁婧却捧好了银票,小心翼翼朝姜煜递过去。   面对这张凄惨的脸,姜煜没有半分动容,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接过银票后对宁逸勉喟叹一声,“若是一开始便好生地递过来,哪里还会有这一出?所谓有因必有果,平日里还是要给晚辈积点德。”   宁逸勉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翩翩君子,他这副冷硬心肠,哪里像二十出头的朝廷新贵?分明和摸爬滚打十数年的老油子差不多。   姜煜走到宁姒面前,将银票递给她,面上神情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   宁姒愣愣地接过。   八十两对她来说虽不是小数目,却没有到耿耿于怀的地步,但姜煜没叫她吃一点亏,硬是给她讨回来了。   “别忘了,你们还要给姒儿妹妹道歉的。”姜煜说着,拉着宁姒走到花厅中央,“请吧。”   随后立在宁姒身边,一副守护的姿态,以防这两个暴起伤人。   宁婧眼睁睁看着姜煜对宁姒呵护至此,心下酸涩又妒恨,但形势比人强,她只能低头,“嘟嘟,我错了……是我的错……”   宁姒心知她并非诚心改过,觉得这样的道歉没意思透了,但所谓的世家需要这样的遮羞布。   你道歉,我原谅,皆大欢喜。   姜煜一手搭在宁姒肩上,凑到她耳边,“问她错哪儿了。”   宁姒明白姜煜的意思,依言问,“你错哪儿了?”   “我……我不该嫉妒你的好姻缘,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本本分分。”   宁姒又问,“若是再犯当如何?”   宁婧咽了咽,不知所措地看向宁逸勉。   “够了,堂姐妹之间还要个保证不成?”宁逸勉出言相护。   “怎么不要?堂姐妹之间都能蓄意害人,要个保证,我们才能安心啊。”姜煜适时反驳。   “那就……按族规处置!”宁婧豁出去一般说道。   谁不知道族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小心思,所谓的族规又有多少水分。   宁姒驳回,“族规哪有这么详实?不如按律法处置。”   双方互不相让,仿佛一场拉锯战。   宁大学士在这时候出言,“害了别人我管不着,若是嘟嘟,自然要按我的规矩来。二弟,婧儿,你们可愿意?”   这两个一听不用按律法处置,觉得可以接受,点头答应下来。若是一开始就说按宁大学士的规矩来,这两个还未必情愿呢。   事还没完,宁大学士又道,“来人,笔墨伺候。”   宁逸勉没想到亲兄弟之间还要立字据,几乎是忍气吞声地签了字。   这一战算是宁家大房大获全胜,宁大学士神清气爽,连带着看姜煜也顺眼起来,甚至留了姜煜用饭。   自此,姜煜感觉到,宁大学士待他显而易见地和颜悦色起来。   五月姜煜过生辰,宁大学士还在后院摆了个小小的家宴,邀他与谢夫人来此庆生。   大将军和宁澈都去了战场,两家人拼在一起,倒也能热闹些。   “宁大人,这两个年轻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叫他们离席,散散步也好。我们这些长辈说话,他们未必想听呢。”谢夫人提议道。   宁大学士在席上一直试图摸清楚谢夫人对宁姒的看法,但碍于宁姒在场不好问得直白,这下听谢夫人这般说,立马应下,“嘟嘟,你带姜公子在府上转转。”   ……   宁姒与姜煜走在后院的小路上,晚风从两人身侧悄然穿过。   “阿煜哥哥,谢夫子好像还是待我如学生一般,我瞧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她喜爱你,自然没什么转变。”姜煜这般说着,却清楚地知道,在谢夫人心里最佳儿媳人选应当是三公主,听说姜煜在行宫将三公主拒了,谢夫人气得没个好脸色,父子俩劝了许久,她才接受与宁家的婚事。   “真的?太好了,我就担心她不想要我做她儿媳呢。”宁姒抚了抚胸口,“阿煜哥哥你都不知道,我在书院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尤其头一年。做学生倒是没什么,做儿媳,我怕她觉得我不够好。”   毕竟谢夫人当年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和才女,宁姒虽有拿得出手的才艺,但自知和谢夫人不能比。   “担心什么。”姜煜顿住脚步,捧起宁姒的脸颊,“是阿煜哥哥与你过日子,不是她。明白吗,若她对你不好,阿煜哥哥带你搬出去住。”   宁姒扑哧一笑,“像你说的这样,别人要骂你不孝了。”   “母亲很看重我的声名,不想让我搬出去,自然会对你好了。”姜煜语气轻松,浑然不觉威胁的手段不该用在至亲身上。   两人走到宁姒的院子,宁姒四下瞧了瞧,只见到茶蕊茶汤两个丫鬟守在她的门口,便拉过姜煜的手,往她闺房里走。   茶汤惊讶,刚要出声却被茶蕊一把捂住。   于是姜煜头一回见到了宁姒的闺房。   并不华丽,珠帘和帷帐都显得朴素,只是梳妆台上放了些精巧摆件,兔子啊小马啊,像是动物在开集会。长案上搁了一把琴,时常弹奏擦拭,不曾落了灰。   四周的墙面上则挂了些名家画作,偶尔一张宁姒自己的画作混入其中,在外行人眼中难以分辨,姜煜却一眼便看出哪一幅是出自宁姒之手,于是嘴角好笑地翘起来。   “阿煜哥哥,欢迎你来到我的地盘。”宁姒展臂,颇有“大好河山”的架势,嘴角的梨涡在烛火映照下显出一个暗色的阴影,笑容更甜了,混着室内怡人的甜香,只叫人觉得这个女孩子从头到脚都拉着糖丝。   姜煜突然想尝一尝。   于是揽了宁姒的腰,俯身贴在她唇角。   宁姒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由分说地亲下来,却能感受到他动作里的喜爱,于是幸福感要满溢出来。   姜煜轻轻含住她的唇珠,像品尝佳肴那般细细辗转,一声含糊的喟叹,“好甜……”   宁姒脸颊“腾”地红透,一股羞耻感叫她脚趾也蜷缩起来。   若是她没听清这句就好了,她为什么要听清……   她曾说姜煜的嘴唇“好软”,他这是不是一直记着,要寻个机会报复她啊!   两人的影子映到窗户纸上,茶汤又想惊叫,还是被茶蕊一把捂住,“嘘……”   屋里的宁姒想要推开姜煜,却仿佛浑身酥、麻到没有了力气,只弱弱地哼上两声。   姜煜若是不放开她,她就逃不掉。   “姒儿妹妹脸皮怎么这么薄啊?”姜煜离开些许,亲昵地捏了捏宁姒的脸颊。   宁姒不想理他。   “嗯?又气阿煜哥哥没有提前告诉你一声?”   宁姒气鼓鼓。   姜煜笑得惬意,“姒儿妹妹,我要亲你了。”说完,又俯身碰了她的脸颊。   宁姒推了他一把,“你就知道欺负我!我带你来我房间,是要给你拿生辰礼的,谁要你……动不动就亲上来啊!”说到后头,羞得背过身去。   “好,阿煜哥哥知错了。”姜煜从后头抱住宁姒,头搁她肩上,还撒娇似的蹭了蹭,在没有外人的地方展露出他没脸没皮的本性,“我的礼物呢?”   宁姒拍了拍姜煜的手,示意他松开,随后走到梳妆台前,蹲下身打开了柜门,从里头取出一个木匣来。   “青花端砚,匠人按照我给的图纸雕出来的。”宁姒边说,边打开了匣子,“看,像不像你!”   砚额上雕刻着以手作枕仰卧的翩翩公子,其下是圆圆的砚池,乍看仿佛枕着块圆圆的石头歇息一般。   颇有意趣,姜煜一眼便喜欢上了,加之是宁姒画的图样,便更为宝贵。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这方砚台大剌剌地出现在姜煜的桌案上,每每有翰林院的同僚路过,被这砚台吸引了目光,姜煜便要说,这是他未婚妻送的,不厌其烦。   说话时一副淡然模样,程铮却知道,姜煜这是在炫耀。   姜煜难得这么孩子气,程铮也不戳破。   直到这一天,谢华得了小道消息,听说姜煜被户部的人看中了,只要过了散馆考试,便能顺利去户部任职。   谢华的亲父是兵部尚书,为避嫌,谢华不好去兵部任职,余下的便是户部最优,他已经盯了户部许久。   如今眼看要被姜煜“截胡”,谢华气冲冲地走过来,正巧看见姜煜在爱惜地抚摸砚台。   遂直直撞过去。      ☆、诱入深渊   谢华撞得姜煜桌案一晃, 砚台悬了半边身子在外头。   还嫌不够, 袖口一扫, 将砚台拂落了。   姜煜立马起身去捞,砚台仍旧摔到了地面上。   “表弟啊,当真对不住,我方才绊了一下, 没站稳。”谢华阴阳怪气地道,“这虽是好砚,却也不至于叫表弟不顾形象扑过来吧?”   姜煜一直没有说话,只默默将砚台捡起来,细细检查了一番,砚背上磕破了个角,仿佛美玉微瑕, 原本平滑之处突然凹凸不平了一下,叫人心里不爽极了。   程铮注意到姜煜这边的动静, 连呼吸也滞住了。   他知道姜煜有多么爱惜那方砚台,常常把玩观赏, 平日里用得都少,现在却被谢华撞到了地上。   程铮几乎不忍看接下来的场面。   姜煜一向爱惜羽毛,从未与人动过手,落下不好听的名声。他真怕姜煜气到失去理智, 在翰林院和谢华大打出手,不管谁对谁错,都是要在档案上记一笔的。   此时, 姜煜抬起眼来,冷冷看着谢华。   两人一坐一站,姜煜虽是仰视,目光却更为凌人,棕色的眸子仿佛兽瞳一般紧紧盯着谢华不放。惯常带了三分笑意的脸也全然冷下来,不止是冷漠疏离,更显出几分冰冷残酷来。   程铮只觉得姜煜的目光不像是在看活人,更像是冰冷注视着一具尸体。   完了……   而直面姜煜的谢华则心头一凛,随即恼怒于自己会被姜煜的眼神吓住,反倒气焰嚣张起来,“为了这个砚台,你生气了?多少银子,你说个数,我赔你便是。”说着便要从荷包里取银两。   程铮别过眼去,觉得谢华实在太讨打了。   谁知预料之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到来,姜煜竟收敛了目光中的冷意,“不用,只磕坏了一点,表哥下回注意些就是,好好走路。”   谢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神情也跟着得意起来,“表弟就是识大体!”   他就知道,姜煜被谢夫人约束着,轻易不会与他撕破脸皮。上回猎场那件事也是因为差点伤了他的未婚妻。冲冠一怒为红颜,正常。   如今不过是摔坏了一个砚台。   “表弟,我听说兰尚书有意将你要过去,你可有确切消息?”   “不知,在哪处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姜煜随口敷衍,话里是谢华最讨厌的那种“带着优越感的虚伪”。   谢华撇了撇嘴,离开了。   直到谢华走远,程铮也没有反应过来。   姜煜竟没有动手?明明方才那道目光冰冷得不像话。   不知为何,程铮觉得此事没完,一连几天,他都提着心,生怕姜煜干出什么大事来。   他与姜煜结交多年,自然不希望姜煜因为这样的私事影响了前程,如今散馆考试只剩几月时间,千万不能出了差错。   ……   姜煜寻了间玉石铺子,将砚台缺口处切得平滑自然些。   随后上了对面的茶楼。   屋内茶香氤氲,姜煜只稍等了一会儿,便等到了来人。   来人摘了帏帽,眉眼间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郁气,反将她的美貌衬得别有韵味,正是谢林晚。   “晚晚,请坐。”姜煜挥袖示意谢林晚坐于他对面。   “表哥寻我何事?”谢林晚依言坐下,“最近叫杨氏吃了几个小亏,但远远不够,表哥,我想让她们翻不起身。”   姜煜听了,只说,“我想要谢家嫡支两房所有人的生辰八字,你可找得出来?”   谢林晚不明白姜煜要这个作甚,仍是点头,“我可以偷偷去一趟祠堂,我们的生辰八字都记在族谱上。”   “好。”姜煜的唇角轻轻勾起来。   ……   这天下起了大雨,谢华急急忙忙寻了一处屋檐,外头雷声作响,谢华将身边的小厮支出去买雨具。   小厮瞧着外头那么大的雨,便有些不情不愿,谢华气愤得撩了一腿过去,“难不成我去买?”   小厮只好去了,留谢华一人抱臂躲在檐下,虽入了夏,但淋湿了身子也叫他冷得打颤。   “这位公子,最近有些不顺?”   “谁?!”谢华四下望了望。   那人从他身后走出来,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身着道袍,哪怕是在雨天,也有几分飘逸姿态。   “你是?”   “老朽乃修士。”只这么简洁的一句。   谢华嗤笑,“还修士,我看是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老朽能瞧见公子周身绕着戾气,想必这就是公子无法心平气和说话的原因。”老者不急不怒,仍旧一副淡然姿态。   谢华想要发怒,却又生生止住,“你还能瞧见什么?若是说得准了,我再信你。”   “公子原本官运亨通,是有大气运之人,近几年却被别人的气运盖了过去,那人还是公子的中表之亲,可对?”   谢华心头一动,“你是谁?你是不是认识我?”   “老朽近些天才下山,哪里认得公子?不过是与公子有些缘分,这才出言相助。”   谢华半信半疑,“你说,修行之人能看到别人身上的气运?”   “正是,不过老朽修行不够,只能看清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皇上来了,老朽是观不出气来的。”   “你不是要助我吗?若能见到成效,我便信你。”谢华紧紧盯着老者。   老者见他半分亏也不肯吃的模样,笑道,“帮你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个中代价要公子自行担负。”   “你先说怎么帮?”   老者神神秘秘地捋了一把胡须,“公子可听说过‘夺运’?”   “夺运?”   “不错。夺他人气运为己用,譬如那个气运盖过公子的人,若是能夺了他的气运为公子所用,公子岂不是前程大好?”   谢华咽了咽,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你不是修道之人么?怎么会这样阴损的法子?”   “阴损?不不不,既然世间有这样的法子,阴损与否还是看人是如何用的。老朽曾帮过一位母亲,将她的寿命续到她那快死的儿子身上,你能说这妇人阴损吗?”   谢华心头狂跳,既想试一试这所谓的“夺运”之法,又害怕被这老者骗了去。   “你要收多少银两?”   老者听罢摇头,“老朽行事全靠缘分,钱财乃身外之物,于我无用。”   这下谢华信了大半,毕竟没有哪个骗子是不收钱的。   “前辈,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夺了他的气运?”这个他,自然指姜煜。   “莫急。”老者仍旧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调子,“夺运之法常人受不住,尤其你要夺运之人气运旺盛,你贸然夺取会有性命危险。”   “我还要做什么?”   老者道,“这要看你很不狠得下心了。你在夺取此人气运之前,要先夺取六位血亲的气运,方能巩固公子的灵台,此后才能承受异姓之人的气运。”   “你是说……我要先取了同姓血亲的气运?”谢华倒退一步,嘴唇轻颤,“没有别的法子?”   “所谓的同姓血亲,不必是公子的父母或是亲生的兄弟姐妹,隔了房的也可以。而且没了气运,不同于没了寿命,只是平日里会倒霉一些。”   谢华心神稍定,“怎么夺运?”   “公子将他们的生辰八字带来,老朽自会为你作法。而公子只需将写了生辰八字的布娃娃放在床底下,气运便会源源不断汇入公子的灵台。”   谢华咬了咬牙,“好,若是我没有见到成效,便不会信你了。”   “公子带来了生辰八字就在此地交与老朽,而后静候佳音便是。”老者说完,缓慢地退到了门后。   隔日,谢华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带上八字来了。   老者一瞧,便笑,“此人并不是公子的同姓血亲吧?公子,你若是不想夺运,老朽走了便是。”   谢华见老者能一眼瞧出这张八字并非谢家人,终于全心信服,“前辈莫怪,我也是为了谨慎些,接下来不会试探前辈了。”   次日便拿来了谢家一名旁支子弟的生辰八字,老者又道,“此人与公子亲缘太远,不成。”   谢华终于将注意打到了谢家二房。   隔了几天送来了谢林崖的生辰八字。   老者笑道,“此人年不过十二,正是生机旺盛的时候,气运也十分不错,是个好人选。”   谢华已经不意外老者能猜出人来,“前辈说得不错,此人是我堂弟,整日里调皮捣蛋,给他一个教训也好。”   老者笑眯眯道,“好,老朽会好好为公子作法。”   掏出一个布娃娃,鬼画符一般写了些东西,随后将生辰八字贴在娃娃身上,“公子别忘了将它放在床底下,否则气运泄出,却到不了公子身上,平白浪费了。”   谢华郑重接过。   接下来的几天,谢华都忐忑不安,既担心这个法子没有用,又害怕谢林崖横尸在他面前。   这天,谢华正要出门去寻老者,质问他为何久久不见效,却听见谢府门口传来喧闹声,谢林崖被两个小厮抬着进了府,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谢华吓出一身的冷汗。   而后得到了大夫的诊断,谢林崖这条腿算是废了,想必再也站不起来。   谢华走到谢林崖的门口不敢进去,耳边听见杨氏凄凄切切的哭喊,“我的儿啊!怎么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他只是和玩伴一道上山玩耍,怎么会摔下来!怎么会……”   隐约有仆人唏嘘,“小公子真是倒霉……”   谢华悄无声息地逃了。   愧疚害怕的同时,心底却生出一丝丝喜悦来。   看来有用!那位前辈不是骗子!他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   姜煜也会被他踩在脚底下。   若是抓紧时间,将姜煜的气运夺了去,户部的职缺也会属于他。   之后,谢华又将谢林霜和谢林晚的生辰八字给了老者。   没几天,便听说谢林晚脸上起了红疹,只好戴上帏帽遮面,姜家听闻此事,将女医顾大夫遣了过来,替谢林晚医治。   而庶妹谢林霜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听说杨氏用了掺料的胭脂,脸上溃烂了一块。   大概是母亲为女儿挡了一灾。   如今谢华已经生不出愧疚心了,他只觉得自己离高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宁姒听说谢林晚起了红疹,特来谢家看她。   路上遇见一个小姑娘,好像是谢林晚的庶妹谢林霜。   小姑娘娇声与她说,“这位姐姐是去看大姐姐的?你别去,娘说她的疹子是会传染的!姐姐要是去了,也会起一脸的疹子的!”小姑娘害怕似的,哆嗦了一下身子。   宁姒知道小姑娘是好意提醒她,笑了笑,说,“姐姐不怕,姐姐和你大姐姐是好友,不能不去看,知道吗?”   小姑娘便叹了口气,“你去吧。”   宁姒推开谢林晚的门,见她靠坐在榻上,白巾将脸蛋遮得严严实实,宁姒心疼地蹙起眉头。   合上了门,坐在谢林晚的床边,“晚晚姐姐,你这个疼不疼呀?”   谢林晚摇头,从露出的眼来看,她大概是笑了。   “那痒不痒?痒也不能抓啊。”   谢林晚笑弯了眼,伸手将白巾掀开来,里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   “来,姒儿摸一摸。”   宁姒不明所以,依言伸了手指头,往谢林晚的脸上点了点,却触到一片光滑,拿开指头一瞧,指腹上还沾了点红色。   “这?!”宁姒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谢林晚笑得温柔,竖指挡在唇前,“嘘……”   宁姒小声问,“为什么要装呀?”   谢林晚意味不明地道,“因为我们家一个个地要倒霉,不能我一个人好好的呀。”语调里难得地带了些俏皮,“姒儿帮我瞒住,好不好?”   宁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便认真地点了头。   回府之后,宁姒也在脸上点了红点,对外宣称染了红疹。   算是证实了谢林晚的“疹子”会传染,于是谢家除了顾大夫,再也没有旁人敢接近她的屋子,连一心想来探查的杨氏也避而远之了。   想必能瞒得更好。   ……   此事对宁姒而言是顺手帮一帮谢林晚,却没想到姜煜由此接到了许多同情可惜的眼神。   想必大伙以为宁姒面容有瑕,配不上姜煜了。   偏偏两人还被赐婚圣旨绑着,姜煜就是不娶也得娶。   姜煜哭笑不得,当日便去了宁府,捉了宁姒来,对她那张脸又戳又捏,“姒儿妹妹,玩得开心吗?”   宁姒被他捏着脸,只能含混不清地答,“能帮到瓦瓦(晚晚)姐姐,就很开心。”   姜煜笑看她一眼,随即收回手,却见手上摸了不少红色,“这是什么?要是伤脸,就不要擦了。”   “这是紫草制成的口脂,吃进去都没问题。”   姜煜点点头,随后放心地将口脂就地抹在了宁姒面上,却沾了更多的口脂,于是又往她干干净净的脖子上抹,揩出一道道红痕。   宁姒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后气得捶他,“阿煜哥哥!”   姜煜像没玩够的小孩子一样抬眼看她,眼里都是笑意。   “有你这样的未婚夫吗!”   “嗯?未婚夫应该怎么样?”   “不说帮我擦了,你也不能擦在我身上啊。”   姜煜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好,阿煜哥哥帮你擦。”   于是凑过去,双手撑在宁姒两侧。   轻笑一声后,将唇贴在她染了红痕的颈侧,轻柔地抿了抿,随即细细舌忝舌氏起来。   温热的触感,叫宁姒浑身轻颤,他轻轻一动,便如火花在周身劈里啪啦,将宁姒炸懵了。   她已经忘了要说什么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等姜煜放开她,宁姒怔怔地抬眼看过去,便见他意犹未尽地忝了忝唇,随即露出一个好似单纯干净的笑容,“甜的。”   说得好像在吃糖。   ☆、报应不爽   每每以为姜煜已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结果他还有层出不穷的新招。   宁姒两眼湿漉漉, 捂着脖子说, “阿煜哥哥,你好过分……”   姜煜笑着低头,“给你道歉,让你忝回来, 如何?”   “那还不如别道歉……”   宁姒别开眼,姜煜又凑过去。   “算了算了,阿煜哥哥你再近些。”宁姒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待姜煜离得更近,宁姒伸手将他脖子勾住,一个翻身将他压在榻上,随即坏笑着露出小虎牙, “阿煜哥哥,你要乖乖的。”   姜煜不闪不避, 直直看着宁姒,一点也没有被压的自觉。   宁姒两只手摁在他肩上, “阿煜哥哥你闭上眼。”   他这样看着,宁姒觉得不自在。   姜煜唇角微微勾起,依言闭上眼。   宁姒凑过去,清凉的吐息喷在姜煜颈项, 叫他竟有些微紧张起来。   她不会当真要忝他吧?   下一瞬,宁姒用脸颊贴上姜煜的喉结,嘴里兴奋地催促他, “阿煜哥哥,你快咽一咽,让我感受一下它怎么动的。”   “……”   姜煜觉得自己的喉结仿佛成了宁姒的玩具。   一咽,喉结便是一滚,宁姒则笑得欢乐,“阿煜哥哥,它在蹭我!好玩,你再咽一下。”   惹不起惹不起,所以说不要轻易招惹宁姒。   几回之后,宁姒大概也觉得姜煜可怜了,从他身上翻下去,“阿煜哥哥,你是不是在和晚晚姐姐谋划着什么呀?”   姜煜并不意外宁姒会察觉到,遂坐起身,“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听说我起了疹子,却毫不意外我是装的,说明你知道晚晚姐姐也是装的!”宁姒气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和我说。”   “说了这些只会污了你耳朵。”   宁姒摇头,“我想知道,我什么都能接受!真的。”   姜煜瞧了她一阵,还是将计划全盘告知于她。   “……报复那一家子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自己摘出去,所以我们找了个合适的替罪羊。到时候狗咬狗一嘴毛,一定十分精彩。”   ……   谢家二房确实被闹得鸡飞狗跳。   大房的下人甚至不愿路过二房,仿佛那里有层层霉云笼罩似的。   短短的时间里,二房的男丁女眷接连出事,暗地里有人传,这是被下了降头,要么就是做了坏事遭了报应。   杨氏带着面纱,哭哭啼啼地抱着谢清的胳膊,“夫君,我们家里一定是出了家贼了!不说崖儿的腿,单单我用的那盒胭脂,一定是被谁调了包!还请夫君彻查此事,还我一个公道啊!”   谢清拿不定主意,“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家仆都是做了几年的老人了,难不成有人被收买了?怎么查,从你屋里的丫鬟一个个搜起?”   杨氏哭得梨花带雨,“夫君,我屋里都是好的,哪里会有害人之心?其他院子里的人就说不准了。”   “谁会害你?那几个妾室通房都老实本分。”谢清叹道,“你便直说了吧,你怀疑哪个?我定会替你做主!”   杨氏抹了眼泪,“夫君,大姑娘房里那几个……”   “她才丧母,华家送来几个家生子伺候她,你还怀疑她们不成?”谢清这回难得的没有听杨氏的话,“晚晚自己的脸也不成样子了,华家送来的人难道还会害她?你真是气糊涂了!你说有家贼,那姑且算是有家贼,可哪里有这么多家贼?一个害了崖儿,一个又害你,还有一个去害晚晚?那是不是还得有一个来害我?”   杨氏说不出话来,眼泪啪嗒掉。   原本哭起来是美的,如今谢清却能透过面纱隐约看见她脸颊上的溃烂处,一时连心疼也少了,别过眼去不看她。   “对了,如今晚晚她娘过世了,不是暂且由你管事吗?”谢清顿了顿,“你帮我张罗几个妾室,身世清白好生育就行。”   杨氏一听,原本娇怯的哭泣顿住,不敢置信地抬眼看谢清,“夫君,你是彻底放弃崖儿了吗?你是不是要再生一个儿子,取代崖儿继承二房家业?”   谢清叹了口气,“不是我要放弃他,是谢家必须要有健全的继承人,崖儿站不起来,还怎么行走交际,怎么入朝为官?二房的前程不能断送在他这里,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没有办法!甄甄,你要体谅我的难处啊。”   杨氏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生出无尽的埋怨来,却又强行忍住没有发作。   ……   谢华已经能够做到对二房的灾难熟视无睹了。   这天又将谢清的生辰八字交与老者,心里却开始踌躇,毕竟二房血亲的生辰八字都交了出去,还剩下两个人选,只能在大房里找。   谢清在新纳的妾室房里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日子,再见杨氏那张留了疤的脸,竟觉得兴致全无。   美中不足的是,新妾的肚子里迟迟没有动静。不过谢清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那方面本就不算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儿子了。   相比谢清的惬意,杨氏则愁苦无望,一想到谢林崖的腿,便要垂泪半天。   原本觉得日子灰暗,儿子摔断了腿,又寻不到仇人,连即将翻身成为正室也无法带给她一丝一毫的喜悦,杨氏在短短的时日里,仿佛老了好几岁。   这日,杨氏却突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上说谢华为了官途,给二房下了降头,人偶娃娃藏于床底。若不能及时破除,则有性命之忧。   杨氏想不明白为何谢华会和二房的霉运扯上关系,但看到最后那句“性命之忧”,哪里还敢犹豫,立马便去寻了谢清,哭着喊着求谢清去搜一搜谢华的屋子。   谢清哪里肯应,“华儿是谢家宗子,你却是一介妾室,大哥会允你搜嫡长子的床底?”   杨氏心里凉了半截,没想到她与谢清相识相爱这许多年,谢清却可以不留情面地说她“一介妾室”,不配搜宗子的房间。   “夫君!此事非同小可,不只是攸关我与崖儿、霜儿的性命,更和夫君也有关系!若大公子当真如信中所说,为了官途下我们降头,我们这些妇孺哪里有夫君更值得他费心思?”   谢清心头一凛,觉得杨氏说得在理。   若此类厌胜之术当真有用,那自己无疑是二房里头最有分量的,谢华没道理绕开他。   这般一想,谢清只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起来,这里痒那里痒似的。   谢清畏死,当即去寻了大夫检查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出什么毛病。   末了大夫不认同地看着他,“这位大人,就算你不想再有儿女,也不必喝这么大剂量的绝子汤吧?”   “绝子……绝子汤?”谢清眼前一黑,“我哪里喝了绝子汤了?我没有!没有喝!”   那便是家宅斗争了,大夫笑而不语。   “怎么治?你告诉我怎么治?”   “大人原本就有脾肾亏虚的毛病,又饮下了绝子汤,此后算是与子嗣无缘咯!”   谢清几乎是被小厮架着上了马车,回府后想起杨氏的话来,顿时怒不可遏,直直闯入谢华的院子。   有家丁要拦,谢清道,“我来问他借个物件,你们让开!”   家丁犹犹豫豫地互瞧了几眼,还是将谢清放了进去,“二老爷,公子回来之后我们会如实禀报。”   “哼,还怕了他不成?”谢清推门而入。   果真在谢华床底找到了几个人偶娃娃,上头贴着一道道生辰八字,朱砂写就,触目惊心。   谢林崖流血不止的场面,谢林晚和杨氏坏了的脸,以及自己突然没了生育能力,一桩桩一件件,在脑子里呼啸不停,谢华脸色越涨越红,最后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谢华!!!”谢清怒吼一声,带上了人偶娃娃,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   另一边,谢华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好像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发生。   下了马车跨入府门,便见小厮迎上来,看谢华的目光很是奇怪,有些惧怕似的,“大、大公子,老爷叫你去正堂见他。”   一切都不太正常,谢华忐忑不安地抬脚跟上。   一进正堂,便好似一脚跨入了阎王殿。   谢华是那个孤零零的新鬼,站在正中央的审判台上,接受主座上几位阎王的审问宣判。而他犯下的错、留下的罪证,则一件件堆放在台前。   谢华看着地上的布娃娃,浑身都冰凉起来。   他还未大功告成,怎么就被发现了?对,当务之急是赶紧撇开干系。谢华尽量自然地开口,“父亲,叔父,这是怎么了?急着唤我过来。”   先动手的竟不是谢清,而是谢沉。   谢沉几步跨过来,一巴掌扇在谢华的脸面上,“你好狠毒的心!”   谢华被打懵了,偏着头道,“父亲,你不由分说打我作甚?”   谢沉不愿见他装无辜,伸手点着地上的布娃娃,“这六个娃娃,有二弟一家子,还有你的两个弟弟,你怎么狠得下心?繁儿还在战场上,你就敢对他用厌胜之术,你是想让他送命吗?啊?!”   看来谢繁的那个娃娃是彻底触怒谢沉的原因。   谢清适时出声,“大哥,我们一家子被害得好惨!崖儿一生都毁了!晚晚婚事在即,却起了疹子!甄甄的脸上也留了疤!大哥,最惨的便是我,我……”   谢清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口。   谢沉望过来,“二弟,你怎么了?”   谢清仿佛吞了一口血回去,“我没事……就是妻儿接连不幸,有些受不住……”   随后将憋屈转化为对谢华更深一层的怨恨,“叔父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的?不说叔父一家子,单说你连亲兄弟也下得去手,谢华,你是畜生吗?!”   “父亲,我不认得这些娃娃……”谢华犹自狡辩。   “你床底下搜出来的,还能是别人的?”谢清脸黑了大半。   眼见谢清怒火更炽,谢沉叹道,“你……便认错了吧,你的神色有多心虚你知道吗?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你认个错,给叔父一家赔礼道歉、任打任罚,这事也就过去了。”   “什么?怎么能算了?”谢清急忙反对,“我们一家受了多少罪!大哥,你讲讲理吧!”   谢沉垂下眼,“日后家财四六分……”   谢清张口便驳,“那不成,我二房损失哪里是用钱财能买回来的?”   谢沉:“我四你六。”   谢清面上神情滞住。   谢家家大业大,原本是谢沉七、谢清三的,如今要给谢清家财翻倍,巨大的财富砸得谢清几乎晕头转向。   “如何?二弟,这是双赢的办法,若闹到了外头去,华儿名声坏了,你也得不到好处。”   谢清假作矜持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吧。不过大哥还得提拔提拔我,弟弟如今这个太仆寺卿的位置,坐得有些久了。”   谢沉暗暗哂笑一声,“放心吧二弟,大哥会为你留意的。”   此事算是协议完毕。   谢清走出正厅,猛地顿住脚步,想起来他的独子断了腿,自己又无法再生育,得了那么多家财,谁来继承?最后是不是还会回到大房手里?   ……   谢家将名声看得极其重要,绝不会传出宗子使用厌胜之术的丑闻,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将肮脏与丑陋掩埋在光鲜之下。   一切都在姜煜意料之中。   姜煜动作优雅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小啜一口,而后缓慢地倾倒,茶水如一条浅黄的线,浇在土地上,姜煜笑得愉悦,“表哥,我再送你一程。”      ☆、渔翁之利   入夜, 谢林晚熄了灯, 只着寝衣坐于窗边, 晚风将风铃吹得叮叮当当,连带着系于其上的红缨也轻轻飘荡。   谢林晚伸手,红缨撩过她的掌心,有些痒。   这串风铃是华氏教她做的, 红缨则是宁澈所赠。   谢林晚觉得内心平静。等尘埃落定,谢家再也不会成为她的枷锁,也不会成为宁澈的负累,她绝不会让宁澈成为第二个姜淮。   而母亲呢,她终是违背了对母亲的承诺。她曾答应华氏不再将心思费在家宅争斗之中,可那是在她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母仇不报, 她寝食难安。   此时的谢林晚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正有人向谢清告密。   “老爷, 奴婢当真看到大姑娘穿着丫鬟的衣裳,大晚上的去了厨房!”这丫鬟是在厨房做事的, 晚上想起面粉袋子可能没有被系好,怕被鼠类偷食了去,便去了趟厨房。   “而且,大姑娘脸上好好的, 一点疹子也没有!”   谢清大惊,站定了,“怎么可能?”   丫鬟叩首道, “奴婢所言,千真万确!”   谢清惊疑不定,在屋里踱来踱去,“可宁家的姑娘看过晚晚之后,回去也染上了红疹啊!这还能有假?还有,医治晚晚的是姜家的女医,难不成也帮着撒谎?照你这么说,宁家姜家和晚晚合起伙来骗我们?哪有这样的荒唐事?”   “老爷……是真是假,派人一探便知!”   “馊主意!晚晚的疹子是要传染的!谁去,你去?”   丫鬟嘴唇动了动,也害怕那晚是自己看错了。   谢清又说,“再说,她骗我有什么好处?她现在门也不能出,必定憋得难受。什么样的理由叫她要这般委屈自己?”   丫鬟引着谢清去想二房最近的倒霉事,“老爷……若最近这些事,都不是意外,是人为的呢?”   谢清当即一脚踹过去,“你胡说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毕竟谢华的事只有几个人清楚。   丫鬟艰难地重新跪好,连连叩首,“奴婢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并无他意!毕竟最近的事太蹊跷了些……”   谢华紧紧盯着她,“说,你是不是甄甄的人?”   他也知道杨氏对谢林晚有些不满,而且杨氏也知道谢华的事,说不定就是杨氏告诉了这个丫鬟。   丫鬟连忙道,“奴婢没有被任何人收买,只是亲眼见到大姑娘的蹊跷之处,这才来告诉老爷的!只盼着老爷能给些赏钱,别的心思是再没有的!”   谢清缓了面色,心里却突突地跳,他想到大夫说他喝下了绝子汤,便以为是谢华的厌胜之术搞的鬼。   若不是呢?若当真是有人鬼鬼祟祟在厨房掺了什么料呢?   可是,谢林晚是他的亲女儿,怎么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谢清又瞧了眼丫鬟。   他绝嗣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杨氏也不知道。   这个丫鬟不可能平白无故编造出谢林晚去厨房这样的话来构陷她。   而且他的饮食习惯,谢林晚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该把药下在哪一样食材里,才会被他吃进去。   谢清连嘴唇也轻颤起来,他无法接受事情是这样的,晚晚竟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这不可能。   一定是谢华的巫术搞的鬼。   而且如今连谢沉都认为是谢华的巫术起了作用,不然无法解释二房这一连串的灾难。谢沉也因此对他心怀歉意,并作出补偿。   谢清想起那翻倍的家财,定了定心,正色道,“一定是你看错了,自回去吧,此事莫要再提了。要是我在别处听到了这样的说法,定拿你是问。”   到手的钱财,谢清绝不会还回去,至于继承家业的子嗣,他也一定会有。   ……   谢清还没有到慌乱失措的地步,真正绝望的是杨氏,她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谢林崖身上,她深知宠爱没有儿子重要,如今她的希望没了。   姜煜决定从她入手。   他曾见过书生誊抄古籍后将手抄本做旧,以图买个好价钱,没有刻意去记做旧的法子,如今仍想得起来。   遂从书架上找来一本前朝古籍,仿了上头的字迹,写的却是指点如何破除厌胜之术,譬如……让受惠者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方能将夺来的气运还回去。   做成古籍是为了让此书更为可信。   杨氏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没有那个本事辩出真假。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将书送到杨氏手里,姜煜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   谢林晚并未遭到谢清的盘问,又闭门不出了几日,才让顾大夫将她“治好”。   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出来了。   走上茶楼,看见姜煜的身边坐着宁姒,两人一齐朝她看过来,谢林晚便知道,姜煜将事情告知了宁姒。   “姒儿,抱歉让你这么晚知道。”谢林晚笑着摘下帏帽,走到宁姒对面坐下,“我虽是在复仇而非主动加害于人,但手段并不光明正大,担心你知道了心里会不舒服。”   “没事的,晚晚姐姐。”宁姒摇头,“而且你们也把我想得太单纯了,你们说的这些手段,我并不觉得残忍,谢林霜年幼、无辜,你们就没有动她。我知道,哪怕晚晚姐姐恨得红了眼,也仍有良知与底线。”   宁姒认真地看着谢林晚,眼神干净且执着。   谢林晚喜爱极了这样的眼神,“多谢你,姒儿。”   “晚晚,叫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见一个人。”姜煜适时出声。   “谁?”   姜煜唤道,“出来吧。”   便见一名少年从隔间里走出来,低垂着头,显得有些瑟缩。   “抬起头来。”   少年慢慢抬头,谢林晚瞧清了他的长相,轻吸一口气,因为这名少年眉眼神似谢清,只是黑瘦了些,瞧着便只像了三分。   姜煜勾唇笑道,“这是为小舅准备的一份大礼。他如今正着急着子嗣,我便给他找了一个。”   “表哥,他当真是……”   姜煜摇头,“只是长得像了些,不过这已经够了。我给他做好了身份,如今他是十多年前不知所踪的名妓殷柳柳之子。”   谢林晚一怔,隐约知道谢清曾有一段时间三天两头眠花宿柳,很小的时候便听见他与母亲争吵不休。谢家族老纷纷不满谢清犯了淫律,于谢家声名不利,谢清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殷柳柳只是他经历的女子中的其中一个。   “名妓生子,自知无法进入高门大户,便悄无声息地离开,直至身亡后,这个可怜的孩子才找回来。”姜煜微微偏着头,慢悠悠地仿佛在说故事。   谢林晚有些犹豫,“要是殷柳柳回来了,拆穿了这桩谎言该怎么办?”   “他的年纪正合殷柳柳消失的时候,只须说自己出生即被丢弃,谢清自会往那处想,其余的不必说得太过清楚,就算有人站出来拆穿他,他仍旧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谢家公子,毕竟谢清可不止找了殷柳柳一人。”   姜煜招了少年过来,点了点谢林晚,“这位以后便是你的主子,听见没?”   少年眼睫一颤,点点头。   “来,在契书上签字吧。林双城,以后你便要姓谢了。”姜煜笑了声,“谢,好不好听?”   少年虽形容胆怯,却道,“不及林好听。”   姜煜一手搭在契书上,笑意扩大,“好,那便委屈你姓一段时间的谢了,待谢清身故之后,你便可以全身而退。”   林双城默默无言地在契书上签字。   姜煜垂眼瞧着,声线冷淡地道,“有骨气是好事,不过可不要生出反骨来,毕竟你爹娘为了救命钱,已经将你卖与了我。奴隶要有奴隶的自觉,以后谢林晚明面上是你的嫡姐,实则是你的主子,不可有半点忤逆,听懂了?”   林双城点点头。   “谢家家财万贯,做了谢家子,哪怕漏出一丁点,也够你一家子吃用不尽。若你听话,自然少不了好处;不听话,便是鱼死网破,我们的算计落了空,你更成了逃奴,改头换面之后进入谢家谋夺家财,这是死罪,为免你一时昏头做了傻事,事先提醒一下你。”   宁姒在一旁听着,倒不觉得姜煜残忍,只知道姜煜并非冷血之人,至少他没有冷眼旁观谢林晚孤军奋战。   林双城签好之后,又退到一边。   谢林晚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表哥为我考虑得这般周全。”   若事成,偌大谢家的六成家财,便在谢林晚手中了。   “暂时先不要让你父亲见到他。”姜煜笑道,“等一段时间,将林双城喂得白胖些,想必会有五分相像。”   谢林晚却知道,姜煜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果然,姜煜又叹,“小舅还不够着急,要等到他最急的时候才行,这样他必定只会潦草地查寻他的身世。”   伪造的身份总有破绽,若谢清铁了心要将林双城查个底儿掉,是瞒不住的。   不过姜煜也有准备,方才拿契书给林双城的时候,他将契头稍微遮挡了下,林双城定然不会发现,他的主人并非谢林晚,也不是姜煜,而是姜煜仿出来的“谢华”。   这张契书也不会拿到官府登记,形同废纸,若真出了事,还能坑谢华一把。   若谢清知道,是“谢华”想尽了办法谋取他的遗产,定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林双城出去后,姜煜又将一本书推给谢林晚,“想办法让杨氏看到。”   谢林晚点头,将书收下。   这时宁姒开口道,“阿煜哥哥,你能不能也将我的话本子做成古书?这样爹娘就不会一眼发现我在看闲书了。”   姜煜好笑,“你看的那些书,愿意让阿煜哥哥知道?”   宁姒一愣,想起了话本子里的肉麻话,顿时摇头,“还是……算了吧……”   姜煜捏了捏宁姒的脸颊,“都有未婚夫了,还看什么话本子。还是说,阿煜哥哥比不上话本子里的小生?”   宁姒连连摇头,“当然不是……”   “或者,姒儿妹妹想要我如话本子里的人那样说话,那样待你?”   宁姒一设想,姜煜深情款款对她说,“小生姓姜,名煜,字朝晔,年二十二岁,五月初十生人,不曾娶妻。小娘子花容月貌,小生自见了小娘子,神魂荡漾,茶饭不思,好烦恼人!”   呃……   宁姒身子一抖,“阿煜哥哥,你可千万别那样!”      ☆、姜煜心寒   宁姒和姜煜没有卿卿我我, 但自有一股子旁人难以插话的亲密氛围。   谢林晚不欲出声打扰, 唯有微笑着看这两人。   难免会有些想宁澈。   三人用了些茶点便离开了。为免谢家人怀疑, 谢林晚先走一步,过了好一会儿,宁姒姜煜才出发。   宁姒戴上帏帽,走在姜煜身边。   迎面碰上几个说说笑笑的姑娘, 其中一个是宁婧,她的脸已经好全了,看不出当初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模样。   这一行人瞧见了姜煜,说笑声立马小了些,目光也时不时瞟过来,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宁婧见了姜煜,身子细微地抖了下, 再看姜煜身边的女子戴着帷帽,身形纤细, 猜到是宁姒,不由神色得意起来, “好妹妹,你这脸什么时候才能好啊?都这么久了,别留疤了吧?”   貌似关心,实则幸灾乐祸。   宁姒笑了声, “堂姐别离得太近了,你的脸才好不久,别染了疹子, 又要遮面示人。”   宁婧面色微黑,而旁边几个姑娘听了宁姒的话纷纷后退几步,嘴里不满道,“既然传染,为何要出来,这不害人吗?”   “就是就是……”   这时姜煜将宁姒揽得更近些,众人才想起姜煜挨着宁姒也没有染上疹子,于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里却有些惋惜,这么出众的公子,已经定了亲,定亲的姑娘还染了红疹。   遂投来状似同情实则柔情的眼波。   “宁大姑娘,今日怎么有闲和小姐妹游逛街市?”   姜煜突然朝宁婧搭话,其余姑娘纷纷诧异地看向宁婧,宁婧心里竟生出一丝虚荣感。只是她深知姜煜的残忍,不敢膨胀得太厉害,唯有谨慎应答,“我、我又不是什么大忙人,怎么会没有闲暇……今日天气不错,便约着大伙儿出来玩玩……”   其余姑娘便发现,在她们面前神气活现的宁大姑娘,回答姜煜的时候结结巴巴,十分不自信,好像答错了哪里便要受罚一般。   “哦,我还以为宁大姑娘只顾着追求杨大公子了。”姜煜轻飘飘投下一记重弹,“可惜杨大公子并不觉得甜蜜,反而困扰得紧,说不定没几日便要传出杨大公子定亲的消息,只不过,不会是和宁大姑娘你的。”   其余姑娘万分惊诧,数道目光齐齐汇在宁婧身上。   宁婧心里咯噔一声,不经思考便问,“你怎么知道的?”   “宁大姑娘,我知道的比你想象得还要多。”姜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宁婧听出了姜煜的意思,他是在警告她。   方才讽刺了宁姒一句,他便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她没脸。   “这……就不打扰姜公子和妹妹逛街了,我们先走一步……”宁婧拉着身边的姑娘就往前走,好似一刻也不愿多待。   直到宁婧等人走远了,宁姒才出声问,“阿煜哥哥,她当真追求杨大公子去了?”   “嗯,不止我一人知道,一个圈子里的,或多或少都知道点,只是还没有传到姑娘们那里去。”   宁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宁婧和杨郸素无交集,也不知为何会盯上杨郸。   “我好像听叔母说,想要把她嫁进谢姜沈杨这样的人家里,所以她挑了杨家?”   而且眼高于顶,一挑便挑中了杨家的宗子,也是宣远侯府的世子。   姜煜笑着将宁姒扶上马车。   “那你说,不日便要定下的亲事,是和哪家的?”宁姒坐下后便摘下了帷帽,随即按捺不住好奇地发问。   姜煜上了马车,回她,“沈家。杨郸一直喜欢沈二姑娘。”   宁姒睁圆了眼,又确认了一遍,“沈二姑娘?沈烟萝?”   姜煜点点头。   “一直喜欢?这么说,很早就喜欢了?”   姜煜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不过看他样子,时间也不短了。”   宁姒喃喃道,“沈姑娘和哥哥没有缘分,倒有另一份姻缘等着她。”   也不知这个小脑瓜里怎么想的,突然就问姜煜,“如果你和我没有成,你最可能娶谁啊?”   姜煜灵敏地嗅到了危险,却面不改色地答道,“一个不喜欢的人。”   宁姒噗嗤一笑,挽上姜煜的胳膊,头搁他肩上,“那不成,不喜欢就不要娶,不然就是辜负了人家。”   姜煜心知这问题是怎么也答不对了。   马车停在宁府,姜煜将宁姒送进府里,随后上了马车回将军府。   走进院子,却见谢夫人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水面平静没有烟气。   一股沉闷感笼罩在姜煜心头。   “去哪儿了。”谢夫人声线平平。   “和姒儿妹妹出去玩了。”   “那昨日、前日,还有之前许多天,都是和宁家的姑娘出去玩了?”   姜煜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开,信步走过来,“母亲,我已经及冠,不须事事向你报备。”   “阿煜,你实话告诉我,你舅舅家里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姜煜笑了声,“小舅家?表弟等人连遭不幸,我也很痛心,只不过,母亲何出此言?”   “痛心?我看你吃得好睡得香,哪儿有痛心的模样?你分明一丁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姜煜神情不变,“我性情冷漠,母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了。心里清楚就行,非要拿到明面上说?只要面上过得去,不就万事大吉了?此类虚假表象,你们谢家人早应习惯便是。难道硬要我挤出两滴眼泪来?”   谢夫人被姜煜这通讽刺气得发抖。   “什么叫‘你们谢家人’?我是你娘,我弟弟是你亲舅舅!”   “所以舅舅的儿子生了病,你二话不说带上大夫去瞧他,哪怕你正在为我庆生?所以我和谢华同朝为官,你要我一再忍让?”姜煜没有露出怒容,仍旧是那副带笑的面孔,只不过笑容越发冷嘲,眼尾也渐渐发红,“谢华咄咄逼人,你叫我忍,说这不过是意气之争。谢华差点射伤了我和姒儿妹妹,你听说了也只是道,‘幸好没有事。’”   “什么叫幸好?你知道那个千钧一发的场面有多骇人吗?我这个几番历险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母亲,你说得太轻巧了,轻得让我心寒。”   谢夫人怔怔地立在原地,忽地意识到,他们母子之间一直埋藏着的矛盾终于在此刻图穷匕见。   “娘没有亲历那个场面,或许一时体会不到你的感受,是娘的错……”谢夫人语气缓下来,末了轻声问,“阿煜,这就是你报复谢家的理由吗?”   姜煜垂眸,并未接话。   “我听人说,华儿将你的一方砚台摔坏了,而那砚台是你极为喜爱的。”谢夫人徐徐道来,“你一句重话也没有说,是也不是?”   “阿煜,知子莫若母,你当时能强行忍下,必定有更大的后招等着他,是不是?”谢夫人眼睫轻颤,“所以你打算做什么?”   谢夫人还不知道谢华使了厌胜之术。   见姜煜久久不说话,谢夫人又说,“你从小便是这样,别人要是欺了你,你势必要十倍百倍还回去,哪怕时隔几月、几年,你终究要报复回去的。娘试过纠正你、教训你,却总不见效。直到有一回把你逼急了,你冲我喊——”   谢夫人仿佛见到了那个年幼倔强,还不懂得以笑容作为伪装的姜煜。   他眼睛红红的样子也漂亮极了,“我要是不自己反击回去,你们会为我讨回公道吗?是你这个偏心的娘,还是那个不着家的爹?!”   谢夫人学不出口,以叹气代替。   她当时心口扯着扯着痛,此后没有再着意修正姜煜的性子。   姜煜不为所动,显得有些冷淡,“母亲,若没有别的事,我回房了。”   说完,抬脚便走,经过谢夫人身边,没有丝毫停留。   “等等!阿煜你……能不能放过华儿?”   “呵……”姜煜轻笑一声,“母亲,不要把你儿子想得太可怕,什么放过不放过,我又不是索命的鬼差。”   说到这里顿住脚步,转头冲谢夫人笑得愉悦,“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要是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就怪不得我了。”   谢夫人心里一沉,只觉得姜煜说了一句谶言。   “阿煜!你放过他!当娘求你……他是谢家嫡长,是倾尽全族之力培养的宗子,日后是要担负起整个谢家的!谁都能有事,他不能!”   姜煜听得荒唐,“所以小舅一家的不幸,在母亲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只要谢华不出事就好了?母亲,我原以为你只是在我与谢家之间作权衡的时候偏了心眼,没想到在谢家里头还会分出孰轻孰重来。”   姜煜转身走过来,半真半假地提议,“不如这样,母亲。你去和谢家人示警啊,就说我正在想法子报复谢华,叫他小心一点,最好藏在家里别出来,不然妖精要吃人了。”   大概把自己比作妖精,叫姜煜觉得好笑又难过,姜煜眼底湿润了些,却定定地看着谢夫人,“在我的底线上来回践踏,放过他,不可能。”   “啪——”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定格。   谢夫人见姜煜怎么也劝服不了,气急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姜煜可以躲开的,却硬生生地受了。   “娘,你手疼吗?”姜煜的语调突然亲昵起来,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对谢夫人还存有依恋的时候。   这样的语调像是在对谢夫人进行处刑,叫她疼得手也颤起来,打了姜煜的手心火辣辣地烧着。   “教训我这个不孝子,把娘气得不轻吧?”   谢夫人眼睫不住地颤。   姜煜语调更为轻柔,“娘,你知道外人该怎么叫你吗?谢夫人?那是哄你呢。应该叫,姜谢氏。娘,你还记得你已经嫁进姜家了吗?有你这样顾娘家的好妹妹、好姐姐、好姑姑,谢家人一定觉得十分省心吧?用起来也趁手,哪怕人在姜家,也死心塌地,向日葵一般,一心向着谢家。夫君?儿子?是什么东西?”   姜煜慢悠悠的嘲讽仿佛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往谢夫人身上割。   “如果你不想要姜谢氏这个称呼,我也不介意换个后母。”姜煜目光冰冷,眼底却一寸寸破碎,“对父亲体贴一点的,对我……不管不顾就行。后母嘛,我没有那么高的要求,想必后母也不会管我报不报复谢家。”   谢夫人眼里蓄起泪水。   姜煜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拂袖而去。   母子俩都将对方伤得体无完肤。      ☆、相依相偎   宁姒甫一回屋便将帷帽摘下。   谢林晚的“红疹”已经好了, 她也可以痊愈了, 装一时不觉得, 久了便好生憋闷。   用午饭时瞧见席上多了一人,宁姒盯过去,意外地眨了眨眼。   “宁妹妹。”江临初朝她颔首,“恭喜宁妹妹痊愈。”   “师兄, 你不是……”宁姒说到一半不知如何说下去。   江临初笑着点头,“对,前段时间忙着打官司了,也不知为何,舅家逃生的小厮一口咬定是我纵火烧了舅舅一家,实在荒唐。不过还好,此事算是结束了。”   宁姒眼睫一颤, 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也不知道纵火一案到底是不是另一个江临初做下的。   宁大学士也说,“那小厮逃出火场, 时隔几年才来状告你,显然是见你今非昔比、有利可图, 或许背后还有人操纵。解决了就好,来,喝一杯酒。”   “老师,我还不会喝酒……”   “你都十八岁了, 该学着喝点。”   江临初推拒不了,只好饮下。   酒席之上推杯换盏,宁姒和常氏也跟着喝了点。几番过后宁大学士有些晕乎乎, 脸颊也泛起红晕。   宁姒默默别开眼,心道她的酒量就是这么来的。   宁大学士一手举着酒杯,一手点着江临初,“姜煜!你这小子,最近在忙什么呢?都不来看你岳丈!”   江临初有些尴尬,“老师,我并非……”   “臭小子,一来就知道抢我女儿……”   江临初只好任他说去。   显然,江临初虽说“不会喝酒”,但酒量却比宁大学士要好得多。   “行了行了。”常氏离了席,走到宁大学士身边,冰冰凉凉的手往宁大学士滚烫的脸颊上一贴,宁大学士顿时舒服得说不出话。   “来人,将大人送回房里休息。”   话音刚落,两名小厮上来将宁大学士架起。   常氏跟在后头,转头对宁姒道,“嘟嘟,帮爹娘招待临初。”随即又对江临初道,“临初,我先送你老师去休息。”   江临初起身行礼,“恭送老师、师娘。”   待常氏走远了,江临初才重新坐下,礼节十分周全。   “师兄……”宁姒想起“舅家纵火”一事,斟酌着问,“你的梦游症好些了吗?”   江临初笑了笑,“我查阅了许多书籍,才晓得这根本不是梦游症。”   “啊?”宁姒一颗心提起来。   江临初小声与宁姒说,“师妹,这事我只告诉你……”   这话叫宁姒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的体内好像还住了一个人。”   宁姒面色陡变,“!!!”   江临初以为她是怕了,忙道,“师妹别怕,他或许是魂灵无处安歇,便寻了我这里住下。我与他交流过,他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的。”   “……”宁姒眼神复杂地看过来,“师兄,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他说,既然住了我的地方,便要交租,他会时时刻刻保护我的。”江临初眉开眼笑,“师妹,这个魂灵不肯占我一点便宜,懂得交租,还费心费力保护我,难道不是好人么?”   宁姒差点就被他说服了。   “而且我今日喝了这么多酒,一点醉意也没有,必定是被他吸走了酒气。”江临初丝毫没有“养了只鬼”的讳莫如深,反而带了点骄傲。   宁姒只好捧场,“他真厉害。”   江临初笑得越发开心,“是吧?”   见宁姒非但不惧怕,反而对他养的那只“鬼”大加赞扬,江临初彻底敞开了说,“他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会写下来,团成一团丢在我的桌案上。师妹,你猜他的字写得怎样?”   宁姒道,“那肯定好看啦。”   “没错,他的字遒劲不失飘逸,我该向他学习。”   江临初夸了又夸,宁姒谨记着常氏走前说的“帮爹娘好生招待江临初”,于是认认真真听下来。   末了江临初终于觉得说得太多,这才打住,带着歉意的笑,“师妹,说了这么多,许是听烦了吧?”   宁姒摇头,“倒没有,只觉得师兄你比以前开朗了些。”话也多了些……   “嗯,因为我知道了我并不是一个人……”眼见话头又要围绕着他养的鬼,江临初连忙一转,“师妹,我再与你说个事,必定不会令你觉得乏味。”   宁姒抬眼看他。   “师妹的未婚夫,姜公子。”江临初顿了顿,“我乘马车过来时,恰巧见到他走进了一家客栈。”   宁姒诧异,“他去客栈做什么?”   “不知,不过那间客栈向来是夫妻、友人出游的好去处,名为——”江临初小心地看了宁姒一眼,“温泉客栈。”   不少风流公子携美上温泉客栈,然后在此处泡温泉、嬉水,好生快活。   江临初显然是往那处想了,“师妹别误会,姜公子定然不是那样的人……”   宁姒懒得去分辨江临初有没有挑拨的意思,张口便道,“好啊,他出去玩也不喊我一声。师兄,多谢告知,我这就找他去。”   “哎?”江临初蹙着眉看宁姒走远。   ……   温泉客栈坐落城东,十里之外便是一处皇家庄园,温泉山庄。   宁姒走进客栈,便有侍女迎上来,巧笑着问,“这位姑娘,是住店还是找人?”   “大约午饭之前,你们这儿可曾来了一位……很俊、很美的公子?”宁姒竭尽全力形容姜煜,“身形高挑修长,嗯……肤色很白,眼睛是浅棕色的……”   还不待宁姒说完,侍女便笑,“姑娘稍等。”随即扭着纤腰走到正堂最里,一掀帘子,人影便不见了。   宁姒从未来过温泉客栈,只觉得此地有些妖妖娆娆的做派,叫她不自在。   好一会儿,侍女再出来时,笑容明显真切了些,“原来姑娘姓宁,怎不早说呢?姑娘请随我来。”   宁姒有些听不懂她的话,却依言跟在她身后。   掀了帘子,走了一段长廊,两旁是残荷凋零的池塘,宁姒只略略扫了一眼。再往前,走入室内,两旁是一间间的屋子。   没走多久,视野重新开阔,且明显感觉周遭热起来,一道道屏风隔绝了她的视线,隐约能听见清脆笑声一阵阵传来。   一想到姜煜或许就在此处的池子里,宁姒蹙起眉,有些不快。   宁姒快走几步,与侍女并行,“请问此处温泉分男女吗?”   侍女好笑地瞧她一眼,“自然有分的,也有不分的。”   眼见宁姒脸色有些黑,侍女笑意愈盛,“不过宁姑娘放心,我们东家自然有自己的私汤。”   宁姒松了口气,随即反应过来,“东家?”   侍女笑而不语,很快停在一处房门前,对宁姒道,“姑娘,便是这里了。”说完,体贴地帮宁姒叩了门才离去。   宁姒竟有些紧张,就像是进入了姜煜的一处私人领地。   房门很快被打开,姜煜长发披散,手搭在门沿上,展臂的模样如同对宁姒敞开怀抱。   “小未婚妻,来查房了?”姜煜微微垂首,眼里带着醉人的笑意。   宁姒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凑上去嗅了嗅,他身上有些清冽的酒香。   “阿煜哥哥,你喝多了?”   姜煜定定地看了宁姒好一会儿,忽地将她一把抱起来,随即用脚撩上门,“啪”地一声,门合得严严实实。   宁姒惊呼一声,无措地按着姜煜的肩,“阿煜哥哥!快放我下来!”   姜煜搂紧了宁姒的腰,还往上掂了掂,“不放。”   “我恐高!”宁姒垂眸看着姜煜,只觉得地面有些晃。   “别怕,姒儿妹妹。”姜煜虽这样说,却将宁姒放了下来,俯身将她抱得紧紧的,“阿煜哥哥会保护你。”   宁姒已经可以肯定,姜煜很不对劲。   他酒量很深,旁人几乎灌不醉他,除非他自己想醉。   四下一瞧,这屋里已经堆了好多酒壶酒坛,不止桌上,地上也摆了些,一片狼藉。   “姒儿妹妹,我怎么喝不醉……”姜煜注意到宁姒的眼神,很苦恼地问,“怎么也不醉,为什么不醉……”   反反复复地说。   宁姒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口却细细地疼起来。   阿煜哥哥一定很难受吧?   宁姒回抱住姜煜,在他胸口蹭了蹭,“阿煜哥哥,你已经醉了。”   姜煜修眉蹙起,眼里微微泛红,“是吗?可我认得你,也认得我自己。”他松开宁姒,仔仔细细地瞧她,“你是姒儿妹妹,是我的未婚妻。”   宁姒还等着他的下文,姜煜便捏着她的下巴,凑过来贴了贴她的唇角,并未深入,只是贪恋地嗅了嗅她,然后唇移到鬓边,轻轻地啄吻起来。   宁姒听见耳边有他的喘、息声,害羞地躲了躲。   再看他,桃花眼红红的,定定瞧她的时候,眼神好似在诉说委屈。   宁姒嘴唇一抿,只好把脸送过去让他亲。   果然,他又亲上来,一直啄到耳边,凑在她耳旁,低声说了句,“而我是姜煜,是心狠手辣的坏蛋,会吃人的妖精。”   宁姒浑身一颤,怔在原地。   “谁说的?你不是!阿煜哥哥,你是最好的。”宁姒按着他的胸口,认真地看进他眼底,“谁也不能这么说你,包括你自己。”   这一瞬,姜煜好似清醒了些,眼里散去了那种肆无忌惮的、混着悲伤的笑意,反而空茫起来,“娘,是娘说的。”   他并非无坚不摧,来自亲人的伤害,可以将他从里而外地瓦解。   “不,是我说的……”姜煜显得有些迷茫,“姒儿妹妹,我记不清了。”   然而他向来是记性最好的那一个。   宁姒心口密密匝匝地疼,几乎厌恶起了谢夫人。   她以前就察觉谢夫人对姜煜关心不够,除了在意他的官途与名声,连他喜爱的吃食都说不出来。   她幼时曾问过谢夫人这样的问题,好给姜煜带些小点心过去,结果谢夫人报了一样点心,又立马改口,十分不确定的样子。   宁姒紧紧抱住姜煜的腰,带着哭腔道,“阿煜哥哥,你不坏,也不吃人,你是最好的阿煜哥哥!”   姜煜沉默,眼睑半垂,目光落在地面上,乍看没有半分醉酒模样。   “小时候,谢华来我家玩,娘拿出一盒糕点来,给了谢华三块,我两块。我问娘为什么我会少一块,娘说,‘表哥年纪大一些,吃得自然要多一点,阿煜要理解’。后来谢繁来了,娘把爹从边疆带过来的玉珠拿出来,给了谢繁两颗,我一颗,我又问娘,为什么我要少一颗。娘说,‘因为表弟年纪小,你要让着他’。”   “如今我早已不稀罕那些糕点、珠子,但我盼着她能有一回是向着我的。”姜煜笑了声,“姒儿妹妹,是不是听起来很好笑?你的阿煜哥哥也有这样的时候,为了一块糕点、一颗珠子而耿耿于怀,以至于记了这么多年。”   宁姒摇头,“我的爹娘哪怕碍于外人在场,只能多给别的小孩子多一些,待客人走了,也会补偿我的。阿煜哥哥,你没有错,是大人错了。”   姜煜眨了下眼,“若我和别家的孩子起了争执,不管是谁先起的头,谁的错处更多,我娘总是要我道歉,这样才显得谦让有礼。长此以往,我再也不会和别人闹到明面上。”   宁姒的牙齿轻轻打颤。   宁大学士和常氏则不一样。若宁姒犯了错,他们势必要让她改正,可若错在别人,他们绝不会让她委屈垂泪,哪怕跟人呛声捋袖子,也要帮她讨回公道来。   然后宁大学士会蹲下来,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欺负嘟嘟的人都被爹爹打跑了。”   如果姜煜生在她那样的家里,必定不会养成如今这般心思缜密善伪装的性子。   姜煜神色淡淡,反倒是宁姒,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姒儿妹妹,来帮我梳头发。”姜煜松开她,牵着她的手走到榻边,放了一把梳篦在她手中。   随即惬意地躺下来,枕在她腿上。   宁姒将急于宣出口的关切咽回去,只一下一下地给他梳发,半干的墨发还沾染着水汽,凉凉滑滑地铺在她腿上,一半延伸至榻上、一半柔柔地垂下去。   他是很少诉说心事的人,今日说了这么多已是极限,想必不愿再说。   宁姒一边给他梳发,一边轻轻哼着歌。渐渐的,姜煜眉眼舒展开来,阖上的眼睫也不再轻轻颤动。   好似睡着了。   ☆、相拥而眠   宁姒在舅舅家养过一只兔子, 那时候相当年幼, 她和常云兮过家家, 她扮作兔子娘亲,常云兮扮兔子爹爹。宁姒就是这般哼着歌哄兔子睡觉,那只兔子很机灵,每每一副熟睡模样, 待二人兴趣不在它身上,便会伺机溜走。   儿时记忆叫她觉得有些羞耻,宁姒声音渐渐弱下来。   “怎么停了?”   本以为他睡着了,现在却见他半睁开眼,说,“好听。”   “真的?可哥哥说我唱得不好听。”   提起宁澈,姜煜嘴角泛起笑意, “阿澈的性子就是这样,当着面说你唱得不好听, 背着你却会大加夸赞,一副全天下他的妹妹最好的模样。”   宁姒也跟着笑。   “而大多数人则是当面迎合你, 背地里插刀,哪一种更为可贵?”   这个问题不须多想。   宁姒问,“阿煜哥哥,你酒醒了?”   姜煜按了按额角, “有些晕,我要睡一会儿。”随即撩起长睫,直勾勾地看着宁姒, “姒儿妹妹要不要一起啊?”   宁姒一愣,眼前闪过常氏给她看的图画册子,遂一寸寸涨红起来,“这、不,不好吧?”   “嗯?小时候不也跟阿煜哥哥一起睡过吗?”姜煜仰躺在宁姒腿上,就这么瞧她,看见她细长的脖颈上也浮起粉色,心下了然,看来姒儿妹妹已经懂些人事了。   “那不一样,小时候是小时候嘛。”宁姒长睫轻颤,手指不受控制地扣着床沿。   “那阿煜哥哥在这里午休,姒儿妹妹去屋后的温泉玩耍?”   宁姒一想,就这么走了好像也不太好,显得她专程来查房似的,遂点头。   姜煜眼里带了笑,“放心去吧,不会有旁人来。”   于是宁姒下了榻,往屏风后走去。   姜煜抬起胳膊枕在脑后,听见屏风后窸窸窣窣的褪衣声,睡意逐渐消散。细数着帷帐上的纹路,难得的有些不自在。   然后便是一道“噗通”声响,姜煜好笑地摇摇头。   别人都是慢慢走入水中,而宁姒仗着水性好,是投入水中的。   温泉里,宁姒从水底下钻出来,伸手一抹,将长发披在背后,露出一张光洁小脸。   正是秋季,泡在温泉里舒适极了,而且这偌大一个汤池,没有半个人影,宁姒快活地游来游去。   想起侍女说这个池子是姜煜的私汤,宁姒又有些羞。   她是不是和姜煜共用了洗澡水啊?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哪个人的洗澡水这么大一池子?   宁姒脸上泛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气蒸的。   想起小时候泡温泉,常氏告诫她不要游来游去,容易出事,宁姒便停下来,安安静静地泡上一会儿。   算算时候,姜煜大概也睡着了。宁姒正准备出来,却想起一个严峻的问题。   她整整齐齐地出来,如今发髻却散了,要是被爹娘看见,定要想东想西。   阿煜哥哥好像会梳这样的发髻……所以她还要把他推醒?   宁姒慢吞吞地擦干身子,慢吞吞地穿衣,再慢吞吞地走到姜煜榻前。   见他阖眼仰躺,一副熟睡模样,宁姒又不忍心将他叫醒。   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宁姒懊恼极了,看来下次出门还是要把茶蕊带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可她若是不喊姜煜,难道等他睡醒?他喝了酒,睡得会更熟,要是一觉睡到天黑怎么办?   宁姒又伸出手去,刚碰到姜煜的肩头,陡然被他捉住,往里一扯,宁姒便不受控制地倒过去。   姜煜搂紧她的腰,一个翻身,将她带到床里。   “姒儿妹妹,想做什么?”姜煜胳膊肘撑在她耳畔,虚虚地压着她,说话时一股酒香拂面。   “你没睡?”   姜煜笑道,“在等你啊。”   宁姒懵,“可是,不是说……”   姜煜撑着下巴,眨了眨眼,“我一个人,睡不着。”   宁姒只觉得他的目光滚烫,灼得她移开眼。   “陪我,好不好?”姜煜当真像个妖精,一次又一次对她发出邀请,若是点了头,还不知道有什么等着她。   宁姒颤着眼睫,“那……就、就一小会儿……不能,那个……”   姜煜喉间溢出几声笑,“姒儿妹妹,你在想什么?”   宁姒自然说不出口,慌乱地瞟他一眼,又别开。   姜煜在她身侧躺下,动作温柔地将她往怀里拨了拨,“你听说了什么,这样害怕?”   “不告诉你!”   “嗯?未婚夫也不能说?”   宁姒侧过身去背对他,“说了你要笑我的,你就知道笑我!”   竟觉得委屈起来。   一想到懵懂不知事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做下的事,便觉得后悔。他什么都懂,也不知道心里笑了她多少回!   宁姒蜷了蜷身子,缩成一小团。   她今日穿的是粉白色的衣裙,团起来便是个软糯的团子。   姜煜轻叹一声,伸头过去瞧她,凉滑的发丝拂过她的面颊。   “生气了?”   “……”宁姒脸颊被他的头发蹭得痒痒的,往里缩了缩。   “那阿煜哥哥不笑你了?”   宁姒不吭声。   倔强的小模样惹得姜煜心头发软。   伸手捏了捏宁姒的鼻尖,“没有人笑你。懂,或者不懂,都不会有人笑你。因为你最终都会知道的。”   宁姒眼神一动,听出姜煜已经弄明白她的尴尬之处。   “就算一直不懂,阿煜哥哥也会教你。”   “!!!”宁姒骤然转过身,想气呼呼地凶他,却见他并非一副不正经的笑容。   姜煜正色看她,“明白了吗?”   宁姒的火气不知不觉地熄灭,点点头。   “好女孩。”姜煜展颜一笑。   自从常氏跟她说了一通话,宁姒在姜煜面前便有些不自在,不再纯然享受与他的亲密,而是越想越多,有时还会不自觉躲开。   姜煜或许早已察觉,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开解她。   姜煜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搁她发顶上,“休息一会儿。”说完便阖上眼。   他的身上一如既往地带了冷香,极有穿透力地从酒香中杀出重围。   宁姒在姜煜怀里,感觉到姜煜呼吸很快轻缓下来,于是动也不敢动,生怕将他弄醒了。   确实是她想多了。   姜煜是很有原则的人,成亲之前怎么可能碰她。正如此刻,哪怕两人相拥而眠,他也仅仅是抱着她而已。   宁姒伸出手指在榻上挠了挠,不知怎的想起了为她引路的侍女。   容貌虽只能算尚可,但身段十分妖娆。而自己呢,这两年长高了一小截,胸口也饱满了些,只是和那个侍女没法比。   阿煜哥哥会喜欢吗?   宁姒想回头瞧一瞧姜煜,却又怕惊动他,只好算了。   此时姜煜的胸膛起伏十分规律,应当是真的睡着了。   宁姒也闭上眼试图入睡,躺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睡意。   宁姒悄悄地、轻轻地将姜煜搭在她腰际的手抬起来,然后缓慢地翻了个身,再将他的手放回原位。   这下舒服多了,宁姒喘了一口气,抬眼瞧了瞧姜煜。   他平时是个警戒心很强的人,一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注意,而此时他却睡得正酣,毫无防备。   宁姒轻轻吹了一口气,姜煜一点反应也没有。   意识到此时是对姜煜为所欲为的最佳时机,宁姒心里痒痒起来。   宁姒贪玩的性子冒出头来,慢慢凑过去,贴了贴的姜煜的唇。   偷偷摸摸的亲吻好像更为美味。   宁姒恍惚想到了第一次偷亲姜煜的时候,她为了遮掩过去还忝了他一下。   遂暗暗笑了声,伸出舌尖撩过姜煜的下唇,却不慎馅进他的双唇之间。   对宁姒而言,这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由于好奇,一时也忘了谨慎,不加犹豫便探进去,只是遭遇阻碍,没法更深入。   此时一个软物碰上来,宁姒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退出去。   再看姜煜,还在睡觉呢,宁姒大松一口气,却是再也不敢作乱了。   过了好久,脸还红着呢,心口也扑通扑通,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   此时谢林晚在后院碰上杨氏。   杨氏盯着她光洁如初的脸蛋看了好久,眼神里藏着不甘与怨毒。   “大姑娘这疹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林晚莞尔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大概只是倒了一次霉,霉运去了,疹子自然就好了。”   杨氏笃信谢林晚并不知道谢华的厌胜之术,因此认定谢林晚只是随口一句,却不知不觉进了心里。   据说想要破除厌胜之术,只需将人偶娃娃烧了便是,可府里两个老爷谁也不是修士,那个做法的邪修也不知所踪,究竟怎么破除谁也没法肯定。   杨氏又瞧了谢林晚一眼,目光里带上了探究,也不知谢林晚是如何解除厄运的。   “姨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房了。”谢林晚将恨意悉数压到了心底,没有露出半分端倪,不仅如此,还要装出一副目光闪烁、有所隐瞒的样子,急匆匆地抬脚离开。   杨氏果然起了疑心。   回屋之后便命下人往谢林晚的院子多走动走动,探听探听消息。   翌日便有人回禀,“奴婢听大姑娘屋里的丫鬟说,大姑娘这两日十分着迷一本古书,里头都是些玄乎的东西。那几个丫鬟还心急呢,生怕大姑娘看了什么不好的。”   杨氏眼神陡变,“玄乎的东西?古书?”   ☆、引入彀中   入夜, 杨氏悄悄地潜入谢林晚的院子。   还未熄灯, 两个丫鬟正为她铺被子, 谢林晚则坐于案前翻阅着什么。   杨氏在窗户纸上抠了个眼儿,极力想看清谢林晚手里的那本书。   “你们去耳房吧,我想和娘亲说说话。”谢林晚这般说道。   两个丫鬟一齐行了礼,推到耳室。   屋里只剩谢林晚一个。   杨氏听见谢林晚说“和娘亲说说话”时便心头一紧, 这段时日太邪门,往日不信的巫术也由不得她不信了,如今乍听谢林晚这话,还疑心她要招出华氏的魂呢。   只见谢林晚坐在圆凳上,脚边摆了个火盆,她用烛火点燃了纸钱,往火盆里轻轻一丢, 火光映得她脸颊泛红。   “娘,你走得匆忙, 见不到这段时日的家祸。”谢林晚冷淡地陈述,“高人说你是遭了小人, 才会久病不起,我原是不信的,现在却越发觉得有道理起来。谢家藏污纳垢,也不知有多少小人与龌龊。”   华氏心头一跳, 紧紧盯着谢林晚。   原本清丽的容貌在火光下显出几分诡谲来。   “高人赠我解厄书,现在我的脸好了,可娘却再也回不来, 人走灯灭,再好的解厄术也没有用。”谢林晚不曾抬眼看一次窗户,却深知那里藏着一个人影。   一道带着恨意与残忍的笑容挂上谢林晚嘴角,“娘,若当真有人害了你,晚晚咒她厄运缠身,痛失所爱,永世不得超生。”   屋外的杨氏打了个寒噤。   “犯下的罪孽世人不知,可阎王知道得一清二楚。”谢林晚见好就收,因为她并不打算将杨氏吓走。   杨氏正屏息偷听呢,忽地不见了谢林晚的身影,杨氏心里毛毛的,从脚底板窜起一股凉意。   “吱呀——”谢林晚推门出来。   杨氏连忙缩了缩身子,只见谢林晚将火盆端了出来。   “娘,这本解厄书也送给你吧。”谢林晚说着,将解厄术一页页撕掉,扔进火盆里。   杨氏看得着急,恨不得从谢林晚手里将解厄书抢过来。   许多张书页压在火焰上,谢林晚笑了下,转身回屋。   谢林晚一合上门,杨氏立马跑到火盆前,慌乱地伸手将书页抢救出来。   有些被烧毁了,有些还是完好的,杨氏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有些手疼。方才奋不顾身将手伸进火里去,现在火辣辣地疼起来,且越来越疼,灼得她眼泪直流。   还好解厄书被她救下来一些,杨氏爱惜地将书籍往怀里揣。   回屋之后,命丫鬟打来一盆井水,立马将手浸入冰凉的水中,灼烧稍有缓解,只是手指上显而易见地冒出几个燎泡来。   杨氏急着看解厄书,并未泡太久,很快将手擦干了,从怀里取出书页,一张张铺在案上。   果然是古籍,竹纸泛黄,墨点斑驳,字迹也是古体的,杨氏了解不深,只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古朴大气,如今的书铺里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书。   “解厄……解厄……”杨氏一边翻找,一边喃喃道,显然十分急切。   “以亲人之血喂养……让受惠者身败名裂……”解厄书被谢林晚撕成一页一页,杨氏看到的方法也十分零散,于是寻来笔墨,边看边提笔记下,十分认真。   翌日一早,杨氏割了手指,在谢林崖的早膳里滴了几滴血,谢林崖喝下去时只觉得有股怪味,烦躁之下将碗摔了,“这什么东西?!”   送食的丫鬟立马跪下收拾。   “你们是不是看我站不起来了,一个个来欺负我?连吃食都一股怪味!”   杨氏听见吵闹声,连忙推门进来,却见屋内一片狼藉,她加了血的早食被谢林崖厌恶嫌弃,“难吃死了!都滚!”   “崖儿!”杨氏疾走过来,“这是吃了对你好的,下回不要摔碗了,好不好?”   可谢林崖对此一无所知,因残疾而越发暴躁的脾气让他对杨氏也没个好脸色,“娘,你真没用!你是不是失宠了?怎么爹爹不来看我,如今早膳也跟煮坏了一样!”   杨氏心口一疼,却强颜欢笑,“是娘没用,不过这吃食并没有问题,崖儿……”   谢林崖在床上打起滚来,“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杨氏伸手去揽他,却被他厌烦地推开,扯到手指上放血的伤口,疼得杨氏面色一白。   “好,娘帮你把爹爹喊来。”杨氏出了门,面上的强笑一瞬间垮下去,再难维持住了。   出了跨院,见嘉明郡主从长廊上经过,她身着绯红的长裙,绣着金线的华丽裙摆在身后迤逦,十数个侍女垂首恭敬地走在她身后。   世道就是如此,有人天生高贵,有人再怎么挣扎攀爬,仍旧低入尘埃。   杨氏将羡嫉的思绪压下去,又瞧了嘉明一眼,心里冒出个主意来。   她看了解厄书,想了一晚上该怎么叫谢华身败名裂,但总有一股无力感,因为谢华是宗子,而她则是一个还未转正的妾室。   想要撼动谢华的地位如同以卵击石。   但有一个人却是不怕谢华的。   杨氏很快拿定了注意,趋步追上嘉明,拦住了她的去路。   嘉明冷眼瞟她,随即眼珠子往上一抬,十分傲慢的模样,“有何事?速速说来。”   杨氏犹豫地看了眼嘉明身后的一长串侍女,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一介妾室,该自称奴婢。”   杨氏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嘉明压得喘不过气,几乎忍气吞声地重复了一遍,“奴婢有话想告诉郡主……”   嘉明这才赏了个眼神给她,“说吧,我听听值不值得让我停下来。”   “郡主……这话实在不该由我来说,只是奴婢不忍心看郡主被蒙在鼓里……”   “开门见山吧。”嘉明显而易见地有些不耐烦。   杨氏咽了咽,将铺垫的话尽数吞回去,“谢大公子使了厌胜之术,二房才这般多灾多难!可两位老爷为了宗子的名声,将此事瞒了下来,想必连郡主也不晓得了!”   “厌胜之术?”郡主嫌弃地蹙眉,“什么恶心玩意儿,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都用得出来。”   杨氏还嫌不够,又道,“据说施咒的人偶娃娃一直藏在床底下,前些日子才被搜出来。”   嘉明果然更为厌恶,一想到自己这段时日没有和他分床睡,而那些阴森森的人偶娃娃就在她床底下待着,就浑身一阵战栗,对谢华的怒焰可谓一窜三丈高。   嘉明一刻也待不住,抬脚就走了。   杨氏等啊等,一直在等这个高傲的郡主将此事闹出来,以嘉明的性子,绝不会忍下来,她只要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杨氏感受到了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舒心,连郡主这样高贵的人物也成了她手下的一颗棋子,满足感不言而喻。   殊不知自己也在别人的棋盘上。   ……   谢林晚的猫儿下了崽,送了一只给姜煜。   这猫儿瞧上去有些怕他,眼神扫过来时还要蜷起身子,可一旦姜煜忙起来,猫儿见他不理自己了,又巴巴地凑上来,软软的小舌悄悄忝他。   姜煜原本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心力照料小猫崽,打算将幼崽交给下人照顾的,此刻便改了主意,并给小猫起了个好养活的名儿——四二。   宁姒听说谢林晚送了几只小猫出去,心下颇为可惜,因为常氏碰了猫狗的毛发容易发疹,宁府便一直和猫狗无缘。   谢林晚的碧蓝是只波斯猫,生下来的小猫崽也是一个个雪白的团团,宁姒喜爱极了,偏偏只能干看着。   这日去将军府,是专程去看小猫的,看姜煜只是顺带。   进了姜煜的院子,远远见他坐在石桌旁,以手撑着下颌,眼睛闭着,好似在浅寐,而那只小猫崽见他睡着了,便大着胆子过来,伸爪轻轻挠了挠姜煜的手。   姜煜毫无反应,猫儿胆子越发大起来,凑了脑袋过去忝他。   宁姒只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时姜煜陡然睁眼,将小猫捞进怀里,小猫像是遭到了迫、害似的,一个劲儿地喵喵叫。   “姒儿妹妹,我把它捉住了,快过来摸摸。”   宁姒眉开眼笑,在姜煜对面坐下,伸手揉了揉猫崽的头,“阿煜哥哥,它叫什么呀?你家的狗叫茶白,那猫儿叫什么?”   “四二。”   “嗯?”宁姒还以为在叫她呢。   “四二。”   宁姒奇怪地看他,“你要说什么?”   姜煜轻笑两声,“我是说,这猫儿叫四二。”   宁姒懵了下,随即气得捶了姜煜两下,“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我啊?阿煜哥哥,你故意的是不是?”   “哪里。阿煜哥哥是见它有四只爪子、两只耳朵,所以取名‘四二’。”   宁姒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那茶白也是四只爪子、两只耳朵,它怎么叫茶白?”   姜煜一个劲儿地笑。   并不告诉宁姒,他是觉得这猫儿的性子像她,才取的这个名。   也不告诉宁姒,那日他早就醒了,只是想知道宁姒要对他做什么,这才一直假寐。   宁姒一害羞,便要蜷缩起来,要好长时间才敢再度伸出作乱的爪子。   姜煜乐得见她在自己身上调皮捣蛋、为所欲为,于是默不作声地纵容。   ……   没两日,嘉明郡主对外宣称打算与谢华和离,人也回了长公主府,理由是:谢华品德不修,对家人使用厌胜之术,为了官途无所不用其极。   众人大哗。   有关嘉明的传闻不少,姜煜也曾贡献过一条,可嘉明身份高贵,人们只敢在私底下稍稍谈论几句。嘉明大概因此觉得这样的传闻无伤大雅,于是将谢华的丑事抖出去时也毫不犹豫。   嘉明郡主知道这些话会毁了一个前程大好的朝廷新贵吗?   杨氏无从得知,她只感到了得逞的痛快,心底一丝丝慌乱被她忽略了过去。   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与崖儿身上的厄运便要散去了吧?崖儿的腿、她的脸,会好起来吧?   杨氏满心期盼着,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谢清将她喊过去,神情凶恶地给了她一巴掌。   “贱人!都是你干的好事!”   ☆、世家之祸   杨氏被骂懵了, 不敢相信谢清会这般不留情面地叫她“贱人。”   “夫君, 这是怎么了?”杨氏抚脸, 神情无辜又委屈。   “还装傻!大公子的事是不是你告诉郡主的?”谢清气得手抖,“家丑不可外扬你知不知道?如今郡主要闹和离,外头的人一个个都在看我们谢家的笑话,你满意了?”   杨氏膝行到谢清跟前, “夫君,是郡主听了些闲言碎语,看我性子软和,才来逼问我的!她身份高贵,我哪里敢忤逆她的意思?”   谢清迟疑,“当真?”   “千真万确!”   谢清顺着杨氏的说法,不禁思忖究竟是谁对嘉明泄露了消息。   “听闻大姑娘在看一本解厄书, 想必也是知道了些什么。”杨氏又将谢清的疑心引到谢林晚身上去,眼里藏着星点狠毒笑意。   谢清皱着眉, “此时我会查清楚。倒是你,不该对郡主和盘托出, 好在人偶娃娃都烧了,郡主手里也没有证据,不然我们谢家但真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杨氏嘴角一扯,“可如今最该烦恼的不应该是大老爷吗?夫君你大可不必这般动怒。”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说起这个谢清便烦躁。   谢家两房打断骨头还要连着筋, 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今大房焦头烂额,他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更别说大房说好的家财重分也暂时搁浅了。   因为此时补偿谢清, 就是承认了大房对不起二房,是谢华做下的错事。   在想到圆回来的法子之前,谢沉绝不会轻举妄动。   谢清最气恼的地方就在这里,眼看要到手的家财眨眼间就要不翼而飞,换谁也受不住!   再看脚下跪着的杨氏,谢清无奈道,“甄甄,此事你就不该跟郡主说!她就算来问你,你也该缄口不言!你是很聪慧的女子,怎得这时候犯起糊涂来!要是大哥来问责,我也保不住你!”   杨氏神情慌乱可怜,“夫君求求你,我是被逼的,求你帮帮我!”   心底却淌出毒汁。换作以往,谢清二话不说便会想办法保住她,如今对她不再迷恋,孩子也绑不住他,谢清终于露出那张无情的面孔来。   谢清一副为难的样子,杨氏不住求他,默默将怨怼都藏在心底。   ……   “虽没有证据,但谢家的清名到底受了影响。”宁大学士边说边拆开信件,“如今谢家与沈家的关系也生出了裂痕,好好的姻亲反成了仇人!”   常氏在宁大学士身边坐下,“我们不要掺和进去就是。”   宁大学士点点头,“我来看看姜淮寄来的信都说了什么。”   展信,宁大学士从头瞧下来,面色微黑,“一口一个亲家,可把他得瑟的!”   当初出征前大将军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定亲之事,宁大学士没给他好脸色,转眼却被御前赐婚,姜淮心里必定充满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爽快。   “说了什么正事不曾?”常氏关心着宁澈的近况。   “澈哥儿好着呢。”宁大学士点了点信上某处。   上头写着,“煜儿托我好生照顾他的大舅哥,姜某必会遵守承诺,亲家也不必担忧。”   宁大学士哼了声,“父子俩脸皮厚成了一个样。”   此时的宁姒正在天香楼,同在一屋的除了姜煜还有兰央。   她与姜煜约好了,却在府门口遇见了神情仓惶的兰央,便将她一道带来了。   兰央像是有事向宁姒求助,却碍于姜煜在场不好意思说出口。   宁姒很少见兰央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疑心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央央,你就直说吧,阿煜哥哥也不是外人,我们可以一起想法子。”   姜煜却站起来,“我出去走一走,姒儿妹妹,你们先聊。”   宁姒抬眼看着他,再看神情明显一松的兰央,只好点点头。   姜煜一走,兰央立马拉住宁姒的袖口,“四四,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宁姒被她的凝重的神情感染,也觉得紧张起来。   “这个月初,我和丫鬟走散了,在一个巷口遇上了登徒子,他……”兰央吸了一口气,“然后杨邵救了我,他用石块砸坏了登徒子的头,我们急匆匆地跑了。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死了!”   宁姒愕然。   眼见兰央的眼眶红起来,心疼地抱住她,“央央,没事了,没事了……”   “那个人还是沈家庶房的公子!可怎么办……”兰央苦恼地捂住眼睛。   “是他先起的歹意,你没有错!”   “可他死了!我们纵然是对的也成了错的!”兰央情绪激动,“怎么就死了?明明只砸了他一下……如今杨邵进了京兆府,迟迟没有消息……”   此时叩门声响起,宁姒用眼神征询兰央,兰央用手帕匆匆擦了泪,轻轻点头。   “阿煜哥哥,你进来吧。”宁姒喊道。   姜煜走过来,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没有看眼中含泪的兰央,而是直视着宁姒,“此事无法善了,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兰央豁然抬眼,宁姒也惊讶出声,“你知道了?”   “最近几个世家频频出事,便多留意了些。”姜煜面上没有笑容,显得有些严肃,“嘉明郡主不顾沈谢两家的交情,撕破脸也要和离,背后未必没有别人的意思。”   宁姒眨了眨眼,思考着这个“别人”是谁。   “且嘉明郡主拿不出证据,此事本该不了了之,但上朝时皇上却点了大舅的名,告诫他要好生教导子女。”   此事是宁姒和兰央都不知道的,于是两人齐齐惊讶地看过来。   姜煜点到为止,并未细说,“杨郸与沈二姑娘亲事定下,两家却出了命案,按沈家的行事作风,应当会大事化小,可有人却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届时离间了沈杨两家,若是让两家亲事告吹便最好不过了,若不能办到,也可以借机收拾收拾杨家。”   此时宁姒和兰央都心知肚明,姜煜说的“有人”乃是九五至尊。   兰央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杨家更是在沙场上打拼下来的爵位!如今后代子孙不再上战场,只屈居在京城之中,也要遭人猜忌吗?”   姜煜终于露出一个笑来,“那你看我父亲,征战沙场二十余年,立下战功无数,可有半个爵位?先帝给杨家封了宣远侯,如今有人想收回去。”   宁姒怔愣,她全没想到,今上看着那般贤明,心底却惦记着这些个世家,恨不得将世家势力瓦解殆尽。   “央央……你是不是想要我帮你?可如今听起来,我大概帮不上忙了。”因为对手是无法撼动的皇权。   这话像是点醒了兰央一般,她急忙抓住宁姒的手,也不顾姜煜还在一旁看着,“祖父说陇西江氏有一枚免死金牌,而宁伯伯是江世子的老师,你是江世子的师妹,所以想要你们家帮着牵个线……”   姜煜轻轻挑眉,忽地想明白了江临初为何连他与宁姒的赐婚也不放在眼里。   “免死金牌?”宁姒惊呼,“真的?郡王那里还有这样的东西?”   兰央点头,“祖父说的,不会有假,是先帝赐予陇西江氏的,可以用三次,如今江氏一次也没有用。”   宁姒闻之心喜,若江氏还有三次免死的机会,卖出去一次的代价也并非兰杨两家承受不起。   “那就好,我可以为你引见江师兄。”   兰央道,“多谢你,四四。”又瞧了眼姜煜,不好意思地说,“事出紧急,打扰你们二人了。”   兰央很快告辞。   姜煜没有当面泼兰央冷水,惹得气氛不快,待她走后才说,“换来免死金牌的代价,或许不比牢狱之灾要小。”   “阿煜哥哥,你说皇上想要收回先帝封下的爵位,那他还肯认先帝赐下的免死金牌吗?”   “不可能不认。”姜煜忽地有些感慨,“没想到陇西江氏拥有这样的赦免之权,却行事低调、偏安一隅,子孙少有跋扈之辈,或许这也是他们身为前朝皇族却能安安稳稳留存至今的原因。”   而京城的几大世家,自诩“流水的皇族、铁打的世家”,几百年来养尊处优、心高气傲,一时松懈便成了别人口中的猎物。   “阿煜哥哥,若你身在杨家,会怎么做?”   姜煜斩钉截铁地答,“自请降爵,上书详述来龙去脉,放低了姿态,用侯爵换来子孙的平安。”   宁姒没想到姜煜会这样退让。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皇上盯上了宣远侯的爵位,哪怕再小心行事,总能被他拿住把柄,不如退一步。爵位看似光鲜实则招祸,人才是最重要的,若有本事,一个人便能保家族百年无虞。”   宁姒不禁想到了大将军,他没有爵位,与家族联系也不密切,因而很受皇上重用,宣远侯也不会因为姜淮没有爵位而轻视他。   于是诚恳赞道,“阿煜哥哥,你说得对!”   姜煜笑着捏了捏宁姒的脸颊,“今上大体上是位明君,你也不必害怕,他并非仇视世家,而是想把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打散。”   在宁姒面前,姜煜说话毫不避讳,“你我两家都与本家关系不亲近,离这场‘清扫’远着呢,而且宁伯伯很有头脑,不会置你们于险地。”   听了姜煜的话,宁姒心里顿时安定下来。   ☆、悔婚与否   姜煜没有说的是, 宁姜两家虽与本家不密切, 但皆与谢家是姻亲, 此种情形下,谢家越安分,宁姜两家也就越安全。   譬如谢繁在姜淮手下历练,皇上心里兴许早有不满。   但谢家不可能就此收手。自从谢华名声大跌, 谢家对谢繁的近况明显更为关注起来。   ……   翌日,宁姒带着兰央等人去见江临初。   大抵是念着江临初还未及冠,兰家只遣了兰舟兰央两个小辈前来,待初步谈妥了长辈才会出面。   一路上安静得让人心生不安。   兰央满腹心事,没法轻松地闲聊,而兰舟则时不时悄悄瞟一眼宁姒,知道宁姒有了未婚夫, 他便熄了往上凑的心思,只是这眼睛管不住, 总要看上一看。兰舟只觉得宁姒怎么都瞧不够,那眉眼乌黑灵动, 唇鼻不笑也带着甜。   宁姒忽地一眼扫过去,兰舟立马收回了眼神。   到了郡王府,门房见了宁姒,不曾阻拦就放了一行人进去, 随后在花厅等待。   兰央有些不安,扯了扯宁姒袖角,“四四你说, 这个江世子好说话吗?”   这个……要看是哪一个江世子了。   宁姒含糊地答,“要看情况。”   同情心这个东西像是区分了两个江临初一般,一人会急他人之所急,另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稀奇,师妹竟来了!”一道带笑的嗓音从花厅外头传来。   宁姒心里一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且话里带着放肆的笑意,是另一个江临初没错了。   看来今日之行不会顺利了。   宁姒起身行礼,“江师兄。”   兰央兰舟也立马起身,礼节更为郑重,“江世子。”   江临初的目光从兰舟兰央二人面上一扫而过,随即定在宁姒面上,笑道,“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宁姒只盼着江临初今日心情不错好说话,“确实有事相求。兰姑娘是我好友,她最近遇到了些麻烦,唯有师兄能帮到。”   江临初笑着坐到上首,指关节叩了叩座椅,“师妹的面子我是要给的。”随即看向兰央,“兰姑娘,有何难事,说来听听。”   这随意的姿态和语气,叫兰央心下忐忑,压下不适感,兰央将杨邵下狱一事说来,随后探问江家的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江临初大笑,“老的不死,金牌怎么会在我手上?”   兰央和兰舟两个听江临初这般放肆无礼,暗惊之下面面相觑。   宁姒则见怪不怪,也没指望江临初能老老实实喊郡王一声父亲。   “行了,事情我已知悉,接下来我想和师妹说说话,再决定要不要帮你们。”这是要让兰家兄妹出去的意思,兰央诧异地看江临初一眼,再看宁姒,心里明白了点什么。   兰央拉着兰舟退出花厅。   “你想说什么。”只剩宁姒和江临初两个,宁姒也不再装出和善有礼的模样。   分明是兰家有求于江临初,江临初却独独将她留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师妹怎么连个好脸色也不给我?”江临初信步走下来,“我会将兰家兄妹的话听完,可全是看在师妹的面子上。”   “你有什么打算,直说了吧。”   江临初笑了笑,“师妹希望我答应兰家?”   宁姒撩起长睫瞧他一眼,诚实地点点头,“此事你能做主吗?”   “免死金牌么?用倒是能用,不过是要付出代价的。”江临初勾起一侧嘴角,“你说要是郡王要我喊他父亲,才肯让我用,我是喊还是不喊?”   宁姒心知,让江临初喊郡王为父亲,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她说不出话来。   “不过郡王要是知道我来一趟京都,就找了个媳妇回去,高兴之下,说不定就松口了?”一边说着,一边用直勾勾的眼神锁定宁姒,“好师妹,既然兰姑娘是你手帕交,你又是真心想要帮她,我倒是有个交易,不知你肯不肯做。”   他不说,宁姒也听出来了,只是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这般执着于她,阴谋阳谋换着用。   江临初欣赏着宁姒面上变幻不定的神情,“嗯,看来师妹猜出来了。如何?你只要答应了与我的婚事,所谓的赐婚,我都可以帮你摆平。”   要是叫外人听见了,只怕要惊掉下巴,竟有人这般无法无天,赐婚圣旨到了他口中,就和废纸一般。   “你是在报复陇西江氏?”宁姒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了,“将他们的免死金牌挥霍出去,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有等死的份了。”   江临初大笑,“怎么会,我就是喜欢你而已。”   “我不信。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盯着我不放。”宁姒用力地看着江临初,“你不说,此事不做考虑。”   江临初笑容收敛了些,伸手撑在宁姒手边的桌案上,离宁姒半步之遥,“罢了罢了。师妹,这不难理解吧?我和小傻子性情不同、喜好不一,要娶妻,自然要娶两人都喜欢的了。”他的尾音轻轻上扬,仿佛这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宁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斥,“这和共、妻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身躯是同一副,怎么也不算秽、乱吧?”江临初露出可怜模样,“那师妹要我怎么做?终身不娶?”   “那你别出来啊!让师兄过他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宁姒气急之下口不择言。   江临初沉默了一瞬,忽地倾身,双手撑在宁姒的座椅扶手上,将宁姒牢牢圈住,以压迫性极强的姿势与她说话,“宁姒,你知不知道,我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他是后来者!你要我还给他?!你怎么这么偏心啊?”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似乎被宁姒激怒了。   宁姒彻底愣住。   她一直以为眼前的这个江临初才是后来者。   “怎……怎么回事?”宁姒眼睫直颤,几乎不敢看江临初。   江临初自嘲地笑了两声,笑声竟有些凄凉,“十二岁那年,母亲过世,舅舅再无顾忌,欲对我不轨,舅母非但不阻止,还做了他的帮凶,我挣扎之下,将蜡烛撞到了帷帐上,那场大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   宁姒一惊,抬眼瞧了下江临初,他没有看她,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   那场大火将江临初多余的软弱与慈悲悉数带走,他逃生的时候还将舅舅舅母的生路堵死了,做下此生第一件凶残之事。   “你要是问小傻子,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在他眼里,舅舅舅母只是对他苛责了些,那场大火则是意外,他什么都不知道。”江临初垂眸看向宁姒,“你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就是那次大火之后出现的,他的灵魂洁净如初,什么丑恶之事都与他无关。大火因我而起,所有欺负我们的人都由我来收拾,无家可归的时候最苦的事也由我来做。”   宁姒咬着牙,听得不忍。   “你的父亲,在那场大火之后便见到了我,他曾想带我回宁府。恰逢你高烧不退,老师便弃我而去,那个小傻子只知道等,一等就是一整天,饥寒交迫,晕倒之后是我去找了家医馆,他只以为是好心人救了他,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好心人?”   江临初的目光眷恋地停在宁姒面上,“不过你们家,比别人好了太多。”   在宁家求学的那一段时光,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不仅衣食无忧,还有满腹才学的老师、温暖和善的师娘师妹。   “师妹,我只喜欢你一个,若你答应嫁我,日后你便是江家主母,全府上下的丫鬟小厮、江家的府兵,都听你的号令,不会有通房姬妾,不会有异生子。”江临初顿了顿,“师妹该知道,我的出身给我带来了这么多不幸与坎坷,因而我是万万不会让悲剧重演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加之身份高贵、身家巨大,足以让绝大多数女子心旌摇曳。   “我没法答应你。”宁姒斩钉截铁地道,“我喜欢阿煜哥哥,不可能悔婚。”   江临初眼里的光亮黯淡了些,“你总是这句话,他就这么好?他不过是更早遇见你。”   “你又是真的喜欢我吗?你只不过刚好和另一个你都觉得我不错罢了。”宁姒非常清醒,“若非情况特殊,你有大把的女子可以选。当然,若你肯将自己的事告诉旁人,我相信也会有其他女子接受你,你们二人或许都会喜欢她。”   每每宁姒否定他的存在、否定他的情感,江临初都会觉得心口泛疼,偏偏又倔强地不肯露出受伤的神色。   “你说得对。”他甚至笑着这般说。   宁姒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也说了,你答应了我,我才会考虑将免死金牌借给他们用。”江临初心底黑暗的东西又冒出头来,“好师妹,你不是她的手帕交吗?不是最会为他人着想的吗?方才兰姑娘出去之前想必也听懂了我的话,若之后我一口回绝,她定能猜到是你没有满足我的要求。”   宁姒想起兰央离去之前看了她一眼,心下一滞。   “就算不与你反目,至少也该生出嫌隙了吧?”江临初笑得惬意,将威逼利诱的手段用得十分娴熟,“师妹,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你最重要   承认自己的幸福更为重要很难吗?   宁姒并不觉得。   江临初话音刚落, 宁姒便站起身, 看他的目光泛着凉, “这一招对我不管用,此事我会亲自与兰央说,她没你想得那么糊涂。”   江临初唇角一动,想要说什么, 宁姒却已抬脚向外走,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目不斜视,走后拂过一阵清甜的风。   宁姒走到花厅门口,回首看见江临初怔怔地立在原地。她知道,江临初只是想要得到她,以至于不择手段,本性却不算坏。   “师兄, 就此别过。”宁姒欠身一礼,再抬头时甚至对他笑了笑, 随即优雅地转身离去。   江临初忽地在宁姒身上看到了姜煜的影子。   大概因为姜煜是她追逐的那轮月亮,所以她连笑起来的样子也像了他三分。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挫败。   ……   宁姒一脚踏出花厅, 兰央便急急地迎上来,“如何?他是不是提了什么条件?”   看见兰央这般焦灼不安,宁姒心里并不好受,“央央, 我们先回去。”   兰央神色一滞,大概知道此事不能成,连眨好几下眼才将泪意逼退。   三人上了马车, 宁姒率先打破了沉默,“央央,这件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   兰央抬起头来。   “师兄的确提了要求,但我办不到。”宁姒毫不避让地直视兰央,“他要我悔婚,和他在一起。”   兰央一怔,她最清楚宁姒对姜煜的感情有多深,江临初的这个要求简直是在要她的命。   而一旁的兰舟也大惊失色,大概也没想到江临初会这样胆大包天,随即又悄悄看了宁姒一眼,她的目光里藏着柔情,“央央你知道的,我做梦也想和阿煜哥哥在一起,如今美梦成真,我要是在这个关头背弃了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   “对不住了央央,没能帮上你的忙。”   兰央摇头,“你做得对。你要是当真应了他,我知晓了此事反倒要悔恨终身了。而且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纠结自责。”她揉了揉额,“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一定有别的法子……”   絮絮地念着,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崩溃。   一时间,只有车轮的咕噜声和兰央的絮絮之语。   宁姒忽地问道,“央央,你喜欢上杨二公子了?”   兰央愣了愣,眼里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但哪怕是这样的困境,她也没有放弃杨邵,反倒四处奔波。   “他为了救我才入狱,我是万万不可能弃之不顾的。”   到底是情,还是义,或许兰央自己都未必清楚。   与兰央兰舟二人分别之后,宁姒站在宁府门口,心里像破了一个洞,冷风灌进去,感到一阵冰冷虚无。   昨日在姜煜的温声安抚之下,她知道了宁家姜家并未遭到皇上惦记,于是心下庆幸,可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世家之祸正裹挟着她和她身边之人。   宁姒就算身处暴风之外,也会被雨水淋湿。   宁姒并不进府,而是乘了宁府的马车,在大街上慢慢驶过。正是申时,部分府衙在此时闭门,身着官服的男子三三两两地从府衙中出来,宁姒不知不觉到了翰林院附近。   下了马车,宁姒走到石狮子后头,看着一个个翰林学士从里面走出来。   宁姒在一群生面孔中看到了谢华,他面色冷肃,无人近他身周,显然最近的事让他焦头烂额,难以笑脸示人。   随后走出来的便是姜煜以及当初那个榜眼程铮,二人身旁还有几个翰林学子,正与他们说着什么,对比谢华那边的冷清,姜煜明显受欢迎得多。   宁姒又瞧了眼谢华,他转头冲姜煜等人冷哼一声,随即掀袍大步离去。   姜煜身旁几人面面相觑,见姜煜神情丝毫未变,也跟着将此事抛之脑后。一旁的程铮却发现,姜煜虽听着,目光却不住地往石狮子那里落。   正要问他,就看见石狮子后头露出一片裙角。   而后又是一只瓷白纤巧的小手伸出来,对这边挥了挥。   “各位,朝晔先走一步。”姜煜笑道,“未婚妻来找我了。”   周遭几人善意地哄笑起来,他们都比姜煜年长,家中早有妻儿,只是过了最黏糊的时候,瞧见姜煜这般,就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姜煜大步朝石狮子走来,将宁姒伸出来的手牢牢捉住,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怎得来这里了?”   宁姒笑得甜甜的,“陪你回家啊。”   妻子一样的口吻,叫姜煜觉得心里热热的,遂拉了宁姒上马车,车帘一合上,便迫不及待地捧着宁姒的脸,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宁姒不闪不避,甚至在他的唇离开之后又凑上去亲了亲,姜煜笑得胸膛轻颤,“怎么这么乖啊?”说完又亲上去,温柔地含着她的唇瓣。   宁姒并不闭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眼里涌出毫不遮掩的情意。   姜煜虽喜爱,却也发现了她的反常,轻轻抚摸她的脸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煜哥哥,我好想嫁给你,一刻也不想等了。”宁姒的目光炽热,里头的情意能将人灼伤。   “傻妹妹。”姜煜在宁姒耳畔轻声说,“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妻了。”   宁姒怔怔地问,“当真?”   姜煜目光温和地看着宁姒,“我不只是你的阿煜哥哥,还是你的夫君,知道吗?有什么事,不用一个人苦恼,要告诉阿煜哥哥。”   他用温柔将宁姒淋湿的心包裹起来,宁姒鼻中一酸。   所以她才这般喜爱姜煜,江临初虽一心想要得到她,却少了一分尊重,将那样残忍的选择摆在她面前,逼她承认自己的自私。   “阿煜哥哥……”宁姒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脸也往他胸口埋,再开口便带了哭腔,“江师兄要我悔婚才肯帮助兰央,可我不可能……只好让兰央知道,你比她重要……”   姜煜目光一冷,在心底给江临初记上了一笔。   感觉到宁姒在他怀里轻颤,伸手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姒儿妹妹,你没有错。如果兰姑娘因此责怪你,她便不值得结交了。”   姜煜对兰央没有什么情分,因而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冷酷。其实,就算兰央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但姜煜不肯叫宁姒受丁点委屈,因而对此种情形没有半分容忍。   姜煜伸手往宁姒脸颊上一摸,摸到了冰凉的泪水,遂爱怜地蹭了蹭她的头,“我很高兴,你没有放弃阿煜哥哥。”   宁姒声音嗡嗡的,“不可能不要你的。”   姜煜笑了两声,“这么看来,在姒儿妹妹心里,阿煜哥哥比兰姑娘的分量要重。”   宁姒已经做出了选择,因此不需多问。   “那和晚晚比呢?”   姜煜可还记着,宁姒为了参加谢林晚的及笄礼,无情地将他抛在蜀中。   宁姒埋在他怀里,不说话。   “嗯?”姜煜摩挲着宁姒细白的颈项,声音带着诱哄,“告诉阿煜哥哥。”   “你……”宁姒仅说了一个字,便难为情地往姜煜怀里拱。   姜煜满足地笑,奖励一般在宁姒发顶落下一吻。   “你就知道为难我!”宁姒气哼哼,“那我问你,我和哥哥在你心里谁重要?”   姜煜几乎不用思考,“当然是姒儿妹妹。”   宁姒破涕为笑,“等哥哥回来了,我就把你这话转告他。”   到了姜府,姜煜掀了窗帘问门房,“母亲在府里?”   门房摇头,“回公子的话,夫人去了谢家,还未回来呢。”   姜煜双眼微眯,而后神色如常地转过脸来,牵起宁姒的手,温声邀请,“来我屋里坐坐?”   宁姒点了头。   姜煜遂牵着她径直走向自己的院子,偶有丫鬟小厮停下行礼,姜煜便随意地点点头,没有放开宁姒的意思。   “你上回不是说,想要把话本子做成古书的模样么?”姜煜转头笑道,“最近新出了一本,我将它誊抄下来,做旧了,你来瞧瞧做得怎么样。”   宁姒眨眨眼,“这么说,你看过了?”   姜煜笑,“看过了。”不只看过,还为宁姒删减过呢。   “怎么样?”宁姒觉得新奇,想知道一个惯常看四书五经的人接触到这样的书时心里头在想什么。   姜煜回想了一番,毫不客气地批评,“我根本瞧不出书里的姑娘为什么喜欢那个状元郎。”   “啊?”   “虽有状元之才,但行事优柔寡断,和另外两名女子都牵扯不清,口口声声说‘我最在乎你’,却不肯狠下心拒绝其他女子,致使心爱之人遭人嫉妒、陷害,这不是他的问题么?”   宁姒好笑地抱着姜煜胳膊,“谁都没有阿煜哥哥做得好!不过要是不这么写,那就太顺了,没看头。”   姜煜垂眸看着宁姒的笑颜,“顺一点不好么?”   人生如棋,他为了能走得顺一点,每每提前好几步便开始衡量、思索,费尽了思量只为前路少一点坎坷。外人夸赞他前程大好,谢华羡嫉他事事压自己一头,殊不知这一切并非运气。   而宁姒则想起宁大学士气急败坏地说姜煜“太顺了”,必须要给他使点绊子才行。   姜煜却很快绕过了这个话题,“要是阿煜哥哥像书里的人一般,姒儿妹妹早就气跑了。”说完笑着捏了捏宁姒的脸。   拉着宁姒走进屋子,将话本子递给她,“看归看,不要学。”   姜煜想到书里的一段情节,千金小姐被父母安排另嫁他人,绝望之下来到状元府,褪得一丝、不挂,意欲献身于爱情。   誊抄时,姜煜皱着眉将后头的情节删掉了。   “谁说要学了?我就看个乐子。”宁姒捧着书,在姜煜的桌案前坐下来,翻了几页,“阿煜哥哥,你做得真好!”又凑上去嗅了嗅,“连新墨的气味都弄没了。这下娘亲只要不细看书中内容,就不知道我在看话本子了!”   她显然快活了些,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只脚轻轻晃悠,就着书翻阅起来。   耳边响起窸窣声响,宁姒不经意往后一瞧,就见姜煜褪了官服,取了常服披上,玉白的手轻轻拢上衣襟。   碰到姜煜看过来的目光,宁姒急急忙忙转过头,只是再看话本子,却有些静不下心来了。   屋内一片静谧,唯有姜煜系带的轻微声响和宁姒漫不经心的翻书声。   “你该早些习惯了,我的未婚妻。”姜煜笑着凑过来,将头往她肩上搁,说话时温热的气息直往她耳畔扑。   宁姒想到姜煜说过,心里已经当她是妻子,合着此时的场面,羞得说不出话来。   “叩叩——”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此刻安宁甜蜜的气氛。   姜煜直起腰,往门口走去。   打开门,门口站着谢夫人。   姜煜眉头微蹙,“母亲,何事。   冷淡的模样叫谢夫人面色白了一分。   “娘有话要问你。”   又来了。   姜煜心知,谢夫人又是为谢华的事来的,心里顿时充斥着不耐,神情一寸寸冰冷下来,“母亲,近两个月,你来我的院子两回,都是为了谢华。”   谢夫人咬着牙道,“瞧,我还没说什么,你就知道我是为了华儿来的,所以这件事当真是你做的?”   姜煜冷着脸不说话,显然十分抵触。   谢夫人气得胸口疼,“你知不知道你将华儿毁了!表兄弟之间至于闹成这样吗!”   “他不是还好好的么。”   “大哥都有意换宗子了!你干的好事!”   姜煜眉梢眼角都带着嘲讽,“谢华巫术一事,谢家可曾向你透露过只言片语?没有吧?拿你当外人呢。如今换不换宗子,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煜!我是你娘!”谢夫人悲怒交加,“你为何要这般伤我?”   “谢华是你表兄,幼时也曾背过你,与你嬉戏玩耍。为何长大了你却要置他于死地?你的心肠,就这样冷硬么?以至于六亲不认?”   “心肠冷硬的是你,谢夫子!”一道清灵嗓音响起。   谢夫人意外于屋里还有旁人。   宁姒一步步走出来,迎着谢夫人的审视,语气坚决地说,“谢夫子,你是阿煜哥哥的母亲,为何要这般伤他?”   显然是将谢夫人说的话还了回去。   “你说不出他偏爱的吃食,两个月只来这里两次,只关心他的声名,不在乎他的情绪。为了侄子,堵上门来质问他,一句句伤人的话从你口中出来,逼他竖起浑身的尖刺。谢夫子,我敬你为夫子,只是你,没做好母亲。”   宁姒头一回这样顶撞长辈,鼓起了浑身的勇气将话说完,末了连眼眶也红透了。   ☆、宁姒护夫   姜煜很少被人这般维护, 且这个鼓起勇气维护他的人, 身子单薄、神情倔强, 像狂风下纤细的草茎。   “谢夫子,你能不能站在阿煜哥哥这边哪怕一回?”宁姒走出门,直到姜煜身边,离谢夫人一步之遥。   谢夫人大概觉得荒唐, 冷笑道,“我没做好母亲?你连及笄也不曾,就知道母亲该怎么做了?”   宁姒没有后退,反而站得更加笔直,直视着谢夫人,“我娘做得比你好,所以我知道好的母亲是什么样的。”   “那是因为你父母都在你身边!你娘只要对你温柔一些就够了。煜儿呢, 他爹常年在外,我只能连父亲的责任也担负起来, 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世。”   “可是大将军不会偏心谢家的人,你会!大将军不会让阿煜哥哥一忍再忍, 你会!大将军潇洒爽朗,只会叫阿煜哥哥快意恩仇,而你却亲手逼他带上一层层面具。”宁姒胸口起伏,眼眶泛红, “谢夫子,你该庆幸阿煜哥哥没有被你教成一个唯唯诺诺又愤世嫉俗的小人!”   谢夫人眉头紧蹙,只觉得宁姒在胡言乱语, “你懂什么?年纪轻轻大道理不少。煜儿没有成为你口中说的那种人,说明我没有错!让他隐忍,只是修正他的脾气,所谓偏心谢家就更好笑了。谢家是我娘家,难道嫁人之后就能对娘家不管不顾?宁姑娘,等你嫁了人,难道就不管宁家的事了?”   这时候姜煜出声道,“母亲,你一点错也没有,你的人生完美无瑕,可惜嫁了个不爱的夫君,生了个不爱的儿子,仅此而已。”   姜煜十分冷静,“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你又何必再争?”   “谁说娘不爱你?!”谢夫人情绪激动起来,“就因为娘和宁夫人那样的母亲不一样?”莫大的委屈淹没了她,谢夫人看向宁姒,“你还未嫁进门,倒先把煜儿的心勾走了,让他对这个家没有留恋了。”   这话不好听,宁姒开口反驳,“阿煜哥哥不是被谁勾走了,而是你,在将他往外推。”   姜煜将宁姒的手拉住,“母亲,我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若无它事,请你离开。”   这话倒是提醒了谢夫人,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姜煜身上,“娘最后问你一遍,华儿那事,你都动了什么手脚?”   姜煜笑道,“母亲就这么笃定是我做的?一点分辩的余地也不给我?”   “是,因为娘了解你。”   谢夫人又看了眼宁姒,仔细分辨着宁姒面上的神情,“宁姑娘一点也不惊讶,想来也知道不少了?”   宁姒清晰地感受到谢夫人棕色的瞳孔锁定着她,那双眼里情绪翻涌,最后化作了无奈与失望,谢夫人道,“煜儿倒是不瞒你,你也觉得他做得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最是柔软善良,怎么如今也对他人的遭遇无动于衷了?”   话里连宁姒也一并指责了。   “谢大公子因为巫术一事坏了名声,显然,若他没有起坏心思,是不可能动用巫术的,我以为,这也算他罪有应得。”   宁姒将最后四个字咬得重,叫谢夫人想起姜煜曾说谢华多行不义必自毙,顿时气得面皮涨红,“他这是被人下了套!”   话音刚落,目光便落在姜煜身上,“就因为几次口角,春猎上的粗心大意,以及一个被摔坏的砚台,就狠得下心将亲人推入深渊!煜儿,娘为了你,在兄弟侄儿那里都替你瞒着,你还要娘怎么做?鼓掌为你叫好?!”   “母亲,你这空口无凭的,也没办法给我定罪啊,说了还会败坏两家交情,自然说不出口了。”姜煜对谢夫人的隐瞒没有半分感激。   谢夫人见姜煜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觉得心寒,再看一心维护他的宁姒,又道她是年纪小,是非不分。   “煜儿,娘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姜煜沉默。   “宁姑娘,是不是煜儿要去杀人,你也给他递刀?”谢夫人又看向宁姒。   “够了。”姜煜将宁姒往身后拉,“母亲,你听听自己说的都是什么话。”   宁姒却挣开姜煜,从他身后站出来,“谢夫子,我来告诉你你究竟偏心在哪里。你说谢大公子也曾和阿煜哥哥嬉戏玩耍,但那是幼时的谢大公子。如今的谢大公子虚伪善妒,是他不念表兄弟的情分,率先为难阿煜哥哥的,这个时候怎不见你站出来主持公道?谢夫子最会讲道理的人,怎不将道理讲给谢大公子听听,劝他兄友弟恭?”   姜煜垂眸看着宁姒,只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恨不得将这个护崽一般的宁姒揉进怀里。   宁姒只顾着反驳谢夫子,“谢夫子只会将所谓的大道理说给阿煜哥哥听,叫他一忍再忍,退一步海阔天空,叫他念着兄弟情分,叫他兄友弟恭。春猎那次我也在场,谢大公子差点射中我们,若非阿煜哥哥反应及时,只怕两条人命就这样去了。而在谢夫子的口中,只是轻飘飘一句‘粗心大意’。至于那方砚台……谢夫子是不是没有爱过人,所以不懂珍惜二字?阿煜哥哥送我的礼物,我都妥善珍藏,常常擦拭观赏,我送阿煜哥哥的礼物,他也会好生保管,不容他人毁坏。”   宁姒没有发现姜煜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自己倒是说得脸颊泛红,“我可以理解阿煜哥哥为何会对谢大公子忍无可忍,也能理解阿煜哥哥如今对谢夫子的冷淡态度,唯独无法理解谢夫子的理直气壮。”   若非一口气说完,而是再三思虑斟酌,或许宁姒说不出这般尖锐的话。   谢夫人嘴唇轻颤,宁姒的话仿佛巴掌一般扇在她脸上。   她有无数的理由,譬如她只是谢华的姑姑,不好出面说教他,只好约束着姜煜,譬如姜煜一忍再忍之后,她可以借此向谢家讨点好处,为姜煜争取更多。   这么多理由,敌不过姜煜成了形的原则与性情,姜煜不可能活得如她设想中那般窝囊。   “你们二人是不是都不信,我是爱着煜儿的?”谢夫人轻声问。   姜煜的目光移到谢夫人面上,看见她仿若孤立无援的神情,神情仍旧冷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不可能因为谢夫人一句软话就笑脸相迎。   “谢夫子,不是心里爱着他就足够的,若这份母爱没有被感受到,和不爱没有区别。”宁姒见姜煜不说话,便替他开了口,语气缓下来,“谢夫子,我小时候很贪心,且常常感到不安,我需要很多很多的关爱,只要少了一点点,我就委屈难过,以至于哭泣不止,我的爹娘则会加倍地对我好,让我一遍遍确认他们心里装满了我。”她渐渐露出一个苦笑,“若我是阿煜哥哥,实在难以想象该怎么过下去了。”   她几乎不忍去想姜煜的童年。谢夫子一次次偏心谢家的孩子,姜煜一遍遍更深地认识到母亲不够爱他,从不甘愤怒,到委屈难过,直到彻底接受。   “谢夫子,若你有一天能忘了自己是谢家的嫡长女,只是阿煜哥哥的母亲。以前的、现在的种种事情,你一定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然而在场的三人都知道,不可能。谢家已经成了谢夫人骨子里的烙印,无法抹去。   “我……”谢夫人神情几经变换,似乎要说出一句什么话来证明自己的母爱,姜煜却张口打断了她,“母亲,请回吧,希望下一次你来我的院子不是为了谢华。”   姜煜拉着宁姒进屋,然后将房门合上。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谢夫人脚步声远去。   宁姒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心知他还是在乎谢夫人的。   “阿煜哥哥,我那样顶撞她,是不是显得没有礼貌啊?”宁姒有些不安地问姜煜。   “不会。”姜煜将宁姒搂进怀里,“你说那些话的时候,美极了。”   宁姒仰头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当真?”   “千真万确。”姜煜笑容温柔,“若非母亲在场,我那时便想亲你了。”话音刚落,便垂首轻轻碰了碰宁姒光洁的额头,动作轻柔地像羽翼拂过。   见她阖上眼,吻又往下落,贴着她的眼睑。宁姒有些紧张不安,眼睫直颤,撩得他嘴唇微痒。   姜煜心里柔软,轻轻笑了笑,伸手捧起她的脸颊,嘴唇贴了贴她樱粉的唇,低声问她,“阿煜哥哥能不能进去啊?”说话时气息轻柔地拂在她面上。   他身上清冷的香仿佛也沾染了烟火气,变得暖融融起来。   宁姒半睁开眼,神情慌乱且疑惑,“进、哪儿啊?”   现在两人都在房间里,没有进门一说。   宁姒不知怎的想起常氏给她看的图画册,更加结结巴巴,“不不、不行,还没有成亲呢。”   姜煜似乎愣了愣。   宁姒没有察觉,面色羞红地拒绝,“娘说了,有些事成亲之后才能做,不然就是不合礼数。”   她悄悄抬眼瞧了瞧姜煜,却见他如玉的脸颊上微微泛起薄红,浅棕的眸子水意盈盈,当真可称赞一句秀色可餐。   姜煜垂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阿煜哥哥不是那个意思。”   宁姒眨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只见姜煜微微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似的。大概觉得有些口干,姜煜轻轻忝了忝下唇,染了她口脂的唇越显红润起来,看得宁姒也有些渴。   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却又不肯松开对方,就这么抱着站在屋子中央。   姜煜垂眸,看见宁姒雪白的小脸染上羞红,猫儿眼目光躲闪,害羞又懊恼地轻咬着下唇,一点瓷白的牙从双唇之间露出来,将下唇的唇珠挤得越发饱满水润。   遂决定先斩后奏。   他再度垂首吻上她,这回不再浅尝辄止,而是撬开了她的唇齿,往更深处探寻。   宁姒大惊,舌尖碰上他的,不知该后退还是与他纠缠。   “唔……”原来是进这里啊。   宁姒又羞又窘,暗怪自己什么都不懂,将姜煜的话曲解到那里去。   可姜煜的攻势越发凶猛,让她心慌腿软,脑子发懵,她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亲。   姜煜呢,只觉得宁姒的身子在往下滑,只好加大了力道捞住她,而她唇里温软甘甜,像镀了一层了蜜糖似的,也不知她是怎么长的,浑身都甜,从乌溜溜的猫儿眼,到深陷的梨涡、丰润的唇珠,从软软的手心,细细的指尖,到纤柔的腰,小巧的足,每一处都乖巧甜蜜。   想把她揉进怀里。   宁姒腿越来越软,最后被姜煜带着退到案前。   随后姜煜一把将她抱到桌案上坐着,这下宁姒不用仰着头,姜煜也不用垂首。   姜煜借着这个时候告诉她,“知道了吗?进的是这里。”   宁姒羞得只想将他的嘴捂上。      ☆、不合礼数   姜煜两手撑在桌案上, 亲得温柔专注, 宁姒则渐渐往后仰, 眼见快要倒下去,姜煜伸手将她腰扶住。   待他松开,还意犹未尽地忝唇,“和我想得一样甜。”   宁姒本就懵懵的, 听了这话两颊羞红,瞪他一眼,“那是因为你把我的口脂都吃光了,桃子味的吧?”   说完掏出手帕擦了擦唇,果真一点颜色也见不到了。   再看姜煜,唇上越发红润。   姜煜愣了愣,随即好笑地捏了捏宁姒的脸颊, “阿煜哥哥给你补上?”   “你拿什么补?”宁姒眼神飘忽,落到他唇上, 又立马移开。   姜煜笑着倾身,越凑越近, 宁姒紧张地后仰,却见他又站直了,只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大概是方才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拿的。   待看清了那样东西, 宁姒惊呼,“你连口脂也备好了?”   姜煜半点不脸红,“学会给你梳头, 又备好口脂,可以少挨岳父多少骂。”   所以不管怎么折腾,宁姒回家的时候还是原模原样的。   宁姒羞中带恼,咬着牙夸赞,“阿煜哥哥真周到。”   姜煜见她羞恼,本想老老实实给她上口脂的,只是指腹一碰触到她的唇瓣,感到了柔软弹韧的触感,忍不住多按了几下。   宁姒恼得张嘴咬他,却舍不得咬得重了,一边叼着不放,一边抬眼打量他的神情。   这模样太像一只猫儿了,姜煜好笑地揉了揉宁姒的后脑,她便松开了他的手指。   “阿煜哥哥,我还是有点担心……大将军在边疆,自然是由谢夫子来请婚期,可是方才我又将她得罪了……”   她这是担心谢夫人不满之下一拖再拖,迟则生变,因而有此隐忧。   姜煜无奈笑道,“姒儿妹妹,母亲早就探过宁伯伯的口风,他的意思是你过了十七再谈。”   “啊?”宁姒一想,又觉得这很符合宁大学士的作风。   “不过还好,离你十七也只有两个月了。”姜煜边说,边把玩宁姒的手指,“你若实在担心得罪了母亲,我等会儿就写信给父亲,让他多催一催,他对此事急切得很。”   此时正是十一月,兰央的及笄礼在即。   只是兰家、杨家都气氛低迷,大好的日子也笼上一层阴云。   那日宁姒和谢林晚都去了,然而兰央的未婚夫杨邵却无奈缺席。   宁姒和谢林晚在及笄礼上碰见了沈烟萝,便知道沈杨两家的亲事还没有告吹。   沈烟萝再见谢林晚,已没有最初的意难平,只当谢林晚是一个寻常的宾客,待宁姒也疏远有礼,只对兰央亲近些,毕竟日后二人会是妯娌。   笄礼过后,杨家上书请罪,宣远侯以教子无方为由自请降爵,自此,宣远侯降为宣远伯,杨邵当日便被释放出来。   京兆府外,杨郸骑着马耐心等候,见杨邵出来,目光往他身上逡巡了一番。   杨邵并未受皮肉之苦,在狱中得以保留世家贵公子最基本的体面,“哥,你怪我吗?”   杨邵生得文弱清瘦,从不与人动武,见有人欺负兰央,第一反应不是上去与人面对面打一架,而是寻了石块将他敲晕,没想到出了人命……这几日杨邵翻来覆去地想,他走到如今的地步,还拖累了家族,都因为自己的不谨慎。   杨家谨记祖训,几代以来都没有教出张扬跋扈的子弟,这才得以维持如今的风光,而现在一时不慎,被圣上抓住了把柄,硬生生剥了一层皮下来。   “哥,都怪我……”杨邵无颜见家人,更不敢迎上杨郸的目光。   因为杨郸是嫡长子,削去的爵位本该由他继承。   “不怪你。”杨郸沉默寡言,这话已算是安慰了,“上马,回家。”他的身旁,一匹马儿正磨着蹄子等待他。   是啊,回家。他被关大半个月,度日如年,早就想家了。   ……   时近年关,大将军又往宁府寄来一封信。   宁姒以为如姜煜所说,是来请婚期的,于是抱着窃喜的心情躲到屏风后,想听听爹娘商议的结果。   “什么?!澈哥儿受伤了!”常氏惊呼一声。   宁大学士沉默着点头,“为了救沈二公子,被敌人砍了一刀。”   宁姒大惊,不管不顾地从屏风后冲出来,“真的?哥哥伤得中吗?”   “嘟嘟,你先回屋。”   “不!我想知道!”宁姒见宁大学士神情凝重,越发提心吊胆,哀求道,“爹爹,你就告诉我吧!”   “爹也不清楚,姜淮写信的时候你哥哥正昏迷着,也不知现在如何。”   宁姒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那一刀,伤在哪儿?”   “……正中心肺。”   泪水一瞬间涌上眼眶,宁姒抱着常氏,将呜咽声埋进她怀里。   宁大学士站起身,将母女一并抱入怀中,“担心无用,先等消息。”哪怕出了这样大的事,宁大学士仍旧面色沉静,让宁姒心下稍微安定了些。   “嘟嘟,将这个消息带给谢大姑娘,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应该知道。”   宁姒擦了眼泪,重重点头。   仿佛有了使命一般,泪意也压了下去。   离开正堂之前,宁姒隐约听见宁大学士说,“也算是还了沈家的债了……”   只是代价比想象中的要重。   宁姒的眼泪再度涌出来,当初哥哥耽误了沈姑娘几个月,如今要用命来还么?   直到马车停在谢府,宁姒仍旧恍恍惚惚,脚步轻飘。   她虽常常与宁澈吵吵闹闹,与他的感情却极深,宁澈出事无异于在她心上撕下一块肉来。   “姒儿?”此时谢林晚出现在宁姒的眼前,见宁姒泪眼朦胧的模样,又惊又忧地拉住她,“怎么了?”   谢林晚的手心凉凉的,动作却轻柔极了,她为宁姒擦了眼泪,温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姒儿?”   “哥哥……”宁姒碰上谢林晚关切的眼,一时哽咽不停,话也说不出来。   “你哥哥?他怎么了?”谢林晚神情紧张起来,毕竟宁澈人在战场,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他……受伤了……”宁姒强迫自己止住泪意,却发现难极了,“昏迷不醒……等消息……”   谢林晚怔愣当场,随即指尖轻轻颤抖起来,“什么?”   她强作镇定,甚至还试着安慰宁姒,“没事,你哥哥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也不知是说给宁姒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而且他离京之前,我还给他送了平安符,所以一定不会有事!”谢林晚轻轻抱住宁姒,“姒儿乖,回家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没几天就接到消息,你哥哥安然无恙。”   宁姒感觉到了谢林晚内心的强大,顿时有些自愧不如,硬生生将泪意憋回去,点头道,“好,我有消息就来告诉你。”   宁姒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谢林晚立马收拾行装,准备去边疆见宁澈。   她对这个家已没有留恋,宁澈出了事,她半分犹豫也没有地选择离家出走。   宁姒再回到家中,看见姜煜在府门口等着她,见她下马车,立马抬脚走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姒儿妹妹。”姜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阿煜哥哥陪你一起等消息。”   宁姒紧紧抱着她的腰,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当晚,姜煜在宁家留宿了。   以前姜煜也曾在宁家留宿,只是那时候他是作为宁澈好友,如今成了宁家的准女婿,留宿反倒有些不合规矩,如今宁大学士念着宁姒心情不佳,才破例留了姜煜下来,且安排在宁澈的院子里。   宁姒难以入眠,便与姜煜对弈,你来我往地下到了夜半。   姜煜也不催她睡觉,只默默地陪着她,直到宁姒来了困意,趴在棋盘上睡着了,月色洒在她面上,姜煜清晰地看到她面上的疲惫。   遂伸出指尖,轻轻地按揉她的眉心,将她打了结似的眉心揉散。   “哥哥……”宁姒咕哝一声,眼睫上渐渐染上泪珠。   姜煜轻叹一声,起身走到宁姒这边,将她轻轻拥住,温柔地接话,“哥哥在……”   宁姒面上神情果真平和了些。   大概觉得姜煜怀里温暖,便娇娇地往他怀里拱。   姜煜纵容着她,将她拥得更紧,挡尽了外头的寒风。   翌日,宁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哥哥的床榻上,本该睡在这里的姜煜却不见踪影。   她一拍脑门,想起姜煜今日还要去翰林院点卯,这个时候定然已经在翰林院了。   宁姒想到这里,又有些后悔昨晚拉着姜煜下了半晚上的棋,也不知他今日在翰林院会不会没有精神。   这两日最叫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高门大户也会“不合礼数”,先是姜家的状元郎留宿了未来岳家,后又出了谢家大姑娘千里寻夫的事迹。   谢林晚这事显然更令人瞠目结舌。   由于世俗对女子的约束更多,有些人已经开始用隐晦的言语以及蔫坏的笑容来说此事。   直到谢林晚离京前留下的话语流传了出去,“晚晚母孝在身,尔等淫者见淫。”   原先说得起劲的人纷纷闭了嘴。      ☆、情敌相见   姜煜见到宁姒的时候, 她正在摆弄一个灯笼架子, 听见声响抬起头来看他, 鼻尖上还沾了点纸浆。   “在做灯笼?”   宁姒点头,“我想做一盏孔明灯,为哥哥祈福。”   姜煜蹲下身来,捉过宁姒的手, 细嫩的手心已经泛红。   “怎不找阿煜哥哥?忘了我曾送你一盏花灯么,这灯笼我也会做。”   “我……听说自己做的比较灵,就来试试。”宁姒将手抽回来,继续捣鼓灯笼架子,“阿煜哥哥,晚上你跟我一起放吧?”   姜煜笑道,“那岂不是又要留宿在你家?”   说起这个宁姒就烦恼, “外头那些人怎的这么闲啊,一点风吹草动也要说个半天。”   “身在世家, 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晚晚这回,冲动了。”   宁姒反驳道, “我倒很佩服晚晚姐姐,她能做到这一步,将名誉也抛到了脑后,那些取笑她的人都比不上她!”   姜煜轻叹, “我没说她不好,只是她本有更好的法子,不必将自己置于这般尴尬境地。”   宁姒眨眨眼, “什么法子?”   “她寻个人假扮她,假称红疹复发,然后便可以帏帽遮面,足不出户,自己则离京而去。就算被家里人发现了,也会替她隐瞒。这样岂不少了许多流言蜚语?”   宁姒缓缓点头,随即道,“事已至此,只有帮她除去这些后顾之忧。”   “那些话是你放出来的?”   宁姒不奇怪姜煜会发现,“我听说她离京去找哥哥,心中震撼,却不料有人那般臆测她,气死我了。阿煜哥哥,晚晚姐姐明明身在孝期,怎么会如那些人口中一般?是那些人心里太脏了。”   随即伸手轻轻扯了扯姜煜袖角,“阿煜哥哥你也帮帮忙吧,我不想晚晚姐姐回京之后还能听见这些糟心话。”   姜煜笑容温柔,伸手将宁姒发上一丝木屑拣了去,“姒儿妹妹长大了。”   宁姒听见这仿若长辈说的话,没忍住瞪他一眼。   姜煜被她一瞪,笑容反而更明显些。   宁姒勾勾手指头,叫他凑近些,“阿煜哥哥……你昨晚,在哪儿睡的啊?”   “不是在你家么。”   “哎呀不是问这个。”宁姒有些急,又有些羞,“那个,你是不是跟我……”   话未说完,脚尖扭捏地蹭了蹭地。   “跟你一起睡的?”对比宁姒,姜煜就自在多了,半真半假地道,“你昨晚睡得不安稳,一定要抱着人才能睡好。”   “啊?”宁姒呆愣,“不会吧……”心里却觉得姜煜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她昨晚确实做了噩梦。   姜煜看着她不说话,嘴角噙着点笑容。   “爹爹怎么可能允你和我睡一张榻?而且他今天也没骂你啊。”   “所以啊,阿煜哥哥坐着让你抱的,宁伯伯一大早过来看见我这般,见我可怜,反倒安抚了我几句。”说到这里,姜煜懒懒地撑着下巴,“一晚上没怎么睡,好困。”   宁姒顿时羞愧又无措,“那你去补个觉?”遂站起身,拉着姜煜往屋里走。   姜煜那么高的个子,却任由她拖着,显出几分乖巧。   “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宁姒将他按坐下。   屋里守着的两个丫鬟闻声过来,诧异地看着宁姒和姜煜。   “你们出去吧,不要打扰他睡觉。”宁姒还不忘补上一句,“也不要告诉爹娘,听见没?”   姜煜听得好笑,“真要我睡这儿?”说着轻轻拍了拍床榻,这是宁姒的床,柔软又馨香。   “嗯,你睡吧,我出去把灯笼做完。”宁姒丢下一句转头便跑了。   “……”姜煜逐渐收起撩人的笑,仰头往宁姒床上一倒。   原本是逗一逗宁姒,并非真的要补觉,可躺在她床上,闻到和她身上如出一辙的甜香时,困意袭来,竟真的睡过去了。   且因为对宁姒毫无防备,竟睡得格外酣甜。   还梦见了宁澈。   梦里的宁澈十三四岁年纪,拍着姜煜的肩说,“你的书借我看看,到时候我们一起上了战场,我会护着你的!”   姜煜将书递给他,“你每次都这样说,下回上课的时候能不能自己记?而且我也不须你保护,你顾着自己就好。”   “那不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啊?”那时候的宁澈才考了射御头名,张口闭口都是要保护姜煜。   如今只有宁澈一人上了战场,分明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却早早地将别人纳入羽翼之下,甚至为了保护别人受了重伤。   那个傻子。   当晚,宁姒松开孔明灯,看着它乘着风,越飞越高。   忽地,她看见空中另有一只孔明灯徐徐地升高,那个方向,是将军府。   ……   过了几日,沈家二老爷,即沈二公子的父亲,亲自登门来道谢。   宁大学士这才知道,原来姜淮还给沈家写了信。   