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书名:嫁给暴君和亲 作者:姜久久   文案:   画溪是宁安公主的贴身婢女,老实本分尽忠职守。   却遭主子迷晕,送上了远嫁和亲的车马。   她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要嫁给那个凶残成性的柔丹王——景仲。   她悲伤啊,绝望啊,从京城一路哭到柔丹。   洞房花烛夜,一只手挑开盖头。   画溪细一瞧,景仲俊朗无双,手掌比自己脸还大。   就在她吓得肝儿颤的时候,那粗粝的手轻抚着她微肿的眼。   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孤王的妻。”   那些嫉妒画溪美貌的人等着她倒霉的消息,他们等啊等,终于在宫宴上等到了她。   ——那个传闻中凶狠暴戾的男人牵着画溪的手,小心翼翼,如捧珠玉。   画溪:我的夫君温柔体贴还没有侍妾哦。   宁安公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仲,画溪 ┃ 配角:新文《贵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身娇体软和亲女 ============   ☆、第 1 章   寒冬飘雪,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时节。   近来柔丹使臣入京,皇上有意让宁安公主龙洢云出柔丹和亲,因这事她和皇上闹了好几回。公主府自上而下人人谨小慎微,唯恐一不留神在这当口触了她的霉头,惹来横祸。   漫天飞雪,汉白玉地面被大雪遮了个干干净净,寒鸦飞过片羽不留。   龙洢云所居的尚华殿外跪了个人,除簪去袜,衣衫单薄,身子因严寒不住颤抖。都说女子之美,在骨不在皮,宫娥众多的公主府里,如她这等顶顶出众的容貌却不多见。青丝黛发,洋洋洒洒披下,犹如青瀑。巴掌大小的脸藏在黛色青丝下,楚楚动人。   “听说公主今儿早上又发脾气了?公主一直温和大方,待人慈悲。怎么这个天儿还让人罚跪?也不知是谁如此不长眼?”宫娥沁珠偏头看了眼冰天雪地里跪着的人,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褂子,又叹:“今年京城可真冷,这么早就开始下雪。”   一旁的蕊冬压低声音:“你没听说吗?今天早上桃青训了个洒扫小厮,公主说她苛待下人,要罚她半个月的俸禄。画溪帮她说了两句,公主就大发雷霆,说画溪和桃青抱团,弄权公主府,罚她跪在殿前,这都一上午了,还不让起,她的膝盖怕是要废了。”   她怜悯地瞥了眼画溪,既可怜又怨怒,都跪了一上午,那腰板还挺得直直的。   “画溪?她不是打小就在公主身边,伺候了十余年,对公主忠心耿耿,前些年还在马场救过公主,公主特别宠她,把她当亲姐妹一样对待吗?今儿雪这么大,再跪下去,恐怕要出人命。公主这是……”   不等她说完,蕊冬截断她的话头:“呸,主子的是非也是你我能议论的吗?画溪狐假虎威,平常咱们姐妹私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都盯着,像公主的一条狗,指哪儿咬哪儿。如今她可算倒霉了,活该!”   沁珠还要说什么,蕊冬又说:“况且,这条狗养得膘肥体重,竟敢觊觎主子的骨头,公主怎会继续容她?”   “姐姐,抢骨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画溪盗了公主府的东西拿出去倒卖?”   蕊冬噗嗤笑起来:“咱们公主对画溪是真的好,什么奇珍异宝都舍得给她。不过这回,画溪算是彻底被把公主得罪了。”   “好姐姐,你就跟我说一说到底出什么事了,别吊着我的胃口。求求你了。”沁珠刚进公主府不久,看什么都新鲜,还没到公主跟前伺候,什么稀奇事都好奇。   “我同你说了,你可千万不可到处说。”蕊冬压低声音说。   沁珠一通赌咒发誓,蕊冬这才凑近她耳边低语:“昨儿画溪陪公主入宫面圣,萧将军也在,他眼睛就跟生在画溪脸上了一样,临走时还问公主她叫什么名儿。”   “怨不得公主盛怒。”   沁珠恍然大悟。   和公主府有牵连的萧将军除了承恩侯府世子萧若庭,再无别人。萧家累世簪缨带帽,功勋卓越,世子若庭一表人才,是当之无愧的朝廷勋贵。公主一直对他颇有几分好感,此前皇上也有意赐婚二人。   若不是柔丹使臣团入京,柔丹王要求皇室派公主和亲,想必赐婚的圣旨已经颁了。柔丹地处大邯国以北,国土狭窄,不过区区弹丸之地,此前是大邯属国。大邯自恃天/朝上国,从不曾将它看在眼里。直到八年前,柔丹新王景仲登基——彼时新王方才十六岁,周边列国无人将这个毛头小子看在眼里。   八年后,毛头小子北上征服喀查地区,又灭柔丹附近的岑驰、丹夕等国。如是这般,柔丹气势汹汹闯进众人眼中。   年前,景仲修书送往京城,道以后不再向大邯朝贡。皇帝愤怒不已,当即发兵讨伐柔丹逆贼。   众人都以为这是场必胜之战,三个月后,大邯却大败而归。   大邯休战多年,毫无战意,皇帝亦无雄心再战,遂提出和景仲和谈。   景仲拖了小半年才派使臣团进京和谈。   和谈的条件之一就是大邯以公主尚柔丹王。皇上适龄的女儿唯有宁安公主龙洢云,于是她和萧若庭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画溪远远看到两人交头接耳,不时回眸看向她,大约也能猜到她们在说什么。   自小在宫里混,见惯捧高踩低的戏码,她们说什么也就不难猜想。   她六岁跟在主子身边,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忠诚。这些年,公主为在皇上面前博个仁慈善良的美名,打理诸事都交给她在办。十余年间她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树敌众多,现在她遭难,正是这些人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机会。   画溪家贫,六岁就被卖进宫里当宫女,因年纪还小,干不了精细活,被打发去浣衣坊洗衣。冬天水冷得不像话,她双手冻成红萝卜,被风一吹,鲜血直流,染了鸢美人的衣物。鸢美人怒不可遏,下令杖毙了她。   刑仗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刚进宫时,嬷嬷就跟她说过,这宫里每天都在死人,大多都静悄悄的,掀不起丁点涟漪。她终于也要静悄悄死去了,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不知被拖去喂哪里的野狗。   希望下辈子能去到个好人家,不用大富大贵,只求有一双好父母,不会因为年幼的弟弟需要一口吃的,就把她像牲口般随意打发变卖。   她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十年前她失去意识之前,眼帘里闯进个身着彩锦团绣的女娃娃,晶莹剔透的小公主螳臂挡在那群恶奴面前,喝退他们,带走奄奄一息的画溪。   公主是她六载短暂人生中遇到唯一的温暖,她太珍惜。   打那以后她就跟在公主身边,做了她的一条狗,指哪儿咬哪儿,从不违逆。   公主对她的再生之恩,此生难还。   洋洋洒洒的雪自天际洒下,冰霜落于她的眼睫,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起了层霜雾,她抬眼看向朱漆大门,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她视线模糊,眼皮渐渐沉重。   就在她快坚持不住时,殿门打开,龙洢云身披狐裘,手捧暖炉,在众宫娥的簇拥下走出来。她走路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似将这沉闷的冬彻底打破。   画溪抬首望向公主。   龙洢云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侧经过,眼角的余光都未瞥她一下,径直走远。   画溪精神顿萎,她不怕公主责罚她,就怕公主不理她。   当年母亲要变卖她时,也不跟她说话。   她身形瑟缩,仿佛看到十年前母亲冷漠的脸和方才一脸冷漠的公主重叠,她脑袋昏沉,向下栽倒,彻底失去意识。   *   皇宫,平福殿。   沐浴在夕阳残色下金光熠熠的宫殿,光亮犹如九天星辰,华丽如同深海明珠。   龙洢云眉心紧蹙,袅袅婷婷走进殿门,宫娥上前替她解除披风,她一脸冰冷,面色阴沉。宫人不胜惶恐,将她引入内殿。   天气阴郁,殿内掌上了灯,丹墀之下到殿门点了上百只雕花烛,花烛中添了名贵香料,香气沉沉。皇后上身着一件金线绣上团簇牡丹青紫褥衣,披了条云锦披帛尾端垂着两寸长的蚕丝赤红流苏,簇新的湖绸长裙下套着锦缎云靴,华贵雍容,正侧身逗弄一只八哥鸟。   龙洢云走进去,俏丽小脸怒意难掩:“火都烧到眉毛了,母后还有闲心逗鸟。”   皇后“哦”了声:“母后为了你的事同你父皇斡旋了将近半月,闲下来逗逗鸟,还要受你口舌?”   龙洢云闻言,便知嫁去柔丹和亲的事有眉目了,她笑吟吟坐到皇后身侧,轻捏她的肩膀:“母亲说服父皇了?”   “自然。”皇后示意宫娥将八哥鸟提下去,回身牵住龙洢云,道:“你是本宫最疼爱的女儿,本宫怎么舍得你嫁去柔丹,受景仲那蛮夷欺辱。”   龙洢云巧笑,亲昵地贴近皇后,撒娇道:“女儿知道,世上只有母后最疼我。只是,父皇怎么肯?”   皇后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儿的发顶:“柔丹只说让大邯嫁个公主过去,又没说让大邯皇帝嫁个女儿给他。皇室宗亲挑个模样周正的,封为公主,景仲能说什么?你父皇正让本宫物色人选。”   龙洢云忽的想到什么,说:“母后,女儿倒有个人选。你看合意不合意?”   “谁?”   龙洢云脑海中闪过那个姿容绝色的贱皮子,语气嫉恨:“画溪。”   “你身边那个宫娥?”   龙洢云说:“她生得貌美,最会狐媚人心,让她去柔丹伺候景仲,最合适。”   “此女美则美矣,但家世低微,你父皇未必会同意。”   龙洢云唇角漾开一丝笑:“家世低微,没有根基用得才安心,若用宗室之女,谁知她父家是否有异心?如果宗室心存异心,献上女儿嫁去柔丹,开门揖盗,届时如何收场?”   皇后眸子一亮,轻笑:“倒也说得通。不过你用了十来年的人,真舍得让她嫁去柔丹?”   “一条狗罢了,谈何舍得舍不得?”龙洢云语气淡淡。   她养画溪就跟养条狗似的,反正她有啃不完的骨头,大发慈悲赏她一根又如何?只是这狗养得太肥,竟敢觊觎她的东西。这是她所不能忍。 作者有话要说:  开心!!!开新书了!! 下章更新前留评论的小天使赠送红包哈~~~   ☆、第 2 章   画溪是在马车的摇晃里醒过来的。她睁开眼,听到马蹄踏过官道的蹄声,沉重而缓慢。   眼皮沉得如坠千金,头也疼得厉害。她抬手按了按阵痛的太阳穴,忽被入目的一抹红惊得瞪圆双目。低眸一看,她浑身着赤朱长裙,裙边绣花饰以金丝银线,华丽不可方物。袖口衣襟处的金枝玉叶纹饰,她再熟悉不过——上月宫里筹备公主和亲一应物什,造办局听闻她绣工卓越,特请她入宫共同绣公主的嫁衣。   她身着的正是自己亲手绣的公主嫁衣。   低眸的瞬间,鬓边的珍珠翡翠步摇滑落在她掌心。她接住步摇,一怔,她认得,这也是皇后为公主预备的出嫁发饰之一。   画溪推开车窗,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铅云低垂,坠在天际,湛蓝的天换去京城惯有的青灰,被乌云掩映的地方透出香灰般的灰。鸿雁南去,仿佛谁将它们的咽喉扼住,发出嘶哑而自由的长鸣。   一望无际的草场,草木枯黄,成群的牛羊在牧羊人的驱赶下奔往帐篷。   长长的送亲队伍逶迤蜿蜒,无比壮丽。   朱墙琉璃,已是故乡。   *   驿站内。   桃青伏于画溪膝边,泣泪如珠下:“都怨我不好,那日若不是我多唇舌,公主就不会迁怒于你,你也不至沦为弃子,被发配到柔丹。”   画溪苦笑,像她这种人,身如浮萍,无根无须,前途在哪里还不是靠主子一句话。   这两年她已有察觉,公主弃她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弃她。世人皆知柔丹王景仲生性残忍,恨极大邯国皇室,公主嫁去柔丹,必生受其折磨,死受其辱,下场凄惨。   画溪闭目许久,才将眼中的泪水狠逼回去。   不过她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摩挲着金线绣的合欢花瓣,当初她以为公主会披上这件嫁衣出嫁,她绣得格外用心,阵脚细腻得无比顺滑。   画溪轻垂眼睛,声音又柔又低:“主子之所以是主子,就是因为她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你我知道她多少的事?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怎么能放心?我为她所弃不过是早晚的事,就算不是因你,还会因为别的,她有的是法子处置咱们。在京城是活,在柔丹也是活。至少现在还尚存一息,比被拖出去喂野狗好。”   画溪浅粉樱唇微阖,轻抿了下,唇角漾开一声极浅的叹息:“况且留在京城又有什么好?”   桃青方才止住的泪水似雨淌下,泪水滚入口中,她尝到酸涩的滋味。这些时日,她不知哭过多少回。既为自己,也为画溪。她和画溪同病相怜,幼年入宫,遭宫人所欺。唯一不同的是,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画溪已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她将她从淤泥里抱起来,洗干净身子,换上柔软新衣。   十余年来,两个无根的人,互相偎依取暖,亲如姐妹。   画溪的难处,她怎能不知?这两年画溪长开了,丽色殊容,冠绝京城。对她姿色垂涎三尺的人不计其数,留在京城最好的结局,无外乎是被公主送给哪家达官显贵,沦为显贵的玩物。   玩物不被敬重,可随意发卖赠送。   而现在,她是大邯皇帝亲封的安阳公主,金枝玉叶。   只是那柔丹王是出了名的凶狠暴戾,有传言说他当年在攻打丹夕国后,大肆屠戮,三日之内丹夕国血流成河。桃青脸色越来越白,忐忑发颤,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颤音:“画溪,要不然我们逃吧?逃去山林村野,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你绣绣帕子,我拿出去换钱也足以维生。”   画溪双手交叠放于膝边,温声细语:“哪有那么简单?不说柔丹迎亲和大邯送亲的卫队,就算我们逃出去,苍茫草原,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吗?你我不会骑马,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桃青从脚心开始生寒,寒意顷刻间漫卷全身。她隐约明白,她们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什么也由不得自己。   就在这时,嬷嬷来喊桃青,柔丹那边的人要见公主的侍女。队伍再有三日便至柔丹国都,须告知公主柔丹风土人情和柔丹王的喜好憎恶。   桃青没和柔丹侍卫接触过,只远远瞧过他们,个个须发虬髯,不修边幅,打眼望去便是不好相与的。   离京之前,龙洢云给画溪灌了迷药,以免她早早醒来,中途脱逃。桃青日夜近身服侍画溪,林嬷嬷负责和柔丹那边交接。   桃青气得不行,大邯是柔丹上国,以公主尚柔丹王,公主地位理当高于柔丹王,哪有公主女使去见柔丹使臣的道理?但如今柔丹势强,大邯朝不保夕,哪敢端上朝架势?   桃青微敛眼眸,深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去见柔丹使者。就算他们是阎罗厉鬼,她也不得不见,眼下画溪自顾不暇,她必须坚强,至少不能拖后腿。   今日来见她的亦是柔丹女使,柔丹女子比起大邯女子的柔美娇弱,更多几分爽朗大气。桃青略舒了口气,好歹不是见那些嗓门如铜锣的兵将。   桃青认真听女使说柔丹各种风土人情,一一记下。   回到驿站,诸宫娥正在廊外打双陆,喝酒赌钱,毫无规矩。桃青气得臭骂:“让你们伺候公主,你们就在这儿喝酒赌钱?还有没有规矩?”   琴心闻言,呵了一声:“桃青,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当年我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你们公主看到我都要磕头行礼。你还真以为画溪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没准儿明儿大家就都得死,你冲我嚷嚷什么?”   她声音极大,屋里的画溪也听见了。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桃青撸起袖子,正要上去打她,忽听画溪轻唤她:“桃青,进来吧。”   琴心翻了个白眼:“你的公主叫你呢,快进去伺候她吧。”   桃青剜了她一眼,背过身,抹了抹眼角湿意,推开房门。   画溪除去衣饰,拥被坐在床上,双手环膝,长发垂下,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桃青心酸难忍。   画溪侧眸,抬眼望向桃青,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来坐。桃青迟疑了下,如今两人身份有别,画溪努力扯出笑脸,说:“今晚,你陪我睡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可是……”   画溪把手搭在桃青的手背上,开口说:“傻姑娘,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妹妹。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么。”   两人相视一笑,言尽于此,其他的便不必说了。   桃青除去鞋袜,睡在画溪身侧,宽慰她:“你的命很好,每次都能绝处逢生;小时候家里贫穷,快饿死的时候,进了宫,有饭吃有衣穿有片瓦遮头;被浣衣坊宫人折磨得奄奄一息,公主又救了你;公主忌惮你的美貌,尚未置你于死地,你摇身一变,成了安阳公主。你定有福星相佑,福气不止如此。说不定你嫁过去,柔丹王就对你情根深种,把你捧在掌心爱护有加。”   福星一说,虚无缥缈。若真有福星佑她,又怎么会忍心看她这些年过得这么小心翼翼?她顺着桃青的话,化开一声长叹:“若真有福星庇佑,我只盼着它保佑我让景仲当我是透明的就好,可千万别把我捧在掌心里。”   她轻声地叹,眉心蕴了化不开的愁。   柔丹王是一国君王,指不定有多少女人。这些年她在皇宫里见识过的争宠戏码还少吗?为了得到君王一顾,有些人疯魔似的残害她人。若真成了景仲掌心里的人,他的女人们还不恨得牙痒,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更何况,传闻中景仲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是闻名遐迩的双足野兽。   想到这里,她牙尖就忍不住颤抖。   “说不定传言有误呢?”桃青轻轻偎依在她肩上:“说不定是那些人看景仲太厉害,故意把他说成十恶不赦的魔鬼,让世人痛恨他仇视他,看不起他。”   她越说,声音越低,她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   画溪点点头,不想桃青再为她担心。可是她心里却忍不住想,景仲是不是和今日她醒来之后看到的那些柔丹使臣长得一样?须发掩住大半张脸颊,连什么模样都看不清,像野兽一样。   嫁给他做妻子,无异于大邯向野兽献祭,她充其量是个祭品罢了。   她做了好几日噩梦,梦见洞房花烛夜一头野兽挑开她的喜帕,张着血盆巨口朝她扑来,他咬住她的脖子,吸干她的血,尖利的牙齿撕开她的肉。   夜夜做相同的噩梦,经常夜半大汗淋漓地醒来。白日里又忧思抑郁,寝食难安的磨折下,三日之后到柔丹国都,她又瘦削不少,原本就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更是细若柳枝。   春风堪折。   仿着她身形改的嫁衣,生生宽了两寸。   三日之后,柔丹国都。   “公主,到了。”   桃青的手从门帘探进来,画溪长舒了口气,放下顶在头上的红绸,握住桃青的手,在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男女主就要进行历史大会面了!! 老规矩,明天更新前留言赠送红包哈~~~mua!!!   ☆、第 3 章   画溪曾无数次憧憬过自己大婚时的场景,但真正到了这一天,她在喜娘嬷嬷的搀扶下,入宫门,过高槛,踏火盆,跃马鞍,一步步走入红绸装饰、仙乐飘飘的宫殿时,对景仲的恐惧再度袭来。   柔丹王宫内那座高大的檀台巍峨高峻,气魄宏伟,夕阳西坠,群峰争辉,惟檀台高峻,甚为壮观。   那是她举行婚礼的地方。   近年柔丹南征北伐,威望甚高,四境之国纷纷派来使臣,恭贺柔丹王大婚。如今他们就坐在檀台下的宴厅,一道道考究的目光扫向盛装的画溪。   虽然有红纱覆面,她还是能感受到来自宾客的目光。   画溪并没感到紧张,她双眸微垂,目光安安静静地落于自己的珍珠绣鞋上。随着礼官的赞礼声,踏着礼乐欢乐的鼓点,被引至檀台之上。   她面前站了个人,是景仲。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高大的身形被灯光一照,投映下来的影子,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胸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隐于宽袖内的手相互交握,太过用力,细白的手背浮起红痕。   冗长繁复的礼节,枯燥而乏味,所幸画溪常年跟随龙洢云身旁,打理琐事,颇有耐心,总算熬完了婚礼。   仪式完毕,画溪被引送到新房。柔丹不兴覆面成婚,因画溪顶着公主的名号来和亲,为了表示对上国的尊重,特意保留这一习俗。   入新房后,宫娥嬷嬷便都下去了。   *   景仲不像大邯皇帝,奢靡豪华,柔丹王宫人不多,夜晚宾客散去时,竟有许多空寂之感。   此时正是夜色深沉时,万籁寂静,喜宴过后,繁华与热闹褪去,王宫复又静了下来。   景仲坐在书房内,正以软绸擦拭一把宝剑,寒铁冷萃,锐不可当。房门大敞,月光从窗台洒进,宝剑在月光下闪着冷淡光芒。   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景仲抬眸,辨认出是澹台简。   “洞房花烛夜,王上怎在此拭剑?”   澹台简向景仲揖礼,笑问道。   澹台简是先王景阳的谋臣,他与景阳政见不合,屡受排挤,仕途极为不易。认识景仲时,他还只有八岁。景仲母亲是龟竹国人,龟竹国比柔丹还要弱小。二十多年前,柔丹和龟竹打仗,龟竹大败。景仲母亲是龟竹贵族,在那一仗中沦为俘虏。他母亲生得貌美,景阳慕其美貌,强占了她,后诞下景仲。景仲自小不受父亲待见,兄弟姊妹也皆欺辱于他。八岁时,他被几位兄长欺负,被摁在泥地里,狠狠揍了一顿后,他的兄长扬长而去。澹台简正好经过,将他从泥中扶起。   他问:“你比你大哥高大、比他健壮,为什么不反抗呢?”   年仅八岁的景仲道:“因为父王会为他撑腰,我打得过他们,但打不过父王。他们只能伤我皮肉,父王能伤我筋骨。我的筋骨还没有坚硬到可以和他对抗的时候。”   他说这话时,眉眼淡定从容。   那时澹台简就觉得这个孩子长大后必能成就大业。从那以后,他常常暗中教景仲经纶之要。景仲也十分敬重他,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自景仲登基以来,他随景仲东征西战,十分受他倚重。这回景仲想和安良国建交,互相通商来往,又担心安良不愿冒犯大邯。澹台简献计,让景仲与大邯通婚,以示两国交好,进而打消列国疑虑。   这才有了和亲一事。   景仲放下宝剑,似笑非笑:“此等良辰美景,不伴宝剑,岂不辜负?”   澹台简道:“我听乌里珠说安阳公主生得极美,性情又柔和静婉,王上得美如此,可喜可贺。”   “哦?”景仲声音沙哑,有些干涩:“一个吉祥物罢了,长得好不好看,关我什么事?”   澹台简一默,当时他劝景仲时如是说——和亲是为了两国交好,你若是不喜欢,娶回来供起来,当个吉祥物就是。   被他噎住,澹台简一时无话。   默了片刻,景仲问:“那边情况如何?”   澹台简道:“一切如常,没露出什么马脚。”   “他倒能忍。”景仲眼睛微阖,露出气定神闲:“那就让我看看,他还能忍多久。”   *   众人离去后,屋子里安静下来,画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悠长,一丝一丝,若有似无。她一动不动,坐了将近两个时辰,既无下人伺候,景仲也还没回来。她无可避免地打起了瞌睡,一合眼,脑海里就闪过景仲化作厉鬼追她的场景,又吓醒了。头往下一低,撞在床头的鸳鸯架上,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摸了摸碰伤的地方,然后自己掀开红绸。   眼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双儿臂喜烛。房间照得亮堂堂的,窗户挂着的厚帘亦是红彤彤的,十分喜庆。   “王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画溪瞌睡顿时弥散,揉了揉眼睛,刚把盖头重新盖上,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心悬至嗓眼,那脚步声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心里是有些怕的。   心如鼓擂,盖头就被揭开。   她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景仲的目光。   第一眼没敢莽撞,轻轻瞟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   飞快的一眼,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他好高大。   和噩梦里须发虬髯,张开血盆巨口的野兽不一样,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剑眉下的一双眼眸深沉如墨,脸上却干干净净,颌下只有剃须后特有的淡青胡茬,衬托得他的脸清隽而瘦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又英俊。   画溪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眸,睫毛轻颤,怯生生地望向景仲。这回,她缓缓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景仲双目轮廓狭长,眉下有颗小黑痣,薄唇浮起一抹笑意,似笑非笑。   倘若画溪没看错,那是十分漫不经心的笑。   “哭过?”景仲的弯腰,凑近画溪的脸,盯着她一汪秋水似的明眸,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不想嫁给孤?”   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贴到画溪的脸。画溪似乎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胸口轻轻起伏,压下一口气,急忙解释道:“不是。王上乃是当世豪杰,年少成名,我……我一直仰慕王上英姿,今生有幸侍奉王上,怎会不愿。只是远离故国家园,思及……”   她编不下去了。   “哈哈……”景仲低沉笑开,他略低头,宽大的手掌覆于画溪红肿的眼:“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竟然学人撒谎。多大了?”   画溪沉眉:“我已经十六了。”   景仲的目光从她脸上扫到她春风堪折的细腰:“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凳子上,解下护腕,活动了下手腕。   画溪瞧着他的动作,心想那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掐,她的脑袋就能和脖子分家。她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起身,朝景仲走过去,轻轻福礼,她睫毛轻颤,抬眼望向景仲:“王上,我是大邯派来和亲的安阳公主,画溪。”   景仲盯着画溪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轻挑,带出几分莫测的笑意:“嗯,孤记住了。”   “王上可要更衣?”迟疑了下,画溪低声问。   景仲抬手。   画溪的纤纤素手,朝他腰间伸去,指尖搭在腰带的玉扣上。她顿了顿,不过短暂的停留后,那双手,便为他解除玉带,将它搭上衣挂。   画溪比景仲矮很多,站在他身前,方及他肩头。与他相对而立,被衬得娇小如孩童。   景仲望向她,看着她明明胆战心惊却偏偏装出冷静自若的样子,十分有趣。他唇角微勾,笑了起来。画溪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玉带、外袍渐次褪下,很快,景仲身上只余一件柔软蚕丝内衫。画溪抬眸望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心尖尖儿忽的颤了颤。   “继续,怎么停下来了?”景仲觉得画溪就像他打猎时,在林间碰到的小鹿,惊慌,又活泼。   画溪轻轻眨了眨眼睛,长长舒了口气,快速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脸颊不由浮起一抹红霞。她解景仲的衣带,衣衫方退至肩头,画溪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僵硬地落在他的躯体上,面带惊惧。   “怕了?”景仲侧眼瞧她。   他身上伤痕遍布,新伤旧伤摞一起,纵横交错,一条条乌紫蜈蚣似的横在他的血肉之躯上,极其狰狞可怖。   “不怕。”   最近这几天,画溪想明白了,已经走到这一步,往后活得是人是狗,都只能仰仗眼前这个男人。   她目光温柔,迎上景仲笑意灿烂的双眸,片刻后微微摇头:“我只是在想,王上受伤时该多疼。”   “孤皮糙肉厚,不怕。”景仲慵懒一笑,眼尾轻挑,饶有兴味。   不知为何,他虽笑着,画溪却忍不住心里发毛。她指尖在景仲蚕丝内衫上摩挲,慢腾腾的,半晌都褪不下去。   景仲目光从她指尖掠过,唇角的笑意越发灿烂,又道:“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重要的事情,什么啊?”画溪问。   “圆房。” 作者有话要说:  震惊!新婚之夜新郎竟如此对待美貌新娘,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下一章更新前评论的小可爱们有红包哈~~快来,用你们的热情淹没我吧~~ 感谢读者“恶兆”,灌溉营养液+20;读者“九幽”,灌溉营养液+1   ☆、第 4 章   皓月当空,如水的月色从窗边渐渐移到画溪的脚边。   见景仲抬眼看过来,画溪解衣的动作突然一顿。在他探究的视线下,她颔首低眉,手脚僵硬,声音也细若蚊呐,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内衫衣带纠缠,她越扯越紧,半晌方除去他的内衫。当他裸露出精壮上身时,画溪面庞微热,不敢多看,微微敛目,将干净的衣衫再度为他换上。   儿臂般的喜烛发出暖融融的光,映照在景仲的脸上,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温柔。画溪眼角的余光瞥到他的脸,顿生出些茫然,眼前的人和传言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柔丹王,实在不同。   传言说景仲生性残忍,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暴虐无度。传得神乎其神的是,当年景仲攻下邺城,邺城富绅为求自保,献美讨好。景仲未置一词,收下那名绝色美人。富绅原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谁知景仲竟下令将那女子生生剥皮,以女子的冰肌玉骨做了一面阿姐鼓。   画溪怕,怕他把自己也做成鼓。   带着对景仲成见极深的恐惧和对现实的茫然,画溪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慢也褪了外衣。   红幔垂下,两人并头,卧于榻上。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画溪仰于枕,脚尖都因紧张而绷得直直的。生平头一回身侧躺了个男子,方才等待时袭来的浓浓睡意,消散得杳无踪影。   景仲支起身,半坐半靠在枕上,视线逡巡过她僵硬的身躯,笑了笑,她这小模样真像要从容就义啊。他小指勾起画溪一缕长发,放在指间摩挲。她发质极好,绸缎似的,又滑又有光泽。他百无聊赖,把发丝在指间绕了几圈,用余下的发梢轻拂她微阖的眸子:“会伺候人吗?”   画溪心尖儿颤了颤,轻轻抿了下唇,交握放在胸前的双手紧张地攥着。   她知道景仲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来时有教引嬷嬷教过。但嬷嬷说,要她温婉一点,男子都喜欢柔情似水的。欲拒还迎,才能勾住男人的心。   但显然,景仲不喜欢欲拒还迎。   她翻身坐起,偏过头,凝睇着身畔眼神戏谑的男子。如若她有些经验,当分辨得出他眸中此刻半点情潮也无。   她心一横,低头褪去薄如蝉翼的内衫,露出只着了酡红亵衣的身子。   肤如凝脂,在红烛光下泛着动人的光泽。   景仲长腿微屈,手就势搭在腿上,恣意风流,就那么看着他,活像一匹等待猎物入口的狼。   画溪见他还是不动,又羞又恼。和他僵持对视,还是一咬牙,寸寸挪过去,小巧的身躯跪坐在他面前,伸出纤长白皙的玉颈。   景仲唇边一凉,她冰凉的唇就覆了上来,慌乱、毫无章法。   稚嫩地亲吻着他。   景仲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儿。   画溪睁着眼,仓皇生疏地寻他的唇,身子绷得极紧,一直在回忆下一步该做什么。她无暇思考这个亲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被景仲的无动于衷弄得无措,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怎么她啃了这么久他还不动?   嘴都要麻了。   景仲忽然把她推开些许,目光越过她,望向黑漆漆的门口。   随即,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叩门。男子说的是柔丹话,画溪听不懂,只知道他说得很急促。   过了片刻,景仲说:“我马上来。”   言毕,他翻身起来,一边拿起衣架上的衣袍套上,一边往外走:“汉城出了点事,孤要去一趟。”   画溪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景仲走出房门,僵硬在床上的画溪这才重新活泛过来,她慢慢地抱起被子,拥被坐在床上。   洞房花烛夜,就跟梦一样。   没多久,桃青走了进来,苦着脸问道:“公主,你没事吧?”   画溪睁开眼,揉了揉额角,摇头,又问:“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听说,汉城的守将叛乱,景……王上即刻便要前往汉城平叛。”桃青眉心紧蹙,叹了口气,她为画溪委屈:“今日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什么时候去不行?他这不是给你难堪吗?”   画溪抬手轻摁在桃青唇角,摇头低语:“给我梳洗,我去给王上送行。”   “洞房花烛夜,他撇下新娘子远赴战场,还要你巴巴地去给他送行,以示大度,这都什么天理?”桃青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刚才她在来的路上,就听到两个婆子在议论,新王后不得王上欢心,新婚夜里就撇下她去战场,让她独守空房。摆明没把她放眼里。   画溪的委屈又如何能说出口?她抛下女子的娇羞和怯意,把自己剥得赤条条贴过去,他一点反应也无。   此等羞愧和难看,能对谁说?   这位,该不是那方面有问题,才如此坐怀不乱吧?   “桃青,这种话以后你不许再说。大邯和柔丹和亲,大家本就各有所图,王上他不喜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心里都有数。新婚之夜,他是撇下我上战场、还是去书房,有什么重要的呢?他的志向不在儿女情长,我留不住他,也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他送行,只是我作为他妻子应尽的本分。”   毕竟她们往后的命,和他系在一条绳上。虽说景仲荣,她不见能俱荣;但景仲损,她的下场则会更凄惨。   桃青在公主府,被龙洢云捧杀得厉害,看不清局势。也正好趁此机会同她挑明了。   “桃青,这回来柔丹,你名义上是我的送嫁宫女,但我视你为姐妹。在这里,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信得过的人,往后也只有你能助我。这里不比公主府,没人会再惯着捧着我们,你不得再有以往的气性儿,必须谨言慎行,知道了吗?”   桃青呆了瞬间,定定地看着画溪。她微笑望着自己,眸光盈盈,珠华流转。这样的画溪,是她十分熟悉,却又陌生的。画溪冷静稳重,也正是因为这份稳重,让她渐渐有了底气,浑身似乎也有了力量。她们还有彼此,不就够了么?   “是,我记住了。”她抬袖揩了揩眼角的泪,扶着画溪坐在梳妆镜前,解开她编好的辫子,开始为她梳洗打扮。   桃青很聪明,手也巧,不管什么样式的头发,只要看一眼,她再稍加琢磨,保准很快就会。正因如此,在公主府时,龙洢云的发式都是她亲自经手,为龙洢云艳绝京□□声立了不少汗马功劳。   景仲新婚之夜抛下画溪这件事,令桃青十分不满。她的画溪,美得就跟天仙一样,他怎能让她受此大辱。她暗暗发力,要把她装扮得仙女一样,让景仲后悔去吧。   *   宫前,柔丹的文官武将已经等在丹墀之下。   随着宫门缓缓打开,景仲从朱门内走出。他发号施令,拜左琛为帅,率领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前往汉城,自己则带一队精兵先行前往主持大局。   众将官领命授符。   宫门外的火仗高高升起,犹如火龙般蔓延开来。   “兄弟们,柔丹自七十年前,沦为大邯属国起,便饱受欺凌。每年向大邯进贡粮食千斗、美人千名,粮食是你们父兄血泪所换,美人是你们姐妹手足,这样的日子苦不苦?”景仲声音高亢。   “苦!”柔丹百年来所受之苦,深深刻进了战士们的骨子里。   景仲又道:“为免你们父兄、姐妹继续受苦,为免柔丹黎民百姓继续受辱,你们追随孤,从柔都出发,浴血八年,披荆斩棘,风餐露宿,方使柔丹有些许立锥之地,这些日子苦不苦?”   “苦!”   今天的柔丹,之所以能让列国高看,令天下颤抖,不凭每年进贡的粮食美人。无他,唯战士们的鲜血洗去阴霾,唯战士们的血肉之躯铸就城防。   “然,逆贼朱旦竟敢私通外贼,献我城池,破我河山,他,该杀不该杀?”   “该杀!该杀!”   雄厚沉重的角鼓声壮怀激烈里,士兵捧来烈酒。景仲一挥手,士兵便提坛将酒倒入战士们的碗里,清凉的酒液迸出水花,顿时酒香四溢。   “既然如此,兄弟们,饮完此酒,就继续拿起你手中的戈矛,为你们的自由、为你们的父母兄弟、为你们的妻儿后代,去战斗吧。不管前路如何,孤与你们同在,不胜不还!”   “不胜不还!不胜不还!”战士们的威威呼声,直抵云霄。他们随着景仲,仰面饮尽杯中酒,再用尽全力将酒碗掷于地上。   其声铿锵,犹如千军万马踏过。   画溪身旁的译者向她转达景仲的话,她听后不由心尖都揪着。柔丹人对大邯,有着世代的敌意。   她在宫门口的脚步还是踟蹰了下,顿了顿,才朝外面走去。   画溪一出来,战士们就注意到她。   她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向景仲,福礼道:“王上。”   景仲一回眸,就看到她浑身着赤朱长裙,裙边以金线银丝绣花,华美不可方物。一头青丝梳成简单的云髻,发髻没有满头珠翠,仅仅簪一支琉璃翡翠步摇,丝毫没有抢去华贵衣服的半点风采。她体态纤细合度,一双桃花眼,细长有神,正盯着自己。   景仲不知为何,竟觉得前半夜被她啃过的唇角有些痒。 作者有话要说:  小景:说来你们不信,我被老婆强吻了!!! 感谢葭葭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2   ☆、第 5 章   画溪被这么多人看着,心中难免紧张,见景仲回眸,不敢再直视,她转身从桃青端着的托盘内取出铠甲。   “王上远赴战场,离去之后,画溪定日日焚香祝祷,遥祝王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她亲自给景仲披上铠甲,仔细地扣上每一个锁子。这才收回手,抬首看向他。   此时的景仲与她在洞房内看到的又是那么不同,每一个棱角都散发着迫人的锋芒,浑身的杀气隐然露出,使她不敢大口呼吸。   景仲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她的脸上:“真的吗?你盼孤平安归来?”   “自然。”画溪不及思索,便答道。   慢慢的,他唇角勾了起来:“孤还以为大邯皇帝派你来,是盼孤早些死。”   他看画溪鬓边垂下一缕碎发,弓起手指,勾到她耳后。耳廓被他食指触过,酥酥麻麻。画溪胸口动荡起伏,压下口气,盯着他戏谑的眸子,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王上是我夫君。做妻子的,丈夫出征,当然是盼着你平安无事。”   “嗯……”景仲低沉笑开,手抵了抵她的额头。随着他的轻笑,画溪感觉得到额头在轻轻颤抖。   你轻点儿啊,别把我额头戳穿了。画溪暗暗地想。   “你乖乖在家等孤,有事就找乌云珠。”景仲收回手,朝乌云珠扬了扬下巴,乌云珠点头。   画溪退了退,嗯了声,便随手拿起桌案上干净的碗,亲自斟了两碗,朝他敬了敬:“敬王上一路顺遂。”   底下一阵哗然,战士们都知道今夜是景仲的新婚之夜,他娶了大邯的公主。大邯公主柔弱不经事,金枝玉叶长大,哪能受柔丹苦寒?又哪能配得上他们骁勇的王。但眼前的女子虽娇柔,但行事大气,丝毫没有大邯女子的扭捏造作,令他们侧目。   画溪把碗中酒一饮而尽,示意身边的侍卫再度斟满,她将沉甸甸的酒碗朝战士们举了举,笑道:“敬诸位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说完,又是一口饮尽。   战士们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口,道:“谢王后!”   其余人纷纷附和,高颂“多谢王后!”   众将士热血翻涌中,景仲转脸看了看画溪一眼,这小东西,心眼还挺多。   画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上前福了福身:“王上战必胜。”   景仲微微点了点头,最后只看了她一眼,抓起佩剑,转身便翻身上马。   马蹄轻扬,渐渐远去。   *   画溪的酒量,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是明白,撑死也就半碗。   在景仲面前强撑喝下两碗,在外面还能装装样子,刚回身踏进宫门便漏了陷,脚步虚浮不说,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到极致。   乌云珠跟在她身后,察觉她的不正常,忙紧了两步,问:“王后,你怎么样?”   画溪感觉胃里翻涌,再也忍不住,正要推开乌云珠,却没来得及,一张口,秽物吐了小半在她身上。   乌云珠脸色顿时一变,她面色发青,松开画溪:“王后喝多了?”   桃青忙抽出帕子擦乌云珠身上的秽物,她担忧地说:“公主酒量浅,以前没喝过。”   乌云珠翻了个白眼,方才见她喝酒那样子还以为她海量呢,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绣花枕头就算了,还偏要逞强,给她添麻烦。   她不耐烦地说:“我去找人送她回房。”   桃青扯住乌云珠的袖子,担忧地瞥了画溪一眼,小声说:“珠姐姐,公主身子弱,可别冻坏了。你帮帮忙,扶她进去吧。”   乌云珠生于乌家,祖上一直是王宫侍卫。她父母早逝,和兄长相依为命。她的兄长乌云赞是柔丹最英勇的将军,却在一年前和大邯大战时战死。因而,她对大邯人没有好感。她忠于景仲,不代表她会对这个大邯公主有好脸色。   听到桃青的提议,她眉毛一皱。   但桃青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脸色不好,又垮着小脸,挤出两粒银豆子:“她刚害了场大病,要是又有个好歹,我……”   麻烦。   乌云珠不耐烦地甩开手,俯身把画溪扛在肩上,带回屋里。   乌云珠把人一放就急忙跑出了那间屋子,大邯人的房间,点着大邯人的香,熏得她发闷。   大邯公主醉得颠三倒四,她才懒得管她的事,反正她带的婆子丫鬟不少,自有人照料。   王上只让她照看,又没让她照看她的衣食起居。   她转身回去换衣服。   “公主……”桃青看到画溪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她脸色煞白,眼睛也绯红。   桃青出门喊嬷嬷准备热水,老婆子们都躺下了,骂骂咧咧起来,又挤兑她一通才慢条斯理去厨房,一边打哈欠,一边磨洋工。生个火都半天点不燃。   画溪还在吐,桃青捧了只盆坐在床沿,轻抚她的背。   “公主……”桃青担忧地轻唤。   画溪抓着床沿,呕得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桃青立在一旁,心里发酸默默望着她。   过了许久,乌云珠换了衣服,静身守在门前。   听到里面主仆声音传来。   “你说你,明明酒量不行,干嘛非得喝那么多?”桃青心疼地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   画溪轻靠在床头,她吐得太累,声音也细若蚊吟:“要是我不喝,王上脸上会无光。他的弟兄会觉得我倨傲、看不起柔丹的战士。一口酒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重要的是,不能让王上为难。”   乌云珠冷哼了声,大邯人心眼就是多。他们追随王上出生入死,和王上的感情岂是因她一杯酒就能改变的?更何况,王上才不会觉得为难。别人胆敢笑话他的女人不会喝酒,他保管会让那人出来和他单挑。然后把对方喝趴下。   自作聪明的蠢女人。   乌云珠对画溪的自作聪明虽然不满,但念在她是为王上着想的份上,往内院一闪,晃去了厨房。   *   “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回事,给点儿颜色就灿烂,新婚之夜,王上就带兵出征,回来就该废后了。也就在咱们面前逞逞威风。”被桃青揪起来的陈嬷嬷一边打哈欠一边吹火折子,点燃柴火放进灶膛里。   徐嬷嬷往盆里添水,嗤笑道:“她不是一贯如此吗?以前在公主府的时候,就是公主的一条狗,作威作福,眼下她好不容易做了公主,自然愈发得意。”   “且看着吧,早晚有她遭殃的时候。”陈嬷嬷道。   乌云珠听着她们的对话,越听越觉得意外,王上娶的不就是公主吗?   她懒得理会大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脚踹开厨房门,立于门槛外,脸色冷冰冰的:“两位好闲心,王后在屋里吐得昏天暗地,你们还在这里聊闲。”   两位嬷嬷一看她的装扮,知晓她是柔丹人,不敢开罪,忙跪下身道:“老奴知罪。”   乌云珠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脸,说道:“搞快。”   说完,她就板着脸站在门口。两位嬷嬷面面相觑,这个柔丹女人是要守着她们干活吗?   不敢再耽搁,她们继续手脚麻利地干活。   *   天快亮时,画溪方饮下醒酒茶,止了吐,睡下。   再醒来,屋内静谧。   一丝红霞光芒透过薄薄的鲛绡纱,落在绣满合欢花的大红锦被上。   被子是画溪从大邯带来的陪嫁,精巧细致,缀上红霞,光彩流离。   并蒂合欢,永结同好。   宿醉后的头疼让她有一瞬将醒未醒的怔愣,眼前红彤彤一片,看得不大清楚。   神思一点点回归,她才慢慢想起。   自己已经成亲,夫君是柔丹的王。昨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新郎撇下她,独自去了战场。   心里的感觉有点微妙,却又不知为何。   画溪弯身穿好鞋,刚下地打算往外走,门忽然打开,桃青迎面走来,手中端着水盆。桃青对着她笑:“公主醒了?我正打算喊你起来。”   画溪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桃青为她梳洗打扮。   桃青禀报道,大娘娘那边来了人,让画溪过去用午膳,顺便认亲。   画溪放下手中的琉璃簪,微微侧眸,神情略有懊恼:“都怪我昨夜喝多了,竟忘了今日还要去大娘娘那里认亲。”   大娘娘是柔丹先王景阳的王后,景仲名义上的嫡母。   画溪听说过这位大娘娘,听说当年景阳去世前,本立的她儿子为储,最后上位的却是景仲。   她和景仲虽有母子之名,但端看昨日婚礼她都未出席,想必和景仲的关系不会太好。   “乌云珠呢?”喊她来问问什么情况。   桃青小声说:“我也不知,听说被谁叫走了。”   没办法,大娘娘的人在外头候着,总不能等乌云珠回来问清楚了再去请安。   画溪领着宫女们出门,准备前往大娘娘所居的宫殿请安,方行到后院,密林间突然飞出来一道白影,左右来不及阻拦,一粒石子径直射向画溪的鬓间,与金凤步摇相接,“哐当”一声,步摇从发间脱落,坠了地。   桃青挡在画溪面前,对着树木高声呵斥:“是谁?如此没有规矩。”   “王兄怎么娶了这么个没用的王后?”稚嫩的声音从密密匝匝的树枝间传出,眨眼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三角树杈跳了下来。   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  画溪内心os:我不会喜当娘了吧???!!!   ☆、第 6 章   小男孩淘气,又不怕生,野猴子一样窜到画溪面前,捡起她的步摇,炫耀似的晃。手里还捏着个做工精良的弹弓,神情很得意。   密叶间洒下细碎的日光,照在金步摇上,流光溢彩。   “你喜欢这步摇?”画溪声音温柔,尽量使声音听上去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好了。只不过,以后你可千万不能再用弹弓对着人。”   “我偏要呢。”   柔丹服侍画溪的嬷嬷忙道:“世子,不得无礼,这位是王上新娶的王后,按辈分,您当唤她一声王嫂。”   嬷嬷又对画溪说道:“殿下,世子是三王爷的嫡子,景克寒。”   画溪迎向他,伸手正要摸摸他的脑袋,景克寒头一偏躲开了。他不屑地白了画溪一眼,不耐烦地开口:“我才不喊她。”   说完,他又古怪地看向画溪,阴晴不定地嘿然一笑。他朝画溪勾勾手指,示意画溪蹲下去。画溪轻轻蹲下身,附耳过去。   景克寒趴在她耳畔飞快地说了几句话,就转过身,飞快地跑了。   画溪盯着景克寒小小的声音,好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背心凉凉的。   他刚才说——要是想活命的话,不要喝大娘娘的杏仁酪。   这个孩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娘娘和景仲有仇。   “还请王后恕罪,世子少不更事冲撞了王后。世子两岁时,父母死于非命,他受了刺激,打那之后脑子就不好。王上将他接到宫内抚养,因怜悯他幼年失怙,便溺爱了些,养得无法无天。他素来有些顽皮,娘娘多担待。”嬷嬷边走边说。   原来是个痴儿。画溪心下微微一松。   痴儿的话,必是当不得真。   因景克寒突然出现,耽搁了时间,到大娘娘所居的南宫时,大娘娘明氏的茶盏已经换了好几次。   但明氏的脸上,仍旧慈祥端庄,丝毫不见郁色。   一双精明的美目,炯炯有神地落在门口。   “姑母,大邯公主好大的面子,竟迟迟不至,让你这般久候。”明氏身侧坐一少女,身着柔丹服饰,面如杏花明月,娇俏活泼,生得十分灵动。她名唤明罗,出身于明家,柔丹最为显赫的望族。大娘娘明氏便是她的姑母。   明氏知明罗记恨景仲新妇,斜睨了她一眼:“上国公主,自然尊贵。且再等等吧。”   “若不是景仲表哥手下留情,现下柔丹的大军怕是已行至大邯京城,区区一远嫁和亲的公主,也敢在姑母面前耍威风。”明罗恨恨道。   林嬷嬷挑起帘子通禀王后到了,画溪迈进殿内,打断屋子内的谈笑声。无数目光迎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画溪,恨不能将她看透。   画溪目光坦荡,在嬷嬷的介绍下,莲步姗姗,走向明氏,规矩行礼:“画溪见过大娘娘。”   从容得体,未见慌乱。   明罗坐于明氏身侧,瞧着画溪端庄挺立的背影,十分诧异。她早前向迎亲的宫娥打听过画溪,听说她是个身子骨极弱的,来的路上大半时间都在昏迷,胆子也极小,说话生怕声音大了些。没想到她竟如此沉稳淡然。尤其是昨夜景仲表哥半夜撇下她远去沙场,若是别人受此奇耻大辱,只怕羞愧得没脸见人。   再一看她灿若芙蕖的面容,明罗心中不得劲,十分不得劲。   “起来吧。”明氏点头,示意嬷嬷递上见面礼。   画溪在嬷嬷的引见下,又同余下其他人见了礼。   “公主,他们都说表哥娶了个天仙似的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我那表哥一向以国事为重,竟在新婚之夜撇下如花美眷远赴沙场,实在不解风情,辜负佳人。公主初来柔丹,人生地不熟,若是不嫌弃,闲下来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一起玩。”明罗开口说道。   殿内人纷纷看向明罗,不少举着杯子挡在面前,以掩饰唇畔的笑。   画溪目光贞静地看向明罗。   明罗下巴微抬,眼眸里充满挑衅。她对景仲有意在柔丹贵族里本就不是稀罕事,景仲宁娶与柔丹有深仇的大邯公主,也不接受她。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风言风语,直到昨夜景仲撇下她去了沙场,明罗的自尊心才稍稍得到安抚,见到画溪,忍不住奚落两句。   画溪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多谢罗姐儿好意,不过昨夜我与王上成亲,照理,不该再唤‘公主’,明家是柔丹望族,罗姐儿当记清,以免传出去,别人还说明家教养不当,明家人没规矩。”   明罗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不禁抬头望向画溪。这大邯女子是说她没规矩?   她正要开口反驳,明氏笑吟吟地牵着画溪的手,斥责明罗:“王后说的是,罗丫头你太失礼,没大没小的不像话,还不快给你王嫂赔不是。”   大娘娘慈祥和蔼,虽是训斥明罗,眼角眉梢却含着笑意。一眼看去,只当她和寻常妇人无甚差别。但画溪在宫内十年,见过的人何其多——若无大娘娘首肯,明家女哪敢当场放肆?既允她放肆,又出言呵斥,不是做给她看的还能是什么?   她只是笑笑,在旁温声道:“罗姐儿还小呢,女儿心性。大娘娘不要为我苛责于她,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   明氏侧眸,若有所思,拉长脸斥道:“你在家中是长姐,当为弟弟妹妹表率。不可如此无礼。”   明罗小脸轻垮,娇俏的脸上满是不悦,整个人都蔫了,哦了一声,起身朝画溪福礼:“明罗见过王嫂。”   “王嫂”两字咬得极重。   画溪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笑着点头:“罗姐儿多礼了。”   “王后贵为大邯公主,远道而来,从今往后,柔丹与大邯便是一襟之亲,永修百世之好。今日本宫略备薄酒,以为王后接风洗尘。”明氏雍容华贵,态度平和地说道。   宫娥闻言,摆箸备碗,捧膳伺候。   画溪看了眼,膳桌上真有一盅杏仁酪。不知为何,想起景克寒严肃认真叮嘱她的神情,她心中难安。   膳食上齐,明氏邀画溪进膳。诸人落座,画溪忽然站起身,立于明氏身侧。   “王后这是……快请入座进膳吧。”   画溪道:“回大娘娘,在大邯,晚辈须执孝礼,侍奉长辈进膳。大娘娘是王上之母,便是画溪家婆,我当为大娘娘侍膳。”   明氏道:“这里是柔丹,不是大邯,不用守那些繁文缛节。”   “大娘娘慈爱,宽待于我,画溪心领了。但我方才才教导了罗姐儿要有规矩,转头自己便不守规矩。岂非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委实不可取。”画溪声音柔柔软软,神情贞静又稳定:“况且离京之时,父皇曾多番嘱咐,到了柔丹当尽心尽力侍奉夫君与大娘娘,故不敢废礼。”   画溪口齿清晰,慢条斯理地把想好的措辞道出。   景仲和明氏恩怨交葛何其复杂,她哪敢在此用膳。她可不想,命就这么没了。   明氏微眯着眼,觑向画溪。她心中自有计较,面上却不动声色,便由她去了,任她毕恭毕敬服侍完一餐。   伺候人是画溪的长处,她举止得宜服侍明氏用完膳,又伺候她漱口后方才领着宫女告辞,翩然离去。   条案上她用过的茶盏干净得就跟没用过似的。   “姑母,你方才怎能因她骂我?她一个外族之女,也配做我们柔丹的王后吗?”   画溪刚一走远,明罗便缠着明氏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安阳公主倒跟本宫所想的不大一样,原以为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没想到借力打力倒是使得高明。”明氏指头在条案上细细摩挲了遍,柔美的面容半隐于烛火内,染了几分阴郁:“这人啊,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   画溪从小生活在皇后身边,看的是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势,学的是宫中嬷嬷打压下人的手段,不显山不露水,保个周全还是没问题。   从明氏住处走出不远,迎面乌云珠风风火火小跑过来。   她跑到画溪面前,草草福身,就垮着脸责备服侍的嬷嬷:“王上临走之前是怎么吩咐的?你们都忘了吗?”   嬷嬷见乌云珠面色沉郁,吓得双股颤颤:“珠姑娘恕罪,大娘娘有令,奴婢也不敢不从。”   “无需多言,你们自去领罚吧。”她冷冷眸光扫过,几名嬷嬷便跪地不起,噤声不言,不敢再求饶。   画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很快收起诧异,转而问乌云珠,问道:“王上不许我见大娘娘?”   “王上只是吩咐奴婢仔细照看王后,无事不得出上阳宫。”乌云珠一板一眼解释道,她的大邯话说得还不太流利,磕磕绊绊。   画溪听懂了她的意思,景仲不想她抛头露面。   那日过后,画溪当真没再出过上阳宫,宫殿宽阔,一应物用齐备。乌云珠亲自盯着伺候她饮食起居,十分尽心尽力。画溪本就是闲得住的人,日日在宫殿内做些女红,倒还算安稳。   唯一的不好之处是她的夫君——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君杳无音讯,半点消息也无。   离宫二十几日,他一封家书都没回过。画溪仿佛被遗忘在这座宫殿,一时间她也也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画溪:吓死宝宝了!!!! 景狗:稳住,我们能赢!!!   ☆、第 7 章   这些日子,大娘娘几次遣人到上阳宫找画溪,皆被她以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为由打发回去。   她怕卷入是非旋涡。   时至年底,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连下十几日大雪,天气又干又冷。偶尔天气好的下午,她会登上正殿高大宏伟的龙尾道,远眺柔丹国都的美景。正殿修得极其壮丽,站在殿前,远处山麓清晰可见,国都街道尽收眼底。   绚烂的光影从殿宇高啄的檐牙投下,形成明亮得夺人双目的光晕。   到小年那日,她再登龙尾道,看到国都家家户户除尘涤被,阳光充裕的巷陌里晒满被子,忙着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公主府最是热闹。该发的月钱都发了,公主的恩赏也赏了,年节岁末也少烦心事。画溪会带着一众宫女剪窗花、绘门帘,或是为正月十五的元宵准备花灯。都是轻便活,这时候她管下人也比较松,宫女们笑的时候多,充满笑声。   这是一年最快活的时候。   辞旧迎新。   除夕那日,公主要回皇宫陪皇后守岁,有时不要她陪,她就和桃青备一壶酒,准备几个菜,小酌几杯,畅谈来年的梦想。她们都想尽快到二十五岁,可放出府去。画溪绣工上乘,可以开一家绣楼,足以维持生计。若能再找个知心男子,共同对付日常琐碎,相携到老,自是更好。若是不能出去,公主也不会亏待她。   如今,所有的期望都飘散了。   她这辈子不会绣楼,更不会有知心的男子。懂她、爱她、怜她、呵护她。   “公主,回去吧,天凉了。咱们明日再出来。”桃青给她披了件狐裘,劝道。   的确起风了,风里隐约还裹着雪霰子,拍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画溪捧着暖手炉,用掌心的余温摸了摸脸颊,转身正要步下龙尾道。背离日落的方向,国都的街道上,起了马蹄踏过的声浪,犹如一道道沉闷的响雷。画溪侧身,微眯着双眸眺望声浪传来的方向,因距离太遥远,队伍犹如一列壮观的蚁队,往王宫方向而来。   数以千计的骑兵,银亮的铠甲被落日的余晖照得衬出橘光,马蹄踏过青石板而起的巨响应和着队伍高亢的声音,响彻国都。   “王上凯旋——”   国都不少人听到响动,纷纷走出家门观摩盛况,人群涌动,追随骑兵高颂“王上万岁”,蜂拥至宫门前。   整座城都在沸腾。   画溪敛目,纤长的羽睫投下一片阴影,离她新婚之夜过去将近一个月,景仲终于归来。   *   画溪下了龙尾道,回到殿内。   将士在上阳宫进进出出,踏得积雪染泥,踩成碎冰。宫人忙碌地洒扫积雪,显得十分热闹。   景仲归来的消息传遍王宫,前来觐见的人络绎不绝。   冬日的天,夜色早早就笼罩下来,寒意料峭。   画溪思索景仲归来,晚上势必要摆宴,她早早收拾,换了衣裳,等待他传唤。   然,夜色愈浓,却一直无人传她。   桃青噘着嘴,呼出团团白气,替画溪整理了下狐狸毛裘大氅的领口,轻声说:“王上那边许是有事情耽搁了,要不我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画溪面色微沉,她心里门儿清,自己在这柔丹王宫算怎么一回事。她是名义上的王后,但在景仲等人的眼里,不过是代表大邯的一枝鲜花罢了。   只要她在这里,就表示大邯和柔丹关系尚好。   “算了,我自己过去吧。”画溪轻声说,语气平静和缓。   画溪暂居上阳宫东殿,景仲居西殿。踩着积雪,脚下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到了西殿门前,画溪看到殿前围着很多穿着银甲的侍卫,手执利刃,将西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画溪面露凝重,略站片刻。回到宫内,景仲殿外守卫为何如此森严?   她迈步朝前走去,侍卫见到来人,纷纷抽刀相向:“王后,王上有吩咐,无干人等不得靠近西殿。”   檐下挂着新换的大红灯笼,烛光也是暖色的,衬起来刀光寒气稍减。   画溪脸上端庄的浅笑未变过一丝一毫:“本宫也不许吗?”   侍卫道:“没有王上允许,谁也不得入内,包括娘娘。属下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娘见谅。”   画溪和桃青又沿着来路回去,今日没见到景仲,画溪略略舒了口气,暗自庆幸。可不等她这口气舒完,便听桃青道:“王上这是要置你于何地?回宫不召见便罢了,你亲自前往他还拒不接见。”   是为她鸣不平。   画溪却一直在想西殿门前的侍卫,照理说景仲回宫,何必在殿前搞这么大阵仗?而且方才他们到时,刚巧散了一波朝臣。   想必他们也是求见景仲而不得。   闭门不出,守卫森严,拒不见人……   画溪心中突然冒出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或许不是景仲拒不见人,而是他根本见不了人。他可能生病了,而且是极其严重的病。消息一旦传开,柔丹都会大乱。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心透出来的那股寒意,和空气中的寒意交织在一起,无情地侵袭着她。   如果真的如她所想,景仲若是身遭不测,她当如何?   景仲无后,新帝多半是从他几位兄弟中产生,最有可能的是大娘娘的长子景昀。先王属意的那位储君。   她心乱如麻,不敢细想。   “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旁边小径忽然传出话声。   桃青吓了一跳,喊道:“是谁?谁在哪里?”   小径上的响动低了下去,片刻后走出两名男子。一前一后朝画溪走过来。   “奴婢见过大王爷和明将军。”嬷嬷福礼道。   这两人就是先王长子景昀和明家大公子明奎,两人进宫有事禀奏景仲,却被拒之门外,出于愤慨,唠叨了两句。   “这就是王后?”明奎的目光落在画溪的脸上,呼吸一窒。前些日子他听妹妹抱怨过王后为难于她,当众给她难堪。为哄妹妹高兴,他甚至扬言有朝一日定让画溪匍匐于她脚边,为她提鞋。   女子身上散发出淡淡幽香,若有似无,勾着他的心魂。   明奎好美色,如此姝丽在前,目光炙热得不像话。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让画溪很不舒服,板着脸略点点头便走了。   *   回到东殿,画溪命人传乌云珠,却被告知她不在东殿。这些日子,画溪发现乌云珠在王宫地位十分高,宫娥大多听她管教。当初景仲离宫之时,也让自己有事找她。景仲很信任她,说不定此时她就在西殿。   画溪忧心忡忡睡下,心怀忧思,一夜都睡得不怎么安稳。   次日醒来,仍觉精神不爽,疲惫不堪。   桃青端着铜盆进屋时,就见她坐在床沿,目光呆呆地看着门口。   “这么凉的天,也不穿件衣服,回头着凉了如何是好?”桃青心疼地扯了狐裘披在她身上。   画溪坐着,任由她给自己梳洗打扮:“西殿那边,有消息了没?”   “我方才起来就往西殿去了趟,殿前侍卫又多了,文臣武将站了一地,请求面见王上。说来也奇怪,内侍说他身体疲惫,需要休息几日,谁也不让进去。”画溪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我还看到明家那小姐,兴冲冲跑过去,也被挡在了外面。”   画溪轻垂眼睛,注视镜中呆滞的人。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她觉得自己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   王宫内除了画溪之外,还有大把人如坐针毡。   夜深了,明氏宫内的灯还没熄。   明氏皱着眉,神情不悦。座下的是她大儿子景昀和她母家兄侄。明氏是柔丹望族,家族出了好几位王后宠妃,根基颇深。到了这一代,景昀本来有望登基为帝,明家的威望可以持续下去。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景仲,抢夺先机,登基为帝。   “消息属实吗?”明氏转头看向她的侄子明奎:“他真的身中剧毒?命悬一线?”   明奎道:“景仲身边的人不好收买,我前两年也是花了好大气力才买通一个给他喂马的小厮。我想,能买通一个算一个,万一弼马温长出息,能成为景仲得力的人也不一定。这不,这回就派上用场了。他跟我说,那天景仲从战场回来,他去牵马,看到那匹马上全是景仲的血,他中了朱旦的箭,箭尖上淬了剧毒。”   “怪不得他这回回来,概不见人。原来是因为这……”景昀略沉吟,道:“母后,消息倘若属实,现在是咱们下手最好的时机。”   明氏蹙眉收回目光,缓缓摇头:“再等等,景仲此人心机深沉,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他为了引我们上钩而使的计谋。确定他不堪用了再说。”   “姑母,此事宜早不宜迟!”明奎脑海中浮现出画溪那娇软媒人的模样,如百爪挠心。   明氏合眼,微微挥手:“本宫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除夕前夜。西殿还是半点消息也无,乌云珠照旧伺候画溪饮食起居,一切如常,任桃青软磨硬泡,嘴皮子都快磨破,她也不说半点西殿那边的事情。   这日景克寒来过,风风火火闯进来,闹得天翻地覆,要见他王兄。宫人拦不住,画溪只好陪他做样子闹了半晌。   他寻了半天,不见景仲,撒气似的抱着殿中的廊柱不肯走。抱着抱着,人就在地垫上睡了过去。   他睡颜恬静,雪团一样,不调皮的样子很惹人喜爱。   “王后,您先歇息。奴婢先送世子回去。”乌云珠道。   画溪又望了眼酣睡的景克寒,给他掖了掖脖子上的毛圈,这才转身回殿歇息。   回了殿,画溪倚靠在窗边的美人榻,随意拿了本书在读。窗外还在下雪,天色沉郁,积雪已经很厚,来往的宫娥踩进去,半只脚都陷入雪堆。   “明将军,您不能进去。”殿外响起脚步声,宫女慌张地说话。   画溪猛地一惊,抬头。   明奎已经走了进来,他身量那么高,高大的身影投映下来,犹如一堵墙。   “王后。”明奎狡黠地笑,语气讨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画溪:今日你不要我见你面,总有一日我不让你上我床!哼╭(╯^╰)╮!!! 感谢jascvp小可爱扔了1个地雷~~~ 吗咿呀嘿小天使灌溉营养液+10~~~ 我会继续努力哒!!!1   ☆、第 8 章   画溪感到一阵恶寒,她将书用力掷去,声音陡然严厉几分:“明将军好无礼,本宫的寝殿你竟也敢随意私闯。”   娇小的人儿动起怒来都别有一番风味,明奎嬉皮笑脸,又进一步:“娘娘勿怪,末将让宫人通传,但他们说王上有令,不许生人进殿,我若要进殿,必先得王上首肯。谁人不知王上近来闭门修养,拒不见客。漫说是末将,就连娘娘也难见他一面。”   大邯重礼教,谨守男女大防,画溪在公主府时,连男子的面都少见。见得了面的都对她毕恭毕敬,哪似明奎这样,地痞流氓。   明奎的神情和语气,让画溪觉得恶心。   她冷脸道:“你放肆!还不出去。”   明奎不以为然,他微眯着眼,将画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脸上仍挂着笑:“王后别怕,末将只是思及王后背井离乡,特意送点东西来慰藉娘娘思乡之情。娘娘莫要……误会。”   言毕,他从袖笼内取出一木盒香粉,毕恭毕敬送到画溪身前。   画溪沉了嗓音:“多谢明将军好意,明将军的心意本宫心领了。本宫离京,从大邯带了香粉,明将军的东西还是自己带回去吧。”   她用帕子盖着脂粉盒,朝前重重一推,盒子落到地上,脂粉洒得到处都是。   脂粉味浓,呛人鼻息。   明奎看着香粉腾起的雾浪,很快将目光落到画溪脸上。芙蓉面染了怒意,是另一番动人的风情。他道:“娘娘何苦如此,末将的心,昭如日月,娘娘拒不受纳,让末将好生心伤。如今王上长居东殿,娘娘孤身一人,难免孤寂,若是闲来无聊,有何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末将。”   他的言外之意,画溪当然懂,只是她没想到明奎竟这么胆大,敢公然闯入东殿,对她说这些混账话。她脸涨得通红,却不得不挺直脊梁,强打起精神。   她这点小动作,落入明奎眼里,他不由轻笑。她这惴惴不安的模样,真惹人怜爱啊。   明奎上前,压低嗓音,用只有画溪听得见的声音说:“娘娘还不知吧?王上身受箭伤,箭上淬了毒,恐怕命不久矣。他身故后,继任大统的必是我那景昀表弟。他好战,同大邯必有一场大战。到时候会怎么对娘娘,娘娘心里清楚。届时末将恐怕也无能为力。只要娘娘现在想明白,给我点个头,我想个办法,来一出金蝉脱壳……”   他声音压得极低,言尽于此,细小狭长的眼眸在画溪身上贪婪的扫来扫去。   画溪听明白了,景仲身体恐怕真的不行了,明家人才敢这么胆大包天。   她双手交握,紧紧地捏在袖内,望着地上的香粉盒出神。   她身份特殊,景仲一旦薨逝,上台的真是景昀的话,她处境会十分艰难。   景昀不会放过她,或杀或囚,这一生算是全完了。   明奎也并非可以托付之人,明家人不会因她和景昀闹翻,他顶多供外室奉养她。   做他的玩物。   画溪长吁一口气,双眼盯着朱漆殿门,慢慢地伸直双腿,手握成拳,轻轻锤了下酸胀的腿,走下贵妃榻。   “公主?”桃青眼睛里带着细微的血丝,那是方才同明奎分辨急红的眼。   脸颊上指痕绯红。   “他刚才打了你?”画溪注视了她几秒,闭了闭眼睛,伸手轻轻摩挲了下她脸颊上的指痕,另外一只手抚了抚额头。   她慢慢地放下手,下定决心似的,往西殿走去。   她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走投无路,除了景仲那里,别无他处能容纳她。   景昀一党虎视眈眈,一旦景仲病逝,她连自戕求全的机会也无。   留在西殿,景仲若有不测,或许他的亲信会为了他的颜面,护她一护。   就算没人护她,有景仲的侍卫在,她至少有时间舍命求全。   快到西殿时,她停了下来,四面环顾。   即将入夜的王宫,有几分空寂之感。   侍卫立于雪地中,脊背挺直,如青松白杨,挺拔独立。人虽多,大家却井然有序做自己的事,半点嘈杂声也未传出。   殿宇在暮色下只有森然的轮廓,黑暗张开巨口,把灿烂的朱漆和琉璃瓦吞于腹中。白日绚烂的殿宇变得阴森可怕,侍卫的长戈大刀在雪色和月光的交映下透出几分诡异。   画溪立于丹墀之下,顶着透骨的寒风,正思索着该如何闯进西殿,出神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转头,借着月色,看到一个四五十来岁的青衫男子缓步走来。   她微眯着眼,依稀辨出那个男子在景仲出征那日一直站在他身后,上次她来西殿,亦见他行色匆匆打西殿廊下经过。想必是景仲的亲信。   画溪硬着头皮走过去,拦在澹台简面前,挡断他的去路,走近后才细声道:“先生。”   澹台简抬眸,觑得是画溪,拱手一揖,恭敬地揖礼道:“夜风寒凉,王后怎的在此?”   画溪轻抿下唇:“明日便是除夕,我想来问问王上,明日是否办宫宴宴请王侯夫人。”   “王上一向不好铺张奢靡,王后无需操劳。”澹台简面带焦色:“起风了,王后保全贵体,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作势要走。   “先生。”画溪实在忍不住了,这些日子的焦虑和担忧,她无人诉说,压在心底,沉甸甸的。今日明奎突然造访,更是让她心惧到极点。她深深吸了口气,道:“先生,让我去照顾王上,大娘娘他们才不会起疑。”   澹台简闻言,微眯着眼,觑向画溪。   他跟随王上多年,诸国美人见过不少,这位大邯公主却仍属上乘。加上她周身气度从容柔和,眸子清澈清明,让他颇有几分喜欢。这样的女孩儿,和景仲倒是相配的。只可惜,她是大邯的公主。不仅景仲防她,自己也防着她。   “王后何意?”   画溪正色道:“王上身体不佳,若是一味避见他人,反使人生疑。我是大邯人,他们都知道王上防备我,若是让我去伺候王上,可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见画溪言辞妥帖坦荡——澹台简咂摸出味来了,她这是猜出王上身体不适了。   澹台简不动声色,浅笑道:“王后多虑,王上无碍,只是汉城一行,太过疲累,是以避不见人。”   画溪迎着澹台简探究的双眼,笑意浅淡苦涩。多余的解释一句都没有,只诚恳地说道:“先生,我生于大邯,家中贫穷,六岁那年父母添了弟弟,家中无可下锅之米,父母为换一斗新米,将我送进皇宫。因年纪太小,在宫内饱受欺凌,后得公主救助,在她身边伺候。在公主身边十年,为她驱使。我原以为同公主主仆情深,但她只当我是她脚边一条狗,王上派人入京议谈和亲。公主为求自保,将我迷晕,送上和亲的车马。王上与大邯和亲,各有所图,我知自己不入王上的心,但求有立锥之地足以容身。我在大邯无亲无友无任何根基,唯一有的只是公主这个身份……如今我既已入柔丹,王上是我一生荣辱所系之人,我不会害他。”   无亲无友无根基,便没有可以忌惮的地方。   画溪撕开自己身上的迷雾,将自己原本的模样一五一十摆在澹台简面前。要想寻求景仲的庇佑,必先取得他的信任,打消他的疑虑。   澹台简心中自有计较,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他道:“王后言重了,你贵为柔丹王后,怎会没有立锥之地。”   “先生。”画溪浅笑,毫不犹豫道:“先生不用同我说这些好听的场面话,不怕先生笑话,以前我在公主面前,日日听的都是这种话。我知先生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烦请先生将我的话转告给王上,请他定夺。”   澹台简心思细腻如发,知道画溪这是故意露拙,来表立场、明态度,说自己和大邯绝无关系。   倒是个聪明的。   他应下:“好,王后先回去吧,待我请示王上后,再回复王后。”   画溪道:“静候先生佳音。”   *   澹台简迈进西殿,房门在身后关合,身边稍显昏暗,只有床头的案几上点着一盏蜡烛,不大亮。   景仲半倚半坐在床头,正在把玩一个九连环,听到脚步声,他轻咳了声,头也未抬。   澹台简解下狐裘,瞥了眼案上的药碗。碗底残余了些许药渣,他问:“王上今日感觉如何?”   景仲微微抬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有点沙哑:“怎么这么久才来?”   刚才在西殿外,吹了寒风,澹台简忽然咳嗽起来。   他早年随军,辗转流离,受过不少伤,外伤虽愈,内里却落下病根,身体坏了下去。   “刚才我在殿外,碰到了王后。”澹台简说道。   景仲转过视线,脑海里不禁浮现那夜生疏仓皇亲他的女子。生得勉强还算凑合,只不过身子太瘦弱,浑身上下凑起来,也不过二两肉。   “她?不是已经送去靳城了?”他隐约记得在自己回王宫之前,已经让人送她去靳城。   靳城是他的兴起之地,驻城的将士皆是他亲信。   ☆、第 9 章   “王上有所不知。”澹台简沉声道:“前日王上昏迷,此时若有异动,必会引起他们怀疑。左将军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决定到大年初二,王上醒后,以侍亲祭扫的名义再送她回靳城。”   景仲淡淡“唔”了声。   “听说,前段时间大娘娘请她去过。”澹台简默了一瞬,又说。   景仲掀起眼皮子,见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问道:“她没缺根胳膊?”   “没有。”   “少了条腿?”   “完好无损。”   景仲嗤笑:“稀奇,罗刹变菩萨了。”   澹台简凝眉,亦有所惑。   景仲有点疲累,问:“她今天来干什么?”   “求安。”   景仲嘴角勾起三分笑意,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澹台简继续说:“她向我说,她不是大邯公主,原本只是伺候大邯公主的宫女,王上入京议和,公主不愿远嫁,便封她以公主之名,送来柔丹。她道自己在大邯无根无基无亲友,王上是她一生荣辱所系之人,恳请过来服侍王上。”   “据乌云珠说,王后淑静,大多时候闭门不出,她没有察觉异样。”澹台简又补充了句:“不过,她的话实在可疑……”   “是真的。”景仲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解手中的九连环。他觉得眼尾微不可查跳了两下,那夜画溪的手捧过他脸颊。他道:“她右手手指有薄茧,刺绣留的。”   真公主不用辛苦做女红,累得满手是茧。   澹台简眸中闪过一丝狐疑,他望向景仲的方向,试探性地开口:“王上的意思是……”   景仲解九连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们可有所行动?”景仲眉宇间有了烦色。   澹台简苦着脸道:“大娘娘谨慎,当年那样的情况她都稳得住,更何况现在。”   景仲几不可见地皱眉,说:“和老狐狸周旋,真需要耐心啊。”   “无妨的,只要她存不臣之心,早晚会露出马脚。”澹台简附和安抚。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澹台简咳嗽越来越急。   “先生身体不适,先去歇息。”景仲阖目:“让温清送你回去。”   澹台简揖礼告退,行至门口,又想起画溪的事情,复问:“王后那边,王上打算作何处置?”   景仲双目闭着,沉默须臾。   澹台简一看他这模样,差不多揣摩出他的想法,又道:“大年初二,我会让左将军以侍亲祭扫之名送她回靳城。”   他拿起放于一旁的披风,仔细披上,正要出门,忽听身后的景仲开口道:“让她过来。”   *   除夕这日,早起天边就阴沉沉的,掺了上等浓墨似的。   东殿冷冷清清,画溪这几日心事沉甸甸,什么年货也没准备。桃青大早起来,找来红纸剪了几张窗花,贴在窗子上,才让死气沉沉的东殿有了几抹浓艳色彩。   昨日晚上,画溪梦见自己被吊在城楼上,手脚断了大半,头上悬着一把尖刀。   城楼下是大邯和柔丹的军队,两相对峙。   她惦记着,自己的生死。   用过早膳,有人抬了东西来。   画溪正在园内,擦着一把匕首。   匕首是她从大邯带来的,皇宫出来的东西,吹毛断发。   来人抬来几幅柔丹绣屏,还有一张红彤彤的地毯,说是明奎将军送来贺王后新禧安康:“明将军说未能亲自到王后面前贺新春,晚上大娘娘处的宫宴再向娘娘赔罪。”   画溪停止手里的动作。   自马车里醒来,画溪就预料到了今天。她抬眼望了望天,深冬寒冷,她在阴沉的天下擦利刃,腮若胭脂。   梦中她半死不活的模样在脑海中闪过,她想,如若真的要死,也该死得体面些。   她换了件崭新的衣裳,石榴红的长裙,鲜艳得近乎妖娆。   今夜大娘娘宫内设有宫宴,早早请了她,大娘娘还贴心地嘱托说这是她嫁过来第一次宫宴,满柔丹的王宫女眷都等着见她。即便身体不适,就算抬也要由人抬过去露露脸。   画溪知道,今天哪怕装病也不成的。   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走回来,离开东殿时,她把匕首揣进袖内,紧紧攥着。   出发时她没带桃青。   桃青追出殿外,抱着她的手臂不肯撒:“公主,晚上宫宴奴婢陪你去。”   这么多年,她从没把桃青当做奴婢。疼爱是真的疼爱,她眼角含笑,正要开口说话。   一行人从转角走了过来,她们立在殿门看去。   是几个黑甲侍卫,像西殿那边的。   果然是景仲的侍卫,他们向画溪请安:“属下参见娘娘。”   画溪嘴角还噙着三分笑意,语气温和:“起来吧。”   侍卫起身,道:“王上说今日是除夕,请娘娘过去用膳。”   画溪和桃青两人立于石阶之上,悄然对视一眼。   画溪看了看住了将近两个月的东殿,草木已谢,枯木虬髯,让她想起大邯京城的皇宫。   *   画溪乘肩舆去西殿。   东殿冷清,西殿亦然,大过年的,没有鞭炮,也就没有热闹。   距离东殿距离越来越近,画溪心里也越来越忐忑。   她想起来柔丹的路上,总是梦到景仲犹如洪水猛兽。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主动接近猛兽。   坐在肩舆上,她腰背挺直,整个人紧紧绷着。   背心沁出细密的汗水。   明明是数九寒天。   进了西殿,老远外就有股浓郁的药味儿。   “娘娘,到了。”宫娥伸手,扶她下了肩舆。   澹台简等在寝殿外,见肩舆到了,迎上前向她请安。   “娘娘。”澹台简一揖。   画溪上前,扶住他的臂,止住他的揖礼,反朝他微微福身:“先生大恩,画溪铭记于心。”   “娘娘言重。”澹台简受宠若惊。   她潋滟眸子内一片澄澈清明。   “王上身体如何?”画溪暗纳了口气,硬着头皮问道。   澹台简道:“王上被人偷袭,中了毒箭。虽暂时无碍,但余毒未消,随时可能复发。”   画溪平静颔首道:“先生,我定会好生照顾王上。”   澹台简推开殿门:“王上就在殿内,有劳娘娘。”   门刚敞开,屋子里的药味儿就扑面而来,几乎呛人。殿内没点几盏烛火,显得有点阴森。   澹台简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烛心“啪嗒”一声,灯芯溅出几滴烛油。画溪的目光顿了顿,做好心里准备,才缓缓挪到床沿。她还是不大敢直视景仲,哪怕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眼角的余光落到他脸上,她眸中闪过一抹讶然。   一个多月没见,他消瘦了许多。   因卧床修养,皮肤白了不少,眉下的小痣越发明显。许是因为中毒,眼底有淤青痕迹,眼窝看上十分深邃。   景仲的容貌很漂亮,英武时器宇轩昂,病弱时弱柳拂花。   此时的他不像屠夫,倒似书生。   和传闻里单手拧断人头的恶魔相去甚远。   画溪目光流转,重新坐回床沿,双手叠放在膝边,静静等待。   澹台简说景仲最近总是昏迷,不知何时才会醒。   守了大半日,景仲一直没醒。   天色越来越暗,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   一阵脚步声,在殿外的匆匆响过。   画溪起身,理了理窗幔,才坐到窗下等着。   进来的是一个男子和乌云珠,乌云珠看到画溪时,眼微眯了下,有些茫然,顿了顿,才向她问安。   男子满脸堆笑,先是对画溪说了几句道喜的话,才介绍自己是景仲的贴身侍卫温青,他们成亲时他在领命去了外地,所以还未见过她。   温青虽是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但性子直爽,又带着张笑脸,看上去十分喜庆。   画溪看着他的脸,心情跟着放晴了,唇畔多了丝笑意,低语道:“以后有劳温侍卫了。”   温青嘿然直笑,搔头道:“王后折煞我了。”   乌云珠掌中捧着药碗,听他高声笑嘻嘻说话,手肘给了他一拐,眼角的余光瞥向床榻,示意他不要大声,大夫说景仲需静养。 作者有话要说:  景:这老婆来得太容易了,不行,我要主动挑战hard模式! 画画:……   ☆、第 10 章   “王后,该给王上喂药了。”乌云珠走到床边,掀起厚厚的床幔。   乌云珠手脚麻利地把幔子勾好,在温青帮助下扶着景仲坐起,背下垫了软枕,方便喂药。   画溪捏着帕子陪在一旁,在药碗底下垫了帕子,递给乌云珠。   乌云珠熟稔接过,搅了搅漆黑的药汁,正要给景仲喂药,温青圆溜溜的眸子一转,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对了,刚才澹台先生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你。”   乌云珠英气的面容半隐在烛火暗处,眸光明灭:“好,给王上喂了药我就过去。”   “听澹台先生说是给王上解毒的事,十万火急,快去吧。”他夺过乌云珠手中的碗,放在条案上,对画溪道:“有劳王后了。”   言毕,拖着乌云珠出了殿门。   乌云珠对他不耐烦,甩开手,剜了一眼:“我刚才澹台先生那儿回来,哪里有事找我。”   温青从腰间摸了两粒牛轧糖,扔了一粒给乌云珠,剥开油纸塞进自己嘴里,一边漫不经心嚼着一边大马金刀往护栏上一坐,反问乌云珠:“你瞧着王后如何?”   “温和、聪慧,知进退,识时务。”西殿事务都是乌云珠在打理,这段时间她看到这位新王后的为人,勉强还算老实本分。不过,她随即冷哼了声:“不过,大邯人心眼都多,聪明人更是不省心。就怕她披着老实皮,包藏祸心。你觉得呢?”   温青指节往石狮背上轻敲,英武的面容咧唇一笑:“模样好看,和咱们王上真般配。”   乌云珠气得翻了个白眼:“王上要娶好看的,什么模样的找不着。”   “不是我温青瞎吹牛,这些年我跟着王上走南闯北,美人见过不少。不过王后这样的还真没见过。见她第一眼,我就觉得这等绝色,只有咱们王上这等好儿郎才配得上。”温青不服气,跟她理论。   “疯了吗?”乌云珠被她逗笑,唇角翕动:“王上又不是耽于美色之人,再说,王上对大邯的厌恶,你又不是不知。我看,你还是别瞎操心拉郎配了。”   温青猛地扯了腰间的松石念珠,把珠子往将乌云珠面前一拍:“祖传松石念珠,赌一把!”   乌云珠一挑眉:“赌就赌,谁怕谁?”   *   画溪端着药站在床沿,药汁很烫,垫了帕子,仍有温度从碗底蔓延开来,烫得指尖绯红。   她长长舒了几口气,方才挪动千斤重似的步子走过去,坐在床沿。她把药放在手边,取了襟边压着的帕子垫在景仲下颌,以免药汁淌出,湿了脸颊。   往前十年,她都干的伺候人的活,哪能不熟练?   试了试温度,方才小心翼翼喂给景仲。   景仲昏迷不醒,她只能用勺子微微撬开他的嘴,再把药汁一点点灌进去。   他吞得艰难,她喂得也艰难。   半碗药灌下去,她累得额头冒出汗水。   药汁快到底时,画溪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响动,隐约有兵戈交加之势。   难道前殿出了事?还是明奎……打算动手?   画溪手一抖,勺子里的药汁洒出,顺着镜中的脸颊滚到颈侧,最终氤在帕子上。她忙用指腹揩了揩去,指尖甫的触摸到他的脸,心里顿时一惊,他的脸好凉。画溪忽的想起,早年龙洢云为了在皇上面前挣表现,太后病重时常打发她过去伺候。太后将死之前,身上也是这么凉。   一种无法言喻的无力感漫上心头,她垂着眼睑,重新用帕子擦了他脸颊上的药渍。   “公主。”桃青打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个漆金托盘,盘中有几个菜,还有一壶酒:“饿了吧?我给你做了饭菜。”   画溪精神一直紧绷,前途朝不保夕,哪还注意得到饿不饿。听她一问,这才觉得腹内空空。桃青把饭菜在桌上摆开,画溪趁空把景仲扶起躺回榻上,被角掖好,这才去到外间。   “婆子们还在东殿没过来,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怎么会做吃的。你就委屈凑合凑合吧。”桃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膳食虽简单,却是温暖的,画溪小口小口吃着,食物给了她力量,让她有气力朝桃青挤出一抹笑:“来的时候带红纸了吗?若是有,送些过来,我剪两张窗花。”   她环顾四周一圈,道:“西殿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明儿是新年,辞旧迎新,贴了窗花,才像过年。”   桃青应着,问她:“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愿望?柔丹地处辽阔,星子繁盛,许个愿,明年一切如愿。”   画溪抬眸望了眼繁星皎洁的夜空,鼻子一酸,低下头藏起眼中的黯然。等她在抬起头,又是安静从容的眉眼:“希望明年能睡个安然的囫囵觉。”   像早些年还没被送去宫里时,枕着母亲的臂,虽穷苦,但不用为了主子的喜怒战战兢兢,夜夜好眠。   用过膳,桃青又预备热水给她沐浴。陪着她沐浴更衣完,方才退出去。   桃青走后,偌大的殿内只剩画溪和景仲两个人。景仲的呼吸极浅极淡,若不离近了仔细看他鼻翼下的浅浅翕动,画溪也不敢确定他是死是活。   她莲步轻挪,走到景仲面前,仔仔细细把被角压得严严实实。跪在床沿为他掖里侧的被子时,别在而后的发散下一缕,搭在景仲鼻翼间。她低眸,顺过发丝,重新别在鬓边。   想到刚才触摸到景仲脸时的凉意,画溪又怕又担心。   怕景仲。   担心景仲有个好歹。   她鼓起勇气,再度将手覆在他的额上,那股沁人的凉意从掌心蔓延开,凉得吓人。思索片刻,她又取了桌上的两个汤婆子,塞入被窝内,重新盖上被子。   做完这一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景仲脸上,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画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抱起床脚另一床锦被走到旁边陪侍所用的软塌上。   澹台简没告诉她景仲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有些害怕,不敢和他同床共枕,因为他浅淡的呼吸使她害怕,总担心次日醒来,身盼卧了具冰冷的尸体。   画溪拥被卧在软榻上,软塌垫了很厚的毡子,柔软舒适,带有一股浓郁的马奶香气,闻着让她精神稍微放松。   离京开始,她就没好好睡过一夜觉,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心里塞满心事,每日入睡前总是担心明日醒来又换了另一番天地。   景仲出征后,她担心大娘娘会对她下手,担心完后又害怕明奎。   事到如今,她还怕景仲在殿内断了气息。她又该何去何从……   担心这些有什么用?   还不如想想怎么照顾景仲的病,怎么走出眼下的困局?   她把锦被往上拉了拉,遮住有点冰凉的下巴,吁了口气,渐渐睡过去。   夜深了,西殿的灯一直亮着。   白日就不怎么热闹的西殿入了夜越发冷清,景仲缓缓睁开眼,久闭的眸子甫一见光,还是忍不住眯了一眯。   他踢开覆在身上的厚被,直起身坐起,掌中却跌了个东西下来。   垂眸扫去,呵,原来这就是害他睡梦中掌心犹如烈火灼烧的罪魁祸首。   他缓缓抬起手,把汤婆子扔到一边,被子半踢开。月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衣带系得宽松,衣领因睡姿扯开些许,露出瘦削的锁骨和小部分前胸来。锁骨下方的胸膛上是一小块褐青色的疤痕,不大,颜色在烛火映照下却显得很诡异。   他遥望了一眼软榻上的画溪,小小一团,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视力极好,虽是晚上,烛光不慎明亮,但也觑见女子紧紧皱着的眉眼。嘴角也抿着,向下耷拉,不时微微抽动。   模样可怜。   箭伤处隐隐泛痒,如蚁虫爬过。他轻挠了下,复又躺回榻上。因体内的毒,他有点惧热,因而只拉过被子一角虚虚搭在腹部。   烛光还亮着,他轻阖的眼忽又睁开,目光又飘向软榻,狭长的眉眼微蹙。   ——他的王后混得真惨,新年最奢侈的梦想竟然只是睡个囫囵觉。   胸无大志。景仲唇畔轻动,低声点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圣诞快乐嗷~~~   ☆、第 11 章   翌日天还未大亮,画溪就醒了。风吹开了窗棂,雪风灌进来,冻得她呼吸都是凉的。   她坐起来,往床榻的方向看去,骇了一跳。   ——景仲的被子大半搭在了床沿,长腿伸在被子外头,睡前她塞到手中的两个汤婆子也被扔到床角。景仲脸朝里面,看不清楚他的情形。   她心揪着,生怕昨夜她睡着后,景仲悄然去了。   硬着头皮挪到床边,她颤颤巍巍探了根指凑近景仲鼻下。幸好——还吊着游丝般的气息。   她抱起被子拍了拍灰尘,把它盖回景仲身上。汤婆子凉了,另换了热水重新塞进他手中。   做完这一切,时间还很早,天尚未亮全。   桃青把红纸送了过来,就放在桌上。   她走过去在桌旁,拿起剪刀,就着烛火,很快就剪好一摞窗花纸。红彤彤的,很讨喜。   待到天放亮,桃青进来伺候她梳洗用膳。她把窗花交给桃青,让她拿去贴上。一并给她的,还有一枚穿了穗子的铜钱:“得了压岁钱,一年都压住邪祟,顺顺当当的。”   桃青收了红纸,抿唇笑了笑,亦从袖内抽出一根崭新的绣花丝绢,递给画溪:“今年实在不知送你什么,就给你绣了条帕子,朱雀兽的,让它保佑你平平安安。”   这是两人多年来的习惯,新年会彼此赠送礼物。   去年发生太多事,她们都以为对方会忘记这个不约而同的约定。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唇畔都浮起了笑意。   桃青拿着窗花走出去,画溪有些不放心,她道:“你不够高,就找个侍卫帮你。”   “放心吧,我找乌云珠姐姐帮忙。”她可不敢劳烦那些五大三粗的侍卫。柔丹男子比起大成男子高出许多,看上去就像一股子蛮力的牛。再加上他们不苟言笑,往那个一站,好似堵冰山。   乌云珠虽也冷冰冰的,至少没那么骇人。   出了寝殿,桃青找了一圈,也不见乌云珠。今儿是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应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找不到乌云珠,窗花还是要贴。她委实不敢叨扰冰山似的侍卫,只好搬出小杌子自个儿去贴。   温青端着景仲的药走到寝殿外,一眼就看到一抹鹅黄在殿门上比划。   仔细看了下,原来是个女子在贴窗花。   哦,这就是兄弟们议论疯了的那个大邯宫女。   兄弟们不敢议论王后,只说她身边的宫女儿都生得娇美。他觉得他们眼皮子浅,没见过什么好看的女子,是以瞧个宫女都觉得眉清目秀。   女子纤细,跟嫩柳芽一样,站在小杌子上费力地举起红纸。   身高不够,比划了半晌,还是没贴到满意的位置。   她一手支着窗花,退后些许打量高度。   身后忽然插来一只手,帮她摁着红纸:“我来。”    桃青回头,眼睛惊愕地落在温青脸上,昨日她见过温青,在西殿的后园。她在厨房给画溪准备晚膳,温青带着一群侍卫匆匆走过。她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等我揪出了他,一定要把他头都拧掉。”   蛮子的男人都粗鲁。   桃青唬了一跳,再看他支在门框上的胳膊,粗壮如树木,稍稍用力真的可以把她头拧下来。她脊背上莫名飘起凉风,忙不迭跳下小杌子,口齿也不复往日机灵:“奴婢……多谢温将军。   温青纳闷,这小宫女看见自己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他探手:“还有多少?都给我。”   桃青眼里闪过惊惧,脸色因为憋气而转成浅浅的紫红色。她把一摞窗花全都递给温青,然后低着头去接侍卫手里的药碗:“我先把药给王上送过去。”   桃青端着药碗,头也不敢回,快步往寝殿走去。   温青:“……”   *   新年第一天,画溪守了景仲一个上午。他还和昨日情形一样,仍是昏迷不醒。   上午澹台简带大夫来给他诊过脉,叮嘱了几句如何照看他的事宜,便再度离去。他们没当着画溪的面讨论景仲的病情,画溪也不得而知,他究竟病重到什么程度。   到了晌午,她吃过午膳,在园子里略走了几步。正要回寝殿,忽听殿门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兵戈交加的铿然。   她心尖微颤,往西殿大门走去。   刚至大门,便见明奎带兵和景仲的侍卫对峙与台阶之下。澹台简满面怒容,斥道:“明将军难道不顾王上之命,硬闯西殿?”   “澹台先生此言真是诛本将之心。”明奎故意挤出一抹惊惧,眼眸里却满是讥讽。他的线人探得景仲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他再无顾忌,是以在新年第一天带兵以请王上参加新年宗庙祭祀为由,欲硬闯西殿:“新年祭祀宗庙,以祈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是头等大事。王上怎能避而不去?”   澹台简道:“王上赴汉城杀贼,身体不适,回宫后一直在静养。怎能说是避而不去?”   明奎冷笑:“王上究竟是在静养,还是尔等鼠辈借王上病重之际,趁机弄权?”   “你……”澹台简怒不可遏,喉嗓又起一阵痒,胸口觉得压迫,粗哑地喘着气。   明奎目光一转,落到停在檐角下的画溪身上,狭长鼠目充满精光,视线下流,唇畔勾起一丝狡黠的笑。这勾人魂的小东西,他志在必得。只是昨夜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哄得精明如豺狼的澹台简让她进了西殿。   以为这样他就没办法了吗?   他执剑步上台阶,缓缓走到澹台简面前:“澹台先生可别气坏身子。王上身体不适便罢了,让他好生静养便是。至于祭祀嘛……我记得,先王有一回新年远征丹夕国,新年祭祀便是当年的王后执先王之发,代为祭祀。王上既已娶了王后,何不效仿先王王后,让她代为祭祀?”   他虽然在和澹台简说话,眼神却是瞥向画溪的。他的声音入耳,画溪感觉一条阴冷的蛇从脊背爬过。   澹台简还要再说什么,明奎已闯过台阶,快步来到画溪面前,抬起手便要抓她。   画溪脸色陡变,下意识朝后退。   眼看着明奎的手就要近她的身。   下一刻,“噌”一声,雪白刀光掠过,明奎的刀出鞘,落于画溪身后伸出的一只手中。   刀尖指向明奎,离他的脖颈只有寸许。   画溪回眸,只见刀光后,景仲目光熠熠,令人不敢直视。   “明将军有事找孤?”景仲冷冷问道。   明奎陡然色变,瞪圆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王……王上……是大娘娘,让我请你去宗庙祭祀。”   画溪望着景仲,他的肌肤在雪色下显得还是有些苍白,手用力握剑,骨节发白。   “请孤,那你为何拉孤的王后?”他低眸看了眼身前的抖如鹌鹑的女子,冷淡地瞥向明奎,眼尾略微挑起,勾得唇角微扬。   笑得令人寒毛卓竖。   “先王因征战落下亏虚,早逝。你让孤的王后效仿于他,是不是也盼着孤早死?嗯?”   明奎顿时喘息声也不敢发出,连带着画溪也屏住呼吸。   明奎愣了下,忙跪下乞饶:“末将不敢,末将只是担心王上不去参加祭祀,会遭天神降怒。王上身体不适,末将只好出此下策。请王上明鉴。”   景仲若有似无地笑着,低头看他,脸上的神情辨不出喜怒。   可他越是如此,明奎越是脊背发凉。他感觉背心凉汗涔涔,染湿中衣,整个人如坠冰窟。   “孤有没有讲过,无诏不得擅入西殿?”景仲懒懒地搅着刀尖,在他脖子上逡巡:“而你,胆子甚大,不仅擅入西殿,还敢碰孤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景大爷:动我媳妇儿者,死!!!! 感谢在2019-12-25 00:06:46~2019-12-26 15:0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_、半夏微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 章   明奎慢慢下滑,委顿在地上,他脑海里空白一片,目光呆滞地望着景仲,口中不住乞饶:“王上饶命,末将一时糊涂,不是有意冲撞王后。请陛下恕罪。”   “他刚才用哪只手碰的你?”景仲半低身子,慢悠悠地开口问画溪。   画溪不明其意,怔怔地望着景仲,浑身紧绷,双肩微微颤抖。景仲打起眼帘看向她,低沉开口:“被吓傻了?”   明明声音沙哑有些慵懒,却隐含几分令人胆颤的泠然。   “没……没有。”画溪双手紧紧握着,方才被明奎抓过的手背有种莫名的灼热感。   她没想到早上还命悬一线的景仲此时此刻已经下地行走,手握利刃如捧雪般轻而易举。   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传言中杀人如麻的景仲。   小腿肚都忍不住颤抖。   冷静。   他让澹台简请自己入西殿,说明他暂时不会杀自己。   她指着明奎,说:“右……右……右手。”   她一向端庄自持,突然变得结巴。   “右手啊。那可是握剑的手。”景仲笑了,景仲持刀动作十分熟稔,握刀的手稳稳当当,刀刃贴着明奎脖颈,一寸寸下划,沿着臂膀停在他右手手腕,锋利刀芒破开肌肤,鲜血淋漓而下。   明奎想要抽回手,又怕他的剑顺势斩断他的脖颈,只能咬牙忍受手上剧痛,跪伏于地求饶。那把沉重的长剑,便随着下沉,剑刃压进手腕,明奎惊惧之下,痛呼惨叫。   画溪不敢直视,以帕捂眼,透过薄薄的绉丝看着明奎神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扭曲。   “王上,末将知罪,请王上饶命。”明奎涕泗横流,呜咽开口。   他的一众部下被挡在西殿外,眼睁睁看着他被景仲挑去手筋,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景仲皱眉,看他乞饶的模样委实没了兴致,握剑的手一松,剑铿然落地。   “滚吧。”薄唇微启,冷冷出声。   “谢王上。”明奎如蒙大赦,捂着右手伤处屁滚尿流跑了。   “你的剑。”   景仲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奎又低着头跑回景仲面前,左手颤抖着捡起剑,然后转身慌不择路地跑开。左脚差点绊了右脚……   对峙西殿的部下跟随他连滚带爬出了西殿。   乌压压一片,步伐混乱。   画溪身体靠着墙,背心凉透了,可她不觉得冷。绉丝绢子还蒙在眼上,她看着景仲朝她伸手。她不明所以:“王上?”   景仲沉脸,轻咳了声。   画溪终于明白过来,忙不迭把手里的帕子递过去。   景仲以帕抵唇,剧烈地咳嗽起来。等他拿开帕子,绢子染了一大块殷红血迹。   “王……王上……”画溪整个人都慌了,目光惊惧,大喊:“澹台先生……”   澹台简等人已经涌过来。   景仲脚下一虚,朝墙沿歪去。画溪正好被堵在墙角,见他倒来,柔软的身子迎上,双臂揽开,将他接住。   景仲借她的搀扶,勉强支着身子,另一手则顺着搭在画溪腰侧,无意间触碰到她纤细的腰线。   真是软呐,哪怕绷得紧紧的。   “你怎么样?”澹台简等人拥在他们旁边。   景仲止住咳,用手指揩了揩唇角的血渍:“进去说。”   他稳了稳神,方松开画溪,不紧不慢地把帕子叠好,递回给她,才缓慢地走回寝殿内。   澹台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恭敬地对画溪道:“王上昏迷许久,有劳王后为他张罗些流食。”   画溪知晓,他并非想支使自己干活,而是他们和景仲所谈之事她不便知道,有意支开她的。   她也不恼,立马应下,找了桃青去厨房。   *   “王上……”进了寝殿,澹台简皱眉上前,神情布满焦灼,向前两步,紧着问:“你感觉如何?”   景仲躺回了床上,被子虚虚搭着,又恢复以前的姿势,眼眸低垂,似累极了。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要是出什么岔子……”澹台简叹了口气:“王上不该这么冲动。”   景仲缓缓抬起手,食指搭在唇前:“嘘……”   澹台简噤声,头一耷拉,微叹口气,示意虞碌上前给他诊脉。   虞碌在他腕下垫了软枕,手搭上他的脉搏,眉心聚了散,散了聚,澹台简的心跟着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动了根气。”虞碌道:“不过王上到底年轻,底子好,前段时间恢复得不错,再施一次针,修养一个月便可痊愈。不过,这回务必不能再随意动用真气。”   澹台简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汗。   景仲不以为然,略嗯了声。   看得澹台简和虞碌又是一阵皱眉。王上哪里都好,就是性情过于乖戾,做事全凭自己高兴,别的什么也不管。   若他是个惜命的,当年也不会一口喝下先王递给他的毒酒。   *   画溪端着米粥回来时,澹台简等人刚好离去。   屋里只有景仲,他刚才的狠戾好似昙花一现,此时他脸色又跟早上的一般苍白,整个人虚弱得不像话。如果不是揣在兜里的帕子上还有他的血腥味儿,她几乎快以为景仲吓退明奎是做梦一般。   不知怎么回事,她想起太后临终前的情形,那时太后病得不成样子,缠绵病榻数月,有一天突然好转,用了膳还去园子里逛了逛。她都以为太后会大好,没想到第二天她彻底醒不来,第三天夜里就殁了。   景仲会不会也是回光返照?   “王上,粥好了。”画溪朝他走过去,最后停在据他几步之外的桌子旁,望着他的脸,低声说道。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了两臂,画溪想,就算他突然动怒应该也不能一把拧了她的脖子。   景仲嗯了声,朝她看过来。   画溪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双手捧着粥递过去。   景仲低头把玩一把木色的鲁班锁,没动。   画溪纳闷,他是要自己喂他吗?也是,千金之躯哪用得着自己动手饮食。她硬着头皮端粥坐到床沿,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才凑到他唇边。   相距不过支持,连他的呼吸都能听见。景仲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鲁班锁,仍旧没动。   画溪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又轻喊了声:“王上?”   “听说,你不是大邯公主,而是一个宫女?”景仲眼睛微微眯了眯,目光有些阴鸷地看向她。   画溪手抖了下,搁下粥碗,跪在床边,额头抵住坚硬冰凉的地面,眼睛半闭:“奴婢并非有意欺瞒王上,只是……只是形势所逼,奴婢也是身不由己。”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这里是柔丹,不是大邯。”   画溪起身:“是。”   景仲悠闲地解开了鲁班锁,觉得了然无趣,终于把目光挪回画溪脸上,也不说话,只不过那眼神如烈火,如洪水,将画溪烧得头昏脑涨,淹没得无声无息。   她隐于袖下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她说:“奴婢因为触怒宁安公主,遭她嫌恶,是以她将我迷晕,冠了公主的名号……”   不等她说完,景仲打断了她的话,他慢慢勾起唇角,弯腰,凑近画溪的脸,不疾不徐地问:“你和大邯公主,谁美?” 作者有话要说:  景大爷:给媳妇儿长脸,可帅死我了!! 感谢在2019-12-26 15:06:16~2019-12-27 19:0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yuyuy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3 章   画溪怔忪看向景仲,原本想好的托词都忘了,慌乱开口:“公主金枝玉叶,通身皇家气度,不怒而威。奴婢……”   “你美?还是她美?”景仲非要问个明白。   他的手指落到画溪的下巴,逼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画溪一动不敢动,怕他定在她下颌的手指。他只消轻轻一拧,她的身子就会和头分家。   画溪胸口微微起伏,压下一口气,道:“他们说我虽出身贫寒,但姿色姣好,应当……是不逊于公主的。”   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让她臊得脸红。   “这么说,孤还赚了?”景仲笑开,撒开掣住她下颌的手。   画溪抬起头,不解他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她见识过他笑着行凶的样子,所以即使他笑着,她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肖想霸着王后之位,求王上息怒,或逐出柔丹,或留我为奴为婢,只是求您留我区区蚁命。”画溪羽睫轻颤,心如鼓擂说道。   “既然是赚的,那孤为什么要怒?”景仲无所谓地笑笑:“没人告诉你,孤最好美人?”   画溪眉心蹙成一团,心也一点点揪起来。   传言都说景仲残暴,但没人说他性情这么古怪。   “你知道孤为什么喜欢美人吗?”景仲偏过头,问她。   画溪摇摇头:“奴婢不知。”   景仲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上等美人,肌肤白而薄,皮剥下来就是上等灯笼纸,透光极好。”   画溪觉得身上的肌肤像有无数密密麻麻针尖在轻扎,尖锐的疼。   她毫不怀疑景仲会把她的皮剥了做成灯笼。   “你能立誓,永不背叛我?”景仲问。   画溪慎重地点头。   从前她忠于龙洢云,因为龙洢云对她有恩。从她被迷晕的那一刻起,龙洢云的恩她就报了。   景仲庇她护她,她自然会忠于他。   “当真?”   “当真!”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言听计从?”   “言听计从。”她果断地点头。   “若孤让你死呢?”   画溪眨了眨眼睛:“只要王上一声令下,奴婢赴死也不皱下眉头。”   “乖。”景仲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画溪身形轻晃,叶子一样落入他怀里,景仲笑了:“长得这么美,以后若是背叛孤,孤就把你剥皮做成灯笼,挂在那儿。”   他指了指殿外。   画溪一条腿搭在床沿,身子躬着窝在景仲怀里,下巴抵在他胸前,一只手腕被他制住,另一只手则顺在身侧,僵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放。她的目光顺着景仲指的方向,落在屋檐下,夜风下的风灯晃晃荡荡,灯座下坠的络子时而撞在一起,时而分开。   那不知是哪个美人的皮。画溪打了个寒颤,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从今往后,这儿就是王上的。”   “好,从今以后你就是孤的人。”顿了顿,又改了下:“哦不,孤的王后。”   “粥凉了。”画溪声音低低糯糯的,“我去给你热一热。”   景仲低头默许。   画溪赧然抽身,站了起来,脚尖刚刚触地,眉就微不可查地皱了下,她盯着绣鞋望了眼,挪不动道——方才伏久了,膝盖一阵尖锐的刺痛。   景仲侧眼瞧她。   画溪不敢再耽搁,提步就走,脚尖儿一动,膝盖痛意越甚,迅速蔓延到全身。她身子一歪,又倒在床沿上,手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一扬,稳稳握住了景仲的手。   景仲支起眼皮,饶有兴味地打量画溪的侧颜。   侧脸线条很柔和,眉眼清清,看上去乖巧温驯,是标准的中原美人模样。   “要孤抱你出去吗?”   画溪脸色慌张,低着头小声解释:“我膝上有旧疾,刚刚在床沿上硌久了,缓缓就好。”   上回龙洢云让她跪了一上午,那种滴水成冰的天气,她怎么受得了?好了之后便落下小毛病,屈膝久了血脉不通就容易犯疼。   这段时日,满心担忧着身家性命,这点小伤小痛她也没在意。   景仲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小孩子家家的,就落下老寒腿了。”   说着,手搭在她的膝上,摸了摸。   画溪觉得景仲的手是条阴冷的蛇,盘在她膝盖上。她暗暗咬牙忍耐,不让自己颤得过于厉害。   那一瞬间,她非常想坚持爬开,但刚刚才在他面前表了忠诚,别说主子是只是摸她,就算是要她,她也不能说什么。   “王上……澹台先生说……你现在身体不适。”画溪低声说。   景仲摸她的动作微顿,懒懒抬眼,盯着画溪的脸,似乎在等她的下言。   画溪脸红得就快滴血,声音细如蚊呐:“等王上身子大好了再……可不可以?”   说完,又迅速低头,抿紧薄而殷红的唇畔。   娇羞如含羞含蕊的海棠。   景仲嗤声一笑,忍不住一阵轻咳。画溪身子前倾,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后背。   他笑什么?   画溪脸涨得通红,都快烧起来,然后感觉到膝盖上景仲的手在发热,热意透过衣裙传到她的膝盖上。疼痛感逐渐被暖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   景仲摩挲着画溪的膝盖,平静地问:“好些了吗?”   画溪一怔,这才明白景仲摸她的腿,是想给她暖膝。   她深深吐纳,终于慢慢平静了些,恨不得把自己舌头都吞了:“谢王上,我好多了。”   “哦。”景仲收手,用指腹按了按太阳穴,不紧不慢地问:“对了,刚才你说等我身子好了再干什么?”   膝盖上,景仲抚摸过的地方暖烘烘麻酥酥的。画溪在景仲脸上觑见了戏谑——他是故意的!   她忽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我去给王上热粥。”急急起身,端着凉透了的粥,疾步往外走。   刚一出屋,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心里嗓子眼里被揪着的地方才略略放松。   “公主!”角落里传来桃青的声音。她在这大雪天里守了小半天,积雪落了一身。画溪循声望去,朝桃青两步奔去,扶着她的手臂,腿都快软了。   又是害怕又是羞恼。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景:媳妇儿不用来逗真是索然无味…… 昨天没更新,作为补偿,今天留言的红包送上~~~ 明人不说暗话,我有点想要……营养液!!!   ☆、第 14 章   画溪热了粥再端进来,这回景仲没闹什么幺蛾子,自己接过碗筷就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很斯文,来柔丹的路上她瞥见过柔丹侍卫进食,风卷残云。汉子健硕,吃东西的模样也不怎么好看。但景仲吃相很好看,慢条斯理,不慌也不忙。   画溪看着他进食,忽的想到什么,张了张口,但想到他正在吃饭,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等他吃完。   景仲用了一碗米粥,又吃了两碟小菜,便说“好了”。   画溪喊桃青进来把碗筷收拾出去,又亲自取来帕子,给他擦手口。   西殿伺候的人很少,正殿内外连个正经伺候的宫娥丫鬟也没有,只有外头园子里有些粗使婆子们。以前大邯皇帝身旁美女环伺,研墨的,打扇的,个顶个的都是美人。那时画溪觉得皇上身畔太耀眼了些,私以为天下的君王皆是如此,如今到了柔丹王宫,她才刮目相看,景仲未免忒素了些。   莫名又想起新婚夜时,景仲的表现委实不像正常男人。   难道……他真有什么问题?   一时间她喜不自禁,她听说柔丹男儿健壮,那事儿特别疼。   “想什么?开心得笑了。”   画溪收回思绪,小声回道:“奴婢是想,西殿真冷清,连宫娥都少见。”   景仲懒散地躺在床上,一只腿翘着,翘着她,又指了指殿外的檐下:“以前有的,只不过现在她们都在那儿。”   又是人皮灯笼。   景仲说:“能自由出入西殿的人,柔丹上下不过十二人。你是第十三个。”   画溪大约明白是为什么,抓紧时机表立场:“奴婢一定和其余十二人一般,忠于王上。”   景仲低眉看画溪,这小东西,胆子小,心眼却不糊涂。   画溪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景仲,岔开话题:“对了,今儿新年祭祀,王上当真不去吗?”   哪怕在地广物博的大邯,每年祈神祝祷都是一桩大事,更别提诸如柔丹之类靠天吃饭的小国。   景仲悠闲地躺下,微微阖眼,不咸不淡地说:“不去,从来只见人为佛镀金,从不见佛渡人。祭他何用?”   豪气荒唐。   画溪此时才知他是高高在上的,连天也不屑。她敛眉,拉过被子轻轻搭在他身上。   *   下午乌云珠又送了药来,景仲服下后又睡了过去,乌云珠说他吃过药为了保存精力,大部分时间都要卧床静养,只要及时给他喂药擦洗便可。   原来前几日他不是昏迷,只是受药效影响在调息静养。   到晚上,画溪看着沉睡中的景仲,还是抱着被子去了贵妃榻上睡。她拿不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再说,景仲好像不喜欢女人。   身边睡了个罗刹,起初她还有点忐忑,但很快就进入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格外绵长,翌日是桃青把她喊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揉着眼睛看桃青,脸颊在石枕上印了红痕,浅浅两道,使她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娇憨。看着窗外斜漏进来的融融暖光,她讶然道:“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了。”   画溪猛地坐起来,心口砰砰跳。往一旁的榻上看去,景仲已经不在榻上:“怎么也不叫我一声,睡到这会儿像什么话?”   她慌慌张张爬起来,坐在梳妆镜前整理头发。   “是王上不许我喊你。”桃青给她披好衣裳,又取来艾条,蹲在她膝边准备给她熏熏膝盖。   她知道画溪膝疼的毛病,每日早上用艾叶熏一刻钟,可稍稍缓解疼痛。   “王上?”画溪听到景仲,心里还是有点紧张,视线下移,落到桃青手上的艾条上。她稍稍动了下小腿,每天早上打起被子受到冷气时的疼痛并没有发生。   她的膝盖好像没事了。   想到昨日景仲的掌拂过她的膝后,疼痛感就缓解了许多,骨头里还有股莫名的暖意,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画溪心上漫过一阵暖流,她挡开桃青的手,说:“不必了,我膝盖已经好了。”   “好了?”桃青欣喜:“一点也不疼了?”   画溪朝她眨眨眼睛,嘴角一抿,唇畔顿时浮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大好了,一点也不疼。”   桃青笑出了声,拍着她的手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新年第一日你就睡上了囫囵觉,膝盖也大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画溪含笑点点头。   心里头也觉得甜滋滋的——往后什么都会好的。   已经走到最艰难的地步,还能更坏吗?   今儿是画溪到柔丹后难得的好天气,她和桃青张罗到厨房张罗吃食,亲自送去书房给景仲。赶到书房时,门口只有温青,他说澹台简正在里面,让她稍等片刻,他进去通传一声。   画溪道:“澹台先生和王上谈正事,我就不去打扰了。温将军帮我把吃的送去给王上。”   她朝桃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食盒递给温青。桃青的手下意识抖了抖,愣了一下。   温青上前接食盒,高高大大的身影往桃青面前一站,她忙不迭递出食盒,然后飞快地躲到画溪身后。   温青看她吓得抖如鹌鹑,不明所以,嘴角扯出抹冷笑。   桃青吓得更厉害了。   温青把食盒提进书房,虞碌刚给景仲施完针,听到脚步声往门口望了一眼。   温青大步走进门内,怪笑着把食盒往景仲面前一推:“王后送来的。”   景仲施了针,体内的毒被激出,身上热意滚烫,衣带半解,姿态风流,视线落在精巧的食盒上。手指把食盒的盖子一抬,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神色没多大变化,唯有耳尖稍稍红了下。   温青疑惑地探头看了眼,差点笑出了声。   景仲扫了他一眼,温青顿时低头夹紧尾巴做人,憋着笑道:“王后的手真巧。”   景仲顺势盖上盒盖,唇角漾开一丝笑,小东西还挺别致,把面团捏成小兔子小老虎,捏了花花绿绿的一笼。   这是把他当小孩儿哄吗?   他收回手放在鼻下闻了闻,白面糕点还挺香。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呐,昨天收到好多小天使的营养液啊。开心,激动,快要飞升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米海岸、、estelle 10瓶;/:) 6瓶;jascvp、不易 5瓶;三六十八、Sfver 3瓶;姮榆周闰、嘻嘻_ 1瓶; 感谢小天使们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5 章   画溪披上斗篷去了趟东殿。那日她去西殿,行色匆匆,只带了随身穿的衣裳,其余东西都还落在东殿,以后要在西殿常住的话,东西还是得搬过去。   却意外地在西殿门前遇见明罗,她精心打扮过,姿容艳丽,身披青绿色狐毛大氅,头戴鸽子蛋大小的明月珠,整个人顾盼生辉。   画溪肃容,收起表情。   明罗也瞧见了她,扯下毛茸茸的披风帽檐,屈膝喊了声:“王嫂。”   画溪含笑朝她一瞥,嗯了声。   见她不主动开口,明罗便再度说道:“听说表哥病了,不知他如今是什么情形?”   要不是因为听说景仲生病,她才不会主动和这个大邯女人说话。   画溪嘴角翘起:“不打紧的,只是前段时间操劳过度,修养些时日便可大好。”   言毕,她道:“罗姐儿若是无事,我就先进去了。”   明罗嫉恨得厉害,心里酸水直泛,凭什么她一个大邯人可以近身伺候表哥,他却从不对自己多加主意?昨日他甚至挑断了哥哥的手筋。   明罗眼中闪过一丝妒意,在画溪经过她时侧了侧身,鬓边的明月珠簪滚了下来,画溪一时没留神,踩过去,簪子顿时碎成两截。   “天爷啊,罗姐儿你簪子断了,这可如何是好?”明罗身后的宋嬷嬷用生涩别扭的大邯话喊道。   画溪一愣,忙挪开脚,脚下的簪子被踩进雪中,簪棍断成两截,珠子也碎了。   画溪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捡起珠子,垂眼道:“罗姐儿,我不是有意踩你簪子,回头我赔你一支可好?”   “赔?王后说得轻松,这可是大娘娘赏的,世上绝无仅有的珠子。”宋嬷嬷耷拉着脸,道:“漫说柔丹,全天下也难找出第二颗比这还好的珠子。”   说着,她擦了擦眼角欲滚的泪,跪在画溪面前,一会儿用柔丹话,一会儿用大邯话,嘀嘀咕咕,似在求她什么。   画溪听得含糊,低身去扶她:“嬷嬷,快起来。”   宋嬷嬷却攥了她的手腕,哭求着什么,画溪挣扎,桃青上前劝架,三人乱成一团。画溪踩着积雪,也不知被谁一推一扯,踩空了,滚在雪地里。   下巴磕在地上,牙齿碰到嘴唇,渗出几丝血,疼得小脸都皱巴巴的。   “王嫂,嬷嬷胆小,因簪子是大娘娘赏的,今儿弄坏了,她怕大娘娘责罚,所以才冲撞了你,她没有恶意,你千万别怪罪。”   看着画溪摔倒在雪地里狼狈不堪的样子,明罗作势扶她,假惺惺地说道。   话音落地,还回眸和正抹眼泪的宋嬷嬷使了个眼色。   “你不会管教下人,就送来我这边,我帮你管。”身后突然传来景仲的声音。   景仲中毒行走不便,坐着轮椅,温青推着他出来,车辙深深,已不知来了多久。   墨发玄衣,在雪地里格外惹眼。   画溪想到外面的人对景仲的传言,说他在战场上时勇猛如魔。没人说他下了战场是什么模样,原来是这般——近妖。   容貌的昳丽自不必说,饶是从皇宫出来,见过多少俊美男儿,画溪还是不得不承认,景仲容貌极佳,漂亮得不似男人。   可他又丝毫不带女气,只顾盼神飞间,有着异于寻常男儿的风华。   明罗许久不见景仲,久别相逢,不觉欣喜,喊道:“表哥!”   景仲没有回应她,反是看着画溪,眉头轻轻皱了下:“还不过来。”   画溪回神,提裙跑过去,踩着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王上。”画溪蹲在他身旁,扯了扯搭在他膝上的薄毯:“外面冷,你怎么出来了。”   景仲随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粉嫩的唇瓣:“怎么回事?”   画溪一惊,下意识朝旁躲了躲,景仲指腹上沾了她的血,她忙扯了帕子擦他的手,正要开口回答,明罗巧笑道:“王嫂不是有意……”   刚说了几个字,景仲瞥了她一眼,眼神冰冰冷冷。   明罗心头一骇,不敢再说了。   画溪这才道:“方才我打罗姐儿身旁经过,不小心踩碎了她的簪子,簪子是大娘娘送的,宋嬷嬷说那簪子极贵重,全天下也难得。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就听不大明白了。”   画溪一句柔丹话也听不懂,自然不知方才她大着嗓门吼,说王后毁了明罗的簪子,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来往的宫人听了,指不定把画溪传成多么可恨的妖魔鬼怪。   景仲轻笑出声:“哦?是吗,什么全天下也难得的珍宝,让孤也见识见识。”   桃青忙用帕子捂着地上的簪子,捧到景仲面前。   景仲扫了一眼,扯起嘴角随意笑笑:“温青,去。搬两箱赔她。”   温青马上带了侍卫进去抬宝贝出来。   “表哥。”明罗愣住,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还是恼:“王嫂并非有意,我没有放在心上。不用赔。”   景仲却好似没听见,低头问画溪:“摔疼了没有?”   画溪微微垂眼,她刚才没摔疼,只是磕破了嘴皮,又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有点狼狈,又有点难堪。她低眉顺眼地说:“这点小伤,比起王上上战场不过九牛一毛,不疼。”   狗腿的小模样让景仲皱着的眉眼一下笑开了:“小孩子说谎可是要罚的。”   他捏着画溪的下颌,抬起她的头,瞧着她纤长羽睫掩盖下的双眸说道。   画溪眼神慌了下,眨了眨眼,巴巴地说:“有一点。”   没人搭理明罗,她尴尬地垂首立在一旁,眼神又是震惊,又是嫉妒。   很快,温青就带人抬着两箱珠宝过来了。   “放下吧。”景仲随手一指,又朝明罗抬了抬眸:“都赔给你,拿走。”   明罗脸涨得通红,道:“表哥,王嫂只是毁了我一根簪子,你赔这么多,我受用不下。”   “损坏东西赔偿,天经地义。”景仲淡淡地说。   明罗咬唇道:“我只要一支便好。”   景仲没有坚持:“嗯。”   两口箱子一打开,珠光璀璨,流光溢彩。里面不少珠钗,可比方才明罗的贵重得多。   她被琳琅满目的珠宝晃花了眼,红着眼圈精挑细选挑了一支最好的珠钗。   景仲扫了一眼,朝她招招手。   明罗这才绽出一丝笑,走到景仲面前:“表哥?”   “我看看。”景仲指了指她手中的簪子。   明罗愣住,这是什么意思?饶是不解,她还是递过去了。   珠子浑圆硕大,光泽温润。接过珠钗,景仲在明罗震惊的目光中,把它簪进了画溪的发间。   这下,画溪也惊呆了。   景仲拨了拨簪子上的颤珠,珠子在她发间跳动起来。黑的发,白的珠,使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活泼。   “好看。”景仲点评道:“这支你留下。”   又漫不经心地对明罗说:“你再另外找一支吧。”   明罗眼圈红得就快哭了,明知他是故意羞辱自己,唇瓣一咬,忍着泪随意挑了一支。   “挑好了?”景仲掀起眼皮子朝她瞥了眼。   “好了。”明罗抬眸,点头。   景仲宽大的掌往画溪腰间一扣,将她往面前带了带,压着她的腰坐在腿上,女孩儿的发梢荡到他鼻尖。真香。   “想摔簪子就跟我说,何苦去摔人家的?”景仲声音沙哑:“这两箱够摔吗?”   画溪双唇翕动:“王上……”   大抵没见过这么张扬的人,画溪的语气里有点不解。   景仲眼尾微吊,墨色的眸子亮起来,向温青使了个眼色,温青便捧了一把珠玉上前。景仲捧给画溪:“来,摔,用你最大的气力摔。摔痛快了咱们再回去。”   画溪秋水涟涟的眸子里闪过一阵慌乱,抿了抿唇,不敢去接。景仲却把珠玉强塞进她手里,她接过来,往宫殿外汉白玉的石狮上一掷,大珠小珠落到石头上,细促清幽,急切细碎,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一连掷了两把,她被景仲这股子稚气逗笑了,唇畔勾起丝笑,不再暴殄天物:“王上,今儿我乏了,放过这些东西吧。”   景仲勾起她的手一看,羊脂玉般的手掌心红红的,便道:“回去吧。”   画溪点点头,推着他的轮椅转身就走。经过明罗时,他懒散道:“明姑娘还没看够,温青,继续砸,免得别人以为我们柔丹已经穷得连支簪子也没了。”   明罗脸色惨白,跺跺脚,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出来了。   画溪推着景仲匆匆回到西殿。   屋里炉子生着,刚一进门,热气就铺面而来。画溪解了身上的斗篷,挂在衣挂上,又低身去解景仲的,刚拆了绦带,景仲忽然探手,勾着她的下巴,问:“今日可痛快了?”   画溪轻轻抿唇,抿出几分浅笑,语气柔和:“痛快是痛快,不过……太张扬了。”   景仲轻笑出声,声音低沉:“孤的人,在这儿可以横着走。”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景:说我只会吓媳妇儿的站出来,接受打脸!!!像我这样直接拿两箱珠宝给媳妇儿造的还有谁?还有谁? 画溪:我的心好痛,那么多宝贝,你直接送给我不好吗? 感谢在2019-12-21 16:43:31~2019-12-22 14:0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scvp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6 章   “我又不是螃蟹。”画溪垂着头,笑容浅淡温和,声音也低了下去。   景仲懒懒地靠在榻上,斜睨她轻耸云鬟间的莹白珠钗,当真是好看的。他撩起眼皮,问:“今天出去了?”   画溪泡了盏茶到床边递给他,又把他身上的被子紧了紧,才说:“那日来西殿走得匆匆,东西都落在东殿,我看今天天气好,所以去搬了过来。”   “不怕了?”景仲半阖着眼睛歇息。   画溪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偷偷看了他一眼,才小声说:“不怕,王上露面了,他们就算要对我下手,也得掂量掂量。”   景仲就没再说什么了。   画溪见他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说话,低头整理从东殿搬来的东西。别的金银玉器都入了库,屋里的是两箱字画绣屏之类的细软。此前她居住在东殿,这些东西可以作陈设用,可搬来景仲这里,他屋里陈设简单,除了几只成化窑花瓶和桌椅板凳,其余不见什么屏风画作,想来他是不好此道的,她也没来由把这些女孩儿家喜欢的玩意儿摆出来现他的眼。   她把日常需用的东西收拾留下,其余的封进箱子里,让人抬去库房放着。收拾到最后,是一幅卷轴,她指尖在卷轴杆上顿了下,随即感到烫手似的,粉嫩指尖翘了翘。   脑海里莫名就又闪过画这画的人——那是她长这么大见过最温润不过的男儿。   柏之珩是前年的新科武状元。他虽出身寒门,但有一身好武艺,前年从众武生中一举中第。那会儿皇后不知从哪儿听说贵妃有意聘柏之珩为三公主的驸马,存心要与她比高,是以安排画溪去会武宴服侍,一探这武状元的人品样貌。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跟武功沾边的都是三大五粗的老爷们儿,也有俊俏青年。   柏之珩便是有星月光辉的武状元。   他生得俊朗无双,比起景仲阴晴不定的妖性,他更多的是举止端正的神性。   这两人都是世上一等一好看,给人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   那夜她回去复了皇后的话,皇后喜不自禁。她原本打算将龙洢云配给承恩侯府世子萧若庭,诗礼簪缨的世族之家,门庭甚高。唯一不足之处是萧家世子略有好色之名。而这柏之珩虽出身小家门户,可是金科勋贵,如今又是用人之际,皇上在各种场合多番夸奖他。大有重用之势,过个三五两年,不愁起不了家。   没有门户支撑,更好控制。   是以皇后削尖脑袋想拉拢柏之珩。   于是这般,画溪见他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如果仅仅是这样,画溪倒也不至于将他记得这么清楚。最重要的是他问过她一句话——   去年春末,荼蘼将尽,皇上宴请朝臣,办了一场开夏宴。   柏之珩也出席了,画溪帮着皇后张罗宴席。   那夜宴席开得很晚,众人都面酣耳热。到下半场时,柏之珩不见了。画溪去膳房催甜汤,经过荷池。   清风柔和,明月高悬,浮在水里又恰似另一番天。半打尖儿的荷叶绿意葳蕤。水汽和荷叶的清香融在一起,吹得她心都透亮了。   她往台阶走去,忽见昏黄灯光下立了道人影。   心都漏跳了一下,关注武状元这么久,说不认识柏之珩都是不可能的。   她脚步踟蹰,走过去福了福身:“柏大人。”   柏之珩神情平静,用他一贯的笑盯了她片刻。   他站在那里,姿态从容,眉眼中透出一股诗书堆出的文气,腰板挺直如松。唯独将衣袖微动,将他的从容都出卖了——袖下那双握剑的手抖了抖。   “我向皇后求娶你,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这是柏之珩正经八百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画溪的神色有点局促,膝下一软,差点摔了,她双眼如盛着星,清亮无比,但此时那星子却都乱了:“柏大人……你醉了。”   柏之珩却说:“我没醉,你是画溪,伺候宁安公主的大宫女。”   画溪彻底怔住:“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是在说醉话?”他轻笑。   画溪就那么错愕地看着他。   “画溪,你若是愿意跟我,我就去求皇上皇后把你许给我;若你不愿,那我下月便去边关驻守,日后再见,必不再提此时。”柏之珩说。   画溪稍微缓回些神,朝后略退了步,脸不免红得厉害,口齿含糊,半晌也憋不出一个字,脑子里被柏之珩的话震惊得只余一阵白。   柏之珩也不逼她,就那么静静地凝睇着她。   空气里的清香味儿似乎都冻结住了。   直到竹墙外临水的桥边响起脚步声,柏之珩才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下决心,我等你。十日之后,圣上的千秋节,你若同意,就在鬓边戴你那朵黄白珠花。见了珠花,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不管天难地难,我也把你求回来。”   那天回去,画溪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二十出头的俊俏青年,前途无量的天子新贵,在月色迷蒙,荷叶与清风纠葛的夜里,向她说那么令人心动的话,她又怎么睡得着呢?   和她见过别的王孙公子不同,他说这话时,她分不清是真是假。   打小长在宫里,听的是贵妃才人为了皇上的宠爱争相打破头的逸闻,见的是宫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龌蹉事。往常伶人琵琶一拨,惊堂木一敲,张口就是相爷家的公子看上渔家女的故事,闭口亦离不开王侯将相为了一女子,家不要了、国也不要了。听多了,画溪也只是笑笑。她虽不知道皇宫这堵朱墙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总归和里面差不太多,卑微宫人在主子面前直不起腰,渔家女的船也划不进相府的深门大院……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更看不上唯唯诺诺的小宫娥。   想必柏状元酒喝多了,不知从哪里知道这个见过数次面的小宫女的名字,在酒精的蛊惑下,拦了她的去路;抑或是酒席上输了令,被同席的同僚推来做一件有趣的事。说不定刚才园子里的丛林后卧了不少围观热闹的人呢。   画溪用了一整天时间,才把心底的风浪抚顺。   十日后的千秋节,画溪梳妆时看到妆奁盒子里的黄白珠花,指尖拂过温润的珠花时,心底还是不可遏制地起了波澜。她静静垂目,另挑了支蓝色的玛瑙簪子簪进发髻里。也是那一日,龙洢云心情很好,又赏了她一支黄珠花。   得了赏赐的画溪心想,若这是上天的安排,那她便顺应了去吧。她倒想看看老天究竟做的什么打算。   她把珠花戴在了鬓边。   “看什么?这么出神。”   景仲的发问盘旋在画溪耳畔,她愣了下,忙把画轴卷好。   景仲再度开口:“说话。”   画溪收回思绪,反问:“王上方才说什么?”   她心想,回头得把这幅画烧了,以免生事。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画溪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床边传来,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画轴就脱力而出。再回过神,画就到了景仲手里,他懒懒散散地打开画,一看,笑了:“画得还挺像。”   画溪吓了一跳,实在不知道画轴怎么到了他手里的。她有种被窥尽私隐的窘迫感,半晌不知该回他什么。   景仲欣赏完画作,目光下移,落到画帛底部的红泥篆体印章上,问:“梦卿是谁?”   “前年金科武状元。”画溪轻轻走到床边:“柏之珩。”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不更,天理难容!!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 17 章   景仲淡淡“唔”了声,继续低头欣赏那幅画。   画溪和桃青两个丫鬟在荼蘼花下,她发髻精细,上插黄白珠花一支,鬓前饰珍珠步摇,珍珠在轻晃。她手执绢花团扇,扇坠儿上的穗子在摆动,穗子的尾端上有只蝴蝶,看上去,似是蝴蝶衔了团扇。   “这是什么?”景仲忽指着画溪的眉心问。   画溪凑过去看了眼,说:“是贴的花钿,去年时兴这个,宫女们都贴了。”   景仲目光挪动一旁的桃青脸上,果然在她额间也瞥到一抹红。   这状元心不平,一人浓墨淡彩,脸袖口的花纹都纤毫毕现;另外一人,则眉眼都吝于着墨。   他道:“武状元好兴致。”   画溪知他误会了,忙凑过去解释:“去年千秋节,皇上宴群臣,柏大人也出席了。大臣们喝多了酒,起哄说柏大人不仅武功了得,画画也是一流。皇上让他一展身手,遂命他为我和桃青画像。”   她已经不记得那日和柏之珩隔着人海远远相望的场景,她心中有虚,不敢直视状元郎。   酒席正盛时,臣子堆里闹哄哄起来。皇上一问,才知众人在拿柏之珩开涮,说他执剑的手,亦提得丹青笔。皇上闻言一喜,也乐得在众人面前抬举柏之珩,当即命内侍抬来文房四宝,让柏之珩为他画像。   柏之珩却道:“臣画工拙劣,不敢有污圣上天颜。”   他又说:“最近是荼蘼花的花期,不如臣绘花景吧。”   “绘花有什么意趣?”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臣看公主身边的宫女发间珠花黄白相间,倒像是荼蘼花。不若陛下让梦卿绘她们吧。”   被推到水榭下时,画溪整个人都是懵的。   也就是这会儿,她才敢抬眼看一看柏之珩,目光与他相接的刹那,只觉他眼中有难以言宣的光芒,唇角笑意璀璨。   画完后,专呈皇帝御览,皇帝对柏之珩的画工赞不绝口。临末了柏之珩称怕损坏女子名节,不敢私藏画像,遂在化作末尾印了他的印信,当着众人之面请皇上将画赏给画溪。   画溪拿着那幅画像,偷偷瞥了眼状元郎,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时,她看到状元郎耳朵尖微不可查地红了。   宫规森严,打那之后她和柏之珩再没说上过一句话。   一个多月后,忽然有一天,皇后勃然大怒,摔了不少古董瓶子,一向骄矜端庄的面上怒意满满。画溪听到她在骂柏之珩:“这混不吝的毛崽子,本宫给他脸他不要,既不肯娶我儿,自愿走弯路,那就滚吧。”   再之后,就听说柏之珩已经去了边关,归期是何日,谁也不晓得。   画溪竟也不知,那夜真真假假,他说的话有几分真。   他的话是真也好,假也罢,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若是皇后没有开口提出让柏之珩尚公主也罢,一旦她开了这个口,柏之珩拒绝了,公主为了颜面也绝不会让画溪嫁给他。   老天爷闹着一场,原是让她平静无波的生活增添几分波澜。   老天爷真调皮,闲来时画溪经常这么想。   “王上若是不喜欢,那我明儿就烧了它。”画溪放低姿态,小声说。   “画得惟妙惟肖。”景仲似乎笑了下:“烧了多可惜。”   画帛上的女儿皓齿明眸,朱唇粉黛,眼角眉梢缀着自信贞静的笑意,远不是他面前这谨小慎微颤颤巍巍的老妈子模样。   这瘦秧子似的豆芽菜长得颇美。   画溪愁着脸蛋儿,在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等了好大一会儿,景仲才懒洋洋地说:“孤素日觉得,这殿里素净得厉害,你以为呢?”   他什么意思?不是要把这幅画挂在这里吧?画溪开始琢磨,这可是柏之珩绘的画,她看上一眼就觉得心虚得不得了。要是挂在殿里,日日都看得到,那她岂不会心虚死?鼓足勇气,她小心翼翼试探道:“王上若是喜欢,我这儿还有几幅骏马图和山河图,可挂在殿中做装饰。”   “哦,孤只好美人。”景仲说。   画溪忽的整个人都呆住了。而后,她巴掌大的小脸儿迅速涨得通红,火辣辣的灼热感一路烧到脖颈。   “奴婢……姿色平庸,若是日日挂在这里,恐有……”   “蠢东西。”画溪还没说完,景仲就懒洋洋截断他的话头:“孤听说,你们大邯公主生得极美。你们大邯皇帝真会打如意算盘,用个姿色平庸的,换了孤极美的公主。这生意,孤委实有点亏。你说是不是?”   画溪张了张口,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此刻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能得王上青睐,是我的荣幸。您看挂哪儿合适?是这边影壁还是这边?”   说完,她在心里叹一句——这位爷,只能顺着哄着。   景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挂影壁吧。”   画溪应了声,接过画轴正准备喊人进来挂画,景仲忽的又开口:“你不会打算就这么挂上去吧?”   “请王上示下,有何不可吗?”画溪虚心求教。   景仲手指轻点着膝盖,悠闲地问:“你倒也罢了,另外那人,挂在孤的寝殿,像话吗?”   不像话,委实不像话。求您了,别挂了吧。   画溪斩钉截铁:“不像话,王上的意思是……把画劈成两半?”   景仲扫了他一眼,唇角漾起笑意:“说你蠢,你就这么自暴自弃?找个画师,临一幅一样的,把另外那人抹了。”   画溪低眉,小声说:“我在柔丹没有认识的画师。”   她心底嘀咕,拧着眉,不知他为什么老是骂她蠢,以前别人都说她顶机灵。   橘生淮北为枳,是柔丹这地儿不好,不怨她蠢。   景仲揉揉额角,语气不耐烦地说:“去吧。”   画溪悻悻,嗯了声,就喊人把东西抬去库房。然后上厨房给景仲打点吃食。   *   景仲躺在床上,刚阖上眼,耳尖一动,微微侧眸看向门外。   片刻之后,景克寒小小的模样就闯入眼帘,他在雪地里跑得飞快,侍卫婆子跟在他身后,一面喊他一面追来。偏他生得像猴,上蹿下跳避开那些粗苯下人易如反掌。   猴儿刚要蹿到廊上,温青闪电一样飞出来,拦腰把他举起,一面挠他的咯吱窝,一面举着他往西殿外头走。   斜阳拍在景克寒稚嫩的脸颊上,使他小巧紧凑的眉目柔和了很多。   目睹这场闹剧,景仲忽觉累了,双目微合,休息了会儿。   “王上。”不多时,温青又回来了,他神情雀跃,嘴角微扬,默了一下,又道:“安良国那边来人说,事情应该要成了。安良国国主应该不久就会向我们递建交国书。”   没有回应。   温青知晓景仲的脾气,道:“属下先告退了。”   “慢着。”景仲的声音低沉,带有几分倦意,抓起枕边的画轴向他一抛:“找个画师,重新临一幅。该留的留,不该留的不留。”   温青愣了一下,他缓缓把卷轴拉开,扫了一眼,顿时明白什么该留,什么不该留。   顿了瞬间,温青又问:“王上,要不要让画师把你也画上去?”   景仲没忍住,笑出了声:“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对不起呀,时间定错了,我来晚了~~~~ 上一章画画的珠花颜色换了哈~~从红粉换成了黄白~~ 温青内心OS:我给王上p个双人照!!! 感谢在2019-12-24 18:28:17~2019-12-26 15:4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_、半夏微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8 章   西殿外,被温青扔出去的景克寒蹲在雪地里,捡了截枯枝忿忿不平地划拉着地上的雪。乌云珠守在他身后,急得快上火了:“世子,咱们回去吧,看样子又快下雪了。”   景克寒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开口:“不回。”   乌云珠知道小世子素来顽劣,眼睛圆瞪,道:“再不回我就告诉王上,让他查你功课。”   景克寒这才扬了扬小下巴,古怪地看了眼乌云珠,又问:“七哥最近为什么不让我进西殿?也不让我和他睡一屋,他是不是打算把我扔去济容院?”   上回伺候他的林嬷嬷说要是他不好好吃饭,就禀奏王上把他送去济容院。   乌云珠心想,同他说王上中毒他难免声张,因而只哄他:“王上成亲了,自然是要和王后睡的,不然你从哪里来的小侄子?”   景克寒闻言,小乳牙都快咬碎了:“我就知道,七哥是因为那个胆小的女人不理我。”   他扔了枯枝,紧紧攥着胖乎乎的小拳头,回屋去了。   晚上景仲去书房,虞碌给他施针祛毒,画溪也离了殿,到厨房准备宵夜去了。   景克寒避开侍卫眼线,悄悄摸进西殿,趁人不备,到了景仲的寝殿。   他站在自己专用的小软榻前,两只湿漉漉的小眼睛充满哀伤——那些和七哥一起睡觉,听他讲故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他小心翼翼从兜里拿出预备好的大蜘蛛,拉开小被子塞到枕头下。肉呼呼的小拳头又捏起了——那女人胆子那么小,肯定会被吓得尿床,七哥就会让她搬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避开眼线蹿出西殿。   画溪在厨房忙完,准备好晚膳,时辰已经不早。天隐隐黑了,又开始下雪,大朵大朵从天际洒下,银芒四舞。她撑着伞去书房找景仲,刚过月门,温青便推着他走了过来。每次施针后,他脸色都很苍白,在雪地里,越显羸弱。   画溪快步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膝上:“外面下着雪,王上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还不撑伞,会冷的。”   温青正要解释,施针后景仲浑身会发热,不会冷。但低头一看,景仲默不作声把她的红披风往上扯了扯,厚颜无耻地把双手也拢了进去。   “孤知道了。”   温青便闭嘴了。   画溪又转身对温青道:“下次出来时记得带伞,王上的衣裳也得加,太单薄了些。”   单薄也就算了,衣襟还没扣好,露出一小截脖子和小片胸口的肌肤。冻得微微发紫。   她给他拢了拢衣襟,心想,回头得给他做一条围脖。   温青看了眼景仲,又看了眼认真整理衣襟的画溪,忙点头笑道:“是,王后。”   “好了,王上,回去吧,晚膳已经备好了。”   景仲点了点头,示意温青不必再跟着,自己拨动轮椅,缓缓向前走着,画溪撑伞紧跟而上。   晚膳都是虞碌吩咐过的清淡饮食,她摸不清景仲的口味,所以做了很多样,一碟一碟精致地摆了一桌子。景仲低着头无声地吃饭,画溪悄悄抬眼打量他哪样挑得多,哪样挑得少,好摸清他饮食上的喜好。但他发现,景仲的喜好好像是——他面前的菜。   他够得着的地方吃得多些,够不着的地方干脆懒得伸筷子。   还真是不挑,画溪抿了下唇角,把他面前那几道快吃完的菜挪了下,又另换了几道菜过去。   他视若无睹,继续安安静静吃饭。   画溪打量他的神色,夹了一块青菜,慢条斯理地嚼着。吃得太认真,一抬眼,一大块肉便飞到她碗里。抬眼,便对上景仲恹恹的脸:“蠢东西,吃饭也不认真?”   画溪看了眼景仲,又搅了搅碗里的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看上去让人十分有食欲。但画溪不爱吃肥肉,怕长胖。   但这块是景仲给她的,不敢扔。只能硬着头皮,连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   幸亏她炖得软烂,这才没有噎着。重油重盐烹的,这一口下去也不知克化得动否。   景仲眼角的余光觑到的小表情,眼尾微微勾起。   画溪又夹了片青菜,抬眼,又一块五花肉飞进她碗里。   “太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柔丹闹饥荒。”景仲面无表情地说。   画溪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捏了捏脸颊,小声说:“我打小就吃得少,不长肉。”   “不若,孤放你去军中历练历练,辛苦了,就吃得多了。”   画溪捧着碗的手顿了下,摇摇头说:“今日这肉炖得真烂,好香。”   不等景仲再伸手,她自己又夹了两块。   吃完饭,搁下碗筷,画溪觉得肚儿都快撑圆了。宫人把碗筷收拾下去,画溪命人打来热水,她绞了帕子伺候景仲梳洗。梳洗完毕,她去铺床,想到那夜景仲浑身冰凉的样子,她到橱柜里翻了床褥子出来垫在底下。   做完这些,她才扶景仲上床。他没有睡意,靠在床头看书,画溪又取了两个汤婆子,灌了热汤,一个塞进被窝里,一个塞进他手心。   景仲抬眸扫了她一眼,画溪解释说:“王上看书手凉,握着它就不冷了。”   景仲撩起眼皮看她,默纳了汤婆子,嗯了声。   安顿好景仲,画溪出门喊桃青,让她送来一张狐皮和她做针线的东西。   她就着昏黄的灯光给景仲做了条围脖,白色的毛,柔软轻盈。画溪的针线活又快又好,阵脚细密,十分紧实。她对围脖的长度拿捏不准,时而抬头打量景仲。   意外地发现他在灯光下的侧颜十分挺拔,眼睛深邃,鼻峰高挺,眉飞如鬓。就连那随意披散在背后的发都别是一番风华。   画溪垂着眼睛,耳尖浮起一抹霞。   “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别偷偷摸摸的。”景仲没有表情,说话间又翻了一页书。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看他?   画溪尴尬不已,站起身拿起几块布料走到他面前,小声问:“王上喜欢哪一块?”   景仲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意指了指,又把目光挪回书上:“干什么?”   “我看王上没有围脖,给你做一条。”画溪说。   景仲道:“孤从来不用那东西。”   画溪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咬了下唇瓣儿,才吞吐开口:“用不用是王上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更何况,王上现在的身体,到底也不如从前,该仔细保养才是……”   景仲咂摸着她的话味儿不对,撩起眼皮看她。   画溪自觉失言,低着头拿起布回到软榻上继续缝制围脖。   没多久,画溪就把围脖做好了,抖了抖浮毛,正打算送过去给景仲试试。却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下了。她把围脖放在枕边,俯身整理景仲的被子,将边角都仔细压好,这才吹了灯回到外间。手脚麻利地把贵妃榻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她理了理被子,打着哈欠正要躺上去,手突然触摸到个突起的东西。   她纳闷,掌灯细看,吓得脸色都白了,“啊”一声尖叫起来,下意识跌跌撞撞跑向里间:“蜘蛛,好大的蜘蛛。”   迎面被人掐着腰,往怀中一带,她本能地把头埋过去,而后便听到一阵“咔嚓”乱响,贵妃榻轰然塌了。   景仲走到榻前,翻了翻那堆渣滓下幸存的“蜘蛛”残躯,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画溪一眼。   画溪还站在隔断那儿,扯着帘幔不敢上前。   他一回头,对上双湿漉漉的眼。   “王上……”画溪双手紧紧揪着绸缎做的幔子,小声问:“它死了吗?”   景仲目光下移,落在她抓着幔子的手上,雪白的中衣袖子堆在小臂中间,露出她莹白光滑的皓腕。她垂着眼睛,泪珠儿都被吓出来,结在眼睫上,泫然欲泣。   她几时见过那么大的蜘蛛,方才晃眼一瞧,竟好似比她巴掌还大。   景仲捡起“蜘蛛”残躯向她走来:“你怕它?”   画溪双膝微颤,颓然泄气,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笑声哭了起来。   景仲觉得有趣,去扯她捂着脸的手。画溪吓得一怔,立刻闭上眼睛,不敢看。   “睁眼。”景仲道。   画溪鸦羽般的长睫轻颤,心里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恼意。   她缓缓张开眼,景仲把布缝的“蜘蛛”往她掌心一塞,笑道:“蠢东西。”   似嘲讽,又似打趣。   画溪恼得脸颊通红,把那玩意儿往地上一扔,低着头,又啪啪掉泪:“是谁没事同我开这种玩笑?”   景仲掌心贴着她的脸,动作不紧不慢,一边抹去她脸上的泪,一边说:“应该是克寒,他素来顽劣,喜欢整治人。明天我喊他来问问,真是他就打断他的腿。”   画溪怔怔的,想起那日碰到的顽童,她声音很低很轻,说:“别……别打断他的腿。”   景仲一笑,引起几声轻咳。他说:“睡觉。”   他起身走回床边,拉开被子躺了上去。画溪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贵妃榻刚才被景仲一掌,震得连被褥带榻一并粉碎。   她睡哪儿去?难道这么大晚上去找桃青挤一床?   “还不来,你准备打地铺吗?”景仲沙哑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景:听说有人说我是痴儿。哥,你见过比我更聪明的娃吗? 老景:没,你是最棒的! 小景:那你还断我腿吗? 老景:断!你吓着我媳妇儿了。 小景:…… 我的心好痛啊,晋江把我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求来的营养液抽了好几百瓶,心痛得无法呼吸~~ 感谢在2020-01-02 20:44:47~2020-01-0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why 18瓶;兮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9 章   窗户没关严,一口寒风倒灌进画溪嘴里,她不知是被景仲的话还是寒风呛住,也轻咳起来。   咳得脸颊微红,她才慢慢走到床边,鼓起好大勇气才坐在床沿上脱了鞋袜。景仲睡外头,她弓着身子从脚那头绕进床里,弓起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她秉着呼吸,转过身来,身侧的景仲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寒气,飘过来,激得她一个激灵,雪白凝脂般的肌肤上起了微小的鸡皮疙瘩。画溪扯了扯被子,压在脖子下面,露出小脑袋,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拼命想在黑暗里瞅出点什么。   景仲在身旁,她呼吸都是压抑住的,深深呼吸一口,景仲动作缓慢地转身,身子半支着,无声的迫感压下,她又开始紧张,脚背都绷得直直的。   “闭眼,睡觉。”黑暗里,景仲沙哑的声音传来。   画溪忙闭上眼,纤长的羽睫忍不住颤抖。景仲面朝里,在一片昏暗里看她的模样,他夜间视力极好,连她侧腮突起的鸡皮疙瘩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停扇动的羽睫。   黑暗里的沉默,让画溪很不安。默了良久,久到画溪以为景仲已经睡了,他忽然探手摸到她的肩膀。画溪微微一愣,就感觉景仲掌心暖烘烘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来,经由她的肩膀流淌到全身。眼皮子也渐渐沉起来。   沉得让她连景仲的触碰都顾不得了。   画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辰也不早了,景仲又不在床上。穿衣服的时候,她摸了摸肩膀,那里还是很暖和,她有瞬间的失神。   桃青垂着头,低声笑:“昨夜,你在王上榻上睡的?”   “是啊。”画溪道:“贵妃榻坏了。”   对上桃青狡黠的笑,她才绯红了脸回过味来,小声嘀咕:“不是你想的那样。”   桃青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微弯起,不再说这一茬。她道:“对了,今儿早上澹台先生过来,说照柔丹习俗,今日要祭扫王陵。