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残疾皇子后》 作者:李寂v5   作品简评:   桀骜不羁的裴原在皇位斗争中遭受算计,残了一条腿,变成自暴自弃的废人。宝宁替姐姐出嫁,面对不理解她的暴戾丈夫,宝宁踏实经营着生活与感情,帮助裴原重新走出来,并得到了裴原的喜爱与尊重。在此期间,裴原积聚势力,扫平艰险,最终将宝宁捧为一代皇后,江山为聘。本文行文流畅,节奏鲜明,人设鲜活有特点,剧情跌宕起伏,感情细腻动人。温柔女主与匪气男主之间的互动碰撞有趣,感情甜而不腻,充满家常烟火气,温馨治愈,引人入胜,是一部难得的古言甜文佳作。 ================== 第1章 替婚   荣国公夫人房中的高嬷嬷来请人时,宝宁正坐在炕上逗弄她刚养的小狗。   厨房里张嬷嬷养的大黄狗前几日刚生了窝崽儿,但张嬷嬷返乡养老去了,现在正月里,天寒地冻,母狗没几日就病死了,一窝崽儿就剩这一个还活着,被宝宁抱回了屋子。   屋里点了熏香,淡淡的烟气缭绕着,很好闻的木香味儿,宝宁抱着小奶狗靠在软垫上,一勺勺给它喂奶。   高嬷嬷站在门口撇了撇嘴,心道,人家都说许姨娘院里的五姑娘从小就心里少了根弦儿似的,一点也不争气,白生了张漂亮脸蛋儿,如今一看,这话还真不错。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就要到及笄年龄,连个婚事都没着落,不知道像六姑娘似的赶紧去主母那多讨好露脸,争取以后嫁个有头脸的夫君,反倒整日窝在这小院子里,真把自己当狗娘了。   心中不喜,但面上还是要恭敬的,高嬷嬷轻扣了三声门:“五姑娘,主母请您到倚梅苑去一趟,事儿急,还请您快些。”   宝宁抬起头,一张俏若胭脂的小脸上写满惊讶:“母亲找我?”   高嬷嬷应道:“是,还唤了许姨娘来,正在路上呢,老爷也在。”   宝宁更意外了。   国公夫人陶氏一直和她姨娘不和,因为陶氏无子,府里唯一的男孩是她姨娘所生,叫季蕴,今年十二岁,陶氏深觉她姨娘威胁了自己的地位,所以这些年都没给过她们娘仨好脸色,连见着都觉着烦。今天怎么转了性了?   宝宁心想,准是有事儿了。   她颔首应了句“稍等”,再唤了丫鬟进来绾发穿衣,急匆匆便出了门。   走出院门前,宝宁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小狗喂奶,还有等季蕴从书院回来,防着他点儿,让他离我的狗远些。”   丫鬟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吧。”   宝宁拢了拢衣襟,笑了下,这才走了。   高嬷嬷瞧着她背影,又撇了下嘴,暗道了句真是没出息,就知道狗狗狗,心性还不及她们四姑娘半根手指头。   ……   一路上,宝宁都在想,陶氏唤她去是要做什么,弄得阵仗那么大,难不成是有人来提亲?   但细想了想,又觉着不太可能。   这么多年来,上门的媒人也不少,大多是小户家的嫡子,或者是高门的庶子,品行都很端正,算是良配,但俱都被陶氏给挡了回去,理由是五姑娘宝宁还小,不急于一时,要慢慢择夫郎。   陶氏打的算盘,宝宁心里像明镜一样,她就是盼着她嫁的差一点,最好是个疯子癫子,好衬的她的四姑娘多么幸福和高贵。   这就是后宅生活,斤斤计较、无趣,又惹人心烦。   宝宁改变不了什么,她也懒得费心去改变,她就盼着早一日出府,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远些,到个清净的地方去。   还好,这样的生活似乎不太远了,因为季嘉盈已经定亲了,当今圣上的四皇子,济北王裴原,过几日就要下聘。   嫁到皇家去,还做了正王妃,虽然裴原名声不太好,颇有些臭名昭著的感觉,但这还是让陶氏和季嘉盈得意了许久。   宝宁想,希望陶氏的心情可以因为这件事好些,不要再找茬了,那些刁钻泼辣的手段,她实在是应对不住。   ……说起来,季嘉盈这婚事,应该算是捡了个漏儿。   老荣国公是个功勋卓著的人物,曾和先帝一起打下了半片江山,两人关系极好,一日酒后谈天,说起两人的儿媳妇都有孕了,觉着缘分奇妙,当场就定下了指腹婚,说等孙儿们出生,若是同性,便义结金兰,若是一儿一女,便结为姻亲。   后来果真是一儿一女,不过季嘉盈刚出生三天,先帝便病逝了,新皇登基,又过一个月,老荣国公也病逝了,那段指腹婚便也没人再提起。   直到前些日子,陶氏动了心思,塞了点钱给自己在朝中做正二品虎威将军的哥哥陶茂兵,让他在圣上面前稍微提了提此事。   圣上正在为裴原的事操心,这儿子天性野得很,张扬纨绔,不服管教,年纪到了,但好姑娘都不愿嫁给他,陶茂兵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圣上大笔一挥,当即定下了这门婚事。   ……   转过回廊的拐角就是倚梅苑了,宝宁站住脚,对着结冰的湖面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弯出抹笑。   她想好了,待会见到季嘉盈,一定要找个机会奉承她,哄她高兴,季嘉盈高兴了,也能少说些恼人的刻薄话。   就说:“恭喜四姐姐觅得如意郎君,姐姐好福气,嫁入皇门,府里也有光彩,姐姐定能与姐夫琴瑟和鸣,一生顺遂无忧。”   只没想到,还未踏进院门呢,便听见季嘉盈摔东西的声音和大哭:“娘,我不要嫁,你要帮我!”   宝宁愣在门口。   ……   屋里一地的碎瓷片,陶氏抱着女儿的肩膀哭的呜呜哎哎,荣国公背着手走来走去,跺了跺脚回头道:“早告诉你,皇家的事,不要掺和不要掺和,就你爱慕虚荣要面子,非要往里进,以为自己多会打算盘呢?现在好了吧,我看你怎么收场!”   陶氏红着眼道:“若不是你没出息,顶着国公的爵位,却只能做个五品通政司参议,我能走那一步吗?我的女儿金枝玉叶,可你看来提亲的都是些什么人,没一个正经有前途的,我怎么舍得嫁!好人家都瞧不上你这个没用的爹,你能不能看清你自己!”   荣国公冷笑一声道:“那现在好了?太子和四皇子合着伙地给圣上下毒,太子被废,四皇子被囚,爵位也丢了,现在一个失踪,一个残废,你就舍得嫁了?”   陶氏撒泼:“我不管,你那么多姨娘,那么多女儿,要跳火坑让她们去跳,我的嘉盈不行!”   闻言,季嘉盈哭的更大声:“娘,你救我,四皇子没几日活头了,我不想当寡妇……”   荣国公气的手指颤抖:“你这恶婆娘……”   高嬷嬷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屋里吵成这样。   她尴尬地领着宝宁站在门口,低声道:“老爷,夫人,五姑娘来了。”   话音落,屋里的三人都看过来。   宝宁赶紧收起脸上的震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爹爹,母亲。”   陶氏抹了抹眼睛,找了个地方坐下,没搭理她。   荣国公面色胀红,讪讪冲她招了招手:“宝宁来啦,怎么也不出声,快到爹爹这来。”   “季昌平,脸都撕破了,说那些客套话还有意思吗?”   陶氏冷目扫过来,喝道,“我告诉你,我那会和你说那么多,是给你面子,现在我将话撂在这,那个倒霉催的婚事,不管你怎么想的,许氏怎么想的,季宝宁她都得去替!这,就是我为我的女儿想出的法子!若是你敢和我耍脸子,不愿意,我明日就去找我哥哥,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让你连个狗屁的五品官都做不上!”   “你你你……”荣国公手指着陶氏,你了半天,一个字都没你出来。   宝宁却冷静下来了。听了这好一会儿,她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陶氏拼死拼活为季嘉盈寻来的皇室姻亲变成了火坑,她舍不得自己女儿跳,要拉别人的女儿来垫背。府里一共有六个姑娘,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嫁出去了,六姑娘季留湘才十二岁,就剩下她一个适龄未婚,连个亲都没定过的姑娘,是唯一的替罪羊。   这是陶氏一贯的作风。   她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季嘉盈,四姑娘已经哭得缓过劲儿来了,知道母亲为她撑腰,也不害怕了,还有心情冲宝宁笑了下。   她这一笑,宝宁只觉心底都开始泛冷。   季嘉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道:“五妹妹,你也别心中不平,你和我能是一样的吗?我是嫡女,你是庶女,嫁给皇子做正妻,是你高攀,你该感谢我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你,而不是嫉恨我,知道吗?”   荣国公怒道:“嘉盈,你在说什么话!”   “四姑娘说的有错吗?”陶氏站起来护着女儿,瞪了荣国公一眼,转向宝宁道:“我就问你一句,你是嫁,还是不嫁?”   宝宁将视线从季嘉盈得意挑衅的脸上移开,舒了口气:“我嫁。” 第2章 出嫁   许姨娘是半刻钟后才到的,她本和二姑娘的生母明姨娘在一块打叶子牌,听到陶氏找,匆匆过来了。   陶氏风轻云淡地和她交代了要宝宁替嫁的这回事:“……到时我便说,四姑娘病了,短时间内没法出嫁,怕耽误了四皇子的年纪,便由五姑娘替嫁。过几日,我便将宝宁过继到我的名下,那她便也是嫡女了,再加上我哥哥的进言,圣上不会不允的。倒是便宜了你们娘俩,又掰正了身份,又做了皇子妃,得意得很。”   许姨娘听得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过去:“你说的好听,你怎么不将女儿嫁给残废!你是要毁了宝宁的一辈子啊!”   “姨娘,别说了。”许氏太激动,宝宁怕她口不择言说出祸事来,赶紧道了辞,拉着她回了院子。   一进了屋子,许氏便再忍不住眼泪,扑到床上哭了起来:“我的儿啊,是姨娘没用,才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我的宝宁怎么能嫁到那样的地方去……”   许氏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一向端庄舒雅,宝宁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失态。   看着这样的姨娘,宝宁心里也酸酸的,她上前坐到许氏身旁,宽慰道:“姨娘,您也别太难过,我觉着,这也不是坏事。”   “这还不是坏事吗?”许氏震惊地坐起来,“我的儿,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个裴原是怎样的德行?”   宝宁回想了下以往从府中下人闲聊处听来的只言片语:“阴险狡诈,纨绔风流,心狠手毒,臭名昭著。”   许氏点点头:“不止这些,他现在还获了罪,谋逆的大罪啊,圣上怎么会宽容他?没在玉碟上除了名,那是看在他死去的母亲的份儿上,但是那样活着,和死又差了什么,瘫在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又生了一副坏心肠……”   许氏想到这里,又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宝宁!”   宝宁叹息一声,抱住许氏的肩头,低声道:“姨娘,但我还是觉着,这样挺好的。”   许氏哽咽着问:“好在哪里?”   宝宁道:“至少四皇子再不能娶妻纳妾了,他的府里,只会有我一个,没有乱七八糟的其他人,多清净。他再怎么也是圣上的亲儿子,原来的罪名已经发落了,也受了处罚,总不会真的再杀了他的。而且,四皇子都这样了,对皇位也没什么威胁,估计也没有别人会想着害他。如此一来,便更清净了,多好。”   许氏哭笑不得:“清净是清净了,但你一辈子的幸福就没了!”   “什么是幸福呢?”宝宁垂着眼看自己的手指,“像大姐姐那样的,嫁给崇远侯世子,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斗不完的法算幸福。还是像二姐姐那样的,不停生孩子,一个又一个,就为了夫君多看自己一眼算幸福。我都不要,我就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我不想害旁人,旁人也不要来害我。嫁给四皇子就很好。”   许氏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宝宁又道:“再说了,主母那样的性子,咱们不答应又如何,她不会罢手的,父亲也帮不了咱们。”   许氏知她说的有理,叹息一声。   沉默许久,许氏想到什么,忽的蹙起眉:“季蕴还不知道这事,等他回来,还不得闹翻了天。”   ……   季蕴是傍晚时分回来的,如许氏所料,果真大发雷霆了一场,直直地要往陶氏的院子奔,去找她理论,被宝宁死拽着才没跑脱。   季蕴心中憋屈,又没处说,抱着臂蹲在地上,慢慢红了眼眶:“都是我没用,陶氏的哥哥是二品大将军,她才有底气这样横行霸道的,若我以后也做了大将军,我姐姐就不会这样受人欺负了。”   宝宁有些好笑:“你才十二岁,她哥哥都快四十岁了,有什么好比的。”   季蕴十二岁,又是国公府的独子,陶氏虽不喜他,平时也不敢苛责,一直都是娇养着长大的,宝宁还没见他哭过,蓦的看见这样的季蕴,心里很不好受。   宝宁哄他:“好啦,等你以后发达了,姐姐就和四皇子和离,你把姐姐接走,好不好?”   季蕴抬头,泪眼朦胧问:“当真?”   宝宁点头。   季蕴果真被安慰到,握住宝宁的手,坚定道:“姐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更用功地读书、练武,早一日出头,带你离开那个地方!”   宝宁笑起来,摸了把他的头发。   ……   又过了三日,少府监送来聘礼。   裴原犯的错是谋逆,伙同太子裴澈欲要弑君即位,幸被三皇子裴霄及时发现,才没酿成大错。   圣上勃然大怒,当即将两人打下牢狱,废了太子位和爵位,下了秋后处斩的旨。但后来裴澈忽然在狱中病重,出狱疗养后没几日便失踪了,裴原也伤了身子,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两个儿子都出现这样的事,圣上年纪大了,又气又急,大病了一场。好了后许是想开了许多,没再追究裴原的罪过,将他放了出去。   说的好听点,裴原是个失宠的四皇子,说的不好听点,他就是被圣上放弃的儿子,等着他自生自灭。   宝宁早就做好了聘礼微薄的准备,但等真的看见后,还是吃了一惊。   一口生锈掉漆的大箱子,草草裹了几条红绸,打开后里面只有三袋小米,和用破布包裹着的五两银子。   季嘉盈当场就笑出了声:“我道是四皇子落魄,没想到已经落魄成了这样,就算是只有几亩地的农户家娶媳妇,也不会这么寒酸吧?”   少府监来送礼的太监还没走,听女儿这样讲,荣国公脸上有些挂不住,喝了句:“嘉盈,住口。”   小太监倒不在意,笑着道:“四姑娘说的也没错,圣上说了,四皇子虽不从玉碟上除名,但其余待遇与庶人无差。国公爷别嫌咱们送的聘礼寒酸,实在是听差办事,奴才也没有办法。”   荣国公小心瞥向宝宁的脸色,见她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心里放松了许多。   对这个女儿,他是有些愧疚的,但是有心无力,陶氏强势,他也确实需要倚靠陶茂兵,不敢违背这个妻子的意思。   不过既然宝宁不在意,他心里也好受了许多。   陶氏给拿了些赏银,又客气两句,将少府监的太监送走了。   宝宁道过谢,带着那个大箱子回了许氏的院子。   身后季嘉盈的声音传来:“嘁,还笑得出来呢,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   回到房里,许氏自然又是不平了一段时间,但怕伤了女儿的心,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偷偷躲在外头叹气。   叹过气后,继续回屋子里帮着宝宁一起绣嫁妆。   出嫁的日子定的太匆忙,就在十天后,说那天是个吉日,过了时间还得再等半年,四皇子怕是等不了。   等不了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宝宁以前虽然没定亲,但嫁妆也一直在做着,她和许氏都长了一双巧手,十日里紧赶慢赶的,终于是做完了。   迎亲的日子一晃就到了。   少府监遣来了一辆四面漏风的马车,果真是将圣上的旨意贯彻到底,要将裴原视为庶人。   季蕴去看了眼,回来气的心口发疼,坐在台阶上生闷气。   宝宁笑着劝了他几句,没往心里去,对着镜子贴花钿。   她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按着成亲时新嫁娘该走的那套流程,开了脸,绾了发,戴上凤冠。宝宁想的很开,日子是要自己过,旁人爱说什么也碍不着她的事,再落魄,也得干净漂亮,活的舒适。   何况,她也没落魄成那个样子不是?   宝宁本就是个美人,即使素面朝天,容貌也是府里六个姑娘中最出彩的,现在穿上大红色的喜服,又抹了口脂,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她回身,笑着问许氏:“娘,我好看吗?”   许氏抹抹眼泪:“我们宝宁最好看了,四皇子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宝宁笑得更高兴,眼睛像弯小月亮。   又等了会,到了吉时,季蕴将宝宁背出府门,送到马车上。   少年的背还有些单薄,但已经很稳了,他一步步走着,声音有些颤:“姐,我以后会常去看你的,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啊。”   宝宁贴着他的耳朵道:“放心吧,你姐姐什么时候对自己差过。”   季蕴乐出声:“姐,你放心!以后姐夫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   荣国公府的大门口,该来的人都来了。   陶氏一脸的事不关己,季嘉盈抱着胸在看好戏,叶姨娘带着她的六姑娘畏畏缩缩躲在最后面,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眼神中一半嘲讽一半害怕,怕自己以后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唯有明姨娘和许姨娘担忧地看着她,眼中有泪。明姨娘是二姑娘的生母,精明利落的性子,和许氏是好友。   宝宁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向她们挥了挥手,还没来得及说句话,车夫“驾”了一声,缓缓开走了。   ……   一路上,宝宁都在回忆裴原的样子。   宝宁对他是有些印象的。三年前的上元节,她随着姨娘和陶氏出府玩,站在酒楼临街的窗边往下瞧的时候,看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打马挥鞭地过来,身后跟了一众黑衣侍从,惊得路人纷纷躲避。   少年容貌极盛,一身嚣张气势,鞭柄是银的,在黑夜中抽出一道光。   店小二说,那就是四皇子裴原,不学无术,一身纨绔习气,还杀过人,但他是皇子,谁都不敢惹,只能躲着。   那时候,谁都没想过裴原会变成现在这样,宝宁也没想过,他们之间竟会有这种纠葛。   但不管他原来是什么样的,以后都是她的丈夫了,她总不能撇下裴原不管。   宝宁想,她尽心待裴原,问心无愧,与他好好过日子,至于以后的事,便随遇而安,走一步算一步吧。   马车不知走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像是走到了什么荒郊野外。   宝宁早上便没吃饭,早就饿得心中发慌,快要受不住了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夫掀开帘子冲她道:“四皇子妃,到了。” 第3章 破屋子   没人搀着,宝宁自己下了车。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还是吃了一惊。   一片荒树林里有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大门是篱笆做的,摇摇晃晃,好像风吹一下就要倒。房子是低矮的两间茅草屋,大冬天的,一看就四面漏风。前几天刚下过雪,现在院里的雪还没化全,一半水一半雪,泥泞肮脏。   这不像是皇子住所,反倒像是个被废弃许久的破院子。   宝宁转头看了看周围,别说村庄人家了,就连个邻居都没有,目之所及全是掉完了叶子的树,只有马车驶来的方向有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看不见尽头。   这地方,一个普通的大活人住着都难以生活,何况四皇子那样本就行动不便的人呢?   都说少府监那些人最是势力,现在看来可半点不错。当初裴原风光时,一个个抢着巴结,送最好的东西去,现在却连间像样的房子都不肯给。   宝宁正想着,篱笆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打量了宝宁一眼,问车夫道:“这就是四皇子妃?”   车夫点了点头,笑道:“翠芙,你这下高兴了吧?不用再待在这鬼地方,有人来接你的班了。”   翠芙搓搓手,抿嘴道:“可不是吗,再待两天,我都要疯了。不说这里吃不饱住不暖的,就四皇子那个要死的性子……”   说了一半,翠芙终于想起见了四皇子妃是要见礼的。   她把后半句话收回去,福身行了个礼,又瞄了宝宁一眼,摇头道:“长得真漂亮呢,可惜了,嫁了个那样的残废。”   马夫打了个哈欠,再次坐上车,招手道:“别说了,快上来,趁着天黑前还能回京城去。”   翠芙“哎”了声,连句和宝宁辞别的话都没有,一跨腿钻进了轿厢里。   鞭子一打,马儿仰头嘶鸣一声,带着马夫和那个叫翠芙的丫鬟轱辘辘地离开了院子。   “……”宝宁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两人是一点没把她放在眼里的,别说是四皇子妃了,在他们眼里,她或许连个主子都不是,就是个被嫁过来受苦的倒霉新娘子,巴不得离她远远的。   罢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宝宁叹了口气,把盖头扯下来拿在手上,又蹲身将裤腿挽起,一步一滑地走进了院子。   她在心里想着,待会换了衣裳后,得赶紧将院子给扫干净了,要不然若是失足摔了,可了不得。   院子不大,约莫就十几步远,很快走到茅屋门口。   两间屋子是相邻着的,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间的窗纸破了个洞,冷风吹过小洞,将整个窗户都吹得呼呼作响,好像马上就要被吹碎了。另一间看起来稍好些,至少窗户很完整。   哪间是裴原住的呢?   宝宁思忖了下,往前踏了一步,准备透过窗纸的小洞往里瞧瞧。   墙壁上立了根大扫帚,她没注意,不小心碰到了,倒在地上“砰”的一声。   屋里瞬时传出声低哑的呵斥:“谁?”   宝宁张张口:“我是……”   宝宁刚说了一个字,裴原抓起床头的杯子就砸过来:“滚!”   宝宁听见破空声,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杯子砸破窗纸,又擦过她鼻尖前一寸的地方,成一个漂亮的弧形落进雪里。   宝宁呆在原地。   屋里没声音了。   过了好一会,宝宁终于鼓起勇气,从被砸开的窗户洞里瞄了一眼,正对上裴原冷厉的眼,防备、厌恶。   “再不滚,信不信老子一掌拍死你?”   宝宁吓得又将脖子缩了回去。   她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嫁给一个残废的,也知道裴原脾气一向不好,但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恶劣成这样。这么看来,窗纸上原来的洞,或许就是他用什么东西给扔破的。   怪不得那会儿翠芙离开的时候,神情如蒙大赦。   宝宁抬头看了看天色,约莫未时了,她只在早上起来后吃了半个包子,早就饿得不行。   要不先去做饭吧。裴原再凶,总要吃饭的,等待会送饭的时候,再和他好好聊聊,或许他的抵触会少些。   但是,厨房在哪里呢?   宝宁在原地转了圈,实在没看到哪个像是厨房的东西,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两个茅草屋,还有院角处,一个很低矮的小房子,应该是茅房。这院子太空旷了,冷风吹过来一点阻碍都没有,宝宁冻得打了个喷嚏,朝着另一间房走去。   她本以为这是翠芙的房间的,没想到进去后别有洞天。   约莫七步长、八步宽的小地方,一半是土炕,另一半竟是个简易的小厨房!   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就一张瘸了腿的桌子,一把摇晃的椅子,还有灶台上的一个锅。   但即便如此,屋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不仅黑暗潮湿,闻着还有股很大的煤烟味儿。   炕上是胡乱堆叠的被子,枕头被推到了地上,还有几件女子穿的衣裳,肚兜和襦裙,搭的到处都是。   宝宁想,许是翠芙走的太着急,从被子里爬出来,穿上衣裳就走了,剩下的东西全都没要。虽然也并没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宝宁抬手在鼻子下扇了扇,这味道太呛人,她也顾不得冷了,将门窗都打开,通了通风。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屋里一下子就有了些明媚的感觉。   宝宁长舒了口气,觉着舒服了许多,开始着手整理东西。屋里并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翠芙丢下的那些衣裳杂物,很快就归拢到了一起,放到了洗衣篮子里。她的嫁妆箱子还在院外,宝宁想着晚上时候再整理那个,先将饭做好,给裴原送去再说。   翠芙许是知道她今天准会来,连午饭都没做,炕也没烧。   灶里一点火星都没有,锅里残留着上顿吃剩的残渣,看样子像是玉米糊糊之类的东西,黏在锅上,散发着股不太好闻的腥味儿。   宝宁弯腰闻了闻,皱起鼻子。已经馊了,不是上顿的,不知放了几天。   宝宁讶异,这两人平时到底吃的是些什么呀?   要想做饭,就得先生火,刷锅。   柴火堆在门口不远处,虽然不多,但也够用,而且林子外那么多枯枝,总会烧着火的。   问题是,菜和米在哪儿?水在哪儿?   宝宁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看着了一个木桶,里头装了约莫一个指节那么高的水,连喝两口都不够的,更别说别的能吃的东西了。   院子里也没有水井。   宝宁愣愣地站在门口,一时失语。这两人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生活的,饭不吃,连水都不喝的吗?   她思忖了半晌,还是决定去问问裴原,他在这里也住了不短时间了,应该知道这些事的。   茅屋很破,门也是旧的,一块坑坑洼洼的破木板,用来锁门的楔子不知怎么烂了,门锁不上,也关不严,风一吹就颤三颤。门和窗都坏了,灶火也没烧,不用猜都知道裴原住的这个屋子有多冷,他本就身体不好,是怎么熬过来的?   宝宁叹了口气,抬手敲了敲门:“四皇子,我进来了?”   屋里没有声音。她等了会,又敲了遍,还是没有声音。   宝宁心中奇怪,怕裴原又冻又病的出了什么事儿,没再等他回应,推门进去了。   一进门,宝宁便被呛得咳了起来。这屋子里的味道比厨房还要难闻,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酸臭味道,刺的人眼睛生疼,仔细闻,还能闻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不大的火炕上,裴原正侧卧着,在睡觉。   他睡得不太踏实的样子,眉毛紧紧拧起来,嘴唇边一圈胡茬,头发半束半散,乱糟糟一团,裹着的被子也不干净,黄的红的污渍干涸成一片片,有的地方还露了棉花。   许是因为疼痛,裴原放在枕边的手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都有些泛白。   这幅邋遢落魄的样子,活像个流浪汉,哪能和原本高高在上肆意张扬的四皇子联系在一起?   宝宁怔在原地,忽然有些心酸。   裴原被她的那几声咳嗽吵醒,难耐地转了转眼珠儿。醒着的时候比睡着要艰难得多,至少在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冷和饿,也不会疼,而一旦神智恢复清明,那些难以忍受的感觉就又会卷土重来,伤口处抽搐着疼痛,他咬牙忍受着才没有叫出来,无休止的溃烂和痛痒快要将他逼疯。   许是发烧了的关系,裴原觉着嘴里干的厉害,连带着整个喉管都火辣辣的疼。   想喝水。   裴原撑着胳膊坐起来,抬手按了按额角,半闭着眼去桌边摸杯子。   摸了半晌,只有一手灰。   宝宁实在看不过去,拎了茶壶来放到他手上:“杯子刚被你扔出去了,壶里的水也冷了,你知附近哪里有水井或小河吗?我打些来,烧给你喝。”   陌生的女声传进耳朵,轻轻柔柔的,带着股暖意,与这冰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裴原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第4章 裴原   入目的是一张清丽漂亮的脸,柳叶眉,杏仁眼,白皙若雪。看起来年龄不大,还没长开,但已经是极为出彩夺目的容貌,不是那种惊艳或者魅惑的美,相反的,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毫无攻击力的长相,唇角有对很浅的梨涡。   不像是来找事的。   得出了这个判断,裴原脑子里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已经运了三分内力的手掌也卸了力。   直到他视线下扫,看见了宝宁那身大红色的喜服,裴原瞳仁一缩,骤然想起来早上翠芙说的话,说今个是他成亲的日子,新娘子约莫中午就到,那时她便回京城去了,由他的皇子妃继续伺候他。   翠芙说那话的时候带了几分怜悯:“听说您的皇子妃是指腹婚,荣国公家的女儿呢?那样的千金小姐,怎么甘心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来,以后还不知怎么对您呢,真是可怜见儿的。”   裴原不知道翠芙是在可怜谁,是可怜他,还是那个要嫁过来的皇子妃。   思及此,裴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说的也对,就凭他现在这样的处境,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哪会有傻子来伺候他,一个个都巴不得他快死吧?就连少府监派来的丫鬟都敢对他颐指气使,何况是什么皇子妃,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肯定是个被逼着嫁来的倒霉庶女,路上不一定都哭了多少次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心里算计着怎么脱身,先来他房里打探下情况。   她应该很高兴吧,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咽了气,她就是自由人了。   ……   裴原看着她的裙子呆住了。宝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连被子滑下去了都不知道。   她怕裴原着凉后病得更重,伸手将被子扯了回来,围在他颈边,又问了遍:“你很渴吗?若是还能忍的话,就等一下吧,喝冷水总是不好的,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打水,我烧热的给你喝。”   真是够能装的。   裴原回过神,厌恶地皱皱眉,侧身躲开宝宁的手,仰头将茶壶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许是手抖的厉害,最开始时茶壶嘴儿没对准,不少凉水洒出来,灌了一脖子。裴原像是感觉不到,将茶壶扔回桌面上,随便抹了下嘴,又钻回了被子。   从始至终被忽略,宝宁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   站了会儿,她又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先说说话,和他搞好关系。   宝宁蹲下身,让视线与躺下的裴原平齐,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道:“四皇子,我是你……”   她话还没说完,裴原忽的睁开眼,不耐烦道:“你怎么还不滚?”   宝宁被骂得愣了下,有些委屈。   她抿抿唇,很快调整过来心情。   早就知道裴原是这个脾气了,现在又一朝跌落泥潭成了这样的处境,心情差些也正常。她让着他些,没必要因为这个生气。   想通了,宝宁又笑盈盈的了,与他介绍:“我姓季,名字叫宝宁,你听说过我吗?季宝宁。”   裴原古怪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答。   宝宁想,裴原应该是不认识自己的。他原是四皇子,那般高贵的人物,性格又一直是纨绔张扬的,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些纨绔公子,整日做着些骑马射箭的事,许是连季嘉盈他都不熟悉,又怎么会听说过她。   不过那都不重要。以往的都过去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以后就是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宝宁给裴原掖了掖被子,拄着下巴看他,眼睛弯弯,“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待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裴原冷笑一声,闭了眼,不再看她。   他左腿有伤,因为一直没有好好清理上药的关系,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些化脓,碰着便会疼,所以裴原平日都是向右侧躺着睡的,脸正好面向宝宁的位置,躲都躲不开。   他懒得理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又过了会儿,宝宁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了。   裴原听见关门的声音,终于睁开了眼,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讽刺。   这女人的段位还很高明,假情假意的那番话,真以为他听了就会感激涕零吗?   如此想着,腹中的饥饿却是被唤了起来。   裴原伸手往身后摸了摸,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后是半张葱花饼。放了太久,冬日又冷,葱花饼上的油已经凝上了,看起来腻得发慌。   翠芙对他不上心,加上这里没什么食材,她本身做饭也难吃,每日只做玉米糊糊,里头拌上点苦盐,凑合着就是一顿饭。裴原咽不下去,靠着裴扬隔几日送来点心饭食充饥。   裴扬是他的五弟,今年十三岁,是圣上最小的儿子,自小就倍受宠爱。   裴原对这个弟弟一向不错,裴扬的拳法和剑术都是他亲自教的,裴扬对他也极亲近。后来他出了事,原先那些酒肉朋友跑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急着和他撇清干系,只有裴扬还记挂着他,隔着三五日就会来看看,送些东西。   算起来,裴扬也五日没来了,大雪封路,这里偏远,他走一趟也很难。   裴原咬了口葱花饼,在心里琢磨着,待会自己去做些饭,好留着明日吃。   至于刚才那个女人,他是不相信,也不指望的。说的倒是好听,等着吧,不出三日,她便哭着喊着要回去了。   想到这,裴原眼色又冷了几分。   赶紧走,省得扰了他的清净。   ……   宝宁将院外的嫁妆箱子拉回了屋子,她嫁妆并不丰厚,满打满算就两个大箱子,其中一个还是许氏心疼她,花私房钱置办的。   除此外,宝宁自己还带了个小箱子。   那天见着了少府监给裴原准备的聘礼,宝宁便对他现在的处境有了数,怕这里连生活的必需品都没有,自己带来了一点。几斤猪肉,一袋白面,一袋精米,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菜和药。因为这些东西,她被季嘉盈和季留湘嘲笑了好一通。   宝宁原本还觉得自己多心,现在看来,多亏她想的周全了些,要不然今晚吃什么都不知道。   喜服太累赘,宝宁从箱子里翻了套常服出来换上,瞬间觉得轻松许多。   她想了想,又翻出块布巾来,去将裴原窗户上的洞给堵上了。   这人是个脾气躁还不计后果的,发火便发火呗,非要砸窗子做什么,砸坏了,冻的还不是他自己。   宝宁摇摇头,转身继续去找水源,心情再不好,饭总是要吃的。   一回头的功夫,宝宁忽然发现在裴原所住的茅屋的东侧,屋子和篱笆墙之间有一条窄窄的过道,约莫一尺宽,她走过去看了眼,那边竟然也是个小院子。宝宁惊喜万分,提起裙摆挤过去,瞧见院子中间赫然是口轱辘井,井的东侧有一个菜窖入口样的东西,被木板挡着,西侧是一片被开垦过的菜地,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菜了,只剩一栏一栏的田垄。   宝宁这才知道,这院子是个“日”字一样的结构,篱笆墙围成一个大院子,两间小茅屋挡在正中间,左右留出过道儿来,通向后面的小院子。   有井,有菜窖,还有菜地,等到春天时候,这日子就好过多了。   宝宁转眼就将那会儿裴原冲她发火时那点不高兴忘记,回西厢取了根蜡烛点上,想去菜窖底下看看到底有多少存粮。   掀开木板,扑面而来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混着白菜和萝卜的特殊气味,倒也不算难闻。   宝宁把裙摆系在腰上,拿着蜡烛小心翼翼地从梯子爬下去,蜡烛一直没灭,她也放心许多,等到了底下,宝宁满怀着希望转头看过去,只见角落里几颗大白菜,旁边放着一颗被切了一半的大红萝卜。几颗烂菜孤零零地躺在那,她想象当中的满满存粮和风干腊肉什么都没有。   宝宁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但转念又想,至少还是有几颗白菜的,也挺好,今晚做疙瘩汤吃,稠稠的热热的,也很不错。   她从小就是惯会安慰自己的,苦中作乐,无论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一转眼就会忘。陶氏说她没出息,宝宁不知什么叫有出息,她只觉着自己这样很好,心情总是愉快的,生活也有滋有味。   宝宁去抱了一个大白菜,将蜡烛吹灭了,顺着梯子往上爬。   厨房太小,还挨着她的床铺,在那洗菜不方便,宝宁干脆打了水上来,蹲在井边洗。   现在是冬末春初,春寒料峭,井水冷得冰骨头,宝宁手冻得通红,她洗了一会觉得冷,就甩甩手上的水,将手缩进腹前捂暖,边打量着这个小院子,琢磨着过半个月冬土都化冻了时,她要种什么菜。葱肯定要种的,还有韭菜也要种,炒鸡蛋很好吃,还要种白菜,小辣椒,茴香菜。对了,再种些黄瓜,夏天可以解渴。说到解渴,葡萄也是可以种的,还能搭成葡萄架子,好乘凉……   ……   二月中旬,天黑的早,申时还未过,天色已经有些微暗了。   裴原伸手抓了件外衣披在肩上,艰难站起身,想去厨房做点饭。   因为那次意外,裴原左腿是瘫痪的,有痛感,但是完全使不上力,为了能站起来,他只能拄着木棍,行走艰难。从东厢到西厢的门口,短短几步路,裴原便走得大汗淋漓,许是用力过度的关系,他能感觉到那些刚愈合的细小伤口似乎又都崩开了,一丝一缕的疼痛顺着脊背爬上来,裴原低下头,厌恶地盯着自己的双腿,眼底一片阴霾。   这样残废无能的自己,连他自己都嫌恶,又指望谁来喜欢呢?   推开西厢的门之前,裴原是有一瞬的犹豫的,他想过,万一她没走,还在屋里呢?   裴原在门口站了一会,见里头仍是没动静,伸手推开门。   果真空无一人。   裴原自嘲地笑了下。果真是想太多。   火石就放在桌上,裴原拿起来抓在手里,艰难地蹲下身,想把灶生起来。   蹲身这个看起来极为简单的动作,对于裴原来说无比困难。他腿上有伤,左腿又无知觉,连曲起来都费力,为了能蹲下,他必须死死握住棍子保持平衡,才不至于像一边倾斜摔下去。棍子只是粗一些的枯柴,并不结实,重力之下像是随时要裂开,裴原额上满是细汗,他粗喘了口气,将棍子扔开,转而扶上灶台,但臂上吃力,他手一滑,还是摔在地上。   伤口彻底崩开,剧烈的疼痛让裴原眼前一黑,他仰起头,喉间溢出一丝闷哼。   ……   宝宁端着洗好的菜推门进来时,裴原正努力想要站起来。   听见身后的响动,裴原心下一惊,立刻回头看去。   宝宁也正惊讶地看着他:“四皇子,你怎么出来了……”   她视线下滑,落在裴原无力支撑的左腿上,那条腿瘫软无力,站成了一个颇为扭曲怪异的姿势。   裴原来不及为她的出现感到欢喜高兴,瞧见她视线落向的位置,脸色猛地一沉。   他捏着棍子的指尖泛着清白,红着眼喝道:“再看,挖了你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燥郁可怜小狼狗? 第5章 疙瘩汤   一阵风吹来,门啪的一声关上。屋里更暗了。   窗户处透进来微弱的光,裴原背光站着,五官模糊的像是罩了一层阴影。他生的高大,又是常年练武之人,肩膀宽阔,屋子本就小,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堵墙,周身散发着阵阵阴鸷的寒意。   宝宁局促地站在门口,眼睛不知放在哪里,手指紧紧抠着手中的菜盆。   有那么一瞬,裴原是真的有杀意的,宝宁感觉得出来。   屋里极为安静,只能听到裴原一声重似一声的呼吸声。   说不害怕是假的,宝宁心口怦怦地跳,好半晌才缓过劲来,赶紧推门走出去。   冷风吹过来,宝宁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手心已经黏满了汗。   ……   最不堪忍受的一面被一个可以称作是陌生的女人见着了,裴原闭了闭眼,艰涩地咽了口唾沫。   那个女人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裴原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肮脏邋遢,一身怪味,比街上的乞丐都令人作呕。至少乞丐是健康的,有一双能行走的腿,而他一身伤口,不知落下了多少疤,残疾的左腿绵软恶心,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连自理都困难。   他早就说服过自己,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眼色,但是等真的面临这样的情景时,又难以控制地胡思乱想。他厌恶别人看着他是嫌弃的目光,更怕的是同情和可怜。那种自尊被踩进泥里践踏的感觉,比刀剑砍在身上的感觉更刻骨、更难以忍受。   木棍上有倒刺,割进掌心时一阵钻心的刺痛,裴原像是感觉不到,拖着左腿木然地离开。   路过宝宁面前时,他连看一眼都没有,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宝宁眼睫颤了颤,终是叹了口气,抱着白菜进了厨房。   生火、烧水、刷锅,调面糊……疙瘩汤算是最简单的面食,只需一盆面、一瓢水。   宝宁捏着水瓢将水一点点洒在面粉上,边用筷子不停扒拉,不一会儿就成了大小均匀的面疙瘩,颗粒分明。   灶里的火烧得旺了些,红彤彤的火舌探出来,屋子里有了些暖意。   宝宁将油了些进锅里,待油热了,将刚切好的葱花抹进去,油爆葱花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白菜也倒进去,拿铲子翻炒两下,加入清水没过头,再加盐和酒调味儿,扣上锅盖等着水开。   就过了这么一会儿,天已经黑得彻底,宝宁摸索着将蜡点上,坐在凳子上盯着锅盖发呆。   热气腾腾地从盖子的缝隙中钻出,带着食物特有的香味,屋子仍旧狭小逼仄,但充溢了暖暖的烟火气。   一下子就很像个家了。   宝宁想起了裴原。   他刚才真的吓到她了。   裴原讨厌她,想赶她走,这些宝宁都感受得到,她能理解,也不介意。说起来好像很唐突,但是在她的心里,从嫁给裴原的那一刻开始,她是将他当成了一家人了的。   他们没有感情,但是也是名义上的妻子和丈夫,就算以后都不会像旁的夫妻那样,恩恩爱爱、琴瑟和鸣,那也是亲人,要比陌生人更多一份体贴和联系。   裴原脾气不好,他现在正在人生的低谷,敏感脆弱,会出口伤人,这样宝宁都可以谅解。   她能做的也就是待他好一点,给他温暖和鼓励,陪着他一起向上走。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能高高兴兴地相处在一起,养养花喝喝茶,做个伴儿。这就是她期待的日子。   ……   锅里咕嘟咕嘟地响,水开了。   