比起沈家,姜淮更亲近宁家,因而不愿宁澈这伤白白受了,一定要让沈家知道才行。   宁大学士倒没有给他脸色看,依旧和和气气的,倒叫沈寺卿越发愧疚,只盼着宁澈平安无事,他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我知道,沈大人因为爱女之事对宁家颇有微词,那件事是我们做得不厚道……”   沈寺卿连道不会。   “如今澈哥儿因为心中有愧,将沈二公子调到自己麾下看护着,出了这样的事也算有因有果。”   沈寺卿对沈烟萝的亲事满意极了,和宁家那点不愉快早就不放在心上,听宁大学士这般说,忙道,“宁公子对沈家有救命之恩,宁大人却说成了还债,沈家也没有脸面认下来,快别这般说了。”   沈寺卿回家之后就吩咐下去,沈家商铺对宁家让利三成,直到宁澈平安归来。   ……   这日常氏请来的教习姑姑对宁姒说起了婆媳关系。   “妇人在家宅之中,接触最多的不是夫君,而是婆母,因而婆媳关系极为重要……”教习姑姑一板一眼地说着如何维系婆媳关系,如何侍奉婆母。   “姑姑,我已经把谢夫子得罪了,怎么办?”   教习姑姑喉间一鲠,“什么?宁姑娘做了什么?”   “我顶撞了她,把她气得都口不择言了。”   教习姑姑倒吸一口凉气,“哎呀我的宁姑娘!你既然知道她是你准婆母,怎不敬重些?还未过门便结下了梁子,这可是大忌!”   教了宁姒这么长时间,教习姑姑早已将宁姒当成晚辈一般爱护,着急地说,“日后宁姑娘与姜夫人抬头见低头见的,她要是想磋磨你,有的是法子!”   “可我嫁的是阿煜哥哥,又不是她,阿煜哥哥不会保护我么?”   教习姑姑见多了这样的天真,叹气道,“宁姑娘,你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姜公子眼皮底下?你能保证他能一直护着你?姜夫人毕竟是他母亲,哪儿有儿子不向着娘的?”   宁姒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姑姑,你叫谢夫子什么?”   “姜夫人啊。”   “那为什么好多人都叫她谢夫人?”   教习姑姑皱着眉道,“那是不合规矩的叫法!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谢明岚嫁了人,就该叫姜谢氏,姜夫人!怎么能叫‘谢夫人’呢?岂不是和谢大夫人、谢二夫人混在了一起?姑嫂不分,实在荒谬!”   宁姒听得爽快,“姑姑说得是!太不规矩了!偏偏谢夫子还爱听,哈哈。”说着竟笑起来。   教习姑姑无奈看她,“宁姑娘,这话可不能拿到外头去说,别人要指责你的。”   “我知道啦,姑姑!那我日后就叫姜宁氏?姑姑,这个真好听!”   教习姑姑性子虽古板了些,心却是极好的,见宁姒小女孩一样跟她撒娇,心头柔软,担心宁姒这样天真可爱的性情去了姜家要被谢夫人磋磨干净,遂又说起了婆媳关系,叫宁姒如何如何让谢夫人拿捏不到错处。   “宁姑娘,姜公子是君子,我瞧他也是真心喜爱你,日后定不会任你受人磋磨,但他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这时你便要学会自保。”   宁姒心知教习姑姑说的都是些肺腑之言,遂认真地记下。   此时的姜煜坐在马车上,忽地一样重物砸在了马车顶上,车夫勒停了马,姜煜掀开窗帘一瞧,江临初正倚在二楼的栏杆旁,一手捏着酒杯,另一只手空了。   姜煜神情不变,下了马车往酒楼上走,直接走到江临初的身边,往下一瞧,他的那辆马车顶上躺了一锭银子。   “江世子就不怕砸伤了人?原本听说江世子拦住了闹市惊马,还以为江世子心有大善,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不过是想唤姜公子上来一同饮酒,怎就被说得这般难听?”江临初沉沉的眼定在姜煜身上,“如何,姜公子肯不肯赏脸?”   江临初劝宁姒悔婚一事还挂在姜煜的心上,如今又正巧撞上来,哪里有放过的道理,姜煜笑着应了,“江世子,请。”   两人遂面对面坐下。   姜煜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率先开口,“听闻江世子前段时日为一场官司所累?”   江临初暗暗警惕,面上却显出轻松的神色,“是啊,也不知是哪个指使的,这般构陷我,最后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可笑至极。”   “我又听说,六年前城南大火一案,有个人目睹了一切,侥幸逃出火场,如今又四处逃窜,因为有人千方百计在寻他。那个人就是世子的表弟,是也不是?”   江临初捏着酒杯的手一紧。   “江世子,放火烧死了舅舅舅母的滋味如何?”姜煜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轻轻晃着杯中的酒水,居高临下一般看着江临初。   江临初抬眼,狼一般的目光锁定了姜煜。   姜煜面色不改,甚至举杯一邀,“终于遇到了个真正心狠手辣的人物,可喜可贺。”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往桌上一搁,面上笑容陡然冷下来,“只不过你若是继续觊觎我的人,我比你心更狠、手更辣,江世子最好不要尝试。”   ☆、姜煜记仇   冬日的天光斜照进来, 映得姜煜眼中一片冷光。   他的嘴角仍挂着浅笑, 他用这笑容告诉江临初, 他已经找准了江临初的死穴,如今能坐在这里与他喝酒,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江临初绷紧了身子,“他在你这里?”   “你表弟么, 江世子觉得呢?”   江临初颓然往后一靠,“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何不动手。姜公子这样的人,还会对敌人心存仁慈么?”   “因为你救过姒儿妹妹。”姜煜微笑着说,“就当我替她偿还了。日后,你与姒儿妹妹只有师兄妹的情分,再无救命之恩。”   江临初看着眼前这个举止优雅的男子, 心中有些不解,又有些明了。   姜煜分明拥有让他身败名裂的手段, 却更想斩断他与宁姒之间的恩情。   “如何,江世子。”姜煜面上的笑容像是在与人谈生意, “别再纠缠她,从此你也不必提心吊胆。至于你那贪生怕死的表弟……”   江临初抬眼看过来。   姜煜一笑,“你烧死了他的父母,害得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如此血海深仇,他不想着报复,反倒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没意思极了,我也不想留他太久。只要你回你的陇西去,我就将他送给你,权当饯行,如何?”   一条人命,在他口中跟物件没两样。江临初心知,眼前这位翩翩君子,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   说不定在此之前表弟还将姜煜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不放。   江临初不愿被姜煜带着走,嗤笑一声,“那个窝囊废,从前有多嚣张,如今就有多可怜。我也不想将心力费在他身上,只要姜公子约束好他,不要叫他乱吠就好。我对他的性命不感兴趣。”   姜煜用荒谬的眼神看江临初,“我还要帮你约束他?江世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若你没有这份诚意,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最多三日,人证物证会一并送往京兆府。”   江临初嘴唇紧抿。   “清醒了吗,江世子。”姜煜声线冷淡,却像闪着寒光的刀刃,“以前不知你为何有底气这般肆无忌惮,只好按兵不出,如今晓得你的依仗是免死金牌,我倒放心了些。江世子,你该知道这世间伤人者,刀兵次之,口舌为最。我不要你的命,却能叫你身败名裂、人人喊打,你应该不想在世人憎恶鄙夷的目光下活着吧?”   大冷的天,江临初额际却渐渐渗出汗来。他看明白了,姜煜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连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不给他。   “我答应你。”   江临初闭了闭眼,“姜公子,你赢了。”   姜煜笑得愉悦,“别这么说,我并非与你较量,只是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而已。”   明目张胆的羞辱,姜煜做起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果然,江临初脸色黑如锅底,看向姜煜的目光藏着戾气。   “忠言拂于耳,我知道实话实说容易触怒他人,所以如今已经很少这么诚实了。”姜煜在江临初面前,是难得的放松,因为江临初从不会将他当做君子看待。   若非江临初缠着宁姒不放,他还真有些想留他在京城,陪自己喝喝酒。   江临初不愿再听姜煜那些气人的话,直截了当地问,“他人在哪儿。”   “我已经说了,你离京时我将他送给你,权当为你饯行。”姜煜笑得像个诱人堕落的妖精,“至于让一个人永远闭嘴的方法,不用我教你吧?”   江临初看着姜煜的笑容,深知姜煜无比乐意见到他的手上再度染血。   他的手上越脏,姜煜就越开怀,谁说这不是另一种报复的手段呢?   “姜公子,我还有一个问题。”江临初艰难开口,“此事是你查出来的,还是……师妹告诉你的?”   原来江临初还将罪行主动告诉了姒儿妹妹……姜煜指尖微动,心知他只要默认了是宁姒说给他听的,便足以击垮眼前之人。   江临初为了遮掩此事,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当年的证人,只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将心底深处埋藏的罪恶剖给了宁姒看。   “她没有与我说什么。”姜煜这般说。   他虽对宁姒心存占有欲,见不得旁人觊觎她,却更愿意尊重她,不会将她没做过的事强加在她身上。   江临初一怔,随即轻轻点了头。   “告辞了,江世子珍重。”姜煜起身,抬脚走到雅间门口,忽地回头笑道,“奉劝江世子莫要动不该动心思,截杀这种事,我遇到了不少次,如今我站在你面前。”   姜煜说完,转头便走,这一回来自背后的杀意却陡然散去了。   ……   马车经过集市,姜煜又叫停了车夫。   随即掀袍下了马车,抬脚走进一家脂粉铺子。   店家大概很少见男子来逛脂粉铺,何况又是这般风姿过人的公子,一时间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姜煜已经拿了一盒朱红的口脂,微蹙着眉问,“掌柜,有没有颜色浅一点的?”   “当然有,公子,这边请……”店家走过来,探问道,“公子是给家中姐妹买的?这几样口脂正适合未出阁的女子用,气味也清甜,是卖得最好的。”说着便拿了一盒口脂给姜煜。   姜煜以手扇闻,的确有一股清甜果香,“能吃吗?”   “啊?”掌柜的着实愣了愣,“公子,这……”   “饮茶时总会吃进去些许吧?”   掌柜这才笑道,“当然没问题,不会伤身的。”   姜煜点头,“装好。”   一旁的几个姑娘频频看向姜煜,与小姐妹窃窃私语,互相推搡,有一个姑娘被推了出来,扭扭捏捏地走到姜煜身边,小声道,“公子,我们可以帮你挑选……”   “不必,在下已经选好了。”   “公子不如多买几盒?女子都喜欢换着用的。”   姜煜一想也有道理,宁姒这几日心情不美,换着用总能新鲜些,于是点点头,“多谢姑娘了,在下的未婚妻和姑娘一般年纪,姑娘必定知道怎样的口脂合她用。”   那姑娘惊呼,“未婚妻?”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连忙找补,“好吧,这几样是最近很受欢迎的樱桃色……”哪怕心情低落,也强撑着帮他挑选了。   这时又有客人进来,声音还有些熟悉,“烁哥哥,你说好了给我买几盒口脂,可不许耍赖!”   姜煜回头一瞧,竟是宁婧。在她身边充当钱袋子的公子,则是他的族弟姜烁。   看来宁婧是盯住谢姜沈杨这几家不放了。   姜烁看见姜煜,连忙行礼,“三哥。”姜煜在这一辈的姜姓子弟中排行第三。   “四弟,看来你以后就不必喊我哥了。”   姜烁一头雾水。   “宁大姑娘日后是我妻姐。”   姜烁本来也没想着和宁婧成亲,被姜煜这一点破,陡然尴尬起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宁婧一步。   “三哥,你误会了,我和宁大姑娘……”   姜煜笑着接道,“不是那种关系就好,宁大姑娘心悦杨世子,追得轰轰烈烈,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忘不了、放不下,哥哥怕你单相思啊。”   “什么?”姜烁和杨郸不是一个圈子的,因而也没有听说过此事,此时听了姜煜说的,脸色顿时黑下来,不悦地看向宁婧。   宁婧暗恨姜煜每每坏她好事,面上赔着笑,“姜公子说笑呢。”   “在下不爱说笑。”姜煜微笑着说,丝毫情面也不留。   看着姜煜似笑非笑的模样,姜烁只觉得自己在这个一贯仰望着的堂兄面前丢尽了脸面,当即强笑道,“三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处理,这就走了,三哥回见。”   说完便走,也不管宁婧了,宁婧想要上前拉住他,却被姜烁一把甩开。   徒留宁婧孤零零立在脂粉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姜煜买好了口脂便要出去,却被宁婧叫住,“姜公子,你为何一直不放过我!你还想要怎么样?”   一旁的几个姑娘纷纷惊奇地看过来。   “在下实话实说而已。”确实,宁婧是他妻姐是真,追求过杨郸也是真。   姜煜抬脚走出了脂粉铺子。   宁姒却追了出来,喊道,“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还在记恨那件事!”   姜煜笑容转冷,“是又如何。”他走近一步,声线森冷,低声道,“在下记仇,你做过的事在下一辈子也不会忘,直到你死。在你死之前,都不会叫你好过。”   青天白日的,宁婧竟打了个哆嗦。   “你最在意的是婚事吧?在下会帮你好好留意的。”姜煜笑得有礼,外人看起来,还以为两人在友好地交谈。   直到姜煜的马车再也看不见踪影,宁婧仍旧立在原地,无助又凄凉,她想说自己后悔了,想要祈求姜煜的原谅,可她又怕极了姜煜,也怕自己无论怎么求他,他也不会动容。   ……   因为谢华的事被捅了出去,谢沉为免坐实了谢华的罪名,家财分割改为五五,只说大房悯恤二房连番不幸,这才重分家财。   正值年关,族老齐聚谢家祠堂,共同见证这场家财分割仪式。   只是临到谢清上来时,却有人提出了异议,“二侄只有一个儿子,不巧又折了腿,不能做二房嗣子,按老祖宗的规矩,再多的家财也要充公的。为免麻烦,还是等二房有了嗣子之后再行分割吧。”   谢清一急,反驳道,“儿子总会有的!”   方才出声的族老性子古板,摇摇头说,“二侄,家财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旁人也拿不走,不如等嗣子有了着落再议?”   谢沉自然也不愿早早地将家财交给谢清,能多留几年,便有几年的收益,因而默认了族老的说法。   自此,谢清终于开始着急嗣子的事情,干看着那一大笔家财却拿不到手里,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   姜煜等待的时机,终于出现了。   ☆、少年琴师   没有谢林晚作内应, 姜煜只能遣人盯着谢府动静, 如今谢清频频外出仿佛是一个动手的讯号。   先前带回来的少年林双城经过几月的调养已经白净了些, 与谢清越发相像。   谢清的鼻梁一侧生有一颗小痣,姜煜便也给林双城点了一颗,如今不仅眉眼像,连神韵也像, 谢清定能一眼注意到他。   随后将林双城送往一家医馆做学徒,只待谢清找上门来。   而谢林晚则在正月抵达了玉门,来不及洗净满身风沙,便径直去面见姜淮。   这段时间正值休战,姜淮才有闲见这个远赴边疆的侄女。   见了谢林晚满面疲倦的模样,姜淮面色古怪,“你怎么……你不知道么?”心道就算是做戏, 那也太像了些吧……   一股怪异感涌上谢林晚心头。   “姑父,宁哥哥他怎么样?伤势如何?”谢林晚有些心急, 连久别重逢的寒暄也省了。   姜淮带着谢林晚到了宁澈的营帐,“晚晚, 你见了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谢林晚忐忑不安地掀了帐帘,却见宁澈坐在案前,正凝神研究着一张图纸,再瞧他, 面色红润,坐姿端正,哪里有一点受伤的模样?   “宁……哥哥?”谢林晚怔愣出声。   宁澈还以为自己幻听, 摸了摸耳朵继续看图纸。   谢林晚直接走进来,渐近的人影引起了宁澈的警觉,抬眼一瞧,当真是谢林晚!   “晚晚?!”宁澈大惊,从座椅上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前的一切都超乎谢林晚的预料。   “你的伤……好全了?”   宁澈抚了抚胸口,笑容干净爽朗,“皮外伤而已,当时看着吓人,其实没事的,没几天就能起来活动了。”   宁澈见谢林晚面有疲色,动容地捉住她的手,“晚晚,你可是在担心我?”   谢林晚咽下心中的疑惑,诚实地点头,“是啊,担心你,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受伤了,听见没?”   宁澈乖乖应了,随后两人坐在一块儿说起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而姜淮的心里则打起了鼓,谢林晚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漏掉了。   他大步走向书房,打开书信匣子翻来找去,末了找出一封信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糟了,忘了把这封信寄出去了。”   宁澈伤势不重,但姜淮想起前段时间沈家以受害者的模样到处诉说宁家的不厚道,只为了挽回沈烟萝的名声,姜淮便借着宁澈这次受伤一事作文章,将他伤势说得重些,好叫沈家的人闭嘴。   为免宁家人平白担心,还另写了一封信告知实情。   所以宁家应当收到了两封信才是,一封是给外人看的,一封是给自己人看的。   而那封本该寄到宁家的信,现在正好端端地躺在他的匣子里。   一定是那时候事情太多,这才出了差错。   姜淮连忙提笔写信,将宁澈平安的消息带给宁家,另外还在信里催了婚期,只是到底有些心虚。   姜淮回想着那封信上的措辞,譬如“正中心肺、血流如注、昏迷不醒”,顿时笔尖一抖,这张纸算是写废了。   只盼他的好亲家知道了真相之后不要迁怒煜儿。   ……   正月初一,皇上亲设宫宴,庆贺新年。   宁姒系上雪色披风,缓步走到衣冠镜前,镜中的少女雪肤乌发、眉目妍丽,不笑的时候也带了三分甜意。   “小姐,该走了。”茶蕊推门进来。   “知道了。”宁姒打开口脂盒子,给自己上了一层樱桃色,仿佛一朵红梅一般点缀了少女雪色的面庞,显得白的越白,红的越红,好看极了。   茶蕊知道这口脂是姜煜送的,当即赞道,“姑爷的眼光真好。”   宁姒笑瞥她一眼,“阿煜哥哥给了你什么好处,这就改口了?”   茶蕊却看得出宁姒是喜欢她这样叫的。   天色暗下来,宁姒看见常氏在前头站着,拎着裙摆一路小跑过去,雪色的披风在暗淡的天色下越发夺目,如同一只翩飞的蝴蝶扑到常氏面前。   “慢点。”常氏接住奔过来的宁姒,“离宫宴还早着呢。”   “爹爹呢?”   话音刚落,便见宁大学士大步走过来,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捧着个匣子,想必便是贺礼了。   三人上了马车。   酉时末,天色完全黑下来,冷清的月色和着暖意融融的灯火一并洒在众人身上。   大殿前人影晃动,内侍们忙着将达官贵人引上座,今日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寻常人还没有资格来赴宴呢,因而内侍宫女们频频弯腰行礼,难得有空能歇一歇。   宁姒随着宁大学士入了席,抬眼往四周一瞧,姜家被安排在宁家对面,此时谢夫子站在席位胖与人说话,姜煜却还没到。   每每有人来寻谢夫人寒暄,问及姜煜怎不和她一起来,谢夫人面上的笑容便勉强起来。   一次次地让她认识到姜煜正与她渐行渐远,她甚至不知道姜煜这段时间又在忙什么。   目光落到对面,和宁姒的目光对上,谢夫人冷冷地别开眼。   此时嘉明郡主与婉宜公主携手进来,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到她们身上。   往常婉宜公主总是跟在皇上的,这回先皇上一步来了宫宴,倒叫众人有些不习惯了。   婉宜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众人行了个晚辈礼,柔柔道,“诸位大人,父皇还有一会儿才来,是婉宜坐不住,这才先来瞧瞧,诸位大人莫怪。”   贵为公主,却丝毫没有骄纵跋扈的脾性,叫在场之人都对她生出好感来。   当即便有人善意地笑,“公主当真是温柔可爱。”   还有些人留意到嘉明身后还跟了一位少年,生得貌美至极,顿时面容古怪起来。   谁不知道嘉明与谢大公子和离之后便不断有流言蜚语传出来?许多人都说嘉明养了面首,只是没见过所谓面首的人也就一笑而过。   如今眼见为实,一些性子保守些的男女顿时露出厌恶的神情,顾念着她是郡主,这才没有当庭呵斥。   嘉明郡主的席位恰好在宁家旁边,待她坐下后,宁姒偏头一瞧,恰好和那个“面首”对上目光。   少年穿着月白的深衣,侧面看去身形很是单薄,离得近了,宁姒才看清他的模样,顿时愣住了。少年肤色极白,瞳色浅棕,轮廓秀丽,一瞬间叫宁姒想起了十六岁的姜煜。   只是少年显得有些拘谨,唇角也少了笑意,没了姜煜那副从容优雅的气质。   一股怒气涌上来,冲撞得宁姒脑子发懵。   嘉明竟然!   找了个貌似姜煜的面首!   还不待宁姒发作,嘉明倒先嗤笑一声,“宁二姑娘,你盯着我的琴师不放,是看上他了?别忘了,你可是定了亲的人。”   嘉明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宁姒,对宁姒的所思所想了然于胸,偏偏就能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   宁姒虽仰视着她,眼里却好似冒了火,“嘉明郡主!”   她没有问嘉明这是这么意思,因为宁姒深知她是什么意思。   嘉明对姜煜贼心不死,却得不到他,便寻了个替代品放在身边,如今叫宁姒看到了,又成功地恶心到了宁姒。   “宁二姑娘,你想说什么?”嘉明好笑地拍了拍少年的头顶,少年乖得像猫儿一样,“我和我的琴师怎么样,干你何事?”   宁姒见少年这副顺从模样,倒冷静了些,斜睨着嘉明,冷笑道,“嘉明,你真可怜。赝品到底是赝品,差得远呢。”   嘉明骄傲的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纹。   “嘉明姐姐,在和宁姑娘说什么呢?”这时一道柔和俏皮的嗓音打断了宁姒与嘉明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宁姒敛了怒气,起身行礼,“三公主。”   婉宜公主轻笑一声,“宁姑娘免礼。我这姐姐性子耿直,若是哪里得罪了宁姑娘,我代她道一声不是。”说完竟柔柔地欠身行了一礼。   将旁人的目光也引了来。   宁姒急忙躲开婉宜公主的道歉,“三公主,臣女受不得你的礼……”   而嘉明则看好戏似的瞧着宁姒,“你怎么受不起?方才还和我叫板呢,怎得,方才就忘了自己臣女的身份?”   这时有人将酒杯重重一搁,嘉明循声望去,便见宁大学士面沉如水,虽没有看这边,但不悦的情绪已经显而易见。   嘉明得意的神色一敛。   婉宜公主目光落在那名少年身上,惊奇道,“嘉明姐姐,方才没注意,这仔细一瞧,你的琴师和姜三公子长得还有几分相似呢。”   婉宜亲热地拉着嘉明,“可怜的嘉明姐姐,竟是对姜三公子旧情难忘,婉宜还以为嘉明姐姐嫁了谢大公子之后便将姜三公子忘了呢。”   旧情?嘉明和姜煜有哪门子的旧情?   这下不止嘉明难堪,宁姒也有些着恼。   嘉明没好气道,“你别说了,还嫌别人没看够热闹?”   婉宜笑容甜美,恍若未闻,又拉着宁姒道,“方才宁二姑娘一定是在气这个了,宁二姑娘莫气。”   婉宜笑容仍旧甜美,声音却压低了,“毕竟宁二姑娘能得到姜三公子,也只是运气好罢了,和他定了亲还不知足,连旁人单相思也不许。我是公主,嘉明姐姐是郡主,也不及宁二姑娘霸道呢。”   先前还不确定,如今宁姒才真正地清楚了婉宜对她的态度。   她竟仇视着自己,为什么,她们分明没有交集。   婉宜是在帮嘉明出气?可宁姒又觉得不像……   婉宜方才分明连嘉明的面子也没给。   “姒儿妹妹。”一道温雅嗓音打断了宁姒的思考,她偏头瞧去,便见姜煜一身月白的锦袍,外罩朱红披风,面带笑容地走来。   同样的月白颜色,穿在那名少年琴师身上显得单薄羸弱,穿在姜煜身上却温润优雅,显出了诗书养出来的气质。   姜煜捉住了宁姒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才看到嘉明与婉宜似的,点头道,“婉宜公主,嘉明郡主。”   宁姒趁机观察婉宜公主的神色,只见她眼神柔柔地看着姜煜,一瞬也不曾移开。宁姒顿时气得掐了掐姜煜的指尖。   原来又是一个爱慕他的姑娘。   “姜三公子来得正好,方才宁二姑娘与嘉明姐姐起了争执,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婉宜作出苦恼为难的模样,微微嘟起嘴来,“宁二姑娘见了嘉明姐姐的琴师,就想要过去呢,可嘉明姐姐又不肯割爱,这可怎么办才好?”   “???”嘉明懵懵地看婉宜一眼,随即想明白了婉宜是想离间宁姒与姜煜,想要说什么却被婉宜扯了扯。   姜煜闻言,目光落到琴师身上,看清了他的长相,顿时轻笑道,“姒儿妹妹与我眼光仿佛,我瞧了这琴师也喜爱极了,不知嘉明郡主可否割爱?”   话音刚落,不只嘉明惊讶,婉宜也怔住了。   而那个少年琴师则敏锐地察觉到危险逼近,往嘉明身边缩了缩身子。   ☆、夜宴风波   婉宜公主再瞧宁姒, 只见她并没有百口莫辩的焦急神情, 反而好笑似的以手掩唇。   婉宜公主暗恨, 心道宁姒与姜煜之间竟有了这样的信任。   “这个……小庄还要为皇舅舅献艺,不便送给煜……姜公子了。”嘉明郡主的态度则明显软和下来。   这时恰好一道尖细嗓音由远及近,“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跪下迎驾。   皇上在君位上坐下,抬手道, “众爱卿平身。”   随后将婉宜公主招到身边来,“婉宜,有什么体己话等会儿再和嘉明说,快坐过来。”   “知道了,父皇。”婉宜公主临走前又瞧了姜煜一眼,带了点欲言又止的意味。   皇上见姜煜坐在宁姒身边,指着他大笑, “人还没娶到,你就先成了宁家的了!”   旁人见皇上兴致高, 也跟着善意地哄笑起来,这么多人里唯有谢夫人最是尴尬, 她的亲儿子不来姜家的席位入座,反而坐到了宁家去,成何体统?   众目睽睽之下,姜煜没有脸红, 倒是宁姒先不好意思起来。   “宁爱卿,你们两家的婚事什么时候办?朕记得赐婚的时候是去年春天吧?快一年了,可别叫我们状元郎等得太久!”   点了宁大学士的名, 宁大学士只好出席,拱手答道,“回皇上,微臣打算今年将小女嫁与朝晔。”   这还是宁大学士头一遭客客气气地喊姜煜的字。   姜煜和宁姒都没想到,他们二人的婚期竟是被皇上催问出来的。   宁大学士既然在皇上面前说了今年之内成亲,便不可能拖到明年。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相视一笑。   宁姒悄悄冲姜煜眨了眨眼,姜煜则轻轻捏住了宁姒的指尖。   宁大学士回席之后,皇上举杯一邀,“在座各位都是大周朝的肱骨和栋梁,庆和二十三年的大周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边疆胜仗连连,都是在座各位的功劳,在此,朕敬你们一杯,祝愿各位爱卿事业顺畅、家庭和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众人饮下纷纷道,“皇上圣明,多谢皇上!”遂饮下杯中酒,新年晚宴在祝贺声中正式开始了。   皇上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面向西北,“这一杯敬边疆的将士,敬他们刀尖舔血,敬他们悍不畏死,敬他们有家不能回!”皇上一口饮尽,掷地有声地道,“祝愿大将军安西一战大获全胜!”   底下臣子齐齐应和,“祝愿大将军安西一战大获全胜!”   姜煜作为大将军之子,自然饱受瞩目,他经历得多了,早已能够在各色目光中安之若素。   随后各个大臣依次献上贺礼,其中不少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宝,众人或好奇艳羡或暗暗攀比,气氛热烈。   臣子献礼结束后,便是诸位皇子公主献礼的时候,太子亲画了一幅山河社稷图,引得皇上连声夸赞。婉宜公主绣了一面画屏,针脚细密、色彩艳丽,看得出女红十分出众,众人纷纷夸赞公主孝顺贤淑。   轮到嘉明的时候,她却起身道,“皇舅舅,嘉明新得一琴师,琴艺十分了得,特地带他来献艺给皇舅舅。”   “好,来得正好。”   得了皇上应允,嘉明给那少年递了个眼神,少年离席走到大殿中央,一名宫女给他拿了琴来,少年盘坐在地,将长琴横放在膝上。   手指一拨,起头的几个音打着颤。   姜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少年身上,他看出少年已经紧张到施展不出琴艺的地步。   嘉明则有些焦急,蹙着眉瞪了少年一眼,少年抽空瞧了眼嘉明,手下的琴音渐渐自如了些,仿若泉水叮咚,越发流畅起来。   众人微微提着的心也渐渐放回去,毕竟大过年的,谁也不想见血,哪怕这少年与他们非亲非故,也不愿见他因献艺不成而丢了命。   幸而这少年渐入佳境,琴声悦耳动听,叫皇上眉心微微舒展。   一曲毕,皇上笑道,“你多大了?叫什么?”   “回皇上,草民刚满十六,姓庄名玉,美玉的玉。”   庄玉,庄玉,连名字也像极了姜煜,宁姒微微蹙起眉,姜煜却捏了捏她的指尖,仿佛在安抚她。   “你是嘉明的琴师?”皇上略带压迫的眼神落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庄玉不敢看皇上,也不敢看嘉明,叩首答道,“回皇上,草民是郡主的琴师。”   话音刚落,身上的压迫感陡然消散了些,皇上笑得慈祥,“来人,赏下去。”   庄玉领了赏,躬身退下。   宁姒好奇地多瞧了他一眼,轻声问姜煜,“看来真的不是面、首?”   “难说。”   这时三皇子出声道,“父皇,我怎么瞧着方才的琴师有几分像姜公子?”   皇上瞪他一眼,轻斥了声,“不得无礼!”   三皇子与婉宜公主一母同胞,平日里也是极受宠的,并未被皇上的瞪视吓得闭上嘴,反而提议道,“父皇,儿臣觉得姜公子生得更好,琴艺自然也是更好,不如姜公子也弹上一曲,好叫我确认一下?”   宁姒一惊,心知三皇子这是在刁难姜煜。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三公主为难了她,三皇子也来给姜煜难堪。   姜煜按了按宁姒攥起的拳头,正要起身,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响起来,“父皇,姜公子贵为大将军之子,哪里能和琴师之流相提并论?婉宜觉得,姜公子就不必献艺了吧。”   “阿姊,给父皇献艺难道还折辱了他?”三皇子不满地噘嘴。   “那你来为父皇弹上一曲,父皇一定更为高兴。”   三皇子顿时闭上嘴。   皇上笑道,“不听琴了,大好的节日总听琴音多冷清 ,不如欣赏歌舞,众爱卿觉得呢?”   众人纷纷应和,没一会儿,便上来几个红裙舞女,挥舞着长袖,身姿绰约,转得众人眼花缭乱。   方才那段小插曲便过去了。   宁姒悄悄看了眼姜煜,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在想什么,嗯?”   宁姒慢吞吞答,“方才三公主那般帮你解围……”   “她就是不帮,我也有法子应对。”姜煜看上去并不领三公主的情。   筵席过半,皇上携着皇后离了席,各家的公子小姐都觉得自在了些。   宁姒案上的茶壶空了,一名宫女前来为二人添茶,却一时手抖,将茶水浇到了宁姒身上。   姜煜挥袖将宫女拂开了些,半抱着宁姒问,“烫吗?”说着,还伸手掸去了她衣襟上的茶水。   “温的,没事。”宁姒起身道,“我去换一身衣裳。”   姜煜也跟着起身,“我陪你。”随后从茶蕊那里取来了包袱。   宁姒悄悄看了眼旁边的爹娘,脸颊泛起羞红,“你就陪我走一段路,之后在门外等我就行了。”   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的说法,叫姜煜忍俊不禁。   这时三公主却端着酒走过来,面带歉意地对姜煜说,“三弟不懂事,我作为姐姐,特来向姜公子赔罪。”   待她说完,宁姒衣襟上的茶水渐渐凉了,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道歉不必,在下要陪未婚妻去换件衣裳,失陪了。”姜煜起身便要走。   三公主急急拦住他,“姜公子,宁姑娘换件衣裳而已,一个人去也是没事的,若姜公子不放心,我可以遣几个人护送她。只是婉宜敬的这杯酒姜公子若是不喝,便是不曾原谅婉宜,叫婉宜心中难安。”   宁姒冷得牙齿打颤,实在等不了了,“阿煜哥哥,我自己去换衣裳吧。”   姜煜却拉着宁姒的手不松开,看着婉宜公主的目光转冷,忽而一笑,接过婉宜的酒杯,手一抖,酒水洒到袖口上,“三公主,实在抱歉,在下不慎湿了衣裳,也要去换一件了。借过。”   随后解下披风,将宁姒裹住,温声问她,“有没有暖和一点?”   宁姒点点头。   姜煜的举动仿佛一个巴掌扇到了三公主的脸面上,叫她牙关也咬紧了,却强撑着温柔的笑意,目送姜煜宁姒二人远去。   待出了暖融融的大殿,一阵寒风迎面刮来,宁姒又打了个哆嗦。   姜煜揽着宁姒,笑道,“姒儿妹妹这身子有些单薄啊,该多吃点了。”   宁姒抬眼看姜煜,“你披风解给我了,冷不冷?”   “冷,所以姒儿妹妹要抱紧了。”   宁姒乖乖地环着他的腰,两人以这种别扭的姿势往前走。   “噗嗤……阿煜哥哥,我觉得我好像在横着走,像只螃蟹了。”   “哪有人将自己比作螃蟹的?”   宁姒触到姜煜袖上的酒渍,又问他,“阿煜哥哥,你怎么不喝公主的酒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谁知道酒里面有没有加料。”姜煜敲了敲宁姒的脑门,“三皇子虽骄纵,却对三公主言听计从,几乎没有顶撞她的时候,今日却为了献艺这件小事和三公主唱反调,不反常么?”   宁姒眨眨眼,“所以这一切可能都是三公主安排的?”   她有些感慨,三公主精心安排了这些,殊不知姜煜看得明明白白。   “阿煜哥哥,你也太招桃花了吧!你都不知道,开宴之前嘉明君主和婉宜公主两个人都可劲地刁难我呢,都是因为你!”说着,娇娇地哼一声,手也在姜煜腰际掐了一把。   姜煜笑着搂紧了宁姒,余光见四下无人,迅疾地往她唇上落下一吻,“别人如何,可怪不得我。我又没有招惹她们。”   宁姒被他突袭,立马紧张地四下瞧,没见着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推了推姜煜,“你在外面也不注意着点。”   姜煜却正色起来,把着宁姒的腰道,“她们并非喜爱我,姒儿妹妹不必吃醋。”   “啊?”   姜煜笑起来,“嘉明郡主只是喜爱我的脸而已,所以找个容貌相似的男子也能移情,三公主也并非喜爱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   姜煜“嗯”了声,“你忘了赐婚那日的情形了?皇上原本属意我与她定亲的,仰慕三公主的男子不计其数,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拒绝她。”   宁姒有些懂了,随即认真地说,“阿煜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姜煜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愣了愣,随后轻笑几声,“阿煜哥哥知道。若姒儿妹妹不喜欢我了,这世上就没有人真心喜爱阿煜哥哥了。”说着,便羽睫半垂,神情失落,模样惹人怜爱。   宁姒的胸中顿时充满了使命感,“阿煜哥哥你放心吧,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两人走到偏殿前,向宫女说明了来意,宫女立马放了二人进去。   姜煜打开包袱,将宁姒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   “我来吧。对了,阿煜哥哥你没有带自己的衣裳过来,怎么办?”   “无碍,一点酒水而已。”姜煜伸手掸了掸,勉强可以忍受。   宁姒补充道,“可能是加了料的酒水。”   姜煜顿时蹙起眉,有些难以忍耐了,“罢了,回去验一验这酒究竟有什么古怪。”   “还能有什么,多半是春、药,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宁姒随口一答,说完便见姜煜盯着她。   “怎、怎么了?”   “以后少看那些。”   宁姒轻哼一声,抱上衣服走到屏风后。   姜煜见状,立马起身朝外走,而后轻轻将门带上。   门外守着的宫女小心地瞧了姜煜一眼,又很快移开。   “姜公子——”忽见一名宫女小跑着过来,“姜公子,原来你在这儿,姜夫人正寻你呢。”   “母亲寻我,怎么叫你来?”   宫女行礼道,“回姜公子的话,奴婢负责为姜夫人添茶,帮这点小忙也是分内之事。”   “母亲唤我何事?”   “姜公子离席太久……”   “你抬起头来说话。”姜煜冷淡地道。   宫女娇羞地抬起脸来,笑看姜煜一眼,“姜公子可别叫姜夫人等得太久了。”   “撒谎撒够了吗?”   宫女一惊。   姜煜却冷哼一声,转身推开门,而后将门阖上往里走,“姒儿妹妹?”   里头竟无人应答。   联想到方才不论是三公主还是那名宫女都试图支开他,姜煜暗道不好。      ☆、鱼戏莲叶   偏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 光线昏暗, 本该有人影投于其上的屏风此时空白一片。   姜煜来不及多想, 疾步走到屏风后,却见宁姒正躺在地面上,双眼阖着。   “姒儿妹妹?”姜煜抚上宁姒的脸颊,轻轻晃了晃, 宁姒毫无反应。   姜煜将宁姒的上身抱起,这才惊觉宁姒身上只着了一片亵衣,玉白的胳膊单薄的肩背暴露在外,入手温软凉滑。   此时此刻的姜煜没有旖、旎的心思,心里暗沉沉一片,唯有宁姒拂在耳边轻细的呼吸声能稍稍安抚他。   姜煜抬眼瞧见宁姒的雪白披风整齐地叠在桌案上,伸手扯过来往宁姒身上一裹。   将宁姒小心靠在桌案边上, 随即站起身走向偏殿的窗户。   他极耐心地检查,这些窗户都是从内栓好的, 也就是说,歹人一开始便藏在殿内, 而此时那人还来不及逃出去。   “出来。”姜煜神情冰冷,目光落向里间的床榻。   话音落下,殿内没有丝毫回应,唯有姜煜的回声冷冰冰荡回来。   “我知道你躲在里面, 我数三声,你若乖乖出来,或许能捡一条命, 若执意躲藏,揪出你不过早晚的事。”姜煜冷笑一声,“你想好了。”   姜煜的回声越发森冷,那人似乎哆嗦了一下,帷帐也轻轻一颤。   “一。”   姜煜道,“数到二,折你一条腿。”   那人闻言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上跌下来,“公子饶命!公子,奴家什么也没做啊!”   姜煜看着眼前的太监,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公子,你也瞧见了,奴家早已去了根,跟女人也没分别,奴家能做什么?”   姜煜步步逼近,“你做了什么,她为何昏迷不醒。”   太监害怕地后退,“奴家用帕子迷晕了她……别的是真没做了!公子来得这么快,奴家什么也……”   “来不及?你还想做什么?”姜煜眼尾发红,将太监踹倒在地,随即用鞋抵住他的咽喉,“说。”   太监犹犹豫豫张不了口,“这个……”   “是三公主吩咐你做的?你应该明白此时她也护不了你。”姜煜居高临下地踩着他,鞋尖轻碾,“你的性命,全在我一念之间。想好了再说话。”   他这一碾,太监窒息得面色涨红,“公子……奴家都……交代……”   姜煜松了点力道。   “三公主吩咐奴家,用这个,在宁姑娘的脸上划几道。”   太监想要取出什么来,却抬不起手臂,“公子,在奴家的衣襟里。”   姜煜收脚,“拿。”   那太监目光闪烁,似乎在思考反击的可能性,却被姜煜出声打断,“你若是歹心不死,我搜尸也是一样的。”   太监抖了抖身子,遂老老实实地取出一把匕首来,双手奉给姜煜,“公子,这就是三公主给奴家的匕首。”   姜煜翻来覆去瞧了瞧,没看见一点标识。   太监仔细辨别姜煜的神色,趁机告饶,“公子,奴家见宁姑娘花容月貌,实在不忍,因为并没有出刀子……公子可否念在奴家悔过的份上放过奴家?”   “放过你?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这双眼珠我看不必留了。”姜煜抬眼瞧过来,琥珀色的眸子在烛火映照下冰冷透澈得仿若妖瞳。   太监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奴家是太监,也曾服侍过娘娘入浴,公子何必拿奴家当男子看待呢!”   “不取你眼珠也罢。”   那太监没想到姜煜还算好说话,长长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又被姜煜吓得冷汗直冒。   “用你的脸来换吧。”姜煜把玩着匕首,睨着太监,“既然你打算刮花她的脸,我也想刮了你的脸。用脸换眼珠,划算吧?”   只剩两个选择,太监瞪大了眼,脸色苍白一片,“公子……公子饶了我吧……”   “你当我是什么大善人?你差点划了我未婚妻的脸,我还要饶了你?”姜煜不耐地催促,“快点,是要脸还是要眼珠。”   “……要眼珠!”太监崩溃地嚎哭,“求求公子下手轻一点吧!”   那太监生得眉清目秀,靠着脸蛋在嫔妃中还算吃香,因而对自己的脸很是看重,但和视物的眼睛还是不能比的。   姜煜冷哼一声,掐住太监的下巴,以刀作笔,在太监左脸上刻下个“婉”字,右脸划了个“宜”字。   太监疼得尖叫,姜煜嫌弃地蹙眉,随后将他下巴卸了,接下来的叫喊仿若鬼哭。   姜煜动手时没有半分不忍,动作优雅地像在雕刻玉件,倒是鲜血滴到手上时蹙起了眉。   扯过太监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而后将手帕扔回他身上。   在太监的泪眼中,姜煜没有半点常人该有的怜悯动容,冷淡的面色与这个血腥场面格格不入。   竟有心肠这般冷硬的人?太监恍惚地想着,随即晕了过去。   他还不知道姜煜给他刻了“婉宜”二字。   脸上顶着公主的名讳,他活不到第二天。   姜煜一开始就没给他留活路。   烛光摇曳,殿内渐渐有血腥气弥散开来。   姜煜回到宁姒身边,见宁姒还没有醒来的兆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才那么大的动静也闹不醒她,可见这迷药的份量下得有多重。   今日实在太过凶险,他根本没想到竟有人潜伏在殿内,待他出去后伺机动手。   说来幸而三公主找了个太监来动手,太监虽去了根,但到底曾为男子,见了宁姒的模样一时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这点犹豫,为姜煜留出了救人的时间。   “姒儿妹妹。”姜煜轻声唤她,而后将宁姒揽入怀里,拎上包袱和衣物走入帷帐中,若是有人突然闯进来,不至于慌忙遮掩。   宁姒乖顺地伏在他肩头,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竟也不重,反而像只软绵绵的猫儿。   姜煜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心里生出些失而复得的喜悦。   察觉到宁姒下意识往他怀里挤,单薄的身子细细颤抖,姜煜想起宁姒的披风之下只余一件亵衣。   犹豫了一瞬,姜煜还是伸手解开了宁姒身上的披风。   她的亵衣上绣着鱼戏莲叶,胸口处一块湿痕,显然是浸入衣衫的茶水。   姜煜像是被烫到一般慌乱地别开眼,泰山崩于前面色也不变的人,竟因为一片小小的兜衣心乱了。   迟疑间,宁姒雪白的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想来是畏冷。   姜煜长眉一压,定了定神,伸手绕过宁姒的颈去解她的亵衣系带。   这双抚琴敲棋、做尽风雅事的手,解起兜衣带子却十分笨拙。   他可以去叫殿外的宫女进来帮忙,但他已经对宫里这些人失去了信任,难说屋外那个宫女不是一丘之貉。   费了一番功夫解开系带,姜煜额际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一手捻着一根带子,姜煜闭上眼,将亵衣整个扯下来。随即抱好了宁姒,伸手在包袱里翻找。   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包袱里备好了一整套衣裳,从里到外。此时里头躺了件翠绿色缎面兜字,上头绣着嫩粉的早荷,颤巍巍地从荷叶间露出尖尖的角儿。   姜煜勾着带子将兜衣扯出来,认了正反后小心地将宁姒扶正了些,覆上干净的兜衣,随后绕过她的身子摆弄系带。   姜煜思绪混乱,想起了方才试图支开他的宫女。他之所以断定她说谎,是因为他记得母亲身后奉茶宫女的模样,和方才那宫女分明不是同一人。   哪怕只那么扫上一眼,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方才那短短的一瞬,眼前仿佛还能瞧见雪顶红樱的景象。   姜煜心如擂鼓,玉面上泛起红霞。   严冬时节,却热得浑身如火烧。   姜煜一件件为宁姒穿上,除了最开始两件,后头的便自然多了。   而宁姒则无知无觉地任他抬手穿衣,直到穿戴齐整地靠坐在姜煜怀里,仍旧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若非呼吸起伏,当真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姜煜长松一口气,低头轻轻吻了吻宁姒凉滑的发髻。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先行离开此地。   但他不能进正殿,宁姒这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任谁瞧了都要胡乱猜测一番。   姜煜四下一瞧,见不远处有石桌石凳,遂将宁姒小心放在石凳上,再摆好了手臂,将她的头搁在手臂上。   有人往这边瞧了一眼,随后抬脚走过来,瞧清了是姜煜,遂笑道,“姜公子,怎不入席?”   姜煜自然地接道,“沈大公子不也出来了?”   沈大公子垂眸看见宁姒,“这是……宁姑娘?”   “正是在下未婚妻,不胜酒力,我带她出来吹吹风醒醒酒。”   沈大公子朗笑道,“醒酒自有醒酒汤,没想到姜公子这样风雅的人物也有糊涂的时候,大冷天的带着未婚妻吹风。”   “是在下想得不周到,未婚妻吹了风反倒昏昏欲睡,还请沈大公子帮个忙,将宁大学士唤来。”   “小事。”沈大公子没有多想,便转身去了正殿。   没一会儿,宁大学士便疾步赶来。   许是猜到出了事,宁大学士脚步急,面上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神情。   “多谢沈大公子。”姜煜拱手谢道。   “都说了是小事,人我带来了,在下先行告辞。”   沈大公子一走,宁大学士的眉眼陡然阴沉下来,“姜煜,你陪着她出来换衣服,就是这样陪的?”   姜煜眼睫一颤,他本就自责,也不介意宁大学士怪罪他,“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宁大学士摆了摆手,“她这是怎么了。”   姜煜简洁地道出来龙去脉,省去了为宁姒换衣之事。   宁大学士听了,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三公主竟这般恶毒?不过一件小事,便要毁人容貌!”   姜煜垂眸,不动声色地添了把柴,“她被捧惯了,一点委屈也受不得,又爱做表面功夫,不少被她欺负了的人唯有忍气吞声,有苦说不出,这才有她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宁大学士脸色更黑。   “宁伯伯,纵是公主,欺负了姒儿妹妹,也不能叫她好过。”姜煜缓慢地抬起眼睫,定定地看着宁大学士。   婉宜公主不比宁婧,想要收拾她,姜煜必须得有个强有力的盟友,不然他的手伸不到那么远。   宁大学士看懂了姜煜的眼神,两人沉默对视,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姜煜(优雅鞠躬):感谢各位看官留评。 作者:担心小可爱们被男主的血腥手段吓到,把他拖出来卖卖萌。 姜煜:…… 作者(急):快,卖个萌。 姜煜(转了转手腕):你差点虐了姒儿妹妹,我有点手痒。 作者:!!!(顶好锅盖光速遁走) 领了盒饭的小太监(慢悠悠路过):别说,婉宜两个字笔画真多,疼死俺了。   ☆、狭路相逢   翌日, 姜煜醒来后神色怔怔, 揉了揉额角, 随即披衣而起。   特意掀开衾被摸索,果然碰着了一块湿痕。   姜煜蹙着眉将床单团起来。   “公子起这么早做甚?今日又不用去翰林院。”下人听见动静走进来,“公子,可要点灯?”   姜煜瞧见窗外黑沉沉的未见曙光, 再看床上团成一团的床单,而后道,“点。”   这几日,市井之中多了一则绯色传闻。   宫里有个容貌清秀的太监恋慕上了三公主,无奈二人殊途,绝望之下在面上刻了公主名讳,而后殉情而去。   这传闻里包含了禁、忌之恋, 公主、殉情等多个惹人眼球的字眼,没多久便传进了不少人的耳朵里。   加之有宫里人证实, 这几日确实死了个太监,面上刻了“婉宜”二字, 传闻仿佛一瞬间可信起来。   碍于婉宜的身份,大多数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讨论,纵是如此,传言还是传到了婉宜那里, 婉宜冷笑一声,轻蔑道,“雕虫小技。”   ……   上元节, 年关时候的走亲访友终于告一段落,宁姒换上新衣,收拾妥当之后便出了府。   正是入夜,仆人将檐下挂着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映照得长街亮如白昼。   姜煜已经到了,正立在马车边上往宁府看来。   宁姒跨出门槛,冲姜煜甜甜一笑。   他今日穿着墨蓝长袍,系雪白腰带,佩着冰蓝色月牙玉髓,朱红的流苏轻轻摇曳。见宁姒走来,姜煜抬起手臂,玉手从浅蓝缠枝纹的大袖中伸出,“姒儿妹妹,来。”   宁姒笑着搭上他的手,“阿煜哥哥,你今天真好看。”   姜煜将宁姒颈边的兔毛收紧了些,温柔道,“姒儿妹妹也好看。”   两人上了马车,宁姒又瞧了眼姜煜,随后从包袱里拿出一盒点心放在几案上,“阿煜哥哥你吃吗?”   姜煜轻轻摇头。   宁姒遂伸手拈了一块,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姜煜问,“饿了?”   “嗯,茶蕊说我这身衣裳收腰收得厉害,晚上要少吃点,不然穿出来不好看。”宁姒咽下糕点,“我晚膳只用了一点点,怕饿,所以带着点心路上吃。”   她这一说,姜煜的目光便往下落,“不会。”   “啊?”   “不会不好看。”姜煜弯唇笑道,“下次不用节食。”   “真的?”宁姒将信将疑地抚了抚腰际。   姜煜便想起那日帮宁姒换衣裳,她那把小腰细得不盈一握,哪里需要节食?   遂点了点头。   宁姒眨眨眼,而后放心地吃起点心来,腮一鼓一鼓的,樱红的唇边沾了点心屑。   姜煜目光柔软地看着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倾身将她嘴角的点心屑忝了去。   宁姒受惊一般看着他,呆呆地拈着剩下半块糕点,却又被姜煜咬了去。   宁姒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手,把案上的点心盒子往姜煜那边推了推,“你也饿了?”   姜煜道,“不饿,只是看你吃得香甜,忍不住想尝尝。”   “好吧,你尝呀。”宁姒点点头,又拈了块糕点往嘴里送。   见姜煜又倾身过来,宁姒立马背过身去,将糕点吃好了才转回来。   “……”姜煜好笑地取出手帕擦了擦宁姒的嘴,“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话音刚落,就对上宁姒控诉的眼。   待宁姒吃了个半饱,便不再吃了,瞧了眼姜煜,而后补起口脂来。   姜煜微微倾身,“姒儿妹妹,宁伯伯有没有和你说宫宴那日的事?”   宁姒却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护住了口脂盒子,反应过来后尴尬地转回来,迎上姜煜那双浅棕的眸子,更加愧疚起来,“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吃你口脂?”姜煜掐了掐宁姒脸颊。   宁姒眨眨眼不说话。   “阿煜哥哥更想吃你擦上去的口脂。”姜煜一本正经地道。   宁姒羞得瞪他,目光却诚实地落到了他线条姣好的唇上。   眼见姜煜羽睫半垂,唇角笑意也收了,浅棕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宁姒察觉到危险似急忙回答姜煜先前的问题,“爹爹都跟我说了,嗯,我知道那天的事了。”   姜煜微微坐直了,“恨三公主吗?”   宁姒答道,“恨倒不至于,不过我好讨厌她,偏偏又奈何不了她。”宁姒眼睫微垂,“她是公主,我是臣女,这事就算找到了证据闹到御前,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姜煜轻轻拨了拨宁姒的鬓发,“别灰心,阿煜哥哥会想办法帮你讨回公道的。”   “阿煜哥哥,散馆考试在即,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你可别为了我把她得罪死了。她要是存心刁难你,还不知道多麻烦呢。”   姜煜轻笑,“你看谢华知道是我下的套吗?”   见宁姒愣愣的,姜煜笑着将宁姒揽入怀中,“放心吧姒儿妹妹,我会把自己摘出去的。”   宁姒靠着姜煜的胸膛,犹犹豫豫地说,“阿煜哥哥,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嗯?”   “宫宴那日,是你帮我换的衣裳?”   姜煜神色一滞,别开眼道,“我叫了殿外的宫女帮你换的衣裳。”   宁姒却从他怀里挣出来,定定地看着姜煜,“阿煜哥哥你骗人。”   姜煜沉默。   “你那时候一定谁也不信,所以不会假他人之手。”   姜煜眸子一颤,大概他也没想到宁姒会将他摸得这么透彻。   看见姜煜的反应,宁姒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脸颊烧起来,遂将身子背了过去。   阿煜哥哥连她的亵衣也换了……一定将她看光光了。宁姒羞得想撞马车壁。   姜煜也有些不自在,想起那日的场景,还有连着几日的梦,没有办法神情自然地与宁姒谈起此事。   静谧的车厢里,忽地响起宁姒软糯的声音,“……好看吗?”   姜煜一愣,抬眼看宁姒,只见她仍旧背对着他,问了这话大概更为害羞,便掀起了窗帘看向窗外,仿佛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问,也不在意他怎么回答。   哪怕宁姒看不见,姜煜也目光柔情地看着她的背影,认真地答,“很美。”   宁姒一瞬间软了身子,无力地趴在窗沿上,羞红的耳廓往臂弯里埋。   姜煜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我们今年就要成亲,总这么害羞怎么行?”   说得好像他就一点也不害羞似的。   姜煜在宁姒耳边道,“若你觉得吃亏了,阿煜哥哥让你看回来?”   宁姒拱了拱身子挣不开他,干脆扭过头埋进他臂弯,“不要……”   姜煜把她转过来,“不要看?”   宁姒睁开眼,眼里水盈盈,仿佛羞得要哭出来,“你都说了,男子和女子不一样……”   姜煜微微挑眉,“所以脱了上衣给你瞧还是不够?”   越说越不对劲,说得好像宁姒要看他褪了全身的衣裳似的。   宁姒连连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你烦死了……”   姜煜轻笑一声,低头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唇。   马车在天香楼前停下,姜煜一下马车,出色的容貌与过人的风仪立马引来周遭行人的注目,只是他却半点不在意,伸手将宁姒接下来之后径直走进了天香楼。   早已订好了雅间,姜煜牵着宁姒往楼上走。   也是巧了,在走廊上竟碰见几个熟人,也算是狭路相逢了。   “姜公子,宁姑娘。”说话人身着月白色男装,却容色姝丽,明眼人都能瞧出是女子,这打扮非但没能遮掩住她的性别,反叫她柔和的五官显得飒爽起来,添了几分英气。   宁姒暗暗咬牙,“三公主。”   婉宜笑了笑,目光在宁姒面上逡巡了一番,“在外就不必叫我三公主了,唤我婉宜便好。”   而后目光柔柔地看向姜煜,“姜公子,不如与我们一起?”   婉宜身边的三皇子抿了抿唇,好似不太乐意,却什么也没有说。   “不必,我们的雅间已经订好了。”姜煜冷淡地瞧她一眼,就要拉着宁姒往前走。   ““表哥!””   宁姒循声看去,竟是谢容。   “表哥!早知道你要来,我们就一起来了嘛!”   大概因为是节日,天香楼又是京城歌舞繁华之地,所以在这儿总能碰到熟人。姜煜揉了揉额角,朝谢容看去,他是个善交际的,身边跟着兰舟、杨邵等人,还有个面生的,姜煜的目光落到那个从未见过的少年身上。   “表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岭南木家的小公子,讳桓。”   岭南木家虽是世家,却形同藩王,手掌十万大军,坐镇一方,在朝中也很有影响力。   木桓笑着冲姜煜作揖,“姜公子,久仰大名。”   这倒不是句客套话,木桓又说,“姜公子曾随顾老夫子来过我家,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如今长相大变,姜公子许是认不出来了。”   宁姒没忍住露出笑来。   姜煜曾去过岭南,自然拜访了当地赫赫有名的木家,这木桓如今瞧着只有十六七岁,当时的年纪不会超过十二岁。   他看姜煜的目光仿佛在看长辈。   姜煜点点头,从记忆里搜寻出木桓以前的模样来,确实大变了样,如今瞧着高挑清瘦,也好看了些。   木桓见姜煜宁姒与三公主三皇子站在一起,轻轻扯了扯谢容的袖角,“谢三,快介绍介绍其余几位啊。”   一旁的三皇子早已有些不耐烦,见这几人将自己与三公主这样尊贵的人也忽略得干净,不悦至极,如今听见木桓这样说,抢道,“木家的幼子?你瞧清楚些,我是当朝三皇子,我阿姊,是当朝最温柔美丽、可爱大方的三公主!”   木桓恍然大悟,走过来对着宁姒行了一礼,“三公主。”   拿到驾照了!!!今日留评都有红包~嘿嘿~   ☆、心有盘算   在场众人皆是愣了愣, 三皇子暴跳如雷, “喂, 你对着谁喊三公主!”   木桓不解又疑惑地直起身。   “扑哧——”有人喷笑一声,宁姒循声看去,只见谢容走上前,将木桓往身后带了带, “这也不能怪木公子,毕竟你也没指出来谁是三公主,木公子见宁姑娘生得最好,自然以为她便是你口中‘温柔美丽’的公主咯。”   谢容原是个会说话的,此时一句话却叫三公主三皇子齐齐黑了脸。   “莫怪莫怪,在下并非觉得三公主生得丑,只是……”谢容轻咳两声, “二位殿下原谅在下口拙。”说完又转身对木桓道,“木公子, 别忘了向二位殿下赔罪,免得记恨你了, 日后给你下绊子。”   这下宁姒确认了,谢容应当极其讨厌三公主这对姐弟,说话才会这般阴阳怪气。   三皇子气得脸色涨红,“谁要给他下绊子了?我是那种人吗?”   谢容冷哼一声, “表哥的父亲姜大将军还在边疆抗敌,你就拿表哥和一介琴师作比,殊不知你如今的安宁泰半都是将士拿血汗换来的, 你这样做岂不令人寒心?”   姜煜闻言,目光落到这个维护他的少年身上。   木桓听了也是又惊又怒,一则他家里也是坐镇岭南,代代从武,二则他对姜煜有些仰慕之情,听见他曾被这般刁难羞辱,当即从谢容身后走出来,“三皇子,你瞧不起武将?”   三皇子慌了,“我没有……”边说边看向三公主,希望三公主能帮他说说话。   “谢三公子,木公子,切勿动怒。”三公主适时出声,嗓音柔和地安抚他们,“三弟自然不是瞧不起武将,只是见那琴师生得有几分像姜公子,一时起了好奇心,这才做下了错事。既然姜公子未曾献艺,各位能否原谅则个,三弟才十五岁,还不懂事,若有不周之处,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能好生教导。”   宁姒暗暗心惊,原本木桓认错了人,三公主面色微黑,这才多久,就又是一副温柔大度的模样了。   “行了,大好的节日,莫为了这些事争吵了。”眼见谢容和木桓不知如何反驳三公主的话,姜煜出声道,“诸位,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牵起宁姒的手便要走。   “哎?表哥!你们当真不与我们一起?”谢容急急出声。   木桓也试图挽留姜煜,“姜公子,我们订的雅间宽敞得很,不如我们一起喝杯酒?”随即又瞧了瞧宁姒,“你与这位姑娘如何如何,我们就当没看见。”   宁姒被他说得害羞,指尖在姜煜手心挠了挠。   姜煜唇角勾起,“她是在下未婚妻,姓宁。”   木桓遂喊道,“宁姑娘,你就跟我们一起吧!虽然我们是男子,但我们也香香的,绝不会熏到你!”   宁姒被他逗乐,遂点点头,而后抬眼看姜煜。   “既然在下未婚妻应了,我哪有推拒的道理,容表弟,带路吧。”   谢容和木桓俱是欢呼一声,谢容笑道,“木公子,你可算使对劲了,要搞定表哥,还得先说服了嫂嫂!”   姜煜只是笑。   场面一片和乐,三公主姐弟再次被遗忘。三公主见宁姒要走,上前一步拦住她,“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姒警惕地看她,“你要说什么,这里说就是了。”   “这里人太多,有些话,不好说。”三公主面上仍旧挂着优雅得体的笑容。   “不必了。”出声的是姜煜。   他虽然暂时藏起了锋芒,但也不能为了降低三公主的警戒心而置宁姒于险境。   三公主娇笑道,“姜公子在怕什么?”   姜煜笑了声,“不如,三公主与我说?”   他这一笑,竟叫三公主愣了愣,“我们女儿家的私事,哪有说给男子听的道理?”   姜煜闻言,转头对宁姒道,“姒儿妹妹什么时候和三公主有这般交情了?”   宁姒实实在在地摇头,逗得姜煜笑容渐浓,“既然没有这般交情,我觉得不必说什么私话了。”   给了谢容一个眼神示意,谢容立马往前走,“表哥快跟上,我们雅间里还有几位客人,兴许要等急了!”   宁姒走之前还看了眼三公主,没什么别的意思,却叫三公主解读出胜者的炫耀来。   “阿煜哥哥,她想说什么啊?”宁姒小声问姜煜。   姜煜道,“我在市井中放了一些不利她的传言,她或许以为是你做的,所以想警告警告你吧?”   “啊?”   姜煜见她蹙眉,笑着伸指揉散了她的眉心,“多想无益,你已经将她得罪得彻彻底底,没有和解的可能,知道吗?唯一要做的,就是打败她,将她赖以依仗的权势如同拔虎牙一般给她拔去了。”   宁姒当然不想和三公主和解。三公主本就想划花她的脸,而今又有人说她比三公主生得好,三公主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呢。   只是姜煜口中的“拔虎牙”她却想象不来,毕竟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只要皇上在,她就没有倒下的可能。   进了雅间,又是一番介绍与见礼。宁姒留意了下,发现谢容所在的圈子当真称得上是大周顶尖的纨绔圈子,里头都是未及弱冠、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姜煜大概也曾在这样的圈子里,和宁澈、杨郸、谢华、沈大公子等人一起。如今这些曾经的少年郎,在朝廷里也拥有了一席之地。   “姜大哥来了!”   “姜公子,久仰久仰!”   “姜三公子,家兄总是说起你……”   众人纷纷与姜煜搭话,宁姒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姜煜的好人缘,在座的公子哥们没有一个对姜煜冷面相待的,或是家中兄长与姜煜交好,或是单纯因为姜煜名声在外,或是家里与将军府交情甚笃。   姜煜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地与众人笑谈。   “这位是姜大哥的未婚妻,宁姑娘吧!”有人提了宁姒,真诚地赞道,“姜大哥好福气!”   “是啊是啊,真是般配。”   姜煜果然笑容更浓。   寒暄过后,众人绕桌坐下。   有人在楼上撒下花瓣,粉的红的,飘零而下,给节日中的天香楼更添了几分旖、旎。   乐声一起,帐帘拉开,舞女婀娜的身影从里头鱼贯而出。   木桓坐在姜煜旁边,好不容易见姜煜没有和宁姒说话,便凑过去,“姜公子,听说等会儿还有一场拍卖会?”   姜煜点头,“每年上元节,天香楼都有拍卖会。”   “里头有没有什么稀奇的?”木桓就是想亲近亲近姜煜,倒也不是真要知道拍品怎么样。   “今年的拍卖会,拍品出自我们这些看客之中,最后卖得的钱款都会用来买粮,赠与那些忍饥挨饿的百姓。”   “真的?”木桓眼睛亮亮的。   姜煜见木桓这般反应,面上笑容真切了些,主动起了话头,“木公子,你又是为何入京?”   木桓没有丝毫防备与遮掩,笑着答姜煜,“父亲送我来京城读书的。”   姜煜却觉得他更像质子,如今皇上对京城老牌世家忌惮不已,没道理对远在岭南、手掌兵权的木家完全放心。   果然,木桓又压低了声音道,“父亲说送我来京城读书,皇上会少为难我们一些。”   “南疆又不安分了?”   木桓大惊,眨眨眼问,“姜公子,你这也能猜出来?!”   姜煜笑了笑,却不解释。   若是南疆安定,木家完全可以不理会皇上,地头蛇一般安然盘踞在岭南,若是南疆乱起来则另当别论,木家哪怕财力充足,不需要朝廷的援助,但也怕朝廷在这时候出什么幺蛾子,成了木家的后顾之忧。   “姜公子,你可真厉害!”木桓诚心夸奖之后,小声告诉姜煜,“前些日子,许多药材都断了货源,父亲说不久的将来或有一战,我是当真不想打仗!如果我来京城住着,可以帮父兄减轻压力,那真是极好的。”   “木公子有此心意,是木家之幸。”   听了姜煜的称赞,木桓很是激动,没能留意到姜煜眼里一闪而过的深思。   “在下对木公子的性情颇为喜爱,因而有几句话不得不提醒木公子。”   木桓被姜煜口中的“颇为喜爱”砸得晕乎乎,连连点头,“姜公子……不,姜大哥,你说。”   宁姒在一旁瞧着,深知姜煜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   “木公子,南疆与西北的情况不同,我父亲的兵权归根到底在皇上手里,而木家……”姜煜略带深意地看了木桓一眼,“木公子,在下不与你见外,便直说了,木家手掌十万大军,数目虽不比父亲手下的将士,但对木家的忠诚却是刻进骨子里的。”   眼见木桓面色微变,姜煜却添了一把柴火,“父亲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木家却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   “姜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北战事胶着,皇上只会着急。而南疆战事又起,皇上却会想着如何消磨木家的实力,让木家与南蛮两败俱伤,最好来个险胜,然后朝廷出兵接手岭南。”   木桓听得面色发白。   “木公子,你该知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木桓眼睫打颤,正因为他知道姜煜说的都是实话,才会这般惧怕。他真怕木家的繁盛一夕之间崩塌。   “姜大哥……我该怎么办?姜大哥,你既然点破了,自然是有法子的,对不对?”   姜煜微笑着,终于道出他的真实意图,“木公子觉得,公主和亲这个主意如何?”   ☆、神秘大礼   姜煜话音刚落, 宁姒与木桓一齐看向他, 眼里都是不敢置信。   三公主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 走哪儿都带着的,怎么会让她去南疆和亲?   偏偏姜煜并非在开玩笑,他的眉眼间一片从容,仿佛这不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如何, 木公子,此法可解木家燃眉之急。”姜煜最知怎样说到一个人的心坎上,他看着木桓犹疑不定的神情,笑道,“最近皇上对谢家杨家的敲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木家数百年基业和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公主,孰轻孰重?”   木桓咬咬牙, 下定了决心,“若姜大哥能帮我, 日后定为姜大哥赴汤蹈火。”   他的选择完全在姜煜的预料之中。   姜煜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酒水,撩起眼皮看向木桓, 微笑着举杯邀他,“木公子,合作愉快。”   闻言,木桓看向姜煜的眼神更为心悦诚服。   木桓也不是傻的, 看得出姜煜帮助木家只是顺手而为,他自有他的筹谋,因而姜煜以合作的态度而非救世主的姿态与他对话, 叫木桓心里极为舒坦。   “姜大哥,我要怎么做?这事真能办到吗?”   “你现在只须做到一点——保密。”姜煜道,“谁也不能告诉,若是走漏了风声,三公主在此之前定下了亲事,这事便不能成。”   “自然。”   木桓还要问什么,却见谢容不悦地拍桌而起,吓得木桓一个激灵,连要问的话也忘了。   谢容正冲桌上一个公子发火,“我都说了多少次,我大哥没有使巫蛊之术!没有!”   “谢容,你激动什么?有人传,你大哥那些人偶娃娃也有你的份儿,是不是这样?”   谢容强压着怒气,“今日是出来玩的,别提这些有的没的行不行?”   这些少年俱是家世不俗的贵公子,谁也不服谁,见谢容发脾气,也没见收敛,嬉笑着问,“说你大哥而已,又不是说你,你就跟我们几个说句实话,我们又不传出去。”   谢容哂笑一声,颇有“信你才怪”的意思在里头。   又有人关心别的,“你大哥再娶会娶哪家的千金啊?”   “听说你二叔找到了个流落在外的儿子?”那少年问完又和旁边的人小声笑道,“这是奸生子吧?谢家怎得越来越荒唐了?”   谢容在各色笑声和问话中脸色发白,这些少年许是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而已,却没察觉到谢容有多难过无力。   “马上就是拍卖会了,你们要拿出什么来?”杨邵忽地出声,帮谢容解围。   可拍卖会显然不比谢家的事有意思,这些少年随意地答了几句又说起谢家来。   宁姒看在眼里,心生叹息。姜煜本想报复谢华与二房,却到底牵连到了谢容。   “你们该去问华表兄,去问小舅,而不是逮着容表弟为难。”姜煜冷不丁出声,浅棕的眸光扫过在座一个个起哄的少年。   这些少年对姜煜心有敬意,听见他发了话,雅间内陡然一静。最先挑起话头的少年看清了谢容难看的面色,心里生出些愧疚来,“谢三,对不住了,我……自罚三杯好了。”   遂自斟自饮,三杯过后,看向左右几人,“都别问了。”   那个在谢容拍桌后依然嬉笑不已的少年有些不服气地嘟囔,“若他哥没做这事,谢三至于这么激动吗?如今还不叫人问了?”   姜煜笑道,“对不住,我嫌吵。”   他虽笑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虞,少年身旁的两人连忙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劝他适可而止。   谢容眨了眨眼,眨去眼里的泪意,对姜煜感激地笑道,“表哥,多谢你。”   “不必。”   是真的不必。   宁姒不愿多看谢容感激的神情,悄悄伸手,将手塞进姜煜的手心里。   姜煜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捉住她的手揉了揉,倾身过去在她耳边说,“事情是我做的,你别愧疚啊。”   宁姒抬眼看着他,轻轻点头。   “而且,我不后悔。”姜煜低声道,“当初做下决定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些,说来残酷,这些事不足以打消我动手的念头。”   “嗯,阿煜哥哥我支持你。”宁姒露出个笑来。   姜煜看着宁姒信赖的眼神,心头柔软,好笑地问她,“若我要杀人,你当真给我递刀子?”这是谢夫人曾说的话,当时觉得难听,如今却另有一番甜蜜。   宁姒思索了一番,“若你要杀人,定有你的道理。”   姜煜笑意浓浓,此时此刻恨不得亲她一口,却碍于众人在场生生忍住。   歌舞落下帷幕,一名侍女扭着腰走上台,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今日拍出最高价的拍品,其原主将受到我们楼主送出的大礼一份!”   木桓问姜煜,“什么大礼?”   “每年都不一样,无非是些珍宝。”   很快便有侍者来敲门,捧着托盘走到宾客面前,谁人往上放了什么物件,侍者便会甜甜的笑,再说句讨喜的吉利话。   宁姒见状凑到姜煜耳边,“阿煜哥哥,怎么保证拍卖所得的钱款都用来济贫了?”   姜煜偏过头来答她,耳廓擦过她柔软的唇瓣,两人一齐愣住。   心里起了涟漪,眼里自然也含了情意,偏偏嘴上十分正经地答,“这天香楼背后的人,是当今太子。”   比起寻常商贾,太子确实令人信服许多。   侍者走到姜煜面前,“公子贵姓?”   姜煜解下腰间的冰蓝玉髓,轻轻搁在托盘上,“姜。”   侍者执笔记下,恭祝道,“姜公子大吉大利。”   而后又走到宁姒面前,“小姐贵姓?”   “宁。”宁姒拔了发间一支红玉发簪。   “宁姑娘大吉大利。”   不久之后,台下的侍女拿着一件件拍品叫价,“这是一位谢姓公子的折扇,扇面是墨山客所画,起拍价一百两!”   墨山客名声在外,很快便有人叫价,雅间内的谢容不时地抬价,惹得同桌几个少年调侃道,“谢三莫不是想把送出去的买回来?”   谢容笑道,“有何不可?抬抬价也是好的,我这一片慈悲之心,你们还要笑。”方才短暂的不愉快很快被他抛到脑后,难怪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当真如此,忘性也大。   最终谢容的折扇以二百五十两卖出。   “接下来这一件不得了,乃是当今三公主送出的羊脂白玉簪,此簪玉质细腻、工艺精细,乃簪中上上品,颇受三公主喜爱,起拍价三百两!”   谢容气得哼一声,“凭什么她的起拍价比我的成交价还要高?不就一只簪子嘛。”   兰舟拍了拍谢容的肩,“看开点兄弟,那是公主的发簪。”   谢容又道,“你看我们哪一个道出自己身份了?就她脸面最大。”   兰舟拉过谢容,小声问,“你好像对三公主成见很大?她怎么你了?”   “你不会也以为她当真是那副温柔良善的模样吧?”谢容没好气地瞥兰舟一眼,“你要真这样想,我就……就鄙视你!”   “当然不是!”兰舟急急地否认,往宁姒那边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看出来宁姑娘对三公主很是防备,若三公主不曾害过她,她没道理这样。”   谢容回想了一番方才走廊之上的场面,点点头,“好像是挺防备的,你看得倒仔细。”   本是无心之言,却叫兰舟心里一咯噔,“没有……我就是随便一瞧,就发现了……”   与此同时,叫价之声不绝于耳,那支玉簪的价格被抬到了八百两,叫价仍在继续。   三公主爱慕者众,买下她的发簪无疑是一种极好的示爱方式,就连宁姒所在的雅间也有少年不住地叫价。   眼看玉簪价位被抬到了一千两,那少年着急地额际冒汗,“一千……一百两!”   谢容撩起眼皮看过去,冷嘲热讽,“不是吧,张公子,你要把大半积蓄拿来买这破簪子?这样的簪子你在铺子里买,不会超过二百两。”然后凑过去与兰舟笑道,“人傻钱多。”   “你懂什么!”那张姓公子反驳道,“这可是婉宜公主的发簪,天天戴在她发间的,怎可与寻常发簪相提并论?”   隔壁几个雅间都有人在叫价,玉簪被抬到了一千八百两,宁姒唏嘘,“看来今日的大礼非三公主莫属了,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大礼是什么。”   姜煜笑道,“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三公主的玉簪以两千一百两成交,雅间内的张公子满头大汗,懊恼极了。   谢容无甚诚意地安慰,“看开点张公子,没做成冤大头,是你走运了。”   之后的几个拍品成交价都不比三公主的发簪,姜煜的玉髓也只拍到了五百两。   连主持拍卖的侍女也觉得今日的最佳拍品毫无悬念,于是接下来介绍这些拍品的时候也少了几分激情,“这是一位宁姓姑娘的红玉发簪,玉质通透,工艺不俗,起拍价八十两。”   还没有出价的人随意叫到了一百二十两,毕竟钱款是用来济贫的,来一趟天香楼什么也不买,说出去也不好听。   宁姒也没指望她的发簪能拍出多大价钱,毕竟她买来也只花了一百两银子,要是真有人用好几百两银子买下,就太不值当了。   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身旁的人出声道,“三千两。”   雅间一静,方才笑谈的少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立在雅间里的侍者反应过来,高声喊道,“叁号雅间,三千两——”   宁姒呆愣过后,拉着姜煜的臂弯,小声道,“阿煜哥哥,你怎么出这么高的价啊?好亏,能不能收回啊?”   姜煜摇头,看着宁姒温声道,“你不是好奇那份大礼是什么吗,又不想看了?”   宁姒诚实道,“我想看,但是……三千两也太多了吧,我攒几年的压岁钱也没攒到三千两。”   姜煜好笑,“心疼我的钱?”   宁姒连连点头。   姜煜笑容渐浓,凑到宁姒耳边说了句什么,宁姒睁圆了眼,不敢置信地用气音问,“真的?你每年进益有那么多?”   宁姒呼出一口气,按了按心口,“我好像,突然不是很心疼了。”   姜煜叫价太高,自然无人加价,宁姒的玉簪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夺得魁首。   想到那份神神秘秘的大礼,宁姒心里有些激动。   雅间里气氛更为热烈,众人纷纷恭喜宁姒,谢容则身心舒坦,讽笑道,“还不知那位沽名钓誉的三公主气成什么样了呢,真可惜,不能亲眼见到。”   那张公子听见,怒目瞪向谢容,谢容半点也不收敛,回瞪过去,“你就继续捧她臭脚吧,也没见她把你放心上啊?”   两人谁也不让谁,险些动起手来,这时门扉被叩响,一位侍者捧着托盘进来,身后还跟了位美貌少年。   那少年身着红衣,踩着木屐,脚腕上还戴了一串红绳系着的铃铛。   雅间里的公子哥们好奇地看着那少年,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他的身份。   “姜公子,这是你拍下的红玉发簪。”   “嗯,放下吧。”姜煜递了几张银票与她。   那侍者又面向宁姒,“宁姑娘,这是天香楼为你准备的大礼。”说着,回头唤来那名红衣少年,“小狸,还不见过你的新主子。”   那红衣少年羞答答看了眼宁姒。   侍者又对宁姒笑道,“小狸最善歌舞,嗓音仿若天籁,不少达官贵人都想买他呢。”   那红衣少年大概没想到新主人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眉梢眼角都藏着羞意与窃喜。   姜煜看着小狸,嘴角已然压平了。   侍者还未察觉姜煜的不虞,续道,“宁姑娘一定会喜欢小理的。”   姜煜脸色更黑,凉飕飕地看了眼侍者,又看小狸。   小狸觉得脊背一凉,抬眼瞧去,只见着一个微笑看他的温雅公子。      ☆、画舫救人   不过是送一个美貌伶人而已, 本来不是多大的事, 但在别人未婚夫面前送伶人那可就不一样了。   雅间内的少年悄悄兴奋起来, 一双双眼睛看向宁姒。   少年小狸满眼期盼地看着宁姒,这眼神叫人心软。   宁姒却勾起唇角笑着偏头看了眼姜煜,见他眉眼里深藏着不虞,于是笑意更浓。   “宁姑娘?”侍者唤了宁姒一声。   “我和未婚夫等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 带着他也不方便。”宁姒收回瞧姜煜的目光,笑着回道。   侍者一愣,小狸也怔怔地看着宁姒。   “奴家不会打搅二位,还可以歌唱助兴,求宁姑娘收下奴家吧!”小狸一开口,声线清亮又柔软,果真一副好嗓子。   席间一位贵公子忽地出声, “宁姑娘,这伶人卖与我如何?”   宁姒愣了愣, 而后回道,“抱歉, 我打算送到阿煜哥哥府上,闲来无事还可以听小狸唱唱歌。”说着看向小狸,弯眸笑道,“小狸, 这样可好?”   小狸是个识趣的,见宁姒有了未婚夫,哪里还敢跟她抛媚眼, 听宁姒这般说,毫不犹豫地点头,“小狸任凭主人安排。”   姜煜面色不改,吩咐随从将小狸送往将军府。   “在下与未婚妻还有别处要去,先行一步。”姜煜起身,向众人告辞。   众人纷纷作揖,木桓则有些不舍,还想跟着去似的,谢容瞧见木桓那模样,好笑地调侃,“木公子,别人未婚夫妻约会,你莫非还想去插一脚?”   木桓连连摆手,只好目送姜煜与宁姒出门。   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姜煜有些沉默,侧脸瞧上去也冷冰冰,却不忘护着宁姒,免得她被行人冲撞。   “阿煜哥哥,你不开心啦?”宁姒抱上姜煜的胳膊,凑近了嗅一嗅,夸张道,“好大一股酸味呀。”   她是真的肆无忌惮。   姜煜低头,目光锁定了她,浅棕的眸子被灯火映照得晶莹剔透。   宁姒眼里带着笑,迎上他的目光。   姜煜忽地有些无力,点了点宁姒的脑门,“为什么要收下他,嗯?”   他总算问出来了。   宁姒眉眼弯弯,“因为我听兰央她们说,方才那位说要买下小狸的殷公子有断袖之癖啊,也不知是真是假。阿煜哥哥,我不是喜欢小狸,而是不想害了他。”   姜煜面色稍霁,而后道,“假的。殷公子并非喜好龙阳,只是喜欢养伶人罢了。”   “啊?那就是外面乱说了?”宁姒拉着姜煜的手摇了摇,“不气了不气了,要不我给你揉揉、胸口?”   说着,伸出细细的指头,在姜煜胸口挠了挠,像猫儿一般,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姜煜笑着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咬了一口,“你还对他笑。”   宁姒急忙抽回手,鼓腮看向姜煜,“那我不笑了行吧?”随即板起了脸,有模有样地说,“小狸,我要把你送到醋坛子阿煜哥哥家里去,你应还是不应?!要是不应,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姜煜还没笑,宁姒先被自己逗笑了。   路过一处巷口,宁姒正笑着呢,陡然被姜煜带着入了巷,俯身便吻下来。   外头的喧嚣离这里只有一线之隔,昏黄的灯光映得姜煜一侧脸在光里,另一侧藏在阴影之中。   正如他这个人,一半温润如玉柔情似水,另一半却藏着不可说的独占欲。   宁姒终于乖巧下来,悄悄掀起眼睫来瞧他,见他修眉微蹙,长睫覆于眼下,专注动情的模样,美如幻梦。   一种莫名的感动充盈在宁姒心间,她总想着能在姜煜心里多占一些位置,却不知该怎么做,太过温顺了,他会不会因此忽视她?可倔强叛逆了,又会不会惹恼了他?   如今姜煜将她放在心尖上,她回头去看,才发现一切水到渠成,并非设想中那般心机费尽。   姜煜大概察觉到她的失神,惩罚似的轻轻咬她。   良久,双唇分离,宁姒瞧见姜煜唇上晶莹,羞得别开了眼。   上元佳节,护城河上成百上千的河灯飘飘荡荡,河岸两侧花灯高挂,映得河面波光粼粼,姜煜租了一艘画舫,此时正静静靠在岸边,朱漆的柱子,飞扬的檐角,神气得很。   姜煜携宁姒上了船,船夫吆喝一声,撑着竿子驶离河岸。   这段水路河灯密集,船头好似利刃一般将这片河灯撕开一个裂口,而后穿行而过。   宁姒好奇地趴在栏杆上瞧。   江风拂面而过,姜煜问,“冷吗?”   宁姒拢了拢披风,“还好。”   姜煜笑道,“那就是冷了。”遂展臂将宁姒揽入怀里。   宁姒乖乖地窝着,舒服地喟叹一声,“阿煜哥哥,上元节的护城河真美啊。”   “嗯。”   “你看这一盏盏河灯,都是百姓的愿望,放了河灯,新的一年好似也有了盼头。”   姜煜道,“想放吗?船上有。”   遂起身为宁姒取来,“想许什么愿望?”   “……我想要哥哥平平安安,晚晚姐姐能顺利抵达。”   姜煜笔尖一顿,“没了?”   宁姒忍不住弯唇笑,“再祝阿煜哥哥散馆考试考个好成绩吧。”   姜煜哼笑一声,“姒儿妹妹自己呢?”   宁姒凑到姜煜耳边,气息拂在他耳边,“祝我嫁给阿煜哥哥的时候是最美的新娘。”   姜煜眼睫一颤,被她这一句撩得耳廓发红。   偏头看宁姒,她强忍着羞意迎视他,猫儿眼里水盈盈。   眼看姜煜的目光渐渐染了情意,宁姒慌忙推他,“灯!河灯还没放呢。”   “好。”姜煜收回目光,取来烛火点了河灯,而后递给宁姒,“姒儿妹妹来。”   宁姒捧过河灯,半边身子探出栏杆,想要将河灯放在河面上。   船上只有姜煜和一个背对他们的船夫,宁姒是半点形象也不顾了,为了够到河面使尽力气。   姜煜怕她落到河里,从后抱住她的腰。   大概碰到了她的痒处,痒得宁姒咯咯直笑,“别……哈哈,别碰我那里……”   姜煜又换了一处。   “哎?你别抱着我了,我马上就能好。”   “不行,这水太冷,掉下去不是小事。”   船夫听见动静,极想回头瞧瞧这二位贵人到底在做什么,却又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忍了又忍。   实在忍不住了,船夫极快地往后瞧了眼。   只见这二人一个跪在坐榻上,身子往栏杆外探出去,后头翘得高高的,那清雅的公子则一手掐着女子的腰,按着贴在身上,另一只手撑在栏杆上。   圆月挂在二人背后,这一站一跪的剪影美如画。   船夫急急收回目光,心里扑通扑通跳。   这年头真是什么都能碰到……   宁姒好不容易将河灯放在河面上,喘着气下了坐榻,羞瞪了姜煜一眼。   放个河灯,跟打了一架似的。   “噗通——”一道落水声响起,宁姒与姜煜对视一眼,而后循声望去。   只见后头那艘画舫上落下一人,正在水里扑腾,口中喊着救命,听着是女子的声音。那女子不小心饮进一口河水,求救的话也被咽了下去。   那画舫上也不知是没有人了还是怎么的,竟没有人跳下来救人。   宁姒急忙叫停了船夫,让他往后退。   “不行啊姑娘,往后退容易撞上后面的船。”   “大哥,麻烦你后退时避开那艘船。现在这个时节在水里泡不了多久便要丢命的,救人要紧!”   船夫叹气道,“好吧,二位贵人坐稳咯,若是有什么冲撞,莫要怪罪小的就行。”   姜煜的目光落在宁姒身上,“你要救人?”   宁姒点点头。   “为什么,后面的船是否有人落水,本与你无关。”一般人都会有的恻隐之心,姜煜好似体会不到似的,他的不解也是真的不解。   “阿煜哥哥,我只希望以后我身边的人若是遇险,会有人出手相救。”   宁姒的眼神那么认真。   姜煜本想反驳,很多大善人做尽了好事,可落难时没有一个人救他,人性如此,明哲保身是首选,知恩图报都不多,更何况不顾自身救他人于危难的人,怕是少之又少。   只是看她那样认真的眼神,便没有说出口。   宁姒又问,“若落水的是孩童,你会救吗?”   姜煜怔了怔,点头。   “为什么?”   “因为孩童无自保之力。”   “可是如今天寒地冻,水冷沁骨,那人虽不是孩童,也无自保之力。”   姜煜忽地明了,他救人与否并非取决于那人有无自保之力,他对孩童与动物幼崽心生怜悯,因为他们眼神干净、心无杂念。   那些长成了的,总有这样那样的心思,叫他不愿靠近。   便如那农夫与蛇,指不定便要反咬你一口,他怕麻烦得很,既然麻烦,便不救了。   离落人之人越来越近,宁姒喊道,“船夫大哥,把竿子递给她!”   那女子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撑竿,而后伸手搭上了船沿。   宁姒见她虚弱无力,走过去搭了把手。   女子的手一搭上来,便冻得宁姒一个激灵。   “抓紧了,我拉你上来。”   姜煜担心宁姒被那女子拖下水去,便伸手按住了宁姒的肩。   那女子湿发覆面,犹如水鬼,姜煜冷眼瞧她,“快点,你在水里多浸一瞬,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那女子闻言,咬牙发力,硬是爬上了船。   而后蜷缩在船板上,浑身湿哒哒又散着寒气,仿佛冰块一般。   宁姒问船夫,“船上有热水吗?”   船夫点头,“给二位贵人煮了茶水,兑一下可以给她擦身子。”   宁姒搀着那女子进了船屋,将门带上后对女子道,“快把湿衣裳脱了吧。”   那女子抱臂不肯动。   “那我出去?你自己来。”宁姒瞧了她一眼后,退出了房间。   姜煜见宁姒出来,因碰了那女子,身上也被沾湿了,蹙着眉将宁姒带入怀中。   二人不知道的是,屋里的女子拨开湿发,露出那张青白的脸,竟是嘉明郡主。      ☆、姜煜散馆   一阵寒风刮来, 宁姒的身子细细颤抖, 姜煜将她拥得更紧。   想带她进船屋取暖, 可救上来的那名女子占了屋子,且迟迟不出来。   姜煜将宁姒湿透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心下对里头那名女子的耐心几乎告罄。   叩了叩门,姜煜冷淡道, “快些收拾好了出来。”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宁姒与姜煜对视一眼,而后钻出他的怀抱,“我去瞧瞧。”   正要推门进去,里头的人却急忙出声,“别进来!”   这声音听着耳熟。   “姑娘,你可需要帮忙?”宁姒一时间没想到是嘉明,仍旧客气地问。   “不需要!”   宁姒蹙了蹙眉, “姑娘,我的衣物搁在桌上的包袱里, 你自行取用。茶壶里有热水,可以直接喝, 若是想要擦拭身子,需出来取凉水兑一兑。”   一直视为眼中钉的人突然有一天救下了你,且对你关怀备至是什么感受?嘉明抱着臂缩在墙角,浑身颤抖, 眼里包了泪,只觉得脸面全无,又隐隐羞愧。   “姑娘?”大概不明白里面的人为何总也不出来, 宁姒又出声唤她。   “我好了。”嘉明鼓起勇气拉开门,立在宁姒姜煜面前时披散着长发、衣裳也并不合身,整个人有些狼狈,面上却仍维持着一贯的傲然。   冷风一灌,嘉明打了个哆嗦。   宁姒愣住,“嘉明?怎么是你?”   嘉明将“怎么不是我”的回怼咽下去,生硬地答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难得听见嘉明道谢,宁姒还有些不习惯。   “别在门口说话了,我想进屋取暖。”宁姒说着,走进屋子,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   姜煜却没宁姒那么好说话,当即质问嘉明,“你在跟踪我们?”   嘉明急忙反驳,“没有!”   姜煜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你既然无事了,我看还是回你自己的船比较合适。”姜煜说着,走到宁姒身边坐下。   嘉明见姜煜对她这般冷漠,心里涌上一波波委屈,咬着牙回道,“我没有跟踪你们,只是碰巧瞧见了而已!倒是你们俩,不知羞耻!”   姜煜蹙着眉,冷眼看过来,宁姒则睁大了眼,满目疑惑。   “你们方才在做什么?我看见你们两人在、在……”嘉明有些难以启齿,“我就是太惊讶了,只顾着瞧你们,才会被人一脚踹下去的。”   “我们在做什么?”宁姒怎么也听不明白。   “还能做什么?他从后面……”   嘉明还未说完,就被姜煜打断,“龌龊。”   “啊?”嘉明愣住。   “我说你,淫者见淫。”   宁姒眨了眨眼,她只在图画册上见过最传统的姿势,哪里听得懂嘉明嘴里说的那些,于是小声问姜煜,“她到底什么意思啊?”   姜煜眼睫一颤,“以后再告诉你。”   “哦……”宁姒将这个问题压下,又挑了嘉明话里的另一处问道,“你是被人踹下去的?难怪没人救你呢。嘉明,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一不留意就遭人报复了。”   嘉明恨恨道,“我哪里知道那个船夫不是个好的?!”   “你的丫鬟怎么不救你?”宁姒很快反应过来,“你偷溜出来的?”   嘉明点头,凑到火盆旁,“冻死我了,我来烤烤。”   宁姒见状,往姜煜身边挪了挪凳子。   “看在你们救了我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们好了。”嘉明作出勉为其难的模样,“上次宫宴,我本想让小庄在皇舅舅那儿过过目,在众人面前定了他琴师的身份,免得日后还有人说他是面、首。”说着抬眼看宁姒与姜煜,“你们也觉得他是,对吧?”   宁姒不说话,嘉明扯了扯唇角,又道,“我娘嫌我丢人现眼,将我软禁起来,我又想出来玩,只好偷溜出来咯。”   姜煜道,“我们对你的事不感兴趣,说够了就离开吧。”   嘉明身形一滞,苦涩地看着姜煜,“好,我早知道你是个冷心冷肺的。不过有件事,你一定感兴趣,和宁姒有关。”   感受到姜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嘉明既愉悦又酸涩,“婉宜想收拾宁姒,你们自己留心些。”   “……”宁姒无语地瞧嘉明,“你说得太晚了吧,她宫宴那天就动手了,只是被我们避过去了而已。”   姜煜敏锐地察觉到嘉明这里有东西可以挖掘,遂激她,“你若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就欠着我们一条命吧。”   嘉明抿紧了唇。   姜煜笑着补道,“也不知怎样的消息才能抵你一命。”   “和婉宜有关的?”嘉明有些犹疑不定,“她……同时和好几个世家公子有牵扯,算不算?”   姜煜哂笑,“你的命就值这么点?原来我还高看了你。”   嘉明最受不得姜煜这样说,当即涨红了脸,“那你们去查婉宜和太子吧!”   宁姒一惊,不安地看向姜煜。   姜煜也蹙了眉。   嘉明有些害怕似的,“你们别再问我了,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们可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姜煜却不肯罢休,探问道,“三公主其实是太子之女?”毕竟太子大了婉宜十五岁,这样也说得过去,只是关系有些乱。   嘉明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姜煜会想到这里去。   姜煜辨认着嘉明的神情,又问,“三公主心爱太子?”   嘉明瞳孔骤缩,随即抱着头道,“你们别问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宁姒心里却凉凉的,一种诡谲的气氛笼罩着三人。   画舫靠岸,嘉明离开前回头冲姜煜喊道,“你们就当没见过我!”   宁姒立在船头,打了个哆嗦,急忙往姜煜怀里钻。   姜煜抚着她的背,沉默着没有说话。   “阿煜哥哥,你在想嘉明说的……那件事?”   “嗯。”姜煜沉声道,“这件事必须查明。也不知这个消息对我们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   ……   二月下旬,翰林院散馆考试成绩出来,姜煜毫无悬念地考取了头名。   宁家书房,宁姒搬了个小凳坐在宁大学士身边,“爹爹,阿煜哥哥会被授予什么官职啊?”   “户部点名要了他,又是散馆考试的头名,不出意外应当是五品的户部郎中兼侍读学士。”宁大学士停了手中的笔,答宁姒,“一年之后表现良好,擢升为正四品户部侍郎。”   “爹爹,你入内阁之前好像没有进六部,那阿煜哥哥进六部,走的是什么路子啊?”   宁大学士笑道,“嘟嘟,爹爹由翰林院入内阁,严阁老由谏议大夫入内阁,申首辅由六部入内阁,各有擅专。申老的实干,严老的唇舌,以及我的笔墨,都有旁人不可取代之处。姜煜既然是申老的学生,申老自然希望姜煜能走六部的路子,以后好接他的班。”   宁姒点点头,又问,“那谢大公子呢?他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定然也想要他进六部吧?之前那件事对他的官途究竟有没有影响?”   宁大学士奇怪宁姒竟然关注了谢华,遂问她,“你问他做什么?”   宁姒总不能说她是看着谢华落到如今的地步,所以想看看他能不能爬起来吧?只好敷衍过去,“他是阿煜哥哥的表兄嘛,又是同一年的一甲进士,我自然要问问的。”   “不清楚,不过那则传闻以及和嘉明郡主和离一事到底对他的官声有些影响,吏部是进不了了,为避嫌兵部也不能进。”   说起这个,宁大学士倒想起嘉明来,“嘟嘟,嘉明郡主可有再为难你?上回宫宴见她趾高气昂的,对你十分不友善。”   宁姒摇头,“嘉明就是喜欢动动嘴皮子,白眼看人,不会当真下毒手,比三公主好多了……对了爹爹,三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皇上面前得宠的?我依稀记得,很早的时候皇上并不宠她。”   “大约……两三年前?”宁大学士有些不确定,“先前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一直是嫡公主,哪怕嫡公主出嫁了,也时有牵挂。那时三公主在皇上心里还远远比不上三皇子,如今倒反过来了。”   宁姒心里打鼓,犹豫着探问,“两三年前,三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如何?”   宁大学士回想了一番,“比现在要亲近些。那时太子颇为关照三公主,许是因为大了三公主十好几岁,太子待她不似妹妹,反倒像宠闺女似的。那时候许多人都说,三公主虽没有受宠的母妃,但有疼爱她的太子,日后也是顺遂一生。”   “那现在为什么……”   宁大学士双眼微眯,看向宁姒,“嘟嘟,爹爹告诉你这么多,你就不告诉爹爹?嗯?你为什么会问三公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宁姒神情一滞,“这……这个……”   宁大学士好笑地捏住宁姒的鼻尖,“看来我们嘟嘟还有不少秘密。”   “哎呀别捏……算了,告诉你吧。”宁姒拿下宁大学士的手,“嘉明说三公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不一般,我和阿煜哥哥就想查个清楚。”   宁大学士皱眉,“嘉明郡主?她说的话能信?”   “我觉得她不像在撒谎。”   “行了,此事爹会留意的。倒是你,嘟嘟,可别再傻乎乎地问别人,小心引火上身。”宁大学士起身,拍了拍宁姒的发顶,“你那点小心思,全写脸上了。”   “爹爹!嘟嘟知道的,所以只敢问你嘛!”   “行了,到午时了,用饭去。”   这时一小厮匆匆忙忙跑过来,“大人,边疆来信了!”   宁大学士轻松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面凝重以及微不可察的紧张忐忑。   宁姒也豁然起身,袖口里拳头攥得紧紧的。   宁大学士拿过信,放在桌案上,而后正襟危坐,拆信的时候手都在细细颤抖。   宁姒紧张地观察宁大学士的面色,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见宁大学士先是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也微微放松,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陡然站起来,怒而咆哮,“姜!淮!!!”   ☆、午宴醉酒   宁姒被宁大学士这一声怒吼吓了一跳, 连忙问, “怎么了爹爹?哥哥还好么?”   宁大学士深吸一口气, 将信递给宁姒。   宁姒凝神细读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爹爹,哥哥没事就好。”   “那姜淮是不是想气死我!”宁大学士哼了一声, “不行,我得去找姜煜,让他瞧瞧他爹都做了些什么!”   宁大学士说完便大步出门去。   宁姒一愣,急忙追上,拦在宁大学士前头,“爹爹,大将军本意是好的, 他想帮我们,毕竟沈家前段时间对我们颇为不满, 几乎逢人便说,宁家的声誉也跌了些, 大将军设计了这一出之后,沈家再也没有对外说我们的不是了。”   宁大学士怒气未消,“他一个疏忽,我们全家担惊受怕几个月!我得找姜煜说道说道!”   “爹爹, 现在正值午时,我们先用饭好不好?”   宁大学士步子一顿,这才想起该用午食, 勉为其难道,“好,吃完了就去寻他算账。”   宁姒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顿午饭过后,宁大学士心绪平静了些,只是仍旧想要去寻姜煜。   见宁姒百般维护姜煜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原本想让你们九月成亲的,如今看来十二月是个好时候。”   若非宁大学士在皇上面前保证了今年完婚,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   宁姒苦了脸,“爹爹,十二月也太冷了!我不想大冷天的成亲!爹爹,你要罚阿煜哥哥,总不能连我也一道罚进去吧?”   常氏也道,“你气大将军,等他回来了骂他一顿也好,将气撒到晚辈身上,你也好意思!”带了点嗔怪,说得宁大学士有些脸红。   “而且,爹爹你午后去找他,说不定还见不到人呢。毕竟阿煜哥哥散馆,肯定有这个请客那个请客的。”   好不容易劝住了宁大学士,宁姒当天便去了将军府想要给姜煜通风报信,好叫他早做准备应对宁大学士。   姜煜果真不在府里,门房说他和翰林院同僚在一家酒楼庆祝散馆。   此时的酒桌上推杯换盏,姜煜身为散馆考试头名成了被灌酒的对象,程铮在一旁拦都拦不住。   “子坚你别急,朝晔喝倒了自然轮到你。”   众人附和道,“是啊是啊,子坚以榜眼入翰林,散馆考试又是第二名,和朝晔一样,进来出去一个名次。”   程铮摸摸鼻子,也不敢帮姜煜拦酒了,拍了拍姜煜的肩,“保重。”   姜煜两颊已然泛红,如美玉染上胭脂色,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雅,平添几分风情。这些同僚虽觉得姜煜君子翩翩,可总有几分高不可攀,如今见他红了脸,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似的,遂放开了胆子灌他酒。   “朝晔,相处三年,以后再难以见到了,这杯你一定要喝!”说话人被调到了外地任职,离别在即,眉间有几分伤感。   “朝晔,当初谢大公子为难我,幸而有你帮我说话,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呢,来,这一杯我敬你!”   诸如此类。   姜煜其实并未花太多心思,只是这温雅的面具戴得太久,便难以摘下来了,为人处世自然而然令人觉得春风拂面般舒服。   “我若是醉了,劳子坚照料照料我。”姜煜交代过后,才将酒一一喝下。   酒过三巡,桌上之人没几个清醒的,有人口里念叨着要寻个地方睡觉,有人还想换个地方玩耍。   这时有人提议道,“城东有个好去处,我只告诉你们。”   “什么?”   那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那家的姑娘美极了,比青楼里的只好不差,而且那些扫兴的监察官也寻不到那里去。”   其余人听了,有的皱眉不语,更多的却是满面兴奋,“快,带我们去!”   还有人道,“你可别说大话!什么美貌的我没见过,若是不够美,可要拿你是问!”   起头的那人拍胸脯保证,“不仅美,还有绝技呢,个个能歌善舞,上回有个姑娘,还能拿锁骨喂酒!”   众人一听纷纷起哄,敲定了要去城东。   “来来来,没醉的都帮个忙,将这些醉了酒的架起来。”那人瞧见姜煜醉得趴在桌子上,众人说了这么多也没个反应,于是拉了身边的人,“你和我一起扶朝晔。”   程铮半醉,揉着额角问,“你们要把朝晔也带去城东?”   那人答道,“他虽醉了,也可在那里寻个床榻睡下嘛。”   程铮伸手阻拦,“可他有婚约在身,若是他未婚妻知道了,要误会的。”   “要是误会了,我们亲自向她解释行不行?”那人将手搭在姜煜肩上,小声补了句,“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太惯着女人了。”   “不行。”程铮按住那人的手,“朝晔托了我照料他,你们自去便是。”   “可你也喝了不少……”   这时酒楼小二叩了叩门,“各位客官,楼下有个姓宁的姑娘要找姜公子,哪位是姜公子?”   程铮闻言心喜,“这里,你让她进来吧!”   没一会儿,木门再次被叩响,众人闻声瞧去,这回进来的不是小二,而是一名美貌少女。   正值初春,女子大概有些畏寒,不似寻常少女一般早早地换上春衫,穿得很是暖和。深蓝的长裙,裙边一圈金线绣着的云纹,裹着朱红的披风,雪白蓬松的兔毛将那张精致俏丽的小脸围起来。衣装鲜艳不失大气,行止娇俏不失优雅,只须一眼便知道此女定是大家闺秀。   “诸位大人午好。”宁姒在珠帘之后行了一礼。   程铮出声道,“找朝晔是吧,朝晔喝多了,宁姑娘过来便是。”   闻言,宁姒掀开珠帘走过来。   有些个没见过宁姒的人这下将她瞧了个真切,只觉她雪肤乌发,眉眼灵秀,进来时带了些早春料峭的气息,合着这令人眼前一亮的美貌,叫众人酒也醒了几分。   “阿煜哥哥喝了多少啊?竟醉成这样。”宁姒见姜煜双颊泛红,趴在手臂上酣睡过去,不由惊讶出声。   话里是没有责怪的,但席间这些翰林同僚都有些不自在,他们确实将姜煜灌得太狠了些。   喝起了劲,还有人捧着酒坛就来找姜煜拼酒。许多人念着今后便要分道扬镳,渐渐也就失了平日里的节制与分寸。   程铮将姜煜架起来,“宁姑娘,我们去对面客栈,暂且先将他安置在那里。”   “好。”宁姒走到姜煜另一边,抬起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放。   程铮笑着道,“不必劳累宁姑娘了,我一个人架得起他。”   “没事,我瞧你也喝了不少。”宁姒伸手绕过姜煜的背,搭在他的腰际,这一瞬竟觉得他的腰绷紧了些。   两人好不容易进了客栈,将姜煜放在床榻上,程铮起身喘了几口气,“宁姑娘,我这就走了,朝晔就交给宁姑娘照料。”   “嗯,程大人放心吧。”   程铮出门之前还不忘回头叮嘱,“宁姑娘,你给朝晔换一身衣裳吧,方才有人敬酒时不小心泼了他一杯酒水。”   宁姒这才发现姜煜胸腹前有一片深色的酒渍。   待程铮出门后,宁姒坐在床边歇了一会儿,而后起身瞧了姜煜一阵,这才动手去解他的腰带。   她解得很慢,又磕磕绊绊,手指频频触及他的腰腹。   姜煜穿得并不多,深红交领长袍系玄色腰带,外罩墨蓝色大氅,肩上的云纹金绣与束发的鹤雕金玉冠相映成趣。   宁姒将他腰间的玉佩一并解了下来,放在桌上。   再瞧姜煜,仍旧那副不省人事的模样,宁姒咬了咬牙,将他的衣襟拉开,锦袍里头是雪白的中衣,胸腹前也有一片酒渍,看来是浸到里头去了。   宁姒拨开他的中衣,露出一片玉色的胸膛来,同样泛着淡淡的胭脂色,肌理紧实又光洁,再加上他这副任人为所欲为的模样,实在诱人极了。   宁姒轻哼一声,细细的指头轻轻挠他,从胸腹一直往下。   落到姜煜小腹上,感觉到他腰腹绷得更紧了。   宁姒接着往下,一直躺着的人突然伸手,将宁姒一把抱入怀里,而后翻了个身滚入床榻里侧。   再瞧宁姒,已然由作乱之人变为被压之人。   “想碰哪里,嗯?”姜煜制住了宁姒的手腕,垂眼瞧着她,眼里带着些羞恼的笑意。   宁姒手也动不了,身子也起不来,却半点也不害怕,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就知道你是装的!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姜煜好笑地低头蹭蹭宁姒的额,“怎么瞧出来的?”   “你身上脏了,怎么可能睡得着?”   “就这个?若是醉得很了,哪里管得了身上脏不脏?”   宁姒想要屈膝碰他腰,又被姜煜压住。   “而且我碰到你腰的时候,你人都绷紧了些。”宁姒放弃挣扎,躺着抬眼瞧他,“阿煜哥哥,你可骗不了我。”   “嗯,姒儿妹妹真聪明。”姜煜低头,轻轻啄了啄宁姒的唇,仿佛这是给她的奖励。   姜煜方才置身于一群男人之间,周遭都是酒肉气味,如今压着宁姒,只觉得下头的人儿又香又软,像春天里芬芳馥郁的花朵,以及灶上新出笼的香甜糕点,气息甜蜜又清新,叫人迫不及待想要咬上一口。   遂顺着心意又低头亲她,宁姒偏头一躲,吻落到她颈上。   宁姒细细一颤,玉白的颈项上也染上一层胭脂色。   ☆、蛇蝎心肠   “先别……我有话跟你说!”宁姒忍住战、栗, 在他怀里挣了挣。   头顶传来两声轻笑, 宁姒疑惑地转过头来瞧他, 只见姜煜垂着眼,长长的羽睫下是醉人的笑意,含情的目光锁定她,琥珀色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不要跟醉酒的人说正事, 知道吗?”姜煜放开了宁姒的手腕,一手捧上她的脸颊,大概因为喝多了酒,玉指较平时温热些,绸面的袖口轻轻拂过宁姒肩颈,触感凉滑,带着酒香。   宁姒愣愣地眨眼, 只觉得姜煜在用含情的眼神、温柔的动作,将她带到世外桃源去, 让她将纷扰的琐事都抛到脑后。   如今正是初春的午后,日光柔和微暖, 从窗棂外洒进来,在少女柔细的发丝上跳跃,姜煜迷恋地看着那一弯弧光,轻轻吹了一口气, 宁姒的发丝便随之压低了身子,弧光也变了位置。   “你在做什么?”宁姒哪里知道姜煜在玩她发上落下的日光,只觉得他眼神怪怪的, 大抵当真是喝多了,她竟在他的眼里看出些新奇与迷恋,像是小孩子寻到了从未见过的玩具一般。   宁姒不安地伸出手来轻轻推他。   她的手很小,掌心软乎乎,指尖又是细得精致,软软地贴在他胸口,像一团雪白馨香的棉花。   姜煜捉来她的手,轻轻贴在唇上,而后带着热意的目光落到她面上。   他的眼形极为漂亮,微翘的眼尾似乎携了情丝,眼神也不似平时那般清明,而是情意朦朦,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   宁姒几乎觉得姜煜想吃了她,于是着急忙慌地捂住了嘴唇。   这突兀的动作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遂拉开她的手,见她嘴唇小巧红润,唇角尖尖地翘起,唇峰上,有颗可爱微凸的唇珠。   姜煜低头便要去采撷。   宁姒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放任他亲下去,遂急急出声,“阿煜哥哥,你想九月成亲还是腊月成亲啊?”   姜煜动作一顿,“我想现在、立刻、马上,成亲。”   “……”宁姒又好笑又害羞,嗔他一眼,“我认真的!问你呢。”   姜煜的目光稍微清明些,“只有这两个选择?”   宁姒点点头。   “这还用问?我选九月。”   “可是有件事若是不处理好,我们就要腊月成亲了!”   姜煜闻言,整个人从床榻上坐起,眼里哪里还有醉意,“什么事?”   宁姒遂将大将军夸大宁澈伤势一事告知姜煜。   听完,姜煜的神情有些复杂,揉着额角道,“父亲他……罢了,事已至此,唯有向宁伯伯赔罪了。”   宁姒提醒道,“我爹他正在气头上呢。”   “无碍,我去了正好给他出出气。”   宁姒哭笑不得,“别人都知道趋利避害,你怎么上赶着挨骂呢?”   姜煜笑着捏了捏宁姒的脸颊,“因为宁伯伯是你父亲,也是我未来岳丈,给他骂一骂有什么要紧?”说着扯了扯衣襟,“倒是我这一身酒气,确实不适合去见他。”   遂叫了热水,准备沐浴。   小二推门进来,不只送来了热水,还端了醒酒汤,进进出出好多趟。   姜煜笑着坐到桌边,“醒酒汤是你叫的?”   “嗯。不管你真醉假醉,总归是喝了酒的,还是要解解酒。”   姜煜端起碗来,乖乖地喝尽,宁姒则趴在桌上瞧他喉结滚动的模样。   “好瞧吗?”   宁姒愣愣地点头,只见姜煜已然放了碗,正笑着瞧她。   没一会儿,小二又送来一套干净衣裳,领了赏钱之后笑眯眯地退出门外。   姜煜拎着衣裳走入耳室,浴桶与卧房只有一道屏风与珠帘相隔。   宁姒坐在桌边等着,想起来小时候乖乖立在屏风后等姜煜沐浴出来的光景,不禁好笑。   她那时候就觉得他很好看,穿着衣服好看,脱了也好看。   宁姒边等边把玩着他摘下来的发冠,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不由探头瞧了瞧,只见屏风上搭着他褪下来的衣裳,热气蒸蒸地腾上房梁,细听之下也没有水声。   宁姒猜想姜煜或许喝多了酒,泡在热水里便睡了过去。   小睡无碍,睡久了可是要着凉的。   遂出声喊他,“阿煜哥哥?”   屏风那边仍旧安静无声。   宁姒起身,慢慢走过去,绕到屏风后,果然见他阖着眼,白色水汽温柔地围绕他。   “阿煜哥哥,别睡啦。”宁姒伸出手指戳了戳姜煜的肩。   姜煜陡然惊醒,一瞧是宁姒,这才放松了些。   宁姒瞧着有些心疼,他这段时日又是散馆考试,又要费心调查三公主与太子的事,如今又要想法子安抚盛怒的宁大学士。连醉了酒也要保持清醒。   “要不洗完之后你去睡一会儿?别急着找我爹了。”   姜煜瞧出宁姒的关心,笑意温柔地捉住她的手,还轻轻摇了两下,“你陪我?”   宁姒有些害羞,可看见姜煜眼眸泛红的模样又心软,于是轻轻点了头。   出浴后的姜煜披散着长发,身上有一股胰子的清新香气,这胰子是客栈备的,和姜煜家里用的不同,气味自然也不一样。   见宁姒乖乖坐着等他,姜煜笑意浓浓,走过去将她拦腰抱起,而后跌入柔软的床榻。   宁姒骨架小,看上去纤细,实则抱起来软乎,手臂一圈,腰肢软软地塌下去,软绵绵地嵌在他怀里。   姜煜满足地喟叹一声。   “睡吧,阿煜哥哥。到申时了我叫你。”   姜煜遂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安心入睡,温热的吐息拂在宁姒颈间。   宁姒起先还专注地看着姜煜的睡颜,只觉得心头柔软,没多久午困来袭,抱着姜煜的头便睡过去了。   申时过半,姜煜是被勒醒的。   梦中有棵藤树精缠住了他的脖子。   醒来只见宁姒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小巧的下巴搁在他额上,一呼一吸,如潮汐般匀长。   姜煜轻轻扯开她的胳膊,宁姒还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这光景仿佛二人已成亲,成了对方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人。   姜煜眼里蕴满了笑意,侧着身子撑头瞧她,连她睡觉的模样也觉得可爱极了。   没多久宁姒便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又觉艰难,眼睛还闭着呢,就哼哼唧唧地推姜煜,“阿煜哥哥起来了……嗯,申时到了……”   姜煜忍着笑,纹丝不动,也不出声。   宁姒继续推他,“醒醒,这时候睡多了晚上不好睡。”   姜煜不动,宁姒又推,“别睡了……实在困得厉害,回府再睡,好不好?”   姜煜喉间溢出一声笑,惹得宁姒揉眼看来,只见姜煜含笑看她,目光清明,哪里是方醒的模样?   宁姒一愣,随即慌忙坐起,“阿煜哥哥我是不是误了时辰?这时候不会宵禁了吧?”   姜煜按住她的肩,“你看窗外。”   宁姒依言瞧过去,日头还在,只是西斜了些,应当没到宵禁的时辰,于是松了口气,“对不住,我还说叫你呢,结果自己睡了过去。”   “无碍,就是误了宵禁也别担心。”   宁姒扯了扯嘴角,无语地看他,“爹爹已经够生气了,这关头我要是跟你过了夜,他得气成什么样?阿煜哥哥,到时候你挨多少骂也不管用了。”说着,握住他的手指,“而且,我也不想你挨骂,我爹骂起人来很凶的。”   宁姒缩了缩脖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挨多少骂都不要紧,能娶到你就是好的。”姜煜拉着宁姒起来,“来,收拾收拾回家去。”   二人上了马车后,途经药铺的时候正好瞧见东宫的下人提着几袋纸包从里走出来。   宁姒指了指,对姜煜道,“阿煜哥哥你看,那人是不是东宫的人?”   姜煜细瞧了那人的衣装,点点头,“是东宫无疑了,应当是给太子妃买的药。”   “太子妃好像是怀上了?”   如今东宫只有一位太孙,朝中上上下下都盼着太子妃肚子里能再出来几个,日后根基更稳。   姜煜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对,姒儿妹妹可知道,诞下太孙之后,太子妃曾怀上两次,都落了。”   宁姒大惊,“我只知道一次……大约在两三年前。”   姜煜道,“还有一次是六年前,那时候你还小,许是没什么印象。”   这时候宁姒忽地从坐榻上跳起,险些撞到马车顶上,“阿煜哥哥!!!”   姜煜微愕,拉着宁姒的手,“什么事,你慢慢说。”   宁姒却着急得不行,一口气道来,“爹爹说三公主在两三年前还和太子殿下关系密切,如今却疏远许多,若非重大节日都瞧不见二人有什么交集。而太子妃落胎也是两三年前,时间这般吻合,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姜煜赞赏地摸了摸宁姒的脑袋,“姒儿妹妹的直觉很敏锐。”   “不会当真是她做的吧?”宁姒眉头都皱在了一起,觉得此事过于残忍。   姜煜双眼微微眯起,“牵扯进此事的下人大多被清理了,太子妃身边的人我还接触不到,只是听说曾有一段时日太孙逢人便说三公主害他没了妹妹,旁人只道太孙年幼不懂事。可太子终究疏远了三公主。”   见宁姒听得专注,姜煜将两起落胎详细道来,“六年前那次,太子查明了原因,竟是床头摆放的送子观音像,那玉像被人动了手脚。”说到这里,姜煜分析道,“此事不知为何没有追查下去。照理来说,能进出太子妃那间屋子的人并不多,很容易排查出来。”   宁姒眨眨眼,接了句嘴,“若罪魁祸首是三公主的话,太子许是不忍治她的罪?可是那时候三公主才十二岁,就能下这样的毒手?”   “第二回是被身边的婢女推进了水池,那婢女当即咬舌自尽,此案成了无头悬案。据称那婢女是太子妃娘家带过来的家生子,除非被别人拿到了比性命还重要的把柄,否则不可能背叛太子妃。”   宁姒打了个颤,“背后之人为了谋害太子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想到三公主与这两桩案子都有关联,宁姒就止不住地发冷,若当真是她做下的,说她一句蛇蝎心肠也不为过。而这样的人盯上了自己,怎能不令人担惊受怕?   姜煜瞧出宁姒的害怕,伸手见她揽入怀中,语调柔和却坚定,“阿煜哥哥不会再让你陷入险境。”   下一句语气陡变,森然无比,“谁再对你伸出爪子,我先将她皮剥了。”   显然是想到了宫宴那回,姜煜眸光沉沉。   一直想给小可爱们加更的~嘿嘿~   ☆、补办笄礼   姜煜实在对宫宴那日的事情耿耿于怀, 因为宁姒差一点在他眼皮底下出事。   宁姒瞧出姜煜心中芥蒂, 往他身边挨了挨, “阿煜哥哥,如今我们知道三公主要害我,留心些就是,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宫宴那天若是没有阿煜哥哥, 我还不——”   姜煜一指抵住宁姒的唇,阻止她说下去。   那日险些酿成的后果,他不愿听。   宁姒启唇轻笑,温热的吐息扑在姜煜的指腹。   “阿煜哥哥,你想啊,那天我们去偏殿,谁能想到里头还藏了个人?就是心思再缜密的人, 进屋之后第一件事也未必是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吧?那也活得太累了!”宁姒拿开了姜煜的手指,“再说了, 我们都以为三公主在酒里加了料,是要设计你呢, 没想到只是为了调开你,好对付我。阿煜哥哥避开了那杯酒,警惕心自然消减了些,进了偏殿怎会疑神疑鬼地四处察看?”   她说得都对, 但姜煜每每想起那天便觉得后怕。   姜煜将宁姒拥入怀里,下颌抵着她头顶,“我不会再让那样的事重演。”一个一个字眼咬得清清楚楚, 姜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轻轻飘荡的车帘上。   宁姒拱了拱,柔细的发丝蹭着姜煜的下巴。   “对了,三公主与太子妃流产一事,我们到底没有证据,只是由嘉明的话倒推过去,觉得两者之间有联系罢了。”宁姒轻吐出一口气,“说不定三公主没那么可怕呢。”   姜煜伸手捏了捏宁姒凉滑的脸颊,“不准这样想,听见没?”   “啊?”   “要将她想成无恶不作的阴毒之人,你才不会轻敌。”   姜煜想起三公主这段时日的小动作,再看宁姒黑白分明的眼儿,又不愿告诉她平白惹她担忧了。   此时天色已晚,姜煜将宁姒送回府,翌日一早收拾妥当之后才来拜访宁大学士。   宁大学士见姜煜候在花厅,慢悠悠踱过去,将一封信拍在姜煜手边的桌案上,“你自己瞧瞧,你爹在上一封信里都说了什么。”   姜煜只是听说宁澈受伤,还未看过原信,此时接过来一瞧,不由嘴角一扯。   姜淮虽是武官,可同时也是世家子弟,从军之前喝了不少墨水,这封信就被他写得跌宕起伏,令人看得揪心不已。   “晚辈代父亲向宁伯伯道一声不是,父亲本是一片好心,没想到惹得伯父伯父平白担惊受怕。”姜煜起身行礼。   宁大学士又将另一封信给他看,冷哼一声,“他还好意思催问婚期!”   就催婚这一点,姜煜自然是赞同姜淮的,只是这时机寻得不太对,竟在这样一封讨打的信里催婚,反倒惹怒了宁大学士。   “边疆战事繁忙,父亲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还望宁伯伯原谅则个。”   事已至此,宁大学士也不可能将姜淮拎过来揍一顿,唯有对着姜煜撒撒气,然而姜煜和姜淮实在不相像,不仅长相不像,连性情也大相径庭,宁大学士对着姜煜这副温文有礼的模样,气也撒不出来。   宁大学士叹了一口气,将信纸叠起来,收进怀中,再瞧姜煜,仍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罢了……倒是有件事,跟你有关的,我想要问问你。”宁大学士紧紧盯着姜煜,“三公主在向你示好,是也不是?”   姜煜眼睫一颤,诚实答道,“回伯父的话,三公主确实借了母亲的手送了些物件过来……”   “正是合你用的物件,是吧?前段时间你准备散馆考试,三公主还往将军府送了些滋补之物。”   姜煜点头。   宁大学士皱着眉冷哼一声,“不知羞耻!”   “伯父,晚辈一件也没有收,既然她是送给母亲的,不管合用与否,那都是母亲的。”   宁大学士略觉满意,又说起谢夫人来,“姜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宁伯伯放心,母亲只是不好拒绝公主的赏赐,而非撮合我与三公主。”   宁大学士这才微笑道,“我也知道,若是这点分寸也没有,那也太荒唐了……这事嘟嘟还不知道吧?”   姜煜答道,“晚辈并未告诉姒儿妹妹。”   “为何?”   “在晚辈眼里,三公主的手段只要不使在姒儿妹妹身上便不痛不痒,晚辈对自己的心意十分确定,怎会因为这点伎俩而动摇?姒儿妹妹知道了她这些小动作,反倒要生气的。”   宁大学士听姜煜说了这通话,总算瞧他顺眼了。   三月,因宁澈安然无恙,宁家上下像是一块大石落了地,而后全心为宁姒补办笄礼。   这是宁姒的大日子,姜煜特意前往申府请了首辅夫人来做笄礼上的宾者,申老夫人德高望重,在大周贵妇人里头地位超然,她肯来担任宾者,已是给足了姜煜和宁姒的脸面。   宁大学士自然也能请到合适的宾者,但他就爱瞧姜煜为宁姒忙前忙后的模样。   笄礼当日,男宾坐得稍远,唯有姜煜位于前排,众人也不意外。只是那嘉明郡主以及三公主也坐于席上,叫兰央几个颇为惊讶。   兰央以及明岚书院的几个同窗,对嘉明与宁姒的关系心知肚明,不说针锋相对,那也是一贯不放在眼里的,如今竟能见到嘉明老老实实坐在席间的模样,真是稀奇。   而三公主呢,这位高贵的受宠的公主,又是为何莅临宁姒的笄礼?   兰央作为赞者,早早地净过手,候在一边,目光不住地往嘉明身上落,想知道她究竟目的为何。   直至宁姒步入正堂中央,面向诸位宾客揖了一礼,兰央才回过神来,而后走到宁姒背后为她梳头。   姜煜看着宁姒不曾移开眼。   只见她披散着头发,越发显出乌发雪肤,春日的阳光斜斜洒进来,温柔地亲上她的脸颊,圆而亮的眼儿一转,捕捉到了姜煜的目光,宁姒唇还未动,眼里先溢出笑意来。   “姜公子。”三公主不知何时与姜煜旁边之人换了位置,优雅跪坐于席间,偏头笑看姜煜,“还未恭喜姜公子高升。”   此时宁姒正垂着头由申老夫人加笄,不曾瞧见这一幕。   “恭喜我的人太多,不差你一个。”姜煜半点也不客气,他清楚三公主的意图,因而心下作呕。   三公主明明畸、恋着太子,却不忘玩、弄其他男子,姜煜拒绝了她,三公主便上了心似的,誓要将姜煜也拿下。   加之宁姒貌美出众,能拿下她的未婚夫,一定能给三公主带去极大的愉悦。   听了姜煜的话,三公主面上笑容仍旧从容优雅,没有丝毫难堪的痕迹,轻笑道,“姜公子对宁姑娘就这般死心塌地么?我瞧着,宁姑娘配姜公子,还差一点呢。姜公子满腹诗书,才智过人,心里能装下浩瀚大海,为何甘心驻足于一个小小村落?”   在三公主心里,宁姒竟贫瘠至此。   此时宁姒抬起头来,正好瞧见三公主与姜煜说话的模样,却面色不改地对三公主笑了笑,仿佛半点也不担心。   姜煜专注地看着宁姒,口上答三公主,“她在我这儿无一处不好,倒是三公主,这挑拨的本事还入不了我的眼,奉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话音刚落,宁姒便转身回房间换衣裳去了。   三公主被姜煜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笑容勉强了些。   “你以为宁姑娘当真单纯可爱如出水白莲?”三公主轻哼一声,“她在坊间造谣,手段也不比我干净。”   闻言,姜煜终于肯偏过头来看三公主,“那些谣言么?我放出去的。小太监的脸,也是我划的。说起来,我头一回写下三公主的名讳,竟是在人皮上。”   眼见三公主神情愕然,姜煜笑道,“三公主可要擦亮你的眼,莫当我是可以随意撩拨之人,当心烫坏了手。”   姜煜虽笑容温雅有礼,说出来的话却危险极了,三公主心中一凛,不自觉地离姜煜远了些。   而后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懊恼,故意激怒姜煜,“姜公子,你猜猜你的未婚妻此时在做什么?换衣裳是吧?这情形是不是有些眼熟?”   姜煜眉心一蹙,立马起身离席。   生怕三公主将手伸进了宁府。   若太子妃流产之事当真与三公主有关,说明三公主有本事将手伸进东宫。有这样的本事,在宁府加害宁姒也不在话下了。   姜煜疾步走进东房,眼前画屏阻隔,丫鬟茶蕊茶汤一齐惊讶看他,而后迎上来行了一礼,“姜公子,有何要事?”   “请让开,我要确认她的安全。”姜煜抬脚就往里走。   茶蕊阻拦不成,暗自焦急。茶汤却扯到了姜煜的袖角,见他回头瞧来,目光微沉,茶汤慌忙松手。   姜煜再无阻碍地步入屏风后。   ……   入目是一片光洁耀眼的雪背,单薄平滑不见骨,肌肤细腻如凝脂,朱红的亵衣带子勾勒出修长的玉颈来。光线明明暗暗,少女慌张回头,深红的中衣往下滑了一寸,越发衬得红的越红、白得越白。   姜煜呼吸微促,慌忙别开眼。   “阿煜哥哥,你怎么进来了?”宁姒见是姜煜,虽有些害羞,却安心了许多,“我当是谁呢,吓死我了。”   随口抱怨也跟娇嗔似的,猫爪一般轻轻挠着姜煜的心口。   姜煜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是我就不要紧么?”   宁姒微微歪头,笑道,“是你我就放心了。”   她这份信任倒叫姜煜有些无措,仿佛一只小白兔全心信赖地趴在了狼的肚皮上打盹儿。   姜煜收起旖思,“衣裳你再检查一下,我担心三公主又使什么手段。”   姜煜说着,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确认没有能藏人的地方,这才稍稍安心。   宫宴那次实在是给了他重重一击,以至于警惕防备到了这般地步。   目光还未收回,便见宁姒将穿好了的衣裳又解开,光洁的肩头从深红的中衣里头露出来。   姜煜忽地生出些气恼来,上前将宁姒合着半褪的衣裳一并拥入怀里,“半点也不避着阿煜哥哥,是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吗?”   宁姒在她怀里挣了挣,抬起圆溜溜的眼儿瞧他,半点也不怕,“笄礼还未结束,就这换衣服的时间,你能做什么?”      ☆、取字以姜   姜煜神色微变, 拥着宁姒的手也更紧了些。   他知道宁姒口中的时间不够, 是泛指那些亲密的事, 而非他想的那个,只是此时美人在怀,难免生出些旖思。   屏风外丫鬟催促,姜煜却低头, 轻柔地贴上她雪白的肩。   宁姒那副肆无忌惮的模样终于变了。   幸而姜煜很快放开她,大步离了此地。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宁姒才侧过头来,瞧见肩头一抹红,伸手摸了摸,不痛也不痒,只是炫目得很, 像是雪地里打翻的胭脂。   宁姒嘴角弯起一抹笑,而屏风外的丫鬟们已经等不及, 走进来催促宁姒快些换衣。   “好了好了,我这就出去。”宁姒将衣裳略略检查了一番, 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只当是姜煜太过谨慎了。   笄礼仍在继续。   申老夫人念了祝词,而后为宁姒赐字“以姜”。   宁姒闻言一惊,立马朝姜煜看去, 之间他正微笑着看她。   再瞧申老夫人,神态自然严肃,半分没有调侃的意思。   宁姒忽地明了。申老夫人是姜煜请来的宾者, 这个小字“以姜”多半是姜煜给她起的,申老夫人兴许还以为这是宁家想出来的呢。   然而,宁家根本没有为宁姒起字,本朝女子地位比以前高些,但取了字的也并不多,全看自己意愿。宁姒想着,她的家人唤她“嘟嘟”,姜煜唤她“姒儿妹妹”,谢林晚唤她“姒儿”,兰央唤她“四四”,而外人则唤她“宁姑娘”、“宁二姑娘”,称呼已经够用了,有没有字都没有关系,何况宁姒也并非那些赫赫有名的大才女,非要取一个字不可。   姜煜却给她取好了,还将他的姓放了进去。   席间也有人听出这字的意思,善意的看看宁姒又看姜煜。   而宁大学士呢,脸色黑了一瞬,而后很快恢复如常,只是心里如何痛骂姜煜,外人就无从得知了。   自此,宁姒又多了一个称谓——宁以姜。   以姜二字是将“姒”字拆开来,只不过音从了姜。姜煜确有私心在里头,然而并非胡乱取字。宁大学士也晓得,但先前被姜煜平息了的怒火又窜上来,只觉得姜煜在往宁姒身上盖章。   笄礼结束,宁姒正要去寻姜煜,却见宁大学士先她一步站在姜煜面前,神情不辨喜怒,而后两人一齐朝后院走去。   宁姒跟了几步,袖口忽地被人一扯,偏头来瞧,来人竟是几月未见的谢林晚。   宁姒怔愣一瞬,而后又惊又喜,扑过去抱住了谢林晚,身子歪来摇去,“晚晚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林晚任她撒娇,笑着道,“今日才进城,听闻你在办笄礼,当即从谢府赶来,只是来的时候宾客都已经列席,我便坐在了后头。”   宁姒拉着谢林晚上上下下地瞧,见她眉眼间能瞧出几分风尘仆仆,然而眼睛亮亮的,比离京之前还要精神些,遂放下心来,“晚晚姐姐,你突然离京,我好担心你。几年前我与哥哥坐了阿煜哥哥的马车去边疆,路上可不太平呢。”   “母家给我留了几个会武的丫头,这一路全赖她们保护我。”谢林晚拉着宁姒边走边说,“我见着你哥哥了,他受了些皮外伤,胸前只有浅浅的一道印,你放心吧。”   宁姒闻言,目光带了调侃,直瞧谢林晚。   谢林晚这才发觉自己这番话有个前提,那就是她看了宁澈不穿衣服的样子,再被宁姒这一瞧,便有些害羞,连忙转移话题,“京城这几个月,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宁姒想了想,谢林晚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也就三公主意欲害她算得上一件大事,只是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告诉谢林晚。毕竟她才回京,说了这些糟心事只会坏了她的心情。   “……你父亲将林双城带回了谢府,取名谢林城,不曾出什么纰漏,计划进行得很是顺利。”宁姒撇了三公主之事不提,倒说起谢林晚与姜煜的谋划来。   谢林晚点头,“我刚回府便听说了,父亲正要带我去见他呢,我就来了这里。”说着,谢林晚嘴角溢出一丝讽笑来,“如今二房最受宠的儿子便是他了,至于谢林崖,早不知被遗忘到哪里去了。父亲啊,就是这么现实的人。”   谢林晚每每提及谢清,那口吻都冷淡兼嘲讽,这对父女相处的情形宁姒永远也想象不来。   “不说他了,先让他开怀一阵。”谢林晚青睫半垂,顿了一顿才说,“那个三公主……是怎么回事?”   宁姒睁圆了眼,不知道谢林晚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直觉敏锐。   “我方才瞧见她与人换了位置,而后频频与表哥说话。表哥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她怎不避嫌一些?”   宁姒嘴角一扯,“晚晚姐姐,她要知道避嫌就好了。她恨不得把阿煜哥哥抢过去呢。”   谢林晚眉心一蹙,“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阿煜哥哥说她是因为不甘心,才会这样做。皇上赐婚那日,本是想撮合阿煜哥哥和她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心里不舒服吧。”   “……听起来,此女心眼不大,多半还善妒,姒儿要小心些。”   宁姒正要顺势说出宫宴那天的事,便见前头人影晃动,那背影好似三公主,遂急急拉了谢林晚,躲到墙后。   “江世子,在京城逗留这么久,可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此地僻静,三公主柔和的嗓音仿佛琴音一般,动听之余又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   “在下离京在即,并没有带走哪位姑娘,叫三公主失望了。”   宁姒闻言微惊,她此前并不知道江临初即将离京,自从上回不欢而散,她便没有见过江临初了。偶尔江临初来找宁大学士,宁姒也会找借口避开他。   “那真是可惜了,江世子这般品貌,竟独自来又独自走。”   “在下与三公主还未亲近到,三公主要为在下操这份心的地步吧?”   江临初说话并不客气,但就是这份冷淡反应,反倒叫三公主起了兴致。如今她已觉得那些个轻易脸红动情的男子无甚趣味了。   “三公主若无要事,在下便告辞了。”   江临初说完便要走,三公主却出声阻拦他,“此时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江世子是来找谁的?是宁阁老,还是宁姑娘?”   三公主轻笑一声,“上回宫宴便见你频频看她,喝酒喝得脸蛋红红,可爱极了。今日见你却不太可爱了,明知宁姑娘有未婚夫,还上赶着去找她……要说这宁姑娘,当真有几分本事,将你们这样俊美出众的男儿也迷得找不着北。你们喜欢她什么?”   她说起宁姒时那口吻轻蔑中带了几分嫉妒,叫偷听的宁姒与谢林晚都有些不快。   此时却听江临初哼笑道,“那三公主你呢,明知姜煜有未婚妻,还上赶着找他说话,依在下来看,你虽为公主,却下贱得可以。”   三公主面色陡变,怎么也想不到江临初说话竟这般难听。   江临初并不见好就收,继续说,“若你能勾得姜煜对你倾心也就罢了,我还敬你有几分本事。只是任你笑出一朵花儿来,姜煜也没给你几分颜色,我在后头瞧着,也是不忍极了。”   三公主眉眼沉沉,冷笑看他,撩拨的心思已经全熄了,“我又不喜欢他,不过逗弄着耍耍,他有反应最好,没反应也罢,可不像你,爱而不得,委实可怜。”说完还啧啧两声。   江临初神色不变,低头看着三公主,飞扬的眼尾,黑沉沉的眸子。   “你将手段使在姜煜身上我不管,若是想要动宁姒,我会让你知道免死金牌的新用途。”   说着,眼里杀意浓浓,在僻静无人的地方瞧着令人生怖。   一股凉意从三公主的脚底升起,她只觉得最近事事不顺,往常得心应手的事如今做来却频频碰壁,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三公主离去之后,江临初才出声,“师妹,好出来了。”   “……”宁姒慢吞吞站出来,“你早就发现我了?”   “嗯,我看见你的裙角了。”江临初神情自然而轻松,仿佛方才和三公主的一番对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宁姒有些不自在,目光四处乱飘。   江临初安安静静地瞧了她一阵,而后开口,“你都听见了吧?我是来找你辞行的。”   宁姒还未说什么,他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在躲我……我回去想了想,也觉得常人难以接受我这种情况,或许,我是该一个人过这一辈子的。”   宁姒诧异抬眼,“不是……”   “师妹,你听我说完。”江临初笑了笑,“这段时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成为一生的污点与桎梏,哪怕我要洗干净这双手,也不能了。”   宁姒心知他在说那场大火,此时谢林晚还藏在墙后呢,宁姒有心阻止江临初说下去,但江临初却没给她出声的机会。   “代价总会在不期然的时候出现。”江临初想起姜煜那副胜者姿态,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说这些了。我这个月底便回陇西,跟你说一声。”   宁姒点点头,“江师兄……你保重。”   江临初见宁姒这副拘谨模样,笑了笑,“还有上次逼你退婚一事,师兄跟你道歉。”他揉了揉额角,“是我太心急了,想的都是些什么蠢办法。”   宁姒向来吃软不吃硬,见江临初诚恳地向她道歉,神情也缓下来,“没事,我也没放在心上了。”   “……师妹,离别在即,能不能跟你讨个拥抱?”江临初的目光温温地落在宁姒面上,“此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上一次离别你拒了我,这一次可否答应我?”   宁姒后退一步,目光往墙角一扫,只觉得江临初这番话叫谢林晚听了去,实在令人尴尬。   江临初察觉到宁姒的目光,大步走到墙后,一看,竟空无一人。   宁姒跟着走过去一瞧,心知谢林晚这是走了。   如今此处只有她与江临初二人,像是在私会一般,宁姒浑身不自在起来,直想走。   “师妹,只是一个拥抱而已。上一次我们没有得到那个拥抱,整整记挂了两年。”他说得不假,因为心有遗憾,原本不算深的情感,被这道执念一再加深。   二人不知道的是,姜煜结束了与宁大学士的谈话,向宁府下人问了宁姒的去向,正向此地走来。      ☆、爬墙断腿   穿过长廊, 远远地见到花圃前头一男一女对面而立, 姜煜步子一顿, 随即走近了些。   日头正暖,挺拔少年逆光站着,目光温和地落在少女面上,凌厉眉眼带也上了恳求, “师兄妹之间,一个拥抱不过分吧?”   余光瞧见姜煜的身影,江临初嘴角勾了勾,近乎挑衅地笑。   姜煜却看着宁姒的背影,看她足尖轻点、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师兄,你身上熏了沉香?”宁姒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弄得江临初懵了懵。   抬手在袖口上嗅了嗅, 江临初道,“下人熏的衣裳, 怎么,师妹不喜爱这气味?”   宁姒后退半步, “倒也不是讨厌,只不过你这气味要是染到了我身上,叫阿煜哥哥闻到了,是要打断我的腿的。”   江临初:“???”   宁姒身后的姜煜:“???”   宁姒自顾自地编, “真的,我不骗你!你瞧我的字就知道了,他连我的字都要带上他的姓, 怎么会容忍我身上有别的男子的气味呢?师兄,你也不希望我下次见你要瘸着腿吧?”   姜煜给宁姒气笑,目光却柔柔地落到她身上。   江临初一言难尽地看姜煜一眼,而后问宁姒,“姜煜当真那般残暴?就这样,你还愿意嫁给他?”   宁姒连连摇头,“怎么能说残暴呢?这都是他对我满满的爱呀!”   江临初脸色微黑,想起姜煜威胁他时那副狡诈模样,觉得宁姒说的未必是假,“这……师妹,你若喜欢坏一点的,我可以比他更坏——”   此时姜煜忽地笑了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江临初的话。   宁姒慌忙回头,只见姜煜笑意温雅地走来,心里打起鼓,也不知方才那些话,他听见了多少。   