王上身体不便,他让你主持祭扫。”   画溪愣了下,以往跟在龙洢云身边,她倒见过祭扫的场面,但她从没有自己主持过,怕做得不好。   “澹台先生说,一切牺牲器皿都已准备就绪,到时也专门会有人陪你同去。”桃青说。   “那行。”画溪点头。   用过早膳,乌云珠便把祭祀用的礼服和吉器送了过来。服侍画溪穿上后,乌云珠给她讲了祭祀需要注意的事项。看她眉心紧蹙的模样,乌云珠说:“王后不必紧张,到时候你只要往那儿站就行,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礼官都会提点。”   画溪讷讷点头。   离去前,乌云珠又问:“王宫距离陵宫很远,一日来回太过仓促,王上的意思是祭扫陵宫后,今夜王后就暂居陵宫边上的国寺梵海寺。”   “行,我听王上安排。”画溪温声细语,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小啜了口。   稍作收拾后,画溪就启程前往陵宫。王族祭扫,声势十分浩大,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仪仗行过的街道,两旁用靛青幕布围着。   街上沸腾了。   男女老少得知今年王族祭扫是由大邯来和亲的那位公主主持,女人丢下绣了一半的毡帽,男人放下喝了一半的马奶酒,老人拄着拐杖由孩童搀扶着,纷纷涌上街头。去瞻仰大邯公主的风采。   大邯是上国,柔丹为奴,岁岁朝贡,美人、珍玩和上等皮草,流水一样的进了大邯,以期得到大邯的庇佑。   这么多年,柔丹人抬不起头。   而终于有这么一天,大邯皇帝把他们的美人送来柔丹,以祈和平。   街上舆驾里的女人,既是他们的王后,更是象征柔丹人站起来的图腾。   沿街望去,街上密密麻麻的人摩肩接踵。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水泄不通,彪悍的男儿更是爬上屋顶,弹着三弦琴,拍着手鼓,唱起秋日牧羊时丰收的歌。   街边人声鼎沸,歌声直抵苍穹。   画溪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生平却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壮阔的场面。   桃青伺候在舆驾一侧,见此情形,也是怵得厉害,倒吸了口凉气,手紧紧攥着衣衫的边沿,面上露出隐隐的不安。   柔丹果真是粗鄙之地啊,民风太彪悍。在大街上都能载歌载舞起来。   仪仗行至陵宫,身后柔丹的百姓也跟了上来。沿途走来,甚至周边村落的百姓听闻消息,也纷纷踏尘而来,人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   舆驾停在陵门外。桃青朝她伸出手,轻声道:“到了。”   画溪定了定神,在万众注视下步下舆驾。天正晌午,虽未下雪,但天气阴沉,昏昏暗暗。   围观百姓又是一阵狂乱骚动。   只见舆驾厚厚的毡帘打开,在一群身着繁复礼服宫人的簇拥下,一道袅娜倩影,缓缓走下舆驾,出现在阴沉天际下显得雾蒙蒙的陵门外。   她穿着柔丹王室祭祀所用的吉服,大红攒金的衣裳高贵厚重;头戴十二毓珠挑牌,面容隐去大半,看不清她面容到底如何。   但她莲步姗姗,向前行走时,裙裾飘动,身姿如仙。   鬓边的毓珠帘轻轻晃动,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红的衣,墨的发,白的雪,她袅袅行走在积雪覆盖的陵宫步道,与生俱来的骄矜和高贵,和柔丹的粗犷彪悍,显得格格不入。百姓很快安静了下来,三弦住了声,欢舞的停下脚步。注视着她在礼官的催请下缓缓进入陵宫。   画溪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走着,因周遭过于安静,甚至连鬓边毓珠擦过发丝的窸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陵宫卧着柔丹自开国以来的王上和王后,规模十分宏大。   画溪跟随礼官,从先祖的陵寝开始祭扫、念祈福祷文,虽有人搀扶打点,但一圈走下来,画溪还是累得口干舌燥,脚趴手软。   天过黄昏,繁琐的祭礼终于结束,一连阴了许久的天也放了晴。斜阳为茫茫雪地镀上一层暖金光芒。   日暮将至,碍于来时的盛大场面,侍卫不敢再大张旗鼓送画溪去梵海寺,唯恐有人浑水摸鱼。   画溪被人扶上马车,由一小队人护送,前往梵海寺。   马车晃晃悠悠,晃得她头晕。   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一顿。画溪身形略微向前一倾,紧接着坐稳了身子,手攥着窗下的藤枝扶手。她偏过头,转眼看了一眼桃青。   桃青不动声色,拉开窗户的毡帘,朝外一望。正好看到温青策马赶来,手一哆嗦,下意识扯下帘子收回脑袋。   温青直奔马车,也注视到了她,刚想开口说话,就看到她乌龟一样缩回脖子,没影儿了。   画溪古怪地看向她:“怎么了?”   桃青深深吐纳,压下心神,缓缓摇头,这才又重新打起帘子。对上温青黑得炭一样的脸,她心如鼓擂,惴惴不安地跳个不停:“温将军,出什么事了吗?”   这小白兔崽子在搞什么?温青蹙了蹙眉,黑着脸冷声道:“那边出事了,我过来保护王后。”   桃青脸儿都白了,身子略僵:“怎么会?”   “没什么,不过是围观的百姓太多,踩伤了几个人。”   桃青神情这才一舒,小声说:“温将军辛苦了。”   温青整队,队伍继续前行。   画溪听桃青转述温青所言,心头却觉得纳闷。刚才离开陵宫,温青为了安全起见,分两拨离开。一拨由人伪装成画溪,走明道;画溪则由温青亲自护卫,走的秘密小道。来的时候她见柔丹百姓虽激动亢奋,但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又有大批侍卫随行护驾。怎么会发生踩踏?   她累得不行,无暇深思。   及至梵海寺,一众僧人列队将画溪迎进早已预备好的精舍。   禅寺宁静,桃青伺候她用膳梳洗,又服侍她睡下后,这才走出房屋,守在门外。   *   景仲转动轮椅,慢慢转动方向,从书桌后出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卫赫连汝培,眼前浮起一抹墨色。那墨色越来越浓,衬得眼神都凌厉起来。   “明家人胆儿没这么肥。”景仲漫不经心地开口。   至少眼下他们还不敢公然对那大邯纤腰如细柳的“公主”动手。   赫连汝培脸偏到一侧,顿了顿,这才迎上景仲的目光,道:“依属下所见,今日袭击王后舆驾的并非大娘娘的人。”   景仲侧目,眉心蹙了下:“是什么来路,查清楚了吗?”   赫连汝培道:“属下倒觉得他们的身手有点像大邯那边的人。不过是谁派出来的,暂时没有眉目。”   景仲将目光落在赫连汝培身上,他忙道:“属下马上去查。”   说完,又暗中观察了下景仲的脸色,见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这才松了口气。   “去吧。”景仲挥挥手。赫连汝培起身,疾步走了出去,边走心里还在边骂——哪个缺了眼的王八羔子,竟然在新王后第一次祭扫时搞事,害得他险些落个渎职罪名。   书房里又恢复宁静。   景仲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侧眸看向影壁上挂着的画像。女子安安静静地站在荼蘼花丛下,石青的襦裙,暗白的上衣,裙摆逶迤于地,风吹起碎雪一样的花瓣,落在她的裙摆上。   纤腰如柳,不堪一折。   景仲瞧着,眉目沉沉——这娇小柔弱的蠢东西,说她无父无母无根基,可在她新年去陵宫祭扫时,有人悄咪咪潜进陵宫,还煽动人群,差点引起混乱。   ☆、第 20 章   这夜画溪眠浅,一晚上都在做光怪陆离的梦。次日一早便醒了,窗外雪无声飘下,又积了厚厚一层。   她梳洗后在桃青的陪伴下去正殿拜了佛,老主持毕恭毕敬,为她做了简单的驱邪法事。   法事做完,宫人来报,回宫的舆驾已经备好,她再度登上舆驾,回王宫。   回王宫的路上,画溪微微侧着头,手托在腮下,随着舆驾缓缓前行,鬓边的毓珠轻轻晃动。可她浑若不觉,想着方才登车的事。方才她登车时,发觉今日的侍卫比起昨日来时,多了不少,但又少了几个眼熟的。   昨夜她睡着之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桃青。”画溪侧眸,看向她。   桃青诧异地问:“公主,怎么了?”   画溪勾着她的手臂,问:“昨儿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画溪略沉吟,忽的想到昨夜四更天左右,她听到精舍前院有动静,披了衣裳出去看,正好碰到温青带着一队侍卫匆匆走过,他们神色慌张,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她不懂柔丹话,一句也听不懂。恰好这时,温青也看到她了,两步走过来,沉声道:“回去,闹贼了。守好王后,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然后把门一关,就又走了。桃青本就怕温青,听说闹贼,更是惶恐。忙钻回屋里,裹紧被子,一动不敢动。   后来不知怎地睡着了。早起怕画溪担心,她也就没说。   此时她问起,也就不瞒了:“昨夜梵海寺闹贼,动静还不少,我看到温将军带人捉贼呢。”   画溪眼皮子一直跳,梵海寺可是国寺,昨夜她又入住寺里,柔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般小毛贼避犹不及,哪敢近前。敢揣着胆子冒犯的,又怎会在意寺中那点金银法器?   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画溪拉了拉狐氅的领口,身子微微蜷着。是谁在针对她呢?   画溪十分忐忑,她担心自己的前路,不仅荆棘遍布,还坎坷丛生,可眼下的情况她也没有退路,披着绮丽的落日回了宫。   舆驾在西殿停下,她还未下轿,远远看到殿前让宫人侍卫脚步匆匆。   来往的人里,除了西殿本身的人之外,还有很多大娘娘那边的人。画溪心一沉,下了舆驾,快步往殿内走。   “哟,这不是王嫂吗?去陵宫祭扫,就去了两日一夜,如今也晓得回来?”明罗从门内走出来,身披鸦青狐氅,小脸隐在毛绒绒的毛领下,手中搀着大娘娘。眼睛落到画溪脸上,半是嫉恨半是幸灾乐祸。   明罗和大娘娘都在——画溪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没有理会明罗的揶揄,快步上前,向明氏福了一礼:“大娘娘。”   明氏用手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开口道:“陵宫路远,你一路辛苦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画溪看着两边进进出出的侍卫,诧异地问。   “王嫂心可真大,表哥身染重兵,王嫂不思在旁照顾服侍,反倒贪图安逸,夜宿梵海寺。”明罗银牙咬碎,一字一顿说道。   “闭嘴,不可胡言。”明氏出言喝止,语气严厉。随即转向画溪,又恢复她的雍容华贵:“今日仲儿面见掩日国君,忽然吐血昏迷。罗丫头和仲儿自小一起长大,听他受伤,难免担心,出口冒犯,还望你海涵。”   画溪愣愣地看向西殿内,昨日送她离去时,他还精神奕奕,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这几日,听澹台先生和虞碌说,他恢复得挺好啊。   片刻的讶异过后,画溪缓缓平静下来,极力朝明氏挤出一抹笑:“大娘娘多虑了,王上年少有为,英伟不凡,多少女儿为她痴心牵挂。更何况罗姐儿,和他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不比寻常。我怎会怪罪。”   明罗脸色猛地一变,这大邯女人把她说成什么了,难不成她也和那些痴缠表哥的下贱女子一样?她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画溪。过往宫人这么多,听了这话,回头还不知怎么去传。   “你……”明罗气得牙关颤抖,伸手指向画溪。   “明罗,成何体统。”明氏剜了她一眼,道:“休得与你王嫂无礼,越发没管教了,再撒泼,回头送你回雾川去。”   明罗愤愤地收回手,银牙咬碎咽回腹中。   画溪略福身,便告辞往西殿内走去。   澹台简正在寝殿门口,画溪走上前:“澹台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澹台简赶紧迎上去,揖了一礼,便将白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画溪。   柔丹以西,与一小国接壤,国名曰“掩日”。   掩日国与柔丹素来没什么交集,但因去岁冬来得比往年更早更快,掩日国的粮草筹备不足,牛羊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掩日国国土狭窄,靠畜牧为生,牛羊牲畜冻死大半,百姓无以为生。是以掩日国君特来觐见,借粮草。   今日他们正在会面,景仲忽然咯血,然后昏迷不醒。   当时大娘娘正在接待掩日国王后,听到这个消息,特意赶来探望。因没有景仲命令,他们也不敢将人拒之门外。   “虞碌说王上眼下已经稳定,过三五个时辰约摸就能醒来。”澹台简道:“还劳王后多费心些。”   “先生客气,我自当尽心竭力。”画溪温顺说道。   *   寝殿里点着个火盆,炭火滋滋燃着,冒出熊熊热气。景仲躺在榻上,因今日面见掩日国君,他身着肃穆冕服,衣衫齐整笔挺。比起平日的恣意风流,平添几分刀芒般的锋利,妖孽般邪魅,睡颜都颇有攻击性。   乌云珠送药进来,画溪接过放在案上,然后坐到床边,刚往景仲下巴上垫了帕子,他眼睫颤了颤。   她转身去端药,手刚碰到药碗,身后忽然响起咳嗽声。她回头,景仲支起双臂,已坐了起来。   “王上。”画溪上前,双手搀着他:“你醒了?”   娇小的脸上有几丝难以察觉的惊喜。   景仲沙哑开口:“什么时辰了?”   “酉时末。”   “时间差不多了。”景仲语气散漫,说了句画溪听不懂的话,她下意识仰起脸:“什么?”   景仲道:“推孤去书房。”   画溪脸色一变,把药递到他面前:“澹台先生说王上现在需要静养。”   景仲扫了她一眼,画溪下意识心肝儿颤,僵了大半日的身子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瞬间脊背又僵硬起来。但她仅是纠结了瞬间,还是坚持把药碗捧到景仲面前。景仲不耐烦,低头一瞥,看到她小鹿般清澈的眸子怯怯地看他,目光仓促,与他目光一触,便匆匆移开。   胆小的蠢东西。可怜见的,被他吓成什么样儿了。   景仲轻嗤,喝了药。   画溪伸手接过空药碗,又递上漱口的清水,小声说:“王上……外头在下雪,不若……”   “得寸进尺。”景仲漱了口,撩起眼皮子看画溪,缓缓道。   画溪小脸微微有些红,不敢再讨价还价,从衣橱内找出厚厚的棉衣,给他换上。仍是怕他受了春寒,越发难愈,她看到枕下压着的未动过的狐毛围脖,手试探性地往那边挪了挪。   “你敢给孤围那玩意儿,孤就用它扭断你的脖子。”   画溪缩手,松开刚拿到那烫手山芋,低着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狗咬吕洞宾。”   景仲弓着腰低头去看她的脸,似笑非笑:“这才乖。”   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令她心口微微一窒。   画溪别开眼,低头给他把鞋套好,这才扶着他坐上轮椅,推他去书房。   到了书房,景仲让她先回,不必陪在身边。   画溪晓得,像他们这种人的书房,定有许多秘密,她也不想多待。在这种阴晴不定的主子面前,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否则指不定他什么时候疑心病作祟,要杀人灭口。他发话让她走,她自是溜之大吉。   景仲坐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磨着一锭墨,随意批了两张公文,便听外头传来脚步声。   赫连汝培很快出现在眼前。   “王上。”赫连汝培单膝跪下,行礼请安。   景仲点了下头,示意他起来,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有眉目了?”   屋里炭火充足,火气儿甚焰,赫连汝培一身寒气遇到热,顿时腾起水雾。他道:“回王上,昨夜那伙人又再度跟去了梵海寺,并企图伺机闯入精舍。幸好温青早有防备,没被他们得手。温青故意放水,那伙人逃出之后,末将一路追随,终于知道是谁在幕后指使。”   “哦?是谁?”   赫连汝培道:“是大邯一个将军,名叫柏之珩。”   “柏之珩?”景仲嗤笑了一声,语气莫名:“大邯前年的金科武状元。”   “对,听说这个柏之珩十分厉害,出身寒门,门庭不高,却有一身好武艺,剑术极佳,前年从武试中脱颖而出,大邯皇帝十分重视,多次严加赞赏。去年领军到边境镇守戍边。不过他和柔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这回为何他竟偷偷如柔丹。”赫连汝培忽然意识到什么:“怎么?王上知道他?”   “知道。”景仲阴冷的目光扫过对面影壁上挂着的那幅美人图,低哑的声音拖出长长的尾音:“柏之珩,字梦卿,不仅剑术极佳,绘画也是一流。”   底下的赫连汝培抬头望他,眼睛充满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景:眉头一皱,有种我要被绿了的错觉。 赫连汝培:我是谁?我在哪儿?王上他在说什么? 画溪:怎么回事?背心怎么突然这么冷? 感谢在2020-01-04 19:33:38~2020-01-06 00:5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ascvp 10瓶;半夏微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1 章   “王上,此人身怀奇学,不是寻常酒囊饭袋,此次无请擅入柔丹,其后必有阴谋诡计,是否需要尽快将其捉拿?”赫连汝培请示道。   景仲垂眼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眼下没必要把精力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回去做你的事情,不必管他。反正他还会再来的。”   还会再来的?赫连汝培一下子来了精神,脊背都直了下,王上这是什么意思?责备他办事不力吗?那他是要继续追柏之珩还是放任不管?   正思索着,景仲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他带着满腹疑惑退出书房。   *   画溪回殿内等了许久,灯花掉了一茬又一茬,景仲还没回来。她瞧着夜将深了,披了斗篷往书房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书房里传来澹台简的声音。   “王上,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邺城那边也不见异动,想来他们是不会有所行动了。”   景仲的声音寡淡,散发出几丝慵懒的意味:“这次他们再无行动,就再筹谋罢。孤这轮椅也坐累了。”   画溪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踟蹰片刻,纷纷扬扬的雪飘下来,停在她黛发青丝上,很快就是薄薄一层。   柔丹地处偏北,冬季漫长,每年十月开始下雪,三月方放晴。   正月春寒正是冷的时候。   她手揣在袖内,没捧手炉还是凉丝丝的。     景仲懒懒散散地坐在轮椅上,身子半靠着椅背,手里捏着刚喝过药的细瓷碗。望向门外,眼尾轻轻一挑,眼里氤出几分狡黠:“虞碌,孤听说,你有种本事,施了针可以让正常人嗓子变哑?”   “是。”虞碌一头雾水,如实答道。   景仲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道:“那些听墙角的,你都给孤灸哑了,免得出去学舌。”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画溪恰好听得清楚,她下意识脊背一凉,心中惶惶不安,头皮都开始发麻了。她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捏得生疼。   “王上?”虞碌开口问。   景仲神色随意,抬抬手指,示意他门外有人。虞碌神情一肃,缄默不语,站在一侧。   “还不出来,是打算当哑巴吗?”景仲慢悠悠地说。   画溪闻言,知晓瞒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雪花落满肩头,薄薄一层雪化开后,氤成一片水渍。画溪觉得肩头凉透了,迈着轻步,缓缓走到景仲面前,低眉垂首喊了声:“王上。”   景仲瞥了眼站在屋里的澹台简和虞碌,两人十分有默契,一同揖退。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景仲朝她递了递手中的细瓷碗,碗壁上有赭色药痕,散发出类似熏香的药气,跟平常喝的药不一样,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药臭气儿。画溪接过碗,指尖扫过景仲的肌肤,他感知到她指尖沁人的凉意,五指轻握,攥住她的手,纳入掌心。她手极小,似孩童般大小,窝在他掌心,又柔又软,像凉透了的软面团子。   “偷听了多久?凉成这样。”景仲瞥了她一眼。   画溪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孤问你话的时候,你不说。约摸是嫌这嗓子生得多余了?”景仲捏了捏她的手,脸色微变。   他这么一说,画溪更怕了。天下人谁不知道景仲最是凶狠残忍,人皮都敢生剥,毒哑个人算什么?慌乱在她眸中散开,她垂着眉,神情恹恹,像逢霜的花骨朵儿。   “王上,我什么也没听见。刚才我在檐下看雪,没注意屋里的动静。”   “真的?”   画溪说:“真的。”   “雪很好看?”景仲的手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摩挲。   画溪抿唇想了想,点头:“好看,白茫茫,遮得一干二净。”   景仲嗤笑出声:“这么喜欢看雪,明儿孤带你去九尺台,让你看个够。”   攥着她的腕,往回一拉。娇小的画溪轻易被他扯回,抵在他胸口,闻着他带有白檀香气的呼吸,胸口猛地一窒。她低下头,轻轻嗯了声,心里暗想景仲真是阴晴不定。方才还说要把她毒哑,转头又要带她去九尺台看雪。   从书房出来,景仲就喊人收拾行装,摆驾九尺台看雪。画溪知道自己今日话太多了,生怕惹景仲不快,是以不敢再说话,默默收拾行囊。九尺台是柔丹王室在九尺山上修建的一座行宫,依山而建,可俯瞰柔丹国都全貌,视线极好。这个季节雪落得茫茫一片,别有风味。   画溪收拾东西的时候,又看到了那条狐毛围脖,思索一番,九尺台上更冷,还是将它带上了。   西殿的人进进出出,消息很快传遍王宫。诸人都知晓景仲马上要去九尺台看雪,一个个心思活络得厉害。   明氏召景昀和明家人入宫,一大家子用过膳,围坐在火炉前议事。明氏瞥了眼愁眉苦脸的大哥明泰,问:“奎儿如今怎么样了?”   明泰说:“幸亏杂碎没有下死手,奎儿的手暂时保住了。只是以后,再也使不上力了。”   “本宫早就说过,景仲是匹狡黠的狼,卧榻假寐,哄得你们以为他真的睡着,放松警惕……他从不轻易咬人,但只有一口啊,就能要人命,不可轻视啊。”   明泰讷讷点头。明奎是他唯一的儿子,明家希望所在。而他偏生鲁莽莽撞,以为景仲真的病入膏肓,斗胆冒犯,谁想他竟这么快就醒了……还挑断明奎的手筋,断了明家的希望。此仇,比天。   “听说杂碎对大邯来的那个女人很感兴趣?”明泰皱起眉:“明天还要带她去九尺台看雪?”   明氏唇畔勾了勾,这消息她也听说了。她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你们信吗?”   明泰和景昀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景家从不出痴情种。”明氏放下茶盏:“景家人就没有痴情这条根,依本宫看,去九尺山看雪是假,静养倒是真。”   “可是……”景昀犹豫了下:“其中会不会有诈?”   明氏笑盈盈:“是真是假,找人探探不就知道。”   “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找底子干净的人去,做干净一点。”明氏忽然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不是说大邯有人进柔丹了吗?咱们呀,把这趟水搅得越混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景仲:什么?景家人不出痴情种?too young too simple~~来来来,镜头给到我,灯光师往我这边来点儿,让他们看看啥叫痴情种~   ☆、第 22 章   第二天,画溪就跟着景仲前往九尺台。   天亮得大白了,她才从床上爬起来,桃青进来伺候她梳洗,穿戴得整整齐齐,桃青担心她着凉,又给裹了厚厚的斗篷。出门时,林嬷嬷带着景克寒过来了。   景克寒小小的身子刚迈进殿门,就看到那个胆小的女人穿着红斗篷走出宫门。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指尖一缩,就要从嬷嬷掌中脱离出去,然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克寒。”   景克寒抖了抖。   画溪已快步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扯了扯他的小斗篷,唇角漾开笑意:“怎么穿这么单薄?也不套件夹棉衣,着凉了怎么办?”   景克寒双腮微微鼓起,小心翼翼用眼尾的余光打量她的神情,她到底有没有看到他的小宝贝儿蜘蛛?   乌云珠道:“是王上吩咐的,小世子年幼,不可过于贪图安逸。”   画溪脸上的笑容一僵,哪有景仲这么带孩子的,她把小暖炉递给景克寒,说:“年纪小才更要仔细,你拿着吧。王兄那儿我去跟他说。”   她柔软的手拉过景克寒,把手炉塞进他掌心。她手软软的,暖暖的,牵着他的时候很舒服。   景克寒拘谨地捧着手炉,眼睛亮得像黑曜石,充满疑惑。   她到底看到蜘蛛没?为什么王兄还没把她赶走?   轮椅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景克寒骇得连忙跑向景仲,把暖炉往他怀里一塞,低头喊了声:“王兄。”   景仲拿起小暖炉瞥了两眼,又随手递还给画溪。画溪走过去整理景仲腿上搭着的毯子,把边角纳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温声细语地说:“王上对小世子太严苛了,这么小的孩子,着凉了怎么办?”   画溪抬头望了他一眼,余下的话没说了——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多可怜。   桃青有眼力见地开口道:“王上,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景仲扯起嘴角笑了笑,朝温青点了点头,示意他推自己下台阶。   画溪牵起景克寒走在他们后面。景克寒手指凉得像冰棍,窝在她掌心,抽回也不是,不抽也不是,眨眨眼,回头向乌云珠投去求救的目光。乌云珠明白他的意思,只当没看见,笑着摇了摇头。景克寒双腮鼓起,活像只气鼓鼓的河豚。但王兄在,他不敢造次。   桃青把车厢内打点好,就牵着景克寒上了后面那辆车。画溪和温青扶着景仲登车,他坐定,马儿迈步,车厢随之轻晃。画溪见景仲那侧的车帘未遮好,弓着身子过去放车帘,景仲低头,目光落在她雪腮一侧,肌肤嫩得如上等羊脂玉,毛孔也不见一个。   画溪侧眸,正对上他的视线,脸微红,正要退回去,车厢忽然猛然晃动,画溪急忙去抓车厢壁的扶手。她没抓到扶手,却在慌乱之中向前一倾,人伏在了景仲膝边。景仲右臂环着画溪的身子,从身后揽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凑去了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呼出,沿着她的耳廓蔓延。   “嘶……”景仲倒吸了口凉气,牙尖儿轻磨,在她肩头轻咬了口:“蠢东西,把孤捏坏了,有你什么好处?”   低沉的声音擦过画溪的耳尖,蛇一样游走,她心尖儿一颤,柔荑玉指陡然僵硬。她明白过来自己掌中那柔软的东西是什么东西,整个人都懵了下,脸红得不像话。   景仲弓着腰低头看她的脸:“把柄很好抓吗?还是不舍得放了?”   画溪缩手,忙松开那烫手山芋,搓了搓手心,退回自己的位子上,脸红得快发紫:“我不是有意的。”   景仲桃花眼似笑非笑,嘴角微扯了扯,随即闭上眼靠在车厢壁上休息了。   画溪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掌心烫得厉害,像被烈火灼烧过一样——太丢人了,捏到哪里不好,偏偏……   她又羞又恼,怎么每次都在景仲面前丢人。   马车一路向东,东行了约摸四个时辰,终于抵达九尺台。   九尺台紧邻国都,依山而建,地势开阔,观雪景极好。行宫里得了吩咐,昨日一切都已备好。   画溪推着景仲进寝殿休息。许是初到久无人居的行宫,景仲一进寝殿,就开始咳嗽。桃青打了热水给画溪梳洗风尘,画溪刚把手泡进去,就听到景仲的咳嗽声,她胡乱擦了手,脸也顾不上洗,就急匆匆走进内殿。倒了热水,走到床榻边。   景仲一只手按在唇边,压抑地咳着。   画溪把茶杯朝前递了递,鼓起勇气正要开口,景仲忽然用帕子摁住唇角,猛地咳了几声。帕子迅速被染红,血色氤氲开,格外刺目。   咳到最后,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才把帕子移开,画溪这才看到他咳出的血竟然是黑色的。她一怔,愣愣望着他。   景仲舔唇,说:“水。”   她这才回过神,把茶杯递过去,望着他舔过唇的舌,她目光懵懵的,心里竟觉得有些难受。   景仲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凶悍,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暴戾无度,相反,他从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相反,他还处处维护自己,即使知道自己是假公主,也没有恼羞成怒害她性命。   人呐,一旦想的是某人的好,就再记不起他的坏。甚至连以前别人怎么说的他她也不在意。   她虽不知景仲的身体具体怎么样,眼下他病得这么厉害,甚至开始咯黑血。咯黑血有多严重,她又怎会不知。   帕子上那抹血色是最锋利不过的刀芒,在她心尖狠狠划了两下。   他漱了口后,画溪又走出内殿,端来一盆温水,绞了帕子给他擦脸。景仲看了一眼她捏着帕子细白的手指,视线上移,落到她轻垂的眼睫上,羽睫纤长卷翘,扇子一样张开,在眼底投出一小片阴影,使她面容看上去平添几分令人怜惜的柔婉。   “外面还在下雪吗?”景仲问。   画溪说:“还在下,王上想去看雪吗?”   景仲收回视线,闭目养神:“不了,你想去就去吧。”   画溪把内殿的烛火吹灭了几盏,只留离床头远远的案几上的两盏灯,又往香炉里添了安神的香料。踟蹰片刻,终于还是没有离去,在桌旁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刚坐下,景仲又睁开眼,翻过身,半支着身子,懒洋洋地看向画溪,眼角一挑:“你不去?”   画溪乖巧地摇了摇头:“不去,等王上好了,一起去。”   景仲似乎笑了一下,撩起被子,慢悠悠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画溪咬了下唇,嗫嚅道:“不大妥吧?天还未黑。”   “孤都让你捏了,陪孤眯一会儿都不干?”他就那么半躺着,中衣松散,姿态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好温柔的画画~~   ☆、第 23 章   画溪脸红了下,不过犹豫了一瞬,便朝床榻走过去。   她悄悄喘了口气,硬着头皮坐到床沿,褪了外衫,挂在床边的衣架上,又弯腰脱鞋子,轻手轻脚挪进床榻里,乖巧温顺地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景仲躺在外侧,侧身支起头,借着半拉烛火居高临下瞧着她。他问:“在想什么?”   画溪摇头:“什么也没想。”   “撒谎。”   景仲平躺下去,与她并肩共枕。   “真的什么都没想……”画溪声音放低。   景仲沉默片刻,轻笑了声,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画圆一样,一圈又一圈。   默了良久,他才“哦”了声,有些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说:“孤猜,你在想,孤要是死了,你该投靠谁。对不对?”   画溪陡然一惊,仓皇转身,昏暗下,惊慌失措的眸子犹如深潭。画溪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有也不怕。”景仲动作缓慢地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不断收拢:“孤最喜欢美人,你生得这般好看,孤若死了,定要你铜浇铁铸,立于陵宫,提灯执戟,为孤护陵。”   画溪攥着被子的手悄声松开。她生得卑贱,长如蝼蚁,不过贱命一条。景仲若真死了,她最好的下场是兄终弟及,被送给景仲的子侄消遣玩弄;但景昀好战,未必会善待她。平心而论,景仲待她还算不错,锦衣玉食雕梁画栋养着她。他死了,她当愿为他护陵的。也算全了她的名节和忠诚。   她许久没有回答,久到景仲以为她睡着了,身旁才悠悠飘出一个字:“好。”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和孤生同衾死同穴?”景仲哑着嗓音,懒懒出声,声音里带有几分戏谑的笑意。   画溪抿唇,小心翼翼侧身,悄悄去看景仲的脸,小声说:“他们说黄泉路很黑,王上若遭不测,我一定提灯为王上照路。”   “你真够忠心的。”一阵死寂后,景仲轻笑,莫名的笑声让画溪头皮发麻:“不过你到底是想为孤照黄泉路,还是因为孤若死了,你不得善终,还不如给孤守陵宫?”   画溪无声地攥紧被子。心底的私隐被他看穿,到底还是有点难为情,她拧了拧眉,等景仲笑够了,才慢吞吞地说:“王上是当世蛟龙,多少人趋之若鹜为求王上青睐。能为王上护陵,是我的荣幸。”   景仲半起身,凑到画溪近处,宽大的手掌徘徊在她的脸颊,逐渐下移,把玩着她小巧嫩白的耳廓:“若你另有出路,譬如说有人愿救你出柔丹,你可还愿意?”   画溪怔了怔,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景仲。   她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这辈子她走的路都是别人给她的,她被上天的手逼着走到今天,从未有过摆脱的机会。   哪里还有别的路呢?又有谁能救她出柔丹?   她摇摇头:“王上说笑了。”   景仲捏画溪耳垂的动作顿了下,忽然抬手拉过她,将她扯进怀里,手翻转,让她背对自己。他靠近她的颈窝,冰凉的脸颊埋入她的后颈,将她的衣领拉开些,闻了闻,味道有点香甜。   带着六月瓜果的清香味儿。   “王上……”画溪后颈一阵酥麻,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栗。   他的气息令她浑身充满戒备。   景仲一动不动,静默半晌。画溪许久没等来他的回答,反而听到他均匀绵长的呼吸从后颈传来,这才知他已经睡着了。   半阖着眼的画溪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打鼓,轻轻动了下,打算从景仲怀里脱身。可刚动一下,只觉腰间一凉,景仲的手就扣住了她的纤腰,冰凉宽阔的虎口掐着腰把她往怀中一带。景仲把人搂得更紧了,苍白的唇轻启,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别动。”   屋里微弱的烛光摇曳,燃烧的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噼里啪啦的声响,很快又寂静下去。   窗外雪风飒飒,清晰可闻。   画溪佝偻着身子,窝在景仲怀里,强撑精神听了一会儿风雪,软软的身子就靠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景仲早早醒来。外面还在飘雪,藕粉色的窗幔送进些许雪光。景仲就着那雪光,低头看臂弯里画溪的脸。她檀口微张,睡得正酣,宁静中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软甜美。景仲凝视了她许久,许久之后,才弯起食指,把她扇叶一样的睫毛轻轻刮了下。   画溪睫毛颤了颤,没多久就睁开了眼。一抬眸,景仲的脸映入眼帘。   景仲看到她眸子里闪过慌乱,眼眶湿湿的,带有将醒未醒的娇憨:“王上……”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说:“不是要看雪吗?起床收拾。”   画溪弯起眼睛,利索地爬了起来。   她梳洗完,换了身青黛色的衣裳,外头又罩了件鸦青折枝海棠斗篷,长长的发挽成髻,簪了支小小的珠钗在发间,活泼又逗趣。   这才像她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模样。   画溪拿了衣衫给景仲换下,知道他不喜披围脖,也不勉强,只把他的衣襟理了又理,免得透风。   “外头雪大,我们不待久了,走一圈就回。”画溪絮絮道。   景仲没说话,任由她的手猫爪儿一样在他脖子上理来理去。   他们沿着寝宫的步道往山上走,画溪推着轮椅,慢慢向前。景仲兴致缺缺地坐着,神情恹恹,对什么都打不起兴致。   柔丹多雪,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他从小就看,哪提得起半分兴致。   大邯京城以前也下雪,画溪印象中的冬天是极冷的,雪下个不停,从入冬开始,路上就湿哒哒没个干爽的时候。   她虽也常常看雪,但那时的雪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见过的雪,停在三尺宫墙内的假山楼阁上,接近权利中心的雪,都染了几分喧嚣。   沿途看什么都稀奇,从九尺台往远处的山坳望去,还能看到山里牧民的帐篷。   正冒着缕缕轻烟。   碧空如洗,大地莹白,青烟入苍穹,景致极美。   景仲忽的来了兴致,懒懒地问她:“你出过皇宫吗?”   画溪如实回道:“没有。五岁我娘就送我进宫了,那之后就再没出过。”   进了那扇宫门,哪能那么容易就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会烂在宫里。   “一次也没出过?”景仲闷闷地问。   “那倒不是。”画溪偏着头,细细想了遍:“十一岁那年出去过一回。那年北方蝗灾,闹饥荒,大批流民逃往京城。京兆尹吓得关了城门,在城外开棚施粥。流民被拒之城外,在城外抗议,险些发生□□。皇上为了安抚流民,让公主出城施粥。我陪同服侍。长这么大,也就出过那一回。”   算不上多美好的回忆。   流民既可怜又可恨。   他们进不了城,都挤在城外。听说皇上让公主来施粥,差点冲进仪仗,企图掳公主为质,胁迫皇上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可怜人恶起来比真正的恶人还让人心寒。   “就这一回?”景仲撩起眼皮子,望着脚尖,不紧不慢地问。   画溪点点头,嗯了声。   “那回出去见到了些什么?”景仲问。   “好多好多流民,他们看到仪仗时,疯了一样冲上来。舆驾险些被撞翻,侍卫忙手忙脚地把我们送去行宫,又紧急调来禁军把守行宫。公主吓坏了,一进行宫就开始哭,对我们发脾气。吵着要回去。”画溪对那次出行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她入宫十年,唯一一次出去。发生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哦。”景仲不慎热络地回话。   “后来流民越闹越凶,禁军统领请示皇上,皇上便让我们回去了。他们怕横生枝节,找人假扮公主引人耳目先走。我陪公主装作普通商贩人家的女眷,悄悄回城。”画溪说:“我们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一个千户行凶,要杀一个少年和他母亲。”   景仲闻言,这才起了些许兴致:“什么少年?”   “顶可怜一个人。听说是京畿的佃户,父亲应召入伍,不幸身故,留下孤儿寡母。千户贪了朝廷给他们的抚恤金,少年气不过,要和千户拼命。”画溪似想起那少年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孤儿寡母无权无势,哪敌得过千户,被十几个人打得没了人形,血沾得满身满脸都是,又裹了泥,压根看不清模样。他那可怜的母亲为了护他,硬生生被人打断腿骨,真是可怜。我看着不忍心,求公主救了他。然后就回宫了。”   原来是这么认识的。   景仲唇边漾开一丝笑意,把他阴沉的神色都吹开:“没想到蠢东西还有这种善心。”   画溪抿抿唇,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下。她不知道景仲是嘲讽还是夸奖自己,不知该怎么回话。   顿了顿,景仲又道:“你真可怜,长这么大宫门都没出过几次。”   画溪把轮椅停在僻静的观景台上,蹲下身整理了下景仲腿上的毛毯,狗腿地回道:“是啊,幸亏遇到王上了,否则我这辈子只有连根一起烂在皇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景大王除了爱吓媳妇儿,好像没什么毛病! 感谢给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 读者“嘟噜嘟噜嘟”,灌溉营养液+2 读者“”,灌溉营养液+5   ☆、第 24 章   景仲歪了她一眼,嗤笑出声。   画溪眨了眨眼,把汤婆子塞他手里,站在他旁边。看向远处白雪覆盖的层峦。   此处安静,背靠九尺山,不远处就是一处林子,来往行人很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儿,林子里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画溪悄悄瞥了眼景仲,刚想过去阻止。景仲抬了抬手,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去。她又站了回去,小声说:“王上,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她刚才隐约听到林子里来的一双男女,再待下去指不定听到什么。   景仲点点头,画溪推着景仲往回走。   但经过木桥时,还是有声音飘进她耳朵里,女子的声音妩媚动人,酥得人心都是痒的:“好哥哥,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回头我一定好好答谢你。”   画溪轻舒了口气,原来是个小宫娥找侍卫帮忙的。她还以为是不知趣的宫女侍卫躲到林子私通,吓得她心都是揪起来的。   她推着景仲快步回到寝殿。   桃青正好已备好膳食,画溪和景仲用完膳,乌云珠端药给他服下。   他每日吃了药需静躺半个时辰,好让药汁发挥药效。今日也不例外,画溪坐在床沿为他宽衣。   比起才到那日的生疏,如今她做这些事已轻车熟路,熟稔地解开腰带,挂在衣架上。她弯腰去脱他的外衣,衣衫退到肩头,他不抬手。画溪见他正在看书,便压低身子,去抬他的胳膊。   还是纹丝不动。   画溪品出来了,他是故意的。   她试探性地开口说:“王上,抬手。”   景仲转头看向她,黑漆漆的两颗眼珠子牢牢攥着她,隐泛趣兴:“喊声好哥哥,就让你脱。”   画溪:“……”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耻的无赖?   景仲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视线下移,扫过她的身子,又落回脸上,眉一挑:“怎么?让你喊孤好哥哥,你还亏了?”   难道我还赚了吗?画溪腹诽。   她温顺地坐在那里,和景仲对视半晌——良久,才开口:“好哥哥……”   声音干涩。   景仲不怎么满意:“从容就义?”   他回握住她的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顺着她的胳膊,沿着肩,勾住她的后脑勺,把人往前一带。两人顿时脸对着脸,眼对着脸,呼吸相闻。   “重新喊。”一阵清雅气息从她身体飘出,使他心情愉悦,唇角弯得深深。   画溪被他带得向前倾,侧腰自然而然勾勒出柔和的曲线。身子软软伏着,在他饶有兴味的凝睇下,喉头嗫嗫嚅嚅,良久才弯起嘴角,学着林子里那女子的声音,甜声甜语,捏着嗓子喊他:“好哥哥……”   “哈哈哈。”景仲眉眼都笑开了。   这都什么特殊癖好?   画溪囧得双颊绯红:“王上,衣裳……”   话未说完,景仲冰凉的手捂住了画溪的唇,然后他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画溪顿时警醒起来。   景仲手指抹过她的唇瓣,沿着轮廓一扫而过,凑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说:“别出声,外面有人。”   画溪心揪紧了。   片刻后,果真有五六个人黑衣人破窗而入。   “你们是什么人?”景仲咳嗽不停。   黑衣人“嘿然”一笑:“王上,我等无意冒犯。你只要把公主给我,我们就乖乖退出去。”   画溪脸都白了,紧紧靠着景仲。   景仲看了画溪一眼,沉声问:“你要孤的王后?”   “没错,就是她。”黑衣人道:“我们从大邯跟了一路,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想要,你就自己过来拿。”景仲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见惊慌,也没有愤怒。   黑衣人迟疑了下,压轻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   画溪缩脚向后退。   “公主,过来吧,我们带你回去。”黑衣人对画溪说。   画溪双手紧紧捏着斗篷的白狐沿,心里发紧。这些人根本不是冲她来的,大邯肯拼到景仲跟前来找她的人不会不知道她是假公主。黑衣人分明披着大邯的皮。她摇摇头,扯了扯景仲的衣袖:“王上,他们不是大邯人。”   景仲唇角一勾,手一挥,挂在墙上的剑不知什么时候飞去他的手中。   寒光掠过,一颗裹着黑布的人头落地,朝前一直滚到画溪脚边。罩面的黑布在滚动中脱落,露出圆瞪的双眼,失去生机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瞪向画溪。   画溪全身开始发抖,眼泪止不住簌簌而落,遇袭和看到血淋淋的人头,双重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斜里突然伸出只手,画溪只觉眼前一黑,景仲捂着她的眼,将人带进怀里,耳畔传来景仲冰冷的声音:“闭眼,别看。”   画溪身子一僵,木讷地窝在他肩头,浑浑噩噩地抓紧他衣袖,胡乱点了两下头。   她听到黑衣人涌上来的脚步声,景仲一臂搂着他,身子没怎么动,右手握着的利刃,刀芒破开空气,发出短暂而清晰的风啸。然后她听到什么东西乒乒乓乓落地,在木质地板上滚来滚去。   很快,屋里的打斗声就停了下来。   外头脚步声渐盛,温青大惊失色:“王上,有刺客。”   温青领着侍卫浩浩荡荡地来,看到一地分开的人头和身子,一时呆住。   “属下护驾不利,请王上责罚。”   景仲瞥了眼怀里抖得跟鹌鹑一样的人,扯起嘴角略笑了下,摆摆手:“收拾了。”   温青立马带人收拾寝殿,很快尸体便被扔了出去,每个犄角旮旯的血都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但空气里的血腥味儿,还是熏得画溪头发晕。   “孤的怀里可还舒服?”景仲沙哑开口。   画溪身子僵了僵,松开他的衣袖,想起刚才脚下的那颗人头,不敢回头,抬起眸子,泪水涟涟地望向景仲:“王上……”   景仲撩起眼皮扫了画溪一眼,她六神无主,眼神都是空洞的:“害怕?”   画溪僵硬地点了下头。   “怕什么?”   目光下移,瞥到景仲手上的血,呼吸又是一窒。她收回视线,咬了下唇,一本正经地说:“怕死。”   “哈哈哈。”景仲大笑,视线落在她的雪腮上,两颊沾了泪,晶莹剔透,比东海水晶还亮。他的手覆盖到她脸上,漫不经心抹着她脸上的泪,道:“别怕,孤还要留着你死后陪葬护陵,怎么舍得你这么早就死了。”   画溪微怔,心里隐约有丝不敢相信,她抬起脸看向景仲,说:“真的吗?”   景仲唇角又是莫名一笑,才握住画溪的手腕。他的手很凉,扯着她往殿外走去。寝殿是九尺台最高的宫殿,出门便望见远处的国都城池,银装素裹。大地茫茫一片,景仲对着湛蓝长空吹了声短哨,一个墨点遥遥飞来,不过眨眼之间,它越来越近,飞过九尺山最高的山巅,矫健强劲的双翅破开长空,几乎与流云擦肩而过。到近殿上空,它一个俯冲笔直向下,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景仲飞来。   景仲抓着画溪的手高高举起,那东西一声长啸,径直冲向她的小臂,遒劲的双爪扣着她的躯体,稳稳停住。   画溪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靛青色的鹰。   昂首抖翅,俊伟不凡。   “王上,这是什么?”刚才吓出来的泪珠儿还凝在睫毛上,没干彻底,被雪色一映,愈加清透。   景仲说:“它叫阿奴,是隼鸟。”   说着,他抓起画溪的手,手指在她指腹轻轻一划。画溪感觉指尖一阵轻微地刺痛,像被蚂蚁咬了下一样,再一看,指腹冒出了一滴血。他捉着她的手,往阿奴面前凑了下。阿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在景仲脸上定了下,然后低下它高贵的头颅,嗅了嗅。   嗅完,又趾高气昂地站在画溪手臂上,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层峦。   景仲吹了声短哨,阿奴得到信号,拍了拍翅膀,振翅而飞。   转眼间就冲进云霄,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画溪见它来去匆匆,不禁怔了怔:“好英气的鸟。”   景仲“嗯”了一声,也看向阿奴消失的方向,缓缓道:“阿奴擅长千里追踪,闻了你的血,以后你逃到天涯海角,孤都能把你找回来。”   画溪仰脸看向他:“王上,我不逃。”   景仲眯起眼睛,忽然轻拍了拍她的背:“以后要是遇到危险了,喊声好哥哥,隔着千里,孤都去救你。”   这一节还过不过得去了?   画溪攥着手指,轻轻咬着唇,低头小声“嗯”了一声。   她悄悄看了景仲一眼,又开口说:“王上,今天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他们为什么要装……”   景仲垂着眸,视线落在她葱白的指尖上,方才他割开的地方冒着血珠,她自己竟浑然不觉。他忽的捏过她的指,放入口中。   “啊——”温热的气息包围了她的指尖,她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景仲柔软的舌在她指尖轻扫,一圈一圈,勾得她呼吸一窒,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   桃青给画溪煮了杏仁酪,正端着东西沿楼梯走上来。正好碰到温青带侍卫收拾刺客尸体,温青一手提了两颗人头,脸色铁青走在最前面。   桃青迎面正好撞到,她目光落到温青手中的人头上,吓得手中的托盘都掉了。   杏仁酪摔了满地。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让她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她扶着汉白玉的石栏吐了起来。   温青听到声音,侧眸一看,哟呵,又是这个小白兔崽子。   她吐得眼泪汪汪的,腰都直不起来。温青心想,她是王后的侍女,自己这回护驾不利,帮衬她一下将功补过也好。   他迈着大开大合的八字步走过去,从怀里挑了张脏兮兮的帕子递给她。   桃青看了看他捏帕子的手,还沾着血。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两颗人头。   这帕子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惊惧交加,嘴一瘪,大声哭了起来。   ☆、第 25 章   温青眉头皱得更深。   这小白兔崽子闹什么?怎么蹬鼻子上脸了。   “哭什么?”温青铁青着脸,执意把手帕递给她,声音沉得可怕。   桃青眼泪被吓得憋了回去,泪眼涟涟,嘴抿成一线,看向温青。眼眸里充满恐惧。她翘着兰花指接过帕子,温青这才弯起嘴角笑了下,然后蹲下去,帮她捡地上的托盘。两颗人头就在他手边,明晃晃离她极近,眼口俱瞪,令人生惧。   浓重的血腥味儿窜进她鼻子里,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哗哗流了出来。   还没完没了了?温青听到她压抑的啜泣,皱了下眉,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去拉她。   桃青顿了下,身子往旁边一缩,唯恐那一只手拧断她的脖子。   温青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停在自己拎着的两颗人头上。   哦,原来是怕人头。   这有什么好怕的?死都死了,又不能咬她一口。   麻烦。   温青拧了下眉,把两颗人头往侍卫那边一扔,用柔丹话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他们捡起人头就走了。   “我送你回去。”他板着脸说。   桃青十分紧张,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本来想拒绝,对上他恶狠狠的眼神,她感到脖颈发凉,再多的话就不敢说下去了,轻轻咬着唇,声如蚊讷嗯了声。   *   下午发生了那样的事,画溪再也没有赏雪的兴致,到晚上睡觉前一直窝在寝殿,大门都没出。   那群黑衣人被景仲杀死之后,景仲又吐了两回血。黑色的血看得她触目惊心。澹台简带虞碌来给他诊过脉,开了药让他服下再静养两天。   画溪不敢马虎,喂他服过药服侍他睡下,她则巴巴地坐在床沿,守着。   起初还坐得端正笔直,没多久眼皮就沉重起来。   屋里炭火冒着热气,暖意熏人,熏得人睡意沉沉。   她身子软软地伏在榻边,没多久也睡着了。   还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了那群心怀不轨的黑衣人,他们围着她,要把她带走。但一眨眼的功夫过后,他们的人头就落地了。满地滚动的人头朝她滚过去,没了脑袋的尸体没有倒下,也向她走过去。淌出来的血流成了一条河,渐渐漫过她的脚、还有她的腰。腥臭的血腥味儿和尸臭味儿熏得她恶心,她惊恐地乱喊乱叫,拔腿就要跑。但一个人头咬住了她的脚背,她跑不掉。越来越多的人头涌了过来,狠狠地啃咬她的血肉之躯。   那些尸体也冲过来,伸出手去恰她的脖子。她被迫张开嘴呼救,而不断漫上来的血流涌进了她的嘴里。   她大声哭喊求救,眼泪淌个不停。   景仲服解药后,身体很虚弱。他中毒已久,解药和体内的毒相克,过程痛苦,自不必说。他睡得正好,被画溪睡梦中的啜泣吵醒。他睁开眼看着身边伏在床沿上的人,头埋在臂内,双肩耸动。   他揉了揉眉心,这个蠢东西胆子小,白天看到死人,晚上竟然吓哭了。   他听到她口中念念叨叨,像在说什么,偏过头,凑近一听。原来在哭着喊娘。   她哭得瓮声瓮气,缩成一团,软哒哒地喊着“娘”。   声音含糊不清,但不难听出她的委屈。   想娘了啊。   画溪口中的呓语顿了顿,片刻后又开始嘀嘀咕咕。这回喊得比上次清晰了,她喊的是:“好哥哥。”   景仲嘴角弯了弯,偏过头打量画溪。她太瘦了,小脸只有巴掌大小,柔软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掩去大半,发丝墨云般散开,铺陈在榻上。露出的侧脸和脖颈白胜春雪。泪珠儿滑过脸侧,滚到榻上,那片褥子都湿了。   那声“好哥哥”喊得软软糯糯,景仲心情甚好,他探出冰冷的右手,撩开她的长发,顺着往她后颈摸了摸。   画溪受凉,猫儿一样缩了缩身子。   景仲用力捏了下她的后颈,疼痛使她眉头轻轻皱了皱。但很快,就又舒展开来,身子蜷了蜷,平静睡了。   景仲撑起身子,下床弯腰把她抱上床。太瘦了,搂在怀里骨头都硌手。   *   次日雪势比前日还大,宫门外的雪快漫过踝骨。画溪早早吩咐下去了,寝殿这边留几个得力的人伺候,其余人无事不必到处行走,以免发生意外。   九尺台的行宫静悄悄的。   下午左琛从边关回来,有事禀报。   景仲出门前,画溪帮他穿戴,衣裳穿好,她又把手炉塞他手里。景仲身子现在太虚弱了。他抬起眼睛扫了她一眼,画溪知道他不喜这些保暖的东西,眨眨眼说:“王上,你身子不好,仔细保养吧。我……”   眼睛眨巴眨巴,小嘴一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罢了罢了,景仲目光移向别处。   画溪悄悄抿了抿唇,试探性的看了看他的脸色。手就不老实,一点点往枕下摸索去。   景仲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的小动作,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他有这么吓人吗?   画溪见他没有阻止,立马从枕下抽出围脖,抖着手围到他脖子上。   景仲不耐烦道:“快点。”   画溪眼睛弯了下,唇角绽出笑意。   白狐毛柔软,景仲倒也忍了,一言不发任由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女人啊,就是麻烦。   收拾妥当,温青就推着景仲去书房了。   画溪歪着头,从窗户往外看,看着他在雪地里的背影圆滚滚的,在大雪翻飞的天地里,玄色的衣袍翻飞,地上留下长串轮椅辙印。   景仲去书房接见,画溪和桃青则在寝殿围着火炉做做针线。桃青嘴馋,在炉子里埋了一小把栗子,没多久就焙出香味儿,香甜扑鼻。画溪让侍卫用帕子包了,送些过去给景克寒解馋。   孩子年纪小,爱吃这些。   过了一会儿,侍卫回来,说景克寒不见了,乌云珠这会儿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正到处找人。   画溪闻言,针线也不做了,洗净掏栗子的手,喊桃青给她穿好披风,过去看看。   围炉把脸烤得红彤彤的,一走出殿门,雪风裹着雪霰子吹过来,她忍不住哆嗦了两下,直往回缩脖子。   乌云珠急得快哭了,看到画溪就迎了过去行礼:“娘娘。”   画溪堪堪扶住她的手臂,问:“人寻着了吗?”   乌云珠摇头:“刚才他说困了,我服侍他睡下。因他早上说下午想喝马奶茶,我就去小厨房给他熬马奶茶去了。左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回来的时候门口守着的人和他都不见了。”   她把附近找遍了,人还是不见踪影。偏偏景仲在接见左琛,不得空,她不敢贸然打扰。   “别急。”画溪拍了拍她的手,道:“克寒贪玩儿,说不定方才醒了。自己领着侍卫出去玩儿去了,身边还跟着人,走不丢。他一向贪玩,好捉弄人,指不定这会儿正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看你着急上火呢。”   顿了下,她又说:“你别担心,我帮你找找。”   她把寝殿外的侍卫召来,编成四组,让他们沿着四个方向寻找景克寒的下落。   乌云珠既感激,又担忧:“那些都是王上留下来保护娘娘的……”   画溪浅浅地笑:“无碍,人人都知道王上近来在这儿,谁还敢来造次不成?晚些时候找到人了,你给我来个信。”   说完,她和桃青又回了寝殿。   桃青解了她的披风挂在衣架上,拨了拨围炉里的炭火,新埋的栗子又熟了,香气诱人。她剥了两颗,橙黄的栗肉香喷喷的,她放进画溪嘴里,叹了口气说:“上回我听说世子极其顽劣,王宫里不少人都被他整治过。”   画溪心想,我也被他整治过。   想了想,画溪眯着眼睛笑吟吟地问她:“咱们桃青听谁说的呀?你不是不会柔丹话吗?”   “听厨房的尔诗说的。”桃青笑道:“她会几句简单的大邯话,说得不怎么利索,比手画脚我能听个七七八八。”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歪在画溪身边,问:“对了,以后咱们若要一直留在柔丹,那我们是不是该学学柔丹话呀”   画溪愣了一下,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留在这里,以前她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压根没空考虑这个。但现在,景仲好像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   柔丹贵族有习大邯话的习俗,但普及度不高,很多宫人侍卫都不会说。就连温青这样的景仲的左膀右臂,大邯话也算不上多好。   总归不便。   “学。”画溪做了决定:“技多不压身,不管以后咱们留不留在这儿,会柔丹话也不是什么坏事。等回国都了,我就和王上提一声,让他帮忙找个先生。”   “诶。”桃青应着,忽的想到什么,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画溪脸上的笑僵了僵,她哪有什么打算呀。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她见桃青皱着小脸,剥了粒栗子塞进她嘴里,笑道:“哪有咱们做打算的份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愁什么?我比你高一寸,天塌下来还有我帮你顶着呢。吃你的栗子吧。”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画溪以为是景克寒那边的人过来回话了,急忙推桃青起身去看。   门刚打开,一阵雪风灌了进来。   “人找到了吗?”画溪柔声问道。   桃青刚侧过身,就看到那几个穿着侍卫衣服的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朝画溪的方向奔了过去。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冲撞王后!”   桃青迅速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立马冲到画溪身前,将她挡在身后。   那几个人看上去训练有素,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架着画溪的胳膊,另外两个挡着桃青,在她企图再度冲上前的时候,一把蜘蛛她,扯过屋子里挂着的帘幔,反手把桃青捆在床头,嘴里紧紧塞了一块布。   捆了桃青,他们片刻也未停留,捂着画溪的嘴,迅速逃离出寝殿。   殿外雪风扑朔,一出去又有几人给她裹上厚厚的羊毛毡,然后塞进一个圆筒里。   画溪口中呜咽有声,但她的声音被车轮陷进雪地发出的嘎吱声淹没。   大雪仍盛,风声呜咽,很快飘落的雪花就把车辙印掩盖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凌晨12点就要入V啦,接下来三章留言都有红包赠送,小天使们大胆地订阅评论起来吧! 卑微小姜,在线求个作者收藏! 更多精彩脑洞,欢迎点进作者专栏看预收~ 咪啾! 【————预收文《娇靥》求收藏————】 宋二爷那双手持的是千斤刃,沾的是万人血。 人人都忌惮他,避犹不及。 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蛮蛮把他堵在假山后。 女孩儿哭得梨花带雨:疼不疼? 他揩着女孩儿脸颊的泪,声音温柔得出奇:不疼,别哭。 宋二爷的手沾了女儿泪,化作绕指柔,捧了她一生。 别人都怕宋二爷,蛮蛮爱他。 因为她死过一回,做了三年阿飘,看着密友登堂入室,上了她的床,睡了她的郎。 事后,他们得意洋洋地炫耀如何借她外祖家的势,又如何在她饭食里下了相克的药。 她还看到生前避犹不及的宋家表叔红着眼逼负心郎给她偿命。 【————新文《美人恩》求收藏————】 戚柳做了十五年名门贵女,娇气得不像话,柔软得不像话。 一朝为君王猜忌,家破人亡,她才尝到人间炎凉——未婚夫另娶美娇娥,闺蜜痛打落水狗…… 而这时,只有一人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为她挡开风雨。 她仰头一看,原来是左相顾衡。 世人都说顾衡阴险狠毒,是她爹的死对头。 但戚柳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他,他把自己从墙头抱下时小心翼翼的动作。 她学着八年前的样子,仰起脸,柔柔地喊他:叔叔,帮我。 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等着伺机再踩一脚,他们等啊等,等到最后,那个天真娇气的女孩儿踩着他们匍匐于地的躯体,登上他们难以企及的地方。 而那个传闻中阴狠毒辣的男人护在她身侧,手中是她,眼中还是她。   ☆、第 26 章   狂风裹着雪, 打在铁桶上发出窸窣的声音。画溪在桶里被颠得天昏地暗,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但于事无补。   也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下。   板车停在九尺山下的一处农庄, 有人把铁桶打开, 架起画溪, 推推搡搡进了一间舍弃不用的农舍。   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昏沉沉。窗口只有半拉破窗户, 透进一点不怎么明朗的雪色。   “公主, 进去吧。”穿着柔丹侍卫的人没有刚才粗暴,开口说道。   她慢慢地踩着地面,眼睛瞪圆,眼珠子都快脱框而出。   这些都是什么人?把她掳来这里做什么呢?   她再次暗骂自己, 怎么就放松警惕。明知有人针对她, 却还如此轻易中计。说不定, 景克寒就是被他们藏起来的。   景仲……会来救自己吗?   景仲说得没错,她真是个蠢东西。   画溪沮丧,紧张地交握双手, 狠狠捏了几下, 迟疑地往屋里走。   接下来, 只有见机行事。   屋子里有股呛人的灰尘味儿。   呛人的气息窜到她鼻子里,没忍住,咳了两声。   侍卫搬出一张破旧的椅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端到她面前:“此处简陋,还请公主委屈一下。”   说话客气周到,不像要为难她的样子。   画溪畏怯地抬头, 声音颤颤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把我捉来这里干什么?”   几个人闭口不语,两个留下来看着画溪,另外两个出门守在门口。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恐惧和胆怯,也逐渐平复。   他们把她看得很紧,没有机会逃出去。   过了不久,有一个侍卫推门进来,说:“公主,吃饭。”   画溪站了起来,扶着椅背看着他。   侍卫看出她眼里的胆怯,没有其他的话,只说:“我们不会伤害你,吃吧。等主子回来,咱们就回大邯。”   真是来接她回大邯的。   是谁呢?   龙洢云的人吗?   脑海里一冒出她的脸,画溪就否决了。龙洢云不会接她回去的,她恨不得自己死在这里。   那还有谁呢?   画溪张张嘴,还要再问些什么。侍卫却不愿多言,放下饭菜,关上门,出去了。   菜色很丰富,有鸡有鱼,还有两个青菜,白米饭蒸得晶莹饱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画溪咽了咽口水,真有些饿了。   他们说带她回大邯,应该不会在饭菜里下毒吧……   要杀她,哪用得着下毒呢?一刀抹脖子不是更快?   这么想着,她终于拿起了筷子。   吃过饭,天色渐渐黑了起来,暮色一层层压下来,唯有雪色茫茫。   画溪搓着手坐在屋里,坐立难安。   过了许久,她听到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有几个人靠近了屋子,她走到窗边,借着那半扇支开的窗户一看,见四五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夜色太黑,看不清他们的脸。   走在最前头那个人,似乎发现她在偷看,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画溪隐约觉得他的轮廓有几分眼熟,错过身,走回了屋里。   “主子。”人已到了门外,侍卫围过去:“公主在屋里。”   画溪起身,捏着椅背,便听到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抬起头,见破屏风后一个高大身影晃了下,他披着风雪走了进来,站在半盏残烛的微光下,朝画溪缓缓勾起嘴角,笑意粲烂。   “你来了?”   画溪如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景遇到柏之珩。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那时候在京城,他是意气风发的金科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打马御街前去赴会武宴,满街红袖纷纷掩唇遮羞。身上是干干净净的青年意气,眉下一双含春色的眼,明朗而开阔。   及至今夜,他们已愈一年不见,面前这个男子,和画溪印象中的样子迥然不同。   他身着黑色劲装,腰上束着一条嵌玉带,本就不甚白的肌肤被边关的风沙吹得更加粗粝,两颌之侧,泛出剃须后的淡淡胡茬青痕,露出下颌清隽瘦劲的下颌线条,双比之前,多了几分坚韧。   那是西北风沙磨砺出来的杀人之气。   这个人,执得泼墨笔毫,做盛世里的风流公子;亦能手执斩敌之剑,披甲执戈挥退进犯之敌。   “柏大人。”画溪心中惊骇,她从未想到,这个一年前推却皇后青眼之后远赴边关的将军,会再度出现在她面前。那种震惊使她内心久久波动,不能平息。   柏之珩眉眼上都染了喜色,说:“你别怕,我来接你回去了。”   他神色轻松,志在必得。   画溪朝他,慢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既没有问他当初为什么一声交代没有就走了,也没有问他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   此刻他端端正正站在面前,身披霜雪,那些没说的话,她就都明了。   *   景仲会见了左琛。   他从安良国回来,带回了安两国君决定和柔丹建交的好消息。   柔丹近百年都依附大邯而活,景仲上台后虽立了名扬了威,但柔丹真真正正要在列国前立起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与大邯和亲是第一步。   列国看到大邯和柔丹冰释前嫌,会消除一部分忌惮。   至少不用担心两头得罪。   至于那些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景仲有的是耐心慢慢啃。   景仲在书房忙了一下午。   搜寻景克寒的侍卫最终在九尺台行宫一处久未有人居住的殿内发现了被捆成一团的景克寒和侍卫。他们察觉事情不简单,急忙回去禀报画溪,这才发现桃青被捆在床头,画溪下落不明。   侍卫吓得险些魂飞,立即寻去书房,把画溪失踪的事情禀报温青。   闻言,温青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世人都知景仲绝情绝爱,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多少美人流水一样送到他面前,但是最终都无人知晓她们去了哪里。   画溪是待得最久的一个。   她在王上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他不敢妄加揣测,连忙去禀报景仲。   景仲正展开一幅舆图,听到敲门声,懒懒地动了下:“进来。”   温青进来了,转身关上门:“王上,寝殿那边出了事。”   “嗯。”景仲拿起桌边的白狐毛围脖,放在掌心把玩。今天天气尤为寒冷,她终于还是颤着手把围脖系到了他脖子上。狐毛很顺,摸上去水一样光滑:“什么事?”   温青低头说:“王后被抓走了。”   景仲的手指动了动,白狐毛在他手中微微抖了下。他继续捋了捋狐毛,眼皮子微微撩了下,问:“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大约三个时辰之前。”顿了顿,温青又补了句:“来人绑了世子,王后为了找他,把侍卫都派出去了。他们趁机溜进殿里,带走了她。”   景仲以手扶额,闭上了眼睛。   “是不是立马派人去追?”   “不用。”景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去找赫连汝培,问他那个人在哪里?”   他又睁开眼,一手捻着柔软的围脖,厚厚的狐毛在枕下压了好几天,仿佛留有那个女人的香气。他紧紧攥着,没有再说话。   温青感觉到,景仲的气息有些紊乱。这愤怒是因为担心还是愤怒,他就不得而知。   温青立马退下,飞奔去找赫连汝培。赫连汝培闻言,知道景仲是要寻柏之珩。他最近严密监视柏之珩的下落,因而要找到他的落脚之处并不难。遂马上带侍卫前去捉拿柏之珩。   但到了地方才傻眼了——柏之珩早已人去楼空。   追查下去,他不禁心惊肉跳。柏之珩不仅一早发现了他的眼线,甚至将计就计,但凡行事必在他视线之内。他盯了好几天,发觉他并未有异,所以放松了警惕。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捆了他的暗哨,令人易容成暗哨的模样,给他传了假消息。   此时人已杳无踪影。   消息报到景仲那里,他正在宴左琛等人。   晚膳是膳房准备的,精细丰盛,近乎奢靡。嗅着生香。   案前的景仲想,今晚他能吃两碗饭。   本该食欲大振,他却莫名烦躁。   这些饭菜再美味,也不如她做的小菜可口。   念头乍起,这些玉肴珍馐就变得索然无味。   景仲搁下筷子,心中思索,再过不久安良国君就要到柔丹,接着就要谈判两国建交细则,安良那边会要什么条件,哪些能同意,哪些不能同意。   这些事他早就想好了,一个个问题在脑海罗列出来,突然挤在一起,乱糟糟的挤成一团。   他闭着眼靠着椅背。   当年为了让他登上皇位,死了不少人。   有对他忠心耿耿的乳娘,还有他母亲的旧部。每一个人与他而言都有不可取代的意义。   但他们都去了。   帝王之位,是孤独的。   从来如此。   譬如先王景仲,妻妾成群,儿孙绕膝。但他咽气的时候,却没一个儿子真心为他流过一滴泪。都在忙着争权夺势。   一个大邯来的和亲宫女,于他而言,无足珍贵。   比她重要的人和事多了去了,失去了又算什么?   更何况,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拥有她。   他想到那个女人怯生生看他的模样——谨小慎微抖如鹌鹑,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恐惧。   一点也不可爱。   说不定此时她正偎依在情郎怀里,哭诉衷肠。   他一闭眼就想到那女人柔柔软软地靠在柏之珩怀里,声音甜糯带着些许颤音,攀着他的肩,委屈地说:“好哥哥,你终于来救我了。”   景仲摇摇头,不再深想。   从温青离去,只过了半个时辰。可这半个时辰又显得无比漫长。   “王上。”终于,温青赶了回来,跪在景仲面前,神情有些忐忑。   景仲抬眸,目光定在他身上。   “人溜走了?”景仲似乎早就料到,并没有多惊讶。   “属下无能。”   “无妨。”景仲轻轻瞧着桌面,嘴角绽出一丝笑意:“他要是那么容易被捉到,就没意思了。”   玩儿游戏,对手要势均力敌才好玩。   *   当夜柏之珩让画溪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侍卫服,然后带她走出了那间破屋。   雪地茫茫一片,脚印很快就被吹起的碎雪掩埋,不用担心暴露行踪。   画溪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   柏之珩半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上来:“我背你。”   她犹豫了下。   还是爬了上去。   她怕耽误时间,景仲追了上来。   柏之珩知道她瘦,却没想到她是那样地轻盈,趴在他背上,仿佛一点重量也没有。他的步子很轻快。画溪伏在他背上,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柏之珩想得很周到,他在暗杀后才把画溪从行宫中抢出来,会尽可能地迷惑景仲的视线。   他会觉得有人把她掳走了。   反正她也不重要,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等回到大邯,再找个机会把桃青接回去。   一切就都好了。   恍惚中,她闻到柏之珩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儿。   仿佛他拦住她那一夜空气里漂浮的荷香。   她猛吸了一口,心里稍有些暖。   “冷吗?”柏之珩听到她的吸气声,柔声问道。   这个男人他是重诺的,因为当初对她的一句话,踏过千山万水,趟刀山火海来寻她。   这份情意,令她动容。   无人珍视画溪,生她的父母弃她,对她有再生之恩的龙洢云弃她。这是生平第一回,有人在意她冷不冷,饿不饿。原来,被人珍视的感觉这么好。   她摇摇头:“柏大人,我不冷。”   柏之珩笑了下,连带着肩膀都抖了抖。没有看到他的面容,但画溪知道,他是欢喜的。   她抿了抿唇角。   画溪不认识这边的路,一抬头,看到高啄的檐牙,这附近除了行宫,不会再有第二处如此高大的建筑。   画溪脸色稍微有点白,声音因为害怕带了些许颤抖:“柏大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九尺台。”柏之珩声音镇定,顿了顿,又问:“你怕吗?”   画溪紧了紧衣襟,脑海里浮起景仲阴冷的眼神,打了个寒噤。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背着她的男子,会护着她,哪怕死也会挡在她前头。她摇摇头,小声说:“不怕。”   柏之珩笑声很爽朗。   越接近九尺台,侍卫越多,柏之珩走得很隐蔽,一路避开耳目,翻进宫墙。他轻车熟路地带着画溪飞檐走壁,最终推开一处宫殿的窗户,翻了进去。   画溪扫了一眼,殿内虽然无人居住,但是打扫得很干净。应该是靠近景仲寝殿附近的宫殿。   “这里是会朝殿。”柏之珩说。   画溪兀的睁大眼睛,圆溜溜的眼定在他脸上,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丁点开玩笑的意味。但是没有,他说得很认真。   会朝殿就在景仲寝殿旁边,距离不过百米远,甚至和他的书房只有一道甬道相隔。起初本是收拾出来给景克寒暂住的。   站在这里,画溪甚至能感受到景仲的呼吸!柏之珩胆子这么大吗?分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干坏事。   “不必担心。”柏之珩声音很温和,扶她坐在榻边,说:“景仲不会在九尺台久待,过不了几天安良国君要入柔丹,他必定要回国都。眼下他肯定以为我带你走远了,不会料到我们在此处。”   是这个道理,但画溪还是忍不住心尖儿颤抖。   柏之珩看出她的恐惧,从箱笼里找出一张毯子盖在她膝盖上,声音平静得让人觉得这是在他家里:“我已经让部下分几批离开,景仲找你,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边。我们在这里等几天,等景仲回国都后,再离开。我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一切有我。   他的话似乎给了画溪无限的力量,她缓缓抬起眼眸,看着眼前蹲在她身前的青年将军。脸上写满毅然。   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呢?   从他踏上柔丹国土的那一刹那,他就把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   “柏大人。”画溪眼眸里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如秋水涟涟,她喉头嗫嚅,良久才问出接下来的话:“为什么?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呢?偷入柔丹,该多危险。”   柏之珩牵动唇角,笑了笑,抬手抚了把她绸子一样的发:“因为是你,我怎样都甘愿。”   画溪眨了眨眼睛,那蕴了许久的秋水涌了出来,划过雪腮,滴在他的虎口。   有些滚烫。   柏之珩目光一哀,揩去她脸侧的泪,声音沙哑下去,充满愧疚:“对不起,我来晚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来晚了。是他知道得太晚,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大邯送嫁的队伍已经进了柔丹国都。   他一刻钟的功夫也没有耽误,立马点了部下偷偷潜入柔丹。   为了等这个机会,他潜伏了两个月。   终于见到梦中的姑娘,她比之前更瘦了。眉宇间的怯意和恐惧更是令他心口一窒,懊悔和自责盈满胸腔。他该早些来的,早点来救她。免她心忧。   柏之珩定定地望着画溪,忽然再次伸出手,用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以后我再也不撇下你。”柏之珩顿了下,又说:“去哪儿都带着你,你愿不愿?”   他清隽的面孔上,两颧因激动涌起红晕。   画溪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心间涌起一阵暖流。   “世子!”殿外忽然传来乌云珠的呼喊声。   画溪陡然一惊,一下子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看向柏之珩,愧疚地眨了眨眼。   景克寒从殿外跑过,小披风吹得鼓鼓的,听到乌云珠的呼唤,他也没有回头。脚步声达达的,然后突然停了下来,像是遇到什么。   画溪耳朵竖了起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景克寒一拐弯,恰好碰到温青推着景仲过来,顿时僵在原地,紧张得十个指头都捏到了一起。   乌云珠见状跑过来,喊道:“王上。”   画溪听到这个称呼,脊背一凉,慌忙挺直腰板。   柏之珩看到她下意识的动作,心疼得不行,她在柔丹都过得这么小心翼翼吗?   “干什么?”景仲目光扫过景克寒,落在他脸上。   声音阴冷。   景克寒小脸皱巴巴的,仰起小脑袋,问景仲:“那个女人被掳走了吗?”   景仲怔愣了瞬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嗯。”不痛不痒的回答。   景克寒紧紧攥着小拳头,愤恨得胸口起伏:“是谁掳的?”   景仲低下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知道。”   “王兄……”景克寒似乎犹疑了一下,肩膀稍微动一动,然后才说:“你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他虽然讨厌那个女人,是她抢走了王兄,害得他不能和王兄一起睡。但乌云珠告诉他,他失踪的时候,她把侍卫都调去找他,寝殿的守卫才会涣散。   他不想欠别人东西。   “放心吧。”景仲沙哑开口,“孤也想找到她。”   顿了顿,他又对温青说:“传话下去,极力搜索,哪怕掘地三尺。”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这个柏之珩,颇有趣。   仅一墙之隔,画溪把他的话一句不落听了进去,脑海里浮起他云淡风轻杀死那些刺客的样子。   画溪的心肝陡然颤了颤,心神正不安时,手背上覆了一只手,暖意慢慢渗进她的肌肤,她缓缓抬起头,极力朝柏之珩挤出一抹笑。   听着轮椅渐渐远去,画溪才低头喃喃说:“柏大人,王上……不会放过我的。”   他讨厌背叛。   “说不定他一怒之下,会和大邯为敌,边关又打仗怎么办?”她眉心挤成一团,她不想做国之罪人。   “他不会,柔丹要想立足,暂时还需要维持和大邯表面上的和平。”柏之珩道:“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打算攻打大邯,公主和亲也救不了,你不是为之负责的罪人。没出息的男人才会把国之兴亡的罪名推在女人身上。我是执剑的武人,就算战争来了,也会冲在你前面。”   柏之珩脸上露出微笑,道:“景仲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藏在这里,他们会去追我的部下。我们往后会过得很好,你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可以过你梦寐以求的生活。”   做做饭,种种花,有个可心的男子相伴。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真会有吗?”   “会的。”柏之珩道。   画溪不禁莞尔。   *   赫连汝培领着一大群官兵在搜寻。   已经五天,远远近近的通关隘口领命,严密排查出关人员。五天之内,已有四五起神似柏之珩的人企图通关被捕。   “你说什么?”事情交给赫连汝培,景仲闲了下来。   悠然自得之际,他在想,等把那个女人捉回来,一定要用她的皮做一盏手灯。她肌肤白嫩,再绘上袅娜的仕女图,相得益彰,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走夜路提着她,别有风趣。   侍卫回来,将赫连汝培的话如实说明。   景仲的闲适瞬间没了,半阖的眼睁开,如黑曜石般幽深:“阿奴呢?”   侍卫道:“它最近总是在山下一处农庄上空徘徊,但我们已经把农庄搜查了数十遍,没有发现娘娘的踪影。”   景仲自言自语了一句:“真会藏啊。”他一扬手,挂在衣架上的大氅就朝他飞了过来。他坐了起来:“孤去看看。”   转动轮椅,他推着自己走了出去。   轮椅碾过殿门的声音把画溪从浅眠中惊醒。   这几天她和柏之珩一直躲在这个空旷的殿里,没有炭火,身上虽然压着厚厚的被子,脚趾还是冻得发痒。柏之珩每夜会悄悄潜出去找吃的回来,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在帘幔后面。   她有心事,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觉。   因为她总听到鹰鸣,那日在寝殿外头,和那日在寝殿外头景仲召来的那只鸟儿发出的鸣嚎一模一样。   ——阿奴擅长千里追踪,闻了你的血,以后你逃到天涯海角,孤都能把你找回来。   她清楚记得景仲的话。   他说过的话,真真假假有几分可信,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几日那只鸟儿一直在头顶的上空盘旋。   她心都揪到了嗓子眼,生怕哪天一睁眼,景仲就出现在了眼前。   所以,当景仲的轮椅碾过殿外的汉白玉地板时,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手紧张地扯着帘幔,人巴巴地贴紧墙壁,一动不动。柏之珩是习武之人,比她更警觉,甫听到轮椅的声音,人就已经冲到隔断旁匍匐,严阵以待。   “那几起人查得如何了?”   侍卫说:“赫连将军已经把他们逼了回来,正在追查他们的下落。”   景仲没有说话,向栏杆外看去。   他最喜欢入夜时的九尺台,万道暮光将白茫茫的九尺山映得一片血红。阿奴盘旋在行宫上空,翅膀染上暮色,像是染血的利刃。从天际一个俯冲下来,鸣声高昂。   这一刻的行宫,肃穆如同坟墓。   说好要给他护陵的人,先跑了。   还是要把她先铸成俑,景仲才觉得稍稍痛快些。   他敛眉:“怎么这个时候,胆子就这么大呢?”平时在他面前,脑袋都快垂到脚边去了。敢情,那都是她做出来的假象,只用在应付他。   狠戾之气一闪而过,景仲又变得懒散起来:“确定阿奴在山下的村庄里?”   “是。”侍卫说:“阿奴这几天不在村子里,就回行宫盘旋。温将军说,娘娘在行宫居住时间长,难免留下气息。阿奴定是糊涂了。”   画溪身子缩得更小了,本就瘦瘦小小,紧巴巴挤在一起,看上去就更瘦小。   寒意从背心一点点渗出来,她手脚都冻麻木了。   阿奴没有糊涂,景仲也没有撒谎。   她就在寝殿,阿奴一定会找到她。早或者晚。   听到脚步声渐远,柏之珩僵硬的脊背这才松了下,折回画溪身边,看到她脸色苍白,不禁神色一变,手掌覆上她的额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得风寒了?”   画溪摇摇头,压低声音说:“没有。”   柏之珩也没感觉她在发烧,笑了下,抱着被子给她裹上,说:“你饿了吧?乖乖待在这里,我去给你找吃的。”   “柏大人。”画溪牵住他的衣袖,小脸微微仰着,欲言又止。   柏之珩低下头看了一眼她牵着自己袖子的手,巴掌很小,但因为这几天太冷了,手指关节处有冻伤,冻得红红肿肿。暮色下男子的目光满是心疼,温和的脸上带了几分平日没有的自责与愧悔。画溪目光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眼神注意到自己的手,忙抽了回来。柏之珩说:“画溪,你再忍耐两日,都会好的。”   他还不知道阿奴的事,盲目乐观。   画溪微曲双膝,头埋在臂间,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不要胡思乱想,安良国君已经进柔丹了,再有两三日,景仲必回国都。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   他温声说话,安抚画溪的情绪。见她神色稍松,这才把她隐于帘幔后,翻窗而出。   画溪身形纤瘦,安静地窝在幔子后头,呼吸都刻意压低了。   寝殿没有炭火,她又不能随意走动。脚趾有些地方也被冻伤,痒酥酥的,她想挠,又怕弄出动静,只能生生忍着。   这几天侍卫宫女成群从这里过,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她失踪了这件事。   他们说景仲还没这么大张旗鼓找过谁,还说以前在信城时,有人到景仲帐内偷东西,他捉住那人,把他手脚砍去,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扔到集市上乞讨为生。   他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而这回这个贼胆子尤其大,竟然偷了他的人。   过往侍卫在讨论,这回景仲如果抓到掳走王后的人,会怎么收拾那个贼。   他们的话仿佛把画溪一颗心掏出来,放在烧红的炭火上,反复炙烤。   待在这里的每一刻她都觉得煎熬。   她怎么能因为对她多次仁慈,就觉得景仲是良善之辈呢?   他是凶名远扬的暴君,手上沾的鲜血无数。之所以对自己仁慈,不过是因为他暂时还不能和大邯正经八百撕破脸,她又没什么威胁性。   但柏之珩一掺和进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他是大邯的镇边将军,可窃国。   就算景仲现在不知道是他带走了自己,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迟早会知道的。   景仲不会放过柏之珩,或许会像对待那个窃贼一样,砍去柏之珩的手脚,挖了他的眼睛,拔了他的舌头,让他去大街上乞讨。   朗如日月的柏将军啊。   画溪一想到这些,心口就抽抽的疼,身子不由自主越蜷越紧。   空荡荡的大殿似乎四面灌风,不管她蜷成什么姿势,都有风飕飕吹来。   *   柏之珩先前藏身的庄子就在九尺山行宫附近。   村子早先还很繁华,后因修建行宫,围了附近牧场做王室林场。百姓领了抚恤,迁居别处,半数进城了。久而久之,村子的屋舍空了不少。   留在此地,稍行不慎,就容易冒犯到贵人。   大批官兵在附近搜了四五天。   景仲一行人到了村子外,停在破落的村口。   阿奴又在村子附近盘旋,引吭长鸣。   “去告诉他们,不仅是地上,还有地下,一起搜。”景仲转头,吩咐随时的侍卫。   越是找不到人,景仲就越有兴致。他倒想看看,柏之珩带着那个女人能躲到什么地方。   侍卫小跑过去,和领头的兵官传达景仲的旨意。   兵官横起一道眉,迟疑了下:“我们已经在这里搜了四五天了,连个鬼影也没有。”   侍卫冷冽地说:“王上就在那边,你亲自去向他汇报。”   兵官闻言,赶紧带着弟兄们继续搜。这次不仅是地上,就连地下也撅了。阿奴飞过的地方,他们恨不得掘地三尺。   起先他们以为景仲是怀疑地下有地窖或密室之类的东西。   但他们挖着挖着,竟然挖出了一身女子的衣裳。   侍卫捧着身衣裙去回景仲。   景仲扫了一眼那衣裳,正是画溪失踪那天穿的。   桃红色,穿在她身上嫩得像春天那朵半绽未绽的花。   “衣服在这儿,人不见了。”景仲嘴皮动了动,忽然轻轻转动轮椅,朝前挪去,喃喃自语地说道。   衣服挖出来,阿奴也不飞了,振动翅膀,朝着景仲飞了下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他的肩上。   邀功似的昂起头。   景仲抚了抚它光滑的羽毛,拈起那衣服凑到它面前。   阿奴低头嗅了下,拍拍翅膀,再度飞离他的手,朝行宫的方向展翅而去。   景仲看着阿奴斜飞进夜色的身影,若有所思。   “王上。”温青闻讯赶来,脸色难看到极点。他还没碰到过这么狡猾的对手,躲在暗处把他和赫连汝培耍得跟猴儿一样,成日听到消息东奔西走,累得快断气。   他注意到,方才脸色还紧绷的景仲,此时戾气消了大半,正用幸灾乐祸的表情遥望九尺行宫,唇畔那笑意越来越深:“传孤的令,包围九尺行宫,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都说这武状元不仅功夫好,人也聪明。聪明是真的聪明,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窝藏了这么久。不过,比起他,还是差了很多。毕竟,最后的赢家是他。   景仲脸色颇为和悦,转动轮椅往九尺台的方向而去。      ☆、第 27 章   暮色把行宫压成黑压压一片。   陡然间升起的万点烛火将行宫劈成两半, 一半荣光,一半黑暗。   温青推着轮椅行走在山道上,他明显感觉到景仲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他越是笑,温青就越毛骨悚然。景仲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愁着脸过。   上千侍卫在行宫外集结, 火速把行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漫说是个人, 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找三百人, 分成八队,沿着八方往寝殿方向给孤搜, 一间一间地搜, 搜仔细了。”景仲慢慢吐了口气,郁结了这么多天的情绪终于舒心了些:“跟孤玩灯下黑,自寻死路。”   景仲才说完“自寻死路”四个字,三百侍卫已经集结待发。   景仲敛眉, 正要发号施令。   值此关头, 一个大嗓门冲了过来:“王上, 王后回来了。她逃回来了。”   “逃回来?”景仲嘴皮动了动,忽然抽出轮椅侧边插着的短刃,玩起刀鞘。   那侍卫声如洪钟, 掷地有声道:“王后说她被人劫持, 就关在王宫。今日她终于趁绑匪不备, 悄悄逃回来了。她逃跑的路上,还摔断了腿,这会儿虞碌大夫正在给她看伤。”   温青注意到,刚才还杀意浓浓的景仲,此时唇角又浮起莫测的笑意。   “看来,这蠢东西,出去一趟, 长脑子了。”景仲轻哼:“走,回宫,看看咱们的王后。”   温青犹豫:“还继续搜吗?”   景仲笑道:“放心,风筝的线还在咱们手上,他呀,飞不走。”   *   景仲一走进寝殿,就觉得今日屋里和往日有些不同。   空气里漂浮着若有似无的瓜果香气。   嗅了嗅,他反应过来,是那个女人身上的味儿。   画溪伏在床榻上,头埋进枕里,肩膀和后背因为疼痛微微起伏。   景仲转着轮椅过去,在她背后,轻咳了声。   画溪闻声,缓缓抬起头,眼角微红,却抿紧嘴唇,蹙眉转过头,小声开口:”王上……“   声音小小的,像是委屈,却又分明带了几分小心虚。   景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墨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半晌,他才开口:“受伤了?”   画溪点点头,扯了扯裙子,露出一小截藕白的脚踝。脚踝扭伤了,有些地方乌青乌青的。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路的时候却摇摇晃晃,一瘸一拐,走到景仲身前,微微仰着脸,望进景仲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泅着一汪春水,明澈动人。   “他们把我掳走之后,蒙着我的眼睛,一直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我好害怕,怕他们会杀了我,怕再也见不到王上。”画溪目光一瞬不曾离开他,颤着声音道:“后来我听到阿奴的鸣叫,我就知道,王上一定会来救我的。然后就不怕了。我等了你好久,你一直没来。今天他们的守卫没那么森严,我才逃了出来。逃出来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们竟然把我关在王宫。怪不得王上一直没来救我,他们太狡猾了,料王上想不到会把人藏这里,竟胆大至斯。”   景仲垂眼看她,这小东西眼眸轻转,说得一板一眼,哪里有半点说谎的自觉。为了心爱的情郎,谎话都说得更利索了。   景仲兴趣盎然,觉得颇有趣。他收回视线,手轻轻地揽过她的肩,说:“是啊,这贼人胆子真大,竟敢掳走孤的王后。等孤逮到他了,一定把他碎尸万段,仍出去喂狗。”   画溪打了个激灵。   转念一想,没有她拖累,柏之珩应该能很轻松地逃出去吧。   那个男子太好了,如日月,如星辰,是她灰暗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烛火。   烛火微茫,摇摇欲坠,她想保护这点星火,尽她绵薄的力量。   “好啊,王上一定要重重惩罚他们。”画溪望着景仲,潋滟的眸子里写满期待。景仲这才低头看她,她那漆黑的眸子里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让她的笑容看上去并不真实。   景仲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眸中逐渐浮起烦躁,这小嘴叭叭地,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视线从她轻垂的长睫下移,落到她殷红的小嘴上。他忽然捏住画溪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好啊,你好好休息,孤这就去抓那偷人的贼。”   偷人……   画溪眉心一点点揪起来,不知道他是大邯话没学好,还是知道了什么。她扣着景仲的手腕,他回头看了画溪一眼。   画溪抓着他的手不放,语气里藏着一丝小小的惊惧,温吞地说:“王上,你可不可以不走?”   景仲侧目:“嗯?”   画溪抿了抿唇,长久的沉默之后,悄悄抬眼看景仲,见他盯着自己,她迅速低下头,软乎乎的手攥着景仲不松,小声开口:“我害怕,你不在身边,我怕他们又来。”   她身子慢慢软下来,偎在景仲腿上,小手捏着他宽大的手掌不放。   几天不见,为达目的都会勾引人了,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景仲沉着嗓音,慢悠悠说了声:“好。”   *   柏之珩听到行宫风声骤起,眼见大队人马聚集,高高举起的火把穿梭在青白的宫道上,犹如一条条腾飞的火龙。   他凝神屏息避于檐上,小心翼翼躲避侍卫的视线。   心乱如麻。   画溪独自在那黑漆漆的殿里,听到这么大的声响,还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她胆儿小。   她是他见过胆子最小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缩成一团,眉头深深。皱得他的心也跟着皱成一团,发麻发疼。   以后回了大邯,他一定不会再让她皱下眉头。   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恐惧,柏之珩伺机避开耳目,悄悄回到会朝殿。   昨日他看到画溪手上生了冻疮,还特意给她找了一盒冻疮膏。   他悄无声息推开那间宫殿,熟门熟路进去,藏身的帘幔后却没有那窝成一团小小的身影,只余她随身的一张小小的锦帕。   他的心陡然坠了几分,捡起那锦帕一看,上面写了几个字——柏大人,我不跟你回去了。愿你一切顺遂。   柏之珩那不断下坠的心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里面寒意瘆人,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宽大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变得僵硬,握刀握剑的手,连一张小小的锦帕都捏不住。   他把帕子上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终手不断捏紧,把帕子揉成一团,塞入怀里,再度翻窗而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里。   *   夜深了。   画溪躺在榻上,身畔的景仲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但她却半点睡意也无。   右手指尖疼得厉害。   殿里没有纸笔,她又不能不辞而别,情急之下只好咬破指尖,给柏之珩留下几个字。   他现在肯定已经看到她留下的字了。她明白,柏之珩怕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躲得害怕,每天出去取食物都会尽快回来。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相对坐着,一天一天就过去了。   柏之珩是个极好的人,画溪知道,如果嫁给他,她会过得很幸福。她看得出来,柏之珩是会疼人的。   只是可惜,她没有福分。她从小就是没什么福分的人,小时候爹娘不疼,长大也没人爱她。   好不容易遇到个待她好的人,他们之间却隔着山河日月。   她会害了他。   她不想害他,只好离得远远的。   她本就生在泥淖里,没道理把人从九天苍穹拉下来和她共沉沦。   画溪越想越唏嘘,眼角渐渐湿润起来,她抬手抹了把,泪水沿着眼角,滑到了耳廓。   她用手背狠狠擦了擦。   旁边的景仲动了动,她顿时屏息凝声。   他却还是醒了,声音沙哑地开口:“小猫儿一样乱动什么?”   手摸索过去,也摸到她脸颊上的泪珠儿。   “哭了?”   画溪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软了下去,她依到景仲身侧,瓮声瓮气地问说:“嗯,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景仲依然沉着嗓音。   画溪抽泣了下,带着委屈的语气慢吞吞地说:“梦见那群贼人又来了,王上不在,他们把我掳去,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我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吓唬我说,要把我碎尸万段。”   “撒谎。”黑暗中,景仲翻了个白眼,嘴皮子一动,吐出两个字。   哭她和情郎是苦命鸳鸯还差不多,真要梦见柏之珩再来寻她,指不定做梦都能笑醒,嘴都能咧到后脑勺去。   呵,虚伪的女人,假惺惺。   画溪一怔,复问:“什么?”   景仲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柔着声音耐心地哄她:“你撒谎,孤在你旁边躺着,谁敢来掳你?从来只有孤把别人碎尸万段,哪有他人动孤的人的?”   他略带凉意的手搭在画溪肩上,她下意识脊背一挺,整个人紧紧绷着,脚尖儿都用力勾着。半晌,她才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顺着他的话,讨好地说:“王上在,我不怕,什么也不怕。”   顿了顿,她又用带着撒娇的语气慢吞吞地说:“王上,如果我哪天犯错了,你还会护着我吗?”   “犯了什么错?”景仲沉着嗓音,面无表情。   画溪缩了缩脚,柔软白嫩的小脚丫不小心碰到他小腿。他喉头一滚,微不可查地往旁边挪了挪。   “譬如说,撒了谎骗王上。”画溪试探性地问。   景仲冷笑了声,说:“你骗了孤?”   “没有,我是说假如。”画溪可怜巴巴地说。   景仲的眼中染上了一星半点的笑意,女人啊,就是沉不住气,有点心事不等盘问,自己先抖落出来了。   他哑然失笑:“护。第一回见面,你就撒谎骗孤,孤不照样护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也有红包,星期二晚上统一发哈~~ 我想爬会儿墙,站一天的柏将军。   ☆、第 28 章   画溪喉头一哽, 弯了弯身子,闭上眼睛,嗲嗲地说:“王上,你真好。”   景仲唇角笑意深深, 不错嘛, 现在戏越做越好了。他伸手把她拥在怀里, 觉得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待身边再度传来景仲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画溪微微侧过身子, 伏在他臂弯里, 闭着眼睛,默默叹息。   也不知道现在柏之珩在哪里?   看到她留的帕子,他应当明白的。   *   “公主。”次日清晨,桃青端着膳食走了进来。   画溪坐在梳妆镜前, 穿着雪白的寝衣, 头发未及梳理, 长长的披散在背上。正在出神,桃青说什么她都没在意。   桃青见她失神,微微一怔, 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画溪手一抖, 手里的梳子忽的落地, 她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怎么进来也不出声音,吓我一跳。”画溪弯腰去捡梳子,不知是不是心思没在梳子上,一连够了几次都没够着。   桃青规规矩矩地把饭菜摆在桌子上,走过去,福身捡起地上的梳子,站在画溪身后, 给她梳头。   画溪失踪这几天,桃青都快急疯了。要是画溪遭遇什么不测,她也不用活了。但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事情的反常之处,那些人若是冲景仲来的,没比要对她手下留情。他们大可一刀抹了她的脖子一了百了,但他们只是把她绑在殿里;还有小世子,他们本也可以杀了他。可他们也没有。   这些人不是冲景仲来的,而是单纯为了带走画溪。   她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与别人,只默默担忧。   昨日画溪忽然回来,说是被人劫持到行宫。她更是怀疑,晚上沐浴时,她瞧了,她身上除了脚踝处有摔伤冻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痕迹。只要桃青一问她失踪这几天的事情,她就开始打哈哈,糊弄过去。   粗心如桃青,也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公主最近有心事。”桃青看了画溪一眼,她盯着镜子的目光让她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怎么回事,总之与从前不大一样。   以前她也有过心事,但眼神是亮的。   这回,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今天十五了。”画溪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上元节了。”   以前每年上元节,宫里扎彩灯,挂华陵,饷夜宴,热闹非凡。柔丹不大过大邯节日,稍显冷清。   桃青这两日能清楚地感觉到,画溪自从上次被掳走后,心底就有了秘密。   知她是岔开话题,桃青也不点破,随着她的话头说:“是啊。”   画溪也没有后话。   桃青说:“后天安良国国君入国都,明日咱们就要启程回王宫。”   画溪微怔,道:“回去也好,待在这里老是担惊受怕。”   怕柏之珩不死心,怕他还没回去。   她垂着眼眸,有些懊悔,那日时间仓促,来不及跟他说清。   当日左琛要回汉城,景仲设宴为他践行。众臣听闻了她被掳走后复又逃回的消息,莫不以为这胆小的公主殿下必定躲在寝殿以泪洗面,悲戚难过呢。不料夜宴上,画溪推着景仲出席了。   大家无不诧异。   和想象中的不同,这个娇滴滴的大邯公主并没有忧惧交加,她目光柔和,贞静地给景仲布菜倒水,周到缜密。   众人起先还拘谨着,言谈有所顾忌,待见画溪神色平静如常,逐渐也敞开了来。   席至一半,画溪举起酒杯,向座下左琛诸人抬了抬,道:“王上正在调养身子,不宜多饮酒,我代他敬诸位一杯,谢诸位舍家远去,卫我柔丹疆土。”   她仰头把酒喝干净了。   左琛叉手:“谢王后。”   景仲侧眸细看她,上次他离宫去汉城,她也出来酬军。看起来都一样,但他自己自然可以感受到,那日她是小心翼翼想在柔丹站稳脚跟,而今日,她是为了取悦自己。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她小心翼翼做戏不失为一件趣事。   景仲没放在心上。   借着台布遮挡,他在案下勾了勾画溪的脚背。画溪饮酒后,脸色酡红,脚下意识挪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朝他笑了笑。   景仲笑,朝她勾了勾手指。   画溪看了一眼景仲的脸色,才朝他靠过去。景仲笑道举杯:“王后海量,不和孤喝一杯?”   画溪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小声说:“我的酒量只有一杯,再喝就醉了。”   景仲不强求,把自个儿杯子里的水喝了。   *   前往寝殿的路上。   桃青提着风灯走着,画溪出门时忘了揣手炉,吹了雪风,等会儿回去,指不定手上的冻疮又要发作。她先提前回来取了去,等会儿散席好让她捧着。   自从画溪被掳走之后,寝殿的侍卫加强了些。两旁增派不少侍卫,走在路上,倒没那么可怖。   桃青径直走回殿里,往放置手炉的案几走去。   殿里只点了几盏烛火,不甚明亮。她刚跨进内殿,帘幔后飞快掠过一道人影,斜里陡然伸出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往幔子里一拉。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刚要开口呼救,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听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是我,别出声。”   桃青深深吸了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对上柏之珩布满红血丝的双眸,试探性地开口:“柏将军?”   柏之珩将近两日不眠不休,眼窝深陷,眼内蕴满血丝,未及时修整的下颌青茬浮起。   看上疲惫又沧桑。   柏之珩见她目光投过来,微点了下头:“是我。”   *   已经很晚了。   酒席还未散,左琛他们聊着以前在信城的往事,兴致很浓。   景克寒最近很少看到景仲,今日总算一直和王兄待在一起,还被他抱在膝上喂了两次果子。小家伙兴奋得不得了,睡意浓浓,头点了好几回,差点栽在桌子上,还是不肯去睡。画溪怕他磕着,手扶在桌子上,他在往下滑的时候,就栽进了她怀里。   画溪顺势搂着他。   景仲看了眼旁边依在女人怀里的小人,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女人的侍女走了过来。   他把手搭在轮椅扶手,转头望向来人。小丫头一看到他,眼神就乱了,微微福了福身,就仓皇别开眼,附在那女人耳畔,低语了几句。   她脸色就跟着变了。   甚好,这女人的小丫头和她一个性子。   景仲忽然扯起嘴角笑了。   画溪酡红的脸褪去血色,逐渐变得苍白。   桃青说柏之珩来了。   他果真还是来了。   画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如坐针毡,就连怀里的景克寒都像团火一样窝心的热。   旁边忽然探出一只手,抚上她额头。画溪下意识一缩,身侧的景仲缓缓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画溪心里一惊,脊背有些发凉,屈膝并着的双腿也微微发软。她扯了扯景克寒的衣领,低下头,声音细细的,透出几分不经意的心虚:“柔丹的酒,后劲儿好大,这么快酒劲儿就上来了。”   “乌云珠。”景仲懒洋洋地喊道,乌云珠上前,他吩咐说:“把克寒抱回孤的寝殿。”   乌云珠目光在画溪身上停了下,然后弯腰去画溪怀里抱过景克寒,往寝殿去了。   “醉了就回去歇着。”景仲嘴角扯起一丝带着嘲弄的笑,说:“孤可不会伺候醉酒的人,你自去吧。”   意思是让她自己另寻地方去睡,不必和他挤在一间屋里。   “是……”画溪眼睫颤了颤,声音越来越低,在桃青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朝他屈膝福了福,便去了。   画溪搀着桃青,惊惧之下,指甲差点深深嵌进她肉里。走出老远,她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桃青,漂亮的眼睛里藏着怒火:“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敢擅作主张把人放进来?若是教景仲知道,我们……谁都别想活。”   桃青亦觉得委屈,苦着脸道:“是柏将军,说你若一日不见他,他就日日来找你;一月不见他,他月月来找你。你们……到底什么时候?为什么瞒我。”   画溪收起厉色,头轻轻垂着,这事哪能怪桃青。怨她,没同柏之珩交代清楚。   所有的故事,有开头,都该有结尾。   她不该从中掐断,不明不白。   了断也该清清楚楚。   她舒了口气,提起裙摆,走进殿内。   柏之珩从昏暗的屏风后走了出来,艰涩开口:“画溪。”   画溪垂着眼睛,眼底有些许湿意,在过去那五天,她曾期待和身前这个人走,回到故土去。他性子柔软,待自己极好,嫁他定会很幸福的。   不过旦夕之间,就物是人非。   于她而言,他是绝无仅有的良人;于他,她却是会拖后腿的累赘。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她心中已有了决断,再抬起头时,眸子内一片清明,笑意绽放:“柏大人。”   *   酒席散了,醉酒之臣纷纷离去。   景仲遣散身侧的人,自己转动慢慢转动轮椅,往寝殿去。   风过凭栏,吹下停在檐顶的雪。景仲停于栏侧,眺望国都夜景。   千万家灯火璀璨,星罗棋布。   这座国都是景仲一手建立。   柔丹以游牧为主,百姓逐水草而居。以往并无固定都城,王帐牵于何处,何处便是都。景仲上位以后,以此为都,建王宫,通沟渠,开集市。百姓闻名而来,灯火渐盛。   他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身后忽然响起澹台简的咳嗽声,他道:“雪夜苦寒,王上还不回去歇息?”   “孤虽凶名在外,但不想做那打鸳鸯的棒。”景仲慢条斯理地说。   澹台简噎了一下,半晌才问:“王上打算事成之后,放她离开?”   “不然呢?”景仲挑挑眉:“难不成真让个宫女当王后,做柔丹的女主人?”   想起那个女人为了别的男人撒娇取悦自己,做戏做出娇滴滴的模样,他就恨得牙痒痒,又补了句:“呸!她想得美。”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景:大家划个重点——她想得美!! 感谢大家的支持,红包明天晚上统一发。 因为明天上夹子,所以延迟到晚上23:30更新,小可爱们不用等哦~ 感谢小可爱“千玺”,灌溉营养液+15,小可爱“败北”,灌溉营养液+1!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9 章   澹台简噎住, 觑见他目光如常眺望远方的灯火,他垂手立于景仲身侧。   “同安良建交,茶叶和糖,有了供应。王上若要大展宏图, 当下最缺的是铁。”良久, 澹台简方缓缓道。   柔丹境内没有大型铁矿, 生铁产量有限,全靠从其他地方买进。   澹台简知道景仲的雄图大志, 但施展宏图需要大量兵力, 人不成问题。自景仲上位以来,柔丹人血泪中的战性被激发,男儿郎们随时可以振臂而呼,随景仲踏河山。这些年景仲休养生息, 粮食也不成问题。唯一的短板是兵器。   景仲静默片刻, 忽然转身, 看向澹台简:“都统有铁。”   澹台简闻言,肃了一瞬,随即眉头微微蹙起。都统是柔丹西南的一个部落, 都统人生性勇猛好战, 人员虽少, 但个个精悍善战,稚子三岁起便习武学剑,几乎到了人人皆兵的地步,多年来外族莫不敢犯。   澹台简知景仲的意思,不由忧道:“多罗未必肯与咱们做交易。”   都统领主多罗继位以来,很少与外界相交,未必会愿意淌这滩浑水。   顿了顿, 他又说:“多罗一向仰大兆国鼻息而存,咱们北上谈交易,他定会告知兆王。打草惊蛇,对咱们行事多有不利。”   “孤自有主张,烦劳先生北上走一趟,与多罗详谈,尽力便是。”   景仲丢下一句话,缓缓推动轮椅走了。   澹台简望着他的背影,叉手微微一揖。   景仲行在雪地中,车轮把雪地压出深深的辙。他扯了扯衣襟,抬头微微望向靛青的天,星芒繁盛,穹顶肃然。   纠结那个女人的事情哪有搞事业重要。   远处的宫殿,檐牙高啄,轮廓在夜色下若隐若现,有一半彻底隐匿于暗夜里。余下的那一角像是扬起的一侧嘴角,是个不折不扣的冷笑。   人不顺心的时候,看座房子都在冷笑。   景仲看着那座宫殿,想要牵起一丝笑意,牵动面部时,发现自己的脸颊、身体,并着心里,都漫上一种无名的情绪。   “王上……”温青小跑过来,主动去推轮椅:“夜深了,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嗯。”景仲回神,发现国都街道上的灯火不知何时熄了大半。   “王后今日歇在朝霞殿,属下伺候你歇息。”温青把人推进屋,看了景仲一眼,开口说道。   “嗯。”景仲无精打采地抬起双臂,方便他解腰带。   温青半蹲在他身前,探手解景仲腰间的玉带。   他的手拿过剑,杀过人,就是还没帮人宽过衣。   解了好几次,锁扣都没摸着。   景仲低头扫了他一眼,脑海里莫名又闪过新婚夜,那个女人生涩地为他宽衣的模样。   心中莫名觉得烦躁。   温青急得快冒汗——原来伺候人这么难吗?   景仲挥挥手:“去吧。”   “是,属下先行告退。”温青如蒙大赦,站起来,快步离开,给景仲独处的时间。   景仲慢慢解开衣带,脱下外套慢悠悠地搭在衣架上。   烛火照得一室明亮。溅落的烛泪,似黑夜被划破时溅飞的泪珠。   烛火明灭之间,就是朝夕。   景仲坐了许久,温青送净面的热水进来时,他只着了中衣坐在床沿上,也不知坐了多久。   “安良国君后日什么时候入国都?”景仲召来温青问。   温青说:“上午来的消息,说是晌午之前能到。”   “嗯,你去吧。”   “是。”温青没有多说什么。王上今天有点不对劲,他都发现了。   温青刚走到门口,景仲又喊住他:“等等。”   温青驻足。   景仲道:“给孤更衣,去见王后。有些事情需提前给她交代。”   长夜漫漫,无事可做,吓吓她找找乐子打发时间也不错。景仲心想。   温青没有觉得意外。王上做事果断决然,当他刚才眺望王后今夜暂居的宫殿时,温青就隐约猜到今晚上还要走一趟。   *   柏之珩定定地望了画溪片刻,忽然笑了下,目光有刹那的呆滞。   “对不起,那日我回晚了,你肯定吓到了。”   酸涩从画溪胸口涌起,她极力压下心内的苦涩,挤出一抹笑,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柏大人怎么在此?”   “画溪……”柏之珩轻声呢喃,喉头微哽,语气软了下去:“我来带你走。”   画溪走到案边,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水是凉的,激得她魂灵一清。心中苦涩,却笑了。   柏之珩向画溪近了一步,恳切道:“咱们今夜就走,不等了,一刻也不多待。”   画溪心中钝痛,红着眼眶别开眼,目光落在方才喝过水的杯子上,蓝色建盏壁上的冰丝裂纹逐渐变得模糊。   “柏大人,你怕不怕我出身卑微,辱没门楣?”   “我本草芥,何惧之有?”柏之珩未曾犹豫,脱口答道。   “你怕不怕高墙庭院,家族是非?”   “不怕。”   “那……大人可怕艰险世道,人言可畏?”   柏之珩口气坚决:“一人论你是非,我割一人舌,百人论,我割百人。不怕。”   “可是我怕。”画溪口气越来越疏离,眼泪慢慢落下:“我五岁入宫,受人白眼,至今已十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挺直腰板正大光明地做人,不必为了活着,蝇营狗苟。如今我是柔丹的王后,活得足够体面,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我为什么要走?”   “不是的……”柏之珩脚步踉跄,一把抓过画溪的手腕,说:“不是这样的,你是愿意跟我走的。那天你都是愿的。”   画溪自嘲地笑了,她从柏之珩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轻声叹息道:“我后悔了。”   柏之珩艰涩抬眼。   “正是这几日,我后悔了。”画溪温声道:“柏大人,如果我跟你回去,从此以后就只能隐姓埋名,做个无名之辈,谁都可以轻视,谁都可以议论。没人会看得起我。躲在会朝殿的这不见天日的五天,经历过,体验过,我方知道,自己是过不了这种日子的。我受不了边关之苦,忍不下受人轻视,更舍不下眼下唾手可得的富贵与权势。”   画溪终于转过来,直视柏之珩:“敢问柏大人,你能予我的,能比王后之位更尊贵吗?”   柏之珩怔怔,眼眸中顿时浮起一抹黯然之色。他眼中的挣扎和痛苦狠狠刺痛了画溪。画溪强忍心中的疼痛,狠心地逼近他:“柏大人口口声声让我跟你走,难道就是要我往后余生顶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在你能护着我的一亩三分地里苟活着吗?”   柏之珩墨色般深邃的眸子里一片痛色。   他一言不发。   这个模样,让画溪心里难受。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努力压下眼泪,说:“柏大人年少有为,是举世无双的君子,世上有多少名门闺秀任君挑选,淑女配君子,方是美谈,又何必在意我一区区卑贱之人。柏大人,你回去吧,你的这份情意,画溪唯有永铭于心,我定会遥祝大人早日觅得知心人,莫为我这不值之人再费神了。”   柏之珩听懂了她的拒绝,几次张口,嗓子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他……待你好吗?景仲残暴无度,我怕他欺你。”   画溪眼眶倏地一下又湿了,长长吁了口气,唇角弯弯勾起:“他若待我不好,我又何必留下?”   话音方落,便听殿外传来桃青略有些慌乱的声音:“王上,你怎么来了?”   而后,景仲疏离冷淡的声音响起:“王后睡了吗?”   画溪一惊,心中微沉,景仲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慌忙拉过柏之珩,小脸苍白,把他往屏风后一推:“别出声。”   把他塞入屏风后,她吹了帷幔后的灯盏,然后坐在案边。   刚刚坐定,景仲就慢悠悠地转着轮椅进来了。   进来的瞬间,昏暗的光打在她略带疲倦的脸上,娇媚如画。美人慵懒,风情无限。   怪不得柏状元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致力于给他戴绿帽子。景仲如是想。   画溪缓缓起身,迎向景仲:“夜深了,王上怎么还过来了?”   双手缠着景仲的臂,样子乖巧温顺。   景仲愣了下,才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在她雪白的香腮上抚了一把:“不是醉了?还没睡。”   “本打算歇息的。但方用了膳,躺下容易克化不动,所以打算歇着消消食再睡。”画溪两只眼睛红彤彤的,直勾勾看向景仲,柔声说道。   景仲曲起食指,放在她下颌,缓缓抬起她的下巴,手掌抚了抚她的眸子,问:“眼怎么这么红?哭过?”   画溪一愣,立刻平静下来,接道:“酒气上来,熏的,明日就好了。”   “哦。”景仲慢悠悠地开口。   画溪倚在他怀里,目光闪烁。景仲接完这句之后,就没了声。她心下紧张,问:“王上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无事,长夜漫漫,王后不在身边,孤甚孤寂,难以成眠,是以过来看看。”景仲忽的一笑,嬉皮笑脸又阴森森的,把画溪往怀中一带,又道:“明日回宫接待安良国君,须起早,王后既无事,就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凑近她耳畔,又低语了句。   画溪目光闪烁,吓得不轻。抬起头,迎向景仲的目光,轻柔地嗯了声,然后推起轮椅,把景仲送了出去。   看着温青推着他消失在夜色,画溪缓缓回到殿内。   她脸色有些苍白,双手紧紧扣在一起,相互交握,捏得极紧。   景仲方才说——若是接待安良国君出了什么岔子,就把她做成灯笼,挂在殿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景仲:孤才不是担心她给我戴绿帽子!只是长夜漫漫,太无聊了,吓吓她找乐子!! 感谢在2020-01-12 01:54:53~2020-01-14 19:3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朕博爱天下、鸽子咕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玺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0 章   景仲离去后, 画溪觉得空气里都漂浮着他吃的药味儿,浓郁得旧旧散不开。   她吸了口气,一步步朝帘幔走去,立在屏风前, 把帘幔掀开一角, 望向柏之珩, 说道:“今夜我吃了酒,他特来看我, 柏大人见笑了。”   柏之珩脸上的情绪很复杂, 既有失落,又有欣慰。他的眼睛在灯光中莹莹生辉。   画溪那时候想到了那夜他将自己拦在荷池边时,水中的星光,大约……都不及他目光璀璨。   正这么想的时候, 那风光霁月的男子挤出一抹笑, 对她笑了, 声音微颤着说:“那就好。”   画溪心脏似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是他在她心上狠狠刻了一刀,把他的印记留在她心上。   柏之珩大步朝门外走去,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把画溪拢于其中。走到门口, 他忽的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双手紧紧握成拳,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发白,修剪得整齐的指甲狠狠嵌入掌中,划破肌肤。他狠狠吸了口气,才控制住嗓音里的颤抖:“愿你得偿所愿,有枝可栖, 有人疼惜,再不用担惊受怕,忍冻吃苦。”   画溪心中阵阵钝痛,努力压下眼泪,说:“多谢柏大人。”   柏之珩决然转身,在跨出殿门的刹那,一滴泪终于滚出眼眶。   他抬手,揩净。   他已许久没有哭过。   自己已经尽力了,他如是劝自己。   他不怕前方有千万人阻拦,也不惧刀山火海的阻隔,只怕……她怯退。   她怯退,他所有的坚持就变得毫无意义。   他缓缓闭上眼睛。   这场粉墨闹剧该收场的。   掌心的痛蔓延到心口,渐渐也麻木了。画溪的每句话回响在他耳畔,字字句句都戳着他的心窝,提醒他自己的失败。   去年离京前,他不应犹豫迟疑,该直接奏明皇上要了她。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求娶她。   而不是等着用功名来换她……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缘分的,他和画溪的缘总是慢了一步。   空洞的目光逐渐聚焦,他手指揉着腰侧揣着的那张帕子,把所有情绪都隐了进去。   *   画溪几乎一夜未眠,她一闭上眼就想起柏之珩受伤的眼神。   刺得她心口一下下生疼。   到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桃青在和谁说话。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怎么了?”画溪问。   景克寒站在桃青面前,扭头望了画溪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奶声奶气地问:“你醒啦?”   画溪瞥了眼面前的小孩儿,蹲下来,嘴角微微扬起,蹲下来,扯了扯他的斗篷:“克寒这么早就起床了,真勤快。”   景克寒被她夸得脸有些发红,他下意识想笑,但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把嘴角抿成一条线,就没笑了。他莫名心虚地瘪瘪嘴,犹豫了下,问她:“那天他们把你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画溪一愣,犹豫了下,笑着说:“他们就把我关在行宫,一间黑漆漆的殿里。”   景克寒“咦”了声,问:“他们打你了吗?”   画溪刚想回答,瞧着他小脸绷着,神情严肃可爱,她问:“你不是也被抓了吗?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景克寒摇头:“王兄说,我还是小孩子,不会挨揍,你就不一定了。”   画溪十分有耐性地听他说话,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样子很是可爱,一本正经的样子更是逗人开心。她顿了下,正要回答,景克寒捏着小拳头掷地有声地说:“要是他们打你了,等王兄抓到他们,我一定帮你报仇。”   画溪摸了摸他的头顶,说:“没有,他们没有打我。”   景克寒不喜欢别人触碰,下意识要偏过头,但想到自己用蜘蛛吓了她,她为了找自己被坏人绑走,于是强忍着不适让她摸了摸小脑袋。她手一挪开,景克寒就慌忙别开头,小脖子挺得很硬气:“这回你帮了我,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说完,小手往怀里一揣,哒哒跑远了。   当天他们从九尺台启程回王宫。   回宫第二天,安良国君和皇后甄氏入国都。   四年前安良国君入大邯,偶然得遇一女子,名唤甄珠。甄珠生得花容月色,容貌昳丽自不在话下。她端庄秀雅,知书识礼,国君赵夏典看中了她,将她带回安良。虽然甄氏是异族人,但却深受宠爱。甄氏次年诞下赵夏典的长子,出生时祥瑞环伺。锦鲤跃池,祥云绕殿。   赵夏典二十岁登基立后,元后许氏乃安良国的贵族,和赵夏典青梅竹马。听说两人感情极好,只是可惜,红颜薄命,赵夏典登基不过两年,元后许氏就病重而亡,生前未诞下一儿半女。是以赵夏典对甄氏诞下的长子十分看中,视其为天神所赠,取名天送。赵天送一岁那年,赵夏典封其为太子,并册立甄氏为皇后。由于甄氏是大邯人,因此受到一些贵族大臣的非议。   这回国君和皇后至柔丹商议两国邦交要事,景仲看得极为郑重。   当天让澹台简率亲军出城迎接。晌午设宴款待国君,画溪以柔丹国母之尊招待皇后女使。   为了全礼,画溪不仅请了王公亲眷,还命人请大娘娘明氏前来赴宴。大娘娘称头疾发作,不便赴宴,使唤了明罗过来。   大娘娘病得很是时候,在这个当口病了,什么事情都落到了画溪肩上。   幸亏临出发前,龙洢云还是给她带了得力的丫鬟婆子过来,勉强应付得过来。画溪和桃青又是自小就在皇后公主身边长大的,看的是他们掌管中宫的行事风范,不过两个时辰,便把各处该做的事情吩咐下去。   “姑姑!”明罗提起裙子,小跑进殿内,眉眼弯弯带着笑:“事情都办好了。”   明氏拉住明罗的手,上下瞧着她,说:“明日到了那边,你别出头。景仲这个人心性大,现在他有心护着那个女人,若把他吃罪狠了,反而无益。”   “我知道了。”想起上回表哥维护那个女人当众让她下不来台,明罗就恨得牙痒,她反握住明氏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打听过了,甄皇后不能食百合,只要吃了百合,就会犯哮喘,重则性命堪虞。赵夏典对甄皇后情深义重,若甄皇后有个好歹,赵夏典定会不饶,到时候表哥就算想保她,也没法子。”   脑海里一浮过那女人娇柔的媚人样儿,她就不禁皱着眉头,眼神如刀子,恨不得时间马上到明天,好看看她凄惨的下场。   “人可靠吗?”   “可靠。”明罗嘴角噙着笑:“是她从大邯带来的婆子,上回因为背后说是非,被她责令打了巴掌。底下的人拜高踩低,欺得她险些没命。她恨毒了那个女人。我不过稍加拉拢,她就说只要能掰倒她,她什么都愿做。”   “那就好。”明氏眉眼挂着笑:“是她自己的人出了问题,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明罗亦笑。   *   到了安良国君进国都这天,画溪早早起身,穿了乌云珠早早送来的礼服,对着铜镜细细描眉梳妆。本就无甚瑕疵的肌肤,敷上脂粉,更是光滑细腻得如同剥了壳的鸡蛋。   她收拾妥当了,去喊景仲起床。   景仲昨夜很晚才睡,她刚推了推他,就被捉住手。   “动什么?”景仲懒懒散散,眼睛都没睁开,单臂圈着人,慵懒地问:“你属猫的?晚上动了,早上还动。”   画溪大气也不敢出,轻声说:“时辰不早了,澹台先生他们已经出城了。若让人进来等你,倒不像话。”   景仲只含含糊糊嗯了声,手还把画溪掣着。   画溪抵着他的胸膛,又推了推他。   人还是不动。   方才澹台简出宫前来人传了话,说是人就快到了。人家远道而来,让人候着终归失礼。   这人喊不起来,到时候少不得她又要受口舌。   她轻咬了下唇,娇嫩的口唇都快被她咬破了。   “好哥哥……”画溪揉了揉额角,娇滴滴地喊他,声音柔媚得自己都觉得羞赧:“好哥哥,你快起来吧。”   榻上方才还闭着双眼的人嘴角扯起笑意,笑得画溪想打人,他说:“好啊。既然王后都叫好哥哥了,孤自然要给你面子。”   姑娘粉白的小脸霎时通红。   他是故意的!故意逗弄她取乐。   画溪愤愤起身,疾步往殿外走去,喊候在外头的人进来伺候景仲梳洗。   她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个冒牌公主来当冒牌王后,还真情实意担心他有礼无礼。   像他这种人,无礼才是常态。   她板着脸带桃青下到各处巡视。   桃青边走边禀报:“昨天下午安良国那边把国君和甄皇后的喜好禁忌都列了单子送过来,我已经让人拓印成册,分发到各处了。”   桃青以前帮着操办过皇后寿宴,那等大场合她都做得极周到,有她办事,画溪自然放心。   “凡事都不得出半点闪失,尤其是吃的,入口的东西,须比其他的更上心。你亲自盯着。”画溪淡淡说道。   桃青“诶”了声,点点头,答应了。   当天上午她就搬来膳房外坐镇,指挥打点。   各处巡了一趟,画溪回到寝殿,景仲已经收拾完毕,她看到景仲,还是有点生气。景仲向她招手:“过来,给孤看看衣领。”   画溪犹豫了下,嘴角耷拉着,缓步走过去,给他整理了下礼服的衣领。   景仲斜眼瞥到她嘟起的雪腮,小河豚一样,有点可爱。   手痒,没忍住,捏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景:我……怎么就控制不住我的贱手呢…… 感谢在2020-01-14 19:33:06~2020-01-14 23:5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吗咿呀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thy、中华地狱犬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1 章   景仲修长的手指在她粉嘟嘟的脸上轻轻捏了捏, 鼓气的小河豚顿时泄了气,瞪圆了眼珠子,瞅着他,眼睛里半是惊恐半是讶然。   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倒映出景仲勾起唇角的小脸。   这蠢东西的脸真软啊, 软乎乎的粉面团子一样。   画溪的脸烧得绯红, 那人修长大手捏着她的脸, 有火烧起来。从脸颊烧到耳根,蔓延到脖子后面, 一片绯红。画溪偏过头, 躲开他的手,冰凉的手摸了摸被他捏过的灼热的地方,嘟囔埋怨:“外头还有人呢,王上就这么闹我。”   愠怒, 檀口微微撅着, 表示不满。粉嫩的唇, 像樱桃,秀气可爱。景仲忽然来了兴致,想尝。   一个要红杏出墙给他戴绿帽子的蠢东西, 一点也不可爱, 有什么好尝的。景仲按下自己的心中蠢蠢欲动的想法, 舔了舔嘴唇,慢悠悠地勾唇;“孤的人,想什么时候闹,就什么时候闹,还要挑时候不成?”   画溪一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知道这人一向不要脸惯了,她不再应他, 只低着头把他头顶的玉冠又整理了下,然后搀着他坐上轮椅,推着往接待安良国君的宴厅去了。   刚至不过片刻,前头礼官就进来禀报,道是赵夏典和甄皇后已进了宫门。   候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礼乐声响起,一行人踏着礼乐走了进来。澹台简引人入殿,最为瞩目的便是走在最前头的国君和王后。   赵夏典今年不过二十七八,正是男子年富力强的年纪,身着白金锦服,头戴白玉冠,器宇轩昂。画溪的目光从赵夏典缓缓落到旁边的甄皇后身上,都说甄皇后有天人之姿,在众美人中以美貌出众,这才得赵夏典的青睐。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甄皇后着赤朱长裙,用金银线绣的花,华贵不可方物。一头青丝梳成高高的云髻,仅簪了支琉璃翡翠步摇,丝毫没有抢去华贵衣服的半点风采。甄皇后体态纤细合度,面如桃色,一双桃花眼,细长有神,同景仲见了礼,目光落到画溪身上。   四目相交的刹那,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疑惑。   甄皇后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默想了瞬,似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一亮,再度抬头望向画溪,将她上下打量,极力分辨什么。   画溪也觉得甄皇后看上去很眼熟,脑海中隐约浮起一道人影,但很快她晃了晃小脑袋,否认自己的想法。   那个人……早已死了,她亲眼看到那些太监把她的尸首拖出去的。   大雪纷飞,草席裹身。   她垂头,勒令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眼底却忍不住起了涟漪,眸子里氤起一片雾气。   “想什么?”身侧景仲忽然压低声音悠悠开口。   收回思绪,画溪微微侧身,问他:“王上刚才说什么?”   景仲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侧过脸,对着她碗里的汤挑了挑眉:“再不喝汤就凉了。”   “哦。”画溪心不在焉地搅了搅瓷盅里的汤,说:“好像有点咸,我喝不大惯。”   谁知道这男人面不改色地从她面前把汤接了过来,举止优雅无比,长手拾起金色的细长瓷勺,低首尝了一口。   “王上……”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呢。画溪看到景仲喝了她不想喝的汤,表情有些不自然。   景仲掀起眼皮,看到女人娇媚不自在的模样,高深莫测地笑道:“是挺咸的。”   又把汤盅递了回去。   画溪低眸扫了一眼,汤盅里一片奶白,飘出阵阵奶香——分明是甜糯的糖水,她刚才信口胡扯,被景仲识破了。   “不仅蠢,还是个小骗子。”景仲刻意压低声线,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   别以为他不知道,肯定又在想她那爬墙来找她的情郎。   画溪自知理亏,只当没听见,顶着绯红的脸低头喝汤。   *   底下坐着的明罗目睹了上首发生的一切,惊得筷子都差点没握住。   表哥刚才在跟那个女人调情?她恨不得立马揉揉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景仲这个人异于常人,别人碰过的东西,打死他都不会去碰一下。所以他刚才跟女人抢汤喝,看得她气血都快翻涌起来了。   他怎么会对那个大邯女人这么亲热?   她恨得银牙咬碎,却又不能当场发作,只能恨恨捏紧手中的筷子,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白下去。   *   用过午膳,先安排赵夏典和甄皇后歇息午休,下午就两国相交之事还需再议事。   画溪早就安排好了,让他们入住东殿。   方便探视看望,再加上东殿近景仲所居的西殿,有什么事情跑起来也快些。   景仲和画溪亲自送他们去东殿。   路上赵夏典和景仲款款而谈,她和甄皇后随在身后,偶尔搭一两句话,并不深谈。   甄皇后声音略有些沙哑,许是多年养尊处优惯了,说话不紧不慢,有一种淡雅从容的气度。倒和记忆中那个人的样子不大一样。   说来,她离宫那年,画溪才十岁。年纪小,又已过了五六年,连那人的模样都记不大清了。   心口又是微微一疼。   把人送去东殿,景仲和画溪就都回西殿去了。   乌云珠送了药来,景仲服下药,药劲上来,需要休息。画溪服侍他休息,一面解他的衣裳,一面想起心中的疑惑,有点心不在焉,几次想打听甄皇后的事,又欲言又止。   “你有话对孤说?”   “我……”画溪解他衣襟带子的手顿了下,才问:“王上对安良国君的事情清楚吗?”   呵,刚走了个爬墙来找她的将军,现在竟然敢来问他别的男人的事情。   景仲气得笑了下,抬起头,认真严肃地对她说:“王后,你野心有点大。”   “啊?”画溪不太确定地指着自己问:“我吗?”   景仲说她蠢、胆子小、骗人,她都认了,野心大是怎么回事。   景仲挑眉:“做着柔丹的王后,打听安良国君。啧啧。”   “不是不是……”画溪急忙解释。   内殿里光线晦涩,站在她面前的画溪露在外面的脖子晶莹如雪。景仲目光盯着看了会儿,没忍住,把人拉着往怀里一扯,小姑娘就软乎乎地坐到了他腿上。景仲忽凑过去,一口咬在她耳根下的脖子上。   他唇齿冰凉,刚触到画溪的肌肤,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唔”一声喊了出来,下意识跳起来要跑。景仲的大手,扣住她细如柳枝的蛮腰,让她无法逃离。   画溪想起传闻里,景仲生啖人肉渴饮人血的事情,毫不意外他会把自己的血管咬破,吸净她的血,留下一具干巴巴的空壳子。   她吓得嗓子里呜呜咽咽。   景仲啃了脖子还不算,唇畔沿着玉颈,流连至耳廓,声音阴沉:“这是对你的惩罚。”   画溪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委屈,又有些惊恐。   脱离景仲的魔爪,画溪从他身上起来,扯了扯坐得皱巴巴的裙子,委屈巴巴地说:“不是王上想的那样,我是想问甄皇后,她和我一位故人长得很像。”   景仲懒懒地躺回床上,神色间有点疲惫,合着双目,朝画溪招了招手。   画溪知道他的意思,犹豫了下。两人同床共枕也不是这一朝一夕的事,她倒不是为这害羞;只是他性格阴晴不定,十分古怪,她摸不准等会儿是不是还要被咬。   仅仅是一瞬间,画溪还是脱了外衫,从床脚爬进里面,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进去。   景仲闭着眼把人往怀里一勾,姑娘香香的软软的,搂在怀里比汤婆子暖和。   也就这点好处了。   除了这,就知道搞出一大堆故人惹他生气。   景仲的手搂着她,忽的想起刚才掐着她的腰时,手上的感觉。   大手顺着她的侧身往下滑,落在凹陷的腰侧,掐了掐,拢了拢。   瘦秧子,他一只手就能掐住。   跟这人置什么气,他手上稍稍用力,她的腰就能折了。   画溪整个人都能紧绷着,脚尖都绷得紧紧的,生怕景仲蛇一样冰凉的手折断他的腰肢。   她不敢动,蹙着眉,任由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腰上。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画溪以为他睡着了,景仲忽然又开口:“甄皇后,全名甄珠。四年前赵夏典到大邯,把她带回安良国。据说是巩城守备家的长女,内情无人去考究。不过因为是外族人,据说安良贵族世家反对的声音不少。”   巩城啊,离京好几千里,又怎么会是她呢?   画溪眼睑轻垂着,默默叹了声,没再说话了。   *   “柔丹不比安良,这里冷,下午你在殿里歇息就是,不必出去。免得受了寒,又犯喘症。”赵夏典扶住甄珠的肩,定定地看着她:“你若嫌无聊,我让那小王后来陪你消磨,正好她也是大邯人,可以陪你说话解闷。”   甄珠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眉眼中似乎有话要说,顿了顿,才问出口:“君上,你知不知道王后叫什么名字?我瞧着她有几分眼熟。”   “名字倒不知道。”赵夏典改为执起她的手:“不过听说她是大邯皇帝第四女,你以前在宫里当差,可能见过她,当然觉得眼熟。”   第四女,龙洢云。   龙洢云哪里是长这个样子?   想到那小公主乖张狠戾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后背生凉。   今日白天在柔丹王宫见过的小王后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浮现,和记忆中那小人儿的样子重叠。   怪不得,看她第一眼就觉得莫名亲切。   赵夏典见她神色有异,知道她又想起在大邯的往事,把人拽进怀中:“没事,都过去了。”   ☆、第 32 章   景仲没多久就睡着了, 画溪躺在他身边,没多久也熬不住睡意,眯着眼沉沉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景仲人已经不在。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猫, 起床一点声音也没有。画溪一点感觉也没有, 人就走了。   换衣裳的时候, 她捏了捏腰肢好一会儿,刚才景仲的手一直掐着她的腰, 那热乎乎的触感还在, 有些烫。直到桃青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   “王上临去时说,东殿那位甄皇后身子不适,不便出门走动。你要是得闲, 就过去陪她说说话解闷。”桃青一边给她整理衣服, 一边说道。   画溪嗯了声:“好。”   “晚点时候我让珠姐姐去膳房盯着, 我陪你过去吧。”   “不了。”画溪摇头:“灶上用的都是咱们从大邯带来的人,乌云珠去了,若是她们偷懒磨洋工, 她不好发落。你去吧, 管着她们别让偷懒误事。让乌云珠陪我去东殿好了。”   画溪的猜想果真没错, 桃青去到膳房的时候,一堆老妈子宫女正坐在膳房外的屋檐下喝酒赌钱,大家乐呵呵的,一边吃酒一边谈笑。   “越发没有规矩了,一会儿不瞧着,你们就要翻天了不是?”桃青气冲冲走过去:“今儿是什么日子,不必我说, 你们也知道。王后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倒还有闲心喝酒赌钱。”   画溪顶着公主之名出嫁,离京前皇上草草为她组了一套家臣班子打理她在柔丹的诸事,内事是由宋嬷嬷经手。   宋嬷嬷入宫有些年头,原本在皇后宫里伺候,干了几十年,还是个二等宫婢。   画溪离京,皇后舍不得用得趁手的,便把她拨来了。宋嬷嬷自恃是老人,又知道画溪是个戴花翎子的斑鸠,不成气候,是以处处怠慢,还好招惹是非。   往日王宫里的柔丹宫婢知道她是公主带来的人里掌权的,待她还算敬重,每每偷懒犯事都忍着让着。   不过上回她同人议论景仲生病的是非,让画溪听见,气不过,命桃青打了她几巴掌。柔丹宫婢见她自取其辱,王后也并未高看她几分,是以也不给她颜面,出言必讥讽,犯错必责令。   更有甚者,上回她同一柔丹宫婢起了争执。   那宫婢性情甚烈,当天晚上就喊了三四个宫婢,把宋嬷嬷堵在宫人房里,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宋嬷嬷气恼交加,告到画溪那里,她问了缘由,非但不帮她撑腰,反是责她惹是生非。   宋嬷嬷受痛又受气,对画溪暗暗生恨。   见桃青怒气冲冲地叉腰骂人,宋嬷嬷站出来,道:“活儿没干好,你骂人倒也无妨。今日咱们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得你如此动怒?”   “午前我去时,跟你们交代了,下午必须一直守在灶前,万一灶上有什么事。你们谁去担待?”   “瞧姑娘说的,是你在灶上干活,还是我们?我们日日都这么干的,也没见出什么岔子。”宋嬷嬷嗤之以鼻。   桃青哼了她一声:“王后宽待,你们就越发放纵。我禀告王后去。”   宋嬷嬷有恃无恐:“姑娘去吧。最好让王后把我们都杀的杀,打发的打发。这样,她面上才有光呢。”   “你……”桃青怒不可遏,她们分明是看准了画溪不敢打杀她们。一则画溪心底良善,无论多生气口上骂两句就是,哪像龙洢云是真下得去狠手的;二则,这些人跟着画溪到柔丹,她若郑重其事责罚,反倒让柔丹人看笑话,自己脸上无光。   就是仗着画溪拿他们没办法,才敢这么放肆。   “好啊,听过讨赏的,还从没听过有人主动讨罚。”背后忽然传来个浑厚的声音:“有谁想死的,排好队,一个一个慢慢来。”   温青抽出腰间佩戴的剑,朝她们走过来,脸板着,面无表情,看上去有点吓人。   宋嬷嬷顿时怂了,连忙道:“温将军误会了,我们同桃青姑娘玩笑呢。”   画溪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这个罗刹面的温将军就不一定了。他可是柔丹人,罗刹鬼一样的存在。   温青看向桃青:“好笑吗?”   桃青手捏了一下,小声开口:“不好笑。”   宋嬷嬷几个吓得腿肚子都在抖。   桃青斜眼瞅着,既好气,又好笑。   温青挥剑,一把劈向几个婆子身后的酒坛和叶子牌。噼里啪啦一通乱砍,眨眼间酒液横流,牌都被从中砍断:“以后要是再偷闲喝酒赌钱,碎的就是你们脑袋。”   “是是是……”宫女婆子们吓得心尖乱颤,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应道。   温青横了她们一眼:“还不快滚去干活。”   一窝人顿时鸟散。   桃青看着她们仓皇滚回膳房的身影,终于扬眉吐气地笑了笑。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里只剩她和温青两个人……   后知后觉开始腿软是怎么回事?   “多谢温将军。”桃青向他微微福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脚底抹油,就想开溜。   “站住。”温青不咸不淡地喊住她。   这崽子怎么回事?每次看到他就跟见鬼了一样。   怼老婆子还伶牙俐齿,碰到他就像割了嘴的葫芦。   桃青脊背挺得直直的,吸了口气,转过头来,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将军还有什么事?”   温青说:“我刚帮了你。”   桃青看向他:“我知道。”   温青又说:“我饿了。”   中午他安顿赵夏典的亲卫去了,没赶上吃饭。这会儿回来,王上打发他自来膳房找吃的。   桃青愣了一下,然后说:“这会儿膳房没什么吃的。”   “我刚帮了你,你连煮碗面的诚意都没有?”温青不明白,这小崽子的眼睛为什么总是充满防备。   “……”   桃青想了想,咬了下唇说:“我去给你煮面,一刻钟就好。”   温青点头,径直走向膳房外院子里的石桌,坐下,目送女子的背影走进膳房后,他拔出长剑,对着剑光看了看自己的脸。   英武帅气。   又咧起嘴角笑了笑。   英朗非凡。   温青把长剑“唰”一下插回剑鞘,压下胸口的烦闷感。肯定是那小白兔崽子以前被长得英俊的男子欺负过,所以看到就害怕。   桃青说一刻钟,半点也不差。   她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从膳房出来。   膳房十几口灶点着,有些闷热。桃青忙进忙出,脸颊微红,几缕发丝黏在额角,看上去有几分凌乱的妩媚。   “温将军,面好了。”她把面放在石桌上,小声喊温青。   温青手握着剑搭在石桌上,闭目养神。听到耳畔传来女子低柔的声音,他睁开眼,应了声:“嗯。”   修长的手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桃青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大口吃面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面条大筷大筷进了他肚子里,嚼两下就咽了。眨眼的功夫,一大碗面就没了。   桃青看得目瞪口呆,那嘴巴要是吃人,大概也就几口的事。   她打了个寒颤,说:“我去给你端碗紫米露。”   说完,转身小跑进膳房。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碗紫米露。她扫了一眼温青,碗里的面吃完了,他十分给面子地开始喝汤。   速度之快,令桃青咋舌。   看他那样子,好像没吃饱。   她把紫米露递过去,温青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才餍足地拍了拍肚子,评价桃青的厨艺:“还不错,再多放点盐就更好了。”   桃青嗯了声,实则心里在嘀咕。   她愿意做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顿了顿,温青又问:“大邯煮紫米露还放百合?”   “有百合吗?”桃青一怔,看着他。   “有,不过味道很淡,一般人觉察不出来,要么是分量轻,要么是放的百合粉。”温青说。   桃青觉得纳闷:“那我就不知了,许是他们改了方子。”   温青没再说什么,点了下头:“还要当差,先走了。”   桃青福了福身,目送他离开。   他一走,她这才觉得掌心有点黏湿发热。   这人就是有这本事,让她大冬天里虚汗一茬一茬的。   *   “你们这样的做派就不怕君上责罚吗!”   画溪去到东殿时,远远就听到宫女的声音。心里顿时一惊。莫不是甄皇后出了什么事。   这边的侍卫都是用的景仲的人,不应当啊。画溪提起裙摆,快步往殿内走去。   殿外站了好些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正在斥责别的宫女。看到画溪来了,她也不再说,闭嘴迎了上来:“王后。”   画溪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人,都是安良那边带来服侍甄皇后的。   “出什么事情了?皇后呢?”   小宫女憋住眼中的泪,挤出一抹笑:“无事,娘娘在殿里,奴婢带您进去。”   她不愿说,画溪也不多问。到底是他们的事,她不便插手。   她跟着小宫女走了进去,昏暗的灯光里,甄皇后半倚半靠在榻上,眉心微微蹙着,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适。   “甄皇后。”画溪笑着朝她走过去。甄皇后挣扎着要坐起来,画溪快不过去,搀着她的臂,扶着她躺下:“你身体不适,就不要起来。免了那些虚礼。”   “那便恕我无礼了。”甄皇后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温柔又静美。   画溪道:“我也最烦这些繁文缛节,免了,你好受,我也轻松呢。”   甄珠吩咐宫女:“云昭,端张杌子来,给王后沏茶。”   方才抹泪那小宫女委屈巴巴地抹了抹眼泪,应了声,就到外间搬杌子去了。   画溪瞧着这边,倒觉得有些奇怪。   殿外人虽不少,但甄皇后身边却没几个人伺候。照理说,她卧病在床,宫女下人当少不了的,可自她刚才进来,进进出出的也就云昭一个小丫头。   “是我照顾不周,娘娘到柔丹就病了。”   甄皇后长得像她故人,画溪对她平添几分好感。   甄皇后换下了礼服,穿着石青色裙装,削弱了眉宇间的雍容,多了几分柔美。画溪喜欢这种柔美静好的女子,看她时眼神亮晶晶的。   “不干你的事,是我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甄皇后说:“都是顽疾,老毛病了,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是给王后添了麻烦才是。”   甄皇后看向画溪,态度亲和,眸光有蔼蔼雾气。   当初不及她肩高的小丫头,如今也这么大了。   只可惜,离开那座吃人的宫墙时,她还小,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   “闷在屋里,更容易生病。”画溪说:“我从大邯带了个文戏班过来,下午让他们到东殿来,就在殿里热闹一番。你看怎么样?”   甄皇后答应了。在安良,她每日不是看书就是听戏。安良国没人看得起她,她只能自己打发时间。   台子很快搭起来了,伶人在台上唱戏。   画溪和甄皇后坐在台下。   乌云珠立在画溪身后,双目炯炯,观察四周。   戏台上在讲俊武将军在边关捡了个流离丫鬟,带回府上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将军只看了小丫鬟一眼,就情根深种,把人带回去,力排众议,娶了她做夫人。   演到一半,甄皇后揉了揉额角。   画溪抬手将她臂膀一挽。   两人之间本有些间隙,因为这一挽,近了两尺。   甄皇后微笑:“多谢。”   画溪坐近了,侧过脸不经意地打量。甄皇后虽然和那人很像,但是有区别的。当年那姑娘喜欢笑,眼角眉梢都堆着笑容;甄皇后也爱笑,眼角眉梢堆着的却是不经意的愁。   她越发迷惘,琢磨回头让桃青来认认。   说不定她还记得。   戏台上的戏码,这几年甄珠已经听了很多遍。无非男女爱得痴缠,此生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化作飞灰也要一处。唱到最后,男子揽女子的臂膀,豪情万丈:“我为夫人解战袍,不羡庙堂之高,只羡池中比目鸳鸯。”   “只羡池中比目鸳鸯。”甄皇后呢喃道。   画溪擦了擦眼角的濡湿。   好结局都在戏文里。   “也只有戏里才有这么痴情的男子,现实里,郎心都似铁。”   画溪深以为然。景仲岂止是铁,他是个铁棒槌。   要把她敲碎了,剥了皮,拿去做灯笼。   景仲说甄皇后是赵夏典从大邯带回去的,力排众议立她为皇后,对她应当是十分喜爱的。但是为什么,她感觉甄皇后并不是那么开心。   “戏文里写到女子嫁了男子,就戛然而止。大抵也是觉得情爱到了这里也就到头了,再往后,将军要去建功立业打天下,女子呢,只能在后宅一亩三分地里侍奉婆母,抚育幼儿,操持家事。”甄皇后说:“受了苦呢,只能自己吃,淌了泪,也只能自己咽。远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同进同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才是真正的比目鸳鸯。”   画溪笑笑。她说得在理。   她想起景仲说的,安良国里反对这位异族王后的人不在少数。想必她日子过得也是失意的,不然有赵夏典的宠爱,又为何如此多愁善感呢?   画溪问:“娘娘多病,不宜多思。看戏看的就是个热闹,想深了,对身体反倒无益处。”   甄珠端起茶杯,撇开面上的浮沫,吹了吹,呷了一口。   “我没听娘娘说过在大邯的事情……”画溪温声细语地问:“听说娘娘是大邯人。”   甄珠忽的转头看向她,唇角笑笑:“到安良四五年,没回过大邯,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大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记不起也就罢了。”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父母亲人也没有吗……   画溪慢慢皱起眉,目光死死凝在甄珠水一样的眼睛上。她的眼中逐渐浮起不可思议,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妙月姐姐?”   甄珠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颤,轻轻把杯子放下,她又拨弄着手腕上串着的檀珠。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她自己都快忘了。   压下心中的慌乱,重新抬起眼打量画溪,待看清了画溪的眉眼,她才犹豫片刻,回问她:“你是小溪?”   画溪眼中讶异更甚,攥紧了帕子,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子酸涩。握着帕子的手紧紧攥着,她努力克制,热泪还是不由自主盈眶。双目盯着甄珠不敢轻眨,只怕眼睫一动,泪就落下来了。   “是,我是画溪。”   记忆里的妙月姐姐不是这个静柔样子的,她喜欢笑,嘴角常挂着两个梨涡。   皇后宫里当差的大宫女总共四个,妙月是最心善的,她能求的情都会求,能护的人都会护。像画溪桃青这些小丫头被人欺负了,她会把人抱在膝头,哄一会儿,给她们塞一手糖。   “那时候你出事了,我和桃青哭了很久。”画溪压下心中的酸涩。   那年妙月十七,是皇后宫里最好看的大宫女。皇后宠爱她,打算好好养着她,往后拿去做笼络人心的工具。   那段时间皇上到宫里去得很勤,目光在妙月身上流连。   皇后嗅到了皇上的渴望,知道这个人再也留不得。   再留下去,就是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对手。   然后,她把妙月许给了西厂的督公刘焱——一个有特殊癖好的老阉人。死在他床上的妙龄女子不计其数,妙月不愿受辱,撞墙而亡。   忠心一场,换来草席一张,裹着她瘦削的身子,被扔到大雪茫茫的乱葬岗。   只是老天开眼,没让她死透,留了一口气。   等到了从安良来的贵人。   她醒来之后,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小丫头悄悄藏在她发髻里的珍珠,于是她告诉赵夏典:“奴婢甄珠。”   后来,她就用这个名字成了赵夏典的人,又成了他长子的生母,最后登上安良国后位。   画溪听她云淡风轻地讲这四五年来的经历,心里恍恍惚惚,震惊不已。   她缓了缓,平复了下心里的惊讶,慢慢走到她身边,酸着鼻子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姐姐以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往后莫再忧思伤神,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哪有那么简单呢……”甄珠忽然顿住了。   画溪问:“怎么?君上待你不好吗?”   “不,君上待我极好。”想起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甄珠就笑得很温柔:“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只是,他的世界里,除了我,还有天下。他精力有限,总是不能周全的。”   贵族王公不喜她一个异族人做皇后,世家清贵的小姐夫人看不起她,宫里的太后轻看蔑视她。偌大的安良国,除了国君赵夏典和太子,没人眼中有她。   她身似浮萍,被赵夏典捡回去的时候除了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别无他物。正因为毫无根基,连个心腹也没有。在云昭来之前,想喝口热茶都得求着婆子妈妈服侍。   她被贵族排挤、宫人怠慢,活得郁郁。   后来她想,这大抵是她的命。命中注定她一生不得安定。   “过日子不像唱戏,有捧高踩低的下人、给你立规矩的婆母、还有千千万万看不惯你的人的口舌。”甄珠黯然伤神:“他们才是最消磨人的精力的。”   在那座冰冷的宫殿里,她看得最多的就是冷眼。宽阔胸围的宫殿,除了赵夏典温热的胸膛,没有一个角落是暖和的。   “君上……也不管管他们吗?”画溪见她有些怆然,心有不忍,握了握她的手。   “管啊。”甄珠面泛愁思:“君上护我,但凡有冒犯怠慢的,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但安良见不惯我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他总不能都杀个一干二净。空荡荡的国只留君上和皇后。”   说着,她自己都笑了:“后来呀,就算被怠慢,我也忍着不说了。他的胸怀和抱负,应当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不能老是为了个女人打打杀杀。他把我从地狱里带出来,给我指了去光明的路。我自己走不好,总不能连带着他,一起扯回炼狱吧。”   “我常常想,那日若捡着我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人,平凡一点,别把我捧到那么高的位子,哪怕是贩夫走卒。如今我心境也会更开阔些。”甄珠道:“年少的时候总盼望着一步登天,可真登了天,才知什么叫‘高处不胜寒’。高处的人,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动刀子,只消一个眼神,就教人心寒如冰了。”   被欺压排挤得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想过一了百了。只是终究舍不得让他再受丧妻之痛,也不舍让襁褓中的孩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画溪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张张口,却是眼泪灌了下来,又咸又涩。   “瞧你,都成大人了,还这么爱哭。”甄珠抬起帕子擦了擦她的眼角,说:“有什么好哭的,他们爱议论就议论去吧,总归我坐在这后位一日,那些人再看不惯,我也是君上光明正大的妻。”   小时候被训了,挨罚了,妙月姐姐就是这样柔声哄她。   如今,她受了委屈,反倒要她来安抚自己。画溪过意不去,憋住眼泪,斟酌了言语,才开口:“我只是心疼你,这么好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抬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珠儿,张张嘴正要说什么,西殿的宫女跑来,说景仲有事找画溪。   画溪只好起身,先回西殿去一趟。她刚迈出门槛,回头望了眼,看向坐在殿里的甄珠。她侧着脸在看戏,目光温柔静好,仔细一看,却又有几分落寞的情绪。   画溪微微垂目,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记忆中小时候那个欢快明朗的徐妙月。   时移世易,她也被时光磋磨了。      ☆、第 33 章      画溪从东殿出来, 匆匆回去西殿。   跨进门,她没看到景仲。一问,景仲这会儿还在和赵夏典议事,晚上才回来。   画溪正纳闷, 方才那请她回来的小宫女才毕恭毕敬地说:“王上说陪着看\戏最累了, 让奴婢等两个时辰就借着他的名义把王后喊回来歇息。”   周围的人目光都落在画溪身上, 捂着嘴角偷偷地笑。   这个景仲,行事就是荒唐。   被这么多人听着, 她羞得不行, 藏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捏了捏帕子,硬着头皮坐到椅子上。   也好,下午在东殿听妙月姐姐讲了她这四年来发生的事情,她哭了好几回, 脸上的妆都花了, 反倒让她忍着心痛来安慰自己。   画溪想, 整理一下再过去见她,久别重逢,大家都应当高高兴兴的。   她让人去把桃青喊回来, 这是喜事。   当初以为徐妙月死了, 两个小丫头躲在被子里, 抱在一起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桃青备好看戏的差点,差人把紫米露和其他糕点往东殿送了过去,这才匆忙回去见画溪。   刚才温青才来震慑了一番,料想厨房里的婆子们也不敢造次。   画溪派人到膳房喊她,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这让桃青以为西殿出了什么事。回来一看画溪眼睛红红,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   “公主, 怎么了!”   要是明罗又来给她气受,她就去借温青的剑!   画溪把桃青拉到内殿,屏退身边的人,细细把徐妙月成了甄珠的事情说给她听。   桃青惊住了,还有这种事?   急忙吵着画溪要去见她。   两人又往东殿去。   甄珠身体不好,路上舟车劳顿,柔丹又比安良寒凉。一到就连着病了几天,好不容易有起色,谁知道入了国都就又犯了。   她们赶到东殿时,正看到甄珠端着药碗在喝药。   苦味儿弥漫得门口都闻得见。   她大口大口喝完药,慢吞吞地把碗递给云昭,抬起头就望到了站在门口的画溪和桃青,不由怔了下。   桃青大步冲过去,不可置信地喊了声:“妙月姐姐。”   “桃青。”甄珠笑得温柔。   曾经圆润饱满的姑娘,变得消瘦病态。桃青心里堵得难受。   云昭站在一旁,把桃青方才送来的紫米粥递给甄珠:“娘娘,用些甜的,压压苦气吧。”   甄珠点了点头,接过炖盅,搅着勺子正要张口。   桃青忽然想到什么,往前面一拦,夺过炖盅,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珠儿,问:“妙月姐姐,我记得,你以前不能食百合,对不对?”   甄珠道:“没错,我有喘症,食了百合容易犯病。犯起来就呼吸困难,险些丧命。”   桃青手开始颤抖,冷冷地盯着那碗紫米粥:“有人要害你。”   甄珠看了看桃青,又看了看画溪,迟疑开口:“此话怎讲?”   桃青静了一瞬,重新开口:“温将军说,紫米粥里有百合粉,分量下得轻,不易察觉。”   画溪脸色顿时铁青。   “去,把虞碌先生请来。”   虞碌很快就过来了,画溪把甜点甜汤都推到他面前,让他闻嗅。   虞碌一一闻过,回禀说,每样甜点里或多或少都有百合。   碾成粉,不易察觉。   显而易见,是冲甄珠来的。   画溪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思飞快地思索着。   下百合粉的人挑这种场合,有可能是对甄珠不满的安良人,正好趁此机会除掉她,可以把罪名推到画溪身上;也有可能是对画溪不满的人,害死甄珠嫁祸给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要么就是想破坏安良和柔丹建交。   不管处于何种目的,害人性命,居心至毒。背后的人,也是她沾染不起的。   画溪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暂且把消息压了下去,又声称甄珠身体不适,不许随意打扰。   *   日暮时分,景仲手执一本册子,正坐在书房里阅折子。   温青过来小声通禀:“王上,王后给你送参汤过来,在外头候着呢。”   景仲小口啜了口茶,低声说:“让她进来吧。”   这小东西,看上去柔柔弱弱,实则一肚子坏水儿。平常怕沾染上是非,对他的书房避犹不及,今天倒主动来了。   不得不说,这小东西心里藏着坏的时候,看上去顺眼多了,端着一盅参汤悄声走到景仲面前,含笑望着他,甜糯乖巧:“王上公事辛苦,歇歇吧。”   景仲扫了她一眼,眼睛弯着,嘴角翘起,目光里像落满了星子。装得越无辜,心里越有鬼。景仲没有应声,只给了她一个“放下”的眼神,画溪的心跟着抖了抖,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景仲微眯了眼,瞥了画溪一眼,懒懒收回目光。他放下手中的册子,去够汤盅。画溪连忙展开帕子,铺在他腿上,又揭开汤盅盖子,双手递给他。   “王上,你尝尝看,味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这汤是我专门为你炖的,早上就下了锅,用野鸡煨了大半日,下午把鸡肉拉起来,把汤里撇得干干净净,一丝油沫子也没有,然后加了天麻、人参,又慢慢煨了三个时辰,参都渗进汤里了。我听虞碌先生说,你最近恢复得还算不错,只要好好保养,过半个月一个月就能脱离轮椅自由行动了呢。我真期待……王上早早好了……“   画溪语气真诚,小嘴巴一张一合,叽叽歪歪说了老大一通,声音舒舒缓缓,跟唱小曲儿一样。   哦不,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可是景仲一直低头喝汤,没吭声。   画溪一个人说了那么多,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偷偷看了景仲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盯着绣花的鞋尖。   她想了,这事她没那么大能耐,查不出来。   “说完了?”景仲默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说:“味道有点淡。”   “好。”画溪低眉顺目:“下次我多放点参。”   景仲狡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色。   画溪回忆了一遍龙洢云每次跟皇上皇后撒娇的样子,轻轻吸了口气,缓缓走到景仲身旁,攥着他的袖子,轻晃了下,声音软糯:“王上,我又犯了错。”   景仲垂眸,看着衣襟上嫩白的葱根,不疾不徐地问:“蠢东西,又犯什么错了?”   画溪闻言,垂着头,眼内吧嗒吧嗒地掉,坠到景仲长有薄茧的虎口,有些灼热。她哽咽道:“甄皇后患有喘症,不能吃百合。底下那些宫女婆子,不晓得是谁粗心大意,竟然往甜汤里放了百合。都怪我,管教不严。”   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人看了心软。   景仲攥着她的手腕,把人拖到自己腿上坐着。画溪甫一沾到他的腿,脊背都挺了下,随即调整表情,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轻声唤了一句:“王上……”   景仲抬起眼,深邃的眼睛看着她问:“人有事吗?”   被他的目光盯着,画溪浑身不自在起来。对上他的眼神,画溪摇摇头:“没事,幸亏桃青发现得快,不然就要酿成大错了。”   景仲轻笑,将她搭在袖间的手放在掌心,别有兴致地捏了捏。   “查了吗?是谁做的?”   画溪有点抵触,不自觉地蹙起了眉。但很快,她就忍下了不该有的情绪,说:“没有。膳房都是用的大邯皇帝的人,他们知道我的身份,都看不起我,欺上瞒下,我怕他们不肯配合。”   “是怕他们不肯配合,还是怕背后指使的人,你兜不住?”景仲不紧不慢地说。   画溪心虚地低下了头,还以为装得多高明呢。结果每次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怕兜不住。”画溪老实了:“敢在这时候对甄皇后饮食动手脚的,不是寻常人。就算我从大邯带来的那些宫女婆子对我有再大不满,也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景仲了然。把画溪一拉,压着她的脑袋,低了几分,凑近她的脸,近距离瞧着她的眼睛,笑道:“说你是蠢东西,还知道祸水东引。”   画溪的心忽然跳快了两下,距离太近了,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化开,有些灼热。画溪略略觉得有点尴尬,悄悄侧开脸,小声说:“王上说过,会护着我的,画溪都记着呢。”   景仲低声笑起,松开画溪的小脑袋,随意挽了一缕发嗅了嗅,慢悠悠地用食指从她的肩膀滑到她胸口,戳了戳,说:“孤也记得,你说过这里是属于孤的。”   他的手指搭在胸口,稍稍用力,就能把她的心戳得稀巴烂。   画溪睫毛颤着,目光无辜地看向景仲,温声细语地说:“是王上的呀,我对王上忠心不二。”   景仲笑而不语。   画溪看着景仲,又轻晃了下他的胳膊,巴巴地问:“王上?”   “你是想求孤帮你查这件事?”   明知故问,画溪知道景仲的脾性有些古怪,没办法,谁叫自己有求于人呢。   “是。”画溪咬了咬唇。   “你看你,哪有半分求人的姿态。”景仲撩起眼皮,端过汤盅,又喝了一口:“孤私以为,上次在九尺台听墙角那宫女求人的姿态就不错。”   寡淡的汤。   画溪微怔了下,柔了声音,软了筋骨,抱着他的小臂,学着那宫女的语调,细若蚊呐地求:“求求你,好哥哥,就帮我这一回嘛。”   细瓷的脸上浮起红釉。   景仲心满意足地抚了抚她的青绸:“好。哥哥帮你。”   小姑娘唇都快咬破了。景仲觉得再逗下去,她晚上回去说不定要埋在被窝里哭了。   终于松开画溪,双手掐着她的腰把她推离他的腿,两人之间扯开距离。   景仲换了寻常语气,喊道:“温青。”   温青快步走进来。   “查一查膳房里的婆子宫女,最近有无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  柏状元都走了三千公里了,宫里的醋味儿还没散完(手动狗头)。 感谢在2020-01-15 19:01:24~2020-01-16 16:1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茹茹 3瓶;静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4 章   有温青亲自出马, 不过三五时辰,就查出是宋嬷嬷最近和明氏交往匪浅。前两日宋嬷嬷才刚去了明氏的宫里,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温青当即把宋嬷嬷拘进审讯室。   宋嬷嬷起先还嘴硬,坚称明氏传她去训话。但温青是何人, 刀枪霜剑, 两句就激得宋嬷嬷和盘托出。把和明氏合计的话都吐了出来。   温青前来回禀。   “什么?是宋嬷嬷和大娘娘合谋给甄皇后下药的?”画溪笑意僵在嘴角, 目光在景仲面上一带而过,然后垂着头, 沉声问道:“她胆子竟敢这么肥?”   “是。”温青看了眼画溪, 最终望向景仲,缓缓道:“她起先还狡辩,多问了几遍,她招架不住, 就什么都招了。”   “今日这事, 都是我惹出来的。”画溪巴巴地走到景仲面前, 随着她的走动,裙摆轻晃,拉出来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浮动。她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脸, 视线落在他骨节修长的手指上:“宋嬷嬷知道我出身不高, 顶替公主的名分来柔丹, 名不正言不顺,早就看我不惯。上回我又责罚了她,她肯定记恨于心,这才和大娘娘勾结成奸。”   她抬起头望向景仲,眼中潭水幽幽。她慢慢矮下身子,半蹲在他脚边,捏起小小的粉拳轻巧他的腿。她咬着唇, 唇都咬得绯红,景仲看在眼里,心上像是有只柔软的手在轻挠。   酥酥麻麻。   她说话时,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不已,像一把小小的羽扇,轻盈活泼。景仲没忍住,手贱,拨了拨她轻轻颤抖的睫毛。   画溪下意识缩回头。   转念一想,现在她有求于人,硬着头皮忍着,任由他拨弄自己的羽睫。   景仲饶有兴致地剥了一会儿,纤长的骨节沿着她雪白瘦削的脸颊滑到下颌,食指微曲,抬起她的下巴,含笑注视着她的眸子,低声说:“说你是蠢东西,连自己的下人都管不好?”   “不、不是……”与他离得这么近,画溪心跳快了一瞬,说:“我以为王上威名赫赫,他们忌惮王上威名,不敢放肆,这才放松了管教。”   景仲低下头瞧她,似笑非笑,语气莫名:“那现在你的人犯了错,孤应该如何?”   画溪低头思忖片刻,试探性地说:“宋嬷嬷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照理说罪该万死。不过,她好歹是大邯皇帝派过来的,私自处罚,倒惹得大邯和柔丹交恶。不如把她打发回大邯,交由大邯皇帝处置。”   景仲拽着她的手,纳入掌心,用力捏了捏。画溪娇娇软软地“呀”了一声,抽回手,软嫩的指尖缩到唇边,吹了吹,软哒哒地问:“王上以为怎么样?”   “还不算太蠢。”景仲轻笑,语气里带了丝戏谑:“利用完孤,再利用大邯皇帝。既威慑了在柔丹的宫人婆子,你还落个仁心慈善的美名。”   画溪下意识地揉了揉衣摆,抬起眼,对上景仲戏谑的目光,捏着衣角的手一紧,又松开,柔声说:“王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景仲没说话,微微阖目,既没点头说可以,也没说不许,只道:“孤想沐浴了。”   画溪愣了下,自从她到柔丹,虽然一直伺候景仲,不过沐浴这种事他一般是喊别的内侍服侍。   画溪犹豫了片刻,才站起身,道:“我、我去给王上准备热水。”   说完就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隔壁净室,准备烧水。   她把洗澡水放好,又回到殿内,搀着景仲去往净室。夹壁首尾都点了炭火,把冰冷的宫殿烘得温暖如春,暖风吹拂芙蓉面,怪暖的。   净室里的浴坑注了大量的热水,水汽氤氲,雾气缭绕。湿润温暖的气息从肌肤渗入体内,把画溪紧张的心绪都蒸腾了几分。   景仲扫了一眼浴坑面上浮起的水汽,没再说什么,抬起双手,任由画溪给他除去衣物。   画溪已不是第一回给景仲宽衣,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去解他的衣裳,只留下一条薄薄的亵裤。   服侍景仲泡入浴坑里,画溪拿起旁边案桌上的丝瓜巾,正打算上前给他搓洗。   “不用。”景仲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过来:“你出去吧。”   画溪觉察出景仲有些无精打采。她知道景仲的情绪比天气还要阴晴不定,时而喜欢逗得她心惊胆战,时而又恹恹无彩。画溪巴不得不和他如此近距离相处,忙说:“那好,我去看看桃青,宵夜是不是准备好了。”   景仲没有说话,手指捻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我让温青进来伺候王上沐浴。”画溪又说。   景仲还是没反应。   画溪匆匆离开。   听到她细碎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景仲才看了眼她消失的方向,冷嗤了一声。   谁稀罕她献殷勤。   每次只有在需要他的时候才乖巧温顺。   软乎乎的小绵羊心思太多了。   *   画溪忐忑极了,揪着一天的心这才放下。   她想过太多可能,没想到是最简单的一种。宋嬷嬷和明氏勾结,虽是宋嬷嬷犯了事,但到底是他们柔丹的的人是最后主谋。景仲就算怪罪,还有明氏顶在前面。   她想来想去,想要先去看看甄珠,问问甄皇后有什么看法。   人刚走到廊下,就被桃青拦下来了。原来她刚从东殿出来。赵夏典听说甄皇后病得越发厉害,提前回来陪着她了。   画溪望了眼东殿的方向,道:“幸亏王上对妙月姐姐一往情深,不然她日子该有多难过。”   孤身一人独在异乡,前有狼后有虎。甄珠的处境和她何其相似,只不过她还有个可心的桃青,身边还有可使唤的人。   就这样,她还觉得虎狼环伺,处境艰难。   更何况甄珠?   “比起妙月姐姐,你幸运多了。”桃青若有所思地感叹:“至少王上是护着你的。”   “护着我?”画溪有些不解。   “对啊,他处处为你出头,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桃青说:“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不是每个丈夫都能做到如此。”   画溪看向桃青,眼睛都瞪圆了。   桃青犹豫了瞬间,才四下环顾了一圈,见到处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公主。柏大人自然是极好的,他是人中龙凤,又不远千里来寻你,对你的情意自不必说。可是,你们之间无缘,记挂下去不仅误人,更是误己。”   桃青言尽于此。她和画溪相识十余年,有些话不必尽说出口,对方就都懂了。   画溪低着头,眼眶有些濡湿,拍了拍桃青的手背,小声说:“你说的我都明白,柏大人和我不是一路人。我看得开,想得明白,不会钻牛角尖。”   “你明白就好。”桃青说:“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王上虽然恶名在外,不过待你,一向是有耐心的。”   画溪右手紧捏着左手,指甲抵在指间,勒得有点发疼。疼痛使她稍稍清醒些许,抬起手挡在桃青唇边:“不许胡说。我和柏大人不是一路人,和王上又怎会是一路的呢?”   赵夏典爱重甄珠,尚护不得她的周全。甄珠在皇宫活得步步惊心,谨小慎微,日日担忧难以自保。   更何况景仲对她全无感情,天天惦记着要把她剥了皮做灯笼。   像她们这种人,天生卑微如尘,命如蝼蚁的人,注定不属于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   就算是偶然去到不该她们去的地方,也必定日夜受磨折。   “时间不早了,王上该沐浴完了,我去给他侍膳了。”画溪说。   画溪折回寝殿,宫女已经上好膳食,精致的小菜摆满桌子。画溪扫了一眼,见寝殿里无人,又往净室走去。   “王上,晚膳已经上了。”画溪推开净室的门。   氤氲的水汽中,景仲出了浴坑,身上还沾了水珠。淡白的水珠儿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光泽,景仲刚出浴,身上未着寸缕,一览无余。幸好水汽浮起,一眼望过去,看得并不真切。画溪的脸蛋儿“唰”一下变得通红,手脚不安得不知道何处安放,拿起又放下,最终无助地垂立在腿侧,背过身就打算跑:“我、我去看看他们膳上完了没有。”   “站住。”景仲慵懒地撩起眼皮子,慢慢抬眼看向画溪,眉毛微微一挑。他修长的指挑了下案几上摆放的丝巾,慢悠悠地围在下身,松松垮垮打了个结,就那么随意围在身下。   画溪缓缓回过身,低着头不敢抬眼。景仲赤脚一步步走过来,她下意识想后退,却很快退到门口,抵在了墙上。   退无可退。   顺着他赤着的双足,视线缓缓上移,看到绛红的丝巾松垮地挂在跨骨上。想起刚才那活色生香的场景,画溪脸红得快滴血了。目光缓缓向上,滑过他未着衣衫的上半身。没有裸露在外的肌肤还算白,新伤旧痕摞在一起,尤为醒目。而脖子与手足腕处穿衣的地方,有条泾渭分明的线。遮盖在衣衫下的肌肤是白的,裸露在外的肤色更深沉。   画溪惊了半晌,他这一身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身子,线条明朗,轮廓分明。   “孤的身子可还好看?”景仲嘴角一挑,另取了张棉巾,慵慵懒懒地擦了几下还在滴水的湿发。   画溪紧张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我……我不是有意的。”   “上次捏孤的蛋,这回偷窥孤的蛋。”景仲扯出笑意,问她:“你好像对孤的蛋很有兴趣?怎么算?”   画溪偷偷瞟了他一眼,被他的话惊得忙收回目光,忙摆手:“我没有。”   景仲手支在小姑娘的肩膀旁边,说:“你看了孤,孤是不是要看回来才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昨天回老家,忘了带电脑充电线~~今天晚上才找小伙伴带回来~~迟到啦,还请理解。给小可爱们拜个早年赔罪啦!!感谢在2020-01-16 16:12:41~2020-01-20 23:4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真成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ascvp 5瓶;27237666 2瓶;25875593、南岭晚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5 章   画溪脸色陡然白了两分, 下意识双手抱胸,向后退了两步。   睫毛上凝了水汽,雾蒙蒙的,望向景仲又是另一种风情。   景仲轻咳一声, 移近目光, 定在她雪白晶莹的面上, 抬手勾了一缕她的发,翘起发梢在她脸颊上拂过。画溪的眼睑就随着发丝的起伏一颤一颤的。   画溪脸上迅速染了傍晚的火烧云, 潮湿温暖的净室, 身上只披了一条丝巾的景仲,他裸露在外的上身,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暧昧得有些过分。   “我……我不是有意的。”画溪牙尖颤抖着,挤出几个字。   景仲目光定在她肩头, 没回应她的解释, 突然上前逼近, 松开勾着她发丝的手。画溪感觉颈后凉丝丝的,像有什么东西爬过。   ——景仲的手?   视线一挪,景仲的手已伸向她身后。   画溪吓得往旁边一闪, 他的手不偏不倚堪堪错过她的肩, 摁向她背后的墙壁。   “看你往哪儿逃。”景仲勾起唇角, 似笑非笑。   画溪回头瞥了眼,一只肉呼呼的檐蛇在景仲指间奋力挣扎。顿时头皮发麻,恐惧地颤声惊呼,跳起来转身,却一头撞进景仲怀里,头撞到他下巴。景仲恰好低头:“嘶——”   “檐蛇!”画溪怕虫,尤其是这种软趴趴丑不拉几的虫。一看到虫子, 心都是颤着的。   景仲一手揽着她,一手拎起那可怜巴巴的虫:“这玩意儿,你也怕?”   想起这玩意儿刚从她脖子后爬过,画溪簌簌落泪,双肩颤抖,极力伸手去够后背。她觉得背心发凉,哪哪儿都凉。   “怕,我怕。”画溪小声啜泣,眼角挂着泪珠。   景仲看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怕蜘蛛、怕壁虎,看着就能吓哭。哄自己的时候却无比镇定,毫无惊惧。   呵,真奇怪啊。   画溪吸了吸鼻子,扭到景仲身后,慢慢蹲下身,委屈地哭了起来,小身子一抖一抖的,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景仲把那只可怜误入的小檐蛇一捏,随手扔进旁边栽着绿植的小花盆里。然后垂眸瞧画溪,伸手抓着她的手腕。   “已经死了。”景仲缓缓抬起她的手腕,把人拉了起来。   泪流到了嘴角,看上去越发可怜了。   画溪把脸埋进景仲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泣。   “哭什么?”景仲不耐烦,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画溪吓了一跳,伏在他怀里的身子颤了颤,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想从他怀里出来:“我怕虫子,很怕。”   景仲本来还想再逗逗她,哄她喊两声“好哥哥”。这小东西声音软糯,喊他的时候十分受用。但看到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儿,没忍心。他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衣服都扔给她,一边慢悠悠地张开双臂,一边放柔了声音说:“嗯,下午让温青把宫里收拾收拾,杀杀虫。”   画溪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红着眼睛抖开他的衣裳,伺候他穿上。   眼睛和鼻头哭得红红的,脸却白得不像话。低头整理衣襟的模样认真又可爱,景仲一垂眸就扫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视线往旁边一挪,就落到了她粉嫩的耳尖上。雪白的耳廓干净白透,只有耳朵尖儿上泛着一点红,红里透着粉。   他喉结一滚,忽然凑过去,张口在她耳朵尖上啄了一下。冰凉的牙齿扫过耳廓,又酥又麻。   画溪眨巴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向景仲,珍珠似的泪珠儿又滚了出来。   景仲咬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抬手,用掌心一点点拭净她脸上的泪,说:“不许哭,孤又不吃你。”   画溪努力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抹笑意,眼睛一弯,却又滚下眼泪,抖着嗓子答应:“嗯。”   爱哭鬼真是世上最难对付的鬼。景仲想道。   “去,用晚膳了。”景仲弓起食指,从她眉心沿着鼻梁刮了下来。   画溪这才点点头,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收拢扔进笼内。   被刚才的檐蛇闹一场,画溪也没什么食欲,草草扒拉了两口饭菜就搁下筷子。   景仲慢悠悠地进食,用晚膳后,他出门去书房。画溪收拾寝殿准备就寝安置。   她铺好床,用汤婆子烫了床铺,又在炉子里添了炭。把空旷冰冷的寝殿烘得暖烘烘的。收拾好床上,又做了会儿针线,一个香囊刚起了个针头,桃青就进来了。   “公主,你听说了吗?”桃青跑了进来,咧开嘴角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才说:“王上把明罗姑娘打发回雾川了。”   画溪一惊,急忙站起来,仔细询问:“消息属实吗?”   “嗯!”画溪使劲点头:“我听尔诗说的。”   “王上把人送回雾川。”画溪喃喃自语:“大娘娘呢?”   “我听外头说的都是明罗犯了事,被王上逮住了,并没有牵扯到大娘娘。”桃青说道:“想必是大娘娘弃军保帅,把事情都推给明罗了。”   若是无她首肯,明氏女哪敢胆大妄为至此,竟敢谋害他国皇后!而事情暴露,她主动担下罪责,一则洗去了大娘娘身上的污点,二则顺水推舟送大娘娘一个人情。   这姑侄俩都好算计啊。   不过,既然她都能想到这一茬,景仲又如何想不到。他主动出面处置这件事,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心头舒的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画溪想了下,又低头绣手里的香囊:“宋嬷嬷呢?”   “刚才温将军让人传了信来,说是王上下令,下了罪书,已经将人发配回大邯了。”桃青嘴角翘起:“解决了她,不愁以后的宫女婆子们不好管教。以往他们欺负咱们没人撑腰,如今可好了,王上主动出头,由不得他们心不生畏。”   针刺过薄薄的绢布,画溪闻言手一颤,细细的针尖扎进了肉里,指尖儿顿时冒出一点血珠。   “唔。”画溪皱了皱眉,把指尖放在唇边吸去血渍。   景仲待她……好像真的不坏。   但她知道,景仲之所以待自己好,是因为自己自己好歹挂着大邯公主的名号,好控制;是因为自己就像他的宠物,乖巧听话。和龙洢云待她好本质上是一样的,他有多余的骨头,分她一根也无所谓。可真正在他的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画溪垂了垂眼睑。   她等了许久,景仲还没有回来,披了外袍往书房去寻他。   刚走出寝殿,绕过月门,就听到明罗撕心裂肺地哭声。她跪坐在地上,眼泪簌簌而落,景仲站在一旁,四周来往很多宫人侍卫。   明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景仲竟然会如此绝情,将她打发回雾川。   雾川地处柔丹西北,是柔丹最为严寒、贫瘠、落后的地方。   景仲上台后,便将明家人都赶去了雾川,非召不得入国都。   就连她父亲一年也只有岁末才能回国都一次。   明罗打小就在国都长大,明家人被景仲发落到雾川时,还是大娘娘以需要她侍奉为由才留在国都。   她不想去苦寒之地了此一生。   她爱慕景仲,流连繁华的国都。   所以,一向最爱护自己颜面的明罗撕开尊严,在人来人往的路口拦住了景仲的去路,低声下气地求他。   看到他们的那一刹那,画溪停下脚步,犹犹豫豫,不知是不是该继续上前。明家人和景仲,她一个也惹不起。刚转过身打算离开,哭得梨花带雨的明罗发现了画溪。她哭声一顿,指着画溪,看向景仲,悲声大哭:“表哥,这个女人待你不是真心的。除了我,他们待你都是虚情假意,另有所图。她是为了自保才对你虚以委蛇。若你失势,她第一个会抛弃你。”   画溪怔住,站在原地如芒在背。   景仲远远望了画溪一眼,她谨小慎微地站在月门外,看上去乖巧柔顺。这小东西的虚以委蛇未免太不用心了吧,就连明氏女这种蠢货都瞧出来了。   “过来。”景仲朝画溪勾了勾手指。   画溪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走过去,福了福身,小声喊:“王上。”   “这么冷,出来干什么?”景仲的目光落到她臂弯里挂着的鸦青披风上。   画溪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忙抖开披风,上前系在他脖子上:“王上近来还在恢复,不可受凉,早些回去歇息吧。”   景仲点点头,伸手牵住画溪的手腕,转身就走。   经过明罗的时候,目光直视前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多给他一眼。   明罗跪在地上哭得脂粉都糊了,撕下尊严被人狠狠踩在脚底的滋味儿真不好受啊,她嘶声力竭地喊道:“表哥,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你宁愿要一个不爱你的人,都不正眼看我一眼。”   “她比你聪明。”景仲眸色忽的冷了下去,压低声音:“孤不需要一个蠢人的爱。”   画溪闻言,抬头扫了景仲一眼,试图辨清他的话究竟是实话还是哄人的。   但他面无表情,教人分不清这话的真假。   明罗被他的目光吓到,呆呆地望着景仲,连眼泪都忘了抹。   “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吗?”明罗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有理想宏图,难道她能助你成就霸业吗?”   景仲掐着画溪的腰,把人往面前一带,盯着她的眼睛笑吟吟地说:“没错,她虽然也蠢,不过长得比你好看,就算是什么也不做,摆在屋里也够赏心悦目。”   明罗回过神来,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画溪。正低着头的画溪一时不察,被她扑个正着,然后便觉脖子一凉一痛。   手下意识捂了下,再张开五指,鲜血顿时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20 23:48:58~2020-01-22 00:4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即若离 10瓶;大王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6 章   “王后!”   桃青夺步而上, 拥住画溪。画溪缓缓抬起头,景仲看到她下颌到耳下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明罗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片薄薄的柳叶刀,鲜红的血顺着刀尖不断滴落, 染得她鸦青的裙子暗红一片。   明罗被怒意激得眸子绯红, 狠狠地盯着画溪, 见自己方才那一刀划偏了地方,没伤及要害。手指下意识夹紧, 企图再度上前。   但脚刚挪了半寸, 一阵风扑面而来,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她就感到脖子一紧,双脚陡然离地, 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 提溜着她抵到墙上。   “你找死。”景仲声音低沉, 一字一顿地说道。   卡住她脖子的手不断加大力度,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抽离。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   景仲是真的要杀她!   景仲没有登基之前, 明家是柔丹最强大的望族, 她是整个柔丹除了大娘娘之外最尊贵的女子。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柔丹最为英伟的男子, 放眼天下,如今的柔丹又有哪个男儿比得上景仲?   景仲若要在柔丹站稳脚跟,最简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娶她。娶了她之后,明家人会支持他,明家人身后的望族也会支持他。   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一条最为艰巨的路,领着柔丹常年受奴役的贱民南征北伐, 竟在天下杀出一条生路。   正因如此,她对景仲的仰慕越甚。   他宁娶个与柔丹有近百年深仇的大邯公主,也不正眼瞧自己。   自己究竟哪里不如她。   “明罗。”大娘娘听说明罗私自来找景仲,情知不好,也顾不得景仲不喜她,急匆匆找来,就看到景仲面带怒容,眸子里有着喷薄的怒意。明罗在他掌中,面色涨得通红,太阳穴两边青筋高鼓,面相可怖。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那个龟竹女人病死的那一年,年纪尚幼的景仲守在她身边,既不通报她的死讯,也不通知先王。次日她和先王得知消息,赶去宫殿时。他就守着那女人的尸体,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和先王。   熟悉的阴冷眼神,令她心间一悸,忍不住后背生凉。   “王上。”明氏再顾不上什么,冲过去,求情道:“明罗年纪小,不懂事,要是犯了什么事,你罚她骂她都可以,万不能冲动要了她的命。”   景仲缓缓回眸,掉头看向画溪:“你今年几岁?”   柳叶刀细窄,伤口虽深,却不大,一时还察觉不到疼。但她被满手的血吓懵了,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十五。”   顿了顿,又补了句:“快满十六了。”   “她多少了?”景仲眉尾一挑,神情不悦。   明氏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明罗犯了错,我原不该给她求情。只是现下时机特殊,去岁冬汉城才起叛乱,花了老大的功夫方才平息。朝内士族本就人心惶惶,要是此时明罗有个三长两短。难保他们不会胡思乱想。王上饶她一命,我明日就送她回雾川。”   景仲垂目看了画溪一眼,下颌的血还在渗出来,滴在衣襟上,开了的腊梅似的。   “不必了。”景仲松开明罗,眸色沉静地捞起画溪,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丢下一句:“温青,把她送去都统。”   “是!”温青铿锵有力地回答。   大娘娘吓白了脸,都统的汗王多罗今年已经五十一,年纪都可以做明罗爷爷了。   一路上,画溪偎依在景仲怀里,心事重重。她看不到自己脸上究竟伤成什么样,但流了那么多血,肯定很严重,说不定脸上已经毁容了。   景仲说过,他喜欢美人。会不会自己毁容了,他就把自己做成人皮灯笼?   想起景仲剥她做成灯笼的样子,她感觉身上的皮肤有些刺痛。   手不自主挠了挠脖子。   “乱动什么?”景仲蹙眉不悦:“猫儿一样。”   画溪闻言,忙缩回手,捂着滴血的下巴,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极力把恐惧忍下,定定地看着景仲沉着的面色,满含期待地看着他:“王上……我脸上的伤口大吗?”   从怔忡和错愕里回过神,疼痛漫了上来,她忍不住蹙了下眉。   “大。”景仲惜字如金。   画溪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耐烦,她知道景仲是最怕麻烦的,不敢流露出些许痛苦,强忍着疼痛,牙齿紧紧咬合。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往常在宫里也见过受伤的宫人,大多结局都是被打发出去。   谁家主子有耐心治一个没什么用的下人?   她当下就觉得景仲肯定不愿意治她的脸了,小手揪着他的衣襟,姿态又柔顺又听话:“我可以吃药,不怕苦。”   景仲大步流星,垂着眼没看她。   她有些慌了:“王上……”   景仲淡淡“嗯”了声,转身走进寝殿。   画溪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也不敢再问了。   到了寝殿,景仲抱着画溪坐到床沿。桃青忙去热水间给画溪烧热水。   景仲从衣襟里摸出一细瓷瓶的药粉,食指轻轻一拨,拔出软塞,转身回到画溪身旁,懒洋洋抬起她的下巴,慢条斯理地给她上药,一边上药一边说:“上了药七天别沾水,脏的地方用湿帕子擦一擦就是。”   药粉沾到伤口的时候,很疼,疼得她就快落泪了。她怕惹来景仲的嫌恶,又把眼泪逼了回去。看向他的眼神里含了几分讶异,还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楚楚可怜。   景仲给她上完药,起身拿了帕子擦去手指上沾着的药粉,回头瞥了画溪一眼,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神:“没听明白?”   画溪摇摇头,她咬了咬唇,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问:“会留疤吗?”   景仲扫了她一眼,画溪解释说:“留疤了,做成灯笼不好看。”   景仲皱眉。这是他平常用的金疮药,药效极好,止血快,伤口愈合也很快。至于留疤与否,他不在乎。   画溪望着景仲微抿着的唇,目光懵懵的,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景仲愿意给她治伤,而不是当场剥了皮做成灯笼已经是天赐的恩典,她怎么能得寸进尺?忙收回视线,起身,慌张道:“是我失言,我去给你打水。”   也不等景仲回应,画溪慌慌张张转身往外走。   她走到热水间,桃青正好打了一盆温水,她在水盆里照了一眼,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脸,登时吓了一大跳。   刚才景仲一直抱着她回来,身上好像也沾了不少血。他一向好洁净,喜欢一丝不苟的整洁。   这会儿被她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她越想越懊恼,将双手放进盆里,反复搓洗双手,桃青拧了帕子把她下颌和脖子周围的血渍擦净。最后又换了身衣裳,才端着温水出去。   景仲面色铁青地洗完手,画溪刚要服侍他进内殿更衣,温青站在殿外禀报说虞碌过来了。   “让他进来。”   柔丹最好的大夫就是虞碌,他一向只给景仲看诊。忽然被传过来,他还以为景仲出了什么事,跑得极快,鬓边都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看看她的脸,不许留疤。”景仲懒散开口,顿了下,又补了句:“要是留了疤,孤就打断你的腿。”   虞碌:“……”   画溪惊讶地望了景仲一眼。   虞碌用锦帕隔着手,查看她的伤口。虞碌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眉心聚了散散了聚,看得桃青在一旁心急如焚:“先生,这伤到底如何?王后打小身子就弱,今日失血太多,会不会有影响?”   景仲从内殿换了衣服出来,听了桃青的话,转了转袖腕,又扫了眼瘦秧子一样缩在床边的画溪,说:“再开副滋补的方子。”   虞碌应了声,又道:“王后身子弱,稍加调理倒也不麻烦。只是伤她的柳叶刀,刃太长,伤口太深,王后的体质又太过特殊,恐怕普通的法子不容易祛除瘢痕。王后冬日是否容易手脚生凉?”   景仲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想起她那时冰凉的膝盖。岂止是生凉,和冰块没有差别。   画溪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   “王后体质寒凉,容易留疤。最好可以运针,结合火罐,连续七天,驱除王后体内寒气。方是治本之策。”   画溪小脸“唰”一下就白了:“什么?”   “王后不用担心。”虞碌似已看穿她的顾虑,笑着说:“运针和火罐不疼,不过蚁虫啃噬而已。”   画溪听到运针,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记忆深处的痛苦再度袭来,她牙齿都在颤抖。   “针和竹罐留下。”景仲道。   虞碌小心翼翼瞥了眼景仲的神色,见他脸绷着,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偏偏就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多年来跟随景仲的经验告诉他,今天景仲十分不悦,手指一点就要杀人的不悦。   他忙从医药箱里翻出银针和火罐,交代需要灸治的穴位后,劫后余生般匆匆告退。   虞碌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三个人。景仲的目光挪到桃青身上,她站在画溪身旁,本来还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一对上景仲冷冷的眼神,她就虚了,福了福身说:“奴婢先去给王后熬药。”   画溪坐在床沿,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景仲拿起虞碌留在案上的银针,取来烈酒,对着烛光把银针一一泡过。   他对着烛火擦银针的剪影让画溪呼吸都凝滞起来,腰都不自觉挺了起来,身子僵硬得像块木头。   很快,银针都用烈酒泡过了,他端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画溪,惜字如金吐了三个字:“脱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了各位小可爱们。 因为最近闹肺炎,我们单位从腊月二十八就忙着加班,到处做宣传预防疫情扩散工作,每天不是在劝返从城里回村的父老乡亲,就是在去劝返父老乡亲的路上,或者举着高音喇叭挨个麻将馆疏散人员的路上,忙得飞起来,所以断更了许久,真的很抱歉啦。等过段时间休假的同志们回来了,就可以正常更新了。请小可爱们谅解! 来一句迟到的新年快乐,希望你们在新的一年事事顺利,所得皆所愿。 最后,为了大家的安全,小可爱们最近最好还是在家里宅着,出门必戴口罩,少聚餐,勤洗手!! 感谢在2020-01-22 00:42:18~2020-01-29 22: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布衣公卿、不想考理论力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兮、青司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7 章   画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还想再说什么,景仲不紧不慢地开口:“不怕留疤了?”   擦过药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画溪忍得双眼水泽盈盈,看了他一下, 迅速低下头, 抿了抿唇, 不敢再说什么。   不就是扎针嘛,反正……反正又不会死人的。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 慢腾腾解开衣裳, 除去外套和中衣,身上只剩一件聊胜于无的亵衣,水红的系带亵衣仅以颈后和背后两根带子相连。   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 闪烁着美玉的光泽。亵衣款式简单, 只有胸前绣了几朵小小的桃花。   景仲扫了她一眼, 舌尖无意识地在上颚舔了舔。   随着衣衫褪去,露出女子姣好的曲线,这豆芽菜虽然瘦不拉几的, 薄薄的亵衣包裹下的身体却凹凸有致, 倒和他想象中的一马平川大相径庭。   感受到景仲直白火热的目光, 画溪脸色顿时绯红,耳尖迅速染成狐狸红,眼神中带了几分羞赧,解衣带的手指也忍不住轻轻颤抖。   小动作一点不落落入景仲眼里,他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问:“怕什么?你有的孤也有。”   言毕,还漫不经心点评了句:“孤不见得比不过你。”   眼神若有似无瞥向亵衣上鼓鼓囊囊的小桃花。   画溪双手不自在地虚环在胸前, 脸越发红得厉害。景仲常年练武,身体本就比她健硕,胸肌确实发达……但……   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胸前,自己应该没有他说的那么差吧……   “不服气?”景仲注意到了她低头的动作,眉毛一挑,说:“不服就比比?”   画溪点头如捣蒜:“服!王上最厉害了。”   “少废话,老实躺上去。”景仲把被子扯开,拿起银针对着光看了又看。   画溪犹豫了下,没动。直到景仲回过眼,她这才僵直地身子把头埋进枕里,露出光洁莹白的肌肤。   景仲靠近,坐在床沿。   感受到景仲就在身旁,他的影子投下来,头顶一片昏昏暗暗。画溪忍不住牙齿颤抖,与生俱来的恐惧感铺天盖袭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密密麻麻的针,老太监尖锐沙哑的叫喊……藏在记忆深处被她刻意遗忘的恐惧来得密密麻麻……   这里不是大邯皇宫,身旁的人也不是皇后。   她压抑住自己的呼吸,不断吸气呼气,强迫自己放松。   景仲拈针靠近,俯下身正要往她背上运针,发现她雪白的背部上起了许多细小的鸡皮疙瘩,身子也不住颤抖。   他慢慢矮下身子,将头凑在她脸侧。   她眼唇紧闭,眼睛湿了,睫毛一根根黏在一起,随着眼球颤着。脸色苍白如纸,半点血色也无。赫然被吓破了胆。   蠢东西不仅蠢,胆子还小。   看着她这副抖如鹌鹑的小可怜模样,景仲顿时没了运针的兴致,伸手拨了拨她颤着的睫毛。   画溪下意识地睁开眼,对上景仲探究的目光。她紧巴巴地捏着枕巾,柔声开口:“王上?”   景仲没说话,他把银针往案几上一扔,踹了踹画溪的小腿:“睡进去。”   画溪不明所以,忙翻身坐起,慢腾腾挪到床里侧,抖开被子。   景仲吹灭殿里的灯,默默躺到床上。   画溪心中忐忑,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好半天,她才试探性开口:“王上,你怎么不给我运针了呀?”   “累。”景仲惜字如金,一个字打发了她。   画溪抿起唇,心里又是窃喜又是担心,良久才喃喃自语:“要是留疤了不好看怎么办?”   景仲随口说:“你不留疤就很好看?”   画溪被噎住,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垂死挣扎挤出几个字:“总比留了好看。”   景仲不以为意地“切”了声。   良久,他才回了句:“明天孤让虞碌给你另开方子。”   “真的吗?”画溪猛地侧过身,压着的头发飞起来,扫过景仲的脸颊。   景仲烦躁地抹了把脸:“蠢东西,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过分?”   “对不起。”画溪眼睑垂了下去:“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王上明天真的会让虞碌大夫给我开药吗?”   景仲纳闷:“难道孤还对你撒谎?”   画溪心想,还真是的。他一直说要把自己拿去做成人皮灯笼,可还是数次帮助自己。即便他有他的原因,但到底还是帮了。   她漂亮的眼睛慢慢弯起来,眼睛里闪着星子般璀璨的光芒。   “好。”   景仲阖着眼,却也听到了她声音里的欣喜。   “可是虞碌大夫说我体质不好,不容易祛除疤痕。”画溪心有隐忧。   于是景仲慢悠悠地说:“治不好就打断他的腿。”   若是以前听到这种话,画溪保准要吓死了。但现在她早就习惯了。   景仲要杀谁从来都不会事先通知,他的剑会在别人始料不及的时候落在他的脖子上。每次他口口声声要杀谁,那人保准会没事的。   “谢谢你。”画溪弯着眼睛,乖巧地看向景仲,声音甜丝丝,软乎乎的:“王上。”   景仲心中忽的一软,猫儿抓了一下似的。   他烦躁地把被子往上扯了两分,盖住她聒噪的嘴,脸上不大高兴了,说:“睡了。”   画溪不知道景仲为什么突然就恹恹的,不敢去触他的眉头,“哦”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里扑闪着眨了几下,然后轻轻阖上。   景仲的目光落在画溪偏在一侧的雪颈,洗洗白白的脖子,他后槽牙轻磨,忍下了咬一口的冲动。   画溪没睡着。   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又是欣喜。   欣喜的是今日不必运针了,担心伤口留疤,虞碌治不好,害怕惹景仲不喜,被做成灯笼。   她听说剥人皮的时候只需在脚踝处划一条小口子,然后从伤口往里面灌水银。这样,就能剥出一张鲜活完整的人皮。皮剥下来的时候,人甚至还是活的。   这样想着,伤口处也莫名隐隐发痒。   她伸手挠了挠。   没想到,越挠越痒,痒呼呼的感觉钻进肉里了似的。   忍不住,又小心翼翼挠了一下。   怕惊醒景仲,她抬手的动作轻轻。   手刚碰到下巴,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景仲没睡醒的声音慵懒暗哑:“动什么?属猫的?”   “王上,痒。”画溪声音软软的。   “痒?”景仲惊愕地睁开眼,刚要脱口而出接她一句“喊声好哥哥,孤帮你”,一回头,对上她皱着眉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知道自己意会错了。   痒的是伤口啊。   “忍着。”凶巴巴挤出两个字。   “哦。”画溪有点茫然。   景仲侧过身,曲起手指在画溪额头上敲了一下,疼得她“嘶”了声,揉着额角,小脸皱了起来。   “以后说话记得说全了。”   “好。”画溪立马点了点头,也没想明白,自己刚才那话哪儿说得不全了。再要追问,景仲又转回身,阖上眼了。   不敢惹不敢惹。   伤口又痒了,她放在身侧的小手手蠢蠢欲动,悄悄往上挪,刚要去挠,景仲的手又攥住了她的手腕。   “蠢东西想变丑东西?”景仲语气不耐极了,把她的手纳入掌心,说:“再不睡,把你剥了皮做成灯笼。”   画溪紧紧抿着唇,不敢再开口应话。   景仲的手很宽阔,轻而易举就把她的小手握住。他的掌心有些凉凉的,一直握着,也生出些许温热。   *   次日虞碌依例来请平安脉。   景仲懒散地坐在书房的圈椅上,两只大长腿交叠搭在身前的脚踏上。   虞碌给他诊了脉,点头说:“王上最近恢复得不错,再有两帖药,就该大好了。”   景仲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嗯。”   桃青端着茶水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停了下。景仲挥手示意她进来。   桃青捧着茶盏奉上,端了空托盘正要退出去。   “慢着。”   桃青驻足,乖巧地走回景仲身边,低眉顺目问:“王上还有事情吩咐?”   除夕那日,景仲在静养的时候听到这个宫女跟蠢东西交换了新年礼物。一张绣工一般、料子一般的帕子,蠢东西日日用着,爱不释手。   这个宫女跟蠢东西关系很好。   “你和王后很要好?”景仲问。   桃青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景仲,又看了看虞碌,低下头说:“王后待奴婢很好。”   景仲没心思问她们之间你送我帕子我给你暖被窝的密事,只问:“你知道王后很怕施针?”   桃青抬起眼,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迟疑了下,才说:“是。”   “为什么?”   她怕到极点,寻常人不会对这种小事有这么大的反应。   运针不会伤人性命,她对施针的恐惧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桃青红着眼睛站在景仲面前,双手手指紧紧扣着托盘,目光复杂地望着景仲。   “说!”景仲道。   桃青咬唇,终究还是矮下身子,跪在景仲面前,道:“小时候有一次京城闹天花,公主不小心染上了。后来太医研制出方子,治好了她们的天花,却满脸留下了疤痕。皇后为了给公主治脸上的疤,遍请天下杏林高手。用了无数法子,还是不见效。后来有一个游方郎中,说他有法子可以祛除公主脸上的疤。只不过方子毒辣,治伤者会痛苦不堪。皇后对郎中的话将信将疑,既不敢全盘相信,又怕错过真正的神医。后来她想了个法子,选了几个和公主年纪相仿的宫人送到那郎中那儿去。那郎中为了先是在她们身上划出伤痕,再为她们治伤疤。”   想起那段往事,桃青吸了口气,才继续说:“王后因体质特殊,身上极为容易留下疤痕。那郎中对她下手尤其狠,鞭抽刀削,在她身上弄了许多疤痕。”   景仲眉头越皱越深,那蠢东西这么怕痛,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几个小伙伴要回来上班啦!我就有更多时间可以挤出来码字了。 从年前到现在,就昨天下了个早班,回到家刚打开电脑准备码字。突然接到办公室电话,有人举报聚众打麻将,领导让我和另外几个同事去劝导一下。另外有个同事也是被抓回来的,一路上都在骂这几个打麻将的,还说干脆直接让警察叔叔带他们回去喝茶算了。 结果到了现场一看,他爹就在牌桌子上…… 场面一度十分戏剧~~ 感谢在2020-01-29 22:22:33~2020-02-01 00: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rrysix 20瓶;40910739 16瓶;南岭晚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8 章   桃青抬眼, 小心翼翼看了下景仲的眼色,见他嘴撇着,神色似有不悦。   大着胆子继续说:“在她身上弄出伤疤之后,那游方郎中就为她施针治疤。听说那针扎的穴位特别疼, 跟骨头碎裂了一般。有好些年纪尚小的, 不堪其痛, 哭着求着让郎中收手。还有一些,为了免受痛苦, 甚至撞墙而亡。”   桃青唏嘘。   那段时间的画溪虚弱不堪, 本来就瘦小的个子更是纤细了下去。   她看着都心疼。   桃青还要再说什么,身前一阵黑影闪过,景仲已经“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起身离去。   余下她和虞碌,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画溪目光发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微微出神,片刻之后发出长长的轻叹声。药粉是浅黄色的,铺在肌肤上, 成了一条狭长的浅黄纹路。   她最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容易留下疤痕。   她自己倒不介意脸上是否有疤, 她只怕——惹景仲嫌恶。毕竟, 他说过他最好美人。   他若嫌恶,无论是打发出去,还是自行处置,她都是死路一条。   这一回景仲把明罗打发去了都统部落,送给一个可以当她爷爷的男人,她算是彻底把明氏得罪了。   有景仲庇护一日,她日子便好过一日;若景仲不佑她了, 那……   她不敢深想。   她手支在下巴上,揉了揉眼睛,还没回过神,就听到身后的景仲开口:“被自己丑懵了。”   画溪转过头,见景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双手抄着靠在门口,神色松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画溪心里“咯噔”一声,对上他戏谑的目光,温柔乖巧地咧起嘴角,笑了下:“王上,我觉得脸上有疤,看上去也挺特别的。你觉得呢?”   景仲收回视线,听她一本正经地胡扯,未置可否,走上前,食指曲着从她的脖子滑到下颌,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目光缓缓升起,和自己平视。   注视着她清澈明亮的眸子,景仲第一次没有泼她冷水,而是顺着她的话,“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接了句:“是丑得挺可爱的。”   画溪悄悄松了一口气。   “王后。”乌云珠在外扣门:“甄皇后听说你受伤,过来探望你,人已经到了殿外了。”   画溪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景仲。   景仲松手,走向内殿,再出来时手中拿了几册公文,又快步离去了。   画溪觉得今天的景仲怪怪的,可到底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妙月姐姐来看她,她也顾不上景仲怪不怪了,忙让人把她请进来。   甄珠一进屋,握住画溪的手,第一句便是:“早上一起来就听说你受伤了。”   目光落到她的下颌,狭长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眼中泛起了泪花:“怎么伤得这么重?得有多疼。”   画溪浅浅笑着,拉起她坐在贵妃榻上:“昨天夜里时间太晚,就没打扰你。原本想上午再去告知你,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已经知道了。”   甄珠继续说:“听说是往我粥里下百合粉的人做的?”   画溪眼睛轻轻垂着,淡淡“嗯”了声:“是明家人,柔丹最大的望门士族。她对王上一直怀有爱意,很早以前就对我怀恨在心。这回姐姐也是受我连累,才险些受她的害。王上为了安抚国君,重惩了她,要打发她回雾川。她为了发泄心中不满,才对我下手。”   甄珠摇摇头,叹息:“我一直以为我日子已经够难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加不易。我宫里那些老妪妇人对我纵是不满,l.k.d.j最多也就夹枪带棒冷言嘲讽几句,还不敢上刀上剑的。今日她敢拿刀子划你的脸,岂知明日她不敢用匕首捅你的心窝?”   画溪没敢说,当时明罗的柳叶刃就是朝她脖子去的。只不过剑锋走偏了,划到了脸上。   “她……应该不会吧?”画溪轻声说:“王上已经派人把他送去都统了。”   她手指绞着帕子,心里也很担忧。   “景仲是最近五十年,列国最为英武的君王,他以一臂之力把柔丹从大邯属国变成现在在列国间有一席之地的国,痴迷于她的女子岂止一个区区明氏女?”甄珠一提到这些,就心怀忧虑:“本国的名门贵女,他国的公主臣女,在前头等着他的有不计其数的珍珠美玉。别说一个划你脖子一刀,哪怕她们一人吐你一口唾沫,都足以淹死人。”   在赵夏典身边这么多年,她又哪里见少了这种人这种事。   起初两年,那些狂蜂浪蝶甚至敢当面跟她叫嚣,她经常气得头疼。时间一久,她倒习惯了。左不过这些人闹得再厉害,于赵夏典而言,心里眼里都只有她罢了。   久而久之,看她们闹,倒也生出小小的乐趣。   受欺的心,总也得了些许安慰。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画溪细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景仲王后的位子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我德不配位,也活该受灾殃。”   “都是爹生娘养的,咱们又凭什么活该受这种罪?”甄珠眼眶都湿了,顿了顿,又问她:“景仲待你怎么样?”   画溪仔细想了想,景仲对她虽然算不上有多巴心巴肺的好,比不过赵夏典对甄珠情深义重,但终究还是不错的,时常维护她。除此之外,也不见什么特别的。   “我也说不上来,他经常吓唬我,又经常维护我。”画溪手指紧紧捏着:“应该还算不错的吧。毕竟当初我是代公主出嫁,他知道实情后也并未对我做什么,反而将我留在身边。”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件事。”甄珠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了:“我听国君说的。柔丹本来是大邯的属国,近些年发展得越来越好,大有剑指中原之势,景仲积极与列国结交,更是让列国君王坐立难安。结交吧,怕大邯皇帝不满;不结吧,又担心惹恼景仲。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听说景仲拖了大半年,终于决定同大邯议和,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大邯嫁一公主到柔丹。”   其言不言而喻,景仲之所以待画溪尚算不错,是因为他暂时需要一名大邯公主作为王后,图腾一样象征大邯和柔丹表面的和平。让列国可以纷纷与柔丹建交互贸往来。   画溪轻轻吸了一口气,她到这番田地,甄珠还愿剖开心迹,同她商议这些。不是在宫里多年的情分,今日她也不必来了。她感激地握了握甄珠的手:“姐姐,你的话我都明白了。”   甄珠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画溪,那你一定要多为自己做打算。今日你对景仲有用,他礼让你几分。到他大业得展,还不知会置你于何处。咱们本是原野的草,不该生在深宫这处肥沃的土壤,滋补过了,反倒生了灾殃。能走,就走出去吧。”   走?   画溪陡然抬眼,望向甄珠。   甄珠拍了拍她的肩,小声说:“我能力有限,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说一声,我定竭力。”   画溪眼眶红红的,倾身抱了她一下。   甄珠比她们这帮孩子大六七岁,以往在皇宫的时候就温柔恬静,心底又善良。画溪和桃青没少受她的呵护,时至如今,她自己尚且身处水深火热,还对自己的事情如此热心。   *   送走甄珠,画溪到书房去找景仲。   她听说早上虞碌过来了,她担心甄珠耽搁了时间,错过虞碌来向她请诊。   到了书房,只有温青守在外面,走进去,景仲正支着下巴,翻看摊在案上的厚厚一摞地图,眉头淡淡拧着。   画溪一步步朝书桌走去,立在旁边,把手中的参茶放下,毕恭毕敬地说:“王上,处理公务累了,歇口气喝点茶吧。”   景仲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沉着嗓子说:“甄皇后舍得走了?”   画溪一怔,越品越觉得他这话不对味儿,试探性地说:“她担心我害怕,所以留下来跟我多说了会儿话。王上若是不喜,下回我少同她说会儿话就是了。”   景仲这才撩起眼皮子去看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丝嘲弄:“这样岂不是显得孤很没有气量?”   画溪脸色一下子慌张起来,摆摆手道:“不是……是我……”   景仲的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瓣上,去拉她。画溪听到廊外响起脚步声,下意识一挣脱,推了一把,景仲脚步一虚,跌坐到了地上。   画溪吓得面容苍白如纸,立马矮下身子去扶他。   景仲勾了勾唇,故意扯了她一下,人就顺势落进怀里,他掐着她不堪一握的腰:“没错,孤就是没什么气量。”   幽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王上!”温青一只脚刚踏进殿里,就看到地上活色生香的一幕,脸色陡然一红,笔直僵硬地退了出去。   画溪羞得满脸通红,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衫,扶着景仲站起,把他的衣衫拍了拍整理了下。   心口突突跳了不停,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才问:“王上,我听说虞碌大夫今日来了。”   景仲坐回椅子上,正襟危坐,“嗯”了声。   画溪垂下眼睛,抿了抿唇,问:“那他现在人呢?”   “走了。”   “走了?”画溪心里委屈,又有几分恼意。昨日他才答应了自己要给自己看伤的,转过头就记不得了。   “他什么时候又来?”顿了顿,她还是把话挑明了:“王上昨日还说让他今天来给我看伤。”   景仲抬头,发现刚才扯着她一掉,她腰带歪了。他抬手,扯着她柔软的腰带,往旁边挪了挪,让两边的绦带对齐。他动作斯文,常年握剑的手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带,一边说:“不治了。”   画溪懵懵的,有些不敢置信,怔怔地在他旁边坐下,纤纤素指压着他正在整理衣服的双手,挡住他接下来的动作,不让他再扯腰带。   “真的不治了吗?”画溪声音低了下去,仔细一听,还带着些许哽咽。   景仲捏起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泪水涟涟,在眼眶里打转。明亮清澈的眸子被泪水一浸,比天上的星子还有清亮。   “不治了不好吗?”景仲眉头皱了下。   她眼眶里的泪珠子缓缓聚在一起,凝在睫毛上,亮晶晶的。不小心坠了一颗,落在他的手背。   “我还不想被王上做成灯笼。”画溪含泪望着他,温顺而又乖巧,眼梢一低,还有几分欲说难说的风情。   景仲闻言放声大笑。   画溪被他笑得乌云雾里,乌溜溜湿漉漉的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充满疑惑看着他。   “不把你做成人皮灯笼。”景仲说。   画溪仰头望着景仲,讷讷道:“王上不会是要把我赶走吗?”   “也不赶走。”   “王上……不是喜欢美人吗?我脸上留疤了,就不好看了。”   景仲弯下腰,拍了拍她的额头,说:“孤的身边,没有不好看的东西。”   画溪错愕地看向他。   景仲喊道:“温青进来。”   片刻之后,温青红着脸走了进来,不敢抬头看景仲:“王上!”   景仲问:“绿头王八好看吗?”   温青一头雾水,反应了片刻,懵懵的摇头道:“不好看。”   景仲点了点头,又指着书桌旁边鱼缸里的乌龟问道:“阿毛好看吗?”   温青明白过来,态度端正恭敬:“回王上,阿毛是世上最英武俊俏的王八。”   景仲很满意,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温青带着疑惑进来,又带着疑惑走了出去。   “明白了吗?”景仲唇角一弯,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拉过画溪,压着她坐在腿上。   画溪不敢躲开他的触碰,表情有些不自在地摇头:“明白什么?”   “蠢东西。”景仲嗤笑:“孤是说,没人敢说你不好看,孤的人,哪怕你丑成绿头王八,别人也不敢说你半句。”   画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又不给她治伤。转念就想到甄珠跟她说的话,景仲现在需要的王后必须是大邯公主,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外人知道她是大邯公主就行了。   所以他才对自己格外宽容厚待。   她微微点了下头,努力绽出一丝笑意:“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支持和鼓励!感谢在2020-02-01 00:06:31~2020-02-03 15:0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兮 5瓶;陈蘑菇、今晚吃土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9 章   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白色, 柏之珩披着一件石青鹤氅,里面穿的身暗鸦青云纹长袍,腰系白玉带,浑身并无别的配饰, 干净清朗。   他推开客栈的窗户, 天井里有一棵青翠的松树, 树上挂满冰棱。那点绿色的白茫茫的雪色下绿得青翠欲滴,煞是喜人。   “将军, 明日过了关隘, 就到大邯了。”部下在身后说道。   柏之珩“嗯”了声,挥挥手示意部下离去。   部下离开许久,他一直站在窗前,看着那挺拔的青松, 手伸入袖内, 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   帕子用料极好, 柔软丝滑,指尖摩挲着经纬丝线,仿佛有不经意的香气飘出来, 还带着它原主人的气息。   柏之珩狠狠吸了一口, 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得厉害。   默了一瞬, 他站起身,捏着那块帕子,往楼下走去。   月上中天,时辰已经不早。   在即将离开柔丹的前夜,他来到客栈外的河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   食指和拇指紧紧捏着帕子,眉头深深皱着, 却始终无法撒开手,任帕子飞去。   他轻轻阖上眼,耳畔流转的是河水奔涌的水声,其声哗然喧嚣。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他轻声一叹,再睁开眼,捏着帕子的手指轻轻松开,雪白的帕子在风里打了两个转,转眼便汇入流水,被冰冷的河水卷着朝着远方流去。   看着那张帕子在浪里翻滚,戳得柏之珩心里忐忑,他望了望自己情思所系的东西,张了张嘴,最终无言地抿紧了唇。   柔丹王后的手帕在他身上,被人发现,总归不妥。日后横生枝节,害的还是她。   她既选择留在景仲身边,要做王后。   那……便成全她吧。成全她万无一失的安安稳稳的坐在那儿,享受属于她的万丈荣光。   从河边回到客栈,有一队人马正好到客栈外。   一个骑马的男子器宇轩昂地驶到马车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说:“阿瑜,下来吧。”   手伸上前,去扶马车里的人。   随即,马车毡帘打开,一个头戴幕离的女子走了下来。她错过男子扶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男子的手僵硬尴尬地伸在空中,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年轻的脸上有了些许愠怒,但他还是把怒气压了下去,再度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肘:“阿瑜等等我。”   女子不料他竟有此举,被他扯得脚步一顿,被幕离挡住的脸虽看不到表情,言语却透出十分不悦:“秦公子还请自重。”   狠狠抽回了手。   男子嬉皮笑脸道:“伯父与我父亲早年便指腹为婚,你我早有姻亲,举止亲密些,又有何妨?”   女子已经极为不耐,道:“我对秦公子实属泛泛,先前便同公子说清楚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这次回去,我就会禀明父亲,请他上秦家退婚。”   男子神情一冷,眸中闪过一丝阴冷,道:“阿瑜,我究竟哪里配不上你?论家世,论门楣,我自问都与你极为般配。”   “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就算他上无片瓦蔽日,下无寸土立足,让我与他共浪天涯,吃糠咽菜,我也是愿意的。若是我不喜欢一个人,有通天的富贵,泼天的权势,我也不看一眼。”女子道:“公子家世人才俱佳,何患无妻,又何必缠着我这么个不识抬举的人不放?   说完,径直往客栈院里走去。   柏之珩看着她的背影,身着紫色披风的女子袅袅婷婷,约莫十五六岁,一头青丝绾成髻,藏在白色幕离下,脸上看不真切,只恍惚觉得身形婀娜,衣鬓带香。   男子还要再做纠缠,名叫阿瑜的女子急忙往后退,却因凭栏,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柏之珩寻常也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但见那男子纠缠不舍,实在丢尽男儿颜面,踢了一脚,把客栈前一张圈椅踢了过去,女子一跌,正好坐在椅子上。   女子一惊,仓皇地扶着椅子扶手,抬起头。越过柏之珩的锦袍,腰间的青玉腰带,目光最终落在他的脸上。女子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转瞬便挪开,起身朝柏之珩福了福身,柏之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没再理会,往楼上走去了。   “秦羽,你若再纠缠,就上平西王府抬我的尸首罢。”女子恨恨道,撩了狠话转身就走了。   *   安良国君是在三日之后启程离开的。   甄珠和画溪桃青久别重逢,这么快就又要分别,两人自然十分不舍。   送甄珠离开前,画溪和甄珠耳语了许久,久久分不开。直到赵夏典的侍从几番催促,两人才不得不分开。   甄珠拉起画溪的手,笑着说:“好妹妹,你别哭,你要是哭了,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了。”   “好啊。”画溪望着甄珠笑起。   甄珠拍了拍画溪的手:“记着我的话,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只需让人给我送个信。”   “嗯嗯!”画溪点头应着。   景仲看着远处手拉手说悄悄话的两个女子,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个蠢东西,看到桃青笑,看到乌云珠笑,看到克寒那个小崽子也笑,现在看着安良国的皇后还是笑。   偏生一对上他的目光就抖如鹌鹑,怕得要死,神情绷得像要上战场。   孤不够亲和吗?   郁闷。   景仲一侧嘴角耷拉着,忽然有轻轻扯起,扯出一抹斗志昂扬的笑。   他从来都是,看上什么就非得去抢去要。   不就是她的笑么,呵呵,还不是易如反掌。   目光又落在了画溪身上。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宫门前,因是送贵国使者,她穿的一身红色礼服。正红的袄子,肩上和身前绣着吉祥纹饰。胸口压着一百单八颗的玉珠珠帘。寒风猎猎,吹起她耳侧的一缕发,裙摆曳地,有星星点点的碎雪落到她的裙摆上。   腰身纤细。   他看到她鼻子吸了吸,眉心微微蹙着,从容而立,好几次别过头。   寻常人家,小姐妹离别,免不了要抱在一起哭上一场。   而这俩人,只能干巴巴地挤着笑,上千人看着呢,不能失了国母应有的体面。   真是个小可怜啊,哭不敢大声哭,笑不敢大声笑。   景仲眼神收回。   回到寝殿,画溪收起别离的愁绪,压下眼中的不舍,让桃青去准备午膳,还得给景仲熬一锅姜汤。今日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吹了冷风,若是不祛祛寒气,容易感染上风寒。   从她五岁入宫,她就知道,像他们这种人,不该有自己的悲喜。心里眼里只能有主子。   再多的悲愁和眼泪只能压回心里。   少女的天真烂漫,是她们没有资格拥有的东西。   准备午膳前,景仲要先沐浴,画溪到净房将水备好,让人把景仲请回净室。   净室的光线很昏暗,不如寝殿明亮。一进来就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再加上点着沉甸甸的沉水香,香气浓郁,那股压抑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服侍景仲洗澡,画溪已经驾轻就熟,一层一层剥开他的衣衫。   景仲狭长的眼睛扫过画溪的脸,他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   画溪很快脱得他只剩中衣,手放到系带上,正要动手去解,忽见他的领口里突然爬出个东西。   黑黢黢的,细细长长的一条缓缓地爬出,然后支起它的三角小脑袋,猛地吐出血红的信子。   绿豆小眼耀武扬威地看着画溪。   那一瞬间,画溪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不动了。   那条细长的小蛇,忽然往画溪面前一跃。   画溪吓得尖叫一声,膝下一软,竟跌坐在地上。惊吓和疼痛使她一下子叫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那蛇,眼泪一瞬间就迸了出来。   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还是憋屈了许久,终于有个宣泄口。   “怕吗?”景仲侧眸。   画溪泪眼朦胧,望向他,点了点头。   “哦。”景仲吹了声口哨,那蛇听到他的声音,摆着尾巴屁颠屁颠向他爬过去。景仲伸手,小蛇就很自觉地缠到了他的小臂上。他向画溪靠近了两步。   画溪吓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喊大叫,眼泪淙淙淌出,一串接着一串,仰头望着景仲,满眼都是不可思议,是委屈,是惊愕,是害怕。   她哭得毫无章法,和她以前就连哭都憋着小声啜泣不一样,捧着脸任由伤心的呜咽发出。   “哭了?”景仲把蛇放开,它三角小脑袋不甘地朝画溪望了下,似乎想要靠近。但景仲一个眼神扫过去,它立马沿着墙角爬走了。   画溪心有余悸,看到他靠近,下意识觉得会从他颈子里再爬出一条蛇,吓得立马朝后缩了缩。   景仲被她逗笑,摊摊手说:“没了,只有一条。”   画溪身子微僵,喉头哽咽,好半天才抬起头,看向景仲,巴巴地问:“王上故意吓我的。”   景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啊,我专门找克寒借的。”   他蹲在画溪面前,扯起嘴角微微笑着。   画溪抿紧了唇,身子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她想责问景仲为什么要这么作弄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在皇宫十年,她只学会了顺从,没学会质问和反抗。   就连哭声都低了下去,双手掩面,憋着哭声,不再让哭泣声泄出半分。   “对嘛,这才像小姑娘。”景仲弹了下她的额头:“明明才十五六岁,成天憋着端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孤娶的个老妈子。”   画溪身子一僵,明白过来景仲的话。   她撒开手,脸上哭得不成样子,泪水淌了满脸,染得脸上的脂粉都划开,糊在脸上。   景仲还是第一次看她哭得这么没体面,忍不住嗤笑出声:“丑得像鬼一样,孤要找个画师,把你现在的模样画下来。”   画溪闻言,嘴角一瘪,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景仲颇有耐心,顺着坐在地上,伸手把她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画溪莫名觉得他身上格外温暖。   “乖,哭吧。”   画溪眼泪淌得更快,全抹到了他的衣襟上。景仲仅是皱了皱眉,还是没把她推开。   哭了许久,画溪终于停了,嚎啕哭声,渐渐减弱,成了低声啜泣。   景仲听到怀里的人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   “睡着了?”他小声问。   没有等到回应。   倾下身一瞧,画溪脸蛋儿都哭得通红,泪水糊了满脸,混着脂粉全抹在了他衣襟上,纷纷白白一团。   景仲指腹捻了捻她的脸,脂粉被抹开,露出白嫩光泽的肌肤,闪着淡淡的马奶般的光泽。   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景仲低下头,在晦涩的光线下,打量怀里的画溪。   长得一般,瘦弱得像根豆芽菜,就跟少了她吃的一样,天天盯着她多吃了一碗饭,也不知道吃哪儿去了,还是这么瘦,一点儿肉也不见长。   景仲略沉吟,两只穿过她的脖子和膝盖,抱着她从地上站起,往寝殿走去。   桃青摆好午膳,正要请他们用膳,转身出门,迎面撞见景仲抱着画溪走了过来。   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铺床。”景仲吩咐。   桃青回过神,小跑到床前,铺开被子,景仲把人放到床上。   桃青看到画溪脸上脂粉都脏了,说:“我去给王后打水洗脸。”   不等景仲回答,她就跑出寝殿。   很快,就端回一盆温水,浸了帕子,正打算给画溪擦脸。斜里伸出一只手,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对上景仲的脸,他吝于摆一个好脸色,说:“孤来。”   “是。”桃青骇得手一抖,惧怕使她本能地递上帕子。   景仲又瞥了她一眼,随手接过帕子。   桃青没趣,正要退出去,景仲冷声:“回来。”   她一顿,小心翼翼回过身,颤颤睁眼看向景仲。   这主仆二人,一个个看到自己,都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景仲不悦,问:“孤很可怕?”   桃青不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景仲声音陡然高了两分:“说。”   桃青惴惴不安,捏了捏手指,被他冷芒目光所迫,头一低,小声回答:“没、没有。”   “实话。”锐利的光芒在她脸上逡巡。   桃青豁出去了:“有一点。”   说完,紧张不安地捏着手指,立在旁边,呼吸都屏住了。   “哦。”景仲只是淡淡回应,不耐地摆摆手。桃青顿时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跑了出去。   景仲不屑地瞥着画溪的脸,自己有那么可怕吗?值得她每次都抖如鹌鹑。他忽的生气了,抖开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几下。酣睡中的画溪突然被人拨弄着脸颊,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殷红的唇微微翕动,半张着,如含丹。   景仲窒了一瞬,拿帕子擦了擦她唇上的胭脂。却越抹越红,这才知道原来她没擦唇脂,是她嘴唇本来的颜色。   啧,怪红的。   他舍了帕子,用指腹轻轻捻着她柔软的唇瓣。   柔柔的,软软的,手感出乎意料的好。那唇上的那一抹红在他手指的揉捏下掺了一点白,也挺好看。   睡得迷迷糊糊的画溪感觉到唇瓣上的不适,醒过来,朦朦胧胧半睁着眼,迷茫地看向景仲。   将醒未醒的慵懒落入景仲眼中,他垂眸,眼睛一瞪,说:“闭眼,睡觉!”   画溪吓得眼睛一阖,眼睫轻轻颤抖,不敢再睁开。   景仲这才心满意足地把被子拉过她脖子,慢慢压在她颈下。   画溪紧紧闭着眼,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的脖子前比划了几下,以为他是在琢磨怎么扭断自己的脖子,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但等了许久,他只是把被子掖在肩下,就再没了其他的动作。   她没有听到景仲的脚步声,不确定他是否离开,不敢睁开眼。在心里思索着,等他走了再起来。   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等画溪再次醒来,已经是快到晚上。她没用午膳,又哭了大半天,饿得不行。   寝殿里昏沉沉黑压压的,连灯都没点几盏。她起床弯腰穿好鞋,觉得嘴唇有些干。她走到案前倒了杯水喝,想起中午发生的事,眉心都蹙了起来。   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的,景仲把自己扔回寝殿就没管过了。   画溪换了衣裳,这才走出寝殿。   除了侍卫,外面没什么人。   就连桃青也不在。   画溪诧异地拦了个宫人一问,才知道景克寒又不见了。   画溪心头一惊,以为柏之珩又来了,脸色顿时都变了。这里可不是寻常地方,这是柔丹王宫,守卫森严,人员复杂,远非他一个异国人所能独闯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画溪声音陡然间升了两分,神色十分慌张。   宫人见素来温和的王后突然疾言,半是怔愣不解半是惊惧,用半生不熟的大邯话解释给画溪听。宫人大邯话说得不流利,时而夹杂着两句,画溪半听半猜,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丢了东西,使小性子,自己躲起来了。   画溪顿时舒了一口气,不是柏之珩来了就好。   乌云珠带着侍卫已经在宫里找了好几遍,还是不见景克寒的踪影。   画溪想了想,带着乌云珠往园子里走去。   乌云珠诧异:“王后,这边我们刚才已经寻过了。”   画溪没说话,不停往树上看。   找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景克寒正气鼓鼓地坐在一个树杈上,两腮高高鼓起,像足了鼓气的河豚。   他趴在树干上,两条小腿在空中晃啊晃,对画溪能找到自己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呀。”画溪眼睛眯起,微微笑着:“天黑了,快下来吧。”   乌云珠急色道:“小世子,咱们回去吧。”   景克寒别开眼不看她们,不说话。   乌云珠急得去看画溪,画溪问:“你什么东西丢了?我帮你找。”   景克寒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下,说:“小青。”   “小青?”画溪疑惑。   乌云珠给她解释:“小青是小世子养的一条小青蛇。王上今日不知为何,来找世子借了去,下午小世子找他要蛇,王上说小青爬走了。小世子这就闹了脾气。”   景克寒委屈道:“骗人,小青从来不乱跑。”   画溪想起那条从景仲脖子里晃晃悠悠爬出来的小青蛇,后背都忍不住凉了下。   真是找景克寒借的啊。   “小青……”景克寒越想越委屈:“王兄肯定把它烤着吃了。”   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带你去找王上,问他蛇在什么地方。”画溪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哄他。   景克寒小声抽泣,没说话。   “小世子,别闹脾气了,快下来好不好?”旁边一婆子随着他喊道。   “不对。”画溪道:“克寒没有错。”   景克寒讶然地瞧了瞧画溪的脸色。   画溪说:“克寒没有错,王上借了你的东西应该还的,有借有还才对。这件事是王上的错,我带你去找他,要回小青。你要是再耽搁,小青真被烤了的话怎么办?”   景克寒低头扯了扯弹弓的皮绳,像是在思索,片刻后跳下树干,猴儿一样蹿到画溪面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王上:跟我比调皮,呵!   ☆、第 40 章   幸亏他们回去得快, 景仲还真的让人把小青烤了。   宫人刚把孜然和辣椒备好,还没来得及给小青剥皮,画溪就到了膳房。   景克寒一看到小青就小跑着跑过去,挥开厨子, 挡在小青面前, 充满敌意地看着厨子, 不许他们靠近。   厨子为难地说:“小世子,小的奉王上之命烤蛇, 还请世子高抬贵手。”   “无妨。”画溪看到小青还是忍不住犯怵, 隔得远远的,脸上的笑也很难保持,极力挤出端庄得体的表情,说:“还给克寒, 王上那边我去跟他说。”   厨子懵了, 愣愣的看了下画溪, 还是点头答应了,让景克寒带走了小青。   景克寒紧紧绷着的小脸终于松了些。   小青看到景克寒,一下子钻进他的袖子里, 只在袖口露出一小节绿油油的脑袋, 打量了一眼, 又迅速钻了回去。   景克寒朝画溪跑过来,眼睛弯着,嘴角轻轻扯了下,随即意识到什么,又撇了下去。   画溪本能地往旁边一缩,躲了下。   景克寒注意到她的动作,歪过脑袋看了看她, 然后把袖口捏了捏,生涩地小声说:“谢谢。”   画溪的笑容一绽,望着他干净的眸子,柔声说:“不用谢啊。”   顿了顿,她又问:“你怎么知道王上要把小青烤了?”   一说到这个,景克寒的眼睛忽然覆盖上乌云,就像突然降临的夜幕,他小声说:“王兄已经烤了小之、小陶……”   画溪一头雾水,转头看向乌云珠。   乌云珠会过意,解释说:“小世子顽皮,最喜欢养些虫蛇,王上怕他伤着,每次他弄回那些东西就会命我们收拾了。”   “它们是我朋友。”景克寒咬牙愤愤道:“不会伤害我。”   乌云珠也不恼,只是与画溪说:“小世子从小就不与人亲近,喜欢和小动物打交道。”   画溪一低眸,就看到景克寒红着眼睛憋着泪,她问:“你还有别的朋友吗?除了小之、小陶。”   景克寒抿紧了唇。   画溪明白过来,问:“你为什么不和别的小孩做朋友呢?”   “要你管!”   态度好不容易缓和的景克寒突然吼了一句,然后哒哒地往寝殿跑去了。   “没关系的。”乌云珠脸上的神情一滞,有些犹豫地说:“世子他没有朋友,是因为王宫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大些的,他也玩儿不到一处去。”   长这么大,他都没有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儿过吗?   “没念书吗?”   一般王孙公子念书身边都会有年纪相仿的伴读。   乌云珠摇头:“王上没说让他识字念书,我瞧着他也不像想让小世子习字念书似的,寻常问起来,也只问他的骑射功夫,学问上从未问过。”   柔丹大部分国土都是草原,百姓以游牧为主,和大邯地处中原,以农耕为主不同。柔丹人重视骑射功夫,大邯更重文人气质。   近些年柔丹受大邯影响较大,贵族里也兴起了学文的风气。百姓家中有点家底的,尚且会让孩子习文断字,景仲却不闻不问,倒也奇怪。   “有说为什么吗?”画溪柔着声音问。   “以前有一次奴婢问过,王上说习武尚能在危急之时保命,习文除了养一声娇气,别无它用,不如不学的好。”乌云珠声音低了下去。   “这怎么可以?”画溪惊了:“习武固然重要,难道做个目不识丁的莽夫就好了?”   乌云珠懵了。她愣愣的看着画溪,心里揣测难道王后要管这事儿。   瞧着乌云珠的表情,画溪心里就明白了。这些年景仲不让景克寒识字,别人不敢忤逆景仲的决定,也没人提上一句,任由事情这么下去。白白将孩子耽搁。   景克寒生性孤僻或许与之也有关系。   在景克寒这里耽搁了小半天,画溪才匆匆地回到寝殿。一路上,她心中斗争了好几次,决定要跟景仲提一提,得给景克寒请个先生,教他识文断字。   看上去有些多管闲事。   但她自己小时候过得可怜,也就见不得别的小孩也如此可怜。   还没有走到门口,画溪便听见殿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王上,多罗这老匹夫说,王上主动示好让他受宠若惊,但都统多年来从来不参与他国的纷争,他本不愿掺和进大邯和柔丹的事情里。可是他的幺女听闻王上的英名,对王上很是爱慕。若是王上答应迎娶他的女儿,都统与柔丹……结了姻亲,他……他就愿出手相帮。”   景仲的声音是一贯的懒散:“哦?多罗已经六十多,他女儿……是孤婶婶辈的人了?”   画溪站在门外,冷风拂面,忽被吹得心头一凉。   景仲娶她是为了和安良结交,如今国书已下,两国已经开始互贸往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飞鸟尽,良弓藏。   她这个再也没有用处的花瓶,景仲会如何安置她?   杀掉,一了百了。   软禁,终生在不见天日的宫殿里数着星星和太阳过日子。   悄无声息地放出去,给她个新的身份。   不外乎这三条路。   画溪缓缓眨了眨眼,贴在门后屏住呼吸听屋里的声音。   赫连汝培道:“不是,是多罗最小的女儿,他四十九岁那年生的,今年刚刚十六岁。”   景仲不太确定地说:“老当益壮?”   赫连汝培:“……”   屋子里静了片刻,过了许久,景仲才缓缓开口打破沉默:“澹台先生以为如何?”   澹台简坐在景仲对面的椅子上,手扶着扶手,听他提到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回道:“都统多年来一向闭塞,不与人交好。此次如果能以最小的付出与之结盟,于王上的伟业大有助益。”   “哦。”景仲端起茶杯,小啜了口:“先生的意思是,要孤卖身给都统,去换他们的铁。”   澹台简脸色一下子红得像猪肝:“臣不是这个意思。和都统结姻就跟和大邯结姻一样,兵不血刃便修两国之好,何乐不为?”   “反正都卖了一次了,再卖一次又有什么?”景仲掀了掀眼皮,慢慢悠悠地说。   听得澹台简和赫连汝培心中一惊,齐刷刷跪了下去:“臣该死。”   景仲忽然嗤笑了一声。   澹台简和赫连汝培互相看了一眼,放在身前的手轻颤。   “孤就开个玩笑,你们不必认真。”景仲一手托腮,神情懒散,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桌子上的茶盖,看着它一圈一圈地转着,颇有趣:“都起来吧。”   两人面面相觑,相扶着站了起来。   “卖身兹事体大,容孤思虑些日子。”他说。   赫连汝培给澹台简使了个眼色,澹台简轻咳了一声,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是。还请王上以大业为重,放下个人成见。”   景仲不耐烦地摆摆手。   两人走了出去。   画溪见两人走远了,这才进到寝殿。景仲还坐在外间,这些日子他已经不大坐轮椅,衣服穿得很单薄,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转着杯盖。听到画溪进来的脚步声,他眼皮子都没有撩一下。   画溪到衣架上取了披风,莲步姗姗走到景仲面前,倾身把披风披在他背上,一双莹白的手在绕到他胸前熟练地系着绦带:“王上,夜里风凉,要记得加衣裳。”   景仲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画溪脸上一红,讪讪别开眼,去收拾澹台简他们方才用过的杯子。   “刚才偷听了多少?”景仲拖长腔调,懒洋洋开口。   “我……我不是故意的。”画溪低着头,不去看他。   景仲审视着画溪的小动作,若有所思。   又怕了。   他想了片刻,扯起嘴皮子露出个阴恻恻的笑:“说。”   笑得画溪毛骨悚然,她指尖抖得更厉害,偷听到了景仲的机密事,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自己:“一点点,只听到说都统想和王上结姻亲。”   景仲微眯了眼,嬉皮笑脸地问:“你觉得如何?”   画溪目光闪烁,对上景仲的眼神。忽然想不明白他问自己这个干什么?   她硬着头皮说:“自然是极好的,方才我听澹台先生说了,能和都统结盟,是王上之福,柔丹之福。”   景仲转动茶杯盖子的动作慢了下来:“极好?”   “是啊,极好。”画溪慌忙起身,走到景仲面前,垂着眉眼,温顺乖巧地狗腿地说:“都统的公主,金枝玉叶娇养着长大,定然是一等一出尘绝色的美人。王上是当今世上举世无双的英雄,英雄配美人,是天作之合。”   景仲慵懒取笑的目光逐渐聚焦,落在画溪开合翕动的唇瓣上。这小嘴唇看上去殷红小巧,摸上去细腻有弹性,说出来的话怎么就这么难听呢?   他长腿交叠,懒洋洋地靠在椅背,含笑望着画溪,说:“王后真大度啊。”   他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   画溪心里咯噔一声。   “王后这么大度,孤不多给你找几个姐姐妹妹热闹热闹都辜负你了。”景仲手捏着那杯盖,掌心一手,微微施加力量,杯盖陡然间碎成两半。他捡了其中一片,在掌心把玩:“你觉得呢?”   画溪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努力保持冷静:“王上,我绝无霸占王后之位的意思。我自知无德无能居于此位,王上若是另娶他人。我自然会退下,为奴为婢伺候王上,王后若是嫌我碍眼,王上也可以把我打发出宫。画溪绝无怨言!”   呵,原来到现在都还想着出去呢。   “孤的王后位子上有针吗?孤还没答应娶别人,你就站着要跳出来让位?”景仲沙哑着嗓子,说道。   真够讨厌的,这张小嘴成天叭叭的,就没说一句让他觉得好听的话。   赶明儿找根针给她封起来——景仲如是想。   画溪鼓起勇气:“不是,王上的王后位子是世上最有荣光的地方。”   景仲品了品她这话,终于觉得对味儿了。   “但是……”画溪犹豫着开口。   “过来。”景仲迅速截断她的话头,这人从来不会让他高兴过片刻,没准等会儿嘴巴里又要吐出什么惹他生气的话。   画溪微怔,慢慢挪了过去。   景仲拉住画溪的手用力一扯,把人带进怀里。   陡然间坐进景仲的怀里,画溪下意识拧了拧眉头,下半身忍不住挪了挪。   景仲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裙子,笑着说:“孤这辈子,只有丧偶,没有和离。要想离开王宫,除非你皮留下给孤做成灯笼,血肉可以离开。”   画溪心头生起一股凉意,从胸口慢慢蔓延到全身,很快,四肢都开始发凉了。   景仲果然不会放她走的,她这辈子要么像妙月姐姐一样战战兢兢在不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活得小心翼翼,连喝杯热水都得看婆子们的脸色,一生都过得如履薄冰;要么就像以前大邯皇宫里那些冷宫妃子一样,终生软禁在一方小天地里,看着灰败的墙和只有四角的天;要么一身皮做成灯笼挂在宫檐下迎风招展,血肉被扔到山间喂了野狼。   真是令人绝望啊。   她突然想起妙月姐姐的话——逃出去。   “想什么?”景仲不满,用力掐了掐她的腰。   画溪回过神,收回思绪,弯起眼睛对景仲说:“我不走,哪儿都不去,王上别把我做成灯笼。”   景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画溪表定决心:“王上娶十七八个公主回来,她们赶我走我也不走。我一定帮王上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景仲目光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画溪还没反应过来,“啪嗒”一声,屁股上挨了一巴掌。   吓得她脸色都白了。   “疼不疼?”景仲摸了摸鼻子,脸上带着坏笑。   画溪眼眶里蓄着眼泪,潭水一样幽深,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斟酌了一下回答:“不疼。”   “啪嗒”又是一下,比刚才还要用力,把她眼睛里的眼泪拍出来了,沾在眼睫上,闪着淡白的光:“王上为什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没良心的东西。”景仲恨恨道。   画溪不解,忍着眼泪问,问:“难道不对吗?”   景仲眉心一挑:“当然不对。”   画溪委屈:“哪里不对?”   景仲罕见的噎了一下,随即道:“娶十七八个公主,你是想把孤累死在床上,然后篡孤的王位吗?”   他的话一入耳,画溪的脸就泛红了。哪有人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大张旗鼓说的。   更何况自己还坐在他腿上,刚被他打了屁股,那抹红迅速染满了整张脸,就连脖子和耳根后面都是红的。   正当她难堪的时候,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桃青站在外面,开口道:“奴婢进来伺候王后梳洗安置。”   “时辰不早了。”画溪心中一喜,急忙从景仲腿上跳了下来,避瘟神一样逃离他身边,跑到梳妆镜前坐了下来:“进来吧。”   桃青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盆温水,旁边是一块叠起来的丝帕。她先是伺候画溪换下身上的衣衫,又拆卸了她头上戴的珠钗玉环,然后拧了帕子一点点擦洗她白净的脸颊。   两个小姑娘虽然没有说话,但视线相对时,两个人都笑了下。   景仲看着她们的笑容,纳闷,原来都是会笑的啊。   画溪脸上未施粉黛,洗脸很快。洗净脸后,桃青又给她挑了一指盖香露,在她脸上搽开。   那香露不知是什么做的,香味儿很淡雅,飘得满屋子都是。   景仲离得不算太近,都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味道,   抹了香露,又涂香膏,林林总总抹了三四种。   怪不得平常身上香喷喷的,抹了这么多香料,早就腌入味儿了。   他摊开手掌,抬起手背嗅了嗅,刚才碰过她的地方也染上了香味。   看到她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他起了心思。   很快,桃青就跟她梳洗完毕,告退之前,她眼光做贼似的朝他瞥了一眼,然后迅速收回。以为他没有看见,从袖子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往画溪手里一塞。   画溪也鬼鬼祟祟地瞥了景仲一眼,见他没有注意,又把东西塞回自己袖子里。   两人飞快完整了一整套交接动作,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桃青退下。   又另有宫人打了温水来,画溪缓缓起身走到景仲身边:“王上,该梳洗安置了。”   景仲摊开自己的手掌,挑眉看向画溪:“她刚才给你什么了?”   画溪怔忡,小声狡辩:“没、没什么。”   景仲手还是摊着,没有收回的意思。   画溪只好悻悻地从袖子里把东西掏出来,是个桃色暗纹的香包,打着络子,绣着素雅的花纹。   景仲放在鼻尖嗅了嗅,味道很一般,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这么个东西,值得你们鬼鬼祟祟做贼一样?”景仲都惊讶了。   “不是。”画溪小声解释:“明天是立春。在大邯,立春的头一天是迎春,在这一天我们都会打扫屋舍,洗涤衣被,赠送香囊,以迎接春神。柔丹好像不过这些节,王上也不大信奉神鬼之说,我怕王上责骂,所以这才让桃青悄悄把东西给我。”   景仲慢慢笑起,眼尾轻挑。   画溪的目光落在他薄薄的唇上。   “你也给她送了?”景仲忽然意识到什么,眼角微微下拉,问道。   画溪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   “孤没有?”景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画溪恍然,原来他是来讨东西的啊。也是,景仲这种人,自己吃他的住他的,受他的庇护,没报答他一二也就算了,临近过节置办东西也没他一份。怪不得他不高兴。不过,也不能全怪自己,谁让景仲脾气古怪,这也不喜,那也不爱,送的东西惹他不喜了还有被做成灯笼的危险。久而久之,她自然就没那么上心置办了。   “有,不过迎春是女儿们过的节日,又叫花朝节。男儿们都过春分,到时候才给王上准备呢。”画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一边说还一边小心翼翼地斜眼打探景仲的脸色,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知道自己这回马匹拍对地方了,不由得轻松了一口气。   景仲对上画溪澄澈清明的双眸,璀璨的眸子轻转,水波荡漾。   说谎说得越来越流畅了。   景仲莫名心情大好,笑了起来:“梳洗去。”   画溪狠狠点头,忙走到隔间伺候景仲梳洗。   男子梳洗比女子快多了,他没去前朝,便没有戴冠,头发仅以帛带相束,洋洋散散地披散在背后,只需除去帛带,把头发梳理一遍,再除服濯脸即可。   很快就收拾妥当。   但景仲并不离开,他眼睛落在画溪的梳妆台上,眼神流转了一下。画溪小声问:“王上?”   “孤要抹。”景仲面不改色地说道。   画溪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什么?”   景仲坚持,伸手随意拿了一瓶香露,揭开盖子,嗅了嗅,就是这个味儿。   他把东西递给画溪:“给孤抹。”   “这、这是女子用的香露。”画溪小声解释。   “规定了男子不能用?”景仲反问。   画溪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没有,不过从来没有男子用过这个。”   “以前还从来没人用人皮做灯笼呢。”景仲自得道。   画溪顿时牙口,一下子什么都不敢再说了,立马接过瓶子,毕恭毕敬仔仔细细地给他涂抹香露。   景仲一向离经叛道,涂抹香露香膏也算不上什么事儿。   她把香露倒在掌心,用手掌的温度把香露化开,然后俯身,贴近景仲,用掌根一点点在他脸上擦着。   她手掌柔柔的,软软的,在他脸上各处盘旋,景仲呼吸陡然一窒。   抬起眸子,盯着她认真涂抹香露的脸,眼神专注,双手捧着他的脸就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面无表情。   景仲又觉得不满了,看着他的脸怎么可以面无表情了。   目光肆无忌惮地追着她的眼神。   画溪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不敢主动去碰触,只把目光定在别处,极力避开。   景仲察觉出了她的躲闪,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有趣啊。   画溪给他抹了香露之后,又挑了香膏,从他的下巴往上涂抹。掌根贴着他的下巴,手掌张开,五指微微翘着,掌心正对着他的唇瓣。   景仲一时调皮,舔了一下。   “王上!”画溪一下子臊红了脸,被他舌尖舔过的掌心又酥又麻,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莫名的痒意。她恼得不行,羞红着脸说:“你又闹我。”   说着,打算往后退一退。   “过来。”景仲歪着头,嘴角还挂着笑容。   看上去心情颇好。   画溪习惯了他的心情阴晴不定,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笑逐颜开。   她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下了脚步,刚刚抬出的脚也突然收了回去。手垂在身侧,警惕地看着景仲。   景仲:“嗯?”   画溪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下巴微微抬着,努力装出一点要和他对抗的小气势,说:“谁知道你会不会又闹我。”   “哈?”景仲嗤笑了一声,收回手,也不用她抹,自己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把香膏抹匀了。   画溪的目光停在他的手上,擦脸的手法可真糙啊,胡乱搓揉,就跟和面团似的。   景仲抹完,朝她招招手,画溪“呀”了一声,双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样,人不自觉地往前一靠,整个身子一下子就跌进景仲怀里。   景仲双手用力把她一箍,笑得开怀:“不是不过来吗?”   “王上……耍赖!”画溪憋了半天,憋出几个字:“你就是欺负我没功夫。”   景仲哈哈大笑:“孤明日开始教你练功夫。”   画溪怔了怔,“啊”了声,小脑袋急忙晃了起来,比拨浪鼓还晃得欢快:“不、不用了。”   “不是说孤欺负你?”景仲勒紧手臂。   奇怪,他坐轮椅的那段时间看上去那么虚弱,身上也没什么力气,这会儿抱着她,画溪明显感觉到他的两条手臂就跟铁一样,箍着她不能撼动半分。   画溪望着他的侧脸,摇摇头:“没、没有。”   景仲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冰凉的鼻尖触到她颈后的嫩肉,画溪下意识脊背挺了挺。   好可怕啊,他不会又要咬自己吧?   但景仲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就抬起了头。   他皱着眉,又松开一只手,闻了闻。   奇怪,味道怎么不一样?   他又把头埋到画溪颈侧。   和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不一样。   他明白了,原来这个味道和抹的什么没有关系,和抹的人是谁有关。   除了她,就算别人也抹这种香露香膏,也不会有这种味道。   景仲恍然,精明的眼睛里露出些许莫测的笑意。   这个香罐子是最特别的,离了她,就没有这种味道可以闻了。   “王上……夜深了。”画溪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梳妆间夜晚无人,便没有点多余的炭火。炭火逐渐熄灭,慢慢冷了起来。   画溪双手抱着臂,牙尖儿轻轻颤抖:“有点凉了。”   景仲抱着画溪站了起来,往床边走。画溪吓了一跳,担心摔下去,急忙楼主景仲的脖子。很快又意识到这个动作过于亲密,手不好意思地放了下来,悻悻不知该放到哪里。   景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抱你上床,害什么羞?”   画溪被他这么一说,更不好意思了,脸上抹了胭脂似的,红彤彤的。   景仲把人往床上一扔,手指轻轻一挥,把等灭了,自己也翻身上床,躺在画溪旁边。   画溪手放在胸前,十指纠结地互相捏了捏,犹豫着如何开口跟景仲说景克寒的事情。   孩子大了,最适合学习的这两年过去,就容易成为一生的遗憾。   她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一想到景克寒那冷冰冰的小脸色,还有他坐在树枝上那落寞的小眼神,她心中就觉得不忍。   “王上……”她鼓起勇气开口。   景仲没有回答。   “你睡了吗?”经验告诉她,景仲绝对不会这么早就乖乖躺着睡着的。   果然,在她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景仲不咸不淡“嗯”了声。   “我想和你说说克寒的事情。”画溪藏在被子里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小小。   景仲侧过身,目光扫过画溪。看到了她脸上的景仲,被子里的身子似乎也有点发抖。   他口气随意地“哦”了声,说:“哦,你说呗。”   画溪安静地默了瞬间,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听乌云珠说克寒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但王上还没有请先生给他启蒙开智。”   景仲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接了一句:“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战场上能吐两句诗文就让敌军撤退吗?”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自古以来讲究的就是文治武功,行有余力,自然应该两者皆修。习得一身好武艺固然可称之为侠为勇,但有勇不识文,目不识丁,岂不是莽夫?”画溪低声说。   景仲“啧”了声:“孤小的时候就没习过文,你是说孤也是莽夫?”   画溪怔了怔,忽然想起坊间传闻的景仲的身世,他母亲是他国贵族。是先王景阳征战掳回来的俘虏,强行占有了她纳为妃子之后生下景仲,苦命的女子便早早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景仲尚且年幼。   那时候景仲在柔丹既无外戚相助,又有明氏视为眼中钉。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还闯出眼下这番天地的?   她感觉到身边的景仲,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她想了想,说:“王上不一样,王上是人中龙凤,天资聪颖,自然无师自通。但天下百年间才出王上这一个英才,其他人都是庸人之姿,又怎能和王上相提并论。”   景仲下意识想喊她的全名,念及她的名字——画溪,唇齿都是温柔的,哪还有什么气势,最终只是嗤道:“你狗腿的时候说话真中听啊。”   画溪张了张嘴,说:“我只是说实话啊。”   画溪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他的回应。   刚想开口继续说话,景仲问:“你姓什么?”   画溪默了一瞬,她姓什么?好像姓张,还是姓李,时间太久,她已经不大想得起来自己本来的姓名。。   她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我姓李。”   “以前就叫画溪?”   “不是。”画溪是到了皇宫之后,龙洢云给她娶的   她微微合了下眼,慢慢说:“我以前叫蛮蛮,李蛮蛮。”   “蛮蛮?”景仲喃喃。   画溪说:“小时候父母没有给我起名字,一直猫儿狗儿地叫着,说是贱名好养活。后来我三岁那年,家里添了弟弟,粮食不够吃。我娘在院子里开了一畦菜地。还买了几只小鸡仔让我喂。阿娘在地里撒了小青菜,说小青菜苗长起来就可以喂我的小鸡了。我就天天守着那小块地,眼看着小青苗长起来了,有一天隔壁家的邻居跑到悄悄跑到我家,来偷我的小青菜。被我看到,拿着扫帚追了他好几条街。后来别人就说我太野蛮了,给我取了个诨名,叫蛮蛮。爹娘跟着也叫顺口了,不再叫我猫儿狗儿,我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关于在家的记忆,她迷迷糊糊只有这么一点。连父亲母亲长什么样子她都忘了,却还记得自己名字的来由。   哪怕这个名字并不讨喜,但她还是格外开心,因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独属于她的——名字。   景仲一抬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抹了一脸水泽。画溪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脸:“我都快忘了我本来的名字啦。”   景仲伸出手臂,把人往怀里一捞,画溪就靠在他的肩膀上了。   景仲视线落在她下巴的伤口上,原来这也是个可怜人啊。   “忘了就忘了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名字。”   画溪反驳:“怎么可以忘呢?要是连名字都忘了,那我小时候的记忆就什么都不剩了。”   景仲笑得不羁:“不开心的事情记它干什么?”   画溪仍旧不认同:“开心和不开心,都是自己的经历,做个有过往的人多好啊。”   景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不认同画溪的看法,画溪也不认同他的想法,随她去吧。他又问:“你识文断字吗?”   画溪点了点头:“小的时候公主习文断字,我在身边伺候,学了不少呢。”   “哦,你刚才说孤只会拳脚功夫,是个莽夫。那你识了字,念了诗书,又有什么用?”景仲问。   画溪一下子被他噎住。   她脸蛋儿都憋红了:“总会有用的,就算现在没用,以后也会有用的。况且,克寒现在年纪小,正是要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的时候,你生生不让他同别的孩子接触,久而久之,他的性格会越来越孤僻。”   “只有弱鸡才成群结队,猛兽都是独来独往。”景仲道。   画溪摇了摇头,说:“王上,你远行过吗?没有伴的路可以走得很快,但走不了很远。不是吗?”   景仲久久没有回答。   隔了良久,画溪才缓缓伸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下:“王上,给克寒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去结交自己的朋友,好不好?”   景仲未置可否,只说:“随你,学问上的事情孤不操心。只是不能耽误他练武的时间,骑射拳脚要是落下来了,孤找你算账。”   “好。”听他松了口,画溪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   *   次日画溪比景仲还要起来得晚,她起来时景仲已经不在床上,换下寝衣,她披了斗篷去找乌云珠。   让乌云珠去给景克寒物色合适的先生,乌云珠得知这个消息,十分诧异。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能改变王上的想法。   尤其是关于小世子的。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人叫起来,该送学堂送学堂,该请先生请先生。”画溪道:“只不过有一点,有件事情你一定要盯好了,他的功夫可不能落下,我是在王上面前保证过的,他功夫落下王上是要找我算账的。”   “是!是!”乌云珠十分激动,向画溪福了福身,就提起裙摆朝屋子里飞奔。   从景克寒住的地方往回走,路上的积雪融化了些许。   柔丹的冬天很长,从每年十月中旬到次年三月都是漫长的冬季。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不下雪了,天气稍有回暖,雪化了小半,地上还有些湿滑。   画溪心里欢快,走得步子都轻快一些。   “公主,你慢点。”桃青惴惴地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搀着她:“你要说摔着了,回头王上指不定把我脖子拧了呢。”   画溪侧过脸,对上桃青狡黠的笑意。她脸颊微微一红,睨了她一眼,去掐她的胳膊:“小妮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桃青笑吟吟地蹭到她旁边,敛了笑容,肃声问:“妙月姐姐跟我说了,她过得很难。她还说你们要是长长久久地做这个王后,日子也会过得很难。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画溪不料她这么问,脸都白了两分,下意识去捂她的嘴,压低声音:“小心别被别人听见。”   桃青握着她的手,说:“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只想说,这儿的确不是咱们该待的地方。你暂时还居着王后之位,明罗就敢对你动手,把你的脸划上这么长一条口子……你不知道我心疼了多久。我听说王上打算和都统的公主华笙联姻,那华笙是都统酋长多罗最小的女儿。老来得女,娇惯得不在话下,脾气不是你能吃得下的。一个明罗就敢公然对你动手,若王上娶了华笙,她又哪儿容得下你?”   画溪心中一沉,这些事情,她也想过了。   只不过如今困在这个地方,四周都是景仲的侍卫。昨日他又明明白白说了,除非把她剥了皮做成灯笼,否则她别想离开柔丹王宫。   显然,给她个另外的身份,放她出宫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而自己偷偷离开,先不说王宫的宫人侍卫,那只离得多远都能寻到她的鹰隼阿奴就足以令她头疼不已。   逃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仔细想过,才知其艰难之处。   “我打听清楚了,每年三月份,王上会去往信城一趟。到时候你不与他同行,恰好三月又是先王忌辰,到时候你以祭拜先王的名义去往地陵。出了王宫,咱们再谋法子。”桃青缓缓道:“就算王上要与都统联姻,也不会赶在三月之前把人接进国都。咱们必须得赶在她来之前逃出去。”   画溪心中一沉,忽觉愧疚不已。桃青在柔丹王宫,虽不能说日子过得有多风光,但比起在大邯皇宫,可谓是天壤之别。她为了自己打算,竟能舍下眼前唾手可得的一切。而她自己每日浑浑噩噩,全然没想过前面的出路要如何。   “好,我回去想想。”画溪握着她的手,回答道。   桃青点头:“你当心,千万不要让王上察觉你的意思,否则,到时候就难了。”   画溪小声回答:“我明白。”   *   “风荷,看到了吗?”在离画溪不远的一道小门外,风荷和红蕊端着洗好的衣裳正往寝殿走去,远远看到桃青和画溪走过去的身影,小声议论着。   “她现在可真威风啊,王上为了她,竟然把明罗都送去都统了。”红蕊看着画溪窈窕远去的背影,不无艳羡地说。   风荷轻嗤了声:“不过就是仗着脸皮子好看,以色侍人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红蕊亦附和:“照我说,风荷你比画溪生得可好看多了,只是时运不佳,以前在大邯就一直被她压一头。后来她运气好,被选作公主的替身,远嫁到柔丹来和亲。又运气好被王上看重,这才一朝麻雀变凤凰。这人啊,各人各命。”   她的话可算是戳到了风荷的心窝窝。   她比画溪更早在公主身边服侍。兢兢业业伺候了她两年多,公主连她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眼见公主要学习琴棋书画六艺了,公主也有意挑选她一同伴读学习。半路杀出个画溪,夺了她的位置。   画溪跟着公主学习六艺,她还是只能留在茶水房里伺候茶水。   后来画溪顺理成章地成了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而她还在茶水间里烧茶水。   这么多年,她看到画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尽公主宠爱,哪怕为人乖张狠戾,责罚宫人毫不手软,但却还是公主府名副其实的大宫女。   在公主府,她真真正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恨得牙痒痒,总盼望着有朝一日画溪能从高处跌下来。   她等啊等啊,盼啊盼。   终于盼到公主让画溪替她远嫁和亲,嫁给凶残暴戾的景仲。   那可是杀人如麻的暴君,画溪落到他手上不是连渣都不剩?   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有了大仇得报的快活感。   但没想到,这么一盘死棋竟然都让画溪给盘活了。   第一次远远看到景仲的时候,她都惊呆了。传闻中的暴君竟然如此俊美无俦!他在雪地里牵着画溪的手,为了她豪掷千金,狠狠摔了两箱珠宝。就为了给她出气!   风荷嫉妒得发疯。   眼见画溪一步步高升,到了西殿近身伺候景仲,独自去了陵宫祭祖……王上为了她责罚宋嬷嬷,将人遣送回了大邯,还重重责罚明罗。   这可是在当众打柔丹士族的脸!   为了画溪,他竟如此。   风荷冷笑一声:“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她不是毁容了吗?我看她以后还用什么去勾引王上,这王后之位想必她也不一定做得踏实。”   红蕊点点头,想了下:“你说会不会是王上以前没有接触过大邯女子,画溪主动送上门,他觉得新鲜。所以才乐意宠着她?”   风荷点点头:“也有可能。山珍海味吃久了,总想换换口味,尝尝大白菜的滋味儿。”   “既然这样,那你也有机会啊。”红蕊推了推她的胳膊:“你生得可比画溪好看多了,若是王上见了你,哪还会觉得画溪的清汤寡水有滋味。”   风荷的眼睛也突然亮了一下,对啊,既然画溪可以,为什么自己不可以?难道自己天生就该低她一头吗?   风荷端着托盘的手暗暗用力,像是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她突然又泄了气:“可是我们只能在后面走动,根本不能出三门,哪来的机会见到王上?”   “伺候茶水的红菱最近不是生病了吗?要不你去跟桃青说一声,让她放你去茶水间?”红蕊给她出主意。   “让我去求桃青?”风荷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画溪是公主的一条狗,而桃青只是画溪的一条狗,让我求她?”   “我的好姐姐,若是这件事能办成,你能得到王上宠爱,到时候还不是把她们踩在地上玩儿?”红蕊拍了拍她的手背:“要想成事,总得忍耐不是?”   风荷咬了咬唇,也罢也罢。红蕊说得对,这件事情做成了,别说一个桃青,就连画溪她也不必看在眼里。   她手指渐渐抠紧,下定决心。   风荷说做就做,当天下午就去找桃青请愿去茶水间了。   “咳咳咳……”桃青正在喝茶水,被她的话呛得不行,一连咳了好几声都没有收住:“什么!你说什么?”   风荷巧笑,走上去轻轻拍着桃青的背:“好妹妹,你慢些,小心呛着。我是说红菱眼下病着,王后身前总需要有人服侍茶水。我以前一直是在茶水间上工,由我暂时顶替红菱最为合适。”   桃青讶然:“我没听错吧?”   “当然没有。”风荷满脸堆笑,拼命挤出人畜无害的笑意,道:“我知道以前在公主府你对有些成见,但如今咱们都到柔丹了,在异乡的姐妹更应该团结些,以往的芥蒂都该放下,你觉得呢?”   呵,狗还能改了吃屎的毛病,稀奇。   桃青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眉心蹙着,好像很着急,生怕自己不答应。她转念一想,不难猜到风荷的打算。   不就是看着画溪眼下过得还算不错,眼睛又忍不住红了呗。   桃青正愁解救不出画溪,既然她愿意往这火坑里跳,她自然欢迎。   “你能想明白,我自然再高兴不过。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以前不让你到茶水间伺候茶水,是怕你仍对王后心有成见,日日见了心上不痛快。我没有别的意思。”桃青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然你能想通,那咱们公主府一起出来的,能在一起自然是最好。明儿你就来茶水间伺候吧。”   风荷一听,眉眼都笑弯了:“是!”   桃青又道:“对了,因为王上和王后同住,伺候王后的茶水,免不了还有服侍王上。王上略微有些挑剔,喝茶吃饭都有些讲究,待会儿我把他的喜好写一份给你,你仔细记熟了,千万不要出岔子。”   “是是是!”风荷感激不尽,她正愁不知道要怎么去揣摩景仲的喜好,然后投其所好呢。   结果桃青准备得这么齐全。   桃青这段时间在寝殿伺候,暗中观察了景仲许久。他喜欢青色,每次画溪穿青色的时候,那天他发脾气的次数都要少一些;比起檀香沉水香等香料,他更喜欢瓜果香,每次画溪身上抹佛手柑之类的果香熏香,他发脾气的次数比起用其他香的次数少一些……   这些都是桃青日常一点一滴揣摩出来的,便宜死风荷了。   她巴不得景仲被风荷迷得晕头转向七荤八素,最好把画溪忘在九霄云外,这样,她们找到机会逃离的可能性就更大!   西殿外面的园子里。   景仲正懒洋洋地坐在外面晒太阳。他微微眯着眼,抬头去看绚烂的日头,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自从入冬以来,柔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好的天气了。   他手上拿了一本书正在看,翻了两页,眼角的余光瞥到回廊外有道碧色的影子飘了过来。   手里端着什么东西。   晃眼一看,和蠢东西某一回梳的头发有些相似。   呵,蠢东西上道了。   知道他看书辛苦,知道送盏茶来了。   他洋洋地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她翩跹走来的身影,眼里看着书,半天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片刻之后,一阵瓜果香传来。   是蠢东西平常用来熏衣服的味儿。   听着脚步声渐进,景仲左手一抬,头也未回,示意她把杯子递上来。   风荷一点点靠近,心里跳得越来越厉害。终于要靠近传闻中杀伐果断的暴君了,她心中既忐忑不安,又充满憧憬。   若是被他看上,从今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原本以为他架子会很大,没想到却这么容易亲近。她放下托盘,双手捧着茶盏递到景仲手中。   景仲呷了一口,又把杯子递了回去。   风荷心如鼓擂,接过杯子后放入托盘里,双手垂立在身侧,等候景仲的差遣。   今天这蠢东西比往日还乖巧。   景仲扫了两行字,忽觉背上伸来一双手,轻轻捏着他的肩。   嗬,蠢东西找温青请教过吗?   景仲被按得格外受用,长腿往小几上一搭,懒懒地闭着眼,心情颇好地说:“手脚不错,练过?”   风荷心如鼓擂,听到景仲的赞赏,心中一乐,桃青给她的景仲的喜好果然没错。她照着做便得到了景仲的青睐,她得意极了,极力按捺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柔声说:“奴婢以前在公主府,就常常这样伺候公主。”   景仲听着声音,有些不对味儿,蠢东西身上熟悉的香味儿也没了,陡然睁开眼,“豁”一下站起来,回眸一看,这大脸盘子是谁啊?   穿着像蠢东西的衣服,熏着她用的香,梳着她用的发式。   “你是谁?”景仲眸光突然冷了下去。   风荷吓得不轻,极力保持镇定:“奴婢是茶水间新来的宫人,名叫风荷。”   景仲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   呸,就说那千年的蠢东西怎么可能突然开窍。   铁树开花马长角,她也开不了窍啊!   景仲拂袖而去,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从开始到结束,她都懵懵的。刚才明明好好的,景仲对她的态度还算不错。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风荷虽诧异,不过今日至少知道,景仲对自己是不排斥的。   也算一大收获。   画溪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景仲回来了,忙把手中的地图放回枕下压着,拿起绣绷子装模作样地找地方藏。   “藏什么?拿出来!”景仲一进门就怒气冲冲地冲画溪嚷嚷。   画溪挣扎了两下,把绣绷子藏在背后,不拿出来。   景仲两步走上前,去夺她手里的绣绷子。画溪就假装藏啊,景仲就越发有了兴趣。   一只手摁了她的肩把人抵到柜子上,另一只手去夺她手里的东西。   画溪抢不过,主动投降,交了出来:“看吧看吧,王上要看就看吧。”   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双腮微微鼓起,有些小愠怒:“本来想着春风给王上一个惊喜,是你自己现在就要看的。”   景仲看了一眼,鸦青的布上刚用金线起了个头。   原来在给他绣香囊啊。   刚才莫名升起的无名火这才压下些许,他把绣绷子看了两遍,唇角一勾:“今日天气这么好,没出去走走,都在屋里给孤绣香囊?”   画溪点点头:“是呀。”   “绣了一天才起了个头?”景仲笑。   画溪说:“拆了好几遍,都不满意。给王上的,当然要用最好的,所以这么久才起了个头。”   景仲“哦”了声,心情终于好多了。   画溪还被他抵着,有些不自在地问:“刚才谁惹王上生气了呀?回来的时候怒冲冲的。”   景仲一低眸,就看到她粉色的唇瓣微微长着,脸上也红红的,像抹了胭脂。他没有回答画溪的问题,反倒是眼睛一沉,说:“以后你不许抹胭脂。”   画溪讶然:“为、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因为不好看。”景仲干瘪瘪地回答道。   画溪胡乱点了点头,又晃了晃他的胳膊:“王上还没说谁惹着你了呢。”   谁惹了!   景仲心想,孤能告诉你孤以为你来添茶了结果没有,所以生气了么?   他白了她一眼,说:“也不许再问孤为什么生气,不然找根针把你的嘴缝上。”   反正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这张嘴就没说过让他高兴的话。   画溪闻言,一下子把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敢开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景好可爱!!! 感谢在2020-02-04 19:30:26~2020-02-05 23:4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华地狱犬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1 章   景仲慢慢松开她, 把她从衣柜上放出。   画溪脚步虚浮,脚下晃晃悠悠,手轻呼呼地抚了抚胸口。   “跟孤走。”景仲抓起她的手腕,往外走带。   画溪愣了下, 被他拎着, 脚步飞快, 脑子来不及思索就被他带去了书房。   “站在这儿给孤烹茶。”景仲命令道。   画溪愣得一怔一怔的,乖乖坐到茶炉旁, 照做。   初春新茶, 煮的一室茶香四溢,勾得人无端生馋。   景仲嗅着一丝丝一缕缕飘出来的茶香,这才觉得正常了,拿起书看了起来。   画溪手脚麻利, 添炭烧水, 一点也不含糊。   等水开的时候, 她想起以前和桃青冬天里伺候公主茶水的日子。两人都喜欢往火里埋零嘴,有时候是个头不大的番薯,有时候是几粒栗子, 没多久就烧得香喷喷。有一回她们在茶水间掏了刚出炉的番薯, 分着吃完之后, 两人的嘴角都脏得画了胡子一样。   璀璨光景从指缝中溜走了。   画溪不禁笑了笑,弯着嘴角用茶刀把茶叶开成碎块。   景仲一抬头,正好捕捉到她的笑容。   在他面前,她的动作大多都是小心谨慎的,有时候还带着不安和恐惧。看到她笑得这么舒心自在,景仲手指夹着毛笔,转了转, 若有所思。   画溪感知到了什么,抬眸一望,和景仲四目相对。   她暗责自己的大意,忙敛了嘴角的笑,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煮着炉子里的茶。   景仲:“……”   “水开了吗?”王上脸上挂不住,变了脸色问。   画溪生怕他知道自己刚才走神了,坐得乖巧温顺:“开了。”   景仲鼻子轻哼了声,别开头继续做他的事。画溪轻舒了口气,把煮好的茶汤盛出来。   不过,景仲心情很好,没在意她片刻的失神,在她递上那杯茶的时候,还是抬起贵手接了过去。   景仲小啜了口茶,罕见地点评:“还行。”   画溪颔着下巴,轻轻点头。   景仲放下杯子,拉过她坐在自己腿上,抬眼望着她,命令她:“笑一个。”   画溪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纳闷,只能微微扯起嘴角,朝他挤出一抹笑。   皮笑肉不笑。   景仲说:“难看。”   画溪一下子收起嘴角,垂着眼角,调整了一下弧度,又笑了一下:“这下呢?”   景仲嗤笑,弓起手指沿着她的鼻梁向下刮:“丑死了。”   画溪嘴角耷拉下来,笑得脸都快僵了,不笑了。   景仲看着她暗了下去的眼睛,两只手按着她的眼角和嘴角,向上一提,作弄似的说:“这样就好看了。”   画溪掉头,对面光洁如镜的白玉盘上映出她的面容。   丑得像鬼一样。   景仲奇怪的审美,画溪已经习惯了。阿毛那种丑不拉几的绿毛乌龟他都能觉得好看,随他了,随他了。   “王上。”温青有经验了,知道画溪在里面,也不直接往里闯,隔着门槛请示:“澹台先生到了。”   画溪抬起眸子看了景仲一眼,心想,澹台先生应该是来找景仲商量和都统联姻之事。   “回去绣给孤的香包。”景仲松开画溪,催她离开。   画溪眼皮子一耷,隐约觉得不喜。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刚才还抱着她寻开心,转头就打发她离开商议娶别人的事。   也就隐隐约约罢了。   她不会让自己这点小心思露出来,桃青面前都不行,更别说景仲了。   她起身点点头,乖巧地走了。   *   “桃青。”尔诗朝桃青小跑过来,脸上带着些兴奋的神色。   尔诗是以前就在西殿伺候的宫人,桃青搬进来之后,和她相处得很不错。桃青不会柔丹话,有些事情知道得不清不楚,全靠尔诗给她传达。寻常两人互帮互助,十分要好。   看到是她,桃青放下手中的绣活,迎过去:“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尔诗脸上红红的,半是因为激动,半是因为害羞。   她仅是纠结了瞬间,便问:“桃青,能帮我一个忙吗?”   桃青歪着头:“可以呀。”   尔诗这才扭扭捏捏拿出一块布,还有一堆丝线:“能帮我绣个荷包吗?就上次我看到你给王后绣的那种。”   桃青看了眼那布料,料子和丝线的颜色不像是女孩子用的。她脸色“唰”的白了下:“你要送人的?”   柔丹女子热情奔放,喜欢谁不喜欢谁,从来不扭扭捏捏,当即大方承认:“我要在女儿节送给心上人。”   “你疯了?”桃青吓得惊魂不定:“宫女和他人私相授受,被王上知道了怎么办?”   尔诗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朗声笑着对她讲:“柔丹和你们大邯不一样,宫女可以自由婚配。以前每年女儿节王后甚至会为相好的宫女和侍卫婚配。”   桃青像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在大邯,宫里所有的女子都是皇帝的,若是宫女背着皇帝和他人相好,会被认为秽乱宫闱,轻则处死,重则连累家人父母。   上国气度,竟比不上柔丹这弹丸之地。   桃青接过她的东西,连连点头,问:“你喜欢什么花样?”   尔诗脸颊微红,又递上一张纸,问:“你可以照着这个绣吗?”   是两个柔丹字,桃青不认识,自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把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笑着说:“交给我,保管给你做个好看的荷包。”   尔诗道了谢,就走了。   收拾好东西,桃青见天色不早,该去伺候画溪用晚膳了。   先去小厨房看了看晚膳准备得如何,知道画溪最近有些头疼,她特意到厨房给她熬了一碗姜汁,顺带给她端过去。   她两只手端着托盘,沿着汉白玉的石阶步步上前,刚走上最后一步,一眼看到温青从对面走过来。   看到他,桃青想到画溪在行宫被人劫走的那天。   那天她被突然闯来的黑衣人捆在床头,眼睁睁看着他们带走画溪。她吓得嗓子都吼哑了,眼睛都哭干了。   温青第一个发现异样,巡逻的时候见殿外一个人都没有,殿门半开半掩着,他警惕地喊了声“王后”没有人回应,然后又喊了一声“桃青”。   桃青听到他的声音,拼命挣扎。   然后温青就冲了进来,见她被捆住,挥剑斩断她身上的绳子,把她放了出来。   得知画溪失踪,温青又尽忠职守地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桃青又害怕又担心,哭得喘不上来气,抽抽搭搭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是彼此的职责所在。   就在温青问完事情后,他带人离开之前。看到少女蜷着身子可怜巴巴地哭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模样可怜。   他摸了摸腰袋,掏出两颗马奶糖,塞到她手心里,说:“给你的。”   也就是因为那两颗马奶糖,桃青觉着,这个手提人头的将军好像没有那么可怕。   这段时间,经常看到他佩刀在王宫各处巡逻的身影,他手里没提人头的时候还是挺阳光的一个青年。   温青也看到了她,挥了挥手,示意属下往另一条道上撤退。   桃青却迎了上来。   经过他的时候,还福了福身,打了个招呼。   温青纳闷。   人一走,飘出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   他再低头,看到地上有一张叠好的纸条。   抬眸,人已经进了殿里。   他捡起纸条,心想明天再还给她。   眼角却瞥到透过纸背露出的字迹,是两个柔丹字,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的名字。   温青看向桃青消失的方向,原本因为她没有避开而稍微有些雀跃的唇角瞬间耷拉了下来,眼神染上了一丝冷漠。   呵,这些姑娘真不知好歹,给她个好脸色,心思就都活泛起来了。   要不是看她是王后身边的大宫女,他才懒得对她奉上耐心。   她倒好,恩将仇报,竟惦记起自己。   年轻冷峻的脸上暗藏不满,把纸团揉成一团,扔了。   *   六天后是柔丹的女儿节。   前夜温青巡逻到凌晨才睡,刚摸回房里,人才躺到床上,觉得背上硌得慌,摸出来对着天边的鱼肚白看了一眼。   是个大邯样式的荷包,仔细嗅一嗅,还有一股乱七八糟的味道。   他把荷包翻过来,正面的底下绣了两个小小的柔丹字。   正是他的名字。   看这绣工,看这款式,想到那日在殿外从桃青身上掉下来的那张写有他名字的纸条。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出罪魁。   呵,这是从想一想发展到送东西这种实质阶段了。   温青坐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手握着香包,思索如何处置这个荷包。   留下是自然不可留下的,味道香得古怪腻人,戴在身上娘里娘气的,还不被兄弟们笑话死。   还回去,跟她挑明了,让她死了这条心。   他把荷包随便一扔,打算天亮了就去找桃青摊牌。   手枕在脑后又躺下,一闭眼,脑海里满是那个小宫女的身影在乱窜。   他甚至想到她被自己拒绝之后哭得惨兮兮的模样。   真可怜啊。   越想越觉得气,她惹出来的事,凭什么让自己心烦。   当即翻身起床,俯下身套了鞋子,也不等天亮,兴冲冲往桃青住处去了。   桃青一向起得早,推开门一看,门口的温青也不知站了多久,雕塑一样站在她面前。   “温将军?”少女小小的脸上,浮起讶异。   温青从来没私下找过自己。   清晨的早上,干净清爽的院子里,站了个心乱的青年,以及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女。   温青点了点头,板着脸看向她,直奔主题:“收起你的心思,再有下次,我一定对你不客气。”   桃青以为自己没睡醒,怔忡了片刻,见他嘴唇薄抿,面有愠色,惶惶应道:“是。”   温青又补了句:“我如今只想跟着王上建功立业,没想过成家,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温青大踏步走了。   桃青一大早被他不清不楚莫名侮辱了一番,刚要分辨,却见人已经走远了。她跺了跺脚,恼得眼睛里漫起泪花:“谁要对你费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景仲:我,追妻难度全靠自己upup!谁人能敌? 温青弱弱举手:王上,看过来!   ☆、第 42 章   “王后, 有你的信。”一日,乌云珠拿了封信过来。   画溪接过来一看,是甄珠从安良寄来的。她已经回到安良,安良国君向景仲递国书, 她便顺道给画溪寄来一封信。   画溪眸子一亮, 展开信封看里面的内容。   甄珠都跟她讲了些日常琐事, 絮叨毫无章法。说她的小儿子,又说赵夏典最近对她关怀有加, 底下的婆子丫鬟们都收敛了许多。   画溪笑了笑, 觉得欣慰。   好人总该有好报的。   景仲一踏进门,就看到画溪捧着那封长长的信坐在窗台,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日影浮动,打在她的侧脸上, 将她的轮廓映在白棉纸糊着的窗户上。眼睫也微微勾起, 随着她嘴角的起伏像蝴蝶煽动翅膀一样。   景仲的视线从窗台落到她脸上, 觉得她这个样子才好看。   他快步走了过去,问:“看什么?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画溪沉浸在欢喜里,嘴角的弧度久久没有落下, 听到景仲的声音, 转过头时唇角还勾着的:“甄珠姐姐给我来信了。”   怕他误会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她把那两张纸递到他面前,说:“你看。”   景仲没接,粗略扫了一眼,都是写的些女人间婆婆妈妈的事情。   今儿我抹了什么色的腮红,明儿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俗,俗不可耐。   景仲没心管她们女人的事,仅一扫而过, 嗤笑:“她给你写封信,你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画溪把信看了很多遍,这才仔仔细细叠好,又放回信封里,她说:“我和甄珠姐姐很久没见过了。”   景仲看着她认真给自己解释的样子,忽觉没了兴致,懒洋洋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哦”了声。   画溪轻手轻脚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景仲身边坐下,床榻吱吱呀呀了声,景仲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画溪尴尬地垂着脑袋,纠结了下,问他:“王上,我可不可以给甄珠姐姐回一封信?”   景仲没动静。   画溪去看景仲的神色,发现他压根没动,才又补了句:“我别的什么都不说,就跟她聊聊琐事。”    景仲瞥了她一眼:“孤捆着你的手不让你回了吗?”   画溪一下子眉眼都弯了起来,脱口而出:“谢谢好哥哥。”   一旁的景仲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嗤笑出声,抬手在她额前拍了下:“鬼精鬼精的。”   景仲嘴角的笑蔫坏蔫坏的,拍完她的额,才又补了句:“你那么喜欢写信,以后每天给孤写一封。”   “啊?”画溪脸色微变。他们日日都在一处,哪还用得着写信,景仲分明就是为难她。   正说着话,风荷在外头道:“王上。”   景仲看了画溪一眼,画溪润了润嗓子,问:“什么事?”   风荷隔着帘子道:“奴婢新煮了杏仁茶,请王上进茶。”   画溪“哦”了声:“进来吧。”   很快,风荷走了进来。她梳着一个落花髻,身着青色广袖留仙裙,插上珠钗,又对镜描了细长细长的眉。   全是照景仲喜欢的样式妆扮的。   她袅袅婷婷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只有一盅杏仁茶。   看到画溪,她眼神仅是停留了一瞬,便满眼粲然看向景仲:“奴婢新熬了杏仁茶,请王上尝尝。”   画溪的目光落在托盘上,不由深思。   许是察觉到她的疑惑,风荷道:“奴婢不知王后也在寝殿,是以只端了一碗过来。王后若是想进,奴婢稍后再端一碗过来。”   画溪唇畔流转着莫测的笑意。   今儿下午她一直待在寝殿里,哪里也没去。风荷既然晓得景仲回来了,又怎么不知道她没出去过。   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伺候景仲是什么好差事?她日日手里提着脑袋,步步惊心,她倒好,分明离得远远的,倒自己主动扑上来。   到底是十多年的老相识了,虽然风荷对她一直怀有莫名的敌意,但能帮一把算一把。   画溪脸一垮,道:“不必了。你的茶矜贵,我无福消受。红菱什么时候好了,还是让她回来当差吧。”   风荷心思太多,还以为自己藏得有多精明。   撞进景仲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风荷杏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画溪,又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景仲。   画溪眉毛一挑:“怎么?我说的话,不算。王上说的才算吗?”   景仲侧躺在榻上,一只腿微微曲着,手顺势搭在膝盖上。听到画溪的话,他停下晃腿的动作,睨了她一眼。哟,稀奇,她怒了?   目光往下一扫,又看到了那个大脸盘子。   大脸盘子脸上抹了不知多厚的粉,梳着蠢东西常梳的头发,穿着蠢东西爱穿的颜色。   这两天天天在自己面前晃悠。   景仲不难知道她的心思。   目光从大脸盘子惊恐的脸上挪到画溪愠怒的小脸,他努力嗅了嗅,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醋酸味儿?   他乐了,朝风荷招了招手。   风荷立马举着杏仁茶膝行过去,景仲端过茶盏,小啜了口,道:“还行。”   风荷唇角漾起丝笑。   画溪低下头。心里暗想景仲脑子肯定不正常,他喜欢喝奶香重的杏仁茶,风荷煮的一看就滋味寡淡。   她纠结了下,忽然想到,景仲不会已经看上风荷了吧?   她悄悄侧眸,目光在两人间逡巡。   这点小动作,落入景仲眼里,他唇角的笑意越甚。   他听说大邯的女子多内敛温婉,不善表达自己。   拈酸吃醋,也只敢悄悄藏在心里。   “还在这里干什么?”画溪目光扫向风荷,心中暗道,再帮你一回,要是你还扑上来,日后若是有三长两短,也怨不得自己。   风荷咬了下唇,有些委屈地看了看景仲。   景仲心情大好,笑着挥挥手:“先下去。”   风荷磕了个头,退下。   屋子里就剩两个人,景仲从榻上坐起来,挤到画溪面前,凑在她耳后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开心:“闻闻,这什么味道?”   画溪抬起袖子闻了闻:“没味道啊。”   “你撒谎,孤闻到了。”景仲笑得开怀。   “哪有?”画溪用力嗅了嗅,还是没味儿,侧过身子一看,景仲已经笑得前仰后伏,弯得像只煮熟的大虾:“王上就知道逗我。”   景仲下榻,扯了扯腰带,说:“好了,不逗你了。孤还有事,先去书房。”   画溪指着小几上的茶盏:“你的杏仁茶,不喝完再走?”   景仲已经走出两步,听到她的话,脚步停了下来,回过头,唇角一勾,说:“留给你吧,孤不喜欢喝酸的。”   说完,人就走出了殿门。   画溪看着他的背影,念着他的话,觉得景仲神神叨叨的。说些话,她听也听不懂。   *   “怎么样了?”风荷一出来,就被红蕊拉到了茶水间放茶叶的小隔间后面,她兴冲冲地说:“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王上每天下午在书房都会喝一盅杏仁茶。”   其实是无意中听两个宫人说的,知道后马上就回来告诉给风荷了。   