宝宁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不再胡思乱想,赶紧去掀开锅盖,拿了筷子将准备好的面疙瘩拨到锅里,边搅散了,不让它们黏在一起。她想了想,又去拿了两个鸡蛋,打散下锅,甩成蛋花汤。   裴原现在的身体,要多吃些补身子的东西,只可惜她带来的蛋和肉不多,只够吃两三天的。   宝宁寄希望于三天后的回门,到时她可以趁机去街上多采购些菜,再买一些药。   又煮了一小会儿,汤熟了,可以出锅了。   一粒粒小疙瘩搅散在汤里,白菜软哒哒地倚在面粒之间,仿若柔弱无骨的美人,汤汁黏稠鲜香,令人食指大动。   宝宁屈身闻了闻,手艺没退步,弯眼笑了。   她取了个大些的碗来,盛上满满一碗,给裴原送去。   想着裴原似乎一天都没吃上热乎的饭菜了,宝宁想了想,又放下碗,起锅烧油,再给他煎了个鸡蛋,盖在汤上。   端着碗站在裴原门口的时候,宝宁犹豫了瞬,她想起裴原那会儿的恐怖神情,心里打了个突突。   宝宁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敲了两下门:“四皇子,我进来啦?”   里头静默一会,裴原沙哑开口:“进。”   宝宁松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很暗,裴原靠在墙壁上坐着,面前一张小炕桌,上头笔墨纸砚齐全,还点着一盏小蜡烛,微弱的光是屋里唯一的光亮。   裴原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宝宁将碗放在裴原的桌上,没去看他的纸,轻声道了句:“四皇子,吃饭了。”   裴原瞥见面前的汤食,眼里闪过惊讶。   他早就闻见了西厢做菜的味道了的,但没想过宝宁会给他送过来。那会他那样恶劣的态度,他本以为宝宁会记恨他,就算谈不上记恨,至少也是嫌恶的,就像是最开始被派来伺候他的翠芙一样。   思及此,裴原抬起头,看了宝宁一眼。   她穿了身淡蓝色的常服,脸上妆容未洗,精致漂亮,但稚气未脱,垂着眼在啃指甲。   宝宁被碗烫着,手指头火辣辣的疼,她下意识将手指含进嘴里,便见裴原看她。   宝宁很不好意思,她赶紧把手放下,转身欲要走:“四皇子,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裴原道:“我们谈谈吧。”   宝宁脚步停下,瞧着裴原淡漠的神情,心中觉得怪异。她不知裴原要说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宝宁说:“好。”   裴原放下笔,手腕搭在桌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是被逼着嫁给我的吗?”   宝宁愣了瞬,思忖一下,摇摇头。   确实是个巧合的机会,但她心里并没什么不满,不算被逼。   裴原拧眉,狐疑道:“你自愿的?”   宝宁点点头。   裴原嘴角抽了抽,道:“可笑。”   宝宁无语。   “你多大了?”   宝宁答:“十五岁。”其实她还没有十五的,差一个月才及笄,只是婚事匆忙,瞒了年龄。不过这些小细节,似乎也没必要和裴原说。   裴原冷呵一声:“不谙世事。”   他指尖在桌上点了点,眼中闪过一抹讽刺,又道:“你知不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我与你挑明了说,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供你利用的东西,皇子之名只是个空壳子,如果你想借着我上位,趁早死了这条心。和离书我已写好,凭你荣国公府之女的身份,再嫁不是难事,你爱上哪里去哪里,明早便走,少在这里惹我心烦!”   说完,裴原抽出压在砚台下的那张纸,甩到宝宁面前,眯眼道:“滚。”   宝宁垂着眼,没接,她扑了扑裙摆,低声道了句:“你吃饭吧,待会就凉了。”便走了。   裴原想过许多可能会遇到的回应,或者是欣喜若狂,或者是假意落几滴泪,恳求两句做足面子再走,或者是愤然而去。   但裴原没想过,宝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轻飘飘和他说句吃饭吧,没哭没笑,好似事不关己。   面前的疙瘩汤散发着阵阵香味,即便心里仍旧乱如麻,腹中的馋虫还是被引了出来。   裴原没忍住,端起碗,咬了口煎蛋,又喝了勺汤。   出乎意料的美味。   看得出来,她是用心做的,还考虑到了他的身体和食量。   这种久违的体贴照顾让裴原的心中有一丝异样,他看着那碗汤,眼神复杂,但很快将那种感觉抛在脑后。   如果这份关心早晚会消失,那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省的最后才难以割舍。   裴原快速将汤喝完,收拾好床铺吹了灯,阖眼躺下。   ……   宝宁吃好了饭,将灶台擦干净,又简单收拾了下屋里的东西,抱着膝坐在炕头出神。   裴原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伤心和气馁。   宝宁能够劝服自己原谅他,不计较,但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她眨了眨眼,给自己打气,住了人家的院子,喝了人家的水,怎么就连几句话都要耿耿于怀呢?况且她还是沾着裴原的光才离开国公府的,比起季嘉盈的暗中使坏和国公夫人的阴阳怪气,裴原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这么想,心头那股酸酸涩涩的情绪散了很多。   这里什么都少,就是柴火多,生火时不吝啬,炕就一直是暖融融的,舒服极了。   宝宁吹熄蜡烛,钻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   白日累了太久,宝宁也乏了,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   第二天,宝宁早早起来,精神很好,她洗漱干净,做好饭,去敲裴原的门。   裴原早就醒了,正靠在墙上看书,听见叩门声,有些意外:“进。”   宝宁打开门,露了张小脸进来,不施粉黛的脸白皙莹润,吹弹可破好像蛋清儿,一对梨涡看起来又软又甜。   裴原看得愣住。   宝宁笑盈盈问他:“四皇子,我包了包子,还烧了热水,你吃过饭后要不要洗个澡呀?”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看大型古装爱情理论教育片——《如何用温柔制服混蛋》第三部 。   别看男主现在那个冷漠傲娇的样子,以后就是给人洗脚的份儿:) 第6章 沐浴   包子是猪肉大葱馅的,白胖胖,软香香。   得了裴原的允许后,宝宁从厨房将包子、蒜碟儿、新做的凉拌萝卜丝一样样都端过去,摆在小炕桌上,最后放上一壶热茶。   这丰盛的早饭看得裴原目瞪口呆。   昨晚的疙瘩汤他还能理解,那东西的做法简单,学学也就会了,但今日这一样样的……   裴原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惊疑问:“你做的?”   宝宁颔首,她听出这话里隐含的赞美,笑容更大,突然想起什么,她“啊”了声,冲裴原道:“四皇子,你等一下,还有一样儿。”   裴原看着她提着裙摆小跑出门。   她穿了件和昨日不一样的裙子,潋滟的粉色,腰肢裹成细细一条,纤细婀娜。发上簪了根晃荡荡的桃花步摇,仔细看的话,耳上还戴了对银坠子。打扮得娇娇美美、喜气洋洋。   裴原讶异于她还有这样的好心情梳妆打扮。   正想着,宝宁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捧着颗鸡蛋,许是太烫,她两只手左右翻倒,直到将鸡蛋放到桌上了,才松了口气。   不知是门没来得及关,让久违的阳光倾泄进来的原因,裴原忽的觉得这一直以来都阴暗破败的屋子明亮了起来。   他觉得心好像也有些明亮起来。   宝宁冲他笑:“四皇子,我给你煮了个蛋,以后每天早上都煮一个,吃了补身子。”   裴原已经忘了他多久没吃过这样一桌饭了,也忘了多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但今天,借着这个新来的小妻子的光,他竟什么都有了。小妻子性子很好,不记仇,他原本将她想象成豺狼虎豹,现在看来,她或许真的没有恶意。   不知是城府太深,善于伪装至此。还是根本没有城府,就是个单纯的小呆子。   裴原不再想那些,拿筷子夹了一个包子,在蒜碟上蘸了下,送进嘴里。   包子皮很松软,轻轻一咬,肉中含着的汁水便流了出来,唇齿间都是肉香,鲜而不腻,清香适口。   是真的好手艺。裴原眼睛亮了下。   宝宁问:“好吃吗?”   裴原点了点头。   宝宁弯着眼睛笑:“那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这话说的……裴原筷子顿在半空,他呼吸滞了瞬,不知该怎么回答,掩饰性地去夹旁边的萝卜丝。   宝宁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开口道:“那个,四皇子……”   她就说了半句,而后便没了,裴原看了她一眼,示意继续往下说。   宝宁脸颊有些红,眼睛亮晶晶的,很不好说出口的样子。   “四皇子,我很会做饭的,什么都会,我们交换下好不好?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你能不能别再对我那么凶了啊?”   ……   直到宝宁已经出去,关上了门,裴原还是没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他忘了他刚才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随意点了点头。宝宁得了回应,瞧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说过一会给他送热水来,便走了。   这么容易就满足的吗?   裴原心烦意乱,他不知道宝宁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乱成一团麻。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他应该早早就把宝宁赶出去,不管她是好心还是坏心,他都不想要,以绝后患。   但现在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桌上的包子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香味,裴原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过了今日,还是要将她赶出去。   他已经毁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一直陪着他,宝宁对他的好是暂时的,她才十五岁,懂什么。等到过几年,或者只需过几个月,她便会意识到嫁给一个残废是件多么悲哀的事,她会后悔,会离开,哪个女人不喜欢荣华富贵?谁会甘愿在这荒郊野林的地方过一辈子。   她早晚会想通的。   裴原很快把包子吃完,他想着,待会洗完澡后,便再跟她谈一次,让她走。   ……   这里是没有浴桶的,就算有,以裴原的身体也用不了,只能用帕子擦。   厨房只有一个桶,宝宁怕水不够,裴原沐浴时她又不好意思进,便让裴原去西厢洗,那里有满满一锅热水,还有灶火,很暖和。   她把自己的香胰子拿给裴原,又拿了换洗衣物和两条布巾,安顿好后,红着脸匆匆出去了。   宝宁不想脸红的,但这事实在有点私密,她和裴原又真的不太熟,她觉得不好意思。   太阳很大,难得的好天气,宝宁站在门口晒了会太阳,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趁着裴原在洗澡,她正好收拾下东厢的东西,通风擦地,最重要的是换掉被子,再把旧被子拆开,洗一洗,晾起来。   想好好养病的话,吃得好是一方面,住得也要尽量舒适些,华贵与否没关系,重要的是清爽干净。宝宁想,以后每隔五六天就帮裴原晒一晒被子,要不然被子又湿又凉,对伤口总是不好的。   走进东厢门口时,宝宁又回头看了眼亮堂堂的院子,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她一定要栽一片葡萄架子,再弄个躺椅来,夏天坐在底下乘凉。   ……   听见门关上“咔哒”的一声响,裴原坐下来,一件件地脱下衣物。   他好像有近一个月没洗过澡了,从出事之后,就没洗过,穿的也一直是那件衣裳,沾了土,沾了血,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腿上有伤,臂上背上也有伤,有的伤口和布料黏在一起,脱不下来。   裴原咬着牙往下一扯,皮肉崩裂开,他粗喘了几口气,把那些脏衣裳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遒劲的肌肉露出来,上面一道道疤,有的很浅,已经长好了,成一道淡红色的线,有的很深,经过刚才的暴力拉扯,在往下淌血。   裴原的眼里露出一抹厉色。   宝宁已经将水兑好了,温热的,正合适,裴原舀了一瓢水从头上淋下去,舒服得喟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去拿香胰子,搓一搓,正欲往头上抹,忽发现了不对。他将胰子放到鼻下闻了闻,脸色诡异起来。   这东西是茉莉味儿的。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茉莉味的胰子洗澡,一身怪异的香气,像什么样子!   裴原将胰子扔回了原地。   但不用又洗不干净。   裴原纠结一瞬,又把胰子拿了回来,心想着,算了,就这一次。   ……   裴原洗好了回屋的时候,宝宁正跪在炕上铺床。   嫁妆里带了两套新被子,她自己用一套,正好还剩一套给裴原,因为是嫁妆,所以被面红艳艳的,很喜庆,上头还绣着戏水鸳鸯。   许氏用了最好的棉花和布料,摸起来暄软无比,宝宁趴下来用脸贴一贴被面,恨不得现在就躺下来睡一觉。   屋里焕然一新,像是变了个样,桌子椅子都干干净净,好像泛着光,就连窗棱都被擦过一遍。   桌上摆了一个小香炉,袅袅的香气散出来,很清淡的味道,螺旋着往上升。   裴原愣在门口。   他恍然发现,自从宝宁来了后,他已经愣过许多次了。   裴原太高,往那一站,门口的光被堵住了大半,宝宁抱着枕头转过头,就瞧见他眼中的震惊。   洗干净脸后,宝宁才看到他原本的样子,鼻梁挺直,眼睛狭长,眼尾处像喝醉了酒似的淡淡红晕,一身浑然天成的匪气,锋芒毕露。   如果没有唇边的胡茬,就更好看了。   宝宁想帮他刮刮胡子,但转念一想,她不会弄,裴原肯定也不乐意,便算了。   他穿了身白色的亵衣,头发还湿着,往下淌水。   宝宁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裴原还在病中,受不得风,赶紧冲他招手:“四皇子,你快进来,小心冻着。”   她跳下去,想去扶裴原一把,但想到他不喜欢这样,手停在半空中,又放下来。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香气,宝宁闻出那是她胰子的味道,眨了眨眼。   裴原心乱如麻,比早上的时候更乱。   他本想好了的,找到宝宁,让她走。但是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明不是个心软的人。   裴原握着棍子的手紧了紧,绕过宝宁,径直走到屋里,坐到炕上,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宝宁心一紧。她知道,裴原这是在让她走。   明明早上的时候,他还吃了她的饭,那时态度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又变回去了。   宝宁试探道:“四皇子,那我走了?”   裴原没说话。宝宁叹了口气,抱着换下来的脏被子出去,关上了门。   裴原往后躺在炕上,心烦意乱,又忍不住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   她像是在洗衣裳。   裴原闭了闭眼。他不想承认,但是真的有些感动,想亲近,又怕是场骗局。他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陷在了这短暂的体贴和温暖中了。   且等等看吧,就算他不说,说不定过上几日,她自己就后悔了。   ……   他们的关系陷入了微妙的尴尬之中。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裴原也一直不肯和她多交流,她送过去的菜饭,他吃,但除了吃饭的时候,就一点也不肯理她了。   烛光微弱,宝宁强撑着做了一会针线,便觉得眼睛疼。她心里想着裴原,做的心不在焉,索性不再做,把针插回线板上,放到一边。   宝宁忽然想起,明日该是回门的时候了。想起弟弟和姨娘,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但是……怎么回去呢?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她又不认路,少府监应该是不会来接她的,她没法回去。   宝宁的眼神黯下来。   她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着姨娘和季蕴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明日她回不去,姨娘会不会很难过?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宝宁寻声望去,正对上一只大肥老鼠黑溜溜的眼,她呼吸一滞,觉得手脚都麻了,失声尖叫。   她在西厢叫,东厢的裴原听得清清楚楚,吓得一哆嗦。   他本不想理会,但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喊了回去:“怎么了?”   宝宁吓得眼泪汪汪,不敢再待下去,趿着鞋子跑到裴原门前,哭声道:“有一只大灰耗子在我屋里!”   “……”裴原无言以对,“你进来。” 第7章 伤   听见裴原的声音,宝宁吸了下鼻子,忙不迭地钻进屋子。   推开门的前一刻她还在想那只老鼠,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又大又肥,明明这里也没什么供它吃的啊?   姨娘以前说过,一个屋子里如果出现了一只大老鼠,那至少会有一窝小老鼠,脑子里出现画面,宝宁打了个寒颤。   比起钻来钻去毛茸茸的耗子,冷冰冰的裴原也没那么可怕了。   ……屋里扑面而来的酒味儿。   宝宁定了定神,这才看见裴原在做什么。   他肩上披着件薄外套,靠着墙坐着,修长的右腿曲起,左腿平放在炕上,裤腿挽到大腿根处,在用酒给伤口消毒。   这是宝宁第一次真切地见到裴原的腿。   她一直以为,裴原的左腿只是普通的瘫痪而已,却没想过竟然伤成这样。迎面骨的地方一道巴掌长的刀伤,深可见骨,许是一直没有好好处理过的原因,伤口愈合得并不好,有些地方化了脓。   除此外,整条腿也没什么别的好地方,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蜿蜒可怖,像是爬行的蜈蚣。   宝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是怕疼的,也怕血,这伤虽在裴原身上,但她看到眼睛里,觉得自己好像也疼了起来,脊背滑过一阵凉飕飕的风。   裴原盯着她的神情看,意料之中地瞧见了她眼底的害怕,他舌抵着上颚,垂下眼,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头低下,借着桌上烛火微弱的光,宝宁看见他的脸上也是有伤的。从眉角的地方,划过额头,一道寸长的疤。   裴原声音低低的,好似漫不经心问:“怕吗?”   宝宁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点了点头。   裴原沉默一瞬,心底有些不知名的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解脱。明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的。谁看见了会不怕?怕了也好,早点看清楚他真实的样子,早点离开。   他“嗯”了声,去拿桌上的酒。   宝宁过去他身边,盯着他的伤看了会,小声问:“很疼吗?”   “不疼啊。”裴原说着,把酒往腿上一泼,“哗”的一声。   浊黄的酒液混着脓血,顺着小腿往下淌,裴原闭着眼靠在墙上,因为疼痛,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忍着,没出声。   宝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合上眼,过了好一会再敢睁开,看见裴原额上细密的汗。   宝宁叹了口气,把腰间的帕子抽出来,给他擦了擦汗:“明明就很疼,为什么非要逞强呢?”   裴原猛地睁开眼,古怪地盯着她看:“你说什么?”   宝宁坐下来,视线落在他的腿上,慢声道:“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我弟弟也是,每日舞刀弄枪的,总是把自己弄几道口子回来,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我就以为他真的不疼了。直到有一次我去叫他吃饭,看见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边上药一边红着眼睛哭。”   宝宁摇摇头:“装什么呢,疼就说出来嘛,和亲近的人撒撒娇,也不丢人不是?非要逞强,累的还是自己,又没人知道。”   裴原被她的歪理说的头晕目眩,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怪物。   宝宁没注意到裴原的神情,她只顾着他腿上的伤,在心里琢磨着待会要弄些什么药。   宝宁是会些简单的医术的。   国公府里明姨娘的爹爹原本是个大夫,在京中也赫赫有名,只后来爹爹病故,明家家道中落,明姨娘才嫁到了国公府,做了侧夫人。她的父亲受敬重,她在府里的地位也不低,生了个独女,府中排行第二,名叫季彤初,三年前嫁给了崇远侯的庶子做正妻。   明姨娘和许氏关系好,宝宁自小和她亲近,耳濡目染读了不少医书,大多数方子都背的下来,针灸术也略通些,不过没救过人,只治过府里养的狗。   裴原的伤乍一眼看上去很可怕,但看习惯了,就好多了。   宝宁拿过他的酒闻了闻,高粱酒,还是比较劣质的那种,浑浊的渣滓都没滤掉,闻起来很辛辣。   “四皇子,你这样不行的,越弄越糟。”宝宁站起来拍拍裙子,冲他道,“你等我下,我给你拿药。”   说完,宝宁匆匆地出去了。   裴原看着她的背影,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和他想象中的结果完全不同。   他都做好了她要走的准备了,但是她没有,反而留下,关心他的伤口,要帮他上药。   那女人简直就是个小呆子。   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对她有益,整日都傻乎乎的,就知道笑,把那么多精力和热情都投在他身上,但是她知不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回报什么。   ……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宝宁回来,拿着一小瓶药粉,和一碗汤药。   她把药递给裴原:“趁热喝,我按着方子配的,清热止血,安神止疼。”   裴原接过来,闻见冲鼻的苦味,不由皱了皱眉。   宝宁右手背在身后,笑着道:“我就知你会觉得苦,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裴原抬起脸看着她,没说话。   宝宁早习惯了他这副惜字如金的样子,也不生气,仍旧笑着:“你先闭上眼。”   裴原抿抿唇,不配合她的小把戏。   “不闭就算了。”宝宁有些失望,她把右手伸出来,掌心冲上,上面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拆开后往裴原那递了递,弯眼道,“金丝蜜枣儿。”   裴原看过去,琥珀一样的蜜枣,晶莹剔透,一丝一缕甜腻腻的香味散出来,中和了空气中的苦味。   裴原心头颤了下。   他真的没想到,她会细心到这个地步。   他从小习武,身上伤痕不少,小时爱和人逞凶斗狠,见血是常有的事,苦药也喝过不少,但从未有人问过他伤口疼不疼,药苦不苦,给他一颗糖。   裴原没接她的枣,端起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宝宁眼睫垂了垂,拈起一颗枣,自己吃了。   舌尖上的甜中和了那些不太好的情绪,宝宁又吃一颗,心情好了许多。   早就说过的,不和裴原计较,他是个病人,有时说话做事意气用事,好给人甩脸子,不是挺正常的。等以后他病好了,估计就没现在这样暴躁了。   宝宁从袖子里把叠好的布巾拿出来,冲裴原道:“四皇子,我给你上药,可能有些疼,你忍着些。”   布巾是从给裴原的亵衣上剪下的一条,那只肥耗子出现之前,她本在给裴原缝亵衣。裴原衣裳不多,外衣没有倒还好说,他总窝在屋子里,要是没有亵衣就难办了,而且亵衣贴着伤口,要常换常新才好。   也算是操碎了心。   宝宁想着,人心换人心,她待裴原好,他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是知道的。水滴石穿,她不求裴原待她多好,相敬如宾她就知足。   裴原静静地看着宝宁给他包扎伤口。   她手法很熟练,垂着头的样子很认真,脸颊白皙莹润像是块玉,睫毛纤长浓密,像是蝶翅。   裴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他从小生在皇宫中,妃嫔见得多了,美人也见得多了,温婉的,妖媚的,凌厉的,娇柔的。但没有谁像是宝宁这样,一脸的纯真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但是又热情顽强。   宝宁像束光,而他是墙角已经腐烂的泥,光照在泥上,会驱散阴霾,但也会让泥巴的丑恶和腐朽再也无法躲藏,只能赤裸裸地铺散在阳光下。   裴原从未像今日这样,厌恶自己残废的身体,宝宁愈发好,就衬的他愈发坏。   如果以后宝宁有一天要走,他根本就没理由让她留下。   思及此,裴原有一瞬的错愕,他为什么想要她留下了?   心乱如麻。这不像他。裴原抗拒这样的情感,他迫切地想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宝宁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也抬头看他,以为裴原是好奇她为什么会做这些,笑着道:“府里嬷嬷养了狗,狗有时乱跑,会受伤,嬷嬷来找我,我给它们包扎过。”   裴原盯着她的眼,脱口而出道:“你对所有人都这样烂好心吗?”   宝宁愣住。   裴原看见,她的笑一下子就没了,眼圈渐渐泛红。   裴原拳在身侧握紧,心情更加焦躁。   话一出口,裴原便知自己说错了,心中泛上一丝后悔,但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宝宁问:“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她声音里带着哭意,问完后也没等裴原的回答,袖子擦了把眼睛,哭着跑了出去。   裴原觉得嗓子干的发紧,他是想道歉的,但又说不出口,他倨傲惯了,现在就算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拉不下那个面子去哄人。   他按了按额角,端起桌上的酒坛子猛地灌了两口,胃中酸疼,裴原粗喘两声,难耐地弯下腰。   ……   宝宁是真的被伤到了。   这几日,裴原再怎么坏脾气,她都可以笑笑说没事,因为她知道裴原是无心的,但今晚,她不知该怎么说服自己。   宝宁甚至想,要不算了吧,她没必要掏心掏肺地对裴原好,反正他也不领情,以后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就当普通邻居算了。   她趴在枕头上难受了小半夜,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第二日,宝宁是被叫醒的。她听着院外有人“姐、姐”地唤她,本以为是做梦,睁眼仔细听,真的有人唤她,间或有两声微弱的狗叫。   是季蕴!   宝宁扯了外套披在肩上,急忙冲出门。 第8章 自作自受   阳光大好,季蕴穿了身藏蓝色的锦袍站在门口,剑眉星目,一身少年意气,正翘首望着。   见宝宁出来,他面上一喜,忙奔过去,抱起她转了一圈。   “姐,你过得好不好?”   季蕴十二岁,但长得高,个头几乎和宝宁平齐,他打量着宝宁的脸色,见她眼睛红红的,面色一沉道:“他欺负你了?”   宝宁皱皱鼻子:“没有。”   她不会撒谎,这两个字说的很没底气,视线乱瞟。   季蕴眼中满含怒气,宝宁怕季蕴真的发火,赶紧转移话题,问:“你怎么来了?是姨娘让的吗,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别说了!”   季蕴陪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性格,他的姐姐是世上性子最好的人,成婚时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都没哭过,现在却哭了,那个四皇子肯定难辞其咎。   他心疼又生气,但临出门前姨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给姐姐添麻烦,季蕴就只能忍着。   宝宁出来得急,穿的单薄,季蕴怕她冻着,将外衣脱下来披她肩上,隐忍道:“放心吧,我不揍他。”   宝宁松了口气。   季蕴问:“那个人呢?”   他不喜欢裴原,不肯叫姐夫,就叫那个人。   宝宁恍惚一瞬才听懂他问的是谁,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许是睡觉呢吧。”   季蕴咬牙切齿:“睡死他才好,不要再醒了。”   宝宁听了急忙去捂他的嘴:“说什么呢……”   季蕴道:“我便说了,他能奈我如何,起来打我不成?我姐姐那般好,嫁了他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倒好,不知珍惜,还敢让你受委屈,不知是有眼无珠,还是被猪油蒙了心。姐,你再等我几年,我带你走,让他肠子都悔青了才好!”   宝宁知道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心中又甜又酸,哭笑不得:“好啦,别说了,快进屋去,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我小声说,解解气,反正他又听不到,不给你添乱子。”   季蕴皱皱眉,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只狗来,本来抱在怀里的,但它乱动,就放地上了,现在却不见了。   季蕴“嘶”了一声,弓着身子在地上四处看:“姐,狗呢,刚还在这的,你瞧见了吗?”   宝宁摇摇头:“没见到。”   季蕴着急道:“快找找,小狗才满月,冻病了就麻烦了。”   宝宁赶紧跟着找。他俩在院门口说话,往外一步就是树林,季蕴怕奶狗跑出去,刚想去外面看看,忽被宝宁扯了下袖子。   “怎么了?”他直起腰,顺着宝宁的视线看过去,正对上裴原的眼。   裴原靠在门框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衣摆被风吹得飞起,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话。   而那只小奶狗正在裴原脚底下连滚带爬,一边扒着人家的裤脚,一边讨好地舔舐,一副谄媚样。   季蕴本愣了一瞬,等看见奶狗的动作,怒火中烧,几步上前将它拎起来塞到怀里,又白了裴原一眼,冷哼一声进了西厢。   裴原看向宝宁,沙哑问:“你弟弟?”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宝宁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仍难受着,不知该怎么面对他,随意“嗯”了声,拎着裙摆也跑进了屋。   裴原盯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砰”的一下关上了房门,才把视线转回来。   她从来没这么冷淡过的。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自作自受”这个词。   裴原抬手勾了勾眉骨,嘲讽的笑了下,转身关上了门。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出来这趟是想做什么,简直有病。   ……   小狗是宝宁出嫁前救的那只,它似乎还记得宝宁的味道,亲昵地要舔她的脸。   宝宁被它弄得痒,双手捧着它的咯吱窝离远了点。   小狗不让,奶声奶气叫了两声,宝宁学它的叫,心软的一塌糊涂,赶紧拉回来冲着它脑门亲了两口,又抱着它躺到床铺上,轻轻咬耳朵逗它玩儿。   一人一狗闹得高兴,季蕴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绕着不大的小屋子转了,眉头拧的死死,冲宝宁道:“姐,我带你回家,咱不在这住了。”   宝宁蹙眉:“说的什么傻话。”   季蕴道:“我舍不得你吃这样的苦。我刚来的时候瞧见这院子,我心里就不高兴,这什么鬼地方,还不如咱家的马厩。我心里想着,或许屋里好些呢,我就忍了,现在这一看,屋里还不如外头呢,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怎么能住人!”   “生活上的苦总比心里的苦要好。”宝宁笑着道,“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过的多舒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束缚都没有。再说了,我又不缺钱,什么苦能苦的到我,缺什么少什么,买来就好了。正好今日你来,咱们回城一趟,多买点吃用的东西回来,姐姐就能过上梦想里的好日子了。”   季蕴伸手去拉她:“那咱们现在就去买。”   宝宁说:“不急,吃了饭再说,我还要列张单子。”   “在哪里吃不一样,不用非得在家做……”季蕴话说一半,突然想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给他留饭?”   宝宁道:“总不能眼看着他饿着。”   季蕴气鼓鼓:“饿死他才好!”   “又说傻话。”宝宁点他脑门一下,让他老实在炕上坐着,自己去和面做饭。   饭菜容易冷,裴原腿不好,生火热菜很麻烦,宝宁便炸了丸子,肉丸子、菜丸子和粉丝丸子。   她确实也想过不给裴原做饭,气气他的,但转念想,又没必要。裴原过分是他的事,她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问心无愧,不再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也不用非弄得那样僵。   宝宁做活利索,很快就弄好,让季蕴先吃着,自己去给裴原送了一份。   裴原一直等着她,宝宁刚敲门,他立刻看过去。   宝宁没看他,只把盆子放到了旁边的小桌上,一句话都没有,就要走。   裴原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刚刚,他还听见宝宁和季蕴说笑的声音,她那时还很高兴的,现在见了他,就一丝丝笑都没了。   裴原撑着胳膊坐起来,眼看着宝宁要踏出门,没忍住唤了声:“你……”   宝宁回头。   裴原喉结动了下,终是没说出口,摆摆手道:“没事。”   宝宁颔首,出了门。   ……裴原靠回墙上。   房子隔音不好,西厢说的什么话,裴原模糊的能听到一点。季蕴很不喜欢他,对他的敌意,他也都知道。   他听见季蕴说,要带宝宁走。   这是他一直来都想看到的结果,但现在真的要走到这一步,裴原又觉得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似的,闷闷的难受。   裴原闭上眼,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是宝宁趴在门口冲他笑,一会又是昨天她难过时通红的眼,各种情绪交汇在一起,裴原只觉头疼欲裂。   宝宁刚才送来的盆子散发着阵阵香味,裴原忽的想到,这或许是宝宁给他做的最后一餐饭了。   她马上就要走了吧?   谁会三番五次隐忍他的脾气,若是换成别的人,只怕在他第一次发火时就扬长而去了。   她是国公府的姑娘,又有个疼她的弟弟,本就不该在这里和他吃苦受罪,能陪他过这三天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他又凭什么要求更多?   正想着,院外传来声马的嘶鸣。   裴原猛地抬头。   ……   季蕴跨坐在马上,手伸向宝宁,笑问她:“姐,你不是怕吧,我这马很温顺的,快上来。”   宝宁回头看了看裴原屋子的方向,心中想着要不要和他说一声。但又想到,说了他也不会在意,她何必多此一举,去讨没脸。   季蕴看出她的想法,手中转着马鞭,冷哼一声道:“就该让他尝尝这滋味儿,让他以为你走了,看他后不后悔!”   宝宁摇摇头。她是不信裴原会后悔的,他那个人,又孤又傲,眼里什么都没有。   “走吧。”宝宁拽着季蕴的手,上马坐在他背后,季蕴扬鞭喝了“驾”,马儿仰脖嘶鸣一声,扬蹄远去。   ……   果真是走了。   走便走了吧。   裴原面无表情地坐了许久,忽的下地,去角落里拿了两坛酒来,启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   宝宁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季蕴送她回来的,买的东西太多,找了个车夫,说明日天亮给送来。   她又乏又累,心中还惦念着刚来的小狗,和季蕴道了别,急步走回了西厢。   进门时宝宁瞥了眼裴原的窗户,瞧灯灭着,以为他睡了。   裴原的屋子里散着若有若无的酒气,宝宁闻见,皱皱眉,只当他是在给伤口消毒,没细想。   她烧了热水洗漱好,又喂小狗吃了点东西,脱了衣裳便睡了。   迷迷糊糊间,忽听见西厢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破了。宝宁一惊,赶紧坐起来。   她担心裴原自己出了什么事,思忖片刻,还是去看了看。   敲门没人应,酒气还愈发浓重,宝宁咬咬唇,直接推开了门,看见屋里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   裴原喝的醉醺醺的,趴在炕沿处,右腿搭在地上,好像睡着了。 第9章 无赖   宝宁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裴原又拽回炕上,他身高肩阔,睡死过去一样,沉得像头牛,宝宁又怕碰着他腿上的伤,折腾了半刻钟。   等裴原终于又好好躺着了,宝宁已经满额是汗,坐在一边喘粗气。   歇了一会,她起身去点灯。   酒坛子摔破了,满地都是碎瓷片,浓烈的酒味儿钻进鼻子里,熏得人一阵恶心。   这人就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她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就盼着他伤好得快一点,赶紧健康起来,这一顿酒下去,她之前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宝宁有些生气。   蜡烛点燃,晕黄的一点光,宝宁用手护着火,去看裴原的情况。   他刚才差点掉到地上去,不知道有没有伤着腿。   火光照在裴原的脸上,宝宁心中咯噔一声。他脸色惨白,额上是豆大的汗珠,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嘴唇干的褪皮,往外渗着血。   她就出去了一天而已,这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宝宁心怦怦的跳,她怕裴原真有个三长两短,半跪在他面前,低声唤:“四皇子,四皇子?”   裴原没动静,宝宁更着急,顾不得别的了,伸手去扒他的眼睛,大喊道:“裴原,你醒醒,你别吓我呀!”   “疼……”裴原眼珠动了动,终于睁开,呢喃了句。   宝宁差点哭出声,赶紧把手收回来:“好,我不碰你了,你哪里疼,告诉我,嗯?”   裴原意识渐渐回笼,只听见耳边嗡嗡嗡的响,分不清是什么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难耐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到里侧,蜷起身子,不说话了。   看他这幅可怜的样子,原本有再大的气也散的差不多了。   宝宁把蜡烛放到桌上,坐到他身边,用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小声问:“腿疼?”   裴原紧抿着唇,还是不肯说话。   宝宁看他的姿势,蹙蹙眉,想去摸他的腹部:“是胃里难受吗?”   因为侧躺的关系,要想做这个动作,宝宁的胳膊得从裴原的腰侧绕过去,探身的时候压住了裙摆,宝宁踉跄一下,指尖擦过裴原腰线。   她没碰着皮肉,就是挨了下衣摆,裴原却忽的有了反应,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宝宁手腕,往下用劲一按。   宝宁被他扯得摔倒,脸颊磕在他胯骨上,疼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裴原坐起身,反手掐住她脖子,厉声道:“谁?”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裴原以为遇着了偷袭的敌人,用的是全力。宝宁手腕疼,脸也疼,脖子也疼,她力气小,挣不脱,像只猫儿似的被裴原按在褥子上,不住咳嗽,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衬着灯光,宝宁瞧见裴原的眼神,凶狠阴鸷,像是匹狼。   裴原也终于看清了宝宁的脸,眼睛红彤彤的,哭的脸都花了,一截细细的脖颈握在他手里,手心下是细腻的触感。   他本还晕成一片的脑子瞬间清明过来,赶紧松开手,将她拽起来,试探问:“宝宁?”   宝宁终于喘过气,胡乱抹两把脸上的泪,嘀咕道:“我果真是烂好心。”起身便要走。   “等会儿。”裴原下意识去拉她袖子,不小心扯到胃部,他脊背上顿时生了一层汗,手上也失了劲儿,摔了下去。   宝宁站住脚,本发了狠想不管他的,但听着裴原的喘息,终究还是心软了,回去扶他。   裴原人醒了,酒还没醒,刚才做那些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被宝宁扶着靠在墙上,人还是软的像滩泥。   折腾了几次,他仍旧往下滑,宝宁生气了,小声呵斥他:“坐起来,要不然不管你了!”   裴原掀开眼皮瞧她一眼,好像听懂了,自己用胳膊撑住,总算坐稳了。   宝宁说:“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人骂你。”   裴原低头咳了两声,皱皱眉,打了个酒嗝儿。   宝宁叹气,在鼻子前扇了扇酒气,问他:“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哪?”   裴原伸手比了个二。   宝宁问:“两斤?”   裴原摇摇头:“两坛。”   “……”宝宁气的瞪眼睛,“你要不要命了?”   “你别骂我。”裴原闭着眼睛,“我难受。”   他喝醉的时候比醒着要可爱许多,至少现在爱说话了,不似原来,总冷冰冰的。   宝宁告诉自己不和醉鬼计较,抚着胸前顺气,耐性子问他:“哪儿难受,告诉我好不好?”   她语调温柔,裴原很吃这一套,低低回答:“我胃疼,一日没吃饭了。”   “不是给你留了吗?”宝宁说着,去找早上送来的盆子,一掀开盖子,果真是半口未动。   饶是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他,宝宁气的心口疼,冲裴原道:“你若是季蕴,我就要打你了。”   裴原闭着嘴巴不说话。   宝宁叹了口气,哄他:“好啦,你听话,先躺下,我给你煮粥好不好?”   裴原点点头。   像个木头人。宝宁皱皱鼻子,认命去扶他,裴原顺从地躺好,宝宁给他掖上被子,转身要走。   一步还未迈开,裴原忽的又伸出手,去抓她的袖子:“你做什么去?”   “我,我去做饭!”宝宁跺跺脚,不想再跟他扯皮了,去掰他的手指,“你松开。”   