姜煜走到宁姒身边,将她往怀里一揽,垂眸对她道,“宝贝姒儿,上回打疼了你,阿煜哥哥跟你道歉。这次这么自觉,阿煜哥哥带你出去吃饭。”   听听这话,残暴又无耻,简直令人发指。   江临初愣了愣,看看宁姒又看姜煜,“你们……”   “我们之间,须你置喙?”姜煜一眼睨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虞。   江临初正仔细辨别这二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便听姜煜冷笑道,“江世子,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江临初咬了咬牙,而后微笑道,“我都记着,不劳你提醒了。”而后看向宁姒,“师妹,告辞。”   见他走远了,姜煜才看向宁姒,没好气地捏她脸颊,“阿煜哥哥要打断你的腿?嗯?”   宁姒攀上他的手,没扯开,只好口齿不清地答,“那唔(不)是权宜之计嘛?”   说话时软嫩的颊肉几欲逃脱姜煜的手指,唇瓣微噘,颜色是带着甜味的红,姜煜见她这模样,心爱得不行,目光柔和下来,“姒儿妹妹很乖,该奖励奖励。”   宁姒还以为是带她出去吃饭呢,谁知姜煜低头便吻下来。   唇还未合上,便闯入了个不速之客,姜煜方才在席上多半用了些水果,此时唇舌间仿佛也有清甜的果汁,除了正与他亲吻的宁姒,没人知道这个清雅公子是水果味的。   双唇分离,宁姒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阿煜哥哥,你亲得我都渴了,我想喝果汁。”   姜煜:“……”   宁姒拉着姜煜的手边走,走在路上倒想起方才姜煜做的戏,“阿煜哥哥,我还想听你喊我……‘宝贝姒儿’。”   圆而亮的眼望他一眼,而后羽睫半垂,又害羞又渴盼。   “……宝贝姒儿。”   姜煜高声说话时有少年的清朗音色与成年男子的优雅沉稳,低声私语时声线却沉而柔和,不住地挠着她的耳朵。   宁姒听得脸红,极快地抬眼看姜煜,笑容甜滋滋,“宝贝阿煜哥哥!”   姜煜目光又落到她唇上,宁姒的小嘴红得甜蜜,说出来的话也带着甜味儿。   “再说些更好听的?”   宁姒眼珠子一动,“全天下最好的阿煜哥哥,我最喜欢的阿煜哥哥!”   姜煜没忍住将宁姒抱入怀中,低头嗅着她发上的草木清香,还有脸颊上柔润香甜的面脂气味。她抬起脸儿来瞧他,那猫眼黑黝黝,里头又藏着星点的光,眼神那样干净纯稚,偏偏眼尾俏皮娇媚地翘起,为她精致灵动的眉眼添了几分风情。   宁姒眼睛黑亮,脸颊却是瓷白柔嫩的颜色,黑与白十分分明,而今被姜煜这灼热目光烫到一半,白生生的脸颊渐渐染上胭脂色,如朝霞一般一寸寸红起来。   长廊的拐角之处一片阴凉,日光也照不进这里,姜煜捧着宁姒的脸颊,唇瓣温柔地触碰她的脸,触感凉凉滑滑,又软软、嫩嫩,似白雪又似棉花,他想吃进去。   “阿煜哥哥……”宁姒有些心慌意乱,只觉得姜煜像是一片原本静谧的湖,忽地有一天从里头冒出气泡来,而后咕嘟咕嘟不停,好似有什么可怕的凶兽被放了出来。   姜煜将头埋入宁姒颈间,缓了好一会儿,再直起身来又是那副温雅公子模样。   见宁姒神情怔愣、目光湿润的模样,笑了笑说,“宁伯伯已经给父亲回了信,婚期定在九月下旬。”   宁姒的注意力很快转移,眼睛亮亮地问,“真的?!”   见她开心得要跳起来,姜煜笑着点头,揉了把宁姒的头顶。   “为什么?你给我取了这个字,我还以为爹爹把你叫到一边是骂你呢。”   姜煜神情轻松,“宁伯伯晓得轻重,既然三公主盯上了你我,婚事自然不能一拖再拖,迟则生变,还是早些办好。”   宁姒眨眨眼,不确定地问,“三公主难道还能影响我们的婚事?我们可是皇上赐的婚,她再厉害,能厉害过皇上么?”   “自然是防备她来阴的。”说到三公主,姜煜将最新查到的东西说与宁姒听,“自太子妃怀孕以来,三公主一次也没有去过东宫,哪怕其他皇子公主挨个拜访,也不见三公主的身影。”   “……不是说三公主可能畸、恋太子殿下么?”   姜煜道,“姒儿妹妹,你还记得我们在天香楼见过三公主吧?她既然肯去天香楼,自然不是避着太子的意思。我猜想,很有可能是太子不让她进府。若当真是这样,太子兴许是为太子妃流产一事记恨三公主。”姜煜瞧了宁姒一眼,“须寻个机会探一探太子对她的态度,是助力还是阻碍一试便知。”   宁姒一听姜煜要试探的是太子这样的大人物,不由为他担心,手搭上他袖口,眼含担忧道,“阿煜哥哥,小心为上,其他都是次要的。”   若报复三公主会牵连到姜煜,宁姒宁愿就此罢手,大不了日后走得提心吊胆些。   两人走着走着,迎面遇上宁大学士身边的小厮,那小厮见了宁姒便说,“小姐,大人正寻你呢。”   “寻我做什么?”   小厮道,“客人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大人提醒你早些清点呢。”   “茶蕊茶汤呢?”   “在小姐屋里候着。”   宁姒笑道,“那你去告诉她们一声,帮我把姜公子、谢大姑娘以及兰姑娘的礼物拣出来,其余的帮我收拾好了,我回来再看。”   而后转头问姜煜,“阿煜哥哥,你送我的是什么啊?”   姜煜笑意浓浓,“我带你去瞧?”   半个时辰后,宁姒下了马车,抬头一瞧,模样古雅的客栈之上,挂着“温泉客栈”的牌匾。   “上回见你喜爱这里的温泉,如今这温泉是你的了。”姜煜拉着宁姒进去,“你想何时来,便何时来。”   今日温泉客栈暂时歇业,客栈里上上下下的侍女都候在前厅,见宁姒姜煜进来,纷纷行礼,“东家。”   姜煜轻轻将宁姒推出一步,“从今日起,宁姑娘便是你们新的东家,诸事听她命令,知道了?”   众女纷纷答是。   宁姒却觉得一股香风拂面而来,这些侍女个个身段窈窕、起伏有致,嗓音温软,眼里带笑,作为侍女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也难怪温泉客栈生意这样好。   一个个认了宁姒的脸,又一齐行礼,“东家午好。”   宁姒微笑着点头,而后拉着姜煜往前走,直至进了上回歇息的房间,宁姒将门一合,抱臂靠在门上,“阿煜哥哥,你来说说,你当初选侍女的标准是什么?”   那一个个的,胸脯都比宁姒要饱满,宁姒强忍住低头瞧自己胸口的冲动,气呼呼地质问姜煜。   姜煜似乎想要笑,又生生憋住,伸手去拉宁姒,却被宁姒哼唧一声甩开了。   “不是我选的。”   宁姒半信半疑,“嗯?”   姜煜笑叹,“我不过是个甩手掌柜,怎会管侍女的事?”   宁姒眼眸微动,“就是说,你并非喜欢那样的女子?”   姜煜眼里笑意醉人,将宁姒拥着,靠在门扉上,“我不就喜欢你这样的吗?”   宁姒嘴角微勾,“我哪样的?”   姜煜长睫一眨,“吃起来是甜的。”   “轰”的一声,宁姒脸颊骤红,推了推姜煜,“你什么时候吃我了?你乱说。”   偏偏她这样说的时候,脸颊粉红,嘴唇微噘,像只诱人采撷的水蜜桃。   姜煜又想亲她,此时却又叩门声响起,宁姒急忙转身去开门。   立在门口的是谢林晚以及兰央。   宁姒笑道,“你们来啦,晚晚姐姐回京,今日我们一起给她接风!先进来坐,酒菜一会儿才上来呢。”遂一手拉着谢林晚,一手挽着兰央,往屋里走。   姜煜笑着瞧她,只觉得宁姒有点儿女主人的风范了。   三个小姐妹之间聚会,偏偏加了个姜煜。谢林晚是姜煜表妹,自然不觉尴尬,兰央却与姜煜非亲非故,有些放不开。   宁姒便照顾着兰央,频频将话头递给她。   酒菜上桌,侍女为几人斟酒。   姜煜举杯道,“在下身为姒儿妹妹未婚夫,还没有请她的小姐妹吃过饭,今日也算是补上了。以往你对姒儿妹妹照顾有加,在下在此敬你一杯。”姜煜说的自然是兰央,兰央微惊,而后对他笑了笑,神情自然了些。   上回姜煜宁姒在外用饭,兰央却因为杨邵之事不得不找上来,将二人好好的约会也破坏了,兰央还一直担心姜煜对她心存不满呢。   “对了央央,你与杨二公子什么时候成亲啊?”宁姒自己的婚期定下来了,便关心起别人的婚事了。   兰央笑意扩大,“今年年底。”   “那可太好了。”宁姒弯眸笑道,“我成了亲,就去喝你的喜酒!”   三人之中唯有谢林晚的婚期还远着,毕竟她母孝在身,此时听宁姒两个婚期在即,为二人高兴的同时,心里却有些惆怅。   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为免三位姑娘喝醉,姜煜点的是果酒,尽兴之余不易上头,喝到后头,兰央的性子渐渐解放,拉着宁姒不放手,直想去泡个温泉澡。   宁姒想起这个池子是姜煜的私汤,正不知道如何安排,姜煜却起身道,“客栈新挖了个池子,还未招待过人,你们要不要去瞧瞧?”   宁姒连连点头,再瞧谢林晚与兰央,也是笑着应下。   姜煜遂带着三人去往那处温泉。   只见芳草郁郁处一汪清池,看着清冽,伸手一探却是温热的,扑鼻一股草药香气。   姜煜唤来了侍女服侍她们,自己则迈着步子走远了,宁姒在后头瞧着,又担心自己光顾着陪好友,将姜煜晾在一边了,因而犹豫不决,频频看他。   兰央推了推她,“四四不必陪我们,我和晚晚两个人也得劲,倒是你,陪了我们难道要叫姜公子一个人喝酒?”   谢林晚伸手撩着池水,偏头而笑,“姒儿去吧,我们自有侍女照料。”   宁姒睁圆了眼,“那我去咯!”   遂嘿嘿笑了两声,拎着裙摆跑去追姜煜。   她觉得姜煜见了他多多少少会有点惊喜吧,毕竟她可是抛下了小姐妹来陪他呢!   宁姒沿原路小跑回去,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迫不及待要拿出来给他瞧。   好不容易追上姜煜,宁姒正要开口唤他,却见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直直往姜煜怀里扑。   ☆、你遮什么   那人仿佛脚底打滑, 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只好攀着姜煜的胳膊。   姜煜也不推开他, 将他扶稳,出声道,“木公子,站好了。”   这个披头散发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 宁姒这才发现此人竟是木桓。   今日歇业,木桓能来此地,定是姜煜喊来的。   果然,那木桓站直之后向姜煜作揖道歉,“对不住了姜大哥,我见你路过,急急忙忙从汤池里出来, 这才失了礼。不知姜大哥何时与我一道入池?”   “???”宁姒眨眨眼,快步走过去, 看向木桓,“木公子来此, 是有正事要与阿煜哥哥说?”   木桓见了宁姒,笑道,“正是,姜大哥约我来的。”   姜煜拉过宁姒的手, 温声问,“怎得不与小姐妹一起嬉戏玩耍?”   敢情他是算好了宁姒要与兰央谢林晚泡温泉,便在这个时间里约见木桓。说起来, 姜煜事情繁多,好不容易得了个休沐日,又整日耗在她这里,想要对空闲时间加以利用再正常不过了。   但宁姒总有些不得劲,尤其这木公子看姜煜的眼神那样仰慕,等会儿他们俩还要一起泡温泉?   “你们说正事,要在池子里说?”   姜煜还未答,木桓便连连点头,在他岭南,哥俩一起泡温泉是常有的事,能和姜煜一起泡温泉,还可以增进二人感情,再好不过。   “姜大哥约我来此地,自然是要泡温泉的。”   宁姒上前一步,将姜煜挡了半边,“可是他要和我一起泡啊。”   “啊?”木桓愣住,看看姜煜又看宁姒,脸渐渐红透了,“你们……要在一个池子里?”   宁姒觉得,她大抵是在席间把果酒当果汁一般喝了不少,这才一时脑子发热说了方才那句,可现在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对,他打算在屋里与你说完了正事,就与我一起泡温泉的!”   这时姜煜忍着笑点头,“对,所以木公子,我们还是进屋里说话吧。”   姜煜抬袖一邀,另一只手则牵着宁姒不放。   而木桓呢,则红着脸埋头走进屋。   他在家中排行最末,还未经人事,可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年纪,如今听宁姒说的话,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宁姒与姜煜泡温泉的情形。   ……真是羞死他了。   木桓坐在姜煜宁姒的对面,提及正事,他面上的红霞也浅了些,“前几日我收到家父来信,可那信封上的腊封有裂开的痕迹,我觉得这信可能被人拆看过。”   他在包袱里翻找,取出信件来,递给姜煜,“姜大哥你看吧,父亲在信中说岭南与南疆已经有些冲突摩擦,现在只是小打小闹,不久之后战火便要燃起。家父劝我在京城安分度日,莫要惹恼了皇上。”   木桓苦恼地揉着额角,“可我怀疑这信已然被皇上看过,若当真如此,今后写信当万分注意,不该写的一个字也不能写了。”   比如谋划公主和亲一事。   “姜大哥,你说的那件事我想告诉家父,让他帮忙拿主意,可我如今怎敢把这事写在信上?”   姜煜将信上内容扫完,神情却不见凝重,“姜家有从北向南的商路,不能给皇上看的信可以从商路送往岭南。”   木桓怔了怔,“当真?”   姜煜笑着推了一杯茶过去,“姜家与木家素无往来,旁人怎么想得到你的信会经由姜家送往岭南?对了,路上可有小心行事?”   木桓点头,“我听你说的,从酒楼的暗道来的此地……”木桓吐出一口气来,“我躲在酒窖底下时,还能听见上头有人问店家可有瞧见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年,我这才晓得自己一直被人监视着。”   宁姒听得神情怔愣。   木桓揉了揉脸颊,苦恼道,“皇上当真这般防备我么?”   姜煜笑了笑,“我小时候也曾被人这样密切监视,只因我的父亲带了二十万大军离京。父亲征战时,我便如人质。说来好笑,这些监视我的人,还帮我拦了几次截杀我的歹人。”   宁姒喉间一梗,目光酸涩地看向姜煜。   “习惯就好,你瞧我现在不也全须全尾地坐在你面前么。”姜煜见木桓仓皇苦恼,安抚道,“只要不生出二心,皇上也没有理由动手。”   木桓神色稍缓,可也知道皇上对木家的防备,比对姜大将军只多不少。   抬眼看着微笑安抚他的姜煜,木桓又是感激又是信服,从包袱里拿出另一封信来,“姜大哥,这是我还未来得及寄出去的信。我想询问家父,设计公主和亲一事是否可行。”   姜煜接过信,“如若他肯答应,劝他在信中诉苦,就说岭南军饷不足,希望朝廷能给予援助。”   木桓睁大了眼,“皇上这般防备我们,难道还会送来粮饷?”   “自然是不愿送来的,但不可不施压。”姜煜道,“如今我身处户部,深知如今国库并不充裕,能支撑家父北征已算不错了,实在不会有闲钱送往岭南。”   说到这里,姜煜嘴角露出一个讽笑来,“不捉襟见肘,皇上怎么可能将他宝贵的公主送去和亲?”   公主和亲,平息了南疆战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岭南木家,因而姜煜很有把握,木家家主不可能不答应。   木桓离去之后,宁姒心里酸酸软软,实在没想到姜煜的童年竟是在朝廷的监视、歹人的截杀以及母亲的偏心之下走过来的,“呜”地一声伸手抱住姜煜,脸颊往他肩头蹭。   姜煜温柔地抱住宁姒。   “阿煜哥哥……那现在还有人监视你么?”   姜煜答道,“如今好多了,这么多年下来,皇上已经对父亲由防备转为信任。姒儿妹妹你想想,几年前我们一道远赴边疆,可有受到什么阻碍?”   自然是没有的,顺利极了。   “既无阻碍,说明那时候皇上便已经对父亲放心了。”   宁姒仍旧抱着他不撒手,仿佛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她的心疼。   姜煜的手从宁姒的后背抚上去,按在她的后脑处,“姒儿妹妹不是说,谈完了正事要与我泡温泉么?”   宁姒闻言一呆。   姜煜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轻柔的吐息拂过她耳边,“嗯?要食言么?”   食言不是个好词,宁姒立马反驳,“不,我说到做到!”   姜煜满足地弯眸笑,“姒儿妹妹真乖。”   宁姒站起身来,面对姜煜专注又含情的目光,只觉得浑身烧起来,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被他这么瞧着,仿佛她没穿一样。   “我……我去屏风后头。”宁姒又羞又窘,抱着手臂往屏风后钻。   姜煜在这边瞧着,屋外的日光柔柔地洒进来,带着春日的芬芳,洒在屏风上,映出屏风后少女袅娜的身影。   她本是背对着姜煜的,只可看见流畅优美的肩颈线条,可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侧过身来在一旁的木柜里翻找。玉白光洁的小臂从屏风后探出,从里头取出一面宽大洁白的毛巾来。   因侧对着姜煜,那修长脖颈,起伏的胸口展露无疑。   姜煜眼眸暗了暗,目光却肆无忌惮地落在屏风上。   看她将毛巾裹在身子上,而后远离了屏风,朝着屋外的私汤走去。   一阵入水声响起,宁姒出声喊他,“阿煜哥哥,我好了!”梓   大概有些害怕,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可别脱光了啊!差不多就行了。”   宁姒在水里不安地等待,热意裹着水汽往她脸上扑,将她脸蛋也蒸红了。   她不住地往屏风那头看去,却什么也见不着,为免自己跟个望夫石似的一副痴痴模样,宁姒干脆背过身去,再也不瞧那面屏风了。   不久,一道轻微水声在背后响起,宁姒刚要回头来瞧,却被姜煜从后一把拥住。   他的身子热热的,光洁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   宁姒心里扑通扑通狂跳,一时觉得他们这般行径委实越线了,一时又觉得心里羞涩且快活。   她偏过头来瞧他,却被他低头亲来,唇瓣落在脸颊上,而后沿着鬓边一路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连成了一道线。   “姒儿妹妹。”姜煜轻笑了声,“你这印子还在呢。”   宁姒垂眸一瞧,她的左肩上还留有上午笄礼时被他吻下的红印子。   这胭脂色的红印本就令人羞于多看,眼下还被他提起来,宁姒懊恼地躬身顶了顶他,“你还笑!”   不料身后之人却闷哼一声,仿佛被她碰到了痛处。   宁姒慌忙询问,“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   说着又要转身来瞧,手也不住地往后拨。   姜煜立马将她拥得更紧,不让她转身也不让她乱动,“没有受伤……不用担心。”   “那是怎么了?”   宁姒没有瞧见,身后的姜煜悄然红了脸。   又是温泉,又被他这样紧紧抱着,宁姒觉得有些热,微微挣了挣,“阿煜哥哥,我想看看你,你总不会害羞吧?”   闻言,姜煜默默松了手。   宁姒得以转过身来。   只见姜煜迎着光面向她,玉白的肤色带着水光,被暖黄的天光照得耀眼夺目。宁姒这才发现姜煜的发色并非纯然的墨黑,在日光下是泛着暖光的棕,此时正顺滑地搭在胸前,将他羞于见人之处恰好遮住。   而那张俊俏的脸,早已染上绯红,浅棕的眸子水光氤氲地看着她,唇瓣红得带着甜味儿,当真是美不胜收。   宁姒目光往下落,见他腰腹之下围着毛巾,了然地笑了笑,“阿煜哥哥,好像真的有点害羞?”   拨开他的长发,玉手覆在他的胸口,笑容狡黠道,“你不是说女子与男子不一样,女子的胸口不能叫人瞧,可男子就没关系嘛。你遮什么?”   ☆、尾随太子   姜煜右侧的长发被宁姒拨到了身后, 在肩上弯出柔韧的弧度。   他的肩颈线条精致流畅, 墨发如绸, 配上那张俊俏的脸,十足的美男子。但此时的姜煜嘴角微勾,眼神深黯,目光灼灼地看着宁姒, 周身的清雅气质褪去了,反倒昳丽又危险。   宁姒并未和姜煜对视,目光落在他的胸口,细细的指尖还不安分地挠了挠他,嘴里娇娇地轻哼一声,“再说了,又不是没看过。”   下一瞬, 宁姒陡然被姜煜抱离了池底。   宁姒惊呼一声,慌忙抱住姜煜的脖颈, “阿煜哥哥!”   姜煜颠了颠她,“知道怕了?”   此刻的宁姒比姜煜还高了一个头, 垂眸看着姜煜近在咫尺的脸,怔了怔。   日光下,他浅棕的眸子里有一条条细细的褶皱,像一张线条扩散的网。宁姒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曾看到过这样的眸子,也是在暖光之下,她比那人高出了一个头。   还未等她想明白, 便觉得胸口一松。   宁姒低头一瞧,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毛巾此时被姜煜这番动作给折腾得松散了。   仿佛再轻轻一扯,便要落下来。   “阿煜哥哥,快放我下来!”宁姒一只手捉着毛巾,另一只手按在姜煜肩上。   向来颇有君子风度的姜煜此时却哼笑一声,“遮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轰”的一声,宁姒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又羞又气地瞪他。   姜煜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说话过分了,大概惹恼了宁姒,遂乖乖将她放下来,拥着她道歉,“我错了,有些话不该对女子说。”哪怕是实话。   宁姒听出他的未尽之言,怒焰越发高涨。   虽然姜煜是将宁姒的话原封不动还回去,但男子与女子不一样,他这么说,宁姒就是再厚的脸皮也臊得厉害。   宁姒羞恼地推开他,背过身去,将毛巾裹得严严实实,“你烦死了!你就是故意气我的!”   如果二人已是老夫老妻,方才那话自然没什么问题,可二人还未成亲,姜煜那话说出口,宁姒便胡思乱想,生怕她在姜煜心里是个随便的姑娘了。   成亲之前就叫他看了去,如今又在一个池子里,难怪他能那般轻易地说“又不是没看过”呢!   “我上去了,你自己泡。”宁姒抬脚便要走,被姜煜从后拥住。   “我错了,姒儿妹妹。”姜煜将头搁她肩上,下巴蹭了蹭,“别生气了好不好?”   宁姒向来不忍心冷待他,听他连连道歉,便也心软,同时又觉得酸涩委屈,张口便是一声哽咽,“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事事都顺着你啊,之前被你看了去还能说事出意外,今日却是清醒地和你泡温泉。”   她偏过头来,猫儿眼泪汪汪,嘴唇被她咬得殷红。   姜煜眉眼温柔下来,轻轻安抚她的肩头,“怎么会这样想呢?我说了,心里早已当你是我的妻,只恨不能再早些成亲。喜爱你,才会亲近你。你答应和我亲近,我自然心喜,并不会觉得理所应当。你若是不答应,我也不会强求。”   见宁姒神情缓和下来,姜煜又道,“若你心里介意,成亲之前我再也不越礼了。这样好不好,姒儿妹妹?”   宁姒唇角微动,犹豫着没说话。   姜煜了然一笑,摸了摸宁姒的头,“姒儿妹妹,不生气了吧?”   宁姒也不吭声,只点了两下头。   姜煜爱得不行,只觉得她可爱中带点别扭,像个孩子。   “再说了,阿煜哥哥跟你说这话,绝不是轻慢你的意思,那是拿你当自己人。”姜煜笑了声,“若是姒儿妹妹想看我,我也不会推三阻四。”   宁姒被他这话吸引了注意,转过身来瞧他,“真的?”歪着脑袋问他,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星点泪珠。   姜煜哪里受得住,立马答道,“真的。”   宁姒伸出指头一点姜煜毛巾边沿,“我要看,这里。”   “!!!”姜煜被她这句吓得不轻,脸色先是惊诧,而后渐渐转红。   宁姒解气地哼了一声,“你不是说不会推三阻四嘛?”   大概拿定了姜煜不敢答应下来,宁姒得意地叉着腰,不雅的动作也被她做得自然可爱、带着蔫坏。   “好。”   宁姒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姜煜又好气又好笑,逼近一步,“我说好。我敢脱,你也得敢看。”   说着便将手放在毛巾边沿上,作势要拉开。   宁姒终于认怂,急忙闭上眼,连连告饶,“阿煜哥哥别!我开玩笑的,我不看!”   经这一番闹腾,方才的委屈早已消散一空。   过了会儿,两人先后上岸,好生擦过了身子。   姜煜从外头进来,见宁姒头发湿着,正坐在桌边拢头发,便拿过毛巾,盖在她头上,“来,阿煜哥哥帮你擦。”   宁姒乖乖地坐直了,姜煜坐在他身后,轻柔地捧住她的长发,裹了干毛巾揉搓。   她这一头长发乌黑浓密,根根柔韧,还未好好梳理便柔滑地躺在姜煜手心,姜煜的动作也小心细致,像是捧着珍宝一般。   宁姒坐在前头有些昏昏欲睡了,只因姜煜的动作太温柔,好像生怕弄疼了她。宁姒迷迷糊糊地想,怎么这时候的姜煜十足地温柔细致,不久前却将她气得跳脚,他怎么这样多变呢?   见宁姒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姜煜好笑地加快了动作,而后将她揽在怀里,靠着他舒舒服服地睡去。   宁姒睡了多久,姜煜便做了多久的人形靠枕。   直至谢林晚兰央二人寻来。   现在已是申时,谢林晚二人觉得是时候回去了,便来向宁姒姜煜辞行,宁姒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喊道,“晚晚姐姐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   边说边收拾自己。   “怎得这样急?不要阿煜哥哥送你?”   宁姒抽空瞧了他一眼,“你不是还约见了人嘛,我自己回去也没什么。”   姜煜奇道,“姒儿妹妹这么聪明?”   宁姒得意地笑,矜持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见你桌上新煮了茶,那气味仿佛是君山银针,我爹也爱喝的。只不过我对茶兴趣却不大,这你也知道,所以这茶应当不是煮给我的。”   姜煜笑着看她,仿佛鼓励她继续说。   宁姒目光又落到姜煜腕上,“阿煜哥哥你等人或者不耐的时候,总爱拨弄腕上那串手珠,仿佛这样就能算时辰似的。”   她笑得露出小虎牙来,“怎么样,我说对了没?”   姜煜笑容温柔地看她,“都对。”将他观察得这样仔细,当然是因为喜欢,姜煜只觉得心里沁了蜜。   收拾齐整之后,宁姒走到门边,冲姜煜挥挥手,“阿煜哥哥我走啦,你别送我,正事要紧。”遂拉开门去寻谢林晚与兰央。   宁姒走后,那甜甜的笑容仍在眼前浮现,姜煜坐了会儿,不知怎的竟有些心慌,连忙起身去寻她。   只见宁姒拎着裙摆上了谢家的马车,很快车里传来少女们的欢声笑语。   姜煜上前几步,掀开马车窗帘,先看了宁姒一眼,而后叮嘱谢林晚,“晚晚,请将姒儿妹妹送到宁府门口。”   谢林晚点了点头,“表哥放心吧。”   马车起步,宁家那辆空马车也坠在后头,姜煜目送两辆马车远去,直至一中年男子出声唤他。   姜煜转过身来,笑着邀来人进去,“赵侍郎,茶已备好,这边请。”   ……   “晚晚姐姐,这是你头一次去边疆吧?你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声,我听了外头的消息,担心死你了。”三个少女有说有笑,话头忽地转到谢林晚的边疆之旅上。   “我也是一时冲动,收好了包袱,带上丫鬟就走了,若是我挨个通知了人,说不定那股子勇气也没了。”   她说得不假,这年头要一个闺中女子不远万里去寻未婚夫,到底是赞赏的人少,戏谑轻蔑的人更多。   兰央道,“晚晚姐,我真佩服你!”她想起杨家出事的时候,她什么忙也没帮上,不由有些低落。   宁姒见她垂眼,轻轻搭上她的手,兰央叹了口气,“杨家那件事,因我而起,却要杨伯父拿爵位去息事宁人,我难受了好久。”   谢林晚冷静道,“这事不怪你,皇上本就盯上了杨家,什么事都可以拿来发作。依我来看,这事的起因应当是杨家与沈家的婚事。”   说起这个,谢林晚便想起沈烟萝来,关于这沈杨两家联姻的评价也不好多说了。   话音刚落,宁姒便也点头,“是啊是啊,阿煜哥哥也这么说的,所以根本怪不了你,央央。”   兰央点点头,只是神情仍旧不见轻松。   宁姒捞起窗帘往外瞧,拉着兰央的胳膊道,“央央你快看,日头落到平安寺方向了,瞧着金光灿灿的,当真像‘佛光’呢。”   兰央顺着宁姒的目光瞧过去,果真见日辉灿烂,美不胜收。   “咦?”兰央忽地出声,“那个好像是……太子殿下?他竟然一个侍卫也不带,孤身就进了酒楼。”   宁姒连忙看过去,只见一个负手迈进酒楼的背影,那人步子迈得很大,不像太子平日里从容优雅的步伐,只是那颀长的身量,倒和太子很是相似。   “央央,你看清了?当真是太子殿下?”   “应当是吧?”兰央好像不太确定。   但宁姒想着宁可跟错也不愿放过的道理,当即便出声,“晚晚姐姐,央央,我想起有件事忘了做,你们先走吧。”   谢林晚想起姜煜的嘱托,有些犹豫。   宁姒拉着谢林晚的胳膊撒娇,“晚晚姐姐,你看这里离我家只有两三条街的距离,我还能走丢了不成?而且我的马车还在后头呢。”   谢林晚一想也是,神情松懈下来,“好吧,姒儿你小心些。”   宁姒连连点头,待马车停了,便下来走到后头那辆马车前,吩咐车夫将马车停靠在路边。   谢林晚这辆马车很快走了,宁姒翘起唇角笑了笑,往方才那家酒楼走去。   她听姜煜说要去试探太子,心里担心得很,如今见太子孤身赴酒楼,觉得有些不寻常,只要小心些,或许能知道什么他们需要的消息。   走近了酒楼,招来店小二,“方才那位气度不凡的大人去了何处?我与他是一起的。”   店小二见宁姒气质上佳,一瞧便是大家闺秀,不疑有他,伸手给她指了方向,“在二楼桂字房。”   “谢了。”宁姒笑着递给他一枚碎银子,而后神情自然地上楼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又有一位女子往小二手里塞了枚碎银子,“方才那位姑娘去了何处?我不就是去买了个小玩意儿嘛,她竟不等我!”   小二又给这女子指了路,“二楼桂字间。”   有客人出声唤店小二,小二急忙走了,立在原地的女子露出一抹笑来,“宁姒,我总会抓住你的把柄!”   这人正是宁婧,被姜煜坏了几桩姻缘,如今年已十九,再也拖不得了,便想另辟蹊径逼姜煜停手。   眼见宁姒孤身一人进了酒楼,直觉告诉她这里有事可挖。   “不会是私见外男去了吧。”宁婧撇了撇嘴,仿佛不屑,眼里却闪烁着兴奋。   ☆、险恶构陷   桂字房正门紧闭, 门口立着两个神情肃穆的丫鬟。   宁姒目不斜视地路过桂字房门口, 而后绕到无人看守的侧面, 这里是桂字房与兰字房中间隔断的走廊,对面的兰字房里头大约是友人相聚,隐约有欢笑声从里传出来。   左右瞧了瞧,不远处有侍者端着托盘走过, 宁姒立马蹲下身揉着脚腕,假作崴脚模样撑着墙壁。   桂字房里头突然响起一道瓷器摔碎的声音,宁姒在窗户纸上戳了眼儿往里瞧,没见到太子,倒看见桌边站着一位女子,透过这个小眼瞧不见女子的容貌,只看见她起伏不停的胸口, 以及紧紧捏着桌沿的手。   宁姒附耳去听,原本模糊的声音稍稍清晰了些, 那女子道,“以前是我年幼不懂事……如今她一有个头疼脑热你就要找我?”   这声音听起来像三公主, 只是比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要尖锐许多,叫宁姒怔了怔。   接下来太子回了句什么,只是他的声音低沉些,宁姒听不清。   三公主又推了个花瓶下去, 哭道,“我还以为你终于肯跟我说话,没想到你是来质问我!好啊, 当年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让我受委屈的人,如今第一个给我委屈吃了!哥哥,你为何这般残忍?”   太子走近几步,背影出现在宁姒的抠出的小眼中。   宁姒完全听不清太子的话,不过她感受得出,比起三公主的情绪激动,太子显得淡然许多,听了她一句句质问,连背影都不曾晃一下。   也不知太子说了什么,三公主突然扑进他怀里。   宁姒心里一阵别扭,毕竟这二人是亲兄妹。   下一瞬,却见太子将三公主推开,三公主跌进碎瓷片中,痛得浑身一颤。   宁姒终于从小眼中看清了三公主的正脸,她满脸都是泪水,目光卑微且绝望,“哥哥,你又伤我。”   太子脚步一动,好似要去扶她,却又生生止住。   这时一阵香气拂来,宁姒偏头一瞧,只见宁婧诧异地看着她,“你竟然听壁脚?”   “!!!”宁姒一惊,而后冷汗涔涔,若是叫太子发现她在偷听,后果不堪设想。   宁姒转身就溜,却被宁婧抓住了胳膊,“别跑啊!你定有什么古怪!”   宁婧声音不小,屋里两人当即停了对话,朝出声处看来,“谁!”这一声是太子喊的,低沉又严厉,将宁姒吓得心都漏跳了一下。   她想跑,可宁婧却拉着她不放,将宁姒急了个半死,情急之下想起哥哥教过她的防身招数,屈膝顶了宁婧腹部。   宁婧吃痛,下意识去捂腹部,于是拉着宁姒的手也松了。   宁姒寻到了这个机会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拐角处,而后放缓了呼吸,挺直了脊背混入宾客之中,只是那额角的冷汗却一颗颗落下来,将她慌乱的心绪出卖。   而那头的宁婧,好不容易缓了痛楚,站直身子,便见两个人立在她面前,一个是三公主,另一个则是当今太子。   一个比一个来头大,宁婧的脑子一片空白。   太子年过而立,因气质文雅稳重,还有不少闺中少女暗暗爱慕他。这人平日里温文尔雅十分亲和,但肃着脸的模样却十分吓人。   宁婧便被太子面色沉沉的模样吓得喘不过气来。   “偷听?”太子沉声开口,“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不不不……不是我!”宁婧连连摆手,“我什么也没听见!真的!殿下,求你饶了我!”   太子挑眉,“看来你还认得我。跟了我多久?”   见宁婧怔愣的模样,太子不耐地冷哼一声,“说!”   宁婧腿都在打颤,忍不住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太子身后的三公主,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民女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求太子殿下与三公主明鉴!方才偷听的是民女的堂妹!她见势不妙就溜了!”   太子垂眸,眼里尽是不悦,“可我只见你一人。不论有没有同伙,你都偷听了。”   这时三公主竟出声帮了宁婧,“哥哥,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呢,哥哥诸事繁忙,这事便交给我来审问吧。”   太子瞧了三公主一眼,“好好审,最近战火四起,或有敌国奸细混入京城。”   宁婧一听,立马明白太子之所以这般戒备,是担心奸细作乱,遂急急辩驳,“殿下明鉴!民女是宁家嫡女!绝不是坏人!”   太子闻言,目光往宁婧面上逡巡了一遭,“姜朝晔的未婚妻?可我见过她。”说着,目光急剧转冷。   宁婧这才想起,她的祖母是由妾室扶正,像太子这样高贵的人必定认为她跟脚不正,连带宁家二房也会打成庶房,因而只认宁姒是宁家嫡女。   宁婧咽下不甘与怨愤,堆着笑道,“民女是宁家二房的姑娘。”   太子微微蹙眉,对三公主道,“若她说的是真,你看着办。”而后拂袖而去,既不与三公主告别,也不多说宁婧两句,仿佛只要宁婧不是敌国奸细,太子便失去了兴致一般。   太子一走,宁婧便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直的脊梁也松了。   三公主垂眸看着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宁大姑娘是吗?进来说话吧。”   见她这般温和,宁婧是彻底放下心了,连连应是,而后随三公主进了屋。   守门的丫鬟将门一合,宁婧无端端地心慌了一下。   入目一片狼藉,桌边的地面上铺了一层碎瓷片,隐约还能看见星点血迹,宁婧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目光。   宁婧垂首恭敬地立着,悄悄抬眼瞧了下,只见三公主在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茶,又动作优雅地饮下,而后掀开衣袖——   宁婧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三公主的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然而三公主仿佛不觉得疼似的,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从伤口上将碎瓷片拣出来。   “很惊讶么?你不是都听见了?”三公主头也没抬。   宁婧只觉得仿佛有什么皇室秘辛等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遂急急打断,“不,公主殿下,民女当真什么也没听见!方才偷听的是我堂妹宁姒!”   “当真?”三公主仿佛起了兴致一般朝她看来。   “千真万确!”   三公主轻哼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只自顾自地拣碎瓷片。   宁婧等啊等,仿佛过了好久,三公主才出声,“你和她关系好么?”   她这是什么意思?   宁婧寻思着怎样回答才能获得三公主的好感,犹豫了一瞬才答道,“回公主殿下,民女与堂妹关系尚可,她的许多事情民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这一回她着实太过分了,连两位殿下的壁角也敢听!民女回去了,定要说她的!”   这么一说,不仅将自己与偷听一事撇清了关系,且还显出了她的价值,三公主若是想对付宁姒,一定用得上她。   “嗯……她有什么秘密,你说说看?”   宁婧心口直跳,心急之下竟想不起宁姒有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事情,但三公主正瞧着她,宁婧也不敢拖太久,便随意拣了一样,“她与姜公子的亲事并非早早定下,皇上赐婚那回才真正地定了亲!”   三公主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这个我猜也能猜出来。”   宁婧绞尽脑汁地想着宁姒的秘密,却听三公主略觉乏味地说,“看来你也说不出来什么。让我想想,你要用在什么地方……”   她这话一说出口,宁婧的胳膊上便浅浅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得三公主没拿她当人看,仿佛她是一样物品,若是没有了用途,随时都能除掉。   “来人,将这个刺客拿下。”三公主忽地厉声喊道。   屋外守着的宫女立马推门而入,将宁婧两只胳膊往背后拧,押着跪在地上。   “!!!”宁婧惊呼一声,“公主殿下?!”   三公主踢了一块碎瓷片至宁婧身前,“宁大姑娘,你的刺客同伙跑了呢,接下来该怎么说才能救你一命,你该知道吧?”   ……   宁姒坐上马车便回了宁家。   只是今日之事总叫她觉得心慌慌,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一般。   翌日,三公主押着宁婧面见皇上,将裹着纱布的手往皇上眼前一递,捂着嘴便哭道,“父皇!婉宜定是最近太招摇了,竟惹了些闺秀不满,这伤口便是宁家两位姑娘伤的!跪着的便是宁大姑娘,她已全部招认,称另一位同伙便是宁二姑娘,婉宜也不知是真是假!昨天婉宜还去了宁二姑娘的笄礼呢,也不知哪里惹恼了她!”   她这话说的,就算最后攀扯不到宁姒身上,也没有自己的错处,因为这些话都是宁婧说的。   皇上蹙起眉头,眼神锐利地刺向宁婧,“当真?宁家姑娘,你为何伤害婉宜?”   宁婧先是看了三公主一眼,而后颤着声音道,“都、都是民女堂妹的主意!民女是想劝她,才跟她走了一趟,谁知她怎么也劝不听,非说三公主在笄礼上抢了她的风头,还和她的未婚夫有说有笑,一定要给三公主一个教训!”说着连连叩头,“求皇上明鉴!”   皇上又问三公主,“另一位当真是宁二姑娘?你瞧清了?”   三公主轻轻摇头,“另一人黑巾遮面,婉宜没有瞧见她的模样,只是看那身形……确实是女子。”   这般一说,比直接承认看清了宁姒还要可信。   “怎么会,朕瞧那小姑娘性情活泼可爱,怎会是这样恶毒的人?”皇上一掌拍向扶手,显然很是想不通。   婉宜适可而止,不再抹黑宁姒,只在一边哭。   倒是宁婧说了句,“皇上英明,只是妹妹别的都不在乎,只要事关姜公子,她便会失去理智。”   皇上叹了口气,吩咐人去将宁姒带来。   ☆、羊入虎口   宁姒正跟教习姑姑上课, 便听丫鬟来报, 宫中来人了。   “找我的?”宁姒站起身来, 眉头也蹙起,实在费解。   丫鬟点头,“小姐快去吧,宫里的大人都在正堂候着呢。”   拎着裙摆一路小跑至正堂, 迎着光,宁姒双眼微眯,看见几个太监打扮的人整齐立在正堂之中,面目隐在暗处,神情看不真切,顿时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心间。   “宁姑娘,跟奴家走一趟吧。”为首的太监见她出现, 嗓音尖细地唤她一声。   宁姒还未出声,便听身后有人道, “究竟是什么事,竟劳魏公公亲自来宁府?”   说话人走到宁姒身前, 挺拔的身影将宁姒遮挡严实。   “爹爹……”宁姒轻声喊他。   那魏公公见了宁大学士,笑容客气许多,“宁阁老,传宁姑娘进宫时皇上的意思, 大人可别叫奴家难做。”   “我也做了二十多年的官,该懂的事都懂,自然不会蛮不讲理, 只是皇上传小女进宫总该有个理由,若是小女有什么不当之处,我这个做父亲的还须替她向皇上赔罪。”   魏公公迟疑了一会儿,走进宁大学士,压低了声音说,“是三公主状告宁家二位姑娘行刺于她,如今宁大姑娘已经在紫宸殿跪着了,就等宁二姑娘过去呢。”   宁大学士眉眼沉沉,“等小女过去审问她?”   魏公公赔笑道,“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宁姑娘走这一趟,还能为自己澄清呢。”   宁大学士转过身,双手按着宁姒的肩,只觉得这肩膀多么稚嫩,可很快她便要面对疾风骤雨。   “嘟嘟,你听爹说。”   宁姒抬眼看他,黑黝黝的眼里装满了信赖。   “三公主诬告你行刺她,爹爹知道你没有做。等会儿,你随魏公公入宫,不要害怕,爹会想办法救你,知道吗?”   方才魏公公的话宁姒都听见了,奇怪的是,她竟不觉得害怕,倒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毕竟以三公主的性子,她不信三公主会就此放过她。   宁姒点头,“爹爹放心。”   “记住,不可顶撞皇上与三公主,千万要沉着冷静。”   宁姒鼻间一酸,“知道了,嘟嘟不顶撞她。”   宁大学士叹了口气,将宁姒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去吧,像个大人一样。”   宁姒吸了吸鼻子,从宁大学士怀里出来,而后看向魏公公,“公公,我随你们走。”   宁大学士立在原地没动,看着宁姒走在魏公公后头,一步一步远离他的视线。   直到宁姒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宁大学士才吩咐身边小厮,“去告知姜公子。”   ……   紫宸殿中,皇上坐在龙椅上,三公主立在皇上身边,而宁婧则跪在底下。   宁姒进去时便见到这样一副场景。   三公主见了她,状似惧怕一般往皇上身边挨了挨,眼里却藏着笑意。   宁姒只瞧她一眼便没有再看她了,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叩首道,“皇上,臣女并未行刺公主,还望皇上明鉴!”   皇上看着她伏低的身影,出声道,“朕问你,你可是因为婉宜与姜爱卿有说有笑心生嫉妒不满?”   “臣女不曾,因为臣女深知未婚夫心上只有我一个,绝不会见异思迁。”   皇上挑了挑眉,“你就这般自信?”   “回皇上,这不是自信,是对他的信任。”   皇上面色稍缓,又问她,“你就不怕朕?要知道谋害皇室可不是小罪,哪怕你是宁阁老爱女,哪怕婉宜伤势不重,但也逃不了数十庭杖。”   尤其宁姒的身子骨看起来这般纤细,几十杖下来,就算不去掉半条命,也要影响日后的行走与生育。   “臣女自然害怕,但臣女心知皇上英明,绝不会冤枉了臣女。”   皇上凝神细瞧,只见宁姒那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然而她说出的话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显然宁大学士并没有将他的独女宠坏。   “宁姑娘,朕给你一个机会为自己辩驳。”皇上此言一出,三公主便微微皱眉。   “臣女谢过皇上。”宁姒跪直了身子,目光落到一旁的宁婧身上,“皇上见笑,臣女与姐姐关系并不和睦,这也不是她头一回害我了,只是臣女万万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胆量,为了陷害臣女不惜伤害公主。”   宁婧一愣,连三公主也没有想到,宁姒竟不是当庭指出三公主诬告她,而是将所有黑锅一口气砸向宁婧。   “哦?真有此事?”皇上稍稍坐直了些,顺着宁姒的目光看向宁婧,只见宁婧脸色煞白,目光慌乱。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早在去年,姐姐便害我闹市惊马,若非江世子出手相救,臣女焉有命在?此事江世子可以为臣女作证。”宁姒看向宁婧,眼里含着叹息,“之所以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不过是家父顾及姐姐与叔父的颜面。但臣女没想到,姐姐竟歹心不死,想出了这等主意,想要拉臣女入地狱。”   而后叩首拜皇上,“皇上明鉴,惊马一事过后,家父为了臣女的安全起见,还与叔父定了一纸契约,好约束姐姐不再作恶。那契纸就在臣女家中,加上江世子,可谓人证物证俱在。”   宁姒深深伏下去,等候皇上发声。   这底下跪着的二人,一个沉着冷静地为自己辩护,一个神情慌乱目光闪烁,皇上阅人无数,一眼便瞧出真正有鬼的是这个宁大姑娘。   “来人,传江世子、宁大学士。”   皇上又问,“宁二姑娘,昨日申时三刻你在何处?可是在聚春酒楼?何人与你同行?”   宁姒指尖一颤,回道,“臣女确实去了聚春酒楼,可臣女只看见了姐姐,并没有碰上公主殿下。至于同行之人……臣女原本与谢大姑娘、兰姑娘一道从温泉客栈回来,路经酒楼,臣女一时嘴馋,这才与二人分开。”   皇上也没说信与不信,又吩咐魏公公,“去谢家兰家证实一番。”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皇上批起奏折来,三公主为他垂肩,而宁姒与宁婧二人则跪在底下。   安静的大殿内唯有轻微的沙沙声响,宁姒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些,额际滚落一颗汗珠,却也不敢抬手擦去。   这时宁婧偏头来瞧她,那目光恨恨的,若是没有皇上在上头坐镇,宁婧非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不可。   宁姒冷淡地瞟她一眼,而后再没有看过她。   她先不仁,休怪自己不义。   宁姒在家中受宠,从没有跪过这么长时候,膝盖以下都快没知觉了,传唤的人才进殿。   “皇上。”宁大学士拜过之后将契纸递给魏公公,而后魏公公呈给皇上过目。   皇上看过之后略略点头,算是认可了宁姒那番话。   这时另一个太监走上前,凑到皇上耳边说了句什么,皇上点头道,“传他进来。”   宁姒本来不觉委屈的,如今宁大学士站在她身边,这双失了知觉的腿仿佛作乱一般又麻又刺,宁姒好想拉着爹爹的手诉一诉苦,可她不能,只能垂首跪着,眼睛盯着地面,视线渐渐模糊。   这时脚步声从后响起,那人在宁姒身边立定了,掀袍跪下,“皇上万万岁。”而后小声对宁姒说了句,“别怕,会没事的。”   说了这句过后,江临初才站起身,将惊马一事的来龙去脉道来。   “皇上,既然此案没有物证,人证又早与宁二姑娘有过龃龉,微臣以为,人证所言便做不得数了。”江临初顿了顿,“毕竟没有哪个人行刺公主之前会将计划告知于仇人。”   闻言,三公主暗暗咬牙,心知这罪名是很难扣到宁姒头上了。   此时从谢家兰家回来的太监进殿禀道,“皇上,两位姑娘都说昨日她们与宁二姑娘从温泉客栈回来,宁二姑娘并未同宁大姑娘一起。”   皇上垂眸看向宁婧,“宁大姑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皇上!无论是谢家兰家两位姑娘,还是江世子、大伯,都与妹妹关系密切,自然要偏袒她了!”宁婧生怕这罪名落到自己头上,届时三公主也不可能救她。若不拉宁姒下水,她就完了!   “可这契纸造不了假。”宁大学士淡淡道,“皇上,这纸上的墨迹究竟是一年前的,还是新落下的,一看便知。”   宁婧这点心机手段如何能与宁大学士抗衡?宁大学士这铁证一出,立马哑口无言。   这时三公主适时出声,“父皇,婉宜也觉得事有蹊跷,不宜草率地给宁二姑娘定罪。只是婉宜昨日去聚春楼一事并未张扬,宁二姑娘好巧也在那里,这就叫婉宜不得不多想了。”   此事的原委宁姒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她虽没有行刺公主,但她尾随了太子,还偷听了太子与三公主的谈话。   “难道公主去了某处,旁人便去不得了?聚春楼宾客众多,依微臣之见,个个都有嫌疑。”江临初讽刺了三公主一通。   他将来是要袭爵的,而非入朝为官,因而不必与皇上朝夕相对。若是惹了皇上厌烦,收拾包袱去陇西就是,于是说起话来比宁大学士还要不客气一些。   皇上微微蹙眉,却没有出声斥责江临初。   “江世子说笑了,婉宜只是觉得宁姑娘嫌疑还未洗清,不宜就此放她回家,还是按规矩押入天牢候审为好。若她是清白的,父皇也不可能冤枉了她。”   ……   与此同时,姜煜坐在马车上,皱着眉问,“还有多久。”   “公子,还有一刻钟就到宫门啦。”驾车的随从回道,“公子莫担心,在下觉得这个伎俩不足为虑,说不定公子不必出马,此事就搞定了!”   闻言,姜煜的神情不见轻松,“三公主此计,意不在定罪。”   “啊?不给宁姑娘定罪,三公主忙活什么啊?”   “她手里证据太少,加之姒儿妹妹有宁伯伯护着,定罪难上加难。”姜煜眉眼沉沉,“可若是暂押牢中,便如羊入虎口。”   随从一想,拉着缰绳的手颤了颤。   宫里是三公主的地盘,几乎不用打点,只须暗示一下,宁姑娘不知要在牢里吃多少苦头呢!   ☆、暂押宫中   殿内一静。   显然宁大学士和姜煜有着一样的顾虑, 当即出声阻止, “皇上, 小女不过是恰巧去了聚春楼,若这也算行刺公主的证据,臣难以心服。且小女虽不比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 去一趟天牢,不仅于名声不利,身子也吃不消啊!”   三公主也有准备,命人将聚春楼的店小二带进来,“父皇,这人在聚春楼打杂,他可以证实宁二姑娘不是‘恰巧’去了聚春楼, 而是尾随于我。”   宁姒心口一紧,听见身后有人噗通跪下, 而后颤抖着声音道,“皇、皇上!”   “你莫怕, 如实道来即可。”皇上垂眸看向店小二,“你可认得这位姑娘?”皇上抬手一指,点了点宁姒。   那店小二伸长了脖子细瞧宁姒的面貌,“草民认得!她和桂字房的贵客是一路的, 只是晚进来了一步。”   “……”宁姒闭了闭眼。   那店小二又看向一旁的宁婧,“还有这个姑娘,也是一路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店小二这番话不仅叫宁大学士与江临初怔了怔,皇上也皱起了眉头。   三公主笑容愉悦,“宁二姑娘,你不是说一时嘴馋才进的聚春楼么?你不是打死不认与宁大姑娘的合谋么?”   形势于宁姒大不利,三公主一时得意,倒忘了遮掩对宁姒的厌恶不喜。   “皇上!这人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宁大学士反驳道。   三公主黛眉一蹙,“大学士这是在说我伪造人证么?”   宁大学士皱眉不语,江临初却好笑地出声,“公主这也不是头一次做了,有什么稀奇?”说着,目光往宁婧身上一落。   “够了。”皇上扫了江临初一眼,“如今时辰不早了,明日接着审。”   江临初嘴角一撇。   在皇上心里,三公主在自然是温柔娇俏可爱善良,所有褒奖之词都可以放在她身上,旁人说她恶毒虚伪,皇上怎会信。宁婧就算做了伪证,那也是宁婧自个儿的错,而三公主清清白白,也是遭人蒙蔽了。   皇上又看向宁大学士,“宁爱卿,朕倒不是要为婉宜讨回公道,而是此等歪风邪气不可助涨,平日里动动嘴皮子也就罢了,怎能动真格?此事不能轻易放过,爱卿见谅。”   宁大学士唯有恭敬答道,“臣明白。”   三公主笑了声,抱着皇上的胳膊撒娇,“父皇打算将她们二人押往何处?按照规矩,应当送往天牢候审。”   皇上明显迟疑了一瞬,先是看了看宁大学士,而后看向宁姒,“来人!”   这时,魏公公走上前,凑到皇上耳边说了句什么。   “宣。”皇上挥了挥手。   魏公公立马喊道,“宣户部郎中进殿——”   宁姒一个激灵跪直了,悄悄扭过头往后看,只见暖黄的天光洒金紫宸殿,从天光里走来一位身量修长的男子。   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觉到姜煜的目光往她身上落了一瞬。   “微臣拜见皇上。”姜煜走至殿中,行礼之后道,“微臣听说未婚妻涉嫌行刺公主,可臣深知她是无辜的,这才急来面见皇上。”   皇上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皇上明鉴。昨日申时,微臣的未婚妻本想在温泉客栈逗留至宵禁前,只是见臣还有客人要招待,这才先走一步。因而进了聚春楼也只是一时兴起,绝非早有图谋。如今既无物证,人证也不知可信与否,所谓的同谋更是无稽之谈。依臣之见,此事应当是宁大姑娘一人犯案,攀扯出臣的未婚妻只是为了给自己脱罪。”   三公主好笑道,“你们说我的人证不可信,却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她的无辜,是想让此案不了了之么?”   姜煜冷淡地瞧她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没有证明自己无罪的道理。公主殿下,你的证据不够硬,定罪免谈。”   “我也没有非要定她的罪,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父皇也累了,她既有嫌疑,按规矩便不能放她归家。”三公主笑了笑,“今日便暂押天牢候审,若她清清白白,我也不可能扣着她不放人。”   而后看向皇上,“父皇?”   看来三公主是铁了心的要将宁姒押去天牢,这越发证明了姜煜的担忧是对的。   “皇上!小女身子骨弱,将她押入天牢,怎么受得住!小女十一岁那年出了场高热,从此受不得寒、经不住饿,一旦照料不周,便要出大毛病!臣这些年是将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点差错也不敢出啊!”宁大学士急急赶在皇上出声之前说话,且作出一副老父亲含泪的模样,叫皇上怎么也说不出押入天牢的话来。   “这……”皇上看了眼宁姒单薄的身子,叹道,“就让宁二姑娘在宫里住一晚吧,空置的宫殿那么多。”而后问魏公公,“那处靠湖的楼阁好似还没有住人吧?”   魏公公点头,“听雨楼确实闲置着。”   “那便在听雨阁住一晚吧,按规矩,这也不算放她无罪归家。”   三公主目光微动,并不阻止。   “皇上。”这时,姜煜谢道,“微臣代未婚妻谢过皇上体恤。微臣这未婚妻哪里都好,就是娇弱,宁伯伯说她畏寒怕饿,实则远远不止,她还怕黑、认床,到了一处陌生地方便会焦虑不安,整晚整晚睡不着。因而恳求皇上也收留微臣一晚,允臣一同入住听雨阁。”   三公主这才面色一变,“父皇,宫里怎可住外男呢……”   而宁大学士向来不愿见宁姒与姜煜过于亲密,如今却默不作声,算是认可了姜煜的主意。   “公主,微臣只在听雨阁中活动,其余各处哪也不去,于公主清誉并无损害。皇上若不放心,大可多排几人守着听雨阁。”   皇上压根想不到姜煜与宁大学士都在担心公主使唤宫中下人欺负宁姒,只以为宁姒当真娇弱至此。   单看宁姒外貌,确实像个娇贵的。   “罢了,你要陪未婚妻,朕允了。”皇上这话一出,三公主的脸色便黑了许多。   “至于宁大姑娘,”皇上目光微微泛冷,“便按规矩押入天牢。”   这时又有宫人来禀,宁家老二想要面圣,皇上广袖一挥,“不见。”   众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宁婧“行刺公主”被捉了现行,没有辩驳的余地,皇上自然对她没有个好脸色,若是宁姒无法洗脱嫌疑,可没有现在这么宽松的待遇。   “姜大人,宁二姑娘,这边请吧。”魏公公随皇上去了,遣了个干儿子来给姜煜宁姒带路。   姜煜却并未立刻跟上,而是在宁姒身边蹲下,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姒儿妹妹。”   宁姒仰头朝他笑,只是跪了大半天,这笑容显得有些虚弱无力。   “来。”姜煜伸手拉开宁姒手臂,从她腋下环过去,“抱我脖子。”   宁姒依言照做,下一瞬,姜煜将宁姒一把抱起,另一只手稳稳托着她膝弯。   “嘶……”宁姒两只小腿一阵阵麻痒,浑身跟着颤了颤,脸往姜煜肩头一埋,“阿煜哥哥,腿好难受。”   “等会给你揉揉。”姜煜爱怜地蹭了蹭宁姒头顶,声线柔和之极,只是目光落到三公主身上时,仿若恶狼一般,凌冽又残酷。   这是在宫中,姜煜很快敛了目光,平静如常。   “朝晔。”宁大学士走过来,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劳你照顾嘟嘟了。”   “应该的,宁伯伯。”姜煜道,“我守着姒儿妹妹,绝不叫他人有可乘之机。”   而后抱着宁姒跟上领路公公。   听雨阁地处低洼之地,也不够宽敞,每每梅雨季节来临之后便潮气熏人,这才空置着。   姜煜抱着宁姒进门,一股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姜煜蹙了蹙眉,却什么也没说。只要不去天牢,这点不足也可以忍了。   “姜大人,将就一下吧。”太监出声劝慰,“毕竟谋害皇室的罪名未洗清,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已算皇上开恩了。”   姜煜走进内室,见这屋子虽潮湿,但并非无人打扫,至少几案椅凳都是干干净净的。   遂将宁姒放在圆凳上坐好,而后往太监手里塞了张银票,“劳烦公公寻些吃食与干净的水来。”   太监捏紧了银票,却笑道,“姜大人多虑了,既然姜大人住在此处,我们这些奴才怎会忘了给大人送晚膳?”   “还有擦洗用的热水与帕子。”   “自然没问题。”   太监退出房间后,姜煜将门闩好,回头便见宁姒扶着桌子,艰难地行走了几步。   她平日里步子轻快,恨不得蹦蹦跳跳,便愈显得如今扶着走路的模样可怜极了。   “你要去哪里?”姜煜大步走来,半抱着宁姒,“阿煜哥哥抱你去。”   宁姒苦着脸,“我想去床边坐着。”   姜煜抱小儿一般环着她的腰抱她去床边,将她放下之后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腿,“有知觉吗?”   宁姒点点头,“有一点,比方才好多了。”   见姜煜蹲在床边,宁姒拍了拍床榻道,“阿煜哥哥,你坐上来嘛,蹲着不舒服。”。   “好。”姜煜坐上来,而后将宁姒的小腿捞起来放在膝上,一下一下揉着。   他的力道适中,只是这活血的过程又麻又痒又难耐,捏得宁姒嗷嗷直叫。   “轻点轻点……好难受……”宁姒蹬了蹬腿,“阿煜哥哥,还有这里……”   姜煜一捏,她又倒抽一口气,而后生生咬住唇,“嗯……舒服多了……”   “……”姜煜没出声,只是那耳廓却悄悄红了。   直到宁姒双脚下地跺了跺,走路的感觉和往常一样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姜煜笑,“没事了,我还以为这腿要废了呢。”   姜煜眉心一蹙,“别胡说。”   宁姒撅起嘴,“我以前没跪这么久过嘛。”   而后在床边坐下,小腿晃荡,“今天要光明正大地和阿煜哥哥睡一起了。”   姜煜嘴角微动,想要笑,却笑不出来。目光温温地落在宁姒面上,见她眼神干净如初,一丝阴霾也无,心里却愈发不好受,只觉得有一团乌云不断翻滚膨胀。   “姒儿妹妹饿不饿?”   宁姒摸了摸肚子,“好像有点,也不知等会儿送来的吃食怎么样。”   姜煜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拉开手帕四角,里头静静躺着两块桃花糕。   粉粉糯糯,雕成了桃花的形状,花蕊处落了一点蜜糖。   他已经足够小心了,桃花一角仍旧被压得有些破碎。   “哇……”宁姒眼睛都亮了,“阿煜哥哥你真周到!正好两块,我们一人一块吧。”   姜煜微笑,“都是你的。”   宁姒抬眼看他,猫儿眼弯成月牙,而后拈了一块送到嘴边。   “好香,好甜。”宁姒咬了一口后道,“是五味斋的吧?”   “嗯,以前见你买过。”姜煜道,“可惜不热了,也压碎了一点,若是不好吃了,就不要——”   宁姒立马打断,“没有,我很喜欢!”   遂大咬了一口,撑得两腮微微鼓起,只是嚼着嚼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深夜来客   宁姒眨了眨眼, 想要将泪意忍下, 反倒将泪珠眨落了。   情绪的崩溃来得悄无声息。   宁姒将糕点努力咽下, 长睫颤颤,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对不起……对不起……阿煜哥哥……我忍不住……”   姜煜伸指点了点宁姒下巴上挂着的泪珠,轻轻抹了去, “想哭就哭,不用忍。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这话仿佛打开了宁姒的泪闸,叫她再无顾忌地扑进姜煜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委屈的哭声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姜煜轻轻抚着她的发,一下又一下。   “阿煜哥哥,我好没用……”宁姒嘴角颤抖, 泪眼朦胧,“我是要帮你的, 结果反倒闯了祸……”   这叫她想起三年前那次落水,她只是想要找回姜煜送她的手链, 结果差点将自己赔进去,惹得姜煜好生说了她一通。   那时候见他神情严厉如长辈,心里委屈极了,如今年纪见长, 倒很能理解他的训斥。若她当初为了那一串手珠赔了性命,该是死得多么滑稽!如今也是一样,若她为了探寻太子的私事而被下狱, 还拖累了宁大学士和姜煜,又是多么愚蠢又可怜。   落水那回,她仗着水性极佳,如今尾随太子,又是凭着自己有几分随机应变的小聪明。   若不幸惊动了太子,她可以第一时间溜走,就算没能逃脱,也能应付应付。   可她没料到宁婧会来,还拉着她不放。这也就罢了,宁婧碰上了三公主,两个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人联合起来,自然要拿此事大做文章了!   宁姒也不为自己找借口,只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我下回再也不冒险了……”   “阿煜哥哥没有怪过你。”姜煜拍了拍宁姒的背,苦笑一声,“倒有些怪自己。”   宁姒把小脸往姜煜颈间一埋,泪水也蹭到他脖颈上,凉凉湿湿的。   “昨日你离去之时,我便心生不妙之感。”姜煜嘴角微扯,“只是那时与人有约,便嘱咐了晚晚。我……竟也放心你就这样走了!明明那时心里一突,仿佛上苍示警一般。”   宁姒破涕为笑,“阿煜哥哥你竟信这个!”   姜煜将她搂得紧紧的,“好姒儿妹妹,现在没事了,明天也不会有事。”说着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墨发。   宁姒的发间总有一股草木清香,叫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此时有人叩了门,而后便见宫女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姜大人,这是你要的热水。”那宫女将热水随意地往桌上一放,溅出来一些,将桌布也洇湿了。   姜煜轻“嗯”一声,“出去吧。”   那宫女闻声看过去,目光在姜煜面上黏了一会儿,而后慌乱地垂下眸子,“姜大人若嫌不够,再唤奴婢就是。”而后动作标致地欠身一礼。   待宫女退出房门,宁姒才轻哼一声,“她见了你的模样,那态度立马就大变了。”   姜煜好笑地点了点宁姒额心,“来,把鞋脱了。”   “???”宁姒眨眨眼,“脱鞋做什么?”   姜煜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药油,治淤青的。”   宁姒怔愣,“你身上怎么什么都有啊?”   姜煜微微勾唇,“你还想要什么?我试试能不能变出来。”   “我想想……我想要一张大大的圆床,四周帐幔垂下,床后头有个温泉池子,上头洒满了花瓣。然后阿煜哥哥在里面……”   说着,坏笑着看姜煜。   姜煜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这主意不错,日后试试。”   “哎?”宁姒只想逗一逗他的,没想到他却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当真记了下来。   一想到那个旖、旎的场面,宁姒便有些害羞,方才泪痕早干了,又成了平日里无忧无虑的模样。   这一走神,姜煜已经将她腿捞起来,鞋子也脱了去。   “我自己来!”宁姒拦住姜煜的手,自己将另一只鞋也脱了。   而后将长袜也卸了,两只小脚白得发光,宁姒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   “裤脚挽上去,阿煜哥哥给你上药。”   听他这么说,宁姒心里的羞意也少了些,弯腰将裤脚扒到膝盖上,待看清了膝上青紫一片的淤伤,宁姒惊得倒吸一口气。   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其实这也怪她自己皮肉太薄了,这身皮掐一下便要留个印儿的,如今跪了这么长时辰,自然青紫了一大片。   宁姒抬起膝来,蹙眉细瞧,越瞧越是难受,这青中带紫、紫中带红的,真是又难看又叫人害怕!   察觉到姜煜也在看,宁姒急忙抱住了膝盖,“阿煜哥哥,我……自己来吧。”说着,伸出手来示意姜煜将药油给她。   “为何?”姜煜握着药油没动,“我想照顾你。”   宁姒一愣,抬眼看他,只觉得他的眼神温温柔柔地笼罩着她。   “可是……”宁姒咬了咬牙,“我的膝盖变得好丑……”与此同时,鼻间微微一酸,她也不想让姜煜看见这样的一双膝盖。   姜煜好笑,“怕我嫌弃你?”   宁姒不说话,姜煜又道,“阿煜哥哥也算看着你长大,什么样子没见过?”宁姒小时候哭得嗷嗷叫的模样他都还记得,胖乎乎的模样也犹在眼前。   宁姒被他这话臊得厉害,羞恼地推了推他,腿抬到床上,身子一扭背朝姜煜。   “都要成夫妻了,还避什么?”姜煜从后拥住她,“阿煜哥哥不会嫌弃你,嗯?”说着,喉咙里溢出两声笑来,“哪里都喜欢,好不好?”   他温柔起来真叫人受不住,宁姒身子一软,仿佛没了力气抵抗,任由姜煜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而后握上她的脚踝。   他的掌心温暖,牢牢圈住她脚踝,轻轻一拉,便将宁姒的腿给拉直了,膝盖上的淤青呈在他面前。   姜煜眉心微蹙,方才的笑容也散了。   他是知道宁姒养得有多娇的,便如离家出走至边疆这样的大事,宁大学士也重拿轻放,摆出那副怒容,却舍不得动她一下。   今日许是她头一回遭这样的罪,这副身子也不适应似的,抗议一般将可怖的青紫摆出来。   姜煜眼眸一涩,闭上眼来俯身啄了啄她的膝盖。   那珍惜的模样叫宁姒心尖一颤,愣住了。   “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姜煜也不知是跟宁姒说,还是对自己说。   宁姒唇角微翘,甜到心坎去了。   下一瞬便听姜煜说,“日后还是要把你放眼皮子底下看着为好。”那双浅棕的眸子也定定地锁住了她。   宁姒笑脸一垮,掐了掐手心,“这个……我们再商量商量?”   姜煜移开目光,将药油倒在手心里,搓了搓,而后抚上宁姒的膝盖。   掌心被搓得热热的,合着药油一块儿贴上膝盖,一股暖意直从皮肉渗进了骨子里,舒服得宁姒轻轻一哼。   “好舒服,阿煜哥哥技术真好!”宁姒笑着赞道。   姜煜眼睫一颤,没说话。   ……   入夜,太监送了晚膳进来,姜煜取了一枚银针试毒,银针并未变色。   宁姒睁圆了眼,“阿煜哥哥,你也太谨慎了吧。三公主就是再猖狂,也不会在宫里就毒死我们吧?”   “我们不能将性命寄托在她‘有所收敛’上,谁知道她是不是疯子。”姜煜唇角一扯,想来畸、恋兄长又毒害侄儿的女子也不会正常到哪里去。   夜晚的听雨阁安静得可怕,屋外的宫女太监也一个个的不说话,忽而下起春雨来,淅淅沥沥的,合着湖水的气息拂进屋里。   姜煜坐在榻边,为宁姒掖好了被子。   而宁姒经过这一天的折腾早已累极,用过晚膳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正要起身去熄灯,却听见屋外一两声叩门声响。   姜煜不愿吵醒了宁姒,便起身走到门边,伸手将门打开。   立在门口的并非哪个太监或宫女,此人眉眼清隽,下颌上的短须修剪得齐整,周身一股矜贵的淡香。   “姜大人,我能进来么?”此人竟是太子。   姜煜有些意外,眉梢微微一动,“内子已经入睡了。”   太子一听姜煜这声“内子”,便心知他是真的爱妻,哪怕二人还未成婚,姜煜却愿意为了宁姒宿在宫中,仿若犯人一般被严密看守。   “我们在外间说事,尽量不吵醒她,如何?”太子微微一笑。   姜煜移开一步,让太子进屋。   太子抬脚走至桌边,掀袍坐下,“我也知道你不放心宫里的人,所以我们也不走远了,就在这里说话。”   姜煜坐到太子对面,“不知太子殿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太子伸手摸了摸茶壶,冷的,便收回手,歇了饮茶的心思,“姜大人正为行刺公主一案费神吧?”   姜煜看着他。   “那日我也在聚春楼,自然知晓所谓的行刺是无稽之谈。若我出面作证,此案自然可以结了。”太子的手指哒哒地敲着桌案,而后不再说话,仿佛等着姜煜开口请求他。   “太子殿下,如今公主手里的证据并不充分,明眼人都知道她无法定内子的罪。”姜煜慢悠悠道,“无非是拖一些时日罢了。”   太子笑了笑,“拖几日,宁姑娘便要受几日的罪,姜大人也舍得?”   自然舍不得,但姜煜不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无论与谁谈判,都要尽量握住更多的筹码。   “臣与宁大人齐力之下,或许三五日便能了结。”姜煜意有所指,“可若是走了别的路子,折进去的可不止这点时间与精力。”   太子想要大笑,又忍住了,“怎么能说‘折进去’?姜大人,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   “太子殿下,冒险私见太子已是臣给出的诚意,还望太子殿下直言,莫叫臣胡乱猜测。”   