风荷被她陡然一问,脸上浮起一抹羞赧之色,随即,那抹羞赧里掺杂了几丝恼怒:“王上应是喜欢我的。”   “真的?”红蕊兴奋。   风荷点头:“今日画溪想赶我离开,是他替我解了围,还喝了我亲手煮的杏仁茶。他们不都说王上性格乖张暴戾么?可是这么多天,他对着我一次脾气也没有发过。”   红蕊直勾勾地看着风荷,眼里闪过一丝急切,忙向风荷福了福身:“既然如此,那我便先恭喜风荷妹妹了。”   “姐姐!”风荷脸颊上的娇羞被愠怒取代,顿了顿这才说:“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这是何意?”   风荷道:“还不是画溪那个小蹄子,她知道我会对她造成威胁,今天当着王上的面说,回头还是把红菱换回去。她可没有容人的雅量。”   “那……你怎么办?”红蕊眉头皱起。   风荷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着:“她容不下我不要紧,只要王上心里有我,我成了王上的人。那她还能奈我如何?”   “你的意思是?”   风荷道:“来柔丹之前,宫里的教引嬷嬷不是给了柳嬷嬷一些东西吗?”   当初大邯送她们来柔丹,便是来取悦柔丹男子的。是以宫中有教引嬷嬷教她们男女之事,并送了些助兴之物。不过只有她们为柔丹贵族看上带走,负责保管东西的柳嬷嬷才会给她们使用。   红蕊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骇了一跳:“风荷,你到底是姑娘家,若是……”   “怕什么?”风荷颇为无语地扫了她一眼:“我有自信王上对我有情,只要我主动,成了好事。不愁他不收下我。这样,我才有长久留在西殿的资格。”   她已经做了决定,要认认真真和画溪斗一斗。   *   景仲从书房回来,画溪正伏在案上,身上披了件大氅,对着昏暗的油灯在写什么。   他走过去。   画溪停下手中的笔,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王上回来了?”   她站起身,迎上前,去解他胸前的披风绦带。   取下之后挂在衣架上,回过头时看到景仲的目光在往案上看,她忙拿起信纸晃了晃,说:“我正在给甄珠姐姐回信。”   景仲低眸,对上她湿漉漉的双眸。   她已经梳洗过了,里面只穿了件中衣,外面披着大氅,手一抬,露出一小节莹白藕臂。   景仲忽然摊开手,说:“孤的呢?”   画溪愣了愣,原来他是认真的啊,她细细去瞧景仲脸上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等等,我明天再给你好不好?”   景仲冷哼了声,左手拉着她的胳膊,把人拉到腿上坐着,右手抬起巴掌就在她屁股上拍了下,语气甚是不悦:”孤还要排在她后面?”   画溪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打了一巴掌,屁股火辣辣的疼。   怎么会有景仲这种变态?从早到晚面对着面,为什么还要写信?   腹诽的话不敢说出来,喉咙一滚,成了:“今日的来不及写了,我说给你听行吗?”   景仲这才扯起嘴角,笑了,点头,准奏了。   画溪委屈巴巴地揉了揉屁股。   “打疼了?”景仲问。   画溪缓缓点头,有些难以启齿:“有点疼。”   景仲站直了身子,把人拦腰抱起来,放到床上,手沿着她中裤的腰带向下,恬不知耻地说:“孤看看?”   画溪吓得一下子提紧裤腰带,脸色唰白,视死如归地摇头:“不了,补了,不疼了。”   “确定?”景仲唇角一勾:“孤的推拿掌很带劲,这会儿推了,明早就不疼了。”   哪有往人屁股上推拿的!   画溪两颊热得厉害,尴尬地拉过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景仲站直了身子,画溪一惊,难道自己拒绝让他推拿,他就生气走了吗?   她慌忙开口:“王上!”   景仲弹指,桌上那张只写了两行字的信就自动飞了过来,落于他掌心。景仲挑眉,懒懒瞥着她。   “怎么?怕孤去给别人推拿?”一开口就戏谑道。   画溪臊得脸颊滚烫,摇摇头。   景仲嗤笑,把信纸往她掌心一拍:“孤要跟她一样的。”   画溪怔怔点头,她默了一瞬,在肚子里整理措辞。   重新抬眼,眉眼中染上几丝迷茫和困惑,一对上景仲略歪着打量她的脑袋,到了舌尖的话都不知怎么开口了。   景仲眼尾慢慢堆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画溪被他看得不自在,悄悄低下头,声音如呢喃:“王上。”   “嗯?”才刚起了个头,景仲就不满了:“你称呼的她甄皇后?”   画溪摇摇头,低头看了写给甄珠的信的抬头。   要跟她一模一样,抬头也要一模一样吗?   景仲嘴角勾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靠在另一头,和她面对着面,标准地看大戏的姿势。   画溪垂着眼,双手手指捏在一起,纠结了片刻,才重新开口,这回声音比刚才还要低,细若蚊呐:“吾之所思所念好哥哥。”   景仲嗤笑出了声,手原本托着下巴,听到这个抬头,右手抬起捂着嘴,笑意从指缝漏了出来。   画溪被他笑得更难为情,头垂得更低,扫了他一眼,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威胁他不许再笑了。   景仲煞有介事地收了收脸上的笑。   她这才顶着火烧云一样的脸,吞吐道:“分别许久,我、想你得甚。”   景仲一手撑起身子,快速一跃,画溪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到了身旁,景仲扯着她的胳膊往怀里一带。   落了星子般慌乱的眼睛愕然抬起。   景仲抬手拨了拨她纤长的睫毛,发问:“是吗?有那么想孤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景仲:独领风骚还数我辈!感谢在2020-02-08 19:04:46~2020-02-09 17:5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凩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3 章   景仲低垂的眸子, 看得画溪心慌。   她转身从他怀里跳出来,拉过被子重新搭好,这才压低嗓音,轻轻柔柔地说:“王上不是要和甄珠姐姐一样的吗?给她的就是这么写的啊。”   景仲没说话, 略略抬眼, 视线刚好落在她胸前一缕头发上。那缕头发垂在她脸侧, 挡了小半张脸,看上去俏皮又清丽。   “哦?”他饶有兴味地用尾指勾起画溪那缕飘动的发, 一圈又一圈缠在手指上, 然后用指腹反复拨弄发梢:“那你到底想不想孤?”   画溪轻轻咬了下唇,头发在他手上,要是惹他不开心,他一用力, 自己头皮都能被掀起来吧。   她打了个寒颤, 缓缓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 声音温柔:“想啊。”   景仲倾身向前,捋着她那丝头发,用发烧拨弄她纤长的羽睫, 轻笑了一声, 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 懒懒开口,语气平缓而又戏谑:“蠢东西都想孤什么呢?”   发梢拂过脸颊,有些酥酥痒痒的。画溪躲了两下,没躲开,她半眯着眼,极力想了半天,终于仰起脸对上景仲的眼睛:“想王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冷不冷   饿不饿?”   景仲嗤了声,终于心满意足地松开画溪的头发,把着小姑娘吹得有些发凉的臂弯,仰头倒在床上。   “睡觉。”景仲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画溪被他箍在臂弯里,懵懵的,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又让他开心了。   已经习惯这人的反复无常,她也不多想,蜷了蜷身子,闭上眼睛。和刚到西殿那会儿相比,景仲身子现在好多了,至少晚上不再凉得像个雪人,身上暖烘烘的,画溪朝他拱了拱,没多久便睡觉了。   次日醒来,景仲已经出去了。   桃青一面服侍画溪洗脸,一面说:“昨天晚上,阿奴又叫了一宿。”   画溪听她提到阿奴,一下子警觉起来,抬眼盯着镜子,她受伤之后,镜子上就蒙了块粉色的布,什么也看不见。   她问:“出了什么事了?”   桃青犹豫了下,才说:“听说昨天夜里死狱里逃了个人出来。”   画溪“哦”了声:“抓到了吗?”   “不知道。”桃青摇摇头:“早上起来时,还看到侍卫在搜,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   “这几日你当心些。”画溪道:“死狱里逃出来的亡命之徒,不怕死,不要命,碰到就惨了。”   桃青连声答应,伺候她梳洗完毕,吩咐宫人送来早膳。   画溪用过早膳后,便一直在寝殿内给甄珠回信。昨日斟酌了半天,信还没写好就被景仲打断了,早些写好好让人送出去。给甄珠回完信,还得给景仲写信。昨儿夜里被他那么一闹,她可不敢再随便糊弄。   给景仲写完信,还有他的香包。才刚起了个头。   春分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若是拿不出东西,还不知道要被他怎么折腾。   惹不起惹不起。   画溪援笔舔墨,想到那一堆事就发愁。   景仲景仲,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全都是他。   画溪想得头疼,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花了许久的功夫,给甄珠的回信才写完。   她搁下笔,揭起信纸吹了吹,待墨迹干透了才小心翼翼装回信封里。   刚让人把信送出去,殿门“砰”一声开了。   景仲板着脸走进来。   画溪一惊,站起身,迎过去:“王上怎么回来啦?”   不知又是谁惹到了这个祖宗,他脸板得铁青,一脸不好惹的表情。大步流星走进来,往案前一坐,也不说话。   画溪瞧着他的表情,也不敢去惹他,她犹豫了便,从桌案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王上喝口茶。”   茶是新沏的,滚烫。   景仲一时没接,她交换着指头捏着杯子,翘起来的指腹泛着浅浅粉粉的红。   纤纤白葱手染了桃花红,样子挺好看。   景仲接了杯子往旁边桌案上一扔,拖着画溪抱在怀里。   画溪下意识挪了挪屁股,生怕他阴晴不定的巴掌一不留神就落到屁股上了。   景仲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绷着的脸终于破冰,唇角牵出一抹笑:“屁股还疼呢?”   画溪下意识点点头,随即想到景仲的推拿手,又迅速摇了摇头:“不疼了。”   景仲嗤笑了声,抬手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随手放在旁边。   见他不再追问屁股的事,画溪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软乎乎地问:“今天谁惹王上了?是那个死狱里的逃犯吗?”   景仲抬起眸子,盯了她一眼。   “今天早上我看到寝殿前的侍卫增加了,猜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多嘴问了温将军。”画溪小声解释。   景仲的手压着她的肩,下巴枕在她肩头,脸深深埋进她颈窝。   嗅着那股淡淡的香味儿,他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抓不住。”   冷淡的呼吸喷到画溪脖子上,她心惊却不敢动,眼睫胡乱颤抖。   “王上何必同一个亡命之徒置气,他就是秋后的蚱蜢,再能蹦跶,又能蹦跶几日,他呀,顶多在王上的巴掌心里蹦跶几下。王上就当看戏,瞧他还能藏几日。”画溪声音温温柔柔。   这水涔涔的嗓音就是比赫连汝培一群公鸭嗓子好听,同样的话听着都更让人舒心。   景仲用手勾着画溪的下巴,嗤笑道:“早上喝了蜜?小嘴儿这么甜。”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画溪肃着脸认认真真地说。   可不是么,天下还有人能逃出景仲的掌心吗?   景仲嘴角含着笑,眼神古怪地看了画溪一眼。   画溪眼眸轻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移开目光。   “到书房来给孤磨墨。”景仲推着她的腰,让她从腿上站了起来。   画溪眉眼弯弯,“嗯”了声:“我换身衣服就来。”   景仲没应声,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离开,画溪忙翻箱倒柜找了身衣裳换上。   景仲不是什么宽容大量的主,画溪可不敢让他久等,换了衣服之后便匆匆出门,去往书房。   刚下了龙尾道,画溪就听到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走过去一看,景仲竟还没到书房,正站在一盏灯台下。景克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在一旁。   他面色沉郁,眉心勾着,极为不悦。   底下跪着的嬷嬷丫鬟又是磕头又是乞饶。   画溪小步跑到景仲面前,语气急切:“王上,她们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景仲负手而立,闻言侧过脸扫了她一眼。   没说话。   景克寒说:“她们说你呢。”   画溪一顿:“说我?说我什么?”   景克寒学着婆子的模样,兰花指一翘,掐着嗓子说:“画溪这个小蹄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还活着。不是都说景仲是暴君吗?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只不过现在,她脸上那么长一条疤,我看她还用什么去勾引男人。”   画溪脸色一白,望向景仲,唇齿嗫嚅了几下。   景克寒清了清嗓子,还要再学下去,景仲扫了他一眼,他怯怯地闭紧了嘴,默默退到画溪身旁,不再言语了。   画溪抬手摸了摸下巴那条疤,恢复得虽然还算不错,但到底体质特殊,还是有条粉粉的疤痕。   横在雪白的脸上。   她最近极少照镜子,前几日不小心在镜子里看到现在的这副模样,她就让桃青在镜子上蒙了一块布。   眼不见心不烦。   可自己忘了,身边总有人提醒她记得。   画溪走到景仲身旁,小声说:“是我管教不严,才让婆子们口出狂言,王上别和她们置气,回头我一定重重惩治她们。”   景仲没理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婆子,缓缓开口:“抬头。”   婆子怯怯地抬起头,看向景仲。   景仲目光在她脸上凝聚片刻:“死鱼眼珠,怪不得。”   婆子立马道:“老奴老眼昏花,请王上恕罪,娘娘恕罪。”   “既是死鱼眼珠,留着也没什么用。”   景仲收回视线,口气随意:“温青,挖了她的眼。”   画溪闻言脊背都忍不住挺了下,愣愣地望向景仲。景仲走了两步,顿住,又补了句:“哦,对了,孤喜净。”   “是!”温青朗声答应,与之同时发出的是他腰间的利刃出鞘的声音。   画溪还愣在原地,手腕被景仲一抓,就跌进了他怀里。景仲一手把着她的腰,懒懒道:“别看。”   身后的婆子突然尖叫了一声,顷刻之后,叫声没了,只余从嗓子眼里发出的痛苦的呜咽。   眼睛没了,舌头也没了。   画溪虽然没看到身后是什么场景,但不难想象。她控制不住脑海中浮现出血腥凄惨的画面,吓得脸色苍白,偎着景仲好歹把余下的路走完了。   到了书房,景仲坐在案前批阅折子。画溪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研磨。   心思被刚才犯了错的婆子勾走,磨的墨,时而浓,时而淡。   景仲抬起眼,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的失神。   轻咳了声。   画溪收回思绪,看着砚台里的墨,眼神顿时慌乱了下:“王上……我、我不是有意的。”   许久没见她慌成这个样子。   又怕了。   “害怕?”景仲语气懒散。   画溪低下头,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才说:“有一点。”   “怕什么?”景仲语气随意极了:“谁再敢议论你,一律挖眼割舌,孤倒要看看有多少人不想要眼睛舌头。”   “啊?”画溪反应过来,拼命摇头,又说:“我不是怕别人议论。”   “嗯?”景仲侧眸。   画溪仰起脸望向景仲,明眸潋滟水光,有些许闪烁。   她不怕别人议论自己的美丑。   是怕景仲。 作者有话要说:  画溪:我敢说我是怕暴君吗?我敢吗?   ☆、第 44 章   此时, 风荷和红蕊围坐在桌子旁,看着放在桌上的小纸包。   “风荷,当真要这么做吗?”红蕊举棋不定,声音有些犹豫。   风荷说:“不然呢?只要画溪在那个位子上坐着, 她就不会给我机会。”   “可是……”红蕊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成功……”   风荷瞪了她一眼:“怎么会不成功?”   “你没看到王上看我的眼神。”回想起景仲嘴角噙着笑看她的表情, 她心里甜丝丝的:“王上心里肯定有我的, 只要我勇敢迈出这一步,把生米煮成熟饭。我看画溪那个小蹄子还能怎么样兴风作浪。”   红蕊皱眉:“主意好是好……不过我还是怕……”   “怕什么?”风荷横了她一眼:“这也怕那也怕, 还怎么能成事?”   风荷把桌上的东西往手心里一扫, 对红蕊说:“听我的,你想办法把画溪给我支开,其他的都交给我。”   风荷眉眼里露出精明的光。   晚上用过晚膳,景仲就去书房了, 画溪坐在榻边, 拿出针线继续做着。   藏青色的香囊已经绣了小部分, 金丝线绣的龙爪威风凛凛。   她摸着丝线,刚绣了两针,扎了几下, 兴致泛泛。忍不住想起景仲处置长舌婆子的模样。手里的针线没有放下去, 她握着丝线, 目光虚虚地看着桌案上摇动的烛火。   她想起那时龙洢云处置人的时候,也如景仲一般,杀伐果决。   但凡有人冒犯,无不严惩。   也是这样,她得罪了不少人。   自己没讨着一点好。   尽管如此,龙洢云还是弃她如蔽履。   景仲呢?   他现在为了自己惩治他人,他日也会这样弃了自己的。   到底因为自己不是什么珍重的人。   “公主。”桃青走了进来, 见她拿着针线出神,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不动声色地把针线拿开,笑着说:“我看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给你送点吃的过来。”   画溪抚了抚肚子,是有些饿。晚上用膳的时候她想起婆子被割舌挖眼的事情,吃不下。   桃青端来了她爱吃的紫米露。   “怕你吃了别的晚上不消用,就没怎么大操办,你凑合着些。”桃青说。   画溪搅了搅淡紫的露液,喝了一口,眼眶莫名湿了,放下碗筷,轻握住桃青的手:“桃青,你能过苦日子吗?”   桃青闻言,眼睛亮了下,惊喜道:“你下定决心啦?”   画溪抬指压在她唇上,朝殿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桃青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反握住她的手,道:“什么苦日子,能苦过在大邯皇宫的日子?那会儿子都能熬过去,还有什么不能过的。”   “只是,若是稍有不慎,咱们就万劫不复了。”画溪喃喃。   桃青弯唇:“你以为王上若是迎娶了都统那位公主,咱们留在这里就有好日子吗?”   她想得豁达,画溪受她感染,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又寒暄了一会儿,底下有人来报,说是底下有人来回话。画溪让人去偏殿等着,稍加收拾,便和桃青过去了。   “王上,送往都统的东西都到了,多罗来信说为了表示感谢,特意让公主华笙到国都觐见王上。”赫连汝培一面汇报都统那边的情况,一面小心翼翼地打探景仲的表情。   景仲半靠半坐在软榻上,一条腿微微屈着,手顺势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对他的话恍若不闻。   赫连汝培又抬眼看了眼澹台简。   澹台简摸了摸两撇山羊胡,眉头也是微微一皱。   赫连汝培顿了顿,又犹豫道:“王上?”   景仲微微撩了撩眼皮子,瞥了他一眼,然后眼睛又迅速阖上,他淡淡地问:“你提的主意?”   赫连汝培头摇得欢快:“不是……臣把王上的意思向多罗转达了。您也知道,蛮夷之地,他……想法和咱们不一样。我说公主天人玉姿,堪配两人。他就说公主仰慕王上许久,既不能与王上成就良缘,让她到国都面见王上,也算成愿。”   也不等景仲怪罪,他自己先一溜跪了下去,道:“臣办事不利,请王上责罚。”   景仲垂眼看了看赫连汝培,起身,道:“无妨。”   赫连汝培如蒙大赦。   “你招回来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就行。”景仲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等他大步走了出去,赫连汝培和澹台简你看看我一眼,我看看你一眼。   “澹台先生,王上……他这是什么意思?”赫连汝培不解地问道。   澹台简抚了抚山羊胡,看着景仲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王上不同意。”   “你说他在想什么?”赫连汝培愁着脸:“以前说要和大邯和亲的时候……也不见这么抗拒啊?”   澹台简笑着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   景仲走回寝殿。   殿里光线很昏暗,画溪做针线的东西还放在榻上,人不在。   他从匣子里拿出绣绷子,对着烛光看了一眼。   五爪金龙绣得很精细。   就是进度有点慢。   那时候她做那条围脖也没用多久啊。   啧。   “王上。”风荷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景仲把东西放回去,挑起眼帘,看向杵在外面的风荷,皱了下眉,沉声道:“进来。”   “是。”风荷小声回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动姗姗莲步走了进来。   二月中的天气,还稍微有些寒凉。   风荷只穿了一件绿萝纱裙就来了。她精心妆扮过,走进来的时候脸色心如鼓擂,脸颊上飞起霞色,也不知是因为胭脂红还是因为害羞。   景仲垂着眼帘扫了她一眼,这身衣衫和头饰……   他皱了下眉。   风荷袅袅婷婷走来,跪在景仲面前,嘴角弯起,温声软语:“王上。”   景仲侧目:“嗯?”   风荷朝景仲挪了挪,温顺地伏在景仲身前,高高托起手中的托盘,身段自然而然地勾勒出来,柔美婉转。   “奴婢给王上准备马奶茶。”   景仲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视线下移,扫过她的身子,视线又移回来。   风荷一动不动温顺地任由他审视,脸色越来越红,她小声羞赧道:“王上……”   景仲沉默地收回目光,抬手从托盘里取出装有马奶茶的杯盏。   揭开盖子,他轻嗅了下,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下。   他忽然板着脸,目光扫向风荷,淡淡问:“谁让你来的?”   风荷闻言心漏跳了一拍,微怔了下,忽然想到什么,忙说:“是王后。她让奴婢准备的。”   景仲放下手里的杯子,冷淡地说:“哦。”   “王上。”风荷咬了下唇,小声说:“马奶要趁热喝,否则就腥了。”   景仲抬眸:“这也是王后告诉你的?”   风荷身子一僵,愣了瞬,点点头。   景仲复又端起茶盏,用杯盖撇了撇茶盏里的浮沫,小啜了一口。   风荷看着他喉结蠕动,茶就顺着他的嗓子滑了进去。仅是淡淡抿了一口,景仲就又放下杯子,半靠半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她唇角勾起笑意,掐着嗓子,柔声道:“王上可是要歇息?奴婢先将窗户关上。”   她站起身走到窗户旁,风从外头吹进来,染了她身上过重的香脂味儿,熏得景仲眉头紧皱。   “脱衣服。”景仲冷声道。   风荷身子一僵,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药效上来了。她脸颊绯红,神情中流露出女儿家的羞涩,垂首咬唇道:“王上……王后马上就要回来了。”   景仲眯起眼睛:“孤不想再说第二遍。”   风荷不敢再矜持。   立马动手解衣衫。   三下五除二就脱了外衫。   今夜她是有备而来,除了薄薄的外衫,里头只穿了一件心衣。   风吹进来,还有些冷,她忍不住哆嗦了下。向前迈了步,小声喊道:“王上……”   景仲还是没有睁眼,又说:“发饰去了。”   风荷偷偷看了景仲一眼,哪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   脱衣服除发饰都要女子来。   她咬着唇,又去除头上的簪子。青丝洋洋洒洒披散下来,散在她背后,显得肌肤玉莹。   “好了,王上。”风荷双手环在胸前,满心欢喜慢慢地靠近景仲。   “以后不许再穿青碧色的衣服,也不许戴这种发饰,梳这种发式。”景仲道。   兜头一盆凉水,浇得她透心凉:“什么?”   景仲面部表情:“丑死了。”   风荷风化在原地,人都僵硬了。   景仲让她脱了衣服是要她这么出去吗?   风荷眼眶猛地红了,湿润着眼睛向前道:“奴婢做了什么惹王上不悦了吗?”   “别像只鸭子一样瞎聒噪,出去。”景仲眼睛都没有睁一下,冷淡地说。   风荷一怔,轻咬了下唇,犹豫了瞬间,不仅没离开,反是向前一步,走到景仲面前,抬手去按他的太阳穴:“王上可是乏了,不若奴婢给你揉揉。以前在大邯的时候,奴婢伺候……”   “啊……”风荷手还没有碰到景仲,他突然抬手,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刹那间,她听到手腕传来一阵骨裂之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大颗大颗汗水从额头掉了下来。     景仲握着她的手腕,重重向前一推,冷冷道:“要么自己出去,要么孤找人抬你出去。”   风荷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向景仲,手腕上的疼痛使她直面恐惧,不敢再多言,只能站起身,哭着跑了出去。   一路上宫人见她光着身子跑出寝殿,指指点点。   画溪和桃青回来,刚步上龙尾道,就看到风荷哭着跑出。   “怎么了?”画溪见她身上没穿衣裳,问道。   风荷涕泪齐下,右手握着受伤的手腕,忍着剧痛道:“画溪,你好毒。你现在肯定很得意吧?我上了你的当。哼!”   说完,她匆匆错过画溪身边,跑远了。   画溪茫然地看了眼桃青。   桃青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画溪提心吊胆地回到寝殿。   景仲半支着身子坐在榻上,榻前的地上一堆衣衫发饰。   刚才风荷在寝殿?   画溪走进殿里,到榻前,把地上的衣衫全捞起来,一股脑扔出外面。   殿里两处榻上都干净整齐,不像刚经历了什么的样子。   “王上?”   景仲没吱声,一抬手,指尖不知飞出个什么东西,门一下子就合上了。   听着“砰”一声响,画溪吓了一跳。   景仲坐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腿:“李蛮蛮,过来。”   语气不善呐。   画溪微微仰着下巴,走了过去。   景仲用力一拉,就把人拉进怀里,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画溪愣了愣,小心翼翼看向景仲,问他:“刚才风荷在寝殿?”   “谁?”景仲把画溪的后领扯了扯,露出小片雪白的玉颈。他埋上去,啃了一口。   画溪手捏着袖子,感知到他的牙齿嵌进肉里,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是风荷,刚才我看到她从寝殿哭着跑出去了。”画溪小声说。   景仲的手攀着她的肩头,沿着细腻光滑的肩头向下滑去,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   画溪用力咬着唇,抬手摁着景仲的手掌,用力攥着他的指头,轻轻地晃了晃。   “知道关心孤了?”景仲松开了她,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笑道。   画溪不解:“……”   景仲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音:“可是,你管教不力,你的人竟然敢在茶里下东西。”   画溪偷偷去看了景仲一眼,见他嘴角噙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是舒展的,没有他趾高气扬的那股劲儿,心底不由松了松。当景仲看向她的时候,她立马撇开目光,装得淡定从容:“王上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嫁公主,无人敬重,她们都不将我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有人明里暗里说我长得丑了。”   景仲捏着她的下巴,扭过她的头,视线落在她粉红翕动的唇瓣上。   “谁说你长得丑了?”景仲的指腹在她唇上抹了抹,心情奇好:“蠢东西和阿毛一样好看。”   和那绿头王八……   画溪弯起眼睛,声音又软又甜:“谢王上。”   景仲低头,看着两人映在窗台上的影子。   画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之间碧纱窗上一双人影交叠,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要多缠绵就有多缠绵。   她不禁红了耳廓。   “王上要歇息了吗?我给你打水去。”画溪站起身,正要走。   被景仲一把扣着手腕,往前一带,她径直扑到贵妃榻上。   她睁圆了眼睛,然后景仲的脸就映入眼帘了。   “闯了祸就想走?”景仲眼角微微一挑,不满。   画溪抬起头,微微仰视着去看景仲。景仲一身玄衣,就像那雾沉沉的夜色。   她一怔,颤了颤眼睫,移开了视线。   “我、惹什么祸了?”   景仲看着她茫然的眼神,继而失笑,贴近她绯红的耳尖,声音低沉舒缓:“你让人送来的茶里下了东西。”   “什、什么?”画溪纳闷,若是下毒,景仲也不像中毒的样子啊。   景仲拉着她的手向下,停在了他腰下几寸的地方。   画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景仲握着她的手,问:“没觉得有什么区别么?”   画溪反应过来,吓得手直往回缩,却被景仲拉回去,不肯让她走。   “嗯?”   画溪脸色绯红,声音微不可闻:“软……蛋不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0 17:53:23~2020-02-12 22:4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666168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5 章   景仲哑声一笑, 唇角扯出弯弯的弧度,居高临下地觑着她,眼尾略挑:“软蛋?”   他看到画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他,在光线不甚明朗的房间里, 那双润洁如水的眸衬得绯红的腮越发娇羞。   他抬起手, 用食指指腹沿着她脸颊的外侧, 顺势抚下,抚至下颌, 轻巧地抬了抬她的下巴, 逼着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你说孤是软蛋?”   “没有,我不敢。”画溪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激喘的胸襟,才敢看过去, 她轻轻咬了下唇。粉樱唇白了一下, 转瞬间淡粉再度氤开, 娇俏又媚人。   景仲笑着摇头:“说了就是说了,怎么不敢承认?怕孤吃了你。”   他脸因为忍得难受,笑意都变得古怪了, 语气半真半假, 微眯着的眼里难免染上了几分阴翳。   画溪一时辨不清他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 慌了,手攀着他的手臂,巴巴地说:“王上,我错了。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我一般计较。”   年纪小啊。   景仲嘴角扯了扯,手撤下来, 又摸到她腰上。   那宽大的手掌,沿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摸了一圈,顺着女子柔和的曲线,一路向下,停在她细窄的腰上。   摸了摸,窄小,柔软。   是挺小的。   “那孤现在成了什么?”景仲半嗔半笑地问道。   感觉到他宽大的手掌,温热的气息让画溪骨子都在哆嗦,脊背也忍不住挺得直直的。   她颤颤地看了景仲一眼,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见他好像没有生气。   虚惊一场啊。   她微微喘息,垂着头,小声喃喃:“像……大铁锤。”   “大铁锤?”景仲朗声大笑,笑声毫不加掩饰。   他拉着画溪的手,包在掌心,她的手极软,捏着捏着就成了别的形状。   画溪心如鼓擂,他的气息如同一张网,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把她环绕着。   柔弱无骨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松松的,软软的,比刚出锅的松饼还要松软。   景仲眼尾轻挑,笑意盈面,欺身到画溪身侧,凑到她玉颈一旁,唇齿贴近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就那么无所阻拦地在她耳旁氤氲片刻,然后统统灌了进去。   “蛮蛮,你真会惹祸啊。”   画溪恼啊。   分明是风荷惹的事。   为什么受折磨的都是她?   早知道她就该把风荷留在殿里。让她尝尝引火烧身的滋味。让她这么不安分。   画溪嘴微微撅着,有些莫名的恼意。   景仲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问:“你多大年纪了?”   画溪垂着脸,明眸里有潋滟的光,藏着些许不经意的茫然:“我十、十六了。”   十六身子骨还这么瘦弱,大邯未免太苦了吧。   像是没有蚌壳的蚌肉,柔软,轻盈。捧在掌心都得担心她从指缝中淌出去了。   景仲有些可惜地想到。   “王上……”画溪茫然不知措,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自己的年纪。   来柔丹的路上,已经有教引嬷嬷跟她讲过夫妻之道。   当时她心不在焉,听得潦潦草草。   加上来这么久,景仲也没提过这事。   她本就对景仲避之唯恐不及,当然不会上赶着求他办这等子事。   一耽搁,她就放下戒心了。   今夜这情形,她多少也是明了的。   她忽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做。   于情于理,景仲要和她圆房都是伦理之中的事。   如今她是他的妻子。   画溪想了很久,才说:“王上……我……帮你更衣。”   忍下了心中的惊惧,大着胆子,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星子浮在荷池里,岸边男子认真的脸。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把柏之珩的面容从脑海中挤了出去。   风再温柔,云再缱绻,都是过客。   躺在身侧的景仲却没反应,画溪不禁纳闷,转过头看了一眼。之间景仲眼角窝着盈盈的笑意,正盯着自己在笑呢。   那笑意古怪得很,令她莫名瘆得慌。   画溪心头一紧张,指甲刮过他的肌肤。   景仲嗯哼了声,拖着懒倦的声音说:“还想惹祸?”   画溪知道自己犯了错,忙撒开手,仓皇地摇了摇头,眼睛缓缓地眨了下,无辜又澄澈。   景仲抬起手指,轻轻拨了拨她的纤长浓密的羽睫。   扇子一样颤了颤。   画溪尴尬不已,心想,景仲再这么闹下去,今天晚上什么也别想睡了。。   她又抬头看了景仲一眼,他眼睛微微阖着,没说起来让她更衣,也没说不让她更衣。画溪想了想,才腾出左手小心推了推他的胳膊:“王上?”   景仲顺势躺下,将人拉进怀里。   手撩起一缕她的鬓发,心不在焉地缠在指端。   嗯,王后身子骨太弱了,得补啊。   画溪忽的心慌,面颊红得就快要滴血了。   景仲这是看不上她啊。   她又是暗喜,又是轻轻吐了口气,壮着胆子又问:“王上,宫里以前有伺候王上的人吗?不若我去把她们喊来。”   景仲撩起眼皮,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笑:“有啊。”   “那……我这就去喊她们?”画溪胆战心惊地说。   “哦。”景仲说:“太多了,孤也不知道让哪个来好。”   太多了?   画溪愣了一下。   随即想到,景仲是一国之君,后宫佳丽岂是成百上千。有几个伺候的宫人也不足为奇。   大邯皇帝今年已年近四十,后宫美人妃嫔尚且不计其数,更何况景仲这么年轻。   只是来了这么久,好像都没有见过他的姬妾。   画溪小声问:“太多了?”   一个都没见着,哪来的太多?   景仲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有五个呢。它们是五姐妹,老大懦弱不争,老二谨小慎微,老三从小就受宠,最争强好胜,老四脾性大,最爱拈酸吃醋,老五年纪最小,天性调皮活泼。”   说着,他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画溪的小臂。   画溪没躲,他的小指指腹拂过娇嫩的肌肤,酥麻酥麻的。   五姐妹?   画溪更纳闷了,到柔丹好几个月,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有这五姐妹。   他还说老三最争强好胜,要是争强好胜,又怎么会如此安分?   “王上最喜欢哪个?我就去找哪个?”画溪弯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大度些。   景仲莫名觉得烦躁。   呵。   他在王宫长大,从小到大看的是明氏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别人的后宫斗得如火如荼,他的王后倒大度……   景仲掰过画溪的手,放在掌心当做珍玩一样把玩着,时而揉揉,时而捏捏。   微凉的指腹沿着她娇嫩的肌肤一寸寸抚过,不肯放过任何角落。   这手可真软啊。   景仲把她的指尖放到唇边,啃了一口。   没用力,尖利的牙齿沾到肌肤,却很痒。   画溪心尖儿颤了下,小声喊他:“王上?”   景仲贴在她耳廓,轻笑着说:“孤娶王后了,嫌她们粗鄙,就都打发了。”   “啊?”   画溪心头莫名一凉。   她刚发出一个音,就被景仲俯身搂住,他的下巴贴在她的脖子后面,骇得她又是一惊。   怪不得戏文里都说男子无情呢。   伺候过他的姑娘,再好,再娇俏……也是被打发的命。   她不由又想到自己,会不会跟她们一样,被打发到不知哪儿去呢。   但不由她深想,景仲贴着她的脖颈,浅吸吐纳:“谁惹的事,谁解决。”   画溪眸子里的星子骤散,余下的只有迷茫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大铁锤……真让人害怕啊。   景仲却只是拉着她的手,把玩了几下,又说:“孤教你啊。”   *   在柔丹虽不用受大邯的规矩,景仲也没刻意规定画溪要早起。   但她往常也绝不会一觉睡到大中午。   可是今日,她睡得天昏地暗。一觉睡到将近中午才醒来,刚睁开眼迷迷蒙蒙的,侧身一看,就看到桃青坐在床畔。   她唬了一跳,对上桃青圆鼓鼓的双眸。   桃青拿了针线活,在床畔一边守着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看到她醒了,凝着的眉头这才散了散:“公主,你终于醒了?”   画溪有几分半醒未醒的怔忡,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手臂一用力,身子还没支起来,手腕上就传来一阵酸痛。   她回想了下昨天夜里的事情。   她颔首揉了揉手腕。   昨夜景仲闹到后半夜,她没睡醒。   比中秋节打糍粑还累。   “什么时辰了呀?”画溪问桃青。   一开口,嗓子也是哑哑的。   都怪景仲,逼着她喊好哥哥。   喊一声不够,贴在她唇瓣逼着她喊了小半夜。   “你害风寒了吗?”桃青面色陡然一变,用手去探画溪的额头。   画溪向旁边偏了偏,摇头说:“好像有点。嗓子不怎么舒服。”   “那我等会儿给你熬一锅红糖姜水,滚烫的喝下就好了。”桃青笑笑,随即往门外看了一眼。   又坐回画溪身旁,压低声音说:“我听说都统那边华笙公主已经启程了。”   画溪蹙了蹙眉。   华笙公主来国都,是不是意味着景仲很快就要和都统联姻。   他虽没明说到时候要如何安置她,但画溪猜到自己的归宿大约和以前伺候过景仲的那五位姑娘一般。   在新皇后来之前,不知会被打发到什么地方去。   她低下了头,没睡好觉的小脸上有几分疲惫,又有几分莫名的怅惘。   *   用过午膳,画溪没事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时间进入二月底了。   一日比一日暖和,虽然偶尔一夜还是会飘雪。   但白日的日光一晒,落在亭台楼阙上的薄雪就化了。   画溪沿着宫道往园子里走去,景克寒手里举着弹弓,迎面小跑过来。   几个宫人在身后跟着,慌慌张张一路喊着小世子。   景克寒嗤嗤一面笑着,一面小跑。   忽然看着前方的画溪,步子慢了下来,脸上浮起几分干坏事被抓包后的不自在。   “克寒。”画溪走了过去:“今日没去念书吗?”   “下午练骑射。”景克寒瞥了画溪一眼,又低下头。   画溪点点头,又问:“学写字了吗?”   景克寒抬起头打量了她两眼,然后“嗯”了声。   念书这么久,还没人问他学得怎么样呢。   景仲才不在乎他学得好不好,只要他功夫好,骑射佳,跑得快,蹿得高,别的他一概不管。   画溪招来景克寒:“我那儿还有几支从大邯带来的小羊毫,你现在刚开始习字最适合不过,我去拿给你。”   景克寒歪着小脑袋看她,抿了抿唇,问:“为什么呀?”   画溪怔愣了瞬,随即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为什么要送笔给他。   她摸了摸景克寒的脑袋,说:“因为我是你王嫂啊。”   没有娘的孩子,画溪看着未免多疼几分。   她领着景克寒回到寝殿,让桃青把笔找出来,认认真真挑了些适合景克寒的给他。   她又想起还有别的文房书宝,都让桃青找了出来,一并送给他。乌云珠抱了满怀。   顺带还翻出了许多精巧的小玩意儿,兔哥八爷。   景克寒看得眼睛都亮了下。   画溪笑着说:“这些东西我不能给你,不然回头你王兄要说我惯得你玩物丧志了。”   景克寒听了她的话,小眉头都揪了一下。   画溪又笑着说:“不过,你给我写几个字,要是我觉得好的话,我就送你一个。到时候你王兄问起来,我也有由头。”   景克寒暗淡下去的眸子又亮了起来。   画溪对乌云珠弯着眼睛笑:“你先忙去吧。世子在我这里,我陪他玩一会儿,有我看着呢。”   乌云珠便带着东西退出去了。   画溪铺开笔墨,问景克寒:“学了这么久,都会写什么字了呀?”   景克寒说:“我写得好你真的会送我那些东西吗?”   他眼光又瞥向旁边堆着的兔哥八爷了。   画溪用力点点头:“当然啊。”   景克寒闻言,当即提起笔,援笔舔墨,很快就写了几个字。   龙飞凤舞,写得真快。   他把纸往画溪面前推了推,奶声奶气道:“喏。”   画溪低头一看,原来学的都是柔丹字啊。   她一个也不认识。   “写得好吗?”景克寒问。   画溪指着其中两个字问:“这是写的什么?”   “藏袖。”   画溪又指着另外两个字问:“这个呢?”   “藏姝。”   “都是人的名字吗?”   景克寒说:“对啊,她们以前都是我的侍女。”   画溪眼皮子莫名其妙地跳了跳。   她后背生寒。   纸上写了五个名字。   “她们?是五个人吗?”画溪眉梢微微沉了下。   景克寒点了点头。   画溪陡然一惊,问:“那现在她们人呢?”   景克寒又重新铺开纸,一边写着字,一边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屋檐:“王兄把她们做成灯笼了。”   画溪扶着椅背,一点点软坐了下去。她脑子轰的一声,刹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后,声音颤着问:\"为什么?\"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宫檐下,那几个迎风吹起的灯笼。   灯笼上绘的美人图,栩栩如生。   或许正是那几个女子生前的模样。   原来,景仲把以前服侍过他的女人都做成灯笼,挂在宫檐下了。   她斜眼觑着那几个灯笼,忍不住想道以后华笙公主进了国都,她也会被做成灯笼,挂在空荡荡的宫檐下,迎风招展。   身上的肌肤忽然针扎一般的疼。   画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景克寒偏过小脑袋,看到她面色都白了:“你怕了?”   画溪摇摇头,强忍下心中的惊惧,面上挤出几分刻意的平和:“没有。”   “哦,你别怕。”景克寒又低头继续写字:“王兄又不会把你做成灯笼。”   画溪蹙眉:“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把我做成灯笼。”   景克寒随意地说:“你又没有犯错啊。”   画溪没了兴致,坐在一旁纠结地揪着手指头。   景克寒又写完一幅字,他推了过来,指着纸上的字给她认:“这是王兄,景仲;这是我,景克寒;这个……就是你,龙画溪。”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画溪心中软了一下。   “气死我了。”两人正说这话时,桃青端着一盘糕点走了进来。   画溪理了理衣襟,问她:“怎么了?你不是端糕点去了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还不是阿奴那只臭鸟。”桃青忍不住埋怨:“我端了盘绿豆糕,刚出了膳房,那挨瘟的东西,一个俯冲下来,就把盘子给我撞翻了,害得我又重新去蒸了一碟。”   画溪拈了块绿豆糕递给景克寒:“人没事就好,阿奴性子野,下次你避开它些就好了。”   景克寒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听着桃青埋怨,他转头说:“下次你往它的饲料里放些龙舌草,它就不敢野了。”   画溪闻言低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景克寒道:“龙舌草啊,阿奴吃了龙舌草就痴痴傻傻的,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来呢。”   画溪问:“那它不是就找不到人了?”   “再训练就好了呀。”景克寒啃了口绿豆糕。   画溪按捺住心中的窃喜,问:“你怎么知道呀?”   景克寒忿忿地又咬了口绿豆糕:“阿奴是我捡到的。”   哦,原来景仲又是夺人所好啊。   *   屋里没有点灯,宫门半掩着。   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这样不敲门进来的只有景仲一人。画溪心里百般滋味,面上却不动,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睡。   景仲走到床边,俯身。   他夜视极好,虽然黑暗,却也看到画溪睫毛在轻轻颤抖。   装睡都装不像。   蠢货。   景仲坐到床边,饶有兴致地理了一缕她鬓边的发,放在她眼底,轻轻拂动。   发丝拂过眼底的嫩肉,酥酥麻麻的。   画溪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来,故意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王上,你回来了呀?”   景仲轻笑道:“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   他进来没关殿门,风吹进来,宫檐下那几盏宫灯的影子投映进来,在殿里胡乱地动着。   动得画溪心乱如麻。   那些可怜的姑娘,就被无情地剥了皮,挂在空荡荡的屋檐下。   再在这里待下去,终有一日,她也会被挂在那里。   她按捺住心中的忐忑,深深吸了口气,说:“下午天又阴了,我怕又要下雪,就早睡了。”   声音恹恹的,有些没精神。   说着,她站起身:“我这就让桃青递热水来给你梳洗。”   刚站到地上,就觉得头晕乎乎的。   脚下也虚浮无力,脑子沉沉,弯腰勾了好几次鞋,都没捡到。   忽的触及到一只冰冷的手,顺着手往上看,对上景仲的双眸。   “怎么失魂落魄的?”景仲蹙眉:“有人欺负你?”   画溪一怔,忙说:“没有,许是下午在园子里吹了风,头晕乎乎的。”   景仲松开她的鞋,“哦”了声,伸手把人搂进怀里。   画溪讶然,手支在身前,抵触景仲的触碰。   “这么脆弱啊,风都能吹倒?”景仲语气淡淡地说道。   画溪微怔,她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缓缓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没穿鞋子的脚尖,温声说:“我小时候没调养好,身子一直不好。没、没什么大碍。我这就去给你打水。”   她忙低下头捡起鞋子,胡乱套在脚上,小跑着跑了出去。   很快,她就打了盆水进来,经过殿外走廊的时候,吹了一阵风。   阴嗖嗖的。   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绘着仕女图的灯笼在风中摇啊摆啊。   仿佛还能看到那些女子身前婀娜多姿的模样。   她飞快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了。   多看一眼,就觉得阴恻恻的。   她在门口盘旋了片刻。   再可怕,也要面对啊。   她咬了咬牙,端着水走了进去。   她拧了帕子,一点点擦拭他的脸。景仲的眼睛就定在她脸上。   画溪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把头转了过去,眉角强挤出笑意:“王上,今晚上要涂花露吗?”   景仲想起她柔软的小手,低头扫了一眼,淡淡问:“你手摸的什么?”   “啊?”画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她问:“王上问这个做什么?”   景仲伸出手:“我也要抹。”   服侍了他这么久的五姑娘,也该善待善待啊。   这个臭变态,怎么一出一出的?   画溪不跟他背着来,她就点了点头,马上翻箱倒柜找她涂在手上的脂膏。   给景仲涂这些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画溪轻车熟路,抠了一小块,在他手背上化开,一点一点,仔细涂抹着。   她涂得很仔细,轻柔的手儿慢慢摸着,在他手上一寸寸化开,低头认真瞅着的模样看上去柔和而又静美。   景仲勾着唇,眼梢带着笑看着她。   “好了。”画溪合上盖,把东西放回小匣子里。   景仲对着灯光自顾自欣赏了片刻,问:“涂了这个就能跟你的手一样柔软吗?”   画溪偏着脑袋,想了下,认真地回答:“应该不会吧。”   她认真地跟她分析:“我的手上刺绣留下的茧,这么久都没化开呢。王上手上都是练武留的疤,不好去呢。”   “孤没觉得你手上有茧。”景仲说道。   画溪张开五指,一板一眼地说:“有啊,你看这儿……”   话未说完,对上景仲坏笑着的脸。   忽然想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那大铁锤那么糙,能感觉到才有鬼呢。   画溪鼓起雪白柔软的两腮,郁闷。   景仲瞧着她发闷气的样子真可爱,故意逗她:“许是孤没认真感受,要不孤再仔细感受感受。”   “不了、不了。”画溪忙藏起她可怜的酸软的小手手:“纵欲对身子不好。”   “没事儿啊,孤现在可精神了。来来来,快给孤更衣。”   画溪急忙向后退了两步,手背在后面,提防地看着景仲,小声乞饶:“王上,我手腕还疼着呢。”   都快酸断了。   景仲恍然,这蠢东西腰肢柔软,身子骨不好,手腕也柔弱不堪。   恰似春风拂弱柳。   呵。   “阿嚏。”画溪嗓子眼一痒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最近天气暖和了,殿里的地火龙没之前那么足。画溪去了两层衣衫,昨夜闹了大半夜没休息好,今天又被宫檐下的那几盏灯吓得不轻。   本就柔弱的身子骨,一下子就不堪了,染了风寒。   她抬起袖子捂了捂口鼻。   景仲朝她招了招手。   画溪犹豫不敢上前。   景仲说:“不用你手。”   画溪这才缓缓走了过去。   景仲拉着她往腿上一坐,画溪如坐针毡,低下眸子看向他。   景仲长得真好看,脸庞俊美无双,眉宇英气。   往这儿一站,半边脸浴在灯光下,暖意融融,就是最勾人心魂的模样;另半张脸隐匿于昏暗之中,被阴影笼罩着,又平添几分神秘的阴鸷。   他好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可那只是蒙在猛兽面上的一层轻纱,轻纱终究只是轻纱,终有被掀开的那一刻。   她不该被他偶然的良善欺骗,而忘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景仲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掌心有些微热。   他问:“发烧了?”   “不会吧?”画溪也抬手,自己摸了下。   掌心是凉的,摸不出来什么。   景仲额头凑过去,抵在她额间,温热的呼吸就那么喷在她脸上。   迫得她呼吸一窒,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是发烧了。”景仲肯定说:“喊虞碌来给你看看。”   “不用。”画溪呆呆望着他:“已经这么晚了,突然传虞碌先生,宫里又得慌一阵了。我不严重,窝在被子里发发汗,明儿就好了。”   景仲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弯腰打横抱起她,往床边走去。   画溪勾着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颈边,听到他有力的脉搏,她嘴一秃噜,没忍住,问:“王上以前对那五位姑娘也这么好吗?”   “嗯?”景仲偏过头。   画溪自觉失言,脸色白了下。   景仲唇角缓缓勾起,慢悠悠地说:“好啊,它们可是孤的心肝宝贝,能不好么?”   画溪一怔。   景仲把人扔到床上,被子全堆在她身上。   “可以了,太重了。”画溪被裹得只剩双眼睛在外面,圆溜溜地转着:“王上,我喘不过来气。”   “喘不过来孤给你渡气。”景仲揉了揉她发顶。   画溪吓得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不敢再说什么了。   闭着闭着,没多久就睡着了,景仲什么时候上床的她都不知道。   景仲堆了好几床被子在她身上,画溪到半夜就热醒了。   脚无意识地把被子踢开。   景仲仰面躺在床上,手枕在头下。感受到身旁的人一动,侧头一看,蠢东西翻了个身,把被子踢开了一脚,宽大的裤管顺着腿滑下,堆到了膝盖上,露出一小截纤长莹白的腿。   洁白的腿泛着柔和的光泽。   看上去像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让人忍不住想盘玩一下。   景仲忍了忍,才按捺下想玩玩儿她腿的冲动。   他掀了下被子,盖着她的腿。   侧过身子看着睡得正酣的画溪。   约摸是因为害伤风了,她呼吸稍微有些粗,嘴微微张着,时而翕动张合,时而乖乖地抿着。   景仲用食指指腹轻扫了扫。   画溪睡得正热,又突然被打扰,忍不住又翻了个身,刚盖好的被子又被踢到一边。   景仲皱了皱眉。   这么下去,能好么?   景仲坐起来,四下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定在帘幔上。   他起身,走到帘幔前,抬手扯了扯。   “呼啦”一声,一堆帘幔堆了下来。   景仲饶有耐心地把帘幔撕成一条一条的,撕了半天,拿几条走了过来。   他把画溪的被子拢了拢,用撕成碎条的帘幔一条一条把她捆进被子里。   刚捆了两条,画溪眼皮子颤了颤,睁开惺忪睡眼,困惑地看着景仲:“王上,你在做什么?”   动了动,浑身上下都被捆进了被子里。   动不了啊。   景仲满意地欣赏了下自己的杰作,说:“踢被子?再踢一个给孤看看?”   画溪动都动不了。   “你把我捆起来了?”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景仲。   景仲讶然:“不是你说的发发汗。”   扬手,又压了床被子在她身上。   画溪彻底快出不过来气了。   “要快点好起来。”景仲坐在床上,轻轻拍了拍画溪的脸,笑着说:“再过几日,孤要回一趟信城。你要是好不起来,孤就只能把你留在国都了。”   “啊?”画溪轻轻抿了下唇,悄悄打量景仲。原来真的要回信城啊。   她装出害怕的样子,眼睛耷拉着,颤颤地说:“不要啊,王上,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龙潭虎穴。”   景仲心里觉得舒坦了些许,口气不远不近:“好不起来,上不了路,你就只能留在这里。”   画溪乖巧地点点头,“嗯”了声,无比乖顺:“我一定会尽快好起来的。”   她微微垂下眼睛,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画溪早早起来。   其实昨天晚上,景仲睡了之后,她辗转反侧一直没怎么睡着。   她睁开眼睛,听到身旁景仲的呼吸还很绵长均匀。   人还睡着呢。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要是扰了他的瞌睡,指不定怎么闹呢。   画溪躺了好大一会儿,背心突然痒酥酥的。她咬着牙硬挺了一下,那痒呼呼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她转过头,看了景仲一眼,他还阖着双目,沉沉睡着。   可是背心越来越痒,就快忍不了了。   她努力探了探手,景仲的布条捆得真紧啊,她僵硬地躺着,半点也动不了。背都快躺木了。   痒意越来越浓烈,画溪终于忍不住了,才轻轻喊了声:“王上。”   景仲皱眉。   画溪再次放柔声音:“王上……”   景仲终于大发慈悲把眼睛睁开,望向画溪的眼睛的带了几丝困惑。   画溪难以启齿:“王上,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绳子解一下吗?”   景仲打了个哈欠,懒散地说:“声音齉齉的,还没好?”   “快好了。”画溪低垂着眉眼,期待地说:“今儿就能大好了。”   景仲瞧着她古怪的小模样,笑了:“那再发发汗。今天你就躺着歇息,用膳让桃青给你送过来。”   “不好吧?”画溪愣住了,哪有这样的。   景仲看着她快耷拉到下巴的嘴角,饶有趣味地说:“有什么不好的。你想单枪匹马留在这里吗?”   画溪摇摇头。   她特别为难地憋了片刻,才难以启齿地说:“我……想挠痒痒,背心有些痒。”   “背心痒?”景仲逼近她的脸,说:“孤给你挠。”   画溪一愣,脚背都绷了起来:“我可以自己来的。”   景仲忽然一下子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怕什么?孤哪哪儿都被你摸过,我给你挠个痒怎么了?”   画溪强自镇定地用左脚背勾了勾右脚背,若无其事地说:“那……好吧。”   语气寻常,像是在说吃过饭就去园子里溜一圈似的。可是脸上陡然飘起的彤云出卖了她。   景仲唇角露出得逞的坏笑,靠近她,手滑进被窝里,从她寝衣宽松的领口滑了进去,沿着光滑温暖的身子滑到背心:“是这么吗?”   画溪一动不敢动,摇摇头:“右边点儿。”   景仲又往右挪了挪:“这儿?”   “再向左。”画溪心都快揪得起毛了。   景仲给她挠痒痒,剥过人皮,扭过脖子的手在给她挠痒痒。   挠得她毛骨悚然。   背心还是痒呼呼的,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好了,王上。”画溪唇角挤出一抹笑:“谢谢你呀。”   景仲“嗯”了声,心想,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指尖那温热的触感犹在。   景仲另唤了人来伺候他梳洗,临走前又嘱咐画溪好好窝在被子里发汗。   画溪点点头,听到他的步子渐行渐远,迫不及待唤道:“桃青。”   桃青听到声音,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进门就看到画溪跟个粽子一样捆着,身上压了四五床被子。   “这、这是怎么了?”   画溪嗔道:“快给我解开。”   “哦哦。”桃青上前,手忙脚乱给她把身上的布条解开。   刚一脱离桎梏,画溪就让桃青给她挠痒痒。   风荷为什么会上赶着来招惹这个暴君?   他是那么好伺候的吗?   手酸就算了,连痒痒都不能痛痛快快挠一挠。   “真舒服。”画溪猫儿一样伸了伸腰背,动了动平直躺了一晚上的胳膊腿。   景仲真把她当成粽子在捆呢。   就那么直挺挺躺了一夜,她这会儿背都是木的。   “王上欺负你了?”桃青眼睛红红。   “没有。”画溪摇头:“是我昨夜害了风寒,王上把我裹成这样发汗。”   桃青“啊”了声:“现在你好些了没?声音还是嗡嗡的,我去给你请大夫。”   “桃青。”画溪牵住桃青的手,她摇摇头:“不能请大夫。王上就要去信城了,要是我好了的话,他就要带我去信城。”   “那……”   画溪点头:“非但不能好,还得让我的风寒越来越严重。桃青,你去给我打凉水来。”   桃青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画溪的意思:“你身子本就弱。”   “桃青,妙月姐姐说得对,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画溪压低了声音:“待在这里,我迟早会没命的。”   要逃。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邯,正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桃李盛开,芳华绽放。这一年,女子们纷纷结伴出行,到山上观赏桃花。   凤舆沿着朱红的宫墙一路向东,最终在皇后居住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龙洢云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舆驾,走进殿内。   皇后近来身子不适,正斜躺在美人榻上,翻着一本闲书。   “母后身子还未大好,不宜过分操劳。”龙洢云缓步走过来。   皇后“嗯”了一声,抬手将龙洢云招到身旁,说:“闲下来也无事可干,看闲书也不伤什么神。”   龙洢云没说话,把手上的护甲卸了,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茶,亲自服侍皇后吃了。   “今儿不是花朝节?你为何还没去老君山?”皇后呷了口茶,诧异地问道。   龙洢云道:“马上就去了,临去之前,孩儿想起父皇近来鲜少来看望母后,怕母后孤寂,故先来陪陪母后。”   皇后把茶盏放到一边,看向龙洢云,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感慨道:“这不是后宫新来了个鸢美人么?他哪还有功夫上我这儿来。”   “这鸢美人是什么来头?势头这么凶猛,女儿在宫外都听说过她的二三事迹,似乎她近来颇得父皇盛宠?”   “哪个长得好看的,你父皇不宠?”皇后忽然笑了。   龙洢云凑近她:“母后需要女儿为你除了她么?”   美目中显出几分阴鸷狠辣。   嘴角却噙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像是在说吃什么茶一样寻常,而不是在商量如何取人性命。   皇后摆摆手,牵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云儿马上就要出嫁了,手上能少沾些是非就少沾些吧。况且,你父皇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再美的美人,过了这阵新鲜劲,总有更美的取代。哪用得着你我动手。”   顿了顿,她又道:“你和萧若庭马上就要成婚了,以后有的是事情让你伤神。”   提及萧若庭,龙洢云脸上浮起一抹霞色。她有些羞赧地垂下了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忽的说:“母后,前些日子我见了个人。”   “什么人?”   龙洢云道:“萧若庭的姐姐到公主府来看我,她随行的一个侍女,眉眼之中和那个贱婢特别像。”   “贱婢?”皇后有些茫然。   “画溪啊。”   “哦。”皇后恍然:“她啊,不是送去柔丹了吗?像她又怎么了?”   龙洢云咬了下唇,说:“我怕,萧若庭上次不就在问画溪的名字吗?她姐姐身边又有个长得和那个贱婢眉眼相似的婢女,他们会不会?”   皇后敛了敛神情,问:“画溪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龙洢云淡淡地说:“应该不怎么样吧。景仲是谁?闻名遐迩的暴君,他恨毒了大邯。贱婢落到他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而且,我听说都统的酋长多罗,他的小女儿看上了景仲,已经启程从都统去往柔丹国都了。”   提起画溪,龙洢云就恨得银牙咬碎。   她养了她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敢勾搭主子看上的男人。   送去柔丹简直便宜她了。   依她的脾气,把她大卸八块才够解气。   “这不就得了。正主都能收拾得下来,更何况一个只是眉眼相似的替代品,若他们真有些什么。你是主,她是仆,还收拾不下来么?”皇后纤指抚过龙洢云的鬓发,说:“其他的你倒不必操心。过几日,骆葭瑜要跟她父亲回京述职了。”   骆葭瑜,定西王骆恒的女儿,容貌昳丽,胆识过人,才学颇高。   早年萧家曾和骆葭瑜议过亲。   “骆葭瑜?她不是和永安侯秦家定过亲吗?当年萧家向骆家提亲,骆王爷亲口说的。”   “话虽如此,两家的婚事却一直没有正式定下来。我猜是骆葭瑜不同意,她打小随她父亲南征北战,是个心有丘壑的姑娘,她若同意了,两家婚事怕是早早就定了。除非她不肯,骆恒总不能强逼她出嫁。但若真是她不愿嫁与秦家公子,说明这姑娘心底是有大主意的。”皇后红唇开开合合,嘴角噙着笑:“若她盯着京城看,难保她不会把主意打在萧家上头。虽说你与萧若庭已经赐了婚,但她自小长在边城,受蛮夷影响,胆大开放,不受中原礼教束缚,难保做成什么出格的事情。”   “凭她是什么人,敢动我的东西,让她有来无回。”龙洢云愤愤。   皇后道:“话虽如此,但如今边关不稳,你父皇用得着骆家,不会轻易动他们。他只管成日逍遥快活了,可不会管你好受不好受。”   “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皇后拍了拍龙洢云的手。   龙洢云若有所思,道:“是,女儿明白了。”   *   画溪看到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黄灿灿的,堆着花团锦簇。   她采了一把,插在广口瓶里,有气无力地搭在架子上,偶尔散出不经意的清香。   她坐在案边,一只手捂着帕子,口中不住咳嗽,另一只手伏案写字。   “你在写什么?”景克寒提着一张弓,小跑着过来。   看到纸上横平竖直的大邯字,他撅了噘嘴,说:“我不认识。”   画溪喉咙痒酥酥的,轻咳了两声,说:“这是大邯字,不是柔丹字,所以你不认识。”   “你不学柔丹文吗?”景克寒歪着脑袋问:“你嫁给王兄,现在不也是柔丹人了吗?”   一帘相对的景仲闻言,掀起眼皮扫了画溪一眼。   画溪被他问得尴尬不已,忙岔开话题,问他:“今日没去念书吗?过来做什么?”   “找王兄呀,他要检查我的箭术。”景克寒认真地说。   “王上。”画溪起身,打起帘子请他出来:“小世子来了,说你要检查他的骑术。”   景仲抬了抬眼皮子。   画溪病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得圆润了些的下巴又尖了回去。   本就大大的眼睛,被衬得越发大了。   她又咳了两声。   景仲舌尖轻舔了下上颚,看着她清瘦的脸,眉心都忍不住蹙了下:“还没好?”   画溪低着头,小声说:“是我身子不中用。”   “是挺不中用的。”景仲重复了一句,然后大步走出了寝殿大门。   画溪小心翼翼看了眼他的背影,嗓子眼里的痒意又传来,她把帕子摁在唇角,磕了两声。   也不枉她偷偷摸摸洗了这么久的凉水澡啊。   景仲的行程已经定下来了,三月初六就启程前往信城。   最快二十天,最慢将一个多月才能回来。   到那时,都统的华笙公主差不多也要抵达国都。   这二十多天就是她的机会。   她默默想了会儿,又回头坐到案前,继续写没写完的那封信。   夜色从天际一点点压下来。   时间不知不觉就晚了。   画溪不经意一抬头,发现景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案前,审视着她。她惊了一下,忙弯着嘴角起来,问:“王上回来啦?”   “在写什么?”景仲沉声问。   对上景仲看不见情绪的黑眸,画溪双眼无辜地望着他,把手中的信递给她:“给甄珠姐姐写信呢。”   她眉心舒展,眼里噙着些许向往和期待,说:“上次我看地图,有个地方依山傍水,后来找温将军拿了那处的地方志给我看,果然是个好地方。”   她笑了下,说:“我在跟甄珠姐姐说那个地方呢。”   说完,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瞥了景仲一眼。   景仲默了默,才问:“那你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干什么?”   “真的吗?”画溪疑惑,她摸了摸脸颊,随即,眼睛在一瞬间欢喜地亮了起来,盈盈粲然:“许是我写信太投入,不知道王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吓着了。”   说到最后,又咳了两声。   “孤有那么可怕?”景仲烦躁地问。   咳咳咳,最近老是咳个不停。   画溪一只手捂着帕子,一只手飞快地摆着:“没有,没有,是我胆儿小。总爱没事自己吓自己。”   景仲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见鬼了,温度又高了。   画溪见他又松开了手,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上前,低着头小声说:“我身子不好,从小就体弱多病。每年春冬换季总会病一场,我很快就会好的,今年只是初到柔丹,水土不服。修养些日子就好了。王上,我可以的。”   景仲把人扔到床上,四五床被子往身上一压,不耐烦地说:“睡你的觉,明天孤找虞碌。治不好你,孤把腿打断。”   画溪瞪圆了眼睛,点了点头。心想,这回只好对不住虞碌了。   不怨他的药不灵,只是病人不听话,非但不好好吃药,还日日洗凉水澡。   能稳成这样,虞碌的本事已经不小了。   三天,还有三天景仲就要去信城了。   她心事惴惴,良久方才睡着。   翌日清晨,画溪醒得很早。   景仲已经不在寝殿,推门出去,虞碌已经候在了寝殿之外,也不知景仲多早就把人传了进宫。   “王后,臣奉王上之命来给王后请脉。”虞碌毕恭毕敬,一抬手就打了个哈欠。   又尴尬地抬手掩了掩:“臣失敬。”   画溪让开路,把人让进了殿里:“先生辛苦了。”   虞碌拱拱手,跟在身后走进殿内。   刚铺上腕枕,在她手腕上垫了帕子,正要诊脉,景仲大步进来了。   虞碌看到景仲,一愣,正要上前请安,景仲抬手,示意他不用多礼,继续诊脉。   虞碌纳闷,今日景仲不是要接见前往大良国归来的使臣吗?   怎么会……   他抬首望了眼端坐在椅子上的王后娘娘,明白过来王上为什么急匆匆跑回来。   使臣也不见了,大事也不议了。   顿觉压力颇大,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战战兢兢地给画溪诊脉。   “怎么样?”   他眉心聚了散,散了聚。诊了良久,景仲终是不耐,开口问道。   “前日诊脉,王后脉象都比今日平稳。这两日王后是否又受了寒?”虞碌纳闷。   景仲偏过头望向画溪。   画溪摇头:“没有,我都是听先生吩咐,这两日门都不敢出。”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说:“我身子骨一向不好,是小时候吃了的亏,会不会和这个有关系?”   虞碌正要点头,眼睛对上景仲的双眼,他直勾勾地看着他,信手端了桌案上的茶盏,只问:“能治好吗?”   虞碌顿觉头上悬了把剑,他道:“既是早年吃的亏,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调理好的,假以时日……”   “孤是问你,在去往信城之前能治好她吗?”   “臣定竭尽全力。”   “能治好吗?”   景仲语气里含了几分隐隐的不耐烦。   画溪心里咯噔一声。她生怕景仲一个不高兴真的把虞碌给宰了,犹豫了下,起身向景仲走去:“麻烦虞碌先生了,请你现在去帮我开方子吧。”   虞碌如蒙大赦,匆匆告退了。   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画溪看着景仲坐着的身影,心里颇有几分挣扎。   从她踏上前往柔丹的马车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现在好不容易,她可以自己做主一回了。   千算万算,算错了人心。   原来她也会因为景仲纠结。   平心而论,景仲待她已经算是厚道。不管这厚道是因为什么,至少他真真正正护过自己。   时至今日,她对景仲怕过、怨过,到现在,也感激过。   尤其是近来她生病,景仲看得极为重要,虞碌大夫都喊了好几回了。   照理,她就算死在王宫,也该留在景仲身边尽忠的。   但她低估了人的求生欲。   她想起宫檐下挂着的那些人皮灯笼,心又硬了起来。   “王上。”她蹲下身子,像只温顺的猫儿一样伏在景仲的膝上,乖巧得不像话。   “是我不中用,总是让王上担心。”声音也柔得像一汪水。   景仲垂眼看她,说:“哦,你哪只眼睛看到孤担心了?”   画溪被噎了一下,神情有些尴尬。   是哦,景仲要担心也是为大邯公主担心,可不是为了她。   “李蛮蛮。”景仲看着画溪的眼睛,视线逐渐下移,指腹揉了揉她的鼻尖,嗤笑了声。   画溪仰着脸,乖顺地“嗯”了声。   景仲最近老是喊她李蛮蛮,她已经习惯了。   “李蛮蛮。”他又喊了声。   画溪偏过头,重重应道。   “李蛮蛮。”   “嗯。”   “李蛮蛮。”   “嗯。”   “蠢东西。”   画溪犹豫了下,没有答应这个诨名。   景仲却突然心情大好:“李蛮蛮是个蠢东西。”   画溪不高兴了。   “王上老是取笑我。”画溪站起身,从景仲身边跑开。   桃青端了早膳进来,有滚烫的热粥,还有清淡的小菜。   画溪跑过去帮她准备碗筷,又亲自盛粥。   刚舀了一勺,她感觉自己又要咳嗽了,忙扔下勺子,在怀里胡乱地去摸帕子。   不意间把勺子扔到了手背上。   烫得她一声惊呼,一把甩开手。   “怎么烫着了?快给我看看?”桃青揪心得很,忙扯了帕子给她擦身上泼了的粥。   画溪一边咳嗽,一边说:“没事没事。”   脸呛得通红。   “我去给你找药。”桃青说:“你等着。”   话未说完,景仲走过来,懒懒瞥了他一眼,拽着她的手腕往内殿走去。   在墙壁挂着的箭筒里胡乱翻了翻。   翻出了一小瓶咬。   他压着画溪的肩膀,让她坐在床沿,这才揭开瓶塞,倒出药粉,扑在她被粥烫得绯红的手上。   “李蛮蛮真是个蠢东西。”   画溪悠悠轻叹了声,苦恼自责:“我怎么就这么笨了。”   想了想,她心虚的软软的说道:“肯定是王上经常骂我蠢东西,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蠢了。以前在大邯的时候,公主还经常夸我机灵。”   “机灵还把你送走?”   画溪被他塞得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景仲“啧”了声,拍了拍画溪的脸,说:“蛮蛮不服气?”   “蛮蛮服气。”画溪干净的眸子让人觉得她一片坦荡。   说完这句,她又咳了起来,肺上都咳得抽疼。   牵动胸腔都是疼的。   她喘不上来气,伏在床上咳了许久。   景仲轻轻拍着她的背,眉头皱得老高。   画溪本是小小的伤风,往常一碗姜糖水就能喝好,这回硬生生被她冲凉水澡,拖了十几日。   三月初五晚上,明日启程的事情都定了。   画溪身子不适合长途跋涉,只能留在国都。   听闻这个消息,画溪长长舒了口气,也不枉这些日子受的罪。   晚上景仲很晚才回来,画溪身子不适,早早就躺下了。   入了夜,她睡了一觉起来,才听到景仲推门回来的声音。   她慢悠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王上回来了?”   懒懒的,像只没睡醒的猫。   景仲嗯了声,自行解了衣衫,说:“睡你的。”   画溪重新躺了回去,乖乖地裹着被子。   听着隔壁传来景仲梳洗的声音,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掰着指头玩儿。   很快,景仲就回来了,他掀开被子,躺进被窝。   画溪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儿。   她有心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又觉得这样太反常,怕惹得景仲生疑。   又把话憋回腹中。   身旁没多久就传来景仲均匀绵长的呼吸。   呵,戏里不都说临别前夜,夫妻都是款款而谈,共诉离情的么。   他睡得倒挺快的。   画溪翻了个身,弓着身子睡觉。   腰上忽然搭来一条胳膊,把她往身后一带,她身子被带进景仲怀里,两人离得极近。景仲从身后抱着她,口齿含糊不清:“睡觉。”   画溪身子没敢动,轻轻“嗯”了声。   *   “王上。”画溪轻轻推了推景仲。   景仲躺在床上,皱着眉醒来。他睁开眼,看到画溪已经穿好衣裳,梳洗完了。   她穿着一件颜色浅淡的大邯衣衫,脸上未施粉黛,是他最喜欢的白净姿容。   头有些疼,昨日见了大良国时辰,夜里应酬到深夜才回。   景仲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澹台先生他们已经在宫外候着了。”画溪伸手扶着他起床。   哦对,今日要启程回信城。   “不是还病着,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画溪服侍他更衣,唇边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她说:“王上要远行,我当然要早起为你送行。”   景仲张开双臂,任画溪为他穿戴。   穿好衣服,系上玉带。   画溪又从袖子里摸出个黛青色的香囊,挂在他腰间。   “本该在春分前给你的,只不过我这段时间一直病着,耽误到昨日才做好。”画溪颇有些愧疚。   景仲低头扫了眼,黛青色的香囊,用金线绣着舞爪飞龙,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仪。   那是画溪答应给他的香囊。   来得迟迟,他亦欢喜。   他嘴角微微一扬,道:“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因为工作原因,更新不固定啦,非常抱歉!感谢在2020-02-12 22:43:07~2020-02-19 23:4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华地狱犬 20瓶;33183657 10瓶;近在普洱、39856687 5瓶;爱吃萝卜的兔叽、安啵Amb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6 章   画溪不再说话, 默默低头整理他腰间的香囊穗子,冰丝流苏线被捋得直直的,服帖地贴在他玄色衣衫上。   整理好衣衫,她站起来, 脚步微踉, 一晃, 正好跌进景仲张开的臂间。   景仲双臂微收,把人揽入怀中。   画溪一仰头, 额头刚好从他下巴擦过。一夜未加修理的胡茬冒出, 擦在她娇嫩的肌肤上,酥酥麻麻。   不自觉地偏了一下。   景仲阻止她,宽掌贴在她脸颊,带着她的脸侧过来, 捧着她的脸和自己对视。   画溪一怔, 颤了颤眼睫, 移开了视线。   景仲的视线落在画溪的手指头上,因为连夜赶工,指尖捏针都捏红了。   他说:“以后不许再做针线。”   “为什么呀?”画溪歪着问。   “孤说不准就是不准。”景仲顿了顿, 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说:“孤不在家, 要乖。”   画溪的动作缓了一下,才缓缓低头轻轻嗯了声。   景仲低下头闻了闻,鼻息间全是她的香味儿,香气卷在空气里,被暖风一蒸,越发浓郁。   他忽的皱眉,很不爽地又捏了捏她的脸, 说:“把你香露找一盒。”   “什么?”画溪呆了一瞬。   景仲挑眉看她。   画溪知道这人变态惯了,也不再问他,乖乖到妆奁箱内翻了一盒她平常用的香膏,说:“是温将军随行伺候王上起居吗?我把香膏给他保管。”   景仲勾手:“不必。”   画溪“哦”了声,乖乖地把香膏递过去,景仲深深吸了一口,是这个味儿,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回袖内。   外间随行人员已整装待发,景仲没再耽搁。画溪给他换好衣衫,用过早膳。   时辰还早,外头吹起风凉飕飕的。   画溪披着斗篷去,送景仲去宫门外,风吹在脸上有些疼,她跟在景仲身后,悄悄缩了缩脖子。   景仲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小动作,微微牵了牵嘴角。   “外头冷,你回去吧。”出了西殿大门,景仲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画溪说。   画溪猛地抬头,望着风口下的景仲。   昨夜的一场雨,将王宫的天空晕染成了温润的浅青颜色,如极其细薄的瓷坯,积云浓处,毫无清晨朝晖的热烈气,恰似错开的裂纹。   比起隆冬积阴的天,也就免了雪霰铺面的寒凉与生疼。   景仲站在风口下,风把他的衣襟吹起来,露出玄色袍子下靛青的裤管,年轻的脸上满是温和,那些传言中神魔鬼怪般的吃人恶魔不在。   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与常人无异的年轻男子。   在那一刹那,画溪竟觉得心底涌起了些古怪的波澜。   她晓得,这许是她与景仲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去了信城,她必会设法逃离国都,离开柔丹。   她捏了捏手,告诉自己,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也是这段时间不惜凉水浴身,好不容易换来的。   她微不可查地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微微屈膝,道:“是。”   景仲唇角微微扬起,嗯了声,便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王上。”   画溪开口道。   景仲驻足回首:“嗯?孤还没走就想孤了?”   画溪舌尖一滞,张了张口,道:“去信城路途遥远,王上要仔细身子,随行的箱笼里我放了你常吃的几味补药,路程不那么赶的时候,让温将军炖了服下,对你身体有好处。还有,我听说信城那边比国都气候还差,夜间须加盖棉被,汤婆子什么的,我也放了些在箱笼里。你公务忙起来,就什么事儿都忘了,别的可以撇下,饮食万万不可荒废。”   她一气说了这许多话,脸上浮起小片绯红的霞色。   景仲的目光落在画溪瘦削雪白的脸上,顺手把人拉过来,嘴角噙着笑,也不顾身旁还有人,往她耳朵咬了过去:“王后真细心,孤离了你就不会照顾自己,不若,你陪孤去信城。”   若是刚嫁来柔丹那会儿,画溪必然被传说中生啖人肉,渴饮人血的吃人怪物景仲吓得不轻。而如今,景仲咬上来,除了牙齿刚碰到她肌肤的那一刹那,她很快就松了心弦。疼倒不疼,就是有点害羞,周围还有人看着呢。   她蹙了下眉,躲开,也不违拗他的话,只是轻轻咳着,说:“好啊。”   景仲的五脏六腑仿佛有成百上千只小虫子在慢慢地爬着,咬着,啃着。他气息一浓,有那么瞬间,是真的想带着她上路。   可蠢东西不争气,身子骨弱得就跟面捏的一样。   他捏了捏画溪的脸,说:“孤逗你呢,蛮蛮身子弱,去信城一趟,山高路远,孤可舍不得蛮蛮受苦。就在家乖乖等孤,最多一个月就回来了。”   画溪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眉间挤出些许故意的惋惜:“那好吧。”   男人都喜欢柔顺的女子——来的时候教引嬷嬷跟她说过。   景仲到底也脱不出这项定律。   看着他身影渐渐远去,桃青搀着画溪:“公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画溪低眉敛目,没头没脑说了句:“王上待我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桃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想。   事已至此,人总要奔自己的前程。   谁让他是柔丹心怀天下的王呢。   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   景仲一行人,日夜兼程,不过六日便抵达信城。   信城是景仲的兴起之地,当年他不过十二岁,先王景阳便将他发至此地。本意是任由他自生自灭。   没想到他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顽固些。   不过四年时间,在信城积下一起不小的势力。   四年之后,景阳病重,景仲带兵气势汹汹地回国都“侍疾”。   之后景阳去世,他便成了柔丹的王。   有人说他行凶弑父,逼景阳立他为储。   事实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面对这些莫须有的传言,景仲恍若不闻。   别人只知景阳厌恶他,却没人知道在他十六岁回国都侍疾时,他那缠绵病榻的父王,亲手赐了他一杯洗尘酒。   那酒里藏了剧毒。   当年虞碌用尽全力才将他体内的毒稳住,却始终祛不干净,因而他只能每年回信城。借信城特有的温泉,一连浸泡七天七夜,配合虞碌施针,抑制体内的毒素。   今年是第九年。   也是驱除毒素的最后一个年头。   方至信城,虞碌便将祛毒所需的一干物什准备妥当。   第七日正式入泉祛毒。   景仲入泉祛毒第三日,来自国都的信使昼夜疾驰,送了封信到信城。   因信使跑得匆匆,那一匹上好的良驹宝马,停在宫门前膝盖一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信使把信交给温青。   温青拆开之后,神情有瞬间的凝滞。   在他们离开后第三天,是先王祭日。大娘娘住持到王陵祭扫,画溪同行。当天夜里,仍旧夜宿梵海寺。   谁知次日起来,王后下落不明。大娘娘立马派人去找,最终在寺后的山涧找到了画溪遗失的鞋子。   她的贴身侍女见状,得知她遭人掳至此处,遭遇不测,惊惧之下,竟纵身投入山涧之中,以身殉主了。   温青闻讯一呆。   众人皆知,景仲是最不在乎的。按理说,没人会趁他不在对王后下手。   但……事已至此。   他赶忙去报告景仲。   景仲正□□着上身,泡在温泉之中。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温青进来。”   温青走了进来,转身阖上门:“王上,国都有信来。”   “嗯。”景仲手趴在岸边,捏了捏指尖的香囊。这香囊的料子很柔软,捏起来和那个蠢女人软乎乎的脸一样:“什么事?”   这个香囊是临行那日景仲腰间忽然多出来的,从哪里来的,他动动脚指头也知道。这段时间,他睡觉也不离身,压在枕头下。   温青看了眼黛青的香囊,说:“王后失踪了。”   景仲听到“王后”两个字,嘴角正要上扬,接近着便僵住了。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浮起一丝寒凉:“怎么回事?”   温青将信上的内容给他说了一遍。   景仲的手指动了动,想拿些什么,手边却是空的。他狠狠捏了捏掌中的香囊,鼓鼓囊囊的香囊在他掌心变了形状,再张开手,小小的一团又很快舒展开来。反复了几次,他平静些许:“她身边的人呢?”   “恐怕来的是高手,没人知道王后什么时候失踪的。”温青又补了句话:“王后身边的贴身丫鬟,看到溪边的鞋子,怕担失职之罪,跳下山涧了。”   他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那个小宫女的面容。   平静的语调乱了一下。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   她还给自己绣过一个香囊。   但现在,她不见了。   景仲狠狠地把手中的香囊扔了出去,一下子扔进温泉里。浮在黄褐色的泉面,冰丝流苏散开,乱七八糟地浮着。   “孤走之前就跟她说过,不要乱走,不要乱跑。就是学不会听话。”他心烦意乱,一把又将打得半湿正要往下坠的香囊捞了起来,往岸上一拍:“这下好了,知道厉害了。”   在国都,敢对他的人下手的,除了明氏别无他人。   明氏和她之间的新仇,和他之间的旧恨。她还有命活么?   温青感觉得到,景仲的气息很紊乱。   “会不会只是误会,像上次一样?”   上次?   景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睁开眼,忽问:“柏之珩呢?”   温青听觉敏锐,听出他话音里放松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恼怒。   他不动声色地想,或许,王上有了弱点。   上次王后失踪后,景仲一直派人密切关注着柏之珩的一举一动。   最新的消息是,他回京城述职去了。   温青如实禀报。   “回京述职?”景仲喃喃,大邯京城和柔丹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六天了。”景仲缓缓坐直身子:“四个人都快生蛆了。”   “王上,王后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就派人回去帮着大娘娘搜查她的下落。”   景仲默而不语。   温青又说:“他们杀了王后也没用,最大的可能是留着她威胁你。”   “可笑。”景仲心头一跳,迅速反驳:“一个女人就能威胁孤?”   话音方落,缠在指间的香囊从指头上滑了下去,他弯腰去打捞,心里莫名空了一下。   原来,东西从指间溜走的那一刹那,是这种感觉。   难以言喻。   “那……还是等王上回去再做定夺?”   景仲摆手:“没事。如果他们要杀,不会等这么久,说不定人早就死了;如果不杀,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们跋山涉水到这里,是为了驱除体内残毒的。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   他顿了下:“耽误孤祛毒。”   男人的世界里,有功业、有宏图、有女人。   不仅有女人,还有无数的女人。   一个没了,总还有别的。   景仲云淡风轻,气息也平静了下去。可是,温青看他的眉眼,不安和愠怒慢慢在扩散。   “下去吧。”景仲摆手。   主子发话了,温青不便多言,转身退下。   温青退下之后,有侍女端来晚膳,服侍景仲用膳。   信城近江丘。   江丘出美人。   但江丘太穷,弹丸之地,早年又一直依附大邯为生,百姓生活贫苦。景仲上位之后,南征北战,开放关隘,和江丘商贸往来密切。不少江丘女子到了柔丹谋生。   信城行宫里就有不少江丘美人。   她们身段柔美,能歌善舞,走路如拂柳,眉眼多情。   景仲一边进膳一边想,不如下次就立个江丘女子为后。她们柔美不见得比不过那个蠢东西,身子骨也比她好得多。   本该是心旌摇动,他却莫名烦躁。   身边的女人在娇柔妩媚,也不如那个蠢东西蠢得生动别致。   念头一起,身侧的莺莺燕燕便没了颜色。   他兴味索然,挥手退去那些女子,心中思索。该如何和都统建交,让多罗卖给自己铁矿。他绝不会娶多罗那刁蛮的小公主为后。倒不是为了蠢东西守身如玉,只是不想莫名其妙多个蛮子爹。   问题一个个浮在脑海里。   此起彼伏。   搅成了一团乱麻。   最后,那些问题全部缠成一团一团的,搅在一起。别的问题清晰地浮了起来——那个蠢东西现在究竟到哪里去了?还活着没有?   他按都按不下去。   心彻底乱了,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到最后,他索性放弃按捺的想法,任由那两个问题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他莫名觉得有些懊恼。   早知道,离开的那天早上,就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把她扛到马背上,带来信城。   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国都。   他早就该知道国都是个龙潭虎穴,明氏恨绝了他。   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   他觉得有些荒唐——这一路以来,他失去的东西还少么。   母亲、童年、还有从未得到过的父爱。   再失去个不足轻重的和亲假王后又如何?   情绪不该这么起伏。   他劝诫自己,一点点放缓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温泉泡开的肌肤上。   当夜,虞碌和温青在温泉外间的偏殿守夜。   虞碌得知画溪失踪,怕景仲有什么好歹,颠颠守在外面。   两人围着火炉,一边烤着火一边吃茶。   “这是第九次祛毒,此次清了,王上从此就不用再受剧毒之苦。”虞碌看着跃动的火苗缓缓说道。   景阳当初是真想景仲死。   下的毒剧烈无比,仅是体内残存的余毒,每年毒发之时,都让景仲生不如死。   温青见过一次。   似是想起那夜景仲的惨状,他打了个寒噤,用火棍掏了掏炉子,说:“王上说他不会回去。”   话里却颇有隐忧。   话音方落,殿门被人一脚踢开,景仲衣衫完整,站在门外:“回国都。”   香囊被水打湿,皱皱巴巴的,被他胡乱没有章法地系在腰带上。   温青没有意外。   虞碌颤颤上前,正要哭求景仲万要以身体为重。   刚走到景仲面前,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温青迈步,挡在他前面,道:“属下这就去准备行装。”   景仲做决定从来只随心,不随别的。   虞碌劝不动他。   谁也劝不动他。   若他是个惜命的,当初就不会为了和景阳赌一口气,喝下有剧毒的酒。   临上马,景仲扯了扯腰间的香囊。   穗子沾了水,不平整,扯一扯才稍微整齐一些。   他回去无用。   原因他早就知道,若是她要死,现在早就死了。若是她当活,晚几天回去也无妨。   可惜,他坐不住。   温热的温泉水忽然像烧滚了一样,烫得他坐立难安。   再在滚烫的泉水里多待一刻,他都怕自己会被煮得熟透。   他不知道那个蠢东西竟这么重要。   重要到能轻而易举乱了他的计划。   如果早知有今日,他一定会在洞房那夜,挑开她盖头的那一刹那杀死她。   不能让她成为自己的弱点和牵挂。   只是可惜,太晚了。   那个时候他没有杀她,现在反而要去找她。   弥补心下陡然空出来的那一块。   ——————   从信城到国都,只有一条国道。   其间多是草场。   三月草长,露出嫩绿的青茬,浅浅的,遥遥一看,草场上一片浅青色,但走近了一瞧,还是枯黄的草。   这是因为草叶太嫩了。   再过一段时间,草叶全长出来,才是草原最好看的时候。   一辆灰青的马车缓缓行来。   马车是最不起眼的灰青色,马儿老了,拉得吃力。驾车的也是位老人,一边驾着马,一边唱着柔丹的民歌。   调子悠远绵长,在空荡荡的天地飘荡着。   经久不散。   画溪坐在马车一端,打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天地。   天高地远,蓝得空远澄澈的天,绣着的朵朵白云看上去离得极近,几乎伸手可触。   她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挡在额前,直视那日光湛湛的天光。   心襟也不由空旷起来。   这是她渴望已久的,自由的气息啊。   “嘶……”桃青轻呼了声。   画溪忙放下帘子,转身问软垫上的桃青:“伤口又疼了?”   从山涧跳下去,没掌握好方向,额头撞上了山涧边的巨石,登时破了条口子。连日来她们又忙着奔波,连药也没好好吃一副,还是昨日到了镇上,画溪到药庐给她买了瓶金疮药暂且用着。   桃青说:“有点儿,不过还好。”   画溪打开坐垫下的箱笼,找出昨日才买的金疮药:“我给你敷点药吧。”   坐了过去,揭开她额前的纱布,本来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突然又裂开,冒出好几粒血滴,画溪心疼不已:“怎么又裂开了?该有多疼。”   桃青笑着摇摇头:“不疼,我不疼。”   画溪轻轻把药敷在她额角。   刚把药敷好,马车忽然乱晃了几下,她护着桃青坐定,问:“老伯,怎么了?”   赶马的老伯停住歌声,乐呵呵道:“没事,有人骑马过来,马儿受惊了。”   话音方落,当真有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从马车周围跑过。   马蹄疾驰,声音铿锵。   画溪把车帘掀开些许,只见马蹄扬起的沙尘,混乱成一团。   迷蒙沙尘里,几道黑影纵马而过,片刻之间已然远去。   画溪被扑面的沙尘呛得眼红,放下帘子,垂首看着脚尖,吸了吸鼻子,转过身继续给桃青处理伤口。   ————————————   ————————————   江丘的八月,雨总是来得又快又急。   画溪从千丝庄里出来,赶巧就下起了大雨。   早上出门得急,忘了带伞。总不能淋着回去。   她往屋檐下缩了缩身子,借着窄小的屋檐暂避风雨。   “李姑娘?”阶下走来一人,目光在看到画溪的时候顿了一下。   画溪随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千丝庄的少东家。   她见过几次这个少东家。   他姓尹,名怀泽。   是千丝庄东家唯一的子息。   千丝庄是江丘国最大的丝绸布料商,家底颇厚。   她原以为这样丰厚家底的小公子定是如京城纨绔那般玩世不恭,几次接触下来,他却并不如此。   “少东家。”画溪弯眉。   姜怀泽道:“李姑娘来交货?”   画溪点点头:“上回徐管家说那批去大邯的货要得急,我怕耽误交货的期限,就赶工期赶了出来。”   姜怀泽收了伞,将雨伞放到檐下,道:“外头雨大,李姑娘进来避避雨再走。”   画溪望了眼雨势如倾的天,磅礴的水汽氤起,人都面目不清了。   “进来喝杯茶,待雨势小些了再走也不迟。”姜怀泽又道。   主人诚意相邀,再扭捏倒显得无礼了。   画溪点点头。   姜怀泽眉间淌出些喜悦,走在前面引路。   稍稍提着些裙摆,跟着姜怀泽走了进去。   姜怀泽带她在一楼厅堂坐下,吩咐小厮道:“取我上次从大邯带回的雨前茶来。”   他笑问画溪:“听说李姑娘是大邯人?”   画溪道:“是。”   姜怀泽一面生炉掺水,一面问道:“那后来又怎么到了江丘?”   画溪垂着眼,看着灰青茶盘上的素瓷杯子,没有应声。   姜怀泽见状也不多问,他转过身从身后的多宝阁上取了个匣子,推到画溪面前:“这是上回我途经大邯,带的莲子糕。你尝尝,有没有家乡的味道。”   画溪接过,道了声谢,便取了一小块糕点,以袖掩面,将白色的面帘微微掀开些许,小口小口吃着莲子糕。   姜怀泽拨着茶炉里的火炭,笑着看她。   约摸六个月前,这个小姑娘找到千丝庄,问收不收绣品。   姜家一向有自己的绣娘,不用外人。   她被拒了后也不恼,次日又拿了她绣的一幅小屏过来。   绣工精巧,堪称佳品。   姜怀泽看了,甚为喜欢她的绣作,便和她做起了买卖。   长期相处下来,他发觉这位李姑娘性子恬静,虽然名字叫蛮蛮。脾性却是极好,温静从容。她虽面上常覆面纱,但从其待人接物,不难察觉是个极为姝丽玲珑的姑娘。   他虽于画溪有意,却也知道她独自和一个妹妹在此,家中并无父母长辈,大邯人最重礼数,他怕轻慢了她,故而也未多有往来。   姜怀泽煮好了茶,分了一杯给画溪:“刚才受了风寒,喝口茶祛祛湿气吧。”   “多谢少东家。”画溪接过杯盏。   画溪刚把杯盏放到唇畔,正要喝水,外头走进一男子。   直奔姜怀泽而来:“听说了吗?怀泽。”   他走得气喘吁吁,进来见姜怀泽正在煮茶,忙取了一杯饮下。   “什么事?”姜怀泽又给他递了杯水:“坐下慢慢说。”   “柔丹王景仲……”他长喘了口气。   姜怀泽闻言,道:“柔丹近来不是在和河兴打仗吗?听说还是景仲亲自领兵。”   “对,今日柔丹来了消息,说是景仲身受重伤,下落不明了。”   画溪闻言,手上一抖,握着的茶杯应声落地。   滚烫的茶水倒到腿上,烫得她眼皮子一跳。   此时竟什么也顾不得,只转过身问那人:“消息当真吗?”   拉着面帘的手也松开了。   整张面帘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脸侧。   从姜怀泽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对上她脸侧那一道长长的伤疤。   怪不得一直戴着面帘呢,原来是因为脸上有伤啊。   注意到姜怀泽的目光,画溪反应过来,忙把帘子扯起来,重新别在耳后。   方才那人道:“当真吧……现在到处都在传。”   画溪霎时心乱如麻。   景仲怎么会身受重伤还下落不明呢?   他……是那么的厉害。   厉害得仿佛刀枪不入。   “多谢少东家的茶,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画溪匆匆起身,往外走。   姜怀泽追出来:“李姑娘,雨还这么大。”   画溪脑子里懵懵的,各种纷繁错杂的情绪齐齐涌上来。   离开柔丹将近半年时间,她经常听说景仲的消息。   他出征了,带着部下南征北战,屡战屡胜,周边不少部落小国皆已归顺。   有人骂他,有人赞他。   画溪在这些流传的只言片语里得到景仲的下落,他一直很好。   怎么突然之间就、就重伤了呢?   “没事。”画溪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走进雨幕中。   “李姑娘。”   姜怀泽捞过檐下的伞,追进雨中,撑开伞面,离在一尺开外,高高地举着伞,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画溪回头,这才看到姜怀泽跟在身后。   他眉眼淡然,一笑:“把伞带上吧。”   画溪没接他的伞,站在原地,低头扫了一眼绣花鞋鞋尖。   鞋尖沾了雨水,湿乎乎的,染了泥,看上去有些脏。   “不用了,少东家,我家很近,马上就到了。”画溪道。   姜怀泽有些纳闷,往常那般贞静和气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么失魂。   “你……认识柔丹王?”姜怀泽犹豫了下,问道。   画溪心都快揪到一起,轻轻咬了下唇,摇头:“不认识。”   姜怀泽眉目一舒,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怎么可能认识柔丹王呢?   他道:“刚才看你脸色不大好,还以为你认识他。”   画溪默了默,说:“是我身体忽然有些不舒服,头晕。”   “那我送你回去。”姜怀泽道。   画溪抬头看了姜怀泽一眼,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多谢少东家。”   态度礼貌而又疏离。   姜怀泽坚持举着伞,目光坦坦荡荡,落在画溪白色的面帘上。   画溪抿了抿唇,抬手接过他的伞,屈膝福了福身。   雨水打湿了衣衫,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被风吹得肌肤凉丝丝的,像是有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在肌肤上。   她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走了几步,再回头,姜怀泽还站在原处遥遥望着她。   一直目送到她推门走入宅院之后,才转身往千丝庄回去。   画溪回到宅子里,摘下脸上的面帘,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坐在椅子上。   “姐姐,你怎么穿着湿衣服就坐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桃青从走出来,吓了一跳。   画溪眼皮子都没有撩一下,一直垂着眼睛看鞋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这是怎么了?”桃青把手掌帖在她额头上,感觉到温度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松了口气:“我去烧热水,你待会儿泡个热水澡,祛祛寒气。”   画溪眼皮子眨了眨,吸了吸鼻子,抬手环住桃青的腰,冰凉的脸贴在她腰上,又微微阖上眼。   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夹杂了很多很多的担心。   桃青任由她抱了一会儿,问她什么也不说,知道她遇上了事,便也不再多问,过了片刻,就到小厨房给她烧热水去了。   画溪泡在热水里,冰冷的肌肤都活泛过来了。   她掬了一捧热水,洒在脸上,意识慢慢回归。   她低下头,捏了捏僵硬的膝盖。   那在大雪里跪了大半日的膝盖,她以为这辈子都会落下病根,是景仲治好了她。   她坐在浴桶里,身子伏在桶沿,下巴搁在手臂上,心事纷繁错杂。   脑海里一幕幕的,闪过的全是那个暴君的好。   她已经很久不想起景仲了。   画溪洗过澡,取了帕子细细地搽着头发。   正在屋子里擦着,外间忽然有人敲门。   桃青道:“苗儿,出去看看是什么人?”   苗儿乖乖应了一声,小跑出去,门栓一开,外头站了个背着药箱的大夫。   “老先生,您找谁?”苗儿问道。   郎中问:“这里是不是住了位姓李的姑娘?”   “是。”   “有人请我来给李姑娘看病。”老郎中笑得和蔼。   “李姐姐,老先生说你害了病,来给你看病的。”苗儿冲屋子里吼道。   画溪纳闷,梳好发髻,走出来问:“我没找郎中啊。”   老郎中道:“是千丝庄少东家让我来的,他说姑娘受了凉,让我过来给姑娘开副药。”   画溪道:“多谢老先生走这一趟,我无碍。”   他说:“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姑娘不若让我诊诊脉,我回去了没法向少东家交代。”   姜怀泽也是好意。   画溪微微垂眸,将人让进厅堂,让他诊脉,开了一副药。   大夫走后,苗儿刚把药放在炉子上熬着,又有人扣门。   她跑过去将门拉开,见门口站着名女子,眉眼顿时一咧,喊道:“李姐姐,瑜姐姐找你来了。”   骆葭瑜眉眼一弯,摸了摸苗儿的发:“苗儿真乖。”   画溪听到声音,快步迎了出来。   一对上骆葭瑜的脸,眉眼都是笑着的:“阿瑜来了?快进来。”   骆葭瑜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着说:“今天不是中秋节吗?我想着反正你们家人也少,索性就一起过了。”   骆葭瑜是画溪到了江丘之后认识的。   她也是大邯人,两人又是邻居,便经常互帮互助。骆葭瑜胆大心细,身上又似乎有些拳脚功夫,有一回有个混混跟着画溪溜进巷子里,骆葭瑜发现了,出手帮了画溪一把。   两人就这么结识了。画溪为了表示感谢,邀她到家吃过几次饭。   得知她也是一人在江丘,一来一去,来往得就多了。   这会儿正逢江丘的雨季,前几日骆葭瑜的宅子漏雨,漏得严重,画溪还邀她到宅子里住了几日。   “正巧你来了。”画溪笑着说:“我刚才还想着让苗儿去请你过来,咱们今日一起过节。”   骆葭瑜拎着酒走了进来。   将人请进屋子,画溪让苗儿陪着她说会儿话,自己和桃青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没多久,就端出好几个菜色极佳的菜来。   骆葭瑜坐在厅堂,扔着吃了几粒茴香豆,见画溪端着菜出来:“每次闻到你家的菜香味儿,我肚子里的馋虫就动得厉害。”   画溪道:“那你便常来。”   苗儿铺开杯盏碗筷。   骆葭瑜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说:“这可是上等的酒,美酒配好菜,才不负今夜的月光。”   廊外月光清明,银白的清辉从大门透进来,映得满室银光绽放。   “下午还在下雨,这会儿月亮又出来了。”桃青叹道。   骆葭瑜笑着说:“下午我往西街去了一趟,一堆老婆子在夫子庙门口坐着闲聊。他们说,今年这古怪的天气都是因为柔丹那位暴君。”   画溪怔了怔,道:“不至于吧,景仲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   骆葭瑜说:“因为他们说今年中秋本来是要下雨的,景仲打了河兴,下一个肯定打江丘。老天爷觉得江丘可怜啊,就伤心得哭起来。结果谁知道景仲竟然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老天爷就眉开眼笑,月亮也出来了。”   画溪垂眉,端起酒杯小口喝了一口。   辣得喉咙生疼。   呛了下,眼泪都快出来了。   桃青看了眼画溪的神情,低下头,给她倒了一杯水。   画溪喝了两杯酒,头晕乎乎的,骆葭瑜喝得上头,拉着她去赏月。   两人醉呼呼的搬来椅子,坐在院子里。   凉风飕飕地吹,吹起画溪的头发都乱了。她捋了捋发丝,抬头望向靛青的天,一轮白玉盘挂在天上。一阵鸦鸣飞过。   黑压压的羽翅从白玉盘上飞过,只留下一阵剪影。   画溪眼皮子跳了下,寒鸦飞过,不祥啊。   骆葭瑜把着她的手臂,问:“蛮蛮,你为什么到江丘来?”   画溪望着骆葭瑜的眼睛,苦笑了下。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无处可去啊。   “你呢?”   “我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不同意,就从家里逃出来了。”骆葭瑜云淡风轻道。   画溪闻言猛地回头:“逃、逃婚?”   大邯重礼教,逃婚为世俗不容。   看骆葭瑜的行为手笔,家里不像是小户人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更是在乎家世名声,想必她家在大邯也是一等一的望族,她无处可去,这才逃来江丘。和她在这窄巷里做了邻居。   “巧了。”画溪眉眼弯着:“我也是因为他们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   “你也对夫家不满意?”骆葭瑜偏过头,眉宇中有些许疑惑。   蛮蛮姑娘看上去柔弱可欺,比最柔软的芦丝还要柔软几分,竟有胆量做出如此惊人之举。   画溪低下头,轻声说:“倒不是不满意,只是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   画溪抬眼看着她一下,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我原本在大户人家做丫鬟,主子待我挺好。后来有歹人要强娶主子,主子不愿意,让我顶替嫁了过去。”   “你嫁了吗?”骆葭瑜讶然。   “嗯。”画溪轻点了下头。   “那个歹人是不是……”她看了看画溪,觉得她有些可怜。这么个柔弱的女孩子,落入歹人手中,得受多少罪。   画溪摇摇头:“没有。我嫁过去之后才发现那歹人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歹。婆母不慈,他护我;他人欺我是外人,他护我;我身子不好,他疼惜我。”   “那……”骆葭瑜不解:“他既待你这么好,你又为什么逃出来?”   画溪垂首,双手交握在一起,缓缓说道:“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另有一大户人家的千金也想嫁他为妻,这人对他的家业有帮助,他也有意娶她。但这小姐善妒,若她进了门,就没了我的活路。男人嘛,这辈子总不能一直护在我身边。为了活着,我就跑了。”   骆葭瑜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她感觉得到画溪很难过,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她。或者,她现在并不需要什么安慰。   “你……是不是心上有你相公了?”骆葭瑜问。   画溪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今天听说他的近况,或许不大好。想着他曾护过我一场,有些难过罢了。”   骆葭瑜拍了拍她的手,画溪转过头,朝她挤出一抹笑,算是回应了。   次日早上,画溪到千丝庄去拿绣布。   “李姑娘。”姜怀泽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画溪,眉眼笑开了:“来取布料?”   画溪点点头,将手中的食盒递过去。   “这是?”   “昨日多谢少东家帮我请的大夫,少东家有心了。”画溪顿了顿:“我给少东家带了几块家中的糕点,算不上贵重,还请少东家勿嫌。”   姜怀泽笑道:“你可是我们千丝庄的大红人,你要是病了,那么多绣作谁去绣?”   他将人让进屋里:“徐管事和我父亲正在谈生意,你先进来坐坐,等徐管事忙完,就去给你取布料。”   “好。”画溪由着姜怀泽将她领进去,还是在一楼的茶厅。   茶厅对门是一楼的会客厅,此时东家姜昭正在接待贵客。这批客人出手阔绰,出价极高,若是拿下,下半年的单子都有着落了。是以他伺候得格外周到,店里最好的茶都端出来了。   “叶公子,你看,这种烟霞罗可还行?”一连看了一上午的布料,这位客人都不置可否,只说再看看。姜老板不由得直冒虚汗。   隔着半开半阖的门扇,叶公子看到外头的茶厅来了个人,面覆白纱,身穿绿衣,坐在茶盘前。   千丝庄那小公子脸上挂着喜气的笑,煎水煮茶。   女子虽背对着他,但他却能感受到她人是笑着的。   还笑得挺欢。   “叶公子?”姜老板又唤了声。   叶公子放下杯子,微微颔首,向随从做了个手势。随从朝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有劳老板了,我家公子还约了别家布料商会面。您也知道,咱们这笔订单,数量不小,金额又大,公子为求稳妥,自要货比三家。”   叶公子起身,转身往外走。   姜老板跟了出来:“叶公子,价钱的事情咱们好说好商量。”   叶公子出了会客厅,目光一直胶着在背对他而坐的女子身上。   目光从她披在身后的头发丝,向下移,落到纤细的腰背上。   还以为离了他在过什么好日子,还是这么副瘦不拉几的小可怜模样。   “李姑娘。”姜怀泽感觉到了来自画溪背后的目光,喊了她一声。   叶公子闻声,把目光从画溪背上,落到他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   呵,眉目温润,行事温吞。   和柏之珩一个德性。   原来她就好这一口。   叶公子目光淡淡,挪开视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嗯。”画溪抬头看向姜怀泽。   “李姑娘,你认识那个人吗?他刚才一直在看你。”姜怀泽指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画溪没看到人,只看到他离开的身影。   他穿的大邯服装,画溪一时也不知到底是谁。   她摇摇头:“不认识。”   见徐管事出来,画溪起身道:“我先去领布料了。”   姜怀泽跟着起来,等徐管事把东西拿了出来,自然而然接过。   “恰好我有事,往贵府的方向去,布料我便顺便给你带过去。”姜怀泽说道。   画溪刚想说不用,姜怀泽又道:“只是马车狭小,不便载姑娘,姑娘只能自己回去了。”   反应过来,画溪面对姜怀泽坦荡的眉眼,有些许愧疚。   姜怀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为了避免她难堪,带走重物,再让她自己回去。   画溪看着姜怀泽的背影,心绪复杂。   到江丘之后,她之所以能这么快立身安命,离不开少东家的帮助。他收容她卖来绣作,她才有了立身之本。   当初从王宫离开,她和桃青身上带的银子不多,虽有些珠宝首饰,却不敢轻易当卖,就怕被人查到蛛丝马迹。   千丝庄给她的价格远超合理。   姜怀泽对她的好,她都明白。   只是面对这种好,她有些手足无措。   画溪垂着眼睛,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半路经过糕点铺,想起昨儿苗儿说想吃绿豆糕,又给她带了两块,这才回家去。   叩开门,苗儿小跑了出来。   “李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苗儿仰起小脸看她。   画溪把绿豆糕递过去,笑着说:“喏,你馋的绿豆糕。”   苗儿揭开食盒,看到里头的绿豆糕,笑着说:“真是,谢谢李姐姐。”   她拈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忽的想到什么,又对画溪说:“今天可吓死我了呢,有个好古怪的人来敲咱们的门。”   “是少东家吗?他说给我送料子过来。”画溪转身关上门,笑着问她。   “姐姐你糊涂啦?”苗儿撅了噘嘴:“少东家我还不认识吗?他刚才回来呢。我说的是另外的人,我都不认识,打开门之后他就在那儿站着,我问他是谁找谁,他也不说话,就死死盯着咱们家的影壁看。姐姐你没看他的眼神,吓死人了呢。”   “是不是找错人了?”画溪问:“桃青呢?”   “桃青姐姐还在院子里绣花呢。”苗儿说。   “没事。”画溪揉了揉苗儿的发顶:“多半是找错了人家,别杞人忧天。”   画溪抱起方才姜怀泽送来的布料,放回库房里,又另外取了已经裁好的布,拿到后院,在桃青身旁坐下。   两人在千丝庄接订单,回来绣了再卖回去。   “姐姐,你歇会儿吧。”桃青道:“昨儿才吃了药,眼下还没大好,余下来的那些,我做完就行。”   “我哪有那么娇气。”画溪道:“不过淋了几滴雨,哪儿就病了,也是少东家小题大做,当一回事。”   桃青放下手里的绣绷子,歪着头看她,嘴角嘻嘻笑着:“我听苗儿说今天是少东家帮着把料子送回来的?”   “他说顺路,就帮忙送了。”   桃青笑道:“千丝庄几十名绣娘,少东家不见跟别的顺路,每次你遇到什么事,他总顺路过来。”   “你胡说什么?”画溪瞪了瞪眼睛。   “我说的是实话呀。”桃青眼睛都是亮着的,嘴角翘着,傻笑:“姜家家风端正,少东家行事正派,虽然对你多有关心,却从不逾矩。说明他是个良善的人,也是个规矩的人。”   桃青用手碰了碰她的手肘:“每次他到咱们这儿来,都隔在一尺见外的地儿和苗儿说话,足见其品行端正。”   画溪眉心微微蹙起,她说:“我现在没心情想这些事。”   从王宫逃了出来后,她才知道日子有多难。家里没有男子,什么人都敢来向两眼。   也幸亏骆葭瑜是个厉害角色,搬到这巷子之后,立了些威名,那些徘徊在巷口的混子们才老实了些。   她还没想过成亲。   没有合适的人倒是其次,只是对成亲没有那种少女应有的憧憬。   桃青没有再说话,人人心底都有一道坎,别人帮不上忙,自有等她自己跨过去。   画溪迟早会跨过这道坎,时间早晚的问题。   下午画溪在院子里和桃青一起绣花,针捏得指尖都酸了,站起来活泛了下身子,听到外头有人在敲门。   “苗儿,谁呀?”画溪走了出去,听到苗儿在影壁后跟谁说话。   “李姐姐,你出来了?”苗儿道:“我正要去叫你,是姜老板来了。”   画溪走出去,果真见到姜昭站在门外。   “姜老板,你怎么来了?”画溪道:“是不是我昨日交的那批货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姜昭急得脑门冒汗:“你现在可有空,跟我去店上一趟。”   轿子都在外头候着。   姜家对她照拂良多,画溪没有理由拒绝,她道:“可以是可以,但老板能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事,也让我好先有个准备。”   “是这样的,店里最近接了个大客,出手阔绰,来来回回我也弹了好几回了,也没把单子拿下来。今天上午那家公子又来了,还是没谈下。今天下午他们那边又来了个人,送来一批绣作,说是我们若能绣出那样的绣作,他们就签这笔单子。李姑娘绣工精良,还请你帮帮忙,酬劳什么的,咱们都好说。”   “老板客气了,若我能帮得上忙,我定竭尽全力。只是……听起来他们的要求很高,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画溪道。   姜老板笑吟吟说:“若是你都不行,江丘就没人行了。”   姜老板亲自打起轿帘,让画溪坐了进去,这才钻到后面那顶软轿中。   到了千丝庄,徐管事说叶公子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叶公子随行的小厮还在。   他见姜老板领着画溪进来,只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绣帕,道:“这是我家公子留的东西,他说,若是贵庄能绣出这种水平的绣作,这笔单子就是贵庄的。”   姜老板取过绣作,递给画溪。   画溪接过那一小块布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   布料上乘,绣工精良。仔细一看,还有几分皇室的感觉。这东西约摸是大内出来的。   她眼皮子微微跳了下,本能地不想掺和到里面来。   这叶公子拿着貌似大内的绣作让她去绣,指不定是要冒充什么,到时候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她可吃罪不起。   但姜家对她又着实不薄,不能助他们拿下这笔单子,她又心怀有愧。   一时间,她也不知该如何抉择。   姜老板看了眼画溪,问:“李姑娘,这种可以吗?”   画溪又低头看了下,终是咬了咬牙,点点头:“可以的。”   姜老板唇角咧开笑意。   叶公子随从道:“既是如此,那请李姑娘明日上我们府上和我家主子当面谈吧,这次的绣作是为了给我们亡故的先夫人做祭绣的,主子与先夫人鹣鲽情深,事关夫人做祭,他凡事亲力亲为,绣作纹饰都是要跟他当面议定的。”   姜老板顿了下,道:“这……可否让叶公子到千丝庄详谈?李姑娘过府……恐怕不便吧。”   “公子明日要接待贵客,无暇过来。姜老板若有什么不放心,大可差人与李姑娘同行。”   “好。”姜老板应道。   送走叶公子的随从,姜老板对画溪说:“多谢李姑娘,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去叶府。我用我的人品做担保,保管让你毫发无伤。”   画溪在他手下做了这么久的事,他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自然有数。   就算姜老板不保证,她也没什么害怕的。一个连先夫人的祭祀都凡事亲力亲为的男子,又怎么会对一个刚刚相识不久的女子做什么呢。   她又没美到让人见之不忘的地步。   第二天早上,画溪早早就起来了,桃青知道她要上门谈生意,担忧地说:“要不我陪你一起过去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画溪道:“更何况姜老板还派了人送我过去,他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姜老板我当然信得过,我是信不过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叶公子。”桃青把面帘给她戴上。   画溪嗤声笑了起来,说:“大户人家让绣娘过门议事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你今日怎么这么啰嗦。”   她去戳桃青的额头,桃青笑着躲开,伴着她出去。   门一开,姜老板派来的人果然已经早早就候在门口了。   姜怀泽朝画溪笑了笑:“今日有劳你了。”   “原来是少东家过来。”桃青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画溪,朝她挤了挤眉毛,怪笑了下。   画溪明白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睛,向姜怀泽走过去:“有劳少东家了。”   姜怀泽捞起车帘,等她走了进去,才缓缓放下来,和桃青点了点头,算是道别,这才吩咐小厮起轿。   他没乘轿,徒步跟在画溪的轿身旁,一步一步往叶宅走去。   叶宅在城西,和画溪所住的东城隔得很远。和城东的小门小户不同,城西都是些高门大户,住的都是富绅商贾。   姜宅也在城西。   这一大早,姜怀泽就一东一西跑了两趟。   画溪眉心微微蹙起。   叶宅从外头看,没什么特别的,和一众高门大户无甚差别。   到了门前,姜怀泽亲去扣门。   开门的人小厮问道:“是千丝庄李姑娘到了吗?”   “是。”姜怀泽看了眼画溪。   小厮道:“李姑娘请进。”   画溪点点头,跟在小厮身后往里走。   姜怀泽迈步跟上,另有门卫往前一格,挡在姜怀泽面前。   身形利落,动作流畅,不像寻常人家的看家护院。   “这是什么意思?”姜怀泽皱眉问。   小厮道:“我家主子说李姑娘来了就让她进去,没说放别人进去。”   姜怀泽说:“我和她是一起的。”   “一起的也不行,我家主子没吩咐,我就不能放你进去。”   姜怀泽见这伙人身形利落,自不敢放画溪一人进去,一把拽过画溪的手腕,将人抢至身后护着:“这是何道理?我们是一同来的,既不能一同进去,那她也不去了。请转告你们主人,恕在下无礼了。”   叶宅内最高的观景台,两人正居高临下看着大门口发生的一切。   昨日那小厮见画溪和姜怀泽到门口被拦了下来,回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叶公子,道:“王上……”   叶公子横了他一眼。小厮自知失言,马上改了口:“公子,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叶公子抬手摸了摸鼻子,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鸷,目光落在姜怀泽拽着的手腕上。   啧啧,这小手可牵得真够自然啊。   “你夫人勾搭了野汉子,你还会让野汉子上门来?”叶公子不屑地冷冷道。   随从咂摸了下这话里的味儿,好像有些酸,又有点涩。   “哦,忘了,你还没娶上夫人。”   哦,会心一击。   随从脸色僵了一下,道:“我这就去赶走那人,把王……哦不,夫人带进来。”   “不了。”叶公子抬了抬手,阻止他的动作。   “那……”随从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吗?”   大门口,姜怀泽和画溪已经退下台阶,他打开帘子,画溪正弯腰准备钻进去。   叶公子眼睛微微眯着,看向那抹久违的身影,道:“我改变主意了。去,把夫人,和她的奸夫,都给我请进来。”   说完,又补了一句:“态度好点儿,别把人吓到。” 作者有话要说:  画溪内心os:这个死变态,怎么这么快又上线了?感谢在2020-02-19 23:48:01~2020-02-26 23:4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甜甜的小娇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7 章   画溪和姜怀泽从叶宅门口下来, 姜怀泽弯腰打起帘子,向画溪点点头,示意她坐进去。   画溪回头看了一眼叶宅大门,不知为何, 心里觉得怪怪的, 她小声道:“没能帮上忙, 抱歉。”   姜怀泽温和一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姜家经商多年, 从来不是底下工人冲锋在前的。”   画溪弯起嘴角笑了下。   和姜家打交道半年多, 画溪对姜家父子还算有几分了解。老东家为人厚道,不似那些蔫酸刻薄的商人,待人更多几分人情味儿,底下的工人绣娘都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人。足见其人品端正。少东家从小耳濡目染, 亦是温和有礼, 文质彬彬。   家风端正, 人品卓竖。   桃青极少夸人,可见姜怀泽的确是百里挑一的人。   脑子里忽的冒出这个想法,心口兀的针扎一样疼了下, 景仲的身影莫名其妙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人嘴角噙着一丝古怪地笑, 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有些人啊, 即便离得远远的,遥不可及,可还是会猝不及防冲破心底苦苦修建的坚固城防,一点点蚕食她固若金汤的防守。   “李姑娘?”姜怀泽见她神情有些古怪,喊了声。   画溪硬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说:“我没事。”   提起裙摆,正要步入轿内, 身后传来一道唤声:“李姑娘。”   画溪闻声回头。   只见叶公子的小厮匆匆跑了出来,脚下步伐如飞,片刻便至面前,一见画溪便忍不住点头致歉:“门房不懂事,让李姑娘受屈了。”   画溪看了看姜怀泽,姜怀泽脸色微恙道:“贵府这是何意?”   小厮道:“都怪我传话不到位,只说了今日李姑娘要过府商议绣纹,这群吃了饭光长个不长脑子的东西,以为只让李姑娘进去,竟将姜公子拒之门外。实属不敬,回头我定重重罚他们。李姑娘、姜公子,请随我进去吧。”   姜怀泽想到方才那护卫上前格挡那一下,身形利落,不似寻常的看家护院。加之方才被他们拦过,心底疑虑更甚。   此时见叶公子身旁的小厮亲自出来相迎,非但没有打消他的疑虑,反倒让他更谨慎。   他道:“烦请你回去回叶公子一声,这桩生意单量太大,姜家的作坊出不了这么多货,姜某告辞了。”   他拱拱手,向画溪点点头,示意她离开。   “姜公子……”小厮唤道:“想必公子一大早带着李姑娘到这里,不是为了拒绝我们的这桩单子。方才下人实属无礼,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公子恕罪。我家主子得知姜公子带李小姐过来,已经在花厅相候,特意让小的出来迎接,若是公子走了,小的也不好交差。生意之事,成与不成,公子与我家主子商议便是,又何必教我为难。”   说着,挤了挤眉头,真做出一番为难的模样来。   姜怀泽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进去和你家公子说一声,方不失礼。”   他转过身对画溪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画溪不知姜怀泽为什么突然这么谨慎,心中不由疑惑。姜老先生昨日许了她,这笔生意若是谈成了,除了一大笔订单之外,还会额外给她一笔辛苦费。   从前在宫里,后来到柔丹,没因为钱的事情头疼过。   自己出来过日子了才晓得,活在市井之中,除了呼吸吐纳不要钱,别的什么都须得有钱。   这么一大笔钱,她有点心痒痒。   她仰头小声问:“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去见见叶公子?”   姜怀泽正要拒绝,那小厮道:“正是,我家主子为了我家夫人,寻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来,听说李姑娘绣工卓越,故而邀你至此。若是李姑娘不进去,可辛苦了我家主子对夫人这一腔深情。”   从来只有痴心女,何曾见过痴心汉。   对已经亡故的先夫人故情深深,就连她的祭礼凡事都亲力亲为,这份心难能可贵。   画溪朝姜怀泽弯起唇角:“少东家,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姜怀泽略一思忖,会不会是自己猜疑过度了,青光白日,叶公子还能如何?   他含笑颔首。   小厮领着两人从正门走了进去。   叶宅门面虽不大,可走进来后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这宅子极大,两侧的游廊下种了爬藤,沿着廊柱蔓延攀伸,内堂一片绿意葳蕤。   画溪目光随意瞥了瞥,看到游廊两侧的壁画,大多是大邯的书画名家所绘。   仅是游廊这一段路上的画作便所费不赀,绝非寻常富贵人家消用得起的。   入目处的装潢纹饰多以大邯的吉祥纹样为主。   莫不是这宅子的主人是大邯人?   叶公子。   姓叶。   没听说过大邯有姓叶的富户啊。   “公子,李姑娘和姜公子来了。”小厮站在一间屋子外,朝内喊道。   “嗯。”里面传来一道很低沉的声音,懒懒的,尾音有些悠长:“让他们进来吧。”   画溪眼皮子一掀,这语调……   随即,她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   景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这是语调有些像罢了,声音并不大像。   他的声音比景仲的声音更多几分倦意,也更低沉暗哑。   小厮推开门,领着画溪和姜怀泽走了进去。   并没有见到叶公子,屋子正中央立了一块屏风,绣着大好河山。   叶公子的身影投映在屏风上,画溪看到他懒懒散散地坐在对面的贵妃榻上,一条腿微微曲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一下抬起,一下放下,轻轻拍着膝盖。   “叶公子。”画溪挪开视线,慢慢皱起眉。   离得不远的叶公子,让她有一种熟悉感。   “李蛮蛮?”他开口,一字一顿地喊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是十二月的风,是高岭晶莹雪化作的雪水。   “是,我就是李蛮蛮。”画溪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一定是她多想了。   她认识的人了,没人用这个声音说话。   “叶公子,我听姜老板说你想为尊夫人做祭礼,请问绣花具体的纹样你有什么要求?”   公事公办,谈完生意还得回去做活。   “是。”叶公子拍腿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死得很惨,我最近做梦老是梦见她。”   许是谈及他的伤心事,他的声音稍稍低沉了些许。   画溪犹豫了下,道:“叶公子还请节哀。尊夫人在世时喜欢什么样的花纹样式,既是为她做祭,用她喜欢的纹饰为上。”   “不必。”叶公子淡淡道,“为了给她做祭,我亲自绘了一幅图,你照图绣就可以。”   小厮闻言,立马转身到旁边的小几上拿了一幅画轴过来,双手呈给画溪。   画溪慢慢将画轴卷开,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眼前那道映在屏风上的人影。   “做不出来?”景仲透过薄薄的绡纱,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惊愕。那熟悉的惊愕,摆在她的脸上,没变嘛。   画溪恳切道:“既是做祭,用这么鲜艳的色彩,实属不妥。”   那幅图绘的是春景,万紫千红开得灿烂。   景仲拿起桌旁的茶杯,掀开盖子,小啜了一口,而后放下杯子,淡淡地说:“哦,你不做?”   哪有用万紫千红做祭礼的,画溪不禁头皮发麻。   若是绣了这东西给他先夫人做寿礼,回头不知会给她投多少梦魇。   画溪道:“虽然我很想做叶公子这桩生意,可叶公子若执意用这幅图为先夫人做祭,请恕我难以做到。”   “嗯?”景仲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说道:“我家夫人,生性喜欢热闹。哪儿热闹就爱往哪儿凑,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画溪摇头。   “她呀,太喜欢热闹了。趁我出门做生意不在家的时候,瞒过底下人,去会情郎了,结果回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掉进山涧里,摔得连尸首都喂了鱼。”   可恨啊。   当初还以为她真的是被人捉走,掉进山涧里。他派人打捞了近半个月。   那段时间,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   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她带去信城,后悔明知明氏虎视眈眈,为什么不加强防守;甚至后悔为什么在她嫁过来那天,没有一把掐死她,免得现在这么后悔。   那么深的山涧,他上上下下走了无数回,还在两壁的石崖上发现了她擦伤后留下的血。   看着那片殷红的一片,他就恨得指骨都快捏碎。   她是个怕疼的人。   怕得连扎针都不敢,从这么高的山涧摔下去,她该多疼?   呵。   结果,在他悔得肠子都快青了的时候,人家又找到了新的情郎。   画溪一愣,这人怎么把自己戴绿帽子的事情广而告之了?有钱人家不最要脸面的吗?出了丑事,恨不得捂死在宅子里。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虽然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她不义。”景仲皱了皱眉,继续说:“我怕黄泉无颜色,她呆得寂寞,不如绣点她爱的花,给她烧下去,也让她看看人间的颜色。”   叶公子的心胸真够宽广的啊,先夫人待他如此,他还给她做祭。   叶家门庭显赫,叶公子又深情意重。不知先夫人为何水性杨花?   莫非……叶公子生得极丑?   想法一冒出来,她就对屏风后的脸充满了好奇。   “那……叶公子想为先夫人绣什么呢?”画溪问。   景仲道:“绣身衣裳。以前她喜欢穿素净的衣裳,到了黄泉下,也让她有身绚烂的衣服穿。”   画溪嗯了声:“公子可否提供先夫人的尺寸?我好为她裁衣。”   “量我的尺寸。”景仲道。   画溪一怔:“你的尺寸?”   “穿了我的衣,活着时是我的人,在黄泉底下也是我的鬼。”景仲道:“她这辈子也别想逃出我的掌心。”   画溪不禁后背一凉。   这话听上去怎么阴嗖嗖的?   小厮捧来软尺,递给画溪,朝屏风瞥了瞥,又捧着纸笔上前,姜怀泽自然地结果。   画溪硬着头皮和小厮走了过去,姜怀泽跟在她身后。   叶公子半倚半靠在软榻上。   画溪一见那场景,心头兀的乱跳。   刹那间,她有一种想跑的冲动。   以前景仲就常常用这个姿势坐在榻上,打远一看,叶公子的轮廓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她心都漏跳了片刻,脚底下如有千钧之重,丝毫迈不动步子。   “李姑娘?”小厮催道。   画溪双手交握,紧张地捏着,心乱成了一团乱麻。   叶公子抬起了头,朝她看过来。   涌至心尖的那点寒凉方才一点点压下去,背心陡然间升起的凉意缓缓扩散开,逐渐消弭。   “李姑娘身体不适?”叶公子仅是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不是景仲。   叶公子肤色比景仲更白,衬得他五官格外清隽。   他的面目比景仲温和得太多,流转的眸子里有几分自然而然的高贵傲气。景仲的眼睛里只有杀气。   明亮的房间忽然一下,没了光彩。   全被叶公子夺了去。   半开半阖的窗户投下清晨的光辉,微尘和光纠结成一圈圈的光华,在他身侧流转。   四目相对,画溪慢慢回过神来,心想这样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和景仲王室出身,自然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和贵气,觉得他们相似也没什么错。   “没有。”画溪拢了拢头发,一点点压下心中的慌乱。   眼角的余光看到叶公子似乎嘴角动了一下,但当她慢慢走过去,才怀疑自己看错了。   叶公子脸板着呢。   她说:“麻烦公子起来,我给你量尺寸。”   景仲抬手,一副等人来扶的慵懒模样。   画溪下意识上前,伸手去扶他。   指尖刚碰到他的手背,她忽的回过神,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一样,急忙缩了回来,耳尖陡然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景仲嘴角一动,扯出一抹笑:“李姑娘想扶我?”   画溪被他一奚落,脸上更是红得如彤云。她结巴道:“不是……我……”   姜怀泽往前一挡,拦在画溪和景仲中间,道:“冒犯了,叶公子。蛮蛮有段时间给好几个腿脚不便的人量体裁衣,他们行动不便,蛮蛮经常出手相助,习惯成自然,无意冒犯叶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蛮蛮?叫得还挺亲热。   景仲斜眼扫过来,目光落在姜怀泽脸上。   姜怀泽坦荡回视。   景仲嘴角一笑,收回手,理了理衣襟,拍拍袍角,站起身:“哦,是吗?那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腿脚不便。”   画溪抬头看向叶公子,发现他嘴角的笑有些古怪。都谈到这会儿了,她不想半途而废,丢了这个单子:“少东家不是那个意思,叶公子不要误会。”   你护我,我护你。   画溪话音落下,抬头看向叶公子,这才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逡巡,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她说:“我先给叶公子量尺寸吧。”   “好。”   画溪拿着尺子正要去量,姜怀泽道:“蛮蛮。”   画溪转头。   姜怀泽把手里的纸笔递给她,又拿了她手里的尺子:“我和叶公子差不多高,我来量,你来记。”   画溪知道他是想保护自己,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点点头。   叶公子十分配合,很快就量完尺寸了。   “叶公子,尺寸已经量好了,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回头让人送布料过来,你挑选布料。”姜怀泽放下量尺,不卑不亢地说。   景仲的目光在他腰间扫了一圈,只系了一块青玉玉佩,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别过眼,又重新躺到榻上:“嗯。”   “叶公子,那我们这就回去了,待定了料子我就开始动工,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画溪道。   叶公子点头。   画溪和姜怀泽互相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   “我还以为这笔单子拿不下来。”姜怀泽道:“多亏了你。”   画溪笑着点头:“还以为这种客人会很难缠,没想到比想象中的更顺利。”   姜怀泽含笑:“以你的手艺,不要你,是他的损失。”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下午我让人送布料过来给他挑选,到时候他挑好了,我就给你送过去,也免得你再多跑一趟。”   画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多谢少东家。”   景仲立在观景阁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大门外并肩走着的两个人。他眯起了眼睛,轻嗤了声,低声骂道:“蠢东西。”   骂完又补了句:“胆大包天。”   小厮捧茶来,听到他在骂人,脚步顿了下。   “有怀。”景仲听到脚步声,喊了声。   有怀忙捧着茶盘讪讪上前:“公子。”   “澹台先生那边有消息了吗?”景仲问。   有怀道:“昨日下午来了信,说粮食已收了近三成,最多不过半个月,便能上四成。”   “让他们尽快。”景仲忽然有些暴躁。   有怀回道:“是!”   顿了顿,他又问:“王后那儿……”   说着又朝大门口望了眼,画溪和姜怀泽有说有笑,并肩走着。   景仲回眸,目光往他脸上一扫。有怀低下头,心想再胡说话就咬断自己的舌头。   “看着她。”景仲道:“等孤事情忙完了,再慢慢收拾她。”   “是!”   ——————   “你回来啦?”画溪回到宅子里,骆葭瑜也在,几个人正围在院子里包指甲。   苗儿上前接过画溪手里拿着的东西,问:“李姐姐,今天顺利吗?”   “顺利,单子做成了。”画溪笑着点头。   “我就知道,李姐姐最厉害了,再难缠的客户,只要有你出马,保管都能成。”   桃青附和:“那当然,姐姐是最厉害的。”   骆葭瑜的手指用树叶包着,朝画溪舞了舞,说:“瞧把小桃青给吓得,她说你今天去见一个客人,专程把我喊过,说若是过了中午你还没回来,就让我给她壮壮声势去找你。”   “哪有这么严重。”画溪眼睑轻轻垂了下,脑海中闪过刚到屏风后头时的场景。   叶公子坐在榻上垂头的模样,几乎和景仲一模一样。   “快来,我们一起染指甲。”骆葭瑜过来拖她:“苗儿采了好多凤仙花。”   “不了,我手里还有一堆活没忙完。”   “染个指甲能耽误多少功夫。”骆葭瑜不由分说把她压在凳子上坐定:“今天我们大家都染,你不许例外。”   画溪被她笑得没办法,只好把手伸过去,桃青把凿碎的花汁涂抹在她指甲上,然后用新鲜的榉树叶子包好。   骆葭瑜在旁边指挥:“涂少了,再多抹些。”   画溪说任由他们捯饬着她的手,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向骆葭瑜:“阿瑜,你说世上有十分相像的人吗?”   “十分相像?有多像?”   画溪蹙眉:“也不是长得有多像,五官完全不同。但就是有些动作神态和给人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孪生兄弟?”骆葭瑜道。   画溪摇摇头:“不,这个人他没有孪生兄弟。”   “没有兄弟?”骆葭瑜喃喃,又说:“戴了面具?”   “戴面具怎么看得清五官?”   “你不知道,有一种□□,做成薄薄的,戴在脸上,就跟原本的肌肤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骆葭瑜说。   “□□?”画溪喃喃。   可如果那人真是景仲,他没必要戴面具来捉弄自己啊。   更何况,像景仲那种人,知道她是诈死,找到她,还不两下就把人给撕了,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来作弄人吗?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用过晚饭,画溪留骆葭瑜在家里留宿。   左右她只有一个人,留下来彼此为伴也好。   骆葭瑜先躺下,画溪手里活还多,一时睡不了,挑灯做了会儿绣活。   月儿弯弯,晚风涌动,薄薄的窗纱上映着她低头颔首的剪影。   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看着窗户纸上的影子出了神。   那是蠢东西的鼻子,蠢东西的眼睛。   这个蠢货。   让她聪明的时候,蠢得不行;真以为她蠢的时候,竟然把他都耍得团团转。   景仲看着那道影子,放下绣绷子,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摇了几下。   夏日衣衫单薄,褪去厚厚的狐毛围脖,露出纤长的脖子。   隔着窗纱,他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儿。   心底愈加烦躁。   “是谁?”骆葭瑜忽的从榻上翻身起来,外衫一披,腾腾腾拉开门,往外看去。   画溪闻声跟着出来,空荡荡的院子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画溪问。   骆葭瑜道:“我刚才听到外面有人的声音。”   “什么人?”画溪四目一望:“是不是有风?你听错了。”   骆葭瑜若有所思地看了一圈,眉心微微蹙起。   “回去吧,刚才起风了呢,许是风吹动树梢,你听岔了。”   画溪推着骆葭瑜回了房,转身合上房门。   次日上午,千丝庄的人就送来叶公子挑选的布料。   小厮把东西搬进院子,骆葭瑜看得目瞪口呆:“你不是说这个客人是要给他妻子做冥祭吗?”   画溪看着院子檐下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布料,想到昨日叶公子同她说的那些话,头皮隐隐发麻。   选的样式花哨得不成样子也就算了,这花里胡哨的料子算怎么回事?   “是啊,哪有用这种料子做祭礼的?”桃青凑过来看了眼,摇摇头说:“我瞧着别人家娶亲也用不上这么张扬的料子。”   “别胡说。”画溪摸了摸那柔软的布料,“他说他夫人生前就喜欢这种张扬的花色。”   客人给钱,她办事。   别人的私事由不得他们去议论。   小厮搬完东西,来到画溪面前,道:“李姑娘,少东家让我们给你带了东西过来。”   说着,递上一个极为精致的锦盒。   “这是什么?”画溪问道。   小厮说:“少东家说昨日见姑娘面色不好,恐是前日里淋了雨,匣子里鼻炎,若是觉得不舒服了,挑一些嗅嗅就好了。”   画溪稍微犹豫了下,便点了下头:“替我多谢少东家。”   送小厮离开后回来,画溪一回头就看到骆葭瑜半倚半靠在护栏旁,朝她挤了挤眉:“好贴心的少东家。”   画溪脸色微微一红,睨了她一眼:“不同你混说,我去忙了。”   布料一到,画溪便开始比对着画轴描花样子。   一直忙到午后,因城南李家姑娘下个月就要成亲,在千丝庄定了嫁衣,约了今日上门去量尺寸。   画溪掐着时间梳洗准备,出门时带上了苗儿。小丫头年纪虽小,手脚却很麻利,递东西之类的小事也能帮上忙。   两人带着东西便往李府去了。   挤在狭小的轿厢里,苗儿问她:“李姐姐,我听说离家小姐脾气特别大。”   “全江丘的粮食生意几乎都攥在李家手上,李老爷膝下又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扛家业,女儿自然娇惯了些。她人倒也不坏,只是有些小脾性。”画溪柔声说。   苗儿似懂非懂,说:“李家的米价又涨了呢。今年已经涨了两回了。”   画溪也纳闷,照理说今年既非灾年,也没有战事,粮食的价格却反常地一涨再涨。   轿子在李府门外停下,画溪和苗儿下轿步行进府。   刚下轿,苗儿便扯着画溪的衣袖,忽然说:“李姐姐,那个人长得真好看呐。”   顺着苗儿指的方向望过去,画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站在李府门口和人寒暄的正是叶公子。   景仲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微微偏过头看过去,看到个蠢东西站在烈阳下偏着头打量他。   他眉头一皱。   画溪踟蹰片刻,叶公子现在可是她最大的客户。吃罪不起。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见了一礼:“李老爷,叶公子。”   叶公子近来到江丘,声名大噪,不少人都知道江丘来了个大手笔的生意人,出手极其大方。李家用了不少办法才同人攀上交情,好不容易邀他上门一会,自是看得极重。   李老爷看到画溪,仓促点头,道:“来人,带李姑娘去小姐闺房。”   画溪心里一松,避开叶公子探究的目光,微微福膝,随丫鬟一起去李小姐闺房给她量尺寸。   两人一走,李老爷对景仲道:“叶公子认识李姑娘?”   “嗯。”景仲道:“内人半年前过世,我打算给她办一场祭礼,听说李蛮蛮绣工不错,请她给内子绣几样东西。”   “李姑娘绣工委实不错,在城里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不过她和千丝庄的关系很好,前两个月我家绣庄有绣娘不干了,我花重金请她到我家绣庄上来,都被她拒绝了。”   “哦,是吗?”景仲眉一挑,又想起那少东家挡在她面前的模样。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是,听说是千丝庄少东家看上她了,怕是再过不久,就要办婚事了。”   办、婚、事。   “好了,不说她了,叶公子进门说话。”李老爷道。   画溪到后院给李姑娘量尺寸,许是知道有外人过府,她倒也未多加刁难,顺顺当当量完尺寸。   选花样的时候耽误了些功夫,做完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原本候在门口的轿夫不知为何竟不见了,李家的守卫告知她,轿夫说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就先走了。   画溪闻言脸色一变,此处距离她们住的地方极远,若是没有轿子,黑灯瞎火的,她们怕是要走到半夜去。   “他们怎么这么没信用?”画溪跺跺脚:“进去时分明同他们说了,若是没出来让他们多等些时候,到时另外算钱就是,撇下我们跑了算怎么回事?”   “李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苗儿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问。   画溪急得眼圈都红了。   两人正愁眉不展,叶公子从门内走了出来。   画溪神色下意识一肃,悄悄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   叶公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看稀奇似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画溪别开眼睛,不去看他。   景仲眼尾一挑,没看见一眼,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他的马车就停在李宅门前,高大气派,他登上马车,大马金刀往坐垫上一坐,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户。   没忍住,还是挑开毡帘朝外望了眼。   蠢东西站在李宅门口,和一根豆芽菜站在一起,眼圈红得不像话。   就该让她多吃点苦头,才知道欺骗他的代价。   “停车。”景仲沉着声音道。   他彻底掀开帘子,将窗户打开,眼尾轻轻一挑,看向将半隐夜色下的玲珑声音:“上车。”   画溪愣了一下。   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叶公子露出半张侧脸,他的脸半边隐在阴影里,半边露在外面,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离得这么远,画溪仍旧能感受到他身上蔓延出来的寒气。   她下意识就要拒绝,但这里回家实在太远,如果不接受他的帮助,回家路迢迢。   她只好硬着头皮,牵着苗儿一起上了马车。   叶家的马车很宽敞,画溪和苗儿坐在旁边,景仲坐在正中。   从她们上车,他就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目光冷淡地瞥向一旁。   和景仲莫名相似的人同坐一车,画溪脊背挺得直直的,背心一阵一阵冒着幽幽的凉气。   她双手在袖内紧紧捏着帕子,咬唇道:“多谢叶公子。”   景仲恍若不闻,没搭理她。   画溪撞了一鼻子灰,神情悻悻,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她的鞋尖。   外头下雨了。   雨滴打在车顶上,声音不大,落在画溪耳力,声音却闷如响雷。   “叶公子。”画溪想起什么似的,道:“我家住永安巷。”   景仲“嗯”了声,往后一靠,依靠在软垫上,姿势潇洒:“我知道。”   画溪有些疑惑地望向景仲,说:“你知道?”   “嗯。”景仲思索了番,道:“不然我怎么给你送布料过去。”   原来是这么知道的,画溪轻轻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景仲扯起嘴角古怪地笑了笑,语气莫测地幽幽道:“不然是怎样?”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难道李姑娘以为我私下打听姑娘的住址?”   画溪怔了怔,没有想到叶公子竟然这么直白地说这种话。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默了默,才说:“公子误会了,我没有这么想。公子是品德高尚之人,又怎会做这种下作之事?”   “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景仲慢悠悠的说,语气莫名欠揍。   画溪一噎,这种人若不是家里有几个臭钱,真的会有人同他相交吗?   她道:“公子对先夫人情深义重,想来对亡妻怀有如此深情之人,定是心底柔软的。”   “那你可看走眼了。”景仲目光定定地看着画溪,一字一句地说:“我对她可不是情深义重。我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要不是她的尸体喂了鱼,说不定我还会把她拖起来鞭/尸。”   鞭尸?   画溪背心的凉意陡然间扩散开来,沿着奇经八脉渐渐流到全身。   从发丝到脚趾甲,都是凉的。   这人不仅和景仲给她的感觉很像,心理也一样变/态,一个喜欢做人皮灯笼,一个竟然要鞭尸。   她垂着头,有些后悔上了他的车,也后悔跟他搭话了。   她不知道该回他句什么,默了瞬间,才挤出几个字说:“公子说笑了。”   “说笑?”景仲看着她的眉眼,唇角笑意一绽:“我从不说笑。”   画溪眉头轻轻揪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觉得面前这个叶公子实在太奇怪了,一面装作对他妻子很深情的样子,一面又在她面前拼命诋毁她。说她生前水性杨花就算了,现在还说恨不得把她揪起来鞭尸。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比景仲那个大魔头还奇怪。   没办法继续说下去,画溪索性闭嘴,不再说话。   