裴原说:“我不。”   宝宁打了下他的手背,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呢?”   裴原还是道:“我不。”   他躺在那,梗着脖子,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儿,露出一双黑的发亮的瞳仁瞧着她。   裴原是内双,狭长的眼,眼尾微微往上翘,不爱正眼看人,平时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样子。现在一看,就是个臭无赖,幼稚,无聊,黏的烦人。   宝宁将外套脱下,塞到他手里:“你不是要袖子吗,给你了。”她就穿着一身亵衣,冻的打了个哆嗦,抱着臂往外走。   裴原看着手里的外衣,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眼看着宝宁就要走出门了,才想起什么,又唤一声:“宝宁。”   宝宁回头凶他:“你再缠着我,我真的要打你了!”   裴原说:“我和你商量个事儿呗。”   宝宁看他一眼,见他认真样子,问:“什么事?”   裴原说:“商量个事儿呗,你别走了。”   宝宁愣住。她忽然想到,裴原今天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难道是以为她要走了,不管他,所以自暴自弃了?   裴原以为她在犹豫,拇指按了按太阳穴,伸了三根手指头发誓:“我和你保证,以后我要是再凶你,我就……”   宝宁笑问:“你怎么?”   裴原说:“我就三天不喝酒。”   宝宁笑容没了,不再看他,垂着眼揪手指。   裴原低低道:“你生气了?”   宝宁反问:“我不该生气吗?”   “别生气了。”裴原说,“我请你喝酒。”   宝宁道:“谁要喝你的臭酒。”   裴原低头闻闻自己:“不臭啊,茉莉味儿的。”   宝宁被逗笑,又敛起,上前两步将自己外套扯回:“我给你煮粥去。”   裴原问:“那你还走不走了?”   “你怎么这样话多呢?”宝宁无奈,“我本就没想走过,我白日出门,是去买东西的。”   裴原“哦”了声,不说话了,扯过被子蒙住头,露一双眼睛在外头,困意上来,眼皮一睁一闭,很快又睡着了。   宝宁失笑,紧了紧领口,推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裴哥本性暴露。 第10章 甜甜   宝宁将粥送过去的时候,裴原已睡得天翻地覆,强叫起来喝了粥,他还老大不乐意一样。   宝宁恼火,悄悄掐了他胳膊一把。   喂完了粥,又给他擦了脸和手脚,腿上的伤换了遍药,宝宁才回屋子。   奶狗缩在被子里,仰着脑袋等她,宝宁笑了下,揉了揉它的脑袋。   折腾了这大半宿,宝宁睡不着了,她心里想着裴原腿上的伤。   其实从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奇怪,裴原是怎么弄成那样的。应该不是病,如果是病,他的腿瘫了,不该会觉得疼。他腿上有很多刀伤,但那也不会是腿残了的原因,刀伤疼,却不会让他整条右腿都无法动弹。   宝宁想来想去,找不出结果。   宝宁心底是有些幻想的,她想着,万一裴原的腿以后能好呢?   她从小跟着府里的明姨娘学些医术,知道明姨娘的爹爹以前开医馆,治的就是这样的病。   有些老人年纪大了,得了脑卒中,会偏瘫,手拿不起东西,也走不了路。明姨娘说,很多时候这样的病是可以纠正的,内服汤药,外敷患肢,经常按摩,陪他走路,一些轻症的患者可以复原七八成,重症的也可以恢复二三成。   裴原还那么年轻,身体底子也很好,若是坚持治下去的话,应该也会有效果。   但他肯定不会同意的。宝宁都能想象到,她若到裴原面前去说,用治那些卒中老人的方法去治他,他定会生气,脸子撂下来,说不准还会骂她一顿,将她赶出去。   那人的脸酸的很,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这会还对你笑呢,保不住下一瞬就翻脸。   宝宁不敢去触这样的霉头。   况且,抓药是要对症下药的,裴原的腿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不肯说,这药便没法抓。   宝宁叹了口气,想着等过段时间的,她与裴原关系再亲近些,想办法说服他,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饮食上好好调理,每日换药,让他的伤口先愈合了。   还有就是,戒了他的酒!   小奶狗不知道宝宁坐在那里想什么,耐不住寂寞,上前去咬她的手指。   它正在长牙,嘴巴里痒,两只爪子抱着宝宁的腕子不松开,小嘴裹着宝宁的指头,舌上的倒刺刮得宝宁麻酥酥的。   “我还没给你取名字是不是?”宝宁挠挠它的下巴,思索一会,“那么喜欢舔人,就叫甜甜吧。”   奶狗眨着眼睛看她,宝宁亲它一口,笑着问:“甜甜,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奶狗眨着眼睛看她。   宝宁觉着心都要化了,捧着它的小脑袋搓了搓,随后将它按进怀里,吹熄了灯:“睡觉。”   ……   第二日,宝宁是被疼醒的,脖子和手腕均是火辣辣的疼,她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手腕上那一圈已经青紫了。   是昨日被裴原攥的。   宝宁心一惊,赶紧去找镜子。脖子没像手腕那样严重,只是微微泛红,但她肤色白,乍一看过去还是骇人。   宝宁扑了一层粉在脖子上面,又翻了条纱巾系上,总算挡住。   手腕上就没办法了,只能将袖子往下扯了扯,尽量遮挡住那圈紫。   这人真是……没轻没重的。   宝宁再不敢近他的身了,她心里想着,以后定要离裴原三步远,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省得他再发疯。   腕子上了药还是疼,许是伤了筋了,做不了大动作。   早饭图简单,就做了菠菜丸子汤,用昨日剩下的丸子煮,简单方便,又软糯清爽,很好吃。   再做几个葱油花卷,吃起来更香。   汤煮到一半时,昨日买的东西都送来了。   两套崭新的梨木家具、几匹布、各种各样的菜籽,还有米面粮油,风干的猪腿肉,最重要的是一窝崽儿。   季蕴给足了钱,来送货的几个车夫态度也十分亲切,帮着宝宁把东西都搬进了院里,还和她搭话:“小夫人,你们这住的地方真是朴实,昨日那小公子和我把东西送到这儿时,我都以为听错了。”   蓦的被人唤了“小夫人”,宝宁懵了一瞬,不知他唤的是谁。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现在的有钱人,就喜欢这样的清净地方,这叫返璞归真。”   宝宁听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道了谢,将车夫们送出去,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回味那声“小夫人”,觉得这称呼有点羞涩,又有点陌生。   和裴原一起生活了也好几日了,宝宁将他当作了伴儿,却快忘了他们之间还是有这样一层关系的。   按理来说,裴原是他的丈夫,她是裴原的妻子,但他们之间关系实在特殊,宝宁心想,不光是她,裴原应该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要不然,他前些日子也不会赶她走,昨晚更不会对她下那么重的手。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和和气气的,她做饭,他吃,只要裴原不再乱发脾气就成了。   宝宁胡思乱想,走到一半才想起锅里还烧着菜,赶紧往回跑。   还好,没烧糊。宝宁往里添了点水,搅了几下,去看她昨日买的一窝崽儿。   十只鸡,五只鸭,还有两只鹅。   都还是半个巴掌那么大的幼崽,毛茸茸的像是小黄球,群体意识倒是很分明,分成了三堆,和自己的小伙伴挤在一起睡大觉。   有几个精神很好,正醒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黑溜溜的,不时叫一声,细细软软的“唧——”   宝宁幻想着等过一个月,这些崽儿们长大后的样子,满院子热热闹闹的跑,还会下蛋,可真好啊。   崽儿们都装在一个大篮子里面,放在暖炕上,篮子里铺着干草和碎棉花,很软。   甜甜趴在篮子边上,一边啃木头,一边盯着那些黄绒绒的小球儿看。   许是狗的天性,宝宁总觉得,它那眼神很不善良,带着股凶气。   她要去做饭,不能一直在旁边看着,不放心地叮嘱它:“甜甜,你可要乖乖的,不能乱咬,知不知道?”   奶狗不理她,宝宁蹙蹙眉,着急做活儿,又担心它闯祸,想了一想,把甜甜放在了炕里头,远离篮子的地方,又拿了床被子挡在中间,才放心离开。   面那会已经发好了,擀成片儿,抹油,撒香料,撒葱花,卷成一卷再切段儿,筷子一压一挑,一个花卷便做好了。   宝宁专注着手里的东西,也没往炕头看,直到听见那边此起彼伏的叫声才意识到不妙。   她看过去,只见甜甜不知怎么爬了过去,已经坐到了崽儿们中间,一副山大王的架势,嘴里叼着一只小鹅的脖子,正在晃着头来回甩。   “你做什么呢?”宝宁心都提起来,也顾不上满手的面粉,几步过去将小鹅救下来。   甜甜嘴里没几颗牙,小鹅没受伤,只是吓着了,缩在一旁发抖,宝宁气得打了它屁股几下,奶狗浑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歪着脖子瞧她,理直气壮。   宝宁恍然觉得,它这副模样像极了昨晚的裴原。   “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吗?”宝宁捏了捏它的耳朵,“我带你去找能制服你的人,看你俩谁能凶得过谁!”   东厢里,裴原还在睡觉。   宝宁悄悄将甜甜放在他枕边,推了把奶狗的屁股。   甜甜很聪明,很顺从地往裴原脸上爬,一身软毛蹭在裴原脸颊上,小屁股晃来晃去。   裴原觉得脸上痒,好像有什么东西,伸手往下拽,那东西却死死抱住他,挣不掉。   裴原恼怒地睁眼,对上一张正要吐着舌头、要啃他鼻尖的狗脸。   他手一抖:“什么东西!” 第11章 性情   “它叫甜甜。”   宝宁笑盈盈地和裴原介绍:“你昨天见过它的。”   “我见过吗?”裴原提着奶狗的脖子将它扔到一边去,揉了揉眉头。   昨天的事,裴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就记着他喝了很多酒,胃疼,疼的要死要活,他趴在炕上暖胃,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晚上的时候,他好像醒过一次,说了些胡话,吃了点东西,就到现在了。   喝断片了,连酒醉前的事都迷迷糊糊,他真不记得见过这只狗。   甜甜睁着一双圆眼睛看着他,伸出粉舌要舔他的手,裴原哆嗦了下,将它拨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他看向宝宁,语气不太好:“你把它带到我房里做什么?”   宝宁抿抿唇,心想这人还真是个坏脾气。   昨晚还拉着她的袖子求她不要走,今个转眼一醒,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拉着脸的样子,好像她欠了他多少的钱。   宝宁说:“我在屋里养了些鸡鸭,还很小,甜甜淘气,我怕它闯祸,想请你帮我看一下。”   裴原这才注意到宝宁颈上围着的丝巾,他眼神中闪过一瞬的诧异:“你不热吗?”   宝宁失语。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惊疑不定地问他:“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等等,我再想想。”裴原掐了掐眉心,努力想把昨日的记忆拼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夜里应是有人来过他房里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宝宁。对了,白日的时候宝宁的弟弟来过,那小孩很不喜欢他的样子,说要带他姐姐走,走就走呗,裴原不在乎,但是心里又闷得慌,他一觉得难受,就想喝点酒。   一不小心喝多了,胃病犯了,疼的差点晕过去,然后,有人进来了,陪他说了一会话,还给他擦了脸,煮了粥。   自己是什么习惯,裴原心里清楚,他早年时候在军营待惯了,夜里总是保持着警醒,若有人近他身,八成是要吃些苦头的。   再看向宝宁,裴原有些心虚:“……我弄的?”   宝宁生气又委屈:“你真的不记得了,白眼狼!”   “我看看弄成什么样儿了。”裴原冲她招招手,探身想去解她颈上缠的巾子,这动作暧昧,宝宁心里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手挡着不让看。   腕子上的青紫也露出来了,触目惊心。   裴原看得心里一揪,一个头两个大。   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拧眉问:“疼不疼?”   宝宁看着他,不说话。她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裴原瞧得出来,宝宁不高兴了,还有点失望和难过。   但他不知道怎么哄。   道歉的话总是很难说出口,他本来也不是个会认错的人,尤其是对着个女人,没经验。   裴原憋了好半晌,憋出一句:“是我不好,你回去擦点药,别生气了。”   宝宁心中郁郁的。他要是不说话还好,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倒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宝宁问:“你哪里不好?”   裴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过一会儿,恼羞成怒:“差不多就得了,蹬鼻子上脸了还。”   这人真是恶劣。宝宁本是个好脾气的人,惯会自我安慰,但到了裴原面前才知道,自己那点功力在他面前都是不作数的。   他就是有那种能力,不管是说话,还是不说话,不管眼神还是语气,都能将你气个半死。   宝宁低声道:“我不和你计较。”她说完,弯了腰去抱甜甜,想要走。   裴原自觉理亏,嗯啊两声,忽又道:“狗留下吧,我给你看着。”   宝宁说:“不用了。”   裴原道:“让你留下便留下,废话那么多。”   “……”宝宁看着裴原的眼,气的心口疼,抚了抚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   虽然他不记得了,但经过昨晚,裴原变得还是挺多的。   若是以往,他绝不会这么多话,多半半掀着眼皮看她,摆摆手说个“滚”字,或者一个字都不会说,只抬抬下巴,示意她们出去。   宝宁开始怀念从前了,他还不如不说话,永远闭着那张金口就好。   不知哪样才是他的真性情。   甜甜在宝宁的怀里拱来拱去,非要下去,宝宁手腕被它踹的疼,一松手,它便扑下去,落在裴原怀里。   裴原嫌弃地将它推远。   “这狗叫什么?”   宝宁答:“甜甜。”   “什么破名字。”裴原古怪地抬起甜甜的一条后腿,“这不是公狗吗?”   甜甜害羞地并上腿,趴下去。   宝宁不想和他吵,顺着他的话说:“那你说叫什么?”   裴原拨了拨它的耳朵:“一身黄毛,小土狗,就叫阿黄吧。”   好似你起的名字就多好听似的。宝宁腹诽,但面上又不能拂了他的意,点点头:“好。”   裴原不再说话。宝宁拍拍裙摆,低头道:“那我去做饭了。”   她还是情绪不高的样子。裴原瞟她一眼,“嗯”了声,心里滋味怪异。   眼看宝宁要踏出门了,裴原想了想,又开口道:“那什么,你自己先擦点药,待会拿着药酒到我这来,我给你揉一揉,好得快。”   宝宁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往心里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裴原望着,有些怅然若失,说不清的滋味儿。   他第一次放下面子去哄人的。虽然他的确是做错了。   阿黄晃着屁股又蹭过来,巴巴地要去咬他的手,裴原按着它脑门儿推远,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像个爷们儿一点,整日在那里黏黏腻腻的,像什么样子!”   阿黄不知道他说什么,歪着脑袋看。   裴原手指着炕尾处,敛着眉喝它:“坐好去,别烦我!”   ……   他是真的烦了这只狗,说也说不听,打也打不得,长得一副圆滚滚的样子,巴掌长,裴原估计他两只手指头一捏就能将它掐死。   但他又不敢真的动粗。要不然宝宁肯定会恼火。   裴原现在是想和她好好相处的,他不想惹她生气。   虽然她生气起来也不吓人,顶多就不爱说话了,垂着脑袋,像只吃草的兔子。   过了两刻钟,宝宁过来送饭。丸子汤和葱油花卷,热腾腾的散着香。   裴原在一旁吃饭,她伸手指逗弄小狗,眼里亮亮的,好像忘了那时候的不愉快。   裴原一直暗中打量着她的神色,见状,放心许多。   在他的印象中,宝宁一直都是很温和的性子,就算不高兴,也从来不会维持超过一天。   裴原把花卷掰下一半,按进丸子汤里,沾软了吃。   “四皇子,你慢慢吃,不够了唤我。”宝宁抱着阿黄站起身,冲裴原笑了笑,“我先走了。”   这声四皇子听得裴原心里怪怪的,虽然她以前一直也这么叫的,但现在听起来就是不舒服,很疏离的感觉。   裴原想和她缓和关系,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起吃点吧。”   宝宁说:“我吃过了。”   裴原道:“那就再吃一点。”   宝宁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蹙蹙眉:“四皇子,你的酒还没醒吗?”   “……”算了,他就不该多那句嘴。   裴原指着门外,“出去。”   宝宁就真的抱着阿黄走了。一路低声笑语的,一会儿挠挠脖子,一会儿摸摸尾巴。   和只狗那么亲近,有必要吗?反倒对着他客客气气的了。   裴原墩了墩筷子,甩掉心中那丝莫名其妙的情绪,继续吃饭。   ……   日子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一晃春天便来了。   阿黄长大了许多,裴原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快要愈合。   两人相处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宝宁觉得挺好。裴原大部分时候在屋里待着,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去晒晒太阳,也基本不出门,就坐在窗边的凳子上。许是阳光见的太少,弄得心情也阴郁,脾气好一阵坏一阵,像只酸脸猴子。   好的时候和你亲切温和地说几句话,但没几句就不高兴了,冷着脸不一定说你点什么。   宝宁也习惯了,让着他。   她试探问过裴原腿上的伤的问题,但他一直对此极为避讳,不肯说。宝宁想过给他按摩,但是裴原还是不愿意,逼急了就甩脸子。   春分的这日,宝宁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春饼。   她心里想着,待会给裴原吃点好的,让他喝点酒,哄高兴了,再问问他腿的事。   不能这么一拖再拖下去,他还那么年轻,总要站起来的。   裴原在屋里拿着玉米粒玩儿,食指一弹一扣,玉米粒儿就像是箭一样飞出去,钉在门上,陷进去大半颗。   宝宁养的那些鸡也长得挺大了,散放在院子里,见状三五成群地去啄门。   裴原看得烦,又弹几颗出去,把那些鸡轰散。   功力不如从前了。裴原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午后的小院子宁静异常,鸡鸭偶尔发出些声音,和宝宁在西厢切菜的刷刷声。   少府监的马车来时,阿黄早就听见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叫着奔出去。裴原也听见,向外瞧。   从车上下来一个大太监,嫌恶地用浮尘将它挥开,又打量了下小院子,眼中讶异。   有人在外头喊:“黄大监到!还不速速出来见客?” 第12章 太监   宝宁听着声音就放下了手里的活,站在窗前茫然瞧着外头。   不大的院子里站了浩浩荡荡十几个人,均是带刀侍卫,中间簇拥着一个油头粉面的老太监。   老太监四五十岁的样子,穿一身深紫色的袍子,脸上搽脂抹粉,隔老远就闻见一股香风。   宝宁认识他的袍子,上头绣着少府监特有的花纹,看那老太监的行头气派,官品应该不低。   这就奇怪了……少府监那帮人最是势利眼,当初她回门的时候都没一个人来置办,现在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宝宁的心提起来。准没好事儿。她不敢贸然出去。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一个络腮胡子的侍卫扯着嗓子吼,“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把房子都给你烧了!”   阿黄察觉到来者不善,弓着脊背拦在他前面,喉里发出低低的示威吼声。   “哪来的野狗。”黄大监斜睨着眼看它,冷冷道:“敢在本官面前吠,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   话落,旁边人立刻应道:“是!”而后便拔了刀,要往前刺。   阿黄转了身子往回跑,宝宁心也吓的一跳,赶紧站出去,厉声道:“知道这是哪里吗,如此放肆,做什么来的!”   “哟,终于出来人了。”   黄大监转头看她,笑眯眯的,眼珠转动着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奴才给四皇子妃请安了。”   他嘴上说着请安,却一点动作都没有,抱着柄浮尘歪着身子站着,目光放肆张狂。   宝宁蹙眉问:“你是何人?”   黄大监恍然大悟般:“啊,忘了自我介绍了。”   “在下黄吉,现任少府监副总管。”他拱了拱手笑道:“皇子妃娘娘,咱们是老相识了,您和四皇子的婚事可就是本监操办的,不知您还满意否?”   阴阳怪气,不是好人。   宝宁警惕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黄总管,不知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黄吉道:“本监奉三皇子之名前来探望,送点东西,顺便来看看四皇子的情况。若是不行了,我们少府监就得早做准备了,打造棺椁,好收尸。”   宝宁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又惊又气,正想说些什么,忽听见身后裴原的唤她,声音稳稳。   “宝宁,回来。”   宝宁回头看,裴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肩上披了件黑色的外衣,正冲她招手。   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表情淡淡的,左手撑着拐,眼皮半掀着瞟了黄吉一眼,没半点停留,又看向宝宁,“抱着你的狗。”   裴原很少这样称呼她的名字的。今日这两个字听在耳里,宝宁忽的觉得安心许多,她向着裴原走两步,听见他的话才想起来忘了阿黄,急忙抱起来,小跑几步到裴原身边。   身后的络腮胡子哈哈大笑:“胆子这么小,说两句就跑了,留下来多陪哥哥们说几句话啊……”   裴原抬手搭在宝宁肩上,冷眼望过去。他眼里像是啐了冰,一闪而过的杀意,络腮胡子瞧的心中一凛,剩下半句调笑说不出来了。   他捏了捏刀柄,掩饰性地“哼”了一声,“一个残废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是从前呢,我呸。”   宝宁心惊肉跳,她是没见过这样阵仗的,那些人满载恶意,她不知该怎么对付。   裴原看出她的害怕,低声道:“扶我进屋子。”   “好。”宝宁得了主心骨,点点头,手扶住裴原的胳膊,带他往回走。   裴原回头,冲着黄吉道:“你们也进来。”   他说的风淡云轻,好像刚才那些讥讽的话全都没听见一般,仍旧是上位者的姿态,发号施令,不见卑意。   黄吉愣住。裴原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裴原刚出狱来这的时候,他是见过的,一身的血,人不人鬼不鬼,眼看就要死了。黄吉想着,裴原现在就算没死,也该是一副邋遢的样子,那个什么皇子妃也该是愤愤不平的,要么对他非打即骂,要不然就卷铺盖跑了,留他一人在这自生自灭。   谁能想到,裴原现在竟还活的好好的,体体面面的。   没瞧着想看的笑话,黄吉觉得不悦,所以才说了那么一席话,就是为了刺激裴原,想看他愤怒而又没办法的样子。四皇子行事向来嚣张乖戾,黄吉料想他忍不下这口气,定要发作。   但裴原竟像是聋了一样,还敢对他用这样命令的语气说话。   黄吉脸色沉沉。他是来看他出丑的,不是来看他发威作福的。   络腮胡子皱皱眉,贴在黄吉耳边问:“大人,咱们真的进去吗?”   黄吉一甩袖子,冷哼道:“进!一个瘫子,我还制不了他?”   宝宁站在裴原旁边,听着外头的动静,手心冰凉。   裴原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汗:“你带着阿黄回屋去,锁上门,我不叫你不许出来。”   宝宁有些犹豫:“那你……”   裴原冷哼一声,道:“一群阉狗,能耐我何。”   这么大的口气。宝宁抿抿唇,小声冲他道:“你别冲动。”   小胆子。裴原笑了下,难得耐着性子哄她:“爷当年提着刀砍人时,你还在后院踢毽子呢,瞧你那样子,怕什么。”   宝宁笑不出来。但她在这里帮不上忙,只会碍裴原的事,还不如回屋子。   她抱起阿黄,担忧地看了眼裴原,在黄吉带着络腮胡子进来前回了西厢。   络腮胡子看着宝宁的背影,和黄吉对视一眼,面露一丝馋色,随即收回,大步跨进屋子。   裴原歪靠在椅背上,手指敲击着扶手,正等着。   黄吉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四皇子,真让人意外,您还没死啊?”   裴原道:“狗都没死,我这个大活人能死吗?”   黄吉的脸冷下去:“不知四皇子此话何意?”   “说的就是你啊。”裴原盯着他,抚着下巴笑,“当年巴结着我,就差跪下来给我舔鞋的是你。现在变了脸,拿着裴霄的金牌令箭到我这耍威风的也是你,黄吉啊黄吉,你可真是条见风使舵的好狗啊。”   “放肆!”络腮胡子大喝一声,拔刀出来,“再敢出言不逊,我当场斩杀了你。”   裴原瞟了他一眼,摇头道:“黄吉,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的,怎么选了这么个傻子当副手。”   “不过你们谁也别嫌弃谁。”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两条傻狗。”   “你!”黄吉再沉不住气,上前一步指着裴原的鼻子就要开骂,只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裴原就势按住了手指头,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脆响,黄吉大叫,裴原攥着他的衣领给揪过来,反手一别,手肘拐住黄吉的脖子,将他仰面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用了全力,勒得黄吉喘不上气,两腿乱蹬,一张脸又红又紫。   络腮胡子最初愣住,反应过来后立即大喝:“来人!”   “是!”门外站着的侍卫瞬间涌入,黑压压一片,均拔了刀,明晃晃刀锋对着裴原的脸。   “看见了吗,他们这是催你死呢。”裴原手下的劲儿又重了三分,面色阴沉,“黄吉啊,你像只狗一样地跟了我那么多年,怎么还是没明白过来呢。别说我是残了一条腿,就算我两腿都废了,弄死你,也就是弹弹手指的事。”   “我、我……”黄吉喘不上气,眼角憋出泪,脸上的脂粉都冲花了,他左手食指不自然地上翘着,像是断了,疼的眼睛一片红,“我错了,四皇子,你饶、饶了我吧。”   裴原道:“让他们滚。”   黄吉摆摆手,吃力道:“都出去!”   络腮胡子一脸不恁,但不敢违抗,摆手:“撤!”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裴原慢慢松开黄吉的脖子,拿着茶水冲了冲手,冷声道:“你回去告诉裴霄,要找我的麻烦,请他亲自来,别随便弄些猫猫狗狗的,坏我清净。”   黄吉喏喏应着,干咳几声,急匆匆跑了,连浮尘都忘了拿。   络腮胡子在院外焦急地等,见黄吉出来,赶紧迎上去:“大人,您没事吧?”   黄吉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说,连个瘫子都对付不了,我要你何用!”   说完抬手便是一巴掌。   络腮胡子脸被打得歪过去,弯腰认着错,又道:“大人,这口气咱们便忍了吗?”   黄吉道:“不忍又如何,还真杀了他不成!圣上嘴上不饶,心里还惦记着他,那瘫子要是真死了,你我都得跟着见阎王去!”   他又疼又怒,站在门口看着裴原的窗子半晌,咬牙道:“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抬到那瘫子门前去。”   络腮胡子应是,随即指挥着侍卫从车上抬下几个布袋子,悄悄放到裴原门口。   一人壮着胆子敲了敲门:“四皇子,少府监给您送的吃用,放这了。”   随后连回答都不敢等,转身便跑了。   黄吉嘴角勾起,低声道:“我看你还能神气到几时。”   “走!”   马车轱辘辘地远去,宝宁心慢慢地松下来,她惦记着裴原,开了门,奔去西厢。 第13章 布袋子   裴原在屋里安静地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宝宁刚才听见了东厢的动静,再看裴原衣衫整洁,不像是受欺负的样子,放下了心。   黄吉的那柄拂尘歪歪扭扭地掉在地上,宝宁用脚尖给它踢到屋外去,一群鸡鸭立刻涌上来,一人一嘴啄的稀巴烂。   宝宁这才看见门口摆着的两个布袋子。   她走过去看了看,俱是鼓囊囊的,其中一个开了个口,露出些白菜萝卜样子的东西,一个紧紧扎着,不知里头放着什么。   宝宁觉得奇怪,伸手摸了摸那个没开口的袋子,里头的东西光滑粗壮,长条形的,触手一阵恶心的凉意。   宝宁打了个哆嗦,急忙缩回手,在裙摆上蹭了蹭。   她回头问裴原:“四皇子,这送来的是什么?”   “不知道。”裴原没抬眼,哑声答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待会扔出去,别碰。”   宝宁“噢”了声,离那两袋东西远了些,坐到裴原的身边去。她抿抿唇,是想问裴原些什么的,但看着他的神情,又不敢开口。   她想不通少府监为什么跑这一趟来,要找裴原的麻烦。   裴原的过去,宝宁并不十分了解。   只知他是四皇子,生母早亡,自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与长他七岁的太子裴澈亲如手足。据说裴原的生母是个极出众的美人,深得圣上喜爱,圣上对裴原也爱屋及乌,很是疼爱,很小时便封了他为济北王。   裴原从小就乖戾,宫里宫外的名声都不太好,为了磨炼他心性,圣上在他七八岁时就将他送进了军营里,让大将军邱明山管管他。   后来的裴原练了一身好功夫,但还是那样的性子,当街走马,仗剑行凶,一身土匪气,圣上便也懒得管他了。   京城里传言,四皇子裴原是最惹不得的,那人是个疯子,若是惹着他,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他箭术尤其好,百步之外,可一箭穿心。   不过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宝宁不知道。   她只知道,后来,小年的宫宴上,出了件大案子。太子裴澈与四皇子裴原伙同,欲要弑君即位。   太子裴澈是个温和的人,治兵理政都是怀柔政策,与生性敢闯敢干的圣上截然不同,父子俩因为此事争执多次,最近的一次,圣上甚至动过要废太子的心思。   传言说,太子是被逼急了,才想要毒死圣上的,一种无色无味的毒,险些就得手了,是三皇子裴霄发现异常,以身试毒,才避免了大祸。   后来裴霄一病不起,足足躺了一个月才转醒,圣上大为感动。   那事后,裴澈和裴原双双入狱,不久后裴澈重病失踪,圣上心软放过了裴原,将他搬到了这个小院子里疗养,宝宁嫁了过来。   按理说,就算裴霄要争皇位,裴原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让少府监的人来跑这一趟?   宝宁托着腮,眼神茫然地看着窗外,心里胡思乱想,不知裴原已经看了她许久。   额上忽然挨了一下,宝宁恍然回神,对上裴原似笑非笑的眼:“想什么呢?”   她当然不能把心中所想说出来,眨眨眼,冲裴原道:“我去做饭,今个儿是春分,要吃春饼卷豆芽。”   裴原说:“不着急,陪我待会。”   宝宁又坐下。   裴原冲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宝宁不解,但还是往他那里又挪了一步:“做什么?”   春日到了,天气没那么冷,宝宁穿了件海棠色的裙子,更显得脸颊白皙粉润,长睫颤颤,像只小蝴蝶。   裴原说:“再近点。”   宝宁听话地往前探了探身:“到底怎么了?”   她一动,雪白纤细的锁骨露出来,裴原瞧见,她左侧锁骨上方,有一颗粉红色的小痣。   裴原眼神暗了暗。   宝宁说:“你再拦着我,我的饼子就要蒸烂了。”   “笨的像只狗儿一样。”裴原忽的抬手,粗粝的拇指抹过她眉梢,将指肚上的面粉印子给她看:“弄脸上了。”   突然的亲近,他指腹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脸上,宝宁愣了瞬。后知后觉地也摸了下。   裴原笑出声:“季宝宁,你是不是有点傻?”   宝宁反应过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往后躲了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那么紧张做什么。”裴原低低逗她,“不就摸了下,我又不吃了你。”   宝宁眼睛气的亮亮的,小声骂他:“不害臊。”说完,她跳下去,绕开裴原往外走。   “宝宁。”裴原忽然在身后叫她,宝宁顿了顿,本不想理他,想了想,还是停住脚,爬在门框上回头瞧他,“又做什么?”   裴原已经收了笑,又成了原来的样子,手指扶在下额上,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沉声道:“你刚才护着我,我很高兴。”   宝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人今个奇怪的很,总说一些奇怪的话,她都接不上。   宝宁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撩了下耳后的头发:“啊,我给你做饼去。”匆忙走了。   裴原盯着她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   春饼本该做早饭的,被黄吉那么一折腾,成了午饭。等吃完后,已经未时过半,太阳高悬,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宝宁洗好碗筷,又按着阿黄给洗了个澡,抱着它坐在房檐底下晒太阳,连带着晾毛。   鸡鸭也要午歇,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团,你的头挨着我的屁股,睡的正香。   裴原在屋里侧躺着看书,一手撑着头,不时抬眼从敞着的门口往外看一眼。   能瞧见宝宁的腰背。纤细的一小条。一把就能掐折了似的。   裴原又想起她锁骨上那颗粉色的小痣,捏着书页的手难耐地搓了搓。   宝宁肩膀动了动,将阿黄放到地上,站了起来。   裴原收回目光,视线又落到手里的书上,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宝宁轻手轻脚地进来,裴原余光瞟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想笑。   他忍住,拳放在唇下,咳了一声。宝宁吓了一跳,呆站在那。   裴原把书放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干什么,想偷我东西?”   “穷的叮当响,有什么好偷的。”宝宁嘀咕一句,往前凑几步,蹲在裴原身前,犹豫着道:“那个,四皇子……”   裴原颔首:“嗯?”   宝宁道:“四皇子,你的腿……”   裴原的脸色一瞬就沉下去。   宝宁不敢说话了。   过好半晌,裴原抬手按了按眉心,低声道:“这事儿以后别说了。”   宝宁着急,双手扒着他面前的炕沿:“为什么?你还那么年轻,以后那么多年呢,不可以一直这样的。四皇子,我陪着你,咱们慢慢努力,总有一天会好的……”   裴原打断她:“好不了。”   宝宁愣住。她看着裴原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心渐渐慌了起来。   她脑中闪过一个猜测,裴原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再怎么也是皇子,就算入狱,也不可能被人欺负成那样,遍体鳞伤,没一处好地方。   宝宁不敢往下想下去……   裴原的眼睛紧紧攥着她,想要捕捉她脸上的每一丝神情,状似不经意道:“若真的好不了,你怎么办?”   不等宝宁回答,裴原冷笑一声,垂下眼皮:“若嫌我是个残废,想改嫁,你可要趁早。”   “我不嫌你,无论你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不走。”宝宁咬咬唇,给他掖了掖被子,“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更好一点。”   听了她的回答,裴原握紧了的右拳骤然松开。他忽觉得眼底有些酸,许是看书太久,疲了。   裴原正了正身子,仰躺下,闭眼道:“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宝宁失望地“嗯”了声,慢慢站起身,往外走。   阿黄正在撕扯着墙边那两个布袋子。   其中一个已经被扯开,散落了一地的白菜萝卜,弄得乱糟糟。   它正在扯另一个。被麻绳系着口的。   阿黄的动作有些迟疑,有些怕的样子,上前咬两下,又松开,后退两步,警惕地看。   “阿黄,你太淘气了!”宝宁上前去抱它,拍打着它身上沾的烂菜叶,蹙眉道,“刚洗的澡,被你弄得,白洗了。”   阿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袋子,忽猛地挣动起来:“汪!”   “嘘,他睡觉呢,别叫。”宝宁冲它比了个手势,“好了,我带你回屋,咱们也睡会去。”   阿黄不愿,仍旧挣扎,叫声越来越大:“汪!汪!”   宝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往地上看去,赫然发现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布袋竟然蠕动了起来!   宝宁往后退了步,以为自己眼花,仔细地瞧。布袋越动越剧烈,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袋角的薄弱地方刮在石头上,刺啦一声裂了个洞。   下一瞬,从里头探出个吐着信子的尖角蛇头。 第14章 蛇毒   宝宁尖叫一声,一把抱起阿黄,转身跑进屋里。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背倚在门板上喘着粗气,脑海里那双奸利的蛇眼挥之不散,变成几十上百双,围着她转圈圈。   宝宁抹了把泪,哭声喊裴原:“四皇子,你醒醒,外头有蛇,蛇!”   裴原没睡,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听宝宁的话,他一瞬就明白过来了,黄吉送来的那袋东西里,是蛇。   他想起裴霄一直以来暗中干的那些勾当,心下一沉。   大意了。   “把门关紧!”裴原眼神骤冷,他坐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短刀,冲宝宁道,“到我身边来!别倚着门。”   “门的锁是坏的……”宝宁觉得嗓子干,手也抖,她背靠着门,慢慢地滑坐下来,“我顶着,过一会,它就会走了吧?”   宝宁红着眼看向裴原,想得到他的肯定,颤音道:“蛇不是最怕人的?”   “那是普通的蛇。”裴原脸色很不好看,“这蛇受过专业的训练,性情刚猛,最擅长攻击人,会循着人味儿找过来,躲不过去。”   宝宁脑子晕着,一时间没听懂裴原的意思,她腿软,想站都站不起来,阿黄从她身上跳下去,扯她的衣角。   宝宁一手扶着门,刚使力要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宝宁踉跄一下,一下子扑在地上,手心蹭在地上划出血痕,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裴原大喝:“快起来,到我这!”   话音落,宝宁听见耳边“嗖、嗖”两声,两粒明黄色的玉米粒从她身边急速飞过,而后是什么东西吸气的“嘶——”声。   “汪!”阿黄大叫,随即扑上去一口叼住蛇颈,死咬着不肯松口。   它还小,但牙尖嘴利,吃得好,力气大,那蛇被咬的头身乱甩,尾巴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一时间挣脱不开。   裴原吼:“阿黄,别碰它!”   宝宁趁机站起来,几步跑到裴原身边,被他握着腕子往后一甩,拉到了身后。   她这才敢壮着胆子看过去,门口立着一条亮黑色的大蛇,成人小臂般粗细,尖头是骇人的红色。头上一双阴狠机警的竖状小眼,其中一只被玉米粒打烂,流血不止。大蛇遭到袭击已经发怒,长长的颈子竖起来,正随着阿黄的动作左右剧烈地摆动,想将它甩下去。   宝宁看的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阿黄,快下来!”   “躲在我身后。”裴原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栗,反手握住她的肩,让她坐下,低声道,“别慌。”   “都是汗。”裴原手往下,滑到宝宁手腕,捏着她的手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别憋着劲儿,呼吸,把气喘出来。”   他掌心干燥温暖,宝宁额头抵着裴原的肩,慢慢地呼气,猛烈跳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阿黄听见宝宁的声音,迟疑一会,松了口,一个猛子蹿到了宝宁身边。   地上那条蛇立刻伸长脖子咬过去,扑了个空,它迟疑半瞬,放弃追踪阿黄,头转向裴原方向,随即飞速游过去。   宝宁忽然想起裴原刚才的话:这蛇受过专业的训练,会循着人味儿找过来,躲不过去。   屋子不大,不到一个喘息的功夫,那条红头蛇便竖到了面前,脑袋是血一样的红色,舌头分叉,嘶嘶吐着气。   裴原右手握着短刀,拇指摩挲着刀鞘,就在红头蛇露出尖牙,飞扑过来的一刻,裴原抬手,沉重的刀鞘飞出去砸在墙面上,“嘭”的一声响。   蛇被吸引,立刻转头望过去,裴原眼睛眯起,持刀袭向它七寸部位。   红头蛇回过神,偏头一挡,一嘴咬上刀刃,尖牙喷出黑色毒液,混着嘴角的血溅射出来,落在被子上,点出一朵朵浑浊的花。   受了疼,蛇报复心更起,后退一步又要袭击,被裴原一把抓住颈子,持刀割下了头。   黑亮的蛇身“嘭”的一声摔在地上,难耐地卷曲到一起,粗糙的鳞片在地上蹭出一道道刮痕。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宝宁提着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   “你若是再抓,我的手就要断了。”裴原的声音传到耳边,宝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裴原似笑非笑的眼,他挑眉,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到那时候,我不仅腿动不了,手也动不了,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宝宁顺着看过去,自己原来一直紧紧攥着裴原的手腕,她指甲长,生生把裴原抠破了一层皮,往外渗着血丝。   难为他一直不吭声。   宝宁急忙松开手,觉得不好意思,又用指肚轻轻给他揉了揉,有些讨好道:“是我错了,别生气,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她指尖有点凉,但是很柔软,一点茧子都没有,指骨纤细脆弱,和他拿惯了刀剑的手完全不一样。   “没生气啊。”裴原喉头有些干涩,他舔了舔唇,刚想再说些什么,看见宝宁骤变的脸色:“裴原!”   阿黄也有了动作,猛地冲过去,想要一巴掌将蛇头拍走。   