太子摆摆手,“姜大人,不用自称‘臣’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说话尽可随意些。”   见姜煜笑而不语,太子续道,“姜大人该知道,其余几位皇子均不成气候,而我名正言顺。我也不急,只是想培养几个心腹而已。日后不知有多少迂腐古板的臣子劝我这样那样,我希望有人能站在我这边。”   太子一开始就放下了身为储君的架子,一口一个“我”,如今又将这样敏感的话题道来,叫姜煜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子。   这些话术他也用的不少,难保后头不会有大招。   “而姜大人才德兼备,性情也十分合我胃口,我觉得是个极佳的心腹人选,这才忍不住深夜来见你。”太子微微倾身,直直地看着姜煜,“姜大人觉得如何?”   那些想要更上一层楼的人会急着站队,迫切地想要在储君面前露脸。而姜煜这样家世上等、前程可期的臣子更为聪明的选择却是冷静观望。不论日后哪位登基,都如湍流之中的磐石一般,不至于大起大落。   因此太子中意他为心腹,姜煜并不十分心动。   那双眸子平静地落在太子面上,“若是太子不那么纵容三公主,我便觉得不错。”   “哦?”太子微微挑眉,“我纵容婉宜?这两年我如此冷落她,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宁姑娘那日是来偷听我与婉宜说话吧?若非如此,婉宜也拿不到她的把柄。”太子似笑非笑的,“她怎的对我们感兴趣了?”   一码归一码,宁姒偷听在先,三公主陷害在后,姜煜听太子提起这一茬,便站起身来,郑重向太子行礼,“偷听一事是内子的不是,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太子笑道,“若姜大人肯答应我,此事算得了什么?”   心里却越发满意。姜煜无处不完美,只是有一个软肋,那便是宁姒。这样的臣子是他最喜爱的。   姜煜顺水推舟,“答应太子不是难事,只是三公主此次所作所为便如一根刺扎进臣的心里。若太子与三公主走得近了,臣难免会心中不适,未免日后生出罅隙,还望太子做出决断。”   太子听出了姜煜的意思,这是要他在三公主和姜煜之间选一个啊……   若他维护了三公主,日后姜煜与他便是臣子与储君,再无别的关系。   太子撑着下巴笑了笑,“我倒是头一回碰见有人要我在他和妹妹之间做出权衡。有胆色。”   姜煜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他的胆色来自于自身的底气,身为大将军之子,就算是储君也不会轻慢他,更何况他并非空有家世的草包。   “好。明日我便让你看见结果。”太子起身朝外走,“不必相送了。”   而后偏头笑着瞧姜煜,“朝晔。”   他虽叫得亲近了些,但姜煜也瞧得出来,太子心中并非没有挣扎。   选择姜煜而放弃三公主,并不仅仅意味着明日站出来洗清宁姒冤屈,还包括日后姜煜报复三公主也不得出手维护。   这一点谁也没有说出来,可彼此心知肚明。   姜煜最后瞧了眼太子的背影,而后合上门,走至里间。   见宁姒睡颜安宁,忍不住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低语道,“姒儿妹妹,我算不算是为了你把自己卖了?”      ☆、事态反转   太子步入凤鸾殿, 收了纸伞, 掸去了袖口的雨珠。   皇后身边的宫女见状迎上来, “殿下,方才娘娘还问你去了何处呢。”   “睡不着,就随意走走。”太子笑了笑,将纸伞递给宫女, “母后呢,现在睡下了吧?”   宫女点头,“娘娘本来身子就不适,又喝了药,原是想等殿下的,可撑不住困意便睡过去了。”   太子本想进去与皇后说话的,听闻她已睡下, 也就歇了心思,又从宫女手中拿回纸伞, “罢了,劳烦你告知母后一声, 我放心不下鸢儿,便不留宿宫中了。”   太子走后,宫女看着太子的背影,直羡慕太子妃娘娘有个如此顾家的夫君。   看守宫门的侍卫听见马蹄声, 本是要拦的,可细瞧之下发现是太子的车驾,一个个单膝跪下, “恭送太子。”   马车里的太子轻“嗯”一声,“诸位辛苦。”   回了东宫,见卧房灯火通明,有人提着木箱从里走出来,太子心头一紧,大步走过去问道,“王御医,可是鸢儿出了什么事?”   王御医行了一礼,恭敬答道,“回禀殿下,娘娘并无大碍,只是之前两次流产伤了身子,这一胎……”   太子眉眼沉沉,“这一胎怎么了,直说无妨。”   王御医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说,“这一胎要千万小心,若是又出了什么差错,娘娘兴许再也怀不上了。”   太子眼中一涩,点点头,“王御医慢走。”   而后推门而入,太子妃正躺在床榻上,闻声侧头看来,笑意温柔,“殿下,你来了。不是母后身子有恙,留你宿在宫中么?”   “我放心不下你。”太子说着,走至榻边坐下,拉着太子妃的手,“是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说着以手遮眼,一国储君难得露出了脆弱模样。   太子妃轻柔地将手搭在太子肘弯上,“殿下身份尊贵,能敬我爱我,鸢儿已经知足了。”   太子轻叹一声,放下手来,看着太子妃道,“鸢儿,你恨婉宜么?”   太子妃一愣。   她心知三公主对太子那点畸形的爱恋与执念,也知道三公主害她流产并非不小心,而是早有图谋,心里怎么可能不恨她?太子妃从小到大谨守家训,一直是为人称道的贤妻良母,这样最是温柔和善的人,可也克制不了心底对三公主的恨意。   她从未这般恨一个人。   然而,念及太子待她尊重多过于喜爱,念及三公主还在襁褓之中时太子便宠爱有加,太子妃咬着牙根,强笑道,“鸢儿……不恨她。”   太子的目光温温地落在她面上,看了她许久,而后笑叹,“鸢儿,你不适合撒谎。”   他站起身来,烛光映照下,太子的眼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婉宜是被我宠坏的,该由我来终结这一切。”   ……   翌日一早,宁姒觉得有些热,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自己被姜煜牢牢扣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阿煜哥哥?”   宁姒拱了拱身子,闹得姜煜眉心微蹙,而后凑过来啄了啄宁姒的脸颊,“再睡会儿,乖。”   宁姒顿时身子一软,乖乖地躺着不动了。目光落向窗外,只见外头天蒙蒙亮,时辰还早。她也是昨晚睡得太早,这才没了睡意。   偏过头来看姜煜,他生得美貌,却叫人生不出狎、昵的心思,而今睡颜安宁、神情柔软,那股子不可亵、玩的气质也淡去了。   宁姒悄悄勾起唇角,轻轻一吹,姜煜的鬓发微动。再仰起头来吹气,吹得他眼睫颤颤。   宁姒喉咙里溢出咯咯两声,而后慢慢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   此时姜煜撩起了眼皮看她,眼里有些睡意未褪的朦胧。   宁姒一慌,躬身往后挪,却被姜煜一个翻身压在了底下,“大清早的闹人,顽皮。”他的嗓音也不似平日里清朗,低沉一些,也更柔和一些。   姜煜将她的手压在榻上,而后轻轻地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宁姒挣了挣,却觉得姜煜这样看着清瘦的人,分量却十足地沉。   “怕了?”姜煜轻笑着俯身,亲了亲她微颤的眼睫。   “不是……”宁姒顶了顶身子,“我觉得有些硌人……”   姜煜神情一滞,而后极快地松开她,翻身下来仰躺着,还不忘把被子扯了扯盖住自己。   天色稍亮,两人收拾了一番,等待皇上遣人来。   ……   此时三公主的宫里来了位客人,三公主本以为是帮她出主意整治宁姒的,没想到嘉明郡主一开口便问,“婉宜,你怎么才能放过她?”   “放过她?”三公主笑了笑,“嘉明姐姐,你为何这般天真?我能放过她吗?自从宫宴那日与他们二人结仇,我就没有退路了!我必须整垮他们!”   嘉明一愣,三公主又说,“宁姒也就罢了,姜煜可能放过我吗?虽然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动作,但我有种直觉,若我不先一步下手,一定会落入万丈深渊!”   “你说我该怎么办?老老实实等着他报复我?”三公主冷哼一声,“父皇正重用姜家父子,无论我说什么,父皇也不肯帮我收拾他。我除了亲自出手,还能怎么做?”   嘉明想起姜煜带着冷意的眼神,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唯有叹道,“婉宜,你当初何苦害他们!”   三公主的目光落在某处,显得有些空茫,“我贵为公主,为何看一个人不顺眼也不能出手整治她?那我活得可真窝囊!”   她俏生生地立在花圃边上,模样是人比花娇,偏偏眼含戾气,“我活得还不如她!你看她多开心啊,明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姜煜那么喜欢她。我呢,无论我多努力,终究是一场空。明明我是公主,她是臣女!在我面前,她怎么就不能卑微一点?”   嘉明咬了咬牙,“婉宜,你看看我。爱而不得,嫁给了谢华那起子小人,如今和离之身,遭人指指点点。最该恨宁姒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吗?但我害过她么?”   嘉明走近一步,“你仔细想想,她做错了什么?她也曾为了煜哥哥赠她的一串手珠跳进湖里,她真的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另外,你可别说她平平无奇,若我是男子,大概也会喜欢她。”   三公主听得心头火起,“如今你也站在她那边了?她真是好本事!”   她冷冷地迎视嘉明,分明比嘉明郡主矮了小半个头,气势却分毫不输,“嘉明姐姐,我敬你比我年长,你说得这些话我都忍了。可若是你执意与我作对,休怪我不顾念姐妹情谊!”   嘉明一怔,没想到劝解无用,反倒激起了三公主浑身的刺。   她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当即气道,“你的那点破事当我不知道么?再执迷不悟下去,我看你迟早落入众叛亲离的地步!”而后冷哼一声撞了三公主的肩大步离去。   三公主被撞得身形一晃,而后眉眼沉沉地看着嘉明的背影,“你错了,嘉明。我不会输,永远。”   当日皇上退朝之后命人唤三公主去紫宸殿。   三公主进殿之时,宁姒已经跪在殿中了,昨日跪了一整天,今日又跪,瞧那小身板都有些晃了。   三公主心里暗笑,步子优雅地走入殿中,“婉宜见过父皇。”   她刻意立在宁姒的身边,美丽的裙摆扫过宁姒,带来一阵花香。   一个盛装打扮,一个草草梳洗;一个高贵地站着,一个卑微地屈膝。   三公主都不想走至皇上身边了。这个位置最叫她身心舒坦。   “婉宜,快过来。”皇上招了招手,三公主只好挪步走上前。   “瞧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没睡好?”   三公主笑着道,“多谢父皇关心。婉宜昨日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事,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这些个贵女不惜犯险也要伤害我。而且这手也一直隐隐作痛,哪里还能安睡呢?”   皇上闻言皱眉,“好婉宜,这不怪你。”随即垂眸看向她的手,布条缠裹着,瞧不出伤势如何,只怕也不会轻了。   殿内,姜煜瞧了三公主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三公主唇角微勾,“多谢父皇费心帮婉宜审问。宁二姑娘,姜大人,若是有什么想说的,直说无妨,父皇最是公正,绝对不冤枉了哪一个。”   这一殿的人都立着,就连太监宫女也只是垂首而已,唯独宁姒跪在殿中央,三公主止不住地一直瞧她。   感觉到脊背微有冷意,三公主移开目光看向姜煜。   见他神色冷静,可她看得出来,姜煜一定是心疼了。   等会儿还有更心疼的呢。   这时一名太监走到皇上身边低语了几句,皇上挑起眉梢笑道,“辰儿竟来了!宣他进来。”   太监立马高声喊道,“宣太子觐见——”   话音刚落,殿门双开。刺眼的天光从外洒进殿内,太子挟了一身暖黄的金光进来,那挺拔的身影、从容的步伐,叫三公主看得目光微痴。   “儿臣见过父皇。”太子立定了,朝皇上行礼。   皇上见着太子,眉眼都带了笑,“辰儿,你母后不是叫你入宫陪她么?怎么昨晚连夜回了东宫,今天又来见朕?”   “回父皇,昨日儿臣见母后已经睡下。思及太子妃有孕在身,这段时日不好入睡,便想回去陪她。”   “哦?是该紧着朕的孙儿!”   太子莞尔,“这小子,还未出生就尽会折腾,闹得他娘亲觉也不好睡,待他出来了,定要好好收拾他!”   皇上哈哈大笑。   两人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是满满的期盼与爱意,唯独三公主立在一旁眉眼微沉。   见太子眼里都蕴着温柔的笑意,三公主心里酸涩极了。   “对了,辰儿来此,是有什么要紧事?”   太子看了三公主一眼,这一眼是进殿至今第一回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父皇,儿臣本想给皇妹留个颜面,谁知她将此事越闹越大,眼看无法善了,儿臣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皇上闻言身子微微坐直了,捏着龙椅扶手的手掌也紧了些,“此事还有什么隐情?”   而三公主则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真相大白   太子目光温和地看着三公主, 但这种浅淡的温和却叫她心慌。从前太子或喜或怒, 在她面前总比应对外人时要真实许多, 如今仿佛也将她划入了外人一列。   “皇妹手上的伤是儿臣不小心所致。”说着,太子温和的目光里带上了愧疚,“皇妹大概是想维护儿臣,才在父皇面前说了谎, 说是二位闺秀伤了她。”   皇上一扫先前的放松姿态,失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见谅,那日儿臣心情不好,不慎将皇妹推倒了,这才伤到了手。可父皇教导过儿臣,身为储君当不喜不悲、不嗔不怒, 儿臣所为辜负了父皇的期望。大概皇妹也是这般想的,这才将错处推到了别人身上。”太子一叹, “可儿臣想做顶天立地的君子,而非任由他人替罪的懦夫。皇妹此举儿臣实不赞同。”   皇上听得板起了脸, 看了三公主一眼,见她面色惨白,心知太子说得才是真。   “但儿臣也有私心。若儿臣直言戳穿了皇妹的谎言,皇妹必定无颜见父皇与二位闺秀的家人。儿臣便想, 若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揭过去也就算了。”   太子的目光落到宁姒身上,“眼看此事越闹越大, 如今无辜之人长跪于殿中,儿臣实在良心不安。”   话音刚落,太子移步走到宁姒身前,微微弯下腰,“宁姑娘,是我对不住你。还请宁姑娘起身吧。”   他越过了皇上,允宁姒起身,但皇上并不觉得冒犯,反倒觉得太子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宁姒抬眼看太子,不明白他为什么站出来帮她说话,毕竟那日太子孤身前往酒楼,想来是不愿让他人知晓私见三公主一事。此事他只要沉默就好,沉默了,就没人知道他去酒楼见了三公主,还与三公主起了争执。   宁姒受罚与否,和他这个储君又有何干系,能劳他特意前来澄清?   见宁姒怔愣,太子朗笑道,“父皇,你瞧儿臣都糊涂了。宁姑娘跪了这许久,大抵不好站起来。”而后看向姜煜,“姜大人,来扶你未婚妻起来吧。”   姜煜向太子合手一礼,而后走上前,揽着宁姒的肩将她扶起。   宁姒屈着膝,无力地靠在姜煜身上,好不容易站直了,向太子欠身一礼,“多谢太子殿下。”   “宁姑娘说的什么话,这事本该是我与皇妹对不住你,害你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太子虽然主动将错处揽到自己身上,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是三公主作下的孽。若是意在维护太子,大可说自己这伤是因为不小心、与他人无关,可三公主竟揪着两个无辜之人不放,其中原因多半还是泄私愤。   皇上自然也看得明白,因而冷冷看了三公主一眼。想起三公主曾对他撒娇抱怨说姜煜两次推拒他的赐婚,既不要郡主也不要公主,是妥妥的不将皇室放在眼里,皇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公主这是心怀怨愤呢!   “婉宜,快向宁姑娘道不是。”皇上叹了一声,想要息事宁人,待宁姒等人走后再训斥三公主。   所以说这人心是偏的,宁姒这两日精神都被折腾得差了,昨日从巳时跪到傍晚,若非冷静辩驳与家人好友襄助,此时怕是与宁婧一同关进了天牢,受尽三公主“关照”。   如今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要打发了她么?   “皇上,臣想要问问三公主,为何将此等重罪扣在臣的未婚妻头上。”想要三公主道歉无疑是将她的颜面往地上踩,在三公主不情不愿即将张口之前,姜煜出声了。   “为何偏偏是她?哪怕三公主捉了宁大姑娘来顶罪,也不愿放过臣的未婚妻。”姜煜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冰冷彻骨,“可是臣与未婚妻哪里得罪了公主殿下?若是如此,还请公主明示,莫叫微臣胡乱猜测、担惊受怕。”   说到“担惊受怕”,姜煜显然咬字咬得重了些,合着那笑,透出无尽的嘲讽意味。   瞧,这高贵的公主,当真有一手遮天之能呢。哪怕是手掌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之子,哪怕是身处内阁的重臣之女,也唯有战战兢兢、卑微匍匐。   皇上的颜面也越发挂不住,一拍扶手,“婉宜,向宁姑娘与姜爱卿道歉!”这话显然比方才要强硬些。   三公主身子一抖,立马上前一步,垂首道,“对不住,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她咬了咬牙根,“还请……宁姑娘原谅我……”   低垂着眼,险些要哭了,只是这眼泪却不是因为歉疚与悔恨,而是心伤。   她怎么也没料到太子竟然拆她的台。   他是要毁了她吗?此事传出去,满朝文武怎么看她?   她好不容易得了皇上的喜爱,此后皇上也不会偏爱她了吧?皇上与太子都不再对她好,她就只有不受宠的母妃与一根筋的弟弟了。   三公主心痛难忍,没忍住抬起泪眼望向太子。   恰好与太子看向她的目光迎面相撞,三公主用控诉与绝望的眼神看他,太子却面色不变,那双温柔的眼里眸光淡淡,看她仿佛看一个陌路人。   三公主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上次她摔倒受伤,他不是还想要扶起她么?   一定是陈鸢对他吹了什么枕头风!   三公主心中恨意滚滚。   宁姒听了三公主这僵硬的道歉,再见她隐含恨意的神色,害怕似的往姜煜身后一躲,身子瑟瑟发抖。   姜煜立马会意,伸手拉了拉宁姒的手,而后对皇上道,“皇上见谅,她这是怕了公主殿下,一时半会儿兴许缓不过来。”   皇上脸色越发黑了,心中生出几分对三公主的不耐,“婉宜,好好道歉,让朕知道你是诚心悔改。”   三公主深吸有一口气,张了张嘴,“对不……”   还未说完,宁姒身子便瘫软了,姜煜连忙半抱住她,“皇上,臣的未婚妻晕过去了。”姜煜将宁姒拦腰抱起,“皇上见谅,她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臣这就带她回府就医。”   皇上刚要唤太医进来为宁姒诊治,便被太子截了话去,“宁大人在府中也等急了,早些回去也好。”   “微臣谢过皇上、太子。”姜煜不便行礼,径直转身走了,路过三公主的时候步子也不曾停顿一下。   三公主僵立在原处,心知宁姒是在装晕。宁姒宁可昏倒也不接受她的道歉,不就是不愿轻易放过她么!   姜煜走后,太子看了三公主一眼,而后对皇上说,“父皇,皇妹这性子,需要改改了,否则儿臣担心日后还要惹出更大的祸端。”   其实早已惹出了天大的祸事,只是皇上不知道罢了。   三公主头一回害得太子妃流产,只有十一二岁,半大的姑娘哭得满脸泪水,说她不知道那个送子观音像被人动了手脚。太子也不信这样恶毒的事是三公主做的,可查又查不到真凶,只当是有人对他这个储君不满。   第二回害太子妃流产,做得也隐秘,只是不慎被太孙瞧了去,太孙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太子又怒又悲,没想到自己当做女儿一般宠大的妹妹竟是个心肠歹毒之人。   明明幼时那般可怜可爱,得了御赐的糕点与果子,还留着不吃,说要给太子哥哥,可她又馋得厉害,每每守在糕点旁边直流口水。   太子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吃了,三公主说,她最喜欢哥哥了,什么好的都要给哥哥才行。   往事一一化为灰烬,太子最后看了三公主一眼,所有的不忍全部变做冰冷坚硬的盔甲。   再纵容下去,他想要保护的人只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   宁姒在马车上便醒来了,舒舒服服地窝在姜煜怀中,把玩着他的手指,“太子为什么要帮我说话啊?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坐视不理才对。”   别说什么良心与正义了,太子身处高位、年过而立,若全凭良心行事,焉有如今稳固的储君之位?   见姜煜不答,宁姒眨了眨眼,悄声道,“他是不是想拉拢我爹爹?或者拉拢你?”   宁姒的脑子从来不笨,只稍稍一想便想到了。   姜煜只好答,“……我。”   宁姒眼睫一颤,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并不好受。   “阿煜哥哥,好亏。”宁姒说,“我不过吃点苦而已,挨过去就好了。”   “傻。”姜煜摸了摸宁姒的头,“他是储君,且与皇上父子相得,日后只要不出什么覆国之祸,他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阿煜哥哥迟早要效忠他的。而今不过是早一些,早这一步,较之他人更能得他信赖。”   姜煜说得轻松,可宁姒知道,像姜煜与宁大学士这样的人,志在纯臣。哪怕皇上不喜,也能挺直了脊梁,而非看皇上眼色说话。   见宁姒仍旧眉眼不展,姜煜又道,“姒儿妹妹知道我为什么应了他么?”   宁姒向他看来。   “昨夜太子找我夜谈,那时你在里间熟睡。”姜煜笑了笑,“他听了我的话,大概略觉荒唐,张嘴便要大笑,却又生生忍住了。”   宁姒不知道姜煜这话是什么意思,姜煜又补充,“我说了不想吵醒你,他也将这话记着了。他能照顾你的感受,便是对我的尊重,就凭这一点,足以让我改变主意。”   再如今日,太子澄清宁姒冤屈之余,还不忘及时让她起身,因为他知道姜煜正在心疼。   ☆、皇上破费   太子兴许知道如何才能打动姜煜, 可哪怕他对宁姒的关照是刻意而为, 姜煜也领他的情。   马儿长吁一声, 在宁府门口停下,姜煜将宁姒送进府后转身回了马车。   宁姒方踏进府门,便见两个丫鬟迎上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她们二人仅仅比宁姒大了两三岁,算是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哪里见宁姒受这样的罪?   “太可恨了!”茶汤愤愤不平地抱怨,却不敢直言公主名讳,只能咬牙切齿。   宁姒笑道,“我要赶紧换身衣裳见爹娘去,别挤在门口说话了。”   茶蕊立刻点头, “小姐,夫人得了消息, 已经在正堂等着了。”   宁姒边走边说,“爹爹呢?”   茶蕊摇头, “不知,大人还未回家呢。”   宁姒不再多问,去了自个儿卧房换了身干净衣裳,而后前往正堂见常氏。   “哎, 娘的好嘟嘟。”宁姒还未踏进正堂的门槛呢,便听常氏喊她,一日没见到她, 想念得紧,拉着宁姒左看右看,生怕她少了快肉一般。   午时,宁大学士仍旧未归家,常氏吩咐膳房烹制的午食一道道上来,十分丰盛。   “别等你爹了,我们先吃。”常氏心疼道,“嘟嘟饿了吧?昨日午食也没吃就进了宫里,怎么能不饿?在宫里可有吃的?”   宁姒便说,“昨晚用过晚膳,只是阿煜哥哥十分谨慎,拿银针试了又试。我见他这样,也不敢多吃了。”   常氏拍她手,“阿煜做得对,宫里不比家里,是要小心些。”   见宁姒吃得腮帮微鼓,常氏目光柔和地瞧着,想问她三公主这事的来龙去脉,却也没张口。此事已了,真相倒是其次,宁姒能饱餐一顿便好。   这顿午饭还未用好,宫里又来人了,常氏的脊背绷直了,起身挡着宁姒,一副护犊模样。   宁姒歪了歪头,认出来人是魏公公的干儿子,也是昨日领她去听雨阁的那个太监。   “宁姑娘,皇上念你身子娇弱,又受了苦,特赐千年老参一根,金丝燕窝一碗。还望宁姑娘将这两日的委屈抛掷脑后。”他抬抬手,便有小太监端着红木托盘躬身走上前,托盘上放着一碗燕窝羹,以及一个长木匣子。   宁姒心知这是皇上的补偿,行礼道,“臣女多谢皇上赏赐。”   宫中来客离了宁府之后,宁姒看着桌上多出来的燕窝人参,笑着对常氏说,“娘,你看我去这一遭,还赚了根老人参呢。”   千年老参有价无市,是皇上太子等人才能享用的稀罕物,如今送来宁府,大抵三公主诬陷宁姒一事当真叫他觉得脸上无光。   常氏看了眼桌上那条漆金盒子,有些犹疑,“皇上这……是不是想让我们将此事瞒下?”   对外称并非三公主诬告,而是宁婧一人所为。   宁姒愣了愣,回想方才公公所言,觉察出其中确有深意,顿时心气不畅,看这宝贵的老参也不顺眼了。   ……   与此同时,姜煜与谢夫人同桌而食。   谢夫人问及三公主一案,姜煜搁下调羹,身子往椅背上轻轻一靠,“母亲,姒儿妹妹确实被诬陷了,且还是三公主刻意而为。”   谢夫人一愣,“为何?她们二人什么仇什么怨?”思及宁姒连她这个准婆母也敢顶撞,谢夫人眉心一蹙,“定是嘟嘟得罪了三公主。”   姜煜冷淡地瞧她一眼,“应当是我得罪了三公主才对。三公主气量狭小,拒婚一事令她怀恨在心,因此迁怒了姒儿妹妹。”说着冷笑一声,“不敢为难我,倒知道逮着柔弱女子欺负。”   谢夫人沉默。   姜煜抬眼,顺口一提似的,“如今真面目暴露,也不知皇上的宠爱能维持多久。总之太子是早已冷落了她的。”   皇室公主,最为重要的便是母家势力、帝王的宠爱与储君的好感,三公主原本拥有后两者,如今仅有的优势也快要消磨殆尽。   闻言,谢夫人目光微闪。   姜煜本想见好就收,谢夫人却开口道,“煜儿,你莫误会了娘。先前娘中意三公主为媳,不是因为她这个人比嘟嘟好,而是她的身份能让你免去一些灾祸。”她温和地看着姜煜,“若有一天,你爹失了势,那时你还没有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有这驸马的身份便不至于叫别人对你落井下石。”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姜煜的面色显而易见地难看了些,“母亲,如今父亲在外征战,你说这些不合适吧。”   谢夫人神情不变,“不管你觉得刺耳与否,娘说的话并非杞人忧天。”说着叹了口气,“娘早已接受了这桩婚事,当初说三公主好不过是气话罢了。你不必担心娘会苛待嘟嘟,毕竟她曾是我的学生。”   姜煜微微坐直了,目光不闪不避地落在谢夫人身上,“母亲,我并非担心你苛待她,只是不想让你将这桩婚事当作将就。母亲,就算还有比三公主身份更高的女子,我也会选姒儿妹妹,没有别的可能。”   所以,一点也不将就。   谢夫人迎上姜煜的目光,只觉得他的眼神比他的话语还要用力。   “娘知道了。”谢夫人揉了揉额角,妥协了。   她昨日睡得不好,噩梦不断,一会儿梦到大将军掉下马的场面,一会儿梦到姜煜远去的背影。   谢夫人满心惶惶,想从姜煜那里找寻安慰,可一出门,忽地想起姜煜人在宫中,陪着他的未婚妻呢。   “煜儿……”谢夫人想要说她昨晚的噩梦与无处诉说的孤寂,可一抬眼,触到姜煜冷淡的目光,谢夫人什么也说不出口。   母子俩仿佛被一层冰隔着,哪怕想要关怀,这温暖也探不到冰层对面去。   午后,姜煜去了申府,立在门口仰头瞧,门匾上黑底漆金的大字——太傅府。这是姜煜初入翰林那年皇上为挽留申老赐下的。   很快,有小童过来领姜煜进府。   申老的上一个学生最后做了皇上的宠臣,说的是皇上想要说却不能说的话,做的也是皇上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升官极快,却得罪了一众大臣,最后伴驾途中横死,也不知是遭了谁的算计。   申老口口声声说对这个学生失望,却难过得食不下咽。   姜煜步入庭中,见申老正一个人弈棋,抚须沉思的模样叫人不忍打扰。   于是远远地立着,等了好一会儿。   “朝晔啊,快来!”申老瞧见他,笑着招手。   姜煜遂走至申老对面,“老师。”   “来看看,下一步该怎么走。”   姜煜藏了心事,却很快投入棋局之中,指尖拈了枚旗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你要这样走?”申老双眼微眯,而后笑着堵住了姜煜。   两人一来一往,下了好一会儿。   “说吧,你想说什么。”申老冷不丁开口问。   他抬眼看着这个挺拔又俊美的男子,姜煜惯来是爱笑的,今日却显得凝重,从方才起便没有笑过了。   “老师,学生确实有件事要说,只是这事说出来老师定是要生气的。”姜煜垂眸道,“等会儿老师怎么骂学生都可以,只是不要伤了自己身子。”   给申老做了心理准备之后,姜煜才将他与太子之事道来。   “学生虽应了太子,但并非抛弃了良知与底线,不该做的事学生永不会做。”姜煜深深弯腰。   申老并未伸手将姜煜扶起,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姜煜静静地等待。   “……朝晔,你知道庭雪怎么死的吗?”   “死在伴驾途中,死在土匪的长刀之下。”   申老叹了口气,“错!他死于树敌太多!”   姜煜眼睫一颤,没有说话。   “他言语犀利,早已得罪了严老那一帮性情古板的大臣,偏偏不知收敛,每每在朝堂之上与人当庭对骂。大臣们建议皇上充实后宫,他站出来骂他人居心叵测,还骂沈家人有夺嫡之心,沈家气得没几个月就将自家姑娘嫁了出去。”   “十二年前南方大旱,他又头一个站出来,鼓动大臣们捐钱捐粮,许多人分明不愿,却不得不舍出家财,心中对庭雪恼恨不已。”   申老看着姜煜,“就连你父亲,他也得罪过。那时京中传你父母不和,他便上奏提议将你监视起来,以免你父亲将你接出京城,从此再无顾忌。他手中有二十万大军,若起了反心,危害极大。”   姜煜想起那段不得自由的时光来。   “你父亲回京之后得知此事,虽未斥骂庭雪,可见了他从没有个好脸色。”   申老咬了咬牙根,“可这都是皇上的授意!他不过代为张口罢了。朝晔,你真当老师对庭雪失望至极么?我只是不想再见到这样的事情重演!”   “如今你又……你又!”申老指尖不住地颤抖,“你是想让老师再经历一次当年的心伤么!”   姜煜喉间发堵,“老师放心,学生决不会……”   “当年他也是这么说的!”申老打断了姜煜,“庭雪多聪明啊,一点就通,偏偏走了这样的路子!他就算踏踏实实地走,不出十年也能官拜三品。可他走了‘捷径’,最后将自己的命也赔了进去!”   看姜煜始终弯着腰,申老叹道,“你站直了。”   姜煜依言起身。   申老看了他许久,心知姜煜既已应了太子,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转而想起应对的法子来,“庭雪出身寒门,而你是世家子弟,底蕴足些。家中给你配备了多少府兵?”   姜煜抿了抿唇,“总数五百,常年跟在身边的只有二十。”   “好,你记住,如果走了这条路,身边要带更多的人,以保证自身安全。”   姜煜点头,而后道,“老师有所不知,学生懂得如何规避树敌,还请老师切勿担忧。”   他能将许多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有些事却是怎么也避不过的。   果然,申老说,“朝晔,庭雪也不傻,可他还是树敌无数。而且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要升官升得快了,都会树敌。”   譬如谢华。   表兄弟之间尚能因为嫉妒而反目,遑论其他人。   “老师,若避无可避,学生当迎面而上。”姜煜目光坚定,“若学生心生怯意,只怕活不到现在。”   申老一想,身为大将军之子,姜煜的成长环境确实比常人要复杂一些。   或许,他不会重蹈庭雪覆辙?   姜煜来申府,就是为了将此事告知申老,此后申老留他听课。   申时,申老饮了口茶,开始扯闲话,“你岳丈这回也是气狠了。”   申老大笑道,“你知道他做什么了?”   姜煜疑惑抬眼。   “他得了宫里的消息却装作不知,反倒拍了朝中许多大臣的家门,上门去求助。午后又拍了一遍,说不必麻烦你们了,太子殿下帮小女证明了清白,一边感激太子高义,一边将此时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申老摩挲着茶杯,眉眼带笑,“这下三公主构陷臣女之事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姜煜还未接到这个消息,听了也觉好笑。   “你猜老师怎么知道的,逸风也来了我这儿,我瞧出了他意图,就说——”申老模仿当时的口气道,“你别在我这儿耽搁时间,赶紧的去下一家。”说着还挥了挥手,一副赶人的模样。   傍晚,宁大学士赶在了宵禁之前回府,常氏在他面前打开了木匣,将千年老参给他瞧。   宁大学士笑得文雅,却透出一股蔫坏来,“皇上破费了。”      ☆、南疆战火   次日, 兰尚书在朝堂之上提起三公主一事, 皇上自称管教无方, 将三公主禁足三月。   姜煜默默算了算,三个月,岭南的消息也差不多该传来了。   此后宁姒出门总有闺秀凑过来探问她是如何得罪了三公主,问得宁姒烦不胜烦, 干脆不出门了。   离婚期仅有几月,常氏为她选好了嫁衣缎子,接下来宁姒有的忙了。绣嫁衣是个细致活,有的女子一绣就是一年。   幸而茶汤茶蕊女红都不错,能帮宁姒分担一些。   月底,江临初翻身上马,身后跟了数十骑从。   晨光熹微, 空中薄雾如纱,现在时辰尚早, 大街上空空荡荡,江临初往后瞧了一眼, 也不知是在等谁。   等到日头升起了些,身后的随从一声不吭,马儿却不耐烦地打了个象鼻。   江临初不再等,一夹马腹, 马儿撒开蹄子往前跑。   “师兄……江师兄!”这时身后远远传来一道清甜嗓音,大概追得急,喊两声便喘了口气。   江临初心中一动, 抬手示意身后随从停下,而后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   宁姒身着浅紫色春衫,骑着雪白的马儿,整个人清新又妍丽,隔着半条街宽的距离,仿佛有晨雾蒙着她,轮廓朦胧柔软,叫江临初想起宁大学士带他们出去西山玩耍,山上一丛丛的乱子草。   那时宁姒还不知道他的心意,现在乱子草后头肆无忌惮对他笑,招他过去一起玩耍。   “师兄,爹爹上朝去了,不能为你送行,这是他送你的别礼。”   江临初驭着马儿走近了些,见宁姒解下了绑在身后的狭长木匣。   “这是他的亲手所作,师兄回去了再看吧。”宁姒伸手将匣子递给他。   江临初又走近了些,接过匣子,垂眼瞧了瞧,猜测里头会是一副字还是画。   “好,我会妥善收藏。”江临初抬眼看来,“你呢?”   “嗯?”宁姒眨眨眼,而后反应过来,“这是我送给你的。”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玉佩来,“多谢你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   江临初伸手接过,手指在细腻的玉质上摩挲了下。   不经意一瞧,发现宁姒手指上有两个小痂,江临初微微皱眉,正要出声关心,却想起宁姒婚期在即,指头上的伤应当是绣嫁衣时不慎扎到的。   他没有立场关心。   宁姒还在辨别他到底是哪个江临初,就见他笑容温和地谢她,“我很喜欢,宁妹妹。”   宁姒回以一笑,“师兄,一路顺风。”   江临初调转马头离开了。   一背对宁姒,面上那单纯和善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隐忍。   忍着将她掳走的冲动。   江临初出了城门,瞧见前头停了辆牛车,牛车上载满了新鲜蔬果,驾车的农夫见了他,吆喝道,“这位公子,可要看看小的这些蔬果?可新鲜了,凌晨才摘的。”   江临初眉头一皱,一般农户见他穿着非富即贵,是不会向他推销蔬果的。   正因为觉得不对劲,江临初反而停下来,“都有什么?”   “公子自己来瞧瞧啊?”那农户悠哉游哉地往牛身上一靠。   农夫这话一出,江临初身后的随从立马斥道,“放肆!”   江临初抬手止住身后人的斥骂,当真翻身下马来,走到牛车旁边,伸手翻了翻。   “怎么样,可有公子想要的?”   江临初摸到了一片温热,神色微变,而后出声,“这些我都要了,包括你的牛车。”   ……   天气渐热,人心也躁起来。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一封来自岭南的信件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南国已经与岭南正式开战,然而木家军中瘟疫四起,士兵们一个个倒下,木家家主下令救治。还未上战场,军饷先告罄。   因而写信向朝廷求助。   “皇上,战事方起,就出来什么瘟疫,这其中……”   另一位大臣厉声打断,“你什么意思!木家难道会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又有人说,“这是在向朝廷讨军饷呢,北边战事未歇,南边又不安分,这可怎生是好!”   “要不多派一些大夫过去?”   此人刚说完,便遭了白眼,“等大夫过去,南国都打进来了!”   乱哄哄的,各执己见。   “够了!”皇上一拍龙椅扶手,而后看向申老,“太傅,你可有什么高见?”   申老合手一礼,而后看向兰尚书,“皇上,老臣要先问问兰大人,国库支出了西北军饷之后,能否负担起南疆的军饷。”   兰尚书整了整神情,出列,“皇上,除去皇室开支、官员俸禄、修路建桥等工程支出,国库剩余不足两千万两白银。”   战事一起,万两白银眨眼就没了,军粮战马、武器盔甲,耗费起来哗啦啦如流水。   且这两千万两不可能全部投入战事,至少要留一半下来以备日后支用。   皇上在台阶上踱来踱去,“还有两三月便可征收秋税……”   “皇上!”申老出声打断了皇上的思绪,“不可将军饷的负担压在百姓头上!去年年初遭逢二十年难遇的寒冬,南方大片土地春耕推迟,百姓损失惨重,今年才稍稍缓过气来,加税万万不可!”   皇上皱了皱眉,辩驳道,“朕知道,朕并未想着加税,两月后照常征税,那时国库自然宽松一些,只要……”   只要岭南先撑一段时间……   站在后排的姜煜暗暗冷笑一声。   他前头的户部侍郎转过头来小声问姜煜,“朝晔,这事不好办啊,我们户部接下来可没什么宽松日子过了。你怎么看?”   姜煜笑了笑,“赵侍郎,此事与户部干系颇大,无论怎么做都要承受皇上的怒火,若是可以不经由户部,便将战事平息了,自然是最好的。”   “这……怎么可能?”   赵侍郎唉声叹气,为首的申首辅又道,“皇上,等到秋收,岭南兴许已经沦为他国国土!”   若是别人说这话,皇上必定要训斥的,可说话的是申老,皇上半点脾气也没有。   皇上看向兰尚书,“朕记得年初的时候国库尚且充盈,现在怎么只剩两千万两了?”   “皇上,二月底的时候,户部给姜大将军送去了五十万两白银,三月上旬,西山修建行宫,支出五万两白银,四月下旬……”   “停,停停。”皇上揉了揉眉心,“朕知道了。”   此时有人抱怨,“皇上,大将军那里费得太多了!去年就投进了数百万两白银,还没有将西凉拿下,若是今年还打不下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   闻言,姜煜出声道,“万大人,幸而家父正在战场为朝廷卖命,没有听见你这番说法,也不至于心寒。”   申老立马维护姜煜,“皇上,老臣这学生年纪尚轻,不懂规矩,这才顶撞了万大人。”   皇上摆摆手,“他说得没错,大将军征战西凉是朕的决定,军饷也是得了朕的批准。”   万大人默默敛了怒色。   这时赵侍郎出声提议,“皇上,是否可以另辟蹊径,和平解决南疆战事?”   皇上闻言看过来,“哦?”   赵侍郎身后的姜煜神色不变。他在温泉客栈招待赵侍郎之时,就假作无意地提起三公主年已十八还未婚配,不知皇上什么意思。   只这么顺嘴一提。方才又对他说,若是有不经由户部的法子,便可解救户部。   这赵侍郎此时想必灵光一闪,当即提议,“皇上,南国想要什么,无非是钱与粮,若我朝与南国达成和解,耗费的钱财必定比打一场硬仗要少得多。”   朝中主和派立马活跃起来,一个个建言献策,一会儿说姜大将军正在征战,两头作战实在不理智,一会儿又扯来申老惠民变法的大旗,称此时大动干戈于百姓不利。   “皇上,不如与南国和解……”   “对,最好两国联姻,结秦晋之好,可保大周南疆百年无虞。”   皇上听见“联姻”二字,目光锐利地往阶下扫了一圈,“你们,要朕把女儿送去和亲?”   有臣子觉得皇上好战,其实他只是想为太子打下更大的基业,最好能有□□时期那样广袤的国土,另外,不至于叫自己的女儿落到和亲的地步。   他儿时最喜欢的小姑姑,温柔美丽的馥阳公主,便被他的皇祖父送去北疆和亲,幼时的皇上哭了好久。   丹陛之上,皇上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群臣一静。   “还未开战,你们便先认了输?”皇上冷笑,“不是还有两千万两白银?为什么不打?”   见皇上动怒,底下哗啦啦跪了一大片,“皇上息怒——”   此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皇上,你忘了木家军的瘟疫了?这仗谁打?”   姜煜一看,是那个骂起人来最难听的严阁老。   谏议大夫出身的严老,那是连皇上都怼的人。   宁大学士难得站了严老的边,附议道,“请皇上三思!”   群臣一齐道,“请皇上三思——”   莫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皇上的肩上。   姜煜默默想,木家家主这一招瘟疫,可来得太狠了。      ☆、婚期在即   一口郁气堵在皇上心间, 他垂眸看向这些跪地不起的臣子, 感到一阵寂寥与无助。   庭雪死后, 再无人事事以他为先。   扫到那个最先提出和亲之法的赵侍郎,皇上直想一个砚台砸过去,忍了又忍,沉声问他, “赵大人,你不是想要朕将女儿送去和亲么?来,继续说你的看法。”   这赵侍郎在户部待了十多年,勤勤恳恳,从不懒怠,可他年过不惑已久,还未看见升官的苗头, 这些年越发心急,便将后生的业绩拿来算在自己头上。   他不敢动姜煜, 但也总忍不住将姜煜那些好点子记在心里,好向兰尚书进言。   姜煜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这几个月才会刻意走近他,频频与之交流。   赵侍郎有些口干,见皇上阴沉的眉眼,心里发怵却骑虎难下, 唯有将姜煜闲谈时说过的话拿来用,“皇上息怒,臣听说南国有一王子, 年仅双十,高大英俊,最受南王喜爱,且还未娶王子妃,若三公主与之和亲,日后诞下王孙,等到王孙登基,南国不就成我大周国土了么?”   “你想得倒美。”皇上微扯嘴角,仿佛在嘲笑赵侍郎这番异想天开,但面色却真的缓和了些,叫赵侍郎松了口气。   群臣见皇上略有松动,纷纷出声,“是啊皇上,那南国小王堪当良配!”   “且公主嫁过去,他们敢慢待么?公主的背后可是我们整个大周!”   皇上冷着脸看这些臣子你一言我一句,心道馥阳姑姑背后也是整个大周,可嫁过去没两年便香消玉殒。   除了不忍三公主远嫁,皇上还想消磨岭南木家的兵力,只是这事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此事延后再议。”皇上出声打断了臣子们的议论,“容朕好好想想。”   皇上退了这一步,臣子也不好咄咄相逼。   “太子,你认为该如何援助岭南?”皇上看向太子,期望他能有条不紊地拿出办法来。   太子不紧不慢地出列,“父皇,此时岭南最短缺之物当属药材与粮食,白银倒是其次,应当先送万石军粮与药草若干,再遣青年医者前往岭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先不提粮食药草够不够,单是青年医者就叫人发愁。   大周上至御医,下至铃医,大多上了年纪,年岁轻一些的,不是医术不精,便是心高气傲。年纪大的大夫从京城赶到岭南,耗时至少三月,途中险些颠散了那一把老骨头,待赶到时,岭南的黄花菜也凉了。   “秦院使,太医署正值壮年的御医有多少?”   秦院使心底极为不愿,他将太医署那些个年轻御医都是当眼珠子护着的,好从中挑选一个最顶尖的接他衣钵,如今岭南正闹瘟疫,谁舍得将宝贝徒弟送去那种地方?不说要吃多少苦,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皇上,木大人在信中只说军饷不够,并未谈及医者,想必并不缺乏。臣手底下那些个年轻御医都还未经受磨练,恐担不起这重任,臣只怕他们要辜负了皇上厚望啊。”   皇上气笑,“朕用俸禄养着你们,一遇事,你们便只知推诿?!岭南有难,你们只晓得动嘴皮子,谁去支援岭南?朕亲去吗?!”   底下又哗啦啦跪了一大片,“皇上息怒——”   “息怒息怒,你们分明是想要气死朕!”   “父皇,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不怕没有大夫去岭南……”   皇上连太子的面子也不肯给了,“重金重金,如今的国库能给多少重金?”   太子暗暗皱眉,不说话了。   “皇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臣之见,公主和亲当为首选。”又是严老。   皇上心生厌烦,却不得不忍住。朝廷之上必须要有个敢于谏言的耿介之臣,他须得容忍。   “朕说了此事延后再议!秦院使,朕令你挑选出五十人前往岭南——”   皇上话还未说完,秦院使噗通跪地,“请皇上三思!那些年轻御医并无救治瘟疫的经验,送去岭南与送死何异!”秦院使声泪俱下,“皇上,这些人上至御医世家,下至寒门子弟,能进太医署者都是个中佼佼,他们本该有大好前程,实不该命丧岭南啊!”   无论秦院使有多少私心,这片对后辈子弟的拳拳爱护之心都叫人动容。   连与秦院使最不对付的人都说不出“你的御医是人命,岭南的士兵就不是命了?”这般话来。   在众人心里,这些御医是京城之人的宝贵财产,而岭南士兵效忠于木家,折了……也就折了。   皇上让了一步,“此事也……延后再议。”他颓然坐在龙椅上,“退朝。”   魏公公立马高声喊道,“退——朝——”   今日这事算是没议出个结果来。   大臣们逐渐散尽,皇上步入紫宸殿,魏公公殷勤地跟在皇上身边,“皇上,秦院使不愿送御医去岭南,实乃人之常情……”   “朕知道,朕也不愿,可这番争执是必要的。”皇上神色已如常,“这笔记下之后,日后史家也不能怪朕。”   魏公公笑道,“皇上英明。”   至于公主和亲的问题,魏公公是怎么也不敢问的。   ……   岭南战火燃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入世家与乡野,无论世族与平民,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大将军还未凯旋,大周可谓腹背受敌,令人不安。   不只是谁先起了头,提出了公主和亲的主意,酒楼茶肆一片应和一声,若舍掉一位公主便能换来大周的和平,那真是再划算不过。   文人士子之中还兴起了对此事的探讨,以公主和亲利与弊为题,诸多文人作了文章。   有人大谈和亲有损大周风骨,有人却觉得公主和亲平息战火是惠国惠民的大好事。   此时的三公主自然得了消息,她是皇帝膝下唯一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如若和亲,必然是她。   三公主又气又急,摔了不知多少花瓶,嘴角也起了燎泡。   她等到十八未嫁,不过是心有所属却爱而不得,而后喜欢上了周旋在各位世家公子之间那种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感觉,她可不是为了和亲!   “皇上,三公主求见。”   皇上微微皱眉,而后点头,“宣。”   三公主一见皇上,委屈感便淹没了她,幸而她还记着不能招皇上心烦,好不容易压下了泪意,走上前拉着皇上袖角,“父皇,婉宜想陪着父皇,哪怕终身不嫁!若是一定要嫁人,那也不能远了,婉宜真怕思念父皇却又见不到父皇的滋味……”   这一番话说得皇上心软,遂笑道,“你也听了那些流言蜚语?”   三公主仔细地辨着皇上的神情,意有所指道,“父皇,这和亲的主意莫不是姜公子想出来的吧?他是大将军之子,又与我有过节,我去和亲对他而言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既减轻了大将军的压力,又除去了三公主这个心头大患。   皇上轻轻皱眉,“婉宜,你想错了。此事并非姜爱卿提的,哪怕后来大部分人都这样劝朕,姜爱卿也并未出声表态。”皇上叹道,“他这是在避嫌啊。”   三公主一噎,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放心吧,朕会护着你的。”   透过婉宜这柔美的脸蛋,皇上恍惚间看见了馥阳公主,“婉宜,当年你馥阳姑祖母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女,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姑娘也没一个比得上她。她对朕也好,朕至今记得她哄朕睡觉时哼的那首小曲儿。可这样温柔美丽的公主,一旦国难当头,却是头一个被推出去的。”   “她走时还笑着叮嘱朕,要听父皇的话,不要挑食,这样才能长得高大健壮。若是想她了,她定能感受到,抽也要抽出空来看朕。”   “可她食言了,不过两年,便收到她的噩耗。”   皇上年纪大了,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却将那么久远的温暖记得清晰。   他已记不清馥阳公主的面容,只晓得她美极了,温柔极了,手心温暖柔软,袖间带着淡淡的荷香。   皇上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婉宜面上。如今他也知道了婉宜的温柔和善只在表面,并不如馥阳姑姑那样从内而外的温暖,可他也做不出将她推出去和亲的事。   婉宜听见皇上这么说,心下大定,看来皇上因为馥阳和亲之事,对和亲十分抵触。   “父皇真好。”   婉宜依赖地趴在皇上膝上,皇上暗暗道,若他身为九五至尊,却护不住自己的儿女,该是何等的可悲。   此时的皇上并不知晓,好几位世家子弟与大臣之子因为公主和亲之事与自家长辈意见相悖,争执不断,有的甚至闹起了绝食,只为了家中长辈上朝时为三公主说句好话,莫要推她去和亲。   几个长辈一碰头,得知不止自家孩子,别家的几个也被三公主迷得失了心,气怒之下越发定了决心,要将三公主这“祸水”送出去。   至此,朝廷大员与皇上开启了拉锯战。   这几日将军府的客人很多,毕竟南疆战事与北疆干系极大,北疆吃紧一分,南疆也不得宽松,北疆战况良好,南疆也能匀得更多资源。   一个个都来探姜煜口风,想知道大将军的家信中可有要紧消息。   可姜煜从始至终都未亲口支持公主和亲。   他知道人上了年纪是最爱翻旧账的,为免遭皇上记恨,他便不能明着表态,给皇上施压。   如今羽翼未丰,施压这种事,还是交给性情耿直的严老,好占功劳的赵侍郎,以及最受皇上喜爱的太子吧。   就连宁大学士对此事也沉默了些,他与三公主也有过节,此时当避嫌,只是暗地里的动作却少不了。   “朝晔,岭南瘟疫究竟是真是假?”宁大学士知道姜煜与木家有过联系,心里犹疑不已,若瘟疫是真,他不可能不难受。岭南的人也是大周子民,如今正处水深火热之中,偏偏朝廷迟迟拿不了主意,一拖再拖可怎么是好。   “不知,木家家主给木桓寄的信件之中也说了疫情严重,只是不知道这信究竟是给木桓看的,还是给皇上看的。”姜煜道,“皇上不肯妥协,如今坊间已有骂声了,却不敢骂皇上,所有矛头一致对准了三公主。”   骂她迷惑了诸多世家公子,如今连皇上也迷惑了去,兴许是妖精转世。   姜煜与宁大学士说了会儿话,便去找宁姒。   宁姒已然停了交际,这段时日一直在忙活嫁衣,休息时翻翻账本,拨拨算盘,学掌中馈。   红木小窗半开,朱红的绸缎柔软铺在桌案上,里头的宁姒正凝神绣着一块儿巴掌大的地方。午后的日光洒下,照得红绸似火,那热闹的火光也映在了芙蓉面上。   “小姐,休息一会儿吧。”   宁姒嗯嗯地回应,手下却不停。   “小姐……”   “哎呀,我怎么绣得这么慢嘛。”宁姒撅嘴抱怨,“只有两个月了,还有那么多没绣。原想婚期快点再快点,现在只想慢点了,给我留足了时间绣嫁衣吧!”   方才那美好安宁的场面陡然散了。   姜煜好笑地出声,“姒儿妹妹还想推迟婚期?”   宁姒抬眼看来,眼里亮起来,笑着冲他挥手。   姜煜抬脚走进屋,宁姒急急忙忙叠起嫁衣,“你别看,娘亲说只有成亲那日才能叫你看见嫁衣。”   屋里的两个丫鬟知趣地退到屋外。   姜煜的目光放肆了些,笑意浓浓地执起宁姒的手,“好,我不看,我只看你。”   手指轻轻摩挲,摸到指尖上刺刺的,垂眸一瞧,她的手指落了旧痂又起新痂,如今上头还有两个新鲜的针眼。姜煜蹙眉,“怎么总扎到手指?”   宁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女红做得少嘛。”   “交给丫鬟去做也是一样,不必循着死规矩。”   “可是这是我大婚那日要穿的。”宁姒眨眨眼,“我想要阿煜哥哥看到的、摸到的,是我亲手绣的。”她还不知这话有多触动姜煜,自顾自地笑,“只有裁剪经了丫鬟的手,其他都是我做的!”   下一瞬指尖微热,姜煜将她的指尖含着,细细忝去了血珠。他眼下覆着浓睫,鼻梁秀挺,唇瓣红得泛甜,宁姒的指尖没入他唇瓣,场面令人不敢多看。   姜煜撩起眼皮道,“你再受伤,阿煜哥哥便要这样给你止血了。”   宁姒两颊滚烫,“那我,下次注、注意些。”   姜煜眨眼笑道,“乖。”   “走,今日不绣了,阿煜哥哥带你去逛街。”   “逛街?要买什么嘛?”   姜煜拉着她往外走,“你忘了?你不是要一张圆床?我早已寻了木匠去做,如今做好了大半,想不想瞧瞧?”   宁姒愣住,想了好久,才想起留宿听雨阁那晚对他说过的话。   圆床,帐幔,水池,花瓣,还有姜煜……   噫。   姜煜:我这还有洗脑包要吗? 赵侍郎拿出小本本记下。   ☆、婚后畅想   姜煜小心避过宁姒的伤处, 手指轻轻按着她手心, 此处柔软细腻, 叫人爱不释手。   “阿煜哥哥,我那是开玩笑的……”宁姒红着脸道,“要是真布置成那样,谢夫子怎么想我啊?”   定是魅惑了她儿子的妖精吧。   “反正她也不常来我的院子。”姜煜笑了笑, 这么寻常的一句就叫宁姒心软了些。   妥协道,“既然圆床都做得差不多了,自然没有退回的道理。只是那卧房的池子还是免了吧。”宁姒抬眼看姜煜,“阿煜哥哥,你不会已经开始凿了吧?”   “倒没有,我那卧房的布局有些不好下手。”听他这话,竟真的想过。   “别别别, 卧房凿了池子,那也太潮了, 又不是净室。”宁姒拉了拉姜煜的手,“清理起来麻烦极了, 下人负担也重。”   两人路经长廊,栏杆外一名丫鬟停了洒扫,往这边瞧了一眼。   宁姒有些害羞,想要将手抽回来, 姜煜却不让。   “你是我未婚妻,光明正大的。”姜煜偏头对她笑,唇角的弧度也柔软。   宁姒心里甜蜜, 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本以为姜煜带她去集市是去看圆床的,谁知姜煜领她走进一家布庄,“来,喜欢哪样花色的?”   宁姒愣愣的,“什么?”   姜煜左右瞧了下,俯身在宁姒耳畔道,“帐幔啊。”   宁姒两颊染霞,“不、不是床么?”说完自己先羞赧地咳嗽两下。   “那床要是在外头做,估计抬不进屋里去。”姜煜笑吟吟地看她。   宁姒一想,将军府的大门倒是够宽敞,只是姜煜卧房的门怎么也不可能宽到能抬一张圆床进去,竖着挤进去难免有所损毁。   再者,他们日后要睡的床,多私密的物件,就这么从集市送到将军府也不合适,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瞧见。   遂在铺子里好生挑选了喜爱的面料。既然是新婚,合该选正红的料子。   “姑娘好眼光,这缎子是海棠染的,你瞧,这颜色红得多好看。”掌柜的很是热情地给宁姒介绍。   宁姒一瞧,这样红艳的颜色,也不知费了多少海棠花,太靡费了些,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也带出来点。姜煜好笑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只是掺了点海棠花汁罢了。”   这掌柜一听不乐意了,“公子哪里话,我们这……”   还未说完,姜煜一个冷淡的目光扫来,掌柜一噎,便没有说下去,赔笑道,“我们这是独家的染布方子,自然不是全用的海棠花。”   而后两人在茶楼用了些茶点,宁姒有些犹豫,“那样的圆床配上海棠红的帐子,不会太俗艳了些吗?”   “新婚,都是这样喜庆的颜色,能清新到哪里去?”姜煜好笑,“婚后你若是看不顺眼了,再换就是。”   听他口中说“婚后”,宁姒心头微痒。   再过两月不到,阿煜哥哥就是她的夫君了呢。   盖了章的那种,跑也跑不掉。   午后的日光温柔洒在他面上,宁姒贪恋地看他眉眼,只觉得他垂眸说话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再说了,你若是睡厌了将军府,我们就去各个客栈、山庄、酒楼,总能睡到新鲜的。”姜煜撩起眼睫笑着瞧她,“我名下有不少这样的店,每一处都留了间最好的屋,到时候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怎么样,姒儿妹妹?”   见宁姒发呆,姜煜伸手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   宁姒眨眨眼,“别人都开成衣铺、玉器铺,怎么你尽喜欢开客栈酒楼?”   姜煜笑了笑,“因为我幼时总想着离家出走,哪怕带足了银两,在自己的地盘也会安心些。”   所以和谢夫人不欢而散之后,姜煜便去了温泉客栈,哪怕喝得烂醉,他也是温泉客栈的主人,而不是客栈里的一个失意可怜虫。   宁姒早就知道姜煜并非坚不可摧,他也有柔软的一面。他对家的渴望十年如一日,他希望谢夫人能偏爱他一些,希望大将军能多陪伴他一些,希望父母能恩爱一些……有些遗憾并不会随年纪增长自然而然地消散,反倒会深入骨髓,成为执念。   如今他已不会将脆弱之处随意展露出来,只是那些积年的愿望已经塑造了他,让他对感情的纯粹颇为执着,他希望另一半矢志不渝,与此同时自己也不会三心二意,连世人以为“玩意”的妾室通房他也不会要,任何可能成为“第三者”的人统统被他扼杀。   与此同时,他放弃了幼年的宏愿,弃武从文,早早地想好了日后要多陪伴家人。   宁姒看其他人或许会看错,但看姜煜从来都是最准的,或许是因为她将所有的心思都费到他身上了。   “阿煜哥哥,我们马上就有自己的小家了。”宁姒心里热乎乎的,一时冲动许下了承诺,“还会有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还未说完,抬眼迎上姜煜灼热的目光,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还没嫁人呢,说什么孩子,羞也羞死了!   “嗯,最好兄妹俩年纪相近些,哥哥好带着妹妹玩。”   宁姒心知他在说宁澈与她,一时忘了害羞,瞪他一眼道,“不管差几岁,哥哥敢不带着妹妹玩,我都要教训他的!”   姜煜忍笑,“好,姒儿妹妹,我们可说好了。”   “……”宁姒支支吾吾,两颊滚烫,“那这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姜煜笑意更浓,单手撑着下颌凑近宁姒,像个少年一样逗弄她,“那阿煜哥哥加把劲?”   然后便见午后的暖阳下,宁姒雪白剔透的脸儿由内而外地染上胭色,眼睫如羽翼般轻颤,模样可爱极了。   姜煜心头炽热柔软,撑着桌案倾身过去,在她颤抖的眼睫上落下一吻。   在他心里,她还是个要被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呢,他怎么舍得让她受生产之苦。只是一想到日后会有个像她的小丫头,软软糯糯地撒娇,心里又盼得不行。   她方才的畅想也美妙极了,这样肖似宁姒的小丫头,合该有个哥哥宠着。   小丫头闹腾起来就叫哥哥哄着,他们夫妻俩好安安生生地偎在被窝里。   姜煜被自己这想法逗笑,垂眸瞧宁姒,她正抬眼看他呢,那双猫眼儿圆溜溜黑黝黝,眼尾娇媚地勾起,脸颊上的羞红已然褪下来些,只那红唇还微噘着,撒娇一般。   “阿煜哥哥,你在想什么呢,你笑得……”   “嗯?”   “有点傻……”   怎么办呢,一想到婚后的日子,他的笑容怎么可能聪明得起来?   而后两人去了将军府,姜煜带她进了卧房,瞧见了内室中央那张宽宽大大的圆床,深色的木质,显得厚重古朴,半分没有圆床本身的糜艳气息,且边沿一圈鲤鱼浮雕颇为精致,看得出匠人的手艺十分出色。   宁姒惊叹一声,“阿煜哥哥,这也太漂亮了吧!”   姜煜笑道,“还未完工呢。”遂拉着宁姒的手走到床边,宁姒果然见圆床的侧面还有一片未完成的水纹镂刻。   “好大,我现在就想滚一圈了。”宁姒眉开眼笑。   姜煜眸子定定落在她面上,宁姒却很快被床榻上的木纹吸去了兴致。   这两人难得地不默契,大概宁姒的“滚一圈”跟滚草地似的,而姜煜的“滚一圈”,还得带上床单。   不过见她喜欢也就够了。   “姒儿妹妹还未好生看我我的卧房,今日正好熟悉下?”   为免宁姒新婚那日两眼一抹黑,连净室在哪里都不晓得。   姜煜身边只有随从小厮,可没有丫鬟伺候宁姒,所以宁姒的陪嫁丫鬟也要提前来熟悉将军府。   “好吧。”宁姒点点头,跟着姜煜往里走,只是心里有些不自在。   看见净室,心里想的是“阿煜哥哥在这里洗澡呢”,看见胰子,想的是“阿煜哥哥身上的冷香是不是因为这个?”   “记住了?”   宁姒呆呆地点头,心里还在想,那她以后是不是可以染上和他一样的香气?   姜煜的净室里没有浴桶,而是凿了个池子,边上两级台阶延伸至地面,现在池子里没有放水,池底干干净净又光滑如镜。   宁姒目光一扫,瞧见池子侧边有个凹槽,蹲下来摸了摸,“这是做什么的?”抬眼一瞧,不止这里,这一整个侧边隔一步距离便有一个浅浅的凹槽。   姜煜轻咳一声,目光轻轻移往一侧,“防滑。”   宁姒看见指尖上有些粉末,“这是新凿的吧?阿煜哥哥,你最近在这里打滑过?”   姜煜含糊答道,“算……是吧。”   宁姒关切道,“阿煜哥哥,你要小心些呀,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她这么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那眸子干净至极,姜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有些话现在不能对她说,会吓到她的。   “没有受伤。”姜煜推着宁姒出了净室。   不能再待下去了,单单看见宁姒的手指抠在那处凹槽上,姜煜便止不住地去想凹槽的真正用途。   姜煜神情不变,只是按在宁姒肩上的手掌微微发烫,宁姒奇怪地转头看他一眼,心道如今七月流火、夏去秋来,阿煜哥哥怎么很热的样子?   ☆、姜家下聘   在此之前, 东市, 茶楼。   “娘娘瞧, 那是姜大人和宁姑娘吧。”太子妃身边的丫鬟随口一说,太子妃便想起身来看,丫鬟连忙扶着太子妃,“娘娘小心。”   太子妃走至窗边, 看见宁姒和姜煜从一家店铺出来,不知宁姒说了什么,姜煜低头笑得眉眼温柔。   原本还想邀宁姒上来说一说话的,见这画面也就作罢,人家小两口兴致正好,她也不好打扰。   只是心里有些感慨,宁姒在她心里是那种天真娇柔的姑娘, 撒娇的模样惹人怜爱。   她自己呢,好像从来不会撒娇。   陈鸢的爹娘从小教导她温良谦恭让, 没教过她如何直白又可爱表达情绪。   奶娘倒是悄悄跟她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你总这么懂事,别人不会心疼你。   “娘娘,到时辰了。”   陈鸢回过神来,“回去吧。”   当晚, 陈鸢替太子宽衣,解到一半太子按住她的手,“鸢儿越发显怀, 还是别累着了。”   这段时日朝堂气氛十分紧张,太子心情烦躁,只是一踏进卧房,满身的脾气都收了。   陈鸢小心观察太子神色,忽地灵光一闪,捧着肚子称痛。   她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演得像不像,能不能瞒过太子的火眼金睛。   “鸢儿?怎么了?”太子立马松了宽到一半的衣襟,伸手扶住陈鸢的腰。   陈鸢目光微闪,眼睫垂下,“殿下,鸢儿无碍,只是……只是这段时间是不是就要疼一下,鸢儿真怕——”   她学着宁姒撒娇的样子,轻轻拉了拉太子袖角,动作有些笨拙。   太子连忙打断,“你不会有事的。”   他想起御医的诊断,知道陈鸢这一胎怀得并不稳,因而对陈鸢这话没有半分怀疑。   太子轻抚着陈鸢的脸颊,“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这一次谁也不能伤害你。”   陈鸢悄悄地笑了,靠在太子身上,意有所指地说,“殿下,有你在,鸢儿心里安定许多。只是前头两次经历实在叫我怕了,这几个月时而梦到之前的两个孩子……”   太子嘴角一颤,没说话。   从前的陈鸢总是很懂事,对二人共同的伤处少有提及,今日却频频戳向这陈年旧伤,叫太子心里剧烈地疼起来。   “殿下,我真怕老天又将我的孩子夺去。”陈鸢说着说着动了真情,眼角也沁出眼泪来。   太子眸色沉沉,动作却轻柔,一言不发地为她擦了泪。   ……   翌日,太子赶在早朝之前见了皇上。   皇上正在用早膳,见太子进来,还笑着邀他一起,这时候的皇上不像一国之君,更像个寻常的父亲。   “父皇,儿臣有件事……瞒了父皇许多年。”太子开门见山,叫皇上神情一滞。   太子一咬牙,“儿臣那两个无缘的孩子,是为婉宜所害。”   “叮当——”皇上手里的瓷勺落进碗里,在碗沿上敲出清脆声响。   后面的话说出来要容易许多。   太子始终看着地面,将多年前的旧事一一道来,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荒唐了。   六年前那次,他只当三公主是被人利用了,歹人借了她的手将送子观音像送到东宫,真要论起来,怪不得婉宜。所以他不过训斥了几句也就罢了。   三年前那次,他与三公主决裂,却给她留了体面,不曾将此事捅出去。那时候三公主不得皇上宠爱,若是皇上知道了她才是害死孙儿的罪魁祸首,定要狠狠发落她的。   一时心软,给了三公主茁壮成长的机会。   昨夜太子拥着陈鸢,感觉到她连睡梦里都不安稳,仿佛落了两次孩子,此后也逃不了担惊受怕。   “混账!”皇上也不知是在骂谁,帝王的风仪也不顾了,抄起手边的碟子就砸过去。   太子不闪不避,额角被这一碟子砸出个口子来。   皇上撑着桌案站起来,“你!糊涂啊!”   “你都三十三了,才一个儿子,你知道有多少大臣在背后诟病这一点吗?”   “你本该有三个孩子!”这话一出,太子眼眶通红。   “你说,你是不是不稀罕储君这个位子?!你二弟,膝下五个孩子,你是不是想让他做太子?”   太子料到了皇上会动怒,却没想到他会提及储君之位。   “父皇息怒。”太子叩首。   “朕本以为你是子嗣缘薄,没想到……”皇上坐回圆凳上,大手不住地拍着膝头。   皇上脸色涨红,嘴角直颤,“作孽啊……作孽!”   ……   当日,皇上早朝难得迟到。   而太子,脸上挂彩的模样也颇为稀奇。   众臣心里泛起嘀咕。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拉锯战又开始了,很快有臣子出列,“皇上,南疆之事再也拖不得了!请皇上决断!”   皇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皇上,臣建议由礼部出面与南国洽谈。”   皇上答,“可。”   “???”这臣子没想到皇上这么快松口,面上显而易见地愣了愣。   此时严老趁热打铁,“皇上,臣还是认为公主和亲最为合算,于我国而言,可省一大笔军饷,缓解岭南危情,除此以外,南国小王确实一表人才……”   严老还未说完,龙椅之上的皇上目光有些无神,“可。”   “???”严老甚至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虽说他也不怕挨骂,但皇上真的不骂他,倒叫他不适应了。   姜煜也诧异抬眼,再看太子额角的伤口,姜煜猜出了大半。   至此,公主和亲一事算是定下了。   群臣长松一口气,这场对峙可真累。   好些个都云里雾里的,毕竟先前皇上态度那般坚决,仿佛来几个以死相逼的大臣他也不会退让似的,如今却三言两语改了主意。   不管了,总归是好事。   当日退朝后,大臣们三三两两结伴,或邀人来做客,或约在酒家庆祝。   姜煜慢慢地走,落到后头。   太子走上来,两人擦肩的瞬间,姜煜道,“多谢殿下。”   “不必谢,我只是在赎罪。”太子笑着摸了摸伤口,“朝晔你瞧,这一个口子,结束了半个月的僵持。”   姜煜点头,“厉害。”太子这一出,叫姜煜与宁大学士的布局没有了用武之地。姜煜自己也没有想到,今日这一出的□□,竟是他与宁姒说说笑笑的样子。   话音刚落,晴空犹在,雨点却砸下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利落地洗刷着夏日的余热。   两人身后的侍从连忙撑了伞遮过二人头顶。   “殿下,我要去宁府陪未婚妻,先走一步。”   太子哼笑一声,“我也要快些回家陪孕妻。”说着,拍了拍姜煜的肩。   “……”输了。   ……   一晃至九月,宁姒的嫁衣终于做好,如今整日都想躺在美人榻上,由丫鬟喂她果子吃。   常氏见她犯懒也不训斥她,毕竟前段时日缝制嫁衣,旁人也帮不了她什么忙。   “小姐,我怎么见你一点儿也不怕?”茶汤给她剥了个橘子,手里正撕着橘络。   “我怕什么?”   “成亲啊!”茶汤眨了眨眼,“听说很多新娘子都怕得要死要活的。”   “……”宁姒不解地看她,“有什么好怕的?”   “一则,要去陌生的地方过日子啊。”   宁姒想了想,“将军府我一点也不陌生啊。而且离我家这么近,我想回来也很方便!”   另一边的茶蕊接话,“小姐,你可千万别把回娘家挂在嘴边,不合规矩。”   宁姒上过教习姑姑的课,自然知道这些,点头道,“好吧好吧,我就在你们面前说而已。”   茶汤又说,“而且,那个……不是很痛吗?”   刚说完,茶蕊就瞪她一眼,“别污了小姐耳朵。”   宁姒摆摆手,示意茶蕊不用责怪茶汤,心里却如石入水中,泛起一波波涟漪。   虽然和姜煜同床共枕过几次,却从没有动真格的,在听雨阁那回,姜煜硌着她了,也极快地躺回去遮好,她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待到洞房花烛夜,看他怎么遮。   宁姒目光呆滞地看着一处,嘴角溢出笑来,两个丫鬟不解地瞧着她,就见宁姒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轻笑两声之后脸却悄悄红了。   茶蕊茶汤:看不懂小姐了。   隔日,边疆来了一封信,是宁澈所写。   宁姒先前问他能否在九月二十七之前回京,宁澈回信给她,说大约不能了,对不住。   “……坏哥哥。”宁姒知道宁澈身在战场上身不由己,可还是止不住地失望。   一想别人成亲都有哥哥背出门,而她的哥哥却远在边疆,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转。   她好想在成亲那日由宁澈背出府,然后她悄悄垂下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谢谢你,哥哥。”   罢了。   与宁澈的信件一道抵京的还有大将军的信。   信中详细列了聘礼单子,有些记不清了,就写成“东三街那五间铺子,城南的那些个山庄你看着办,金银玉器你随便挑吧,我实在记不住了,对了,那面最贵的屏风一定要送去,前朝大儒的墨宝,宁逸风不会不喜欢”。   最后姜家下人整理出的聘礼足有一百二十箱,瞧瞧那些金银玉器,直将院子堆得耀如白昼。   可最值钱的偏偏不是这些叫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反倒是最朴实无华的那一箱,里头一叠叠的纸,十分不起眼。   可这些纸尽是银票、房契地契,还有姜家许多铺面。   “娶一次亲,可真费钱!”有下人唠起嗑来,对这些聘礼眼热极了。   “娶的哪里是亲,是宝贝疙瘩!”   宝贝疙瘩宁姒原本还懒懒散散地在家里混日子,这聘礼一来,将宁家的前院堆得满满的,府里的下人都来瞧热闹,宁姒瞧见这架势,才恍惚地意识到,婚期真的近了。   宁姒看似淡定,心里却悄悄慌起来。   ☆、成亲之一   姜家前来送聘礼的小厮俱着红衫, 系着朱红的发带, 个个容貌清秀, 身量相近,满面笑容地站成一溜,瞧着喜庆极了。而宁府的小厮着蓝,丫鬟着粉, 两府的人在聘礼两头遥遥对立,颜色泾渭分明。   只是面上都带着喜意。   宁家好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下人们也兴奋极了,办喜事意味着有赏钱拿,何况姜宁两家都是阔绰大户。   果不其然,宁大学士命下人将聘礼登记入库之后,阖府上下的人都得了一吊红线串着的铜钱, 管事的那些个还有银锞子拿。   婚礼前三日,宁府已经挂上了红绸, 这几天不断有远客来,有远在余杭的常家人, 还有蜀中的常玉鸣一家。   常玉鸣将公务交给了副手,自己则拖家带口来了京城。   “嘟嘟,好久不见了。”常云兮笑容灿烂,将手边的小姑娘往身前一带, “看,我妹妹会走路了!”   宁姒低头一瞧,是常云兮的妹妹常云姝。离开蜀中时小家伙还在襁褓之中, 宁姒曾与常云兮一道逗弄过她。如今一晃两年多,常云姝大概将她忘了,用好奇的大眼直瞧她。   “姝姝,叫嘟嘟姐姐。”常云兮拍了拍小丫头的团子。   这是什么称呼啊,宁姒好笑地瞪他。   小丫头没觉得哪里奇怪,跟着喊,“突突姐姐——”声音软糯稚嫩,叫得也认真,却把常云兮逗得哈哈大笑。   宁姒没理常云兮,蹲下来摸了摸小丫头软软的脸颊,摊开掌心,里头有三颗糖,“真有礼貌,表姐给你糖吃。”   小丫头眼睛亮了亮,而后看了看常云兮,有些犹豫,“突突表姐,我每天只能吃一颗糖。”   “那今天的吃了没有?”   “还没有!”小丫头笑,去掰常云兮手指,“哥哥,我今天还没吃糖呢!”   常云兮点头允了,“吃吧。”小丫头遂开开心心地在宁姒掌心挑了个荔枝味的糖,明明还眼馋着另外两颗,却谨记着只能吃一颗呢。   宁姒心生喜欢,觉得常云姝被舅舅舅母教养得十分可爱。   这时舅母身边的丫鬟小跑过来,冲二人行了礼,而后将常云姝抱起来,“夫人唤奴婢将姑娘抱进正堂。”   常云兮待丫鬟走后,对宁姒说,“澈哥回来吗?”   说起这个,宁姒沉默了一瞬,才摇头,“不回来。”   常云兮愣了愣,而后安慰,“他人在战场,要回来确实不容易。”而后犹犹豫豫地问,“那……谁背你上喜轿?不如我来,我怎么也是你表哥啊。”   宁姒笑着点头,“好啊。”   九月二十六日,晚,这是宁姒在宁府的最后一晚。   天气有些寒凉,宁姒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茶汤,给我倒口水喝。”   “来了!”很快,外间响起窸窸窣窣声响,茶汤披衣进来,给宁姒倒了杯热茶,送到床边来。   宁姒靠在枕上喝尽了,“我还要。”   茶汤犹豫,“小姐,晚上不能喝多了。”   “罢了。”   茶汤见宁姒这般,笑道,“小姐是不是在紧张啊?”   “我不是,我没有。”宁姒果断否定。   茶汤显然不信,可也没拆穿宁姒,“小姐,我听说成亲很累的,今晚若是不养好精神,明日可要难受呢。”   宁姒重新躺下,笑了笑,“我这就睡了。”   没一会儿,门口响起笃笃声,丫鬟起身开了门,只见常氏抱着个枕头站在宁姒屋门前。   “嘟嘟睡了么?我来陪陪她。”   里间的宁姒一听,鲤鱼打挺一般坐起来,“娘!我没睡呢!”   常氏有些认枕头,又想陪宁姒说说话,遂抱了枕头来,瞧着竟有些可爱。   “娘就猜你不好睡。”常氏放好枕头,在宁姒榻上躺下,半拥着宁姒道,“娘给你讲故事吧,像你小时候一样。”   宁姒裹好了被子点头。   “森林里有一只小白兔……”   “娘,我想听爱情故事。”宁姒抱着常氏胳膊央她。   常氏笑,“也是,嘟嘟长大了。”   黑暗中,常氏目光柔和下来,“娘有一个好友……”   宁姒静静听着。   “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与一位世家公子定下了婚约,她从未见过他,只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模样。她害怕过,迷茫过,心里想着,我这辈子已经定了,长辈这么安排好了,我就这么走吧。听说那位公子虽才华出众,却与家族离心,我那好友一直担心他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宁姒眸子一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世家出身的人,哪里想象得出竟有人出身嫡长却一心要摆脱家族的呢?好友胡乱猜测了许久,而后突然想起,她这门婚事是两家的联姻,那位公子该是不喜的,于是成亲前一日心里慌得整晚睡不着觉。”   常氏笑了笑,“结果第二日昏昏欲睡,在新房里不等夫君回来,自己却酣睡过去。而后她感到脸上湿热,睁开眼一瞧,这新婚夫君正在为她擦脸呢,笑她妆面也不洗,就这么睡了,容易坏了脸。”   “好友就想,这夫君好像比她想得要温柔一些。”   宁姒早就听出常氏在无中生友,却不拆穿她。   常氏很少说她与宁大学士的往事,今日也是因为宁姒即将出嫁,心中感慨,才会说得这样细。   “可擦脸这种事向来是下人做的,好友有些不自在,觉得还是叫丫鬟来为好。新婚夫君却说,她的两个丫鬟都被他关起来了。”   宁姒愣了愣。   “好友又惊又慌,只觉得夫君说这话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叫人害怕。”   宁姒也不信宁大学士是这样不辨是非的人。   “新婚夫君说,她那两个丫鬟见主子睡着了,还想代主子承欢……”常氏说到这里,犹豫地瞧了眼宁姒,而后心想宁姒即将为人妇,有些话她也听得了,遂接着说,“两家联姻,那两个丫鬟本就是家族里挑的年轻貌美的陪嫁,日后可以抬个妾室为主母固宠。只是两个丫鬟心急了,竟在新婚当日就想着……”常氏叹道,“新婚夫君极为厌恶此类事,将两个丫鬟关进了柴房等候发落。然后对好友说,你虽看着不聪明,却不让人讨厌。”   常氏笑意温柔,她性子柔顺,宁大学士这样说话,她也半分不生气。   说起来,宁大学士脾气算不得好,有棱有角的,却渐渐喜爱上常氏如水般的温柔。   常氏记着宁大学士喜爱的吃食,讨厌的佐料,每日为他留着灯,研得一手好墨,与她相处是极舒适的,却也容易叫人忘了她的存在,将她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幸而宁大学士不是这样的人。宁大学士幼年丧母,家中小妾扶正、作威作福,他从人人敬重的嫡长子,沦为元配所出的可怜儿,看够了各色各样的嘴脸,谁欺辱他,他咬着牙记在心里,谁对他好一分,他要还以千金。   常氏的温柔,他都一一看在眼里,珍之爱之。   常氏一时忘了这是她“好友”的故事了,“你爹他啊……”偏头一看,宁姒已经睡着了。   ……   翌日一早,宁姒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镜前,全福太太正在为她开脸,拿红绳绞了她脸上的汗毛,一阵刺疼叫她陡然清醒了些。   而后上妆的时候动作轻柔,宁姒又要睡过去了。   只是这么不经意地往镜子里一瞧,睡意散得一干二净。   不是……这是她吗?   镜子里的姑娘面白如纸,唇红如血,仿佛花瓣落到了雪地上。只是怎么也瞧不出她本来的模样了,猫眼儿被描成了杏眼,天然上翘的唇角也被涂白了,只剩唇珠那一块圆圆的红。   姜煜掀了盖头瞧见她这模样,只怕会觉得接错媳妇了吧?   “……”宁姒忍了又忍,“娘,这模样真的好瞧么?”   常氏忍着笑,“你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世人觉得新婚这样庄重的场合,妆面该上得重一些,那些肤色偏黄、五官有瑕的姑娘这么一打扮,就是个雪肤红唇的美人。只是原本就无可挑剔的美人反倒不适合这样的大浓妆,十分的美貌也成了六分。   遂对全福太太道,“抱歉了,请夫人容我来为小女上妆吧。”见全福太太有些不满,常氏笑着将腕上的碧玉手镯捋到她手上。而后亲拿了帕子,给宁姒擦去了妆容。   这女子本也是常氏的远方亲戚,见她这般客气,也就不好说什么。   常氏眼光颇好,将宁姒的眉眼描画得娇媚精致,眼波稍稍一转,便是无限的柔情。唇角也是天然含笑,微微嘟起的模样,脸上薄施粉黛,两个梨涡极为清晰,一笑便是两个盛着甜蜜的小池。   而方才那个厚厚的妆面,叫宁姒的梨涡都找不见了。   常氏端详着宁姒这张小脸儿,又给她额心贴了个朱红的花钿。   再看镜子里的姑娘,只觉得美貌得叫人屏息,玉白肤色泛着柔滑的光,眉眼颦蹙之间生动至极,艳色的花钿为她清丽的眉眼添了几分妩媚。不动的时候精致如瓷娃娃,一笑便如百花盛开般尽态极妍。   “谢谢娘亲。”宁姒满意了。   这时外头一阵喧闹声,好像有人在惊呼、起哄。   宁姒眨眨眼,“可是阿煜哥哥来催妆了?有些早呀。”   她想开条缝来瞧瞧,全福太太却觉得不合规矩。   外头闹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宁姒里如猫爪挠,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外头欢呼声响起,隐约听见有人称赞“新郎生得可真俊”。   宁姒悄悄红了脸,却骄傲地挺起胸膛,她的阿煜哥哥能不俊么。   哄闹声合着她的心跳一起,吵得她心慌意乱。   她就快要出门了,出了这道门,她就不是闺中少女了。   姜煜作了催妆诗,在众人善意的为难之下不慌不忙,过五关斩六将后终于推开了这道门。   耀眼的日光陡然洒进来,宁姒已然盖上了红盖头,垂眸看着地上那双玄底描金的靴子。   宁姒由全福太太牵着出去,直到一个蹲着的男子身后,宁姒心道这该是常云兮。   只是一趴上这男子的背,便觉得奇怪,常云兮的肩背这样宽厚么?   这时男子出声,“嘟嘟,想哥哥了么?”他的声音里甚至能听出点舟车劳顿的沙哑。   “!!!”兄长背上的新娘身子陡然紧绷,险些蹦起来。   ☆、成亲之二   幸而宁澈体格结实, 身形都没晃一下。   反倒笑着颠了颠她, “嘟嘟, 你这喜帕可别掉地上了,不然哥哥只能用嘴给你叼起来。”   “噗嗤——”宁姒眼泪都酝酿好了,却被宁澈逗得笑出声来。   要是真掉了,哪怕宁澈腾不出手来, 不还有旁人嘛。   宁姒想瞪他,瞪不到,只好暗暗掐了下他的肩膀。   一年半不见,宁澈这身肉更硬了,宁姒这一掐,十分不得劲,想也知道没掐疼他。   宁澈果然不痛不痒, 笑着重复,“嗯?想哥哥没?”   宁姒一句“想了”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平日里撒娇轻易能说出口的话, 此情此景之下竟像是阻梗住了,仿佛一说出口, 浓烈的情绪就要随之爆发。   怎么可能不想,常云兮骄傲地说他妹妹会走路的时候她就好想,想着宁澈会不会也有这样骄傲介绍她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太小, 不记得。   宁澈放过她,兀自接道,“哥哥想你了。”   他很少说这样直白肉麻的话, 可分离太久,再见便是妹妹出嫁之日,宁澈思绪万千,远不及表面上的平静。   宁姒抿了抿唇,将情绪压下去些,“哥哥,你不是说来不了嘛。”   “因为我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啊,我怕说了要来,最后却叫你失望。”   宁姒按着宁澈肩膀的手一紧。   “我向大将军请了两个月的假,他准了。”   两个月,当初宁姒兄妹与姜煜去边疆便在路上耗了近两月,如今宁澈虽快马加鞭赶来,比马车要快许多,可一来一回只给他两个月时间,也不知赶路赶得多劳累。   “不要紧么?会不会影响你前程啊?”宁姒着急了,想到宁澈的同袍在战场上立功,而他却为了她的婚礼回京,日后论功行赏的时候是要吃亏的。   宁澈低声道,“我们已经打进西凉国都,这一仗快结束了,所以我才能顺利请假回来,若非大军离不开大将军,我看他也想回来。”   走时姜淮频频用羡慕的眼神瞄他,宁澈一扫过来,姜淮立马换成长辈对晚辈的和蔼目光。   宁姒闻言,心知若是战况不妙,宁澈必然不会回京,既然选择了回京,便是把立功的机会排到了她的婚礼之后。   果然,宁澈说,“我已经拿了不少人——”   大约觉得大喜的日子不适合说这样血腥的字眼,宁澈将“头”字硬生生憋回去,接道,“都拿不到的功劳,够了够了。”   宁姒趴在宁澈背上,只觉得他后背宽阔有力,声线沉稳带笑,叫人觉得安心又舒适,可她看不见宁澈的脸,不知道如今宁澈的眉眼越发锋利英挺,且多了些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威势。比如,刚毅,比如,血腥气。   姜煜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宁澈的变化看得明白,战场当真是个磨砺人的地方,把宁澈练出了周身的气势,当初的阳光傻气都变作——   这时宁澈抬眼朝他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白牙,   “……”还是挺傻的。   宁澈一脚跨出宁府门槛,后面那只脚却顿了顿。   这一步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宁姒出阁了,即将为人妇。哪怕妹婿是他知根知底的人,不是混蛋也不是负心汉,但从此宁姒要生儿育女、侍奉婆母、掌家理事,娇娇的小姑娘要学着独当一面……   终是离开了娘家的荫庇。   他没法不心疼。   姜煜还当他身体不适,目光往宁澈腿上一落,看见了裤腿内侧沁出深色的血渍,不免皱紧了眉头。   此时宁澈终于把那只仿佛深陷泥潭的腿拔、出来,也迈过了门槛。   宁澈将宁姒送进喜轿,正要叮嘱她什么,宁姒出声,“哥哥,我要看看你。”   她有种直觉,宁澈不会久留,或许明日起床时他已经走了。她想看看他。   宁澈一怔,“这喜帕是要阿煜挑起来的。”   现在掀了不合规矩。   “没关系的哥哥……”宁姒还未说完,宁澈心里已经开始飘飘然,瞧,嘟嘟心里他排在姜煜前头呢,宁愿掀了喜帕也要看他。   宁姒对此毫无察觉,接着说,“你过来些,把脸凑到我喜帕下面,我只掀一点点,不算坏了规矩。”   “……”宁澈呆滞,而后神情微微扭曲,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认命道,“好吧,你多掀开一点,不然外头瞧我撅着腚不像话。”   宁姒噗嗤一笑,感觉到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应当是宁澈在倾身了。   宁姒不待他凑脸过来,便伸臂环住宁澈的脖子,声线极为柔软,“哥哥,多谢你能来……”   多谢你百般纵容我。   多谢你伴我长大,送我出嫁。   宁澈笨拙地将手按在宁姒背上,轻轻拥了拥,宁姒肩背单薄,身形纤细,他不敢用力,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捧着一朵花儿。   分明不久之前她还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会气鼓鼓地瞪他,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会在他洗澡的时候哼歌给他听,拿个甲等跑到他面前得瑟,大哭的时候直打嗝,告状的时候有点讨厌……   宁澈眼眶一热,按在宁姒背上的手轻轻颤抖,“他若是欺负你,你告诉哥哥。”   “哥哥揍他。”   宁姒笑道,“好啊。”   宁澈还想说什么,胸膛起伏不停,最后竟别过头去,声线沙哑,“别看哥哥了,哥哥晒黑了,不好看。”他放下了喜轿的帘子,站直了,仰头看马背上的姜煜。   宁澈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泛红的黑眸深深看了姜煜一眼,这是一个托付的眼神。   姜煜轻轻点头。   在宁澈即将转身离开之际,姜煜开口,“阿澈,腿上的磨伤处理一下吧,席位总会给你留着的。”   宁澈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大腿内侧磨破了几层皮,方才一直忍着疼,就是不想让宁姒知道,如今被姜煜道破了,宁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知道了。”   姜煜看着宁澈的背影,心道他总这样,对一个人好也要藏起来,所以幼时的宁姒总觉得宁澈不喜欢她。   ……   到了将军府,落轿之后,“笃”的一声,一只羽箭钉在轿门上,外头人鼓掌欢呼,里头的宁姒却被吓了一跳。   暗暗给姜煜记了一笔。   随后由喜娘搀扶着进门,手里捏着红绸一端,另一端想必在姜煜手里,宁姒悄悄扯了扯红绸,不一会儿,姜煜那边也扯了扯,仿佛在回应她或是安抚她。   宁姒唇角一勾,踏进正堂行三拜之礼,盖头遮着,宁姒只能看见姜煜的鞋尖。   “送入洞房——”话音刚落,有人欢呼起哄,听得宁姒两颊发烫。   姜煜好似笑了声,宁姒听得并不真切,而后牵着红绸由着姜煜引她走。   踏入新房,姜煜伸手握住宁姒的手,一直走到床边,“可以坐下了。”   宁姒闻言,从喜帕底下看床沿,而后小心坐好。   屋子里好像还有许多人,宁姒听见了衣料摩擦声和交头接耳声。   喜娘将花生桂圆等物抛撒在床上,嘴里甜甜腻腻地唱起了撒帐歌,宁姒原本面无表情,直到听清了歌词,“撒帐东,交颈鸳鸯锦帐中,撒帐西,新人帐里欣翻起……”   “……”宁姒想堵耳朵。   撒帐终于结束,一支喜称探到宁姒的喜帕底下,大概怕戳到宁姒,姜煜的动作很小心。   挑起了盖头,宁姒眼前豁然开朗,入目便是姜煜带笑的眉眼。   姜煜本就肤白如玉,眼带桃花,被这身喜服衬得越发俊雅。宁姒看得微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胡乱蹦跶。   殊不知她自己落到众人眼里亦是道风景,一旁观礼的人心里暗暗赞了声金童玉女。   “姒儿妹妹真美。”姜煜笑叹一声,当着这么多人面夸得宁姒面泛霞红。   姜煜微微俯身,轻声在宁姒耳边道,“等会儿吃点东西填肚子,凤冠也可以摘了,尽可随意些。”   看她乖巧点头的模样,姜煜直想亲她,可外人看着,只能克制着。   饮了交杯酒之后,姜煜便出了门,去喜宴上敬酒。   屋里的人也都跟着出去,唯有谢林晚与兰央多陪了宁姒一会儿。   “呼……好重。”宁姒叫来茶蕊帮她卸了凤冠,扭了扭脖子,浑身轻松。   “小姐,你要入浴吗?”   宁姒点头,“身上出了点汗。”   两个丫鬟已经熟悉过了新房,直到哪里是净室,哪里取用热水,因此不慌不乱德为宁姒准备好了洗澡水。   见池子边上的花篮里满满的新鲜花瓣,两个丫鬟抓了花瓣往池面上撒。   宁姒褪了喜服,抬脚迈入池子,既然姜煜叫她随意些,她就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泡在热水里玩了会儿花瓣,宁姒懒懒地靠在池壁上,手臂搭在沿上,指尖碰到一处凹槽,宁姒偏头看去,仔细研究了下,也不知这个凹槽是怎么“防滑”的。   出了池子,宁姒擦净了身子,换上一身大红中衣,坐在床边等姜煜。   良久,宁姒觉得有些冷了,姜煜仍没有回来,干脆往床榻里一滚,再把被子裹在身上。   舒服。   对哦,这个圆床她还没滚过的,遂躺平了在床上滚了一圈,却被零星几个还未清理干净的桂圆花生硌得嗷嗷叫,随后气愤将这些东西拂到地上。   终于可以放心地滚来滚去。   太无聊了,宁姒甚至试了下从这头滚到那头要滚几圈。   茶汤端了碗红枣银耳羹过来,还冒着热气儿,见宁姒滚来滚去的模样,茶汤笑道,“小姐,看来你当真不紧张了。”   宁姒动作一停,“本来就不紧张,不就是换个地方睡觉嘛!”   茶汤笑而不语,将碗搁在桌案上,“小姐,来吃点东西吧。”   一刻钟后,宁姒吃饱喝足懒洋洋。   半个时辰后,屋里静悄悄,宁姒裹在被子睡着了,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来。   姜煜推门而入之后径直走到床边,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想要低头吻她脸颊,却嗅到身上浓郁的酒气,姜煜又站直了身子,走向净室。   “姜……姑爷!”茶汤茶蕊本也昏昏欲睡,听见动静立马精神了。   姜煜以指抵唇,示意她们别出声。   两个丫鬟连连点头,又望向帐幔里头睡得正酣的宁姒。   茶汤凑到茶蕊耳边小声道,“不是要洞房嘛,姑爷怎么还不让我们叫醒小姐呢?”   茶蕊摇摇头,“可能姑爷想自己来喊?我们听他吩咐就是。”   好一会儿,姜煜出浴,换了大红寝衣走出来,看见两个丫鬟还在屋里,姜煜身形微顿。伺候他的下人都是小厮,他有些不适应旁的女子站在他的房里。   “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欠身行礼,退到外间之后轻轻将门带上。   新房里红绸高挂,艳丽的帐幔柔软垂下,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得床上熟睡的姑娘面色白里透红,十分喜人。   姜煜心里热热的,说不出是柔软还是激动,站在床边看了宁姒好一会儿。   终于是他的了。   宁姒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中央,姜煜想要碰她,还得到床上去。   遂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姜煜在宁姒身边躺下,一直手撑着脑袋,偏头来瞧宁姒。   这是对他半点防备也没有吗?竟在他床上睡得这样香。   姜煜凑过去吻她。此时宁姒大概梦到了什么美味的吃食,伸出小舌来忝了忝嘴角,一脸的餍足。   碰到了姜煜的唇,还半点不知收敛。   “坏家伙。”姜煜身子一颤,而后轻笑着捏宁姒的鼻尖。   宁姒还不醒,姜煜便捧了她的脸,从额头一路往下吻,渐沉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宁姒在睡梦中也缩了缩身子。   颈侧微痒,宁姒不满地嘟囔,“别烦我。”   “……”姜煜动作一滞,而后好笑又好气地咬她,咬了之后又心疼,温柔地啄了啄。   宁姒觉得胸口痒痒的,睡眼朦胧地睁开眼,便感觉到凉滑的发丝拂在她面上,身周仿佛有一层幽幽的冷香。姜煜撑在她身子两侧,俯身看着她,“醒了?”   宁姒轻哼一声。   “你低头看。”   宁姒还糊涂着,闻言乖顺地往下看,只见她的中衣已经被解开,大剌剌地摊在两边,亵衣尚在,只是胸口一起一伏的模样叫人羞于多看。   “!!!”宁姒瞬间清醒。   姜煜半点也不羞愧,“要熄灯么?”   作者:要拉灯么?   ☆、成亲之三   若是熄灯——宁姒撩起眼皮一打量, 姜煜的寝衣仍旧整整齐齐, 朱红的交领都没松一点点。若是熄了灯, 她不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可若是不熄,她与姜煜头一回赤诚相见,想想那场面,脸皮就受不住。   等等, 她为什么要顺着他的问题思考?   宁姒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抱着胳膊,缩着肩膀,脸往一边侧过去,极力躲避遮掩,“你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就——”   不等新郎回来就睡过去的新娘,哪怕不占理也要说得理直气壮。   “那我补上。”姜煜低笑着凑到宁姒耳边, 嗓音温柔微哑,“我想看你, 姒儿妹妹……”   (河蟹爬过,请移步围脖)   “你这里, 怎么有个红印?”   “嗯?”宁姒忍着痒,扭过身子来瞧。她身子骨极为柔韧,就这么扭着腰瞧见了腰后的红印子,“哦, 之前被那些桂圆花生硌着了,疼死我了。”   姜煜一听,忍笑道, “你在床上打滚了?”   宁姒瞪他。   “好好好你没滚。现在还疼么?”   宁姒细细感受了一下,“还好,只剩一个印子而已,很快就能消下去。”   姜煜眼帘半垂,浅棕的眸子悄悄深黯,这样硌一下都能留个艳红的印儿,若是……   那场面定然美极了。   姜煜问,“还有哪里?”   宁姒支支吾吾,弱声道,“我觉得,还是熄灯吧?”   姜煜看着她,没动。   宁姒又去扯被子,“有点冷,我们熄了灯,盖好被子睡觉吧?”说完有些心虚地轻咳两声。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吗?自从常氏跟她谈过话,宁姒就知道了,但她心里有些害怕,她习惯了姜煜温柔的模样,如今见他眼神炽热,仿佛掀开温柔的面纱,里头藏着凶兽,露着獠牙。   (河蟹爬过,请移步)   洞房花烛夜有个老规矩,即龙凤喜烛要燃到天明,象征夫妻恩爱长久、白头到老。   姜煜虽不是墨守陈规的人,却不愿坏了这样美好的规矩,于是扯过被子将宁姒盖得严实,而后下了榻,将烛台移到里间另一头的桌案上。   离得远了,烛光变得微弱昏黄,洒在朱红的帐幔上,柔和又安宁,连这刺眼的红色也梦幻起来。   宁姒从被子里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见姜煜背光而来神情模糊不清。   还未走到床边,先解了衣襟,几步之后,寝衣松松散散。   宁姒不敢多看,羞得把自己脑袋埋进被子里去,心里却害怕又期待。   (河蟹爬过,请移步)   她想起来清洗身子,却浑身懒洋洋,半点也不想动弹。   姜煜披衣起身,拉开门命人抬热水进来,来回几趟,净室的池子才被装得半满。   再走至床边,见宁姒阖着眼,一动也不动,姜煜笑着瞧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温柔缱绻又带着餍足。   “就这样睡了?”   宁姒没理他。   “你里面还有……”姜煜一句话未说完,宁姒便羞恼至极,睁眼瞪他。   “不逗你了,走,沐浴去。”姜煜笑着将宁姒抱起来,仿佛抱小儿一般的姿势,宁姒觉得羞耻,却没了力气与他争辩。   外间两个丫鬟没听见主子唤她们,犹犹豫豫地出声询问,“小姐姑爷,可要奴婢进来服侍?”   宁姒还未出声,姜煜先道,“不必。”   遂抱着宁姒踏入净室,一步步踩着台阶,水面渐渐没过二人腰间。   宁姒本是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的,偏偏姜煜见她玉白的肤色在热水里染了层胭脂,模样越发诱人,于是手渐渐不安分起来。   开、荤之前还能做个君子,食髓知味以后姜煜连人也不想做了。   他目光带着热度,软声道,“姒儿妹妹,我想……”   “不,你不想。”   “我想帮你擦洗一下,因为我看你面带倦色,想必是累了。”姜煜笑容不变,语气十足的温柔。   宁姒一听,知晓自己误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好吧。”   姜煜眼里藏着得逞的笑意,从后将她揽入怀中,掬了一捧水浇到她胳膊上。   (河蟹爬过,请移步)   宁姒倏地睁开眼。偏头来瞧他。   姜煜轻轻揉搓,“说好了帮你擦洗。”   “……”宁姒咬咬牙,忍了,“你洗别处去。”   姜煜在她耳畔笑了两声,应道,“听你的。”   他动作轻柔,宁姒又放松地闭眼,身子往他怀里靠。这样信赖的模样忽地触动了姜煜,他低头嗅她颈侧的香气,满足喟叹道,“姒儿妹妹,我真开心。”   宁姒悄悄睁开眼来,看见姜煜竟像是撒娇一般将头搁在她肩上,还蹭了蹭。   他身量很高,这样的动作做起来,仿佛高大的雪狼伏地了身子。修长的手臂没入水中……   (河蟹爬过,请移步)   宁姒心生柔软,正要说点什么情话回应他,姜煜的手却下移一寸。   “你!”   姜煜又笑,笑声懒洋洋的,“帮你清洗。”   可这么清洗注定是要出事的,不知什么时候,小船又开始晃晃荡荡,水中不好着力,一个浪头打来,宁姒慌忙地寻找礁石,手臂撑在池沿上,指尖不知不觉抠进了一处凹槽里。   她终于能稳住身子。   但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将她淹没的羞意,“这,你这个凹槽……!!!”   防滑,原来防的是这种滑。   姜煜笑声开怀,“姒儿妹妹真聪明,都不用人教呢。”   ……   清晨,龙凤喜烛只剩短短一截,树桩子一般杵在烛台上。   屋子里弥漫着烛火的香气,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香,姜煜昨晚睡得好,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宁姒如乳燕投怀一般撞进他怀里,他伸手接住她,入手却是羊脂玉一般的滑腻。   睁开眼一瞧,宁姒确实在他怀中,中衣不知什么时候松了,他的手搁在里头。姜煜放轻了呼吸,见宁姒睡颜安宁,乌压压的墨发随意铺散开来,被正红的绸缎衬得黑亮柔滑。   她蜷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只,脸颊睡得微红,嘴角也微微上翘,仿佛梦里也有值得她高兴的事。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姜煜有些说不清楚。他察觉宁姒心意的时候,心里对她的好感已然悄悄发了芽,只是一直不去想,不敢想。   幸而他们二人没有因此错过,且彼此珍惜,不曾被乱花迷了眼。   姜煜的眼神越发柔软。   之前还以为她的感情是爱护多过男女之情,结果一碰她,便跟黏上去了似的,不想拿下来。   便如此刻,他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收紧了些,将她碰得痒了,眼睫颤了一颤。   “茶蕊,我再睡会儿。”宁姒咕哝一句,又熟睡过去。   姜煜好笑,合着宁姒以为自己还在宁家呢。   也是,她才出嫁一天,难免不习惯。   姜煜心生爱怜,俯身轻轻啄她眼睑,宁姒却蹙了眉头,不耐烦地哼道,“别闹我。”   见她实在睡不醒,姜煜拥着她又躺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更亮一些,外头的丫鬟叩门催促,姜煜才晃了晃宁姒的肩,“姒儿妹妹,该醒了。”   宁姒大约听见了,喉咙里溢出一声咕哝,却半天没动静。   “起来,带你出去玩。”姜煜笑着捏她脸颊,“去不去?”   “去哪里?”宁姒眼睛还未睁开,话先问出口,惹得姜煜不住地笑。   “我在西山有处山庄,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这个时节,正是桂菊最旺的时候,山庄里头的下人会酿桂花酒,做桂花糕。”见宁姒撩开眼帘看过来,姜煜轻笑着将她的长发拨到而后,“桂花酒很甜,不醉人,桂花糕又做得清香,不腻人。你若有兴致,我们就去。若没有……”   宁姒急急打断,“我有!”   姜煜笑意浓浓,“好。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要去给母亲敬茶,再去认一认亲戚。”   “!!!”宁姒瞬间睡意全无,“我都忘了!我本来记挂着这事的,不知怎的一时没想起来。”她拍了拍脑袋,掀开被子坐起身,“现在不早了吧?要赶紧了。”   “不急,新婚第二日,就算起得晚一些,长辈们也是能理解的。”   就是有些羞人,引得旁人遐想。   宁姒羞瞪他一眼,“别,我不要这样的理解。”正要伸手解衣裳,动作却一顿,犹犹豫豫地看了眼姜煜。   虽说什么的都做了,但是白青天白日的,她还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换衣裳。   姜煜也不逼她适应自己,捞了衣裳下了榻,将帷帐放下来。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   梳洗妥当后,宁姒跟着姜煜去了正堂。   正堂里头已经来了不少人,熟面孔不少,生面孔也有。谢夫人坐在上首,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正与客人说话。   这几个大多是姜姓族人,昨晚婚礼之后宿在了将军府,今早又没急着走,便来见见宁姒这个新娘。   晨光里,宁姒与姜煜一道踏进正堂的门槛。   将军府的正堂比宁家要宽敞一些,四周没有屏风,也没挂什么字画,显得有些空旷。只是上首最中央搁了一把入鞘长刀,横在支架上,仿佛沉睡的猛虎。   御赐宝刀,事急从权之下可斩逆臣,可大将军只喜爱征战沙场,对朝堂上的阴谋阳谋不感兴趣。   本是要封在匣里的,谢夫人却觉得御赐之物理应摆在明面上,以示对皇上的敬爱。   宁姒的目光从宝刀上移开,落到谢夫人面上,她端着一盏茶,低头吹了一口气,白雾袅袅,笼在她眉眼间,叫人看不清神色。   “哎哟,这便是三公子的媳妇吧。”有人眉开眼笑地赞美,“瞧瞧,多标致的人儿!”这一出声,屋里数道目光一下子聚到她身上。   只见宁姒身着海棠色长裙,领子很高,遮了半截玉白颈项,大约觉得秋日的清晨寒凉,又披了件玫红的披风,这样深深浅浅的红常人难以招架,偏偏她白得剔透,反倒被这红色衬得肌肤如雪。一夜过去,她眉眼间有三分疲色,却更显得娇媚,仿佛海棠春睡,多了几分慵懒美态。   被这么多人瞧着,宁姒有些不自在,姜煜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牵着她往里走。      ☆、新妇敬茶   这对新人一进来, 屋里仿佛都亮堂了些。   姜煜牵着宁姒走至蒲团前, 屈膝行礼, “给母亲请安。”   宁姒也跟着跪下,“母亲。”   这时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置着一盏热茶。   宁姒谨记着教习姑姑与她说过的话,伸手小心端过茶盏, 稳着手高抬至头顶,“请母亲喝茶。”   不知怎的,宁姒想起了话本子里头为难新妇的恶婆婆,总爱在敬茶这件事上做文章,不是默不作声叫儿媳干等,就是阴阳怪气数落人,要么手一个“不小心”, 将热茶泼人身上,手段百出。   上头的谢夫人似乎正在打量她, 宁姒暗暗绷紧了身子,强忍着没有抬眼迎视她。   手上忽地一轻, 原来是谢夫人接过了她的茶,凑到唇边意思意思地小啜一口,浅笑道,“总算是一家人了。”   宁姒没料到谢夫人态度这般宽和。   谢夫人将厚厚的红封放在她手心, “娘曾是你夫子,与旁的婆媳自然不一样,娘从前就拿你当自己孩子一般看待, 如今当真成了一家人,心里不知多高兴。”她轻轻捏了捏宁姒的手背,“这孩子,愣着干什么,快收下。”   宁姒忍住惊讶,回以笑容,“多谢母亲。”   屋里的姜家族人见此时气氛正好,纷纷出言祝福打趣。   “明岚,你这个儿媳瞧着就是个乖巧懂事的,日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也有和谢夫人不大对付的妇人,笑着抱怨,“你们瞧瞧,明岚只有煜哥儿这么一个,如今煜哥儿娶了妻,明岚日后就舒服了,不像我,家里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谢夫人笑而不语,心道多生几个儿子也不见得多了不起,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儿子有出息。   “哎?”这时有女子惊呼一声,“三公子,你这嘴上是怎么了?好像破了个口子。”   说话人是姜家的姑娘,还未出阁,脑子里也没想那些羞事,于是就这么大剌剌地道破了。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姜煜,只见他红润的唇还带着浅笑,只是下唇处有一道深红的口子。小小的破口,是个月牙的形状,非但不显狼狈,反倒生出几分香、艳来。   懂的人但笑不语,刻板的人暗暗皱眉。   谢夫人的目光落到姜煜的唇上,而后又看向一旁神色羞赧的宁姒,心里生出些不虞来。   姜煜相貌不俗、穿戴讲究,自有一股矜贵气质,走出去谁不夸他公子世无双,上一回遭人指点还是因下巴上那一道牙印,谢夫人怎么问姜煜也不肯松口说出咬他的人,后来见姜煜与宁姒走到了一起,谢夫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如今宁姒又给姜煜留了个牙印,落在谢夫人眼里,便是十分粗俗的举动。   谢夫人压着眉,忍住训斥她的念头,正要稍稍敲打敲打,便听姜煜开口,“这个么——”   他伸指碰了碰唇上的口子,笑道,“晚辈不慎磕碰所致,叫诸位伯母叔母见笑了。”   便有人不信,暗笑着不拆穿。   那个与谢夫人不对付的伯母驳道,“怎么磕碰能磕到嘴上?煜哥儿说出来,好叫我们大家伙儿下回也注意些。”   姜煜看过来,气定神闲地答,“大伯母若是想象不出来,问大伯也是一样的,毕竟我先前也在他唇上见过这样的口子,想必大伯摔得不轻。是晚辈失礼,还未上门看望伯父伯母。”   这话一出,大伯母的脸色都黑了,谁人不知道她家那个养了个外室,提这事便是戳她肺管子。   且宁姒在姜煜唇上留牙印,叫情不自禁,外室女在姜家大爷唇上留印,却是对正室夫人的挑衅。   屋里几个亲戚尴尬的尴尬,暗爽的暗爽,都不再提牙印的事了。   与众人一一见过之后,宁姒随着姜煜出了正堂,身后的丫鬟小厮捧了好几匣子的见面礼。   “阿煜哥哥。”宁姒捏了捏姜煜指尖,悄声道,“我有些记不住她们,我怕下一次见面会喊错人。”   姜煜也学着她咬耳朵的模样凑到她耳畔,“记不住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宁姒睁圆了眼,没想到姜煜说得这般直白。   “那不是你的族亲么?”   姜煜牵着宁姒边走边道,“当初父亲崛起之时,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出手打压?后来压不住了,只好改压为捧。”   而后提点她,“你只要记着,除了那个个子小小的爱笑的妇人唤作叔母,其余妇人都是伯母,就算不念排行,她们也不会挑你的错处。”   宁姒听得好笑,“是个偷懒的好办法,不过多见几面我自然就记得住了。”   而后目光扫过他唇上的印子,红着脸道,“咬伤了你是我不对,可要不是你那样,我会咬你么?”   话头到了私、密之事上,姜煜眼里的笑意转浓,勾着唇笑,“我哪样?”   “你堵着我的嘴,我当时又疼得厉害……”宁姒乖巧道来,说到一半看见姜煜的笑眼,意识到他故意逗弄自己,气得推他胸口。   姜煜捉了她的手往怀里一带,神色正经了些,“没有怪你。”   宁姒一怔。   看得出她心里有些在意方才的小插曲。咬了这么一口,叫他们二人遭人打趣,哪怕没有恶意也叫人笑不出来。毕竟宁姒还没有与这些亲戚熟悉到可以谈及私、密之事的地步。   “你咬得一点也不疼。”姜煜摸了摸嘴唇,“我都忘了那时候被你咬了一口。”   宁姒噗嗤一笑,“瞎说!我当时可没有省着力气。”   闻言,姜煜往身后看了一眼,俯身对宁姒道,“那种时候,我怕是连痛觉都没了。”   二人一齐想起进去的那一瞬,姜煜舒坦到头皮发麻,仿佛将痛觉舍给了宁姒,才叫她痛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宁姒的脸颊无声地羞红,垂着眸不看他,姜煜则低头瞧她,面上笑容说不出的惬意。   牵着她往前走,好一阵儿,宁姒才开口小声问,“以后,不会这么疼了吧?”   “嗯。”姜煜捏了捏宁姒手心,“日后再弄疼了你,我便随你姓。”   “啊?宁煜?”宁姒弯眸笑,“好奇怪。”   “和你一个姓,你该叫我哥哥了。”想起宁姒目光湿润地喊他哥哥的场面,姜煜胸中热意翻腾,“姒儿妹妹,你怎么总也不肯喊我哥哥?”   仔细回忆,宁姒不曾叫过他哥哥,就连幼时也是固执地叫他阿煜哥哥。   那么小的年纪,心里却想着,若是当真叫了姜煜哥哥,他真拿自己当妹妹怎么办?   宁姒别开眼,不肯说出这个理由,“因为我已经有个亲哥哥了啊,再喊你哥哥,他要不高兴的。”   说起这个,宁姒低呼一声,“哥哥他是不是还没有走?我想去找他!”   姜煜没有错过宁姒眼里的逃避,却放过了她,笑道,“早知你想见他,昨日便与他说好了今日在西山月桂山庄约见。”   “是你早晨说的那个?”   “嗯。”   宁姒又问,“你这庄子里头满是桂花树?那得多香啊。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淡雅之香,不爱这样浓郁的……”   “香到浓处,置身其中便再也闻不到别的气味,不也是一种本事么?”   宁姒笑,确实是本事,令人窒息的本事。   “还有人觉得我喜爱气质淡雅的淑女,可我就喜爱姒儿妹妹这样的……”   “嗯?我这样的?我不淡雅、不淑女了?”宁姒哼笑一声。   “你这样漂亮的、可爱的,从此以后也闻不到别的香气了。”   没人不喜爱被人夸赞自己美貌,宁姒也不例外,尤其这个人是姜煜,宁姒背过手,小小地蹦了几步,“你当真觉得我好看?你说实话啊。”   毕竟姜煜生得这样好,在他眼里应该少有人能称得上美貌。   姜煜意外地挑眉,“姒儿妹妹还不知自己有多好看么?”   听听这清新不做作的完美答案。   宁姒心花怒放,面上强作淡定。   姜煜又说,“我以为昨晚的表现已经足够说明你的美貌了。”   这回答突然又不清新了。   宁姒努力抿着唇角,笑意从眼里溢出来。   二人乘车出府,路经南北大街,远远便听见百姓欢呼声。   “怎么了?今天是什么大日子不成?”宁姒掀开帘子往外瞧。   只见一架华贵的轿撵从攒动的人头之上缓行而过,朱红的轿身,随风起舞的绣金红纱,沿途还有人飘洒花瓣,一阵香气顺着秋风送进宁姒鼻间。   那轿撵底下,是长长、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公主和亲的阵仗,可真了不得!”有人如是说。   是了,公主和亲,只是宁姒忙于自己的婚事,早就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宁姒怔怔地看着,只见那两排身着吉服的轿夫步伐齐整地抬着轿撵,轿撵上的座椅很高很宽大,看不清里头的人影,却能想象出她坐于其上俯视众人的模样。   高高在上,也高处不胜寒。   “大将军这一仗不是快胜了么?我以为……皇上要因此犹豫了。”   姜煜笑道,“在皇上心里,这大抵不叫和亲,叫‘眼不见为净’。”   皇上知道三公主的真实性情之后也不曾放弃她,如今知道了她害过皇孙,才算是真的触及他的底线。   多现实。   宁姒不再多问。   姜煜却说,“还叫大将军?”   是该改口了,宁姒翘起唇角笑,“父亲?爹?”   姜煜大笑,故意曲解她,“别,我可受不起。”   宁姒自然气恼地锤他,两人遂闹作一团。   ☆、四人聚首   马车一个颠簸, 宁姒跌进姜煜怀中, 二人猝然对视, 目光便像是黏着了一般。   一个脸红扑扑,一个眼中带笑。   宁姒不服输地说,“你占我这种便宜,我爹知道了定要骂你的。”   姜煜也不慌, “姒儿妹妹从前便这样喊过我,还不止一次,我也不想占你这种便宜,我不过是想听你唤一声哥哥而已。”   宁姒别开眼,“不喊。”   谁知姜煜是个无赖,捏着她的腰肉便挠起来,经过昨日的亲昵, 姜煜已经熟知她身上每一寸,哪里怕痒, 哪里一碰就颤,他拿捏得极准。此时宁姒又坐在他身上, 逃也逃不开,因而被挠得咯咯直笑。   “喊哥哥。”   “不要……哈哈哈哈……”宁姒强撑着拒绝他,笑得眼角都湿了。   她生有十分美貌,可笑起来时像是有十二分似的, 姜煜爱极了她的笑,当下便凑过去吻她翘起的嘴角与唇边的梨涡。   手上动作停了,宁姒得以缓过一口气, 半启着唇,气喘吁吁。   她唇里颜色深红,看着很是甜蜜,姜煜倾身攫取。   马车轻轻摇晃,外头还有行人说话声,这两个却在马车里吻得忘乎所以。   没一会儿,宁姒忽地推开他,羞恼地瞪了一眼,起身坐到一旁去了。   姜煜无奈地笑一声,“姒儿妹妹,这我控制不住……”   宁姒偏过头去不看他。   姜煜起身坐到宁姒身边,从旁拥住她,将头也搁她肩上,撒娇撒得十分熟练,“它只是太喜欢你了,别生它的气了,嗯?”   宁姒也没生气,只是不想在马车上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听他这么说,又是害羞又是好笑。   “你不肯喊我哥哥,那我喊你姐姐?”姜煜轻笑两声,“姒儿姐姐?”   宁姒偏过头来,见他脸搁在她肩上,肆无忌惮地笑,模样好看极了,那唇也离她离得极近,仿佛稍稍一低头就能碰上。更别提他的唇上还沾了一层水光,是方才留下的。   宁姒眼睫一颤,弱弱地道,“没生气。”   忽地对自己生出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宁姒说,“你从哪儿学来的招数,这样会撒娇?”   姜煜眨眨眼,似乎愣了愣,“撒娇?我不是在示弱么?”   大概明白了宁姒有些受不住他这样,姜煜又笑,“真要说学,那应当是姒儿妹妹教的。”   宁姒拧眉,“我哪儿有撒娇?”说话时,红唇微噘,像是索吻一般。   “现在不就是了?”姜煜笑了笑,凑过去啄吻了一口。   姜煜新婚,户部给他放了五天的假,兰尚书还笑呵呵地叫他多陪娇妻两天,秋税征收完毕,户部还算清闲,别冷落了宁姒才是要紧事。   这也是因为宁姒与兰央交好,且兰尚书对姜煜心存赞赏,这才待他宽松,旁的人能有三天假就是格外开恩了。   姜煜得了这五天假,心里便盘算起来,要将这整整五日安排得满满当当。宁姒才嫁与他,有诸多的不适应之处,这几天都要给她安排好了。   本来今日是要去姜家宗祠的,见了诸位长辈之后将宁姒的名字添到族谱之上。只是宁澈急着要走,姜煜便将这等大事也往后推了推,先安排了与宁澈的会面。   马车在月桂山庄前停下,姜煜牵着宁姒下来。   “哇,这里就已经很香了。”宁姒深嗅一口,分明还没瞧见桂花的影,先闻到了它的香气。   “公子!巧碧恭迎公子!”山庄大门之前,一名侍女盈盈拜下,看向姜煜的眼里满是仰慕与欣喜。   宁姒多瞧了她一眼。   姜煜轻轻点头,“客人还没有来?”   “没有呢,公子是第一个来的。”侍女仿佛才看到宁姒一般,“还有夫人。”   宁姒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你是这里的管事?”   那侍愣了一愣,而后低头答道,“别的人都在忙活,公子也不喜欢这么多人围着他。”   宁姒一听,心里有点微妙的不适,这侍女说得比自己还要了解姜煜似的。   这时姜煜出声,“她是此处管事之女。”随即对巧碧道,“行了,你退下吧。”   巧碧抬眼看了下姜煜,有些不甘地咬唇,“是,公子。”   她一走,宁姒就捏姜煜的掌心,“又是一个爱慕你的姑娘。”   姜煜也不说什么“我没看出来”,他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自然瞧得出来。   “本以为桂花香气浓郁,我是闻不到其他气味的,现在竟闻到了点酸。”姜煜笑着凑过来。   “我酸什么?不过是觉得烦罢了,那一双眼黏你身上了似的,走时还不情不愿的。”宁姒语气算不得好,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吃醋,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不想叫别的人用这种带了情意的目光看姜煜。   姜煜笑着,右手捏着左手的袖口,遮挡了半边脸,“那我下回遮着,不叫别的人瞧见我。”   他这动作做得像花旦一样,便将宁姒逗笑了。   两人不再说这个,只是宁姒却在心里想,阿煜哥哥的脾气可真好,怎么也不动怒似的,也从不说她无理取闹。   这时远远地有人走过来,低着身子,背上还背了个人。   宁姒与姜煜凝神一瞧,正是宁澈,他背上背着的人是谢林晚。见着他们两个,谢林晚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催促宁澈将她放下来。   宁澈却不肯,将人背到了姜煜宁姒面前,“晚晚崴了脚,我们快些进去吧。”   宁姒怔愣,“哥哥,你们难道是徒步上的山?”   谢林晚笑了笑没说话,倒是宁澈,有些自责似的,“是我不好,想拉着她活动活动,结果反叫她崴了脚。”   宁姒一阵无语,她是知道宁澈的,以前就没少被他拉起来“活动”,除了跑步,有时心血来潮还想教她打拳,说这是强身健体,为她好的。   天知道宁姒有多不情愿,心里埋怨着宁澈,出去与友人吃饭喝酒不爱带上她,偏偏这样累人的事情总不肯漏了她。   如今受累的人沦到谢林晚了。   宁姒同情地看了谢林晚一眼。   姜煜领着几人进了山庄,推开一扇门,里头布置得十分清雅,像个茶室一般。宁澈急急忙忙背着谢林晚到一张木椅前,小心将她放下。   见几人都看着她,谢林晚笑道,“没事的,不过一点小伤。”   “阿澈,你还当自己在练兵呢?”姜煜开口,“徒步上山?你还要带上晚晚?”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宁澈在恋爱方面好似天生缺了一根筋,哪怕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怎么对人好。   宁澈挠了挠头,懊丧道,“是我不对,下次绝不这样了。”   宁姒坐在宁澈对面,见他面容越发英挺,若是面无表情,那是很能唬人的,又冷又厉又俊,简直一个活生生的话本子里头英俊将军的形象。   只是此时挠着头一脸懊恼的模样,神情似犬类,有点儿蔫蔫的可怜。   “表哥,你别说他了,晚晚自己也想锻炼锻炼身子骨,这才同意这样上山的。”谢林晚见宁澈这可怜模样,心里不知软成了什么样,当即维护起来。   姜煜好笑地点点头,“行吧。”   这时叩门声响起,那个叫巧碧的侍女端着托盘进来,走至桌边,将托盘上的酒壶拿下来搁在桌上,“公子,几位贵客,巧碧这就为你们斟酒。”   姜煜心知宁姒厌烦巧碧,当即摆了摆手,“放下就出去吧。”   巧碧一愣,“公子?”   姜煜这才皱眉,“出去。”   巧碧心中一凛,心知姜煜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不敢多留,只好欠身退下,只是委屈极了,也不知哪里惹恼了他。   倒是宁澈轻哼一声,“阿煜,你这侍女有些意思。你听她说的什么,“公子和几位贵客”?难道不该是“公子、夫人,和二位贵客”么?”   本是想怼一怼姜煜的,结果姜煜半点儿也不气,反而笑着夸赞,“阿澈真聪明。”   “……”是在说他以前笨么?   宁澈忍了又忍,最后道,“那可不?”   宁姒噗嗤一笑,而后看向姜煜,语气轻柔地说,“阿煜哥哥,我才嫁给你一天,下人兴许还没习惯……”   姜煜怔了怔,觉得这话不符合宁姒的性格,果不其然,宁姒接着说,“要不,等会儿叫那个巧碧多叫我几遍‘夫人’?叫多了,也就记住了。”   姜煜好笑地捏宁姒的脸颊,眼里带着纵容的笑,“倒不如我将这庄子送与你,他们叫你‘主人’,岂不更好?”   宁姒挣了挣,“不要,就叫‘夫人’!”一字一顿,咬着牙道,“姜、夫、人!”   她像只炸了毛的小猫,自以为威风凶恶,实际可爱得不行,姜煜听了她的话,反而觉得心中甜蜜满足。   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未收回手,余光里宁澈一双黑眸早已紧紧盯着他,显然有些不满姜煜当着自己面又是捏宁姒脸又是摸她头。   姜煜半点不收敛,反而多摸了两下。   成了亲就是好啊,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舒坦。   不一会儿,巧碧又端了几碟子糕点进来,姜煜瞧她一眼,“除了你,其他下人没空么?”   巧碧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正要说什么,姜煜便开口,“换个人来送吃食吧,你先去学几天规矩再说。”   巧碧脸色煞白,立马跪下,“公子,不知巧碧哪里做错了?”   “你去问你父亲,他自然会告诉你。”   巧碧失魂落魄地退出去了。   宁姒看了眼姜煜。也是,那个管事多半也清楚巧碧的心思,却遣她来伺候姜煜,频频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存的是什么心思,根本不必多想。   姜煜这是在敲打那个管事。   宁澈满意了,“阿煜做得对,对待这样的女子,就要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   谢林晚笑着问,“哪样的女子?”   宁澈像是被夫子点名提问了似的,认认真真答道,“爱慕不是错,只是阿煜已是有妇之夫,且新妇才进门一天,身上还着红呢,她就跟看不见似的贴上来,这叫不知廉耻。”   “日子久了,不是新妇了,她就可以贴上来了?”谢林晚显然在逗宁澈,只是宁澈没听出来,着急地为自己辩解,急得额际生汗。   宁姒姜煜二人均觉好笑,桌子底下悄悄牵在一起的手相互捏了捏。   “阿澈,尝一口这桂花酿吧,虽是甜酒,做得却不腻,很清爽。”姜煜笑着斟了杯酒递过去,算是解救了宁澈。   宁澈立马接过酒杯,喝水一般饮尽了,“嗯,好喝。府上下人酿的?”   他是喜烈酒的人,破天荒地夸了甜酒的滋味,倒不是真的喜爱上甜酒,只是说多错多,他急着转移话题呢。   姜煜很配合地接过话去,“是。这桂花糕味道不错,来尝尝?”他提箸夹了一块。   宁澈正等着他放在自己碗里,却见姜煜筷头一转,将桂花糕放在宁姒面前。   “……”宁澈控诉地看姜煜,只是姜煜却没瞧他。   姜煜正撑着脸颊看宁姒,那目光要多柔和有多柔和,看她轻轻咬了一口,眼睛亮了亮。   “好吃?”   宁姒弯眸笑,点了点头,而后将剩余大半块一口送进去,腮帮微微鼓起。   五味斋的桂花糕虽香甜,却一戳就碎,这个桂花糕却做得软糯,筷子也能夹起来。   而后也夹了一块,正要放进姜煜碗里,姜煜却凑了脑袋过来,用嘴咬了她筷子上的桂花糕。   宁姒干脆喂给他了。   宁澈看得心痒痒,偏头瞧着谢林晚,极力用目光暗示她。   谢林晚笑了笑,果然提了箸,夹了快糕点。   宁澈眼睛亮了亮,倾身凑过去。   却见谢林晚将糕点送进了自己嘴里,嚼了两下,看宁澈凑过来,还往后仰了仰,护食一般。   “……”宁澈伤心,这几个人都不疼他了。      ☆、她不敢赌   谢林晚见宁澈这可怜巴巴的模样, 又好笑又心软, 嘴里的糕点还未咽下去, 便提了筷子又夹了块凑到宁澈唇边。   宁澈终于心满意足,张口将桂花糕一口咬住,顺带咬住了谢林晚的筷头,抽也抽不回来。   谢林晚瞄了对面的宁姒姜煜一眼, 他们两个还未注意这里,心中羞赧稍褪,悄悄瞪了宁澈一眼。   她是知道宁澈的,他咬她的筷子,并非意在撩拨,而是心里有点小委屈,在控诉她呢。   这么一想, 瞪视也变得绵软无力起来,目光竟是温柔的。   宁澈终于放开她, 而后嚼着嘴里的糕点,腮帮子一鼓一鼓, 和宁姒吃糕点时那天生的娇憨竟有些相似。   只是他生得不白皙也不柔美,娇态全无,只有犬类的乖顺可怜,还是只巨型犬。   这时又有人叩门, 进来的不再是巧碧,而是个模样陌生的小厮,躬身端来了一碟碟热菜, 进进出出好几趟。   “菜上得正好,糕点哪里够填饱肚子的?”宁澈笑道,“阿煜,你是在京城待得久了,口味竟越来越甜腻。”   姜煜也不辩解,反而问他,“那你在边关待了这么长时间,口味可曾变了?”   宁澈挠挠头,“在军中能吃饱就行,谁还挑饭菜口味?”   说起来每年给西北送去一车车望不见头的军饷,那阵仗很是壮观,可西北二十万大军,平摊下来每个人分到的口粮不过刚好果腹,不至于上阵杀敌时没了力气。   听他这样说,屋里的两个女子都暗暗心疼。   “哥哥,你能讲讲军营里头的事嘛?”宁姒饮了一口桂花酿,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宁澈一听,便说起他是如何英勇杀敌,眉眼间尽是飞扬的神采。   “……就这样,我们将敌人逼退,大将军命我们一鼓作气占了这一城。这时里头出来个年轻小将,披银甲,持银枪,很是威风的模样。他骑着战马出了城门,抬着下巴,直言要挑战大将军。这话一出,我们大家伙儿都笑得前仰后合。”宁澈笑了两声,“大将军是什么人,随便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想与之交手?”   言语间对姜淮很是推崇,若是宁大学士在此,怕是又要吃味了。   “而后我便去会了会他,有点儿皮毛本事,可这个人十分不适合战场。”宁澈撑着下巴,想了一小会儿,“他十分矜傲、爱洁,我的长刀上还带着血,扫过他胳膊的时候洒上了一些,他竟腾出手来拍衣裳!”宁澈哈哈大笑,“竟有这样的人……哈哈哈哈……而且,他还生气了,哈哈哈他还骂我刀不干净……怎么有这样好玩的人啊!”   宁姒和谢林晚也觉得此人好笑,便也跟着笑了笑。   宁澈的笑声听上去总算没那么突兀尴尬了。   “哈哈哈……”宁澈还在笑,止不住似的,“你们知道我怎么回的吗?哈哈哈哈……我说,哈哈哈哈,‘你是猪吗?我还要洗干净了刀宰你’哈哈哈,他脸黑的呀!”   宁姒噗嗤一笑,赞道,“妙!”   而姜煜则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此人是不是西凉的小王子?”   宁澈眨眨眼,“咦?你怎么知道?我正要说!”   姜煜对他年幼时与西凉小王的较量,甚至可以说对他的羞辱半点不提,只淡淡道,“他来过京城几回,每每看见我总要跟我比试,因而对他有几分了解。幼时他便十分爱洁、爱颜面,且脾气骄纵暴躁,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只是那时候西凉小王那般骄纵肆意,也是国力强盛给他的底气,如今西凉亡国在即,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这样骄傲的模样。   宁澈大概也想到了这一茬,却不觉得唏嘘,转而问道,“听说皇上会将公主许给南国,是因为国库吃紧。如今我们这一仗快打完了,等拿下了西凉,收西凉财富为己用,国库眨眼就能充盈起来。怎的还是将三公主舍出去了?”   宁澈还不知道三公主与宁姒姜煜的那点矛盾呢。   宁姒与姜煜对视一眼,而后将此事从头道来。   “……我也不知三公主为何对我敌意这般大,竟到了无法宽解的地步,非要你死我活。”宁姒说。   “因为恐惧。”姜煜接道,“她在深宫长大,见多了恶意,不相信原谅也不相信以德报怨,自从她对你下了毒手,却未毁掉你,她便不可能放过你了。因为她不相信我们会放过她。”   宁姒愣住了。   姜煜笑了笑,“我确实不会放过她,这一点她倒是想得对了。”   对面的宁澈则听得心疼,没想到千娇百宠长大的宁姒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这样的苦头。   再看姜煜,便有些不顺眼了,没好气道,“你说好了保护她,就是这样保护的?三公主会害嘟嘟,多半也是因为你。”   姜煜眼睫半垂,“是,是因为我。”他攥紧了酒杯,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你……”宁澈皱紧了眉头,想骂他两句,又忍住了,“你日后别再树敌了,平白为嘟嘟招致灾祸。”   宁澈是站在宁姒的立场考虑,可站在姜煜的立场上,他得罪三公主那件事避无可避。难道要他顺从皇上的意思娶了三公主?   倒是宁姒心疼了,看着宁澈道,“哥哥你说什么呢,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宁澈沉默着没有回话。   半晌,宁澈抬眼看着宁姒,“我说什么,我不就是心疼你吗?你从小到大哪一回受过这样的冤屈、遭过这样的罪?”   就是偷溜进宁大学士的书房,将他要看的公文弄得脏污了,最后也是宁澈顶着,挨了一顿板子。此后小丫头乖顺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告宁澈的状了,甚至还会替他遮掩。只是日子一久,又忘了当初的感动,只知道这个哥哥总是弄坏她的小玩意儿,跟她抢食吃,强迫她扎马步,不爱带她出去玩。   可,就算是宁姒最调皮捣蛋的时候也顶多是弄脏了爹爹的公文,打碎了娘亲的玉簪,哪里会要到御前跪着,在九五之尊龙威之下为自己辩解?   宁姒微微怔愣,宁澈还在说,“你不就是嫁了人吗?我还是你哥哥啊,我不能心疼?”   宁姒低着头,红了眼眶,“对不起……”   宁澈眼尾发红,“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他起身,走到宁姒身边,“哥哥永远是你哥哥,是你后盾,知道吗?”说着,俯身抱了抱宁姒。   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有皂角的香气。边关的生活早已磨去了他身为世家公子的矜贵,也改掉了他熏衣的习惯,从此没有京城少年的雅香,唯有淡淡的汗水味与新洗衣裳的清香。   宁姒埋进去,“知道了。”   宁澈拍着她的肩,动作很轻柔,但是撩起眼皮却瞪了姜煜一眼,凶凶的。   姜煜失笑,心知宁澈这是不满宁姒太过维护他,于是瞪来的这一眼像是示威又像炫耀,可里头却都是委屈。   可是没办法,宁姒嫁给了姜煜,此后生同衾死同穴,是最亲密最难以割舍的关系,宁澈纵是不甘、纵是百般不适应,也唯有咽下去。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幼稚到与自己妹妹推推搡搡的少年,竟是对妹妹喜爱到了骨子里呢。   宁澈好不容易缓了情绪,坐回自己位置。   宁姒吸了吸鼻子,沉默地喝了一口桂花酿,姜煜悄悄握住她的手,分开了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好在三公主和亲去了,再不会害我们姒儿了。”谢林晚打破了沉默,给宁澈夹了一筷子菜,“你不是饿了么?”   宁澈回过神来,乖乖地吃了碗里的菜,而后偏头看谢林晚。   她正笑着看他吃东西,眉眼温柔。   当初与沈烟萝相看,宁澈只顾着与宁姒说话,将沈烟萝惹得黑了脸,如今宁澈在谢林晚面前抱宁姒,谢林晚却半点也没有吃醋的迹象。   谢林晚从来都比寻常女子大气一些,她得到了宁澈的心,已觉得夙愿圆满。   “宁哥哥?”见宁澈看着她发呆,谢林晚出声询问。   “没有……”宁澈顿了顿,“那个,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我回京之后听说了一些,这段时日你家连遭灾祸……你还好吧?”   谢林晚笑了笑,“我有什么不好的?你看我,现在是一家子里头最好的了。”   宁姒有些意外,意外于谢林晚竟没有将此事真相告诉宁澈。   果然听宁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当真是巫蛊之术?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他挠了挠头,从武之人更信奉力量,而非一些读书人口中的神神鬼鬼。   姜煜瞧了谢林晚一眼,什么也没说。   “连大哥都觉得是他的巫术起了效,宁哥哥怎么不信呢?”谢林晚微笑着,却将真相死死瞒住,“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我可没听说我家和什么人结了仇。”   谢林晚看了对面宁姒二人一眼,眼里带上了恳求。   宁姒悟了,原来谢林晚这般不想让宁澈知道真相。   明明她并非作恶,而是报复,她将母仇道出来,宁澈只会心疼她,怎会责怪于她。   谢林晚不知宁姒所想,只知道她这份爱情来之不易,她不敢去赌,生怕宁澈这样心思纯净、嫉恶如仇的人会厌恶她的狠辣。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的庶弟虽骄纵愚蠢,又有点天真的恶毒,但他年仅十二,还是可以矫正的年纪,她却要了他的腿以及后半生。她的亲爹不过是宠妾灭妻、偏心、利益至上,却罪不至死,她却给他下了绝子药,这般狠毒地对待亲父,简直闻所未闻。   谢林晚宁愿不要那个可能到来的拥抱,也不想宁澈离她而去。   ☆、你没有错   宁姒心底对谢林晚此举有些不理解, 她以为自己能接受的事情, 宁澈也不会反感。   遂悄悄晃了晃与姜煜十指相扣的手。   姜煜偏过头来, 笑了笑,又摇摇头。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宁澈沉默了一会儿,张口问,“有什么事, 是我不能知道的?”   他察觉到宁姒几个人面上的细微表情,心里觉得不对劲。   “能有什么事?表哥和姒儿之间的私事你也要听?”谢林晚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宁澈碗里,而后看向姜煜,“表哥嘴唇受伤了呢。”   宁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盯着姜煜的下唇仔细瞧,“这是……牙印?”   宁姒微微低下头,挣开了姜煜的手。   姜煜眨了下眼, 正要说什么,便听宁澈道, “阿煜怎么这样不小心?还能把自己给咬破了皮。”   “……”在场三人一齐无语。   “不对……”宁澈再瞧,发现那个月牙形的牙印朝外弯着, 因而不可能是自己咬的。这么想着,目光移到宁姒面上,见她脸上泛着薄红,宁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澈不说话了, 闷头进食。   在此之后宁澈与谢林晚还有别的安排,遂与宁姒二人告别。   方踏出山庄,一滴雨点砸到宁澈头顶, 他伸出手来接了接,“下雨了。”   姜煜吩咐身后的小厮去取雨伞来,没一会儿,小厮便递给宁澈两柄伞。   宁澈与谢林晚二人并肩而行,渐渐远去,两面纸伞时不时磕到一起。   “回去吧?”姜煜捉了宁姒的手往回走,宁姒抬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纸伞撑过了头顶。   “回哪儿,山庄还是将军府?”   姜煜笑着纠正,“回家。”说着,一只手揉了揉宁姒的头,“要早些适应啊,姒儿妹妹。”   上了马车,宁姒长吁一口气,小声道,“阿煜哥哥,我有点儿不舒服。”   姜煜一听,立时蹙眉,“哪里不舒服?这里?”   他伸过手来,贴在宁姒小腹上,“吃坏了?”   “不是这个。”宁姒拿下姜煜的手,轻轻握住,而后垂下头,有些沮丧道,“是晚晚姐姐……”   姜煜眼睫微垂,覆手包住宁姒的手,“她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怕失去。”   “我知道。可她为了转移哥哥的注意,竟说你唇上牙印的事,叫我有些尴尬。”宁姒肩膀微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很久很久之前,她也做了这样的事。她为了道出嘉明推她之事,用了我……”   宁姒想起了孩提时的武术课,她分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上前关心谢林晚,却被她截过了话头,说,姒儿别说了,郡主也不是故意的。   她当时只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再长大一些,竟在某一瞬间弄懂了当时的事。   姜煜目光柔软,轻轻拥住宁姒,“哪儿有人永远纯粹呢?姒儿妹妹,便是父母子女之间也有这样那样的龃龉,一个人,不论你多喜欢,他总有某一面是你难以接受的。”   “便如我,那年从边疆回京,路见一女子遇匪,我心里不愿管这样的事,可那时你在旁边,我不想叫你觉得我冷血。”姜煜娓娓道来,“我自幼视父亲为榜样,遇见百姓有难从没有袖手旁观的,可后来我发现,好多人根本不值得我们去保护。”   “升米养恩,斗米养仇。父亲败了一仗,战报传回京城,百姓砸了将军府的门。不久之后父亲大胜而归,所有人都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去西山书院读书,那棵大槐树下总坐着几个乞丐,每天经过那里,我都会给他们几个铜板吃早饭。有一天,我想起有本书没带,于是折返,恰好听见那些乞丐在高声谈论我。”说到这里,姜煜竟笑了,笑得格外好看,“一人说,大将军的独子,却连个碎银子也不给他。只知道每天两三个铜板,小气得很。说完还啐了一口。其他人也哄笑起来,骂将军府假模假样。”   殊不知,姜煜连着给了他们近一年的铜板,加起来早就不止几枚碎银子了。   小小的少年冷了心肠。   姜煜笑道,“那天之后,我没再给过他一个铜板。他不是看不上么,自去找出手更阔绰的人罢。我那时候名下没有铺子,拿着月钱作零用,确实阔绰不起来。”   宁姒一直看着姜煜,静静听他说话。   她很想见一见幼时的姜煜。   “还有蜀中那个遭受丈夫毒打的妇人,我用一道伤口将她丈夫送进牢里,她先是感激涕零,后来再瞧她,却对我万般怨怼。她甚至没问一句我的伤如何了。”姜煜又笑,“还好,我那次出手本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宁姒知道。   “阿煜哥哥,你只要知道你没做错就行了。”宁姒忽地出声,“你是对的,就够了。百姓砸了将军府的门,是他们愚蠢,将军府无错。乞丐不感激你,是乞丐不知感恩,你没有错。妇人怨你,是因为她以夫为天,人生狭小至此,你也没有错。别的人或愚蠢或恶毒,你不必放在心上,只会污了你的眼。”   话音落,马车里静了静,唯有车轮咕噜咕噜。   姜煜忽地笑出声,很畅快,而后抱住了宁姒,紧紧的。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幼时已然留下了伤痕,从此耿耿于怀。   宁姒在姜煜怀里拱了拱,“阿煜哥哥,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姜煜可是她喜欢了好多年的人,喜欢上他之后再也看不见其他。   姜煜拥着她没说话,只是手一直轻抚着宁姒的背。   “阿煜哥哥,你是不是想说,晚晚姐姐也是因为某些理由,才会那样?我都知道的,我很早就想过这些。”宁姒抱着姜煜的腰,慢吞吞说,“我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嘉明推她那次,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她若不寻个机会说出口,便白白摔了,委屈都只能往肚里咽。嘉明身份高贵,晚晚姐姐没有别的办法。”   “而且她一定是觉得,她这样做不会伤害到我。便如这次,将你这个牙印说出来只会让我有些难为情罢了,也不会伤害到我。”宁姒缓缓眨了眨眼,“我都明白的。”   心里那点儿不适,倾诉之后也消散一空了。   姜煜笑,“我也明白你,昨晚我不经你同意脱了你的衣裳,你还有些气呢。”   闻言,宁姒嘟囔道,“之后我就没有这样了好吧?”   眼看将军府快到了,姜煜竟捧了宁姒的脸吻下来。   知道马车停稳了,宁姒才推开他,“你怎么……”   “我只是觉得不够。”   宁姒拿了帕子擦了擦嘴,“什么不够?”   “你我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够。”   见宁姒发愣,姜煜牵了他的手笑道,“走啊,回家。”   两人刚踏进府门,便听下人说谢夫人在正房等着。   姜煜点了点头,“你去说一声,我们换了衣裳就去。”   那小厮很快走了。   “谢……母亲叫我们,什么事啊?”宁姒有些不安。   “先别想这些。”姜煜伸手拂过宁姒肩头,有点潮,“哪怕撑了伞,多少也淋到了些,我们先去换身衣裳。”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卧房,姜煜转身将房门合上。   再回过神来,只见宁姒呆呆地立在原地看他。   “怎不换衣裳?搁桌上的。”   “哦……哦。”宁姒回过神来似的,抱了衣裳四下瞧,仿佛在想哪里换衣裳更好。   还没想好呢,姜煜已然解了腰封,衣襟立时松了,半边儿锁骨也露出来。   宁姒立马转过身,“你怎么在这儿就……”   姜煜看她缩着肩的背影,有些好笑,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撑着膝盖凑到她面前,“你不是都看过了?还是害羞?”   宁姒抱着衣裳遮住了脸,怎么也不瞧他。   姜煜顿时心情愉悦,去拉她的手,宁姒扭着身子避来避去。   姜煜笑得胸膛直颤,“姒儿妹妹,你以前胆子还大些,怎么现在这样害羞?”   宁姒支支吾吾地辩解,“……以前你可不会脱亵裤!”   姜煜一直在笑,笑声挠得宁姒耳朵微痒,“姒儿妹妹真了解我。”   宁姒还是不敢看他,只听见一阵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个不停。   “我好了,你睁眼吧。”   闻言,宁姒放下衣裳抬眼瞧他,只见姜煜中衣已经穿好,正在披外衣。   将胳膊伸进了袖管之后,理了理衣裳,一双桃花眼就这么笑着看宁姒。   “还不去换衣裳?”   宁姒抱着衣裳坐到床边,一边放下帐子,一边腹诽姜煜为什么非要站在她面前换衣裳。   正想着,手上动作不停,脱了上衣又脱裙子。   姜煜则坐在桌案边上,撑着下巴看向床榻——宁姒光洁的小腿垂在帐幔之外,还在轻轻晃荡,脚趾微微蜷起,很可爱。   她抖开了亵裤,抬起一只腿往裤管里塞。抬起的腿将帐子也撩起来了些,姜煜瞧见了她膝盖以上的白皙,玉白的颜色上还有一枚小红印。   姜煜陡然收回了目光,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目光落到角落处的木架上,宁姒的嫁衣挂在那里。   姜煜走过去,伸手捞了捞嫁衣,入手丝滑,宁姒的女红并不十分出色,但这嫁衣之上的一针一线都显得认真。他想起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宁姒已经褪下了嫁衣,因此他还不曾亲手摸过穿着嫁衣的宁姒。   统一说一下,车车是正版读者福利,盗版读者勿扰。订阅率不足来要车的我一律不会再回复了。 注:并非在盗文网站看过全文之后来我这里买几章新章就算正版读者,还觉得买了这几章我该感恩戴德,我不认这样的读者。 最后比心正版小可爱~在围脖上看到好多全订读者,我开心得想抱你们转圈圈~~   ☆、心病已久   “我好了!”宁姒从帐幔里头钻出来, 小步跑到姜煜身边, “走吧, 别叫母亲等急了。”   姜煜这才将目光从嫁衣上收回来,“这个……不收起来?”   “喜服吗?茶蕊说回门之后再收起来。”宁姒笑着凑到姜煜颈间嗅了嗅,“你身上还有点儿桂花香呢,母亲一闻就知道我们去哪儿了。”   正房里, 谢夫人蹙着眉头,涂了蔻丹的指甲不住敲击茶杯,时不时往门口忘一眼。   “人还没来?”   她身边的丫鬟摇了摇头,“公子说是要换衣裳呢。”   “换衣裳也没有这么久的。”谢夫人多想了些,低斥道,“不知在胡闹什么。”   念头刚落,这对新人便携手进来, 而后齐齐向她行礼,“母亲。”   谢夫人没叫他们坐下, 冷淡的目光往宁姒身上落,“煜儿是男子, 血气方刚,你身为妇人,该劝他节制一些。”   宁姒一愣,“啊?母亲……”   “哪一家的新妇会在丈夫嘴上留牙印?今早若非那么多人看着, 我那时便要说你的。”谢夫人说着,饮了一口茶又接着说,“实在不合规矩, 叫人看了笑话去……”   “母亲。”谢夫人还未说完,姜煜便打断她,“不是她的错,别再说了。”   谢夫人微怒,“我是在教她规矩,不是故意为难她!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是娶了一尊菩萨回来供着吗?!无论姜家还是谢家,都是极重规矩的,我若是不教好她,日后遭人耻笑的人是我!”   宁姒低垂着眼,露出袖口的指尖细细颤抖。护短的爹,温柔的娘,此刻都不在她身边。唯有谢夫人高高在上的训斥往她心窝里戳。   这时,姜煜忽地伸手捏住她的指尖,他的手心温暖,面上神情却冷漠至极,“够了母亲。我不想再听母亲说这些话,也不想顶撞母亲,倒不如我们搬出去住了,将这偌大将军府留给母亲一人享用。宽敞,清净,还没人闹你。”   “你!”谢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什么时候才会与我好好说话?!”   “以前都在和母亲好好说话,可惜母亲不肯听。如今孩儿不孝,语气恶劣至此,母亲倒能听进去一两句。”姜煜勾起唇角笑,“我都说了,此事不是姒儿妹妹的过错。母亲还是揪着不放,想要我们怎么做?”   见他态度强硬,谢夫人倒软和了一些,“娘并非执意要训斥她,只是新妇规矩繁多,她若再闹这样的笑话,日后只会更难堪。”   “母亲,我在家学过规矩,不会再闹笑话。这个牙印……只是一个意外。”宁姒出声道,“还请母亲……息怒。”   不论如何,她为人媳,不能顶撞婆母,何况这不过一件小事,闹翻了脸反倒不好看。   谢夫人见她退让,面色稍缓,而后又说,“按规矩,今日你们本该去姜家宗祠上族谱,结果你们非但没去,还跑去西山玩耍,此事传到姜家那里去,也不知多少人心里怪你们不懂事。”   “母亲,此事也是我的主意。”姜煜立马将责任揽过来,“姒儿妹妹是被我强拉过去的。”   谢夫人愣了愣,“煜儿你……从前学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   而后看了眼宁姒,“自从你们走到一起,娘便见你做了不少荒唐事。煜儿你告诉娘,这是为何?”   姜煜神情不改,“母亲,今日去宗祠还是明日去宗祠,不是一样的么?唇上有个牙印又是多大的罪过?为何要把自己框在所谓的规矩里面,想象着一旦出了这个圈会有多少人笑话?”   “都说簪缨世家,花团锦簇,我瞧它与将倾大厦也差不多,大难临头之际塌得比什么都快。皇上怪罪杨家,杨家除了请罪降爵没有别的法子,皇上敲打谢家,大舅一句话也不敢辩驳。谢家杨家所谓的规矩还少了吗?除了看上去讲究些,可曾起什么作用?母亲信不信,我上朝之后,皇上见了我这牙印,一句斥责也不会有。我一不纳妾,二不宿、娼,比那些口口声声规矩规矩的人要干净得多!”   话音一落,正堂一片寂静,姜煜脊背挺直,牵着宁姒的手,半分不曾退让。   宁姒看着姜煜轮廓秀挺的侧脸,鼻间一酸。   是啊,她不过是痛极之下咬了他一口,姜煜半句也没有怪她,倒是那些不相干的人说得起劲。   这时,一个小厮疾步进了正堂,面带喜色禀道,“公子,将军来信啦!”   姜煜闻言,面上生出真切的喜色,“是写给我的?”   “是的公子。”那小厮将信递给姜煜,信封捏起来厚厚的,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似的。   上首的谢夫人将姜煜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只觉心头一片苦涩。   “我这就回房看。”姜煜对谢夫人行礼,“母亲,孩儿先退下了。”   说完便要拉着宁姒走。   “等等!”谢夫人急忙唤停他,“煜儿,你当真喜爱你爹远甚于娘?”   “……”姜煜脚步一滞,偏过头来,没有说话。   门外的天光洒进来,勾勒着姜煜的轮廓,他牵着宁姒欲离开,那背影像极了谢夫人梦里的场景。   “你爹常年在外,极少陪伴你玩耍,教你诗书。是我,是娘手把手教你学会写字,是娘陪你从孩提走到成年。如今你在娘面前神情冷淡,听说你爹来信之后却十分欢喜。煜儿,你摸着心口想一想,这样对娘公平吗?”   谢夫人坐在上首,身形纹丝不动,嘴唇却一直在颤,双眼通红欲哭,“教导儿媳恪守规矩,是身为婆母应尽之责,你爹根本不用过问此事。煜儿,你以为娘愿意训斥你们么?娘难道不想和你们欢欢喜喜的?娘也希望煜儿提及娘亲之时面上是带笑的,可有些事娘不得不做。”   “煜儿,你对娘……不公。”谢夫人强撑着说完,竟在座椅上晕了过去。   姜煜脚步一动,对身边的小厮吩咐道,“去喊顾大夫过来。”而后疾步走至谢夫人身边,“母亲?母亲?!”   宁姒也赶到了谢夫人身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若今日之事传出去,说谢夫人是被她和姜煜气晕了,这将是多难听的指控。   很快,顾大夫提着木箱进来,拉了谢夫人的手,把了她的脉。   姜煜正要问,顾大夫已然开口,“更严重了。”   “什么?顾大夫,母亲生了什么病吗?”   “她早已生了心病,近几个月来越发严重,噩梦、盗汗,整日焦虑,长久之下脾气也会越来越暴躁易怒。”   姜煜抿紧了唇,“……怎么治?”   “她一直照着我的方子喝药,可惜治标不治本。”顾大夫摇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对此我也无能为力。不过公子身为至亲之人,还是多关心一些吧。”   一语诛心。   谢夫人喝了药早早睡下,姜煜却点了灯坐在案前,面前的书卷迟迟不曾翻过一页。   宁姒取了披风搭在姜煜肩上,姜煜一把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低哑,“是我轻忽了母亲?”   “阿煜哥哥,你别自责了。”宁姒从后抱住他,“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若是觉得不够,从此刻起对她更好些,不会晚。”说着,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鬓。   “而且听顾大夫所言,母亲这心病有一段时日了,是她与顾大夫有心瞒着你,并非你漠不关心。”   姜煜以手遮目,“若我再细心些,总能发现药渣等物,不至于浑然不觉。”   见姜煜不断自我谴责,宁姒心知他此刻难以听进宽解之语,遂松开了他。   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宁姒看见了那件嫁衣,此前姜煜曾站在嫁衣前看出了神。   宁姒回头瞧了姜煜一眼,轻手轻脚得扯下嫁衣,躲到帐子后头将嫁衣换上,而后踮着脚尖走到姜煜身后,环臂抱住姜煜的腰,一缕甜香直往姜煜鼻间扑,香气里还有点儿红枣桂圆的气味。   “阿煜哥哥,别想了,嗯?”宁姒收紧了手臂,小手从他的腰腹抚到胸口。   姜煜低头一瞧,一截皓腕从大红的嫁衣里露出来,袖口一圈绣工细致的缠枝纹。   纤细手指勾上他的领口,“阿煜哥哥,我想和你玩。”   这一瞬,姜煜险些没忍住笑,玩,玩什么?   遂捉了她的手指凑到唇边亲了一口,“去床上玩?”   他说得直白了,宁姒便有些害羞,不接他的话了。   姜煜却起身,拦腰将宁姒抱起来,那双温软的手立马抱住了他的脖颈。   他走得并不急,只是那炽热的目光一直停在宁姒面上、身上,看她两颊羞红,见她嫁衣加身。   真美啊,美极了。   删节了一点点,可移步。   ……   “玩得开心吗?”姜煜撑着头笑得餍足,伸手擦了宁姒鬓边的汗。   宁姒竟没骂他,反倒笑着问,“阿煜哥哥开心了吗?”   姜煜一愣,而后捧了她脸儿亲了亲,“我知道你在宽解我,多谢你。”   而后仰面躺好看着帐顶,“我也不知怎么了,有时候甚至恨她,可听见她得了心病,还是难受得紧。”   宁姒没说话,心里却知道,谢夫人将姜煜养大,期间诸多摩擦,可这漫长的岁月却是谁也抹不掉的。   姜煜突然偏头看宁姒,“你呢,还难过吗?方才在正堂之上,你的手都在颤。”   “……不难过了,阿煜哥哥站在我面前了,我还有什么难过的?”说着,冲姜煜笑得甜蜜。   “那白日的事呢,还生气吗?”   宁姒不解地眨眼,“什么?”   “晚晚。”   宁姒这才反应过来,“阿煜哥哥,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她笑容轻松,“阿煜哥哥,我哥哥说话有时候很气人吧?”   姜煜笑着点头。   “就是咯。你若是将他每一句气人的话都记在心里,早就和他闹掰了。”宁姒轻轻晃着脚丫,“我也一样,当时有些不舒服而已,过后还记得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起天来,气氛安宁。   “晚晚姐姐对我照顾良多,是我此生挚友,我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远了她啊。”宁姒叹道,“或许正因为太想和她一直好下去,才会这样在意她的一言一行。阿煜哥哥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晚晚姐姐为了我克服恐惧学会了凫水,我就想一辈子对她好。”   姜煜笑着将宁姒拥进怀里。   “倒是你,为什么挑不出错来啊。”宁姒拱了拱姜煜的颈窝,“大概很少会有人生你的气吧。”   姜煜轻轻笑了两声,“你忘了阿澈揍过我?在他那里,我算是讨打的。”   宁姒噗嗤一笑。   “去清洗一下?”姜煜偏头提议。   宁姒立时警惕地看他。   ☆、吾甚爱你   姜煜欲挖她出来, 宁姒却侧身一滚, 十分相合地嵌在他怀里, “不去。”   “就这样睡?”姜煜好笑道,“这样可不舒服。乖一点,嗯?”   宁姒仍是摇头,“除非你保证别——”   还未说完, 姜煜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好,这回不在池子里欺负你。可以了吗?”   宁姒慢吞吞地点头,姜煜笑容温柔,“娘子真乖。”   这一声唤,叫宁姒呛到一般咳嗽了几下。   “听不习惯?”姜煜将宁姒抱起来走向净室,口里一声声地唤她娘子, 直唤得宁姒害羞地埋进他颈间,末了受不住一般轻轻“嗯”了一声。   ……   清晨, 谢夫人只觉得梦里的姜煜也难得的体贴了一些,叫她不愿醒转。   还未睁眼, 便先唤出声,“煜儿……”   “母亲!”这是一道清甜的女声,那女子捉了她的手,“母亲醒了。”   谢夫人睁眼看来, 只见宁姒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见她醒来眉眼带笑,那笑里仿佛都带上了清晨的草木清香。   “……怎么是你, 煜儿呢?”   宁姒笑着答道,“阿煜哥哥去给母亲拿蜜饯了。”说着将桌边的药汤端来,“母亲,先喝了药吧。哦不,先吃点东西填了肚子再说。”于是放下药又去端桌上的粥,她有些笨手笨脚的,显然照顾病人的本事并不熟练。   也是,她这样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平日里只有被人照顾的份。   谢夫人心底忽地窜起一股子躁郁之气,她知道宁姒是来侍奉婆母的,可控制不住地觉得有些厌烦,遂挥手一把拂开了粥碗。   宁姒急忙颠着手稳住粥碗,结果不遂人意,粥碗仍是翻了,热粥撒了一地,连床边也溅到了一些。   “啊。”宁姒短促地惊呼一声,像是被热粥烫到了手。   恰巧姜煜端着一碟子蜜饯推门进来,只见热粥泼地,而宁姒缩着肩捏着手指。   姜煜急忙走来,将蜜饯搁在案上之后二话不说捉来宁姒的手,甚至没想起来用手帕,直接用手指抹开了她手背上的米粒。   谢夫人心里有些慌,嘴上却斥道,“笨手笨脚的照顾人也不会,这么烫的粥,也不端稳一点?”   姜煜直接将宁姒拉出了房门,徒留谢夫人的斥责声在后。   谢夫人院子中央就有一处井水,姜煜打了一桶上来,将宁姒的手浸入井水之中。   深秋时节的井水冰凉沁骨,宁姒手上的烫意很快冷却。   宁姒蹲着身子,小小的一只,抬起眼来,目光湿润地看姜煜,“阿煜哥哥,我没有打翻粥碗……”   她想说是谢夫人挥手打翻的,可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来。   她只是想照顾谢夫人,但谢夫人好像对她有些厌烦。   姜煜一直看着她,眼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疼惜,“别说了,我都知道。”   宁姒一怔,手背浸在井水里冷热交错,眼里逐渐蓄起泪水。她还没有说什么呢,姜煜就直言说相信她。   “姒儿妹妹你记住了,就算所有人都怪你,我也不会。”他说着,伸手覆上宁姒的手背。宁姒的手并未烫伤,只是红了一片,在玉白的皮肤上十分显眼。姜煜忍不住伸手遮住。   宁姒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姜煜,看了许久,像是要把他看进心里去。   “傻了?”姜煜另一只手刮了刮宁姒的脸颊,将她挂在脸颊上的清泪轻轻擦了去,“母亲她患了心病,脾气远不如往昔……不如,日后你避着些她吧?”   宁姒却笑着摇头,“阿煜哥哥,我不怕她脾气不好,只怕你误会了我。有你这份信任在,我不须避着她。”   “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便去唤母亲身边那两个丫头来伺候母亲。一个叫念起,一个叫念落。”   宁姒眨了眨眼,点头。   又忍不住问,“阿煜哥哥,你为什么信我?”   姜煜好笑,目光却温柔,“信一个人还需要理由?”说着,指尖轻轻扣入宁姒指缝,将她捉牢了,“而且,若真是你的错,你开口第一句会是‘对不起’,认识你这么久了,我还能不知道?”   宁姒笑着靠在姜煜身上,脸往他怀里埋,只是单薄的肩膀一颤一颤,显然是哭了。   姜煜拍着她的背,心口跟着疼,他忍不住想,让她嫁进来,竟叫她吃了诸多苦头。都说嫁人之后不比闺中舒服,就算他再护着她,却无法密不透风。   总有人逼她长大。   ……   新婚第二日,宁澈离了京。军纪如山,哪怕西北军即将攻占西凉,说好的放两个月假就是两个月,一天也不能多。   姜煜则带宁姒去了姜家宗祠。   姜家族人大多笑脸相迎,只有昨日说话阴阳怪气的大伯母刺了一句没规矩。   姜煜没理她,眼看着族老将宁姒的姓名写进了姜家族谱,一笔一划的,姜宁氏。   好听极了。   回府的马车上,姜煜吻着宁姒的发顶,开口道,“姜宁氏,吾甚爱你。”   像话本子里头深情不悔的小生,逗得宁姒扑哧一笑,而后佯作温柔地回,“姜郎,我也爱你。”还眨了眨眼皮,抛了个媚眼。   姜煜拥着她,在马车里大笑。   而后忽然抱紧了她,“姒儿妹妹,我向你保证,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你阴阳怪气言语挑剔。”   显然是想到了那个大伯母。   宁姒怔愣地轻哼一声,“我没有放在心上啊。”   “不止她,还包括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姜煜拥着她,目光坚定,“我会站到更高的位置上,让他们一句不好的话也不敢说。”   这一刻,宁姒清楚地看见了姜煜眼里的野心,似春草般疯长。   姜煜此生头一次这般迫切地想要往上爬,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一个人。   ……   翌日便是回门的日子,宁姒收拾妥当之后与姜煜一道乘车去了宁府。   昔日的家,如今只能称一声娘家。   用过了饭,姜煜和宁大学士仍在喝酒,常氏却将宁姒唤了出来,走在后院的小径上。   常氏温和的目光在宁姒周身扫了一遍,见宁姒已然挽上了妇人的发髻,眉眼间也多了一丝端庄,忍不住眼眶一红,“嘟嘟,阿煜待你好吧?”   宁姒弯眸笑得甜蜜,“娘,他能待我不好吗?”这一笑,又像是回到了出阁之前。   “那亲家母呢?之前见她对你有些挑剔。”   宁姒半垂着眼睫,竟是勾唇笑了,“她也对我好,娘亲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常氏笑容轻松了些,揽着宁姒的肩,轻轻抱了抱,“娘这两天一直担心你受委屈,知道你好好的,娘就放心了。”   再回到席间,只见姜煜仍端正坐着,宁大学士却趴在案上不省人事。   常氏哭笑不得,走到宁大学士身边去,“叫阿煜见笑了。他就这么点酒量,却每每装作很厉害的样子。理也不须理他。”   宁大学士还在哼哼唧唧,“女婿别走,再和我喝一杯!喝了这杯……就对我家嘟嘟好一些……”   宁姒立在门口,听见这一句,忽地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力量。   ……   十一月,兰央婚期在即,难得出门一回了。宁姒约了谢林晚一道去兰府寻她玩耍。   午后,冬日暖阳懒懒地洒进来,三个姑娘并排躺在榻上,只有宁姒一个梳着妇人头。   兰央躺在两人中央,戳了戳宁姒的发髻,笑嘻嘻地问,“四四呀,成亲之后好玩吗?”   宁姒笑着说,“不仅好玩,还可以光明正大的玩。现在我跟阿煜哥哥玩起来,名正而言顺,理直且气壮,谁也不能说我不知羞耻。哼。”   兰央和谢林晚一齐笑起来。   谢林晚接道,“说得是,若我离京之前和你哥哥成了亲,其他人哪里还会嘴碎?”   兰央翻了个身,撑着下巴看宁姒,眼尾微微下垂的模样显得可怜无助,“四四,我有些怕。”   “怕什么?”   “我听说杨夫人是个厉害的,沈烟萝嫁进杨家之后被婆母训得服服帖帖。”说到沈烟萝,谢林晚偏过头来瞧着兰央。   兰央接着说,“别看沈烟萝个子小小的,我们谁不知道她是个有主见有性格的,还是被杨夫人教导成了温驯模样。我真怕我嫁过去之后成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不至于吧。”宁姒安抚她,“谢夫子也是个厉害的,我还是她儿媳呢。你瞧我也没唯唯诺诺啊。”   说到这个,谢林晚噗嗤一声笑了,“姒儿,那是因为表哥爱护你。出去一打听,就知道姜家公子爱妻的名声了。像姑母这样学识过人又有诸多规矩的婆母,搁到别家去,十个八个媳妇都能训得服服帖帖。”   宁姒便嘿嘿地笑,“所以我们三个里头最有福的还是晚晚姐姐。”而后跟兰央一道撑起了下巴说,“我娘性情最是温柔,那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好来的。”   三个人里头只有谢林晚还是规规矩矩地仰面平躺,没过一会儿,谢林晚也翻了个身来,撑着下巴说,“不瞒你们说,我娘很早便想过将我许给宁家,因为她也十分喜爱宁伯母的性子。只是那时候婚事不由我做主,娘说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这门婚事还是使了手段谋来的。   这时兰央一叹,“你们两个都倒好,日后便是姑嫂了。就我一个孤零零地嫁去了杨家。”   宁姒伸手揽了兰央的肩膀,“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友,几条街的距离哪里隔得开我们?”说着伸手在床上比划,“杨家在这边,姜家在这里,宁家又在这里,都离得不远,随时都可以串门啊。”   谢林晚故意逗她,“可我还在谢家啊,婚期还远呢。”   宁姒一瞧,“谢家好像是远了一些……那不如晚晚姐姐住到我家去,也就近了。反正我哥哥也不在府上,也不算坏了什么规矩。”   谢林晚没想到她随口一逗,宁姒便认真地想起法子来,于是笑意温和地看向宁姒,“我倒有些心动了。”   宁姒又说,“你只管住到我屋里去,一应用品俱全,也不须收拾什么了。”   二人相视一笑。   谢林晚心里想着,宁姒纵是嫁了人,也保有一份天真,想出来的法子都带了童真色彩,很美好,却有些不现实。不过谢林晚私心里确实很想离开现在那个家了。   “对了,晚晚姐,你家新认回来的公子,对你如何?总不至于趾高气昂的吧?”兰央出生问道,显然并不知谢林晚的谋划。   谢林晚轻轻点头,“谢林城脾性温和,对我倒好,所以我也接受他。”   宁姒垂眸挠了挠床榻,没有说话。   这时,兰府的丫鬟叩门进来,送来了果子糕点,三人取用了些,还互相投喂着玩耍。   兰央叼走了宁姒手里的糕点。而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那个……我问你个事。”   “嗯。”宁姒含糊地应一声,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问什么?”   “就是,圆房啊。”兰央小声问,“痛到什么程度?”   宁姒眨眨眼,斟酌道,“痛到……我咬了他一口?”   兰央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这种痛是什么样的痛。   见她忐忑忧心,宁姒一副过来人模样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痛过之后就舒服了。”   一句话说得不止兰央脸红了,谢林晚也微微偏过头去。   ☆、升官在即   “笃笃——”兰府的丫鬟推门进来, “姑娘, 老爷夫人唤你过去呢。”   “什么事?”兰央闻言从床上下来, 坐在床边穿鞋。   “奴婢不清楚,应是有事要交待。”   兰央随丫鬟出去了,临走之前还转头笑着对宁姒谢林晚说,“等我, 我马上回来。”   宁姒盘腿坐起来,“晚晚姐姐,我也问你个事吧?”   “嗯?”   “我也不知为何,母亲好像觉得是我对阿煜哥哥说了什么,他才会对母亲心生芥蒂。”宁姒垂着眼睫,“还说自他和我在一起之后,就没有以前那样重规矩遵礼法。可我什么也没说呀。”   谢林晚也跽坐起来, 思忖了一会儿,“表哥是姑母的亲子, 姑母舍不得责怪他,自然只能怪你了。”   闻言, 宁姒苦了脸,看得谢林晚觉得好笑,伸手掐了掐,“不如便由姒儿你来做这个中间人, 帮姑母表哥缓和一下关系,若是办成了,姑母自会喜欢你。”   宁姒愣了愣, “我……其实我一直避着这件事,因为在我心里阿煜哥哥是很有主见的人,他未必需要旁的人劝他什么。”   谢林晚一听便笑,“姒儿你听,显然你是站在了表哥那边,与姑母之间泾渭分明。你也不是她的什么血亲,没有舍不舍得责怪一说,她自然要不喜你了。”   宁姒眨眨眼,“我是阿煜哥哥的妻,当然要站他那边了。”   谢林晚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宁姒万事都依着姜煜,其中有诸多弊端,便劝道,“你试着站在中间?表哥虽才智过人,也不可能事事都对,他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这种时候你便可以劝着些,以免他与姑母之间嫌隙扩大。”   宁姒点点头,记住了。   ……   这日,宁姒随谢夫人一道去了明岚书院,帮着她教授琴艺。宁姒的琴艺虽比不上姜煜与谢夫人,却比大多数闺秀都要出色,教这些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足矣。   谢夫人则坐在一旁听着,半阖着眼,听见底下哪个小姑娘弹错了,便一个眼神睇过去。   宁姒会意之后便起身走至小姑娘身边纠正她。   小女孩再弹,指法已然没问题了,宁姒笑着直起腰,正要往回走,便见谢夫人与另一个小女孩起了争执似的。   那姑娘抱着琴垂泪,谢夫人则蹙着眉冷眼看她,“如此结实的琴弦都能被你挑断,还说自己没有弹错?我的学生哪一个像你这样不知悔改?!”   谢夫人平日里虽看着傲了一些,却不曾这样严厉斥骂,把小姑娘说得直哭,哭得一抽一抽。   宁姒疾步走过去,捉了小姑娘弹琴的手,只见指腹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她的指法确有问题,但现在伤势要紧,遂用手帕裹住了小姑娘的手指头,而后拉着小姑娘起来去寻学院里的大夫。   伤口处理好了,宁姒离开了大夫的房间,走到长廊上,只见谢夫人倚着红木柱子,垂眸发愣。   宁姒不知为何也立在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母亲。”宁姒走到谢夫人身边。   “她没事吧?”   “没什么事,上个药就好,只是接下来几天的琴艺课都不能上了。”   谢夫人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宁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要往教室里走,谢夫人却在此时开口,“她为什么不肯认错?”   这话倒把宁姒问住了,宁姒难以理解的并非小姑娘不认错,而是谢夫人为何揪着这一点不放。想了想,谢夫人有心病,或许这也是受了心病影响?   于是语气很是温和地答她,“她认错了,在大夫的房间里认错的。方才在母亲面前,许是手指太疼,说不出认错的话来。”   谢夫人这才缓了面色,“认了错便好。”于是又接着授课。   下学之后又与谢夫人一道回了将军府。   等了没一会儿,姜煜推门而入,边解着颈间的披风系带,边笑着凑过来亲了亲宁姒,“你说要和母亲一起去书院,今日去了吗?”   宁姒被他身上的冷香裹挟,“去了。我想起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日子,很是怀念。”   姜煜将披风搭在椅背上,笑了几声,“那时你还不愿去上学呢。”   “嗯?你怎么知道?哥哥告诉你的?”   姜煜微微歪头,笑着刮了刮宁姒的鼻尖,“你忘了?我有一次骑着马带你逛街,你便说要是不用上学就好了,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出来玩耍。我便说你不上学我还要上学呢。”   宁姒确实忘了,却觉得这是她说得出来的话。   “你累不累?喝杯热茶吧?”宁姒说着便要为他斟茶。   “累,让我抱一抱。”姜煜笑着抱住她的腰,轻轻蹭了蹭,“今年年底考课过了,我应当可以升任侍郎一职。”   宁姒并不意外,点了点头,“爹爹也是这么说的。阿煜哥哥你准没问题!”   偏过头来瞧他,却被他啄了啄,吻了脸颊又去吻她的唇。   宁姒笑着陪他闹了一会儿,轻轻推了推他,“你今日心情这样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回房便看见你点了灯等我,心情岂能不美?”   宁姒听得不好意思,“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我要是不点了灯,让你摸黑回来吗?”   姜煜笑了笑,而后稍微正色了些,将宁姒的鬓发往耳后压了压,“太子妃产子了。”   “真的?!”宁姒大吃一惊,“我晓得她产期将近,不料竟是今日。”而后深吸一口气,合掌道,“太好了。这一次终于平平安安地诞下孩儿了。”   姜煜显然也为此开心,紧紧拥住了宁姒。   晚膳的时候谢夫人得知此事,却瞄了眼宁姒的肚子,宁姒脊背一僵。   “听说你们院子里总在晾晒床单,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谢夫人是长辈,自然可以直言问询此事,宁姒却臊得不行,脸热得冒烟儿。   悄悄看了眼姜煜,他也有些不自在,耳廓微微红了。   “母亲,姒儿妹妹才嫁进来不足两月。”   谢夫人微微笑了,她生得美貌,哪怕上了年纪,在这烛灯映照之下笑容仍旧明艳照人。   “加把劲吧,娘想抱孙儿孙女了。”此刻的谢夫人竟是温柔慈和的。   宁姒与姜煜相视而笑。   洗漱过后,宁姒掀开了被子躺进被窝里,没一会儿,姜煜也进来,将宁姒往怀里带了带。   “阿煜哥哥,我也想问呢,我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傻。”姜煜捏了捏宁姒鼻尖,“这么早做母亲也不见得好,姒儿妹妹适合多玩耍一段日子。”   宁姒下巴抵在他胸口,眨巴眨巴眼睛,“阿煜哥哥,你还当我没有长大呢?”   姜煜轻笑,握着宁姒肩头,“小小的一只,可不是没有长大么。”而后低头吻她。   宁姒偏头一躲,吻落到面颊上,“我还小,你不能亲我。”   姜煜眼里笑意浓浓,“亲到了,怎么办?”   “亲脸不算,亲到了嘴,你就是坏人、无赖!”   姜煜遂捧了她脸,垂眸看着她饱满的唇珠,温柔落下一吻,声音带着些低哑,“嗯,我是坏人,我还是无赖。”   而后实在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也不知怀里的姑娘是吃什么长大的,翻来覆去也不会几句骂人的话。   宁姒大概惊叹于姜煜的脸皮,睁圆了眼瞪他。   姜煜却轻轻蹭了蹭她,“坏人想要你。”   胡闹了许久,末了姜煜抱着宁姒逐渐匀了气息,心里却想,若是宁姒怀上了孩子,十个月不能碰她。都说由奢入俭难,稍微想想便觉得确实难熬。   月底兰央大婚。   姜煜携宁姒一道去了杨府吃喜宴。   新房里,宁姒与谢林晚笑着看杨二公子用喜秤挑了兰央的盖头。   兰央平日里打扮从简,今日难得盛装,竟是叫杨二看呆了去。   宁姒与谢林晚俱是扑哧笑出声。兰央羞瞪她们一眼,而后伸手掐了掐杨二的手背。   杨二走后,宁姒二人便搬了凳子在兰央面前坐下。   “央央,你可太美啦。”宁姒轻轻拨了拨兰央凤冠上垂下的金穗,“要不要把它摘下来,这个凤冠实在是很重,我成亲那日险些把我脖子给压折了。”   兰央抚掌笑道,“四四,你懂我。”随后毫不犹豫叫来丫鬟帮她摘凤冠。   谢林晚在一旁笑着看。   多陪了兰央一会儿,宁姒与谢林晚便回了席间。   谢林晚与闺秀坐在一块儿,宁姒则与沈烟萝等嫁了人的年轻夫人坐在一块儿,这是杨家安排的席位。   只是宁姒一边饮酒吃菜,时不时还要往谢林晚那里看上一眼,她觉得谢林晚有心事,便多注意了些。   “以姜。”这时有人出声唤她,宁姒新奇,她很少听别人喊她字。   这人竟是沈烟萝,大概觉得喊姜夫人生疏,喊宁姑娘又已经不合适,便折中唤了宁姒的字。   沈烟萝举杯邀她,“你我二人也算相识已久,日后你的好友又是我妯娌,关系便更近了。”   宁姒笑着饮了这杯酒,再看沈烟萝,她梳着整齐的妇人髻,眉眼间一片沉静端庄,和之前的娇憨少女模样判若两人。   沈烟萝又说,“我夫君与姜大人也是好友,听说姜大人极得尚书大人赏识,不日便要擢升侍郎……”   宁姒心道,来了,夫人交际来了。   余光瞥见谢林晚离了席,宁姒立马站起身来。   沈烟萝疑惑地看她。   “抱歉,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失陪一会儿。”宁姒往谢林晚离开的方向而去。   赶到时只见谢林晚立在寒池边上,不远处人声喧闹,此处却一片寂静,衬得她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晚晚姐姐?”宁姒走近一步。   “姒儿,你来了。”谢林晚偏过头冲她笑,那笑容和以前在纳凉宴上独立湖边的时候一样,仿佛藏了无尽的心事,笑起来却很是温柔。   “不喜欢这么热闹?”   谢林晚说,“有一点,不过今日是兰央出嫁的日子,我为她高兴。”她鞋尖微动,转过身来直面宁姒,月光从她背后洒下来,轮廓静美,神情却模糊不清,“我一直视你们为好友、妹妹,如今看着你们一个个出嫁……”   谢林晚走近了宁姒,笑容轻抚宁姒的妇人发髻,“姒儿,我也想成亲了。只是婚期遥遥,而我仍在谢家的泥潭之中。”   谢林晚去年年初丧母,三年母孝过后,她已接近双十年华。   老天好似偏爱为难她。   好在宁澈等得,宁家也没有什么不满。   “晚晚姐姐,亲事已定,你总归是宁家的媳妇,是我的嫂嫂。”宁姒伸手轻轻揽住谢林晚,“不若让我娘假称生病,然后你作为未过门的儿媳,自有理由前去侍疾,谁也不能拿礼法约束你了。”   宁姒抱着她说,“可好?这样你就可以早些离开谢家了。”   谢林晚扑哧笑道,“姒儿,也只有你能想出这种主意,这也太难为宁伯母了些。”而后拍了拍宁姒的背,“没事的,我只是感慨一下,日子该过的还是要过。”   “谢大人应该没有扶正杨氏的意思了吧?”   说起这个,谢林晚冷笑一声,“杨氏的脸毁了,儿子也成了废人,我那好父亲早就歇了这等心思。如今专心培养着他的新儿子呢。”   “那便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宁姒松开谢林晚,牵了她的手,“我们回席上吧?”   当夜,宁姒泡在温水池子里,偏头问姜煜,“今日总有人向我问你的事,阿煜哥哥,侍郎之位这样惹人关注么?”   姜煜一手拥着宁姒,“侍郎与郎中,听上去是正四品与正五品之别,其实升任侍郎之后便有了进入内阁的资格。加之我有个首辅老师,那些人自然关心此事了。”   “这样?可如今内阁之中没有六部侍郎啊。”   “只能算踏过了入阁的门槛,其实还远着。”姜煜一边笑着,一边捉了宁姒的手,带着她搭在池子边上。   指尖一动,轻轻将宁姒的手指按进凹槽里。   ☆、青梅好吃   窗外飘起了细雪。   姜煜往外瞧了一眼, 手上动作不停, 将笔墨纸砚收拾齐整之后又将手边的一本账册收入怀中。这本账册是今年一整年户部的度支记录, 兰尚书命他核算一遍,若无误,便写一份年底总结,是要呈到御前的, 不可轻忽。   “姜郎中,现在还未宵禁,不如和我们一道去喝点小酒?”同僚笑着走过来。   姜煜回他,“内子还等着我回家用晚膳,便不去了,你们喝得尽兴。”   同僚又劝,“今日这样冷, 煮点酒喝再吃些羊肉祛寒,岂不更美?”   便有其他同僚揽了此人的肩, “别劝了,他家有娇妻等着, 为何要和我们这些男子混作一堆?是我们更香还是更美?”   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赵侍郎撩了帘子进来,挥手将这几人驱走了,而后堆了个笑脸走到姜煜身边,“大人将账本交给你了吧?本是要给我的, 只是我上了年纪,脑子不清楚,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姜煜有礼答道, “确实在我这里。”算了大半天的账,回家之后也不能清闲,还要洋洋洒洒写一大篇年度总结,实在不是轻省的活儿。   且这活干得好了不过露一次脸,出了差错却容易丢了乌纱帽,赵侍郎心里门清,才将此事丢给了姜煜。   可他又不想得罪姜煜,便赔了笑脸来解释。   “赵侍郎。”姜煜离了桌案,“若无它事,下官先行一步。”   出了门,只见风雪飘摇,姜煜将账册揣得更紧些,另一只手伸出来接了接,凉凉的雪花落在他手心。姜煜心里想着,也不知宁姒此刻在做什么,是捧着手炉看雪,还是早早地偎在被窝里取暖了?   她一定又穿上了雪白的羽氅,颈边一圈蓬松兔毛,将她小脸围起来,很是可爱。   姜煜不自觉地勾着唇笑。   冬天这样冷,他不甚喜欢,只是冬天的宁姒格外好看,他便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季节。   不远处几个同僚的背影消失在府衙之外,姜煜仍旧不紧不慢地走,闲庭信步一般,在风雪之中显出一派从容优雅的气度。   只是出了府衙,见了街道对面撑着伞的红衣女子,姜煜那副淡定的模样一瞬间碎了,先是眼里染了笑,而后唇也勾起来,“姒儿妹妹。”他疾步走到对面,“你怎得来了?”   宁姒一张口便是一大团热气,将她眉眼也朦胧了几分,“来接你啊。”她弯着眸子笑,唇畔的梨涡仿佛盛了蜜。   “天这样冷,不在家里待着。”姜煜笑着斥她,却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伞,举过二人头顶,另一只手握着宁姒肩头。若是某一瞬这伞没能遮住宁姒,他也能第一时间感知到。   “我看天这样黑,还下了雪,我想阿煜哥哥也是要人接的。”宁姒抬眼看他,“福伯把马车停在前头呢。”   姜煜轻“嗯”一声,伸手拂去了宁姒发髻上零星雪花,又搭在她肩上。   见路边一老妇在卖烤红薯,这样冷的天,若非当真缺衣短食、日子难过,想必不会留到此时还不回家。再见四周无人,就算给了老妇钱财,也不会给她招致祸端。   遂递了枚银锭过去,老妇大惊失色,姜煜笑道,“老婆婆,我身上没有铜钱了,卖我们两个红薯吧。”   “这……小的实在找不开。”   “不必找了。”   “这……”老妇人不敢接,这一枚银锭够她吃用两年,哪里是两个红薯就能换来的。   “老婆婆,我实在很饿,饿极之时,红薯也是能值这个价钱的。”姜煜将银锭搁在老妇的摊面上。   老妇犹豫地看了眼姜煜,而后颤着手捧来两个红薯,连声道,“官老爷,你可真是大善人。”   宁姒一手握了个红薯,走出一截之后回头一瞧,老妇正在收摊。   再看姜煜,穿着威严的官服,侧脸冷俊,可不是官老爷么。   于是嘻嘻笑起来,“官老爷,你要吃红薯吗?”   她用这样仰慕又甜腻的声音唤他,惹得姜煜伸手轻轻掐她脸颊。   宁姒被捏了脸,只能含糊不清地道,“呱(官)老爷,你不是饿了么?”   “我撑着伞。”   “那我给你剥呀。”宁姒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只红薯,有些烫人,她的手要不住地换位置握着红薯。想了想,扔了枚红薯至兜帽里,这下腾出了手来,方便她剥了。   姜煜笑着伸手掂了掂宁姒沉甸甸的兜帽,“这样不会不舒服么?脖子勒不勒?”   “还好。”宁姒说着,撕下一块红薯皮,黄澄澄的红薯肉露出来,冒着热气与甜香,香气扑到宁姒鼻尖,惹得她也想吃了。   “来,阿煜哥哥咬一口。”宁姒吹了口气,而后将红薯凑到姜煜唇边。   “你先吃,吃好了再给我。”   “我兜帽里还有一个呢,这个是你的。”宁姒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红薯,“来,啊——”   像在给小孩子喂食一样。   姜煜觉得好笑,仍是低头咬了一口,很香,很甜。   宁姒往下剥,露出更多红薯肉,喂给了姜煜。   见他撑着伞的手呈冰玉一般的冷白色,伸手贴了贴,冰冰凉凉,“阿煜哥哥,我来撑会儿伞吧?别把你手冻坏了。”   “不碍事。”姜煜轻轻抬了抬下巴,“马车就在前头了。”   两人很快上了马车,将窗帘一放,风雪立马被隔绝在外,只听外头隐约有呜呜风声,马车里头却烧了炭,暖融融。   “来,暖一暖手。”宁姒捉了姜煜的手搁在炭盆上烤,自己也贴上去,用手轻轻摩挲他。   姜煜却反握住她,捏了她的手指细细把玩。   回了将军府,宁姒解了羽氅,掸了雪之后递给茶蕊。姜煜则将怀里的账册放在桌案之上,而后才去解披风。   两人一道去正堂与谢夫人一道用晚膳。   还未走近便听见有人在歌唱,嗓音不辨雌雄,宛若天籁。   此人正是天香楼送给宁姒的伶人小狸,一直养在将军府,姜煜想放他出去,但小狸却喜爱在将军府安稳的生活,遂自告奋勇照顾姜煜的猫,还说他在天香楼养过好几只,很有经验。   姜煜想着自己事务繁忙,有人帮他照料小猫再好不过,便应了他。   只是不许小狸喊这只猫的名字——四二。只能唤——猫。   “母亲听了他的歌声便能平心静气,倒是意外之喜。”姜煜说着,牵了宁姒的手往里走。   推开门,只见谢夫人阖着眼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身上还盖着薄毯,边听小狸唱歌,一边还用指尖轻轻叩着扶手,模样很放松。   姜煜深知乐理,并不出声唤她,只是进门时脚步恰好踩住了乐声的间隙,谢夫人果然睁眼看来,笑道,“煜儿回来了。”   三人用了晚膳。   谢夫人感慨道,“算算时候,你爹也快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家算是齐了。”   听了她这话,姜煜眉眼舒展。   回屋之后,姜煜说,“姒儿妹妹先去洗漱,我今夜要晚一些上榻。”   “嗯?公事还未做完么?”   姜煜点头,凑过去亲了亲她,“等会儿熄了灯就是,我点一盏小的放在案上,够用。”   “不必,烛火亮着我也能睡着。”宁姒着便往里屋走。   却听身后翻找之声越来越大,宁姒回过身问,“有什么东西找不着么?”   姜煜眉头紧蹙,“账册。”   宁姒不解,却觉得这是个重要的东西,才叫姜煜这般眉头不展。   姜煜拉开门问外间的丫鬟,“你们三个谁看见我的账本了?原本搁在案上的。”   此三人正是茶蕊茶汤,外加一个会武的丫头茶菊。这个茶菊是不久前姜煜送给宁姒的,据说其武力能与姜煜近卫交手,寻常男子奈何她不得,用来保卫宁姒安全再合适不过。   茶蕊茶汤一齐摇头,“姑爷,奴婢不曾注意桌上之物。”   “可有见到什么人进来。”   两人仍是摇头。   倒是茶菊开口说,“方才夫人院子里一个姐姐唤我去帮个小忙,我便去了,回来时见到一男子背影。奴婢只当是哪个巡视的大哥,并未多想。现在想来,也可能是贼。”   男子。   姜煜冷笑一声,“不止是贼,还是内贼。”   他不再问三个丫头,转而坐回案前。   宁姒心里很慌,“阿煜哥哥,这个账本可有补救的法子?”   姜煜偏头,见宁姒吓得脸都白了些,缓了面色,轻轻环住她的腰,“别担心,我能应付。”   宁姒瞧不出来他是当真有法子应对,或是在安慰她。   “我那两个丫鬟是家生子,家里老人都在宁家,断没有背叛的道理,茶菊是阿煜哥哥送来的,想必也很可靠。”   姜煜点头,“没有怀疑她们,只是这府上到底有人生了异心,若是不排查出来,恐有后患。”   一边说着,一边取来纸笔,“姒儿妹妹,能帮我磨墨么?”   宁姒连连点头,她唯恐帮不上姜煜的忙。   她磨墨的本事随了常氏,磨出来的墨浓淡相宜,质地很细。   而后只见姜煜提笔蘸了墨,在纸上落笔,一个个数目整整齐齐地写下来。   宁姒看在眼里,眼睛越睁越大。   “阿煜哥哥,这——”   “嗯,这些数目都是我重新核算过的,因此记得。”   宁姒激动得脸都红了,她没想到这样严重的纰漏竟能被姜煜轻易补上,那个偷了账本的内贼若是知晓,不定要气成什么样。   姜煜笔尖不停,写了一页又一页。   宁姒看他的目光已然从惊叹变作崇拜。   原来人可以做到这一步吗?   宁姒不敢出声打扰,看了一会儿,还搬了个小板凳来接着看。   心里又想,人和人的差距,怎么比人和猪的还大呢?   那个账本,足足一个指节厚,姜煜竟从从容容地复写出来了。   写到一半,见宁姒撑着下巴看他,还笑着催她去洗漱睡觉。   夜半,宁姒换了寝衣裹在被子里,撩了帐幔往外瞧,只见姜煜端坐于案前的背影,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映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直拉到床前。   宁姒伸出手,隔空戳了戳他的影子。   好一会儿,困意来袭,宁姒便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只见屋里烛光仍亮着,姜煜还在提笔疾书。   宁姒披衣起身,吩咐茶蕊烧一壶热茶,自己则取了披风搭在姜煜肩上,凑过去一瞧,姜煜的笔下已不是一个个数目,而是字迹端雅俊秀的文章,想来已经将账本默写好了。   “阿煜哥哥,你还在写什么?”   姜煜将笔一搁,伸手环住宁姒,在她身上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精神些似的,“还要写呈上书。灯亮着不好睡?我就快好了。”   “倒没有,我只是担心你。”宁姒抱着姜煜的头,见他这么晚却睡不成,很是心疼。   茶蕊将煮好的茶水端进来,宁姒倒了一杯捧在手心,吹了又吹,而后递给姜煜,“润润口吧?大冬天的,怎好喝凉水。”   看着姜煜将这杯茶水饮尽了,宁姒才转身爬上床去。   睡过去后,迷迷糊糊觉得身侧一陷,而后有人展臂抱住了她。   宁姒半梦半醒间往姜煜怀里滚去,紧紧依偎着他。   灯火彻底熄了。   ……   后半夜,宁姒饿醒了。   腹中空空,犹如火烧。   而且她此刻无比地想吃青梅,想到厨房有一坛子腌好的青梅,口水直流。   宁姒睁开眼看见姜煜睡颜安宁,手还搭在她腰际,念及他昨夜睡得晚,到现在也不知有没有一个时辰,便不愿惊扰了他。遂很慢很慢地拿开了他的手,而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外头还在下雪,宁姒披了件厚实的大氅,推开门看见外间三个丫鬟睡得正香。   “茶菊,茶菊。”宁姒轻轻推她,茶菊习武之人十分警觉,立时便醒了。   “陪我去一趟厨房。”宁姒蹲着身子道,“我好饿,我要去厨房挑一些吃的。”   茶菊点点头,“夫人,奴婢陪你。”   她面上表情不多,给宁姒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下了一夜的雪,此时地面积雪已有三寸高,二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茶菊偏过头来瞧宁姒,心道这样冷的天也阻挡不了夫人找食的决心,实在可歌可泣。   两人走入一段回廊,忽见一旁雪地上一道黑影掠过,茶菊皱了眉头,“夫人,方才有人从屋檐上过去了。”   宁姒惊呼,“那个内贼?追上去捉了他!”   要知道将军府守备森严,除了府上之人,旁的贼人可闯不进来,不然大周朝也不知要泄露多少机密。   茶菊应了一声,立马缀在那道黑影之后。   宁姒立在原地,思忖着是去厨房找吃的还是跟着茶菊去瞧瞧。   她帮不上什么忙,应该自去寻吃的,但是想到姜煜忙到了后半夜,便对这贼子十分记恨。   宁姒抬脚便走。   朝着后厨。   从厨房里抱出青梅坛子,迅速装了一碗,别的吃食也不看了,她实在很着急那个内贼的事情。   于是捧着碗,边吃边走向茶菊离开的那个方向。   唔,青梅好吃。   ☆、我儿命苦   此时大约平旦, 还未日出, 本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只是地上大片大片积雪,将漆黑的天也映得亮堂了些。   宁姒尽量避开积雪,往檐下走。   冷风直灌,宁姒单手将披风收紧了些。   心里却不住地想那个内贼的事。   将军府若是出了两个内贼, 守备可谓漏成了筛子,所以方才之人多半还是昨晚那个偷走了姜煜账册的贼子。这样想虽合理了些,但宁姒总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样的内贼这样着急,连着两次行窃?明知姜煜遗失了账本势必要加强守备,还在这样敏感的时刻出手。   除非,此人根本不惧所谓的守备力量。   宁姒蓦地顿住脚步。   此人极可能本身就是将军府守备力量中的重要一环,对将军府守卫的巡逻路线十分熟悉, 且在守卫中的地位不低。   是大将军留在将军府的亲卫,还是姜煜的近卫?   宁姒咀嚼的动作也停了, 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茶菊敌不过此人!   无论是大将军的亲卫还是姜煜的近卫,都是百里挑一的能人, 武艺十分高强。大将军的人不提,就姜煜的近卫而言,宁姒已经知道了姜煜有府兵五百,他的二十近卫每人统领二十四人, 都是武斗的胜出者。   如今的近卫之首叫飞翎,是两年前换上来的。   宁姒正想着,便看见一列府兵从垂花门处进来, 见了她一齐行礼,“夫人。”   “等等。”宁姒走上前,“方才有贼人朝北去了,我遣了丫鬟跟上唯恐不敌,你们快去瞧瞧。”   为首之人宁姒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其后的府兵纷纷看他。   “在下立马过去,夫人可知道更具体的位置?”   “我只在水榭长廊处看到一道黑影掠去,方向是北偏东。”   这近卫眉头一蹙,“将军书房。”而后对身后二十四人一挥手,“走了。”   宁姒跟了上去。   大将军书房前有一处小型练武场,四面都杵着兵器架,刀剑枪戟俱全,练武场上也积了雪,远远看去白生生一片。   此时上头躺了一个人,着樱粉丫鬟服饰,身周一滩血迹,将雪地也染红了。   宁姒步子猛地顿住,重得仿佛抬不起来。   那个人,显然是茶菊。   她来服侍宁姒不足一月,甚至性子木讷不甚讨喜,做事一板一眼,话很少。   但宁姒只觉得有人用一记重锤击中她的心口,闷痛且窒息,还未抬脚,一道冷意先从脚底往头上窜去。是她让茶菊去追的,所以是她害的。   耳边是府兵的厉喝声,“他在那里!追!”   宁姒没什么反应,极慢极慢地走到茶菊身边,蹲下。   她的腹部插了一把刀子,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渗出,将雪白的地面染成刺眼的红。   宁姒不敢碰她的伤处,只伸手碰了碰茶菊的额头,“茶菊,茶菊?”声音也打着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茶菊眼睫一颤,努力睁开眼来,目光聚焦到宁姒面上,“夫人,奴婢武艺不精……”   宁姒连连摇头,“茶菊,你拖住了他,府兵正围着他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贼人遮了脸,正在府兵的围追堵截下四处逃窜,身法极快,在屋顶上迅疾地闪过。这列府兵唯有为首之人能跟上贼人的速度,包围圈出现了缺口。   “夫人……”茶菊眼神涣散,像是要交代遗言。   “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对,找大夫。”宁姒颤着唇,起身就要走,去被茶菊拉住了裙角,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说,“夫人,那贼人是……”   宁姒睁大了眼,凑过去听。   “是青——”   话音未落,耳边破风声响起,一枚瓦片往这边飞来。屋檐上的贼人避开了府兵的一击,见茶菊还有气息,遂打算灭口。   茶菊只剩了一口气,这一击足以要了她的命。   宁姒甚至来不及多想,便撑在茶菊身上,埋着头缩着肩,以身作盾。   “砰——”宁姒眼前一花,甚至听见了脊柱的脆响。   ……   疼,很疼,宁姒在梦里也是疼的。   她无法动弹,躺在一片虚无之中,一个雪衣墨发的美丽少年轻轻勾住她的手指,喊她娘亲。   宁姒立马意识到她是在做梦了。   她还这样年轻,哪儿来这么大的儿子?   烛影摇曳,宁姒半睁开眼来,入目便是姜煜微垂的侧脸,他以手遮眼,看不见神情。   “阿……”煜哥哥。   一张口便觉得很是无力。   姜煜偏头看过来,与宁姒的目光猝然撞上。   宁姒怔住,她看清的姜煜的眼,竟是一片通红,是极力忍着泪意才会有的颜色。   “阿煜哥哥,贼抓住了吗?”宁姒面色苍白,却勾起唇角笑着问他。   姜煜站了起来,他身量颀长,挺直了脊背俯视她时给人一种很遥远的错觉。   “贼,很重要?”姜煜待她一向温柔,很少有这样话里带着冷意的时候。   他伸出手来,白皙优雅的手指就这么戳着她的脸颊,而后点在她的唇珠上,目光晦暗不明,“你又以身犯险。”   宁姒撩起眼睫,用湿润又可怜的目光看着姜煜。   “想把你拴在身边了。”   宁姒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伸出手来要抱抱,“阿煜哥哥,我下次不这样啦。”   又是这样撒娇卖乖的语气。   姜煜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即俯身抱住她,反而退了一步,沉默了一会,而后背过身去。   宁姒疑惑地看他,却发现姜煜的肩膀在不住轻颤。   他好像……哭了?   这下宁姒彻底慌了,想要掀了被子下来,却发现自己起不了身,“阿煜哥哥……”   姜煜仍旧背对着她。   “阿煜哥哥,茶菊是不是……没了?”宁姒一想,又觉得哪怕茶菊没了,姜煜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姜煜,他转过身来,漂亮的桃花眼湿润通红,“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孩子?”   宁姒如遭雷击,怔怔地伸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又想起梦里那个叫她娘亲的少年。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失了言语。   她受了贼人一击,当场失去了意识,如果她有了身孕,如果她有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是不是……   宁姒颤着嘴唇抖着声音问,“阿、阿煜哥哥,我的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没了?”   她还没有做好为母的准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想要肚子里的小家伙,他是他们二人爱的结晶,且梦里的那个孩子可真漂亮,精致得像是冰玉雕成,笑得却乖巧又温暖,喊她娘亲呢。   姜煜身形一滞,被宁姒敏锐地捕捉到,心急剧下沉。   姜煜整了整情绪,坐到宁姒床边,伸手抚摸宁姒的脸颊,而后拉着她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姒儿妹妹,孩子很争气。”   就是说,还在?   宁姒睁圆了眼,脑子里炸响了烟花。   “真、真的?”   姜煜笑容温柔下来,眸色却深黯,“姒儿妹妹,方才很怕吧?答应我,日后切莫冒险……”   姜煜还未说完,宁姒一个枕头便砸过来,“你吓唬我!”   知道孩子尚在,宁姒面色轻松了些,舒展了下身子,“我这么躺着没感觉,但是好像弯不了腰,我是不是骨折了?”   姜煜抿了抿唇角,“尾椎骨折,要修养三个月。大夫说这样大的冲击,却没伤到孩子,实属奇迹。”   他咬重了奇迹二字,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宁姒此时也后怕,连忙伸手拉住姜煜袖角,软了声音哼哼唧唧地告饶,“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以后必定以自身安全为先,好不好?”   姜煜看着她,不为所动。   宁姒又抱怨起来,“那我也不知道肚子里有了孩子啊,而且这个孩子难道不是你弄出来的嘛?还给我脸色看。”   姜煜神色一滞,敏锐地捉住了宁姒这句话里的“弄”字,玉白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来,周身骇人的气势消散一空,又成了那个温雅的公子。   见姜煜没那么严厉了,宁姒悄悄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床面,“你来陪我躺躺嘛。”   姜煜认命似的侧身躺下,轻轻拥住了宁姒,亲了亲她的发髻,低叹一声,“你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   “好了好了,不要怕。这不是没事嘛。”宁姒像模像样地拍他的胳膊。   姜煜静静躺了一会儿,呼吸匀长了一些,“茶菊救回来了。”   宁姒眉开眼笑,“真好。”   姜煜看她这样开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从来只有下人为主人赴汤蹈火,少有主人为下人挡刀子的。   “内贼是青山。”姜煜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很难听出他话里的情绪。   “青山……”宁姒想了想,“好像以前是你的近卫长?后来换成了飞翎。”   “嗯。”姜煜轻叹道,“我去蜀中任职那会儿,他做错了事,我罚了他五十杖,而后撤了他的近卫长之职。想必……令他怀恨在心了。”   姜煜的眼尾仍泛着红,他没有说的是,青山等近卫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哪怕主仆有别,但陪伴了这么久,总是有些感情。他哪里想得到青山竟然会背叛他。   宁姒静静地听。   “他知道我的本事,所以这账本根本不是他的目标,他只是想拖住我。”姜煜语气平静,“我果然忙到了后半夜,而后睡得极沉。”   “父亲的亲卫并未对他设防,轻易被他药晕了去。他潜进父亲书房,将伪造的通敌书夹进了父亲的文书里。”姜煜眸子转冷,“此物若被搜出来,哪怕父亲大胜而归,也成了与西凉没有谈拢好处怒而攻下西凉。”   宁姒大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为何……你说的那点过节,不至于叫他如此吧?”   姜煜说,“他被父亲的政敌收买了。”   “他人呢?”   姜煜顿了顿才说,“死了。”   这天,姜煜聚齐了二十近卫,关紧了门,再出来时,衣襟上溅了血迹。   叛徒有叛徒的归处。   宁姒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心里想着,越是站在权力之巅,越像在走钢丝,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脸颊一暖,是姜煜捧了她的脸细细啄吻。   “姒儿妹妹,我们要有孩子了。”姜煜伸手轻抚她的小腹,难掩激动地说,“我给她取好了小名,叫晏晏,惟愿她安闲喜乐。我们的宝贝闺女,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长大。”说着,竟要俯身去亲她的腹部。   宁姒遮住小腹,与他争起来,“我觉得是儿子。”   “嗯?为何?”   “都说酸儿辣女,我现在想吃酸的。”   姜煜立马吩咐丫鬟去取来青梅蜜饯,回头却说,“我以为不准。”   “谁说的不准!”宁姒瞪他一眼,“我们说好的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你不想要哥哥了嘛。”   姜煜失笑,妥协了,“好好好,儿子便儿子。”   宁姒来了脾气,“还没生呢,你就嫌弃上了。”而后伸手去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我的命苦哇,我儿的命也苦哇……”   姜煜便拥着哄她。   这会儿蜜饯来了,宁姒像个老祖宗一样懒洋洋躺着不动,一个个蜜饯果子由姜煜喂给她吃。   ☆、正文完结   也不知顾大夫给她敷了什么药, 初时没有丁点疼痛, 药效褪去之后便是一阵阵由内而外的疼, 宁姒半夜也睡不好觉,生生被疼醒。   她侧躺着,只见姜煜阖着眼,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上。   他的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 户部放了假,他却仍不得闲,整日整日地照料她。宁姒不愿扰了他,于是静静地忍着疼。   不知是不是怀孕叫人多愁善感,宁姒被这闹人的疼痛以及寂静的深夜裹挟,竟觉得很想哭,眨眨眼, 泪珠唰地落下来,滑入耳际, 凉凉的。   宁姒微微一动,姜煜的手便摸索起来, 好似在确认她的位置。   触到她脸上,摸了一手的眼泪,姜煜睁了眼,凑过去轻轻吻她面颊, 声音带着低哑,“嗯?疼了?”   宁姒慢吞吞点了头,眼泪又涌出来。   姜煜爱怜地捧了她的脸, “日后还挡在别人身前吗?”   宁姒倔强道,“我没后悔挡了那一下,只是有些后怕。”   姜煜咬了咬牙,“你这样单薄的身子为何总想着保护别人?”   他起身下床,宁姒还以为他生了气,下一瞬床前的烛光亮起来,姜煜从暖光中走来,掀开被子拥住宁姒,半坐着说,“既然不好睡,那阿煜哥哥给你讲故事。”   宁姒悄悄勾唇笑。   “前朝有一位侠士……”姜煜说了一个侠士为救百姓而死的故事,“侠士死后,他的妻子姜氏痛不欲生,随他而去。”   宁姒一愣,姜煜又开始说下一个关于殉情的故事,“江南有一位县官,为替百姓主持公道得罪了大官,大官给他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而后冤死狱中。其妻姜氏……”   “停停停!”宁姒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怎么妻子总是姜氏?怎么又殉情?”   姜煜眨了下眼,“许是因为姜姓之人,长情。”   宁姒扑哧一笑,正要说什么,便见姜煜的目光聚焦到她面上,眼里藏着某种执着,“所以,姒儿妹妹千万珍惜性命,连我的也一起。”   宁姒怔住,只觉得他像是许下了什么诺言。他看上去这样认真,宁姒半句玩笑话也说不出口,气氛一时凝滞。   “好。”宁姒重重点了头。   姜煜立时笑了,凑过去亲她额头,动作透出一股爱重意味。   又伸手去摸他未出生的“闺女”,满足地叹道,“我的姒儿妹妹,我的晏晏。”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十分貌美的少年喊我娘亲。”宁姒伸手覆在姜煜手上,“我们的晏晏以后再生好不好?”   姜煜难得幼稚起来,“貌美少年?可有我好看?”   宁姒没忍住笑,“我梦见的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如何与你比?”   “等等,我去取画来。”姜煜说着,便起身去桌案一旁的画篓里翻找,没多久便拿着一卷画走来,“这是幼时母亲为我画的,前几日在书房里寻到了,便带回了屋。”   他慢慢地展开了画,眉眼带笑。   宁姒偎在被窝里,看见姜煜的笑容,心想他到底是在意与谢夫子的母子之情的,只是长久得不到满足,便生出了怨怼。   “如何?这是我十二岁时候的模样。”   姜煜出声,宁姒才回过神来,凝神看向画卷,只见其上一个雪衣墨发的少年正跽坐着弹琴,眉眼精致,神情专注,午后的日光为他披上一层暖色的薄纱。   好看极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宁姒觉得画里的姜煜和她梦里的少年生得十分相像。   第一眼便觉得惊艳,再看一眼却叫她想起了姜煜赠与她的那幅画,梨花林中的她,模样娇憨可爱,日光也是这样亲吻着她的脸颊。   宁姒一瞬间酸了眼眶,谢夫人不是不爱姜煜,若是不爱,她笔下的姜煜不会是这副模样。   “比之你梦里的少年如何?”   宁姒笑容温柔,“很像,阿煜哥哥,日后我们的儿子一定和你一样好看。”   姜煜收了画,轻轻拥住宁姒,“惟愿女儿像你,我很喜欢你的模样,从小到大。”   “嗯?”说了这会儿话,宁姒几乎忘了疼痛,困意再度来袭。   姜煜笑了笑,说,“你幼时胖乎乎的模样也可爱极了,颊肉很软,眼睛很圆,手背上还有一个个小窝。”   所以姜煜对闺女这样热切,泰半原因都是宁姒幼时的模样叫他又爱又怀念。   离京三年,再回来时,宁姒已经蜕变成了一位纤巧美丽的少女,昔日胖乎乎的模样随着他缺失的三年一并消散了。   他不无遗憾。   “还好,你没有忘了阿煜哥哥。”姜煜说完,偏头一瞧,宁姒已经阖上眼睡了。   正月十四的夜晚,宁姒收拾了一番却并不出府。   之前的每一年宁姒都会逛灯市,只是今天行动不便,哪怕已经可以缓慢走动,姜煜仍不准她上街,以免被人冲撞了。   遂早早地置办了花灯,挂在将军府的屋前檐后,将府里映得亮如白昼。   他扶着宁姒慢慢地走,宁姒目光新奇地四下望,仿若孩童一般雀跃,脚步却那样迟滞,又像个老人。   在后院小径上一步一步走,头顶树梢一晃,枝桠上残留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将宁姒的头发也染白了。   宁姒嗷了一声,伸手去摸,姜煜好笑地拦住,而后为她一一拂去。   “今年冬天也走得晚。”宁姒想起两年前的那个花灯节,冬天也走得晚,护城河上还有厚厚一层冰,姜煜在岸上,她的冰面上,两个人牵着手慢慢走。   那时十分满足,只觉得再快活不过,后来才知那年江南等地遭了雪灾,不少百姓饥寒交迫,过了十分艰难的一年。如今又见寒冬不走,宁姒难免忧心,“父亲还有哥哥仍在西北,也不知冻着了没有,什么时候才回京。”   姜煜拥着宁姒,“你怀有身孕之后我立马给父亲去了信,想必他无论如何也会快一些回来,他很早就想抱孙了。”   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琴音,是以往从未听过的曲子,意境平和,只是在热闹的节日里显得有些寂寥。   姜煜驻足听了一会儿,“应当是母亲即兴所作,这时的母亲最不喜旁人打扰,我们走那边。”   而后扶着宁姒走上水榭,湖心亭中三面都置了屏风,宁姒走近亭子,桌上铺了软绸,其上置了果盘茶壶,桌旁一圆凳一美人榻。   姜煜搂了她的腰,慢慢将她放躺在美人榻上。   往湖面一看,一盏盏河灯搁在冰面上,由近及远,一直延伸到湖对岸,灯火辉煌仿若天河。   姜煜坐在她身旁,捉了她的手把玩,“好看吗?”   怎么会不好看,简直是将灯市搬进了将军府。   宁姒轻轻点头,而后勾勾手指示意姜煜过来些,待姜煜凑过来听她说话,宁姒却仰起小脸亲他一口,“很美。”   姜煜眼里笑意更浓,“我头一次见你便是在花灯节……”   “嗯?”宁姒疑惑地眨眼,“不是在我家吗?你和哥哥商量事情。”   姜煜拿了个橘子剥起来,“并非如此。头一次见你比这更早,只是那时我戴着面具,你不知道是我罢了。”   说着递了一瓣橘子凑到宁姒唇边。   宁姒越发喜酸,吃了一瓣神清气爽,努努嘴示意他接着喂,“我有些记不清了,你戴着什么样的面具?我想想。”   姜煜却不答,轻笑着说,“我那时便觉得这小姑娘真可爱,只是……有一点重。”  -正文完- 后面不论是姜煜升官,还是宁姒产子,两人的小日子都在继续,只是我以为停在这里刚刚好,不必写尽了,感谢读者小可爱们这段时间的陪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