车壁上挂了一盏小灯,照得车厢里昏昏暗暗的,灯光从画溪侧脸打过来,正好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景仲的双腿上。   他百无聊赖,抬起手指一点点去描摹她的影子。   顺着圆润饱满的额头,指尖下滑,经过凹陷的眼窝,高耸的鼻梁,最终落在瘦削的下巴上。   看来最近没少受苦,他好不容易养得饱满些的下巴,又尖了。   原来离开他,就是为了过这种飘零的日子。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雨声拍打马车,声音渐响。   到家门前,雨势已经大得如瓢泼,丈余之外,人影都看不清。   画溪跳下马车,向景仲道谢:“多谢叶公子送我回来。”   景仲看了眼她家的外墙。   低矮。   里头也就巴掌大,整个宅子还没柔丹王宫他们居住的寝殿大。   也不知道怎么住习惯的。   看着她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景仲忽觉无趣。   宽敞的马车坐着都没意思了。   “姐姐,怎么现在才回来?”桃青拉开门,看到画溪和苗儿淋着雨,忙将伞递到她们头上:“快进来。”   “别说了,今天气死我了。”画溪埋怨道:“我们请的那几个轿夫,原本说好了,若是我耽搁了时间就多等我一会儿,回头再另外给他们算钱,没想到我们从李宅出来,他们却走了。”   桃青一面挂上门闩,一面道:“啊?那你们怎么回来的?”   “幸亏遇上了……昨日那个叶公子,他顺道捎了我一成。”画溪道。   “那就好。”桃青举着伞:“快进去吧,炉子上温了水,你们先去沐浴泡个澡,免得着凉。前儿淋了雨还没好全呢。”   画溪一面应着,一面往里走,还没回到房里,又听到外头响起了扣门声。   “你们先进去,我去看看是谁。”画溪推着两人进去,自己往外跑去开门。   门一拉开,却是叶公子站在外头。   “叶、叶公子。”画溪愣了下,他怎么回来了?   景仲没什么表情,只说:“我的马车坏了。”   “坏了?”画溪一怔。   “嗯。”景仲淡淡道:“轮子陷进泥淖里,拖不起来了。”   “那、那你怎么办?”   景仲目光往画溪面上一扫,面色微沉,随即嗤笑了声:“李姑娘,若不是你,我的马车就不会陷进泥里。”   所以是来找她算账的吗?   画溪讶然:“那……”   “你总不能让我今晚露宿街头吧。”景仲懒散道。   画溪仰着头望向叶公子的眼睛,整个人僵在那里,他的意思不会是今天晚上要留宿她家吧?   “今天晚上,我住你这儿。”   不是商量,是通知,语气坚定得可怕。   画溪还没回过神,他人就大步踏进了大门。   画溪低着头,心想他说得没错,若不是为了送自己回来,他根本犯不上绕这么远的路,总不能让一个金贵的大户公子在这么恶劣的天气宿在马车里吧。   罢了罢了,今夜就让他住苗儿的房间,让苗儿来跟她挤一挤。   她领着景仲回去,桃青正好给苗儿换完衣裳出来,见她领进个男子,吓了一跳:“姐姐?”   画溪尴尬不已,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叶公子,他的马车陷进泥淖,今天晚上住我们这里。”   桃青知道这个面前这个人是画溪的大客户,自然不敢轻易得罪,捧来茶:“叶公子,你先用茶。我去收拾房间。”   床单被褥都是要换的。   画溪过去帮忙收拾,桃青一关上房门便愁眉哭脸:“姐姐,他就是叶公子?”   画溪见她愁眉不展,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昨日听你说这叶公子为他亡妻做祭,还以为是什么端庄深情的人,今天见了,才知道名不副实。”桃青埋怨:“人品端正的,又怎么会在半夜敲姑娘家的大前来借宿。像少东家,每次来寻你,从不进门,就算在门口也离得远远的,生怕被人看见了说闲话。他倒好,毫不避嫌,半夜三更地还上门来借宿。”   画溪没告诉她,这个叶公子今天还说要把他夫人逮出来鞭尸呢。   她默默整理被子:“人和人是不同的,若人人都一样,这世上的人放言看过去都是一个模子刻的,那有什么意思。只要咱们自己立身端正,别人爱说什么闲话就说去吧,管天管地,咱们也管不了别人的嘴。”   话虽如此,桃青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嘟着嘴鼓鼓囊囊地收拾床单被褥。   铺好床,画溪说:“你先去睡吧,明日你还要早起,叶公子就交给我。”   “那行,你自己当心,有什么事就叫我。”桃青嘱咐道。   画溪将房间收拾好,到外间去喊叶公子。   一出门,就见他站在花厅的天井下,望着院子上空不断滴落的水珠,若有所思。   “叶公子?”   景仲回身,望向画溪。   画溪被他这么一看,莫名觉得心虚,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顿了顿,她才说:“寒舍条件艰苦,不比叶宅宽敞大气,还请叶公子将就一夜。”   说着,她带景仲去房间。   房间窄窄小小的,苗儿最近正在学写字,房间的桌子上摆满了纸笔,还有她歪歪扭扭练的字。   刚走进去,苗儿就捧着一碗药过来了:“李姐姐,该喝药了。”   景仲问:“你病了?”   “没有。”画溪对苗儿说:“昨日都是为了应付那郎中,才抓的药,我没病,不喝。”   “不行,我答应过少东家一定要盯着你好好吃药,早日康复。”   少东家。   景仲皱眉,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苗儿端在手里的药汁,乌漆墨黑的,药气浓郁,一闻就不好喝。   “她没病。”他一把端过来:“正好我今天淋了雨,脑子进了水,喝点药去去水。”   脑子进水了才会一脚把马车踢到泥坑里,巴巴地跑来这巴掌大的宅院。   画溪一听,急了,听过乱吃饭的,还没见过乱吃药的。   她吓得忙去抢他手中的药碗:“叶公子怎么能乱吃药?”   景仲避开,心里一阵烦躁:“你没病都能吃,我病了不能吃?”   画溪说:“药不能乱吃,要不这样,我去给你熬一碗姜汤,你喝了之后祛祛寒气,明日不好再去看大夫抓药。”   “嗯。”他把药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   药碗顿时裂成两半,药汁淌了出来,沿着桌角滴滴答答往下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26 23:40:00~2020-03-04 23:5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牙 3瓶;蔚藍之歌、雨过天晴、爱吃萝卜的兔叽、慕甜甜的小娇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8 章      画溪怔怔地看着药碗, 心疼,这碗好几文钱呢。   始作俑者一脸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手滑。”   画溪蹙着眉摇了摇头说:“没事,叶公子你先歇息片刻,我这就去小厨房给你熬姜汤。”   刚才回来, 她只来得及把衣服换了, 头发还不及擦干, 发梢上的水珠坠下来,湿了一小块肩上的衣衫。   景仲脸色跟着一沉:“等一下。”   画溪驻足, 回首侧眸:“嗯?”   景仲忽的抬手, 手指勾住了她的发梢,指尖的水珠落进他掌心。   画溪心尖兀的一跳,这叶公子未免太孟浪轻浮了。   她眉心微蹙,往旁边一躲, 将头发从他指间抽出来, 神情颇有几分不悦:“叶公子要是没有别的事, 我先去了。”   “我不喝了。”景仲不知为何,心情大好,往凳子上一坐, 道:“忙你的事情去吧。”   画溪委实不喜欢这个叶公子, 性情古怪, 为人轻浮。   再想起桃青说的话,观感更不佳。   回到自己房间,苗儿趴在床上快睡着了,画溪找了张帕子随意擦了擦头发上淌着的水渍,就轻手轻脚出门,来到正厅的碧纱橱。   碧纱橱供了佛龛,烛火明灭。   她往灯里添了香油, 又在香案下念了两遍经文,做完这些才重新跪在佛龛前,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愿佛祖保佑王上平安无虞。”   和柔丹不同,江丘自上而下都信奉鬼神之说。画溪到了这里后不久,就随俗在家供奉了佛龛,为景仲祈福祝祷。   他曾护过她,她背叛了他,现在没什么能为他做的。   无他,为了自己能心安而已。   画溪供奉完香火,提起裙摆走出碧纱橱。   门帘一掀,外间投入一道阴影。   一抬眸,便与那人四目相对。   室内一豆灯火在他身上跳跃。   明灭灯光衬得他身姿颀长,眉头一挑,倚在门框上,嘴角扯出一抹笑:“还没睡?”   画溪心里嘀咕有你什么事,反复忖度,低下头小声说:“还没,我每天晚上都要拜佛。”   “求什么?”   “求什么?”画溪不解。   景仲低头打量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道:“无欲无求拜什么佛?”   画溪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眼,眼珠子溜溜地转:“求平安。”   “江丘不够平安?”   他双眸染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画溪望着他,张口谎言就来了:“不是为我,是为我夫君。”   “哦。”他突然勾起唇角,哑声道:“李姑娘原来成亲了。”   “成亲一年多了。”画溪眼睛都没眨一下扯着慌:“我夫君是边将,很少回来。我担心他,所以日日为他焚香祷告,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她面不改色说完,望过去,正对上景仲肆意打量的目光,真让人讨厌的眼神。   景仲语调拉得长长的:“你夫君要是知道你这么挂念他,做梦恐怕也能笑醒了。”   画溪抿抿唇,讪讪道:“公子说笑了。”   景仲戏谑道:“我家夫人以前若是有李姑娘这份心,我走到天边心都惦着回家。”   顿了顿,他又阴阳怪气地说:“只可惜她呀,以前除了背着我会别的汉子,就是不听我的话,不让她干的事她偏干,不让她去的地方,她偏去。”   画溪尴尬不已,叶公子怎么有人前言短的癖好。   当着她的面一再说他先夫人的坏话。   既恨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   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以前那些老嬷嬷们凑在说的话,她们说男子总喜欢在人前说他们夫人这也不好,那也不贤惠。   让人觉得他们配上这样的姑娘冤啊屈啊。   叶公子看上去相貌堂堂,竟也行此踩低她人抬高自己的行径。   画溪心底越发看低他几分。   “既然她如此辜负你,那公子为什么还这么惦记她?”画溪细声说。   景仲懒懒“哦”了声,说:“毕竟夫妻一场,她无情我不能无义,她狼心我不能狗肺。李姑娘说对吗?”   画溪侧眸,对上他狡黠戏谑的双眸,没来由心尖儿陡然一颤,随即忖道,自己又没有对不起他。她垂下头,不卑不亢地说:“若是先夫人在天之灵知道公子在别的女子面前诋毁她的声誉,恐怕她更希望公子无情无义。”   景仲唇角漾开一抹笑。   画溪被他笑得云里雾里,仰起脸和他对视。   景仲说:“李姑娘为她祭礼做绣活,我并未将姑娘当外人。加之李姑娘和我一样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向李姑娘倾诉几句,算不上背后诋毁她。”   这话说得过于轻佻,画溪神色一肃,道:“时辰不早了,公子先去歇下吧。明日我就着手为先夫人做绣活。”   景仲剑眉挑起,眉间添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微微颔首:“去吧。”   画溪没再理会他,转身往房里走去。   背过身嘴角一耷,气鼓鼓如同河豚。   明日一早就请马车把这尊大佛送走。   ————   雨下了一整夜,画溪搂着苗儿躺在床上,听着雨水敲打着屋顶上瓦片的声音,心里有些泠然。   半是因为这天气,半是因为下落不明的景仲。   现在消息都传到江丘来了,王上失踪,兹事体大,若非确凿,澹台简他们也不敢让这样的消息传出来。   他怎么会失踪呢?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雨声嘈乱,画溪心里比雨声还乱。   惦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眼浮起青痕一片。   她刚起床,便撑着伞到巷子尽头租了一顶软轿,让他们吃过早饭后来把叶公子送走。   从巷口回来,桃青在厨房准备早膳,画溪拿着绣绷在屋子做着。   景仲没有择床的毛病,饶是换了张并不怎么宽敞的床,还是一觉睡到天亮。   他走出房间,苗儿在门口摆了张桌子练字,看到他出来,忙站起身到屋下的小风炉里打来热水:“叶公子,洗脸水已经备好了,梳洗过后就可以用早膳了。”   景仲胡乱抹了把脸。   苗儿见他洗完,又笑吟吟地递上干爽的帕子。   “叶公子,你是想在檐下用膳还是在屋里,昨夜下了雨,屋子里有些闷热。”   景仲拢了拢袖子,问:“李蛮蛮呢?”   苗儿眨巴眨巴眼,说:“李姐姐一早就在赶活儿。”   “不吃早饭?”景仲的脸一下子冷了下去。   苗儿不懂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担心画溪不能按时交差,她忙解释:“公子是怕李姐姐不能按时交差吗?这你放心好了,只要是她接的活,她就算晚上不睡觉也会及时赶出来。”   景仲的脸色彻底冷下去,已有些难看。   怪不得下巴都尖了。   怎么那么想撬开她的脑瓜崩子看看里面都是装的什么,做柔丹的王后还比不过做个没日没夜干活的绣娘吗?   苗儿眼珠儿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心中惴惴不安,难道叶公子还是不满意?   “她人呢?”景仲问。   苗儿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后面绣房里。”   景仲闻言,大步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画溪果然在绣房埋头苦干。   她小小的手捻针走线动得飞快。   他烦躁地顿住脚步。   “本该在春分前给你的,只因为我前段时间病得厉害,这才拖到今天。”   他平缓的眉峰缓缓皱起,望着端坐着的画溪,心里已经烦躁到了极致。   这人满嘴都是谎话,差点把他骗了过去。   她辛辛苦苦筹谋编造了这么大一个谎言,把他哄得团团转,就是想来过这种日子的吗?   没日没夜赶着做不完的活。   累死累活赚三瓜俩枣还不够买盒好点的胭脂水粉。   “李蛮蛮。”景仲朝那道身影喊道。   画溪愣了一下,抬眸对上景仲的眼神,诧异道:“叶公子,你怎么来了?”   “吃早饭。”景仲缓缓开口。   画溪想也不想:“手里的活还没做完,叶公子先去用吧。”   景仲端起石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淡淡地说:“李蛮蛮,你是想我端过来喂你吗?”   画溪目瞪口呆。   登徒子!   她脸色陡然垮了下去,她道:“叶公子还请慎言。”   景仲道:“李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担心你若饿病了,我到哪里找人给我夫人的祭礼绣花?”   画溪低首理了理袖口上的话,心里不耐到了极致。   想到刚刚已经定了轿子,等会儿就能把这个难缠的大佛送走,也就忍他这一时了。   画溪深深吸了口气,说:“叶公子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已无工期。”   她放下绣绷子,起身引着景仲去前厅用早饭。   苗儿已经摆好碗筷。   画溪和景仲相对而坐。   桌上不过些粗茶淡饭,画溪道:“寒舍只有粗茶淡饭,还请叶公子将就。”   景仲端起一碗米粥,喝了两口。味道还算不错,比他之前吃的锦衣玉食更多几分清淡之味。   吃了两口,他抬头看向画溪。   她吃东西还是跟猫儿一样,小口小口的,吃得很仔细。   两人正吃着饭,苗儿蹦蹦哒哒从外头跑了进来:“李姐姐,少东家来了。”   画溪闻言,放下筷子:“外头下这样大的雨,快把人请进来。”   没一会儿,苗儿和姜怀泽一起走了进来。   “少东家来了?”画溪迎上前,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老妈妈。   姜怀泽走到檐下,收起手中的伞,朝画溪笑笑:“这是府上的李嬷嬷,前日我听你咳了几声嗽,想起今年春天你闹了好几日咳嗽,恐怕旧疾复发。李嬷嬷有治咳嗽的绝技,所以我带她过来看看你。眼瞅着马上就要入秋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拖到那时就更不好治。”   画溪眼睛一弯,笑了笑:“没什么大碍,都是小毛病,我自己熬些姜汁喝下就好了。这种天气,难为你和嬷嬷大老远来了。”   景仲在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里的粥,听着外头两人的话。   筷子搅得跟大刀似的。   他怎么那么想一筷子把这对狗男女的脑子戳开呢?   “啪嗒”一声,他把筷子往镯子上猛地一掷。   姜怀泽听到响动,下意识往门内的方向望去,没见人影。他略诧异了一下:“李姑娘府上有客人?”   画溪犹豫了下,说:“是叶公子。”   “叶公子?”姜怀泽皱起了眉。   “昨日我到李府去给李小姐量尺寸,出来的时候轿夫先走了。是叶公子顺路将我和苗儿送回来,后来他的马车不小心陷入泥淖里,不能走了。所以在我家借宿一宿。”画溪解释道。   姜怀泽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他认真道:“是我思虑不周,昨日你到李府,我该差人送你过去的。幸亏叶公子将你捎回来,否则昨日那么大的雨,你受了寒还不知多久才能好。”   画溪小心翼翼扫了一眼姜怀泽的神色,见他眉眼坦荡,确含几分愧疚。   她小声说:“我哪有那么娇气。”   “不是你娇气,是我怕。”望着画溪的眼睛,姜怀泽心里一宽,他别开眼,道:“既然叶公子在此,那我进去同他打声招呼。李嬷嬷,你先给李姑娘看一下吧。”   画溪点点头。   姜怀泽理了理衣衫,往屋里走去。   景仲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的粥,见姜怀泽来了,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叶公子,听说昨夜是你送李姑娘回来,多谢了。”姜怀泽语气温和,面带微笑朝景仲揖了揖手。   景仲慢悠悠地放下碗,说:“要是李蛮蛮远方的夫君知道你这么关心她,想必他会十分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等待!我来了!! 我断更是因为工作原因,这段时间真的太忙了。 暂时的更新频率一般是一周一更,等不及的小可爱可以养肥再宰。 时间充裕了的话,我会勤快更新的。感谢在2020-03-04 23:57:02~2020-03-11 23:5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布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幽 5瓶;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9 章   姜怀泽有瞬间的怔忡, 他颀长的身姿刹那间晃了一下,他道:“李姑娘已经成亲了?”   看到他神色间的失落,景仲莫名觉得心情舒畅,唇角微微一勾, 淡淡说了句:“你问她。”   三个字, 暗含不易察觉的小欢喜, 捉弄的情绪跃然脸上。   景仲心情大好,起身理了理衣襟上的褶子, 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李嬷嬷给画溪看完, 给她写了个偏方,便告辞了。   画溪从屋里出来,看到姜怀泽在檐下的石桌旁坐着,叶公子不见踪影。   她吁了口气, 走过去, 道:“少东家。”   姜怀泽深深吸了口气, 才转过脸,唇角硬挤出惨白的笑:“李姑娘。”   “少东家脸色怎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画溪皱了皱眉。   姜怀泽摇头:“我没事。”   画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不禁有几分懊恼:“早上下这么大的雨, 少东家是不是受了寒?我去厨房给你熬一碗姜汤。”   她转身就走。   “李姑娘。”情急之下, 姜怀泽突然伸手, 扼住她的手腕。   画溪回眸,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   姜怀泽自知失礼,慌乱地撒开手,目光也乱了乱:“我没事,不劳烦李姑娘了。”   “少东家若是因为我染了风寒,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画溪皱了皱眉。   姜怀泽愣了一下,不由失笑:“方才我听叶公子提了一件事。”   画溪安静地看着他, 示意他说下去。   姜怀泽犹豫了一下,才问:“他说……说姑娘已经成亲。”   画溪眸子兀的一黯。   望着画溪的眼睛,姜怀泽心里一沉,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外面还在下雨,雨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他说道:“我无意打探李姑娘的私隐,只是……”   他轻轻垂下了头,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怅惘:“我一直以为姑娘仍是独身。”   画溪双手拢在袖内,默了一瞬,方缓缓道:“我以前成过亲。”   姜怀泽神色一黯,脸上的笑有些僵。   “那……你夫君呢?”   画溪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姜怀泽见状便也不再多问了,他苦苦一笑:“是我冒犯。”   “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做丫鬟。”画溪眨了眨眼。姜怀泽待她如何,这半年来她都看在眼里。   他是有一片真心,可堪托付。   若此生非得与一人共度,他不失为良人。   只是,自己以往的事,他一无所知。她不想欺瞒他。   姜怀泽闻言,抬头看向她,沉吟片刻,才说:“若是你不想说,就不说。”   “没什么不好说的。”画溪说:“那人是主家给小姐寻的夫家,只因他有些凶名在外,小姐听说后,不肯嫁他,主家又有求于人,便让我冒充小姐远嫁过去。”   她垂下眼睛,浅浅笑着:“我就这样嫁了过去,夫家家大业大,人又多,客居的小姐,底下的下人,没人看得起我。”   “他就任由那些人欺负你?”姜怀泽板了下脸。   “那倒不是。”画溪摇头:“他待我很好,只是他家毕竟是大户人家,他操持家业都忙不过来,哪能时时护着我?后来有一个显赫人家的小姐想和他家联姻,这于他家业是有极大好处的。”   顿了顿,画溪深深吸了口气:“我听说那显赫人家的小姐脾性极大,不是有容人之量的。她有显赫门庭做后盾,定容不下我。若她进了门,就没了我的活路。我怕死啊,就趁他出门悄悄逃了出来。”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画溪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姜怀泽,眼底是一片清明。   姜怀泽喉结蠕动,半晌方挤出一句话:“后悔吗?”   “后悔什么?”画溪侧过脸,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放弃富贵人家的好日子。”   “有什么好后悔的。”画溪坦然一笑:“留在那高宅大院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就能看得到头,和一群女人算计过来算计过去,为了得到他的一点宠爱不择手段。与其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姜怀泽试探性地问:“李姑娘不喜欢过高宅大院里勾心斗角的日子?”   画溪摇头:“不想。我从小就在宅门大院里生活,看多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我怕。”   姜怀泽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画溪,诚恳道:“李姑娘……有句话许久之前我便想同你说了,只是姑娘是大邯人,我知道大邯重礼数,怕贸然开口冲撞姑娘。我家自祖父那一辈起,便只有一房正妻。我……心仪姑娘许久……”   画溪端起石桌上的茶盏,轻轻抿着喝了一口,盏中茶水微微晃动,一圈圈涟漪悠悠荡起。   “少东家要说的我都明白。”画溪把茶盏放回桌上:“这半年来少东家待我如何,我非草木,心中自然有数,正因如此,今日我才将我的故事告诉少东家。”   “实不相瞒,像我现在这种情况,能得少东家垂青,是我莫大的福分。在我身边,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姜怀泽心中一紧。   “你知书识礼,家风端正,是择婿最上等的人选,我相信和你成亲的女子定然有唾手可得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要。”姜怀泽苦笑,把画溪的言下之意补了出来。   “不是不想要。”画溪心境平和:“哪个女子不想要幸福呢?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不是因为想成亲而成亲,而是为了成亲而成亲。既然这样,那我当初又何必巴巴地从那高宅大院里跑出来呢?”   姜怀泽听出了画溪话里的拒绝之意,他心中闷闷的,堵得慌。   他一向不是个爱强求的人,可他知道今日话已经说道这里,若是错过,往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都有些颤抖,他说:“有许多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准备好了才去做,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意外之喜呢?李姑娘,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画溪莞尔一笑:“我稀里糊涂成过一次亲,不想再稀里糊涂成第二次,我既没有准备好,就贸然答应你,到头来会害了你也害了自己。”   “蛮蛮。”姜怀泽的声音都在发颤:“你是不是担心我在意你的过往?”   画溪心间猛地一跳,这是一则,另外也是因为她委实没做好再成一次亲的打算。她目光涣散了下。   姜怀泽道:“我们江丘,不像大邯,在意那么多,若是喜欢了,漫说是成过亲,就算是寡妇也娶得,这点你不必在乎。”   画溪蹙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姜公子可真是痴情啊。”景仲不过外出了趟,再回来却听到姜怀泽向画溪剖白心迹,语气里带着愠意。   “叶公子怎么回来了?”画溪目光扫向外头,方才不见苗儿去开门啊,他怎么进来的?   景仲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由嗤道:“区区丈余高的院墙,也能挡得住我?”   顿了顿,眼尾轻轻一挑,又看向画溪:“对了,不知方才姜公子那番话,若是你远在天边的夫君听到了,会做如何感想?”   画溪恼怒,这人太无礼了,非请自入便罢了,一而再再而三探听她的私事,其用心可谓不良。   她语气淡淡地说:“这不关叶公子的事,都是我的私事。”   “不关我的事?”   景仲脸上高傲的笑容慢慢散去,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几分阴鸷,他“唰”一声张开手中的折扇,迈着阔步缓缓走向画溪,再将手中的折扇一折,抵在画溪下巴上,迫使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不关我的事,那关谁的事?”   姜怀泽站在一旁,看到他举止轻拂,向前一步,握着画溪的手腕,将她朝后一带,护在身后,以一种护崽子的姿态面对景仲:“还请叶公子放尊重些。”   “放开她。”景仲的目光移到他握着画溪的手上。   姜怀泽反应过来,他非但没有松开,反倒说:“叶公子是我们千丝庄的贵客,所以在下对公子十分敬重。若是公子再骚扰蛮蛮,那咱们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了。”   景仲眼中迸出怒火,他一字一顿道:“我让你松开手。”   他一步一步朝姜怀泽走过去,每走一步,那压抑在内心的怒火便越盛。   这个女人,骗了他。   若是他再晚些来,她是不是就要重新嫁人,喊别人夫君,给别人生孩子了?   他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挥,拍在姜怀泽的手腕上,他顿时感到一阵骨裂之痛,他痛呼一声,手无力地撒开。   画溪心上漫过一阵恶寒,忙护在姜怀泽面前,愤怒地冲景仲吼道:“你凭什么打人?”   景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铁青:“谁让他碰你的?”   “他碰我关你什么事?”画溪怒上心头:“请你出去。”   景仲黑白分明的眼眶里漫起殷红,他身子向前一倾,立时扼住姜怀泽的咽喉,向前猛地推去,将人抵在墙上,冷眼睨着画溪,嗤笑:“蠢东西,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来碰了?”   画溪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望着景仲殷红的眸,惊愕地瞪大双眼,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张了张嘴,半晌都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王……”   景仲冷眼:“不是不认识我了吗?”   他掌中的姜怀泽被紧紧扼住喉咙,话都说不出来,脸被憋得通红。   画溪反应过来,跑到景仲面前,求饶:“求求你,放了他。”   “就是因为他背叛我的?”景仲冷脸问道。   画溪身子僵硬,脑袋里是一片浆糊,浆在一团,乱糟糟的。她早该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不是,求求你放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干他的事。”情急之下,画溪攀着他的臂膀,为姜怀泽乞饶。   画溪抬起眼,定定地望着他,眼眸里满是恳求:“他是江丘的商人,我到这里之后来千丝庄寻活儿,他好心收留我,留下我做事。”   她抬手去解扼在姜怀泽喉咙上的手,眼泪簌簌而落,飞溅下来,滴落在他的虎口,莫名地有些滚烫。   “背叛你的人是我,和别人没有关系。放了他,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画溪声音齉齉的,低声下气地求他。   景仲紧紧抿着唇,胸口细弱地起伏着,气息也不稳了起来。   画溪脸色煞白,微微仰起头,巴巴地看着景仲,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又是惊惧又是害怕。   心中心里莫名烦躁,每次对他都是这样一副谨慎恐惧的模样。   她所有的欢喜都给了别人,别的不相干的人。   他心中恼意越盛,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将姜怀泽朝旁边一扔,他冷笑道:“快滚。”   “少东家。”画溪扶着姜怀泽站起来,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少东家,你先回去吧。”   “他……”刚才喉咙被扼得太久,他忍不住咳道:“他是什么人?”   画溪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快滚。”景仲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腕。   画溪见状,忙推着他出了门。   “蛮蛮!”姜怀泽不死心地拍打着大门。   画溪猛地将门阖上,不再理会外头的响动。   她跑回前厅,到门口时,脚步踟蹰了以下。   景仲知道她没死,知道自己骗了他。   她心底一片寒凉,景仲并非什么心胸宽广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自己,但终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画溪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下呼吸,才硬着头皮走进去。   她身子僵硬得厉害,脚步生硬,仿佛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被人操纵着将身子在行动。   景仲正站在厅内,他身姿颀长,负手而立,看着厅上挂着的一幅画。   “王上。”画溪走进去,提了提裙摆,毕恭毕敬跪了下去。   景仲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画溪磕了个头,没有他的指示,不敢起身。   “李蛮蛮。”良久,景仲才回过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画溪,眼中神情淡淡,让人看不穿他的息怒。   画溪颔首:“是。”   “你不是死了吗?”景仲眼尾一低,神情中的不悦十分明显。   画溪声音颤颤,不敢抬头,紧紧咬了下唇,才忐忑道:“我该死,欺骗了王上。”   事已至此,狡辩也无用了。   画溪认命的想到。   “为什么逃?”景仲唇抿成一线,轻轻翕动,唇角含着不耐烦的弧度。   画溪头深深地低着,就快贴到地面。   景仲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抬手,勾起她的头,逼着她的眼睛和自己对视。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澄澈,干净得仿若不染尘埃。景仲觉得无趣,一切仿佛又回到那个原点。在那个嫁红烛环绕的夜,她就是用这么干净的眼神骗过自己的。   那时他觉得她是林间的小鹿,而是他猎人,她不过是他手到擒来的猎物而已。   谁知道到头来,她这个最狡猾的猎物居然把猎人耍得团团转。   他用力捏着她的下颌,直到她忍不住嘤咛一声,这才放开,却仍不许她别开眼睛。   对着景仲的眼,画溪心中慌乱不堪,如山洪迸发后的泥淖。   越看便陷得越深。   “孤自认不承薄待你,为何骗孤?”景仲一字一顿问道。   事到如今,他倒想看看她还有多少谎言来堵他。   画溪肩膀微微颤抖着,一滴泪从眼角滑了出来,径直落在他的掌心,冰冰凉凉,坠在他掌心的那一刹那,他有些许异样的感觉。   他抬起拇指,揩了揩她眼角的泪。   画溪吸了吸鼻子,声音细细小小,鼓足勇气才开口:“为了自由。”   “自由?”景仲蹙眉,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   画溪点点头,眼泪越发汹涌:“我从小长在皇宫,从来没有过自由。以前在大邯,做什么都要看主子的脸色,到了柔丹,一切又都要仰仗王上,我的生命一直握在别人的掌中。王上不曾体会过这种滋味,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就想有那么一次机会,可以完完全全掌握自己的命。”   景仲的手指顺着她的侧脸缓缓下落,最终停在她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他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   记得,那时为了取得景仲的信任,她说过自己的心属于他。   她仰起脸,脸上满是水泽:“记得,我说过我的心是属于王上的。”   景仲抬起折扇,停留在她胸口,用扇间若有似无地画着圈,酥酥麻麻,让画溪后背不断冒着凉汗。   “如今你背叛了孤,你说孤该当如何?”   她抬起眼睛,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她说:“王上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呵,这还是那个怕死的蠢东西么?   景仲铁青着脸,说:“为了自由,死都不怕了?”   画溪心跳得很快,她盯着景仲的脸。这是和她记忆中的那张脸截然不同的样子,但她还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威严。   是她大意了,像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瞒过呢?   她咬了咬后牙,坚定地说:“不自由,毋宁死。”   “也不惜与孤决裂?”   画溪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自己,下意识犹豫了下。   景仲不怒反笑,但那笑意半点温度也无,反而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景仲笑了一下,重新钳制住画溪的下巴,将她猛地往身前一带,目光恨恨地看着她的眼睛,企图从她的眸子里看出些除了恐惧和坚定之外的情绪。   然而,他失望了。   “好得很,李蛮蛮。”景仲恨得银牙咬碎,将她重重向前一推。   画溪跌坐在地上,臀部传来一阵剧痛。她下意识浅呼了声,低首揉了揉被摔得生疼的屁股,再抬起头。   景仲已经大步朝门外走去。   庭外的日光慵慵懒懒地照进来,落在他的背影上。   仿佛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并不明朗的光,他身形在庭院中一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桃青恰好回来,急匆匆跑回厅堂,见画溪在地上坐着,忙不迭扶着她站起:“好端端地,怎么坐在地上?”   画溪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景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   \"   “刚才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叶公子了,喊他也不答应,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画溪手都在抖,她这是活过来了吗?景仲竟然没有杀了她。   桃青一捏她的手,讶然:“怎么这么凉?”   “他来了,桃青。”画溪心神不宁,喃喃道。   “谁来了?”   “王上。”画溪声音飘渺如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桃青手中的动作一顿,也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他……怎么知道咱们还活着。”   “叶公子,他就是王上。”画溪抓着桃青的手,说。   桃青眉头揪起来:“那……咱们怎么办?不如逃吧,咱们赶紧逃吧。”   “不,他既然能找到这里,就算咱们逃到别处,他还是照样能找到。逃不掉的。”画溪深深吸了口气,双手紧紧握了握,下定决心似的,说:“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今日他放过自己了,至于明日如何,那就明天再说了。   *   画溪和苗儿坐在院子里,整理着绣花要用的线,桃青拿着水壶给院子里的花儿浇水。骆葭瑜趴在墙头,隔着墙给她们讲市井八卦。   “你们听说了吗?醉红楼的盈盈姑娘昨儿跳楼了。”骆葭瑜神秘兮兮地说道。   桃青说:“哪个盈盈姑娘?是那个花魁娘子吗?”   “可不就是,五月份醉红楼新选的。”   “她为什么跳楼啊?”桃青问。   “我听说她看上了个男人,寻死觅活要赎身追随那人去,鸨母不干。人可不就跳楼了。”骆葭瑜饶有兴致地说:“我听他们说盈盈姑娘看上的那男子生得极标致。你说得多标致的男人,才能让人寻死觅活跟着他?”   画溪笑笑:“情人眼里出西施,若是喜欢,矮子都能看出伟岸来。”   骆葭瑜跳下墙头,哒哒哒地跑到画溪面前,一边帮她理着丝线,一边说:”不是,我听说她看上的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看,家中也有钱。好像姓叶,家世显赫,出手阔绰,在江丘挺有名的,你听说过没有?”   姓叶,家世显赫,出手阔绰。   画溪眼皮子猛地跳了两下,她认识的叶公子除了……景仲,还能是谁?   距离上次景仲挑明身份,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   这半个月,画溪都没有再见过景仲。   好似那日的见面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她摸不准景仲心里是怎么想的,成日惴惴不安。   他没有什么动作,是不是意味着他放了自己了呢?   画溪没有多想,眼下的日子不过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不同你胡扯了。我还有事,先去了。”画溪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到屋里拿了箱笼,说:“我去城南一趟,给刘小姐量尺寸,晚些时候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吃晚饭。”   骆葭瑜说:“要不我陪你去?”   “算了,刘小姐脾性大,怕你们凑在一起不对付,下次带你一起去。”画溪蒙上面纱,独自出了门。   画溪到城南给刘小姐量完尺寸,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日暮。   街上的摊贩三三两两已经开始收摊,准备回家了。   街上没了白日的繁华,有几分冷清。   经过醉红楼的时候,画溪想起下午骆葭瑜说的话,不禁抬头望了一眼。   不料却对上二楼半扇支起的窗户后露出的一双眸子。   景仲正坐在二楼窗边,居高临下看着下面。   四目相对时,还是画溪先挪开眼。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向前走。   心口又跳得飞快,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虚浮起来。   她暗恼自己太没用了。   至于吗?看到他就吓成这样子?   “哎哟,这不是蛮蛮姑娘吗?”迎面走来一人,声音谄媚地喊道。   画溪抬头,就看到赵三顺那张痞子脸映入眼帘。   赵三顺是城里有名的泼皮,画溪早就闻其名。   她朝他略福了福身,便侧过身子向前走。   “哎哎哎,慢慢姑娘这么着急离开干什么?”赵三顺痞笑道:“早就听说姑娘双手极为灵巧,绣工非凡,我一直想见识一二,只不过每次去千丝庄,蛮蛮姑娘都不在。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也让我开开眼,看看蛮蛮姑娘这双手到底有多灵巧。”   他嬉皮笑脸地逼近画溪。   画溪“啊”了声,朝后一退:“你要干什么?”   “姑娘别怕,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姑娘的手艺,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不如姑娘到我府上,让我箭矢一下姑娘的绣作到底有何精妙?”赵三顺好几次看到李蛮蛮的身姿,她脸上虽蒙着面纱,却掩不住婀娜的曲线。   柳枝儿一样纤细的腰,凹凸有致的线条,光是个背影就看得人心神俱痒。   画溪退步,道:“你别过来。”   “别怕嘛。”赵三顺和他的一众喽啰朝她逼近。   画溪下意识朝旁边的人求救,周边的摊贩知道赵三顺的德性,只当没看见。   终于,她的视线内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景仲从醉红楼走了出来。   身边除了江丘的几位富商,还有几个美貌的歌姬。   她看向景仲,眼中的求救不言而喻。   景仲慢悠悠走了过来。   画溪心渐渐沉了下去,没那么害怕。   但是,景仲视若无睹地从她身旁径直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感谢在2020-03-11 23:58:21~2020-03-18 23:5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肖万两、微凉、何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鲜水饺 5瓶;Haid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0 章   画溪有一瞬间的怔忡。   随即反应过来, 那日自己和他说了那么决绝的话,心高气傲如他,又怎么会再施加援手呢?   是被他护成习惯了,所以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看到他就会莫名安定。   不该这样啊。   画溪心下一酸, 咬了咬唇, 朝后跑去。   “李姑娘跑什么?”赵三顺唇角挂着猥琐的笑, 向她逼近。   画溪没理会他,往旁边跑去, 却误打误撞跑到一条死胡同。   前面没路了。   “赵三顺, 你别过来。”她板着脸,却没有半点威仪。   赵三顺哪会怕她三两句闻言软语的威胁,理也不理,径直走向她。画溪退无可退, 背抵在墙上, 双手紧紧捏成拳。   “蛮蛮姑娘别怕,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到我家去一趟。”赵三顺搓着手,逼近她。   画溪吼道:“我说了我不去, 赵三顺, □□, 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赵三顺嗤笑了声:“在这个地界,我就是王法。”   他伸手去拉画溪。   画溪吓得尖叫了一声,侧过身避开。   她越是躲,赵三顺越是觉得有趣儿,兴奋地去捉她。   画溪踩到地上的石子,脚一崴,落叶一样跌坐在地上。   赵三顺的身影投下来, 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无助地抱紧双臂。   “来吧……”赵三顺怪笑着,弯腰去拽她。   即将碰到她的时候,一柄折扇飞了过来,打着旋,从他手背划过。   力道极大,坚硬的白玉扇骨从他指骨处削过,小指和扇子一并落在地上。   白玉扇骨沾了血,落在画溪眼前。   她抬眼望过去,景仲负手立在巷口,落日的余晖从他身后洒过来,他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啊——”赵三顺痛哭地哀嚎着,身后跟着的小厮朝景仲扑过去。   他不费吹灰之力,挥退这些小喽啰。   赵三顺捂着手掌,鲜血淙淙从指缝中淌出来。他愤怒地看向景仲:“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动手。”   景仲仿若不闻,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赵三顺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画溪抬起头看向景仲,抿了抿唇,声音都发着颤:“多谢王上。”   景仲看着她这么落魄的样子,嘴角一勾,问:“这就是你要的自由,终日和地痞流氓周旋,朝不保夕?”   画溪低下头,扫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扇子。   许久才愣愣道:“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不是吗?”   景仲白了她一眼,眯起眼睛,扯起唇角来,问:“还能走吗?”   画溪动了动,脚踝处传来剧痛。   崴得严重。   她倒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景仲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一把抓着她的肩膀,拎鸡仔一样把人提溜了起来。   画溪只感觉脚下一空,直接被他悬空捉了起来。   景仲仅用两指抓着她,嫌弃得溢于言表,快步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动作很粗暴。   画溪感觉得到。   “咚咚咚”景仲大力拍打着木门。   “来了来了。”苗儿一面应着声,急匆匆跑来敲门。   门一打开,她就看到景仲提溜着画溪,她小鸡崽子一样缩在她掌心。   本就小小的一团,这么一瞧,就更弱小了。   “叶公子?”苗儿看向景仲,眼神又瞥到画溪:“李姐姐,你怎么了?”   景仲没说话,抓起画溪往屋里走。   他把人往凳子上一压,画溪“嘶”了声。   景仲扫了她一眼,蹲在她面前去脱她的鞋袜。   画溪不自在地缩了缩脚。   “缩什么?”景仲头也没抬,淡淡说:“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   画溪更加窘迫,她小声说:“王上,我可以自己来。”   桃青听到响动,急匆匆跑过来:“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刚才我还说叫上瑜姑娘去找你。”   踏进大门,一眼就看到蹲在画溪面前的景仲。   “王……上。”桃青面色一白,双膝下意识软了,跪在门前:“奴婢拜见王上。”   景仲没有回头,只懒懒地说:“打盆水。”   桃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站起身又走了出去。   景仲低着头,捏了捏画溪的踝骨。   “错位严重,有点疼,忍着。”他冷冷地说。   画溪“嗯”了声。   景仲指头捏着错位的骨头,刚加气力,画溪就痛呼了声,下意识就要抽回脚。   她脚小小的,细白光滑,不过他巴掌大小,他手指一握,就又收回掌心。   画溪窘得脚趾紧紧蜷着。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看了眼景仲的脸色,又别开眼睛。   “那个小白脸最近没来找你?”景仲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画溪脸颊绯红,口齿含糊:“什么小白脸?”   “还有几个?”景仲挑眉。   画溪摆摆手:“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景仲蹲在她身前,仰起脸看了她片刻。如此胆小柔弱,同他断了,还能干什么呢?   他唇角微扯,扬起个讥讽的笑,笑她的异想天开,笑她的天真烂漫。   他眉梢动了一下,趁画溪不注意,手上用力一捏。   画溪“啊”一声,只听踝关节处传来“咔擦”一声,骨头正回去了。   她额角疼出细汗。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一样隐隐颤抖。   景仲问:“疼吗?”   她眉心紧紧皱着,声音软糯:“疼。”   景仲嫌弃地把手放进铜盆,拿一块香夷反复搓手,嗓音沉沉地:“活该。”   语气不善。   画溪自知理亏,并不着急分辨,只垂着头,细若蚊呐地说:“多谢王上。”   景仲冷嗤一声:“孤受不起。”   说罢,扯了扯衣袍,大步走了。   身影如同一道影魅,一闪就不见了。   桃青打了热水,飞快跑来,一进房门,只见画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她跑过去:“姐姐,王上他……”   画溪抬起脚,揉了揉脚踝。疼痛感慢慢散去,只余一阵被他揉捏过的酥麻,她摇摇头:“无事,今日在路上遇到赵三顺了,幸亏王上经过,出手相助。”   桃青后怕,赵三顺是地痞流氓,景仲是雷霆霹雳。   一个个,没一个好惹的。   “王上现在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真的不追究咱们逃出王宫了吗?”桃青愁得眼底堆着浓浓的愁绪。   画溪摇摇头,她哪里看得穿景仲的心思。   桃青看着她脸上的疲惫,不再说别的了,道:“你累了吧?我已经烧好了水,先去沐浴吧。”   奔波了大半天,又被赵三顺那么一吓,身上背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衣衫湿哒哒地贴在肌肤上,的确不怎么舒服。她点了点头。   脚还没好利索,她一瘸一拐走到净室,褪下衣裙,赤足踏入水中。   泡在温热的水中,一日的疲倦才散去些许。   满室水汽氤氲,她低头看了眼肩膀。方才景仲是拎着她回来的,看上去粗鲁,实际上他没怎么用劲,肩膀上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红色指痕。   她靠在浴池的壁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遥记得当年在大邯,那会儿她是龙洢云身旁最得宠爱的大宫女,照顾她的起居。有一日选了不合她心意的鞋,她气得一巴掌呼过来。   那几道指痕都比如今她肩上的指痕更深。   现在一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就像梦一样。   想到这,画溪叹了一口气。   那个传言中如魔如鬼的暴君,却是一直护着她的人。   *   日暮将至,景仲坐在叶宅最高的观景阁上,右臂□□,扎了不少细密的银针,在暮光下显得有几分可怖。   有怀小跑着跑了上来,这几日这位爷连大门都没出过,他心中不禁泛起疑惑。   他怎么不去爬王后家的墙了?   “滚过来,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景仲眼睛都没睁,躺在一张躺椅上,脚翘在脚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摇椅。   有怀跑上来,搓了搓手,讪讪笑道:“公子,外头有情况。”   景仲双眉一蹙:“嗯?”   “这几日我发现有人在咱们府前,鬼鬼祟祟徘徊,都好几天了。”有怀说道。   “什么人?查了吗?”   “查了。”有怀说:“叫什么赵三顺,是本地有名的土霸王,听说他舅舅还是叔父在江丘王宫里当差,背后有几分背景。只是不知道咱们怎么惹了他,这几天他都派人盯着。我不敢擅自处置,所以来请你拿个主意定夺。”   景仲翘着脚,问:“他们想怎么样?”   有怀道:“我听他们议论,说是赵三顺打算烧了咱们的宅子。”   “烧宅子?”景仲喃喃。   有怀点头:“我寻思着咱们也没得罪他,怎么出手这么狠戾?公子,是不是要我带人先给他们一点教训?”   景仲摇开扇子,又慢慢悠悠收了起来,突然有了主意,他唇角笑意一绽,道:“不用。让他们烧,开了门让他们进来烧。”   顿了顿,又说:“去千丝庄传话,就说明日我要亲自见李蛮蛮,地点他们安排。”   有怀一头雾水,哪有开门让人来烧房子的?   王上不会是被王后气糊涂了吧?   他小心翼翼觑了景仲一眼,见他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敢再给他添堵,忙点头答应了。   *   景仲没有撤销订单,那件荒唐的祭礼衣服还是要继续绣的。   画溪在屋里忙碌着,苗儿在旁边帮忙穿针引线,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   苗儿放下手中的丝线,“腾”的站起来跑去开门,来的是千丝庄的伙计。   传了话,人就又走了。   苗儿回到屋里,喝了口水,对画溪说:“李姐姐,庄上来人了,好像是说叶公子对绣作有新的要求,要你明日去一趟。”   画溪心头一紧:“去叶府吗?”   苗儿摇头:“东家说是让你去庄里。”   “好,我知道了。”画溪坐回绣架前,继续低头手里的活。   实际上心里却乱如泥淖。   这个时候景仲突然找她做什么?   是夜风轻云淡,画溪一夜辗转难眠,翌日一早,熹微的晨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在她眼皮上,唤醒沉睡中的人。   她起来换了衣裳,收拾妥当,又做了一会儿事,便到了同景仲约定的时间。   到了千丝庄,姜老板迎出来:“李姑娘来了?叶公子马上就到,你先坐坐。”   画溪在会客厅坐下。   厅室正对姜怀泽的茶室。   里面空空如也。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她已经快二十天没有见过姜怀泽。   他到府上去过几次,每回画溪都让苗儿寻理由打发了他。   景仲并非有雅量的人,他能饶姜怀泽一次,不代表他能忍两次。   再同他来往,只会害了他。   没等一会儿,景仲就来了。姜老板亲自引他进来的,画溪忙站起来,小心翼翼迎上去,喊了声:“叶公子。”   头低着,不敢看他。   景仲淡淡“嗯”了声,就径直走进内侍,往椅子上一坐:“那批货,我改主意了。”   姜老板闻言,讪讪:“叶公子的意思是?”   景仲端起几上的茶盏,小小的啜了一口,说:“最近我新得了一批金丝银线,质地上乘,想着用那种线为亡妻做祭礼上的祭品,方有排面。”   他目光朝画溪一扫,语调拖得长长的:“李姑娘觉得呢?”   画溪头皮发麻,他这话一出,不禁让画溪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是。”画溪硬着头皮点头。   景仲看着她这幅样子,胸口的闷火不由消了大半。   “已经绣了的就不必改了,余下的部分都用新的线来绣。明日我就差人将东西送到李姑娘府上。”景仲疏离地说,态度冷漠得仿佛他们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画溪一一答应,景仲又取来底稿,跟她重新商量换线的事情。   三人正商量着,有怀急匆匆跑来,因为跑得太急,气都喘不过来:“公子,不好了。”   他如此神色匆匆,画溪惊得眼睛都圆了。   景仲身边的人,自有一种处惊不乱的本领。   他这么着急是不是真的遇上什么事了?   “何事?”景仲放下手中的画轴,目光转过去。   “咱们宅子被人纵火烧了。”有怀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画溪。   可怜的王后,又要被王上捉弄了。   景仲放下手中的画轴:“哦?什么人干的?”   “叫什么赵三顺。”有怀说:“幸亏家丁反应快,将人给逮住了,这会儿已经报了官,扭送去衙门了。”   赵三顺?画溪愣了一下。   那日景仲断了他的手指,像他这么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放了他?   “宅子里可有伤亡?”情急之下,画溪脱口而出。   等真说出口了,恨不得把舌头给咬断。   她是叶公子什么人?凭什么过问别人内宅的事情?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景仲转头打量了她一下,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问:“现在宅子如何了?”   “火势已经控制了。”有怀说:“不过这赵三顺心肠歹毒,往几处重要的院子纵了火。尤其是公子你住的院子,被烧得面目全非。几处能住人的院子也都遭了火。万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   景仲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向画溪。   画溪心中有愧,景仲是为了帮她才得罪赵三顺的。   “走,回去看看。”景仲“啪嗒”一声,把画轴拍在桌案上,起身回去。   他走了,画溪也出了千丝庄。   赵三顺放火烧了景仲的宅子,他甚至故意挑景仲的寝院下手,他难道想谋害景仲的性命?   她越想越心惊胆战,脚步的方向一转,往叶宅的方向去了。   叶宅外被看热闹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那把火烧得极大,离得远远的都看得见上空黑烟滚滚久久未散。   “好端端的宅子被烧成这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周围有人在议论。   画溪挤过人群,到了叶宅门口,她看到赵三顺和他的几个喽啰被五花大绑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景仲板着脸正在和衙役说什么?   因离得太远,她听不大清楚。   突然,景仲朝她看了过来,又回头对着衙役说了几句什么。衙役小跑着朝她过来,说:“这位可是李蛮蛮李姑娘?”   画溪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衙役说:“赵三顺此前是否曾骚扰过李姑娘,叶公子出手相助过?”   画溪朝景仲看过去,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遇上这种事,谁的脸色能好?   她点点头。   “赵三顺今日放火烧叶宅,有些内情衙门需要了解,还请姑娘跟我到衙门去一趟。”   画溪又看了看景仲,点点头答应了。   她是和景仲一同到衙门去的。   官差仔细询问了那日景仲救她的事,然后签字画押让他们出来了。   这一趟,出来已经是天黑。   “天色已经不早了。”画溪望了望渐渐暗下去的天,犹豫着开口:“王上要回去吗?”   景仲冷梆梆地说:“回哪里?被火烧了的废墟?”   画溪自知失言,又巴巴地问:“那王上今夜是要去客栈暂歇还是……?”   景仲撩起眼皮子瞧着画溪,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李蛮蛮,你让孤去睡客栈?”   画溪低声喃喃:“这不是没有地方去的权宜之计嘛。”   “你还有没有良心?”景仲银牙咬碎。   “啊?”   景仲态度傲慢:“孤收留你在王宫住了多久?孤怎么会惹上赵三顺这个癞子?别人不清楚,你心里难道没数吗?”   他的意思是……要到她那儿去住?   “可是我那儿宅院狭小,没有多余的房间啊。”   景仲冷哼:“有求于孤的时候,能和孤同塌而眠;孤落难了,就急着撇清了?”   他不满地看向画溪,语气轻蔑:“你可真是知恩图报啊。”   画溪皱着眉。   她知道,景仲又要开始不讲理了。   可是他身份特殊,客栈鱼龙混杂,的确不安全,现下情况特殊,如果真弃他不管,那和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前日景仲才帮了她,如今他因自己落难,于情于理都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略作思索,她点点头:“王上若是不弃,就到我那儿暂歇吧。”   景仲不满地冷哼了声。   画溪带着景仲回家。   画溪一大早就出去,天黑了还没回来,桃青和苗儿已经准备出门寻人了。   刚到门口,俩人就回来了。   “姐姐。”桃青担忧地望向画溪,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景仲身上,心中又是一惧。   长久印在她心上的暴君形象挥之不去。   “王……王……”桃青牙齿颤着朝景仲福了一礼。   “是叶公子。”画溪截断桃青的话头:“瞧你,怎么还喊王公子?”   “叶公子。”桃青垂首喊了声。   画溪极力保持镇定,保持微笑说:“赵三顺放火烧了叶宅,叶公子暂时在我们这里住。”   苗儿眨巴眨巴眼睛,唇角弯出笑意,看了看画溪,又看了看叶公子,抿着唇,笑得更开心。   “我这就去收拾我房间的被褥枕头。”苗儿跑回去。   画溪暗暗松了一口气。   苗儿把她屋里的被褥枕头抱了出来,巴巴地站在门口,问画溪:“李姐姐,今天晚上我睡桃青姐姐那儿去。”   画溪面带微笑,点点头:“去吧,时间不早了。你们早些歇息。”   桃青犹豫了下:“我也留下来伺候叶公子吧。”   他可是一国之君,身边只有一个人伺候,她怕画溪忙不过来。   画溪摇头,推她离开:“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明天你还得早起准备早膳,去睡吧。”   她朝桃青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可以。   桃青眉间有愁雾,拢紧了。   她慢腾腾地离开。   画溪打来热水,服侍景仲梳洗完。   他全程把画溪当成透明的,说话不过“嗯”、“哦”、“好的”。   态度冷漠得像对待陌生人。   他这个样子,倒让画溪心又揪了起来。   景仲这个人有时候像个孩子,顽皮,高兴了就爱闹爱折腾她。   不高兴了就板着脸。   情绪都写在脸上。   此时此刻,他脸上写着两个大字——不爽。   画溪服侍他洗漱完,又整理好被子,这才走到他面前:“王上,可以歇息了。”   景仲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呵,又是那个小丫头片子的房间。   他指着屋子中间的毡帘:“这是什么?”   上次来都没有。   画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房间和苗儿的房间原本是一个套间,苗儿的房间是外间。苗儿来了之后,没有单独的房间,画溪便请人在她屋子另一头另外开了门,中间的门平常都锁着的,大家也可有独立空间。   但前两日那扇门的合叶绣了,画溪担心掉下来有危险,便拆了旧门,中间用毡帘隔着。   她没想到景仲会住到这里来,现在好像是有些尴尬。   “以前这儿是一扇门,前些日子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缮,所以暂时用毡帘隔着。”   “哦。”景仲淡淡地说。   “王上若是没事,我先下去了。”   “嗯。”景仲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画溪端起脏水走了出去。   景仲仰面躺在榻上,听着她的脚步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没多久她推门进了隔壁房间。   听着她收拾梳洗发出的窸窣声,景仲脸色难看得很。他胸口起伏,隐约有不易察觉的怒气。   哼,他任由地痞流氓烧了自家的大宅子,屈尊降贵到这里来是为了听她的窸窣声的吗?   他眼尾的余光瞥到房梁上跑过一只老鼠。   动作敏捷地从梁上一跃而过。   景仲眼睛一亮。   弹指一挥,那可怜巴巴的小老鼠就从房梁上坠了下来。   他走过去揪起老鼠的尾巴,若有所思地朝毡帘望了一眼。   听到帘子那边画溪已经梳洗完了,她吹灭灯烛,拉起被子躺上床。   刚刚躺下,忽然听到塌下传来什么声音。   她疑惑起身,重新掌了灯,摸索着穿鞋。鞋子里却有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瞧,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没忍住,尖叫起来。   黑暗中景仲听到她的尖叫声,唇角都弯了一下。   他慢腾腾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披上外套,打起帘子倚在门框,皱着眉懒懒问:“怎么了?”   画溪吓晕了,听到他的声音,什么也顾不得,赤着脚朝他跑过去,抱着他的臂弯,小声啜泣道:“有老鼠。”   呵,还以为她长能耐了,还是怕这些东西啊。   景仲瞥了她一眼:“你怕?”   画溪泪珠儿簌簌直落,躲在他身后,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轻轻咬着唇,眼睫害怕得一直在颤抖。   她唇齿哆嗦,点了点头。   景仲掌着灯走过去,掌中暗暗用力,将那可怜的小老鼠催到床下。   他扫了一眼,说:“哪里?”   画溪指着床边她放鞋的地方:“就在我鞋上。”   “没有。”景仲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跑你床下了。”   画溪闻言,吓得泪珠儿掉得更欢了。   “睡了。”景仲随意扯了扯披着的外袍,就要回屋。   画溪站在隔门那儿,不敢动。   那只老鼠钻到了她床下,她哪敢再躺在那张床上。   “怎么?打算杵在那儿过夜?”景仲不满地问。   画溪窘迫地把脚趾蜷成一团,抬眼看向景仲。   眼泪汪汪,原本就干净的眸子越发水涔涔,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委屈巴巴的样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景仲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说:“麻烦,怕被老鼠啃了吃了就过来。”   画溪为难了一瞬,但仅仅是一瞬。   她和景仲同床共枕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害臊早就害完了。   她转身从床上捞起枕头被子,踟蹰地走向外间。   景仲背过身,眼角眉梢都藏着奸计得逞的笑。   画溪哭得鼻头通红,她吸了吸鼻子,弯腰收拾床铺。   手脚麻利铺好床后,她走到景仲面前,小声说:“王上,床铺好了。”   景仲走到床边,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径直翻身上床,拉过被子搭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画溪见他躺好之后,这才从床尾绕进去,和他并肩躺下。   画溪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   时隔半年再度和景仲躺在一张床上,她心里乱得厉害。   既有害怕,也有疑惑。   怕是长久以来对景仲固有的印象,疑惑则是因为他有点太过反常。   这么久画溪从来不敢想万一被与景仲再度重逢会是什么场景。   毕竟在此之前,她以为景仲一定会亲手拧断她的脖子。   景仲没有欺负过她,他处处保护自己。   画溪又轻轻吸了吸鼻子,裹紧被子,憨憨地睡了。   景仲皱着眉,侧过脸看着睡梦中的画溪。   ——还是以前那副德性,晚上睡觉眉头都是皱着的。   看得他想找个熨斗给她熨平了。   “王上……”她小声啜泣着。   景仲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梦中的嘤咛,难道把她吓得太狠,做梦都梦见老鼠了?   就这点儿胆量,还敢策划悄悄逃跑。   想到这,景仲不禁恨得牙痒痒。   “王上快跑,快跑……”她声音细细软软的,低声呢喃时含着涔涔缱绻的水汽。   银豆儿从她眼角漫出,滚过雪白细嫩的香腮,淌在下巴。   眼睫都湿哒哒的,几根几根凝簇成一缕一缕的。   景仲抬起手指,用指腹揩了揩她脸颊上的泪水。他唇角轻勾,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难为她晚上做梦还会梦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更新了!惊喜不惊喜!感谢在2020-03-18 23:57:50~2020-03-19 22:5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889139 10瓶;狗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1 章   画溪小声嘤咛, 睡梦中的样子可怜委屈,景仲抬手,在她颈后的穴道上点了一下,没多久, 她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呼吸也平缓下去。   次日画溪起晚了, 醒来的时候,屋子空荡荡的, 旁边的被窝已经冰凉, 景仲已经离开了很长时间。   外面在下大雨,雷声轰隆,滚滚而来。   这么大的声响,她愣是一点也没听见。   奇怪?   她摸了摸后颈, 坐了起来。   “叶公子呢?”画溪穿上鞋, 走了出去。   苗儿坐在门口练字, 见她出来,放下手中的纸笔:“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   苗儿摇头:“我早上起来就看到他从墙头跃了出去,我还来不及喊他呢, 他人就不见踪影了。”   画溪知道他一向古怪, 也不再多问了。   吃过早饭, 她在屋里干活。   没一会儿,她听到有人敲门。苗儿在后院洗头,她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景仲的小厮有怀,他讪讪笑着朝画溪做了一揖,笑道:“小的有怀见过李姑娘。”   画溪见有怀身后拉了一辆马车,车上堆满了东西:“你这是?”   “小的奉公子之命,把公子日常所用之物搬过来。”   “他……这是打算常住?”画溪皱了皱眉。   有怀见她眉间不悦, 忙打着圆场说:“姑娘勿怪,只是公子身份特殊,住其他地方多有不便。”   顿了顿又道:“姑娘放心,过不久澹台先生就会过来,公子就会回家去了。”   画溪眼睑轻轻垂了下来,向有怀点点头:“把东西搬进来吧。”   有怀乐得忙进忙出搬东西。   画溪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搬进苗儿狭窄的小屋里。   他常用的枕头、被子,流水一样被送进去。   画溪看着那些东西,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跟还在柔丹王宫里一样。   “想什么?”身后忽的传来景仲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这人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背后了。   “没、没有。”画溪看着景仲的脸,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有的人吧,一旦沾上了,想甩开就没那么容易。   她眼神一变,细微的动作立马被景仲捕捉到,惹来男人不满。   他沉着脸,从袖子里潇洒地挥出两张银票:“放心,不白住你的。这就当房钱。”   画溪连忙看向别处,摆摆手,小声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哦。”景仲淡淡地掀了下眼皮子。   画溪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拉过景仲的手,把银票塞回他手里。   景仲拒不收下,眼神往她雪白的葱指上一瞥。淡淡开口:“李姑娘自重。”   画溪脸颊一红,收回了手。   景仲低眉瞅了瞅她窘迫的神情,顿时心情大好,弹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往屋里走去了。   画溪知道他一向尖酸刻薄惯了,脸颊红了红,也不跟他分说什么。   此时,外头大门又响了起来。   画溪达达地去开门,门一拉开,外头站的却是已有好些日子不见的姜怀泽。   他最近清减了些许,身形比之从前,显得更消瘦些。   莹白的日光,将男子的身影拉得颀长。   姜怀泽看到她,眉头拧起,脸色薄凉,许久才开口:“李姑娘。”   画溪嗓子眼里一堵,良久无话。   “这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几次,你不肯见我。”姜怀泽眉心蕴着淡淡的愁,好似笼罩寒潭的雾,笼着他的眉眼,化也化不开:“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可以进去吗?”   画溪心都悬了起来,景仲可还在里头,他眉一皱脸一垮,都是麻烦事。   画溪挡在门前,强挤出一抹笑:“少东家,今日不方便,有什么话改天我去庄上,咱们细说,你看成吗?“   姜怀泽已来寻过她很多日子,每回她都让人回了,不肯见他,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她人,那些藏了许久的话再难忍了。   他一只手挡在门前,急色道:“我就说两句,说完就走。”   画溪急得不行,景仲那祖宗还在里头,姜怀泽若是说了什么他不乐意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少东家,今日确实不方便,有什么话咱们改天再说好吗?”画溪急着关门。   “蛮蛮。”姜怀泽一只手格着门扇,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顾虑,但那日我说的话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我喜欢你,愿以大邯之礼聘你为妻。至于你的以往经历过什么,我都不在乎。”   画溪舌尖儿一滞,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怀泽好虽好矣,但他们之间没有可能。   有景仲在,她和谁也不可能。   姜怀泽低头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里面有星光倒映在湖水里面。然而那湖水太过于澄澈,让她眼底的慌乱尽显无疑。   “你不必急着答复我。”姜怀泽苦笑了下,又说:“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   画溪朝他颔首,正要开口让他回去。   景仲忽然在屋里喊了声:“李蛮蛮。”   姜怀泽听到景仲的声音,脸色兀的乱了。   姜怀泽的目光往里看了看,没看到人,目光最后落在她脸上,不安地问:“是叶公子?”   “姜公子?”景仲踱步走了出来,他方才进去换了衣裳,穿了件简单的月白宽袍,衣领微松,看上去要多慵懒就有多慵懒。   目光落在姜怀泽脸上的后一扫而过,最终落在画溪的小脸上:“叫你怎么不答应?”   刚才跑得太急,额发有一缕被汗水打湿,卷曲地贴在额头上,看上去俏皮又可爱,景仲觉着有趣,抬手拨了拨。   动作亲密自然,深深刺痛姜怀泽的眼。   “我……我没听见。”画溪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他:“怎么了?”   “哦。”景仲淡淡地说:“没什么,想喊你给我涂下药。”   画溪闻言,神色都紧张了一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晚上你一直枕着我的胳膊,今天早上起来一直痛着。”   姜怀泽皱眉,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抬眼,看向立在画溪身后的景仲。   景仲眼睛微微眯着,眯成了一条缝,他头稍稍昂着,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步子迈得极大,衣袍鼓风。   “他……”姜怀泽张了张嘴,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说到底,这些都是她的私事。   画溪转过头来。   “少东家。”画溪打定主意,长吁了口气,说:“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以前的夫君。”   姜怀泽对上画溪的目光,微微一怔,脚步仓皇地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浮现半年前第一次见她的场景,她撑着伞走进千丝庄,穿的鸦青色的襦裙,颜色并不鲜艳,但穿在她身上就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管事拒绝了她,他上前又把她请回来的。   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在先。   自己甘愿的,怨不了谁。   “他看上去好像很凶,对你……很不好……”那日他扼住自己脖子的时候,他一点气也回不上来。   “少东家。”画溪打断他的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看上去凶巴巴的,实则对我极好。”   姜怀泽长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画溪微微屈膝:“少东家,回去吧。”   她转过身,阖上门,头也未回地往屋里走了。   她走进苗儿屋里,景仲正仰面躺在榻上,两只腿搭在一起,翘得高高的,有节奏地晃动着。   画溪走过去,小声说:“王上。”   景仲眼睛阖着,未置可否。   “王上。”她拿起桌上的小瓷瓶,走到榻边:“不是要上药吗?”   她抿着唇,在床沿坐下。   画溪有点意外,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以景仲的脾气,少不得又要挤兑她两句诸如野汉子之类的话。   但景仲没有,他只是坐了起来,把肩膀上的衣服一拉,露出光裸的肩膀。   态度随意又无所谓。   画溪拔开药瓶上的软塞,倒出些许沾在指尖,轻轻在他后颈部化开,涂上:“是这儿吗?”   “嗯。”景仲淡淡地点了点头。   画溪把药抹好,一回头,正对上景仲的目光,他低下头悄悄打量着她。   下巴被明罗划伤的地方还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不仔细看就不怎么明显。   画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别过头,不去看他:“王上看什么?”   景仲有气无力地捏了捏她的下巴:“还没好?”   画溪知道他在问什么,其实现在这样已经好多了,最开始的时候更严重,长长一条就像歪歪曲曲的蚯蚓。   “已经好多了。”画溪歪过脑袋,不让他看。   景仲嗤声冷笑,又从衣袖里摸出一瓶药,一扔,扔进她怀里:“拿去。”   “这是什么?”画溪拿起瓶子端详片刻。   “虞碌做的药。”顿了顿,又补了句:“祛疤的。”   “祛疤的?”画溪喃喃。   虞碌平常只听景仲的令,没有景仲的命令,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研究祛疤的药?景仲……   许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景仲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上次在河兴屁股上中了一刀,所以让虞碌做了这玩意儿,便宜你了。”   画溪:“……”   哪有这么侮辱人的?   她脸一垮,两腮微微鼓起,有小情绪了。   景仲心情大好,笑着起身,出了房门。   他没说去哪儿,画溪也就没问。   谁知道他这一走,竟就是一天。   晚上用过晚膳她没有刻意等他,吹了灯,上榻睡去了。   景仲晚上回来,宅子里已经熄了灯,到处都黑洞洞的。   在全无烛火光影的暗夜里,他忽然想起以前在王宫的日子,很多时候,她等得睡眼不支,还强撑着精神等他。   原本稀松平常的事情,如今倒都变了。   景仲自嘲一笑,很多东西,都跟他想的不一样了。   有人的心玩野了。   一想到这,他莫名恨得牙痒痒,走到屋里倒了两杯水灌下,都压不住心底跃跃的火。   他一手打起帘子,走到屋里,借着莹白的月光,看着睡梦中的人睡颜憨憨的,嘴巴瘪着,唇瓣微微翕动,像在说什么。   睡得还怪香。   景仲用眼睛丈量着画溪的身躯,不禁扪心自问:就这么个瘦不拉几的豆芽菜,值得他巴巴地屈尊降贵往这儿来?   他眉头拧起,脸色比夜色还沉重。   凭什么让他一个人不爽。   他起身,走到外头,一脚踢翻了桌前的凳子。   凳子撞在墙上,发出“轰”一声巨响。   画溪听到响动,心下一动,睁开眼,坐起来,声音带着些许睡梦中的慵懒:“王上,怎么了?”   景仲面不改色,悠悠地说:“有只耗子,往你屋里去了。”   画溪闻声而起,踏着鞋往外跑出来:“哪……里?”   景仲指了指:“刚才还在门口,一眨眼就不见了。”   画溪巴巴地傍在他身侧,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是不是昨日那一只?”   昨天那只老鼠钻进了她的床下,一直没找到。   她还是心有余悸。   景仲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吧。”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往床边走去。   画溪头皮发麻,踟蹰着往屋里走,走到门口,脚下似有千钧重,迈不动步子。   她脚尖方向一转,巴巴地往景仲挪过去,硬着头皮问:“王上,我今晚上可以睡外面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9 22:53:34~2020-03-25 23:3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偃、微凉 5瓶;失者永失 2瓶;小羊爱吃肉、4170307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2 章   景仲翘着腿, 眉梢微微挑了一下,眼睛轻挑看向画溪。   画溪紧紧抱着怀里的枕头,一动未动。   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景仲如何会看不懂。   如是依他的脾气, 定要翘着二郎腿问她一句“不是要自由么, 爬孤的床干什么?”可他现在“寄人篱下”, 懒得搭理她。   画溪正忐忑着,景仲抓起放在床里侧的被子, 往地上一扔, 泾渭分明地说:“可以,你打地铺。”   画溪顾不得其他,半蹲在地上把被褥铺好,抬起头一看, 景仲已经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眼睛阖上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 吹灭了灯烛,也躺在了地铺上。   她把被子紧紧抱着,有些睡不着, 窗外有些许月光漏进来, 照在屋子里, 隐约能看到清漆刷过的房梁。   她漆黑的眸子里有潋滟浮光,藏着些许茫然。   一个人帮过自己救过自己,该怎么还呢?   画溪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两个人,一直在打架,打着打着,她都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了。   没到柔丹之前,画溪没被什么人宠爱过, 她过得磕磕绊绊,就连家人都不疼她。   如今,景仲是第一个帮她护她的人。   她知道自己应该报答他的,但怎么才能报答?   想了许久,想不出答案,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转过身睡着了。   景仲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过了许久,终于听到榻边地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气息平静了下去,终于睡着了。   他翻身坐起来,朝地上张望了一眼。   这蠢东西还是睡着了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比较顺眼。   他坐在床沿,静静凝睇着画溪的睡颜,胸口忽的涌起一阵烦躁。   怎么就那么想一掌劈开她的脑瓜子看看里面都是装的些什么。   他伸手,摸小狗一样揉了揉她的发顶。   睡梦中的画溪小脸不满地皱了一下,转过脸继续睡了。   景仲手指辗转,停在她殷红的唇畔,戳了戳柔软的唇瓣,殷红的唇白了一下,转而成了淡淡的粉。   他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窗外的有怀,匆匆□□而来,不意撞到主子此等行为,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   这还是他那个高高在上,进可指挥千军万马,退可镇住文武百官的主子吗?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主子和王后在一起会是这种画风。   那个杀伐果决的王上,竟然也如此孟浪。   他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打算趁景仲没发现之前悄悄溜走,步子刚迈开,就听到窗内传来景仲的声音:“站住。”   那真是,堪比炼狱之声。   65   有怀脊背都僵了一下,心底发虚地应声:“王上。”   “干什么?”主子声音冷冷的。   有怀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主子,许家那边来帖子,邀你明日过去详谈。”   “哦。”景仲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有怀等啊等,没等到他回答,他又问:“那我明天早上过来接你?”   “好。”景仲扯了扯画溪的被子,压在她肩下。   有怀脚下抹油,当即溜了,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又回过头,把半支的窗户合上了。   景仲指尖滑过画溪嫩豆腐般的脸颊。   啧,这人哪,日子一舒坦了就爱生事。   “慢着。”景仲道。   有怀顿下脚步。   “王上?”   “明天一早办件事。”   *   次日早晨,画溪在腰酸背痛中醒来。   她捏了捏后肩,抬头看了眼旁边的床榻。   景仲已经不在了。    画溪一边揉着生疼的肩膀,一边抱着枕头被褥放回屋里,然后出到外头。   景仲正一脸淡然地在廊下喝茶。   苗儿捧着水壶在一旁伺候,好像在说什么,话未说完,忽然一顿,惊喜地朝景仲身后看去:“李姐姐,你起来了?”   景仲撇茶沫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一脸气定神闲,回头扫了她一眼,搁下茶盏,又淡淡收回视线。   画溪道:“王……叶公子,早上想用什么?酥皮饼怎么样?”   “不必。”景仲说:“我今日有事要外出,等有怀来了就走。”   “再忙也得用早饭……”画溪低声喃喃。   景仲一个眼风扫过去。   画溪默默低下头,轻轻抿着嘴,不说话了。他不喜别人顶撞他。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扣门声。   苗儿道:“我去开门。”   没一会儿,苗儿领着有怀进来了。   画溪抬目,只见有怀双手拄着拐,一瘸一拐走进来的。   “这……”画溪讶然:“你怎么成这样了?”   “回李姑娘。”有怀毕恭毕敬:“在下不慎,伤着腿了。”   有怀看着画溪,见她小脸上浮起几抹不经意的怜悯。他在心里默叹了口气,娘娘,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怎么回事?”景仲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撇了撇面上的浮沫。   有怀垂着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昨夜公子到李姑娘府上暂歇,我放心不下,晚上就在外头的巷子里悄悄守着。岂知半夜果真有人有人在宅子外鬼鬼祟祟的,小的为了抓他,这才受了伤。”   景仲脸一沉:“是什么人?”   有怀说:“那人被我逮到,我刚问到他叫宁钊,他就突然使诈,从我手中逃走了。”   说着他朝景仲拱了拱手,面露愧色:“是小的没用。”   景仲负手回过头,问画溪:“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画溪回过头来,脸涨得通红没说话。宁钊是千丝庄的客户,此前和她打过两次交道。   景仲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茶碗盖子,嗤笑:“果然又是你招来的牛鬼蛇神。”     画溪支支吾吾:“我……”   景仲起身,负着手,往画溪身上扫了两眼,扬了扬下颌:“去换衣裳。”   画溪有些傻眼:“什么?”   景仲指着有怀,淡淡道:“我的侍卫因为你伤成这样,我出去办事身边无人,你不打算负责?”   和他说话,从来没有道理可言。   ——   景仲要出去议事,身旁没有小厮跟着,自然不能。既是自己惹的事,她推辞不脱。   画溪平常有时会穿男装,是以家里一直备有男装,很快她就穿戴完毕,随景仲一同出了门。   马车在熙攘喧哗的街头穿行,车厢里安静得画溪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景仲上了车就一直闭目养神,眼皮子都没有撩一下,画溪坐在他的对面,贞静垂首。   车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不动了,闷人。   幸亏马车很快就停在许宅门前,巨大的匾额立于头上,显得格外阔气富贵。   许家老爷早就候在门前了,见马车一停,便迎了上去:“叶公子终于到了。”   景仲这才掀起眼皮,径直下了车,同许老爷寒暄。   “听说昨日赵三顺那狂徒竟然纵火烧了叶公子的宅子。”许老爷道:“叶公子初到此地不久,怎么招惹上了这个无赖?”   景仲面无表情:“恶狗惦记上了我的肉包子。”   听了这话,许老爷神情有点微妙,他笑道:“那叶公子暂居何处?我还有一处别院,虽不比叶宅气派,但还算清净。叶公子若是需要,我就让人腾出来。”   景仲摆摆手:“许老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中原大邯有个词,叫‘狡兔三窟’,住的地方暂时还是有的。”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景仲和画溪迎了进去。   许家是江丘的大商户,名下的商行主营茶叶和盐。   许家生意之大,江丘几乎大半的茶叶和盐的生意都在他家。   景仲这回悄悄抵达江丘,暗中和粮商、茶叶商、布商多有往来。是为什么呢?   画溪边走边想,他日理万机,总不会是闹着玩儿的吧?   自然不会。   略一思忖,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她抬头看了眼景仲,他正侧脸和许老爷说话,身上掩了往日在王宫里的锐利,倒真有几分商人的圆滑。   在旁边默默听了半晌,画溪总算听了个大概。景仲化名叶衍,谎称自己是河兴国来的商人。因河兴国上半年和柔丹起了战火,他怕遭战火殃及,故而携家私来到江丘,意欲另起炉灶。斟酌琢磨之下,他想和许家合作做茶叶生意。   画溪琢磨之后,不难知道,景仲之所以大费周章,又是和布商结交,又是在各种商人之中周旋。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控制江丘的粮食物资。   江丘是小国,一旦市场上的交易崩坏,整个国都将陷入混乱之中。   届时江丘只能寻求帮忙。   但江丘周边列国,河兴、东旭上半年和柔丹交战失利,已经划过为郡,并入柔丹疆土。大邯不会冒着得罪柔丹的风险帮助江丘,江丘要想安稳,只能求助于柔丹。   兵不血刃便可取一国之疆土。   画溪想到这里,抿了抿唇,垂着眸轻轻一笑。   商人图利,和叶公子的生意极大,他又身负巨资,可一手交现,景仲当场给了两成定钱。   许老爷眼角眉梢都挂着笑。   “叶公子做生意如此爽快,怪不得生意做得这么大。叶公子难得到江丘,今夜在下做东,在玉香楼摆了两桌酒,还望叶公子赏光一道吃个便饭。”   坐在一旁的画溪闻言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向景仲。   似觉察到了她的目光,景仲也抬眼看了过来,他目光半沉:“怎么,有问题?”   画溪红着脸凑在他耳畔,低声说:“城里有两座出了名的青楼,一个是你去过的醉红楼,一个就是玉香楼。”   景仲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他利落回许老爷:“许老爷客气,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画溪懵了一下,不是,这人怎么回事?带她谈事便也罢了,还要带她逛窑子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看了一下日历,今天刚好断更一个月。 委屈辛苦蹲守的你们了! 这个文我会坚持写完的,绝对不坑!绝对绝对!!   ☆、第 53 章   许老爷财大气粗, 早早定下玉香楼一个临湖的小院。   正是多雨的时节,天气燥热。   从许府出来,不过须臾之间,一阵大雨过了。天边的黑云镶着白云, 渐渐散去, 透出明媚的日光来, 照耀得玉香楼后的小湖满湖通红。湖边上,红楼一块儿、绿荫一块儿;树枝都像水洗过一番, 尤其绿得葳蕤。湖里有数十枝红荷花, 花苞沾了水,清水滴滴,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   小院里丝竹声盛,坐了满屋子妖妖娆娆的青楼姑娘, 个个比湖里的荷花还娇。   光是景仲身边, 就坐了四五个娇滴滴的姑娘。   其中还有玉香楼的头牌, 鸾青。   鸾青生得极美,细柳腰,白玉脸, 双眸剪水, 举手投足间媚□□人。   同是女子, 见了都不免双颊飞霞。   但画溪觉得这些女子美则美矣,景仲同她们相好,却十分不妥。   她们的美色在景仲面前,显得略有些黯然失色。与其同她们好,他还不与对着镜子取悦自己。   像景仲这样的男子,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呢?   画溪歪着头默默地想,他已临至尊之位, 与他相匹配的女子,也要地位极高才好,最好是哪个大国的王孙公主。   龙洢云?不行,她性子不好,三天两头尽会寻事。   都统的那位公主?也差了几分意思,蛮夷之地出身的公主,配景仲总觉得他委屈了些。   ……   画溪脑海里将知道的那些公主都想了个遍,却觉得谁也不合适。   谁也配不上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印象中茹毛饮血的炼狱罗刹,不知什么时候在她心中已经变了。   “这位公子,你为何一直沉默不言呢?”在她出神的时候,一个女子端着酒杯走到她身旁。   画溪惊了一跳,那女子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身段柔软地伏在她耳畔,呵气如兰道:“公子兴致不高,不若阿兰给你唱支曲子?”   说着,她攀着画溪的肩,作势要往她腿上坐。   画溪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一扬手,打碎了案上的酒盏。   薄薄的骨瓷掉在地上,碎成了很多碎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立马被她吸引了过去。   景仲手执酒杯,正凑在嘴边,听到声响,转过头去。   对上她一双略显慌乱的眸子。   名唤阿兰的女子也受到惊吓,手足无措地问:“公子,是不是阿兰哪里做得不好?”   画溪哪会处理这些事,她说:“不是……”   “不必管她,她不会喝酒。”景仲收回目光,淡淡道:“你过来。”   阿兰这才笑盈盈提起裙摆,坐到景仲左侧。   阿兰看得出来,今日这一场谁才是主角。   景仲生得长眉凤目,一身月白的衣裳也穿出广袖长衣的风度,宛如古画里飘出来的风流名士。   要不是他身侧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她挤不进去,才不会费心思去讨好一个随从。   她挤到景仲身旁,倒了杯酒,递过去:“叶公子,这是玉香楼最拿手的世上醇,您尝尝。”   笑意嫣然,素白的手举着杯子递到景仲唇畔。   景仲俯下身,就着她的手,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姑娘们笑得更欢了。   画溪懵了一瞬,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而后垂下眼睑。   景仲眼角的余光瞥到她低垂的眼睑,唇畔的笑意都浮了起来。   显然,他对画溪的这个反应很满意。   姑娘们斟的酒他来者不拒。   房间里都漂浮着一股酒气儿,闷人。不绝于耳的丝竹声,烦人。   许老爷等人身边环着莺莺燕燕,倒显得她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她起身,走到景仲面前:“主子,这里有些闷人,我先出去,在门口马车等你。”   景仲收起了懒散,声调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微微眯起的狐狸眼里藏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他说:“哦。”   在里头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走出那道门,被迎面吹来的湖风一吹,总算舒坦了些。   一大早还十分晴朗的天气下了一场雨后,天边慢慢蓄起了云团子,没了倾洒下的日辉,湖边添了几分凉意。   画溪走到玉香楼外,没有上马车,车里残留了景仲的气味儿,也闷。   她心里堵堵的,在玉香楼外檐下坐下等他。   呆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楼前。   香车宝马华贵无比,车停下后的女子一身桃红的衣衫,身旁有人伸手扶她,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姿容绝色。   下了车,她脚下步子一顿,朝台阶这边看来。   画溪愣了一愣。   这姑娘生得真好看。   她想起一句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盈盈姑娘,这里面你真不能进去,你请回吧。”守门的小厮对那姑娘说道。   盈盈?   画溪觉得这名字莫名熟悉。   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日醉红楼有个花魁娘子为了景仲跳楼自杀,也叫盈盈。   “我知道,小哥不必觉得为难。”女子声音温婉,道:“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口等叶公子。”   果然是那个盈盈。   画溪突然想通她为什么会跳楼了。   盈盈姑娘莲步轻移,朝檐下走来,最终在画溪身边站定。   她看到檐下有人,朝她点了点头。   画溪愣了下,唇角稍弯,回了一礼。   等人的时间尤为漫长。   尤其是今日,天都黑了,漆墨一样从天边泼了下来。   院子里,一种人喝得酒酣耳热,景仲时而饮酒,时而往窗外看。   天黑了。   阿兰见场上氛围极好,景仲对姐妹们的酒又来者不拒,心思活络起来。   她起身,举着酒杯,就势要往他腿上坐:“叶公子,今日咱们姐们……”   话不及说完,景仲“唰”一下张开扇子,用扇抵着她的肩,他淡淡道:“坐下,别动。”   声音冷淡如冰,浑身也透着一股人神莫近的气质。   坐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冷冽之气。   有些瘆人。   也是奇了,逛窑子不碰姑娘,一身凛然正气,这人怎么不去大街上撒钱呢?   阿兰被那扇柄抵得讪讪的,她的笑僵在唇边,慢腾腾坐回凳子上。   又坐了片刻,景仲起身告辞,许老爷一行见他意兴阑珊,便未多留。   方才围着他的莺莺燕燕追了过来送他,景仲摆手:“不必,我自己出去。”   众女怔愣,做这行良久,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客人。   素得真干净。   景仲摇着扇子往外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妥,又回头,朝阿兰招了招手。   阿兰懵了,随即扯出招牌的笑容,走到他身边:“叶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景仲问:“别人逛了青楼出去都什么样儿?”   阿兰不解,抬头看了他一眼。   景仲沉目:“给我弄成那样。”   阿兰想了下,探手将他的衣领扯了扯,又将他整齐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揉了揉,最后用手指在唇边抹了一把,沾了些许胭脂,抹在他衣领上。   这人都什么癖好?   别人逛了青楼生怕被人发觉,他好像……生怕别人发觉不了。   ——   “姑娘,天就要下雨了。”盈盈身旁的丫鬟说道:“叶公子今日也不定就在这里,咱们等了也白等,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找他。”   盈盈抬头望了眼天,又起风了,的确是将要下雨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不舍地朝玉香楼看了眼,道:“也罢,先回去吧。”   丫头搀着她往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走去。   “姑娘也是,叶公子既然绝情不再见你,你又何必痴心苦等呢?”走得远了,丫鬟还在念叨:“混迹欢场的男子,能得几分真心,可怜姑娘的痴心了。”   盈盈默然不语,上了马车。   画溪一时不知心中是什么情绪,抬头望着乌沉沉的天色,秋雨恼人,下得人心头烦闷。   盈盈刚上马车,身后景仲就悠悠开口了:“走。”   画溪站起来,坐久了,头有点晕。   她脚下踉跄了几步,险些摔了。   景仲伸手扶着她。   他的手抓着自己的胳膊,修长的手指好像铁钳。   被他往回一扯,她额头轻轻抵在景仲胸口。   下意识拽紧他的衣襟,鼻尖顿时嗅到玉香楼姑娘们身上的香粉气息。   浓郁闷人。   目光上移,落在他衣领的那抹红上。   不难看出,那是姑娘的胭脂。   一向好整洁的景仲,衣服却皱皱巴巴的,足见他方才在里头……   景仲冷静地垂眸睨着她,冷梆梆地说:“李蛮蛮,还不走,还想进去逛逛?”   她摇了摇头,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想象都抛诸脑后。   想这些做什么?   “哦……”画溪声音发软,闷声闷气。   两人乘车回家。坐在车里,画溪偷偷看了眼景仲的脸色,他又闭上眼睛歇息了。   常年冰着的脸庞难得的轻松愉悦。   方才他在里面肯定很快活,画溪想到。   甫冒出这个念头,她就摇了摇头,想这些做什么?   不想了,不能再想了。   她沉默了下,声音轻飘飘的开口:“王上,方才我在玉香楼外碰到了一个人,她在找你。”   景仲没抬眼,回了句:“谁?”   外头又开始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   噼里啪啦打在车顶棚,烦人。   画溪说:“醉香楼的盈盈姑娘。”   景仲没有回话。   画溪低眉暗忖片刻,目光不经意落在景仲身上,她说:“我看她好像着急找你,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虽然不知道王上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千金易得,有心人难求。王上……”   “李蛮蛮。”景仲终于接茬了。   画溪“嗯”了声。   景仲上下打量着她,没有移开眼去,顿了顿,抖了抖衣袍,唇畔勾起笑意:“你这是在管孤?”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景狗来啦。感谢在2020-04-26 21:17:47~2020-04-27 23: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下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4 章   四周幽静, 只有雨声,车厢内的一豆灯火映着窗棂的纹格,清风荡漾,像极了澄清湖面的水波。   画溪一时默然, 未几才道:“是我僭越了。”   纵使他语气平静如常, 可到底这话不该自己说出来。   她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忽然有瞬间的迷茫——她在龙洢云身边当差多年,深知什么话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   如今这是怎么了?   外面的雨忽强忽弱, 无终止一般。   回到家里,天都黑透了。   苗儿已经歇下,桃青守在炉子旁烧水,见他们回来, 迎过去道:“王上, 您回来了?”   景仲一言不发地走进屋, 桃青看着他的背影,悬在嗓子眼的心往下落了两分,她轻轻舒了口气。   “你先回去歇息, 这里我来。”画溪打发桃青回房后, 用铜盆装了热水进去服侍景仲梳洗。   梳洗完毕, 景仲先歇下了。她抱起景仲换下来的脏衣服,打算放在外面的竹篓里。   他衣服上沾染了青楼姐儿们的胭脂香粉,领口的那抹红晃得人眼睛生疼,浓烈的气味儿熏得人脑子发晕。   臭死了。   忙了一天,画溪躺在床上,头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她有心事,睡得不怎么踏实, 所以当半夜景仲的手刚捂到她的嘴,她就醒过来了。   她瞪圆了眼睛,心脏砰砰地跳。   景仲一只手捂着她的唇,另一只手将她往床里压去:“想活命就别说话。”   画溪愣住,缓了半晌,巴巴地眨了几下眼睛。   景仲指着房顶,压低声音说:“上面有人。”   他神情凝重,眉心都蹙着。   画溪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想必和前几次江丘来寻事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这回的人是冲他来的……   景仲松开她,不欲再与她多说,径直将她压在床脚,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塞到她手里:“别出声,要是有人来,你就拿这把匕首杀了他。”   匕首的刀鞘上镂有奇特的花纹,她低头看了下,大概是什么图腾。   画溪握着匕首的手哆嗦了两下。   景仲闷不做声地往屋外走去,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画溪一眼。   画溪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对,景仲微微一愣,别开目光,纵身一跃,只听几声风吟,而后便听到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了一阵碎响,随即就没了动静。   景仲一走,画溪心就悬到了嗓子眼。   方才突然被他摇醒,脑子里的一根弦紧紧绷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仲武功极好,她毫不怀疑,以景仲的本事,极有可能悄无声息逃出去。但他叫醒了自己,离开的时候又这么大张旗鼓。   那些人就会去追他,这样一来,自己就安全了。   想明白这一折,她心里猛地向下坠了一下,直直地坠到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心底空落落的。   她拥着被子,一动不敢动,瞪着眼睛看向门边的方向。   可是直到日上三竿,桃青和苗儿都已起来,景仲还未归。   画溪从床脚爬了出来,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心里莫名地跟着慌了起来。   慌到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打了个趔趄,幸亏桃青扶住了她:“怎么身上这么凉?”   画溪失魂地摇了摇头。   她方起床,苗儿哒哒地跑进来喊她:“李姐姐,有人找你。”   “是叶公子吗?”画溪脱口而出。   苗儿摇头:“不是,是个漂亮的姑娘。”   画溪看了苗儿一眼,说:“把人请到厅里吧。”   她拧了帕子擦了擦冒了一夜冷汗的额头,这才换了身衣裳,到外厅见客。   看到等在厅堂的人时,画溪愣了一下。   若不是昨日才见了她,画溪绝对想不到醉香楼的花魁娘子竟也有这么素净的时候。盈盈姑娘穿了身素白的衣服,长长的头发挽成发髻,仅用一支木簪子簪着。   素净到极点。   “李姑娘。”盈盈缓缓走到她面前,双手叠在腰侧,朝她福了一礼。   画溪双手扶起她:“盈盈姑娘,你认识我?”   她看向画溪,明媚的双眸里浮上些许笑意:“以前有一回我到千丝庄定绸缎,远远瞧见了姑娘一回。昨日在玉香楼外,姑娘身着男装,是以我没有冒然见礼。”   画溪听到这话,有些许诧异。   “李姑娘与叶公子是旧识?”盈盈唇畔挂着笑,问画溪。   画溪一时无言。   盈盈顿了顿,像是在与画溪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大邯人,父亲在京城为官,一朝落罪,全家被流放到曲州。曲州地处边关,极为混乱。我不慎被牙婆掳来江丘,她将我卖入玉香楼为娼。”   “年少时,父亲为我定了一门亲事。夫家虽只是寻常人家,但我未婚夫是极好的人。那时候我就想啊,等婚期到了,就一定要跟他好好过日子。可是家父突然获罪,时移世易,我也从千金小姐沦为罪臣之女。从踏上流放路的那一日,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就已经到头了。”她转过脸来,眼睛里藏了些许感伤:“但谁知道,我那未婚夫竟不顾天远地远,从京城追到了曲州,又一路追到了江丘。甚至他得知我落入青楼,仍待我如初。”   “玉香楼的鸨母见我生得美貌,一心想用我赚钱。我未婚夫向她提出赎我回去,她有意刁难,不肯让他赎我。我未婚夫家虽小有薄资,但终归不是大富大贵。他耗尽家财,流落他乡,囊中已然空空如也,救我出去却遥遥无期。无奈之下,我们约好九月初六,自尽同赴黄泉。”   画溪心有充满疑惑,她面对盈盈的目光,不知她同自己说这些是何意。   “九月初六鸨母让我正式接客。那一日她在楼里搭高台,让我像个货物一样被当场贩卖。”盈盈苦笑:“那日,叶公子挥金如土,用三千两黄金买了我一夜。”   画溪心里冰冰的。   盈盈笑问画溪:“李姑娘不想知道那夜我和叶公子发生了什么?”   画溪抿了抿唇,莫名觉得心上失落。逛窑子还能发生什么?   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饶是脾气再好,她还是皱了下眉,摇摇头。   盈盈道:“叶公子他问我是不是大邯人,我说是。然后他让我唱大邯的小曲儿。我就给他唱了,唱着唱着我就哭了。他也不问,就默默听着。唱完了小曲儿,我知道我该上路了。我端起早就备好的毒酒,正要喝,叶公子把我的杯子打翻了。他问我为何寻死?”   她看入画溪的眼,说:“然后我告诉他,能活着谁又想死呢?我将自己的遭遇告知于他,没想到他说他帮我。”   “行至绝境,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叶公子帮了我。”盈盈转过头,蓦地对画溪一笑:“事后我问他为何帮我,李姑娘猜他说了什么?”   画溪犹豫了下,说:“闲得无聊?”   盈盈笑道:“正是。李姑娘果然了解叶公子。”   画溪心想,这才像景仲能说出来的话。   盈盈说:“我寻他,只是为了向他道声谢。他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难以回报。今日我就要和未婚夫回大邯了,今生也不知可还有机会能报答他的恩情。他既不想见我,烦请李姑娘帮我向他道声谢。”   她又福了一礼,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还有,这张银票也请李姑娘帮我还给他。我和薛郎有手有脚,会努力养活自己,不敢再受叶公子的钱财。”   画溪送盈盈出去,门一打开,门口守着一辆朴素的马车,见她们出来,坐在车前的男子跳了下来。   羽扇纶巾,眉清目秀,一身清隽书生气。   他朝画溪做了一揖,盈盈朝他弯起唇角:“走吧。”   盈盈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走向画溪。她说:“那日在醉红楼,叶公子听的曲儿叫《忆故人》”   顿了顿,她又道:“他看谁眼中都是冰冷的,看李姑娘的时候眉梢有笑意。”   画溪抬眼看向盈盈,眸中写满茫然。   盈盈转身折往马车的方向,她的未婚夫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上马车,扯下帘子,他爬上车头,扯了扯缰绳,眉眼带着感激朝画溪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走了。   巷内深深,苔痕翠绿,马车嘎吱嘎吱滚过青苔往光明的地方去了。   画溪站在背光处,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她低头扫了眼手中的银票。   《忆故人》……   她忽然心乱如泥淖。   一日时光飞快而过。   直到这日晚上,画溪看着眼前烛火摇曳的灯火,再看看已然暗下去的天色,景仲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发虚。   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他现在可好?   他秘密来到江丘,有谁知道他的行踪?   画溪忧心忡忡,推开门往院子里走去。谁知刚走到院子里,有怀便□□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喊:“娘娘!”   画溪一惊:“有怀?”   有怀腿上有伤,一瘸一拐朝她走过来:“娘娘,王上受伤了。”   画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膝下一软。   她颤着嗓子道:“王上他……”   有怀红着眼眶道:“王上昨夜遇刺,我救驾来迟,刺客一剑穿了他的胸。王上晕倒之前,让我来送你离开。”   “离开?”画溪喃喃。   有怀道:“没错,王上说刺客知道他的行踪,你再继续住在这里不安全。所以让我送你离开。“   画溪避开有怀的目光,看向廊下空荡荡的石桌石凳:“王上让你送我去什么地方?”   有怀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娘娘要自由,让我送你回大邯。”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我又来啦。 感谢在2020-04-27 23:11:38~2020-04-28 22:1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下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5 章   中原有句俗语——千里搭凉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   景仲今日既要送她离开,说明那日的话他真正听了进去。   画溪不禁想到来柔丹的路上,她日日夜夜都在想那个罗刹是什么样子的。   一日日相处下来,他和自己想象的, 和坊间传言的, 都不一样。   像他这种人, 自己的生死性命都掌握在他手里。他没要她的命,还百般呵护。   昨日的事情, 她细思之下不难明白。他之所以没有悄然离去, 便是怕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寻他不着,拿院子里的人开刀。   他用自己换了她。   画溪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她小声说:“王上现在在哪里?我去向他道个别吧。”   有怀道:“来时王上嘱咐过,娘娘要走, 无需再去向他道别。他还有句话, 让我告诉娘娘。”   顿了下, 他道:“王上说月有阴晴,花有残缺。世事皆有憾,难得完美。娘娘既选择了自由, 便放心求自由去, 不必觉得对他不起。”   画溪迟疑了一下, 朝有怀福了一礼,须臾便又匆匆出来,将昨夜景仲趁黑塞给她的匕首递给有怀:“这匕首是王上的,他随身携带之物,定然喜爱至极,烦请你帮我还给王上。”   有怀狐疑地盯着那把匕首,蓦地看到匕首上的图腾, 不由吓了一跳,忙向画溪打躬作揖:“这个还是娘娘自己还去吧。”   画溪迟疑了一下,道:“王上不让我去向他道别。”   有怀略思索,便笑道:“王上虽不让娘娘去辞行道别,但没说不让娘娘去还东西。”   ——   城边的一座别院里,景仲让赫连汝培将他扶起来在廊下坐着。   赫连汝培诧异道:“王上才醒,为什么不睡着歇息?”   景仲唇色有些白,看着映满星子的天,眉头似是蹙了一下,随即理了理袍子道:“睡久了,头晕。”   赫连汝培道:“大夫嘱托,你还不能下床走动,否则不利于伤口恢复。”   景仲淡淡道:“多嘴。”   赫连汝培说:“就算王上骂我多嘴,这话我也得说……”   他话未说完,忽然朝景仲身后看去,诧异道:“这不是王……”   他偷觑了眼景仲的脸色,才将余下的话说完:“王后娘娘。”   景仲眉头轻皱,睫稍微颤,慢悠悠回过头,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你来做什么?”   画溪看到景仲的脸色苍白如纸,不知怎么就想到他从汉城回来那一回,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会儿他们刚成亲,还不熟,她每天在他身边服侍,心中都充满恐惧和不安。   而如今,再见到他,她脑海中只有一个结论——这人不是坏人,不会害她。   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随后又慢慢松开。   她往前行了一步,福了福礼,问:“王上伤势如何?”   景仲还未开口,赫连汝培就先道:“刀口很深,从王上胸口一剑穿过,幸而没有直击要害,若是再偏半寸,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江丘的大夫不敢接诊,暂时草草止了血。虞碌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画溪的心随着赫连汝培的话一抽一抽的,两条腿都快跟着软了。   “多嘴。”景仲剜了赫连汝培一眼,对画溪道:“孤自小是从明刀暗箭中躲过来的,这点伤,算什么?”   还是一如既往轻松不屑的语气。   她长舒一口气,缓缓开口问:“虞碌大夫还有多久到?”   景仲没有回答她,他说:“这回我让有怀送你去江南。听说那里气候宜人,不冷也不热。身份文牒已经备好了,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往后不要再去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画溪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景仲的脸色,他惯常喜欢冷着一张脸,此时也不例外,眉梢眼底都冒着寒气。   她不由想到盈盈离去时同她说的话——景仲看谁都眼神冰冷,看她的时候眉梢带有笑意。   许是人在局中迷,她怕他,看不到他眼中的笑。   画溪呈上那把匕首,借着微弱灯光,鞘上镂着图案在闪光,她道:“多谢王上成全,这把匕首是王上的,我特来完璧归赵。”   赫连汝培一见那匕首,两眼顿时发直。   景仲抬抬手,轻摆了几下,随即身子朝后躺了躺,似乎牵扯到伤口,唇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下:“不必,区区一把匕首,你留下防身。”   言罢,又道:“时辰不早了,尽早上路吧。”   画溪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眸光,抬手放在腰侧,福了福礼:“是。”   顿了顿,又道:“王上保重。”   转过身,步子却迈得极重,脚下如有千钧,每一次抬腿都需要极重的气力。   他伤得如此凶险,自己却要撇下他远去。   于公于私,这算什么?   但若不走,谁又知日后会生什么变故?   往前一步,是她向往已久的自由;而身后,那人对她恩重如山。   画溪双手紧紧交握着,心绪杂乱。   “咳咳咳……”景仲将脸偏到一侧,一阵压抑地轻咳。   咳嗽声不大,却如鼓点敲打着画溪的鼓膜。   再度抬脚的时候,脚尖忍不住调转方向,她飞快转过身,在景仲面前弯下腰,蹙着眉问:“王上怎么样了?是不是伤口不舒服?虞碌大夫还有多久到?药呢?”   景仲唇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下,没说话。他偏着头,将画溪往旁边一推,一阵压抑沙哑的咳嗽声,他喉头涌起一阵腥甜。   画溪眼睁睁看着他吐出一口鲜血,血是赤红色的,晃得她眼睛生疼。   画溪忽的双眼通红,红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景仲,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儿:“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呢?”   景仲撩起眼皮,朝画溪瞥了一眼,唇角勾了个得逞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此行山高路远,赶路去吧。”   画溪抿了下唇,说:“王上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我留下来伺候。”   她从怀里挑了张帕子去擦景仲唇边的血渍。   景仲伸手握住她的手,取了帕子,自己漫不经心地擦着,他说:“不怕孤反悔,不让你走?”   画溪听到这话,犹豫了下。但她很快就拿定主意:“不怕,王上对我恩重如山,如果现在抛下你走了,我这辈子都将寝食难安。”   话说出口,心里那些繁杂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景仲眼睛半阖,觑着她的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颇有趣。   画溪对有怀道:“麻烦你帮我把桃青和苗儿送回大邯,若是她们问我,就说待这里事情都结束了,我就去找她们。”   有怀朝画溪一揖:“王后言重了,属下这就去。”   听到他这一声王后,画溪不由一愣。   但转念一想,她现在是什么身份,自己都不知道。又何必纠结一个称呼。   有怀刚走,画溪又对赫连汝培说:“赫连侍卫,扶王上进屋吧。外头要落雨了。”   赫连汝培依言将景仲扶回屋里的榻上。   这处别院极为隐秘,并无多少人知晓。为了掩人耳目,院子里的人不多,仅有几个婆子小厮。   景仲刚进屋,一个婆子端了热水和几张干净的帕子过来。画溪接过,说:“这里交给我吧,你去盯着药炉。”   婆子走后,屋里只剩画溪和景仲两个人。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时光似乎又倒回去年冬天。   他也伤得终日卧病在床。   那时候伺候他,她是被迫的,不甘愿的,心都提在嗓子眼,日日都忐忑难安;时移世易,如今她竟然会主动留下来,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转变的。   或许是他用剑比着明奎脖子的时候;或许是他为了维护她,将口出秽言的婆子剜眼去舌的时候;也或许是他那柄白玉扇割开赵三顺的手的时候……   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缓缓坐到景仲旁边,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自打认识他,她就知道这个人是孤傲冷清的,见过他咄咄逼人,也见过他高高在上。   如今却躺在这里,动一下都牵扯到倒吸凉气。   不知为何,画溪眼中滚出了什么东西,大滴大滴坠下来。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景仲蹙了下眉头,低声唤了句:“李蛮蛮。”   他抬起手,覆在她脸上,摩挲着冰凉的泪珠儿。   泪珠儿抹开了,脸上泛着莹白的水光雾气。   他的手在天下可翻云覆雨,可拈花飞叶夺人性命,也……覆到她脸上,为她擦过泪。   “我给你擦擦脸。”画溪抬手抹了抹眼泪,将双手浸入铜盆之中。   她拧起帕子,素白的小手,探到他脸上,轻轻擦着他的脸。   触及他的瞬间,景仲薄凉的唇角微扬,漾起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哑声道:“哭什么?”   画溪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哭什么?   景仲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觉着好玩儿,笑着补了句:“见孤受伤,心疼了?”   心疼?   画溪被惊着了,她的手顿了下,握着帕子的指尖儿都轻轻颤抖着。   景仲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再逗下去就没趣儿了,他微叹:“还是那么不经逗。”   画溪樱唇微抿,平视着景仲唇角的笑意。   对哦,他喜欢逗人,以前在王宫就喜欢逗着她玩儿。   听到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画溪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行至榻边,递到他唇畔:“王上,你嗓子不舒服,先喝口水吧。”   景仲斜眼看了她一眼,唇凑过去,就着她的手,抿了两口。   他喝水时,鼻尖碰触到画溪的手。   那温温热热的触感,令她心口兀的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 谢谢宝宝们的支持,感动得嗷嗷直哭~~ 感谢在2020-04-28 22:17:43~2020-04-29 19:3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74019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下小鱼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6 章   喝了些许水, 景仲神情有些乏了。   画溪柔声道:“王上先歇息吧,等会儿药好了,我再叫你。”   景仲“嗯”了声,缓缓闭上眸子。   画溪吹灭了屋子里的灯, 只留了床头那一盏, 灯光微弱, 映在他脸上,晦暗不明。画溪坐在榻边, 俯视着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的男人, 俯视着这个曾护过她的男人。   他这回受伤,画溪的心境与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看到他躺在床上,她脑子里只有害怕;怕他就此取了个他去了,自己处境艰难;这回虽也有害怕, 但她隐约觉得, 这回的害怕和上回的害怕不是同一回事。   迷迷糊糊, 掺杂了别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喉间不禁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滋味。   难道真的是心疼吗?   平心而论,他对自己这么好, 她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刚到柔丹那会儿, 她怕他怕得要死, 日日同床而眠,心都没办法放在肚子里。她曾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被他做成人皮灯笼挂在宫檐下。   然而呢……   光是她顶替龙洢云和亲,他都可以光明正大的了结她的性命。   但他没有,非但没有动她一根汗毛,还放她离开,给她新的身份, 还她自由。   外面终于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风吹过窗棂,拂动帘幔,扯回了画溪的思绪。   她神情渐渐回拢,起身走到柜子边,抱出一床柔软的被子,轻轻覆盖在景仲身上。   这一夜她都没有睡觉,守在榻边看着景仲。   赫连汝培说他伤得很厉害,但他要强,不肯示弱。可画溪是有眼睛的,她看得出景仲的虚弱。   她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强撑着精神着他。   到早上天快亮的时候,景仲突然发冷,身上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   意识也逐渐模糊。   画溪吓得不轻,忙去摇醒他:“王上。”   他困于梦靥,久不能睁眼。只薄凉的双唇翕动,吐出一个字:“冷。”   画溪晓得,带伤三分寒,她到柜子里把被子拿出来全压在他身上,又另外找婆子灌了几个汤婆子,塞到被窝里。   用处不大,他还是颤得厉害。   她咬了咬牙,褪了外衫,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寝衣,爬到床上。景仲伤得不能随意动,她贴在他身旁,双臂搂着他的肩,将人抱在怀里,用身体一点点去温暖他。   窗外雨声潇潇,搂着景仲,她听得那雨声,心里莫名清净。   日上三竿,刺眼的日光从楹窗中洒了进来,画溪蓦地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一身冷汗。   她做了一场梦,梦到景仲在她怀里断了气。   冷汗淋漓直下,醒了心口还跳得厉害。   她一低眸,景仲还在她怀中,人昏着。   情形却不怎么好,呼吸浅淡得几乎不闻。   画溪心惊肉跳,慢慢将耳朵贴在他鼻间,才闻得他的呼吸。   好在身子已经不冷的。   画溪起床,穿好衣服,出门寻赫连汝培。   景仲的伤不能再耽搁。   刚出门,廊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人影幢幢中,画溪看到赫连汝培带着虞碌走了过来。澹台简也在一路。   “王后。”几人很快行到她面前,许是昼夜赶路,身上风尘仆仆。   画溪顾不得那么多:“先生不必多礼,快去给王上看伤。”   几人略作揖,便往屋里走去。   画溪跟了过去,只见虞碌让赫连汝培将昏了过去的景仲扶起来,他解开景仲的衣服,只见里面用厚厚的绷带裹着,伤口上涂了厚厚的凝血粉。   饶是如此,还是有鲜血渗出来。   血将绷带和伤口浆在一起,难以处理。   稍稍扯动绷带,就有血渗出来。   景仲人昏着,意识不清楚,伤口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抗拒赫连汝培的触碰。人一挣扎,伤口就更容易出血了。   虞碌双手沾满了鲜血,急得满头是汗:“赫连,稳住王上,让他不要乱动。”   赫连汝培压力也大:“我……他……我稳不住啊。”   景仲不喜欢别人碰他,画溪的心随着他的挣扎的动作一抽一抽的,双腿也跟着发软。   她眼圈都红了,走过去,声音里竟不自觉带了哭腔:“赫连侍卫,让我来吧。”   “王上力道大,他这会儿意识又不清醒,万一……”   画溪摇摇头:“没关系,我来吧。”   赫连汝培看了虞碌一眼,只见虞碌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将信将疑坐起来,把地方让给画溪。   画溪就坐在床头,从身后抱住景仲。   景仲下意识挣扎了两下,画溪颤着声音喊他:“王上。”   嘿,也是奇了,他眉头深深皱了下,倒真的不乱动了。   虞碌擦了擦额角的汗,用剪刀将绷带剪断,再用银针一点一点挑出紧紧沾留在伤患处的绷带残余。   画溪长舒了口气,缓缓开口:“王上他,没有性命之虞吧?”   虞碌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与其担忧他的这点伤,还不如……”   言及此处,他似是察觉自己的失言,忽的闭口不言,默默低头处理伤口了。   虞碌重新给景仲处理了伤口,也是这样,画溪才看到了他的伤,前胸后背各有一伤,贯穿整个身体。   饶是看着猩红外翻的血肉,便知道该有多疼。   景仲没喊疼,画溪看到都心惊肉跳。   虞碌忙了许久,画溪抱着他的胳膊都酸麻得快没有知觉了,这才将伤口缝合完毕。   虞碌的手都在颤抖。   画溪小声说:“多谢虞大夫。”   虞碌忙向画溪打躬作揖:“王后折煞小的了,王上伤口虽然已经处理完了,但他身体特殊,我担心他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两日还请王后小心仔细照看,一旦有什么异样,定要及时通知我。”   “是。”画溪应承着。   虞碌抬眼看了她一下,顿了顿,又从医箱里翻出几瓶药丸:“治伤的药我另外给他开方子,我盯着婆子煎好再送来。这白瓶的,清热解毒,两个时辰喂一粒,用温水送服,王后万万记住,切不能忘了。”   画溪觉得有些蹊跷:“王上不是外伤?为何要清热解毒?”   虞碌朝景仲探了下脖子,对画溪道:“这是王上的私事,属下不便多言。”   画溪“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人都去了,屋子里安静得很。   画溪照虞碌的嘱咐,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比着两个时辰,她把瓷瓶里的药丸倒了出来。   赭色药丸不过小指指甲盖的三分之一大小,画溪看着那药丸,觉得眼熟。   默了一阵,终究想起,上回景仲在汉城遭朱旦暗算,中了毒箭,那个时候他吃的药里就有这一味药丸。   难道这么久了,他体内的余毒还未清?   画溪握着那瓶子,心间兀的尖锐一疼。   她抬手揉了揉心口,好不容易将那阵尖锐的疼痛压了下去。   景仲一睁眼,便看到晦暗的灯光下,坐着蹙眉捧心的小姑娘。   皱起来的淡淡黛眉,眼底隐隐的泪痕,让他竟然有些心疼。   画溪见他醒了,忙撒手唤他:“王上。”   一声觉得不够,随后又呆呆加了一句:“王上,你终于醒了。”   眼角蓄着的泪珠儿欲落未落。   像极了挂在檐角的水滴儿。   景仲唇角微启,荡起一丝极浅极浅的笑,哑着嗓子道:“又哭了?”   画溪抹了抹眼角,道:“哪有。”   景仲笑而不语,默了一瞬,方道:“给孤拿点水。”   画溪柔声道:“正好该吃药了,你先用药吧。”   她倒了温水,行至榻边。   药丸塞进他嘴里,他喉头干涩,吞咽困难。   画溪用勺子舀了温水,递到他唇边。   他人躺着,不能随意挪动,勺子凑到唇边,角度不对,水便洒了大半。   画溪举着勺子,局促不安,扯了帕子擦顺着唇角淌进他脖子里水渍。   景仲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仿佛在戏弄她——我看你怎么办?   画溪端着水,犹豫了片刻。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画溪有点羞赧。   他们之间毕竟没有亲密到那个份上。   她正思忖着,景仲嗓子发痒,轻咳了两声,扯得干涸的唇瓣开了裂,渗出几滴血珠子。   画溪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道:“王上,冒犯了。”   景仲还在疑惑,这句冒犯了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喝了一口温水,俯身下去,柔软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   温热的水从她口中渡了过来,尤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香甜。   心底像是有小猫爪子,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拨弄着。   真教人,痒不能言。   画溪的脸顿时红了,从脖根一路红到耳尖。她见景仲没有抗拒之意,又渡了两口过去,很快,一碗水就见了底。   最后一次,她倾身过去,水渡了,景仲的唇忽然动了起来。   他轻轻的,含住了她的唇。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笼罩其中,似乎浑身所有的血在那一刻都冲往了脑门。   她竟连拒绝都忘了。   她觉得自己被卷入浪潮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的感觉只有唇上的灼热,与他越发放肆的唇舌。   唇齿辗转间,画溪的脸比煮熟的螃蟹还要红。   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起了攻略之意。   画溪怕他一动,牵扯到了伤口,向后退了退,脱离他的吮吸。   好在他一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用通红的眼圈看着她,声音有些暗哑:“李蛮蛮,是你自己来招惹孤的。”   画溪双眼瞪得圆圆,看着他,双腮鼓起,有不满。   和这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他病着,自己不跟他计较。   画溪气鼓鼓地说:“王上先歇着,我去绞帕子给你擦擦。”   说完,不等他首肯,便快步出了房门。   凉风一吹,脸颊上的热意总算消退些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五一节啦,小天使们五一快乐。 我明天要到办公室值班,不知道事情多不多,有没有时间摸鱼码字。 要是没有时间码字,就暂时停更一天。 后天放假了我会更新万字,作为补偿。 谢谢小天使的支持,在这章留言的,等我回来了给大家发个小红包~~ 感谢在2020-04-29 19:32:11~2020-04-30 11:1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牙、长言、微凉 10瓶;吗咿呀嘿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7 章   已至未时, 一大早还在下雨的天慢慢收了雨,天边的云团散了,没了雨丝和乌云的遮挡,天空渐渐显得开阔起来, 天气也似有了暖和的迹象。柔丹一向如此, 下雨便冷, 放晴就热。   景昀的马车在国都街上缓缓行着,在宫门前, 掀帘看了看, 虽刚过一场急雨,但宫门的守卫仍屹立坚守在岗位上。   恍如木雕泥塑。   景仲治军的本事,他一向服气。   哪怕如今他人不在国都,战士仍旧循规蹈矩。   他在马车内坐了片刻, 直到前去交名帖的小厮回来通禀说, 可以同行了, 他这才下马车进了宫门。   王宫是他的家,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回自己的家都要交帖,受人应允。   果真, 权势是个好东西。   南宫里, 明氏正临窗远眺, 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句:“事情办成了吗?”   桌边摆了一副残局,景昀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好,他坐在棋盘一侧执起白子:“又让他给跑了。”   明氏道:“这小杂种自小心眼就多,否则本宫也不会放纵他到今天。你失手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景昀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这回虽然没有杀了他, 倒也不是毫无收获。”   明氏抬眸看向他。   景昀道:“母后猜我的人在江丘遇到了谁?”   明氏端起案上的茶杯,小饮了一口:“本宫不知。”   “龙洢云,大邯来的那个和亲公主龙洢云。”景昀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黑子的位子,若有所思。   提及这个人,明氏恨得牙痒痒。当初先王祭日,她带龙洢云去王陵祭扫,的确只是想为难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失踪了。当时她派人在梵海寺四周找了数日,却只在涧边寻到她的鞋,她的侍女见状也投河殉主。   所有人都以为她身遭不测,死了。   明氏莫名背上个监管不力的罪责,不仅景仲回来同她撕破脸皮,柔丹的王公贵族何人不议论她?   她堂堂一国太后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不是死了吗?”明氏闻言抬眸,将杯子狠狠地掷到桌上,言语不忿。   景昀看着棋盘摇了摇头:“母后稍安勿躁,听我慢慢给你讲来。”又冲明氏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别气:“不仅她没死,还有她那投河自尽的侍女,也都活着。她到了江丘,化名李蛮蛮,靠做针线维持生计。”   他说着淡淡一笑:“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都已经是柔丹王后,又为何悄悄离宫。于是我又派人去了趟大邯。这才知道此人不简单呐,身上是藏了秘密的。”   “什么秘密?”   景昀盯着期盼,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围住大片黑子:“来的这个宁安公主龙洢云根本就是个冒牌货,大邯皇帝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嫁来柔丹,于是找了个伺候她的宫女嫁过来。真正的龙洢云已经换了名字,皇帝已经给她许配了婚事。而到柔丹的,只是以前服侍龙洢云的一个宫女。”   明氏讶然道:“小杂种最记恨别人骗他,竟没有杀了她?”   “景仲和大邯联姻,本就不是为了那劳什子公主。他是为了和安良国结交,才娶的她。这倒无可厚非。”景昀说到这里,忽然皱着眉闭上眼,敲了敲额稍:“不过,最令我想不通的是这一回。”   “你是说,他去江丘?”   景昀颔首:“没错,我知道他去江丘是为了兵不血刃将江丘收为柔丹所有。但这回他正在河兴打仗,他完全没必要放下战事,诈死亲赴柔丹。”   顿了顿,他又道:“更奇怪的是,那日我的人去行刺他时,他就住在那假公主的宅子里。他本来可以逃脱的,却不知为何故意将我的人引走,还纠缠到天亮。若不是曾有怀来得及时,我的人就得手了。”   明氏听他这么说,问道:“你的意思是他这回是为了那个宫女才去的江丘?”   “为何不可?”景昀微笑道:“母亲想想自那宫女到柔丹后发生的事情。景仲为了那宫女伤明奎、遣明罗、整肃宫人,以前哪有这样的事?”   “这……你们景家还没出过痴情种。”明氏冷笑一声:“景家没有痴情根,会不会他又有什么别的想法?”   景昀摇了摇头:“我看不见得,景仲从来不是什么有雅量的人,他既能对这个宫女一忍再忍,说明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寻常。”   他冷笑一声:“我倒觉得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这个女人对他来说,越重要对我们越有利。母后不是一直教导儿,要做至尊之位,首先要绝了情情爱爱和七情六欲么。心无一物,方能无所畏惧。”   *   景仲这伤足足养了四日,虞碌才说能下床走动。   他嘱咐画溪日头好了,要让景仲下床走动,以助伤口恢复。   这人性懒,沾到榻上便不动了,画溪劝了好几回,他都不动。   这日画溪给他喂了药,舌头底下又给他压了枚蜜饯,她看着窗外的天,说:“这日日头很好呢,王上要不要出去逛逛?”   景仲毫无受伤者的自觉,仅是撩起眼皮子看了看外面的湛湛蓝天,便摇头道:“不去。”   画溪同他讲道理:“虞大夫说了,你这伤要多走动,患处的淤血才排得快。”   景仲瞧着她说教起来也没几分气势,嘴角不禁衔了一丝笑:“好那么快干什么?你着急回大邯?”   画溪无视他的讥讽,瘪瘪嘴,说:“你去不去嘛。”   景仲眼梢微挑,眉心漾着笑:“不去。”   画溪“哦”了声,不满道:“那我自己去啦。”   景仲不以为然地挥挥手。   他想了想,这蠢东西,能走出几里地。   画溪刚走,虞碌和澹台简就进来给他请脉。   “王上的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再养几日就能活动自如了。”顿了顿,虞碌又道:“不过近几日王上还是多下床走动,有利于伤口恢复。”   景仲漫不经心地“哦”了声,说:“孤懒得动。”   虞碌抬眼看了下澹台简,使眼色示意澹台简进言劝他一劝。   澹台简微眨了眨眼,上前道:“有一事,属下不知是否该禀报。”   景仲看向澹台简,他说话从来不喜欢兜圈子,这会儿怎么吞吞吐吐了?   “先生跟谁学了说一半留一半的习惯?”   澹台简略一揖,道:“近半年王上都没有过问过这人的行踪,是以属下不知是否该禀报。”   景仲懒懒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话就说。   澹台简沉吟片刻,道:“是大邯那个柏之珩,他近日不知为何,到江丘来了。”   柏之珩?   李蛮蛮的老相好。   “上次他悄悄到柔丹之后,王上命温将军暗中看着他。前两日温将军来消息,说是他近日竟悄悄往江丘来了。”   说完,他抬头觑了眼景仲的脸色。   只见他最近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成了铁青。   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若有所思。   四下沉寂,景仲唇角微动,刚要开口,门外忽然有人唤了一声:“王上。”   是守大门的侍卫。   他朝景仲作揖道:“王上,王后这会儿要出去,我们是不是要派人跟上去?”   出去?   哦,会老相好啊。   然而景仲却迟迟没有应声。   屋子里一时寂寂,侍卫只好弯着腰保持作揖的动作,一动不能动。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里头才有声音悠悠传来:“哦,你去告诉她,孤这会儿闷得慌,想出去走走,让她等孤。”   侍卫心下凝然,道:“是。”   景仲说完,把扳指重新戴好,语气仍是慢悠悠的:“来人,给孤更衣。”   直到侍卫将景仲扶到画溪的马车上,虞碌这才舒了口气。   他问澹台简:“那柏之珩真的到江丘了。”   这几日他多和澹台简在一处,并不直到知道有消息传来。   澹台简深深看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没有。”   虞碌讶然:“你……你你……欺君。”   澹台简叹道:“为了王上的身子,我这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虞碌将这两句话在心里咂摸了一遍,不解撒这个谎和王上的身子有什么关系。   *   景仲身子不大好,是以马车走得晃晃悠悠。马车踏着辚辚之声缓慢地向前行走,画溪素白的手扶着车沿,目光一直落在景仲身上。   清风拂过,车帘被微微掀起一角,景仲眼睛都没睁,慢慢悠悠问她:“偷看孤干什么?”   画溪摇了摇头:“我没有。”   景仲屈指刮了刮她的鼻梁:“跟谁学的撒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画溪摸了摸被他手指刮过的鼻梁,没有底气地说:“我是光明正大看的。”   景仲嗤笑,拍拍腿道:“坐过来,孤给你光明正大地慢慢看。”   画溪挑了挑眉,知道他憋着一肚子坏水,摇头没过去。   呵,蠢东西竟然也长心眼了。   景仲唇畔勾起一丝笑。   他不理会画溪,拉起帘子,朝外看了看江丘繁华的街道,忽然眉心一皱,捂着心口向车壁上一靠。   眉间浮起痛苦的神色。   画溪眼皮儿直跳,忙问:“怎么了?”   景仲憋了半晌,才缓缓道:“心口突然有些疼。”   画溪身子一僵,坐了过去,扶着他的肩,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碰到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他低头看着她,食指挑起她的下颌,似笑非笑地睥睨着她的眉眼。   这样的动作总带了几分暧昧,画溪小手下意识攥住她的衣襟,没敢动。   她这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景仲觉着格外有趣,他掐着她的腰:“不是不过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在办公室值班的本宝宝,把上厕所的时间挤出来码字了。 小天使们五一快乐哟!!感谢在2020-04-30 11:16:31~2020-05-01 20:4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城以北 25瓶;18914388 10瓶;半城柳色半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8 章   画溪身子僵住, 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小声道:“王上,当心你的伤口。”   揉了揉她的头发,景仲道:“孤不怕。”   画溪抬头看他,反应了大半天, 这人什么毛病?   再这么压下去, 等会儿指不定伤口又裂开了。   这个小姑娘心眼多, 所有的心眼都用来对付他了。   景仲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睥睨着小姑娘小鹿般清澈的眼眸, 他问:“你今日要去哪儿?孤没有耽误你的事吧?”   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想找机会会老情人, 做梦。   画溪唇角微微一弯,说:“檀台先生说附近有座小泉山,山上有座药王庙,药王庙旁边有一口泉, 当地人取名叫药王泉, 说是用那泉水熬药, 病人喝了好得快。”   她看向景仲,两只眼睛里满是清澈的笑意:“我去取水给王上熬药,这样王上就好得快了。”   要不怎么说画溪的性子天生勾着他呢?   像景仲这种人, 老早把人看得透透的, 她撒个谎不用脸红他就知道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偏偏, 就算是假的,他也愿信两分。   他唇角一勾,松开画溪,懒懒地往车厢壁上半倚半靠着,问她:“你就这么想孤快点好?”   “那当然。”画溪不假思索。   “为什么?”景仲道:“因为孤好了你就可以回大邯了?”   不用有任何心里负担,偿清了他的恩情,她就该走了。   画溪抬头看他, 反应了大半天。景仲好像对她要回大邯这件事心有芥蒂,他已经提过好几次了……   她眼睛轻轻眨了下,忽的涌起一种意味难明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景仲的脸色,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哪怕一点点与他看别人时不同的东西。   努力了大半天,看得景仲朝她翻了个白眼。   她小声试探性地问:“王上不想我回大邯?”   “孤……”陡然被她这么一问,景仲也不禁哑然。他一时语塞,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蠢东西。”   言毕,缓缓闭上眼,看也不看她。   蠢东西?   画溪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反复咂摸了几遍。   以往每次他老羞成怒,说不过自己的时候,就爱骂“蠢东西”……   到了小泉山的药王庙,画溪扶着景仲下车。   景仲抬头迎向阳光,手掌抵在额头,眯眼看向蓝天。   “天气的确不错,是该出来走走。”景仲道。   走了还没几十步,药王庙的门还没进,他眉头一皱,说:“孤累了,不想走了。”   画溪:“……”   “孤想回去。”景仲不耐烦地说。   画溪同他商量:“不如王上先到车上等我,我去拜了药王庙,取来泉水,就回去。”   景仲一个眼风扫过来,表示不同意。   画溪回头看了眼药王庙,又看了看眼前这尊大神,惹不起。只得又扶着他往马车里走去。   刚到车门前,远处传来一阵雁鸣。   景仲登车的步子一顿,往那边看了一眼。   画溪随着他的目光往穹顶看了过去,一队队大雁排成雁阵,往南方飞去了。   快要入冬了,大雁南去了。   景仲不知哪根筋不对,又不上车了,他说:“秋光好,你陪孤走走。”   画溪哪有拒绝的余地。   她道:“好。”   她扶着景仲慢慢往山下走。   秋日的阳光照得山林暖烘烘的,碎金似的光芒在林间摇曳。   景仲懒洋洋地说:“早知道最近天气这么好,孤就不天天躺着了,出来走走,见见天光也好。”   “对呢。”画溪搀着他的胳膊,笑着应声:“王上若想走,明天咱们还出来。”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过明天出来你得披个披风,山上凉快,山风一吹就容易害风寒。”   景仲嗤笑:“你当孤是纸糊的吗?吹吹山风就害风寒了。”   画溪说:“当然不是,王上怎么会是纸糊的呢?王上是铁打铜铸的,不过呀,有伤就有寒,受伤的身子当然不能跟健康的比。”   “哦。”景仲被日光晒得微微眯起了眼睛,慢慢悠悠地应了声。   画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现在景仲的脾性要比之前的好很多。若是以前,他听到自己这么说,定要跟她细细分辩铁打铜铸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   这回碰面,除了起初那几天,他格外冷淡之外,竟还没呛过她。   山下是农庄,秋收了,农民都在地里收割粮食。   劳作之余,有人在田埂上唱歌。   一人唱一人和,周围听到的人都在笑。   田野里热闹极了。   画溪时而朝田埂上看了两眼,尖了耳朵听了好大半晌,极力分辨他们都唱了些什么。   景仲一低头,就看到她尖着耳朵听趣儿的模样。   “李蛮蛮。”   “啊。”画溪转眸。   景仲笑了笑,又没说话。   画溪扁扁嘴,皱皱鼻,他又来逗自己了。   走了一阵,景仲问:“你会唱曲儿吗?”   画溪摇摇头:“不会。”   景仲喃喃:“你们大邯的那个公主会唱吗?”   “公主会唱雅乐。”画溪低着脑袋,看着沾了尘灰的鞋尖儿,说:“教她礼乐的都是宫廷乐师,他们不敢教公主这些市井小曲儿。”   景仲淡淡“哦”了声。   画溪想起盈盈姑娘和她未婚夫离开之前,告诉她,景仲买了她那一夜,他让盈盈唱了好几遍《忆故人》。难道他想听小曲儿了?   也对,成日闷在别院里,他早该闷坏了。   她决定晚上回去让赫连汝培去找个小曲儿班到别院热闹热闹。   走到路口,画溪听到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雀儿的叫声。   叫声尖锐又凄惨。   “好像是跌下树的小鸟儿,我去看看。”画溪眼睛亮亮的。   “嗯。”景仲难得心情好,她说什么就应什么。   画溪小跑过去,拨开树丛,果真在灌木堆里发现一只刚睁眼的小雀儿。   