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截血淋淋的蛇头忽的动了起来,自己往前移了一尺有余,而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上了裴原的左腿。   宝宁心惊肉跳,也顾不得怕了,扑上去揪住蛇头,用力掰它的嘴,一把甩到了地上。   裴原脚腕上方一寸处赫然出现了两个血窟窿,汩汩往外流着黑色的污血。   宝宁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裴原……”   她慌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脏像停跳了似的,心里默念着当初明姨娘教她的,被毒蛇咬伤后要怎么做。   用布带绑住伤口前端,再在伤处划开十字小口,将毒血吸出来,做的越快,活命的几率越高。   没有布带,撕衣裳太麻烦,宝宁干脆把腰带解下来,绑在裴原小腿处。   唯一的刀上沾了毒血,也没空去厨房拿了,宝宁按着伤口处挤了挤,而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吮住那处,猛吸了一口,吐到地上。   吐出的血还是黑的。   宝宁更慌了,她真的怕裴原会死。   宝宁抹了把唇,刚想再去吸第二口,被裴原拦住。   “不用了。”他捏着宝宁的肩,将她带进怀里,揉了揉她眼角位置,把眼泪擦掉,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哭?”   裴原这么说着,眼神却是柔和的,语气也难得柔和,轻笑了声:“小哭包。”   宝宁笑不出来。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没空去理裴原,推开他,还想去处理毒血。   在她的印象里,像刚才那条蛇,颜色鲜艳,头部尖利,应是有剧毒的。   她不知裴原为什么表现的这样风轻云淡,是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还是不想活了,但她不敢停下,若晚了,裴原很可能就死了。   “真的不用。”裴原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宝宁手腕,“咬的是左腿,死不了。”   宝宁不明白,哭音道:“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吗?”裴原拉着她坐过来,神色有些凝重,“我现在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宝宁点了点头。   裴原道:“就是中了这种毒。”   宝宁大惊失色:“你以前也被这样的蛇咬过吗?”   “不是蛇。”裴原顿了顿,“是毒鼠。”   “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的。”   裴原抬手,整了整宝宁的衣襟,她腰带散了,外衣敞开,露出淡粉色的里衣来,裴原将腿上的腰带解开,给她系上。   宝宁愣愣的,连害羞都忘了,凭着他摆弄。   裴原弄好了,才抬头,看着宝宁的眼睛:“有些事,肮脏、私密,是见不得光的,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一是怕传出去,二是,知道的那个人就逃不掉了。”   宝宁迟疑着摇头:“我听不懂。”   裴原慢慢道:“我的腿是狱中被毒鼠咬伤的。”   “这种毒剧烈,要么丢腿,要么丢命,我只能将左腿的大穴封上,这样毒素就留在了腿上,虽左腿动不了,但性命无虞。你见过我身上的伤吧,是为了解毒,用刀割的,腿上的伤也一样,为了放血。”   “那次的毒鼠,和今日的毒蛇,都是裴霄所养,他手下有一个叫公孙竹的人,专攻毒术,擅长用药调教那些生猛之物,让它们既有毒素,又好攻击人,从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想杀的人。”   “不过培养毒物可是漫长的功夫,要养一条,要失败许多次,花费许多年,挺荣幸的,这么珍贵的东西,他献给了我两次。”   宝宁震惊地看着他。   她想起裴原遍布全身的疤痕,不敢想象,他得下多大的狠心才下得去手。那是自己的肉呀。   而且裴霄,兄弟手足,怎么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还有裴原他,到底想说什么?   裴原摸了摸她的眼皮,低声道:“你以前是不是以为,我赶你走,是因为不喜欢你?”   宝宁睫毛颤颤,点了点头。   “唔,确实是这样的。”裴原道,“但还有另一层。夫妻一体,若裴霄想对付我,你猜,他会放过你吗?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掺和进这件事,怕那人后悔、怪我,也怕谁反咬我一口,落井下石。”   裴原轻笑了下:“宝宁啊,遇见我你可真够倒霉的。我这人太自私了,我不想要的东西,塞到我手里也要扔出去,但我想要的东西,天王老子来抢我也要剥他一层皮。给你的机会已经很多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如今就算你想走,也再走不掉。” 第15章 药理毒清   宝宁脸上还挂着泪,鼻头红红的,眼神懵懂,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今日给她的刺激太多了。裴原轻弹了下她脑门,叹道:“不说了。饿了,做饭去。”   宝宁缓过神。   面前的裴原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双漂亮狭长的眼,懒懒散散地坐着,前襟敞开一些,露出一截分明的锁骨,黑眸盯着她。   但又不一样了。   他眼睛里有了些神采,不像是以往看着她时,漠不关心的冷漠温度。   宝宁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傻了?”裴原皱皱眉,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宝宁立刻道:“没有。”她用袖子抹了把眼睛,逃也似的蹦下去,“我去做晚饭。”   她眼一瞟,瞧见地上那段血淋淋的红色蛇头,那东西仍大张着嘴,露出两颗尖利牙齿,宝宁倒吸一口气,刚才的可怕记忆又涌上来。   “别看。”裴原从身后蒙住她眼睛,“死都死了,怕它做什么。”   他掌心很热,烫得宝宁心尖一缩,急忙推开他的手。   裴原的脸色渐沉下来。宝宁回头,瞥见他不善目光,心中惊惧愈浓,不待裴原开口,拎着裙摆匆匆跑出去。   阿黄叫了两声,跟在她身后。   屋里又安静下来。   裴原垂眼,搓了搓手指,上头似乎还残留着那温软的触感,湿湿的,沾着她的眼泪。   算了,暂且放她一马。   ……   宝宁蹲在灶边点火,手里拿着柴,看着灶里星星点点的暗红火光,魂儿都不知飞到了哪里。   对裴原,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面对他偶尔的亲近和接触,宝宁觉得无措,不好意思,想要躲开。   裴原一开始太冷淡,她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模式,更没想过要改变。   宝宁回忆着她嫁给裴原的初衷。她是想离开国公府那些勾心斗角,寻一处僻静的场所,过些清净日子的。所以当初裴原什么样,落魄与否,脾气多差,她都不在乎。她用心照顾他,容忍他,就是希望裴原能快些好起来,以后和她做个伴儿。   一些善良,一些私心,还有一部分是出于责任。他们是夫妻了,不管有没有感情,对宝宁来讲,裴原就是她的责任。   让他吃不饱穿不暖,或者伤口溃烂着,不管他,宝宁做不到。   即便现在,知道了裴原与裴霄的恩怨,那些过节,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宝宁还是没法狠心扔下裴原不管。   或许裴原那次说的对,她确实是有些烂好心。   灶里的火眼瞧着要灭了。宝宁赶紧去抓了把干柴草往里一塞,呼的一声,火又起来。   门没关,有风吹进来,一冷一热间,宝宁哆嗦了下,忽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她打了个喷嚏,以为是穿少了,起来又披了件衣裳,继续做饭。   白日出了那样的事,吃好的也没心情,正好昨晚有些剩饭,宝宁打了几个鸡蛋准备做蛋炒饭。   搅着鸡蛋的功夫,她又开始东想西想,回味着裴原那会说的话。   裴霄手下有个叫公孙竹的人,专攻毒术……公孙竹,宝宁觉得这名字分外熟悉。   愣神好一会,宝宁忽然想起来,明姨娘以前曾和她说过,她从小有个叔父,名叫公孙兰,和她爹爹师从同门,都是大夫。   只不过明姨娘的爹爹明和豫专攻的是卒中偏瘫之类的病症,公孙兰更擅长清热祛寒的内症,对药材功效很有研究,还著过一本医书,叫《药理毒清》。   公孙兰先生去世前将这本书送给了明和豫,明和豫病逝前将它传给了明姨娘,后来明姨娘又送给了宝宁。   公孙兰和公孙竹,那么罕见的姓氏,怎么就那么巧?   宝宁的心怦怦跳起来,把装着鸡蛋的碗往桌上一扔,赶紧去翻自己的嫁妆箱子。   那本书她记得她是带来了的,当初读的时候只读下去一半,因为太晦涩,她看不懂,只记得花极大的篇幅写了一般毒物的解毒药方。   也不知对裴原的腿有没有用。但还是要找一找的!   万一那上头就写着解毒的方子呢?   宝宁的嫁妆不多,排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叠放在角落,她抱出来,坐在炕上,一本本翻过去。   真的找到了。一个薄薄旧旧的小本子,书页已经很脆了,泛着黄,上面四个草书大字——《药理毒清》。   宝宁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去翻。   前半本都是些日常的解毒药物,还有被各类毒物,毒蛇、蝎子、蜈蚣、蜘蛛等咬伤后的治疗方子,方子前配了图,宝宁一行行地看过去,生怕错漏了什么。   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那条红头蛇。   宝宁心越来越凉,眼看着就到最后了几页,她几欲放弃,但手指滑到下一页,心中一颤,那上的图赫然是今日的那条蛇!   有救了!   宝宁把指腹上的汗在裙上蹭了蹭,捧起那页书,近乎虔诚地一个个字读过去。   “此蛇非野外可见,需取黑锦蝮蛇自小培育,以数种毒物浸泡可得,十蛇死九,所剩唯一为极毒之物,红头顶,冬眠初醒时毒性最烈……”   “……遇袭者至今无人生还。”   看到这行字,宝宁的心沉进谷底。   她手腕很抖,比那会瞧见那蛇时还要抖。迟疑着去看最后一行。   “幸有药可医。”   宝宁骤然松了口气,她着急地去翻下一页,却瞧见,那页已经被鼠啃坏了,许是还受了潮,仅剩的一点残页也模糊不清,墨迹融成一团。   “……怎么就烂了呢?”宝宁用手指去蹭那团墨,明知是徒劳无功的。   失望像潮水一样袭来。   失望、自责,要是当初好好保护这本书,上点心就好了。宝宁呆呆坐在炕沿边,觉得眼底泛酸。   但还是好事的。至少有药可医不是?   宝宁吸吸鼻子,捧着那本书跑去找裴原,门也没敲,奔去他身边,指给他看:“四皇子,你看见了吗?这书上说的,这毒是能解的,你千万别放弃呀!”   裴原接过来,扫了一眼,疑惑问:“你怎么会有这书?”   “这个不重要。”宝宁一脸严肃,“重要的是,你的腿是能好的,有希望的,我们不能放弃。”   裴原笑了:“但是公孙兰已经死了。”   宝宁沉默一瞬,又道:“过几日,季蕴来,我便回去找明姨娘,明姨娘的爹爹原先是公孙先生的好友,她或许会知道的。”   裴原问:“你觉得这可能有几分?”   宝宁看着他的眼,他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色却是认真的:“宝宁,不用白费力气了。”   “我……”宝宁正欲开口,裴原打断她的话,“其实我想过另一个办法。”   宝宁眼睛一亮:“什么?”   裴原用手掌比作刀的样子,在腿根处比划了一下,凉凉吐出两个字:“砍掉。”   宝宁大惊失色:“你说的什么傻话!”   “反正这截腿是救不活的,留着它反倒碍事,有什么用。”裴原垂着眼皮比划,真的在认真思量的样子,“砍了它,反倒是能正常行走了……”   “裴原,我讨厌你的性格。”宝宁抿唇,生气道,“你为什么总是把所有的事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你在心里分明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残废的,你觉得治不好了,可那么多的方法呢,你明明都没有试过。裴原,你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那么低的位置,往好处看,好不好?”   裴原仍旧低着头,宝宁去掰他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   “我想陪着你往上走呀,但你总是向下扯着我。你自己想,你这样做,是不是很不对!”   裴原看着她。脸颊气得通红,眼睛黑亮亮的,重重喘着气。   他们离得很近,她呼出的气洒在裴原脸上,不正常的温度,灼烫惊人。   裴原意识到不对劲,伸手去碰她的额。   宝宁往后躲,裴原拧眉,一把抓住她手腕拉过来,扣在怀里。   指肚覆上去,果真是热的。   裴原怕不准,按着她的肩颈,用唇又去贴了遍。   宝宁又惊又怕,往后挣脱:“你做什么呢……”   “别乱动!”裴原喝她,扯了被子裹在她身上,包严实,像只茧蛹。   裴原恨铁不成钢,掐她脸颊一把,狠狠骂:“刚听你在这编排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个人物,头头是道的,自己烧成这样都不知道。还有脸说我?”   “我生病了吗?”宝宁迷茫眨眨眼,随即又道,“这不一样的,你是……”   “我怎么?”裴原眯眼看她,“再多说一句,现在就将你扔出去,你看我腿不好,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   这人怎么这样。那会还温和的,一转眼,又变回去了。   许是烧糊涂了,宝宁胆子也大了,与他顶嘴:“你这样不对,你不讲理!”   裴原不搭理她,撑着炕沿下地穿鞋。   他不理人了,宝宁气焰渐渐弱下去。盯着他动作,糯糯问:“你做什么去呀?”   “我烧水煎药,”裴原回头,咬着牙看她,“伺候你去,小烦人精!” 第16章 酒醉   宝宁被裴原裹着被子,一路推回西厢。   又惊又吓,她早就病了,那会是一股意志强撑着,现在病意泛上来,很快就觉得头重脚轻,衣裳像漏风一样,浑身泛着冷意。   裴原铺了被子,安顿好她,转头去烧火。   腿上的伤基本痊愈,蹲下时不觉得疼了,但还是废力,强撑着把火烧旺起来。   炕慢慢暖和了,宝宁还是难受,裹紧被子,觉得哪儿哪儿都酸疼,睡不着,头也开始疼起来,难受得想哭。   裴原过去看她,坐在一旁问:“还冷?”   宝宁点头。   裴原四处看了圈:“家里有药吗?”   宝宁摇头。   “没药不行,烧得退。”裴原想了想,冲宝宁道,“好好躺着,等我会儿。”   裴原去东厢取了坛子酒。阿黄一直围在宝宁身边叫,裴原嫌烦,把它扯到东厢,关到屋里,不让跟着。   宝宁看着裴原将酒热了热,又拿了个碗出来,倒了一碗,不解问他:“做什么?”   裴原瞟她一眼:“给你喝。”   他手掌宽大,酒碗在他手里显得分外袖珍,一手稳稳端着,一手去扶她的背,让她坐起来:“听话,喝两口就暖和了。待会我再给你擦擦身子,做点稀粥喝,睡一宿觉明天就好。”   听说要喝酒,宝宁本就抗拒,裴原又说擦身子,宝宁脸都白了,推开他的手:“我不要!”   “别动,弄洒了!”裴原皱眉,把碗递到她唇边,简言命令,“喝。”   宝宁摇头,往后躲,被裴原从后面挡住脖子:“药酒,不浓的,就一点点酒味,不信你闻?”   宝宁嗅了一下,果真是没什么酒味的,麻黄的味道倒是很浓,像是发汗用的。   但她还是不想喝。她酒力差,喝醉了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不敢冒险。   宝宁不配合,裴原哄她几句,耐心告罄,厉声道:“喝不喝?”   “不要……”宝宁话还未说完,便被裴原捏着下巴给灌了一口下去。   怕她呛着,裴原从后面拍着她的背,边诱哄道:“味道不错,是不是?”   入口苦涩辛辣,宝宁呕了下,差点吐出来,裴原捏住她鼻子,碗端到她面前:“自己来,我不动粗。”   宝宁没办法,闭着眼,一碗都咽下去。裴原表示满意。   “汗发出来就好了。”说着,他又探身取了个布巾子,温水里洗一遍,扯下宝宁的被子,“趴过去,衣裳撩起来,给你擦身子降降温。”   “不要,真的不要。”宝宁往后躲着他,近似哀求,“裴原,你理我远点,别碰我。”   裴原拉着她的腕子扯回来:“有病就治病,想什么用不着的呢。”   “我不治了……”宝宁抱着臂,快要哭出来,“你出去好不好?”   她是真的不愿,裴原也不能强迫她,扒了衣裳,僵持一会,他妥协:“行,擦擦脸。”   宝宁也没力气了,顺着他躺下。裴原到底是个男人,即便收了劲儿小心翼翼,手还是重的,搓了两把脸,宝宁疼的直哼哼,他便移了位置,脖颈上蹭了把,又沾水去擦她的手心。   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都擦了好几遍,摸上去不太烫了,裴原将手伸进去扯下她罗袜,脚上也蹭了遍。   宝宁惊恐地缩起腿,一双鹿眼含着泪看他:“你做什么?”   裴原这时候真的没想其他。   再说了,衣裳都盖着,他就算想往旁的地方想,也没素材。   他腿脚不方便,为了伺候她来来回回几趟,已然累得不行,又见着宝宁这幅样子,脸当即沉下来:“把腿伸直,别让我说第二遍。”   宝宁道:“我不……”   裴原终于意识到宝宁的不对,她被子拉到鼻尖,眼睛水润润的,亮的惊人。露出的一点点脸颊红扑扑的。   裴原讶异:“喝醉了?”   他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就两口药酒,喝醉了?”   宝宁道:“我想回家。”   裴原拧眉:“回家做什么?”   “我要回去找明姨娘。”宝宁声音捂在被子里,闷闷的,“我与你讲,明姨娘可厉害了,我小时候有一次落水,差点就死了,明姨娘给了我一副汤药,就好了。我这次生病,她一副药,肯定也能好。还有你的腿……”   “用不着你的明姨娘,我也能治好你。”裴原没听下半句,开口打断,又用手去扯她的被子,“往下拉点,一会憋死了。”   “憋不死。”宝宁去推他的手,“你不要动我,我喜欢这样,这样暖和。”   “冷吗?”裴原把手伸进被里,摸了摸温度,“挺热的啊,还烧着?”说完,又屈指去碰她的额头,被宝宁躲开。   裴原脸色不好,刚要发火凶她,又听宝宁道:“你不要动来动去的,听我说话。”   ……酒壮人胆,这话还真没错。平时瞧着乖乖巧巧的,现在敢训斥他了。   裴原抿唇,冷声道:“说。”   宝宁眼睛眨巴眨巴:“你态度不好。”   “……”裴原气得笑出来,隔着被子去捏她脖子,“掐死你算了。”他开玩笑,也没用力,纯粹逗她。   宝宁却当了真,她脑子糊里糊涂的,分不清好话赖话,闻言一滞,眼圈慢慢泛红:“不可以的。”   裴原心中一慌,他跟不上宝宁的思路,听不懂她说什么,只看她忽然就哭了:“怎么了?什么不可以?”   宝宁不回答,只是泪水越聚越多,马上就要决堤的样子。   裴原低骂一声,拿手背去蹭她眼泪:“得了,别哭了,一天天就知道哭,哭个屁。”   “你不可以……”宝宁藏在被子里头呜呜呜,“不可以掐死我的。”抽噎几声,又道,“那样犯法的。”   裴原深吸一口气:“我说过这话吗?”   宝宁道:“你说了。”   裴原仔细回忆,这才想起来,说过。   “逗你玩的,不掐你!”裴原咬着牙骂她,“我哪天要是死了,肯定是被你给气的。得了,别哭了,蹭我一手鼻涕。”   话题被他转移,宝宁眼睛也跟着转,去看他手背,果真光亮亮的,不知是水还是什么。   她屁股往下蹭蹭,脸也埋进被子里,就留一撮头发在外头:“我不知道,不是我的鼻涕。”   裴原顺着她的话说:“嗯,不是你的,是狗的。”   “不要骂我。”宝宁又钻出来,认真道,“是我的。”   “你是不是有病?”裴原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不再惯着她,一把将被子扯下来,喝道:“脑袋露外面,不许再动了,要不然把扔出去,外头有狼,吃了你,听见没?”   宝宁震惊地盯着他,不满于他的语气,嘴巴一瘪,又要哭。   裴原眼睛一瞪:“憋回去!”   宝宁抽抽噎噎:“好的……”   ……早知道就早这样了,呛毛驴,顺着不行,得倒着摸。吼两嗓子比什么都管用。   没一会,宝宁便睡着了。裴原趁着空档,去煮了碗粥,晾凉一些,回去叫醒她吃。   她惺忪着,酒也没醒,吃了两口便不要了。裴原勉强再喂一口,见她真的不要,囫囵着扒进自己嘴里。   吃了饭,宝宁精神许多,又道:“过几日,我想回家一趟,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裴原无奈:“去做什么?”   宝宁道:“明姨娘可厉害了,她知道许多古方和偏方,都很有用。明姨娘生的二姐姐嫁给了崇远侯家的三少爷,第二年就得了一个儿子。主母生的大姐姐嫁给了崇远侯家的世子爷,已经嫁了三年了,还是没有孩子。听下人说,大姐姐在侯府现在很抬不起头来。”   宝宁浑然不觉话题已经偏了,很认真地思考自己刚才的话,问:“生儿子很重要吗?”   裴原说:“崇远侯世子想要的是儿子,不是你大姐姐,所以儿子很重要。”   “噢。”宝宁没听懂,但还是点了点头,装作听懂的样子。   裴原问:“还有问题吗?”   宝宁又想起那件事:“我想回家。”   裴原觉得头疼,伸手揉了揉额角:“嗯,好,怎么回去?”   宝宁想了想:“坐马车。”   裴原问:“马车在哪?”   宝宁被难住,蹙着眉头认真想了想:“我给季蕴写信,让他驾着马车来。”   裴原问:“信怎么送过去?”   “天哪。”宝宁惊讶,脸颊红通通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聪明的?”   她努努唇:“但是我更聪明一点,我可以让鸽子去送。”   裴原心里憋着一股火,强压着:“鸽子呢?”   “我没有鸽子。”宝宁摇摇头,她仰着头看裴原,去扯他的衣角,小声道,“裴原,我以后可以养鸽子吗?”   “闭嘴!”   裴原额上青筋直蹦,伸出两指捏她的腮:“我他娘的真后悔,脑子被门挤了吧,给你灌那两口酒!本来就傻,喝了酒,说点子什么狗屁话。季宝宁,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乖乖闭嘴,要不然……”   裴原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恶狠狠道:“我就把你的阿黄扔出去。”   宝宁害怕了。赶紧乖乖闭上眼。   灯光亮,晃得眼睛难受,她悄悄掀开眼皮瞄向裴原。   裴原正盯着她。   “要吹灯是不是?”   宝宁点点头。   裴原“呼”的一声吹熄灯,和衣躺下:“睡觉!”   他想了想,转身威胁:“不许再说话了……”他还没说完,就听见那边响起的浅浅呼吸声,有节奏的,已经睡着了。   裴原仰头看着天花板,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一晚上过的,心里堵得很。   但转头看看身旁,锦被下一个小小起伏着的背影,又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糟。   第二日早上裴原醒来时,天已大亮,宝宁还睡着,虾米一样弓着身,缩在他身边。   长头发弄得他痒,裴原闭着眼揉她头发一把,往旁边推了推。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少年音,有些委屈的:“四哥,你都没有这样抱过我。” 第17章 裴扬   裴原猛地睁开眼,他没听出眼前是谁,只知是有人闯进门,眼神一凛,以手成刀,就要朝着来人砍过去。   “啊!”裴扬蹲下身抱住头,当场求饶,“四哥别打我!”   阿黄本在他怀里,裴扬一蹲下,阿黄被挤到,脑袋探出来叫的声嘶力竭。   裴原清醒过来,认出裴扬腰间的玉佩,收回手。   他这才注意到裴扬的穿着打扮。不知怎么弄的一头红毛,穿了身银丝绣线的紫袍,脚踩的黑靴上挂了两条锃亮的金色流苏。   要多丑有多丑。   裴原耳边嗡嗡的响,抓起裴扬的领子提起来,在他耳边低喝:“给我滚出去,带着那只蠢狗!”   “噢噢,好的好的。”裴扬站起来,不敢再多说话,拖着阿黄溜走。   两人低语,窸窸窣窣的动静,宝宁被吵醒。   她觉得头晕,没睡饱,脸颊贴着枕头蹭了蹭,慢吞吞睁开眼。   已经日上三竿,艳阳高照,她旁边一尺远的地方,裴原正低着头系腰带。   宝宁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揉揉眼睛,他还在。   宝宁震惊地坐起来,长发黏在脸上,狼狈又搞笑的样子。   裴原回过头看她。   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就是嘴唇有点干。打量一会,裴原满意地捏捏她的脸:“身板儿不错,一晚上就好了,挺长脸。”   他弯腰提上鞋,又伸长臂把茶壶够过来,倒一杯水递给她:“喝点水清醒清醒,再去洗把脸,花的跟猫似的。”   宝宁捧着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逐渐清醒,意识也慢慢回笼。   她只记得昨晚生病,裴原非要她喝药酒,她醉了,说胡话,裴原生气地骂了她。   ……他们这是在一起睡了一夜?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可还是怪尴尬的。   宝宁呆呆坐在那,脑子还是木的,眼珠随着裴原转动,看他又调整了下腰带,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去摸放在角落里的拐杖。   “看我做什么?”裴原察觉到她的视线,回过身,手指点了点她手腕,语调低沉,“快点喝,然后去洗漱,家里今天有客人。”   宝宁茫然:“什么客人?”   裴原还未开口,忽听见院里一声仰天长叫:“哥,哥你家篱笆里怎么有鹅啊,它追我,我要死了!你快出来救我!”   裴原低骂一声,往外走,走两步后又看向宝宁:“衣服穿齐整了再出来。”说完出去,反手带上门。   ……   院里头吵吵嚷嚷。   为了养那些鸡鸭鹅,宝宁在院里围了道篱笆墙,里头用简易的木板搭了个几个小窝。   不知道裴扬干什么去了,把篱笆门开了,一只好事的鹅闲逛出来,追着裴扬的屁股咬,边嘎嘎嘎的叫。   裴原恨铁不成钢骂:“你惹它做什么,没胆子,还会惹祸。别跑了,越跑越追你,你停下,反手拧它脖子!”   裴扬满院子乱窜:“我不敢啊哥,我不敢。你看它有多凶!”   裴原吼他:“不到一个月大的鹅,还没你脚大,你能不能冷静点?裴扬,你是不是个废物!”   眼看着裴扬越发慌不择路,想要去抓房檐底下的木盆做武器,裴原眉心突突的跳,“那盆里是苞米糠,喂鸡的东西,碰洒了更追你!站那别动!”   为时已晚,裴扬已经抓着那只盆砸过去,淋了鹅一身,也淋了自己一身。   宝宁一般都是早上醒了就喂食,今日起晚,鸡鸭还饿着,现闻着香味,一只接一只倾巢而出,围着裴扬上下乱窜。翅膀扇起了地上层层的土。   裴扬一边跳脚一边嚎:“哥,你篱笆里怎么还有鸡,还有鸭,天啊竟然有两只鹅!”   “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小动物了,我的娘呀,啊啊啊!”   阿黄在旁边看了会,兴奋得两眼放光,也冲进去参战。一时间,不大的小院子里鸡飞狗跳,吵得方圆五里都听得见,裴扬鬼哭狼嚎。   裴原懒得理他那副怂样,冷着脸靠墙站着,不管不问。   宝宁收拾好出来时,裴扬衣裳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脏兮兮的像个要饭花子,要哭不哭的样子。   听见开门的声音,祈求地望过去。   宝宁拍了拍手:“都别闹了。”   鸡鸭们听见她的声音,竟真的安静下来,站在原地回头看她。   宝宁指着篱笆的门,声音不大不小:“都进去吧,待会加饭,不听话的晚上不给饭吃。”   裴扬惊诧地看见,那些刚才还对他张牙舞爪的小东西,一个个都跟被下了迷魂药似的,乖乖巧巧地排成排,摇头晃尾地进去了。   宝宁走过去,关上篱笆门。   阿黄甩甩身上的脏东西,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裴扬不可置信道:“我的天呢。”   宝宁手搭在篱笆上,很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   起的匆忙,她只洗了把脸,粉黛未施,一根素净的簪子挽着头发。   宝宁回想早上的事,裴扬应该是闯进了屋子的,看见她和裴原睡在一起,虽名义上是夫妻,但这样的事被外人看见,还是很羞恼。   裴扬浑然不觉宝宁的尴尬,他只觉宝宁温柔笑着站在那,好看极了,比后宫里的那些妃子都好看。   裴扬夸赞她:“你在发光,像个仙子。”   裴原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照着他屁股踹了一脚:“你像个傻子。”   他脸色很不好看:“跟我进屋。”   裴扬“噢”了声,回头和宝宁挥挥手,随着裴原走进屋子。   临进门前,他又趴在门框上,往外探头:“我带了好吃的,待会一起吃啊。”被裴原拽着后领扯进屋。   宝宁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认出来了,那是裴扬,当今圣上的五皇子。   这五皇子还真是……不同凡响。   扫视了眼已经乱成一团的院子,宝宁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收拾。   ……   屋里,裴原坐在凳子上,裴扬站他面前一步远,垂着头。   裴原问:“为什么不敲门就闯进来?”   “我敲门了。”裴扬有些委屈,“你没听见,我就进去了,没想到嫂子也在。刚说了一句话,你就醒了,要打我。”   他说“嫂子”,裴原听在耳里,觉得舒服许多,“嗯”了声:“以后敲门,没得允许不要进。”   裴扬道:“知道了。”   对着裴原,他一直都是这样乖顺的样子,裴原长他六岁,是个很像样的哥哥。裴扬的拳法功夫都是裴原所授,有一次围猎,他险些被野狼所伤,是裴原救了他的命。裴扬从小就习惯了对裴原的依赖和信任。   “罢了。”裴原不再提那件事,伸手去拨弄他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弄成了这么个颜色,红不红黑不黑,丑死了。”   裴扬反倒有些骄傲:“不丑啊,我用凤仙花染的,就染指甲那个,哥你知道吗?”   “不知道。”裴原冲他招手,“过来坐下。”   在裴扬面前,裴原一直是有些严厉冷硬的。他说话,裴扬不敢不听。   看着裴原面色,他便知道,裴原不和他插科打诨了,要说正事。   “这段日子,怎么一直没来?”裴原看着他,“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裴扬抿抿唇:“父皇立了三哥做太子。”   裴霄。意料之中。   裴原眼神暗了暗,没接这个话题:“皇后娘娘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裴扬摇摇头,“自从大哥失踪后,娘娘便一病不起了,说胡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太医也诊不出是什么病。”顿了顿,他又接了句,“现在凤印在高贵妃手里,统领六宫。”   高贵妃是裴霄的母亲。   裴原拇指与食指搓了搓,眸色愈发深:“你母亲怎样?”   裴扬有些迷茫:“我母亲挺好的。”   “嗯。”裴原点点头,“在宫里,万事小心些。”他言至于此,不再多说。   裴扬今年十三,还有两年十五岁,只要圣上还能撑过这两年,他便可以封王,带着他母亲赵贵嫔去封地,做个自由自在的闲散王。   私心里,裴原是不想让裴扬接触太多政治上的腌臜的,他还小,万千宠爱中长大,难得单纯,裴原希望他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权利是可以吞噬人心的,善良的人会因此堕入痛苦中,他不想看见裴扬那样。   裴原忽然想起了宝宁。她和裴扬很像,生于淤泥中,偏偏有一颗不染纤尘的心,干净剔透,惹人心疼。   这样的宝宁,是不可以跌入尘埃的,她就该永远像现在这样,被呵护与疼爱。   裴扬看着裴原坐在那发呆。   过了好一会,裴原摆摆手:“出去吧。”   裴扬巴不得,赶紧钻出门,没想到宝宁正在门口等他。   “五皇子。”宝宁小声叫他,怕裴原听见,“待会,你能不能将马车借我呀?” 第18章 可爱   裴扬个子和季蕴相似,又穿了靴子,挺直腰站在那,比宝宁高出一指。   他学着宝宁的低音:“干什么去?”   宝宁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阳光下红的耀眼,一阵阵发光。她愣住。   裴扬顺着她视线,拨了拨额发,挑眉问:“好看不?”   宝宁真心赞叹:“好看。”   裴扬满足。他低头整了整衣摆,想起刚才的话题:“要马车做什么?”   宝宁蹙眉,拉着裴扬往旁边站了站,离门口稍远些,将明姨娘与公孙竹的渊源又重复了遍。   “我不知会不会有用,但还是想试一试,你哥哥的腿……”   她话没说完,手背忽然一阵灼烫,宝宁诧异地抬头,见裴扬竟然哭了。   宝宁慌了。她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惹他呀?怎么忽然就哭了?   裴扬哽咽着拉她的手:“嫂子,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细心,对我哥这么好。他脾气差,身体还不好,但是他是个好人。嫂子,我真的特别感动,无以为报,我给你唱首曲儿吧。”   宝宁害怕极了。她以为裴扬是魔怔了,或者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反正看起来特别不正常。   “五皇子,你放开我好不好?”宝宁着急地往外拽自己的手,“我现在不太想听曲儿,我饿了,想吃饭。你饿不饿,咱们别拉扯了,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宝宁语无伦次地哄他,裴扬还是泪眼汪汪的样子,看的宝宁心里连丝缝儿都没了。   这弟弟怎么回事,这么爱哭。   她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孩子。季蕴是不爱哭的,季蕴喜欢吹牛,但是性子很倔,被戳破了后只会打人,不会哭。裴原更不会了,他那个人又孤又傲,死要脸皮,疼得要死也不肯落一滴泪的。   裴扬已经超出了宝宁对男孩子的认知范围。   她又不会哄。   想了一会,宝宁匆匆回了屋,取一盒金丝蜜枣出来,递给裴扬:“你吃糖吧,别哭了。”   裴扬拈了一颗放在嘴里,砸吧砸吧,叹道:“真甜啊。”   “你若喜欢,都给你,我自己做的,要多少有多少。”宝宁趁机道,“那马车的事……”   裴扬道:“那算什么事儿,一辆马车而已,要八百辆也是有的。”他一挥手,“送你了。”   这弟弟真的是阔绰。阔绰得怪可爱的……   中午留下裴扬吃饭,他带了许多食材来,宝宁又回锅翻炒一下,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原本时候,宝宁和裴原是分桌而食的,这次本以为也一样,宝宁留出自己的份儿,想在西厢里慢慢吃,裴原却将她叫了过去。   裴原说:“有人来做客,主人不上桌,没有的道理。”   宝宁原本没想那么多,她是有些呆的,不爱计较,也没觉得在哪里吃饭有什么讲究。裴原一提,她才想到,他是在给她撑场面,不想让裴扬看轻她。   而且换一个方向去想,裴原是将她当作家人了的。   这个认知让宝宁一整日都很高兴。   兄弟俩好久不见,裴原和裴扬在一块喝些小酒,随意聊天,宝宁听不懂,觉得困,待了一会便回屋子睡觉了。   再醒来时,裴原坐在她身边,伸手拍她的脸。天已经黑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宝宁头还有些晕,再睡了一下午,已好的差不多。   屋里没点灯,裴原的高大身影笼在暗夜里,像堵墙。   他屈起手指,弹她脑门儿,声音有些哑:“醒醒神儿,白日睡那么久,晚上怎么办,睡不睡了。”   宝宁抱着被子扭了两下,揉眼睛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不知。”裴原顿了顿,伸手去抹她腮边,皱眉嫌道:“睡一脸口水,恶不恶心。”   宝宁忙躲他,用手背去抹,发现是干的。   她小声道:“骗子。”裴原轻笑一声,没说话。   宝宁绕开裴原,去摸蜡烛:“进来怎么不点灯,怪黑的。”   裴原语气慢慢:“我来睡觉的,点什么灯。”   宝宁手一抖,惊诧抬起头:“你来干什么的?”   裴原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暗夜里也能将她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宝宁不行,她看不到裴原的脸,只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她心慌,屁股往后蹭一下,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又问了遍:“你来干什么的?”   “学坏了。”裴原伸手挠了挠她下巴,“你以前可不这么说话的,恭恭敬敬,很有礼节,称呼我时,用的是‘您’。”   宝宁咬咬唇,顺着他的话说:“四皇子,您来做什么的?”   她脑子里一团粥,就想要他快点走。   黑夜里最没有安全感,裴原山一样在她面前,鼻端下都是他的味道。清冽但浓厚的,混着淡淡的酒香和属于他自己的味道,难以形容。   宝宁憋住气,不再闻。   裴原道:“你不是要回娘家?”   宝宁点点头。   “裴扬说他要送你。”裴原笑笑,“你可真有能耐,连那小子都能笼络的住。”   宝宁意外。她没觉得裴扬不好相处呀。   裴原看出她的疑惑,慢悠悠解释:“那小子像只狗一样,喜欢划领地,在他心里,要么是敌人,要么是亲人。你倒挺厉害,一见面就得了他的认可,我当初收拢他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你没见他发疯时的样子,啧……”   宝宁在心里默默地想,兄弟俩真像,都很像狗,还会发疯,裴原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呢,他当初怎么对她的,一转眼就忘啦?   “你撇嘴干什么呢,以为我看不见?”裴原话说到一半,瞧见宝宁的表情,不满地去按她的唇角,摸到梨涡处的小坑,他起了坏心,重重一揉。   宝宁惊叫,差点咬到裴原手指。   “属狗的?”裴原嘶一声,往后躲,“小声点,裴扬在那屋睡觉,你这又吼又叫的,惹人误会。”   宝宁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小声问:“五皇子怎么没走?宫里不会来人找吗。”   “他走了,你会驾车吗。偷跑出来的,没人知道,没事。”裴原两句话答了她的疑问,站起身,去摸拐杖。   他似乎有些疲倦,揉了揉额角道:“得了,不逗你了,就来知会一声,明日我陪你一起回去。你早点起,收拾得漂亮点,省得人家以为我虐待你了。”   宝宁顿觉惊喜。昨日与他说时,他还不愿的,怎么一转眼就转了性子了。   “回门的那天,我没陪你,你也没去成,欠你的。”裴原探身,揉了把她头发,“明个儿补上。” 第19章 自卑   因着裴原的那句话,宝宁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一会想着要给姨娘带些什么东西,一会想着明日要穿什么衣裳,还有裴原。   宝宁想,她得给裴原弄个轮椅来,他现在腿没以前疼了,但走路还是慢,她推着他走,能方便许多。   阿黄不知她为何这么兴奋,也跟着在炕上乱跳,宝宁抱着它亲两口,眼睛弯成道月牙儿。   除了帮裴原治腿,宝宁也是有些私心的。   她很想念姨娘,自小到大,没离开过她那么久,还有季蕴,不知道他再长高一些没有,学业精进了没有。   其实今日一看到裴扬,宝宁就想起自己的弟弟了,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他,心中更是温柔许多。   想东想西的,直到天蒙蒙亮,宝宁才睡着,没过几刻钟,院里的公鸡打起鸣,她翻了个身,赶紧起来洗漱。   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宝宁踌躇一下,还是从柜里拿了一套男子的长袍出来,到裴原门前,去敲他的门。   裴扬早早就起了,到外头去遛马,屋里就裴原一个人。门半敞着,裴原立在墙角,弯着腰,在洗脸。   左腿不能受力的关系,他得用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洗,不太方便,不少水珠顺着脖颈滴进了领口里,前襟湿了大片。   见状,宝宁赶紧将衣裳放下,取了个帕子在手里,上前去扶他的胳膊:“四皇子,我帮你吧。”   “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裴原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腰,视线落在宝宁发间。   许是为了回门,她今日梳了个妇人螺髻,头发盘得高高的,中间插了一柄珍珠钗,和以往很不一样。平常时候,宝宁是不梳这样繁复的发式的,大多时候散下大半长发,或者编个辫子,活泼灵动好像未出闺阁的时候。   如今这般,显得更加端庄婉约,却也老成。   她眼神还是清澈羞涩的,未嫁女儿一般,衬着珍珠钗,不很合适。   裴原在心中想,宝宁还是更配那些水灵灵的明艳娇柔的首饰,她年纪小,不应该被身份所拘束。   宝宁不知道裴原在琢磨什么,垫着脚,给他擦干净脸,洗了洗帕子,顺便将颈子也擦了遍。   然后去拿她新做的那身衣裳。   裴原看着宝宁站在他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最开始时扭扭捏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做了什么心理建设,忽又抬起头,有些骄傲邀功的样子。   “四皇子,我给你做了身衣裳,很好看的,你试试?”   宝宁怕裴原以为她是因为今日回门的缘故,才巴结讨好他,紧接着又解释了句:“早就做好了的,今天才想起来要给你。”   她确实是早就做好了,但是前段时间,裴原对她爱答不理的,宝宁不敢给他。   她用了心思做的东西,就怕裴原到时候对她冷嘲热讽,她听了心里难受。   这几日,裴原态度好转许多,又正赶着今日回门,宝宁便拿出来送给他。好不容易出一次门,穿的体体面面的,让人瞧着好看,自己心里也高兴不是?   裴原微愣,把衣裳接过来,手指摩挲了下,是很好的料子,针脚也密,用了心的。   裴原心中微暖,面上却不显,只“嗯”了声。   他连句谢谢都没说,好听的话也没有,宝宁有一瞬的失望。   明明昨个还与她说笑,过了一晚上,又是这幅欠了他钱的样子。   宝宁轻呼一口气,调整心情,又冲他扬起笑:“四皇子,我帮你穿上?”   裴原没说话,面无表情站着,冲她展开了手臂。   宝宁抿抿唇,心中叹气,认命地给他穿好衣裳。   洗衣裳的时候,宝宁用手量过裴原的尺寸,她手巧,做出来是刚刚好的,不肥不瘦,连腰带留出来的长短都很合适。   裴原身高腿长,也真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宝宁退后一步打量他,眼睛亮亮,觉得裴原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这段时间,他就喜欢待在屋里,也不出去走动,外衣都很少穿,就一身素色亵衣,衬的脸色都不太好。   如今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本来长得也俊俏,一时间像是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恣意骄纵的四皇子。宝宁看着他,眼前景象与记忆中渐渐重合,上元节时候,她在楼上看着,裴原穿着身黑衣,手持亮色银鞭,打马从街上经过,背影笔直挺拔。   若说现在与那时相比,有什么变化,就是裴原的眼神变了。更深更暗,锋利,难以接近。褪去了当初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裴原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口,下额微扬,从镜中瞧见了宝宁的神情。   他手指微顿,问:“那么看我做什么?”   宝宁道:“再等半年,中秋节,咱们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好不好?”   裴原喉结动了动,本意拒绝,但看着宝宁眼睛,那句话到底是咽了下去,只道:“再说吧。”   而后,直到出门,坐上马车,裴原都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宝宁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他,只看他面色沉沉,靠在软椅上闭着眼,不愿开口的样子。   宝宁掀开车帘往外看,一路幽径,路边的杨树已经发芽了,绿葱葱的,田间的油菜花也开了,黄盈盈一片,几个戴着草帽的农户正在挑水浇田。   宝宁这才知道,这附近不是没有人家的,只是离得远了些。   春景一片烂漫,看得人心情也好起来,宝宁歪头看向裴原,惊讶发现他不知何时睁了眼,顺着她这边的车窗往外看。   目光有些呆呆的。   宝宁忽然想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那方小院子了,也很久没见过外面的景色,算上当初在牢狱的时间,与世隔绝了很久。   这样一想,他那个时好时坏的古怪性子也不是不能原谅了。   花的香气涌进来。   裴原转脸看向她,慢慢道:“过几日,你采些柳枝回来,我给你弄个花环吧。”   宝宁又惊又喜:“真的吗?”   裴原抬手触了触她的珍珠钗,皱眉道:“这个不好看。”   宝宁有些羞涩:“我家姨娘送我的。”   裴原道:“怪不得那样老气。”   “我……”宝宁说半句,又咽下去,安慰自己道,不和他置气。   她看了会窗外景色,又转向裴原:“四皇子,刚才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裴原似乎有些不耐烦:“什么真的假的。”   宝宁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编花环那个……”   他语气又变得不好起来:“假的。”   宝宁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和坏,就在一念之间。她闭上了嘴,不再和裴原说话了。   进了京城,宝宁按着原定的计划,先去和裴扬买了架轮椅。又买了些补品首饰之类的东西,当作回门礼。   宝宁本欲自己付钱的,被裴原拦下。他面无表情从袖里掏出一锭金子,递到她面前。   宝宁出身贵家,自小不愁吃穿,但荣国公府到底是在走下坡路的,她不缺钱,这么多钱却也少见。   她手背在身后,一时间忘了去接。裴原语气不善:“给你就拿着。”   宝宁这才敢捧过来,她不是多贪财的人,但见了钱谁不高兴呀?她不计较裴原在马车上对她的态度了,对着裴原的笑容也更亲昵了些。   这是条富贵街,叫青竹巷,里头东西昂贵,大多是达官显贵们来买,离荣国公府的府邸也很近。   街道狭窄,马车过也不方便,裴扬找地方拴马,宝宁一路推着裴原走过去。没一刻钟,便见到了两座石狮子护着的朱红大门。   轮椅这东西终究是少见的,何况上头坐着的还是个年轻男子,由个更年轻漂亮的姑娘家推着,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   宝宁耳力没有裴原好,但也能听到她身后议论纷纷。   有人似乎认出了裴原,交头接耳声音更大,宝宁瞥见有两人在街边指着他们,擦肩而过时候,听到一人小声道:“那坐着的是谁啊,怎么瞧着那么眼熟?”   “四皇子吧?瞧着面相像,但不能啊,怎么说瘫就瘫了?以前多厉害个人物……”   “不知道,听人说四皇子名声不好,恶事做的多了,许是天道轮回吧。活该咯。”   又有人问:“身后那姑娘谁啊,穿戴都是好的,难不成是四皇子妃?”   “……得了吧,谁能嫁他啊,脑子有病?”   宝宁攥着推手的手指渐渐发白,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她也知自己刚才举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就不该理那些嚼舌根的人的,但心中焦躁,好似憋着股苦火儿。   这些议论,是她没想到的。   裴原淡淡开口:“别理他们,人嘴是堵不住的。”   宝宁回过神,她垂眼看着裴原神情,他好似早就料到了似的,眼神连波动都没有,盯着前方。   宝宁的心沉下去。她一瞬就想明白了,裴原为什么那么不爱出门,他这人那么高傲的,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身体这样的残缺。越是自尊心胜的人,面对缺陷就越敏感,但裴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敏感,所以伪装。   答应陪她回门,对裴原来说,该是个分外困难的决定。   她一直想着对裴原好,让他吃好穿好,帮他治腿,却忘了,裴原所缺少的不只是这些。   宝宁张张嘴,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努力错了方向?   不知道过来多久,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国公府的大门前了,愣在那站了许久,忘了动弹。   “宝宁。”裴原忽然唤她,声音有些哑。   宝宁低头,凑近他脸边,小声问:“怎么啦?”   裴原皱皱眉:“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宝宁心中猛地一酸。   “怎么会!”宝宁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你可是裴原呀,就算坐在那,也比旁人高一大截,怎么就丢人了?”   她神色认真:“你不要看轻自己。”   裴原看着宝宁挽了袖子,步伐款款走过去,略挽袖子,敲了三声门。   裴原恍然觉得,她站在那,好像褪去了在家里时候的害羞样子,昂首挺胸的,像个大人。   来开门的却是季嘉盈。 第20章 轮椅   季嘉盈好似早就等着她了,笑嘻嘻地看着她:“五妹妹,回门子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还在门口站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将你赶出去的,传出去多不好听哪。”   宝宁望向她身后,发现家里人竟然都在。   荣国公站在季嘉盈身后,一脸尴尬的笑。陶氏由丫鬟搀着,一手摸着肚子,容光焕发,看着倒是很高兴。   季蕴焦急地站在许氏旁边,见着宝宁,想要抬步过去,被许氏一把拉住。   还有几个少府监的太监,穿着喜庆衣裳,那身打扮,倒是像当初她成亲时,送聘礼来的。   女儿这样闹,荣国公也觉得脸上无光,他皱眉轻叱了句:“盈儿,不要胡说。”   再多的他也不敢说了,在这府里,他虽是男主人,但并没什么地位,如今季嘉盈攀着陶氏哥哥的关系高嫁,他更没什么话语权。   几个小太监见怪不怪的样子,冲着几人施了一礼,绕开宝宁和裴原,便要往外走。   也不知是没认出,还是根本就想无视。   季嘉盈唇角弯了弯,刚欲转身往回走,季蕴忽的往前冲了一步,大声道:“见过四皇子!”说完,他弯身拱手,行了一礼。   那几个小太监的脚步停住,一时不知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尴尬地面面相觑。   但面子还是要做足的。领头的那个干咳两声,惶惶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识四皇子真面目,请恕罪!”   他说完,荣国公也赶紧开口道:“四皇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请进!”   荣国公不是故意将宝宁和裴原晾在那里的,他只是不敢违背陶氏的意愿,陶氏无子,不喜宝宁的生母许氏,连带着对宝宁也不喜。   而裴原空有皇子名头,无权无势,谁都敢上前得罪一把,陶氏势力,自然看轻。   宝宁的心原本都提起来,幸好季蕴那一嗓子,替她解了围。   裴原颔首,低声道:“岳丈不必多礼。”   他给了个台阶下,荣国公很高兴,他抹抹额上的汗,摆手示意旁边站着的仆妇上前帮把手,接过宝宁的班儿,推裴原进门。   季嘉盈蹙眉。她不甘心,眼风扫过少府监的领头太监,口型道:“去。”   太监会意,装作没跪稳的样子,口中哎哟一声,往前扑倒,正好扑在裴原的轮椅上。   那仆妇正好要来接替宝宁,宝宁松了手,没人扶着,又被大力一撞,轮椅失控,往前急速滑去,眼瞧着就要撞上门口影壁墙。   宝宁惊呼一声,欲要伸手去拦,却抓不住。   院内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都怕裴原被甩出去,或者直接撞到墙上,宝宁心焦,也顾不得礼节了,小跑去追。   季嘉盈扯了扯嘴角,斜睨轻语道:“不过一个落罪皇子,神气什么。”   看着宝宁跑过来,季嘉盈轻轻撩了下裙摆,挡住稍抬的脚腕,想要暗中绊倒她。   却不料已经滑走的裴原忽的拐了个方向,直直冲着她奔过来,季嘉盈眼眸瞪大,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赶紧将脚收回去,由丫鬟簇拥着踉跄后退了几步。   陶氏站在她旁边,被波及,一时没站稳,险些摔倒,赶紧拽住旁边婆子的衣裳:“肚子,护着我的肚子!”   荣国公站在一旁,不知是要扶这个,还是拉那个,乱成一团。   裴原手握着轮子,稳稳停在了宝宁面前,眼睛微眯,看向那边的闹剧。   宝宁吓得心脏差点停跳,蹲下来去摸裴原的腿,着急问:“怎么样,没事吧?疼的话你告诉我。”   裴原抓着她的手,拉她站起来:“没事。”   “怎么就滑出去了呢?这事闹的。”许氏也紧忙奔过来,她心疼宝宁,转过头去看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太监,厉声道,“你们少府监的人就是这般毛躁做事的?冲撞了四皇子,还不快赔礼!”   那小太监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   他是陶氏的哥哥陶茂兵手下的人,被选拔出来打点季嘉盈的婚事,自是听从她吩咐的。   而裴原的事,他也早有耳闻,传言说四皇子已经废了,连动都不能动,日日在床上瘫着,还不得圣上喜欢,他本也不惧,想着撞一下就撞一下,哄得季嘉盈高兴了,他还多些赏钱。   现在一看,裴原哪里像是个废人的样子,用手控制住飞速的轮子,连方向都操控得这样稳当,就算是有些武力的正常男人都难以做到。   原先裴原要死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他敢上前欺辱,因为知道裴原无力还手。如今……   小太监后悔极了。皇子到底是皇子,就算落魄了,也不是他这个奴才能打压的,干嘛要去触这样的霉头呢?   “四皇子,奴才一时没跪稳,惊了您,请恕罪!”小太监磕着头,流泪求饶。   宝宁是生气的。她脾气好,但是不瞎,季嘉盈那些小动作,她都看得见,原先她未出阁时,季嘉盈就针对她,现在还是如此,还连带上了裴原。   宝宁心中觉得愧疚,今日发生这些事,裴原受了不少委屈,都是因着陪她而起。   “咱们不理她们,我带你回院子。”宝宁整了整裴原腿上盖着的小毯子,推着他往许氏的院子走。   事已至此,她忍让又如何,季嘉盈和陶氏又不会记她的好,况且她现在好歹也嫁了四皇子,硬气点又怎么了。   如此想着,宝宁背挺得更直了几分,许氏和季蕴也跟上来,明姨娘在一旁冷眼看了会陶氏要晕过去的样子,拍拍袖子,也走了。   就剩下六姑娘季留湘,和她软弱好巴结人的叶姨娘,娘俩儿尴尬站在原地。   ……   屋里,许氏把前因后果给宝宁讲了遍。   “……前几日,三皇子裴霄来请人提亲,今日少府监的人来送聘礼,太子侧妃之位。刚才时候,是要送少府监的人出门,正站在影壁那话别呢,门房的小厮来贴着夫人耳根子说了些话,夫人又和四姑娘说了,我当时还不知那悄悄的说些什么,现在一想,应是门房的人来提信儿,说你们回来。”   不用许氏说,宝宁也能想明白这回事儿。   季嘉盈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出了府,她是端庄淑婉的国公府四姑娘,但不出门,就是另一个人,蛮横刁钻的,最见不得的就是她们娘仨的好。   宝宁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府里姐妹也是这样勾心斗角的,她是烦倦了这样的生活,当初才那么盼望能出府嫁人。   她忽然想起陶氏紧紧护着的肚子,问道:“主母是怎么了?”   许氏道:“有孕了。”   宝宁愣住。   许氏拍拍她的手:“你嫁出去了,府里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以后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也少回来,安静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宝宁听得心里难受。   许氏也觉得有些酸涩:“唉,也是姨娘无能,护不住你,才让你……但你也不用担心姨娘,有季蕴陪着我,我不会受委屈。”   说到这,许氏忽然想起裴原还在一旁,她猛地抬起头,有些尴尬。   裴原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落在窗外,许氏暗暗压下心跳,转了话题:“宝宁啊,怎么挑了这个日子回来的,也没提前知会一声,饿不饿,姨娘让小厨房去给你做饭。”   “没挑日子。”宝宁道,“住的远,不太方便,正好昨个遇见马车了,就顺路来了。”听裴原说,裴扬偷偷跑出来的,宝宁不敢将他抖出去。   许氏笑道:“那可真好,姨娘都想你了,不用厨房做了,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亲自给你做。”   “刚吃完不久,我们还不饿呢。”宝宁乖巧应着,心里却百转千回。她想现在去找明姨娘,但是裴原在这,许氏也在这,她不知怎么开口。   裴原定是不愿将伤疤外露的,也不愿有人提起,宝宁踌躇一会,还未想好对策,就听丫鬟进来通秉:“明姨娘来了。” 第21章 赤丹   宝宁心上一喜,赶紧迎上去:“明姨娘,您来了。”   裴原视线也看过去。   一个很利落的妇人站在门口,青色长裙,发髻也是一丝不苟的,丹凤眼上挑,透着精明。但看面相和润,不似坏心眼的人。   明氏冲着裴原行了一礼,问安后,瞧向他的腿,但视线一扫便过去了,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团聚了,但宝宁难得回来一次,我想念,还是来看一眼。现在看到了,我心安了,便不多留了,礼节不周之处,还请四皇子勿怪。”   她好像真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说完,微笑看向裴原,等他的答复。   宝宁一愣:“才来的,怎么就要走。”   她上前挽留,撒娇央求的样子:“多待一会吧,喝喝茶再走,四皇子也很高兴您留下的。”   许氏不明所以,她小心翼翼看了裴原一眼,见他面色没有不悦,放下心,也跟着道:“对,留下来待会,一起说说话。”   许氏美丽,性情柔淑,但出身普通,她在这大宅院里生活了十多年,见过地位最高的人就是丈夫荣国公,裴原是许氏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会接触的人。   虽然裴原现在不似以前位高权重,又是女儿的夫君,但在许氏眼里,他还是高不可攀的,只是坐在那就会让她觉得拘束。   许氏最怕的就是宝宁过不好,所以在裴原面前字斟句酌,担心哪句惹得他不悦,给宝宁添麻烦。   裴原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宝宁和许氏都松了口气。明姨娘道了谢,坐下。再没人开口,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许氏左右望望,见宝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姨娘只顾低头喝茶,心中猜测着,他们许是有事要谈,又不好意思让她回避。   她是了解宝宁的,宝宁今日种种举动,都有些反常,而明姨娘这人极为聪慧,按她的性子,绝不会像今日一样,这么鲁莽地登门。   许氏越琢磨越觉得,好像真有点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试探道:“我刚想起,早上厨房新做了小点心,现还在锅里,我去取来。”   宝宁就等着这个机会,先将许氏支开,她忙点头道:“姨娘,我还想喝你煮的糖水,熬一些来好不好?”   许氏更坚定了心中猜测,笑着点点头,出门了,顺便将屋里两个伺候的小丫鬟也带了出去。   宝宁侧身抓着明氏的手,语气隐隐期待:“姨娘,您看出些什么了,是吗?”   明氏道:“宝宁,我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既然来了,我就与你说实话。四皇子是中了毒,是吗?”   她一语道破,裴原眼珠动了动,终于看向她。神色变得认真了些。   宝宁颔首:“对的。”她手心都是汗,“姨娘,您给我的书里,我见过这毒,有方子的,是不是?”   明氏道:“但那书还写着,至今无人生还。”   宝宁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四皇子,请伸手。”   明氏手心向上,裴原顿了下,将右手手腕放在她手上。明氏将袖子往上褪,宝宁赫然一惊,她瞧见,裴原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血红色的小点,黄豆般大,内里掺杂着黑丝,像是蛛网一般绵延错节,细瞧极为可怖。   明氏面容严肃:“这毒叫赤丹,药力绵长,寄于毒蛇和毒鼠体内,一般情况下,被咬的人十二个时辰内就会死,除非割肉放血,再将毒素封在体内某个部位,可侥幸活命。但若第二次中毒,就封不住了。若我没猜错的话,四皇子前不久,刚中了第二次毒。”   “赤丹的绵长在于,被封的毒素会缓慢传遍体内,且有标记显现在人的手腕上,最开始是一粒小点,然后渐渐变大,蔓延到整条胳膊,而后是躯干,全身,人会越来越无力、疼痛,最后整个身体都变成红色,并布满黑色蛛网,死去。”   “我来找你,就是因为那会在四皇子的手腕上,见到了那粒红点。”   宝宁的面色渐白,直愣愣盯着明氏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姨娘,是有解药方子的,对不对?”   明氏叹气,缓缓摇头:“那方子已经毁了,除了制毒的人手中有,世上没有解药。”   宝宁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回身去抓裴原的手,她指甲在那粒红点上抠抠挖挖,丝毫不见褪色的样子。   宝宁想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她来时高高兴兴,是想帮裴原治腿的,但怎么一转眼,就被判了死刑了?   宝宁觉得迷迷糊糊的,鼻子也发酸,她抬头去看裴原的神情,他还是那副板着脸的样子,眉头皱起,拇指去擦她的眼角:“哭什么,别哭。”   宝宁摸摸脸颊,湿的,这才知道自己竟哭了,她越想越觉得难受,坐在那捧着裴原的手,眼泪掉得噼里啪啦。   “得了。”裴原掌心蹭蹭她的脸,哑声逗她,“哭早了,现在还没死呢,你那眼泪先攒攒,到时候哭场痛快的,人家都以为我娶了个贤惠爱我的妻子,我死也死得体面不是。”   “你说什么呢……”宝宁气的推他一把,又想到他身体渐弱,说不定命不久矣,推完又后悔,过去拉他。   这样的结果,裴原也想过,算是半个意料之中。他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宝宁在这,他不能做出崩溃或出格的举动,若不然,宝宁已经情绪失控,就更没有可以依靠和安慰她的人了。   说实话,看着宝宁,他心里还是有些愉悦的心情在的,这么多年,难得有人肯为他哭一场,死后有人惦念,也算无憾了。   明姨娘面色发难,似是极为纠结,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宝宁,你别哭,事情没那么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宝宁回头,泪眼朦胧,面上泛出喜色:“什么办法?”   明氏犹疑道:“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原先,我听我父亲说过,金丝水蛭可解毒。那东西可以吸毒血,吸饱了,便死了,且金丝水蛭的唾液本就是清毒良药,应是有用的。”   宝宁眼前一亮,还未开口,又听明氏道:“但福祸相依,水蛭解毒本就不可完全,它体内还含有另一种毒素,进入血液中,阴雨天关节骨骼疼痛,生不如死。”   宝宁迟疑着问:“……另一种呢?”   明氏抿唇:“就只能换血了。把毒血都换掉,就能活。”   话是这么讲,但是哪里去找可以换血的人呢。只有第一种办法是可行的。   宝宁看向裴原,有些紧张。她不知裴原怎么想的,死去也是痛苦的,活着也是痛苦的,若是换成她经受这些,该有多绝望。   命运对裴原似乎太不公了些。   明氏叹气道:“宝宁,姨娘学艺不精,只能帮到你这些,你们商量着,姨娘先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走了。   宝宁道了谢,送她走了几步,心里沉沉,转身回去找裴原。   他转着轮椅调了个方向,到窗边,正仰头看着外头的云。   宝宁站在他身旁,陪着他看了会,低声问:“好看吗?”   裴原“嗯”了声,偏头看她,不知怎么,忽然笑了:“出了那事之后,我一直以为,作为废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但现在,我又不那么想了。”   宝宁问:“为什么?”   裴原道:“我活着,你是有丈夫的人,我死了,你就成小寡妇了。”   宝宁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她应该是想笑的,但又笑不出来,只觉沉重,眼睛又酸,她抬手去抹泪,哽咽道:“裴原,我真没觉得你丢人,或者是累赘,我们是家人的。你就好好的吧,我们以后做个伴,你若是疼,我帮你揉揉,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夜市里看花灯。”   裴原看了她半晌,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   宝宁在府里待了小半天,陶氏一直未来找过她,不去请安,她乐得自在,陪着许氏和季蕴吃了饭,说了会话,约莫傍晚的时候,两人要走。   因着许氏在旁边,季蕴不敢放肆,即便对裴原是不满的,也只能憋着,除了面对宝宁,少有笑容。   京郊太远,即便不舍,待了半日也该回去了。许氏和季蕴送她们。   马车停在门口,许氏拉着宝宁的手,眼睛红红的。   白日的事,她猜出了些什么,知道宝宁和裴原现在境遇不很好,但两个孩子不和她直说,她也没办法。   许氏道:“宝宁,姨娘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别的,就一个道理,伴着姨娘走了半生,现在送给你。”   宝宁仰起脸,许氏慈爱笑笑,摸她的脸颊,声音温和:“世上很多事,福祸总是相依的,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有时候你觉得难熬,千万别放弃,再撑一撑,心善的人会有福报的,熬过那道坎儿,未来有好运等着你们。”   宝宁鼻头一酸。   许氏道:“你们走吧,天黑了该不好走了。”她催促着,宝宁和裴原登上车,回头招招手,马车便走了。   一路上,宝宁都闷闷的,裴原看在眼里,没说话。   眼看着要出城门了,裴原忽然开口:“想不想经常回来看看?”   宝宁点点头。   裴原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22章 马   裴扬早就回宫了,留了马车和车夫给他们,裴原探出头对着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应了声,调转马头,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农庄。   天已渐黑,暮色笼罩,宝宁撩开车帘往外看,是片很大的马场,初春的草还没长起来,一片绒绒的淡绿色,透过栏杆能瞧见几匹高腿大马正在低头啃草。   最里侧是一排瓦房,正是做饭时候,烟囱里袅袅往上飘着烟,今晚没风,烟是笔直向上的。   一轮巨大的夕阳在瓦房后头,衬的烟也成了金色。   一阵奔腾声音传来,宝宁歪头,见一群穿着华服的年轻人骑在马上,欢呼扬眉地奔过去,吵吵闹闹。宝宁很少出门,更没去过马场,头一次见到这样场景,视线移不开,随着那些人走动,直到人家绕了一圈不见踪影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也被那些人的激情感染了,有些兴奋,但又迷惑,转头看裴原:“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裴原把手伸给她:“先扶我下去。”   宝宁应了声,先下车,和车夫一起将轮椅搬下来,再去扶裴原。   裴原按着她的胳膊,眯眼朝着远方看过去,脸上是宝宁看不懂的情绪,他在那站了好一会才坐下,缓声开口:“进去吧。”   宝宁不知裴原是怎么想的,猜测他白日听了明姨娘的话,心里不舒服,想来兜兜风,或许还有些怀念旧日的意思。   裴原从前应是个很好的骑手,只是现在腿不好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骑马。   宝宁理解他,但有些迟疑:“人家让咱们进吗……”   她伸手去掏袖子里的钱,放在手心里数了数:“没剩多少了,怕是不够。”   裴原静静地看着她,宝宁又把钱数了遍,问:“四皇子,你还有多少钱?”她开始后悔白日花得太多,早上也没带那么多钱来。   “咱们要赊账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宝宁愁眉苦脸,试探着劝他,“要不,咱们过两天再来。”   裴原舌尖顶了顶左腮,半晌才开口:“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个穷光蛋?”   宝宁局促地搓搓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第一眼真的很重要,宝宁嫁给他的第一天,他住在小破房子里,盖着破棉被,邋里邋遢的样子,所以在她心里,裴原应是落魄得一无所有的。   但白日时候,他分明又那么爽快地掏给了她一锭金子。   裴原待了一会,不见她说话,也不等了,指了指大门口:“进去吧。”   宝宁推着他进去,庆幸的是,一路无人阻拦。   刚才那波骑马玩乐的公子哥许是累了,下了马,成群结队地往外走,一路说笑打闹,眼看着要经过两人旁边。宝宁想起在青竹巷遇到的议论,蹙蹙眉,将轮椅掉了个方向,用背挡住裴原的身影,不让人看见他。   简单的保护动作,裴原在影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他无声笑了下,又收起,下巴指向那排瓦房背后,指挥道:“去那里。”   宝宁应了声,推着他往那边走。裴原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她觉得心里放松许多,心想着,裴原许是认识这家掌柜的,不会被赶出去就好。   她还是挺要面子的,丢人的事不太想做。   绕过瓦房,面前一切让宝宁惊住。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草场,绵延着似是与前方的大山接壤,马厩在两侧,估计着至少有百匹马,有人拎着草料筐子在喂食,马太多,风吹来的都是浓厚带着点草腥气的马粪味儿。   宝宁皱皱鼻子,没忍住,呕了声。   裴原轻笑,抬眼看她,用口型道:“没出息。”   宝宁用手轻轻掐了他颈后的衣裳一把,当作出气。她垫着脚往远望,觉得新奇漂亮,看了会儿,低头问:“咱们是来赏风景的?”   裴原说:“我送你一匹马。”   宝宁惊讶:“我不会骑。”   裴原道:“它很乖的,又聪明,会听你的话。”   说的玄玄乎乎的。宝宁不信:“你认识它?”   裴原没回答,抬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哨儿,声太响,宝宁捂住耳朵,裴原又吹了声,那些本来喂马的人都看过来。   有人发现马场进来了外人,放下筐往这边走,面色不善的样子。   宝宁紧张,抓住了裴原轮椅的扶手,想着万一那人来赶,她道个歉,赶紧带着裴原走。   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踢踏声,轻快的,越来越近,宝宁循声望去,见一匹极为高大的黑色骏马奔过来,速度极快,落日余晖在它身周勾勒出光。   那个本来想赶人的伙计听见声音,急忙往旁边躲,但还是被波及到,踉跄一下摔倒地上。   也就几个喘息的功夫,那匹马风一样过来,已经到了裴原面前,宝宁惊愕地张着嘴,仰头看它的眼睛。   黑溜溜像铜铃般大,黑马鼻子里喷出气,尽数喷在宝宁脸上,额发都被吹起来,潮乎乎的有点臭。   宝宁这才反应过来要害怕,惊叫一声,躲到裴原另一侧,那马却不再理她,低了头,凑到裴原脸边,给他摸。   裴原刮了下它的鼻子,黑马仰头打了个响鼻,又低头,蹭他的手。   那么高那么大的马,到了裴原身边亲昵乖顺的像个孩子,宝宁觉得违和,又觉得温情。她是个容易感动的人,瞧见这幕又受不得了,眼睛红红想要哭,憋回去,小声问裴原:“这是你的马吗?”   裴原道:“叫赛风。”   他去拉宝宁的手腕,手掌覆着她的,带着她去摸:“别害怕,它对外人凶,对亲人很乖的。”   宝宁想躲,但她又好奇,裴原的手干燥温暖,让人感到安全。宝宁败给蠢蠢欲动的心,放轻松,摸了把。   粗粝的短毛,有些扎人。黑马盯着她看,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宝宁笑起来,也不怕了,甜甜叫它的名字:“赛风?”   裴原说:“它原来可是我的命。我待它的好,比亲儿子还要亲。”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马怎么和孩子比了。”宝宁眼睛弯弯的,顺嘴问,“你那么喜欢它,怎么不带着它走。”   裴原道:“我本以为配不上它了。”   宝宁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感到后悔,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听裴原道。   “现在它是你的。”   微风送着他的声音进耳朵里,宝宁觉得裴原话外有意,心底一闪而过的触动,转眼又抓不到了。   宝宁眨眨眼:“这不好吧……”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老者的呼唤,小心的试探:“四皇子?”   宝宁带着裴原转过身,是个身着褐色短打的老人,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满面沧桑,原本只是试探,见着裴原真容后,眼泪一下就流下来。   说哭就哭,宝宁吓了一跳,老人跪下来行了个礼,哭声道:“四皇子,您可算来了,我还以为您……”   “祥叔请起。”裴原伸手去扶他,他坐在轮椅上,够不到,宝宁替他去扶。老者问:“这位是?”   裴原看了宝宁一眼,淡淡道:“是我夫人。”   他叫一声夫人,宝宁怪不好意思的,羞涩笑了笑。   冯祥赞叹道:“四皇子妃真漂亮,瞧着就是好面相。”   裴原道:“我是来接赛风回家的,辛苦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了,现接到了,就走了。”   “不多坐会儿了?家里刚做了饭。”冯祥惶惶,又道,“四皇子,这马场,本是您托付给我的,现您好好地回来了,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裴原打断他:“不必。”他拍了拍宝宁的手背,示意要走,赛风踢了踢马蹄,在后跟着。   云里雾里的对话,宝宁没听懂几句,裴原要走,她便推着。   冯祥追了几步:“四皇子,您等会,我叫我儿子送您们回去。”   裴原皱眉,刚想拒绝,冯祥冲他摆摆手:“不麻烦的,天黑路远,我儿子也没事,让他送你们。”   他往那排瓦房跑,口中唤着:“永嘉,永嘉,来贵客了,你去送送。”   最里侧的房里,刘永嘉双手扽袖,有些畏缩地看着眼前络腮胡子的男人,听见父亲叫,他伸了脖子想答应,但看着面前男人,瑟缩了下,没敢出声。   “你那没用的死爹又找你干什么?”络腮胡子徐广闷了口酒,脚踩在凳子上,呸了口,厉声喝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要么卖了马场还钱,要么我宰了你全家。” 第23章 徐广   门被推开,冯祥站在门口,眯着眼往里看。   他老了,眼睛不好使,只瞧见徐广魁梧的轮廓,没看清凶煞的表情,“噢”了声,道:“永嘉,叫你半晌也不答应,是有客人啊。”   冯永嘉嗯啊应着,小心瞄着徐广神色,怕他在父亲面前说出什么话,着急要赶冯祥走:“爹,有啥事不能明日再说,我这有贵客。”   “我的更是贵客。”冯祥道,“永嘉啊,那是咱家的恩人,他要走了,腿脚不便,你去送送。”   冯永嘉有些许不耐,压着嗓子道:“咱家那么多下人,让他们去送,我忙着。”   “不孝子!”冯祥喝他,但老来子是掌心宝,他舍不得,又软了声,“你现在衣食无忧全靠那位贵人,不要无礼,你快去。”   说完,他转向徐广,拱手行了个礼:“这位客人,招待不周,还望您见谅啊。”   徐广嗤笑一声,转头对冯永嘉道:“你这老爹还是个好心肠,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儿。”   冯永嘉低头唯喏应着。冯祥听清了那句话,但是没懂,他儿子怎么就败家子了?   他开口,刚想问,冯永嘉忽的站起来,三两下将他攘出去:“爹,你稍等我两句话的功夫,我马上就去送。”   冯祥出去,冯永嘉砰的一声关上门,等面向徐广时,又换了副表情,艰涩咽了口唾沫,祈求道:“大人,您稍缓我两天,五天,最多五天,我定把钱凑齐了给您。”   徐广脑袋往后靠在椅背上,马鞭点了两下膝弯,挑眉道:“行吧。”   他站起身,贴近冯永嘉的脸,嘴里的气呼在他耳边:“凑不够,我割了你的几把泡酒卖,还我的钱。”   冯永嘉脸色霎时变白,腿软得险些摔下去。   徐广提着他的后领拽他起来:“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爹的那位恩人到底长什么样。”   ……   宝宁和裴原坐在车上,车门开着,能看见外头景象。   拉车的是匹棕色牝马,赛风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不耐地甩着尾巴,牝马往他那边探脑袋想亲近,赛风瞥她一眼,哒哒哒地走了。   牝马眼睛流连在他身上,有些失望的样子。   宝宁心想,什么样的主人驯出什么样的马,都是又孤又傲的臭脾气。   她忽想起那会听见冯祥说的话,说这马场是帮着裴原照看的,宝宁好奇,凑过去问他:“那个叫冯祥的老人是你的旧友吗?”   裴原低头看自己的指甲:“算是吧。”   他顿了顿:“冯祥是我的老马夫。”   宝宁惊讶:“那马场……”   “我送他的。”裴原依旧低着头,宝宁看不清他神情,听他声音淡淡,“我的府邸被抄时,他护住了我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还因此受了伤。我没什么别的能给他的,他喜欢马,就把马场送了他,希望他能安度晚年。”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许是很私密的,裴原不说,宝宁也没问,只笑道:“没想到你还挺重情义的。”   裴原手指曲起放在唇下,吹了吹:“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   他想起什么,偏头道:“我名声是不是挺不好的,你嫁过来时都不怕?”   “你还知道你名声难听呢。”宝宁咯咯地笑,捧着脸看他,认真道,“有点怕呀,但是又不太怕。我那时候想,你顶多骂我两句,又伤不到我,就不怕了。至于你以前的事,那是以前了,就像翻书一样,一页过去是下一页,我不计较,我们往前看。”   裴原下巴微微扬起,垂眼看她:“缺个心眼儿似的。”   宝宁不高兴,他随随便便就骂人。   下一瞬,裴原的手覆过来,在她颈后揉了一把,低低道:“挺好的,傻姑娘招人心疼。”   他的气息拂在宝宁脸上,宝宁呼吸滞一瞬,脑子晕晕的,没听清他说什么。   宝宁别扭着动了动腰,离裴原远了点,握住手腕把他的手抓下来。   她看见裴原的指甲,男人许是不太会剪,不好看,也长了。   宝宁急于摆脱这种暧昧又有些尴尬的氛围,冲裴原道:“回家我帮你剪。”   裴原接道:“脚上的也长了。”   宝宁脸蛋憋得红红,好半晌说一句:“有点过分。”   裴原笑起来。   他们闲聊着,冯永嘉已经过来了,旁边跟着络腮胡子徐广。   冯祥是没和冯永嘉说过那些的,裴原身份到底有些特殊,他是皇子,但被降过罪,冯祥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心性有些幼稚,不和他提及裴原太多,只说那是恩人。   冯祥教导冯永嘉勤俭朴素,多做活少说话,但冯永嘉许是也没听进去多少,穿一身蚕丝料子,站在冯祥身边,像是富家少爷和老仆人。   冯祥敲了敲车窗道:“大人,您自己一人牵那匹马不好回去,让我儿子骑着它送回去吧。”   裴原点了点宝宁的手背:“你的马,允不允,你决定。”   宝宁有些惊讶,裴原说将赛风送她,她本没太在意,现听着裴原的话,宝宁觉着心底有些异样感觉。   裴原性子不好,有时土匪气质,但是个很守诺的人。   宝宁笑起来:“听祥叔的吧。”   冯祥也很高兴,回身冲着冯永嘉招手:“永嘉,走,启程吧。”   冯永嘉应了声,小声和徐广道别:“大人,那我先走了。”   徐广抱刀站着,身后三个侍从,轻嘲一声:“嗯。”   冯永嘉这才放心,走向赛风。他心里是有些打怵的,这马太野,不服管教,他怕降不住出丑。   果真,他手刚碰上缰绳,赛风便恼火,扬蹄欲要踢他,冯永嘉急匆匆往后躲,徐广看见,哈哈大笑出声。   裴原听到外头动静,手指挑开帘子,沉声道:“赛风,听话。”   徐广闻声看过来。他本随意一瞟,但瞧见窗边宝宁的侧脸,心下猛地一沉。   他认出宝宁,怕看错了,眼微眯,又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的更仔细。   宝宁察觉到灼烫视线,也侧脸看过去,外头天已经很暗了,她瞧不清徐广的脸,没在意,别过头。裴原将帘子放下。   赛风听他的话,果真安分了,冯永嘉提心吊胆地上马,车夫喝了声“驾”,马车缓缓走起来,冯永嘉也控着马走起来。   徐广盯着马车的背影,视线如剑,像是想把车厢盯出一个窟窿。   身边人问他:“大人,您瞧什么呢?”   徐广冷笑道:“在瞧仇人家的美人。”   那次随着黄吉去找裴原,他算是丢了大脸,一直怀恨在心,想着什么时候把这面子找回来,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下手机会。   现如今,机会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挥挥手,冲身后道:“走!”   宝宁到家的时候,酉时已过了,漫天星斗。 第24章 平静   宝宁到家的时候,酉时已过了,漫天星斗。   冯永嘉掀了帘子,请宝宁下车。抛开其他不谈,冯永嘉是很清隽的一个男子,有些书生气,说话也是彬彬有礼的。   “小夫人,您搭着我手臂,我扶您。”   一晃而过间,冯永嘉只瞥见宝宁轮廓,看她身量娇小,年纪不大,下意识在夫人前加了个“小”字。   宝宁往前探了探身,冯永嘉才看清她的脸。   娇养着长大的姑娘,脸颊白皙软嫩,泛着健康的粉韵,睫毛纤长,眼神清澈、水光粼粼,是他没见过的美人。   冯永嘉不由晃神一瞬。   “谢过,不用啦。”宝宁没去搭他的臂,手扶住车门轻跳,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冯永嘉有些失望,手收回来垂在身侧,拇指间搓了搓。余光扫见车夫忙着将裴原的轮椅往下搬,他反应过来,又急匆匆去帮忙。   轮椅落地,冯永嘉正奇怪着,老爹说的恩人到底是谁,怎么用这种东西,难不成是个老头子?就见宝宁朝车里伸出手。   很快,里头探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宝宁的,借力,缓缓下了车,坐在了轮椅上。   冯永嘉的心思都落在了那双交叠的手上,愣怔片刻,心里发酸,有些惋惜,有些愤愤不平。   那么好那么年轻漂亮的美人,怎么就嫁了个瘫子呢?看这破院子,不说家徒四壁,也差不了什么了,怎么有的男人那般命好,属实不公,他为什么就轮不到这样的好事?   宝宁蹲身帮裴原整理好腿上的小毯,正想向车夫道谢后回院子,就瞧见了裴原不善的脸色。   裴原眉心拢起,食指不耐地敲了敲扶手,厉声喝道:“看够了没有?”   冯永嘉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缓过神来对上裴原凌厉的眼。   冯永嘉愣了下,没想到轮椅上坐的原是个年轻男子。容貌上乘,气势也非凡,明明是坐着的,眼神却如睥睨般,看得他心里发麻。   不过是个残废,还是个穷鬼。   这么一想,冯永嘉稍有萎靡的心情又振奋起来了。   他想起老爹说的,面前这位是他家的恩人。冯永嘉心中想着,这人或许以前是有钱的,帮过他老爹,现在穷了,他们扶助下也是应该的。但是有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却是不应该的,他怎么配得上呢?命运如此不公。   冯永嘉心中不平,又不能做什么改变,只能闷着一口气,装作看不见裴原的不悦,转头向宝宁献殷勤。   他面容和蔼,自我介绍道:“小夫人,我名唤冯永嘉,是山阳马场的少东家,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直接找我就行,到马场,报我名号。”   裴原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看他一会,眼中不屑。   冯永嘉藏着什么心思,都是男人,他怎么会不知道。鄙薄小人,不足挂齿,对付他简直脏了手。   裴原连理他都没有,移开目光,冲宝宁道:“回去吧。”   宝宁应了声。   冯永嘉站在原地,看着宝宁拉开篱笆门,将裴原推进去,她往后招招手,赛风也跟上来。银色月光下,宝宁背影轮廓上晕着光,迷了他的眼。   一只土黄色小狗听见声音,从屋里冲出来,围在她脚底转圈圈,裴原伸手,小狗一跃跳到他膝上。   和美安乐的景象。   又过一会,两人进了屋子,门关了,灯开了,冯永嘉仍旧在那里,痴痴地望。   车夫看不下去了,下去扒拉他的肩:“哎我说小郎君,你到底走不走,在这看什么呢?”   冯永嘉失魂落魄的,嘴里喃喃念叨着:“命运不公,不公,怎么就配得上呢……”   车夫听不懂他囫囵着说什么话,不耐道:“再不走,你便自己跑回去吧,我自己回京了。”   冯永嘉忽的长叹一声,右手握拳捶上左手心,跺跺脚,反身爬上车。   车夫愣愣看着他,嘀咕句:“有病。”说罢上马,也走了。   ……   屋里,宝宁跪坐在炕上铺被子,一白日没回来,灶里的火熄了,屋里有点冷,手伸进去,被里也是冰凉凉的。   宝宁让裴原坐在凳子上,又往他肩上披了件衣裳,嘱咐道:“四皇子,你在这坐会儿,我去烧水,洗漱下再睡。”   她手在裙摆上拍了拍,要往外走。   裴原喊住她,招招手:“过来。”   “怎么啦?”宝宁到他身边去,裴原个子高,坐下来也没比她矮多少,一抬手就碰到她的肩。   他往下轻轻用劲,道:“蹲下。”   宝宁不明所以,她把裙摆收起来叠到腹前,听话地蹲下,仰起脸,笑声问:“到底怎么了?”   阿黄围着宝宁转来转去,也停下来,跳一下,两只前爪搭在裴原膝头。   裴原看着面前两双黑眼睛,不由笑出声。屋子不大,两人一狗平静对视,裴原觉得心中难得踏实。   他伸手将宝宁发上的簪子给拆了下来。   宝宁茫然,只觉发上一轻,她伸手去摸,没了簪子固定,头发已经松了。   裴原伸手又抓了几把,把她长发全都拆散,从上捋到下,低声道:“这样好看。”   “你拆我簪子做什么。”宝宁嗔怪,她将头发捞起来,拍拍发尾,心疼道,“都挨着地了。”   裴原手拖着下巴,又看她一会,他喜欢宝宁这样子,长发堆叠在肩头,衬的她肤色更白,面庞柔和,轻柔中些许妩媚。   裴原将阿黄捞上来,抱在怀里,冲宝宁道:“以后换个称呼,别那样,听着不生分吗。”   宝宁反应一会,想到他说的是刚才,她叫他四皇子。   宝宁笑盈盈的:“那我叫你什么?”   裴原说:“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宝宁便唤他:“裴原?”她小心翼翼的,带些试探意味,裴原听在耳里,觉得舒心。   他挑逗地去勾她下巴,诱哄:“叫哥哥。”   宝宁脸颊泛红,打他手背一下,小声道:“真烦人。”   她揉揉发烫的耳垂,站起身往外走:“我烧水去。”   回家太晚,都累了,宝宁把裴原洗漱用的温水兑好送过去,思忖片刻,又灌了个汤婆子放他被里。   宝宁想起明姨娘说的话,担心裴原的身子,怕他着凉后病上加病,想更妥帖些。   裴原对这种物件嗤之以鼻,他一身阳气,穿着单衣都觉得热,宝宁偏要把他当成月子里的妇人一样伺候着,本欲拒绝,但看着宝宁担忧目光,还是松了口。   宝宁放心地出门,勾勾小指,阿黄摇着屁股随她跑出去。临走时吹了灯。   裴原躺下,将汤婆子踹到脚底,阖上眼。   夜深人静,白天疲惫,他却睡不着,睁眼看房顶,思考起以后的事。   原先他是一个人,随便他怎么折腾都无所谓,死了活了都是他自己的事。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多了个小累赘,多了份牵挂。   就不能胡来了。   ……   西厢里,宝宁洗漱好,肩上裹着被子,去看明姨娘拿给她的那罐水蛭。   她是怕虫子的,犹豫半晌,不敢打开。屏了屏气,终于下定决心,盖子开了条缝儿,往里瞄一眼。 第25章 水蛭   瓦罐里盖着浅浅的一层淤泥,约莫一个指节那般宽,浓郁的药味从缝隙中透出来,苦涩难闻。   宝宁取了根小木棍,定了定心,把盖子整个掀开。   泥巴上有一个小洞,宝宁拿着木棍在里头挑了挑,过一小会,一只圆头胖虫探出来。浅蓝色的脑袋,半个小指般粗细,它慢悠悠爬出来,身子两寸长,背是白色透明的,能看见里头细小血管,体侧两道金丝。   比起稻田里常见的水蛭,金丝水蛭看起来更纤小,更漂亮。但到底是条蠕动的虫子。   宝宁盯着它看了会,胃里一阵阵往上泛酸,觉得恶心。   她扣上盖子,端着水喝了口,压下心底的不适感。   这是明姨娘能找到的唯一一条金丝水蛭了,快要产卵,她得好好养着。若是这条水蛭死了,或者产的卵成活太少,事情便变得麻烦。   这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明姨娘手里有这条纯粹是运气。她的二姑娘季彤初嫁给了崇远侯府的庶次子贾献,育有两子,小儿子去年在夏天外头玩中暑,中了热毒,浑身都是小疹子,眼看就要不行了。崇远侯世子许是有隐疾,成婚五年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个小孙子是侯爷的心头宝,正一筹莫展时,有人拿了一对金丝水蛭来献殷勤,正好解了小公子的热毒。   二姑娘知道姨娘喜欢这种东西,也会伺弄,待小公子病愈后,便交了她养着。   当时用来解毒的是公水蛭,用过后快要死了,被明姨娘用药吊着救活,熬了一冬,今年开春的时候到底是死透了。   好在那只母水蛭揣了卵,若能顺利排下来,也算是后继有蛭。   若是死了,再想找下一条就太难了。而且裴原的毒也拖不了那么久。   这东西是要靠吸血活着的,要不停往里丢活物进去,供着它,尤其是要产卵的母水蛭,一天可以吸食半盏茶杯的动物血。   宝宁有些犯愁,她去哪里弄东西喂它吃呀?   明姨娘说,若实在没吃的,可以喂些熟蛋黄,但总吃这些总是不行的,宝宁琢磨着,她明日做个小网兜出来,去小河边看能不能网来新鲜螺蛳。实在不行,她就去集上买,回家再养一小缸,等以后这只母水蛭下了卵,还能供它孩子吃。   临睡前,宝宁往里放了个捣碎的蛋黄,再把小罐子封好,捅了捅出气口,恭恭敬敬摆在架子最高的一层。   她在心里默念着:母水蛭啊母水蛭,你可千万得争气啊!   ……   离开后,冯永嘉没回马场,去了自己在京城东郊的别院。   他背着冯祥,自己偷着钱买的,这地方隐蔽,养了几个娇柔的外室,没人知道。   冯永嘉一进门,便有女人迎上来,娇柔挽上他胳膊,往他耳朵眼儿里吹气:“爷,怎么好几日不来,奴家还以为你不要青青了。”   青青是他半月前从勾栏院里赎回来的,腰肢纤细,胸脯鼓溜,一双媚眼如丝,冯永嘉一直爱得不行。今日再看见,却觉得烦了。   他推开女人,蔑视道:“一身风尘气。”青青被他骂的一愣。   “回你自己屋子去,休要烦我。”冯永嘉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往正房走,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青青恨恨望他背影,咬牙道:“穷酸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她嘴一撇,扭腰走开。   冯永嘉坐在屋里借酒消愁。   他自诩怀才不遇,是个苦命人。自幼天资聪颖,十岁出头就中了秀才,奈何老爹只是个没钱没势的马夫,他想再往上考,却因送不上礼而被贪官死压着,一直不得志。久而久之,心性就变了,原先想靠功名出人头地,现在明白过来,满腹才华有何用,没钱寸步难行,若不然,他也不会直到现在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不久前老爹忽而得了个马场,他跟着借光,从穷秀才一跃成了公子哥,本以为从此不用再过以前的苦日子,老爹却跟个守财奴一样,多一文都不让他花。   冯永嘉心中郁郁,比从前不得志时更甚,他想到了个法子,偷钱出去赌,没成想这东西来钱这样快,不过几日功夫,便有大把银子。他也不用再看老爹眼色了,置办院子,买外室,活色生香了小一个月,天降横祸,三日前他一场赌局输给徐广,赔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两千两银子。   徐广是少府监副总管黄吉手下的红人,他打不得骂不得,被人家推一下就是一个跟头,只能咬着牙还钱。   可是哪里凑得到呢?   冯永嘉又哀叹起自己的霉运。   喝了两口酒,他捶胸顿足时,忽又想起宝宁,心中涩涩。他原本想娶的就是那样女子,知书达礼,温柔小意,女儿如水心相怜,奈何命运不公,苦求不得。那个残废,那个残废凭什么就那么好的命呢?若他早能娶妻如此,也不至于踏上现在的歪路!   冯永嘉觉得不平,咬牙切齿,妒意里生出恨来,又喝口酒,伏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门忽的被踹开。   冷风呼一声裹进来,冯永嘉打了个激灵。一抬头,对上徐广凶神恶煞的脸。   他心中咯噔一声,瞪大眼,刚欲呼救,被徐广用刀柄堵住了嘴。冯永嘉舌头一缩,不敢说话了。   徐广弯身看他,咧嘴一笑:“小秀才,我不要你的钱了,咱们做个交易吧。”   冯永嘉畏缩看着他。   徐广眯着眼道:“你帮我杀个男人,我帮你搞个女人。如何?” 第26章 香   第二日,宝宁早早起来,先去看了看那只水蛭,活的好好的,她放下心。   拿棍子搅了搅,看见昨晚放的蛋黄都没了,暗道一句真是能吃。宝宁坐在炕上,又剥了颗蛋,蛋清给阿黄,蛋黄扔到罐子里,蛋皮留着,待会捣碎了好喂鸡。   拿帕子擦了擦指尖,宝宁穿衣梳发,起来做饭。   牢记着姨娘的嘱咐,宝宁对裴原的餐食更上心,她也不嫌麻烦了,煎了一碟子包子,又炖了碗红枣枸杞汤,裴原不爱吃甜的,她怕裴原不爱喝,想了想,又炖了碗萝卜汤,里头放几块牛肉,炖的软软烂烂。   汤食好,补气血,适合养病的人。   宝宁起的时候天还没亮全,忙忙活活一个时辰,卯时刚过不久。   她把饭菜都放在食盒里,端去给裴原,心情愉悦。敲了两下门,里头应了声进,宝宁推门进去。   裴原坐在那换衣裳。   他没一点害臊的样子,全脱了,大大方方给她看,还对着门,头也不抬道:“我闻着香味儿了,早上做的什么?”   宝宁一愣,慌慌别开头,她不是有意看的,但刚才景象还是落入眼中。   裴原上身裸着,筋骨利落,肩臂上贲张肌肉,穿了衣裳时候不显,现脱了才看见,他胳膊竟有她小腿那样粗。小腹上板板正正八个格子,比她用刀切出的馍馍还规整,略显麦色的肌肤,横亘了几道疤。   宝宁是个极护短的人,许是接纳了裴原,她现在看他怎么样都是好的,心中美化他,疤痕也透出了阳刚气。   但看见了还是很尴尬。   “换衣裳也不说一声。”宝宁背过身,语气里有些埋怨。   身后窸窸窣窣,裴原抓了外衣穿好,语气严肃:“没那个必要。”   宝宁仰脸看着房顶与墙壁的界限,口型道:不知羞。   “换完了,过来吧。”   宝宁摸摸泛红的脸,提着食盒走过去。男人不怎么整洁,叠被子时候也是揉成一团扔到角落,宝宁看不过眼,食盒放一边,把被子铺开再叠好了,再去把炕桌搬过来,菜一样样地摆上去。   裴原手撑在身后,静静看她做这一切,眼睛眯起,有些享受。   他从前还不知道,看姑娘家忙家事,琐琐碎碎的,竟这么有意思。   一桌丰盛饭菜,香喷喷的煎包子,一碟酸黄瓜,两盅汤,一盅咸一盅甜,还有一小碗鸡肉粥。   裴原讶异道:“怎么弄这么多?”   他搅了搅粥,扑鼻的香味,不由笑道:“皇帝早上都没我吃的好。”   宝宁撑着下巴笑:“明天给你做鱼,神仙鱼,特别香。”   宝宁今日梳了一条辫子,软哒哒垂在胸前,她手不老实,搅呀搅地去勾发尾,发尾上栓了铃铛发绳,她一碰,轻轻的叮铃声。   裴原盯着她细嫩手指,看了会,眼神渐暗,视线上瞟,凝在她锁骨处的粉红小痣上。   宝宁浑然不觉,探身给他盛汤,嘴里嘀咕道:“你多吃点,不要浪费我一片心血。”   裴原回过神,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口。宝宁姿势别扭,手里捧着碗,手背被他捧着,上身前探。她睁大眼看着裴原垂眼喝汤的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   裴原放下碗,食指抹去唇边汤渍,看着宝宁脸颊一点点变得粉红。   她急匆匆地甩开手,手背往裙摆上抹了下。裴原见此,脸色渐渐沉下去。   宝宁察觉出他不高兴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   屋里气氛压抑,阿黄吃饱饭跑进来,低低嗷呜两声,宝宁伸手捞起它,躲避似的往外走:“我想起来,赛风还没喂,我拌草料去。”   裴原叫住她:“一起吃点。”   宝宁道:“我吃过了。”   裴原不再说话。宝宁又等了会,见他真的没话说,抱着阿黄放心地走了。   她背影消失在门口,门没关,大片晨光洒进来,细微尘土跳跃。篱笆门被打开,鸡鸭跑出来,满院子乱蹿,嘎嘎的叫声。   裴原回想着宝宁刚才的动作,心中越想越气,啪的一声把筷子撂在桌上。   她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深呼吸几次,裴原复又把筷子捡起,挑了块黄瓜扔嘴里,叹气道,罢了,慢慢来吧。   ……   宝宁搬了个马札在房檐底下,坐在那扎网兜。   赛风来了后,她这院里更热闹,高头大马站在院中央,乖得很,不用拴也不会乱跑,稳重有气势。阿黄谄媚,许是就喜欢这样的伙伴,跑前跑后去追人家,还跳起来去咬人家的尾巴,状似亲昵。   宝宁刚开始看见时候吓得一哆嗦,怕赛风一个不高兴,尥蹶子将阿黄踢飞。   好在赛风是真的稳重,不愿和它计较,只顾着低头吃草料,眼皮都不抬。宝宁便也随着阿黄去了。   她在柴火堆里挑了根合适的细木头,用小刀削得光滑圆润,放到一旁做手柄备用。又取了碎布条准备织网兜。   布条裁细,拧成一股细绳,三股细绳编在一起成一条大细绳,两端缝紧。这样的大细绳做上七八根,便能织出一个结实的网兜,捕田螺。   宝宁低头认真做着,裴原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都不知道。   直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挡着光,她看不见了,才迷茫仰起头。   裴原摸了摸她鼻尖,都出汗了,他皱眉问:“热不热?”   宝宁笑:“不热。”   她想了想,又道:“晒太阳好,我给你搬个凳子,你坐在我身边,咱们一起晒。”   裴原道:“我不坐了,慢慢走走。”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裴原第一次说要绕着院子走走,宝宁惊喜万分。他终于不那么消极了,宝宁现在的心情,像是季蕴第一次背三字经给她时,有一种我家弟弟终于长大了,学乖了的感觉。   宝宁坐不住了,想着要为裴原做点什么。   裴原按住她肩,腋下夹着拐杖,低声道:“你做你的东西,不用陪我。”   宝宁“噢”了声,心底还是止不住的高兴,裴原看她笑盈盈样子,眼里也闪过丝笑。   阿黄哪有动静就往哪里去,见裴原出来,也不围着赛风了,颠颠跑来凑热闹,裴原在前头走,阿黄后面跟着。   裴原左腿还是不行,是个累赘,软绵绵拖着他,走不快。一人一狗慢悠悠走了两圈,裴原累了,回去宝宁身边。   宝宁在捣鼓那根细木头,想要刻洞,但找不到办法。她手巧,力气却小,这种活儿,干不来。   裴原看她一会,伸手道:“给我。”   宝宁把木头和刻刀都递给他,裴原接过来,背往后抵在墙上支撑住,宝宁担心他站不稳摔了,走到他身侧扶他胳膊。   裴原瞟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笑出声。   木头约他拇指粗细,宝宁费了半天力才把刻刀捅进去三分之一,裴原拿在手里,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穿透。   宝宁赞叹道:“你真厉害。”   裴原道:“这本就是男人做的活,下次再遇到,直接找我。”   他难得说几句中听的话。宝宁心中雀跃,答应了声好。   裴原由上往下看她,肤若凝脂,下巴尖尖,很乖巧倚着他,裴原忽觉心软,手上移到她颈后,捏了捏。   “做这东西干什么用的?”   宝宁说:“抓田螺,喂水蛭。”   裴原道:“怎么不昨日从集市上买一些,何苦自己去弄。”   “你不懂。”宝宁忙着系绳扣,眼皮不抬,“自己捕的才放心,不知集市上卖的还新不新鲜,吃的都是什么。”   裴原没搭话。   他原本是不喜欢这些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若有那个时间,他宁愿出去打几圈马,也不乐意在家里闲坐。   现在不一样了,许是年纪渐长,也许是有人陪伴,他沉浸于这样的安宁。   ……   眼看到晌午,太阳愈发大,宝宁觉得热了,不再待在外头,攘着裴原回去睡晌午觉。   她作息规律,午间必会睡一会,两刻钟就起,今天许是眼睛乏了,不小心睡久了些,再一睁眼,日头已经没了,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   宝宁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下了雨,她也不能冒雨去河边呀?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今日的田螺怕是捞不成了。   她坐在炕上待了会,忽的想起赛风来。还没来得及搭马棚,它在外淋着雨,病了可怎么办?   宝宁坐不住了,打了把伞急匆匆出去。   院里哪里有赛风身影,宝宁焦急找了一圈,前院后院看了个遍,本以为它自己跑走了,路过鸡棚的时候往里一瞟,心定下来。   赛风聪明,自己躲进了鸡棚底下,蜷着腿卧着,要睡觉的样子。   宝宁第一次见马趴着,觉得新奇,不由多看了两眼,赛风两只前腿伸向前,膝盖不打弯儿,脑袋埋着。   宝宁看着它的腿,干干瘦瘦,芦柴棒一样,脑子里蓦的闪过一个念头,福至心灵。   裴原走路艰难,就是因着左腿使不上力,若用什么方法帮他将左腿固定住,起个支撑的作用,他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费力了?   宝宁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可行,她伞也不打了,收起来着急往屋里跑,想赶紧找东西做出来,拿给裴原试一试。   万一就有用呢?   ……   不远处的树林里,徐广倚在柳树上,舌尖剔着牙,盯着宝宁进屋的背影,眼里欲望不加掩饰。   直到门嘭的一声关上,他才移开眼,冲旁边的冯永嘉勾了勾小指:“东西准备好了吗?”   冯永嘉被淋得落汤鸡一样,哆哆嗦嗦道:“准,准备好了。”   徐广道:“迷香发挥作用也就一刻钟,你在外头算准时间,等那残废手脚都软了,你进去,弄死他,听懂否?”   冯永嘉觉出怕来,舌头打颤,不敢应声。   徐广把刀尖对准他脖子,低音威胁:“事情办成了,女人也有,钱也有,若不成,我就用这把刀宰了你和你那要死的老爹!”   冯永嘉面无血色,攥紧袖子,连声道:“听,听懂了。”   徐广收起刀,哼笑一声道:“这场雨下的可真是时候。”   他拍拍冯永嘉的肩:“去吧,小秀才,好好干。”   冯永嘉点头,不敢动,被徐广旁边的下属推了一把,才慢吞吞走两步,下属将剑拔出来,他抖一下,咬了咬牙,跑进雨帘中。   “孬种。”下属往地下呸了一口,冲徐广道,“大人,为何非得要那孬种去,您吩咐一声,属下闯进去,不出三招就可解决。”   “三招?不出两招,”徐广勾了勾唇,下属以为在夸奖他,面上一喜,又听徐广道,“他便可让你人头落地!”   赵立一讪,不可置信道:“不过是个残废,怎么可能!”   徐广道:“我前些天与他交过手,他现在体弱些,但功夫并不比以前逊色多少。凭裴原从前的武艺,太子殿下都无法近其身,何况你我?”   赵立耿耿道:“那也用不着那冯秀才,迷香一点,属下也可得手!”   徐广皱眉:“亲自去杀他,留下把柄,你疯了?”   赵立道:“圣上又不喜欢他,死就死了,还能翻出天来不成?权利握在咱们手里,太子殿下也站在咱们这边,稍加掩饰,那残废死的不明不白,太子少了心腹大患,咱们可算是立了大功!”   徐广睨着他道:“就凭你这莽撞心性,混一辈子,也就是个八品带刀侍卫,成不了气候。”   赵立自知说错话,咽口唾沫,躬身请教道:“大人,还请您点明一二。”   徐广眼皮下垂,手指敲了敲刀柄,慢声道:“护国大将军从北疆回来了,估计着,过三日就能到。”   赵立神色一变:“邱明山?”   徐广眼神凌厉:“那老东西手里握着兵权,圣上都要忌他三分,又是那残废的师傅,他一回来,那残废若死了,能查不出你我?”   赵立喏声道:“大人说的是……”   “所以你得借一把刀,去杀他。”徐广冷哼一声,继续道,“冯永嘉和那残废刚见过面,他嫉恨不满,那日的车夫也可证明,何况又重债压身,一时冲昏头脑想要劫财劫色也说得过去。到时事发,大理寺那边去查案,咱们掺和一脚,责任推到那姓冯的身上,再不知不觉弄死他,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赵立眼前一亮,深深弯腰拜服:“大人明智!”   ……   冯永嘉蹲在裴原的窗根前,瓢泼大雨浇在头上,又因着害怕,牙齿颤颤。   他怀里揣着柄匕首,袖子里揣着迷香,脑袋低下,扯着衣摆挡风,边将香掏出来,用火折子点燃。   眼看着香的顶端明灭着燃出光来,冯永嘉呼出一口气,稍放下心。   他垫着脚,手举着香将窗纸烫开一个小洞,半截香插进去。   他怕一支香降不服裴原,如法炮制,插进去三支。   雨声掩盖了他动作的声音,轻手轻脚做完后,他蹲下来,仰头算计着时间。   冯永嘉心乱如麻,眼睛直勾勾瞪着窗口,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直到过了小半刻钟,才觉出一丝不对。   他忽然想起,迷香的底部是黄色的,他点的那根香却是红色的。   弄错了?冯永嘉心中咯噔一声。   红色的香是青青进他的院子前,从勾栏院里带出来的,说是有妙用,一直缠着他想试一试。冯永嘉爱美人,但对这种奇淫巧技打心里抵触和厌恶,一直没用过,随手放在匣子里了。   昨晚徐广让他去买迷香,他回家后心不在焉,好像也放在那个匣子里。   真弄错了?   冯永嘉心脏砰砰直跳,紧张得手脚都是麻的,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他急匆匆站起来,想把那支香抽出来看个仔细,忽听西厢处传来开门声响。   宝宁怀里抱着东西出门,一打眼就瞧见裴原门口站着个人。   雨太大,天色暗沉,她没看清那是谁,吓了一跳,张口欲喊裴原,声还未出,就见一道亮光破窗而出,狠狠擦着那人脖颈划过去。   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脖子逃走了。   宝宁呆愣一会,猛地回过神来,往裴原屋子跑。   推开门,一股子浅淡香气,不细闻是觉不出来的,宝宁鼻子灵敏,察觉出不对,心下一紧,着急问裴原:“你有没有事?”   黑暗里,裴原手攥着破碎茶盏坐在炕沿处,手指正往下滴血。   他觉不出疼似的,视线狠狠攥着她,像匹狼。 第27章 无题   “你手怎么了?”宝宁心哆嗦一下,着急去点灯。   外头狂风呼啸, 大雨拍在窗棱上, 声音可怖, 一道亮白闪电划破天空, 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   宝宁看见裴原苍白的脸。   她手一颤,火歪了, 赶紧对准, 手圈起护着,往裴原那边走, 忽听他喝道:“站住!”   宝宁被他喊的懵了。   裴原把手里茶盏掷在地上,抬手按住额头,狠狠闭了闭眼,意图让神智回归。   他虎口处被割破, 红色的血抹在额上, 宝宁看的心惊肉跳,没顾裴原阻拦, 到他身前蹲下。   “你怎么弄的?”宝宁捧着他的手查看, 一道深可见骨伤口, 边缘整齐锋利,应是刚才捏碎茶盏被伤着了。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你在这等着, 我回去取伤药, 给你包一下。”宝宁站起身,匆忙往外跑。   他血流的太多,宝宁担忧这件事, 没注意看裴原神情,更没注意到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和血色愈发浓重的眼。   踏出门的时候宝宁犹豫一瞬,忽的想起刚才跑走的黑色人影,脊背一凉。她不知那人是谁,来做什么的,还会不会回来。她意识到那人危险,但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关键的还是裴原的伤。   血流不止会死的,他割到了要害,必须尽快止血。   伞被丢在一边,风很大,越吹越远,阿黄跑出来围绕她转,宝宁没空理,到箱子里翻了一通,止血药和白布都拿在手上,淋着雨又跑回东厢。   脚还未踏进,门在她眼前砰的一声被关上。   里头传来裴原的声音,哑得厉害:“滚出去,越远越好!”   宝宁呆呆站在原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反常成这样?   大雨倾盆,从头兜到脚,让人睁不开眼,宝宁用袖子抹了把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就像只落汤鸡。   她来不及为裴原态度的转变感到难过,用力推他的门:“裴原,你做什么呢?让我进去!”   他许是用背抵着门,宝宁推不开,她原地转了一圈,瞄见悬在墙边的斧子,威胁道:“你若还这样,我便砍门了?”   屋里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宝宁耳朵贴在门板上,能猜出来,是挪动柜子的声音,裴原把柜子拉过来堵在门口,严严实实的,宝宁更推不动了。   他腿不好,怎么弄的?宝宁更担心起他手上的伤,这么大动作,伤口崩裂,血肯定流的更多。   宝宁又气又急,狠狠锤了门一下,高声道:“裴原,你疯了?”   她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哄他:“裴原,你听我的话,把门开开,好不好?”   里头一声暴呵:“让你滚,听不到吗?”   宝宁被他骂的眼圈泛红。   宝宁深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   她不敢说自己了解裴原多深,但几分还是有的,这种种举动不像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情况,宝宁不敢贸然离开。她打不开门,将目光瞄到窗子上,若裴原实在不听劝,她只能破窗进去了。   视线瞟过,宝宁忽的发现异样,窗根处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三支香,已经被雨浇灭了,落在泥里。   宝宁恍然明白过什么,震惊地捂住唇。   ……   裴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他压不住心底的烦躁和欲望,只觉浑身滚烫发热,一股股的血流往脑门上冲,掩埋在心底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起来,鼓噪着他。   想杀人。有种欲要摧毁一切的冲动。   除了见到母亲尸骨那年,裴原没再这么疯过。   但这次又与那次不一样,另一种奇怪感觉席卷了他,焦躁愤郁外,还有种难以压制的酥痒,从下往上,顺着筋脉上爬,血管里似是藏着无数小虫子,啃噬他。   急于纾解。   他是男人,了解自己的身体,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裴原额上青筋直跳,转瞬联想到那会窗外的鬼祟身影,顿时勃然大怒,一拳捶向抵住门的那个木柜,力道之大,红木立刻凹陷进去大块,连屋子都跟着颤了三颤。   被暗算了!   手上疼痛更烈,裴原清醒过来一瞬,意识到要开窗通风。他粗喘着走到窗边,没有耐心按部就班地打开,手按着窗棱外里狠狠一掰,将整个窗子都卸下来。   木头断裂,咔咔巨响,冷风呼啸而至。   裴原闭着眼,感受着雨冲击在脸上的冷硬之感。   虎口处伤口仍往外绵绵流着血,他察觉不到疼了,只觉血液流出带走身体里的热燥,感到舒服。   裴原下颌紧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努力克制体内异样,脑子却不受控制。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宝宁来。   他回忆着白日时候,他们靠在墙壁,宝宁挨着他肩臂的情景。肤色若雪,脖颈纤细,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娇小,温顺,像只猫。   裴原闷哼一声,再克制不住,手往下伸去。   他似乎已又闻见了她身上的味道。   宝宁不可置信看着他,颤音道:“裴原,你到底怎么了……”   裴原猛地睁眼,对上宝宁惊恐的眼。   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这里的,衣裳已经被雨打湿,黏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线条,娇柔纤弱地站在那里,伸出手想要碰他。   她碰到了,指尖微凉,泛着湿意,触到他热烫肌肤,是难得的缓解,裴原喉咙动了下,那感觉像是行走在干涸沙漠的人饮下一口冷水。   只是,还不够。   裴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眸中凶狠,赤红一片。   他左手撑着窗沿,右手还在下面。   “裴原……”宝宁僵住。她后悔起自己的莽撞,她不该出现在这的,反常的男人让她感到害怕,宝宁往后撤了半步,转身想逃。   却被裴原一把捏住肩膀。   宝宁肩上疼痛,来不及挣脱,便觉裴原手穿到她腋下,而后身体骤然一轻,裴原已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他一手撑着窗沿用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手环住她胸下,一股蛮力,生生将她从外头给拽了进来。   裴原身形不稳,宝宁尖叫着抱住他臂膀,两人一起跌落,裴原左手拉来墙角轮椅,搂她在胸前,旋转一圈,稳稳坐好。   轮椅受力滑向另一侧,狠狠撞在墙壁上,宝宁没控制好平衡,牙齿狠狠磕上裴原锁骨,也划破了自己的唇,腥味在舌尖蔓延开,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一切电光火石间发生,宝宁浑身湿透,又惊又怕,在裴原怀里打着颤。   裴原把头埋在她颈窝。手狠狠扣住她的腰,宝宁喘不上气,觉得腰要断了。   宝宁捶打着裴原的肩:“你放开我!”   她惊惧中生出力量,再次猛推了他一把,裴原后仰,宝宁慌忙站起后退几大步,靠在裴原对面的墙上。   两人相隔两丈宽,风卷着雨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曳曳,终是禁不住,“哧”的一声熄了。   屋子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中。   外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宝宁心脏砰砰直跳,手脚脱力,半晌缓不过劲。裴原手指死抠着扶手,有血滴答滴答淌下来。   他极力隐忍着。   宝宁不敢和他对视,门被堵住,她跑去窗户边,想从那里逃走。   她再单纯不谙世事,也能猜到几分,裴原这反应根本就是中了那种药,以往只听下人们打趣,说勾栏院里爱用那东西,怎么裴原也成这样了?宝宁没心思去细想前因后果,双手扒着窗框,就想往外爬。   身后传来裴原的声音,很低的,唤了她名字一声。   宝宁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回头看他一眼,裴原高大身影拢在黑暗中,很痛苦的样子。   又唤她一声:“宝宁。”   他嗓音破碎低哑:“帮帮我。”   顿了顿,又补一句:“我手很疼。”   宝宁泪痕还黏在脸上,她踌躇片刻,到底是不忍,又折回去,离裴原一步远,哭音道:“我不会……”   “我教你。”   说着,他探身,抓住她的手。   ……   宝宁羞愤欲死。裴原精疲力尽,躺炕上睡着了。   幸好在黑暗中,她并没看见什么,也没见到裴原的表情。但光是触摸也足够她觉得浑身别扭,难受得要命。   手酸,腕疼,宝宁哼唧着想哭两声,又觉得矫情,想想还是算了。   她用手背碰了碰脸,果真已经烫的不行。手上麝香气味传来,宝宁苦下脸来,在裴原衣服上狠狠擦了把,要去洗手。   外头雨已经停了,天黑得彻底,宝宁爬窗子出去,手洗得恨不得褪两层皮。直到闻起来都是茉莉胰子的味道,她心里才好受些。   宝宁换了身衣裳,坐在自己屋里发呆一会,认命地拿了药去伺候裴原。   给他的手上了药,包扎好,瞧着地上的血,又想起屋里的那只母水蛭,宝宁有些心疼。还不如喂那只水蛭了。   好浪费。   裴原呼吸沉沉,睡得极香,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宝宁知道今日这事不怪他,但是难免迁怒,还是往他胳膊上轻轻拧了把。   裴原皱皱眉,反手握住她腕子,攥在手心。   宝宁把手抽出来。   她现在不敢看裴原,看一眼,心头就跳,脸颊发烫,脑子里尽是些不好的事。尴尬,羞恼,躲都躲不掉。   他倒好,睡得喷香的。   宝宁抿抿唇,裁了一块结实的麻布挂在窗户上,挡住入侵的冷风,搓搓手臂,在炕上远离裴原的地方闭眼歇息。   宝宁心底还是害怕的,燃香的那人到底是谁,还会不会来,她不知道,不敢自己睡。只能和裴原凑合着挤一宿。   屋里一地狼藉,她没有精力去收拾,心里想着明日早点起,早点起,便睡着了。 第28章 相信   麻布没那么透光,清晨阳光洒进来, 不像以往那么透亮, 晕晕暗暗的。   裴原早宝宁一步醒来, 手指捏了捏鼻梁, 缓慢睁开眼。   他脑中不甚清醒,乍一看到屋内凌乱狼藉, 皱眉一瞬, 再瞧见倚在墙壁睡着的宝宁,昨日记忆被唤醒。   裴原眉梢抽动一下, 眼中煞意毕露。   昨日之事,实属意外,若放在平常,他不会让人轻易得手。只是昨日不知怎的, 许是阴雨缘故, 他觉着体内毒素似乎发作起来,以往是左腿疼痛, 但因着毒已经蔓延, 全身似乎都有些疼起来, 隐隐的痛楚,藏在筋膜底下, 跳跃着鼓动。   这点疼不至于让他受不住, 但还是分神,加上雨声,他没注意到窗外有人。   直到后来, 他闻见隐约香味,才骤然惊醒,身边没有武器,他捏碎茶盏打过去,那人被击中,逃了。   但发现太晚,那香性烈,他当时便觉得已经控制不住,所以将宝宁赶走。当时,他并没往催情的方向上想,但已明显感受到情绪的不受控制。   他深知自己是什么德行,若真的疯起来,十个宝宁来也拉不住。   他不想伤到她,更不想她看到自己的丑态。   但后来之事……   裴原转头看向宝宁。   她面容倦怠,睡的不稳,是坐着的,脑袋挨在脖子上,歪歪斜斜,很不舒服的姿势。许是冷,两只手交叠在腹前,扽在袖子里,薄被只盖到膝盖处。可怜巴巴蜷缩着。   裴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细白的手,指骨脆弱,他都不敢重按,像是一碰就会折。   裴原心中一软,手伸到被底下,去摸她的脚,有些凉。   他挪过去一点,一手揽着宝宁后腰,一手拖她膝弯,轻轻将她抱进怀里。   裴原手臂挡着宝宁的背,另一双手握住她双脚,揉搓着去暖。   宝宁转醒。她觉得眼皮沉重,睁不开,浑身都疼,尤其是脖子的地方,落枕了。   她不敢动,又难受,伸了手过去捶,嘶嘶吸着气。耳边有人道:“不好好躺着,坐在那睡做什么,疼了吧。”   下一瞬,肩膀被接管,一双有力的手按揉她肩颈处,边低声问:“我再重按点,受得了不?”   宝宁彻底醒过神。   裴原的脸就在她眼前,一双狭长的眼盯着她,目光清明,隐含笑意。不知是否是错觉,宝宁觉得,今日的裴原比以往柔和许多。   “问你话呢。”裴原拇指多用了一分力道,宝宁哎呀叫了声,伸手护着脖子,眼泪疼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姿势的别扭。缩在裴原臂弯里,像只躬身的虾米,怪不得刚才还觉得冷,现在又热了。   宝宁缓过神来,急忙往外爬,裴原两指捏着她脚腕,不让她动:“上哪儿去?”   宝宁不知要和他说什么。她觉着尴尬,裴原却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一脸坦然。   他拽着宝宁脚腕拖她回来,口中道:“你别挣,骨头脆,折了可不怪我。”   宝宁急于脱离接触,没听他的话,裴原手下越紧,她心里越慌,昨夜记忆涌上来,宝宁只觉羞赧万分,想也没想,抬腿踹了他一脚。   裴原虎口上有伤,被她一碰,倒吸口气,稍微松手,宝宁就像泥鳅一样滑出去,她受了惊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紧紧抱着自己小腿,生怕他再抢。   裴原知道,自己昨天吓到她了。   想到这,他语气放软些,冲她招手:“坐我前面来,我给你捏捏脖子,不揉开了,还得疼个三四天。”   宝宁立即接到:“我不疼!”她目光闪躲,不看裴原的眼睛,想要穿鞋下地。   地上乱糟糟的,她昨晚也忘了把鞋子甩到哪里去了,一时间找不到,宝宁干脆不找了,赤着脚踩在地上,就要往外走。   “有瓷片,扎到脚怎么办。”裴原眉心皱了皱,喝道:“回来!”   宝宁被他喊的一个激灵。立在那不动了。   裴原知道自己语气太重,他叹了口气,挪到炕沿处,去抓宝宁的手,拉她坐到身边,低低问:“你总跑,跑什么呢,嗯?”   他轻轻勾擦着宝宁柔软的手心,哄慰她:“我不会伤害你的。”   宝宁抬起眼,扫视了圈屋内凌乱残破的摆设,那扇被他拽下来的窗子就扔在地上,门口坚实的红木架子漏了个大洞。   宝宁打了个哆嗦。   刚醒的时候,她心里只念着昨日替裴原做那事时的羞窘,觉得私密,不好意思。现在更多了一分淡淡惧意出来。   她想起裴原昨日的样子,瞳仁里卷着风暴,像是想要撕碎了她,他把她从窗外一把扯进来,那么容易,像是提着一只小鸡崽。   宝宁终于意识到,裴原是个男人,武力强悍,有攻击性。   他不再是刚见面时候,恹恹躺在床上的那个病秧子,随她摆弄,她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穿什么就穿什么。   事实应该是,她是随便他摆弄的。   宝宁不由胡思乱想起来,昨日的事是个意外,但是谁有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呢。这一次裴原克制住了,若是有下一次怎么办?宝宁无法他会不会伤害她,他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一会觉得这样好,一会觉得那样好。   他高兴时候和颜悦色待她,谁知道万一不高兴了,会发生什么。   裴原并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就像现在,裴原坐在她的面前,宝宁甚至无法预判出他的下一句话。是夸她的,凶她的,还是只冷淡地指着门告诉她:去做饭。   宝宁感到沮丧。   “在想什么?”裴原看她半晌,见她就那样低眉顺眼坐着,一句话没有,实在忍不住,手去抬她的下巴。   宝宁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裴原笑了下:“就过了一夜,怎么成小哑巴了?”   “没有……”宝宁抿抿唇,忽想起更重要的事,昨日那人到底是谁。虽过了一夜,她毫发无损,想起来还是后怕,拉住裴原袖子问:“你有什么仇家吗?”   裴原立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面色也严肃下来。   他淡淡道:“若真要数,我的仇家,三天三夜也数不清。”   宝宁思及他过往斑斑劣迹,一时失言。   裴原道:“我仇家虽多,真敢下手对付我的,没有几个,何况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宝宁蹙眉道:“我不明白,就算要害你,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   “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想用的是软筋散,黑市上流通的熏香一共就这么两种,一是催情香,烟花地常用。二是软筋散,黑店常用。要么他是被人骗了,买错了香,要么是他自己手脚笨,拿错了香。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人都是个傻子。”   宝宁愣愣听裴原分析,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理有据。   她问:“你觉得你认识的那些人中,谁做得出来这样事呢?”   裴原冷冷道:“我不与傻子打交道。”他一句话,把宝宁剩下的话都憋回去。   “再者言,这人的反应并不迅速,应该不是专业杀手。”裴原手指敲了敲膝盖,忽然抛出个问题,“若你遇到昨夜的差错,燃错了香,你要怎么杀我?”   他循循善诱:“大胆说,别害怕。”   宝宁道:“趁你睡着的时候,精疲力尽,好得手。”   裴原问:“你为什么不选择逃走?”   “我要杀你呀。”宝宁讶异,“经过这事,你肯定有警惕心的,以后再想事成就不容易了,还是选择昨晚的好。”   裴原笑起来,赞赏摸摸她头发:“你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那人却不明白,可想而知,有多蠢笨。要么是他临时乱了阵脚,要么是想杀我的心不诚。若再细细分析的话,我以往仇家想要杀我,为何不选择我最病弱之时,非要选现在?”   宝宁似懂非懂,她仔细回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她和裴原遇到的人。他们就待在这方院子里,除了她的家人和裴扬,并没和谁有过过多接触,除了……   宝宁震惊不已:“难道是冯公子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原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他动机如何,现在他嫌疑最大,要提防。”   宝宁懵懂点头,仍觉得不可置信,裴原拉过她的手,捏了捏:“宝宁,人心比鬼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表皮下藏着的是什么心,他会受什么力量驱使,去做什么事。所以,千万不要轻信一个人。”   他忽然语重心长,宝宁觉得不习惯,听到裴原的话,她下意识就问了句:“那我可以相信你吗?” 第29章 家常   艳阳透过小木窗,灶台上一片光亮亮的, 锅里炖着鲫鱼豆腐汤, 袅袅往外冒着白气。扑鼻的鲜味。   宝宁坐在灶台边上, 脚边趴着阿黄, 她拿小木棍逗弄罐里的水蛭。刚杀鱼的时候,她攒了点血, 用小勺子舀一点进去, 那只肥胖水蛭闻着味儿探出头来,屁股一扭, 将那点血吸了个精光。   经过一夜,吃了两个蛋黄,它肚子似乎胀大许多,宝宁现在见着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发憷, 还有心情逗弄两下。   水蛭没吃饱, 仰起头张着嘴,还要再多些。   它嘴像一个圆盘的样子, 里头是锯子一样的牙齿, 围了一圈, 腮帮鼓动。宝宁又滴两滴血进去,就像是滴进一个大缸里, 转眼就没了。   宝宁心疼看着所剩不多的鱼血, 哄它道:“省着点吃,下顿再给你。”   它不愿,仍大张嘴等着, 宝宁犹豫一瞬,思及它到底揣了卵,还是全都给它。水蛭满足闭上嘴,胖身子一转,再次钻进泥里。   宝宁扣上盖子。   细听,外头传来咔嚓咔嚓的砍柴声。   宝宁走出去靠在门边,看见裴原背影。他赤着上身,坐在那劈柴,今天日头好,太阳晒,他出了汗,健硕的肩背上泛着亮光,像抹了层油。   腰线紧窄,往下延伸,被裤腰挡住,脊柱是凹陷下去的一条。   随着动作,背肌一张一弛,蕴含力量。   宝宁想起那会,裴原在东厢对她说的话:“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她真的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裴原这么一说,她就感动了,觉得心里酸酸麻麻,但过了一会,冷静下来,她又想起别的事。   裴原到底待她好不好?宝宁说不出来。   说多好,倒也没有。他那样的脾气,出口伤人不是一次两次,平日里也没多关怀,高兴时逗弄两下,不高兴时理都不理你。   但遇到危险时,他会护着她,这种强悍的保护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季蕴太小,护不住她,父亲弱势,更是护不住她,遇见裴原,是个例外。   宝宁回忆,她嫁给裴原的初衷到底是什么。她是希望有个僻静的小地方,养养鸡,种种菜,过点舒心的小日子的。   但一次两次,是裴原将她带进了风暴里。她所期待的平静其实早已经被打破了。但是她没想过要离开。   或许是她心底隐藏的责任感在作祟。   宝宁一直觉得,她既然接受了这桩亲事,接受了裴原,那就好的坏的都接受,她会陪伴他,让他变成他想要变成的样子。她希望裴原可以健健康康的,腿伤快点好起来,他们互相扶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那时候,她没想过索取更多。她没想过,以后的某一天,裴原会不会成为她的依靠,一个可以信赖的存在。就像姨娘和季蕴,她可以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会对她好,永远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但是现在,她变得贪心了,她希望裴原也可以这样待她。   宝宁一直想要活的清醒,现在却越来越糊涂。她不知要怎么做了。   院里的鸡跑来跑去,宝宁目光被吸引。一只红毛公鸡在嗑花生,它一只尖嘴,轻轻捣两下,花生壳开了,却不吃,扇扇翅膀,咯咯叫了一声。眨眼功夫,从鸡棚里钻出一只灰毛小母鸡,到它身边,亲昵挨挨脑袋,吃掉地上的两颗花生。   宝宁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觉得羡慕。也想吃。   ……   “汤糊了。”裴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撸一把她头发,拧眉道,“又发什么呆。”   宝宁吓了一跳,这才闻见鼻端隐隐的焦味儿,慌忙往屋里跑。   阿黄正在原地乱转着,追着自己的尾巴舔。它打瞌睡,尾巴尖塞进了灶膛里,燃着了一撮毛,阿黄是最普通的那种小土狗,一身黄毛,只有四只小爪子和尾巴尖是白的,现在尾巴被烤焦了,黑乎乎一片。   它眼巴巴盯着宝宁看,委屈得厉害。   宝宁心疼,弯身抱它,贴着它的脸低哄:“不哭不哭,待会给你加一碗饭。”阿黄冲她摇尾巴。   裴原道:“别对它太好,你这么惯着它,以后不服你,狗有领地意识,在它小的时候你就得告诉它,你是主人。”   他说这样的话,宝宁知道有道理,但是不爱听,没答话,只把阿黄放下去,洗了洗手,去看锅里的鲫鱼。   “歇会吧,再过一刻钟吃饭。”   裴原道:“我不累。”   “还是静养着好……”宝宁没回头,舀了一勺汤试咸淡,“那只母水蛭要生了,再过最多一个月,咱们就可以试试到底能不能解毒。”   她顿了顿,往好的方面想:“肯定可以的。”   裴原从身侧环住她的腰,用一只手臂,低音道:“万一不行怎么办?”   宝宁一滞,一半是因为他问的这话,一半是因为亲密举动。裴原斜斜站着,宝宁的耳朵贴在他肩膀上,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没穿衣裳……   宝宁强自按下心中异样,低语:“不要说丧气话。”   裴原轻笑。他不再提那个话题,转头去看她的汤:“咸不咸?”   “正好儿。”宝宁吹了吹勺子里剩的一半汤,问,“你尝尝吗?”   裴原“嗯”了声,接过她手里长柄,喝了口,夸她:“好喝。”   宝宁露出个笑,转身去架子上拿碗碟。   裴原舌尖舔了舔唇,她发上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盯着她娇小身影忙来忙去,裴原走一步,去接她的碗:“要洗一洗吗?”   “水冲一下就行。”宝宁讶异,裴原今日很异常,他以前从不管这些的,今日竟要帮她做这些琐碎的活。劈柴,和洗碗。   裴原洗好碗放在灶上,在一旁看着宝宁盛汤,盛饭,去取食盒。   他拦住:“取那玩意做什么?”   宝宁道:“碗太烫,我拿不住,用那个方便。”   “不要。”裴原皱眉,“弄得和御膳房上菜一样。”他去搬了炕桌放好,回头对上宝宁呆呆目光,挑眉道:“那么看着我做什么?”   宝宁问:“你要在我房里吃吗?”   “要不然呢。”裴原凑近她,趁她不注意,捏她耳垂一下。宝宁“呀”一声,着急闪躲,扭了脖子,疼的直吸气。   裴原给她按按:“等吃完饭的,我给你揉。”宝宁疼的厉害,答应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桌而食。   他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光着膀子坐在她对面埋头吃菜,宝宁给他盛汤,他也不嫌烫,吹两口,呼噜呼噜都灌进肚子里。   “哎,有刺!”宝宁拦他,没拦住。   裴原舌头动动,吐出一根来:“剩下都咽了。”他抬眼:“死不了吧?”   宝宁问:“你觉得嗓子被卡住了吗?”   裴原咽了口米饭:“没有,挺好。”他夹了一筷子豆腐给她,“多吃点,瘦的像猫崽子一样。”   “噢。”宝宁低头看着碗里的嫩豆腐,再抬眼,看裴原的脸。   他吃得急,额上渗出汗。随意自然的样子,就像是个普通的男人,在吃一桌家常菜。   恍惚间,宝宁觉得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仿若跌落凡尘,沾染烟火气。在以前,他们相处密切,却总像有隔阂。   裴原很快吃完一碗,要去再添。宝宁伸手道:“我帮你。”   “你吃你的。”裴原去摸拐杖,“我去取件衣裳。”他走两步,回头,神情有些迷惑:“我衣裳脱哪儿了?”   宝宁道:“柴火堆那,就挂墙上那个钩子上。”   裴原应了声,出门,不一会回来,衣裳已经穿好,手里拿着个别的东西,木板和布带连接在一起,奇形怪状,他不认识。   “这什么东西?”   宝宁望过去,这才想起给裴原做助行器的事,她昨日弄好了一半,给木板打眼的时候穿不透,本想去找裴原帮忙,就遇见了那个贼人。   她一着急,把东西扔在地上,慌慌乱乱一夜过去,今日就忘了。   “好东西。”宝宁咽下嘴里的菜,措不出词去形容,含糊道,“明日就做好了,给你看,说不定是个惊喜。”   对这东西,她其实也没什么自信,不敢承诺裴原太多,怕他到时失望。   裴原没多想,给她放到一边,回去继续吃饭。又是沉默。   宝宁慢条斯理地给阿黄剔鱼刺,鲫鱼刺又软又细,难弄得很,但想到阿黄那会受到惊吓,宝宁还是想给它弄点好吃的。   她忙活着,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你都没这样对过我。”   ……和一只狗比什么。宝宁一噎,问他:“我待你不好吗?”   裴原想了想:“很好。”宝宁抿唇。   “但是我待你不够。”   宝宁诧异,抬头看他。裴原手肘拄在桌上,斜坐着,一双黑眼盯着她。宝宁心里一缩,听他道:   “宝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裴原顿了顿:“那样的生活我没过过,我没见过平凡夫妻,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你教教我,嗯?”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唇下,轻轻亲了下。 第30章 夜晚   夜幕降临,寒风乍起。   宝宁将鸡鸭都赶回圈里去, 锁好篱笆门, 又给赛风的草料袋子里添了点食, 才往屋里走。阿黄已经蹲坐在门口等她。   屋里亮着灯, 隔着薄薄窗纸,能看见一个高大身影背对着窗坐在屋里, 埋头不知做些什么。   站在门口待了会, 宝宁整理思绪,踏进屋子。   炕桌上点着灯, 裴原坐在那写写画画,听见声音,头也没抬道:“回来了。”   他声音沉稳,无端让人安心。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听在耳中, 竟有种风雪夜归人般的归宿感。   宝宁弯唇应了声,回身锁好房门。   裴原今日和她一起住。   一是因着那间屋子还没收拾好, 窗户也坏着, 住起来不方便, 二是因着敌人在暗中,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来, 裴原不放心她自己睡。   他执意要搬过来。宝宁不好拒绝他, 也没理由。   午饭时候她还答应裴原要好好过日子的,现在就将他赶出去,实在太矫情了。   虽然在夜晚处一室, 她是真的有些害羞。   宝宁不想现在就到炕上去,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把已经一尘不染的家具又擦了遍,实在无事可做了,坐在凳子上,看着那只母水蛭吃田螺。   下午的时候,她和裴原一起捞上来的,又大又肥,宝宁挑出一部分最好的喂水蛭吃,剩下一些明天用辣椒炒着吃。   光是想想那个味道,宝宁都忍不住吞口水。   那只水蛭是真的能吃。胖胖身躯圈住田螺,带着吸盘的脑袋用力顶开那层薄壳,动作迅猛,嗖的一下就钻进螺壳里,紧接着,宝宁便看见它透明的身体中,有淡淡的红色血液流进来。   宝宁打了个寒颤,不由想起这东西若是钻进裴原身体里,该是怎样的疼?   裴原从书案中抬起头,看向她。   暖黄灯光映衬下,宝宁拖着腮,盯着面前的小罐子看,目光呆呆笨笨。他忍不住叫她:“还不上来?”   宝宁回过神,“噢”了声,将水蛭收起来,踮脚轻轻放到柜子上,才爬到裴原身边去。   屋子小,炕也小,裴原身高腿长,往那一坐占据多半江山,为了不碰到他,宝宁只能蜷着腿缩在墙角。   她上来,阿黄也跟着一跃跳上炕头,钻进裴原怀里。它谄媚,好撒娇,仰头舔裴原脖子,裴原嫌弃这湿漉漉触感,捏着后颈皮将它扔走。   阿黄摇头摆尾又冲过来,黏腻蹭他。   “你恶不恶心?”裴原撂下笔,想要骂它,宝宁见状赶紧把阿黄拢进怀里,冲裴原道:“它还小,不要总是训它。”   “你就护着它吧。”裴原拧眉,“我迟早逮着机会打它一顿!”   他说完,瞟见宝宁的腿:“那么弯着,难不难受?”   宝宁还未回答,裴原拽过她脚腕,把膝弯掰直,他撩起上衣,自然地将她的脚贴在肚皮上,左手按着,右手去拿笔。   “下次早点上来,整日左擦擦右擦擦,不知干净个什么劲儿,冻得冰凉。”   肌肤相触,这暧昧感觉让宝宁脚趾都蜷缩起来,别别扭扭道:“不用……我缩被子底下暖暖就好。”   裴原拿笔去蘸墨,没看她:“我手上有伤,你若动弹给我崩裂了,自己看着办。”   宝宁撸一把阿黄毛发,眼皮垂下,到底没将腿抽出去。脚底慢慢传来热度。她偷偷看裴原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欢欣。   宝宁伸长胳膊,把白日做了一半的那个助行器拿过来,继续鼓捣。   安静房间里,阿黄睡觉,裴原写字,她拿着布条在木板上缠缠裹裹,窸窣声音,更显静谧。难得温馨。   做着做着,宝宁沉浸进去,不知过多久。忽听裴原说了句:“给你买个丫鬟回来吧。”   他写好信,拿起来吹吹,继续道:“也好伺候你,不用忙忙碌碌的,舒服躺着,不是挺好?”   宝宁猛地抬头,瞪大眼:“我不要!”她不知裴原怎么就想起这事,但一想到家里多了个外人,光是想象,宝宁便觉得不舒服。尤其丫鬟还是个女子。   自己心眼儿小,宝宁知道。她直起腰,蹙眉:“我不想有人进我房间,动我东西,不喜欢。”   裴原讶异于她的反应,安抚地拍拍她小腿:“那就不要。就随便提一句,逗你的,你不喜欢就算了。”   宝宁慢慢靠回墙壁上。她过激了,但是这话题触犯她心底的弦,没忍住。宝宁两手交握攥着,指甲抠上手心。   她低垂眼皮儿,裴原没发现她神情中异样。   沉默被打破,裴原的话也多起来,手头事做完,有了时间,去逗弄她:“明日吃完饭,天气好的话,带你出去骑马。”   “我不敢。”宝宁情绪缓过来,“赛风太高,我害怕,要是摔了怎么办。”   “我在呢,它不敢冲你亮蹄子。”   宝宁说:“我明日有更重要的事。”   “做什么去,带上我吗?”   裴原把桌子收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聊。宝宁抱紧怀里的东西,惦念着给他个惊喜,不点明,只道:“带你,明日你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裴原瞥她一眼,信纸叠好压在砚台底下,“我吹灯了?”   “等会儿,我铺床。”宝宁站起来,三两下把被子铺好,枕头拍平整了,才道,“熄吧。”   裴原一口气吹过去,屋里暗了。   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但头一回两人都神智清醒,宝宁有些无措。她摸摸鼻子,挨着墙壁躺下,离裴原远一点。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动作。   “没打算碰你。”裴原闭眼躺下,手往旁边身,准确抓住她耳垂,轻轻捏了捏,“睡吧。”   宝宁睡不着,想起他写了一晚上的那封信,她早就想问的,但是犹豫着,问不出口。   宝宁觉得她是有权利过问下的。裴原说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荣辱与共,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对她都有影响,裴原给谁写信,她应该知道。   借着黑暗,宝宁胆子大了些,捅了捅裴原胳膊,小声唤他。   “怎么了?”裴原单手搭着额,另一只捉住她手,揉捏一番。   “今晚你写信,是给谁呢?”   裴原顿了顿,道:“邱明山。”宝宁惊讶。   她长在深闺中,足不出户,但护国大将军的名字她还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裴原当初进军营历练,去了塞北,将近八年时间,他都在邱明山麾下。二人情同父子。   只是后来,听说两人谈崩了,大打出手,险些以刀搏命。   裴原道:“算着时间,以往每年他都是这个时候回京面圣,过两天我预备约他出来见一面。”   他言至于此,再深入的就不想多说了,宝宁也没再问。但她知道,肯定不会是单纯见一面那样简单。   有些她不知道,最好也不要知道的事在发生。   宝宁睁大眼看着棚顶,好一会,眼睛发酸,才阖上。   阿黄在她怀里睡得香喷喷,宝宁把它往上搂在臂弯处,额头抵着它的背,随着它呼吸的起伏,也慢慢睡着了。   宝宁不知道,黑夜中,裴原侧着头,看了她许久。   ……   第二日,宝宁早早就醒来。她习惯了早起,早起可以多做几样饭菜,她喜欢做菜的过程,和最后看到成品时的成就感。   这种忙碌对她来说并不是负担,反倒是种精致的幸福。   裴原还在睡。宝宁把灯点得很暗,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锅里的包子散发香气。   裴原中间转醒一次,和她说了两句话,想起来帮忙,被宝宁劝下。   她倒希望裴原多休息会,养好身子才重要,等以后他好好的了,再帮她做活也不迟,来日方长……如果裴原待她能一直保持初心的话。   许是屋里气氛太适合睡觉,阿黄趴在裴原枕边,一人一狗睡得死沉。   宝宁就着微弱的光,继续弄她手里的东西,包子熟了,天亮了,她正好缝完最后一针,用牙齿咬断线。   宝宁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先藏起来放在柜里,把包子盛出来,叫醒裴原吃饭。   三鲜馅的包子,里头汁水饱满,咬开松软的皮,会有鲜甜的肉汁漰出来。裴原一口气吃了四个,阿黄也吃了一个半。   整顿早饭,裴原都在观察着宝宁的神情。见她一会高兴,一会担忧,一会又雀跃欲试。   他没开口问,等着宝宁自己说。吃好饭,宝宁又端了两碗红枣枸杞汤来,两人一人一碗,她说这玩意补气血,逮着要他一起补。   裴原拧着眉头咽下去。宝宁又去洗碗了。   明明就是有话说的样子,非憋着。裴原在心中想,这小呆子还真沉得住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宝宁喂好了鸡鸭,喂好了马,喂好了水蛭,又去后院菜园逛了圈,终于回屋子。   裴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宝宁冲他不好意思地笑,将做好的助行器拿出来,站他面前,比划着往自己身上戴:“我自己做的,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我想着,你走路慢,主要是因着左腿使不上力,那如果将左腿固定住,是不是就能使上力了,行走会方便许多?”   宝宁说:“你把这个带子系在腰上,这些小木板围绕在腿上,木板很硬的,像拐杖一样,可以支撑。我在膝盖这里做了别的设计……还可以蹲下的。”   宝宁惊喜地演示给他看:“是不是很神奇?”裴原一直没说话,宝宁抬头看着他的神情,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很怕裴原多心。他这人敏感,自尊心还强,宝宁担心裴原以为她嫌弃他,或者这种行为会刺痛他。她犹犹豫豫的,拖到现在才给他。   难道还是让他不舒服了吗?   宝宁看见,裴原的眼底有些泛红。 第31章 田螺   “怎么没早告诉我。”裴原手指勾了勾眉头,声音暗哑。“你昨天在那弄半天, 就是为了做这个?”   宝宁听不出他语气里到底藏着什么情绪, 站在那有些无措。   “要不然, 就算了?”她尝试着问, 声音里有些许失望,“不试也没关系, 反正也不一定成功……”   宝宁话没说完, 被裴原打断:“拿来我看看。”   宝宁露出笑。   “我帮你弄。”她上前一步,把手里东西放在炕上, 想去扶裴原起来,手刚碰到他胳膊,被狠狠攥住。   裴原使力往回拉,宝宁惊叫一声, 只觉天旋地转, 已经坐在裴原腿上,腰被他左手扣住, 下巴抵在他颈窝, 两人紧密贴合。   他身上的男性气味传进宝宁鼻端, 宝宁滞住呼吸。   裴原咬着牙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总是有那种本事, 让老子想把命都给你。”   ……   宝宁扶着裴原在院里走, 他没撑拐杖,最开始时有些不习惯,多走两圈便不用人扶。   “挺好的。”宝宁高兴地看着他, 比划道,“就是腰上的带子紧了点,我按你以前尺寸做的,这两天胖了,我待会改改。”   “不是胖。”裴原瞥她,“是健壮一些。”   宝宁不和他争,附和道:“对的,健壮,健壮。”   这东西比拐杖好用得多,而且裤子遮盖住后根本看不出来,裴原掌握技巧后,走路速度只比正常人慢上一点,瞧着有些跛而已。   宝宁静静看着裴原在院里转来转去,他似是觉得不过瘾,牵了赛风来,要上马。   宝宁一惊,赶紧拦住:“你做什么?”   裴原道:“兜兜风。”   宝宁摇头:“那怎么行呢,还是再适应两天,万一骑不稳摔下来怎么办?而且那日明姨娘嘱咐我了,说你最好不要做剧烈的运动,得静养。”   她想了想:“你在这晒晒太阳吧,我给你做炒田螺吃。”她往回走:“你要要辣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   裴原手上还拉着缰绳,不可置信问:“你在吩咐我?”   宝宁站定,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絮絮叨叨对着裴原说话,像个老妈子。他应该是不喜欢听的。   宝宁眼皮垂了垂,换了个说法,冲他笑了下:“咱们先别骑马了吧,改天,行吗?”她声音轻轻的,不似刚才那么放松,有些拘谨。   裴原定定看着她,忽觉得不是滋味。   他刚才其实就随意一问,并没有指责或其它情绪,只是觉得今日宝宁拦着他,和以往的她不一样。   现在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印象中的宝宁与他说话,大多是询问语气,带着试探,从没这样斩钉截铁对他说,我要你去做什么。   她态度总是很温和的,不会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欢或不喜欢,有些东西,她或许是喜欢的,但如果他表现出拒绝,宝宁很快便会放弃。   除了昨晚,宝宁对他说,她不喜欢房里有丫鬟。   裴原觉得她像只兔子,小心谨慎,不停试探。   这样的宝宁让他感到心疼。   “都听你的。”裴原松开缰绳,朝她走过去,自然揽过她肩膀。   裴原低头,手指拨弄了下她卷翘睫毛:“吃完饭出去溜达溜达吧,想去哪儿?”   宝宁惊讶看他一眼。觉得不习惯。   她想了想:“去河边成吗,对面山上杜鹃开了,我想看。”   “嗯,我也想看。”   裴原揽着她往厨房走,沉默一瞬,状似随意道,“你想做什么,就和我直接说,别总藏着掖着的,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人。”   宝宁又看他一眼,没说话。   她心里想着,裴原虽不是老虎,也差不多,谁知什么时候就凶性大发了?   等半天不见回答,裴原去捏她耳垂,语气不太好:“和你说话呢,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疼!”宝宁应和着他,抬手去救自己耳朵。看吧,还说自己不是老虎。   马上走到门口,宝宁从裴原怀里钻出去,先一步迈进屋子。   “傻样儿吧。”裴原从后头揉她头发一把。   ……   田螺是用小红辣椒炒的,又鲜又香,裹了一层红油,宝宁先尝了一个,辣得眼睛都眯起来,但是极好吃。   没到饭点,这就是顿零嘴儿,宝宁用油纸把田螺包起来,又洗了两个梨子,准备带出去吃。   裴原还是坐的轮椅。宝宁怕他走路太久会不舒服,态度坚持,裴原顺着她。他不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想改变要慢慢来,但在努力。   宝宁在河边铺了块布,两人坐上头看风景。   小河离院子不远,挺长挺宽,水不怎么清澈,开春了,能看见水鸟。长长尖嘴,尖利爪子,风一样掠过水面,脑袋插进去,再抬头时嘴里就衔着一条大鱼。宝宁边嗑田螺,看得出神。   裴原打破平静:“明天出趟门吧。”   宝宁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邱明山的事,应了声:“好。”   裴原道:“你就不问点别的什么?”   “问什么?”宝宁侧头看他,眼中迷惑不解。   “我的意思是。”裴原整理措辞,“你要是有什么意见,不同意的地方,提出来,和我说。”   宝宁摇摇头:“没有呀。”   “别和我生分。”裴原道,“你看别的小夫妻,不都吵吵闹闹的,你不用觉得说什么话会惹我生气,嘴皮子上闹两句算什么事儿,待久了都会有磕绊的,牙齿和嘴唇还会碰出血,何况是两口子。”   宝宁说:“我没见过别的小夫妻是什么样的。”   被她噎回去,裴原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别的小夫妻什么样,他其实也没见过,刚才那些是乱编的。   他拔下旁边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耷拉着眼皮没再开口。   宝宁继续看天上的鸟。在深院里待久了,普通的自然美景也是奢侈,她看不够。   过了小半个时辰,带来的吃的都吃饭,宝宁扶裴原起来,要往回返。两人一路闲聊,说几句没营养的话,也不算寂寞。   走到半路,忽听见身后传来踢踏马蹄声。   这偏僻地方,哪来的人路过?宝宁意外,急忙推着裴原往道边走,给人让道。   却没想到,一行人马竟在他们身后停下。   宝宁回头看,有七八个人,均穿着黑衣,腰间配刀,目光不善。   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面如冠玉的儒雅男子,穿一身紫袍,肤色白净,温和笑着。   他开口,嗓音和润:“四弟,许久不见,可是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哥哥了?”   闻声,裴原瞳孔猛地一缩。   ……   裴原和裴霄在西厢说话。宝宁抱着阿黄在外头,不知何去何从。   院子里挤满了人,裴霄带来的,七扭八歪地站着,时而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目光不怀好意。那目光让她感到危险。   宝宁待不下去,抱着阿黄往外走。   她没走远,到一片杏树林里,从院子里看不见这地方。远离那些放肆目光,宝宁觉得轻松许多。   阿黄卧在她脚边,黄狗长大许多,吃的胖,四肢粗壮有力,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捕草间的小蚂蚱。   宝宁撩起裙子坐在树根底,遥遥望向院子的方向,心里琢磨,裴霄为何要来,裴原又该如何应付?她心里充满担心,对身后情况一无所觉。   “汪!”   是阿黄最先察觉到动静,耳朵微动,忽的站起身,冲她身后狂吠。它夹起尾巴,身子弓起,要攻击的姿势。   宝宁猛地回头。   冯永嘉站在离她五步远的树后面,一半身子藏起来,偷偷往这边看。被抓现行,他脸色胀红,有些尴尬,终是缓慢地走了出来。 第32章 劫持   冯永嘉声音心虚,有些讨好, 唤她:“宝宁。”   宝宁心里打了个哆嗦。她想起裴原那日与她说的话, 这个姓冯的嫌疑很大, 可能不是个好人, 宝宁原本还觉得怀疑,现在一看, 他可能真的不是好人。哪个正常人没事嫌的跑到她家附近, 躲躲藏藏的鬼祟样子,好像就想逮着她落单的机会似的。   宝宁警惕起来, 她站起身,连句废话都不想和冯永嘉说,掉头就往回跑。   “哎,你做什么去?”冯永嘉着急, 撩起衣裳摆子就要追, 阿黄呲牙咧嘴防备着,一口咬在他腿上。   “你这要死的狗!”冯永嘉吃痛大叫, 他害怕宝宁跑脱, 心下一横, 一脚踹在阿黄身上将它踢飞出去,而后大跨步拉住宝宁胳膊, “你别走!”   离小院子已经很近了, 能看见裴霄带来的那些人影。那些人也不是好人,但现在至少不会对她做什么,危及到生命。   这冯永嘉却不一样。   宝宁想到要求救。   “救命——”宝宁边挣脱冯永嘉桎梏, 大喊出声,第二个字刚喊一半,被惊慌失措的冯永嘉用手捂住嘴。   “你叫什么?”冯永嘉焦急道:“我是来救你的!”   他声音放低:“有人要杀你男人。”说道你男人的时候,冯永嘉心中掠过难受,他改口:“杀那个残废!”   “你想和他一起丢命吗?”   宝宁眼睛睁大,探究盯着冯永嘉神色。   他怕她叫,不敢放手,仍维持着那个姿势,继续诱导她:“那是个大人物,少府监的大人,神通广大,谁能逃脱他的手?你年轻貌美,我知你嫁那个瘸子也是迫不得已,何苦陪他一起死!我心里有你,才冒着风险求那个大人,要救你一命。”   “你听明白了吗?”   宝宁快要指甲刻进手心,她心脏狂跳,点了点头。   冯永嘉神色稍霁:“我若放手,你可不许喊。”   他观察宝宁神情,见她仍旧乖顺样子,慢慢地放开手。   没想到,放开那一瞬,宝宁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她指甲长,一巴掌甩的冯永嘉脸上三道血痕,眼冒金星。宝宁反身便跑,冯永嘉气急败坏去追,这时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将她扑在地上,掏出徐广给他的迷粉捂在帕子上,用劲捂住宝宁口鼻,低喝道:“我不想对你动粗的,是你自己不听话!”   宝宁只觉一股刺鼻香味,而后身体渐软,很快没有了知觉。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宝宁想起裴原……她幻想着裴原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快些来救她。   冯永嘉看见宝宁眼角有泪,心里也是一疼,他把帕子移开,低声道:“宝宁啊,我现在先对不起你,但以后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阿黄在三步远处恶狠狠盯着他,看着冯永嘉将宝宁抱起,喉咙中溢出低低吼叫,随后一瘸一拐地奔向小院。   ……   “你应该知道,我得来找你。”   裴霄坐在桌边,平静地看着他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裴原,上下打量后,略有些难过道:“四弟,你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裴原手肘撑在扶手上,指尖托着下巴,眸中嘲讽:“在太子殿下的想象中,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   裴霄道:“你应该已经死了。”   裴原眼睛眯起。半晌,勾唇一笑,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淡淡道:“托您洪福。”   裴霄不语。裴原抬眼,看向他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眼神冷静,不露情绪。   “你长进许多,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看见我就发疯,恨不得撕了我。”   裴霄忽的笑起来,“刚才碰见的是你的皇子妃吗?很漂亮的小姑娘,看来她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们的关系也很好,比我和你的嫂子要好。夫妻嘛,确实应该贴心一点,我不喜欢相敬如宾这个词,但是很遗憾,生在皇室,一切被权利和利益所束缚,总是身不由己。”   他温和平静,像是在唠家常。   裴原腰背逐渐挺直,视线攥住他的,一字一句道:“你别碰她。否则,我做鬼也杀了你,说到做到。”   “我还没有那么下流无耻。”裴霄道,“何况,我就要迎娶她的姐姐了,她也算是我的妻妹,我们亲上加亲。”   “简直有病。”裴原扯扯唇角,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懒散不耐:“没工夫和你攀交情,到底来做什么的你?若是要杀我,动手就快些,看看你死还是我活,老子没时间和你在这妇人碎嘴。”   “好吧,说些别的。”裴霄并不生气,“邱将军昨晚回来了。今日早朝,他向父皇请旨重查你的案子,说找到证据,想为你翻案。你猜父皇怎么说的?”   裴原冷淡看着他,听裴霄继续道:“父皇拒绝了。”   他笑笑:“说来也是,两个儿子都这么让他伤心,父皇当然是不想再提及当时之事的,白白辜负了邱将军的一片苦心。四儿啊,但我也真的是很疑惑,你到底有什么魅力,一个两个的为了你连命都不要,裴澈是,邱明山也是,即便你提着刀想杀了邱明山,他还是待你如此好。你教教我,成不成?”   “屁话那么多。”裴原抿唇,下额扬起,眼角瞥他,“说正事,然后赶紧滚。”   裴霄道:“我希望你能离开京城,不要再见邱明山。”   他停一瞬,又道:“你最好主动一些。否则我只能用我的方法让你走,我们两败俱伤,很不划算。”   裴原“呵”了声,手指攥紧扶手:“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只是告知。”裴霄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带笑意,“四儿,你知道我手段的,那位子我非要不可,所有阻拦我路的人只有死。你我是兄弟,我并不想赶尽杀绝,我希望你成为曹植,而不是曹冲。”   裴原笑笑,不屑地扬了扬下巴:“滚吧你。”   裴霄深看他一眼,手攥拳抵在下唇,轻咳了两声。   这是那次出事时,他为圣上试毒酒留下的后遗症,他身子还没好利索,一动气,就会咳。   裴霄回头,刚想说些什么,忽听见院子里嘈杂响动,一阵狗叫声由远及近,侍卫们呵斥阻拦,没拦住,阿黄破门而入,一跃跳到裴原膝头,舔他的脸。   不是平时撒娇那样,阿黄表现急躁,喘息明显,它舔两下,又跳下去,去扯裴原裤脚,喉中呜咽不止。   “怎么回事?”裴原脸色凝重,拽起阿黄前腿,“宝宁呢?”   “汪!汪!”阿黄又叫两声,头往门外转,挣开裴原的手,又去拉他裤脚,想将他往外头拽。   裴原心头浮现出不好预感。他转动轮椅,跟着阿黄往外走,路过裴霄身边时,裴原心头一跳,拽过裴霄衣领,狠狠道:“你动她了?”   两人面颊几乎相贴,裴霄面色是体弱的苍白,他眼微眯:“不是我。”   “你最好别骗我。”裴原下眼睑抽动,甩开他衣领,咬牙道,“别以为我真的动不得你。”   说完,裴原出门。   裴霄看着他背影,抬手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裳,目光沉沉。   身边侍卫上前抱拳道:“殿下,是否要属下派人去瞧瞧?”   “嗯。”裴霄又咳两声,垂目往外走,“盯紧点。”   ……   裴原到了那片小树林,只见到一片凌乱草地,被压过的样子,他瞳仁猛地一缩,急忙上前查探。   在杂乱草叶底下,捡到宝宁的一只耳坠。   裴原把耳坠握在手里,不由联想起那次雨夜的贼人,坚硬的银质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裴原沉默一瞬,眼里霎时凶光毕现,一拳捶向身旁粗壮树干。   杏树晃了几晃,树叶扑簌簌落下,裴原调转轮椅,回到院子,阿黄在身后跟着。   裴原找到宝宁为他做的助行器,按着早上的方法穿戴好。他站起来走两步,觉得适应,两指捻起在唇间吹了个悠亮唿哨。   赛风闻声,颠颠地跑过来。裴原左手拿了马鞭在手里,握住缰绳,右手将左腿搬上脚蹬,借着腰腹力量翻身上马。   阿黄焦急地围着赛风转圈,冲着裴原吠叫,裴原看它一眼:“好好看家。”   阿黄听懂,不再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裴原调转马头,扬手甩了一鞭,喝道:“驾!”赛风仰头嘶鸣,风驰电掣般奔出,屁股后只留一缕烟尘。   裴霄留下的属下正躲在暗处观察,见状,不可置信道:“四皇子腿不是不行吗,什么时候就好了,还会骑马?”   “你问我,我怎么他娘的知道。”另一人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你继续跟着,我回去与殿下禀报情况!”   “好!”   ……   裴原控马进城,原本两个时辰路程,赛风脚程快,他骑术精进,不过一个时辰多些就到。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想找人连丝方向都没有,裴原犹豫一瞬,踏上去护国将军府的路。 第33章 贼人   朱红色大门一丈多高,两面立着口衔铜球的石狮子, 威风飒爽。   门上一块横匾, 上面御笔亲题五个鎏金大字——护国将军府。   门开着, 能看见里头高大影壁, 十个侍卫穿铠甲、持长矛,立于朱门两侧。   裴原打马而来, 直奔大门, 一路未减速,侍卫们大惊, 想要制服他,长矛交错着往前刺,领头的大喝:“来者何人!”   裴原抽出背后长刀,横在胸前挡住银矛, 铁器相擦, 一片电光火石,刺啦刺啦的声音。领头的见这样似乎抵挡不住, 矛尖一抬要刺裴原面门, 裴原身体后仰躲过, 随后袖子一抖,冷脸甩出玉佩, 两指捏着挂绳悬在领头侍卫面前:“看好了!”   淡绿色玉佩, 剔透晶莹,上雕九蟒五爪刻纹,栩栩如生, 中间赫然一个“肆”字。   领头侍卫大惊,单膝跪地道:“四皇子恕罪,属下有眼不识泰山。”   其余侍卫也收起银矛,让出过道,跪地请罪。   裴原道:“我要进去,可需通报?”   侍卫忙到:“不敢!将军早已下令,四皇子若来,直接进去便可,将军在书房等着。”   裴原不再多说,喝了声“驾”,赛风一跃跨过高高门槛,载着裴原奔向里院,留外头侍卫面面相觑。   将军府极为宽敞,横廊交错,山水花园一应具有,邱明山妻妾不少,儿女众多,府邸建这么大也是为了方便后人。   这地方裴原小时常来,他八岁起跟着邱明山驻边,一年能回京两个月。他不常回宫,更多时候就住在这,母妃早亡,皇宫里有他的宫殿却没有家,皇后待他很好,嘘寒问暖,但到底不是亲母子,亲情间隔了屏障,他感激,但没法真正融入。   于他而言,这里是最自在的,也最习惯。   如果没出那事的话,裴原想,他或许会一直将邱明山放在心里如同父亲般敬重……   “吁——”赛风停在书房门口,裴原下马,把缰绳交给小厮带下,另一小厮认出裴原腰间玉佩,着急往屋里跑去通报。   裴原要进门时,邱明山正急匆匆出来,两人于门口碰见,俱是一顿。   裴原几不可闻皱皱眉,别开眼,没说话。   邱明山双目泛红,常年提刀的手颤抖着,想去抓裴原的,生硬忍住。他面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铜色,唇线绷直,严肃正经,除了他自己,没人意识到他异样。他张张嘴,想说话:“你……”   “我……”裴原也开口,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又同时闭嘴。   沉默一会,邱明山率先道:“屋里说吧。”   裴原摆手:“没时间。”   邱明山略有些尴尬,他问:“怎么有空来?”话出口,又觉得不对,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欢迎你,这就是你的家,随时来,只是你现在……”   他小心翼翼的:“那件事,你可是不放在心里,原谅我了?”   裴原立刻道:“没有。”他语气冷硬,邱明山眼里一闪而过的难过,又听裴原继续道:“但你提出的那个想法,我可以陪你一起实行。”   邱明山震惊看他。裴原眯起眼:“你不是想要这江山吗,我陪你拿。前提是圣上已经退位,还有,你今日帮我一个忙。”   他这样说,邱明山已经足够惊喜:“什么忙?只要我可以做到,随便你提。”   裴原道:“找一个人。”他顿了顿:“我妻子。”   ……   宝宁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腕被绑在身后,正蜷缩着躺在床上,冯永嘉坐在她脸旁不远的地方,正直勾勾盯着她看。   宝宁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往后躲了一步。   冯永嘉痴痴地看着她,呢喃道:“宝宁,你可真好看。”   “疯子……”这眼神和语气让宝宁觉着一阵恶心。身上还是觉得无力,脑子也晕,她闭了闭眼,缓了一阵,才开口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   冯永嘉道:“我家。”他抿抿唇:“宝宁,你信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绑着我。”   “我怕你跑。”冯永嘉凑近她,语气近乎哀求,“宝宁,真的,你信我,等过了这事,咱们就安全了,我带你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咱们过好日子去,行不行?”他脸上还挂着巴掌印,原本清俊的脸破了相,添了份猥琐。   宝宁气急:“我根本不认识你!”   “但我喜欢你。”冯永嘉道,“我是来救你出苦海的,等过了这阵子,你就会感谢我。”   这人真的是个疯子。宝宁觉得心累,疲惫又害怕,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和冯永嘉周旋:“下雨那天,进我家院子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我……”冯永嘉面色为难,他看着宝宁眼睛,咬咬牙,还是改了口,“我是被逼的。”提起那事,他觉得心堵,那香剧烈无比,他知裴原定是无法自己解决的,打量宝宁两眼,遗憾她已不是完璧的身子,但再看她的脸,又沉醉于美貌。   宝宁问:“谁逼了你?”   “不能说……”冯永嘉先是拒绝,想了想,也没必要瞒她,“说了你也不认识,是大人物,徐广大人,黄吉公公手下最红的红人,是他要杀你男人。”他又改口,“要杀那瘸子!”   徐广是谁,宝宁不知道,但她知道黄吉。宝宁心中一凉。   “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你?”宝宁问,“你欠他们的钱吗?”   “我没有!”冯永嘉不敢看宝宁的眼睛,闪躲着,“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抬起头,目光坚定:“徐大人说了,只要这事办成,便不用我还钱了,我带你走!”   宝宁直起腰,不可置信看着他:“你在做什么梦呀?你欠了徐广的钱,还帮着他杀人,他怎么可能还放你走。若是这人好杀,凭着黄吉的势力,为什么还需要你。如果需要你,就说明在借你的力,他们根本就没想要让你活!”   冯永嘉震惊看着她,心中悚然一惊,但他很快平复下来,摇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徐大人已经答应了我……”   宝宁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徐广让你杀我夫君,为什么要撸我走?他想怎么杀他?”   她很自然说出夫君二字,冯永嘉受了刺激,当场站起来:“那不是你夫君,命运不公,他配不上你!”   宝宁难得发火,但今日面对这人,她再好的脾气也按捺不住了,也站起身:“徐广想怎么杀他!”   “……”冯永嘉被她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像宝宁这样的姑娘家,娇小软弱,是随意拿捏,不会生气的。   “具体的我也不知。”他讪讪道,“大概就是,我将你带走,他肯定会来寻你,徐大人会将他引来,到这个院子里,设埋伏除掉他。”说到这,冯永嘉眼睛又亮起来:“这样一箭双雕之计,那瘸子死了,徐大人除掉心头大患,而我也可以带你走……”   宝宁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引到你的院子里?”   冯永嘉眼前闪过一丝迷茫。   宝宁道:“你知你要杀的是谁吗?当今圣上的四皇子,你若是不得手还好,你若得手,夷了你的九族也不够偿命!”   “那瘸子……”冯永嘉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不,那四皇子,为什么会住在那种鬼地方?我以为……”   他哆嗦一阵,又去扯宝宁袖子:“那我现在要怎么办,我不想杀人了,我不想了,宝宁,我现在该怎么办?”   宝宁看着他的眼:“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名字?”   “我,我……”冯永嘉快哭出来,“四皇子妃,皇子妃,我知错了。”   他正在哭,外头忽的传来踹门声,踹了几脚,没开门,有人骂道:“哭哭哭,你爹死了吗,你在那哭!小声点,别吵老子睡觉,要不然现在就宰了你!”   他转了个身,不知和谁喊:“锁头呢,拿来没有?赶紧把门锁上,省得那小子跑了,也省得咱们在这看着了,回去睡个觉去。”   “锁头拿来了。”另一人道,“赵大人,徐大人应马上也回来了,想必那残废也已经收到消息,要来了。”   他迟疑一瞬,问:“把那小白脸和小娘们关在一起,不能出什么事儿吧?”   赵立边锁门边道:“能出什么事儿,就姓冯那小子,硬不硬得起来还是两说。再说了,咱们徐大人男风也爱,今日干成这样大事,让他高兴高兴。”   外头传来哈哈笑声。   冯永嘉面红耳赤,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到门口叫嚷:“你们怎么能这样办事?有没有良心!”   赵立冷笑一声,一脚踹在门上:“滚!”冯永嘉立刻熄了火。   宝宁靠在床头,垂眼不语。她是慌的,手心俱是冷汗,宝宁想,如果现在姨娘在,季蕴在,或者裴原在,她肯定控制不住,当场就能哭出来。但是现在她不能哭,她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必须冷静。她得赶紧离开。   门口徐广的人说说笑笑,一会就散了。   冯永嘉像被人敲傻了一样,呆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福至心灵一般,猛地一拍大腿道:“密道,密道,我想起来了,这屋子里有密道!”   宝宁惊喜抬头:“在哪里?”   冯永嘉道:“柜门后头!”   ……   宝宁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走这种地方,只有半人高,必须弯着腰才能过,一路蛛网和灰尘,霉味浓重。   但好歹命保住了不是。   冯永嘉跟在她后头,战战兢兢,不时尖叫,宝宁抿唇不理,在心里筹算着,她待会该去哪里。   冯永嘉说这院子在西郊,离城门只有五里路,宝宁想起,她的三姐姐季安露就住在西城门附近。季安露嫁给的是小商人,说穷不穷,说富不富,但是待她很好,在西城门那条街上开酒楼,叫古井食楼。   现在天还没黑,城门未关,只要她能坚持跑完这五里路,混进人群里,就安全得多。   如果能找到三姐夫的酒楼,就万无一失了。   迷药的劲儿还没过去,宝宁觉得腿软,靠着心里的一股劲儿强撑着在走。   前面就是密道的出口了!像是地窖上的盖子一样,被一块木板挡住,冯永嘉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他害怕这样潮湿阴暗的环境,更怕随时会跑过去的小虫子和灰老鼠,颤颤嗦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宝宁打开盖子,爬出去。黑暗中待久了,乍一看到阳光觉得分外刺眼,她眨了眨眼,脚刚踩到地面上,忽见到约莫五丈外墙根底下,正准备放水的两个男人。   那两人也看到了她,脸上露出调笑神情,直到冯永嘉也跟着爬出来,露了个头。   那两人脸色大变,吼道:“人跑出来了!快追!”说罢,提上裤子就朝宝宁方向赶来,手中提着长刀。   是徐广的人!   宝宁心一缩,拔腿就跑,她不认识方向,凭感觉走,冯永嘉吓得连滚带爬,跟在她后面,那两个徐广的下属紧追而来:“他们往东走了,西城门的方向!”一嗓子喊完,徐广的那些下属全都出来,浩荡来追。   徐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歇歇脚,就听着这消息,怒喝一声,也提刀骑马而出。   宝宁到底是个姑娘,她跑不过那些男人和徐广的马,眼瞧着就要被追上,万念俱灰之际,忽见打西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均穿戴铠甲,面露煞气。   宝宁瞧见,决心赌一把,转了个弯躲进一处胡同里,冯永嘉跟上。   徐广怒骂一声“小娘们儿”,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也要往胡同去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到了眼前,一个士兵伸剑拦住他,喝道:“跑什么呢!”   徐广一刀挥下,砍飞他的剑:“你可知你爷爷是谁,如此大呼小叫,找死!”   士兵虎口发麻,也大怒道:“我奉护国将军之名前来查人,你是什么东西,竟连大将军的命令也不顾吗!”   徐广心下一惊:“查什么人?”   士兵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卷,抖开给他看:“这个姑娘,你可曾见过!”   徐广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裴原竟会去找邱明山,两人分明早已决裂,什么时候又搞到一起的!   心中慌乱,徐广面上不显,凶悍道:“未曾见过!我刚丢了家奴,正要去寻,你拦我的路,我家奴找不见,你来赔吗?!”   “这……”士兵勒马往后退一步,正犹豫着要不要放过他,忽听身后一骑单骑飞奔而来之声,随后利箭破空,擦着那士兵头顶红缨飞来,急速射进了徐广左眼中。   变故来得太快,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徐广闪躲不及,大叫一声,捂住流血左眼,跌到马下。   一片哗然。   一个喘息的功夫,黑马载着一个高大黑衣身影掠到徐广眼前,裴原长刀上镶着叮铃铁环,猿臂一挥,银亮刀锋对准徐广鼻尖。   他目色赤红,咬牙道:“贼人,你将我妻藏去了哪里!” 第34章 疯子   徐广跪伏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里的血仍在流, 不多时地面就变得鲜红, 他身后喽啰吓得双股瑟瑟, 有一个尖叫一声跑掉了, 剩下的见状也都扔掉武器跑走,如鸟兽散。就剩赵立一人仍站在徐广身边, 但也已经吓傻了。   骑马的士兵下令人去追。   “你到底说是不说?”   裴原满身煞气, 翻身下马,长刀一横架在徐广颈边, 怒喝道,“现在开口,我留你个全尸,否则老子活剐了你!”   徐广脸色黄白, 嘴唇抽动看着他, 忽的大笑起来,形容可怖:“你毁我前程, 如同杀我父母, 老子一条烂命死不足惜, 但我偏要和你刚到底!既然你那么在意那个女人,那我就让你永远也找不到她, 裴原小儿, 你可后悔?”   “你找死!”   裴原眉心拢起,忽的一把拔下徐广眼中的箭,鲜血喷溅出来, 徐广“啊”的一声瘫软在地,翻滚叫着:“我的眼,我的眼!”   裴原冷目扫向他身旁的赵立,赵立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双手颤抖站在那,裴原走过去,掐住他后颈按在墙上,眼神凶恶:“我妻子在哪儿?”   赵立咽了口唾沫,刚想开口,徐广大声道:“你若多说一个字,我杀你家里老母!”   赵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裴原额上青筋暴起,手下力道慢慢收紧,他情绪已经在失控边缘,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若宝宁出事,他们都得死,全都得死!   赵立脖颈被扼住,双腿蹬动,眼珠翻白,眼看就要咽气,徐广缓缓站起身,扯动唇角道:“你不是想找那女人吗,我来告诉你,我把她弄哪里去了?”   裴原松开手。他转过身,一双眼攥住徐广,声音沙哑:“她在哪里?”   徐广目露挑衅,虚音儿对他道:“死了。”   他猖狂大笑起来:“裴原,你没想到吧,威风那么多年,最后连个女人都护不住!你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裴原捏着刀柄的指尖泛白,盯着徐广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听徐广继续道:“我奸了她,又杀了她,我还在她的身体里面,手掐着她的脖子,就那么活生生地,一点点地将她掐死了!