许是它太弱小,被同窝的兄弟姊妹挤了下来,巴巴地在树底下漫无目的地叫着。   她双手捧起小雀儿,跑到景仲面前,摊开手掌心,说:“好小一只鸟。”   她眼里都是欣喜,眉眼弯弯。   景仲看着她掌心里那小玩意儿,不过他两根指头大小,他只要稍稍用力,那鸟儿登时就能气绝。   这么弱小的东西,在她掌中不停地打着颤。   可怜巴巴的,他意外地伸出手指。   指尖却被画溪捉住。   他看过去,对上小姑娘笑盈盈的脸,她说:“它好小,王上你轻点儿。”   说着,牵着他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张着嘴引吭而鸣的小脑袋。   毛都没长齐,还是个软乎乎的肉团儿。   景仲心里没来由的一软。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软之人,扬手间下了军令,数以万计的人冲在他前面,为他劈斩通往宏图霸业的康庄大道。   这样的人不需要心软。   但偏偏此时,小姑娘柔软的手攥着他的指,碰触到这个软乎乎的东西,他心底偏就软得跟云团一样。   心都是飘起来的,落不到地。   “王上,找个侍卫把它放回窝里,还给它娘亲吧。”画溪也轻轻抚了抚它尚未成型的羽翼。   景仲声音有些许嘶哑:“它身上沾了人气,就算你把它放回窝里,它娘也不会要它。”   画溪眼里顿时浮起一阵失望:“真的吗?”   景仲点点头。   画溪垂着头,看着那雏鸟,问:“那怎么办?就把它扔在外面让它自生自灭吗?”   正是日光最艳的时候,光影忽明忽暗的映在她脸上,景仲竟觉得那浮动的光影和他的心跳声莫名契合。   “带回去,让赫连汝培养着。”   “啊?”画溪抬眸,眼里又是期待又是疑惑:“真、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   景仲招了招手,身后一个侍卫走过来,他道:“拿回去,照看好。”   侍卫看了看画溪手中的鸟儿,满怀疑惑地接了过来。   *   晚夕回到别院。   画溪服侍景仲用过膳,他就在书房接见澹台简等人。   这是景仲近来养成的习惯,晚上用过晚膳后再议事。   画溪知道他们谈论的事情都是关乎柔丹乃至当今列国格局的大事,她不便相扰,便老老实实守在外面。   今日她惦记着给景仲找小曲儿班,安排好书房,她就出到外间让侍卫去将城里会唱《忆故人》的姑娘请来。   过了足足两个时辰,澹台简一行人方才离去。   诸事准备已毕,不枉他们在江丘部署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如今他们终于将江丘的粮食言茶和布匹生意都握在自己手里。   现在只等江丘国君主动与柔丹联络。   事已至此,景仲终于可以松了口气。   澹台简他们离开之后,侍卫来扶景仲回房。   景仲扫了一周,不见那个蠢东西。他眉心一皱,问:“王后呢?”   正说这话,就听到廊外传来她的声音:“我家主子喜静,你们轻些,别弄出动静。”   话音方落,就看到那个蠢东西身后跟了五六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   一行人袅袅娜娜朝他走来。   “主子。”画溪见他站在门外,忙快步走了过去,双手将他扶着:“怎么站在门外呢?还穿这么单薄。”   姑娘们是戏班子里的姑娘,个个生得美艳娇柔,宽腰带箍得柳腰细若无骨。   姑娘们靠卖艺维生,走南闯北见识不可说不广。饶是如此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顿时媚眼四飞。   身如浮萍,当然想攀着一条枝儿栖息下来。   不是没动心思。   但景仲目光朝她们淡淡扫过去,眼中的威严和仪度又让她们望而却步。   “你从哪里找的什么人来?”景仲目光从她们脸上一闪而过,又落到她的脸上。   画溪盯着他那双幽暗深邃的眉眼。   “唱小曲儿的呀。”画溪道:“她们的成名作就是《忆故人》。”   《忆故人》?   景仲的脑海中响起了熟悉的调调,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有些难看。   画溪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说:“我听说你喜欢《忆故人》,所以请来戏班子热闹热闹。最近闷久了,你眉心儿都皱着的。”   软乎乎的话说得他心尖又是一软。   他道:“现在不喜欢了。”   顿了顿,又道:“来一曲《今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你们不信,我吃香椿炒蛋把自己吃到医院去了。 但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前几天欠的字儿我会慢慢加更加回来的!!!!感谢在2020-05-01 20:41:21~2020-05-06 16: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吗咿呀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甜甜的小娇妻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9 章   及至十月中旬, 江丘国君便向柔丹递了国书,国君要亲自到柔丹求见。   河兴那边战事甫定,温青在那边连连大捷,河兴国向柔丹递了降书, 从此以后, 柔丹的地界又多了一隅。   景仲得知这个消息, 抚掌大笑,接连好几日都喜不自禁。   因着他心欢喜, 就连治病喝药都没再作妖, 每回都老老实实喝了。   他身体一好,回柔丹的事情便提上了行程。   傍晚时分,景仲议完事出了书房门。   天色转灰,蒙蒙的大雨哗哗落下, 风雨骤然变大, 风一过, 竟有了几分冬日的寒气。   “白日让你买的梅子呢?”   昨夜有的人睡梦中呓语说想吃梅子。认识她这么久,不管做什么事,她都谨小慎微, 极少说自己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还是第一回听到她念叨着想吃梅子。   昨夜起初听到她喃喃细语时, 景仲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她喋喋不休了半晌, 他终觉不对,将耳朵靠了过去,才听到她在小声说:“娘,我想吃梅子。”   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梅子么,做梦都不能想些稀奇玩意儿。   进门之时,画溪正举着勺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白粥。   他走过去,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些了没?”   画溪脸蛋红扑扑的,撂下勺子,摸了摸脸,道:“好像好些了。”   景仲嗤笑一声,大掌轻轻抚上她的额头,还有些烫。   不争气的东西,前天吹了场冷风,晚上回来竟然就发起了热。   病恹恹地拖了一天,昨晚上他发现了才喊虞碌给她开了药。   婆子端来新煎好的药。   画溪正要去端,景仲伸手接过,搅了搅苦哈哈的药汁,这才递给她。   药是真的苦,还没入口,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苦气。   画溪皱了皱眉,巴巴地拽了下景仲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下:“我多发会儿汗就好了,不用吃药。”   景仲双眸半眯半合,眼神不善地看着她。顿了顿,他唇角一勾,将人拉了过来,摁着她的肩膀往他腿上一坐。   画溪陡然一惊,轻呼了声,小手下意识抱着他的胳膊。   烧得绯红的脸蛋儿透着火烧云一样的红。   “蛮蛮怕苦?”景仲笑问道。   画溪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没有想象中的凶狠,反倒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柔和。   柔和得令她连恐惧与挣扎都忘了,她点了点头。   景仲欺身过去,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小声道:“要是怕苦,那我喂你。”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后颈部,画溪本能的脊背一挺。   岂知,那人又道:“像那日你喂我那样喂你。”   说完,唇角噙着笑,当真把药碗凑往嘴边。   “别,我喝。”小姑娘一急,立马从他手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儿在舌尖打着转,当真是,眼泪都快苦出来了。   下意识去抓桌案上的药碗,哪知道景仲下一瞬就塞了粒东西到底嘴里。   舌尖舔过,甜丝丝的。   “梅子?”画溪心中一暖,眼睛都笑得弯成了细月牙儿:“王上哪来的梅子?”   “偷的。”景仲没好气,他把一把蜜饯都往桌上一扔:“昨夜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有馋虫说想吃梅子,于是半夜去夜访江丘糖果铺偷来的。”   画溪抿了抿梅子,甜味儿酸味儿和苦味儿纠缠在一起,她嘴里的气味儿复杂极了。   “这个季节哪来的梅子?”画溪不解。   景仲道:“江丘盛产梅子,每年到了梅子收获的季节,商人会把新鲜的梅子放在冰窖,到了冬天就可以卖出好价钱。”   画溪若有所思,“哦”了声。   “喜欢吃这玩意儿?”景仲抬起她的下颌,与她平视。   画溪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指,她摇摇头,眼中浮起迷茫,问景仲:“昨夜我真的要梅子了?”   景仲放开她,不满道:“不然我吃饱了撑着弄这酸不拉几的玩意儿?”   “不是。”画溪摆摆手,忙小声解释:“我只是……”   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家里有棵梅子树。春天里结了好多好多果子,但爹娘想用梅子换钱,我一粒也吃不成。”   景仲斜眼睨着她,小姑娘提起以前家里的事情,眼角耷拉着,嘴角也微微向下撇。   不开心了。   “后来有一年,我实在馋得慌了,那会儿梅子还没熟,爹娘看得不紧。我就悄悄用竹竿打了几颗。”似是想起梅子那股酸劲儿,她的小脸皱了下,缓了缓才说:“酸得我呀,牙都快酸掉了。”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记得那股酸味儿,这么久都没沾过梅子。”画溪小声地笑了下,仿佛在自嘲。   真是可怜巴巴的小东西,一颗酸梅子就值得她馋这么久。   “想你娘了?”景仲慢条斯理问了她一声。   画溪一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娘了。   “说想吧,倒也未必见得。我离家已经十几年,离家那会儿年纪小,他们长什么样子我现在都忘了。况且他们将我卖进宫里之后,就再未来寻过我。当年若不是……公主救我,我恐怕早就不在了。”她吸了吸鼻子:“可若说不想,他们到底……是亲人。”   亲人。   景仲咂摸了下这个词,猛地觉得心尖有根刺在扎一样。   这个词于他而言,太陌生了。   画溪感觉到景仲的情绪忽的低落了下去,转过头看他,发现他眉眼沉沉。   她忽然想到,自己身世可怜,但景仲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他是景阳最不受宠的儿子,从小生活在虎狼环伺的处境之中。   自己虽过得孤冷,但好歹没有性命之虞。他的四周却随时有无数明枪暗箭对着他。   她没有体验过亲情,他又何尝不是呢?   画溪觉得自己疯了,竟然心口堵得闷闷的,怜悯起这位“恶名远扬”的暴君来了。   “等孤所有事忙完了,就让人去找你娘。”他没头没脑突然冒出一句。   画溪惊愕地看着他,十分不解。   “为……为什么?”   “不是想知道想不想他们吗?见了面不就知道了。”景仲淡淡道。   *   晚上,两人盥洗之后,画溪先服侍景仲躺下。   她头发湿了,还在滴水,就坐在床边,用丝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上的水渍。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还在摆弄。   景仲瞥了眼她纤细雪白的手腕,就她这么慢慢擦着,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弄完。   他坐起来,一把捞起她的长发。   墨黑的长发沾了水,沉甸甸的,又闪着乌黑的光泽。   像是一块极好的墨玉。   他向画溪摊开手掌,画溪反应了下,才知道他是要丝巾。   她犹豫片刻,才将丝巾递过去。   景仲喉结微动,道:“丝帕哪有棉帕擦头发快。”   怨不得擦了大半夜,还在捣鼓。   画溪说:“用丝巾头发顺些,用棉巾擦了头发,干得虽然快,但头发没那么柔顺,不好看。”   “胡闹。”景仲扔了手中的丝巾,捞起她枕边放着的巾子,粗鲁地擦着她的头发:“水留在头上,容易害风寒。你还想多吃两日药?”   他手法这么粗鲁,头发干了之后还不知糙成什么样儿。她下意识一躲,景仲用棉巾卷住她的发丝,用力攥住。   “啊。”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画溪忍不住痛呼出声。   “别动。”景仲恶狠狠地说:“再乱动,把你头盖骨都扯下来。”   手里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   画溪捂着嘴,恨不得把嘴封上,端端正正坐着,不敢再乱动了。   熄了灯,两人并肩躺到床上,景仲缓缓阖上了双眸。   外头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不绝。   默了良久,画溪才鼓起勇气缓缓开口问:“王上,你睡了吗?”   身侧没有传来声音,许是睡着了。   画溪悬在嗓子眼的心刚放到胸口,就听到身侧的人“嗯”了声。   画溪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你有话同孤说?”景仲问。   “嗯。”画溪犹豫了下,终还是开口了:“我听他们说王上近日许是要折返柔丹了。”   景仲转眸,看向她。   昏暗夜色下的小姑娘,脸上有几分迷茫。   景仲知道她要问什么,甚至猜到了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不就是想知道自己会如何安置她么?   “嗯。”半晌后,他轻笑出声:“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这地方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他在此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又在此于绝境中逢重生。   他将头收回来,看着月白的帐顶,不由回想起他在河兴坐镇指挥大军时,那一日澹台简命人传回的消息……   他到河兴征战的同时,澹台简带人在江丘运作,那天他命侍卫百里加急送了封信到河兴。   景仲尤记得那日他刚打了胜仗,柔丹大军攻下了与河兴国都一墙之隔的阳石河。   河兴的大门已然向他敞开,胜利就在眼前,只需次日他一声令下,英勇的柔丹男儿便会跨过阳石河,攻入河兴国都。   那是个天气炎热的午夜,他浑身裹着汗液与鲜血,身上满是血污。   他回到帐里,未及梳洗,便唤了那信使进来。   信使将信呈上。   长长的信上,别的字他都忘了,唯独记得末尾那一行——臣在江丘意外得识一女子,与先王后相貌脾性相似十之有九。   那一刹那,他的心剧烈地跳了好几下。   澹台简行事一向谨慎小心,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绝对不会贸然让自己得知这个消息。   当初她从梵海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会不会……   在失去她的消息的几个月里,他做了很多事,南征北战,御驾亲征,所到之处犹如秋风扫落叶,敌军纷纷败落而逃。   有人称颂他,有人谩骂他。   他都不在乎,仿若行尸走肉般,征战征战再征战!   除了战争和鲜血,一停下来,他便心下茫然。   至于茫然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就反应过来这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于他而言,竟也挺重要的。   他不想承认。   却还是在骑上快马,昼夜赶到了江丘。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叶公子还没和千丝庄谈生意之前,他究竟在她家的墙头趴了多久。   他看着那没良心的蠢东西离了王宫,日日活得欢喜快乐,和几个姑娘在一起,唇畔的弧度都是以往在他身边,他不曾见过的。   她的笑仿佛一柄利剑,指着他,逼得他面对一个自己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在他心里,她究竟算什么?   大邯的假公主,抑或是柔丹的真王后。   柔丹的王后是什么人,一个真宫女也好,一个真公主也好,他不在乎。   也是这样,他才品出自己心里的潜意识,   竟是将她当做柔丹的真王后了。   是真的想让这个假公主弄假成真做她的王后。   若非如此,就凭她欺瞒他数次,他就会毫不犹豫将人撕成碎片。   但每每想到,她利用自己的信任,竟悄悄溜出王宫。   欺骗为他所憎恶,所以后面他才会假扮那劳什子叶公子。   他原本想捉弄捉弄她,出出心中的恶气便罢了。没想到,却逼出了她的真心话。   她爱自由,不爱自己。   为了自由,连死也不怕。   自他执政以来,没人敢违拗他的意思。   她算第一个,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但终究……下不去手。   及至后来,他苦心搞出这么多事,也无非是想她能改变心意。   阴差阳错,成了如今的局面。   她却还是惦记要走。   上次让赫连汝培送她回大邯,是欲擒故纵也好,是怕她不安全也罢,至少他当真是动了心思要送她离去。   想她留下是真的,想送她自由也是真的。   ……   景仲的思绪渐渐回了过来。   他提了提唇角,不知是苦笑还是当真想笑:“是,在过几日,孤就要回柔丹。我已经让人把桃青送去了江南,到时候孤让人送你去江南寻她。”   房内一寂,落针可闻。   ☆、第 60 章   画溪沉默了许久, 她双指掐着衣袖,脸上堆砌了几道愁。   良久,她才软软糯糯的说:“我知道王上回国都定然是有重要的事。上回你遇刺,说明已经有人知道你在江丘。到时候你若分人马送我回大邯, 那你身边的守卫岂不是稀疏了, 给那些乱臣贼子可乘之机?”   景仲眯眼看向她。   画溪吞了吞口水, 小声说:“不如我先跟王上一起回柔丹,王上再派人送我回大邯。”   景仲问她:“是怕孤遇到危险?”   画溪没说话, 许久才闷闷“嗯”了声。   景仲心情大好, 朗声笑道:“放心,孤命大着。”   听到他那般爽朗的笑意,画溪也不禁抿了抿唇,唇角勾出了个好看的弧度。   她才不会告诉景仲白日她听到了什么。   因前两日受了点儿风寒, 吃的药里有用来安神的药材, 所以这两日她格外嗜睡。今儿早上她睡醒, 景仲已经不在了。   屋子里也没人。   她穿好衣服,感觉肚子有些饿,缓步朝厨房走去。在月门外听到有婆子在碎语。   那几个婆子是景仲母亲以往的族人, 对他忠心耿耿。   听到她们的话, 画溪的脚步不由一僵。   李嬷嬷道:“你说, 日后王上还会带李姑娘回国都吗?”   陈嬷嬷道:“会吧,依我看,难不成王上让李姑娘一直住在这儿的。”   “能一直伺候李姑娘倒是好了,李姑娘这样的脾性,打着灯笼都难寻。”李嬷嬷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王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欺骗过他的人在身边。”   两人效忠于景仲多年, 他是什么脾性,她们当然再清楚不过。   他用人只用忠心的人,底下的人但凡生出丁点反心,定没有好下场。   画溪瞒着他逃出国都,他能容得下?   以前景仲刚刚被派到信城治军,军里有人做了逃兵。景仲费了极大的功夫,将人给逮了回来。剥皮剔骨,挂在军营外以警示众人。   更何况,上次她从梵海寺失踪,景仲通告天下,道是大邯公主柔丹王后龙洢云病薨了。   “姑娘生得举世无双,王上喜欢她,再是正常不过,其实不回王宫,也挺好的。如今后位空悬到倒还好,但王上终有一日还是会迎娶新王后的。与其进宫做瞧人眼色的妃嫔,还不如在外自在。”   李嬷嬷又叹气道:“做妃子有做妃子的难处,可在外面,也有在外面的难处。以后若是李姑娘有子嗣,都不能名正言顺入族谱,享王族俸禄,天下没有能包住火的纸,若是以后王后知道了,怎么办?”   少顷,陈嬷嬷看了看檐角上的雨滴,“我倒是不这么觉得,王上应该不会让李姑娘受委屈的。”   李嬷嬷道:“怎么说?”   “我听说了一件事,是和王上这次出来有关的。”陈嬷嬷道:“不过我告诉你了,你不能告诉别人去。”   “这院子就咱俩和李姑娘,我同谁说?再说了,王上的事,我敢随便说吗?”   陈嬷嬷四下看了一圈,见到处无人,这才低声耳语了一番。   李嬷嬷惊呼道:“你是说,王上这次来江丘,最主要的根本不是因为想谈劳什子生意,而是因为李姑娘?”   陈嬷嬷点了点头,“我听说,那日王上打了胜仗,本来第二天就要率军攻进河兴国都,但是突然接到消息,说是李姑娘在江丘,次日他就骑马来了。”这其中的情分,不言而喻。   陈嬷嬷又道:“这半年,王上一心打仗,何时停下来过?”   李嬷嬷小声道:“这些年,王上身边好像只有李姑娘一个。”   陈嬷嬷嘴里说这话,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声音不由自主放低道:“你记不记得,在信城的时候,有一天王上突然拿了个荷包让我帮他补一补?”   “怎会不记得?那个时候,王后刚刚消失不见,王上勃然大怒,差点把传信的信使宰了。”   陈嬷嬷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荷包是王后送给王上的。他得知王后失踪的消息,还以为她遭遇明氏的毒手,又悔又恨,以为是自己将王后留在国都害了她的性命。他晚上睡觉都捏着那个荷包,有一天晚上,竟将荷包的穗子扯坏了……”   “远了不说,就说这回,以咱们王上的本事,就算这样的刺客再来十个也拿他没有办法,还不是因为李姑娘在屋里。他才闹出动静,故意将人引开。”陈嬷嬷叹道:“若不是赫连侍卫救驾及时,王上险矣。后来就算他受了重伤,他竟还让赫连侍卫送她回大邯。赫连侍卫武艺高强,一直是他的贴身侍卫。离了他,王上就仿佛断了左膀右臂。他何尝不知,他回国都一路定然危机重重,赫连侍卫若是去了大邯,他身边又有几个能护他周全的人?就冲王上待李姑娘的这份心,又怎会不善待她。”   这样的一番话,让门内的画溪呼吸一窒,身子也僵硬在门后,脸色青了白,白了红,变换个几番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明明一直在打胜仗,却突然传出失踪下落不明的消息。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来寻她。   日色还早,画溪却感觉不到腹中饥饿了,她回了榻上,看着床上景仲枕过的枕头出神。   瞬间想到了几个月前。   说实在的,那时的她,只要看到他的脸就忍不住害怕。   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他身穿红色的喜袍掀开她的红盖头,那高大的身影投映在她身上,几乎将她的身子全部笼罩了。   就在那一夜,他撇下新婚的新娘子,留她守着空房,自己领兵去汉城诛贼了。   那时的景仲,带给她的除了外界传言令她产生的恐惧,还有难看。   他一走了之,留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明氏虎视眈眈。   若不是她孤注一掷求到澹台简,他才不会管一个假公主的死活。   到了西殿,她日日近身伺候他。他极难伺候,水热了不行,凉了也不行,吃药也要哄……   偶尔有什么没做好,他就扬言要将她做成宫檐上的灯笼。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却变了,她没了从前那么怕他。   画溪双手捂面,搓了搓脸,劝自己赶紧停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可再一转眼,就看到了床上放着的汤婆子。   昨夜他硬塞到她怀里的。   画溪看着那汤婆子,看着看着,眼睛不知怎么的就红了。   没人待她这么好过。   她心绪复杂得不行。   ×   翌日一早,景仲醒来,怀里是睡得正安稳的画溪。   他食指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昨夜他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只记得临睡前,这小东西说暂时随他回柔丹国都。   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只要是人暂且还在,说明她还没有没良心到那个份上。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景仲想到今日还要去一趟附近的奉永城,便先她一步起了,也没叫醒她,先起床梳洗了。   身边一空,画溪也跟着睁开了眼睛,窗外天还没有亮全。   少顷,景仲信步走进来,淡淡道:“醒了?”   她坐起身子,看着只穿了中衣的他,好似愣了一下,缓缓眨了眨眼睛。   景仲这副好皮囊,哪怕只穿素白的中衣,仍旧风光霁月,俊朗无边。   景仲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迟钝,伸手揉了下她的头,“时辰还早,你不必起来。身子不适,就多睡会儿。孤今日要去奉永。”   一听有事要外出,画溪额不再磨蹭。   她掀开被子下地,在床尾的衣柜里找出干净的衣裳,替他换上,扣腰封之时,她的手一顿,小声道:“王上身上的伤还疼吗?”   疼,一剑穿胸,都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疼。   但当着她的面又怎么能说疼?   他眸光一淡,总算明白为何小时候母妃挨了欺负,他问她疼不疼时,她总是说“不疼”。   原来不是不疼,而是“不能疼”。   景仲收回思绪,淡淡道:“不疼。”   顿了顿,又补了句:“你别担心。”   “我都忘了。”画溪抬头看他。   “忘了什么?”   “今日还没上药。”   “来不及了,人都在外面等我。”   画溪一脸认真道:“那就让他们再等等。”   “那你动作快些?”景仲问道。   画溪点点头,转身从柜子上取来了药。   刚才穿好的衣服又被褪下。   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裳,定睛一看,伤口处已经开始结痂,偌大的伤口结了厚厚的痂。   经过虞碌的治疗,加上画溪的小心看护,伤口恢复得还不错,只是眼下到了长新肉的时候,有些地方冒出嫩红的新肉,瞧着倒是比前些日子更厉害些......   画溪细白的食指伸进药罐,轻轻一剜,用指腹沾了些许,轻柔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怕他疼,还轻柔地吹了吹。   呵气如兰,温热的气息吹得他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他忍下心口的微动,自己把衣服提了上来。   “好了,我先走了。”   转身欲走,画溪鬼使神差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景仲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怎么了?”   画溪头垂了下,柔声道:“奉永城离此地相去好几十里地,王上今夜回来吗?”   话刚问出口,她脸“腾”一下就红了。自己都在问些什么话,怎么显得好像很想他回来的样子?   景仲整个人转回来,注视着她的眼睛,呵,这蠢东西,又在盘算什么。   “孤还没走,就开始想孤了?”景仲沉着嗓子道。   画溪被他戏谑的目光看得脸上一红,旋即,她摆摆手,将装药的罐子塞到他手里:“王上若是不回来,记得把药带上。”   景仲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罐,又看了看她。   此行虞碌也要跟着去,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记得他寻常要用的药,丝毫不敢含糊。   有他在,从不担心没有药。   男人摩挲着药罐边沿,唇角粲然一笑:“我早些回。”   ×   明氏的寝殿里,四周阒然无声。   宫人递了一封信上去,不足片刻的功夫,明氏抬手将其摔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让本在一旁端杯饮茶的明奎和景昀,不由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景仲这个小杂种竟然还真有几分本事,事情竟然让他办成了,再过不久,他就要启程回国都了。”明氏一顿,继而阴着嗓子道:“谁给他的胆子!”   “母后,他的伤这么快就好了吗?”   景昀觉得困惑,当初底下的人来复命,说是一剑穿胸而过,能活下来就算不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了?”   “那狗杂种运气一直就好。”明氏眼露凶光:“若是他命不大,十年前他去信城的路上就死了。”   明氏打明家出来,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也知道什么叫做斩草除根。   从那个女人死了的那一刻,她一直想杀了景仲。   但一直没有机会。   但他终归上不得王上宠爱,后无母族撑家,不成气候。明氏这才放松警惕。   哪知景仲此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老实,他竟然暗中拉扯到了澹台简等人,为他出谋划略。   “这事,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明氏的眼神瞥向明奎。   明奎道:“景仲这狗贼,夺表哥王位,废我执剑之手,遣我妹去都统伺候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他和我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活着回国都。”   一时间,周遭的温度,仿佛一瞬进入到了寒冬腊月,哪里还有半分暖意。   明氏“嗯”了一声,眼中看不出喜怒,转而又对着景昀道:“你觉得呢?”   “景仲今年连连征战,战必胜,在朝中上下备受爱戴,若是任由他回来。下一步,他必定要清算咱们。”   他眼中露出凶狠:“要么为鱼肉,要么为刀俎。儿不愿为鱼肉。”   “既然如此,是该动手了。”明氏缓缓道:“去年秋天,他已有了削咱们兵权之意,此时他若发难,咱们还有挣扎的余地。若真的让他削了兵权,那时咱们才真正是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了。”   话音甫落,景昀和明奎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派人去,派可靠的人去。定不能让他活着回来。”明氏看向景昀。   明奎道:“姑姑,我去。”   明氏摆手:“不,景仲此人狡诈多端,他知道此次回京危险重重,定会暗中部署,你去太危险了。”   “我不怕。”明奎愤愤道:“景仲这狗贼是我明家的大仇人,若不能亲手诛他,我心难平!”   说着,他用左手捂了捂自己的受过伤的右手。   距离他右手被废已经将近一年的时间,伤口有时候隐约还疼得厉害。   明氏见他坚决,倒也不再拒绝,只道:“那好,带可靠的人去,务必保证安全。”   明奎称是,又和景昀细细商量了一下诛杀景仲的路线,便匆匆离宫。   他人方走,明氏又道:“你找人跟上阿奎。若是他诛杀景仲失败,你就想办法,把那个女人掳走。”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景昀借着烛火,看清明奎大步流星离开宫殿的身影。   “母后为什么不告诉明奎那个女人还活着的事?”景昀不解。   明氏道:“阿奎性格暴躁易怒,若是告诉他反而容易坏事。他不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景仲就会放松对她的守卫,你更易得手。”   景昀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她道:“母亲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景仲……而是……那个假公主?”   “哼。”明氏冷哼一声:“景仲若是那么好行刺,咱们至于到今日这般被动的田地吗?”   明氏微眯着眼睛,面色十分难看,她道:“咱们就赌一把,看你们景家究竟出不出痴情种。”   “那母后为何让阿奎去?既然这么危险,那阿奎去岂不是……”景昀脸色乱了一下。   “阿奎对景仲恨之入骨,定会尽全力追杀。若是让常人去,谁肯尽心尽力?他若能杀了景仲最好,若不能,将戏做足了,你的人也更容易得手。”   “可是这样阿奎不是会很危险……”景昀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不行,我得无阻止他。”   “站住。”明氏厉声道:“混账东西,本宫跟你说过多少次,欲成大事,必不能心慈手软。对自己的亲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只是一个表兄。”   景昀的步子稍稍放缓了些。   “难道你不想成大事了吗?”明氏拔高音量。   景昀沉了一口气,脚步越行越缓,最终在宫门前一顿,迈了数次,没能迈出那道坎。   ×   走后,画溪脑子昏昏沉沉的,又爬回床上,裹紧了被子,整整一个时辰,眼睛都闭着,思绪却清晰无比。   压根睡不着。   半晌过后,她翻身坐起来,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梅子放到嘴里。   这个季节只有梅干,也就景仲还能弄来新鲜的梅子。   被心里乱糟糟的情绪扰着,酸溜溜的梅子也没了什么滋味儿。   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门口。   奉永城这么远,哪有这么快回来?   吃了两粒,画溪瞥了眼外面的天,不早了,睡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天李嬷嬷和陈嬷嬷说的话。   那会儿景仲缠着她要一个荷包香囊,她没办法,只能答应帮他做。   后来她真的做了一个,不过是为了敷衍他的玩意儿,他竟然一直随身带着。   还戴了那么久。   画溪觉着脸颊有些发烫。   左右闲着无事,不如重新给他另做一个。   想着,她便找人寻来了针线和布料。   正要下针,手在绣绷子上比划了好几次却未能下去。   到底该给他绣个什么花样儿?   上回敷衍他,她绣的不认真,花样都是随便乱选的。   这回既然是自己真心实意要给他绣,那自然不能随意。   可是他喜欢什么样的花纹呢?   画溪突然想起,那日在她的宅子里,景仲要去引开那些刺客之前,给她的那把匕首。   匕首上的图腾很特别,景仲既然特别看中这把匕首,那匕首上的图腾他定然是十分喜爱的。   想着想着,她从柜子里找出那把匕首,又研磨铺纸,细细地临摹匕首上的图案。   “王后,该喝药了。”陈嬷嬷端着药碗在门口喊道。   画溪顾不上她,朝门外喊了声:“进来吧。”   陈嬷嬷便双手托着托盘走了进来。   “王上吩咐虞大夫,往药里加了味甘草,今日的药苦味儿没那么浓呢。”陈嬷嬷笑道。   本不过是一句稀疏平常的话,若是画溪没听过她和李嬷嬷的墙角,定不会往心里去。但因为听了她俩的墙角,再听到这话,她不禁红了脸,捧过药碗。   药汁正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她一口饮尽。   陈嬷嬷的目光忽然落在桌子上的匕首上,她脸色顿时一变。   “嬷嬷?”画溪喊了她一声。   陈嬷嬷一时没有回过神。   画溪连喊了两声,她才收回思绪,忙欠身为自己的失礼致歉:“对不起,王后,是我失礼了。”   虽是在赔不是,眼睛却还停留在那把匕首上。   画溪拿起那把匕首,扫了一眼,问她:“嬷嬷认识这把匕首?”   陈嬷嬷眼圈都红了一下,声音都哑了:“认识。”   “这是王上送给王后的吗?”陈嬷嬷问道。   话一出口,方知自己的僭越,忙解释道:“老奴没有打探王后私隐的意思。”   画溪笑道:“我又没有怪你。”   她把那把匕首放在掌心把玩:“这是上回遇刺,王上给我防身用的。我看赫连侍卫他们都认识这把匕首,你知道它的来历?”   话音方落,陈嬷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眼泪簌簌而落。   “回王后,这把匕首是故主遗物。”她磕了个头。   画溪猛地怔住,她听说过景仲的身世,先王早年征战,打败了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贵族都沦落为柔丹的奴仆。因公主生得极美,景阳看中了她的美貌,抢占她为妻,后来就有了景仲。   陈嬷嬷和李嬷嬷都是那个国家的人。   她们的故主除了景仲的母亲,还能有谁?   “你是说这是王上母亲的遗物?”   “正是。”陈嬷嬷道:“匕首上的图腾是当时我们的王族图腾。小公主当初喜欢习武,国君疼爱公主,在她十五岁那年的生辰,寻到一块上好的寒铁,以它铸了一剑一匕首。剑给了小公主的哥哥,匕首给了小公主。后来我们国破,景阳杀了小王子,那剑和匕首都到了公主手里。”   画溪忽然想起在柔丹王宫景仲的书房里,好似挂了一把剑。   那剑上的图腾和匕首上的……很像。   她紧紧攥着匕首,觉得掌心微微有些发烫。   她知道这把匕首对景仲来说一定很重要,就算没有别的意义,也定然是他十分喜爱的东西。   但没想到,竟然是他母亲的遗物。   她莫名想到那日来还匕首,他云淡风轻让她将匕首留下防身的模样。   没有任何不舍,好似天生就该她的一样。   画溪心间猛地一跳,有什么东西,欲破难破。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嗷~~生死时速补完了感谢在2020-05-06 21:48:26~2020-05-06 23:5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1 章   画溪将匕首放在掌心,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只见匕首把手部分的皮已被磨得掉漆,东西看上去半旧。   定是主人珍爱至极,时常在手中把玩。   画溪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景仲的母亲, 她只知她是亡国的公主。   自古亡国之女难得善待。   公主也不例外, 甚至更惨。   与景仲相识以来, 画溪从不曾听他口中提过他母亲,哪怕只言片语。   她不知道于他而言母亲意味这什么, 但此时此刻, 她将那小小的匕首纳入掌心,骤然也明白了几分。   正因珍重至极,所以才不敢轻易提起。   “王上的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提及故主,陈嬷嬷眼中闪烁出幽幽的水泽。   “公主……真是我见过最英姿飒爽的女儿。”   龟竹灭国是在二十年几年前, 时间虽已隔得那么久远。但龟竹国破那一日的事情, 陈嬷嬷仍记忆犹新。   若说柔丹是弹丸之地, 那么龟竹就是一粒蚁卵。   地域狭窄,物资匮乏。   堂堂一国或许连别国的一个郡县也比不过。   但历代龟竹国君勤政爱民,克己奉公。以至龟竹虽小, 但国内政治清明, 百姓安居。   景阳上位后, 为了掠夺领土和资源,以满足大邯所需的巨额贡品,经常侵犯周边列国。   别的小国为求自保,纷纷向柔丹进贡,以致小国越发穷匮。   龟竹老国君不肯,于是景阳发兵攻打。   两相战力如有云泥之别,但龟竹硬是挺了大半年。   那场仗从春天打到秋天, 柔丹硬是没将龟竹打下来。   而景仲的母亲,龟竹的小公主。   在这半年里,束了长发,身披青衫,周游列国劝说周边的小国,联合抗击柔丹的进犯。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说服丹夕、河兴等国的国君。   他们约定九月底发兵驰援龟竹。   陈嬷嬷当时便是随公主出行的一员,知道公主说服诸国国君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龟竹燃眉之急可解。   然而谁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就算小公主游说了诸国国君,但天不容龟竹。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以往最早九月底才开始下雪,那年九月中便开始飘起了雪。   待丹夕等国发兵驰援时,大雪封了山,部队的粮草开不进来。   若非天公不作美,龟竹未必会灭。   龟竹不灭,照一代皇子公主的聪颖和胆识,如今天下未必会是这种格局。   天不佑龟竹,不怨人。   龟竹国破的消息传出来时,小公主一行人正在赶回国内的路上。   这个可怕的消息,令她的随从惶恐至极。   他们远离故土,奔走了大半年,因为心里是有支撑的。救援国家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忍过一路上的奔波劳累。   现在,心中的信念崩塌了。   文臣当即瘫坐在地上痛哭,武将手执长刀,满目怆然。   人心散了,大家不知该何去何从。   小公主年仅十七,遭此大劫,陈嬷嬷以为她会崩溃得不成样子。   但她没有,她只是怔忡了两个时辰,便让陈嬷嬷为她梳洗换衣。   她召来随她出访的几十人。   她就站在那里,从容冷静,脸上没有慌张,也没有忧伤。   她的模样镇定得好似国破不过是个天大的谎言。   可小公主一开口,便将所有人的希望彻底打破。   “龟竹亡了。”小公主声音既没有亡国之人的悲戚,又无不知往后何去何从的迷茫。   人群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痛哭声。   “国亡了,我们都成了亡国奴。”   故国老臣跪地痛哭,涕泗横流。   国虽小,却也是他们的家。   国破了,家也没了。   小公主说:“难道我们就不活了吗?”   群臣目光看过去,怔怔地看着公主。   小公主睥睨着她的臣民,心里不是没有悲哀。   原来山河破碎是这个意思。   “龟竹虽亡。”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小公主吸了吸鼻子,拔高音量道:“但我们还活着。”   “父王一生勤勤恳恳,为了百姓谋福祉,柔丹兵临城下他从不议和求降,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百姓有尊严地活着。”   “咱们抗争过,努力过,如今失败了,没什么好怨的。”   公主站在雪地里,雪风吹得她脸色发白,唇却红得嫣然。   茫茫雪原里,她黑的发,红的唇,还有那青绿色的衣衫。   至今陈嬷嬷都记得美得壮烈的小公主。   雪风啸啸,和她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似乎在回应她的话。   “从柔丹进犯龟竹的那一天起,我们就该知道会有今天。”   “柔丹比龟竹强百倍,数百倍,能拖到今日,诸位有十分功劳。”   她双手环在胸前,恭恭敬敬朝众人揖了一礼。   “父王曾说过,我们王室靠子民供养,当为万民做事。今日龟竹国破,我的子民还在城里。我必须回去。”小公主道。   说完又是一揖。   “前路茫茫,诸位送我至此,我感激不尽。我的国既已亡,便不再是你们的公主。诸位另外谋出路去吧。”   她让那时尚还年轻的陈嬷嬷取来她的随身行李。   出门出得仓促,她未带多少值钱的物件,她把自己的东西分成几十份道:“如今龟竹已经穷途末路,我身上仅剩这些东西,你们拿去谋生吧。”   陈嬷嬷将东西分给诸人。   龟竹男儿们顿时红了眼眶。   一名上了年纪的文臣不肯受她的金银,哑着嗓子道:“臣陪殿下归国。”   他半跪在地上,大声喊:“殿下是龟竹王室正统血脉,殿下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小公主笑笑:“有德之人,哪怕是草根贫民,你们大可拥护;失德之人,就算是王室正统,辅佐也无益。血脉从来不重要。明知前方无路,随我回去实非明智之举。若你们心里仍有龟竹,便去信城等我,只要我尚存一息,终会去信城找你们汇合。”   信城,柔丹近江丘的一座边城,荒芜凄凉。   说完这番话,小公主便只身回了龟竹。   那些追随她周游列国的臣子们,有许多后来真的去了信城。   他们没有等到公主,却等到了一个流淌着公主血脉的少年。   “她……当时为什么不逃呢?”画溪没想到,在那种境地,境地的母亲竟义无反顾地回了龟竹。   陈嬷嬷叹道:“后来我也问过公主,当时她为什么要回去。明明都知道那很危险。她告诉我,她的家人都在景阳手中。若她流亡在外,他们必死无疑。”   言及此处,陈嬷嬷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老国君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他只有王后一个妻子,育有公主和皇子两个孩子。平常过的也是寻常人家父慈母爱的日子。养出来的女儿自信爽朗,就是心软。”   “当初公主若带着那群臣子远走,四下联络,未必不能卷土重来。”陈嬷嬷道:“公主有那本领,我知道。只可惜,她心软,放不下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兄长。”   她回去了,景阳看中了她的美貌,要带她回柔丹。   她答应了,条件是不屠城,不杀她家人。   景阳答应不屠城,软禁了她的父母,却没有放过她哥哥——龟竹唯一的储君。   年迈的老国君和老王后不足为患,没了正统血脉的储君,那些流亡在外的龟竹旧臣,翻不起风浪。   景阳得到了公主,但没有得到她的心。   像她这么聪明的人,若是有心,装也能装得他魂不守舍。   但她不。   她从不掩饰对景阳的厌恶。   一回两回,男人的征服欲会觉得她很新鲜。   一年两年,甚至于三四年过去,她都有了孩子,对他还是冷冰冰的。   他的热情就真的凉了下去。   美人那么多,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景仲母子就成了柔丹王宫最边缘的人物,景阳厌恶的人,谁都恨不得来踩一脚。   “像公主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啊……”画溪喃喃。   陈嬷嬷道:“起初我也觉得不应该,公主这么聪明,想获得景阳的宠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后来慢慢的,我看明白了。公主不承宠才是她的聪明所在。她是亡国公主,生下景阳的儿子,若过于受宠,不仅柔丹的臣民会起疑心,恐怕就连景阳都会怀疑她另有图谋。像景阳这种喜欢猜忌的人,若真的怀疑她有异心,反倒容易出事。她不受宠,宫里谁都可以欺负他们母子,看上去懦弱不堪。人天生容易对弱者放松警惕,不是吗?”   对啊,谁能想到当初被他们踩到马圈里的小男孩有朝一日竟会指挥千军万马,在这片土地上呼啸而过,引起另一场风暴呢?   “王上对公主感情极深,那年公主殁了,王上把自己和她的尸首关在屋里,紧紧抱着,不肯松开,冰天雪地冻了整整三天,宫人禀报景阳,他找人劈开房门,王上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直养了四五日才反应过来。”陈嬷嬷长长一声叹:“说句僭越的话,王上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公主,他心里最看中的就是王后您了。”   画溪本能地怔了一下。   陈嬷嬷又道:“上次王后失踪,王上带人到河边找了很久,所有人都说您可能不在了。他闷不做声,在河边寻了你整整七天。”   画溪安静倾听。   “今年六月,王上征战途中回了趟国都,夜宿在东殿。突然半夜起来,让人摘了宫檐上挂着的一串风铃。那串风铃檐角子里已经挂了好多年了,不知怎的惹到了他。次日我端水给他盥洗时顺嘴问了一句,他说,您有失眠症,晚上吹风,风铃叮当作响,太吵。”   六月,画溪离开柔丹已经好几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感谢在2020-05-06 23:58:02~2020-05-07 23:3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啵Amber、蔚藍之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2 章   景仲到了奉永, 事情办完已经不早。   从奉永衙门里出来,看了眼天色。   澹台简上前道:“王上,已酉末了,这会儿回去, 到府上恐怕晚了。今夜不如就宿在奉永?”   景仲想起早上离家前小姑娘扯着他袖子的模样, 不经意露出一个清浅的淡笑:“不了, 启程回吧。”   澹台简道:“是,来人, 赶紧去把马车牵来。”   景仲摆手:“不用套车, 孤骑马回。”   坐马车慢悠悠摇回去,恐怕都夜半了。她睡眠浅,睡下了被吵起来就难得又睡着。   澹台简皱眉道:“可是王上的伤?”   骑马颠坏了怎么办?   景仲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也就自己受伤时, 她有良心些。   别的时候, 她都没有心。   “无妨。”景仲摇了下头。   一行人催马急行, 回到江丘时间却还是不早了。   天彻底黑透,半拉月亮挂在空中,秀气又温柔。   景仲在别院前下了马, 径直往住的寝院走去。   走进院子时, 他以为画溪已经睡了。往日这个时辰她都歇下了。   隐隐约约却看到屋子里有光照出来。   越往里走, 光亮越盛。   进了门,才发现画溪趴在桌子上,头埋进双臂间。   人已经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背后,瘦削的身子竟让如瀑如绸的长发遮挡了大半。   那一豆灯火下的小姑娘睡得很熟,清浅的呼吸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睡憨气。温暖的灯光笼罩在她身上,柔和静匿的画面让他心中一暖。   他放缓脚步走到她身边去, 低下身子,正打算把她弯腰抱起。   怀里的小姑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睫轻颤了两下,眼睛就睁开了。   她转过头,对上景仲略带笑意的双眸,揉了揉眼睛,声音尤含了几分未睡醒的娇憨。   “王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没?”她懵懵懂懂站起来:“陈嬷嬷。”   景仲摁着她,轻刮了下她的鼻子:“回来前在奉永用过了。”   画溪打了个哈欠,喃喃:“我怎么睡着了?我这就去给你打水盥洗……”   “不必忙了。”景仲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凳子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画溪声音细细软软:“等你回来呀。”   “以后孤去别的地方,你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不用等。”景仲心中一软,揉了揉她的发。   桌案上烛光摇曳,映得她眸子特别清亮。   她仰着头看景仲,想到白日陈嬷嬷的话,心底也是暗潮涌动。   她摇摇头,声音又软又糯:“要等你啊。”   “若我要去两日呢?”   画溪想了想,还是仰起小脸:“那我边吃边喝边睡,边等。”   景仲心下微动,“嗯”了声。   心中却是无比诧异,走了不过才一日,这人怎么就转了性儿了?   原本就像只猫,如今愈甚。   *   没几日,景仲一行人就启程回柔丹。   他们离开江丘那日,天方才蒙蒙亮,景仲就把画溪推了起来。   画溪没用多久,就梳洗妥当。临登车前,景仲却把她的斗篷毛披风找了出来,让她裹上。   天凉了,越往北走,天气越冷。   画溪裹得毛茸茸的,只露出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护卫。   “走了。”景仲转过身去拉画溪。   画溪手腕被他扯着,往马车里带。   上车的瞬间,他的手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袖管。   冰冰冷冷又坚硬的东西。   他看了她一眼,画溪眼睛一低,目光与他相接。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她小声解释:“王上不是让我把它留下自保吗?”   “大冬天,放袖管不嫌冻得慌?”景仲嗓音甚是清冷,却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画溪暗道,不嫌冷。就算冷,也比放在别处不小心丢了好。   她摇摇头:“不怕。”   顿了顿,又道:“这一路肯定不太平,我留着它防身,王上就不用多花功夫顾及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付那些人上头。”   景仲望了她一眼,瞧着她满脸认真的模样,问道:“会杀鸡吗?”   画溪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老老实实摇摇头:“不会。”   景仲突然嗤笑出声:“鸡都不会杀,孤信你能用匕首捅进刺客心窝里?”   话里的讥讽,溢于言表。   “我会的,真的会的。”画溪气鼓鼓地说,双腮鼓鼓囊囊。   像极了生气的河豚。   景仲抬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将她往怀里一扯,道:“还是到孤怀里来吧。要是遇到危险了,喊声好哥哥,孤就护着你。嗯?”   画溪脸红得直低,轻哼了声,不理他了。   马车一路往北,行了大半日。傍晚时分,经过衡台关。   出了衡台关,就是草场,再北行一日就到信城。   衡台关荒芜,周遭连个像样的客栈也没有。   景仲一行人晚上自己搭了大帐。   入了夜,天气有些冷,空气中都泛着寒气。   景仲先和澹台简等人在别的帐子议事,画溪先回屋歇息。   议完事他掌灯回来,放下毡帘,眉眼间俱是冷淡之色。   他看到画溪伏在床上,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没有如往常一样站起来迎他,为他更衣。一直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李蛮蛮。”景仲拍了拍她的肩膀。   画溪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王上?”   景仲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一层层细密的汗珠子。   这种天气,淌这么密的汗,不当啊。   “怎么了?”景仲坐在床沿,摸了摸她的额头,也不见异常。   画溪声音都软了下去:“我没事。”   不是没事,只是没法说。   画溪以往例假来的时候也没这么痛过,但许是这个月担惊受怕多了,又日夜照看景仲,所以今中午例假来了之后,她就觉得肚子不舒服。   到了下午,痛意越甚,吃晚膳都没什么气力。   以往只听桃青说来例假痛得要死要活,她自己并未体验过,这回真真儿痛了起来,方知那滋味儿,委实难挨。   如有刀子在小腹里剜来剜去。   痛得刀绞斧削。   “没事儿?”没事会痛得身子都蜷着,直不起来?   景仲道:“究竟哪里不适?我去喊虞碌。”   他转身就走,画溪挣扎起来,喊都喊不住。   没多久,他就把虞碌从被窝里揪了起来。   虞碌听说画溪身子不适,景仲亲自来拿人,他也慌得不行,匆匆穿好衣服就随景仲到帐子里来给画溪看诊了。   他还以为画溪得了什么急症,景仲才会如此着急上火。   待一进帐子,正要问诊,却见画溪双手掩腹,眉头皱起,分明浮起痛苦的神情,脸却红得像螃蟹一样。   “王后……?”虞碌试探性地问:“是不是葵水已至?”   画溪脸红得跟天上的云霞一样,她红着脸点点头。   虞碌深深看了景仲一样。   景仲不以为然,朝他扬了扬头,丝毫不觉得自己闹出来的乌龙难堪,道:“少问废话,快给她把脉开药。”   虞碌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神医,当即面不改色地给画溪把脉,一气呵成开了方子,嘱咐道:“王后体质寒凉,积寒身子便容易痛些。最近几日需得好好保暖,不可沾凉的东西。”   言毕,飞快遁走了。   澹台简等人听说画溪身子不适,景仲亲自到帐子里捉了虞碌去,还以为她怎么着了,纷纷披衣起床,在景仲的帐外遇到了开完方子出来的虞碌,忙迎上去:“虞大夫,王后她……怎么样了?是什么病?现在可好了?”   不苟言笑的虞大夫摆摆手:“没事没事,大家都散了吧。”   澹台简道:“怎会没事?我听说是王上亲自去帐子里捉你的……”   言及此处,忽的明白了什么。摊上画溪,什么小病在他眼里不算大病。   也罢也罢,又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景仲行到榻边,坐下。   画溪本坐起来让虞碌看诊,这会儿仰面往榻上一躺,扯了丝巾蒙在红得烫人的脸上。   太丢人了。   因为来葵水而看大夫的,恐怕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   “至于么?”景仲勾了唇角。   画溪脸上无光,双手紧紧扯着丝巾,气鼓鼓道:“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身子疼请大夫看病怎么就没脸见人了?”景仲抬起手臂,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   “哪有姑娘家因为这个看大夫的?”   “生病了不舒服就该看大夫,和饿了就该吃饭一样。葵水来了肚子疼也是疼,谁规定葵水疼就和舞刀弄枪的疼不一样?不都是疼吗?”景仲去扯她的面纱:“起来,喝口热水。”   画溪脸红得潮色未褪,像极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   他看得喉头一滚,该死的,他竟也觉得有些发烫了。   画溪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用眼角的余光看向景仲,看到他双眸也正盯着自己看,顿时羞得又垂下眸子。   景仲恍若不知,拍了拍她的肩:“你先睡会儿,陈嬷嬷在给你煎药。等会儿药好了我叫你。”   她一下就闭上眼。   阖得紧紧的,眼睫像下雨天到处乱窜的蝴蝶,颤得厉害。   眼睛闭着,眉心却也蹙起。   快睡着吧,睡着了就不用面对这尴尬的境地。   可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   景仲清淡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上方响起:“还疼吗?”   画溪的小脸彻底垮了。   睡是睡不着了。   她细眉微蹙,轻轻“嗯”了声:“还有一点。”   声音细软,低得如同蚊子哼哼。   景仲的手忽然探进被窝里,沿着她纤细的腰肢摸到她的小腹上。   顿住。   他的掌极大,紧紧贴着她的小腹,轻轻地揉着。   一股温热的气息穿透她的肌肤,暖烘烘的,怪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温柔怎么回事?感谢在2020-05-07 23:32:59~2020-05-08 23:2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甜甜的小娇妻 2瓶;3781549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3 章   翌日, 队伍再次出发。   早起画溪脸色还是不好,原本就白皙的脸上越发没了颜色。惨兮兮的脸,瞧上去没有丝毫神采。   景仲让人在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毡子,临上车前又给她灌了两个汤婆子。   陈嬷嬷先扶画溪上车, 她小腹难受, 就倚靠在车壁上阖眼休息。   身子本就疼得厉害, 坐马车得一直保持坐姿,那就更难受了。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 调整了下心态, 一边休息一边等景仲。   等了许久,直到车夫催动马匹,马车缓缓行驶,景仲还没回来, 她坐直身子, 撩起车帘。   随行的嬷嬷见了, 忙道:“王后,您赶紧放下毡子吧,仔细雪风灌进去了。”   风挺大, 吹在脸上怪疼的。   她把毡子往下放了些, 只露出小半张脸, 她问:“王上呢?”   嬷嬷道:“王上说车里闷,他骑会儿马。还说娘娘若是觉得不适,就在车里躺会儿。”   画溪“哦”了声,缓缓放下帘子,想着景仲不在,宽大的车厢里就她一人,当真躺了下去, 又在腰腹下垫了软枕。   马车晃晃悠悠走得极慢,她倒未感受到行车之苦。   景仲骑在马背上,眼睛盯着前方,缰绳扯得漫不经心,明显的心不在焉,身边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赫连汝培朝他这边张望了好几次,看他一直在出神,不禁皱眉,王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何至于出神了一个上午了?   目光缓缓上移,发觉他眼底乌黑发青。   赫连汝培道:“王上可是昨晚上没歇息好?”   景仲仍在出神,脑子里闪过的全是昨夜小姑娘蜷缩在床上的样子。   可怜,弱小。   脆弱得仿佛一只受伤的小猫,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她小小的世界里。   也不知这会儿好些了没?   思及此,他朝身后的马车望了一眼。   这时,赫连汝培又道:“王上?”   终于回过神来,景仲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赫连汝培嘿然一笑,问道:“王上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景仲嘴角放平,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得让赫连汝培心头一惊。   真想找根针给他把嘴封上。   “要不然,我派人去后边问问王后娘娘现下状况如何了?”   赫连汝培顶着景仲臭烘烘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澹台先生说过,若是王上生气了,兴致不高了,便将王后抬出来。   他也不知道这法子到底好使不好使,但今日总算是抬出来用了用。   却见景仲眉心果然舒了舒,冷若冰霜的脸色也稍稍松了些。虽没有展出笑颜,他也知道自己果真猜中了主子的心事。   “嗯。”景仲匀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赫连汝培忙勒住马头,调转方向,向后小跑过去了。   到了马车外,他小声问道:“娘娘。”   画溪躺在车里,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坐了起来,应声:“赫连侍卫有什么事吗?”   赫连汝培想了想,道:“王上一路都惦记着娘娘的身子,是以让属下过来问问,您身子好些了没?”   画溪心中微微一暖,才道:“好些了。”   福至心灵的刹那间,她脑海中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宽敞的马车里怎么会闷,再说他一直都是坐这辆马车,怎么会突然觉着闷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坐垫上的腿,悄悄想——会不会是景仲想让他坐得舒服些,所以故意说车里闷人,下车骑马?   一旦这样的念头起来了,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蔓延,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的尽是他的好,没一点差的东西。   思绪不知不觉回到昨天夜里,他贴在自己肚子上那暖烘烘的手。   一股暖意在沿着四肢百骸传遍全身。   随即想到他身体也是重伤方好,被这雪风一吹,回头说不定落下病根。   顿了顿,她对赫连汝培道:“说好了些,也不尽然。只不过肚子没那么疼了,头却开始疼了。”   “那属下这就去请虞碌大夫过来?”   画溪道:“不必,你帮我跟王上说一声,喊他回来一趟。”   赫连汝培一愣,王上又不是大夫,身上不舒服找他做什么?   但主子的话不是给他质疑的,当即回去如实禀报景仲。   景仲听说她头也开始疼了,立马背身回来找她。   车帘子一掀,簌簌雪风吹了进来,被冷风一呛,她轻咳了两下。   景仲钻进车厢,掖下毡帘,问:“怎么了?听赫连汝培说你头疼?”   画溪面露惨色,巴巴地看着他,一手捂着额头,按了按太阳穴:“不止头疼,肚子还疼。”   “我去找虞碌。”景仲简单地撂下一句话便要起身。   “王上。”画溪情急之下,一下拉着他的手腕。   景仲低头,目光落在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指上。   五指白如削葱,细长如柳枝儿。   “别。”女孩儿声音低低的,软得不像话:“不要虞碌大夫,你……陪陪我吧。”   说完,还抬起眸子看了看他的脸色,眼中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景仲看着她不过巴掌大小的小脸,认命地勾了勾嘴角,他坐在垫子那头,在自己腿上铺了个软枕,扶着画溪躺在自己膝上。   画溪轻轻地将头搁在他的腿上。   景仲捞起车壁上挂着的暖壶,倒了杯水,吹了吹,递给她。   画溪摇摇头:“不想喝。”   他难得的没有难为她,自己将杯子里的水喝干净了。   “李蛮蛮。”景仲卷起她的发梢,放在指尖缠了几圈,挺好玩儿。   画溪“嗯”了声,眼睛仍闭着。   景仲问她:“头疼得厉害?孤给你按按。”   说着,当真抬手在放在她的两边太阳穴。   “不要。”画溪抬手摁着他的手。   两人的手就那么贴在一起,就跟故意牵着的一样,画溪脸色都是一红。   “想摸就大大方方的摸,不用做贼似的。”景仲声音哑了些,嘲笑着她。   “我才不想摸。”画溪臊得忙松开他的手,手一撤,还是被他捉住。他手大,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掌纳入掌心,跑不掉了。   “摸了就想跑,嗯?”景仲捏着她的手,把玩着瓷器似的。   景仲低下头,口鼻凑在她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拂得她后颈一阵微痒。   画溪觉着自己脚尖儿都紧紧蜷在了一起。   景仲看着她的小脑袋瓜子,迟迟没有动一下,便知道她又害羞了。   小姑娘脸皮子跟纸一样薄,不经逗,太容易羞着了。   他松了她的手,不让暗,他也就真不去按了,手掌贴在她的肩胛骨。   画溪就感觉身子里涌起一阵暖流,暖暖的,很舒服。   她舒服得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带得发梢上的香味儿卷进空气中。   下一瞬,景仲墨黑的眸中忽然闪过寒光。   前一刻还懒散随行的侍卫突然警惕起来,赫连汝培握住刀柄,咧嘴笑了笑。等了许久的刺客,终于到了。   画溪也觉察有意,车外方才还有婆子们的声音,突然间万籁寂静,一阵死寂。   她诧异地从景仲怀里仰起脸,问:“王上,怎么了?”   景仲看了画溪一眼,说:“不知道。”   顿了下,又神色轻松地说:“不过,若我猜得没错,是有人找孤来了。”   画溪下意识:“大娘娘的人?”   她骇得一下坐起来,脸色更白了。   景仲未置可否,他只道:“你坐在这儿别动,我出去看看。”   画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儿。   景仲回头,看着惊惧的小姑娘。   她何曾见过这种场面,瞪圆了眼。   “别怕,乖乖等我回来。”景仲耐着性儿哄她。   画溪头一低,声音软糯:“你快点回来。”   “放心。”景仲粲然一笑,“你躺下歇息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钻出了马车。   这种情况,画溪怎么能睡得着。   她将马车的车帘微微拉起了些许,只见前方雪原上站着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个个手执箭矢,严阵以待。   景仲从车里出去的刹那,箭矢几乎是在那瞬间射过来,如密密匝匝的冬雨。   她忍不住惊呼了声。   景仲却并不慌乱,只是迅速扬起披风,格挡开远处射过来的箭。   画溪看到无数的箭朝他飞了过去,心都突然悬到了嗓子眼。   1   危险,太危险了。   箭矢声,马叫声,黑衣人冲锋下来的尖叫声,在她耳畔此起彼伏。   嬷嬷见前方起了变故,忙拉下帘子,不许她再多看。   外头打得热热闹闹,有人护在她的马车周围,不等箭矢飞过来就被挥退在地上。   她听到箭矢飞过来,又仓促落地的声音。   她不怕,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害怕,因为知道景仲一定会护着她。   就算前面有千人、有万人,他也会挡在前面,护着她。   画溪双手紧紧捏在一起,焦急地在马车里等待景仲的消息。   也不知过了许久,外头的声音渐渐平缓下去。   车子毡帘再度被掀开,景仲钻了进来。   画溪看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除了方才穿的那件披风不见了,人和早上一模一样。   许是衣裳沾了血,他直接扔了。   景仲低头看她,看见小姑娘脸色发白,吓坏了的样子。   “吓坏了?”景仲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   画溪鼻子酸了下,终于往他身边靠了靠:“你没事吧?”   景仲看着她的娇态,闻着她发梢的香气,方才血战都什么感觉的手突然青筋凸起。   没忍住,把小姑娘往怀里一扯,摁到自己胸口。   他知道自己栽了,连挣扎地余地都没有。   “有事。”   画溪眼圈红了下,快绷不住了:“伤哪儿了?”   景仲拉着她的手,沿着他宽阔的胸痛,最终停在那起伏最剧烈的地方:“你皱皱眉,这儿就疼。”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景狗的爱情要来了。感谢在2020-05-08 23:23:41~2020-05-09 23:4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要嗨皮呀w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4 章   隔着那薄薄的布料, 画溪感受到了他胸口的汹涌起伏。   鼓擂一样的心跳在她掌心震荡开来。   她抬起头看向景仲,不知为何,心跳亦如小鹿乱撞。   她脸颊微红,垂着头, 一时语塞, 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歇会儿吧, 今日下午就能到信城,到时候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还是景仲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   一束微弱的阳光斜斜的从窗户外头照了进来, 须臾过后, 黑云催来,外头的天又重新变得阴沉沉的。   画溪的意识慢慢苏醒,睁开了眼。   她动了动肩膀,侧过头一看, 车厢一头的男人, 正襟危坐, 眉眼皆肃然。   “醒了?”语气如往昔淡淡的,就好像刚才睡着之前的人不是他。   亦或者方才是她魔怔了,竟觉得景仲那般温柔。   “嗯。”   画溪支起身子, 坐起来, 小腹上的坠痛果真消减了很多。   景仲见她醒了, 道:“起来,稍微收拾一下,已经进信城了。”   画溪点头应好。   他轻咳一声,道了句“我先出去看看”,便径直下车去了。   阖上门,他紧绷着的拳终松开。   鬼知道小姑娘伏在她膝上酣眠的模样,有多勾人。   勾得他心吊着, 晃晃悠悠,停不下来。   *   景仲进了信城,守城的将官廖文祥早已守候在信城城门外头。他在此地,已经等了整整一日。   廖文祥前日接到消息,听说景仲已从江丘返回,他照景仲平常的速度推算,昨天夜里就该到了。   是以他早早就前往城门,迎接景仲。出发时时辰尚早,天边连曙光尚未出现。   谁知道,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   景仲的速度,这不应该啊。   他望眼欲穿,好不容易等到守城官兵传回的景仲入城的消息,都快感动哭了。   人群一阵骚动。他抬目望去,只见景仲的车队渐行渐近,信城政要分列两队,施礼相迎。廖文祥一抬手,顿时钟鼓齐鸣。他亲自迎上前,向景仲行礼道:“王上。”   景仲跳下马,“嗯”了声,再未言语。   廖文祥将景仲一行迎入城里,一路向行宫而去。   此处的行宫,景仲每年会到此小住半个月。因他来得较少,行宫里的人并不多。   “王上,晚宴都已经备好了,现在是否传膳?”廖文祥道。   景仲略沉吟了下,道:“传膳,到赤阳殿。”   廖文祥愣了一下。   信城行宫仿照大邯皇宫修建,分为前宫和后宫。前朝主要是景仲在信城处理正务接见官员是所住,后宫则主要是后妃休息之处。   以往景仲每次到信城,他都住在前朝,见官员处理事情都方便些。   而赤阳殿在后宫。   今日他居然主动提出要在后宫设宴,今夜他是不是打算夜宿后宫?   如是想着,廖文祥就不禁斜眼看了景仲两眼。   也对,说到底景仲还是个年轻的君王,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正是年轻气盛火气旺的时候。   以往也没见他身边有个女人,去年好不容易娶了个王后,没想到今年初王后竟离奇失踪。   寻常人想女人了都正常,更何况他,一国之君。   廖文祥眼睛溜溜地转,忽然想到一桩事。   昨日他破了一桩案子。   最近他接到有人举报说安康坊那边有人做人口贩卖的生意。   大邯以北的广大地区,诸如江丘、柔丹、河兴等地,因为地处北方积寒地区,主要依靠农牧为生。地处蛮夷,民风外化。   景仲还未当政前,世风极为混乱,买卖人口成风。江丘盛出美人,有很多信城人便去江丘拐卖美人,拐回柔丹高价卖出。   景仲当政后,先是在朝廷里整顿吏治,剔除贪官污吏奸佞小臣,一方面广设通商关卡,与周边列国互相往来贸易,使柔丹的皮草等远销他国,以提高百姓生活;另一方面,他则广推学堂,柔丹凡是十岁以下的稚子皆可只需付极少的钱便可进学堂念书。柔丹仿大邯制,开设科举,选贤举能,百姓求学之风渐盛;除此之外,他还大力整顿社会风气,既整治社会恶霸混子,更是严禁柔丹人再从事人口买卖的生意。   若有渎职的,一经发现,革职处置。   是以廖文祥接到举报消息,一刻不敢停,立马动身去查。   追查之下,果真查出一桩人口买卖的生意。   主使者在信城有门道,将从江丘拐来的女子剔了人家的户籍。   他严惩了主使人,解救出十几名被拐卖的江丘女子。   此时却犯难了,那群姑娘被剔了户籍,就算被救出来,还是无处可去。他与江丘那边交涉,那边查到这十几名女子皆是孤身,就算将人接回去了,如何安置也成问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称这些女子没有户籍,查无此人,不肯接收。   廖文祥养着这群姑奶奶,这两日着急上火觉都睡不着。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转过头看了眼他年轻的王。   十几个,他……应该吃得消吗?   他若宠幸了这些姑娘,如何安置的问题立马迎刃而解。   自己不仅解了燃眉之急,万一这群姑娘深得圣眷,啧啧,前途不可限量。   如是想着,他趁景仲回宫更衣的时间快马回衙门,将那十几个姑娘喊到一处、   问过她们的意愿。   有十个都羞羞答答地答应愿意去伺候景仲。   廖文祥当即带着那十位姑娘入了行宫。   *   景仲到了行宫,先去问过河兴那边的情况如何,得知温青已将一切打理妥当,只等他回柔丹后,何兴国君便入柔丹递交国书玉玺。   一切都甚好。   他回寝殿的时候,步履都不禁轻快了些。   到宫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虞碌请了脉出来,虞碌看到他,停步,作揖道:“王上。”   景仲瞥了他一眼:“人如何了?”   虞碌道:“王后她脉象有些乱,许是这两日行车累着了,要好好休息。”   啧,身子还是那么不中用,就是怕她累着,他这回行路速度放得极缓极缓,没想到还是累着了。   不堪用,当真不堪用。   景仲信步走进内室,画溪正在指挥宫人将车上卸下来的箱笼收拾妥当。   景仲走到她身旁,抬手摸了摸鼻子,问:“药都吃了?”   画溪点点头,轻轻“嗯”了声:“吃过了,刚才虞大夫来给我诊过脉了。”   景仲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冰冰凉凉,他招手唤来宫人,让她们灌了两个汤婆子来:“天冷,你吃过晚膳,就早些歇息。”   “王上不回来吗?”画溪脱口而出。   话刚出口,就恨不得把牙咬碎吞了。   这话说得,怎么就那么像想他回来一起睡呢?   景仲笑道:“怎么?孤还没走,就开始想孤回来了?”   画溪脸颊绯红。   不知为何,又想起白日他的那句话,脸上热意越盛。   “王上就爱逗我。”她撇撇嘴,转过身,低着头轻轻咬着唇。   小女儿害羞的模样都是生动的,景仲笑笑:“今日他们在赤阳殿设宴,我必须去一趟,推脱不了。”   画溪“哦”了声。   景仲顿了下,又双手摁着她的肩膀,将她身子转过来,对着她的脸说:“放心,知道离了我你觉都睡不着,我会想办法提前回来。”   “好。”画溪小声说。   话音坠地,画溪反应过来哪儿不对了,什么叫“离了他就睡不着觉”?小脸顿时染上一丝红晕,嘟囔:“我哪有睡不着!”   景仲心情颇好,朗声大笑,张开双臂:“给我更衣,我好快去快回。”   画溪恼得将衣裳往他臂间一搭,羞答答地跑开了:“让赫连侍卫给你换去。”   景仲看着她小跑进内室的身影,唇畔的笑意越发浓了,自己将衣裳换了,大步往赤阳殿走去。   早点去陪那些匹夫把酒喝痛快了,好回来搂着香喷喷的小美人睡觉。   *   景仲走后,宫人就端来了画溪的晚膳。   此处的宫人不知画溪的身份,只知她是随景仲一起入行宫的,身份必定尊贵,是以伺候得还算尽心。   从进了柔丹境内,画溪就不再让众人唤她“王后”。   当初她顶着龙洢云的名号入宫,而名义上的王后早在今年初就……薨逝了。   她既不想顶着别人的名号活着,也不想做一个死人。   用过晚膳后,她琢磨着景仲回来还有一阵子,便从箱子里摸出绣绷子。   她打算重新给景仲做个香囊,不想让他提前晓得了,每日只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咪咪做一会儿。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她精心绣的,不再敷衍。   每一针都落得细斟慢酌,做得格外慢。   “阿嚏。”她突然打了哈欠,扯了帕子捂住口鼻,抬头一看,儿臂般粗壮的火烛竟消去了大半。   “姑娘还不歇着吗?”陈嬷嬷走过来,端了碗热茶递给她。   画溪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问:“王上还没回来吗?”   陈嬷嬷道:“还有些时候,信城的守将大都是当年与王上有生死交情的,他格外看重,多耽搁会儿也是寻常的。天儿冷了,姑娘不若先歇下。”   画溪仰头看她,犹豫了下,才道:“没事,我再坐会儿,反正时间还早。”   陈嬷嬷知她性子稍稍有些执拗,便也不再劝,只道:“王上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回不来,后面沁芳殿里有一汪温泉,温泉旁有个汗室。姑娘身子来了,泡不得温泉,不如去发发汗,也比枯坐着有趣儿。”   画溪一想,倒也是,便披了披风和她一起往沁芳殿走去。   从寝殿往沁芳殿去,有几处闲置的宫室。   陈嬷嬷提着灯走在前面,画溪跟在她身后。   经过一处宫室时,忽见门口灯火通明,一内侍领着姑娘往宫室走去。   见了陈嬷嬷,退至一旁,弯腰等她通行。   “嬷嬷,这些姑娘是做什么的?”画溪看了那群姑娘一眼,小声问道。   那内侍认识陈嬷嬷,知道她是景仲母族旧人,一向得王上看重,她领头开道,后头跟着的人不知贵重到哪里去了。   便赶着道:“回贵人,她们是进行宫服侍王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羡慕景狗,这么多助攻!感谢在2020-05-09 23:47:10~2020-05-11 23:5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嗷嗷嗷嗷嗷嗷嗷 20瓶;24732065 18瓶;微凉 10瓶;北城以北 5瓶;每天都要嗨皮呀ww 2瓶;荷下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5 章   画溪怔忡了瞬间。   她站在陈嬷嬷身后, 身子似乎动了一下,投在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   这些美人都是进宫来服侍他的啊。   画溪低着头,双手搅在一起,轻声道:“嬷嬷走吧。”   陈嬷嬷感觉到了她兴致突然低沉了下去, 有心想说点什么开解开解她。但话到唇间, 却又不知说什么, 哥儿到了沾女人的年岁,虽以前没见他身边有过什么人。但……   哎。   画溪转过身, 往回走。   陈嬷嬷道:“姑娘不去汗房了吗?”   “不去了, 外头有些冷,我有些困了。”   陈嬷嬷提灯跟上。   回到寝殿,画溪默默梳洗,然后爬到了床上。   信城天儿凉了, 盖上被子, 还是觉得冷。   画溪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一点儿缝隙也不留,还是有冰冷的寒流在背心涌动。   她没睡着,拥着被子默听了一夜风雪。   天快亮时, 她才迷迷糊糊睡下。   再睁开眼, 已经快到晌午。   她爬起来, 一看,身侧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哦,景仲一夜未归哦。   也是,十几个美人,缠得他回得来么?   “李姑娘,你要是不舒服,就再睡会儿。”   画溪坐在床沿, 外头进来一个宫人,对她说。   她揉了揉眼睛,轻“嗯”了声,问:“王上呢?”   话音方落,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景仲换了衣裳,眉眼清隽,薄唇微抿,一脸春风得意走了进来。   做了一夜新郎官,当然春风得意了。   画溪瞅了他一眼,拉起被子往头上一盖,又缩回被窝里去了。   一脸笑意的景仲看着小姑娘的动作,笑都僵在了脸上,愣了一下。   瞧瞧这样子。   “没看见孤回来了?”景仲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坐到床沿。   显然,画溪没了起初对他的畏惧之心。   她几不可闻地冷哼了声,拥着被子转过身去。   景仲把手伸进被子里,捉住她的手,问她:“谁又招你了?”   画溪将手抽回来,闭上眼睛,蒙着头,彻底不理他。   哟,脾气还见长了。   景仲喉结滚动,正要探身再去捉她,门外侍卫道:“王上,廖将军有事禀奏,再殿前求见。”   他看了眼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小姑娘,淡淡道:“知道了。”   言毕,挥挥手,侍卫便走了。   他倾身下去,凑在小姑娘的耳畔,低语道:“孤去去就回来,等我。”   那温柔的缱绻的声音如同春风一样灌进她的耳里,画溪忍不住后背的脊梁都凉了瞬间。   随即,她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儿。   哼,定是昨夜沾了别人身上的味儿。   她不满地又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景仲感觉她有些奇怪,昨夜都好端端的,怎么今儿就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   景仲在前殿面见廖文祥。   廖文祥今日精神不怎么好,仔细一看,眼底尚有淤青,脸侧也有两道若有似无不怎么明显的挠痕。   他缓缓喝了一口茶,道:“将军最近为信城的百姓,辛苦了。”   廖文祥不解其意,双手举在头顶,揖道:“王上言重了,俺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将军为国辛苦,也应该注意多休息。”景仲淡淡地说:“瞧瞧你的眼睛。”   廖文祥下意识摸了下眼睛,反应过来,他道:“哎,王上是说俺眼底的黑眼圈吧。”   景仲挑了挑眼尾。   “俺这黑眼圈倒不是因为公务。”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他的黑脸都有些发红了,黑红黑红的:“我家那口子,前年生了娃,这两年不知咋的,就爱想东想西。这不,这两日她非说俺在安康坊有了相好。俺说没有,她不信,天天晚上一回去,她就把俺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都得盘查个一清二楚。昨天晚上回去又挨盘问了,俺从行宫回去,顺道送刘大人回府,在他府上耽搁了些时辰,她就恼了,非说俺趁空乱搞去了。”   廖文祥一脸苦相,又叹道:“俺家那口子,啥都好,就是脾气不好,最喜欢拈酸吃醋。气死俺了。”   景仲唇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但终究还是忍下了。李蛮蛮倒满心大方,以前又是要主动为他纳妃,又要让出王后的位置,甚至还乐意找别的姑娘来伺候他。   大方归大方,也甚是气人。   见过廖文祥,又有别人来回事,景仲这一忙,竟又忙到了晚上。   月色沉沉,银色的月光铺洒在水池子里,泛出满池银辉,晚风吹拂,周遭的树木沙沙作响。   景仲踏着树叶的沙沙声走回了寝殿。   他惦记着那小姑娘早上不知为何还在闹脾气,回来时让内侍找了一包蜜枣,掂在手上。   小姑娘没什么心眼,特别好哄,一包蜜枣就能把她哄开心了。   原以为她这会儿多半正在案边坐着一边做针线一边等他,没想到他进去找了一圈,竟不见人影。   他招了宫人来问。   小宫女道:“李姑娘去了偏殿。”   “她去偏殿做什么?”景仲皱了下眉。   小宫女道:“她说以后她就住偏殿。”   男人眉心蹙得越发紧了。   他大步往偏殿走去,果真看到画溪正坐在灯下,手头放着药碗,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盯着药碗,一动不动,景仲走到面前了都没发现。   出神了。   “李蛮蛮。”他喊了一声。   画溪这才回过神来,见他过来,忙起身向他福了一礼:“王上。”   这冷淡疏离的模样。   景仲扫了一眼摆在床头的箱子:“这是什么?”   画溪仰头看着他:“是我的行李啊。”   “行李?”景仲单手扣住了她的臂,低声问:“你要走?”   不知为何,画溪竟觉得他的瞳孔在那瞬间瞪大了许多,仿佛不可思议,拼命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看得她有一种错觉。   画溪避开他的目光,偏过头去,小声说:“已经到信城了,王上已经安全。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也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底竟有些……堵,堵得酸涩不已。   “行宫宫娥美人不计其数,比我会伺候人的大有人在。”说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涌起来的酸涩感用力压下去,方才继续说:“我笨手笨脚的,再留在王上身边伺候,怕委屈着你了。所以就搬来偏殿了。”   景仲扣着她的臂,盯着她的眼,咬牙道:“你要和孤分道扬镳?”   他的动作虽重,却没有弄疼她。   却仍叫她慌乱了一下,她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袖支撑自己,道:“我们不是说、说好了么,到了柔丹,王上安全了再送我回大邯。”   景仲拇指捻着她娇嫩的肌肤,女孩儿柔软的身体在他掌中就跟棉花似的。   是自己忘了,她爱自由。   怎会因为这些日子她心软留在身边照顾就觉得她会回心转意呢?   像她这种人,只爱自己。   饶是对她再好,她也惦记着自由。   须臾,他松开她的手,道:“你这人,果真没良心。”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因步履匆匆,带翻了案边的一张凳子,挡了他的路,他一脚把凳子踹飞。   实木的凳子撞在墙上,顿时瓦解成木块。   画溪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去。   眼睑一垂,揉了揉眉心,半晌方才小声嘟囔:“我没有良心,你就有良心了。”   出了偏殿的大门,景仲径直往前朝走去。   这后宫待不得人,迟早得被她气死。   赫连汝培见他怒气冲冲地往宫外走,忙跟上去:“王上这是要去哪里?”   “前殿。”景仲不耐烦地淡淡道。   前殿?赫连汝培一愣,瞧着他怒意满面的样子,不敢再言语。   昨夜景仲在赤阳殿宴群臣,喝了很多酒,正要散席时,听说西南那边有战报送来,他便到前殿接见信使。   信使见完,两坛酒的酒劲儿上来了,就宿在前殿。是以一应物品都是齐全的。   前殿只有几个内侍服侍,伺候他盥洗上了榻,殿内留了两个内侍守夜。   其中一个名唤姜忠,以往景仲在前殿都是他服侍伺候,倒也说得上话。   他守在殿外,听到主子辗转反侧,间或有不经意地叹息声传来。   看来,长夜漫漫,主子睡不着。   默了片刻,他轻声道:“王上,夜里寒凉,殿内没有炭火……不若老奴去传刘美人和张美人过来。”   昨夜廖文祥送来的那些女子里,就属一个姓刘的和姓张的最美,堪如天仙。   “什么刘美人张美人?”   “昨夜廖将军送了十名美人入宫,献给王上。”   十名美人?   拈酸吃醋?   要回大邯?   电光石火之间,景仲竟将这三件事连在一起想了一遍。   男人起身,坐了起来。   “有哪些人知道?”   姜忠想了想,道:“那些美人是廖将军入夜才送进来的,知道的人不多。老奴听说昨夜美人入宫的时候,陈嬷嬷碰到她们了。”   陈嬷嬷这几天都在画溪身边。   她知道了,那李蛮蛮?   李蛮蛮,你可别是吃醋了吧?   景仲弯腰捞起鞋子,三下五除二穿好。   *   待他火急火燎回到偏殿,偏殿竟还灯火通明。   画溪没睡,披着衣裳坐在凳子上,还在出神。   她没想到景仲竟还会回来,见他步子迈得极大,以为他又要来找茬,忙起身迎了过去。   没闻到什么香味儿。   “王上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话音方落,男人喉结微动,一把环住小姑娘的腰,将她抵在雕花木床的床头上,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他的气力用得不小,画溪被他牢牢桎梏着,逃不开。   过了良久,他侵略意味十足的吻,才渐渐缓下来。   他抵着画溪的唇,嗓子暗哑:“李蛮蛮,我心里有谁,你不清楚么?”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儿,躁动起来!!!!感谢在2020-05-11 23:59:36~2020-05-12 23: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牙 6瓶;每天都要嗨皮呀ww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6 章   画溪眼圈儿都是红的, 被他亲得脑子里一片浆糊。   她揪着自己的衣衫,向后退了两步。   眼里不是戒备,亦不是恐惧,而是无边的茫然。   她抬起眼睛, 看向景仲, 被他啃得殷红的唇翕动了两下, 终究捂着嘴,摇了摇头。   细白的手指掐着掌心, 心底的慌乱感才稍稍压下了些许。   景仲的心一紧, 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将人蛮横地扯进怀里:“李蛮蛮,孤心里有你,你没感觉吗?”   四周静默, 风都停止流动了一般。   画溪眼圈红着, 也不知何处生出的气力, 竟从他掌中将手抽了回来。   心里有她,是什么意思?   景仲看、看上她了吗?   “有、有我,会把我拿去做成灯笼吗?”画溪惊愕得语无伦次。   景仲蹙着眉, 面色微沉, 平日那冷得如同寒冰一样的脸上, 终于淬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慌乱。   终究还是平常逗得太过,把人姑娘给吓傻了。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回她句什么好。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画溪缓缓抬眸,唇齿翕动,问:“王上心里也有那些江丘姑娘吗?”   男人喉结滚动, 觉着眼前那忽明忽暗的灯也太讨人嫌了些,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吸了口气。   手拿开的时候,绷着的脸霁散了些。   “没有什么美人。”   “昨天夜里,我在赤阳殿设宴,我也不知廖文祥什么时候送了那劳什子美人进宫。”他牵住画溪的手,道:“昨夜晚宴,我喝多了酒,西北那边有战事来报,我就到前殿见信使去了。见完信使,就在前殿睡了,哪知道什么美人?”   男人的目光坦坦荡荡,看向她的时候没有一丝闪躲。   画溪凝睇着他的眉眼,第一回正面迎上他的目光,而没有一触即散地躲开。   她早知道,像景仲这样的身份,十个美人何足挂齿?就算后宫成百上千的美人也不足称奇。   以往在大邯皇宫,她见识过皇上的后妃,有名有姓的就有好几十人,还有那些番邦每年进贡的美人,不计其数。   像他们这种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向来只是虚妄之言。   更何况……她没有立场与身份……   画溪见过景仲意气风发率领千军万马的模样,也见过他手起刀落利落斩杀歹人的模样,更见过他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模样。   唯独没见过他站在姑娘面前,真切解释昨晚去向的模样。   一切都乱了。   从他出去引走刺客的那个雨夜,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就变了,有些混乱,乱得迷了她的眼。   画溪羽睫轻颤,隔了半晌,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嗯”了声:“我明白了,是我想多了。”   平和的语气里面藏了颗跳动不已的心。   景仲亦看着她的眸子,越看越觉着眼前这人像根木头,说什么都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恨没办法剖开她的心,把自己放进去。   “明白了?”景仲挑了挑眉,抬手整理了下方才被他压得微微有些乱了的鬓发:“那还醋吗?”   “醋?”画溪觉着舌头都捋不顺了:“我、没、没有醋啊。”   四目相对,景仲嗤声一笑,将人揽入怀里,扣紧了:“没醋要和孤分房睡?”   画溪垂下眼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没有,我是因为……”   “不许。”景仲轻咳一声,双手紧紧禁锢着女子纤细婀娜的腰,道:“是你自己甘愿到孤这儿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许再走。”   画溪惊得太阳穴一跳。   “王上要反悔了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景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男子把头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气息全洒在她娇嫩的肌肤上,沉声道:“想回去?你想得美。”   顿了顿,又改口了:“不,你想都别想。”   月光从薄薄的窗户纸上透进来,将一双紧紧贴在一起的人影投映在窗上。陈嬷嬷捧了安神茶来给画溪服下,看到窗内一双人影,掩唇笑了下,又默默走了。   小年轻闹架,床头打架床位和。   景仲的语气没有以往的霸道和斩钉截铁,反而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委屈和不易察觉的蛊惑。   温柔得画溪脊梁都是一颤。   天知道,昨日在沁芳殿外见到那十几个美人的时候她有多委屈,心都狠狠往一个冰窟里坠了去。   凉得刹那间浑身都是冰凉的。   早上起来,摸到床畔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每日枕着的那双臂,亦杳无踪影,无人知道她心中有多失落。   她真的想好了要回大邯去,找桃青和苗儿,继续做绣娘。日子虽然过得苦,但至少是清净的。   什么景仲、美人,她通通不管了。   此时,他这么低声下气地伏在她颈边,用温柔得足以溺死人的语气让她不许走,她的心都有些发颤。   怎么就变了呢?   *   十月的清晨,阳光已经不盛了,斜斜地照进屋里,凉薄如许。   画溪的意识慢慢清醒,睁开了眼。   身侧的男人,只穿了件中衣,半倚半靠在床头,自己还枕着他的一只胳膊。   “醒了?”他的语气淡然,一如既往,好似昨夜那个人只是她做的梦一样。   “嗯。”   画溪支着身子坐了起来,一开口唇瓣还有些疼。   提醒她昨晚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梦,他真的把她亲得唇齿生疼。   脸颊都红了下。   景仲哪知道她的心思这么活络,他轻咳了声,弯腰一边穿鞋子一边说:“今日前殿有些事,中午就不回来了。我尽快把事情处理完,争取晚上早些回来。”   画溪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临出门前,景仲又想起了些什么:“对了,沁芳殿那些人,我已经让人打发了出去。”   他折回画溪身边,伸出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笑得狡黠:“这下不气了吧?”   画溪听懂了他的语气,是在讥讽自己小心眼。   她咬了咬唇,小声嘟囔:“我哪儿敢生你的气?”   景仲耳尖,听着了,眉眼间的笑意愈甚:“你可敢了,还敢跟我分房了。”   画溪恼得双手掩面。   *   当天景仲当真差人将十个美人送出行宫了。   还特意召廖文祥入宫。   廖文祥以为景仲君心大悦,满怀即将升官发财的喜悦入宫,却被景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骂得灰头土脸地回去。   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景仲事情一如既往地多,白日基本上见不着他人。画溪倒也不无聊,她给景仲绣的荷包马上就要完工了。   这日她正在处理荷包绣花的边沿,陈嬷嬷端着甜点进来:“这是厨房刚才做的银耳羹,姑娘先歇歇,晚些时候再做吧。”   画溪便放下荷包,端起银耳羹喝了一口,目光却一直定在绣绷子上。   “陈嬷嬷,你说我绣得像吗?”画溪说:“我总觉得第三片叶儿那里不大像。”   陈嬷嬷拿起绣绷子对着光看了眼,笑道:“我看已经十分像了呢。姑娘的手可真巧。”   画溪抿了抿唇,笑了下。   陈嬷嬷笑问她道:“姑娘连日绣这荷包,是打算王上生辰那日送他作礼吗?”   画溪偏过头:“王上生辰?”   陈嬷嬷道:“是啊,再过几日就是王上生辰了。”   画溪愣了下,没听说过啊。   陈嬷嬷看出了她的困惑,眸色一僵,笑意也微微有些僵住:“王上其实不大过生辰。”   “这是为何?”   陈嬷嬷道:“因为公主是在他生辰那日离世的。”   她叹息了口:“别人过生辰都开开心心的,他一过生辰,就会想起公主。”   画溪微微一愣,倒也是人之常情。   他母亲在他生辰那日离世,任谁到了那日都难免伤悲。   怨不得他从不曾提及他的生辰。   画溪问陈嬷嬷:“嬷嬷,王上的生辰是哪一日?”   陈嬷嬷道:“十月二十一。”   “十月二十一?”画溪喃喃。   “怎么?”   “没有。”画溪唇畔弯了一下,唇角笑意绽绽:“去年十月二十一,我刚好进了国都。”   那一日既是他母亲的祭日,亦是他的诞辰,也是命运安排他们相遇的日子。   她不知道老天这样的安排,其中是否有深意。   陈嬷嬷道:“姑娘和王上有缘呢。”   *   十月二十日,景仲生辰的前一日。   起初只有零星几颗雪花从天上飘落,逐渐连成一片,顷刻间,天地一片茫茫,偌大的行宫便陷入朦胧的雪尘之中。   议事厅里。   景仲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听底下的人在议论返回国都的路线。   众说纷纭,有人说兵分几路回去,有人说绕道东行,吵得不可开交。   景仲转了转拇指上的暖玉扳指,缓缓道:“明日让一队人率先启程,取中南道径直回国都;孤后日启程,自龟竹回去。”   一言已定,结束了厅里的吵吵嚷嚷。   正事景仲已经拿了主意,众臣散后,赫连汝培摸到景仲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王上,卑职有件微不足道的要事禀报……”   说话吞吞吐吐。   景仲瞥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赫连汝培觑了眼他的神色,道:“卑职前日发现了柏之珩的踪迹。”   柏之珩?真是许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景仲眼睛微微眯了下:“在哪儿。”   “信城。”赫连汝培道:“卑职已经派人打探过。大邯和玉璁国不和,近段时间玉璁履犯大邯边境。柏之珩是绕道信城,前往玉璁探虚实的。”   顿了顿,他又道:“看来他到信城只是巧合。”   巧合?   他柏之珩是狗鼻子吗?每次嗅到李蛮蛮的味儿就能巧合过来?   男人周围的气场猝不及防地微妙起来,赫连汝培莫名觉着背心有些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的白月光柏大人不是来撬墙角的。 2,我休假了!!!年假病假调休总共有十来天,这个文因为今年工作的原因拖了太久了,以前从没有更得这么懒散过,以至于每次我都很愧疚,觉得对不起苦苦守候的小天使们。接下来我会努力更新的,争取六月前结束战斗。 谢谢还在等我的小可爱们啦。 感谢在2020-05-12 23:57:43~2020-05-16 00:0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7 章   十月二十一, 景仲的生辰。   早上天还没亮全,景仲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她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声。   “睡不着?”他昏昏沉沉地把人拉到怀里,鼻子凑在她的后颈, 深深嗅了一口, 女子浅浅淡淡的香味儿瞬间盈鼻, 混得清晨的清冽气息都充满了暖香。   他鼻尖儿凉凉的,贴在她脖子上, 痒酥酥的, 她轻轻动了下,抬手摸了摸脖子,声音软软的:“嗯,我起来给王上做早膳。”   “不用。”景仲没睡醒, 声音尤带沉睡的慵懒气:“陪我睡会儿。”   “早膳也不吃了。”   “不吃了。”早膳哪有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抱着香。   “那不行。”画溪抿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挣脱开他的手, 飞快掀起被子起身了。   画溪裹好围脖,出了寝殿的大门,绕过回廊, 到了寝殿后的小厨房里, 忙忙碌碌一早上, 总算是在景仲出门前端了碗面进来。   “王上要出去了?”画溪端着托盘走进来,将面放到了案上,抬手理了理他衣襟上没有平顺的地方。   景仲张开双臂,“嗯”了声:“明日就要启程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画溪驾轻就熟地拿起腰带,双手环过他的腰,把玉腰带给他戴上:“那晚夕……王上什么时候回来?”   景仲拉住她的手, 问:“李蛮蛮,你现在可真像望夫石。”   “啊?”画溪侧眸。   景仲抬手在她鼻子上一气儿刮下来:“夫还没走,就盼着他回了?”   画溪轻啐了下,瘪瘪嘴道:“我听说信城临近望江,每年这个季节,雪封望江,周遭都是冰晶雪地,所以想去看看。”   景仲略想了想,这些时日他忙着政务,她在此处又没有相熟的人,平常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的确该闷坏了。   他道:“你要是闲着无聊,我让赫连汝培带你去看望江。”   “不嘛。”画溪仰着脸看他,眼里有星子在闪烁。   看一眼,就栽了。   他喉结一滚,道:“乖,今天事多,也不知我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那我等你。”画溪唇角扬起,露出一口洁白的银牙:“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   “走不到望江就该回来了。”   “没事。”画溪把面端了过来,一边搅了搅,一面递给他:“咱们走到哪儿算哪儿。”   景仲看了眼那碗面,接过,大口吃了起来。   画溪坐在旁边,支着头看着他吃面,唇瓣儿扬着,笑意粲烂。   她小时候的记忆不多了,唯独还记得她娘将她送进宫中那天。   那天是她的生辰。   早晨起来,她娘破天荒地给她做了一碗面。娘说生辰吃了长寿面,一辈子都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然后她就被送进了宫里。   景仲在他生辰那一日没了娘,她也在生辰这日没了娘。   说到底,他们都一样可怜。   吃碗面景仲就出门了。   他前脚刚走,画溪后脚就把荷包拿了出来。   荷包已经完工了,只消再往内里添香料。   香料她挑了和自己脂粉一样香味儿。   以前他不是说这味儿好闻吗?   她手脚麻利,做完香囊还不到中午,她把东西压在枕头下,就用午膳去了。   原以为景仲回来时辰定然不早了,没想到刚吃过午饭,前殿的姜忠便来请她。   她随姜忠到了前殿,景仲尚在会客,姜忠便将她暂时安置在偏殿里头。   四下无人,殿里只有一个拨弄灯火的宫人。   炭炉烧得哔啵作响,寂寂殿里连外头的细碎的风声都听得见。   天一层一层黑了下去,乌云压境,仅有天际还残余些许湛湛天光,如同一块黑色的绫罗镶的银边。   不多时,画溪听到殿外有兵甲冷冽之声,再加上侍卫厚底云靴踏出的整齐步伐,她知晓,定是景仲的卫队经过了。   “传王上令,凡是发现可疑人员,即刻捉拿归案,若有反抗,就地正法。”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王上说了,此人身居要职,若能活捉,定有重赏。”   是赫连汝培的声音。   侍卫们高喝了声“是”,便四下散去。   画溪未出门去看,但听那整齐的声音,约摸有百人之众。   景仲头上的这片天,阴晴不定,时而风和日丽,时而大雨倾盆。   今日不知又起的什么妖风。   “在想什么?”景仲不知何时进来的,见她出神,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画溪收回思绪,茫然“啊”了声,摇摇头,小声说:“没有。”   景仲没追究,他拿起挂在衣架上的披风,递给画溪:“走吧。”   画溪驾轻就熟地给他系好披风的绦带。   “走。”说着,他牵起画溪,朝行宫外走去。   一辆马车早已在宫外等着,景仲先上车,随后朝画溪伸出手。   画溪将手递过去,他牵着一扯,她就上去了。   “还以为王上还得耽搁些时辰才得空呢。”画溪坐在马车里,唇角轻轻抿起,细声说道。   景仲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道:“不是怕王后念夫心切,思念成疾,所以放下手边的事情了吗?”   小姑娘一记眼刀飘过来,瞪目瘪嘴,极力挤出恶狠狠的模样。   但显然,不怎么成功。   非但没有让男人知难而退,反倒逗得他嗤声一笑,伸手去抓她。   “学会瞪人了?”景仲扣着她的腰,低笑:“不怕孤把你眼珠子挖了?”   画溪微不可查地轻哼了声,闭上眼睛,不理他。   老天很给面子,望江已经被冰封了,十余丈宽的江面被冻成了冰河。宽广的江面成了偌大一面镜子,可见苍穹孤影。   在江畔两岸的高山映衬下,望江俨然成了条冰晶玉洁的玉带,蜿蜒而去。   而挂在山间的飞流瀑布,则成了千丛剔透的冰柱。   被灰淡的日光照耀得亦有光彩。   望江那边就是大邯的边城东津。   作为连接大邯与柔丹的关隘,此处还算热闹。尤其是去年画溪嫁入柔丹之后,两国互相通商往来,联系密切,关隘越发繁茂起来。   望江冰封,每年都会吸引大批游客至此。   画溪和景仲一路走来,便见沿着河畔有不少茶寮旅店,似在信城外又另起了一城镇。   “好香啊。”画溪吸了吸鼻子,忽然嗅到一阵香气。   景仲淡淡道:“是梅花。”   “梅花?”画溪讶然四顾,果真在一家旅店的墙角看到有个小姑娘在卖花:“真的呢。”   “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景仲松开她的手,往客店走去。   画溪看到他穿过人流,往那卖花的小姑娘走去。   北地起风,凉飕飕的。画溪紧了紧披风,正转身打算到旁边一棵大树后面挡挡风,无意往旁边一瞥,一眼便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下意识捂了捂心口,那里头突突直跳,憋着,一丝气也喘不上来。   柏之珩亦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步子略微一顿,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须臾间浮起一丝惊喜。   他本能地抬脚想向她走去,但在动脚的那一刹那,突然想到些什么,那步子便缓了下去,迈不动了。   时隔大半年,再度见她,穿过生死,他以为自己会喜不自禁。   却没想到,他们再度见面会是在闹市之中。   他心中不是没了她,只是记得她已是别人的妻,自己的关心除了给她带来麻烦,一无是处。   想到这里,他仅是隔着人潮,向她弯了弯唇角,便转过身离去了。   在那一刹那,画溪脑海中兀的闪过早前在景仲偏殿听见的那席话。   柏之珩出现在此处,定是未经通报,否则宫里不会没有消息。   今日赫连汝培在捉人,一个身居要职的人……   她心念一动。   犹豫了片刻,究竟追还是不追?   理智告诉她要留在这里等景仲,双腿却忍不住朝他追去。   柏之珩知道她跟在身后,甚至在寒潮中已经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拼命忍着回头的冲动,埋首向前走。   追到一处巷道,终于没了前路。   画溪站在巷口,喊了声:“柏将军。”   柏之珩脊背挺了一下,步子终究还是顿住了。   既无前路,只好回头面对。   他肃清面容,转过身,朝她微微欠身一揖,开口便是:“王后。”   画溪略略怔忡,愣了片刻,方才敛容向他点了点头。   “那日……我不辞而别。”画溪艰涩开口,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上回的失约。   “王后不必解释。”柏之珩浅笑着:“我来柔丹并未过问过王后的意愿,王后愿留在柔丹自然也不必向我解释。”   画溪心中一抖,又酸又涩。   “抱歉。”她薄唇微启,良久才挤出两个字,眼睛不敢直视柏之珩。   他太柔和,柔和得连她的错都能粉饰成他的不是。   “柏将军,王上已经派人搜寻你的踪迹,若无要事,还请速速离开此地。”画溪道。   柏之珩清隽的眉轻轻皱了下,随即散开,他道:“我明白了。”   默了默,又道:“多谢王后。”   言毕,他一跃而起,穿过巷尾的高墙,跃走了。   画溪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垂下眼睑,刚要离去,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惊喜的轻唤:“蛮蛮。”   她转过身,却见骆葭瑜笑容明媚地站在不远处,瞧真切了她的眉眼,阿瑜欢喜地跑了过来:“当真是你。”   “阿瑜。”   两小姑娘把臂环在一起,笑意湛湛。   “当初我走得急,你恰不在江丘,没办法当面向你辞行,只好给你留了一封信,你可勿怪我。”画溪愧疚地对骆葭瑜说,眼神一瞥,却见她身后站了四个壮汉,身形彪悍,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骆葭瑜道:“那会儿我家里来人了,我急着跑呢。结果我跑掉,家父怕我再出岔子,不曾放我回江丘。”   她笑道:“若不是方才在路上见到你的故友,一路随他至此,恐怕我俩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我的故友?”画溪茫然。   “是啊,刚才你们不是在这巷子里说话吗?”骆葭瑜道:“之前在江丘时,我在你府门口碰到过他两回。”   柏之珩以前就到江丘去过?   画溪不禁愣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预告一下,明天景狗和画溪要小吵一架。 重点,小吵。 小吵怡情,啊呸,调情。感谢在2020-05-16 00:00:57~2020-05-18 23:5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下小鱼、七彩胖角兽、蔚藍之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8 章   “他到过江丘?”画溪喃喃, 尤有不信。   骆葭瑜点头称是,今春她从柔丹回大邯的路上,偶然见过柏之珩一面,他于她有出手相扶之恩。正因如此, 她记得他的模样。   当初在江丘, 她两度看到柏之珩在画溪门口徘徊。每回都在抬手与放手间挣扎数度, 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如是,骆葭瑜对她的印象越发的熟。   画溪深深吸了口气, 心中本就堵塞的地方越发压着难受。   柏之珩向来如春水, 温柔静谧,不动声色。   当初自己作的那个局,本就将众人都瞒了过去。初春那回她从九尺台的行宫离开,她就知道, 她和柏之珩之间已经断得干干净净了。   正因如此, 逃离王宫后她没有回大邯, 而是去到人生地不熟的江丘。   大邯没有她不顾一切也回去的牵绊。   却不知柏之珩闻得她的“死讯”,竟多方辗转打探,还是寻去了江丘。   默默看了她一眼, 得知她诸事安好, 便又默默退场。   骆葭瑜道:“蛮蛮, 我得走了。”   画溪抬首,问道:“阿瑜要回家了吗?”   她看了眼骆葭瑜身后的几个壮汉,那些壮汉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骆葭瑜点点头,道:“是。”   画溪早前便知道骆葭瑜是大邯高门贵女,因家中给她安排的婚事她不欢喜,所以才逃至江丘。此次她家人寻来,带她回去, 约摸就是嫁人的。   “往后我们可还有会面之日?”画溪眉间不禁染了丝愁,在江丘这许多日子,她唯一之幸事,便是结识了骆葭瑜。   她出身高贵,却从不骄矜自持,亦从不用她高门贵女的姿态欺压于人。   富贵也过得,贫贱亦过得。   “回去成亲吗?”画溪抬首看向她。   骆葭瑜唇瓣扯出一道浅浅的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是浅浅笑问她:“你突然离开,是因为你那便宜夫君寻着你了吗?”   画溪闻言,先是愣了下,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说过他待你极好?”骆葭瑜问。   画溪“嗯”了声。   “那你呢?”骆葭瑜问:“你还怕吗?”   画溪摇摇头:“不怕了。”   “蛮蛮,你心上是不是有他了?”骆葭瑜眼睛弯着,笑眯眯地看她。   景仲手捧一束梅花,寻至巷口,见画溪与骆葭瑜站在一起,便没有上前,静静地站在巷口,白听了片刻墙角。   听到骆葭瑜问出这个问题,他竟不自觉地呼吸一紧,呼吸都堵了起来。   梅花香气都没有方才那么浓郁了。   “问这个做什么?”画溪脸颊有些红。   骆葭瑜道:“无事,只是想知道一个女子有了心上人该是什么样子。”   她道:“我记得你当初说怕你夫君另娶了妻子,善妒没了你的活路,这才离了他家。如今你既愿跟他回去,想必心结已解。”   时辰不早,骆葭瑜的家人催她登车。   她轻轻拍了拍画溪的肩,道:“既有真心,便莫辜负。”   言毕,又道:“我该回去了,蛮蛮,日后你给我写信吧。”   她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画溪:“我家在阳川平西王府。若是他日你回大邯了,定要记得来找我。”   画溪握着那块青玉,愣愣地看着她登车远去的方向。   早知骆葭瑜身世显赫,却不知竟出身如此门楣。   平西王府乃是三代公卿,高门累世的显耀。怪不得骆葭瑜通身游侠儿的气派,举止间的豪迈与爽利从不输男儿。   画溪远在大邯皇宫的时候便听说过她的名讳,龙洢云每每提起平西王府的千金,唤她“阿瑜”。   言及阿瑜,龙洢云每多妒意。   正是听得多了,画溪知晓,那个十多岁的女郎,上过战场,游过列国,见识不凡。   “李蛮蛮。”身后忽的传来景仲懒懒的声音。   画溪不由脊背一僵,糟糕,怎将他忘了。   她转过身。   却见景仲在青瓦白墙的巷口站着,寡淡的天色下,行人形容灰败。唯独他,浑然一块闪烁着光泽的美玉,亮得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既有真心,莫要辜负。   陡然间脑海中回响起骆葭瑜方才离开前留下的这句话。   他有真心吗?她有真心啊?   正神游间,景仲捧着梅来到她面前,抬手便是一个爆栗在她额间弹开:“不是让你在那处等我?跑哪儿去了?”   画溪愣了一下,看向景仲的眼神莫名其妙多了两分心虚:“方才见着一个朋友,所以追过来同她说了几句话。”   “哦?”景仲注视着她,脸上浮起戏谑之色:“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画溪顿了顿,又才小声道:“是以前在江丘的朋友,她的宅子就在我旁边,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故而有几分情分。所以多说了几句。”   因为心虚,所以话也不禁多了起来,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怀疑到柏之珩。   “嗯。”景仲将梅花塞到她怀里,伸手过来,扯住她的手,转身往街上走去。   梅香扑鼻,景仲的手宽大温暖,牵着她,那一瞬间竟让她心中猛地一暖。   “吃过牛乳羹吗?”景仲问画溪。   画溪摇头:“大邯不产牛羊乳,在柔丹看似寻常的食物,在大邯却很难得。”   景仲道:“我知道有一家牛乳羹,以前我在信城的时候经常去吃,要不要试试?”   画溪诧异:“王上以往也在街上觅食?”   “不然呢?”景仲眉头轻轻一挑。   画溪道:“我以为王上日日住在行宫,对这些市井吃食嗤之以鼻呢。”   景仲道:“我来信城那年,此地连国都附近的小县城也不如。城中仅有百余户人家,人烟凋敝,远不如你今日所见繁华。行宫是我登基第二年才修建的。”   当初的信城,偏僻、荒芜,景仲的几个皇子无人愿意到此地就藩。   景仲到此,除了龟竹公主的叮嘱之外,也正是因为这里偏僻。偏僻得所有人都觉得被发配到这儿便失了所有前程。   没人会对一个蛮夷之地投以过多的目光。   景仲至此后,招兵买马,开囤养民。   用了几年时间,训练出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庇护了前来避难的子民,开垦了荒废的土地。像是点了一把火,将信城点得繁华起来。   等他再回国都时,早已今非昔比。   无人可挡他的精锐之师。   世人皆赞他有无双才华,却无人知晓从无到有的开荒之苦。   “那时候很苦吧?”画溪侧过头,目光定在他脸上。她记得,景仲刚到信城之时,也不过十四五岁。   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景仲唇角浮起一丝笑:“苦虽苦矣,但值得。”   两人同乘马车又回到信城。   景仲在城门口让人停了车,他对车夫道:“你先回去,孤下车走走。”   言毕,又对画溪道:“王后陪孤走走?”   画溪道:“吩咐完车夫才问我,可见王上没什么诚意。”   饶是如此说,仍将手递给景仲,任由他牵着跳下马车。   “李蛮蛮,你现在越发伶牙俐齿了。”   哪还有初见时那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模样。   画溪抿唇笑笑,不接他的话茬。   景仲轻车熟路,在城中的巷陌着七弯八拐,很快就到一个狭窄的店铺外头。   因信城是大邯和柔丹还有江丘的交界之处,故而店面的招牌多用三国文字书成。   画溪辨了下,店幡上写着“黄三娘牛乳羹”几个字。   店门半掩,屋内有昏黄的灯光照出来。   “店家,有人吗?”景仲站在门外喊道。   “客官不好意思,今日小店有事。”老板娘一边应承着一边往外走。   脚刚踏出店门,一见是景仲,顿时改了语气:“是小郎君来了?”   景仲“嗯”了声:“许久不回信城,今日回来便想来吃碗牛乳羹。你今日既不营业,那便罢了。”   “哪里,小郎君来了小店岂有不招呼之理。快进来坐。”老板娘推开半阖的殿门,将画溪和景仲请了进去:“今日晨间我家儿媳诞下一孙子,故今天不开门营业。不过既是你来了,说什么也没有不让你进来的道理。”   她麻利地擦了擦凳子,邀画溪和景仲坐下,便朝内间笑吟吟地喊道:“当家的,快出来。以前常来的那个当兵的小郎君到了。”   老板闻声,打起帘子走了出来。   见是景仲,眉眼间的笑意难掩:“还真是小郎君。正巧昨日我和内子还谈起小郎君。”   “哦?说我什么?”景仲慢悠悠地问。   老板看了看景仲,又看了看画溪,笑道:“小郎君不来,往我们小店买牛乳羹的姑娘都少了许多。”   画溪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老板。   景仲:“……”   老板笑得喜庆,又道:“想当年你常在信城的时候,哪回来我们小店,我们店的门槛不叫那些姑娘给踏破了?”   “这是为何?”画溪没忍住,开口问道。   “小郎君俊逸无双,那些姑娘自然是争相来看他的。”   画溪听他说着,眼睛越睁越大,景仲那会儿那么受欢迎么?   “那时候我们就在说,小郎君生得如此英俊,又是少年英才。往后不定要娶个什么样的美人。”老板娘先上了一碟牛乳糕,又笑着对画溪道:“如今一见,果真是个天仙一样的美人。”   画溪低着头,抿着唇轻轻笑了笑。   “方才你们小两口站在门口,险些晃了我的眼。就跟天上飘下来的谪仙和仙子一样。”老板娘道:“小郎君真是好福气。”   景仲看向画溪,唇角一弯,答道:“尚可。”   老板补了句:“怪不得当初那些姑娘向你投罗巾递剑穗,你一个也不理。”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今天吵不动,明天再吵。 景狗心里别提多骄傲了——老子当初也是抢手货好不好?感谢在2020-05-18 23:58:15~2020-05-19 23:5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下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9 章   画溪歪着头看向景仲, 他这么冷冰冰的,竟也有姑娘敢向他投罗巾递剑穗?   景仲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唇角噙笑:“是不是在想我这么凶,有人会瞎眼看上我?”   画溪被看穿心事, 忙低着头, 拿了块牛乳糕, 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没有。”   老板乐呵呵的:“那时候小郎君打楼前过, 满楼红袖招。离得远远的, 姑娘们就纷纷探头探脑,就为看他一眼。可小郎君连个正眼也不瞧,那些姑娘伤心得掩面直泣。”   “我记得还有人约他赛马会上一见,结果他没去, 人家姑娘恼得就要去跳河。”老板娘端了两碗热也热腾腾的牛乳羹上来:“是有这回事不成?”   景仲脸上的笑意难掩, 道:“都过去的事情了, 还提它做什么?”   画溪拿起勺子在碗中搅了搅,竟从碗底翻出些莲子桂圆来。   “老板店里的牛乳羹换配方了?”景仲翻了翻碗底,也发现了。   老板娘笑道:“哪里。这不昨日我儿媳刚诞下孙儿么, 我见小郎君和小夫人燕尔新婚, 正好也沾沾喜气。”   再往下翻, 果真有甜枣和花生。   景仲唇角上扬,勾成了个得意的弧度。   他看向画溪,向老板娘笑道:“那便,多谢两位的好意了。”   画溪听着他们说的话,脸上赧然,恨不得把头垂到碗底去了。   “听到了吗?”景仲吹着碗里的热气,意有所指地问画溪。   画溪头越垂越低。   喝完牛乳羹出来, 天上已经下起了雪。景仲自然而然地牵过画溪,一步步在街道上走着。   “王上现在要去哪里?”画溪问他。   “累了没?”景仲反问。   画溪摇摇头,今日逛得不算久,她不觉得累。   “既不累,那便陪我去登鼓楼。”   “鼓楼?”   景仲颔首,道:“我到新城的第二年,便仿照大邯都城,在信城亦建了一座鼓楼。”   他到信城之时,周边荒芜,有很多散落的好战部落在四周游荡。而信城连座像样的城墙都没有,他着令让人修建城墙,并修建了一座鼓楼。高约二十丈,足以勘探信城方圆十余里的情形。   画溪知道大邯都城的那座鼓楼,是在宫墙外,修得极高,每年上元节那日皇帝都会亲临鼓楼,与民同乐。   “那时四海之内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大邯都城,我立志要让信城也成为像大邯都城那般繁华的城池。”   修鼓楼,既是为了方便勘测敌情,亦是为了鼓舞鞭策自己。   景仲牵着画溪,一步一步走向通往鼓楼的路。   城墙已经修建了近十年,从时间上来看,还算一座比较新的城墙。然而等画溪走近了,才看到城墙并非远观的那般。铸造城墙的土砖凹凸不平,有很多地方,甚至是黢黑的,一看便知遭大火舔舐过。   画溪抚着黝黑的城墙,若有所思。   “信城建城以来,由我统领的战争,大大小小有近二十回。”   景仲看着那些砖瓦,目光沉沉,话语中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我记得最艰难的一仗,是和戎族。”景仲缓缓说道:“戎族是信城周围最强大的一个部落,我到信城之后,筑墙收兵,惹得他们首领不满。他们在冬天就向信城开火。青黄不接的时候,城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暖具。战火烧到了城墙,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场战斗中丧命。”   随即,他轻轻笑了下:“可惜,我没死成。”   “有援军来了吗?”画溪偏过头问他。   景仲漾起一丝笑:“李蛮蛮,说你蠢,你还真的不聪明。他们都恨不得我死在信城,又怎会派来援军?”   “那……王上是如何打赢那场仗的?”画溪不解。   景仲眸光一收,似是想到什么,噤口不言,不回答她的问题了。   从城墙登高上鼓楼,是条笔直的阶梯。站在下面往上一望,鼓楼的檐角就跟飞耸入云端了一样。   天上下起了雪,石阶上覆盖着雪渣,刚走了两级,画溪就滑了一下,幸亏景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路都走不稳了吗?”景仲嫌弃地扫了她一眼,却没有放开手。   景仲看似瘦弱的,但到底是行伍出身的,这些石阶对他而言如履平地。画溪就不一样了,才走到三分之一不到,就觉得累了。   “走不动了?”景仲回头看画溪。   画溪摇摇头,有些喘:“还、还行。”   “上来。”景仲向下退了两步,背朝着画溪。   这是要背她的意思。   画溪拍了下他的背,小声嘟囔:“王上……这是做什么?”   景仲道:“上来,我背你。”   画溪脸红了下,忙摇头:“不要,被人看到怪难为情的。”   “你不上来,那孤只好抱着你上去了。”说着,当真弯腰要去抱她。   画溪向后躲了下,忙道:“好好好,你背我。”   比起被他抱着,她宁愿选择被他背着。   景仲这才笑了笑,重新蹲在她面前。画溪四下看了一圈,许是今日下雪,周围没什么人。她慢悠悠地趴到景仲背上,任由他背着。   画溪不重,景仲背着她都没什么感觉。   画溪只觉得他走得又快又稳,轻盈得自己似乎没什么重量。   “你平日只吃不动,所以身子才弱得走两步就不中用。等回到国都,我带你去军营里,像训练士兵那样练练,你就走得动了。”   画溪想到平常见到的那些光着膀子的兵汉子们,脱了上衣,身上的腱子肉一块一块的,坚硬如铁。   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成了那样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终于到了顶上。   如今已经信城已经是一座再和平不过的城池,鼓楼最先的作用荡然无存。无需人再彻夜不眠地守在楼上,就为盯着四面八面,以免蛮子入侵。   如今的鼓楼,仅作观赏之用。   景仲放下画溪。他身上冒了汗,于是脱下披风,画溪接过,挽在臂弯间。   景仲走到栏杆边上,朝远方眺望。   画溪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万家灯火亮着,在夜色下亮成一片橘黄,看上去分外温暖。   “以前从这里看过去,除了荒林还是荒林。”景仲道:“如今有了市井,还有了高楼,夜里灯火如星,比起大邯都城,如何?”   画溪道:“我常年住在皇宫,眼睛望出去,除了宫墙,还是宫墙。不知大邯都城究竟如何。”   “那不妨事。”景仲道:“柔丹乃至整个北方,还有很多信城这样的地方。终有一日,孤会让灯火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来。比大邯都城胜百倍,胜千倍。”   画溪愕然,又朝远方的灯火望去。   融融一派暖色。   她毫不怀疑景仲有如此之能,天下人都知,景仲是列国近些年出的最了不起的君王。   她早知,他的雄心,远不止柔丹。   “王上。”画溪犹豫了下,问道:“王上是否有剑指南方之意。”   近半年来,他征河兴,收江丘。   柔丹附近的小国纷纷归入柔丹疆土。   再往南……便是百越之地。   “有何不可?”景仲转头看向画溪,眉宇间的豪气与豁朗一览无遗。   “且看着吧,孤必让这天下再无蛮荒。”他挑了挑画溪的下巴,令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孤的王后。”   正要开口答话,画溪一张嘴,“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景仲皱了皱眉,抬手抹了一把脸,道:“王后真会扫兴。”   画溪窘得脖颈都是红的。   “把披风穿上。”景仲看着她,淡淡道。   画溪说:“我还有些热。”   景仲却不由分说,从她手里拿过大氅,披在她身上,然后手臂向前一伸,将人搂入怀里,系着她胸前的绦带。   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耳畔,画溪偏过头,看到另有几人登上鼓楼。   “有人来了。”画溪轻轻推了下景仲,示意他松开自己。   岂知这人非但没有松开她,反是将人搂得越紧:“怕什么,你我是夫妻。”   他朝那几人扫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出来偷晴的姘头。”   这都说的什么话!画溪恼得脸都红了。   景仲却什么也不管,慢悠悠地给她系好披风的绦带,又慢悠悠地牵着她下了鼓楼。   车夫牵着马车停在城墙下,见他俩下来,忙撑着伞去接。   景仲接过伞,举在画溪头顶,往车上去了。   他们上了马车。   车夫还没来得及催动马匹,忽然来了个人,压下声音在车外道:“王上。”   景仲抬了抬眉,隔着车帘“嗯”了声。   侍卫知道那是让他说的意思,他犹豫了下,道:“可否请王上借一步说话。”   景仲抬头,看了眼画溪。画溪亦望着他,四目相对的刹那,画溪不知为何,心底竟有隐隐的不安。   “等我一会儿。”景仲对画溪说了声,便躬身出了马车。   画溪打起帘子,见景仲走到侍卫面前,那侍卫又往马车这边望了一眼,复又和景仲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才凑近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冬日的风甚是冷清,四周树叶扑簌簌地颤抖,晚风拂起了她鬓角的碎发。   画溪心里突突直跳,只觉不好。   没多久,景仲回来了。   他掀起车帘的时候,凉气透了进来,画溪后背没来由一凉。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就闪过柏之珩的脸,她总觉得刚才侍卫禀报的事情和他有关。   柏之珩。   画溪一愣,想起了下午自己同他说的话,立马朝景仲望去。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色,不能说明有事,也不能说明无事。   毕竟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色说明不了什么。   “王上?”画溪小声地喊他,声音都是带着些微颤抖。   景仲微微掀起眼皮子,朝她投来一瞥。   他瞥了画溪一眼,心脏骤跌,钝痛,就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回王上,我们已经找到了柏之珩的踪迹。”方才那侍卫对他说:“今下午他去了望江冰封那边,还……见了王后。”   他去买花的短短那会儿,她去见了柏之珩。   画溪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画溪柔声问。   这人没有心。   她的心要么留在了大邯,要么给了柏之珩。   男人起身,“啪”地一声坐到了她的旁边。   画溪一愣,美眸瞪圆。   旋即,景仲便将怀抵在了包厢的墙壁上,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李蛮蛮,你怎么就没有心呢?   你的心呢?   景仲用的力气不小,画溪被他牢牢桎梏着,根本逃不开,四周皆被他身上的气息所包围。   即便是阖上了门窗,外面车轮的辚辚声、路人的脚步声、马蹄声、鸟叫声,仍是不绝于耳。   男人喉结滚动,他的手慢慢抚摸到她的脖子上。一点一点收拢,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力气,须臾,他松开了她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腰,将人狠狠揉进自己怀里。   恨不能将她摁进自己身体里。   此刻的画溪,就像是一条绷紧的弦,稍一拨弄,便会断了。她觉着自己呼吸都紧促了起来,张着嘴,却没有空气透进来。   景仲卡在她脖子上的手好似在不断用力。   不过很快,这侵略性十足的吻,就变成了辗转厮磨的亲吻。   他的手,也渐渐没了方才的气力。   景仲抵着画溪的唇,哑着嗓子道:“李蛮蛮,把眼睛闭上。”   画溪的手碰触到了景仲身上的隐秘之地。   不是没有见过景仲兴致昂扬的模样,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景仲折磨人的功夫。   她知道景仲的意思,但是她哪敢闭眼睛,闭了眼,不就意味着……   这是什么地方?马车上,外头还有车夫。   她下意识双手环在自己的胸前,用手抵着景仲的胸膛,“王上,不……不行,”   吓得太厉害,声音都是颤抖着的,比山间泉水的细流,还要更颤一些。   景仲低头看了看杵在自己胸膛的拳头,十分牵强地硬挤出了一抹笑。   画溪。   他真的就那么好?   饶是过了大半年,还是放不下他?那当初离开柔丹,为何不去寻他?   景仲用双指正过画溪的下巴,微抬,看着她微微颤抖,殷红剔透的唇,她手指无力地捏着衣襟,亦是在隐隐颤抖。   景仲自小就是碰着铁板过来的。   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会在这种事情上碰铁板,就像现在。   他倏然发现,自己并非外人所传的那般,心中除了征战便是征战。   他心中还有李蛮蛮。   哪怕他极力说服着自己,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也仍是无法忘掉,曾几何时,面前这个人真的想撇下柔丹的一切随那个大邯人远去。   撇下自己。   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男人能做到心平气地面对这一切。   景仲深吸了一口气,敛了目光,怕自己弄伤她,骤然松了手。   “无事了,回去吧。”   此刻,男人的双眼,已辨不出喜怒。   画溪缩在马车的一角,看着景仲忽然平静下去,内心涟漪不断。   他怎么会突然……突然……   她拢了拢头发,不敢再抬头看他,默默地低着头,沉默不言。   回行宫的路,还很远,半晌后,画溪终是没忍住,抬起头看向景仲。   他恰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   景仲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随后干脆闭上了眼睛,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是手中把玩玉扳指的力度有点狠罢了,坚硬的羊脂白玉都起了条微不可查的裂痕。   将画溪送回寝殿后,景仲想了想,道:“外头还有些事,今晚我晚些回来。”   话音一落,景仲咳嗽了两声。   画溪知道他公务繁忙,今日下午也不知推了手里多少事,就为她那一句早些回来。此时也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只是柔声开口道:“王上莫不是受了风寒?”   “我没事。”景仲淡淡道。   画溪拽住他的衣袖,“回去后我让虞碌开一张料理风寒的单子,把药熬了,王上晚上回来喝。”   景仲一顿,回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了。”   是,他真的应该吃药了。   若不是病得厉害,怎么会被她这么死死把着脉门。   画溪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景仲撒开手,放她走。   画溪朝前走了两步。   “李蛮蛮。”景仲莫名喊了她一声。   画溪驻足回首:“王上还有什么吩咐?”   景仲敛容正色,问她:“若是一个人没有心,别人再努力,能暖得动她吗?”   画溪愣了下:“人怎么会没有心呢?”   “如果。”景仲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道。   “如果?”画溪喃喃,她笑笑:“没有心的人,暖她做什么呢?”   “你们女子,若是将心交给了一个人,那别人还走得进去吗?”景仲问。   画溪懵了下:“王上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画溪不明白他的意思,道:“女子心给了一个人,应该就……收不回来了吧。”   心收不回来了,也就不存在暖不暖了。   景仲蓦地一笑,向她挥挥手,道:“无事了,早些回去吧。”   画溪觉得他有些怪怪的,但具体哪儿怪,也说不上来。   他最近都怪怪的。若是不怪,便也不会大半夜和她游城墙了。   “好,王上早些回来。”画溪朝他福了福身,往寝殿走去了。   回到屋里,陈嬷嬷服侍她梳洗完。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荷包,将荷包捧在掌心,细细地看着。   白日没带着它,总觉得要送这么样东西出去,有些难为情。   总归他晚上要回来歇息的,到时候再给他,也是一样。   捧着那荷包,淡淡的熟悉的香气窜入鼻中。   心不知怎的,就乱想了去。   她没有睡意,坐在床上,想着刚才马车上发生的事情,心还突突直跳。   景仲在城墙上,不畏他人的目光,称她是他的妻。   遥想去年洞房夜,他挑开她的盖头,那夜他便说她是他的妻。   这许久以来,他护她宠她,天下莫有人能赶得上。   别人家的丈夫,若是妻子跑了,寻回来定是打骂不断。   可他没有,他非但没有打自己骂自己,还耐着性儿哄自己。   这份心便鲜有人能及。   而自己待他的心呢?   从最初的惧怕,到如今……   人非草木,岂会无心。   到底也有真心。   她愿做他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9 23:53:20~2020-05-20 23:2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下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0 章   等到后来, 画溪不知怎么睡着了。   翌日清晨,画溪迷迷糊糊醒来,刚坐起来,便觉怀中有什么东西跌了出来。   低头看了一眼, 竟是她给景仲绣的荷包。   目光下意识就挪到旁边, 景仲平常睡觉的地方, 褥子整洁得根本没有人睡过的模样,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和她昨天入睡前没什么差别。   景仲竟又一夜未回。   画溪轻轻舒了一口气, 略有些纳闷, 昨夜他又没回来吗?   许是在高高的鼓楼上吹了凉风,画溪觉得有些头疼。她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拉起被子走了进来。   没多久,陈嬷嬷就端着水走了进来。   “姑娘醒了?”陈嬷嬷看向她的时候, 眼里既有迷惑, 又有不解。   画溪觉察出了她眼神中的闪烁, 问:“嬷嬷,外头出什么事了吗?”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搬箱笼的声音。   “是。”嬷嬷低着头拧了帕子给她:“是侍卫在搬您的行李。”   行李?   画溪想了下,景仲昨天说了, 今日启程, 侍卫搬行李, 定是要出发了。   “都什么时辰了?”画溪有几分赧然:“昨日睡得太晚,竟睡到这会儿才起。没耽误启程吧?”   陈嬷嬷看向她,眼内多了几分怜悯。   “王上吩咐……”陈嬷嬷顿了下,深吸了口气,才一气说道:“他吩咐说,先送姑娘走。”   “送我走?”画溪抬眸愣住:“送我去哪儿?”   “回大邯。”   画溪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心里的感觉很是奇妙, 就像一个在沙漠行路的旅人,突然寻到一块绿洲,那里有丰沛的水源、茂盛的草木、和她渴盼已久的栖息之地。   她拼命往绿洲奔去,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原是海市蜃楼。   “姑娘……”陈嬷嬷不知昨日他们出了什么事,怎的出去一趟,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就成了这幅光景:“您和王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画溪喃喃。   昨日是景仲的生辰,她早起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下午他们一起去看了冰封望江的美景。他给她买了梅花,带她喝了牛乳羹,还背着她登上高楼畅谈了他的壮志雄心……   若说有误会,也仅是在那个侍卫出现之后。   “我去找他。”画溪起身。   榻前的衣架上,只有画溪的披风挂在上头,旁边空空荡荡的。她盯着那里,竟觉得心也往下面跌了几分。   取衣服的动作也愣在了那里。   “李姑娘。”赫连汝培站在门口,手中端了个盒子,突然喊了画溪一声。   画溪愣愣地回头,取了披风就往外走,疾步匆匆:“赫连侍卫,王上在哪儿?”   赫连汝培往门前一挡,拦在画溪身前:“姑娘。”   “这是何意?”画溪仰起脸,眸子里竟不知不觉浮起水光。   赫连汝培别开眼:“王上吩咐属下,即刻送姑娘启程。”   画溪听到这话,额角跳了跳。   昨日他还、还说他们是夫妻。   既是夫妻,又怎么会不问缘故,就将她送走。   “我不信,我去找他。”画溪错过赫连汝培,径直往前走。   赫连汝培道:“姑娘,王上一早便带人先赶回国都了。”   画溪推开他,往旁边景仲的书房去了。   微雪苍茫,天地一白。   书房的龙涎香沾了雪气,凝成雾霜,让人看不真切。   画溪扫了一眼,景仲日常所用之物,他批的折子,常用的笔墨,一应物什,收的收,拿的拿。   她疾步匆匆,再往另外几间宫殿走去,皆如书房。   与景仲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了。   不知如何回到寝殿,赫连汝培和陈嬷嬷仍在门口。   “王上……他还说什么了吗?”画溪抬起头,哑声问道。   他没有做声,画溪又道:“他要赶我走。”   赫连汝培这才发现她唇畔悲切的笑意。   那个温婉动人的女子,脸上竟浮起悲彻凉意。   赫连汝培心头微震,却咂摸不出其中的滋味。良久,他才道:“姑娘,该启程了。”   画溪又笑了笑,没再说话,提起裙摆往屋里走了去。   走进寝殿,她的目光一眼就定在寝殿偏侧的悬阁上挂着的一幅景仲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一身玄衣冠冕,衬得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景仲。   帝王无心。   画溪觉着好笑,竟将他这许久对她的好当做习以为常,就真忘了他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送她离开的车马就停在行宫外,周围静悄悄的,画溪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踩在雪地里的沙沙声。   到了马车前,她抬头看了眼身后的宫墙深处,想起才到行宫那一夜,她在沁芳殿看到那进贡的十几个美人,她整宿睡不着觉。半夜无人时,她从榻上爬了起来,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会儿她才发现,那些红墙有些褪色了。   月光总会掩盖过事物一部分原本的样子。   而恰好,她和景仲相识在月夜。   车轮辚辚碾过雪道,很快就没了踪影。   天地又飘起了大雪,雪花散了景仲满身,沾在披风上,覆了浅浅一层。他久久立于雪地中,盯着那青石道上那渐行渐远的小黑点,觉察不到冷似的。   赫连汝培撑起伞,走到他面前,叹了声:“王上,人已经走了。”   他亦纳闷,昨日景仲离去时,他知道是去见画溪,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缘何出去一趟,回来竟将人送走了?   “她说什么了吗?”景仲问。   赫连汝培摇摇头:“无话。”   “这才像她,从来就没有心。”   ————   回大邯的道路依然寂静,一如画溪来到柔丹时。   唯一不同的是,来时的人是因为害怕而屏声敛气,而回去,是无人同她答话。   望着路旁落寞的草场,忆起从前在国都见的草原牛羊,画溪许久都没有说话。   去年这个时节,她从大邯启程到柔丹。   今年仍是这个时节,她踏上了返程,只不过返程远没有她想象中的轻松愉快。   她不知道景仲为什么会突然送她离开,帝王之心,从不是她能猜测的。   她垂下眼睑,轻轻揉了下胸口,压下隐约漫上来的疼痛。   虽然草场荒芜,这里的雪却下得格外大,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蓝天下别样洁白。   马车行了三日,过了柔丹界,到了大邯。   路不比以前平坦,两侧高山峡谷渐渐多了起来。   当前方一片山谷迎面渐近时,侍卫忽然令车马停住。   “怎么了?”画溪感到不寻常,隔着帘子问道。   侍卫没有答话,却紧盯着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突然,一支箭“咻”地从林中射出,太远,没有射中什么人,却让护送画溪的众侍卫立刻惊起。   “护卫姑娘!”侍卫大吼一声拔刀。   侍卫们训练有素,即刻列作阵式抵挡。御人则即刻调转马首,往回退去。   几个人从山谷里闯了下来:“停下。”   侍卫横刀于前:“尔等何人,为何挡我等的去路?”   那几个人笑道:“我们兄弟几个靠山吃饭,最近雪封了路,不好为生,故来请兄弟接济接济。”   领头的侍卫道:“我们只是过路人,身上没有钱财。”   “兄弟器宇轩昂,为何这般自轻自贱?”他的目光越过侍卫,落到画溪乘坐的马车上:“能坐得起双辕车的,必是贵人。”   箭不断地从树林里飞出来,画溪听到粗野堆得鼓噪声音,隔着竹帘能看到有人影窜到路上。不过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毛贼,侍卫们虽人少,且挡且退,却是有条不紊。   服侍的小丫头紧紧抓着画溪,满脸惊恐。   画溪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却听一阵鼓噪声在路旁响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   只见一伙人突然从路旁的山林中窜出,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刀。   这群人看似山中的小毛贼,冲锋陷阵之势却有一种别样的勇猛。   眼看杀戮将近,侍卫大喝:“护送姑娘先走!”   便有四名侍卫自动护着马车,冲出重围往前方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车夫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马发力奔起,颠得画溪和小丫鬟一下后倒。   画溪的头磕在马车壁上,顿时疼得头晕烟花。   “姑娘,你无事吧?”小丫头上前将她扶着坐起,还未坐定。突然,马嘶鸣一声,霎时天地颠倒,画溪和小丫头被倾覆的车厢带着狠狠地撞在车壁上,一阵翻滚。   外面的喊杀声沸沸扬扬,似乎又有一群人杀了来,惨叫声不绝于耳。画溪掀起帘子,看到那伙贼人竟挥着长刀往随行的侍卫脖子上一劈。   霎时一道血光乍现。   小丫头抱着画溪不住发抖,画溪也缩作一团,脑海刷白。   “……大哥。”画溪听到有人喊。   “快护送姑娘离开。”一个声音道。   画溪转头看去,那伙贼人根本就是冲她来的,侍卫蛮横来挡,却根本挡不住他们的攻势。   “画溪!”陡然间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画溪却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她觉察到马车往前栽了一下,随即猛地顿住。   车帏被掀开,一个身影随着光照一同出现在眼前,刺目,却清俊依旧。   “画溪!你没事吧?”柏之珩一把将画溪扶住,神色紧张而关切。   话音方落,马车又是剧烈一颤,画溪尚来不及开口,便一个俯冲,径直朝外头栽了去。   车夫不知何时竟被斩于马下,马车无人驾驭,径直朝悬崖冲去。   此时两匹马儿已坠落悬崖,车厢被带得也往下坠去。   眼见画溪已经坠向崖底,柏之珩没半分犹豫,一把拽住她的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0 23:29:44~2020-05-21 23:5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冰月? 5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1 章   画溪下坠得又急又猛, 连带着柏之珩也往下坠去。   他急忙去攀悬崖峭壁边的长藤,堪堪稳住身形,便听上面有人在道:“人呢?快去追,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这些贼人方才若是看上去只像要打劫富家的山贼, 此时的话证明他们根本就是冲着画溪来的。   柏之珩看了画溪一眼:“你得罪了什么人?”   画溪惊魂甫定, 连连摇头:“不知。”   柏之珩压低声音:“不能从上面走了。”   画溪也知。   柏之珩看了她一眼,便仍攥着她的肩头, 轻道了声:“得罪了。”   他一手攥着画溪, 一手攀着峭壁上的长藤,缓缓向崖底攀去。   良久,才顺顺当当到了悬崖下面。   柏之珩累得够呛,画溪刚从生死中脱身而出, 又惊又怕。   “我去给你取些水来。”柏之珩道了一声, 便起身去了。   画溪忙站起身。   “你坐着歇会儿。”柏之珩头也未回, 不知怎么知道她起来的,只淡淡说了声。   画溪又坐回大石头上。   未几,柏之珩便用一张荷叶裹了水回来。他一身轻袍修长, 袍角被雪水沾湿, 染了泥污。   “喝吧, 这里不安全,休息好了我们就得上路。”柏之珩微微弯腰,看着她,片刻才轻声道。   画溪捧着荷叶,低头喝了两口,甘甜的山泉入口,疲倦和恐惧都被扫除了几分。   “柏大人……”画溪声音涩涩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日在信城, 她分明已经让他赶紧离开了。   柏之珩看向她,笑道:“这里是阳川,离我的驻军之地兰阜很近,今日我恰巧到此有些事。”   他说完了,就看着画溪,眼底却还有些莫名的心虚。   画溪犹豫了下,又问:“将军要去哪儿?”   柏之珩对她说:“你有没有地方可去?”   画溪没看他的脸,将头别至一旁,道:“我去江南,桃青她在江南。”   柏之珩道:“此地不安全,等过了阳川,到了兰阜,我着人送你下江南。”   画溪心头悬着,生怕他问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没问,她的心又轻轻放了回去。   她点了下头。   “那些追杀你的人,不是山贼。”柏之珩望着她。   这她倒不知道,那些人冲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吓傻了。   “柏大人怎么知道?”   “他们用的箭都是精制的,没有做兵刀工艺的匠人做不出那种质地的箭头。”柏之珩皱皱眉:“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画溪低头想了片刻,想不到有谁会这般大张旗鼓地来追杀她。   她额角开始发胀:“我不知道。”   柏之珩偏过头看着她,嘴角轻轻扬了下,淡淡一笑:“也是,像你这种脾性,能得罪谁。”   他们沿着山麓往阳川走去。   画溪身体不好,走了一会儿,汗水直下,脚下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迈得沉。   柏之珩拔剑砍了道旁一根笔直的小树枝,剔干净细小的枝叶,自己握着一头,将另一头给画溪:“来,我拉你。”   画溪伸手握住小树干,柏之珩牵着她,一步步往阳川城里走去。   夜幕四合,他们终于赶到了阳川城外。   他们刚到城外,柏之珩的部下就带了两身衣裳来接应:“将军。”   柏之珩将其中一件女装递给画溪,她胡乱套上。走了一天,她累得昏昏沉沉,此时有件事却格外清醒。   柏之珩的部下等在这里,衣服是早早备下的。可他的部下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里?   柏之珩一面套衣服,一面问:“车马都备好了吗?”   “将军。”其中一名副将忽然惊叫了声。   画溪随着声音望去,只见柏之珩脸色苍白,腹部兀的冒出一滩血。   嘴角也渗出一丝血渍。   “柏大人。”画溪走过去,将要扶他。   柏之珩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他仅是用衣袖拭了拭自己唇角的血丝,声音低沉道:“我没事。”   虽说着话,四肢却无力垂下,两名副将将他稳住。一人道:“我早说过,将军旧伤未愈,不可过于操劳。回回都这样,怎么会没事?”   画溪听着他的话,脸绷绷的。   “柏大人……”画溪声音低低的:“怎会有伤?”   “李姑娘。”副将喊了画溪一声:“柏大人三个月前腹部中过箭。”   顿了顿,又道:“伤得很严重,幸亏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大夫说他好完全之前不可剧烈运动。今夏将军听说姑娘在江丘,尚未痊愈便……”   “元秀!”柏之珩轻斥了声,不许他再说下去。   他话虽未说完,画溪却从柏之珩慌乱的眼中觉察出了什么。   今夏他还能做什么呢?自是去了江丘寻她。   重伤未愈便跋山涉水寻她去了。   风在耳边拂过,有细雪的沙沙声。   心像是触及到了电门,画溪盯着他。   “车马备好了吗?”柏之珩别开眼,气息微弱地问。   正等待间,另几人跑了回来,神色慌张:“柏大人。”   一见柏之珩的病态,几人脸色越发沉沉。   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他们这般神色,柏之珩便知有事不好:“出什么事了?”   “是秦羽。”他道:“属下方才在汇贤楼看到秦羽和徐将军在一起,心生诧异,就悄悄跟了上去。没想到徐将军竟是秦羽的人,他出卖了将军的行踪。秦羽已经派人在回兰阜的路上设伏暗杀将军。”   若是以他们兄弟的本事,从秦羽的陷阱中冲出去倒也不是没有胜算。不过眼下柏之珩旧伤复发,又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有胜算。   柏之珩神色一凛,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元秀、云焘、林轩。”柏之珩抬手捏了捏眉心:“你们立即护送李姑娘去江南,通知城里其他的弟兄,咱们今夜就启程回兰阜。”   “将军。”元秀看了眼柏之珩:“你现在决计不能上路。”   带着这身伤,若是遇袭,岂有生机?   几人正踌躇,画溪问:“柏大人,你可否先到城里避避?”   柏之珩犹豫片刻,道:“不可。”   画溪抬头看他。   “姑娘有所不知,阳川布政使秦家和我们将军有些龃龉,将军若是进了阳川,无异于羊入虎口。”元秀道。   画溪突然想到骆葭瑜,那日在信城,她告知了她的身世,定西王府骆家。   “我有个地方,可以暂且一避。”画溪轻声道:“她也知晓你,你我可佯做友人登门拜访,她古道热肠,定会帮这个忙。”   柏之珩问:“何人?”   画溪道:“定西王府千金骆葭瑜。”   柏之珩一听这个名字,便苦笑了下。   “不可吗?”   “李姑娘有所不知。”元秀道:“这定西王府骆家和阳川布政使秦家是儿女亲家,秦羽和这位骆郡主幼年便定了亲,怕是再过不久就要成婚了。姑娘总不能指望骆郡主帮着外人对付她的夫君吧?”   竟是如此,阿瑜的未婚夫君竟就是秦羽。   但阿瑜对秦羽没有半分情意,甚至数度逃离大邯,就为不与他成婚。   “大人。”画溪道:“阿瑜古道热肠、重情重义,定然不会帮着她未婚夫婿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我装作友人登门拜访,秦羽的人就算认了出来,既是设伏暗杀,他总不至当着众人的面发难。”   柏之珩只是沉静地看着她,又不说话了。   画溪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沉静的眸子,顷刻低下头,道了句:“总归咱们现在横竖无路可走,何不试一试?”   柏之珩心里一叹,这才道了句:“好。”   定西王府位于城南,驱车过去不过小半个时辰。柏之珩伤势未经及时处理,血越流越多。画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停催促元秀快些驱车。   到赵府门前天都黑了,画溪匆匆解下那日骆葭瑜送与她的玉佩,递给角门小厮。   小厮拿着玉佩进去通报,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出来了两个丫鬟,朝画溪盈盈施礼:“李姑娘,我家姑娘让我请你进去。”   画溪四下望了眼,这才扶着柏之珩走了进去。   刚至骆葭瑜所住的银月楼外,骆葭瑜便疾步匆匆迎了出来:“蛮蛮,你可来了。”   别过眼,才见画溪身旁还跟了人。待看清站在他身旁的人是谁,颊上染着微微一抹红。   “这是?”   柏之珩脸色十分难看,一路走来,已是勉力支撑,此时抬起手朝她一揖,刚折了腰,眼前便一昏。   “哎。”骆葭瑜眼疾手快,一把搀着他的臂,颊上的红更甚了:“你没事吧?”   言毕又转过头看向画溪:“怎么回事?”   画溪急得眼圈儿都是通红的:“阿瑜,说来话长,可不可以先请个大夫给他看一下。”   骆葭瑜狐疑地看了画溪一眼,咬了咬牙,吩咐下人:“将人扶进去。”   几个丫鬟便架起柏之珩往院子里走去,画溪正要跟上,骆葭瑜拉住她。   画溪抬起头看向她。   骆葭瑜问:“这人是朝廷钦犯?”   画溪猛地摇头:“不是。”   “那怎会受这么重的伤?”骆葭瑜低垂着眼睛,又问:“受伤了你也不送他去医馆?”   画溪一双已朦胧有泪:“阿瑜,他不是坏人。他叫柏之珩,是镇守兰阜的将军。身患旧疾,途经阳川,遭人暗杀,我不敢送他去医馆。”   柏之珩?   骆葭瑜呢喃了片刻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她并不陌生,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朝中最近出了个新秀,领兵打仗排军布阵,颇为巧妙。   那个沙场新贵,便叫柏之珩。   “阿瑜,你能帮帮我吗?”画溪心生忐忑,泪盈于睫。   “自然。”骆葭瑜沉脸吩咐:“把门关了,给我守死了,谁也不许放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先把我的柏大人安排妥当了,明天拉景狗出来遛遛。感谢在2020-05-21 23:59:41~2020-05-22 23: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井上添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2 章   丫头将柏之珩放到了银月楼的偏房。   “姑娘, 他伤得太重,一直在流血。”丫鬟说道。   画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柏之珩,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阿瑜。”她深深吸了口气, 才觉身上有气力了, 她走到骆葭瑜身边,道:“你能不能帮我请个大夫?”   “别急。”骆葭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爹娘今日都在府上, 若是请大夫, 必定瞒不过他们。他们将我看得要紧,知道我请大夫,定会过来瞧一瞧。到时候就瞒不过去了。”   “那……”   “连翘,雪芽。”骆葭瑜朝她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吩咐道:“去生个火来, 再将我的医药袋拿过来。”   她转头对画溪道:“以往跟着我爹在军营里混过一段时间, 跟着军医学了些保命的本事。暂且给他止血调理伤口不成问题。”   画溪连连点头。   骆葭瑜见她面带菜色,一身疲惫,又道:“你怕也是惊着了, 先去吃些东西, 休息一会儿。”   “阿瑜……”画溪看着她, 忽然红了眼底。   她们本是萍水相逢,在江丘就多亏她经常照顾,如今却还要这般麻烦她。画溪心有愧疚。   “好了,快去吧。”骆葭瑜将她推出房门:“再耽搁他血怕是要流干了。”   丫鬟领着画溪到另一间屋里稍作休息。屋里准备了酒菜,在小炉子上温着。画溪寻常不喜欢喝酒,今日吓得狠了,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喝下。   东西是吃不进去, 仅喝了两碗汤,便稍稍梳洗了下,又去找骆葭瑜了。   隔着门窗,她看到骆葭瑜坐在榻前,正低头用针线缝合柏之珩腹部上的伤口。   抬手的时候,手上满是殷红的血。   看得画溪触目惊心。   她不敢进去打扰他们,便摸索着在门口坐下。   雪风飒飒,吹得她迷迷糊糊的脑子总归清明了两分。   今日柏之珩一拉开车帘,便唤了声她的名字,她听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后来他的部下准备了给她的衣物,她就越发困惑。   柏之珩竟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似的。   要么就是他一路悄悄跟着她,要么就是有人告诉他自己会从那处经过。   “姑娘。”画溪正想着,忽听屋里传来呼喊。   画溪收回思绪,站起来,往屋里走去。却见柏之珩不知何时醒了,竟扼住了骆葭瑜的脖子,将她压在床上,样子凶狠。   “柏大人。”画溪变了脸色,忙小跑过去。   柏之珩看到画溪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像是想到什么,又低头看了眼被他扼住的骆葭瑜,记忆慢慢复苏,他脸色陡变,急忙撒手松开骆葭瑜:“这位就是骆姑娘?在下失礼了。”   骆葭瑜耳根一下子就红了,抿了抿唇,一下子从床上翻起来,切了声,淡淡道:“柏将军好生不讲道理,我救你性命,你倒恩将仇报要害我。”   说着,她举起方才给他缝伤口的那枚银针,晃了晃。   柏之珩分外好看的眼里没什么神采,被她一番嘲弄,脸先不好意思地红了。他拱拱手,憋红了脸道:“对不住骆姑娘,在下无意冒犯,只是……”   只是方才醒来,脑海里一片茫茫,记忆有片刻的断层,一时记不清自己在哪里,见有陌生人满手是血,故突然出手伤人。   “柏将军不用当真。”阿瑜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唇畔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明媚又动人:“方才我跟你玩笑呢。给你缝针前,我给你服了麻沸散,药效退了之后,人会暂时有些许迷茫。你无意识伤我,我又怎么会跟你计较。”   说罢,她对画溪道:“待会儿连翘会把汤药送过来,你且看着他。莫让他乱动,我这会儿该去给爹娘请安了。晚些时候再回来找你。”   画溪送她至门口,道:“麻烦你了。”   骆葭瑜朝她笑了笑,便走了。   画溪走回屋里,柏之珩已经重新躺下,他伤口包扎好了,脸色却还有些白。   画溪坐在床沿,将屋里的火盆挪得离床近了些。   屋外传来叩门声,连翘端着托盘福了一礼,轻声道:”李姑娘,柏将军的药熬好了。”   托盘上除了药碗,还有一盅莲子粥。   “多谢。”画溪道。   连翘摇了摇头,垂首进屋,将汤药搁在榻边,柏之珩端过一饮而尽。她又另倒了清水给他漱口,然后一边收药碗,一边笑盈盈地对画溪道:“李姑娘不用跟我们客气。我们家姑娘回来之后经常跟我们说姑娘你的事情,姑娘说在江丘多亏你的照顾。所以姑娘千万别跟我们客气,跟我们客气就是跟我们姑娘生分了。”   连翘笑起来格外甜,声音轻快活泼,听着人也喜庆爽朗了不少。   说完她盈盈屈膝,又对柏之珩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嘴里还苦吗?要不要再喝一盏茶?”画溪看着柏之珩。   他摇摇头,喝了两口莲子粥,便将碗搁下了。   画溪将凳子端过来,在床边坐下。   “柏大人。”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柏之珩低头看向她。   画溪咬咬唇,道:“白日在山道,我问过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柏之珩笑笑:“此地离我的驻军之地很近,我有事正巧路过。”   “没有这么巧的事。”画溪笃定地打断他:“你知道我会从这里经过,对不对?”   柏之珩看着画溪,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若你不问,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起。”   画溪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的确,我知道你今日会从阳川经过。”柏之珩直言道。   “你怎会知道?”   “那日在信城,你告诉我景仲已经发现我入了柔丹。我……当天夜里便返回兰阜了。”柏之珩舒了一口气:“可就在两天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说你八天前从信城出发,已经返回大邯。约摸着今日或是明日会到阳川。”   一盏茶在画溪手中早已握凉了,她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水,须臾,将杯子放下,眼睛垂着,若有所思。   “那信是何人写的?”画溪问道。   柏之珩摇头:“不知,信上没有署名。只写了一句话。”   “来路不明只写了一句话你也敢……铤而走险。”画溪愕然。   柏之珩双眸中浮起温润的神采,看向她:“还好我来了,不是吗?”   她垂下眼眸,眼角的痣暗淡有光。   “你知道?”柏之珩问。   画溪轻轻叹了声:“也许。”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有点不敢承认。   知道她行踪的,能向柏之珩透露她行踪的,除了景仲,他想不到别人。   刹那间竟连那日他为何突然翻脸不认人也有迹可循了。   景仲知道自己和柏之珩在信城见过面。   或许更早,更早的事情他都知道。   画溪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脑子里乱糟糟地涌出了很多东西。   “若是一个人没有心,别人再努力,能暖得动她吗?”   “你们女子,若是将心交给了一个人,那别人还走的进去吗?”   他那夜说的话犹在耳畔。   他们昼夜相对的那些日子,他日日抱着她入睡的那些夜晚……   亏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却不知所有的事情都没能瞒过他的眼睛。他洞察所有,把她当做没有心的人。   她又想到,这回景仲送她离开,又暗中通知柏之珩,是想……成全自己么?   窗户关着,却仍有风从缝隙中透入,吹得烛火一动一动的,光影在画溪脸上浮动着。   柏之珩见她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为何会突然回大邯?景仲他……”   画溪愁肠百结。   她和景仲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她摇摇头,不再说话。   *   五日前。   “王上。”赫连汝培匆匆来报:“前日启程的那队人马果真遇袭了。”   景仲半倚半靠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他缓缓抬眼,点了点头,“嗯”了声。   赫连汝培知道他近几日脾气不好,也不敢再惹,只道:“人马都已经备齐,午后就可以出发了。”   “好。”年轻的君王不苟言笑的样子令人心生凛然。   景仲道:“吩咐下去,午后就走。”   赫连汝培领命下去了,殿内又恢复一片死寂。   景仲看了眼空荡荡的大殿,殿里的龙涎香过于浓烈,熏得他有些发晕。   他起身走出大殿。   因他午后就要启程离开信城,行宫都在打点他的行装。   后殿一片嘈杂。   原本安静的寝殿也多了几分喧哗。   陈嬷嬷正在指挥宫人搬东西,见他来了,迎上前行礼:“王上。”   景仲点点头,“嗯”了声:“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陈嬷嬷轻道了声,顿了顿,又问:“不过,有些东西,老奴不知该如何处置。”   “嗯?”景仲侧过头看她。   陈嬷嬷道:“李姑娘离开的时候,她的所有之物一件没带走,我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些东西,便暂时收放在殿里。咱们既要回国都,那……那些东西。”   “烧了吧。”景仲抿着唇,淡淡道。   陈嬷嬷犹豫了下:“其他东西烧了扔了倒也可,不过有两样东西,老奴不敢烧。”   景仲转头看向她,年轻的眼里已有了几分不耐烦。   “王上稍等片刻。”陈嬷嬷也不跟他绕弯子,径直走到床头的柜子旁,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丝帕包裹着的东西。   她将东西递给景仲。   景仲狐疑接过,打开,扫了一眼。   陈嬷嬷看到他脸色明显地愣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好了,景狗明天真的要去追妻了。   ☆、第 73 章   “匕首是公主旧物。”陈嬷嬷道:“老奴识得。那个荷包是李姑娘绣的。”   “前些日子, 王上生辰快近了,李姑娘便日日都在绣这个荷包。王上生辰那夜,李姑娘捧着荷包等了你大半宿。没想到……”顿了顿,她声音里有些许微不可查地轻叹:“前些日子老奴整理李姑娘的旧物时方发现这两样东西她临走之前都压在了枕下, 并未带走。王上这几日未回后宫, 老奴也不便到前殿叨扰。”   景仲额角轻动。   陈嬷嬷又道:“王上虽未言明, 但老奴也瞧得出来,王上对李姑娘是上了心的。人生苦短, 莫虚度光阴辜负了真心相待的人。”   景仲略一沉思, 陈嬷嬷福了一礼便退下了。   陈嬷嬷刚走到门口,冬雪疏忽而至,她在檐下取了伞,还未踏出天井, 就见赫连汝培神色匆匆跑了过来。   景仲日常不喜欢部下风风火火, 是以赫连汝培之流一向沉稳妥当, 年轻轻轻就养成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习惯。   “赫连侍卫。”陈嬷嬷迎上前去,将伞举至他的头顶。   赫连汝培却也顾不上道谢,只问:“嬷嬷, 王上在吗?”   “还在里头。”陈嬷嬷应道。   他拱手一揖, 便往内殿去了。   他进去时, 景仲正坐在殿内的椅子上,手里仍握着那方帕子,靛青的荷包和匕首在他的掌中。   他垂眼看着。   帕子上沾了她的香气,似还残存着她的气息。   为何那荷包没送到他手里,陈嬷嬷没有挑明,他自己却也想得明白。   那夜他恼了,因为柏之珩。   辗转反则一夜, 终决定送她离去。   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留着又有何用?   不是都说,强扭的瓜不甜。   可如今,他却有些迷茫。   这人对他,似无心,又有心。   “王上。”赫连汝培快步进来。   景仲一时没做声,片刻,他侧过眸,淡淡地往微阖的殿门看了眼,然后惜字如金地“嗯”了声。   “李姑娘那边来消息了。”赫连汝培道。   景仲额角猛地一跳,他扫了他一眼,却是不理,只道:“有话就说。”   “护送李姑娘回大邯的侍卫已经回来了,他们说,前几日他们刚进阳川城,夹道突然冲出一帮匪人。侍卫们拼死保护李姑娘,却没想到……”赫连汝培默了一下,抬头看向景仲,一下子紧张得额头都冒起了涔涔冷汗:“没想到马车失控,往……悬崖底下冲去了。”   “哐当”一声。   赫连汝培吓得战战兢兢抬起了头。   却是景仲突然抬手,拂袖将案上一盏建盏拂到了地上,靛蓝的盏片碎裂开来,茶汤蜿蜒了一地。   “柏之珩呢?”景仲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他们说当时的确有一队人马来帮,但马匹失控,往悬崖冲得太快,有个人去救李姑娘,被她带得也往悬崖坠了去。”   “他们几个在崖下搜了一天一夜,暂时……没有找到李姑娘的……尸首。”   天边的黑云压得极下,黑沉沉的天几乎让人感觉快透不过起来。   明明方才还人声嘈杂,却突然没了声音。   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景仲极其静默地站了起来,黑沉的云气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影。   而他整个人裹在这道黑影之中,素日冷静自持的眸子里,一下子充斥着茫然。   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和上回在信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不一样。   这次,人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好半晌,他抬眸看了看远处沉寂的天,看了看乌云压城下没有色彩的宫墙,繁华的楼阁殿宇落入他的眼中,皆成一片灰雾茫茫。   他往前买了一步,仿佛使不上气力,脚踝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赫连汝培手快,一把扶着他的胳膊:“王上当心。”   万籁寂静的耳中突然闯进点滴声音,他魂灵为之一振,好似醒了过来。他看了看赫连汝培,直起身,四下望了一眼,转身离殿而去。   赫连汝培出去,他已径直去了马厩。   弼马温见景仲匆匆而来,正要下跪行礼,他自马夫怀中夺了刀,将马绳一砍,便利落上马。   一道孤影,疾驰而去。   赫连汝培吓得一身冷汗,也顾不得擦了,忙点了随行的侍卫,匆匆追去。   *   骆葭瑜去给定西王夫妇请完安回来,画溪已经回房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画溪站在窗前,目光涣散。   “想什么呢?”骆葭瑜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画溪回过身,眼睛一垂,就要向她福身,骆葭瑜一手托住她的手,脸轻轻垮了下:“可别再说要谢我、麻烦我的话。”   “听得腻。”骆葭瑜一面解了披风,一面将披风递给连翘,她挤眉弄眼地问画溪:“那人好些了吗?”   “好些了。”画溪轻声说:“真不知道,这回若是无你,我们要怎么办?”   “若是无我,总还有别的人。”骆葭瑜倒了杯热茶咕咕喝下,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听我爹说过,这个柏之珩有几分本事,到边关不过两年,将兰阜治理得井井有条,同北狄打的那几场仗也漂亮极了。不但圣上赏识,百姓也很爱戴。”   她话音一转,又问:“不过,他怎么会被人追杀呢?”   画溪愣住,小嘴微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满眼都是愧疚。   此事关乎骆葭瑜的未婚夫徐,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不知道。”画溪眨了眨眼睛,低声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倒也是正常的。”骆葭瑜若有所思:“过于优秀,难免碍到有些人的眼。遭人暗算对于行军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事。你就放心在我这里住下,在阳川城,还没人敢冒犯到我头上来。”   “嗯。”画溪攥了攥手心,答道。   “好了,不说他了。咱们早些梳洗了到床上去吧。”骆葭瑜挽着她的臂:“你还是同我睡一床,像在江丘时那样。”   说着她就喊连翘端来热水,和画溪梳洗了之后,两人就躺在床上去了。   姑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掏心话。   你一言,我一语,如虫声窸窣,闹到快三更了才睡。   骆葭瑜年少混迹于军队之中,每日到了时辰定然会醒。画溪不一样,若是晚上熬了夜,不睡到晌午决计醒不来。   次日骆葭瑜早早醒了,梳洗用过早膳,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   经过柏之珩的房间时,见窗户掩得不实,怕他身上带伤,吹了风对伤势不好,便上前去关窗。   也就是关窗那会儿,她看到柏之珩已经醒了,眼睛闭着,眉头深皱,正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骆葭瑜轻呼出声。   “骆……”他张了张嘴,声音凝在喉咙里。   “不想好了?”骆葭瑜说着,推门走了进去,在案边倒了一碗水,凑到他唇边。   柏之珩愣了一下。   他耳尖一红,道:“多谢姑娘,我自己来。”   “动得了么?”骆葭瑜一双明亮的眸子里藏着似笑非笑的笑意。   柏之珩极力撑起身子……动不了。   “服了麻沸散,这几日你身上都会没什么气力。”骆葭瑜道:“都是混迹军中的,这么迂腐做什么?我救了你的命,你是我的病人。就着我的手喝口水怎么了?”   柏之珩见她目光坦荡,自己再扭捏反倒没意思了。   他微微抬起头,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直到饮了大半碗,他才舒口气重新躺下。   骆葭瑜把水碗放下,站起身。   正要走,身后人却出声了。   “骆姑娘。”柏之珩声音低哑。   他脸色仍苍白得很,乌黑的瞳孔却覆着一层水泽,亮得不像话。   “画溪呢?”   “画溪?”骆葭瑜呢喃了一遍,反应过来这是蛮蛮的名字,她道:“蛮蛮累坏了,这会儿还没醒过来。”   “那就好。”柏之珩好像松了一口气,眼睛也微微阖了一下:“她身上可有受伤?”   骆葭瑜摇摇头。   柏之珩薄唇翕动,道:“多谢骆姑娘。”   “吃过早饭了吗?”骆葭瑜闻到了旁边小炉子上温着的粥传来的香气。   柏之珩摇了摇头。   骆葭瑜舀了一碗粥过来。   她没说话,默默地坐在床沿,用勺子舀起碗里的米粥,一点一点喂柏之珩吃下。   柏之珩伤口痛极,连带着嗓子都开始痛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咽。   骆葭瑜格外有耐心,沿着碗壁小勺小勺地舀起喂他。   起初柏之珩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她。   但骆葭瑜喂得极其认真,神情专注,眼神只落在一粥一饭上,渐渐的,他也能放开了。   “骆姑娘吃过了吗?”柏之珩讪讪地问。   骆葭瑜轻轻点头:“吃过了。”   柏之珩不再言语,张口将粥吞下。   一碗粥喂完,他眼睛望向骆葭瑜,真心诚意地说了声:“多谢骆姑娘。”   他眼睛里盛着光亮。   “谢我作甚?”骆葭瑜放下粥碗,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上沾了粥渍,道:“我是看在蛮蛮的面子上才帮你的。”   她唇角弯着,眼睛笑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蛮蛮说,你还有部下在阳川城里。”骆葭瑜注视着柏之珩,道:“我家有亲友正好要去兰阜,若是你不介意,可否让你那几个部下护送我家亲友?”   柏之珩的表情在脸上一僵。   骆葭瑜明里是让元秀等人送她的亲友去兰阜,实则是想利用定西王府的名号,将他们送回兰阜。   “怎么?不方便?”骆葭瑜挑了挑眉。   元秀几人留在阳川,若是秦羽先行下手……他不敢想。     罢了,反正这条命都是欠的她的。   便只得再欠她,往日再还了。   “那好,我去找纸笔,你给他们写封信,好让他们听我调遣。”骆葭瑜起身。   ☆、第 74 章   柏之珩在定西王府养伤, 因为不敢惊动大夫,看伤配药都是骆葭瑜一手操办。   奇怪的是,他的伤虽渐渐愈合,但伤口处总有淅淅沥沥的脓液。   到第六日上头, 骆葭瑜给他换药, 看到伤口流出的脓液, 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她用棉布轻轻擦拭他的伤口, 口中喃喃:“怎么一直不见好呢?”   柏之珩垂头看了眼, 她正低着头专心看他的伤口,鬓边的发散下来,落在他掌心,拂得掌心一动。   他侧头挪开眼, 没有言语。   “糟了。”骆葭瑜轻咬了下唇, 本就殷红的唇瓣越发红得嫣然:“最近天寒, 伤口不易结痂,我那张调养的方子不成。”   画溪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严重吗?”   “严重。”骆葭瑜脸色一沉:“当然严重,轻则伤口溃烂不结痂, 重则伤患蔓延, 烂穿肚子。”   “啊?”画溪仰着头看她:“那可怎么办?”   “别急, 容我想想。”骆葭瑜咬唇略沉吟片刻,唤来连翘:“让李福备马车,将车赶到银月楼院子前面来,我要去天芙庄买挑首饰。让他快些。”   “天芙庄的老板与我有几分交情,到了那儿,我会请他请大夫给柏将军看伤。”骆葭瑜宽慰画溪。   话音刚落地,雪芽就小跑了进来:“姑娘。”   骆葭瑜向她看了去, 她立马就递过来一张帖子,嘴抿着,不说话。   “谁的?”   “还能有谁?”小姑娘不满地撅了噘嘴。   画溪看到骆葭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她沉着张脸,接也没接那张帖子:“你告诉他,让他别来找我。逼急了我一索子吊死给他看。”   雪芽噤若寒蝉,嗯了声就出去了。   “阿瑜,你没事吧?”画溪看她脸色不好,小声地问。   “烦死了。”骆葭瑜皱眉:“是我爹给我定的那未婚夫婿。成日里就往定西王府来找我,烦死了。”   “未婚夫婿?”画溪眨了眨眼,心虚地看了柏之珩一眼。   柏之珩亦在看她,四目相对时,都看清了彼此眼里的愧疚。   “好了,不说他了。咱们赶紧出门,别耽搁了。”骆葭瑜催促道。   很快,几人就收拾出门,登上马车。   马车辚辚而动,刚走出府门,小厮忽然停车。   “怎么了?”骆葭瑜轻声问。   “姑娘。”连翘刚应了声,旁边便响起一个男声:“阿瑜。”   骆葭瑜本闭着眼,一派闲散舒适,听到这声音,眉头陡然间皱起,神色不耐烦,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秦羽。”   “阿瑜。”秦羽听到骆葭瑜的声音,欢喜道:“你终于肯出门了?你这会儿要去何处?可否要我陪你?”   “我去哪里干你何事?我断腿了还是断手了,要你陪?”骆葭瑜冷声道:“连翘,继续走。”   马夫正要赶马,秦羽却挡在马车前。   他一直不解,分明小时候两人经常在一处玩,还算得上青梅竹马。怎么这几年,阿瑜却同自己生分了。   不仅是生分,甚至两家在议亲过礼的当口,她竟一走了之。   所幸老王爷是重信守诺之人,两家的姻亲早在十几年前骆葭瑜尚在襁褓之中便议定的。老王爷断不会因为阿瑜这两年的冷淡疏离而退婚。   阿瑜愿或不愿,迟早都是他的人。   态度冷淡些,亦无妨。   这样的女子有朝一日以他为天,柔情似水,比一开始就得到个温顺可人的姑娘更有意思。   不是么?   更何况,放眼整个阳川。除了骆家的女儿,没人配得上秦家嫡子正妻的身份。   故而他对骆葭瑜充满了耐性。这些年哪怕受尽她的冷脸,转头便忘了,每日都笑着出现在她面前献殷勤。   慢慢来,一辈子还长着呢。   “阿瑜。”秦羽螳臂挡在马车面前,隔帘对骆葭瑜道:“后日,二姐要在府上设宴,她道许久没见你了。让我带你一同去。”   “不去。”骆葭瑜沉声道:“后日我有事。”   “何事?”他迟疑道:“有什么事情比你我团聚更重要的。”   “少恶心人了。”骆葭瑜翻了个白眼。   “阿瑜……”   骆葭瑜娇俏的脸上浮起怒意。秦羽一向好缠,若是不依着他的意,为一件事缠个三四天也是可能的。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柏之珩和画溪,两人正襟而坐,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隐约的紧张。   她可没时间同他缠下去。   她道:“秦羽,你秦家好歹也是望族,请人赴宴便是将人拦在路口说一声便可的吗?我骆家在阳川乃至天下也算有头有脸的,岂是你随口一说就能请去的?既要邀约,你回去写帖子下到我爹娘手里,去或不去,长辈自有道理。”   这话便有几分答应的意思了,谁不知道定西王铁了心要将女儿嫁去秦家。   说罢,她又吩咐车夫启程。   秦羽看着马车驶去的方向,咂摸了下她的话,眸子淡淡地瞥向繁华的街道。   不对,骆葭瑜一向吃软不吃硬,以往他缠得再厉害,她都只会越战越勇。   骆葭瑜是好战的,斗志昂扬地和他做斗争。   今日却主动言败,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他招来小厮,道:“跟着骆姑娘,看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   小厮顺从离去。   到了天芙庄,骆葭瑜直接让车夫将马车驶到天芙庄后门。   老板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骆葭瑜唤她“明姐”,明姐见了她热络非常,亲自从后门将人迎进后院厢房,好茶招待。   骆葭瑜对明姐说明来意,她便去张罗,不多时请了大夫来。   大夫看了柏之珩腹部的伤,又问过他平常吃的药。   果真,那方子夏日用倒可,冬日里用伤口极容易溃烂。   大夫重新给柏之珩开了药,叮嘱细微事宜,便走了。   明姐留骆葭瑜吃晚饭,骆葭瑜道:“今日之事,多亏有你帮忙。不然我真找不到法子了。大恩不言谢,我记住了。你也知道,我爹娘近来管我严苛,回去迟了,难免生事。先走了。”   时候不早,明姐知晓她府上之事,知晓她属实不便,也未强留,又从后门送他们几人离开。   已经十一月了,吹的风里就跟有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得厉害。   画溪裹了白狐披风,走在最后。   走在天芙庄后院,柏之珩脚步踉跄,步伐虚浮,差点摔倒在地上。   画溪眼疾手快,两步走上前,托住他的手肘,道:“柏大人当心。”   骆葭瑜走在最前面,听到她的声音,回头望了眼。   柏之珩这人重礼仪教化,这几日不得已住在银月楼,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骆葭瑜幼年时混过几年军营,对男女大防看得极淡。   柏之珩不一样,混了这么多年军营,却还是一派斯文。   倒不像个舞刀的将军,更像是个书生。   最讲繁文缛节。   此时画溪托着他,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换来的却是画溪将他的手托得越紧。   “我没事,可以自己走。”他侧头,小声对画溪道。   画溪道:“还说可以自己走,刚才都险些摔着了。伤口本就不易好,要是再摔一跤,岂不是更难好?”   柏之珩微微叹了口气,由她搀着往马车走去。   几人刚出了门,骆葭瑜先登上马车,画溪扶着柏之珩走在后面。   下台阶时,她目光朝街对面一瞥。   整个人顿时犹如木雕泥塑,腿跟长了根扎在地上了一样。   小雪飒飒。   雪粒子裹着北风肆虐,沾在身上,顷刻间便化成细小的水珠儿。   那个人不知在檐下站了多久,头顶一层白绒绒的水珠。   水汽蒙蒙。   他浑身穿着玄衣玄袍,冷冽干净,又透出几丝肃然。   隔着雪帘望过去,画溪看到景仲眼里似是有光。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的嘴唇翕动了下,但最终没有开口,只默默地站在那里,静静凝睇着她。   那一刹那间,画溪脑海中一片白雾茫茫。   她自个儿都辨不清此时在何处,身边是些什么景致。   时光轰然一声,倒流到了景仲送她出信城那一日。   那日天有大雪,鲜艳灿烂的宫墙被雪挡得灰蒙蒙。   他一声不吭,没有半个字的交代,将她送离信城。   一开始,她顶着龙洢云的名字嫁去柔丹,成了他的妻。   再到最后,他误以为她是无心之人,撕毁过往所有,送她离开。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就是错的。   他是九层苍穹外的皓月星辰。   她是凡界泥塘中的烂泥碎叶。   本就不该同日而语。   他送自己的离开,说明他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再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不是他想要干干净净了断的么?甚至还自作主张连她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既是如此,又到这里做什么呢?   况且那天柏之珩若再迟些来,此时他也不必站在檐下顶着风雪等她了。   男人啊,真是没意思透了。   “画溪?”柏之珩感觉到了她的怔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也看到了檐下静静矗立的景仲。   他眼中失了刹那的光华,仅是片刻,他轻轻推了下画溪的后背,声音中透出几分嘶哑:“去吧。”   画溪一下子收回思绪,脊背不由一挺,本能地怔住。   她看了看景仲,又看了眼身旁的马车。   骆葭瑜久候她不上车,也打起帘子,问:“蛮蛮?”   画溪深深舒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继续搀着柏之珩,声音平静得不起波澜:“我们走吧。”   她扶着柏之珩上车,头也没回一下。   景仲本来浮在唇角的笑在看到她离去之后,猛地僵硬在唇角。   他恨恨地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唇角微动,半晌,挤出了个响亮的字:“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5 23:57:30~2020-05-26 23: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鲜水饺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5 章   “主子。”秦羽的小厮小跑着跑向他:“大事不好了。”   秦羽目光森冷, 看向他:“什么事慌慌张张?”   小厮垂首跪地:“主子,柏之珩不见了。”   “不见了?”秦羽的目光扫向小厮,小厮会意,续说道:“马四他们几个听了您的吩咐, 在回兰阜的路上设伏, 蹲了这几天, 都不见人经过。于是他们派人去了兰阜,却发现李元秀他们几个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回去了。”   “神不知鬼不觉?”秦羽寒声道:“柏之珩呢?”   “怪也怪在此处, 马四他们回信说, 目前军营里只有李元秀他们几人,柏之珩下落不明。”小厮怯怯地打量了秦羽一眼。   秦羽扯起嘴角一笑:“阳川城外布了天罗地网,却让人给我跑了。饭桶,都是一群饭桶。”   小厮头垂得越发低。   他眸光中涌出一丝凶狠:“阳川城里有柏之珩的接应?”   会是谁呢?   小厮眉梢一挑:“六月柏之珩在战场上受了伤, 听说一直没好全……眼下只有元秀几人回去, 会不会……柏之珩重伤未愈, 暂时还在阳川。”   秦羽蓦地转过头来,“哦?”了一声。   小厮道:“既是养伤,小的这就去各大医馆搜一搜。”   “嗯。”秦羽听了这话, 冷寒的眸子里总算浮起了一丝松快之色:“动作小点, 别被人察觉了。”   小厮颔首。   方走两步, 秦羽又问:“对了,下午不是让你跟着骆姑娘吗?她去了什么地方?”   小厮道:“主子,骆姑娘下午去了天芙庄。她和庄子老板娘叶明丽是朋友,往常也常去。”   天芙庄秦羽知道,是专门做金银玉器首饰买办的。老板娘叶明丽据说以前是个富贵人家的丫头,犯了错被逐出家门,就自立门户做起了生意。   三十几了还不思嫁娶。   以前他还劝过阿瑜不要同她往来过密。   显然, 她当成耳旁风,没听。   ————   雪花缓缓飘落,落地成白羽,将街道、房屋,都披上一层白狐毛样的绒毯。   楹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画溪坐在小炉子旁,盯着药炉里翻滚的汤药。   思绪却越飘越远。   不知怎么回事,就飘到了景仲身上。   他站在檐下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同魅影一样,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   烦死了。   她用火箸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叹了口气。   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能轻而易举让她神宁不定。   “怎么?熬药熬得唉声叹气的?”骆葭瑜从外头回来,怀里抱了两卷书,进门便呵了口气,往画溪走去。   “回来了?”画溪将旁边的凳子让了一部分给她,骆葭瑜就势坐下,将手放到炉子上烤了烤。   “外面又下雪了,快冻死我了。”骆葭瑜鼻尖冻得红红的,她把两卷书递给画溪:“拿去。”   画溪抬眸看她:“给我兵书做什么?”   “待会儿送药的时候你顺路拿给柏将军。”骆葭瑜理了理鬓角:“这是我管父亲借的,他一个人住在这儿,也是枯燥乏味。给他解解闷。”   画溪勾下嘴角,并未说话。   两人之间默了一会儿,骆葭瑜解了外袍,挂在衣架上,又坐回画溪身边。   “你今日怎么了?”骆葭瑜抬手摸了摸画溪的额头。   画溪的脸上显了些笑意:“什么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脸色差了些,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还老是走神。”   画溪下意识摸了摸脸颊,道:“是吗?”   “是啊。”骆葭瑜点点头,忽的眼眸里闪过几丝狡黠,唇边浮起一抹戏谑的笑:“是不是想你夫君了?”   “不要浑说。”画溪脸红了下,低着头垂下眼眸,也不看她。   道不是,却也是啊。   “这有什么浑说的,你们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想想又怎么了。别不好意思承认了。”骆葭瑜咯咯笑道:“来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上回在信城,你不是和夫君在一起吗?怎么掉头就和柏将军在一起了?”   “莫不是……”她挤了挤眉,坏笑道:“你夫君没有柏将军俊俏,你不要他了。”   “阿瑜。”画溪低着头,看着跃动的火苗,缓缓眨了眨眼睛:“那日他的生辰,我们一起庆了他的生辰,那日晚上他还给我讲他的抱负和理想。第二天一早,他却派人送我离开,一句话也没有。”   “啊?”骆葭瑜讶然:“他不是来寻你了吗?既费尽心思寻到了,又为什么送你离开。”   “正是因为寻到了,所以就没什么打紧的。”画溪轻声道:“以前我在府上伺候姑娘的时候,有一回姑娘看中了一块西域送来的琥珀。主上觉得姑娘年纪太小,怕她不肯珍惜,便一直不松口给她。姑娘成日惦念那块琥珀,惦念得吃不下睡不着。主上怕她真有个好歹,便给她了。她想的时候是那么想,刚得到的时候是那般喜爱,日日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可你猜怎么着?”   骆葭瑜侧眸看她,摇了摇头。   屋内炉火摇曳,画溪的声音听上去却有几分冷清:“没过几天,她又有了新的喜欢的玩意儿,这回是一丛珊瑚树。那是她二姐姐的东西,得不到,日日念,比当初她喜欢琥珀尤甚。”   “世人皆是如此,没得到的时候是天上的白月光,水里的仙子花,可一旦得到了,比瓮里炭星子还不如。”   景仲若当真在意的她的话,又怎么会一声不吭,一句交代没有就送她离开。   离开便也罢了,叫来柏之珩是什么意思?   指望自己感谢他的成全吗?   呸。   “就算他再来寻我百回千回,也没用了。”画溪愤恨道。   骆葭瑜跟着点头:“对,不理这些狗男人。”   画溪又拨了拨火星子。   “姑娘。”这时,连翘从外头进来,她道:“姑娘,不好了,那个人又来了。”   骆葭瑜闻言,忧愁地抚了抚额:“他还阴魂不散了?让他滚。”   “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秦公子。我们照你的吩咐跟他说了你已经睡下,他还在外头等着说要见你一面。他又是下了帖子进来的,王爷让李嬷嬷陪着呢。”   骆葭瑜“腾”一声站了起来,双手倏然握紧,强忍着心中突生的怒火,拿起衣裳往外走:“蛮蛮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天已经黑透了,王府的丫鬟正在点灯笼,爬上长梯用竹竿微微一勾,就将灯笼挂在了檐下,远远瞧过去,像是一层一层星辰起了。   柏之珩正在屋中半坐着休息,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吵闹。   银月楼一向寂静,此时嘈杂传来,格外清晰。   “秦羽,还要我说多少遍,你不要再来找我。”   是骆葭瑜的声音。柏之珩微微阖上了眼,小姑娘娇俏的模样就闯进眼帘。   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秦羽的脸。   可惜了?   骆葭瑜是个好姑娘。   秦羽却非她的良人。   他和秦羽之间的恩怨并非处于私利,而是他发现秦家在西北官场有卖官贪墨之嫌,于是暗中在查此案。   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秦家人竟知道了。   秦羽凭借家族之力,在兰阜军营里混了一官半职,素日就不遵军纪,横行霸道,惹是生非。柏之珩到西北后,整肃军纪,和他交锋过几次。   新仇旧恨,秦羽和他素来结有梁子。   此次秦羽痛下杀手,买通他手边的副将,追踪他的下落,费尽心思杀他。   只因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回京述职。   回京便要面见皇上,秦家人心里自然慌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   秦羽从不惜爱羽毛,折翅是早晚的事。   定西王府若真与他结为亲家。   秦家一倒,骆姑娘……   “把你的这些珠宝首饰拿走,我不稀罕。”   女子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骆家祖籍江南,骆葭瑜幼时又在江南待过几年才随父亲到了西北。声音里带了几分江南姑娘的软糯,虽是怒极,声音却细细软软,没什么威胁。   柏之珩淡淡笑了下。   秦羽今夜是来送帖子的,顺道来看骆葭瑜一眼。   知道她下午去了天芙庄,他特意拿了些府上珍贵的金银玉器前来献宝。   骆葭瑜不喜欢眼前人,亦不喜欢他送来的宝。   仅是一瞥,便让他滚了。   若不是怕他在此处纠缠,惹来爹娘,院子里还藏着柏之珩,她才懒得见他。   “阿瑜,这是我的心意,你不收下,我就不走了。”秦羽反正脸皮厚惯了。   他知道,他脸皮厚,骆葭瑜比他尤甚。   他能不送出去就不走,骆葭瑜能跟他僵持到天亮。   定西王得到消息,定会斥责她不懂事。   定西王向来有两个特点,一是上了战场拼死也要赢,二是他的忠厚耿直。   秦家对他有恩,这是两家定亲之前的事。   骆葭瑜越是闹腾,定西王就越觉得有愧于秦家,这桩婚事就越稳了。   秦羽深知,维持这段姻缘的不是骆葭瑜,而是定西王。   他太知道该如何稳固自己的位子了。   骆葭瑜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抱过匣子,道:“好,我收下了,秦公子请回吧。”   说罢,转身回了银月楼。   两扇大门“啪嗒”一声又重新阖上,门上两个铜环撞击着门扇,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羽颇意外地扫了一眼银月楼的高墙,淡淡道:“有长进。”   被秦羽闹了这么一场,骆葭瑜在屋里又骂了他半个多时辰,才骂骂咧咧地让连翘打热水梳洗。   梳洗完上床,没多久就睡了。   画溪没什么困意,睁着眼睛看着青色床帐。   人人都有烦心事,骆葭瑜未婚夫婿对她过于殷勤,她烦;景仲始乱终弃,她也烦。   “哐当”,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推门声。   许是连翘进来给骆葭瑜掖被子。   她缓缓阖上眼。   进来的脚步却格外沉,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它”慢慢来到床前。   画溪感觉到了那人就站在她旁边,却一直没有动作。   乌黑的影子投映在她身上,她感觉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阴郁包裹着。   景仲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皮子细微颤抖的画溪,沉声道:“还装。”   画溪一愣,猛地睁开眼睛,景仲颀长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你、你……”她眼中涌出惊愕:“你怎么来了?”   又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骆葭瑜,她睡得正沉,没有动静。   再往门口的方向看去,生怕连翘她们何时就进来了。   “放心,她不会醒,也不会有人来。”景仲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视线下移,扫过她的身子,视线又移回来,他捏着画溪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是她了。   这温热的手感也不是梦。   鬼知道他这几天在那黑黢黢的山崖底下是怎么过来的?   “没受伤?”景仲忽然将人轻轻搂进怀里,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画溪下意识的脊背僵硬了一下。   “王上。”画溪起身,坐直了身子,朝他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意:“多谢王上通知柏将军来接我。若不是柏将军,我现在都已经死了。”   景仲身子一僵,眸子猛地沉了下,一阵异样的感觉从胸口漫了上来。他意外地看着画溪,她却坐着,眼睛平视着自己。   眸子里没了从前的畏惧。   眼睛还是那样清澈,一如他们初见时。她说得云淡风轻,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来。   “你怨我?”景仲眯起眼睛,看着她。   画溪微微仰着头,微笑着装傻说:“怎么会呢?我感谢王上都来不及。”   “感谢我?”景仲凑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感谢我什么?”   “我们不是早有约定吗?我照顾你伤好了,你就送我回大邯。”   景仲用力一拉,就将画溪拉到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将人死死禁锢在怀中,画溪挣扎了几下,他抱得越紧,再挣扎不过徒劳无功。   她终于放弃了,无力地垂下四肢,淡淡问道:“王上这又是做什么呢?”   景仲良久没有说话,他抱着她,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大口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   女孩儿温暖柔和的香味儿窜进他鼻中,提醒他怀里的人是真的,不是这几天他做梦梦到的影子。   不会被风一吹就散。   “我后悔了。”良久,他才缓缓说道。   声音漂浮得像一场遥远不可及的梦:“我后悔了,不该放你走。”   画溪眼圈陡然间红了。他身上冰凉的雪气冷得她一个激灵。   她身上忍不住战栗,轻轻咬着唇,使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突然用力将景仲推开,他没有防备,脚下一跌,竟跌在了地上。   雪色从窗棂照进来,洒在他脸上,画溪莫名觉得从他脸上看到了些许落寞。   她瞎眼了吗?这个词根本不适合景仲。   “在王上眼里,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画溪红着眼圈看他:“我在王上眼里恐怕连一把剑一件衣服也不如,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6 23:58:07~2020-05-27 23: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暖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6 章   “李蛮蛮, 同我回去。”景仲沙哑的嗓音让画溪心里有些酸酸的:“我告诉你答案。”   连带着鼻头也又酸又涩。   画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王上,我是大邯人,要回, 也该回大邯。”   只一瞬间, 他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柔丹不是她的家。   她最大的愿望是回家。   景仲目光晦暗难明,下意识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话都堵在喉头。默了良久, 方才低声问:“你想好了?”   画溪低头:“嗯。”   景仲目光穿过窗棂,看向与这边厢房对院而隔的房间,按了下心口:“你心里有他。”   柏之珩。   画溪哽了一瞬,低头细声道:“柏大人待我很好。”   “那你呢?”景仲嘴角噙着丝笑意:“你心中有他吗?”   画溪抿了抿唇, 道:“是。”   “哦”景仲漫不经心, 伸手抬着她的下巴, 逼着她抬眸与他对视:“那我算什么?你和我之间的婚事又算什么?”   “王上一早便知道,我是替公主出嫁。从一开始,我便是被迫的。”   “你不愿?”   “不愿。”画溪的小手紧紧蜷在一起, 指甲险些嵌入肉里。   景仲宽大的手沿着她的脖颈一路下滑, 最终落在她胸口处, 他轻轻摩挲了下她的心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儿是我的。”   画溪打了个寒颤,当初是她自己指着心口告诉景仲,这儿是他的。   不容辩驳。   画溪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 眸子里有明亮的光芒,薄唇微启,好看的唇瓣轻轻动着,别有一番韵味,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个字耐听的。   她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递给他:“王上若要,剖心自取吧。”   “你料定我舍不得是不是?”景仲拿着那匕首,没有脱鞘,用尖抵着她的心口。   画溪相信以他的本事,就算刀不出鞘,他也能取她性命。   但她没有半分害怕,目光清亮,连丝毫闪躲也没有。   “舍过一次了,又说什么舍不得?”画溪嘴角一抿,唇畔顿时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景仲看着她这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指尖陷入肉中。   她在怨他。   “我当然舍不得你。”景仲目光陡然一冷,他道:“你把本来属于我的心给了柏之珩,那我便杀了他。”   他转身出门。   画溪一个浑身激灵,忙掀开被子,赤脚追了出去:“王上。”   刚走到院子里,她惊了一跳,柏之珩不知何时出来了。   他就站在景仲面前,清隽的脸上带着病气,看上去有几分孱弱。   景仲离他丈余远,目光轻蔑地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他目光落回画溪脸上:“你就喜欢这种病秧子?”   寒风拂面,画溪的衣角随风轻颤。   柏之珩低头,眼神不经意扫过她的赤足,眉头微微一皱。他走到檐下,拿起窗台上晒着的一双鞋,拎到她面前:“怎么出来了?”   画溪咬住下唇,忍住眼泪对景仲道:“王上,你回柔丹去吧。”   她红着眼睛巴巴地望着景仲,眼中含有小小的央求。   真可怜啊。   她这个样子,景仲只瞥了眼,便觉胸口疼痛难忍。   景仲拇指轻轻抡着刀鞘,眼神狠厉,直逼柏之珩。   柏之珩未动,喉间发出一阵压抑沙哑的咳嗽声,抬手遮了遮,血顺着掌心流出来,洁白的衣袖都染红了。   “柏大人。”画溪一惊,急忙起身跑向柏之珩,她红着眼睛对景仲说:“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此生我无以为报,若有来生……”   “不必。”景仲冷冷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来生。天高路远,你多保重。”   “叮当”一声,匕首落在地上,景仲头也不回的走了。   景仲突然离院,别院的灯火彻夜未歇。赫连汝培在门口整整守了一夜,终于在半夜,瞧见了景仲的身影。   他快步迎上去。   景仲虽没说去哪里,他也知道他往哪儿去了。   主子向来如此,沾上王后的事,就不像从前那个人了。   “王上。”赫连汝培喊道。   他看到景仲冷淡灰暗的眸子猛地一淡,不禁呼吸一窒。   景仲手上一脱力,脚步踉跄后退,重重靠在墙壁上。   心口一阵抽痛,一张嘴,竟吐出一口黑色的血。   “王上。”赫连汝培脸色大变,恳切道:“回信城吧。”   景仲抬手揩了揩唇角的血,扯出丝笑,道:“好。”   *   景仲离开之后,画溪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抬手抹了抹濡湿的泪。   柏之珩轻声咳了咳,道:“为什么撒谎呢?”   四周安静无比。   画溪心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身上的血气都慢慢在发寒。   “画溪。”好一会儿,他低声道:“你心中分明没我。”   一团酸涩如大火般堵在胸口,令她阵阵生疼。   “柏大人……”画溪抬眸看着他,眼睛里的泪珠子,就像天上的星子一样明亮。   “你看我的眼神和看他的不一样。”柏之珩笑了下。   月亮在天上露出一弯银钩,地上模模糊糊,画溪缓缓蹲在地上,头埋进胳膊里:“小时候我爹娘不要我,将我送去皇宫。我日日想,夜夜想,哭得眼睛都肿了。直到如今,想起那会儿,有时候半夜都能哭得醒来。”   “那时候我就想,若是自小就没有爹娘,或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画溪眨了眨眼,泪珠儿就滚了出来。   柏之珩脱下披风,铺在檐下,让她坐下,又递了张帕子给他。   画溪擦了擦眼角的泪:“王上待我极好,从小到大,除了阿娘,没人比他待我更好。他给我看病,不许别人欺负我,处处帮我出头,他甚至、甚至豁出命护着我。他待我那么好,我好怕,每天都害怕他会像阿娘那样抛下我。”   “我担心得要死。”画溪吸了吸鼻子:“那天他真的让赫连汝培送我离开,我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再每日惶恐他会送走自己了。   画溪捂面,眼泪淙淙从指缝中淌出来:“我天性敏感多思,总爱自寻烦恼。没人爱我,若有人爱了,反倒会怀疑会多思多想。”   “画溪。”柏之珩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总说我没有心,如此看来,我的确没有心。我总不肯全信信他,既是如此,又何必回去呢?”画溪擦了擦眼睛:“既恼了自己,又恼了他。”   倒不如,不如离得远远的。   各不相干。   “莫要因为一时冲动,做了让自己终生后悔之事。”柏之珩掉头看向画溪,眉眼柔和地说。   画溪擦了擦眼角,摇摇头。   她的目光落在柏之珩的脸上,片刻,又落在他沾血的袖口:“柏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柏之珩眉头扬了下:“景仲刚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他往院子里吹迷香时我还以为是什么盗人。当时不敢声张,只悄悄屏息凝气,想趁他不备制伏他。没想到……”   没想到来的人却是景仲。   “我不是故意听墙角。”柏之珩挤出一抹笑,脸上毫无愧色:“只是担心有歹人对你不测。”   画溪轻轻垂下头,她明白。   “柏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画溪闭闭眼睛。   “何事?”   “你为什么、为什么待我这么好?”画溪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   “你终于问我了。”柏之珩看着他,清瘦的面庞上,眉头渐渐舒展,唇畔也泛起了丝笑意:“若你不问,这个秘密只能由我一人背负一生了。”   画溪抬起头,诧异地看他。   “我父亲是京畿的一个佃户,八年前应征入伍,奔赴兰阜抵抗北戎入侵大军。半年后他在战场上护主牺牲,朝廷优抚,给了我父亲一等将士的殊荣,还有丰厚的抚恤金。但没想到,当地的千户欺负我和母亲孤儿寡母,克扣我父亲的抚恤金。彼时我只有十四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看不过千户的行为,上书状告他。没想到他和县官勾结,非但没有赔我抚恤金,反倒叛我诬告他。我气不过,和他打了起来。我母亲为了护我,被他们打断双腿。那千户,原本也想断了我的双足。”   柏之珩闭上眼睛,那一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日头高照,正当晌午,他被千户的小喽啰摁在地上。汗水如注,血流不止,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他眼前都是一片血色模糊。   疼,早已不知道疼了。   千户踩着他的肩膀,用力将他的臂膀往后掰着。他吃痛,却咬死嘴唇不肯叫出声。   “我倒要看看是老子的刀硬,还是你小子的骨头硬。”   千户恶狠狠道。   便是此时,一道清脆的银铃声响起,道旁经过一辆华丽的马车,檐角挂着银风铃。   马车辚辚而行,那风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马车车帘被拉开,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他眼前是一片血色模糊,看不清脸,只隐约感觉得到是个脸庞圆圆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便将帘子放下了。   马车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行。   柏之珩浑身都痛,一下一下数着铃铛响起的声音。   银铃响了七十八下,马车停了下来。   刚才那个娇俏的小姑娘跳下马车,在两个小厮的陪伴下走到那千户的面前。   她个子还不到千户的肩头,一开口声音里却充满威仪:“看你的样子,是个千户。皇上养着你们,便是要你们作威作福欺负弱小的吗?”   这便是他们的开始。   “在那个小姑娘的帮助下,我拿回了抚恤金,还得到了我想要的公道。”柏之珩道:“画溪,那时候你多么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  蛮蛮有、、自卑啊~~~   ☆、第 77 章   画溪的思绪恍然间又回到那个夏天。   夏日如火, 烤得大地都是一片炙热,流民堵在京城外,沸反盈天。   龙洢云吓坏了,她也是。   被闹得人心惶惶, 灰头土脸地回皇宫的路上, 遇见了那个少年。   画溪记得, 她本来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那天回宫的路上, 她看到那个少年被千户摁在地上, 千户死劲往地上摁他的头,他不肯,一直昂着,没有屈服。   血从嘴角淌出来, 沾了泥土, 糊了他满脸, 连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只有一双还算清亮的眼睛,和她对视。   匆匆一瞥, 画溪就决定救他。   从没想过, 在这么多年以后, 他们还会相逢。   画溪低着头,看着银白的月辉静静洒在雪地里,一派安宁祥和。   她轻轻吸了口气,再也没说话了。   被景仲这么闹了一场,再回到榻上,她到底是没有睡意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天快亮时,同榻的骆葭瑜也醒了, 她听到画溪辗转和轻微叹息的声音,问:“睡不着?”   画溪幽幽叹了口气,轻“嗯”了声,朝阿瑜凑了凑,挽起她的胳膊,脸也贴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细声低语:“阿瑜,我睡不着。”   “因为你夫君?”骆葭瑜还没醒,声音慵懒又疲倦。   画溪诚实地点了点头。   许久之后,她才小声说:“我不是不喜欢他,我是怕他。”   骆葭瑜沉默地听着。可她等了又等,也没等到画溪的下一句。她睁开眼,望向画溪。见她也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发怔,呆望着帐顶。   “蛮蛮?”   画溪回过神来,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又说:“也觉得对不起他。”   她侧过脸望向阿瑜,明眸里光影潋滟,藏着无尽的茫然。她问:“阿瑜,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办?我从小就这样,想要,又害怕。自从回到大邯,我脑子里就好像有两个小人,他们一直在打架。一个让我不要怕,一个又说要保护好自己。我的心就开始摇摆不定……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   骆葭瑜想了很久,才说:“想要就去争取呗。就算早晚有一天会失去,但至少曾经拥有过,对不对?”   骆葭瑜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地说:“你比我幸运多了。你那不得不嫁的夫君,至少待你真心;而我那不得不嫁的夫君……”言及此处,她顿了下,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对我只有算计。”   画溪靠在她的肩头,陷入沉思。   *   十一月十八是定西王的六十大寿,府上自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张罗了。定西王位高权重,到时候来的都是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正逢年底,战事稍缓,通常是最闲的时候,提前三天就有人渐渐过府了。   柏之珩伤势渐好,他们打算等定西王生辰过后,趁着各方宾客离去之际,送柏之珩离开。   一场夜雪过后,拂面而来的风夹杂着寒烈凉意融在雪光中,定西王府里更是一片寒冬冷冽。嫩黄的腊梅在枝头舒展,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有种沁人心脾的舒爽。   这日清晨,骆葭瑜起了个大早。今日父亲生辰,她想早早收拾了去外头,免得别家的贵女摸到她的院子里,遇到柏之珩,届时就麻烦了。   骆葭瑜刚梳好头,外头廊庑下就传来一阵少女的笑声:“阿瑜姐姐。”   她从窗户边伸出脑袋扫了一眼,原来是靖安侯府的赵雪莹来了。   靖安侯府和秦家是表亲,赵雪莹的母亲是秦羽的姑姑。   幼年时,他们倒常在一处玩儿。不过十一二岁时,赵雪莹的父亲升任吏部侍郎,举家迁往京城。骆葭瑜虽然不待见秦羽,但赵雪莹爽快耿直,和她脾气异常相和。两人时常有鸿雁往来。   “雪莹。”骆葭瑜见到旧友,唇角一弯,勾出一抹笑意,提起裙子往屋外走:“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昨日刚到。”赵雪莹莞尔一笑,道:“祖父身体不好,父亲向皇上告了假,回乡为祖父侍疾。出发得匆匆,也没法子提前告诉你一声,昨天夜里刚到阳川。知道今日是伯父寿辰,我便央父亲和母亲带我一起来了。”   “走,咱们进屋再说,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她笑着挽起骆葭瑜的胳膊,往屋子里走。   骆葭瑜脚步一顿——蛮蛮还在屋里呢?   “怎么了?”赵雪莹问道。   骆葭瑜道:“伯父伯母从京城回来,我理当先去给他们请安问好的。躲在屋子里成什么样儿?”   “不打紧。”赵雪莹一只脚已经跨进屋里,一边回头说:“母亲知道我来找你,我们凑在一处,话向来多。晚些去见礼也是一样的。”   “雪莹。”骆葭瑜一把抓住赵雪莹的手腕。   赵雪莹脚步一顿,目光正和里面走出来的姑娘遇到。她怔了下。   画溪也微微愣住。在定西王府这些日子,她很少外出,便是怕遇到生人,给骆葭瑜添麻烦。   这还是头一回遇到别人。   “我可不想被人说不知礼。”骆葭瑜拽着她的手腕,转身便走了:“咱们快些走吧,早早请了安,找个清净地方,我还有好多话问你呢。”   赵雪莹被她强拉出屋子,她俏丽的脸颊上染了一抹不满:“阿瑜,方才你屋子里那人是谁?”   “哦,我一个远方表亲,来参加父亲寿辰的。”顿了顿,又补了句:“她胆儿小,母亲让她跟我睡。平常她也不大和别人说话,你不用管她。”   赵雪莹却觉得不对,不知为何,她感觉那个姑娘看上去很面熟。   没想到今年来定西王府祝寿的人比往年陡然增了快一半多,定西王在二院又新开了四十席招呼宾客。家里人手不够,骆葭瑜一出去,就被唤去帮忙了。   赵雪莹闲得无聊,被母亲拉着去见她的密友杨夫人。   赵雪莹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杨夫人。”   杨夫人含笑扶住了她:“有些日子不见,雪莹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这话并非全然是客套。   才过完十七岁生辰的赵雪莹,正是如娇花初绽枝头的年纪。她容貌在姑娘里很是出挑,便是放在京城中的贵女中,亦是数一数二的。良好的教养让她举手投足间端庄大方,眸光流转间却别有娇娆动人之色。   “可不是嘛。咱们雪莹的容貌自不必说,我听说年初公主出嫁,皇后钦点雪莹做傧相,在公主和驸马行婚时赞礼呢。”陪杨氏一起来的端敬候夫人李氏笑着附和。   一句话在赵雪莹的脑子里炸开了。   是了,公主。   以前皇上年底召大臣及家眷入宫宴饮,她入过宫好几次。母亲携她去觐见公主和皇后,见过方才阿瑜屋里的那个姑娘。   公主身边有个生得极美的姑娘,她见过几次,便记住了她的容貌。   时隔两年她还记得。   分明……分明……   可是她不是嫁去柔丹做王后了么?而且年初柔丹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后死了……   王后死了,那她?   赵雪莹心里越想越乱,一边走路,一边沉思,连秦羽从对面走过来了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秦羽挡在她面前,问:“走路不看路,不怕摔倒。”   赵雪莹回过神来,惊恐地抬起头,看向秦羽,道:“表、表哥。”   “干什么丢了魂一样?”   可不是要丢魂了么,她硬挤出抹笑意:“表哥,你觉得世上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一模一样?”   “对,分毫不差。”   “傻姑娘,老天爷捏泥人,手势还有轻有重。怎么会有人一模一样?”秦羽笑道。   赵雪莹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了?”   “没、没有。”赵雪莹吓得脚心都开始发凉,阿瑜在搞什么鬼?把代嫁到柔丹的宫女藏在她屋子里?   秦羽“哦”了声,问:“你不去找阿瑜?”   “不了。”赵雪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心想,阿瑜不喜欢秦羽,更不喜欢自己把她的事情告诉他。她闭紧了嘴,福福身:“表哥,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等骆葭瑜忙完了,得找个机会提醒她——这是在玩儿火。   “古怪。”秦羽见赵雪莹离开,喃喃道:“以前好得就跟连体胎一样,这回回来倒生疏了。”   秦羽的话音未落,小厮当即就意会了。上回柏之珩的事情他办砸了,人到处都找不着,主子已经动怒。现在要是再没眼力见,恐怕就要被扔去喂马了。   “主子,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   秦羽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点了下头就走了。   小厮屁颠屁颠打探消息去了。   没多久,小厮就回来了。   他道:“主子,我都打听到了,他们说刚才表姑娘一来,就去了银月楼找瑜姑娘。”   “从阿瑜那里出来。”秦羽喃喃:“为什么一脸见鬼的表情。”   “待了多久?”   “进去就出来了。”   就这么一会儿能有什么事情把她吓成这个样子?   “有没有打听到阿瑜最近在做什么?”   小厮嘿嘿道:“小的顺嘴问了,说是瑜姑娘最近都在院子里,除了到王爷夫人处晨昏定省,其他时候都在楼里,连园子都少去。”   怪哉,骆葭瑜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竟能这么久不出门。   这其中定然有古怪。又联想到近来阿瑜对他的态度,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消息可靠吗?”   小厮道:“可靠,瑜姑娘院子外有个负责洒扫的婆子,和我老娘是同乡。一来二去,我时常会托她打探打探瑜姑娘的消息。”   秦羽若有所思,迈步往正厅去给定西王贺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23:59:22~2020-06-02 00:5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740191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要嗨皮呀ww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8 章   骆葭瑜在前院忙着, 也并未落下画溪和柏之珩。   午饭时,连翘取来两小坛酒,放在火炉上温了,对柏之珩道:“柏将军, 我家姑娘说您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 今日是我家老爷的诞辰, 是以她备了两杯薄酒。”   离了十步之远,柏之珩都闻到了酒里淡淡的杏花香味儿。   画溪刚巧走了进来, 走到桌旁, 也见到了那酒,她笑道:“就说今天我吃的饭没有滋味儿,原来没有阿瑜亲手酿的杏花酒。”   柏之珩取了一只酒杯,又多斟了一杯, 忽的笑了笑:“我虽好酒, 却不贪杯。骆姑娘酿的佳酿难得, 我借花献佛,这一杯就赠给你。”   片刻,画溪将杯子回推些许, 轻声道:“我酒量浅, 沾了便醉, 不比阿瑜的好酒量,不能陪大人畅饮,否则就要失礼了。”   言毕,她笑了笑。   柏之珩看了画溪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默了瞬间,终是自己端起那酒盏, 仰头一饮而尽了。   骆葭瑜一直忙到近晚宴时才得空。照理,她得在外头等白日的宾客都散了才回后宅,但想着后院还有两个人,便向她母亲谎称身子不适。定西王妃知晓今日属实太忙了些,也担心女儿累坏了,便让她先走了。   待她回到后院,天已隐隐泛黑。   连翘已经收拾好行囊,画溪正在清点是否有遗漏。   骆葭瑜一进屋,就双手合握,呼了口气:“今儿太冷了,这会子又开始下雪。”   雪芽上去将她的披风取了下来,又用丝巾擦了擦她头上落的细雪沙子。   “寒气过了再到火炉子边上烤。”画溪拉着她,不许她往炉边坐:“不然以后老了容易老寒腿。”   骆葭瑜嘿然一笑,见她在点验东西,又道:“那张狐裘毡子毛不够暖实,我那儿还有一张虎皮,前年到长芦山我亲自打的,一直舍不得用。回头你带上,路上御寒。”   “这怎么好?”画溪道:“在这儿已经很麻烦你,临走还拿你这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怎么答谢你好。”   “我不需你答谢。”骆葭瑜唇角一咧,轻轻笑道:“于公,柏之珩是社稷栋梁之才,救他乃是造福一方百姓;于私,在柔丹我承你和桃青的照顾还少么?”   言及桃青,她顿了下,又问:“对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画溪抬头看了看骆葭瑜,心底忽的也生出一线茫然。   她道:“先送柏大人回了兰阜,我再去江南寻桃青。以后……还像在江丘时那么过。”   “那好。”骆葭瑜笑意潋滟:“待有机会,我也去江南寻你们。咱们几个还像从前那么过,什么臭男人,都不理他们。”   画溪颊边略染飞霞,好半晌才颔了颔首。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肚子都饿了,连翘,快去瞧瞧,什么时候上膳。”   连翘应声出去。   骆葭瑜转身在贵妃榻上坐下,拿了一块糕点,小口小口抿着。   “没吃饭先用这些东西,小心不受用。”画溪道:“中午没好好吃么?饿成这样?”   “今年府上客人来得太多,又来了位贵客,我爹娘诚惶诚恐,生怕招待不周。”   “定西王位高权重,过府贺寿的哪个不是位高权重?能让他诚惶诚恐,难不成皇上来了?”画溪笑道。   骆葭瑜叹道:“虽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去年大邯不是和柔丹结了姻亲吗?阳川地处边陲,和阳川接壤。是以今年父亲寿辰,为了向柔丹示好,特意邀请了信城那边的守将过来参加寿宴。”骆葭瑜缓缓说:“我爹原本以为柔丹随意派个人来意思意思也就罢了,谁知道来的竟是温青。”   温青也来了。   似乎是怕她不明白,骆葭瑜又重新解释了一遍:“温青是景仲身边的贴身侍卫,位高权重,极得景仲的信任,身份地位极其显赫。列国有言道,说是见了温青,和景仲亲临无异。”   画溪自然知道温青的地位,景仲中途从河兴战场抽身而出,可以放心地将后续诸事交给他全权打点,足见他的重要性。   可是此时景仲就在阳川城,温青又来做什么?   画溪眉间微微蹙着,略有所思。   “姑娘,饭菜上了。”连翘站在门口喊了声。   “咱们去吃饭吧。”骆葭瑜挽起画溪的手臂,起身出了屋,到旁边的膳堂去。   正这时,银月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零碎而繁杂的脚步声,随即只听一个声音喊道;“瑜儿。”   因隔得尚远,定西王妃一时没看清骆葭瑜挽着的人的模样,目光一直落在女儿的脸上,脸上笑意和蔼。   骆葭瑜听到这一声,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才慢悠悠转身,唤道:“母亲,您怎么过来了?”   转过身她才发现,来银月楼的并非母亲一人,秦羽正搀着她的胳膊,身后亦跟了几个高管家眷。   原来晚宴正用着时,不知是谁提及定西王府以前有一株双色梅花。那株双色梅花是偶然得知,十分珍贵,定西王后来将这株树栽到了银月楼。此时被人提及,定西王妃想着也许久没到过银月楼,不知开花了否。问过下人,得知此时双色梅正巧开着花,起了赏花的心思便带着女眷一同来了。   秦羽孝顺,主动搀着她。想起两家早已定了儿女亲家,便也让他随着一起来了。   “这位是……”定西王妃目光落到画溪身上。   骆葭瑜心里怕得发抖,生怕这乌泱泱一大群人就往后头去了,柏之珩可还在里头。若是让母亲和这么多人瞧见,她就不用活了。   “她、她就是我上回跟您说过的,我在江丘的旧友,李蛮蛮。”骆葭瑜拉过画溪。   画溪上前,朝定西王妃福了福身:“蛮蛮见过王妃。”   定西王妃素来和善,见到画溪,点点头,道:“好孩子快些起来吧,你远来是客。原本我早该见你的,只是你们小姑娘在一起,更轻松自在,我老婆子就不上前讨人嫌了。”   画溪道:“王妃爱护小辈,蛮蛮明白。”   她微微一抬头,站在定西王妃身后的一名贵妇看到了她的脸,也是一愣。   画溪生得极美,见过便难得忘了。   时隔良久,记忆中身着嫁衣的那张美艳的脸和眼前这张脸不断重叠。   好几人都冒出了涔涔冷汗。   “花就在后面院子里呢,诸位移步同我去吧。”定西王妃道。   定西王妃笑着,带着一行女眷往后院走去。   骆葭瑜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冲到了脑门儿上:“母亲。”   “怎么了?”   “今日雪大风紧,赏花多冷,不若改日再来。”骆葭瑜道。   定西王妃笑了下:“傻孩子,梅花不就是冬日里头赏的吗?不经苦寒,怎么花香。”   她不像赵雪莹那么好糊弄,身后还跟着阳川城大半的贵妇贵女,骆葭瑜拦不住。   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定西王妃身旁,步子沉重地随他们去往后院。   画溪亦是手脚冰凉,整个人紧张得不行。   刚过二门,雪芽便迎了出来:“王妃。”   定西王妃点了点头,径直往里走。   骆葭瑜正提心吊胆时,只见雪芽朝她使了个眼神,又缓慢地点了点下头。   毕竟是打小就在一起,只消这个眼神,她就明白雪芽的意思了。   想必柏之珩方才听到外间的响动,此时已经藏好。   她暗暗舒了口气。   这点微不可查的小动作一五一十全落进了秦羽的眼里。   到了后院,屋子里果真一片漆黑,只有檐下亮了几盏灯笼,光芒微弱。   骆葭瑜命人点了灯笼挂上,众女眷在院中赏花。   画溪目光不时往柏之珩住的屋里瞥去,骆葭瑜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放心。   “阿瑜,你最近病了吗?”忽然,秦羽问道。   骆葭瑜看了他一眼,忍住恶心,道:“没有。”   “那这些花苗底下怎么会有药渣?”顺着他的手指过去,果真看到一株花苗底下卧了些药渣,看上去还新鲜,想谎称是以前的都骗不过去。   “是我前些日子受了风寒。”画溪不紧不慢地说:“前几天下雪,我受了冻,夜里染了风寒,阿瑜嫌在外头正屋熬药苦气儿太大,就让雪芽在这后园给我熬药。”   “是呢。”骆葭瑜不动声色,剜了秦羽一眼:“难不成我朋友生病了还要跟你请示一番?”   “瑜儿,秦羽这是关心你,不得无礼。”言毕,又问:“近日可好些了?”   画溪福福身:“谢王妃慈爱关心,今儿吃了药,已好全了。”   “那便好。”   又看了一会儿花,定西王妃便携众女眷出去了。   离开时,秦羽又回头看了眼银月楼。   古怪,当真是古怪。   他和骆葭瑜从小长到大几乎都在一处,还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怕苦气儿的毛病。   骆葭瑜的性子打小就像个男孩子,没心没肺,骑得了马舞得了剑,闺阁女子那娇滴滴的一套,在她身上,不适用。   如今却染了这劳什子娇气。   再加上,方才他觉得一间房前隐约比别的房门暖和些,分明是点过炉火的。   银月楼里藏着秘密啊。   所有的不寻常凑在一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越想一窥究竟了。   *   定西王府的晚宴良久方散。   一众宾客告辞而去。   阳川指挥使耿平和夫人杨氏走出王府大门。   杨氏看了耿平一眼,终究忍不住内心的疑惑,道:“老爷,今日在王府我遇到了一个人。”   耿平扫了她一下,眼风略带不快,“嗯”了一声,示意她有话快说。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黑,看得不真切。”   “什么人?”耿平淡淡道。   杨氏犹豫了下:“老爷记不记得去年嫁去柔丹和亲的那位公主?”   “嗯。”   去年送亲的部队经过阳川,便暂时在指挥使府上住的。因为当时大雪封山,将崖壁间的路封了,耿平派人,连日连夜清理了两天,才辟出一条路来。   那两日,公主的事都是杨氏在打理。   画溪那会儿被龙洢云灌了药,成日昏迷不醒,万事不知。   可杨氏对她却记忆犹新。   一则是因为她当初的身份,二则是因为像她这种容貌,举世难得第二人。   便是想忘也不能忘。   “你是说王府里那个女子是嫁去柔丹的宁安公主?”耿平的话里充满不可思议。   毕竟这太匪夷所思。   这个宁安公主名义上是公主,但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人都心知肚明。   可去了柔丹,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像极了。”杨氏道:“我从没见过两个人长得这么像。”   “有几分把握?”   杨氏道:“八分。”   耿平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若有所思。   *   秦羽让小厮守在外面望风,一个人潜进了银月楼。   因为晚上的事儿, 骆葭瑜心事满满, 睡得不太踏实。今天晚上实在是太惊险了,若不是柏之珩听到外头的响动,提前藏了起来。真被母亲和阳川的贵妇贵女们看到她私藏男子在闺楼,到时任凭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看来,明天真得把蛮蛮和柏之珩送走了。   虽然她十分不舍蛮蛮。   想到这里,她睡意越发没了,干脆起身,到书房看书去了。   夜深人静,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当秦羽从楼上跳下来时, 她一下子警觉了过来,抹起挂在墙上的剑,便拉开书房门。   门刚拉开,那人却跟有准备似的,一掌隔开骆葭瑜的右手。猛地看见一张脸凑近自己,骆葭瑜吓了一跳, 下一瞬发现是秦羽, 她本能地喊出来。   “来——唔……”   她刚发出一个音,就被秦羽捂住了嘴。   “别叫,把你的姐妹吵起来,就不好了……”秦羽压低了声音,嘴角扯起一丝笑。   骆葭瑜瞪圆了眼睛,血冲到脑门儿上,手脚并用,奋力挣扎。   秦羽迅速将她压在墙壁上,抬腿压着骆葭瑜乱踢的腿, 又用另一只手禁锢着骆葭瑜的双腕。   秦羽望一眼门的方向,戏谑地笑道:“我只是想找你说几句话,你怕什么?”   骆葭瑜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耐地皱了皱眉头。   “阿瑜,乖,别挣扎。”   骆葭瑜犹豫了一下,果真不再挣扎。   “阿瑜,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玩儿得极好,那时候玩过家家,每回你都要做我的新娘子。你还记得吗?”   骆葭瑜望着秦羽的目光是冷的。没有对青梅竹马青涩的情愫,亦没有别的任何情绪。就像是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和提防。   秦羽近距离地细细瞧着骆葭瑜,喉间滚动。   骆葭瑜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杏仁眼,芙蓉面,粉樱唇,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充满了他喜欢的风情。有几分稚气的洒脱,又有几分闺阁女子的娇羞赧然。好几回夜里他梦到骆葭瑜,早上醒来亵裤里都一塌糊涂。   就算平常他去喝花酒,搂着那些温香软玉,嗅着她们的气息,和她们在床笫间欢愉时,他脑子里都想的骆葭瑜。   和骆家定亲,既是为了维护高门利益的权益,也有他的私心在里头。   这个女孩儿,他从小就喜欢。   说着,他的手轻轻摸到她的脸颊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骆葭瑜嗅着他身上的酒臭,又感受到她的手在自己肌肤上游走,那手感,像是一条蛇。   她恶心得不行,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秦羽再看向骆葭瑜的目光,由动情渴求变成了愤怒。他逼近,怒道:“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从身家门楣、才情样貌、哪点配不上你?你为何要对我避犹不及?阿瑜,你变心了?你想做我的新娘子?还是外面有别的男人勾引了你。你别信他们的话,你长得这么年轻,身子又这么干净结实,他们只是眼馋你的美貌。”   骆葭瑜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怒意。   反倒是秦羽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骆葭瑜还是个黄花闺女,说这些未免太下流。他敛声,收起方才那张略带怒意的脸,转而他温柔地哄骗:“我生气是因为我在意你。阿瑜,你是知道的,从小我就待你好,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今后也只会有你一个人,我答应你,绝不纳妾。”   骆葭瑜眸光平静。她越是这般,秦羽越是着急。并且身体里的躁意让他越来越没耐性,他平常不是这般急性子的人,在青楼里他总是磨得那些娇花缠着他娇滴滴地要他浇灌他才肯施舍。   可碰触到骆葭瑜,他就感觉体内有一股火猛地蹿起来,不受控制。   这人注定是他命中的天魔星,逃不开。   “阿瑜,我放开你,你不要出声好不好?”   骆葭瑜点头。   “真的?”秦羽还是不怎么相信。   骆葭瑜又点头。   秦羽仔细去瞧骆葭瑜的眼睛,实在是没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仇恨。他的戒备便缓缓放下了。女人嘛,都是需要哄的。更何况他们有十几年的情分,骆葭瑜一向是看中情分的,和她父亲一样重情。   这般想着,秦羽慢慢松开了捂住骆葭瑜的手。骆葭瑜还是目光平静,果真没有喊人。   望着骆葭瑜的花容月貌,秦羽心神荡漾,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   骆葭瑜往旁边躲了一下。   秦羽掰过她的头,凑近她的脸,温热的呼吸全洒在她脸上:“我们早晚是夫妻的。”   骆葭瑜顿了下没有躲避,秦羽越发意乱情迷,得到骆葭瑜,她身后藏着什么秘密,他也不在乎了。   松开禁锢着骆葭瑜的手,急急去解她的衣服。   骆葭瑜嘴角暗暗勾起一笑的笑,竟主动摸上秦羽的脸。   秦羽更是情动,青楼里那些娇花说得没错,凭他的功夫,不管什么贞洁烈女到了他面前都会主动宽衣解带。骆葭瑜平日对他再凶,还是想着他念着他的。然而下一瞬,“铿锵”一声,骆葭瑜竟悄悄用脚勾起了方才落在地上的剑,迅速拔出剑刺向秦羽。   秦羽眼角看到一抹寒光,急忙侧身一闪,匕首便从他的胳膊划了过去。   他顿时痛得龇牙咧嘴,用手捂着伤口,愤怒地瞪着骆葭瑜。   秦羽竟然忘了骆葭瑜功夫也是一把好手。   骆葭瑜起身,动作缓慢地整理好微乱的衣服。她手中比划着剑,隔着半丈远,朝他笑了笑:“我答应了你不喊人。”   她笑起时眸光潋滟,秦羽只觉得阴冷。   “你竟敢伤我?”他眸子里闪着怒意。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秦羽,你就别想碰我。”骆葭瑜狠狠道:“滚出去,下次你再出现在我面前,这剑就不是划在胳膊上这么简单了。”   秦羽龇牙,又要上来。   骆葭瑜脸色一变,她知道,硬拼气力,自己是拼不过他的。   “你别过来!”   骆葭瑜话音刚落,门外便掠过一阵风,一道声影便急急地挡在骆葭瑜身前。   “怎么了?骆姑娘。”柏之珩将骆葭瑜护在身后。   秦羽看着柏之珩,大怒:“还没腾出时间找你这小子算账,你今日竟是自己送上了门!”   说完,他感觉到什么不对,转而看向骆葭瑜,促狭着眼问:“你把他藏在银月楼?”   怪不得他的人将阳川城都快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柏之珩的下落,原来在这儿跟他玩儿灯下黑呢。   谁能想到他竟然躲在他未来老丈人宅子里。   “秦羽,咱们的事情不必牵扯到骆姑娘,你我的恩怨,改日再算。今日请你离开这儿。”   “离开?我凭什么离开?”秦羽冷哼一声。   柏之珩看了骆葭瑜一眼:“这儿是骆姑娘的闺阁。”   “满嘴仁义道德,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说是她的闺房,你不在此偷生许久了。”他目光审视地从骆葭瑜脸上扫过:“或许,不知偷生,偷欢也未可知。”   “你!”骆葭瑜怒极,指着秦羽骂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龌蹉!”   “我们是夫妻。”秦羽仰起头看向柏之珩:“过了聘议过定,往后是要做夫妻的,用得着你管么?”   说完他又去拉骆葭瑜。   骆葭瑜往柏之珩身后缩了下,秦羽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径直朝柏之珩胸口扎去!   原来刚才他拉骆葭瑜那一下是虚晃一招,他早就料到柏之珩会上前护着骆葭瑜,示意暗中取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根本就是冲柏之珩去的。   柏之珩躲那一下,匕首便对着他的心窝,毫厘不爽。   他已经打算好了,今天晚上他在这里杀了柏之珩,再占了骆葭瑜,然后杀了这院子里所有的人,最后将罪名都推到柏之珩身上去。骆葭瑜若是敢胡说八道,他有的是说辞应对。说她被柏之珩逼疯了也可以。   到时候,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柏大人。”骆葭瑜惊呼了一声。   柏之珩反应极快,在匕首尖儿刚碰触到他的衣服时他就反应过来了,隔手挡开。   那匕首就坠了地。   秦羽不甘,继而反扑,柏之珩抬腿一扫,正中秦羽的小腿。他猛地吃痛,人往地上倒去。   却不偏不倚,正好倒在那把匕首上。   刺了个透穿。   “阿瑜。”画溪半夜醒来,发觉身旁的人不在了,出来寻她,看到这处的灯火。冲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骆葭瑜和画溪都吓了一跳,柏之珩动作实在太快,她们没反应过来,更是没来得及阻止。   画溪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声说:“这……秦家会不会找麻烦?”   怎么可能不找麻烦,秦家就这一根独苗苗,若非娇宠得过,又怎么把她惯成这个样子。   骆葭瑜皱眉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这个从小跟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死了,她好像并没有很伤心,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   “我不怕秦家找麻烦。”骆葭瑜很快舒展开了眉头,对柏之珩道:“柏大人,还请你速速离开定西王府。”   柏之珩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人做事一人当。”柏之珩道:“明天一早我就去官府自首。”   骆葭瑜道:“秦羽夜里偷翻我的墙,我以为是贼人,误杀了他,合情合理,没人敢说什么。反倒是你,你要去怎么说?”   “姑娘的话漏洞百出,若是官府的人问你,以你的力道怎么让他摔倒的?在书房里,灯火通明,为何会看不清他的脸?姑娘要怎么回答?”   “我……”骆葭瑜犹豫了下,道:“到时我自有我的说法,你快走。”   “我不走。”柏之珩打定主意,他甚至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人是我杀的,岂有让姑娘顶罪的道理?”   “啧!”骆葭瑜道:“说是你杀的,你又要怎么应付?”   “骆家有宝,我心生贪念,故来寻宝。没想到碰到秦羽,他发现了我,一路追过来,我就把他杀了。”   “一派胡言,什么珍宝,会在银月楼……”   话刚出口,骆葭瑜就意识到什么不对,脸微微涨红了下。   柏之珩亦自觉失言,脸上有些不自在,他道:“我意已决,骆姑娘回去睡吧,就当不知道今夜之事。我混迹官场几年,比姑娘更知道该如何应付那些人。”   “我不走。”骆葭瑜气得不轻,从来只有她强硬地对别人,还没人这么强硬地对她,她也在柏之珩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   屋子里三个人面面相觑,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筹莫展。画溪也不知道该劝谁才好,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   可她一想,这事都是因为自己请骆葭瑜帮忙,才招惹出来的,就又十分愧疚。   “哟,你们在这儿开会呢?”忽的,身后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骆葭瑜惊得转头一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来的正是中午在前厅见过的那个柔丹将军,温青。   他大半夜怎么也摸到这里来了。   “温将军,你深夜到此有何贵干?”骆葭瑜声音都颤抖着,银牙咬碎,带着怒意。   温青看向画溪,一时有点感慨万千。   这个女子吧,才到柔丹的时候,他觉得她胆子小,不经吓,王上说什么她都唯唯诺诺的。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会这么唯唯诺诺下去,却没想到,她悄悄生了反骨,竟然背着王上悄悄跑了。   王上最恨被人背叛,以前大娘娘暗中派个五个奸细,伺候小世子。那五个宫女在小世子身边伺候了很多年,久得王上都快不怀疑她们的忠心了。结果她们露出了马脚。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从轻发落,却没想到,他下令将那几个女子的皮薄了下来,做成灯笼,悬挂在宫檐下。   人人闻风丧胆,自此不敢再有二心。   景仲对于背叛者的憎恨可想而知。   温青贴身保护景仲,自然知道王后失踪后的那段时间,王上有多……难受。   正是如此,他以为景仲撇下河兴战场上的事去江丘,是为了亲手剥他的皮。   可是这次,他猜错了。   景仲非但没有剥她的皮,反倒将自己的心都差点剖出去了。   这一点,温青至今也没想明白。   他不懂情,哎。   所以此时再见画溪,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和景仲之间的关系瞬息万变,虽说景仲说他们此时已经全然断干净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景仲又再度犯病。   他可不敢贸然得罪画溪,于是双手叠在胸前,朝他做了一揖,唤道:“李姑娘。”   骆葭瑜不禁瞠目结舌,白日她看到父亲母亲和阳川城的一众权贵,对这个温将军可谓是恭恭敬敬,谨小慎微。   也是,毕竟以柔丹如今的势力,保不齐哪天景仲一声令下,大军开来大邯,府上所有的人都得跪在这个温将军面前俯首帖耳,乞求生机。   可这会儿看到他对蛮蛮如此尊敬,骆葭瑜有些愣怔。   画溪垂眸,问:“温将军怎么在这里?”   “白日知道姑娘如今暂住定西王府,本想过来一见,但知道姑娘喜欢安静,不喜别人打扰。所以没有冒昧来见。”温青不疾不徐道:“方才散了宴席,回去之后。有人告诉我说今夜王府会不太平,于是我赶紧过来看了看,结果发现有人在王府后院鬼鬼祟祟的,跟上来一看。没想到是秦家公子的小厮,想着姑娘在里面,便斗胆冒犯未经通传就进来了。”   顿了顿,他的目光扫到躺在地上的尸体上,问画溪:“姑娘没事吧?”   画溪摇摇头,小声道:“多谢将军,我没事。”   她抬起头,看向温青,声音有点飘忽:“是谁告诉将军今夜王府不太平的?”   温青反问:“姑娘以为呢?”   阳川城里,关心她的,又能使唤得动温青的,除了景仲还有谁?自己这一问,可谓愚蠢之极。   画溪垂首,没再说话了。   温青点点头:“姑娘没事,我就放心了。既无事,我便先走了。”   “温将军。”画溪看向他,眼圈儿猛地红了下:“帮我谢谢他。”   温青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她。   中原女子红着眼圈委委屈屈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可怜得他这个糙汉都于心不忍。   他问:“姑娘为什么不亲自去向他道谢?”   “我……”画溪重新抬起头望向温青,有些懵懵的。   要怎么说呢?上次自己和景仲说的话,让他那么难堪,他这辈子恐怕也不想见自己了吧。   “姑娘,此事原本我不该说的。他年幼时中了奇毒,此毒毒辣无比,不能驱除。只能每年三月到信城,以当地特有的温泉配合扎针抑制药性。姑娘上回出事,他正在信城祛毒,听闻姑娘出事,连夜便去寻姑娘。”温青将画溪喊道一旁,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如今他日日保守毒素折磨,姑娘连当面谢他都不敢吗?”   画溪抬首,眼里满是讶然。   *   景仲最近都睡得不怎么好,体内的毒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发作一起。   发作的时候,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奇痛无比。   刚才,又发作了一回。   此时他全然醒着。   门外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心抖了下。   撩起眼皮子,果真见房门开了,对上了画溪那双水涔涔的眸。   她穿了月白色的斗篷,帽檐的一圈白狐毛沾了雪花,看上去越加毛绒绒的,衬得她脸更小。   “王上……”画溪走了过去,福了福身:“王上怎么知道今夜银月楼要出事?”   景仲别开眼,不紧不慢地说:“孤犯贱,行了吗?”      ☆、第 79 章   画溪以为自己本来已经平静的情绪, 又被这句话搅得天翻地覆。   心湖似刮起了风浪,一波又一波,撞击得跌宕起伏。   冷声冷气,一言不合就开始嘲讽, 这是他对待她一贯的态度。   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回, 被他嘲讽的对象却成了他自己。   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没有含着金汤匙出生,却自己铸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金汤匙。他肯定厌恶自己, 厌恶得要死。   细雪落在屋顶, 发出沙沙的响动。不明显,但景仲是习武之人,听力不比旁人。   听到雪花落下的声音,他有些烦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温青到定西王府外守着。   在看到画溪的那一刻, 他活生生被自己气昏头了。   脱口而出了一句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的话。   “王上。”虞碌端着托盘, 站在门口, 恭肃道:“该施针了。”   画溪看了虞碌一眼,又想到温青跟她说的话,心里一阵酸涩。   “王上病了吗?”画溪细声问。   景仲一只手撑在榻上, 艰难地想坐起来。但许是他卧得久了, 身上没气力, 试了两次,没能坐起来。   “死不了。”他冷冰冰地说。   画溪看到,忍不住上去将他扶了扶。   他说话虽难听,但却没拒绝她的搀扶。画溪拿了软枕靠在他腰下,让他坐定。   坐起来之后,虞碌拿着托盘上前,褪了景仲的衣衫。   男子肩背腰的弧线匀称结实, 那精悍的身体一看就应该很健硕。但与他精壮的身子格格不入的是满背的伤疤。   画溪以前服侍他更衣沐浴无数次,但没有那一次像这回这么触目惊心。   ——他的那些疤都泛着黑紫之色。   她抬起头,看见景仲背微弓着,脸颊背着光,看起来比上次瘦了些。   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景仲抬起头,朝她看过来。   “很好看?”   画溪再次陷入刚才的情绪中,手指揪了揪衣带,走过去帮虞碌用酒擦洗浸泡银针:“虞碌大夫,我帮你。”   虞碌一揖道谢。   照虞碌的吩咐,画溪一次泡了好几十根针。   那些针都要扎进景仲身体里。   虞碌面无表情地做着准备工作。   看着那些白晃晃的银针,画溪心头一紧。   要下针了,虞碌才说道:“今天下的穴位有些疼,王上且忍耐些。”   景仲鼻子里哼了声。   针尖刺进景仲的肌肤,他虽没出声,但画溪看到他眼皮子跳了一下。   应该是疼的。   怎么会不疼呢?都是血肉之躯。   平常她磕着碰着都会疼好久。   本来他早就该好了的。   若不是自己搞的那些幺蛾子,如今他不用受毒发之苦,也不用忍受银针之痛。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难受,眼圈儿也红了。   当虞碌拿起银针,再度要扎下去的时候,她眼前突然一黑。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挡住了她的眼睛。   四周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一缕熟悉的味道席卷她的大脑。她知道,那是景仲的味道。   掌心的温度,和着那气息,将她整个淹没。   虞碌将针扎完,景仲的手才抽离。   唯有属于他的温度,久久没有散去。   “针又没扎在你身上,你哭什么?”景仲嗤之以鼻。   画溪抹了一把脸,果然发现眼下一片水泽。   画溪没搭理他,既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景仲喜欢听什么。   “我去给你倒杯茶。”她起身到了案前。   一提茶壶,里面却空荡荡的:“没水了,我去外面倒热水来。”   不等景仲点头,她就出了门。   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她看到虞碌收拾东西正好出来。   她走上前,迟疑了下,问虞碌:“王上现在情况如何?”   虞碌下意识看了景仲的房间一眼,犹豫片刻,轻轻叹了一声道:“暂时压制住了。”   “那……以后还会发病吗?”画溪轻咬了下唇,小心地问。   虞碌道:“难说……”   听到这话,画溪心都漏跳了一下,虞碌服侍景仲的汤药。景仲的病一向是他侍弄,他身体如何,虞碌比谁都清楚。他都说难说,那景仲的身子究竟有多差?   “委实是中毒日深日久,这么多年,每年只驱一点,今年又……”言及此处,虞碌顿了下,又叹道:“王上若是稍微爱重一下身子,也不至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施针只能暂缓毒性,不能尽除。”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画溪心底寒凉。   她低垂着眼帘,虞碌虽瞧不见她的脸,却能望见她的双眸开合间,便有泪珠儿流下。   他对画溪本有怨,此时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倒说不出口了,只道:“法子倒有,但难度大。”   “什么法子?”   “内调外养。”虞碌道:“先王所下之毒,极为烈性,若以女子为钵,服下解药,侍奉王上。女子的阴柔之气加上药效,可极大克制毒性。只不过……”   画溪脸皮到底还是薄,听了这话,耳尖有些泛红。   “只不过什么?”   “这药虽能解王上的毒,但是药三分毒,这女子服了药之后,可能有些后遗症。”虞碌道:“药性发散到肌肤上,轻则有毁容之险、目盲耳聋,重则女子受不了这么刚猛的药效,性命不保;若是女子中途死了,就功亏一篑了。再则,王上那个人……信不过的人,他不用。”   画溪静静地听着,弯腰跟虞碌行了个礼:“我知道了。”   雪落得大,外面又一片白了。   画溪回到屋子里,景仲已经穿好衣服,又靠坐在床头了。   扎针克制了他的毒性,此时他看上去终于有了精神,和刚才来时看到的那个病怏怏的人截然不同。   画溪倒了杯热水给他:“王上,喝点水吧。”   天快亮了,她也该走了。   景仲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转回眼,目光定在她的袖口。   “受伤了?”他淡淡问道。   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来,袖口那里一片血渍,想来是刚才碰到秦羽的尸体时沾的。   “没有,刚才杀了个人。”画溪小声说。   景仲嗤笑道:“你会杀人了?”   画溪低下了头,小声喃喃:“柏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   “所以你打算替他顶罪?”景仲看着她那副面容,顿时了然,用手勾了勾她的下巴,哑声道:“李蛮蛮,为了他你还真敢?”   画溪的心跳得很快,缓缓眨了眨眼睛:“是在阿瑜的书房出的事。阿瑜因为收留我们才遇上这种事,柏大人是因为救我才住进阿瑜府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也该我去了结它。”   “你是在提醒孤,谁惹的事,谁管?”景仲戏谑地问。   画溪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那会儿是他告诉柏之珩她的行踪的:“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好像从一开始,他对画溪就在一步步地妥协。   到现在, 他似乎已经退到底线之外了。   想明白这一点, 景仲忽然释然了。   关于喜欢画溪这件事,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认栽。   他道:“带路。”   “什么?”画溪重新抬起头望向景仲,眼神懵懵的。   景仲却已经飞快掀开被子,起身拿起了挂在墙上的衣服:“孤让你带路。”   画溪反应过来,景仲是想插手这件事情了,她脸色顿时变了,忙摆手摇头,声音都带了哭腔:“我不是来卖可怜求你帮忙的。”   景仲当然知道,她求人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她有求于人的时候很乖,百依百顺,她知道怎么将人哄得心甘情愿帮她。   刚才他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很迷茫,却又很坚定。   “我不想再说一次。”   “可是……你的身子……”画溪道。   景仲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不起涟漪:“这回的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认。”   顿了顿,又道:“我惹的事,我管。”   画溪心下一片凄凉,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跟上前去。   *   定西王府里,骆葭瑜和柏之珩各坐书房一角,都是满腹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东边已经渗出鱼肚白,天就快亮了。   骆葭瑜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总得有个人出来。   她不想让柏之珩去官府认罪,因秦羽是冲着她来的,今夜若不是柏之珩,她性命能否保住都难说;事情因她而起,柏之珩是为了救她才会失手杀了秦羽;再则,柏之珩的能耐她早有耳闻。如今四海敌寇虎视眈眈,这么一个身怀绝技的将才,因为秦羽而陨落,不值当。她自认有几分侠气,不忍让这种事情发生。   抬头看过去,柏之珩不知在想什么,嘴角耷拉,眼睛微垂。   沉默了许久,她走过去,问:“蛮蛮怎么会认识温青?他带她去了哪里?”   柏之珩薄唇轻抿,轻轻摇了摇头,心底也是一片荒芜杂乱。   “啪嗒”一声,紧合的书房门突然开了。   “阿瑜。”画溪疾步匆匆,走了进来。   骆葭瑜忙转身迎了上去,搀着她的手,问:“蛮蛮,你去哪里了?我刚才还在担心你?”   一抬头,却见温青还跟在她身后。   “温将军,怎么又来了?”   她头疼,这个柔丹人怎么三番两次往她书房里来,还是在此情此景下。她委实没有功夫同他周旋。   “主子。”温青却没有理她,只朝门扇后喊了一声。   骆葭瑜头皮发麻,这世上能让温青毕恭毕敬作揖喊“主子”的人,除了景仲,还有谁?   她愕然抬眼,果真见黑暗里隐匿了一道人影,缓步而出。   及至门前,被烛火一照,才看清他身着一身玄袍,身姿挺拔,阔步进了她的书房。   他鼻梁高挺,墨眸深邃,薄唇抿成了一抹冷峻的弧度,看向柏之珩,不紧不慢道了句:“别来无恙,柏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有人在等更新!感谢在2020-06-03 23:57:43~2020-06-06 00:2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27057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0 章   柏之珩一哽, 顿了下,目光下意识看了眼画溪,走到景仲面前,双手一揖, 清冷地喊了声:“王上。”   骆葭瑜大愕, 立马看向画溪。却见画溪站在景仲身旁, 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有担忧, 也有焦灼。   方才柏之珩喊的那声王上, 像惊雷一样在她天灵盖劈开。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景仲?   传闻中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景仲?   如果他是景仲,那蛮蛮……?   答案呼之欲出,她摇了摇头, 让自己镇定下来, 接受现实。   没错, 蛮蛮就是那个被龙洢云塞上马车送去柔丹和亲的宫女。   她正进行着激烈地心理活动,却见画溪主动上前搀着他的胳膊,带着他缓缓蹲下。   景仲看着地上秦羽的尸体, “啧”了声:“柏将军, 手法有些粗糙啊。”   柏之珩看向景仲的第一眼, 就看出了他眼中对于自己的敌意。他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画溪转头看着景仲,她有些担心景仲的身体,方才才扎了针,就冒着雪到定西王府,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关系?   她看到景仲侧过脸皱了下眉,以为他不舒服, 忙站起来,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王上喝水。”   景仲瞥了她一眼,见她因为突然起来,脸颊上起了两团红晕,裹在长毛帽檐底下,就跟年画娃娃的脸一模一样。   他唇角一勾,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别过头,看向柏之珩,突然想到,他受伤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照顾他?事必躬亲?一想到这,唇角的笑都僵住了。   微不可查地叹了声,这才慢悠悠地接过杯子,放在唇边,喝了一口。   画溪把杯子拿开,又驾轻就熟地递上丝帕给他擦唇边的水渍。   帕子上有股熟悉的香味儿,景仲嗅着,胸口窒了一下。   画溪以为他不舒服,忙问:“王上?”   回过神来,他把帕子递回去给她,淡淡起身,吩咐温青:“明日带着他找官府,他们问起来,你知道该怎么说。”   “属下遵命。”温青应声。   骆葭瑜一下子明白过来景仲的意思,忙道:“秦羽有个小厮,名唤晁安,和他形影不离。”   温青道:“骆姑娘请放心,人我们已经处置好了。”   骆葭瑜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又想通了。他们办这种事,怎么着也比她有经验。   她想了下,朝景仲福了一礼:“多谢王上。”   景仲没有应声,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往门外走。   是要离开的意思了。   “王上。”画溪不解,他怎么突然又生气了?   拔腿追了出去,景仲已经到了银月楼门前,影子被月光扯得长长的,清冷又纤长。   景仲听到她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   “王上,你要走了吗?”画溪忍着扑面的冷风,问道。   景仲转过身,唇边挂着讥笑:“你就这么追出来,不怕柏之珩醋了吗?”   画溪愣了一下,他说话夹枪带棒惯了,只是一瞬间,她就回过神,小声说:“我出来送送你。”   “送孤?”景仲道:“你我之间两清了,你不用再装得忠心耿耿,小心翼翼在孤身边伺候了。”   他的眼睛穿过她的肩头,望向书房那一室灯光粲然,烛光温暖的一隅。   “爱你的自由去吧。”   言罢,他身形一闪,便利落地从墙头跃走了。   只惊起一小撮雪从树枝上抖落,落在庭院里,发出沙沙细声。   画溪双手交握,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前迷蒙了下。   哪儿那么容易两清呢?   她知道,她和景仲之间,她欠他的,他欠她的,早就纠缠不清了。   *   画溪回去书房,温青已将地上的血渍处理干净了,她进来时,他正出去。见到画溪,温青一面扛着秦羽的尸体,一面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目送温青远去,画溪这才吸了口气推开门,往屋里走。   骆葭瑜站在火炉旁,正在和柏之珩说什么,见画溪回来,她就没了,转过身子看向她:“人走了吗?”   画溪点点头,“嗯”了声,挪回骆葭瑜身旁,细声开口,喊了声她的名字:“阿瑜,我不是故意瞒你。”   心虚得不行,头也不敢抬。   骆葭瑜待她以诚,在最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帮,但她却差点给她带来难以解决的大麻烦。说不愧疚,都是假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骆葭瑜道:“虽说这事儿有景仲出面,但柏将军在这里终归不安全。天快亮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快些走吧。”   画溪侧眸一看,见桌案上有几个包袱,正是白日她收拾的行囊。   想必刚才他们就是在说这件事。   画溪问柏之珩:“大人可以上路了吗?”   柏之珩道:“这回给骆姑娘添了许多麻烦,无以为报,只能他日再设法报答了。”   骆葭瑜也不扭捏:“你欠我一条命,往日该讨的时候,自会一五一十向你讨来。”   说完这句话,她拉开书房的门,喊来连翘,道:“趁二平还在值,快些送他们出去吧。”   说完又道:“情况特殊,我不便相送。蛮蛮,柏大人,你们路上当心。”   柏之珩和画溪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连翘带着两人从小路走到定西王府的后门。   看值的门人听骆葭瑜的话,一见他们,便将门打开了,又另指道:“贵人往西,到平安坊的那家马坊,我家姑娘已经为二位备好宝马。贵人去了,报二平的名讳即可。”   两人出了门,径直往平安坊去。报了名讳,店家果真牵出一辆双辕马车。   马儿生得雄壮,看上去很威武。   柏之珩先跳上马车,将手递给站在下头的画溪。   “来。”   画溪望了望天,天还没大亮呢。   她站着没动。   柏之珩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   默了一瞬,画溪摇摇头:“柏大人,我不去兰阜了。”   柏之珩乍听这话,愕然。   随即他收回手,笑了笑。   画溪道:“我要回去找王上。”   “他身上有伤。”顿了一下,又道:“心里有我,我不想辜负他。”   “不怕了吗?”   画溪滞住。   “怕。”画溪叹了口气:“还是会怕他什么时候就不喜欢我了,怕他不护着我了。”   “不过,我都想明白了。”画溪唇角一扬,笑容贞静而美丽:“总归他如今是喜欢我、护着我的,等真正到了那天,我再不理他,也不迟。”   柏之珩看着眼前笑意烂漫的女孩儿,似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唇角也绽出一抹笑。   认识她许久,还是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这般会心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   她跨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山高水长他都走来了,这条街我便不送你过去了。”柏之珩道:“去吧,就这样笑着去。”   画溪唇畔的笑意越甚,她朝柏之珩福了福身,便转身往景仲暂住的地方去了。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柏之珩抬眼望了望天。   太阳从东边昏暗的天撕开一条口子,湛湛曦光从那条口子里洒下来,天地一片光明。   他勒了勒缰绳,转身往兰阜的方向驰马而去。   *   画溪到了景仲的落脚处,先去寻了虞碌。   她向他道明来意。   虞碌听了,人都懵了,忙摇头:“不行不行。”   画溪道:“虞碌大夫不想王上早些好吗?”   “想。”虞碌道。   “你是怕我成不了事吗?”   虞碌头疼,他当然知道画溪能成事。他道:“此法对女子过于凶险,王上绝不肯的。”   “不让他知道。”画溪垂下头。   虞碌没有表明的担忧,她都明白,无需他说清。   “我从小就被爹娘抛弃,后又被公主抛弃,长到这个年岁,无人真心待我。”   “王上是第一个。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我不愿意对谁敞开我的心,因为从小到大,没人用心来换我的心。所以王上待我好的时候,我还保持着自己的心。”画溪抬眸看向虞碌,“我不敢走进去,怕自己陷在里面,脱不了身。很怕很怕……故而胆怯。但人非草木,不能真的铁石心肠。”   画溪道:“虞碌大夫,王上捂着久,就算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他用真心待我,我用真心待他;他用命救我的命,我也用我的命救他的命。好歹,让我为他做些什么吧。”   虞碌一抬头,就看到了她眼圈里的泪珠。   泫然欲泣。   “这……”若能救景仲,他自然愿意。但景仲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但凡他性子不这么执拗,也不至于病成现在这样子:“此事我需得先同澹台先生商议。姑娘先别着急。”   画溪抬起脸,轻轻“嗯”了声:“静待先生回音。”   “虞大夫。”有小厮跑了进来,道:“温青将军说王上已经醒了,让你过去请脉。”   画溪见虞碌还着昨夜那身衣衫,想必忙了一宿还未歇息,她道:“虞大夫先梳洗,我过去看看。”   她跟着小厮往景仲住处走去。   刚走上穿堂的台阶,就看到那个男子正隔着宽敞的院子望着她。   画溪快步走进去,一眼看到的是年轻帝王挺拔的身姿。   他已换了身藤黄暗云纹窄袖长袍,头戴飞凤紫金冠,负手而立,劲瘦腰肢与手臂之间便收束出一个极好看的对称的线条,一扫这几回看到他时的病态。   他总是这样,即使病得厉害,要见外人,定是一副工整肃穆的模样。   这种人最是要强了。   画溪凝眸一瞬, 想走下台阶迎过去,景仲却已经从对面的台阶上下来,大步走了过来。   画溪忙走下台阶,福身:“参见王上。”      ☆、第 81 章      画溪凝眸一瞬, 抬步快速走到景仲身边,福身:“王上。”   景仲转过身去,问:“你的柏将军呢?”   画溪滞住。   景仲道:“听说骆家大小姐打算今日送他走,你现在还在这里, 难道, 他又失手杀了什么刘公子徐公子?”   他一撩衣摆, 坐在了凳子上,腰背挺直, 盯着画溪。   画溪淡淡笑笑, 抬起眼,一双杏眼眸光潋滟,对着他贞静一笑。   景仲怔了下。   画溪轻轻走到他身旁,问他:“王上口口声声说柏大人, 是在吃醋吗?”   景仲一僵, 半晌冷哼了声:“你疯了?还是孤疯了?”   画溪笑得妍丽:“王上分明就醋了?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画溪的笑温柔而又狡黠, 又有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得意,是景仲以前没有见过的模样。   她以前的笑多加矫饰,但多数都是寄人篱下不得不笑。此时此刻她眉梢眼角的潋滟却让景仲知道, 她心情似乎真的很雀跃。   见他不答, 画溪轻嗤了下, 站起来,转了身。   景仲反而捉了她的手,将她拉住:“笑什么?”   “别人都说王上是当世英豪,我却不以为然。”画溪道:“醋了却不敢认,算什么英豪?”   “你就这么得意。”景仲咬牙道:“孤醋了,你就这么得意?”   画溪道:“我不敢。”   景仲却道:“你有什么不敢。欺君之事,你少做了么?”   画溪叹息:“你一直以为我没有心。”   “难道不是?”   画溪抬眸。   景仲看到她眸中有怨。   “那你对我有心吗?”   画溪垂下头:“你一直不肯承认心上有我。是因为, 喜欢一个卑微、低贱的宫女,很丢人吗?”   “你一直恐吓我、嘲讽我,是因为看我小心翼翼做小伏低的模样很有趣儿吗?”   “从小没人教我什么是有心,他们只教会了我如何伺候主子,取悦主子。”画溪道:“主子不开心了,要哄要逗。”   “所以,我天生比别的姑娘反应要迟缓些。王上那些隐晦的好,我没办法很快反应过来。”   在别人眼里,景仲杀伐果决,嗜血如命,自然是个凶残、狠戾的人。   但他终归是个人,是人心底就有柔软的地方。   他将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面给了眼前这个柔软的姑娘。   从小没人教他如何对别人好,他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   这承载了他所有柔软的姑娘,背叛了他。   让他将底线一低再低。   到头来,还怪他好得太隐晦。   想到这里,景仲一时控制不住,手下用力。   画溪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眉:“以前我一直将王上当做主子对待,小心翼翼伺候,不敢有半点差池。我以为王上也只是将我当臣下对待,像对待乌云珠,像虞碌大夫。我还……听到他们说……”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眼景仲,微微垂下头,才继续说:“说都统的华笙公主要进都城了。”   “故,我心生畏惧,逃了。”   “他们说,你就信。孤的话,你当耳旁风。”景仲涩声道。   画溪扯起嘴角笑了下:“王上那会儿都说了些什么呢?你说要将我做成灯笼,挂在宫檐上,让我日日陪着你。”   “我见识过公主的狠戾,也听说过你的凶名,我怕被做成灯笼。”   唇角的笑都是苦的。   景仲怔住,仔细思索着,那会儿他觉得她很有趣,稍稍一吓,眼睛瞪着,腮帮鼓着,弯弯的柳叶眉轻轻跳动。   他确实喜欢逗她。   景仲又将她的手捏痛了,他力气那么大,轻轻一捏,她就疼得不行。   画溪叹息一声,张开手臂抱住了他:“我是那么胆小懦弱的一个人,懦弱得不敢相信有人会喜欢我。那时你怎么不说呢?是怕别人笑话你喜欢一个宫女吗?我反应是那么迟钝,迟钝到离开信城才明白你对我的心。我又那么懦弱,懦弱到知道你对我的心,还总怕有朝一日你会变心。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我才将你气走。”   景仲肩膀宽阔,细腰结实,画溪环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眼圈都忍不住红了。   景仲却不动手。   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画溪抬起脸,道:“我明白得这么晚,你该生我的气的。”   “你惯会骗人。”景仲声音沙哑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是真心,还是虚与委蛇。孤也懦弱,怕抱住一腔虚情假意,既可怜,又可笑。”   “王上。”画溪把脸贴在他的胸膛,轻叹:“你知道的,我骗人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我骗人的时候会将自己藏得好好的,会装得很乖巧。”   景仲掀了掀眼皮子,看向她,问:“不走了?”   “不走了。”   “不爱自由了?”   “爱。”小姑娘眼中有光,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明亮:“但更爱王上。”   “但是,只有这会儿。”画溪又补了一句:“以后你的心变了,我的心也会变的。你知道,我胆子小。”   “你敢。”景仲将人扯入怀里,用力箍住,既有心喜,也有威胁:“你若敢变心,孤便将你的皮剥下来,做成灯笼,挂在宫檐下,要你日日陪着。”   画溪盈盈笑着。   若是以往,听到这话,她早已吓得做小伏低表衷心了。   但到如今,她侧着头,看着这个咬牙说狠话的男子,嘴角噙着笑,一丝畏惧也无。   她知道,这个男人连命都肯为她豁出去。   他不会伤害自己。   柔软的手放在他腰间,环得越发紧了。   景仲心里莫名静了下去。   他轻柔地抱着女孩儿,心尖软得一塌糊涂。   *   景仲已经耽搁得太久,河兴的君已经在启程前往柔丹国都的路上。   次日他们便启程归国。   画溪静静等着,队伍进了柔丹,即将抵达龟竹郡前日,虞碌终于找画溪了。   这几日他们只在虞碌来给景仲请脉时见面。每回虞碌来请脉,景仲总找事将她支走。   他不说缘故,画溪也晓得。   他不说自己病得如何,她也猜得到。   虞碌眉头皱成一团,见了他眉梢的愁意不言而喻。   画溪一看他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   “王上已经病得极重,我的那些银针快压不住他体内的毒了。”果然,一开口就让画溪揪紧了心。   画溪手握着扶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多少风风雨雨都闯过来了,这一回,又算什么。   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正说着,廊外响起脚步声。   虞碌也不诧异,走过去开了门,却是澹台简走了进来。   他刚跨进门,便忙不迭给画溪做了一揖:“李姑娘,现在只有你能救王上了。”   画溪虚扶住他的手,不受他的礼:“王上待我如何,为他出生入死,我也愿。”   说罢,她又看向虞碌,道:“还请虞碌大夫尽快准备汤药。”   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王上一向多疑,若是他病情无故好转,反倒惹他生疑。”   虞碌道:“这无妨,我可以另配几味对身体无碍的药,让王上服下后,症状和犯病相似。”   画溪点点头:“那便有劳虞碌大夫和澹台先生。”   两人不敢受礼,忙作揖回她,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画溪深觉没有必要,她愿意的。   到了晚上,药就送到寝殿了。   画溪正在绞帕子给景仲擦脸,陈嬷嬷站在门口道:“李姑娘,药送过来了。”   “哦。”画溪应道:“放那儿吧。”   她特意嘱咐过虞碌,送药过来不必遮遮掩掩,反倒容易惹人生疑。   景仲闻言,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没事。”画溪一面拧帕子,一面回答道。   “没事吃什么药?”景仲蹙眉。   画溪轻轻抿了下唇,笑着说:“没什么大事,许是这几天坐车久了,脑子有些晕乎乎的,今天碰到虞碌大夫,就让他给我开了两幅药。”   “你呀。”景仲将人扯进怀里,用手拢了拢她纤细的腰。   啧啧,盈盈不堪一握。   “太瘦了些。以后你得跟着我去锻炼。”他喃喃似自语:“柔弱成这样子算什么话。”   画溪乖巧地点点头,“嗯”了声,无比乖顺:“我一定会好好锻炼的。”   “明早上我带你去晨跑。”景仲唇角露出得逞的坏笑,又捏了捏她一丝多余赘肉都没有的细腰。   “好呀。”画溪答道。景仲这几天精神不好,早上总喜欢赖床。喊好几回都喊不起来,她才不信明儿他能早早起来呢。   “喝药去吧,等会儿凉了。”景仲推了她一把,自己站起来,上床去了。   画溪走到案边,药汁还热着,冒着腾腾热气。   药气氤氲,苦味儿窜了出来。   她回头看了眼景仲,他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阖着,脸色很白。   虞碌大夫说,这药得连着喝七天。   七天之后,就可以和景仲行房。   她脸颊上涌起一阵热浪,端起碗,没有一丝犹豫的,一饮而尽了。   药入了腹,苦涩的味道让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喝完药又用清水漱了口,画溪才吹灭灯烛,爬回床上。   人刚躺下,身边就扒拉过来一只手,缓过她的小腹,紧紧扣着她的腰。   脑袋就埋在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全洒在她颈子里。   温暖的被窝里越发热浪袭人。   画溪脚趾头都是蜷着的。   枕边人感知到了她身体的变化,凝神一听,她呼吸乱得毫无章法。   耳边忽然传来他带着讥笑慢悠悠的声音:“李蛮蛮。”   “嗯?”画溪转头,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相闻。   宽大的手,捏着她的腰,男子呼吸炙热,声音沙哑,凑在她耳畔问:“你在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感谢在2020-06-08 00:38:22~2020-06-09 23: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740191 3个;九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要嗨皮呀ww 4瓶;蔚藍之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画溪脚趾头蜷了又松, 松了又蜷。   “我……”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呼吸放得又轻又缓:“我没想什么呀。”   耳畔是姑娘的呢喃软语,怀里搂着的是温香软玉。   啧,景仲怅然若失, 勾了一缕她的发梢在鼻尖嗅了嗅, 他道:“李蛮蛮, 不许勾引我。”   画溪红了脸,轻推了推身边的人, 无语呢喃:“我才没有。”   *   药连喝了七天。   那日他们正在龟竹。   龟竹郡的郡守乃是旧龟竹国贵族, 乃旧时国君部下。他对龟竹忠心耿耿,龟竹灭后,他几欲殉国。属下拦住他,以小公主为由, 劝他惜命。   他当真惜命, 蛰伏多年, 最终等来景仲登基。   这个流有龟竹血脉的王上让他做了龟竹郡守。   时隔多年,再度迎来旧主血脉,老郡守未语泪先流。   画溪坐在屋里, 听着外面的喧嚣。   伶人吹吹打打, 龟竹旧贵族笑闹不止, 时而夹杂着两声啼哭,莫不哀先王先公主。隔着窗棂传来,更显得周围死寂一片。   寝殿内陈设很简单,并未因景仲的到来而大肆铺张。龟竹经历灭国之灾,郡守府乃是当初王宫所在。   新抹的墙,地上铺着的绒毯,一应物什洗得干净整洁。便彰显着龟竹郡守对景仲最大的诚意。   “这儿是公主居住过的旧地, 当年王上登基后,赐刘大人郡守之位,便再未过问龟竹政事。”陈嬷嬷替她除去簪饰,叹了口气说:“近些年王上四处征战,柔丹版图扩了不少,但他始终……像是将龟竹遗忘了一般。”   画溪默然。   每个人心里都有别人不能触碰的隐秘之地。   景仲的便是先龟竹公主。   “王上好不容易来龟竹一趟,郡守必不会轻易放人。”陈嬷嬷道:“姑娘先歇息吧。”   画溪想到今日郡守在城门迎接景仲,人还未上前,泪先淌了满襟。   陈嬷嬷转而吩咐婢女准备洗漱之物,画溪道:“嬷嬷先将醒酒汤温上,他们饮宴,必少不了喝酒。”   陈嬷嬷很是高兴,欢天喜地准备醒酒汤去了。   画溪梳洗完,坐在榻上,捧了本书,边看边等景仲。   没多久,瞌睡来了,头不住地点。   她正要开口唤人问什么时辰了,外头声音骤然响起,一阵凉风吹入,烛光摇曳。   “王上。”门外侍女向他行礼。   回答她们的只有男子一连串脚步声。   门被推开,画溪看到有一道人影立在门前,阴影交错,他如凛冽的风,疾步过来,似要带走屋里的光。   “你回来啦?”画溪就要拉开被子,起来服侍他梳洗。   景仲一手摁着她的被角,将她压着,不许她动:“你病了?”   “啊?”画溪愣了下,摇头:“没、没有啊。”   “那声音怎么怪怪的?”景仲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好,温度正常。   画溪脸色僵了一瞬,表情都凝在脸上了。那不是害风寒了,是她怕啊!   周遭安静极了,画溪听到外面丝竹之声仍不绝于耳,感受到景仲的目光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扫了一遍。   他看了她许久,看得她本就虚着的心越发忐忑。   不是头一回有这种感觉,洞房花烛夜时,她比今天还更忐忑。   只是如今,那忐忑里又夹杂了几丝若有似无的期待和欢喜。   一分都作十分。   “王上,温水已经备好了。”幸好此时陈嬷嬷端了温水进来服侍他洗脸,她听到景仲淡淡“嗯”了声,松开压着她的被子,道:“睡吧。”   外面的宴席散了,丝竹声一点一点淹没到夜色里,彻底没了声响,周围变得悄无声息。   随着侍女轻柔的脚步声退去,她看到景仲的脚朝她迈来。   阴影覆下,未几,景仲已经坐在榻边。   今日他兴致不高,画溪知道。龟竹郡守定然说了许多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的话。   “王上累吗?”画溪起身,坐在景仲身边,抬手按了按她的太阳穴。   景仲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睡吧。”   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平躺在画溪身旁。   画溪拥着被子,手捏了捏软乎乎的被套,侧过身子,借着月光看景仲的轮廓。   “看什么?”景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画溪抬眼,他盯着她。   “……”她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他低低开口:“在想用什么话安慰我?”   画溪轻轻眨了眨眼睛。   身边人又道:“大可不必。”   “你醉了么?”画溪讪讪。   景仲一臂揽过她,将人箍在怀中,因用了些气力,她呼了声。   “你觉得我到了母亲故地,会很感伤,是不是?”   画溪靠在他肩上,柔软的头发铺散开来,她声音娇柔,轻声说:“我知道王上不需要蛮蛮的安慰。”   声音轻柔软糯。   景仲怔了下。   画溪手搭在他的胸前,环住他:“蛮蛮和王上一样,从小没有得到过来自父母的温暖。知道那种感受,最好的安慰就是陪着你。王上,我在呢。以后我都在。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以后再也不孤单。”   亲人?   这个看似平常的词在景仲心中掀起一阵微弱的涟漪。他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从小到大,没有人抱着他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在柔丹王宫,他几乎没有存在感。景阳对他厌恶至极,只因他母亲太过桀骜,不肯学做别的女子一般柔软地应承他。   他的母亲爱他,但亡国之女在新朝为妃,各方都盯着她,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己能平安活下来,已经是她百般斡旋的胜果。   她心里藏着国仇家恨,藏着隐忍,藏着算计,能分给他的少之又少。   柔软温暖的女子在他怀里,仰着头说出这番话,他一时只觉得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景仲低头,在画溪额间轻轻一吻,略带酒气的气息猛然间窜进她的鼻翼。   画溪轻轻颤了颤,又莫名其妙想到了别的东西。   “起初经历这事,女子会有些疼,但不严重,牙一咬,眼一闭,忍忍也就过去了。”   那是去年到柔丹的路上,教引嬷嬷跟她说的话。   教引嬷嬷跟她讲了圆房算怎么回事。   她说得含含糊糊,她听得不明不白。   只知道,很疼,就像大铁锤劈开人一样。   而景仲的铁锤……她的手早就领略过。   她下午喝了第七帖药……   靠在男子肩头,画溪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对上男子昏暗灯光下的侧颜。   她手心冒汗,呼吸绵长,笨拙地亲了亲他的喉结。   似有一道莫名的暖流从身体内淌过,景仲身子一僵,停了下来。   他缓缓低头。   景仲声音沙哑低沉:“李蛮蛮,我有没有提醒过你,不要勾引我。”   女孩儿慌忙抬手挡着滚烫的脸。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就是存心引诱他,无可辩驳。   景仲太知道这人的性子。她就是一粒算盘珠子,他拨一下,她动一下。   能做到如此,不知道鼓了多少勇气。   景仲喉头滚烫,呼吸粗重,攥住她掩面的手,问:“李蛮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画溪杏眼湿漉漉的,闪着晶莹的水光。女孩儿颤着声音回答:“知道。”   景仲指了指额间的凸起,盯着她问:“为何亲我?”   画溪脸颊染了酡红,似醉酒的胭脂。眼睫一低,闭上眼,羞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仲翻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脸颊上的红越发迷人。   “说。”他倾身,伏在她耳畔。热流灌入她的耳蜗,令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缓缓抬手,环住男子精壮的腰,声音又软又媚:“你明知故问。”   景仲目光一沉,扯下床幔,身子彻底倾下,唇齿在她耳廓流连。   “是你自己犯到我手里的。”   画溪脑子里变得一塌糊涂前,最后听到的是他说的这句话。   ……   整整一宿,画溪都没怎么睡上觉。   直到窗棂外隐隐泛白,景仲才彻底放开她。   那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锤了她一夜。   她身子都被拆开了,揉碎了。   他炽热如同流动的炎火,粘着她,似要带着她一同灰飞烟灭。   他抱着她,让她唤他“好哥哥”;扣着她的后脑勺,压着她的唇辗转亲吻。   一遍又一遍,温柔又霸道。   直到她嘤嘤软语,泪眼迷蒙,再无力相承,方才罢休。   *   画溪醒来的时候,帐子里已经朦朦胧胧地透着天光。   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已不是头一回晚起,陈嬷嬷和侍女们都没有唤她起床。   睡饱了,精神足了,但动一动身子,浑身的筋骨皮肉没有一处是不酸,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他用力的时候,委实狠了些。   一想到他遒劲的臂膀与腰,画溪脸颊都忍不住滚烫。   屋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掩盖了某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那是景仲惯用的香味儿,昨夜那气息将她紧紧包裹。   画溪穿上衣服,轻轻推开扇的门,走到了次间里。   腿下酸软,走一步都觉得累。   “姑娘醒了?”陈嬷嬷见她出来,放下手中的活,道:“热水已经备好,姑娘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用早膳?”   景仲出门前便吩咐陈嬷嬷预备好热水。   画溪闻言羞得低垂了头,她喜欢身子上干净清爽。昨夜累成那样,完事之后还想坚持起来打水擦身。   他却……   不能再想了。   画溪摇摇头,道:“不先用早膳,先沐浴。”   净房里屏退了旁的人,只留下陈嬷嬷伺候。   罗衣褪下,肌肤上的痕迹令陈嬷嬷倒吸了一口气,惊完,又嗤嗤地笑。   “咱们王上年轻气盛,头回沾了姑娘,不知道轻重,不会疼人,委屈姑娘了。”陈嬷嬷脸上晕红,出言安抚,眉眼却带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心虚……)感谢在2020-06-09 23:58:07~2020-06-14 23: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微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若安好便是晴天〒_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3 章   “别笑话我, 嬷嬷。”画溪坐进温热的水中,脸红得不像话。   陈嬷嬷笑得和蔼,问:“咱们那王上,打天下建功业, 当世没有英豪能出其右。就是于这事儿上, 像个榆木脑袋, 怎么的就突然开窍了?”   旁人都以为景仲和画溪怎么样了,陈嬷嬷贴身伺候, 明显知道, 别看这俩人日日在一张榻上睡着,却比谁都更清白。   她们寻常早上来叠床被,那被枕,便不似发生过什么。   若说无情, 两人从国都到江丘, 从江丘到信城, 从信城到阳川,如今到了龟竹郡,几千里路, 纠纠葛葛。   若说有情, 成亲也已一年余, 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他们一人正当年龄,身强力健,一个姿容绝色,偏偏也能把持住。   怪了。   画溪腰酸腿软,在热水里泡了泡,浑身都脱力了,听到陈嬷嬷的话, 更是臊得不叫话,懒洋洋直往水里钻。   ——指望景仲开窍,再等一万年差不多。   *   画溪用完早膳,去见虞碌。   虞碌给她把了脉,又给她服了今日该用的药。   这种疗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也不知他能好到什么地步。   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画溪知道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便急得来的。景仲病了这么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能这么快便好了呢。   虞碌说话的时候,她就静静听着。   “以后你不要送药往我那儿来了。”画溪眉眼轻轻垂着,柔声道:“我怕王上会起疑心,你将药汤制成药丸儿,说是给我调养身子的,我带回去慢慢吃。”   虞碌颔首一揖。   *   “东西都收好了吗?”画溪沉声问。   明日便要启程回国都,到了晚夕,侍女们还在收拾箱笼。   院子里一片灯火通明。说是河兴国君已经到了国都,等着景仲回去递降书。   因景仲那边通知得太急,所以她们只得连日连夜收拾。   “李姑娘。”画溪正在院儿里指挥侍女,赫连汝培从门外进来,他行色匆匆,脸色微恙,凑在画溪耳畔一阵耳语。   画溪听到他说的话,不禁愣了下。   赫连汝培说景仲喝醉了,醉得在前院宿下,这会儿吵着要她过去。   景仲的酒量,别人不知,她还不知道么?   她硬着头皮道:“劳烦赫连侍卫带路,我去见王上。”   赫连汝培带她往前面厢房去。   过了二门,却见那人正立在亭下,月色朗朗,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边。   “这……”画溪愣住。   景仲转过身,朝赫连汝培挥挥手。不等他吩咐,他就十分有眼力见地走了。   “傻了?”景仲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画溪瘪瘪嘴,抖开手里带来的披风,道:“不是说王上醉了吗?”   走近披在他身上,果然嗅到一阵酒气儿。   “就凭他们,也想灌醉孤?”景仲慢悠悠的抬手,自己将领子上的绦带系好:“做梦。”   “那王上是闹我玩儿了?”画溪偏过头,声音柔柔的,笑着看他。   景仲拉过她的手,往怀里一兜,道:“今夜大雪,满月,不赏月看雪,岂不辜负?”   画溪轻轻呵了口气,笑着说:“好呀,王上要带我去哪儿看雪?”   景仲边走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带着他绕到郡守府的后门,果真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等候。   景仲先上车,又拉着画溪上去。   车里铺着厚厚的毡垫,正中还放了个小小的火盆。景仲素日乘车不备这些东西,果真是早就停在这里等她的。   上了车,画溪坐在景仲身旁,怀里捧着铜炉汤婆子。   “大半夜,王上带我去哪儿?”   “没想到河兴国君来得这么早,我原本以为还有几天才回去,早就该带你去了。”景仲道。   他不明说,画溪就更纳闷。   很快,马车就停到一处宅院前。   宅院看上去还算朴素,景仲牵着画溪下马车。   “来。”   画溪就着他的手,往地上一跳。   雪地里被踩出她的小脚印。   她抬首看了一眼乌头门,金色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叶宅”。   漆门铜兽首门环,朴素中处处透着雅致。   马车停下,大门便从里头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对着景仲一揖:“主子,你来了。”   景仲点了点头,牵着画溪往里走。   画溪满腹疑惑,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步伐。   进了二院,一路往西。知道他们要来,路旁的灯火点得辉煌。   尽头是一间敞厅。   抱厦里点着长明灯,离得很远,画溪都闻到了香油气息。   一瞬间,她就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景仲外祖父尚未继位之前居住过的宅子。   他的母亲,当年亦在此处生活过五年。   ——直到六岁,她父亲即位为龟竹王。   景仲将她的灵位设在此处,她幼年居住过的地方。   他们走进去,果真见敞厅亮如白昼的长明灯里簇了一个牌位。   早有侍者等候在一旁,见他们进来,立即摆上两个蒲团。   景仲在那灵位前跪下,叩首磕了三个头。   “母亲。”他喊这个称呼时,仿佛有点生疏,顿了下,才继续道:“儿带蛮蛮来看你了。蛮蛮嫁为儿妻,已经一年有余,现在才带她来看你。是儿的疏忽,母亲不要怪她。”   说完,又点燃香烛,递给景仲。   景仲起身将香烛敬奉到香坛里。   他扭头看向画溪,道:“你也给母亲磕两个头。”   顿了下,又补了句:“听说你们中原新妇过门有给婆婆敬茶的规矩,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跪下让她认认脸熟,日后好保佑你。”   画溪心中兀的一暖,小公主是景仲心上最珍视的部分。他带自己见她,是真的,将自己看得重要。   乖觉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她在心中默然道——以后我会是王上的亲人,会陪着他、照顾他、爱护他一辈子的,你放心吧。   从敞厅出来,外头雪停了,月亮皎洁,映得天地一片白雾茫茫。   雪地干干净净,灯影和雪色交映。   景仲牵着画溪,在宅子里逛了一圈。   他道:“以往每次来,我都没将此处逛全过,只匆匆上了香便走。”   画溪扭头,问:“这是为何?”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近乡情怯。”   画溪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将头靠在他肩上,道:“王上不用情切,以后去哪里蛮蛮都陪着你。”   “好。”景仲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王上。”侍者上前问道:“今夜,王上是宿在这边,还是回郡守府。”   景仲看着路边的灯影,不由犹豫了下。   算起来这是他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在这座宅子里待过。   母亲当初死得过于悲壮。悲得事过多年,如今他再想起她,亦觉心中有痛。   年幼时,他不止一次听她说起她幼年时在这里的光景,晚春在荷花池中泛舟逐鱼,盛夏到柳树上捉蛐蛐,秋日在桂花树下赏月,冬日和父亲母亲登高赏雪。   她言语中的幼年时光,是幼小的景仲最渴望的东西。   她在回味,他在憧憬。   后来,他登上王位,整个柔丹都掌握在他手中。他命人重新舍了母亲的灵位,便将她安置在了此处。   景家的王陵,是她决计不可能去的地方。   唯有此处,她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故,将她安放在此。   “王上,今夜我们就住这里好不好?”画溪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景仲回过神,低头看了眼脸颊红扑扑的女孩儿,轻点了下头,道:“嗯,都听你的。”   侍者立马退下吩咐收拾。   不多时,房子收拾出来了。   屋子里点着儿臂粗的火烛,亮如白昼。   屋里陈设很简单,没什么华丽的东西,一切皆朴实。   龟竹是个小国,国土狭窄,又不富裕。   王族表率,过得节俭。   哪怕当时景仲外祖父是炙手可热的皇子,仍一切从简。   宅子的管事已然老了,知道景仲前来,还是撑着老躯过来听任差遣。   “主子,热水已经备好,您可以梳洗安置了。”管事面对景仲,这个掌管着柔丹的王,还是有些忐忑。   他年轻便追随皇子,做他的管事。经历过战乱,国败,身为亡国奴。景阳统领龟竹的那些年,他亦挺过来了。   景仲他母亲灵位安放在这座宅子后,又将他寻来,让他打理宅子里所有的事。   “嗯。”景仲点了点头。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管事眼睛有些濡湿:“回主子,以往这里是皇子书房。”   他指着门上的几道刻痕,道:“小女君那些年常常到这里来闹着让旧主子带她玩儿,旧主子无暇顾及她时,她便自己玩儿,您瞧这刻痕,便是她当时在此处量身高时留下的。”   景仲扫了一眼,果真有好些高低不一的痕迹。   老管事抹了把泪:“还有屋子里的桌椅,皆是当年旧物。王上当时让我们保留旧物,老奴都保管得好好的。”   画溪看到那些桌椅边角都做得圆滑,想来是那位龟竹王舍不得幼子幼女磕碰伤了,故而将边角磨得圆滑。   她在心中一阵默叹。   景仲十分沉默,一直到躺到床上,他都不怎么说话。   画溪能理解。   他一直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东西,也压抑了更久。   她软乎乎地靠在景仲肩上,也不说话,就那样默默的靠着。   听着彼此的呼吸。   窗外的风声飒飒,吹着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   突然,画溪听到身边的人转过身,搂着她,说了一句话。   “蛮蛮,给我生个孩子。”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我们疼她,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4 23:57:43~2020-06-17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眼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4 章   画溪低头轻轻摸了摸肚皮。   她有点害怕生孩子, 以前大邯皇宫里有个鸢美人,生得很漂亮,性格也好,虽然很得皇上宠爱, 但从来没有看不起她们。   画溪对她有几分好感。   后来鸢美人怀了孩子, 圣宠不衰。   只可惜, 后面她难产死了。血流不止,淌了满宫。   公主打发她去吊唁的时候, 屋里都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娇滴滴美艳无双的美人收拾过后的遗体仍十分惨烈。   她看了一眼, 魇了很久。   听到景仲说让她生个孩子,那股透心凉的寒劲儿又冒了上来。   但是随着他的手轻轻抚动,她莫名觉得肚皮那儿有暖气冒上来,暖呼呼的。   好像和他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画溪笑道:“好啊。”   她将心给了他, 想和他有个灿烂的未来。   因对他的情, 她觉着想要将他们的血脉传承下去。生几个孩子,像别人家父母疼爱孩儿那样疼他们,给他们讲故事, 从什么都不会学着去做父亲和母亲。   那才有意思呢。   景仲掐住她的腰, 伏在她耳畔:“那这回, 再不许喊不要。”   画溪眨眨眼:“什么?”   景仲唇角扯出一抹笑,大手辗转挪到她的衣襟上。   画溪躺在榻上,乌云般的发散在锦被里,衬得小脸雪白。   景仲呼吸重了起来,将她衣衫剥除。   薄唇湿润,吻遍婀娜雪体。   幔子垂落,幔上的重锦石榴花在风中荡了荡。   画溪浅声吟哦。   *   从龟竹郡离开, 经山海郡,再过四五日约摸就能回到国都。   他们行了两日,风雪越大,山海郡石台山下的官道被大雪掩盖,暂时行不通。   但国都有要事待办,不容耽搁,景仲亲自带领山海郡官兵扫雪开道。   因为画溪身体太过柔弱,景仲便让她先在山海郡的郡守府等着,待路能通行再来接她。   到了黄昏,那边终于传来消息,道是路已经可以通行。   景仲一行人带人先去过了窄道,命赫连汝培回来接画溪。   画溪也不耽搁,当即随他上路。他们刚启程半个多时辰,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雪越落越大,路又止住,只得在城外一间驿站暂时躲避风雪,待明日再出发。   窗牖半支,雪风夹杂着雪粒子飘进屋里,被暖烘烘的火炉一烤,顷刻间就成了水珠。   陈嬷嬷捧来手炉,塞进画溪手中,笑道:“若是王上知道下午先行姑娘会被困住,恐怕说什么也不会先行一步。”   “嬷嬷别取笑我。”画溪手支在桌案上,嘴唇抿了抿笑问她:“过了山海郡,再有多久能回国都?”   “最多也就两天。”   画溪抬手揉了揉额头。   在外面,只有她和景仲两个人。一回去,面对的人和事就太多了。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她的身份。当时离开她没想到自己还有再回来的时候,景仲也宣布了她的“死讯”。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办过葬礼,举国哀悼过。回去后景仲要怎么向那么多人解释?   画溪压下心思,心想景仲那么厉害,应该……有办法吧。   只是忍不住还是有些懊恼。   “床已经铺好,姑娘先睡吧。”陈嬷嬷帮她更衣,将外衫脱了放在衣架上。   画溪点头,抻了把被子,正要躺上去。   忽然听到外间廊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在她门前停下,赫连汝培恭敬道:“方才王上发来密令,让属下马上带姑娘过石台山与他会合。”   画溪和陈嬷嬷对视一眼。陈嬷嬷立马将衣服给她披上,画溪细眉微蹙,柔声道:“我已经睡下,赫连侍卫等我片刻。”   “是。”赫连汝培不疑有他,恭敬在门口等候。   画溪迅速穿好外衫,将陈嬷嬷往窗边拉过。   “赫连汝培”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屋里动静全无,脸色猛地一变,推门而入,却见屋里空无一人。   *   画溪和陈嬷嬷翻窗而出。   雪地中不敢走远,画溪便扯了她暂避在驿站柴房。   “姑娘……”陈嬷嬷不解,不知为何画溪突然蒙了她的嘴,然后悄然翻窗。可越窗而出之后的景象却让她吓了一跳,廊庑下到处都是他们带来的侍卫。   没人受伤,应当是有人在饮食里下了蒙汗药。   赫连汝培不见踪影,应当也着了道。或许谁也没料到,他们竟会在距离国都不过两三日路程的山海郡下手。   画溪道:“那人……不是赫连侍卫。”   陈嬷嬷讶然:“可是的确是赫连侍卫的声音。”   “我听说有人善口技,兽吼虫鸣,无一不像。应当是有人模仿赫连侍卫的声音,诱我们上当。”画溪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颤抖。   她约摸能猜得到这些人是谁派出来的。   一路上,景仲防范有加,他们无从下手。却不知,如今竟对她动手了。   “姑娘怎么知道?”陈嬷嬷讶然,眼里满是惊愕,当时她和画溪都在房间里,她相信,画溪也没看到屋外的人长什么样。   画溪心道,她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和景仲在一起之后,她在这些事上就越发谨慎了。   当时那人敲门,说是景仲派人来接她。她心里就有个声音,说是景仲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接她。   外面雪太大了,行路太危险。   她相信,就算景仲自己冒雪来寻她,也绝不会让她以身涉险。   莫名其妙的信任,让她逃过一劫。   只是暂时还不能完全松懈。   知道她们不在,那些人第一件事肯定是搜查驿站。   她和陈嬷嬷都躲在这里,绝对走不了。   她回头看了陈嬷嬷一眼,对她道:“他们既然迷晕了侍卫,代表他们不想动刀动枪,只是暂时不会伤我。但他们的目标是我,我逃不了。嬷嬷,你暂且藏在此处,等外面没有声音了,再设法找到赫连侍卫,去找王上来救我。”   陈嬷嬷急色道:“老奴怎可让姑娘舍身救我。姑娘留下,我去引开他们。”   “嬷嬷。”   外头果然响起了搜查的动静,画溪呼吸一紧,压下声音:“他们要找到的人是我,你引不开。”   她将陈嬷嬷往角落里一按,薅了几把干草掩在她身上。   脚步声渐近,她从后面翻窗出去,矮着身子寻到马厩。   许是料到她不会骑马,马厩无人看守。   她的确不怎么会骑马,但一路上她随景仲同乘过几次,他胡乱给她讲过一些要点。   反正已经没办法了。   画溪咬牙解开一匹马的缰绳,牵出一匹马。   那群人听到马厩传来的声音,追出去看,就看到一匹棕色宝马歪歪扭扭闯过驿站外的路障,跑了。   他们训练有素,打了一套手势,便各自散开来追她。   画溪知道自己的骑术委实上不了台面,也没想过要逃过这帮人。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以往景仲驾轻就熟做的事情,对她来说,却这么难。   马儿在她手下就不听使唤,她叫往东,它偏要往西。   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她心里更是慌乱不已,心也跳了厉害,握缰绳的手不停地发抖。   那群人追上来,她的手握缰绳被扯得疼痛不已,快要麻木了。   她没了力气,再这么颠下去,会摔死的。   勒住马绳,下马的时候,她的腿有些软,踉跄几下,差点摔了。   “李姑娘,我家主子有请,还请留步。”   画溪站直身子,气喘吁吁:“你家主子是何人?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为首那人恭敬道:“王上看重姑娘,日夜不离分,我等别无他法,只得出此下策,还请姑娘见谅。”   大娘娘吩咐过,这个人对他们而言,有大用处。一根汗毛都碰不得,故而恭敬。   画溪听到景仲,握住缰绳的手紧了两分,她道:“既然知道王上看重我,你们还敢掳人,不怕他不饶你们吗?”   她故作冷静,眼神冷冽扫过那些人,道:“他就在离此十里外的地方,你们就真的不怕吗?”   “我家主子只是想邀姑娘一见,有姑娘在,王上不会怪罪。”那人道:“姑娘请吧。”   画溪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若她是个坐以待毙的,年初也就不会想尽办法从王宫逃出来,流落至此。   看着那群人朝自己渐渐逼近,她想也不想,转过身便跑。   长风裹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真冷啊。   她知道自己被这些人抓住,性命必会无虞。她动动脚趾头就知道,他们抓她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挟景仲。   她不愿拖他后腿。   风从耳畔掠过,她忽听身后又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和先前的那一拨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   其间还有兵戈交加、受伤惨叫的声音传来。   画溪心中一定,脚步微顿,转过脸朝身后看了一眼,夜色太浓。根本看不清。   只看到刀光剑影交错,映着雪色,有点吓人。   追她的人一面和救她的人打在一起,一面想办法来追她。   画溪心悬至嗓口,什么也顾不得,只能咬牙狂奔。   马蹄踏雪,发出的响声,她算是怕了,这辈子也不想听见。   雪地中奔跑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跑得气喘吁吁,体力不支,绣花鞋底纳得不够密实,脚下一滑,就摔倒在地上。   她缩了缩脚,一阵疼痛袭来,她倒吸一口凉气,脚腕崴伤了。   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   与此同时,一个黑袍人追至她的面前。他骑在马背上,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   “李姑娘,得罪了。”他弯下身子就来捞她。   画溪手掌撑着地,慢慢向后退,眼睫忍不住发颤。手掌心里却不自觉握了一把雪沙。   她愣愣地坐在雪地中,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儿上。一阵战栗从心底升起,怕啊。   就在他倾身下来的刹那,画溪用尽气力尖叫着将那把雪沙掷到他脸上。   她知道这没有什么用,专门杀人的杀手不会因为一把雪沙就退却。   只是,她已经别无他法。   但是,就在她掷出那把雪沙的时候,那个黑袍人却一下子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径直倒在她面前。   她这才看到,在他的后颈处有一柄插了一把剑。   就在他向她动手的同时,从远处飞过来,直接没入他的脖子。   顺着那道剑光看过去,画溪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整个人都害怕地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向前扑过去。   景仲骑马迎上来,一跳,正好挡在她面前。   画溪扑进他怀中,大抵是真的害怕了,哭声极大。景仲将人摁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好了,别哭了,孤来了,怕什么?”   画溪哭着摇摇头,脑袋就埋在他的肩上,不松。   “你怎么会来?”画溪决计没想到景仲竟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今天早上他们才分别,景仲说过,他会先行一步到前面开道。她以为他在前面等她,没想到他却回来了。   “不是说好了,咱们尽快生孩子么?”景仲的语气很平常,都没什么波澜,只是抚摸画溪头发的手有些微不可查地颤抖:“孤一个人怎么生孩子?”   画溪哭声呜咽。   “好了,不哭。以后孤绝不留你一人,可好?”   他说什么,她自然都是信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脚受伤了,好疼。”   声音齉齉的,真有几分委屈。   景仲蹲下。身子摸了摸,道:“不严重,回去让虞碌给你正正骨就好了。”   画溪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再有下次,你就别跑了。他们要抓,你就随他们去。”景仲打横将人抱起,放在自己的马背上,自己也翻身起了上去,将她紧紧地圈在怀里:“总归他们抓了你,不敢杀你,还得好吃好喝将你供着。你该吃吃,该喝喝,乖乖等孤去救你。”   她跑得一身冷汗,这会儿被雪风一吹,有些冷。不自觉往景仲怀里缩了缩。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那岂不是显得我好没用?”   景仲嗤笑一声:“你是我的妻子,我有多少功劳,你都占一半。还说自己没用吗?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7 23:59:16~2020-06-24 23: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740191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5 章   画溪受惊过度, 又吹了冷飕飕的雪风,回到客店,喝了一盏姜茶,混沌的意识被暖意一激荡, 越发混沌。   景仲将她圈在胳膊弯里, 身上盖着厚被, 紧紧裹住。   睡到半夜,画溪迷迷糊糊醒来, 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中。帐顶的流苏轻轻晃动, 她眼中有几许迷茫。   床头亮着一盏光芒微弱的小灯,光芒柔和恰到好处,正好可以看清景仲的眉眼。他也折腾了大半夜,行险道过来寻画溪, 却见驿站的人晕了一地。折腾半宿, 害怕半宿, 好不容易人回到他身边,现在睡得正沉。   画溪缩了缩身子,缓缓抬起手, 轻轻放在他脸颊上。触碰到他带有温度的肌肤,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有点懵。山海郡的那条道有多窄午后她听郡守说过, 堪堪只能通行两人两马的道,又积了雪,行路极难。   正因如此,那些人诓骗她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不妥。景仲不会让她涉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遇险的可能。   却没想到他会冒雪来寻她。   今时今日若没有景仲,她……后果不堪设想。   景仲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她的眼圈有点发红,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两片薄唇辗又转落在她纤长的羽睫上。连亲好几下,终于把迷糊的画溪亲得清醒过来。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两颊泛起微红。   景仲拉开她的手,看到她的掌根有一小块擦红的痕迹,问:“还疼吗?”   画溪摇摇头,把脑袋埋进他的胸窝。   “幸好伤得不严重,回头让虞碌给你开些药,很快疤痕就消了。”他牵住她小巧的手,笑了下,又在她手背上轻轻啄了一下。   画溪顿了顿,抽回手,环住他:“以后我都不要和你分开。”   “好,不分开,咱们再也不分开。”   画溪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点点头。   景仲帮她掖好被子,见她忽然沉默下来,便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画溪轻声问:“你今晚上怎么会突然回来?”   景仲头轻靠着她下巴,开口道:“你我是夫妻,这些事我不瞒你。今夜我遇袭了。”   景仲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身躯僵了一下,他轻拍着她的肩,安抚着她的情绪:“你别担心,我没受伤。来的人是明奎,连我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我的人逮住了。”   画溪舒了口气。   “是大娘娘派他来的吗?”   景仲道:“是。”   她一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景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他如今面对什么样的境遇,但她知道,处于他这个位子,总之不会轻松。   全天下都盯着他。   他的刀刃不仅对着外敌,还得防备内患。   “我和景昀之间是时候有个了断了。”景仲抬头挑眉道:“我在外面打天下,他们在背后搞小动作。他们累,我也累。”   “蛮蛮,回国都后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画溪轻抿唇,握住他的手,道:“你在我心中是最英武的,再难的仗你都所向披靡。”   景仲往上拉了拉被子,唇角一勾,顺着她的话说:“别的以后再说,我现在有一场硬仗要打。”   画溪懵了一下,那人拉着她的手往下滑,陡然间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玩意儿,就明白他说的硬仗是什么意思。   “总跟军营里那些糙人学些粗言粗语。”画溪抽回手,脸都红了下。   景仲没等她说完,抬手勾起她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女子噤声浅吟。   ——————   次日景仲早起,澹台简等人都等在厅前,等他议事。   昨夜连夜审讯那两拨刺客,景昀的企图一览无遗。派明奎杀景仲只是个幌子,想必他们自己也知道,像景仲这种人,哪有这么容易刺杀成功。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捉住画溪。   景仲喝口热茶,热水从喉咙烫到胸腔,再蔓延到四肢,生出浓浓的暖意。   “王上,国都都已经部署好了,只等你回去一声令下,便可动手。”澹台简说道。   景昀的人在国都周围暗中调兵遣将招兵买马,反是迟早的事。澹台简早先留有探子,收集情报,徐徐图之,暗中也布好了应对之策。   景仲颔首,道:“确保万无一失?”   澹台简做事一向稳妥求全,但此事他也不敢说拍着胸脯说万无一失,毕竟景昀手里有多少兵有多少刀,他只知大概。   景仲见他犹豫了一下,便知他心底所想。   以前他行军打仗,没个拘束,也没个怕的,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敢提着剑扛着刀上前拼一拼。   但这回不一样,昨夜他才答应了画溪以后不分离。她跟在身边,他有顾忌。   “无妨,这么久都忍了,也不急在这朝夕。再斟酌斟酌。”景仲放下茶盏。   屋外现在有些阴沉,窗牖紧闭,白光照进屋内,让景仲本来阴沉的面容看上去竟然莫名柔和几分。   澹台简等人你看看我,我看了看你,都有几分纳闷。王上议完事既不宣退,又不做下一步指示。他一向惜时如金,不喜磨蹭。   莫不是还有话说?   果不其然,他道:“回国都诸事定后,孤打算立后。”   众臣沸腾了一阵。   景仲问:“国都之中,谁家家世最盛?”   众臣纳闷了一下,王上立后为何不问女郎问家世?   一老臣正欲上前,澹台简扯了扯他的衣袖,主动出列道:“回王上,一等骠骑大将军李家、安国公刘家、镇国大将军乌云家都有适龄女郎,坚毅果敢,母家累世公卿,家底清明,堪立为后。”   景仲“哦”了声,呢喃了一句:“李家?不错。”   澹台简会意,道:“臣明白。”   冷不丁说完这件事,景仲终于宣退,提脚先走了。   众臣自行退了下去。   寒风扫过脸上,像有刀子在割般寒冷。众臣拥着澹台简走在回廊上,感叹道:“王上终于肯再立后了。”   话语中有几分欣慰,亦有几分疑惑:“只是李元立那厮,我只听说他有个大女儿,不过她今年似乎已经快三十岁了?”   澹台简笑笑,未语。   李家是柔丹贵族,已逾百年,历经多朝,是当之无愧的贵胄之门。李家如今的当家人李元立当年拥护景仲有功,是以如今仍是满门荣宠。   这等人家出身的女儿,无论是家世门楣,抑或是教养品格,都堪为王后。   至于那李家的女儿原本姓什么叫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澹台简不禁暗笑。   如今的景仲要想做什么事,只要一声令下,天下没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他。   他若是一心想再立画溪为后,不必顾及任何人的反对,直接颁发旨意,绝无人敢多言两个字。只是那样,那些对大邯的怨怼,对她年初诈死的怀疑,都会落在她身上。   兜兜转转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都是为了王后清扫流言蜚语。   让她以最尊贵的身份,走到他的身边。   *   过了山海郡,便是一马平川的草场。景仲一行人的脚程逐渐加快,不过五日便到国都。   进京的前夜,一行人暂宿在国都外三十多里的驿馆里。   近国都的驿馆比一路上行来居住的驿馆都要豪华,只不过还是比不上王宫里的雕梁画栋。   画溪让驿卒端来热水,一面服侍景仲洗脸,一边道:“距国都也就三十多里地,紧着时间走,几个时辰也就到了,何必委屈王上在这种乡野地方将就?”   景仲轻捏她的脸,道:“你到时辰不睡,明天起来,眼底又是青痕。”   画溪缩了缩脖子,朝他嬉笑了下。   墙上的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外面人影走动,门半开着,飘进一股食物的香气。   “王上,吃食已经备好了。”人在窗外说道。   景仲命人将吃的端了进来。   画溪见都是她喜欢的菜色,提筷尝了几口,却不知为何,突然食欲不兴,草草扒拉了两筷子,就停筷给景仲布菜。   景仲皱了下眉,掐着她的腰,道:“吃这么少,腰都细了。”   画溪给他舀了一碗汤,脸上露出甜甜笑容,讨好地凑过去说:“也许是这几天行路太累了,我都没什么胃口。”   景仲停筷,转身看着她。   冷不丁眉头皱了下,抬手抚上她的眉梢:“你这里怎么了?”   “怎么?”画溪抬手摸到他手指抚过的地方。   景仲道:“长了个红点,被蚊子蛰了?”   画溪笑着去够镜子:“大冬天哪来的蚊子?”   镜子里倒映出她小小的脸,眉眼精致,唇鼻小巧。眉梢处不知何时生了一粒小红点,不大,也就小半个指甲盖大小,一部分隐藏在眉里,看上去并不明显。   画溪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何突然慌了一下。   她想起喝药前虞碌跟她说的话,他说过女子服药之后可能会有后遗症,药性散发到肌肤上,可能会有毁容之险,重则会丢了性命。   这红斑……是药性发散出来了吗?   画溪慌乱地拿开镜子,声音细细软软地说:“不知道,应该是在哪儿碰到了吧,明天我让虞碌大夫看一看。”   景仲“哦”了声,抬手抚了抚她的眉梢:“要不要我这会儿传虞碌过来?你皮肤白,糊这么一块儿,跟拍死了只蚊子在眉梢一样,怪难看的。”   一切都像是做梦一般,让人犹如在轻飘飘的云朵上。   “别。”画溪抓住他的手,道:“都这么晚了,兴师动众,他们指不定又以为你身体不好,惹人担心。”   景仲一笑:“不叫就不叫,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画溪的心脏砰砰地快跳了出来,她脑子都是蒙的:“我没有。”   他轻摸她的头:“也罢,今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他凑在画溪面前,压低声音说:“李蛮蛮,我给你找了个爹,等下你看看满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人口回来了!!!!感谢在2020-06-24 23:58:49~2020-08-23 22:5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檀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檀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吗咿呀嘿、昨日有星 10瓶;沉 2瓶;什么时候能安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6 章   画溪愣了下, 看向景仲。   景仲觑了一眼,拉她坐在围炉前取暖。   刚刚坐定,门口就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在门前驻足, 随后传来赫连汝培的声音:“王上, 李将军到了。”   话音刚落, 又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臣李元立拜见王上。”   景仲眸色浅灰,扭头朝画溪笑了一下, 便道:“进来吧。”   赫连汝培推门而入, 身后跟了一个身形高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   男子生得高大巍峨,看上去约摸四十来岁,身形极其健硕,宽阔的身子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山。   远远走来, 就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压迫感。   “末将拜见王上。”李元立径直拜在景仲面前。   景仲转头看向画溪, 唇角带了几分笑, 缓缓道:“他就是李元立,李家是百年世家,家底渊源深厚, 你觉得如何?”   画溪想着脸上的小红点, 心里乱糟糟的, 不解他的意,愣了下:“啊?”   景仲唇角微微一勾,屈起食指从她的鼻梁上滑下来:“李家女性情温和、秉性纯良,堪为皇后,你觉得呢?”   他嘴角的笑意灿烂。这个威仪冷酷的王上极少露出这般会心的笑意。   画溪看着他微笑的弧度许久。   这个人待她真好,怕她再入王室难堪,连法子都给她想好了。   从今以后她可以以一个高贵的、无人可指摘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陪在他身边。   她凝视着景仲, 忽的绽出一抹笑颜,眉眼弯弯如月:“我都听你的。”   景仲昂起头,指了下李元立:“今夜你跟李元立回国都,暂居李府。过段时间我便下旨成婚,再接你入宫,你觉得如何?”   画溪半天没说话,她想起前些日子景仲说的回到国都之后将有一场恶战。   今日送她离开,既是为今后计,亦是想办法让她避难。   画溪嘴唇微抖,许久,眼泪滑落脸颊。   景仲朝李元立一瞥,他立马识相地一揖,道:“末将到外面等李姑娘。”   李元立推门出去。   景仲抹去她的眼泪,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他倾身上去,亲吻她的眼睛:“别哭。”   画溪的眼泪止不住:“世上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   他道:“你是我的妻子,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   “这一回,是不是会很凶险。”画溪流着泪道。   “就他们,不过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以前不动,是因为时局不稳。”景仲将她搂在怀里,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低声地说:“我们只分别几天,我就下旨娶你。”   他的声音轻柔镇定,似有魔力,安抚了她的心。   他轻轻扳着她的肩膀,搂着她往外面走去:“去吧,李元立还在等你。”   画溪恍惚着,被他带着一步一步往外走。   陈嬷嬷收好了东西,已在马车旁等着,李元立等人也在一旁。   见他们出来,陈嬷嬷上前扶着她:“姑娘。”   画溪走到马车下,正要登车,脚步停下。她回过头,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要快点来接我啊。”   景仲扶着她登车:“你放心。”   她缓缓登上马车,轿帘放下,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驿站屋檐的影子将月光割碎,满地月影浮动。   陈嬷嬷以为她是担心王上此行凶险,安抚她道:“姑娘放心,王上这回必定有万全的法子,不会有事的。”   对于景昀乱党,画溪不担心。她相信景仲的实力,也相信他的命运。   他可以所向无敌,也必能逢战必胜。   冲在前锋的将军,留在他身边的谋臣,定能护他周全稳妥。   她只是习惯了他的温柔和耐心,还来不及适应这陡然降临的离别。   ————   李元立骑马走在最前头。他手勒着缰绳,看似平静,心里早已波澜涌动。   王上要立后这事儿以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昨天下午他突然收到王上密信,让他今夜到驿站一趟。他还以为是传他来商议击杀景昀之事,今日巴巴赶来碰到澹台简,他三言两语转达了他这个消息。   他眼珠子都快吓出来了。   王上可是个新年祭天都能取消不去的主,这位未来的新王后是何处神仙,竟让他如此费心费神。   待见到真人,他差点吓了一跳——当初便是他带领人马去的大邯迎亲。   这人分明是年初“死了”的那位先皇后。   “故去”的先皇后又活了,还要作为他的“女儿”嫁入王宫为后。   这一晚上,他的心情跌宕起伏,险些消化不了。   他提前派人回府,将府上最好的一处院子腾了出来,准备供这一樽大佛。   他滴溜溜的眼神落在华盖上,皱起了眉,琢磨着如何才能伺候好这位未来的王后娘娘?王上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稍有怠慢……他不敢深想了。   李夫人得到消息,只知道有贵人将到,还不知其中的缘由。因回来传话的人说得郑重,她也不敢含糊,立马喊上家人们到门前迎接贵客。   李元立子息单薄,仅有一子一女。女儿早年远嫁宁远州,三年五载也难回来一趟,膝下只有儿子儿媳和三个孙子承欢。她天性又喜欢热闹,便将娘家子侄邀到府上常住,一是能同她作伴,再则也可看看国都是否有合适的人家,为他们定一桩好的亲事。   画溪他们到的时候,花花绿绿一行人早已候在门前。   翘首盼着贵人的李夫人,远远见马车行来,却没想到马车上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身形袅娜,远远瞧不真切模样。人刚下马车,身旁的丫鬟手脚麻利地披了件水红色的斗篷在她身上,白狐镶的帽檐往头上一遮,模样便遮了大半。   身边的人都随她而动,一眼能瞧出这个小姑娘便是那“贵客”。   李夫人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眼见着丫头婆子簇拥着小姑娘走过来。   她行走时脚步轻盈,身姿优雅,像极了轻舞的絮花。   “这位是?”李夫人迎上前。   李元立扫了一眼李夫人及她身后的家人子弟,又看了眼画溪,有些底气不足地对画溪道:“这便是你母亲。”   画溪也不拿大,福身朝李夫人盈盈一拜,檀口微启软糯糯喊了声:“母亲。”   此言无亚于一道哄雷在李家炸开,李夫人的脸顿时白了青,青了紫,难看极了。   不及众人反应,李元立走到画溪面前,不自觉地弯着腰道:“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我差人送你过去歇息。”   画溪道:“也好。”   李元立挥手,侍女上前簇拥着画溪往府上走去。   见她身形消失在回廊尽出,李元立又挥退下人。   除了李夫人和几位子侄,当下便没有别人。李夫人泪如雨迸,发作起来,冲到李元立面前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就圆圆一个女儿,又从哪里蹦出这个大的女儿?”   李元立站在原地,任她打着,也不还手。打得狠了,面子上绷不住,将她双手一拉,往内堂去:“进来,我慢慢跟你说。”   留下郭家几个侄子侄女面面相觑。   “你们说,那个女人究竟是谁?”郭家大房长女郭盈盈问。   “姑父让她喊姑母母亲!”郭家二房长女郭青青跟腔道:“难道她是姑父外头的女儿?”   家大房嫡长   “我看八成都是。”郭家大房次女郭云云叹了口气:“姑母这可怎么办啊。”   郭盈盈恨恨道:“我刚才看她不像咱们柔丹人,倒像是中原那边的人。肯定是姑父以前在外头结交了中原女子,生下来的孽种。”   “他们说中原女子最会魅惑男人了。”郭云云叹息:“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会不会是……”   她有些担心地看向长姐。   郭盈盈瞳孔骤然瞪大:“你疯了吗?她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姑父万不会这么糊涂……”   郭青青也若有所思:“我倒觉得三妹的猜测极有可能。他们不是都说,王上对故去的那位先王后极好吗?先王后就是大邯人,说不定王上就喜欢先王后这种的。姑父便趁机将外头的孽种带回来?”   郭盈盈骇然色变。   不怪她如此讶然。这回姑母千里迢迢将她们从宁平洲接过她们来,一是为了陪伴她老人家,二么,她们姊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接过来,也是为了在国都寻门亲事。   而如今,满柔丹最好的亲事除了新丧王后的王上,谁堪居榜首?   外面的人都说柔丹王阴毒狠戾,说他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但柔丹人自己知道,是这位暴君打天下,卫疆土,让柔丹从大邯的附属国到如今能立足天下,有了与天下群雄比肩的资本。   他们爱慕英雄。   柔丹贵族有女儿的人家都盯着年末的国宴。   届时王上大宴群臣,群臣能带家眷。   姑母答应过她,到时候会带她入宫。   能见到王上,她便有机会。   所以府上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她警觉起来。   原以为姑母定会和姑父闹上一夜,闹得鸡犬不宁。没想到次日姑母召集家人,宣布了一个消息——府上新来的那个姑娘是她十七年前诞下的女儿,名叫李蛮蛮,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寺庙里。今年修行已满,故而接回府上。   郭盈盈听到这个消息当下快要晕了,姑母有几个孩子,他们还不清楚么?   她再要追问下去,一向待她们和蔼可亲的姑母却训斥不许再追问。   从姑母这里找不到答案,她们只好转而去那个李蛮蛮身上找破绽。   却没想到,她居住的院子姑父派了人守着,别说是人了,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要见她,比要见姑父还难。   姊妹几人在门口徘徊了好几天,终于一日,李蛮蛮出了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3 22:56:18~2020-09-02 20:3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质Jackson易 10瓶;每天都要嗨皮呀ww 5瓶;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7 章   画溪心事重重。   那天夜里走得太急, 她都没空传虞碌给她看脸上的红斑。今天早上起来,陈嬷嬷给她梳妆的时候,指尖在她眉梢摩挲了几下,讶然道:“姑娘可是被什么蚊虫叮了, 这里红了好大一块。”   她贴近镜子看了一下, 那日藏在眉间并不怎么明显的小红斑越长越大, 已经清晰可见了。   几天没注意就蔓延成这样。   似乎想入神了。陈嬷嬷上前,轻声唤她:“姑娘?”   画溪回过神来, 理了理额角垂下来的发, 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   “姑娘这几天有心事。”   画溪摇头。   陈嬷嬷四下一看,屋子里外都没人,又低声问:“姑娘是在担心王上?”   画溪绞着发丝, 没说话。   陈嬷嬷笑着为她梳头:“姑娘若是担心, 去问问李将军不就知道了。”   “可以吗?”画溪声音温柔。   “当然, 王上只是让姑娘暂居李府,又不是把你软禁在此。”陈嬷嬷给她鬓边插上一颗珍珠,道:“这几日你都闷在院子里, 倒也无趣, 不如去找李将军, 顺便问问王上近况。”   “也好。”画溪眨了眨眼。   “最近天气冷,姑娘捧上手炉。”出了院门,陈嬷嬷一边为她整理白狐帽檐,一面将铜鎏金小手炉塞进她手中。   画溪脸极小,隐在宽大的白狐帽檐,脖子上系了厚实的围脖,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水灵得不像话。   她轻轻嗯了声,捧着炉子,正往前走,路上突然出来几个姑娘。   郭盈盈穿了身广袖留仙水红色长裙,画着精致的脂粉。郭家姑娘里就属她最标致,妆扮过后愈加美艳动人。郭云云和郭青青都跟在她身后,姐妹三人挡着她的去路。   陈嬷嬷警觉地挡在画溪面前:“姑娘,你挡着我们姑娘的道了。”   “你是什么东西?”   郭盈盈瞥了眼画溪,因白狐帽檐挡着了她的面容,她看不真切她的模样。她朝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揭画溪的帽檐。   她还没碰到画溪,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打在她的手背上,顿时疼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转头一看,却是李蛮蛮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侍女,她出手利落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手劲又极大,一巴掌拍得她整个手背又红又肿。   “你竟然敢打我?”郭盈盈怒不可遏,蓦地拔高音量:“一个狐媚子生的贱种也敢到这儿来横行霸道!”   画溪兀的抬起眼,朝她缓缓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陈嬷嬷已经上前,声音冷冽道:“姑娘慎言。我家姑娘是将军和夫人嫡亲的女儿,姑娘说谁是狐媚子?”   郭盈盈转头,抬了抬下巴,轻蔑地扫了眼画溪,姿态高傲:“是不是姑母的女儿,天知地知。你敢说你是吗?”   画溪看着郭盈盈,没说话。   “你是哑巴吗?”郭盈盈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   画溪只当没听见,拉起陈嬷嬷,道:“我们走吧。”   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她越是平静冷淡,郭盈盈心里便越是不舒服。   “一个外室偷人生的贱种,竟也敢登堂入室,趾高气昂地做给谁看呢?”郭盈盈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足以落入画溪耳里。她以为她至少会上来找自己理论一番,没想到她脚步都没有顿一下,径直往前走了。   郭盈盈心中的怒火腾升而起。   “姑娘别生气,回头我跟李将军说一声,府上的姑娘缺乏管教。”陈嬷嬷柔声安抚画溪。   画溪低着头走路,声音轻快:“我跟她有什么气好生的。你也不必去找李将军横生枝节,总归咱们在这儿暂居已是打扰,再惹得家宅不宁就不好了。”   她一向如此,不相干的人说的不相干的话,怎么议论她都不会在意。   她在意的永远只有身边的人对她的看法。   李将军不在府上,去了那边只有李夫人在。   那夜李将军跟李夫人讲了画溪的身份,她也讶然不已。当今王上的性子她也算了解几分,历来不拘小节。他若执意要立谁为后,只消一道旨意下来,天王老子都挡不住。   可他这回煞有介事地给这个姑娘安一个身份,还安在了自己家里,一是对自己府上看中,二么……他将这姑娘看得重要啊。   若不是心尖尖上的,何必耗费这许多心神为她筹谋。   府上住了这么一樽大佛,她心有惴惴,一直担心不好服侍。却没想到这姑娘难得的没有大家子弟的脾气,到府上这好多天了,深居简出,没事儿连院子也不出。只消管着她锦衣玉食,别的一概无需她操心。省心得她就快忘了府上还有这么一号人。   这日画溪突然来找李元立,她的心下意识就提了起来。忐忐忑忑接待了她,没想到她说话温柔,待人温和,知道李元立不在,坐着和她话了一会儿家常,就走了。   全程不见高高在上的架子。   李夫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舒了一口气。   下午李元立回来,就来见了画溪。她问了几句景仲最近的情形,便让他走了。   陈嬷嬷打了洗脚水进来时,室内只有画溪一个人,坐在梳妆桌前,她正在涂去疤痕的药。下巴上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不可见了。涂完下巴,她又顺手摸了摸眉梢,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红斑越发鲜艳。   “时辰不早了,姑娘洗了脚就先睡吧。”陈嬷嬷道。   画溪心不在焉地合上妆奁,点了点头。   将近年关了,天越来越冷,今日下了一整天的雪,天气冷得不像话。屋里点着地火龙,暖烘烘的,烤得她脸有些发红。   画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她有点担心脸上的红斑会越长越大。   最后会不会覆盖到整张脸上?   越想越怕,裹紧被子一声声地叹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转过身,看到一道身影朝床边走来,下意识以为是景昀那边的人,心都漏跳了一拍,刚要出声,一只宽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熟悉的气息让她陡然瞪大眼睛。   景仲一手捂着她的嘴,慢慢倾身下去,凑到她唇边,吻了一下。   女子柔软的唇瓣让他心间一动。   他身上带着外面风雪的冷冽气息,唇也是冰凉的。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她呼吸都窒了一下。   感觉到身下的人儿已经喘不过来气,景仲方才放开她,只那一双冷冽的唇瓣无处安放,在她的颈侧和脸颊辗转流连。   “你怎么来了?”   素色的床幔挡住了床头那一盏微弱的夜灯,帐内漆黑一片,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也能感受到她心跳得极快,声音都带着娇软的颤音。   “你不是想我了吗?”景仲躺在她身侧,将人搂进怀里,手和唇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探秘。   画溪头皮都在发麻,却又不敢大口呼气,蜷在他怀中,笑吟吟地说:“我什么时候想你了?”   “不想我你找李元立问什么?”景仲衔着她的耳垂,轻轻吻着。   温热的气流灌入耳朵里,画溪只觉身上一阵一阵莫名的战栗、酸软。   “那是……我担心你。”画溪咬着唇。   景仲声音嘶哑,从喉头挤出一个字:“嗯,你不想我,我想你了。”   画溪纤长的手指扯了扯锦被,撑手屈膝慢慢坐了起来。单薄的中衣贴着身,她让自己冷静,吁了口气,慢慢开口道:“你就这么样跑过来,不怕他们发现?”   “不怕。”景仲躺在她的枕头上,鼻翼间全是她的气息。   “出来身边没人跟着,我怕。”画溪板着脸,手搭在膝盖上道:“以后你不许这么来了。”   他挑挑眉:“见到我你不高兴吗?”   “高兴。”画溪无奈道:“不过,太危险了。现在他们都盯着你呢,你单独出来,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景仲在那里脱了外衫,随手搭在床边的檀木架上。   “晚上不回去了吗?”画溪问。   “来都来了,不回了。这几天处理河兴国君的事,我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了。”景仲不由分说把人搂在怀里朝床上倒去:“你陪我睡会儿。”   画溪看着他,眉间隐约有些疲惫之色。河兴去国成郡,要处理的事务颇多,再加上筹谋对付景昀母子,他最近应该很累吧?   画溪抬手按在他的太阳穴,轻轻揉着。   “住得还习惯吗?”景仲眯着眼,她按捏的力度十分受用。   画溪“嗯”了声。   “快了。”景仲眉毛微挑:“再等几天就可以了。”   “你打算哪□□事?”画溪低头看着他。   景仲道:“大年三十。”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已经腊月二十五了。   “行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年前没时间再来找你。你乖一些。”景仲打个哈欠。   “我听说李家有几个子侄最近老是在你门口晃悠。”他忽然翻了个身。   “那你就没听说我门都没出过?”画溪抿着唇轻笑。   “那就好。”景仲说:“那些子弟除了年岁上占些便宜,其他都比不上我。模样没我好看,功夫也不及我,更没我待你好。你别被他们骗了,不然我要杀人的。”   画溪笑着说:“你放心好了,那些人我一眼都不会多看呢。倒是你,身边服侍的女子那么多。”   跟着他久了,说话也就有了那股酸味儿。   景仲不屑道:“我看了,一群丑八怪。都没有你好看。”   画溪后背一凉,又想到那块红斑。   “怎么不说话了?”   ☆、第 88 章      “我都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画溪放下手, 扯被子把瘦削的肩盖严实,手拢在胸前鼓起的衣襟,轻声道:“若是有一天我长得不好看了呢?你就要同她们好了吗?”   “李蛮蛮,你跟谁学的, 学了一嘴巴不伦不类的醋劲儿。”他挑眉, 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   画溪轻叹一声, 又摸了摸眉梢。她说:“你乱说,我才没有满嘴醋劲儿。”   “大半夜我懒得跟你计较。”景仲转过身, 把人抱在怀里, 紧紧圈着,打了个哈欠:“你别吵我,我睡了。”   画溪没有心思再同他闹了,听他这么一说, 往上提了提被子, 盖得严严实实。   景仲累了好些天, 自从回到国都,每天都在忙河兴去国留郡的事,加上年底, 各国使臣来朝, 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囫囵觉, 偷闲摸到李府,没想到抱着画溪,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床上多出个人对画溪没什么太大影响。她以前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滋味儿,一个人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自从明白自己对景仲的心思,一个人的夜晚都变得难熬起来。身边多了那抹熟悉的气息,她反而安定下来,那些浮起来的沉重的心思也慢慢放了下去, 一觉睡到天亮。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景仲已经离开。   窗棂半支,屋子里暖和又不闷人。陈嬷嬷拿着抹布在擦屋里的尘土,见她起来,笑着走过去:“姑娘昨晚总算睡了个好觉。”   她知道画溪自打来了李府,就没了以前的精神。前段时间路途颠簸,她的心气儿都比现在活络。   “陈嬷嬷,这么早就开始洒扫了?”她按着眉心坐到桌旁,提起水壶倒了一杯凉茶。   “不知道是哪个丫鬟不当心,脚上沾了尘也往屋里来,早起我来地上一串泥印子,到底不好看。”   画溪愣了下,那泥印子不是别人的,正是景仲的。看来早上他走得极早,连陈嬷嬷都没有撞见。   画溪扶额,做一国之君太忙太累了,他忙成这样子还偷闲看自己,可见他心中是有自己的。   这点毋庸置疑。   她不想去思量往后景仲会不会变心。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虞碌来看看她的眉梢的红斑。   她担心这玩意儿越发越大。   正当她想着怎么设法喊来虞碌,他自己个儿倒先来了。   李府的家丁领着他到画溪暂居的院子里。   对他的到来,画溪还有些惊讶。   见到画溪,虞碌当即跪下磕头:“拜见李姑娘。”   行的极重的礼。   画溪骇了一跳,上前将人扶起:“虞大夫多礼了,快起来吧。”   “姑娘大恩。我早上给王上请了脉,他体内毒素已经除去了。”虞碌面露喜色,直截了当地说。   画溪亦喜:“当真?”   “千真万确。”虞碌道。   画溪唇角微弯,笑过后她又道:“今日我原本也想找你,没想到你倒先来给我报喜啦。”   虞碌道:“今早上我给王上诊了脉,便向他请旨来给姑娘请平安脉。以往的病历,女子若是有副作用,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了。姑娘近日身体可有何不适?”   画溪道:“身体并未有不适,只是眉上生了一块红斑,起初不过小指指甲盖大小,这几天越来越大。”   虞碌仔细一瞧,果真发现了那块红斑。他脸色微微变了下:“姑娘伸手,我给你枕个脉。”   画溪抬起皓腕。   虞碌手搭在她手腕上,眉头微微一皱。   画溪问:“怎么了?”   虞碌垂头道:“这个法子虽然能解毒,但实际上是用女子的身体去净化毒性。有的运气好,能化解毒性,而有的人运气不好,多多少少会沾上些毒性。”   画溪笑了下:“而我就是那个运气不好的,对吗?”   “姑娘……”虞碌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实在知道眼前这个人的重要性。王上大费周章要立她为后,若是王上知晓是她为他治毒,还不知会如何触怒他。   景仲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不代表他忘了他震怒时是什么样子。   “会伤及性命吗?”画溪比他想象中的更平静。   “从脉象上看,这毒只及表皮,不及肺腑……性命应当无虞。”虞碌伏下身去,额头触着手背:“只是那红斑会随着毒性发散,而越来越大。”   屋子里忽然陷入死寂,雪霰子打在屋顶的哔啵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嬷嬷僵在原地,恨不得那这些话从耳朵里挤出去。   留下红斑。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容颜有多重要。更何况是像她这个年纪、像她这样的人,十七八岁,如花一样的年纪,如花一样娇妍美丽,人间绝色。   脸上留下一道越来越大的疤痕,如何面对天下。   她可是要登上王后之位的人。   全天下都会看着她。   陈嬷嬷看了一眼这个坚韧美丽却又命途多舛的姑娘,她和王上好事多磨,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却又遇上这样的事。   她原以为这个女孩儿会满脸灰心失望,但她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睛,失望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阴霾只存了一瞬,随即荡开乌云。她释怀地舒了一口气,道:“王上最近政务繁忙,此事不必告知他。”   虞碌脸色发白,暗中对画溪用药,隐瞒病情不报,他已经可以预见景仲知道这件事后会如何地震怒。   “你放心吧,有我在呢。”   然后他听到那个姑娘温言细语地补了一句。   他彻底羞愧得抬不起头,俯首磕在冰凉的地板上,没再说一个字。   ————   大年三十那日,李府热热闹闹地在庆新年。早上李夫人来看过画溪,邀她晌午一同用团圆饭。因晚上他们要入宫赴宴,只得在晌午团聚。   画溪想起李家的子侄侄女,怕图惹是非,以身体不适婉拒了她。   李夫人从院子里走出来,觉得这未来的王后娘娘性子太沉稳了些,倒不像十七八岁的姑娘。竟比好些二十来岁的姑娘还要端庄稳重。怪不得她能入了王上的法眼。   一想起这,她又想起自家那几个侄女。虽都是大家人户出身,但周身的气度和做派,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既是府上稳了要出一个“王后”,那以前给侄女的谋算都得作废。此前她还想着今晚的宴席上,带郭盈盈进宫见见世面,若是能得王上垂青,也算是个好归宿。她摇身一变成了王后的姑姑,尊贵更上一层楼。   但谁知道,命运造化弄人,她没能成为王后的姑姑,倒将要成为王后的“母亲”了。   午后,她就着人准备入宫的礼服和一干物什。   临行前,又教了郭家姊妹宫内的礼仪。   郭家姊妹在姑姑面前一向本分乖巧,顺从地学礼,顺顺利利地进了王宫。   郭盈盈以往每年都会到国都待一段时间,是以也有几个闺中好友。入了王宫后,朝臣凑在一起互相吹捧谈论政事,夫人们挤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郭盈盈带着妹妹们和她的密友们一同游园去了。   冬天里的王宫到处是雪,除了雪景,无甚好观,几个人逛了一会儿,甚觉无趣,便在亭子里坐着话些家常。   起初还在聊国都时兴的料子,中书舍人林笠之女林越挽着郭盈盈的胳膊,问道:“听说你姑父家新来了个妹妹?”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郭盈盈不悦道:“竟然连你都知道了。”   林越盈盈笑道:“你家有个侍卫的妹妹在凤仙阁做事,前儿她给我送钗子来的时候说他哥哥说的,你家来了个新妹妹,长得可漂亮了。快跟我们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在的几个人都是和郭盈盈一同长大的,情分非常,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大家都说了,没必要瞒着彼此。   郭盈盈也不遮掩:“什么妹妹?我才不承认李蛮蛮这劳什子妹妹……”   假山后行过两人,阔步而过。听到山后的人提及李蛮蛮三个字,步履忽的放缓下来。   温青不解地看了眼景仲,只见他双眸微狭,心情看上去十分愉悦。   而后便听到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说道:“姑姑说她是幼年多病,送到庙里养着的。我才不信,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听说有过什么妹妹。就算是在庙里养着,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点风声也没露出来。我看她分明是姑父在外面生的贱种,姑姑为了帮他遮羞,才应下来的。”   她为姑姑鸣不平:“真不知姑姑怎么这么糊涂,我们柔丹人又不像中原人,看中主母的贤良淑德。分明是姑父犯了错,丢人的是他,她反倒替他遮掩起来。”   “那李蛮蛮我也就见过一回,好看是好看,不过啊,她长了一脸福薄相。”郭盈盈哼了声:“可能她自己也觉得身为下贱,见不得人吧。到现在还成日窝在她那院子里。别看我姑父现在还对她上两分心,像她这么冷淡疏离,过不了多久姑父就会彻底不管她。到时候随意发配了人,说不定比她蛆一样的外室老娘还惨。你说,生得漂亮有什么用?”   温青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偷偷觑了眼身边的人。年轻的君王脸绷着,黑得极为难看。   他正要上前教育教育那不知不觉间得罪了王上心尖肉的姑娘,景仲抬手制止了她。   “王上,那是李将军府上的表姑娘。”温青讪讪。   “去。”景仲身上的气息变了:“告诉她,让她到紫阳殿等孤。”   紫阳殿靠近他处理政务的宫殿,每当有朝臣觐见,便在此处暂候。   王上让她去紫阳殿?   温青一面纳闷一面往亭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3 11:54:06~2020-09-04 23:3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小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9 章   紫阳殿中, 黄绸垂搭,窗棂相掩,四角坐着镶金嵌玉的玲珑八宝灯架,灯架上点着应景的暖红烛光。正中的桌上摆着一盏鎏金铜云兽香炉。香炉里点了不知道什么香, 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不浓烈, 又足够沁人心脾。   郭盈盈坐在小几前, 手脚乖巧温顺地摆放着,看上去一派世家贵女的矜持端庄, 实则心底早已波澜涌动。   王上竟然单独召见她!   她双手叠放膝上, 纤长的手指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巨大的欣喜将她冲击得近乎晕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近这间宽敞开阔的大殿的。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着她,直到她坐在厚实松软的坐垫上,都还感觉自己仿佛一团轻飘飘的棉花。   漂浮在空中, 落不了地。   “郭姑娘, 请用茶。”两个宫娥端着茶水走进殿中, 恭敬地给她斟上一杯热腾腾的茶。她看着茶盏上飘荡的水汽,嗅着茶水的香气,心间猛然一动。   她强忍住内心的欣喜和忐忑, 端起茶盏小口啜了几口。   “姑娘在此等候片刻, 王上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宫娥唇红齿白, 声音温柔婉转。   郭盈盈笑道:“好,有劳了。”   宫娥下去后,她轻舒了口气,又端起茶杯小口啜饮起来。   紫阳殿与王上宴群臣的宫殿极远,今夜整个王宫的人大部分都去了那边,示意显得此处格外安静空旷。   随着初到此处的忐忑逐渐褪去,郭盈盈发觉不对劲。这宽敞的大殿里竟然连个火炉子都没有, 许是此处靠近放置文书的琅嬛阁,连地火龙也没有。   外头还下着雪。   来的时候郭盈盈为了看上去更轻盈,没有穿厚厚的大氅,只穿了一件双面锦嵌狐毛的斗篷,这会儿已经冷得手脚冰凉。   她坐在软垫上,竟觉得脚趾都冷得发麻了。   宫娥又进来给她添了两次水,她捧着热腾腾的茶水取暖,好几次想开口问问王上现在在何处,能否给她添个火炉。但她又怕王上觉得她娇气,多少王公大臣都能在此等候传召,怎的就她这么娇气,偏要火炉子。   为了大好前程,忍了。   灯芯噼里啪啦炸开了灯花,郭盈盈感觉脚趾传来一阵阵酸麻,就跟生了冻疮似的。她冷得不行,手脚冰凉,脊背和腰椎因为长时间的端坐也僵硬不堪。这种滋味难受极了,最重要的是还不知道王上什么时候才能过来,这种等候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她想起身走两步取取暖,又怕宫娥笑话。   只好咬牙继续忍着。   没一会儿,宫娥又捧着茶壶进来添水。   “王上那边还有多久?”郭盈盈终于忍不住问道。   宫娥抬眼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别笑话我了,王上还有多久我一个小小的宫娥怎能知道?姑娘且等着吧,漫说姑娘,前日安良国的时辰到此觐见,也候了足足四个时辰王上才召见呢。”   说完,宫娥唇边扯出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郭盈盈候了半晌,本就又冷又饿,被她这么一呛,更是满心窝火,却敢怒不敢言。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就算她只是个服侍人的丫头,可好歹是在王上面前服侍的。   暂且忍忍,等她飞上枝头了再慢慢跟她算账。   郭盈盈强忍着怒火,没再吭声了。   宫娥唇角轻蔑地笑了笑,道:“姑娘要是没事,我就先告退了。”   态度倨傲,哪有半分做下人的自觉。   她退了出去,门外的侍卫顺手将殿门带上。   “乌云姑娘。”侍卫追着乌云珠道:“您赶紧回东殿去吧。”   乌云珠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星光,时辰快到了。   “我看了,刚才殿里的烛火再有一个时辰就快灭了。到时候你们悄悄想办法把人送出去。”乌云珠轻声吩咐。   侍卫迟疑了下,道:“可是……王上还没有吩咐怎么处置她。”   “听我的,王上那边有我。”乌云珠道。服侍他这么多年,他想什么她还能不知道吗?无非就是殿里那姑娘冒犯了王后,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呗。王上现在还用得着李家,把人吓吓也就行了,让她在殿里喝喝茶受受冻,忐忐忑忑,大过年这么折腾一场,也算给了她个教训。   侍卫闻言,只好点点头,道:“是,乌云姑娘。”   乌云珠将手中的托盘随手递给身边的小宫娥,扬长而去了。   郭盈盈一个人在殿里,外面越来越安静。刚才还有侍卫巡逻的脚步声,但这会儿脚步声也没了。四周安静得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啪嗒”一声,窗边的灯花又炸开。她抬眼望过去,只见烛火摇曳,蜡烛已经快烧完了。   她打了个哈欠。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听声音像足足有上百人跑了过来。   她骇了一跳,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是王上回来了吗?   但没想到,随后,她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给我杀,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刀剑相交,冰刃撞击发出骇人的声音。   火光乍起,外面响起了宫人的呼喊、哭泣声。郭盈盈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她费力拉开厚重的殿门,外面跑来一个侍卫,道:“郭姑娘,跟我离开这里。”   郭盈盈正要问他,一支银光闪闪的箭朝中侍卫飞过来。他还来不及说话,头就往下一栽。   一群人冲过回廊往这边追了过来。   郭盈盈魂都快吓没了,什么都顾不得,提起裙角就往另一头跑去。   这些人是什么人?   那些人追了过来,她不要命地往前跑。整个王宫像是突然被点亮,四处火光骤起。到处都充斥着绝望的呼喊声。   “杀。”从另一个方面,又冲出来一队人,和刚才追她的那一队搅在一起。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盈盈瑟缩在一旁,不敢停留,只好往黑黢黢的角落瑟缩躲着。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想快点找到姑姑和姑父,可她又不敢到处乱走,她看到那些人逢人就杀,不管宫娥还是太监,不管是服侍人的,还是被人服侍的。   她胆都快吓没了。   最终她找到一个枯井,在里面躲了一夜。   ————   “陈嬷嬷。”画溪突然从梦中惊醒,喊了一声。   陈嬷嬷闻声忙走进里间,见画溪坐了起来,忙倒了一盏茶送过去:“姑娘怎么醒了?”   抬手摸到她额间有密密麻麻的汗水,又放下茶盏:“怎么?做恶梦了?”   画溪拉着陈嬷嬷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嬷嬷道:“快子正了。”   画溪又问:“李将军回来了吗?”   “还没。”陈嬷嬷拉着画溪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姑娘别担心,快睡吧,醒来李将军就回来了。”   画溪双手捧着脸。尽管相信景仲的能力,可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她心悬着,再难睡了,她摇摇头:“陈嬷嬷,我睡不着。”   陈嬷嬷笑着搬来一张小杌子:“那我在这里陪姑娘说会儿话。”   画溪大方地掀开被子,让了一半的床给她。   两人就拥着被子,话些家常,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早上李元立一家人还是没回来,府上却有些乱了。   画溪刚想出院子,侍卫就拦住了她:“姑娘,外面暂时不安全,滢姑娘还是在院子里休息吧。”   画溪看了眼那个侍卫。   她住在李元立府上,虽然李元立派了侍卫保护她,但景仲暗中还是有派人在这里。而且不是普通人,是他的暗卫。   有这些人保护她,就算有什么事,也能护她安然无虞。   她什么也不怕,昂起脸问:“王宫现在如何?”   “王宫尚未有消息出来。”侍卫道。   此时此刻,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了。   吃过午膳,府上突然躁动起来。   画溪隐约听到丫鬟小厮奔跑哭喊的声音。   她整张脸都冷住了,心不断往下坠。生怕景仲有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画溪走到门口。   只见李家的丫鬟小厮都惊慌失措地奔走。   侍卫道:“有乱军攻入国都,有人在李府门口围堵。”   侍卫说的时候神情很淡定,画溪也莫名安定。   外面人心不定,吵吵嚷嚷,里面却很安静。画溪相信景仲,院子里有条不紊。   一直到晚上,终于有人来报,说李元立回来了,他还受了伤。   画溪听到这个消息,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道:“我去看看李将军。”   陈嬷嬷取来她的斗篷和手炉,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起出门。   李元立受了伤。景昀竟然买通了景仲身边一个跟了他很多年的侍卫,在景仲毫无知觉的时候对他下手,幸亏李元立眼疾手快,护了他一下。那侍卫没杀到景仲,匕首却插进了李元立的肋间。   李元立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挤了满屋,有些给李元立端茶送水,有些则围着太医问东问西。   他伤得不重,只是耽搁得太久,流血太多,需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人刚躺到床上,便听到门口传来脆生生一声:“爹。”   满屋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郭云云看到画溪,有些不悦,昨晚姑父姑母没有回来,她竟连问都没问一声,对她很不满:“你来干什么?还嫌这么不够乱吗?”   李家大姐也听说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妹妹,再三追问母亲,她三缄其口,始终不肯说这妹妹是从何而来。她也猜母亲受了委屈,此时父亲受伤,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妹妹,她更没好脸色:“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李元立吓得不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脸色都变了:“住嘴。”   大家都诧异地看着他。   “有你们这么跟妹妹说话的吗?”李元立忙笑眯眯地看向画溪:“你……怎么来了?”   李家大姐:???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了,不会虐了,不会虐了。   ☆、第 90 章   李家的小辈看到重伤的李元立好不容易从宫里回来, 人才刚躺到床上,又巴巴爬起来,迎到那个姑娘身边。态度殷勤得哪里像对待许久没回府的女儿?   “我……听说昨晚宫里兵变,父亲受伤了, 所以过来看看。”画溪声音轻轻柔柔。父亲两个字她很多年没有喊过, 还是喊得很不习惯。却又怕李府的人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只能硬着头皮喊下去。   李元立知道她想问什么,也不绕弯子。李家除了他和夫人, 再没有谁知道画溪的身份。他不想横生枝节, 于是道:“你放心,我没事,谁都没事。你先回去吧,等我好些了就过去看你。”   态度柔和了下去, 却还是有几分莫名的恭敬和顺承。李夫人也牵着她的手道:“太医刚来看过, 说没什么要紧, 只要修养几天就能恢复。你身子也不大好,现在这么冷的天,吹了雪风不利于恢复, 我送你回去。”   她牵着画溪走出房门, 当真送她回院子去了。   李家人都觉着这小姐来得古怪, 但将军和夫人又当真对她极好。下人间的议论也渐渐多了起来。   景昀昨晚上起事,联合支持明家的朝臣暗中调兵遣将,本打算趁酒宴人多眼杂一举击杀景仲。他们以为景仲最近忙于河兴的诸事,无暇顾及国都的各类人事变化。却没想到这是景仲设下的障眼法,在明家布军的时候,他的人悄悄打入内部,在他动手之前就把将领给杀了。   这场动乱本来早晨就应该结束, 但没想到明家竟然暗中从北方调来一支军队,于早晨杀入国都。又是一场混战。   下午景昀事情败落,当时就在宫里自刎而亡。大娘娘眼见回天乏术,景仲的人已经围到她的宫殿,她放了一把火,也死在火中。   明家到底是植根柔丹数百年的望族,背后的势力不计其数,要将这些势力根除,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画溪以为景仲还要忙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第二天景仲就到李府来了。   不过这回他没有翻墙,光明正大打着探望李元立的旗号来的。   李元立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府前。可怜的大将军,只好龇牙咧嘴挺着伤起身迎接君王。   他觉着头疼。有生以来受过那么多次伤,没有那回比这回还让人头疼。府上住的那位和王位上坐的那位存心不让他省心,可劲儿折腾他。   刚走出卧房,景仲的仪仗就已经过了院门了。他刚刚要迎过去,年轻的君王已经走了过来,他说:“李将军身有重伤,不必起身,孤来探疾,你回去躺着吧。”   李元立龇牙,要真是关心他来探病的,就不该这么折腾他。   毕竟他也年轻过,毛头小子想的什么,他多多少少还是清楚的。当即道:“王上来了,还不快让他们过来拜见。”   李夫人会意,吩咐家人:“去喊公子小姐和表小姐。”   景仲来得太急,事先也没有人知会一声,人就这么突然来了,府上从上到下都吓得有点六神无主。听到主母安排,立马朝几个方向四散去了。   郭盈盈接到消息,人都恍惚吓了一跳,那天晚上在紫阳殿等待时的忐忑感又浮起了。   王上到府上来了!   她听说过这位王上的性子,孤冷高傲,何曾对一个大臣如此礼下过?   他这回突然过府,究竟是为了探病还是别有企图?   她想起前天晚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打断了他们的会面。   他是为自己而来吗?   这么想着,她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让丫鬟给她换上最华丽的衣服,妆扮上最时兴的首饰,面贴花黄,口抹胭脂。一扫接连两日的病态。   她前天晚上先在紫阳殿坐了半夜的冷板凳,后半夜又蹲在枯井里受了一夜的冻。再加上看到那些乱军杀人如麻的模样,听着井外仓皇的脚步声和哭喊声,闻着浓郁的令人恶心的血腥气,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王宫里了。   昨天下午姑姑找到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已经快疯了。还没回来的时候,就病倒了。   起初发着高热说着浑话,李夫人让给李元立看病的太医给她诊了脉。太医说她是受惊过度,可能要过段时间才会好。   今日她听说景仲来了,便又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充满斗志。   郭盈盈让宫人搀扶着往姑父的院子里走去。屋子里乌泱泱已经站了一群人,她来得最晚,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景仲。   只消一眼,她的心就猛地跳动了好几下,仿佛一抨冬雪被春风吹化成一汪春水。   景仲比传言中的还要好看,精瘦的身子充满力量,脸仿佛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他坐在那里,腰背挺拔,恰如悬崖上的一树青松。   威风凛凛,又充满危险。   但就是这种充满危险的感觉让郭盈盈感受到了莫名的吸引力。   她跪下去,自己的声音都听得不怎么真切:“臣女郭盈盈拜见王上。”   景仲端着茶盏喝茶,听到她的声音,抬眼忘了她一眼,始终没有喊她起来。郭盈盈俯首于地,心里捏了一把汗。   “起来吧。”良久,景仲终于开口。   郭盈盈站起身,退至一旁,只觉上首那人光芒太甚,她不敢抬首相望。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点,李元立是个粗人,不怎么会挑话说,讪讪起了两句头,景仲也不是个健谈的主儿,冷冷应了两声,气氛就愣了下去。   人人都屏息凝气,李元立更是尴尬得头皮发麻。   画溪迟迟不来,李元立搔了搔头,问:“催人去问问,老三为什么还没来。”   李夫人也抓心抓肺,时不时侧眸打量王上的神情,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门外,一看就知道是在等人。   她刚要打发人去问,陈嬷嬷便进来了,她道:“老奴拜见王上。”   李夫人知道她是景仲的人,此时此刻也跟着她做戏:“三姑娘人呢?”   陈嬷嬷道:“三姑娘昨日冒雪过来探望将军,回去就染了风寒,这会儿还吃着药,怕病气冲撞到王上,故不敢过来。”   李元立一愣,早上李夫人过去看过她,人都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染了风寒。他吓得要死,生怕景仲怪罪他照看不周。他小心翼翼觑了眼景仲的脸色,见他神情并无异样,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景仲放下茶盏,快要气笑了。好大胆的李蛮蛮,竟然敢把他晾在这里。   ————   不是画溪摆谱。早上起来她发现脸上的红斑就越来越大了,已经快蔓延到眼角。   抹上厚厚的脂粉都遮不住。   说没有什么情绪都是假的,看着那么大的一块疤,就……挺糟心的。   她还怕,景仲会觉着这块疤太丑了。   他的脑子听眼睛的话,只喜欢长得好看的姑娘。   画溪一天都没什么胃口,草草扒拉了两口晚膳就梳洗上床睡觉了。   她有些害怕睡觉,生怕明天早上起来,那块红斑就长得满脸都是。   拉起被子盖在脸上,她躲在被子里,想了很多。   从小到大她没做过什么坏事,从来不曾杀人放火抢劫越货,小偷小摸也从来没有过。怕惹口孽,背后都不敢说人闲话。她觉得自己虽然算不上有渡人渡己心肠的大好人,但万万算不上一个坏人。   怎么偏偏就她这么倒霉呢?   什么坏事都让她撞上了。   还以为这一次终于苦尽甘来,可以和景仲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谁知道,到底还是横生枝节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的,可想到自己的经历,没忍住心里的难受,眼泪掉了下来。   她努力活着,可老天爷一次又一次给她设置障碍,好像铁了心要逼她走投无路。她哭得好厉害,被角都沾湿了。   怕陈嬷嬷听见,她不敢哭出声,只好默默落泪。   今日陈嬷嬷也安静了很多,往日她还不停安慰画溪,可今天看到那红斑一日千里的长势,背后也叹息了好几次。   怕安慰她反倒惹她伤心,索性闭嘴。   画溪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得灰心颓废。   “李蛮蛮,你好大的胆子。”头顶上突然传来景仲的声音。   画溪柔弱的颤颤发抖,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暖意,从心口蔓延出来。   她掖着被角擦了擦眼角的泪,坐了起来。   她拉开帐幔,看到他逆光站在床前,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就贴在他冰冷的玉带上:“你今天来了?”   景仲是来找她算账的。自打回了国都,这半个多月他们聚少离多,还是上次夜里见了她一回。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没了忙的事情,心上忽然空了一块。   品了一下午,终于咂摸出不对味儿。原来是想那个娇气得只会哭鼻子的李蛮蛮了。   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当即就带人出宫直奔李府而来。李蛮蛮的心意他都明白,她肯定也是想自己的。   给她个惊喜。   所以连一声通报都没有,就风风火火跑了过来。   谁知道连正主都没有见到。托病不见他,长胆子了。   回到王宫的景仲越想越气不过,气得翻来翻去觉都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那始作俑者这会儿早就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做梦了,他就恨得后槽牙痒痒。   凭什么让他受这委屈?   起床穿衣,再度风风火火出门,翻墙过院,找她算账来了。   这会儿小姑娘温温柔柔地伏在他怀里,用糯米糕一样软软糯糯的声音跟他说话。   那些因思念而起的烦躁被抚顺了,那些因热脸贴了冷屁股而生出的恼怒被平息了。   心软得一塌糊涂,只嘴上还要占便宜,将人手一拉开,大咧咧往床上一躺:“起来,给我挪挪地儿。丈夫找妻子睡觉还要理由吗?”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要大婚了。感谢在2020-09-05 23:37:16~2020-09-06 23:0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要嗨皮呀w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1 章   画溪躺在床上, 头忍不住往他身上靠。她的长发搭在他宽阔的肩上,柔弱的身子微微发抖。   景仲还在生气,将人的手拉开,躺下。   画溪往他身边拱了拱, 环臂抱着他, 八爪鱼似的将人紧紧扒拉着, 不肯松开。   “李蛮蛮,你今晚怎么了?像只猫一样拱来拱去。”景仲声音不满, 但黑夜里唇角却忍不住往上扬了一下。   画溪知道他在恼自己下午没出去见他, 她太了解他的性子,再大的火气,温声哄一会儿就好了,她将脸贴在他颈窝里, 轻道:“下午的时候我害怕。”   景仲冷声问道:“你怕什么?”   “我这么久没见你, 太想你了。”画溪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又刚经历了那么凶险的事情, 我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出来。到时候传出去,多丢人。”   景仲听着她的话,好歹受用了些, 揽过她的腰, 说:“怕什么?谁敢说我割了谁的舌头。”   说完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腰。   画溪感受得到他情绪的变化, 他的大手在她腰间摩挲,一股莫名的热意从心底慢慢涌起,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热的。   “明天回去我就让澹台简拟旨。”景仲说。他受够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日子,在他看来,她是他的妻子,两个人在一起天经地义。但她在李府住着,颇多不便, 她顾虑很多。   还是趁早娶回去得好。   画溪头偏到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跳得极快,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力度挺大。她手摸了摸眼骨,迟疑了一下,双腿微微蜷着,眼眶又红了。   “怎么不说话?”景仲不悦,掌中加大力度。   画溪“呀”了一声,道:“国都刚经历了打乱,这么快就下旨,是否有什么不妥?”   “刚经历了大乱,我成个亲让国都喜庆喜庆,有什么不妥的。”景仲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想些有的没的。不就成个亲,他愿意,她也愿意,不就对了。管外面的人什么事。   画溪听到他的胸腔一点点震动,呼吸也一点点变重。   再说下去又要生气了。她蹭着他的脖颈,吻他脖间的青筋,小巧的舌头让他心跳莫名加快三分。   “李蛮蛮,你少用美人计。这回我不会听你的。”景仲大义凛然地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趴在他的胸膛,抬头吻他的脸。小姑娘温温软软的香气从耳畔辗转到唇边。   小猫一样,温柔又诱人。   景仲什么都没说,伸手就扒拉她的衣服。   ————   翌日清晨,陈嬷嬷进来服侍画溪梳洗,进门就看到满屋狼藉。   衣衫扔了满地,帐幔有一半也被扯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以为画溪被什么人劫了,惴惴不安地往前走,看到她睡得正沉,床榻上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枕头边上还遗留了一条景仲的玉带。   她舒了口气。   后面几天,景仲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他怀疑李蛮蛮给他下了什么药,以至于他一个人时总是睡得不好。多梦便罢了,还老是睡不着。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个毛病,定是从她那里惹的。   每每到了她身边,又总能一夜到天亮。   他虽不满,但为了一夜好眠,还是颠颠地往她那里跑。   画溪每天都提心吊胆。   虞碌说她体内的毒素已经到了巅峰,最近正是集中发散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那块红斑都会更大一些,现在整个眉骨都已经覆盖了。   涂上脂粉只能遮个五五六六。   她小心翼翼隐藏着这块丑陋的疤,生怕别人看到。每每有不得不出门的事,也以幕离覆面,不让人看清面容。   幸而景仲每天晚上都在她已经睡下的时候才来。   她不敢想象他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她是个怯懦的人,最怕看到别人嫌恶的眼神。   但她知道,她瞒不住了,也不能再瞒了。因为景仲每天都催着要下旨立她为后,她再也找不到理由劝阻了。   是时候来个了断。   她打定主意,向景仲摊牌,连着几天夜里都点着灯睡觉。   但他连着几天都没有来。   倒是景仲立后的圣旨先到了李府。   他不满李蛮蛮的百般劝阻,终于先下手为强,自行斋戒沐浴,请神问天,在一个黄道吉日让澹台简上门传旨了。   这个消息陡然间传开,国都都沸腾了起来。   李元立还有个小女儿的消息几乎没什么人知道,第一次广为人知竟是她被立为王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门亲事,有的人说李元立这回救驾有功,王上这才立他女儿为后;有的人说李家小女儿倾国倾城,王上上次到李府探病,看了一眼,就情难自禁。   说什么的都有。   画溪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她,对着镜子愁得眉头紧紧皱着。   她不该犹豫不决,早些和景仲摊牌,就不会闹得沸沸扬扬。这样一来,摊牌之后景仲若是悔婚了,李家面上不好看,他自己也骑虎难下。   圣旨传下来那天,有个小内侍到院子里给画溪报喜。小内侍行事麻利,给画溪带了个盒子来,他道:“李姑娘,柔丹习俗新郎新娘婚前不能见面,王上让小的给您带句话。”   画溪头戴幕离,问他:“什么?”   内侍道:“王上说,姑娘您别急,也别太想他,他会催钦天监挑个最近的日子,尽快成婚。”   屋子里伺候的人纷纷掩唇笑了笑。   画溪一阵尴尬,脸都羞红了,这个登徒子,混不吝地说些什么恼人的胡话。   她红着脸赏了下人。   那盒子里装着一对兔哥儿,小孩子解闷的小玩意儿。景仲这是拿她当孩子看呢,给她带来这么个小东西。   *   “回王上”钦天监司监管回话道;“臣昨夜夜观星象,三月二十一紫微宫两弓相合,环抱成垣,是百年难逢的好日子。”   三月二十一,今天才正月十六。   还要再等两个月。   司监官看了眼王上的神色,见他眉头锁了一下。擅长察言观色的老混子便知他不满意这个日子,便又道:“下个月二十六也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殿内窒了一下,空气安静。   景仲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有没有更近的黄道吉日。”   司监官心想,王上想做新郎官的心未免太急切了些,手中却不停翻着历书:“下月初三,也宜嫁娶,不过……”   十五下旨立后,次月初三就大婚,怎么看怎么显得新郎官有点猴急。   但上首坐着的新郎官明显对这个日子也不是很满意,他眉头微微蹙了下,道:“看星象、取日子,都是中原传进来的玩意儿。咱们柔丹原本也不兴这些东西,这些年南方的繁文缛节传进来,咱们草原上的习俗好些都退化了。弱者才求神问天,强者都自己做主。孤记得,以前草原上娶亲,都是随意定个日子,然后卜卦问凶吉,不如孤定个日子,你问问凶吉?”   司监官俯首称是。   准新郎官脱口而出:“正月二十三,你以为如何?”   司监官目瞪口呆,还有七天时间。   这李家姑娘得美成什么样子,竟然王上如此迫不及待。   事已至此,朝中上下也都明白了,王上娶李家姑娘的事旁人插不进手,他自己拿着主意呢。   婚期一定,消息传开后,坊间对李家姑娘的传言越发沸反盈天。   直把传穿成了顾盼间令人神魂俱碎的美人。   对这桩婚事反应最大的还属郭盈盈。   她实在想不通究竟哪里出问题了。她还在耿耿于怀,大年三十天的晚上如果不是那场猝不及防的兵乱,如今下旨嫁给王上的人肯定就是她了!   王上无缘无故单独召见她,这是何等殊荣。   如果不是对她有意,又怎么偏偏召见她呢?   况且那天景仲到府上探病,她跪在下首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   嫁进王宫做王后的人怎么会是那个半路杀出来的李蛮蛮?她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那天晚上来了,她都生病了无缘得见。王上怎么可能会立她为后。   不对劲,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郭盈盈气得快要吐血,急匆匆去找画溪。   原本门可罗雀的院子,突然车水马龙。自打立后的旨意传下来,国都名门望族的内眷纷纷到李府拜访,求见李家姑娘,未来的王后娘娘。   珍珠美玉流水一样进了画溪的院子里,绫罗绸缎堆成了山,珊瑚玉石填成了海。这里面不仅有官员内眷送的,宫里的赏赐也源源不断。   画溪没空顾影自怜悲春伤秋,忙着应付各家来的客人。   她脸上的红斑已经挡不住,只好涂上厚厚的脂粉,又头戴幕离接见客人,只对外称近日染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客人。   世家夫人们自不敢有什么怨言,李家姑娘的圣眷正浓,没人敢冒犯她。   她倒也顺利蒙混过去。   郭盈盈去了好几次,她都在接待客人,根本匀不出时间。   这日晚上画溪刚送走客人,回到卧房准备梳洗睡觉。最近她身子疲累极了,大脑却很清醒,甚至紧张得一直提心吊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混在狼群中。好怕被他们发现,只好悬着心小心翼翼过日子。   别的新娘子在婚期将近前都充满期待,而她却充满恐惧。   两次都是。   她坐在梳妆镜前,正要抬手摘掉幕离,房梁上突然飘下来一个人。   吓得她差点叫了出来,却看到景仲双手环臂看着她:“李蛮蛮,你好忙啊,比我还日理万机。”   画溪被他吓了一跳,手往后扶着梳妆桌,等心情平复后,才说:“不是婚前不能见面吗?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了一下,婚前不能见面是你们中原传来的破规矩,我们草原上,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见就见了。”景仲上前把她拉进怀里:“你真没良心,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我,能给你个惊喜。你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反倒一脸见鬼了的样子。”   画溪手按着胸口,道:“可不是见鬼了么?哪有人从房梁上飘进来的?你每回不是翻窗户就是跳房梁,幸亏我命大,才没有被你吓死。”   “我就是太宠着你了,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景仲弯腰把她抱起来,将她放在梳妆镜台上。他看着那幕离碍事,抬手就要给她摘去:“你还戴着这玩意儿干什么,真碍事。”   画溪下意识就按着她的幕离,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她轻轻咬着唇,缓解压力,手因为攥得太紧,骨节有些发白。   “又不是没见过,你害羞什么?”景仲撇撇眉。   画溪的神情微微松了一下,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心道,是啊,迟早都得有个了断的。不是么?   她慢慢的,慢慢的,松开了自己的手。   “李蛮蛮,你给我出来。”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叫喊声。   景仲嘀咕一句烦人。筹备婚礼事情太多,他好不容易才摸闲跑出来,人还没亲上,又被人打搅。回头得教训教训门口那几个侍卫。他不舍地松开怀里的人儿,指了指房梁,又飞了上去。   画溪刚提起的心又松了下,忙跳下梳妆台,扯了扯裙子,还没走出去,就看到郭盈盈气势汹汹冲开陈嬷嬷闯了进来。   看到她劈头盖脸就扯起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画溪也是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   “那天王上召见的明明是我,现在怎么会立你为后?”   画溪不知她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肯定是你在背后搞鬼,让王上以为你就是我,对不对?”郭盈盈莫名自信。 作者有话要说:  景仲: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景·迫不及待·猴急猴急·睡不到老婆就睡不着觉·仲   ☆、第 92 章   “我没有。”画溪总算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将事情的始末拼凑出个大概。   “你没有?”郭盈盈向前一步, 将画溪逼至梳妆桌前,她冷笑一声:“你来路不明,王上凭什么立你为后?那天在王宫他单独召见的人是我!”   画溪双手抵着梳妆台的边沿,撑着身子免得倒了下去。她平静地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救驾有功, 王上立我为后是对父亲的褒奖。姐姐早就出嫁, 家中嫡女只有我一个。”   “李蛮蛮, 你说谎话还真是不脸红呢。”郭盈盈白了她一眼:“自己什么身份难道你不清楚吗?左一口父亲,又一个嫡女, 还真是不害臊。”   画溪眉头都揪了起来。   “还是……”郭盈盈定定地看着她:“知道自己撒了弥天大谎, 羞得没脸见人了,所以才戴着个玩意儿。”   “我倒要看看,你有脸没脸。”说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揭开画溪的幕离。   画溪吓得忙以手蒙面。   尽管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去遮掩了, 但还是被郭盈盈看到了。   “你……你怎么长了这么大一块疤?”郭盈盈讶然。   画溪转过头去捡地上的幕离。   郭盈盈一脚把幕离踩住, 不许她捡, 脸上又是惊恐又是得意,两种表情交替,她笑出声:“李蛮蛮, 我说这几天你怎么老是戴着幕离装神弄鬼呢, 原来是成了个丑八怪。”   “姑姑姑父还不知道吧?王上还不知道吧。”郭盈盈道:“我这就告诉他们去, 要是王上知道你生怪病毁了容,看他怎么处置你。”   “郭姑娘。”画溪心砰砰跳着,慌得不能自已:“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一直针对我。”   “你也配让我针对?你出身卑贱,还妄图以卑贱之躯挡我的路,是你自找的。”郭盈盈把地上的幕离狠狠踩了几脚,转身就往外走:“我要告诉所有人, 你是个丑八怪。”   刚转身,房梁上就飘下来一道黑影。她猛地撞进一个胸膛,人被震得向后跌了两步,就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疼得她两眼汪汪。   “平常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怎么这会儿嘴里就塞了茄子?”景仲看向画溪,嘲讽她。   画溪抬起双手蒙着脸,别过头不说话。   “啊,李蛮蛮,你竟然私会外男!你不想活了!”郭盈盈痛得不行,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听到男子的声音,尖叫着愤怒地朝画溪望过去。   景仲站在逆光的地方,她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景仲缓缓蹲下身子,与她齐高,嘴唇一勾,缓缓道:“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怎么就管不住你的舌头呢?”   郭盈盈这才看到他长什么模样,双脚一软,彻底站不起来:“王……王上,怎么是你?”   “舌头不想要了就割了喂狗。”景仲看着她,面目冷色,缓缓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朝郭盈盈伸过去。   郭盈盈吓得大叫,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往门口跑。   与此同时,李元立和李夫人听说郭盈盈闯了院子来找画溪,撑着病躯起身,也巴巴地赶了过来。   郭盈盈一看到李元立,一下子扑到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姑父救我,姑父救我。”   李元立正纳闷,然后就看到了景仲手里拿着把匕首,慢悠悠走了出来。   这祖宗什么时候来的?他也是吓得一腿软,跪了下去:“臣不知王上驾到,有失远迎……”   景仲抬手,不许他继续说话。   李元立看了眼哭得快喘不过来气的郭盈盈,惴惴不安地问:“不知内侄女做了什么冒犯王上,还请王上开恩,饶她一命。”   “孤又不要她的命。”景仲冷冷道:“只是这舌头长在她身上到底碍事,不如割了的好。”   李元立夫妇脸都吓白了,郭盈盈是郭家长房嫡长孙女,自幼娇惯着长大,平常的确爱逞口舌。不知今日怎么犯到景仲手里。   李元立求饶道:“内侄女年少不更事,还请王上饶过她这一回,以后臣一定严加看管。”   郭盈盈更是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王上,求王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放饶了她吧。”画溪从屋里走出来,她把幕离重新戴好了,站在门口对景仲说。   “你这么快就敢做我的主了。”景仲悠悠地说道:“今天我偏要割了她的舌头。”   郭盈盈吓得又是一抖,嘴一瘪,眼泪又淌了出来。   “这些话,她不说,也有别的人说。难道你要把所有人的舌头都割了?”画溪声音平静。   景仲默了一瞬。   “父亲。”画溪转头看向李元立:“你先带郭姑娘回去吧。”   李元立看了眼景仲,又看了眼画溪。   画溪朝他点点头。   她眼睫颤了颤,隔着幕离的轻纱看向景仲:“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讲。”   她转身走回屋里。   景仲垂眼,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继续下移,落在她翩跹的衣角上。   跟着他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画溪坐在桌前,双手交握,很忐忑。   听到景仲的脚步声,她深深吸了口气。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   她抬手摘取头上的幕离,慢悠悠转过身子看向景仲。   景仲反应平平,仅是掀了掀眼皮子。   她以为景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会生气、会讥讽、会嘲笑,他如今这么平静,反倒让她有些茫然失措。   “王上。”画溪怔了怔。   景仲略略抬头,轻点了下。   “不是有事要说?”   画溪皱着眉,口气犹豫:“我……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都看到了。”   “李蛮蛮。”景仲道:“你在害怕?”   “我……”画溪怔了怔:“我没有。”   一扭头对上景仲质疑的眼神。   “没有那就睡觉吧,我累了一天。”景仲起身,拦腰把人扛起来扔在床上。   画溪懵了,推搡着景仲的胸口,小声说:“你今夜也要宿在这里?”   “还没成婚你就要赶我出去睡?”景仲倨傲地说着嘲讽的话,手往她的细腰上捏了一把。   画溪没有像以前那样温顺乖巧地顺势伏进她怀里。   今晚上的场景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景仲连问都没问一句。   “我没有。”她声如蚊呐,上了床拉过被子虚虚掩在身上。   景仲抬指,弹出个什么东西,灭了屋里的灯烛。屋里没了光亮,只看得到他的轮廓剪影。   画溪慢慢躺到他身边。   景仲还如往常一样,把她拉入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后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身上。   那一刹那,画溪竟然有些想哭。   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猫儿一样乱动什么?”景仲张嘴咬了她一口,尖尖的牙齿触碰到她细嫩的后颈肉。分明不疼,可她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到被子上。   景仲是习武之人,对于气息的变化很敏感。   他探上画溪的脸颊,果然在光滑细嫩的肌肤上摸到一片水泽。像是泡在水里的嫩豆腐。   手感极好,没忍住捏了一下。   “怎么哭了?”景仲察觉到她今晚上的心情恹恹的,不像从阳平回来的路上那般雀跃。她从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变成了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猫儿。他有些心疼,摸黑抹干她的眼泪。   刚才还能忍住,默默淌泪,这会儿彻底绷不住,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景仲被她的啜泣声哭得很烦躁,他看不得她哭。   他翻身坐起来,扶着画溪的肩膀把人扯起来。   画溪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哭得委屈极了,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满是难过。景仲甩开散在身前的发,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脱鞘而出便往脸上比划去了。   画溪吓懵了,忙劈手去夺他的匕首:“你干什么?”   动作到底不如景仲,匕首的尖从他脸颊扫过,渗出一行血珠。   画溪把匕首扔到地上,眼泪滚得更欢快:“你干什么干什么?”   景仲指腹拂过她长长的羽睫,说:“不是怕别人骂你丑八怪吗?我也做丑八怪,咱们一起做一对丑八怪夫妻。”   画溪双手掩面,泣不成声,眼泪从指缝中淌出来。   景仲拉开她的手,审视着画溪的眼睛, 这双永远泅着一汪秋水的潋滟眼眸里像蒙了一层雾气,沾了泪水,更加楚楚动人。   “我不好看了。”   “好看。”景仲端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肯定地说:“还是那个李蛮蛮。”   画溪哭得直抽抽:“你说过要是我不好看你就不喜欢我了。”   “是吗?”景仲拒不承认:“我没说过。”   他难得耐着性子哄她:“喜欢你,李蛮蛮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你要真介意,我让虞碌想想办法,治不好你的,就给我开喂药。”景仲大抵也明白了画溪的脸是怎么伤的,心里已经把虞碌千刀万剐了。可怀里的人哭得厉害,就算要处置他,也是后面的事。安抚哭泣的猫儿更重要,他拍着画溪的背,说:“要么咱们一起倾国倾城,要么一起做对儿丑八怪夫妻。不然,我宰了他。”   他脸上的血珠子滚下来,掉在她的虎口,灼得那一块的肌肤都是滚烫的。   她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堆用于止血的东西,拿了其中一个小药瓶,倒出些许药粉,抹在他的伤口上。   突然注意到景仲的眼神一直停在她眉梢的红斑上,下意识就要别开。   “别动。”景仲唇角漾起了笑,跳下床走到她的梳妆台边,拿了一盒胭脂过来。   画溪愣住,他用小指沾了些胭脂在她的红斑上涂涂抹抹。   完工后,他端详着自己的大作,满意地说:“我的画工也不比柏之珩差多少嘛。”   画溪愕然,往镜子看去。   只见她眉梢绽开了一朵花。   ☆、第 93 章   草原上的人成亲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七天时间倒也够了。   景仲的动作十分迅速,把王宫所有人的时间都压榨得挤不出一滴水。既要他们准备好完婚所有的事,又要他们将所有的事都办得最好。   只不过时间这么紧,是来不及向天下发帖邀请别国来观礼了。   不过他一向如此, 这是他和李蛮蛮的婚礼, 重要的只有他们俩, 别的人都无所谓。他才不在意。   待到正月二十三这一日,李夫人给画溪更衣化妆, 抬眼看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儿, 身着华丽的礼衣、头戴双凤衔珠冠,云髻高耸,面上纵着荣光,皎然若云霞。   李夫人忽觉不敢直视她的面容, 女儿出嫁前母亲该有的教导, 此时此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话都哽在喉头,只能垂首恭敬地送她出门。   国都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军乱,那天晚上的杀戮和血腥一直笼罩在国都人的脑海之中。   这个时候王上的大婚, 于国都的人而言, 更像是一粒定心丸, 彰示着和平安宁的到来。   国都城万人空巷,百姓涌入街道,簇拥着她的轿辇,将肃穆壮美的送亲队伍送入王宫。   当画溪乘坐的婚车进入王宫大门的那一刻,钟鼓齐鸣,礼花绽放。   她踏着钟鼓的鼓点一步步走向高台上的男子。   时光在那一刻仿佛静止。   她看到在一间破败的小屋子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穿着破烂的棉衣,冷得在发抖。她生着病,浑身发抖,母亲在屋外,生着炉子,怀里抱着弟弟,炉子上的瓦罐里温着已经发馊的药汁。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冬天。   她决想不到会有这样一日。   身着金银绣线的吉服、面覆浑圆光泽的东珠面帘,踏着嵌玉锦靴,一步步走向如今天下光芒最盛的男子。   他不在乎她鄙陋的过往,安抚她不安的心灵,救赎她沉沦不堪的人生。   她眼眶一热,将手交在他的手中。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给她力量。   她眼前迷茫,看不清前路,此时此刻心里却无比安静。   因为她知道,世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牵着她。会带着她走上正确的路。   *   宫殿里的红烛燃得正盛,画溪坐在宽大的床榻上,等景仲回来。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样的事,她已经没了上次的紧张。经过一天的立后大典,她身子疲惫不堪,大脑却十分清醒。   殿外传来行礼的声音,是景仲回来了。   画溪抬起头,透过珍珠面帘,她看到景仲身穿红色礼服,一步步走近。   他停下来轻咳一声,然后微微抬起手,让旁边的内侍和宫娥都退下去。   他们的新婚之夜,他不要有别的人打扰。   画溪轻轻咬着唇,向他弯唇笑了一下。   “戴着这玩意儿,不嫌压得头疼?”景仲掀开她的面帘,把镶嵌了无数美玉宝石的头冠摘了下来。   头冠太重了,压得她额头上有一圈红色的痕迹。   他不满地说道:“让他们做最华丽的凤冠,居然做得这么重,回头一定重重罚他们。”   “新婚之夜,不要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画溪红着脸转头,轻声说:“你又不是暴君。”   “也就只有你这么说。”景仲将凤冠放到桌上,拿起梳子,轻轻梳着她长长的发:“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下人都说我是暴君,最喜欢杀人。”   画溪低头没说话,她没来柔丹之前,所有关于景仲的事迹都是听说来的。他们说他攻下城池,下令屠城三日;他们说他将美人皮剥下来,做成绚丽的画布。她也曾因为那些传言而胆战心惊、寝食难安。   而当她真正地从那些传言中脱离出来,接触到最真实的他,见识了他所有的温柔,方知她来世上所有的意义,大约都是为了遇见他。   “谁说的?”画溪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只因我是你的夫君,所以你看我才是世上最好的人。”景仲微低着头,在她耳畔轻声说:“我也并非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世间值得的,只有你一人。”   画溪闻言,脸上开始发烫,就连耳尖都泛着红。   “你是我的妻,这辈子我都待你好。”景仲把画溪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画溪连忙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她低头看着他的脸,眼里光影闪闪,像春日的水池里浮着星星:“你待我的好,我这辈子都无法回报。”   “我的命,不就是你从阎王那里抢回来的?”景仲抬手抚着她额角朱砂绘的花:“不过,我也救过你的命。你的命,我的命,早就嵌在一起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早就分不清了。如你们这般,天生就该做夫妻。”   画溪眼睛红得不行,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眼泪就顺势滚了下来。   景仲尝到了她的眼泪,是苦的。   他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在榻上吻住了她的唇。   天旋地转,两人共赴海潮。   王上大婚,接连几日都不必早朝。他们起得也就晚了些,宫人也识相地没有进去打扰,等到中午,年轻的君王唤来宫人送进热水。   室内一片狼藉,床幔四散。   宫人不敢抬头。   ————   画溪回宫,最兴奋的还数景克寒。   景仲娶后,次日他来拜见王后。   目光落在画溪脸上的时候,他脸上的惊讶毫不掩饰:“王兄居然没有打断你的腿。”   画溪把他招到自己身边。   两人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但是景克寒对她的印象很深,一点生疏感也没有,顺从地走了过去。甚至煞有介事地围着她身边检查了一遍:“真的没有打断吗?”   画溪笑着问他:“他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腿?”   “王兄说了,要是他找到你了,就把你的腿打断,让你哪儿也去不了。”景克寒挺起胸脯说:“我还劝过他。”   画溪转头看向景仲,偏着头问:“真的吗?”   “小孩子的话你也信?”景仲漫不经心地说。   “是真的。”景克寒蹭到画溪身边坐下,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他们说你死了,王兄没多久就从信城赶了回来。澹台先生气得都吐了血,王兄却一点也不在意。”   “有天晚上我来找他,他喝醉了酒,一个人坐在殿里。”景克寒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景仲:“我走过去,看到他竟然睡着了,还坐在那里说梦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景仲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碗,他慢慢看向画溪,呵出一声。景克寒后背一僵,连忙跳下凳子,说:“我还要去上课,先走啦。”   一溜烟跑了,生怕跑得慢了些,就被逮回去。   画溪转过身,眼睛在景仲身上扫了一圈,问:“你那时候说什么了?”   景仲心觉郁闷,瘪瘪嘴道:“你说梦话,你记得住?况且他一个小孩子,胡说八道你也信?”   画溪怀疑地看了看他:“你别骗我。”   景仲的确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那段时间是什么状态。   白天在人前,他还是那个冷淡疏离的君王,但在没人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那个空洞究竟有多大。   他的心像是坠进了一个无底的洞,怎么样都填不满,唯有不停地做事。他肃清朝政、远征河兴,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   唯有那般,才能稍稍弥补心上的那个洞。   那样喝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但总归,会助长李蛮蛮的嚣张气焰。她如今已然够嚣张,仗着他的宠爱,几乎快要爬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我骗你干什么?小孩子实在太调皮。”景仲对景克寒十分不满,岔开话题。这个弟弟,除了揭他的短,从来不向着他。别人的弟弟,都向着哥哥。   他郁闷至极。   画溪摇头说:“王宫太冷清了,有小孩子才热闹些。”   景仲从身后拥着她,头埋进她的颈窝:“咱们以后晚些要小孩。”   “为什么?”画溪仰头:“上回你不是还说想早些要个孩子。”   “我改主意了。”景仲理了一缕她的长发,缠在指尖,用发梢轻轻拨弄着她的脸颊:“你的心软,要是有了孩子,肯定就向着他。你一直也就不向着我,到那时,我还要跟个奶孩子分享你。”   “哪有跟自己孩子吃醋的?”画溪笑得眉眼都轻轻弯了起来,她看着景仲,认真地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谁也不能跟你相提并论。哪怕是你的孩子。”   她太了解景仲,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他会开心。一句话果真哄得他眉开眼笑,忍不住弯腰亲了亲她的脸。   画溪伸出手臂,将他劲瘦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鼻尖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景仲低头,见她凝视着自己,笑着问:“说出这样的话,被自己肉麻到了?”   画溪搂着他不说话,脸紧贴着他的腰,许久,方道:“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昨天好像才从代嫁的婚车上走下来,入宫嫁与你。我就坐在那张榻上,心里惴惴不安,怕得要死。”   景仲道:“我掀开盖头,看到你眼睛肿得不像话。是不是一路哭着过来?”   画溪讶然:“你都还记得?”   “是。那时的场景我还历历在目。”景仲坐在凳子上,反将人抱入怀里,低声道:“与你有关的,我都刻在这里。”   拉起她的手,放在心口。   细嫩的指感受到他的心跳,那铿锵有力的跳动引导着让她的心也跟着律动起来。   两人的心跳似乎都到了一个频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景狗:甜言蜜语培训班,我建议你们都去上一下,哄老婆很好用。感谢在2020-09-07 23:19:41~2020-09-09 22:5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檀今 12瓶;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4 章   成婚不过半年, 柔丹南方战事又起。   柔丹南方的赤舜履犯大邯边境。景仲一向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在他看来,就算赤舜灭了大邯,他也未必会眨眨眼。然则, 赤舜近年连年大顺, 水土丰沛, 草丰畜盛,国力强盛。以至于目中无人, 在驻军的时候屡屡骚扰柔丹边境村落。   好几次赤舜骑兵杀入柔丹打秋风, 以至边境百姓怨声载道。   赤舜对大邯势在必得。这些年大邯的颓势放之四海无人不知,帝王昏庸无道,朝臣忙着争权逐利,朝中散如一盘散沙。   大邯已经安稳了近两百年, 如今的君王远没了他先祖征战四海的豪情壮志, 只是一只困于深宫温香软玉中的病猫。前些年竟让柔丹区区弹丸之地负起顽抗, 只能嫁出公主求和。   去年大邯嫁往柔丹的公主因病而逝,柔丹和大邯的连接就断了。如今的大邯不过是群狼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罢了。   就算没有赤舜,周边列国都盯着它, 盯着它广袤的土地、丰沛的林木、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和牛羊牲畜。   反正这天下都将大乱, 大邯谁都能取之, 它便先行一步了。   赤舜对大邯开战的第二个月,骑兵南下,连克大邯十三城。赤舜的兵马临于凤临城下。破凤临,距离京城便只有百余里地。   千里沃土被战火烧出一片焦尘。   一时间百姓流离,有不少失去故土家园的百姓北上寻求生计。   景仲召来朝臣,核算国库,广纳流民。   “柔丹国土狭小, 你广开国门,流民为求庇佑,疯一样涌进来,到时候怕会大乱。”画溪有些担忧。   景仲笑道:“不怕人多。柔丹现在缺人。”   画溪道:“流民进来,咱们国土不够,粮食也是问题。就怕出乱子,人为了活着,什么都能做。”   “你在为我担心?”景仲抚着她的背,笑得眼睛弯了。   “自从嫁了你,我每天都在为你担心。”画溪说:“怕你吃不好喝不好,又怕你事情太多。只恨我脑子不灵光,没办法为你分忧解难。”   “你嫁给我是让我宠着的,为什么要你分忧解难?”景仲赞道:“要是都让你分忧解难了,澹台简他们岂不是没事做了。”   画溪心头一颤,唇角微动。   景仲心情很好,细细吻她:“国土不够,就去争去抢;粮食不够,自有人送来。不信你等着看吧。”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今晚月亮很好,适合生孩子,别让这些无聊的事情打扰我们了。”景仲弯身将人捞入怀里,轻柔地放在榻上。   ————   赤舜大军兵临城下,大邯君王慌乱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救。甚至就连景仲都收到了他求救的信。   四海列国无人动兵。他们都等着赤舜攻下大邯京城,大邯乱了,他们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所有人都等着在混乱中赚上一笔。   半个月后,景仲召来群臣,清点兵马,核算粮草。决定于当年秋天御驾亲征。   兵马不足,他整顿今年大邯来的流民。失去家园的大邯百姓在柔丹好不容易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如果柔丹再遭受战火屠戮,他们必将再度流利。但柔丹的君王不似大邯的君王,只知道一位退让等死。他将带着柔丹最英勇的战事抵抗敌人,为柔丹的百姓去争天下。   跟着他,才有出路。   临出发前,景仲和大邯君王谈了条件,他要大邯北地十三城。   北地十三城和国破家亡,大邯君王最终选择了拱手让出十三城的江山换取短暂的和平。   如是这般,景仲带着原本的大邯百姓南下征战。   这群热血男儿,先是失了国土家园,此时此刻在景仲的带领下,和曾在家园屠戮亲人的敌人正面交锋。所有男儿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他们锐不可当,在两个月之后将赤舜大军赶回老家。   赤舜国君为求自保,主动求和,让出北境八城。   景仲拿着大邯的兵,赶走了赤舜了兵,得到了大邯和赤舜共二十一城。   这场大战,最大的赢家竟然是柔丹。   是岁冬,景仲在大邯京城二十里外,受到大邯君王的邀请,让他到京城感受大邯风情,过完年之后再回去。   大邯皇帝知道景仲为人冷淡疏离,对于这种邀约从不过眼,是以只是顺口一邀。但没想到,内侍回来说景仲只道了句:“善。”   景仲竟真的入了大邯京城。   愁坏了大邯礼部各司的官员。   柔丹此前不过是大邯的附属国,不仅背叛母国自立起来,此时甚至于危难之中成了唯一站起来解救大邯于水火之中的国。   这样的关系,放在哪里都很尴尬。   大邯的官员对景仲,有敬有怕有不屑。   景仲入了国都之后,京城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他暂居的行宫里。   然而他深居简出,一连十几天门都没出过,这些人只能看着辉煌的行宫大门想象。   在景仲入住行宫的第五天,人们注意到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行宫的大门。   照理说,在这样的地方住着,这样的马车毫不起眼,没人能注意到。但因为景仲实在太宅,平素极少出门便也罢了,有人来拜访也都纷纷拒之门外。   所以,当那辆马车驶入进去后,所有人都在猜测那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   “听说车里坐着的是景仲南下遇到的一个女子,南平李氏女。”有人道:“景仲在南平时,从赤舜围困中救出李氏女。还在南平多待了两天。”   “李氏女美则美矣,但景仲年初才立了后,这么快又要封妃?”也有人怀疑。   “一国之君,难道身边只能有王后一个人?况且只是随军的一个女人,就算不封妃,带在身边解解闷也好。”   说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李氏女极善歌舞,早些年被人称为人间绝色,名声传入京城,大邯皇帝都曾动过心思。   自古美人配英雄,这样的猜测才符合大家对于景仲的想象,是以广为流传。   但没人知道,当那辆马车进入行宫,年轻的君王亲自迎到门前。见到车上下来的女子,忍不住先皱了眉,道:“这么久不见,你竟瘦成了这个样子。”   画溪道:“你也黑了许多,比炭好不了多少。”   “那副伶牙俐齿倒还是一点没变。”景仲大笑,走过去一把抱起画溪,大步步入房门。   身侧服侍的宫人纷纷掩面而笑,识相地退了下去。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得窗外的枝桠在床幔上起伏。   男子劲瘦的身上,汗珠凝结成水,随着他精健的肌骨,蜿蜒流下,滴在女子细嫩白皙的肌肤上。   男子的健硕与女子的柔婉,纠纠缠缠,难分难舍。   每一个毛孔都在炫白的日光下闪着润泽的光。   画溪睁开眼,看见了景仲的眸子,充满了征服的欲望,又掺了几分爱惜。   景仲看到她睁开了眼,便稳住她纤长的睫,一路辗转,轻轻亲吻她的唇。柔软香甜的唇,在他的灵巧拨弄下,带领着她在风浪中颠簸。   怀里娇小的女子,数度昏沉睡去。   等她真正清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   她察觉到身上很清爽。她迷迷糊糊想起,在她昏沉睡去的时候,他抱着她入浴,用温热的水,一寸寸清洗着她的肌肤。仔细而虔诚。   “明天开始,你和我一起操练。”画溪一抬头,才发现身子上方,景仲正半支着身子低头看她。   屋里地火龙太盛,他中衣未束衣带,袒露着古铜色的胸怀。   黑亮的发散着,披散下来,那姿势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诱人就有多诱人。她觉着,这个男人像是妖。   引诱着她做坏事。   画溪唇舌动了动,抬头吻了下他的喉结:“是你食不知魇,我天天跟着克寒在校场演练。”   “三个月没见你,没把你折腾散架,你应该感谢我。”景仲恬不知耻,贴着她柔软的肌肤,亲吻下去:“也是我舍不得你,不然今天连骨头带肉,我把你吃下去。”   画溪白了他一眼,轻轻用手挠着他的胸口:“多谢郎君饶命啦。”   “对了,你是东道主,难道不带我逛逛你的家乡?”景仲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画溪道:“我六岁就入宫了,十几年只出过一次宫门。京城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呢。只听说它格外繁华,你要是不嫌无趣,不如明日我们同游?”   “哦,好。”景仲捋起她一缕发,轻轻拨了拨。   到了第二天,画溪早早起身,选了身得体的茶青配妃红的襦装,对着铜镜细细描了眉,敷了粉妆。纵使粉妆遮不住额角的红斑,她还是涂抹得一丝不苟。抹上细粉之后,又拿起朱砂笔。   刚刚提起笔,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夺了她的笔。景仲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来。”   “画好看一点。”画溪闭着眼,嘱咐他。   他提笔沾了沾朱砂,说:“是我画得好,还是柏之珩画得好。”   画溪闻言睁眼,白了他一眼。   “当然是你好,柏将军不及郎君。”她有些无语。   景仲眉眼一弯,细致地给她绘了一朵精美的梅花。   寒冬时节,白雪纷纷,那朵花栩栩如生,倒像是一朵真花开在她眉间一样。   景仲懒散地在她面前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画溪。此时的画溪比那年嫁给他时,脸上非但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反倒眼角眉梢添了几分温婉的风情。让她看上去比那时还要美丽动人。   他沉了一下脸,随手拿起几上的幕离,罩在她头上:“戴上,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明天或者后天,正文就要完结啦!!!!! 花花给我撒起来!!!!   ☆、第 95 章   景仲在京城待了十几日, 一再却了别人的拜访。   因他身份特殊,也无人敢说三道四。每日画溪都带着他在京城游玩,偶尔碰到达官显贵,他们求见, 景仲也从不传唤。他好不容易有时间和画溪独处, 这点时间, 他不喜被人打扰。   这些人被一拒再拒,也不敢再上前打扰, 只能在背后偷偷议论, 连带着讨论他身边那个时常戴着面纱的女子的身份。   她是景仲接来京城的,没人知道她的身份,京城贵女都猜她是景仲在平乱途中认识的南平李氏女。他们形影不离,京城贵女都在笑话柔丹那位新上位的王妃。   年底大邯皇帝邀景仲入宫赴宴。照他的个性, 这宴他是不愿赴的, 但澹台简说关于赤舜赔城的事还需要和大邯皇帝周旋。北边已经乱了很多年, 各国各自为据,征战杀伐。景仲有他的理想和抱负,他要结束北方常年的混战。在他的理想和抱负面前, 这点小情绪, 不足为提。   画溪看着那张帖子, 心绪有些复杂。   景仲懒散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到了大年三十这一日,画溪早早起身,换上了一身绛红盛装,对着铜镜细描眉,慢梳妆。然后戴上了浅粉的面纱。   她要和景仲一起入宫。   迎接他们的轿辇将两人送入宫,在华阳门前停下。   景仲要到前朝见大邯皇帝, 而画溪要经华阳门入后宫,由皇后接待。   景仲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睁开了轻闭的眼。   画溪提起裙摆便要下轿,景仲握住她的手腕,目光不解。   画溪道:“你到前殿见皇上,我应该去后宫。”   景仲浅笑,不肯松开她的手腕。   画溪摇头:“不合规矩。”   景仲眼里没有规矩不规矩的,他认为他和李蛮蛮是夫妻,两人就是一体的,到哪儿都应该在一起。   画溪再摇头;“在大邯,女子不能参政。今日皇上要见的是你,我去了属实没有规矩。”   景仲靠在车厢壁上,神情恹恹,眼睛沉下去,明显不悦了。画溪窘得不行,接引使正在马车外拱手以待,等她下车。她瞧着景仲满脸不高兴,又不能扔了他一走了之,只好放软语气,柔声哄他:“你去嘛,好不好?”   景仲还是不吭声。   画溪拉起面纱的一角,倾身去贴了下他微抿的唇,抱着他的手臂撒娇:“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   她这才放下面纱,理了理衣衫,迈步走下马车。   画溪跟随接引使往后宫走的路上,心绪有些复杂。这个地方她待了十多年,从六岁起,人生中最青涩的十年都在这里度过。   她知道这座宫城有多奢华,也知道奢华的背后隐藏了多少肮脏。   时移世易,再度走到熟悉的青石路板上,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贵人,前面就是了。”接引使将人引至后园入口。很多朝廷命妇已经到了,园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画溪身着朴素,淹没在姹紫嫣红里并不显眼。   无人理她,她便在角落里默默喝茶吃点心。   “蛮蛮。”骆葭瑜不知从哪里出来,跑到画溪面前。   画溪一惊,随即眉眼弯弯带着笑,起身拉住她的手:“阿瑜,你竟也在。”   “父亲回京述职,我便跟他一同回京了。”骆葭瑜挽住画溪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下,抿唇笑道:“早就听说王上身边跟了个女子,素来形影不离,他们都说是南平李氏女,我一猜就是你。”   她笑着凑近画溪耳畔:“他护你可护得真紧,我递了两回帖子,都让人给退了回来。”   “有这事?”画溪脸上浮起一抹慌色。   骆葭瑜笑得开心:“当然。不过我不会同你计较的。”   骆葭瑜一进来,就吸引了大部分女眷的目光。今年的骆葭瑜可算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平西王府地位尊崇,早年间她许配了人家便也罢了。今年她订婚的秦羽意外身亡,她恢复自由身,各适婚子弟人家的心思便都活络起来。   加之今年对抗赤舜之役中,骆葭瑜替父出战,领兵驰援柏之珩,与其前后夹击,死守城门,等来柔丹援军,最终破敌守住国门。   皇帝都亲自封赏过她。   有人羡慕便有人嫉妒。   龙洢云皱着眉,眼神如刀子将骆葭瑜打量了几遍。   龙洢云和骆葭瑜素来不睦,去年骆葭瑜回京,萧若庭对她殷勤得很。那时龙洢云和萧家已经定亲,不日即将完婚,但她听说萧若庭闲来无事便在骆家的别院下晃悠。   故而生恨。   皇后一手抚养长大的公主,将她善妒的品性学了十之八九。   骆葭瑜看不惯龙洢云的做派,浅笑颔首与园子里其他人打过招呼,也笑着同她招呼了声。然后就拉着画溪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谈天说地。   等时辰差不多,皇后出来,邀众人去前朝宴厅,与天子共饮宴。   皇后看到骆葭瑜,朝她笑着招了招手。骆葭瑜头皮发麻,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絮絮交谈间,皇后免不得又夸了她几句。   皇后拉着骆葭瑜走前面,画溪在后面落了单。   龙洢云状若无意地走到画溪身边,笑着问:“你就是柔丹王身边的那个女子?”   画溪愣了下,只点点头,没说话。   “叫什么名字?”龙洢云扫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身影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跟随其后的世家女眷都看了过来。   “公主。”骆葭瑜退了下来,拉过画溪的手,站在她面前,笑道:“蛮蛮胆子小,不知何处冒犯到了公主?”   龙洢云瞪了骆葭瑜一眼,露出不屑神色:“不过问句她叫什么名字,你又何必紧张?”   “还是?”她的目光转向画溪,落在她精致的眉眼上:“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骆葭瑜脸上的笑意一敛,道:“公主还请慎言,若是皇后知道了,又要责备公主了。”   龙洢云闻言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皇后,明显露出了几分忌惮。这个传闻中见不得人的女子好歹是景仲带进宫的,母后若是知道她寻事,免不得又要被她责骂。   哼,堂堂上国,竟要对一个蛮横无理的蛮子礼待有加。龙洢云提起裙子向前走去。   骆葭瑜轻拍了拍画溪的手背,朝她笑了下。   到了宴厅,满厅乌泱泱的人。官员几乎已经到齐,唯有上首两个位子还空着。   是留给皇帝和景仲的。   骆葭瑜拉着画溪在她的座位旁边坐下,道:“蛮蛮,你陪我坐这儿。”   说话间,礼官高诵道:“皇上驾到。”   众人的目光便朝殿门看去,画溪随众人屈膝行礼。   皇上心情颇好,嘴角笑意绽放,看来和景仲的议事十分顺利。景仲与皇帝并肩而行,轮廓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光,原本就分明的轮廓越发瞩目。   一下子就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   若不是天子威仪逼迫,会有更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模样和传闻中的蛮人形象相去甚远,不仅收拾得干净利落,而且较之大邯男子,更多几分粗犷的豪气。   哪怕他只是冷淡疏离地走过来,却仍能让人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王者之气。   那是常年征战,刻入骨血里的。   画溪抬起头,缓缓朝他眨了眨眼,他目不斜视往前方走了去。   她瘪瘪嘴,知道他小性儿又上来了。也不搭理他,坐下和骆葭瑜吃吃喝喝。   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景仲那边瞥去,又想到画溪和景仲的关系,也有意无意朝她看过来。   不是说景仲极宠这个征战路上捡回去的女子?怎么连个眼神都不给她?   龙洢云若有所思。   “阿瑜。”宴会到了一半,突然响起个声音。画溪闻声望去,竟是柏之珩。   骆葭瑜见他到了,笑着对他道:“事情完了?快些坐吧。”   柏之珩点点头,在她身畔的矮桌坐下。目光停在画溪面前片刻,认出了面纱掩映下的人是谁,朝她点头笑了下。   画溪也点了下头,又心虚地朝景仲那边看了下。   “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等出了宫找个时间我们聚聚?”骆葭瑜压低声音,小声对画溪说道。   画溪道:“当然,到时候你直言找我,不必再麻烦递帖子。”   说完,她往杯中斟满果酒,朝柏之珩和骆葭瑜举了举:“这一杯,贺你们大胜而归。”   骆葭瑜笑意灿烂,举杯回敬:“多谢。”   柏之珩顿了下,亦举杯,道:“贺你万事顺遂。”   画溪没想到,当初在平阳藏于一屋的三人再度聚首,竟会是在这等境况。   “你大婚之时,我和柏将军原本想去贺你新婚,但时间仓促,不得已只能作罢。”骆葭瑜望着画溪的眼睛:“你不会怪我们吧。”   画溪听着这话,莫名觉着有些不对劲。偏偏骆葭瑜眼睛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污,看上去真诚坦荡,不似有什么言外之意。   当初若非骆葭瑜,她就算有十条命也活不到现在。   画溪垂下眼睛,用指腹若有似无地压了压面颊上的轻纱,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怪你们?”   宴会厅里风起云涌,几乎都围绕着景仲,还有些别有用心的眼神都落在画溪身上。   景仲自打进来,就没有正眼看过画溪。一时间,议论纷纷。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和骆葭瑜、柏之珩看上去倒是相熟的?”   “他们说是李氏女?不过我瞧着倒不像,李氏女在南,骆葭瑜在北,两人并不相识啊。”   “不过景仲一向是个不近女色的,后宫堪堪就一位王后,也不曾有什么风流韵事传出来,能得他青睐,得美成什么样子?”   “美不美的倒不一定,但绝对是有些本事的,才能把景仲这样的人间修罗收入囊中。”   “我看倒是挺吓人的,就景仲那冷冰冰的模样,能在他身边服侍,还不得被他给活活冷死。”那女子压低了声音:“就公主府那个画溪,以前你见过的,长得可不是倾国倾城,还不是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我听说她不是病死的吗?”   正说话间,龙洢云拿起桌上的酒盏,起身朝骆葭瑜和画溪走去。   龙洢云走到画溪的面前,面带微笑着说:“姑娘远道而来,本宫今日见了实在欢喜,听闻姑娘从战乱区而来,定是有福气之人,本宫贺你大难不死,也顺便沾沾你的福气。”   画溪还未开口,柏之珩先站了起来。龙洢云瞥了他一眼,愣了下。   骆葭瑜接过龙洢云的杯盏,道:“蛮蛮不胜酒力,我替她喝了这杯吧。”   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夺了她掌中的酒杯。   众人惊诧地看过去,竟是景仲。   “长进了,一刻不盯着你,就敢喝酒了?”景仲嫌弃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第 96 章   “公主的贺酒, 我岂能不喝呢?”画溪嗔笑着朝景仲笑了下。   她一开口,龙洢云就瞪大了眼睛。她终于知道,这个人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画溪服侍了她十年,她们是世上彼此最熟悉的人。   可是……可是画溪不是前年就死了吗?柔丹那边说她得了重病死了, 她怎么可能又回到大邯, 还换了个身份?   龙洢云瞪大了眼睛。   画溪轻笑, 温声开口,对龙洢云道:“多谢公主的好意, 不过公主原本就是有福之人, 不必沾我微末的福气。”   她双手绕到脑后,将面纱解了下来。随着面纱缓缓落下,露出她小巧的脸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宴会厅一时静悄悄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   龙洢云怔怔地望着画溪的脸, 她脸颊上的红斑被绘成了花样, 娇艳欲滴。   “你……怎么是你?”龙洢云大惊失色。   以前她在天,她在地,时光的手一推, 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宫娥竟站在她面前, 腰背挺直而立, 脸上挂着得体的嫣然浅笑,眸色澄澈清亮,身上多了骄傲凤华。竟让她生出诡异的卑微之感。   画溪星眸璀璨,朝她浅笑了下,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   她挽着景仲的臂,回到他的座位上。   “李蛮蛮,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落座后,景仲意味深长地往柏之珩那边望了眼,慢悠悠地问她。   “没说什么。”画溪闻言软语,软绵绵的,注意到景仲的目光,她又老实交代:“是阿瑜,说我们许久没见面,等宫宴后,找个时间再聚聚。”   “哦。”景仲拖着长长的尾音,问:“是有你们,还是也有别的人?”   不言而喻,这个别的人除了柏之珩还能有谁?   画溪知道景仲一旦碰上跟柏之珩有关的事情就会阴阳怪气,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将头轻轻靠在景仲肩头,揉了揉太阳穴:“和谁有什么关系?总归我们成了亲,是夫妻。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总不会和别人聚聚就没了分寸,对吧?”   说着,岔开话题:“我头有些晕,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她的回答让景仲很满意,他伸手去端茶水,旁边随侍的小宫娥忙去帮他添茶,他淡淡瞥了一眼,小宫娥触到电门似的放下茶盏。景仲给她倒了一杯茶,凑到她唇边:“不会喝,学别人喝酒做什么?”   画溪就着他的手饮下那杯凉水,浮上来的火气堪堪压下些许,她极力朝景仲挤出一许笑意:“别人的酒或可不喝,公主的酒不得不喝。”   她向景仲弯了下唇角:“若无她,便无今日的你我。”   景仲支着下巴,打量着龙洢云。这样的宴会没意思透了,他无聊透顶,画溪的话终于让他眼中多了几分兴致。   “她就是你的公主?”景仲皱了下眉头,半垂着眼,瞥着画溪。   画溪眸光顿了顿,伸手去拿桌上摆着的一碟桃酥。手刚伸过去,长长的袖子拖得很不方便,就又缩回了手。过去的事情她早就不放心上了,对龙洢云的恩,在她被送上马车的那一刻就偿清了,因她而生的怨,在和景仲成亲的那天就烟消云散了。如今和故主重逢,她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堪。   甚至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轻松感。   终于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划清界限。   “是啊。她就是公主。”   景仲将她细小的动作收入眼中,亲手拿起一块桃酥凑到她唇边,道:“虽然你爱说谎,但至少有一件事你没骗我。”   画溪瘪瘪嘴,无语地瞥向景仲:“什么事?”   景仲俯至她耳畔,启齿道:“你果真比她美。”   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到当年初到柔丹的那个晚上。   她诚惶诚恐地服侍她的君主,他的夫。   而他高高在上,用不近人情的冷酷话语威吓着她。   那时他是九天之上高悬的月,她是凡尘泥淖里打滚的雁。   是他屈尊降贵,走下苍穹,将她从泥淖中拉起来,梳净她的羽翼,让她得以翱翔。   她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与他比肩。   她笑着弯起唇角:“我不是最美的,只因我是你的妻,你才觉得我美。”   她知道,这个男人眼中,他的东西是最好的,他的人是最美的。   他的眼睛只随他的心走。   喂她吃完一块桃酥,他又另取了一块轻轻蹭了下她的唇,道:“李蛮蛮,你的嘴巴抹了蜜?”   画溪悄悄抿唇笑了下,轻轻咬了口桃酥,吃多了有些腻,她皱了皱眉,慢慢嚼着。   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来,瞧见这一幕几乎都目瞪口呆了。不是说景仲是杀戮成性的暴君吗?怎会亲自给他身边的女子喂食?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龙洢云已经吓得无法开口,一个已死之人,死而复生,还留在景仲身边。   画溪……她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她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龙洢云不敢再想了,只觉得脑子里懵懵的,乱成一团。   景仲觉得索然无味,问画溪:“什么时候回去?”   “你若走,有谁敢拦你?”画溪声音柔柔的。   “你啊。”景仲道:“你目中无人,对我胡作非为。”   画溪望向景仲,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去。”   大邯皇帝的侍者跑来询问怎么回事。景仲道:“王后乏了,要回去休息。”   他拉着他的王后,目中无人地往殿外走去。   留下满室错愕的人。   画溪一身素衣浅淡,裙尾轻轻飘起,擦过景仲玄色的衣角。远远望去,恍如一双璧人。   满厅的人听到景仲的话错愕不已。   那个女子竟然是他新立的王后!   外头飘起了雪,大雪落满天地,一阵白雾茫茫。他们看到两人走到檐下,景仲撑开伞,覆在他的王后头顶上,为她遮挡开风雨。   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景仲朝身边娇小的女子伸出手,她将手递到他掌中,提起裙摆,随着他的步伐渐渐远去。   那一刻,龙洢云天灵盖仿佛被巨雷击中了一般。   她还在错愕之中,温青等一众柔丹汉子手捧酒壶来到她面前,嘿然笑道:“这位就是大邯公主?”   龙洢云吓了一跳。   柔丹人高大,三四个人围在她桌前,就像一堵高高的墙,身影黑压压地压了下来,将她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中。   她眼皮子都在乱颤。   “你……们?”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何贵干?”   温青嘿然一笑:“我家王上听说公主海量,让俺们几个来陪公主喝几杯。”   柔丹人嗜酒如命,跟他们喝酒,是不要命了吗?龙洢云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向身旁的萧若庭求救。   萧若庭是她的新婚夫婿,两人才成婚一年多。她仗着公主身份,平常在府上吆五喝六,对萧若庭也常冷眼相加。   昨儿她刚绞死了他的一个“红颜知己”。   此时萧若庭只当自己喝醉了,趴到桌子上,一动不动。   “本宫、本宫不胜酒力,不若本宫另找几个人陪几位将军豪饮。”龙洢云道。   温青脸色一变,将酒杯重重摔在她面前:“公主刚才不是还要沾我们王后的福气?怎么?我们王后的福气能沾,俺们兄弟的面子你就不给?”   龙洢云快吓哭了,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跟她说过话。   她泪眼汪汪地看向高位上的老皇帝。   皇帝刚在景仲那里得了好处,他又知道柔丹人在战场上是如何凶猛,此时也不愿得罪温青兄弟几人,只安抚龙洢云道:“几位将军难得有兴致,皇儿,不可无礼。”   龙洢云绝望地接过酒杯。   酒都是柔丹的烈酒,一口入喉,仿佛烈火在灼烧嗓子。   呛得她眼泪鼻涕直流。   温青大笑道:“公主好酒量,兄弟们,来,给公主满上。”   龙洢云涕泗横流,直摇着头拒绝。   温青几人却不管,王上走的时候吩咐过他们,一定得把这位公主“伺候”好了。到最后,他们直接按着龙洢云,将酒灌进她嘴里。   她醉得不成样子,头发披散,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皇后心痛不忍,想上前替她解围,却见皇帝一个眼风扫了过来。   她也不敢上前了,只将心在嗓子眼里悬着。   国强大时,公主便是最尊贵的人;   国弱小时,君王尚难自保,更何况公主乎?   那一夜龙洢云不知被灌了多少酒,那几个柔丹汉子就跟疯了一样灌她吃酒,满厅大邯人竟无一人敢站出来阻拦。   直到最后,她披头跣足,醉疯于众人面前。   *   过了几日,画溪就听说龙洢云离京而去的消息。   也知道了她那日受辱于群臣之前的事。堂堂一国公主,受如此奇耻大辱,她在京城还怎么待得下去。   又因那夜她醉酒,说了许多该说不该说的话。   流传于百姓之间。   其中便有她当年不愿远嫁柔丹,将自己的贴身婢女送上和亲的车马一事。   那些真真假假的事,令人议论纷纷。   画溪没问景仲那夜的事,但她知道,温青他们只听景仲的命令,没有他发话,他们不会如此逾矩。   倒是景仲主动提起,他轻飘飘道:“还没要她的命,就吓得跑了。”   画溪目光略复杂地望了景仲一眼,手挽着他的臂膀,头靠在他肩上,心里生出一股子欢喜。   “你是在为我做主吗?”   “若非她,你我也不会相识。”景仲轻飘飘嗤笑了一声,口气随意:“是以留她一命。”   “不过,你当年受的委屈,我总要为你讨一个公道。”   “那些委屈……”画溪声音低低,带着娇嗔,心里莫名欢喜:“如果那些委屈是为了遇见你而受的,我受之如饴。”   景仲握着她的手,在她绯红的指尖上轻啄了下:“往后有我在,必不再让你受委屈。”   画溪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低眉颔首,轻轻点了下头。      ☆、第 97 章      雪霁天青。   瓦蓝瓦蓝的天空里, 一丝云也没有,清澈明朗至极。   平坦开阔的草原之上,荒草离离。   枯黄、无垠。   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枯草的芬芳,草上还卧着未化尽的雪粒, 在日光下, 显得煜煜生辉。   端庄肃穆的王后仪仗逶迤千里。   这里是赤舜与柔丹的交际处。   远远的, 传来马蹄踏过草原的声音,声嚣震天。   “王上到了, 娘娘。”内侍欢喜着跑到画溪的驾舆前通报道。   画溪闻声而喜, 在桃青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远处起伏的山峦,有着柔和的曲线,雪风吹过,吹来牧羊人的歌声。   这是柔丹对赤舜的最后一战。   这两年间, 景仲南征北战, 战赤舜, 平北方。   终于结束漠北多年四分五裂的状况,列国去国成郡。   如今的北方,没了战乱, 没了杀伐。   只有一个柔丹国。   景仲立法、修建水事、鼓励农耕。百姓有事可做, 有地可耕, 有黍米可食,终于不用终日为粮食、女人大打出手。   他们过上了幸福安定的生活。   而结束这一战,景仲也不必再四处征战。   他们不用再分离。   这四五年来,他们聚少离多。   他不在征战,就在前往征战的路上。   画溪颇多微词。   ……   景仲做这君王也做烦了。   他肩膀上担着柔丹万万人的身家性命,要为百姓的生存发展图谋。他累得呕心沥血,就连放松下来和画溪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极少。   每日早早就去朝堂之上, 折子批完回到寝殿,她又早早就睡了。   好几次他想传位给太子,卸任不干。   随即想到,他忙得跟一头骡子似的,抱着皇后互述衷肠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哪来的太子?   更要命的是,朝堂上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朝臣还三天两头上奏说皇室子嗣凋敝,话里话外有要他封妃的意思。   这日天还没亮透,景仲起床早朝,屁股刚挨着冰冷的龙椅,礼部侍郎便上前行礼上奏。他面带凛然,开始劝勉皇帝,说帝后成亲已经五年,皇后仍无所处,以至于皇室一个子嗣都没有。这样是极危险的,没有皇储,皇室根基就不稳,根基不稳,国家就容易生乱。若是皇后生不出孩子,不若早些开后宫,纳后妃,云云……   礼部侍郎大义凛然,面色肃穆。   往日景仲面对催生的折子一向宽容,但今日,他冷冷地看向礼部侍郎,问:“这几年孤都做了些什么?”   礼部侍郎如实道:“战赤舜,平北方。”   “你还知道!”景仲气得将桌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掷了下去:“孤南征北战,与皇后聚少离多,太子从何而来?如是这般,有了太子,你负责?”   礼部侍郎吓得五体投地,磕头乞饶。   澹台简等人纷纷为他求情。   景仲骂骂咧咧,拂袖而去。   当天的早朝,在朝臣的惊慌失措中结束。   景仲上位数十载,何时如此动怒过?   众臣遂知,皇后才是君王不可触碰的逆鳞。催生没关系,不能说皇后坏话。   景仲借故,十几日罢朝不出。   也无人敢劝。   层层香纱软帐内,将清晨的光辉统统挡在了外头。   帐内幽暗,女子侧身躺在云锦软被中,露出雪白瘦削的肩膀,随着她浅淡的呼吸起起伏伏。   男子从身后拥着她,手握着女子柔软的肌肤,睡得正酣。   画溪先醒,动了动身子,看到帐外漏进来的光,便知时光已经不早。   身后的人还伏在她颈窝里,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身上。   她羽睫轻颤,缓缓眨了眨眼,倒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将人推醒。   “起来。”画溪拨着他□□的鼻头:“上朝了。”   景仲睡意正沉,陡然被吵醒,迷迷糊糊亲吻着她的眼皮,声音嘟嘟囔囔:“不去,让那群老头子慢慢去争去吵。”   “都十多天了。”画溪嗔笑:“再不去 ,澹台先生他们要急疯了。”   “李蛮蛮。”景仲突然严肃地喊了她一声。   “嗯?”画溪拥着被子,小心翼翼地遮挡着肌肤,转过身,藕白的臂环着他劲瘦的身子:“怎么啦?”   一股火烧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化成灰了。   景仲忍着火意,手中加大力度,将人扯到身前。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遮挡,他笑了下,不怀好意地衔着她的耳垂,道:“我不想做这皇帝了。”   身下娇小的人儿被他亲得两颊绯红,呼吸乱颤。   “好啊,不做就不做。”   “那你要加油啊。”景仲贴近她的耳,热腾腾的气流灌入她耳中。   “我加油?”画溪不解。   景仲辗转缠住她的檀口,软帐乱颤间,娇人浅声啼吟,声声入骨。   “加油生个太子,我好传位给他。”景仲浑身毛孔舒张,酣畅甜美:“到时,我日日陪你。”   *   太子是三个月之后来的。   画溪毫无察觉,那日清晨起来,嬷嬷端来热水服侍她盥洗,桃青张罗着上早餐。   她正在洗脸,忽然闻到次间羊肉羹的味道,竟没忍住,“哇”一声张口,吐了出来。   画溪素来对这些气味不敏感,那日却觉得鼻子莫名的灵敏。离得老远,嗅到羊肉的膻味,便觉腹中酸水涌动。   好不容易压下去,出到外间,又闻到那股气味儿,又吐了一回。   桃青吓得不行,忙扶着她坐回床上,满殿宫人也都慌了。   这些年景仲待画溪如何,宫人看在眼里。若她有何不测,景仲绝不会善了。   立马派人去禀报景仲。   没想到景仲回来得比他们想想的快多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寝殿门口。   东殿以往是国君处理政务的宫殿,后宫宫人一向不住此地。   他们成亲后,景仲让人将画溪的日用之物都搬到此处。   从此帝后二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去,亲如一人。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虞碌。   “我无事……”画溪侧身坐在床边,见他回来,挑了挑秀气的眉头,不满地看向四周,不知是谁报的信。   她不想被人觉得她是多么娇气的人。   景仲和她四目对视片刻,朝虞碌点点头:“诊脉。”   说罢,他又出到外间,找人盘问今早上画溪起来是如何症状。   并非他小题大做,只因他从小在柔丹王宫长大,见多了宫里的纷争。   有时候不起眼的症状便潜伏这致命的危机。   他怕了。   盘问了一圈,不见什么异样。   他回到屋内,虞碌已经诊完脉,在收拾他的医箱,准备离开。   “如何?”   虞碌看了画溪一眼。   画溪朝他昂头:“你先出去吧,我亲自跟陛下禀报。”   虞碌拱拱手,退了出去。   景仲被这二人弄得心都绷了起来。   “到底如何?”宫里人都走了出去。   景仲扫了四周一眼,张臂将她搂了过来,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食指点在她下巴,抬起她的头,道:“卖什么关子?是不是有人对你下毒?”   “不是。”画溪摇头,叹了口气:“是有件比较麻烦的事。”   景仲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上她的眉梢。   前两年虞碌去掉那块疤的时候说过,毒素压在她的体内,表面上的症状除了,但极有可能会卷土重来。   他抚上她的眉骨,轻轻摩挲,眼神试探地看向她。   画溪盯了他片刻,原本还绷着的脸,忽然实在憋不住了,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是那里。”画溪拉过他的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是这里。虞碌说我有孕了。”   景仲指尖烫着了般,猛地缩了回来。   他斜眼看着她。   神情有些古怪。   画溪被他这一脸懵的表情逗笑了,唇角微微弯起,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点生动的笑意。她鬼迷心窍,竟凑过去亲吻他。   粉嫩的唇瓣带着清甜温和的气息,贴到他凉薄的唇瓣上。   景仲双眸锁住她,声音沙哑:“你非得找死吗?”   画溪陡然想到往日交缠时他说的那些浑话,面颊上便已染上了桃花般的绯色,使人心跳怦然。   她后悔了。她只是难得看到景仲这般懵里懵气的样子,莫名觉得傻气得可爱,是以孟浪了些。可他一向不知轻重,她身形一动就想跑。   人就在他怀里,又能往哪里跑?   “点火点得起劲,点完就想跑。”景仲将人抓了回去。   画溪护住平坦紧致的小腹,连连摇头:“不可以,他还小。”   景仲托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腿上。   笑了笑,并不答话。宽大的掌轻抚慢拈,引得女子脸红气微喘。   脚背绷得笔直,身子也热了起来。画溪按住他的手,不许他再动,抬起媚眼,眼里秋波起了涟漪。   “李蛮蛮。”他知自己孟浪了,但他有分寸,知道她现在是碰也碰不得,动也动不得。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他喉头蠕动,沉默许久,凝睇着她好看的眉眼,良久才用带有他温度的唇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下去。   他贴近她的脸,两人眉对着眉,眼对着眼,他低声道:“你是我的。”   低沉的音调带着令人蛊惑的缱绻,画溪被他眼底的认真打动,环着他的脖颈:“我是你的。”   ————多年以后————   夜里闪烁的星星,在东边的天际渐渐染上鱼肚白之后,慢慢散去。   凛冬已至,冬风愈寒,每一阵风起,都带着一阵令人颤抖的雪霰。   年仅五岁的景回立于马头,小而有力的手用力挽着缰绳,被他跨坐在身下的马因为外力而挣扎着。   马是一匹好马,背部强健宽阔,躯体丰满匀长,有长而宽的肩,昂首阔步的样子像极了战场上常胜的骄傲的将军。   正因如此,昨日它才会被战士在荒原上一眼看中,并带回营中。   他很喜欢这匹马,但是父皇不许马奴为他驯马。因他今年已五岁,若想骑骏马,先学会降服它。   父皇日间说了,五日之内,他若不能驯服那马,便要将它放归原野。   他年纪虽不算大,可毕竟长于皇家,五官自有皇家的威仪气度。   驯马时眉目凛然,无比认真。   那马儿烈性非常,无数次将他从马背上摔下,他哼哧哼哧爬起来,提起马鞭,费劲够着马镫,用力爬上它的背。   到底年纪小,被甩了几次,来了脾气,一屁股墩坐在雪地里,鼓着腮帮子闷闷不乐。   “这就放弃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有些陌生。   他转过去,见是个身穿劲装的男子,身形高大,挡在曦光下,身子一周像镀了层金边。   景回没理他,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缰绳:“走。”   “马不训了?”   景回道:“不训了。”   “那就可惜了。”男子道。   马儿被士兵拖回军营,关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出来放风,这会儿死活不肯走,和景回对抗着。   “可惜什么?”景回拖着吃力,脸憋得通红。   “可惜了这一匹好马。”男子拍了拍马背,狂躁的马儿蹄子在雪地乱转,被他一碰,更加躁动,景回半蹲着,险些扯不住它。   “降服它,就是一匹好马,像不服,就只是一匹野马。”男子袖手道。   “如何才能降服它?”   景回生于皇家,他若要骑马,自有专人驯服。   于驯马一事,他一窍不通。   “明日此时,仍是此处,你来,我教你。”男子只道了这一句,便折身而去。   景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身影便已模糊。   再见雪地里,只留下浅浅一行脚印,遥不可及。   *   次日这个时辰,景回到底还是起来了。   只因那匹马过于矫健,他实在垂涎。   如约而至,果真见那男子等在原野上。   他走过去,搭垂着眼帘,模样乖巧,道:“你来了?”   男子也不如何寒暄,只道:“牵马过来。”   ……   如此三日,景回终于驯马成功,得偿所愿地骑马高大的马背上,跑到他父皇面前耀武扬威。   景仲拍了怕他的脑袋,道:“既会了驯马,明日启程回国都,你便骑着它回去。”   景回后知后觉,自己又被父皇摆了一道,顿时鼓起腮帮子,有些不悦。   他不明白,为何父皇待自己尤为严苛。   分明一母同胞,晚他两刻出生的景时月如今出门还要乳母陪坐,而他三岁便被父皇揪着学骑马。   不悦归不悦,他不敢拗。   母后若在,或许还能撒撒娇。此时,他大气也不敢出。   景回现在想起来,临行前父皇哄他说边关有野兔野鹿,可以自在打猎,都是在哄他。   分明是哄着他边关,体验人间疾苦。   日日让他和戍边的战士同吃同睡,同进同出。   临别前夜,他才想起教了自己四五日的那个人,几日下来,竟连他的姓名都忘了问。道谢都不知向何人道去。   次日一早,仍是那个时辰,他仍去那个地方,等了半个时辰,那人却再也没来了。   天快亮了,马上就要启程回国都,他没再耽搁。   不来便不来吧,天高地远,有缘再见。   *   “父皇。”景回一切收拾停当,到景仲殿中寻人。   刚闯进殿,却见一个人坐在他父皇对面。   他眼睛亮了一下,却见那个人眉眼温和,唇角带着笑,问景仲:“这位就是小太子。”   景仲搭垂着眼:“是。”   又对景回道:“出去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景回眨巴眨巴眼,目光就落在柏之珩身上,半天收不回来。   “哦。”他突然就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了。   他出门立在檐下,不多时,柏之珩先出来。经过他的时候,朝他笑了下。   景回本想喊住他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   父皇说稳重的第一大秘诀就是少说话,他又想做个稳重些的太子,遂只是抬起手双手交叠,朝他微微一揖。   柏之珩略微颔首,转身而去。   “走了,回家了。”景仲走了出来,挟着他的胳肢窝,把人放在马背上。   说话的语调有几分欢喜。   这回出来已有两月,他委实有些想家。   他年少不知何为家,在外征战多年不归是常态。   如今,他有了家,有了家人。   前脚刚踏出门,心便悬着了。   “父皇,你是不是想母后了?”景回裹得极厚,只露出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   景仲听这话,坦然道:“是啊。”   景回道:“那你为何不带母后一同出来?以往你去哪里都带着她。”   景仲没答。   抬眸往远处看去,先前雀跃的神情,收住了几分。   以往带便罢了,这一回不行。   因他至边关除了例行巡防,亦是和大邯就边境线有事要议。   来之前便说了,这回来的主将便是柏之珩。   时至今日,他都记得他当年是如何孤身闯入九尺台行宫带走了他的王后。   这个人,为了李蛮蛮可以不要命。   景回顺着景仲的目光,也看到了柏之珩翻身上马的利落身形。这几日他教他驯马,武功高强,技艺精湛,他内里早已佩服。   他顿时忘了刚才的问题,凑到景仲身边:“父皇父皇,他是不是就是大邯的那个柏之珩将军。我听说他武功很厉害,当年大邯都快灭了,全靠他撑着。”   景仲心里不得劲,扯着马缰绳信步走着,白了他一眼,指尖弹了一下,景回身下的马儿受惊似的,一下子跪了下去。   景回一下子扑进雪里。   摔成了个缩头乌龟。   他穿得厚,行动不便,扑腾了好久都没爬起来。身边人知道景仲对他一向严格,不喜将他养得太过娇气,没人扶他。他好一会儿才从雪地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骑得好好的,怎么摔了呢?”   “你马驯得不好,摔了很正常。”   景回不疑有他,只有些羞愧,觉得自己驯马术没学好,又踩着镫子爬上马背。   “父皇。”单纯无辜的小太子接着刚才那一茬道:“上回你不是跟母后说我在宫里住着碍事吗?想找个师父领着我去校场。那个柏将军厉害,你能不能把他撬过来?”   这几日他在柏之珩那儿受教,委实觉得如沐春风。平日被他父皇板着脸教学教麻木了,有了对比,才知道有个厉害又温柔的师父有多好。   “啪嗒。”   马蹄踉跄,又向前跪了一步。   小太子的头再度扎进雪地里。   拔萝卜似的爬起来,抬头看到他父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有几分得逞的戏谑。   后知后觉的小太子反应过来了,又被父皇摆了一道。   他眼睛一沉,眉毛都挤在一起,快委屈哭了。   小太子咂摸咂摸,大概知道自己哪儿触着父皇了,巴巴地道:“后面母后还说,要是那场仗不是父皇您支援及时,如天降神兵,就算有是个柏将军也不够的。所以,天底下顶厉害顶厉害的,还数父皇您。”   “哦?”他父皇神色终于松了松:“你母后真说过?”   小太子受了这来路不明的委屈,这会儿学乖了,咬死了说:“对,说了。”   “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骑马还这么不当心呢?”景仲唇角微微一勾,弯腰捞起一本正经讲话的小太子,将他放在马背上,道:“走,回家。你母后和妹妹还等着咱们。”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开《美人泪》 宋二爷那双手持的是千斤刃,沾的是万人血。 人人都忌惮他,避犹不及。 直到有一天,赵沅把他堵在假山后。 女孩儿望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热泪淌在他虎口,烙在心上,成了他珍而重之的掌中珠。 宋二爷的手沾了女儿泪,化作绕指柔,捧了她一生。 别人都怕宋二爷,蛮蛮爱他。 因为她死过一回,做了三年阿飘,看着密友登堂入室,登了她的堂,诱了她的郎。 事后,他们得意洋洋地炫耀如何借她外祖家的势,又如何在她饭食里下了相克的药。 她还看到生前避犹不及的宋家表叔红着眼逼负心郎给她偿命。 感谢在2020-10-14 11:44:53~2020-10-26 18:3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檀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