她可真美啊,眼睛美得惊人,她哭着求我,让我放了她……”   裴原嗓子里溢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随即长刀挥下,一道银光闪过,伴随血肉被切开的声音,徐广从腰部被斩成了两截。   一地肚腑流出,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徐广眼睛睁大,连叫都叫不出声音,在地上蠕动着。   先前来的那队士兵也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面对眼前惨景,俱倒吸一口凉气。   裴原像是杀上了瘾,又拖着带血长刀走到赵立面前,挥臂一刀斩下了他的头!   “四皇子!”打头的士兵脸都白了,急忙下马劝阻,“这里有百姓居住,常有人来往,你不可,不可如此……唉!”   裴原一身血红站在那,脸上也沾着血痕,面上肌肉紧绷扭曲,仿若地狱里来的恶鬼。   “我不管这里有谁住。”他指着身后巷子,咬牙道,“就算把这些房子都拆了,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裴原转身踩过徐广胸脯,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向了街巷深处。   ……   宝宁赶在城门闭合前一刻进了城,她已经累得不行,浑身虚汗,每走一步路都是飘的。   好在后方无人追赶。宝宁想着,或许是那队官兵绊住了徐广的脚,又或者是他们跟丢了。现在暂时是安全的,但宝宁还是不放心,她想快点找到她的三姐季安露。   冯永嘉仍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宝宁仰着头看路边的招牌,找“古井食楼”四个字。她以前去过那里,印象中是个不太高大的二层楼,主要卖面点,三姐夫叫张和裕,原来是国公府里的厨子,早就对三姐倾慕有加,但身份有别,荣国公阻拦,未能成事。   后来季安露定亲,成婚,嫁了个破落高门里的庶子,婚姻不顺,没过一年就和离了。张和裕仍旧痴心等待,季安露感动下嫁,二人终成眷属,荣国公大发雷霆,放话要与她断绝关系也未能阻止。   季安露的姨娘柳氏早亡,她没亲人,嫁妆也微薄,找几个姐妹东拼西凑地借了点钱,和张和裕一起开了这个食楼,据说生意不错,两人也很恩爱。   宝宁找人问了路,按着所指的方向专心找着,没注意身后冯永嘉的举动。   冯永嘉忽的扑了上来,要从后面搂她的腰,宝宁听见他脚步声,下意识蹲下一躲,冯永嘉扑了个空。   宝宁惊魂未定,看他汗涔涔的脸,大声问:“你做什么?”   “我后悔了。”冯永嘉双手攥拳,“我真的后悔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赌,否则我也不会中了徐广的计,落到现在的地步。我不知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还不上钱,我不敢回家,我老爹还在等着我,我怕徐广找他报复,我死了无所谓,我怕我老爹也会因为我……”   他语无伦次,面露哀色:“我没法再在京城待下去了,我害怕,我得走,你让我再抱一下,我就走……”   宝宁已经不想和他多说废话了。她往后退着,边防备着冯永嘉动作,眼看他又要扑上来,宝宁尖叫一声,转身往人群多的地方跑。   街上的人都看过来。   “宝宁!”忽听见一道女声唤她,宝宁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见到在二楼窗口探出头的季安露。   “宝宁,快到姐姐这来!”季安露焦急唤她,大惊望向她身后,“小心后面!”   宝宁先冯永嘉一步钻进食楼。随即从食楼里冲出一群拿着棍棒的伙计,一人一棒子锤在冯永嘉背后,他惨叫几声,软软倒下了。   张和裕道:“把这小子拉到后院石磨上,捆起来!”   宝宁进屋,边抹泪,哭着道:“三姐!”   “姐姐在这儿呢!”季安露已经从楼上下来,去迎宝宁,见到她满面泪痕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一把抱住她,抚背宽慰,“好了宝宁,不哭了,到家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   宝宁洗了澡,抱臂坐在房里发呆,她吃不下饭,满脑子都是冯永嘉的脸和他猥琐样子,想到就想吐。   今日经历太过冒险,她身处其中的时候还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到了安全地方,反倒后怕不已,心慌意乱。   季安露原先和她关系很好,但是到底多年未见,宝宁面子薄,她不好意思和季安露哭,就只能忍着。   她尝试着睡过,但风吹草动就惊醒,满身冷汗,就算睡着也满脑子噩梦,她不敢睡了,就点着灯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出神。   宝宁想,裴原现在在干什么?   他应该早就发现她不见了吧,是不是在满城找她呢?听冯永嘉的意思,徐广是想给他递信儿,引他过来,再杀掉他。   宝宁担心,裴原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这想法一冒出来,宝宁便觉得心怦怦地跳,她不敢想象。裴原腿不好,行动受限,就算武功高强,也难敌徐广那么多人,万一真的……   宝宁心慌意乱,她害怕,明明中午的时候还和她说笑的人,宝宁还能回忆起他手心的温度,不会就这么出事的。   宝宁忽的又想起另一件事。   裴原会看不出来这是个骗局吗?他那么聪明的人。   想到这,宝宁揪紧了衣摆的布料,裴原会不会根本就不想来救她,他会以身涉险吗?说不定,在他的心里,她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认知同样让宝宁心中酸涩不已。   宝宁将额头抵在膝弯上,一会这样想,一会那样想,觉得头疼得难受,胳膊和腿也难受,哪里都难受。   “宝宁,怎么还不睡?”季安露推门进来,坐在她身边,“想什么呢?”   宝宁抬起头,眼睑红红的:“想回家。”   季安露怜惜地拍拍她的背:“明日一早,就让你姐夫送你回去。”   “谢谢三姐。”宝宁点点头。   季安露道:“好了,早点睡,养足精神,要不然明日你夫君见到你,该心疼了。”   宝宁抿唇笑了下。季安露又和她说了几句话,本想和宝宁一起睡,被婉拒,她没勉强,关门走了。   宝宁吹灯躺下,在心中想着,裴原现在说不定正好好地在家里呢,她明日一早回去,就能见到了。   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用没用的东西,睁着眼看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困意袭来,睡着了。   宝宁不知道,她酐甜睡着的时候,有个人为了找到她,几乎拆了半条街巷。   ……   第二日清早,宝宁是被街上嘈杂声惊醒的,她揉揉眼睛,起来打开窗户,听见楼下的议论。   “你听说没,四皇子又疯啦,提着刀满街找人,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惹了他……那年的事儿不会又重演吧?” 第35章 找到   裴原一夜没睡,下巴上青色胡茬已经冒出, 眼里血色遍布, 一身煞意。   他拖着重刀走在路上, 刀锋侧着摩擦地面, 夯实土路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迹,路过之处无人敢近身, 都在一侧指指点点。   有人小声道:“六年前的事儿是不是他做的?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家里, 一把火把人的房子给烧了,自己拿着剑在门口, 有人跑出来,他见一个捅死一个……血溅了满墙,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啊!“   年轻些的不知道当年的事,瞧着裴原背影, 瑟缩着往屋里躲:“他这次又要杀谁?看他脸上, 还沾着血。”   “谁知道啊……躲远点就好,他看不见你, 你就没事了。”   “我怕他返回来找我啊?万一看我不顺眼, 咔嚓一刀把我弄死, 找谁说理去,他是皇子, 杀人就杀了……他前段时间是不是差点还杀了他爹?”   有人怒道:“衣冠禽兽!”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年龄稍长男子瞧着裴原背影, 语气叹息,“我有个妹妹原先在宫里当差,说四皇子现在这样和他母亲有关, 他母亲死啦,死得可惨,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绝世姿容,宫里那么多嫔妃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说四皇子原本也挺好的,就是性子沉郁乖戾了些,直到那次见了他母亲尸体,就疯了,罗家灭门一案,就是那段时间出的。圣上心中对他有愧,一直宠着,所以即使前段时间四皇子谋逆,他也还是好好的。”   周围沉默一瞬,忽有人问:“听说四皇子娶妻了?”   “是啊……”人群中发生啧啧声音,“也不知哪家女儿这么倒霉,就四皇子那古怪性子,不定哪天心情不顺,一小姑娘也拧不过他,还不得被卸成八块给吃喽?”   话落后顿时一阵骚动,人们看向裴原的眼神也露了精光,没有人不喜欢血腥刺激的事情,只要那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少人开始暗暗期待着四皇子妃的出现。   ……   身后那些议论声,裴原听得见,他不置可否,因为他确实是个疯子。   是徐广让他疯的。   徐广说的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即便后来拆了那座屋子也没找到宝宁踪迹,即便后来抓回来的徐广属下说,见到宝宁逃走了。裴原还是觉得疼。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情不自禁地按着徐广所说的,去描绘那桩惨象。   他的宝宁,怎么可以经受那些?   就算是假的,他也无法接受。   裴原想,如果今日他还寻不到宝宁,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双手,他可能会到少府监去,将黄吉一刀刀剐成肉片,会到东宫去,将裴霄的心给挖出来,剁成肉泥。   所有可能害到宝宁的人,都别想活!   他人生里就那么一点点希望,被人毁了,他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大不了一起死,黄泉路上再斗胜负!   暴力因子在心中蠢蠢欲动,裴原转过身,目光阴翳地扫过街上每个人的脸,阴暗地想着,如果他们都死了,扒皮剔骨抽筋,风一吹来都是血腥味,是不是也很好闻?   毕竟他是个疯子,所有人都觉得他疯,那他就疯给他们看!   拇指摩挲着粗糙刀柄,裴原略歪了歪头,唇角忽然咧开,露出个古怪的笑。   他是好看的,狭长凤眼,高挺的鼻,一身浑然天成匪气,若是平常,街上小姑娘见到他会脸红。   但这么一笑,所有看到的人都觉得汗毛竖起,尖叫一声,四散惊逃。疯子,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   ……   “宝宁!”季安露推开门冲进来,面露惧色,“你看到了吗,四皇子,四皇子就在楼下!”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腕颤抖:“宝宁,怎么办,你听过那些传言吗?他会不会真的杀人?”   “不会!”宝宁回过头,掷地有声。   她眼睛有些红,不知是开窗时被风迷了眼,还是因为见到裴原的笑。   不过一晚上没见而已,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那样邋遢的样子,还笑得那么丑。   宝宁心里酸酸的。   她去摸床头的衣裳往身上套:“我现在就下去找他。”   “你疯了?”季安露大惊失色拉住她:“若是伤到你怎么办,谁知道他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脑子里还清不清醒,不行,我不能让你去。”   宝宁鼻头堵着,哭音浓重:“他肯定是因为找我才这样的。他着急了,我现在下去,他看到我,就好了。”   季安露道:“万一呢?宝宁,你别那么自信,你看看四皇子现在的样子,你不害怕吗?”   宝宁垂下头。她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害怕吗?若说一点不怕,那是骗人,但是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裴原不会伤害她。   裴原自己说的,那次雨夜过后,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还说: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宝宁想,裴原那么重信义的一个人,他那么看重尊严的一个人,不会骗她。   宝宁抬头看向季安露:“我想赌一把。”   “你别犯傻……”   宝宁快速把衣裳穿好,没等季安露把话说完,绕开她,跑下楼梯。   季安露也跟着跑出去,着急地撑在栏杆上叫她:“宝宁,你小心些!”   “好了,别操心。”张和裕走近,拍她的背,安慰道,“宝宁看着呆呆的,心里聪明着呢,她有分寸。”   ……   街上人都看见,古井食楼的大门口,忽的冲出来一个女子。   穿着嫩粉色裙子,长辫垂在肩侧,白皙纤弱,眉眼清婉,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没什么攻击力的女孩子。   她朝着裴原跑过去。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裴原就站在她面前五步远。   宝宁看着他背影。依旧高大,肩膀宽阔,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原原本总是挺直的脊背,现在看起来有点弯。   宝宁指甲抠着手心,深吸了一口,大声喊他:“裴原!”   一片哗然。   有人小声唤她:“姑娘,姑娘你疯了?快回来,离他远点,你就不怕他朝你动手!”   宝宁未动。   裴原也没动。   风吹过来,送来淡淡的血腥味,宝宁浑然不觉,又喊他一声:“裴原!你回头看看我,我是宝宁呀!”   裴原的手腕转了转,他似是终于听见了,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身。   宝宁忽然想哭。   她抹了把眼泪,跑几步,到他跟前,伸手拽着他袖子,哑声道:“你怎么了啊?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穿的破破烂烂的,哪里都脏……大白日提着刀满街乱走,是真要砍人还是怎样。人家瞧见了,还以为我没有照顾好你,虐待你,将你赶出来了……”   宝宁控制不住自己的啰里啰嗦。   裴原低头看着她,目光定定,没说话。   宝宁瞧见他脸上的血。她蹙蹙眉,想踮脚抹去,但血已经干涸了,蹭不掉。   宝宁慌了,手去摸他的脸,没见伤口,又去摸他的胸前和胳膊:“怎么回事,谁的血?徐广伤到你了,重不重?”   裴原仍旧维持那个姿势,也不开口,只顾盯着她看。宝宁忍不住,锤了他一下:“说话啊!”   “宝宁……”裴原抬手攥住她肩膀,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他松开一手,按着她后背,死死地贴到胸前搂住,似是想借着这样举动将宝宁按进他身体里,力道之大,宝宁就要喘不上气。   直到她偏过头,惊恐看见裴原的手腕,袖子滑下的那片,密密麻麻都是黑状的经络,那粒原本只有黄豆大小的赤丹毒,已经长到了拳头般大小。   宝宁颤声叫他:“裴原……”   裴原忽的松开桎梏她的手,撑刀单膝跪在地上,急促喘息几口,“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毒血,落在宝宁脚面。   “这是怎么回事!”季安露冲出来,焦急担忧,“怎么吐血了?”   “他身上有伤……”宝宁吸了下鼻子,伸手去扶他站起来。   裴原太重,宝宁扶不动,季安露情急之下想帮忙,还未碰到裴原手臂,被他一把挥开,险些摔出去,张和裕在身后抱住她。   宝宁歉意地看向季安露,小声问:“去三姐店里歇一歇,好不好?”   “我哪里也不去。”裴原抬起头,他体力透支,面上是死人一样的惨白,唇角有鲜红血迹,有气无力样子,“我想回家。”   路太远,宝宁想再劝,裴原皱眉,再次重复:“我哪里也不去,我想回我的家!”   “嗯嗯,好!”宝宁跪在地上,捧着他的脸,眼泪涌出来,“你听话,咱们现在就回家。” 第36章 醋   到家的时候已经繁星初上。   阿黄在院子里等得着急,它耳朵灵敏, 马车还在大老远的地方, 它就听到, 冲过去扒着篱笆门乱叫, 直到宝宁掀开车帘唤了它一声,它才安静。   是三姐夫张和裕将他们送回来, 后面跟着邱明山麾下的兵, 许是受过吩咐,那些士兵不敢离得太近, 远远地跟着,只为保护他们的安全。   “吁——”张和裕喊了声,马车稳稳停下。   裴原转醒,额头在宝宁小腹处的柔软布料上蹭了蹭, 低声问:“到了?”   他是真的很虚弱了, 一路都闭着眼,最开始时候还能撑着靠在椅背上, 后来就受不住, 侧卧着, 头枕在宝宁大腿上,迷糊着睡了一路。   宝宁怕他摔下去, 一手护着他后脑, 一手揽着他肩膀,“嗯”了声,很轻柔地问他:“饿了没有?”   裴原皱眉:“我不想吃芙蓉糕, 噎嗓子。”   刚才路上时候,宝宁喂了他一点水,半块点心,裴原勉强咽下,颠簸中差点吐出来。   宝宁心疼地去揉他的眉:“我在这呢,不给你吃那些,你想吃什么都行,我给你做。”   裴原道:“我想吃酱骨头。”   宝宁摇头:“你病着,不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裴原微抬起上半身,对上她的眼,有些不悦道:“你说了的,我想吃什么,给我做。”   宝宁笑出声,觉得这样的裴原意外的可爱,耍脾气的样子像个孩子。   宝宁哄他:“你乖一点,晚上吃点清淡的,等明日,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   裴原不出声了。   宝宁知他这样就是同意了,挠挠他下巴:“好了,到家了,坐起来,我们下车。”   ……   张和裕在车外听到这一切,不由震惊。   他还记得四皇子那时拖着刀一身杀意的样子,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他意外宝宁竟然有这样的魔力,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他怒意消融,服帖得像只犬。   宝宁推开车门,扶着裴原往下走,张和裕想搭把手,宝宁轻轻摇头拒绝。   裴原不愿意让外人碰。   她也是今日才发现,他竟然有这样怪癖的。   张和裕缩回手,指了指跟着的另一辆马车,和气道:“宝宁,你三姐给你带了些东西,衣裳,吃的,还有一些药,我让人给你搬院子里去吧。”   宝宁回头道谢。   张和裕憨厚笑笑。与裴原比起来,他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没多俊,但也不丑,一身腱子肉,眼睛很明亮,宝宁挺喜欢这个三姐夫,沉默温和的,对她三姐姐很好。能修到这样的姻缘也算是福气。   两人在院子里礼貌聊了几句,说了也就两句话,裴原扯她袖子。   他语气很不耐:“回家不了?”   宝宁冲张和裕抱歉笑笑,安抚地拍裴原的背,“马上就进去,是冷了吗?咱们先进屋子,你躺一会,我去送送三姐夫。”   裴原冷冷道:“我都要死了,你不管我,在这里说些什么废话。”   宝宁大惊:“你说什么呢?”   这人又犯疯了。与你和气的时候就那么一会,而后就翻脸,说的话也不管你听着高不高兴,他舒服就好。   “没事,不用送,我认识路。”张和裕连忙摆手,往后看了看,“车上东西都卸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留了,你们快进去吧,我这就带人走了。以后若有空,常来看看,你三姐很想你。”   张和裕脸色有些为难:“你也知道,我和你三姐的亲事岳丈不同意,这些年闹得很僵……”   宝宁颔首:“好……”   裴原拧眉打断:“还有完没完了?”   见状,张和裕也不再说,向两人简短道了别,转身往外走。   宝宁看着裴原面无表情的脸,气得心口泛疼,想掐他胳膊一把,又想起他刚吐了血,身子虚,到底没舍得,沉默地扶着他进门。   “好啦,这下高兴没?”宝宁让裴原坐在炕沿上,转头去烧火,马车辘辘声音远去,她从门口望了眼,关上门。   阿黄擦着门缝儿挤进来,跳到裴原旁边。   裴原沉着脸,将它推走,阿黄委屈呜咽一声,自己寻了角落趴下。   宝宁往灶里塞了把干草,引着火,回头看了眼裴原:“怎么还不脱衣裳?”   她直起腰,去搬浴桶:“先吃饭还是洗澡?还是吃饭吧,一整日没好好吃东西,都饿坏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裴原两手撑着炕沿,眼皮儿微垂,也不回答,也没动作。   宝宁叹气,拿干布擦了擦手,坐到他身旁,拨弄他额边碎发,轻声道:“又在闹什么脾气?”   裴原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我找你一整夜都没睡,没喝水,也没吃饭,我还吐血了,但你都不管我,只顾和野男人聊天,你都不知道……”   裴原想说,你都不知道心疼我。但是没说出口。这话太娘气。   宝宁又气又心疼:“什么野男人,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就没有管你了呀,你耍性子归耍性子,不能什么气话都说。”   裴原长久沉默,而后冷呵了声。   宝宁想,如果裴原这次没生病,就凭他这几句话,她定是几日都不会原谅他的,但是现在,看他苍白样子,又不能丢下他不管。   “好啦,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站在外头吹风的,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宝宁耐下性子哄他,“下次不会这样了。”   裴原道:“没有下次。”   宝宁安慰自己,他是病人,和病人置什么气呢,没必要的事情。   她点头:“好,没有下次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先顾着你来。”   裴原脸色稍霁。   宝宁道:“先脱衣裳,躺着歇一会,再吃饭,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裴原道:“我难受,脱不了。”   宝宁无奈:“伸胳膊。”   裴原乖乖地伸长胳膊,由着宝宁帮他解开腰带,褪下外衣和中衣,只留一层里衣。   “汗黏着,不舒服。”   宝宁抿抿唇,又将他里衣脱下来,露出麦色胸膛。   “这下好了没有?”   裴原“嗯”了声,看她一眼,忽的笑了下。   宝宁看他的样子,像个终于要到糖吃的小孩,她心里本还存着气,现在也散了不少,掐他耳垂一下:“你怎么回事儿?闹脾气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若传出去,丢人的可是你。”   裴原忽的攥住她手腕,扯她过来,用力含住她指尖,他用唇舌去吮,边抬眼看她。   指上湿漉漉触感,宝宁心尖哆嗦一下,只觉从脊背往上蹿一阵酥麻,炸开一样。   裴原含混着,低声道:“你不对别人讲,谁知道。”   “你真烦人……”宝宁缩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脸上渐渐泛上红意。   她把指头在裴原胳膊上抹了下,转头走开:“我要去做饭了。”   裴原视线追着她背影,看她洗菜下锅,淘米煮饭,又拌了米糠出门喂鸡,直到她裙摆一闪消失在他视线里,裴原才阖上眼。   其实刚才在院里,他对张和裕说出那话时,他感受到宝宁生气了。他有些后悔和慌乱,但理智还是屈服于感性,继续口不择言。   他觉得自己没受到来自宝宁的足够的重视,或许已经很多了,但还是不够。如果宝宁手里有一百颗糖,给了他九十九颗,但剩了一颗施舍给外人,他便觉得不够。   换句话说,宝宁如果有糖,所有的,一颗不差的,都应该给他。   裴原知道自己偏执,但他控制不住,他可能平时表现得好好的,一遇到宝宁,就恨不得占有她心思的全部。   裴原很明白,他在强迫这种交易。   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宝宁,他像匹狼,总是防备的姿态,但甘心将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呈现给她。他给予宝宁全部的相信,并希望受到同等的对待,他敏感又自私,只要感受到她的好流露出一分给旁人,就会嫉妒得要发狂。   但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不说,就盼着她能懂,能领会。   ……   晚饭吃的是红烧狮子头和冬瓜片粉汤,宝宁一直没说几句话,气氛沉默。   裴原偷偷扫她几眼,没能放下面子率先开口,草草扒了两碗饭,吃完这一餐。   吃了饭,体力回来不少,裴原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宝宁打好水放在浴桶里,拿来换洗衣物,嘱咐几句,便出去了。   裴原看着氤氲着热气的浴桶,略有些失望地按了按眉头,他本以为宝宁会和他一起,就算再差,也该帮他搓搓背。   但她就那么出去了。   宝宁抱着阿黄坐在屋外头,仰头看星星。她是想给裴原点颜色看看的。他那会儿实在太过分。   宝宁不敢奢求太多,许是一直以来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她在裴原面前一直是弱势的,这或许和她的出身有关,她的姨娘在父亲面前是弱势的,潜移默化,让她也变成这样。   就算现在,很明显的是他的错误,她想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也要小心翼翼,尽量不留痕迹。   裴原那日和她说过,想和她做对平常的夫妻,宝宁想,平常的夫妻闹别扭了,丈夫总要来哄哄妻子吧?   但是他没有。连句软和的话都没有。   宝宁就想裴原能哄她一句。   屋里水声停了。宝宁整理思绪,拍拍裙上的土,转身进屋,裴原已经躺下了,背身对着她。   被子盖到肘弯处,露出一片肩胛骨,硬朗流畅的线条,宝宁盯着那看了好一会,裴原或许感受到她的视线,但没反应。   宝宁快速收拾好屋子,洗漱好,躺到他身侧。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宝宁早早起身,去看那罐水蛭。她离开前在罐子里放了好些田螺,也不担心它饿,昨晚睡前瞟了眼,见那水蛭的肚子已经大到一定程度,像是要被撑破了一样,她一直惦记着,醒了就去看。   打开盖子,宝宁惊喜地收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好消息。   作者有话说:裴哥精神病已经确诊,正在治疗。 第37章 交心   淤泥上赫然几个指甲盖般大的卵茧,上面覆盖浅褐色绒毛样的东西, 那只母水蛭已经不见了, 缩在泥土深处, 似是在休养。   宝宁第一次见到水蛭产卵, 她以前一直以为会是鱼卵或蛙卵一样,密麻粘稠的一团, 听明姨娘解释, 才知是个茧。   即便已经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觉得新奇。   卵茧一共五个, 形状奇怪,像是小花生,宝宁用手将茧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手心。不敢用筷子, 怕这些幼苗脆弱, 会夹破。   她途中一直担心那只母水蛭护子心切,钻出来咬她一口, 但她似乎根本不关心的样子, 一点响动都没有。   宝宁轻呼一口气, 捧着一把凉丝丝的卵茧,放到昨晚准备好的瓷缸里。   裴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 靠在墙壁上看着她。   宝宁一无所觉, 她现在眼里只有那颗茧,瓷缸比装着母水蛭的罐子要大一些,里头已经铺上了一层潮湿松软的泥土。   许是喂养得好, 母水蛭这次产出的茧质量都是上乘,宝宁捏着每个卵茧分辨,将有小通气孔的一端朝上,放在泥土里,再覆上一层潮湿细土,最后在上头盖一层湿润棉布。   每个卵茧可以孵化出十几只,最多二十五只小水蛭,若她运气好的话,半个月后,会有一百多只。   宝宁想,到时候,她就得换一个大点儿的瓷缸了。   而裴原的毒,很快就会有救。   “起来就捣鼓这些东西,都没和我说句话。”   正在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低哑的男声,离她很近,呼出的气都吹在宝宁耳根,宝宁一怔,刚想回头,便觉腰间一紧。   她低头看,裴原的胳膊正环在她小腹的地方,粗壮的。   没得到回答,他又问:“一晚上没和我说话了,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宝宁无措,鼻端都是他特有的味道,浓郁特殊,像是被笼罩。   宝宁手下意识搭上裴原小臂,小声道:“我以为你没醒。”   “哪儿啊,一晚上没睡。”裴原微微躬身,低下头,唇贴在她耳边,很暧昧的姿势。   他微微叹气,“我就等着你和我说句话,但你又不肯。”   宝宁心头哆嗦下。她一早上都沉浸在喜悦中,刻意忘掉昨晚的不愉快,裴原这样提起,那股几乎消散的委屈感又涌上来。   她嗓子觉得噎,觉得这样矫情,但是忍不住鼻尖的酸,说话的语气也带上点撒娇的意味:“凭什么等着我先,总要我用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这样不公平。”   宝宁眼睛盯着桌面上的小瓷缸,强忍着要把泪憋回去,气氛沉默,她后悔刚才说话不得体,觉得尴尬,手头掩饰性地瞎忙,用小签子在泥土上瞎戳。   “你回去再睡会吧,饭还没做,好了叫你……”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小。   裴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掰着她肩膀转过来,果然见到泪蒙蒙的眼。   他吸口凉气,皱眉,用手背去抹她的泪:“好好的,说哭就哭!”   宝宁抿抿唇,别开头:“才没有。”   她嘟囔着:“我才不那么矫情。”   “没人说你不好。”裴原手扶着她脑袋掰正,用额抵着她的,两人目光相对,好半晌他开口,“那么委屈吗?”   宝宁两片唇抿起,鸭子一样,眼里水色越来越浓。   委屈蔓延成灾,心里防线崩塌,宝宁吸两下鼻子,终于啜泣着哭出来:“你根本就不懂我。”   “别这个表情,贼他娘的丑。”裴原心里不是滋味,刻意逗她笑,声音低柔,“有话好好说,哭哭啼啼像个女人一样。”   宝宁道:“我本来就是!”   裴原盯着她没说话。   宝宁道:“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她个子真的说不上高,挺直腰背站在那,也就不到他耳根,低头说话太累,裴原一手提着她的腰,将她放在桌面上坐好。   宝宁居高临下,气势上强了几分,控诉声音更大,混着哭腔:“你心里就只有你自己,你都不管我。”   裴原去亲她的眼睛:“怎么不管了?我管你,我心里都是你。”   他难得说情话,宝宁在气头上,根本听不出,她胸脯起伏:“你没有,大骗子,你就顾着自己高兴,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根本不在意,就拿昨晚说,你想到什么说什么,你是痛快了,我多尴尬,多难过,你都不知道!”   裴原喉头动动,去摸她的手指放在唇上亲吻:“是我的错。”   “还有,你都不在意我的情绪的,出了那事,我多害怕,徐广那么吓人,冯永嘉那么吓人,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这两晚我都睡不好,会做噩梦……还有,你也很吓人……但是,你都不管我,你昨天一整日,连句安慰都没有,就知冲我发脾气。”   “好了,宁宁。”裴原去搂她的肩,闭着眼,声音温和,“是我的错,我没想到这些。”   宝宁哭着,眼泪鼻涕都往他肩上擦:“你总是冲我发脾气……但是从来不道歉,我也难过的,但是我都不敢和你说。”   裴原问:“为什么不敢?”   情绪失控,宝宁只顾发泄,以往藏在心里的话都口无遮拦说出来,凶他道:“你怎么好意思问的,你可以不可以有点自知之明!”   “嗯,我的错。”裴原抚着她的背,“我会改的,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我那天收拾你屋子,翻出了你写给我的休书。”宝宁赌气,“你若再对我不好,我便走了,你求我我也不回来,我们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裴原起初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捏着宝宁肩膀将她拉远,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我疼……”宝宁捶他的胳膊,呜咽着哭,“我就知道你是骗子,你说话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没想要改。”   裴原这才缓过神自己手重,赶紧松开,轻轻揉她的肩膀帮她放松,眉仍皱着:“下次别说这样的话。”   刚才一闹,宝宁情绪稳定许多,想起刚才说的那些话,有点后悔,又觉得痛快,心里乱糟糟,垂着眸没回答。   裴原冲着她放狠话:“你是爷明媒正娶回来的,按祖宗规矩,活着的时候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得埋在我的墓里,魂飞魄散也跑不掉。”   宝宁仰头看他,手指抠着桌沿:“你也是念过书的人,怎么能说这么土匪的话。”   裴原扯扯唇角,贴近她耳朵,往小洞里吹气:“我还能干更土匪的事儿呢,你想体验吗?”   “说说就不正经……”宝宁想躲开他,偏头要跳下去,被裴原扯住。   裴原道:“我腿伤着,昨日还吐了血,你若想让我早点死,就继续气我。”   “能不能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宝宁瞪大眼看他,“很不吉利。”   “能。”裴原顿一下,眼神暗下去,盯着她粉嫩唇瓣,头微低凑近,“让我亲一口。”   “别呀……”宝宁羞赧,下意识往后仰,腰带被蹭开,外衣滑落,露出细白的锁骨,裴原不放过机会,一手按着她背,嘴唇循过去,狠狠吸上她锁骨上的粉色小痣。   宝宁颤抖着,不敢动。   裴原抱着她背,磨蹭好久才肯抬起头,宝宁指尖酥麻发软,听裴原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宁宁,你得记住了,我是你男人。”   “你年纪小,我不动你,咱们再好好养两年。”   “还有,我会对你好,我心思不细,若哪里让你不满意,你与我说,我慢慢学。”   裴原啄吻她眼皮儿:“我最怕的,就是你和我生分。” 第38章 饭   宝宁坐在炕沿上,看着裴原在那转来转去地做饭。   那会和他吵架实在是情绪所迫, 话赶着话就成了那样, 现在冷静下来, 回想起刚才自己掉的那几滴泪, 宝宁简直羞愤欲死。   现在知道尴尬了。但那时候不知道,说着说着, 抹了裴原一身的眼泪和鼻涕, 还好他不嫌弃,干布随便擦擦, 再套件衣裳,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   她在委屈什么呢?宝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是裴原难得温柔,给了她放肆的资本, 可以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不计较后果。   这种带些小女儿家矫情的事,宝宁原先是不会做的, 这是第一次。   虽然过程难堪了些, 但不得不说, 还是有些效果的。她和裴原之间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   窗户大开着, 吹进来好闻的味道, 混杂着迎春花的淡淡香气。   天气暖了,宝宁穿的罗裙,布料轻薄, 风吹起来裙摆飘飘荡荡,她赤着脚,踩着阿黄柔软的毛。   阿黄乖顺趴在地面上,那片有阳光洒过来,亮堂温暖,它半掀着眼皮儿打瞌睡。   裴原执意要给她做顿饭。   宝宁本是不愿的,裴原昨日走得太多,有了助行器,他能走,但是坚硬木板和皮肤摩擦,肯定会不舒服,昨天拆开木板看的时候,他腿上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最大的有指甲盖那么大。   裴原能忍,连丝眉头都没皱,但他又不是铜皮铁甲,怎么能不疼?   “哪个是酱油,哪个是醋?”宝宁正出神,被裴原叫回来。   他手里拿着两个小壶,掀了盖子对着阳光眯着眼看:“都是黑的,怎么分啊?”   “……”宝宁道,“你可以闻一下。”   裴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挑眉赞许:“好主意。”   宝宁蹙着眉头,越发后悔答应他做饭的决定,他养尊处优的,会做什么,怕是连盐和糖都分不清,做出的东西怎么能吃?   果不其然,下一瞬,裴原又问:“哪个是盐?”   他看着两罐白花花的东西,眉头拧成结:“明明长成一个样儿。”   但有了前车之鉴,裴原学聪明了一点,舀了一点放在手背上,伸舌头去舔:“我尝一下。”   宝宁无语地看着他。   “这个可以看出来的呀,糖是黏的,聚成一块块,盐很干爽,你用手指捻一下就知道了。”   “不知早说。”裴原呕了一声,往地上吐口水:“真他娘的咸。”   “算了吧……”宝宁弯腰穿鞋子,“你在旁边看着,我来弄。”   “不用,不就做个饭,有那么难吗?”裴原冷呵一声,自信地拿起菜刀,把白菜往案板上一放,“这玩意都是无师自通的东西,我第一次做,不太熟悉情况,你就看着吧,一回生二回熟,保准让你惊艳。”   宝宁沉默地看他吹嘘。   裴原继续道:“不说别的,就说这刀,爷开始玩刀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剁这颗白菜还不是轻而易举?以前见过宫里的厨子切菜,学会一点皮毛,瞧着吧,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好刀法。”   宝宁眼看着他抓起白菜在手里掂弄,一副跃跃欲试样子,心里打了个突突儿:“你别乱来……”   裴原左手把白菜按在菜板上,右手稍微活动一下,运足力气,提刀便砍。   宝宁吓得闭上眼睛,只听见“咔”的一声,随后“嘭”的巨响,宝宁再睁眼,半截白菜已经和半截菜板一起掉在了地上。   宝宁心疼得直抽抽:“我的菜板是梨花木的。”   裴原撇撇嘴:“不结实,明个用石头给你弄个。”   “别添乱啦!”宝宁穿鞋下地,把他手里刀夺过来,搡着他到一边坐好,“我可没有第二个菜板供你折腾。”   阿黄被刚才那声吓得精神起来,也不睡了,追着地上的半颗白菜舔,两只前爪抱着,和白菜一起在地上翻滚。   外头的鸡鸭瞧见,觉得有趣,冲进来和它抢夺。   本就不大的屋子,被弄得乌烟瘴气,一地狼藉,宝宁看向裴原,见他一脸无辜样子,想批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出去闹去。”裴原拿着拐杖戳了阿黄屁股一下,“没见着正主儿生气了吗,再折腾,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别让爷也跟着吃瓜落儿。”   阿黄嗷呜叫一声,屁股往前一缩,推着白菜滚出了门,鸡鸭一拥而上,不多时外头传来惨叫,鸡飞狗跳。   宝宁往外看了眼,阿黄已经落败,白菜也不要了,夹着尾巴逃走,往后院去,那里有一小片黄瓜地,黄瓜架子底下又清凉又安静,许是去疗伤了,它就爱往那儿钻。   裴原拿了个碗,站在宝宁身边:“我帮你打鸡蛋。”   宝宁回头看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坛子:“鸡蛋在那里。”   她不想打击裴原做饭的积极性,他愿意帮忙是好事,她喜欢忙来忙去,也喜欢着裴原能陪她一起,他们一起努力经营,家才更像家。   前提是别再祸害东西。   宝宁把鸡蛋和碗都放在炕桌上,扶着裴原到一边坐好,让他歇歇腿。   她教他:“你就捏着鸡蛋,在碗边轻轻磕一下,轻轻的就好,然后这么一掰,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简单?”   “我还以为有多难。”裴原又开始吹嘘。他就没谦虚过几次。   宝宁无奈道:“你先试试。”   裴原眨眼捏碎一个。   他不觉得尴尬,把蛋壳往地上一丢,手上粘稠蛋液都抹进碗里:“别嫌弃,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再给你弄几个。”   宝宁一个头两个大,她觉得裴原或许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的手指像擀面杖一样硬。   “不能吃,脏死了。”宝宁端着碗到外头去,蛋液泼在地上,那边抢白菜的鸡瞧见动静,又飞奔过来啄。   裴原看着她举动,啧啧出声:“让鸡吃鸡蛋,你好残忍。”   宝宁无言以对,看他半晌,憋出一句:“没常识,还很自得呢。”   裴原趴在桌上笑,脑袋侧枕着胳膊,偏头看她。   宝宁很难得见他这样高兴样子,以往他就算笑,也只是稍微勾一下唇角,不像现在这样,鼻子眼睛和眉毛,每一个部分都活了起来。   宝宁不自觉地也跟着他笑。   裴原又连着捏碎了五个鸡蛋,他觉得问题出在鸡蛋上,鸡蛋壳太脆,又去拿鹅蛋练手。鹅是宝宁新买的,就看中它个大,没想到它中看不中用,下蛋特别费劲,半个月就下一个,还疼的嗷嗷叫。   宝宁心疼,不让他弄,裴原的执着劲儿也犯了,他偏要。   最后还是在手心里捏得粉碎。   鹅蛋多金贵呀,宝宁舍不得喂鸡,狠狠心,炒着吃了。   早午饭,两个菜,一个蒜苗炒鹅蛋,一个干炸小丸子,还有一碗雷打不动的枸杞红枣汤。   裴原一边吃一边笑话宝宁:“还嫌我手脏呢,不是也吃得喷香,跟我装干净?”   他长一张损嘴,不高兴的时候出口伤人,现在高兴了,说话也不中听。宝宁觉得早上和他哭闹那一场,力气都白费了。   宝宁瞪着眼,把菜盘子都往自己这边挪:“爱吃不吃!”   “错了,错了,别生气。”裴原去哄她,手指抹去她唇角饭粒儿,往自己嘴里送。   宝宁脸都皱成一团:“你恶不恶心呀!”   “不恶心。”裴原冲她挤眼睛,“甜的。”   宝宁被裴原带坏了,也学会了挤兑人:“瞧你的样子,还皇子呢,一点都不端庄矜持。”   “身份是给外人看的。”裴原夹一个丸子送进她嘴里,语调暧昧,“在你面前,我就是你爷们儿。”   不知哪里学来的村野土话。   宝宁段位太低,丸子咸香滋味化在嘴里,她眼睛眨了眨,脸颊就红了。   裴原看着她肩头垂的辫子,她很喜欢这样梳,简单又好看,头发曾在脖颈皮肤处的感觉也很好,酥酥痒痒。   发尾处系着红色的发绳,头发梢被风吹得飞起。   宝宁坐在那,娇羞可爱,一副小女儿情态。   裴原没想过他能有今天,能有人陪着他,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就这样简单柴米油盐日子,碗碟碰撞间,也有情趣。   他是个自负的性子,从小习性使然,他高高在上惯了,无论做错与否,没和谁道过歉,别说还是个女人。   昨晚本想和宝宁僵持到底的,是早上睁眼后,瞧见宝宁忙碌背影,他才忽然觉出自己不对来。   她那么瘦,那么轻,小腰细细一条,他一根指头就能给戳折,他一个大男人,武力上已经占优势,性格上怎么就不能低一下头。   本以为是很艰难的,话出口才知道,其实挺容易。她也很容易就满足。   这样日子也挺好的。 第39章 虎符   吃了饭,鸡鸭都喂好, 到了忙里偷闲的时候。宝宁拉着裴原去后院菜园子歇凉。   菜园子不大, 但里头品种丰盛, 东边种了两陇小葱, 隔壁是白菜韭菜和小柿子,再往西去, 是阿黄最喜欢的黄瓜架子。   北院背着阳光, 没有南院那么暖和,但也不冷, 风吹过来阴凉凉的,很舒服。   宝宁垂着眼给自己修指甲。   裴原躺在躺椅上,胳膊底下夹着软乎乎的狗,捻弄它胡须, 揪起一根往它鼻子上蹭, 阿黄边躲边打喷嚏,被裴原桎梏着, 逃也逃不掉, 羞恼地低吼。   “别闹了, 手伸给我。”宝宁胳膊肘拐他一下,手心朝上等着她, “我帮你也剪剪。”   “终于等到我了, 等你好半晌。”裴原左手搭上她手心,嘱咐道,“使劲剪, 光秃秃最好,最烦长指甲。”   宝宁大剪子咔嚓咔嚓空剪两下,抿唇笑:“你自己说的,弄狠了可别怪我。”   裴原眉梢扬起:“我是那样的人吗?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   他勾着阿黄的下巴:“小狗儿,你说是不是?”   阿黄不喜这个称呼,扭屁股不理他,裴原揪弄它的毛,微微勾唇。   宝宁捋顺他的手指头:“又说土话,不知哪里学的。”   “军营里啊,以前在北疆军的时候,那些兵天南海北都有,说的话比这个还混,我最开始时候还不屑,后来习惯了,觉得这么说话也挺舒服。”裴原侧头和她唠家常,“你听着舒服不?”   宝宁顾着手上的活儿,没空理他,附和应着:“舒服,舒服。”   裴原摸摸鼻子,不再自讨无趣,视线转向宝宁的菜园子。他以前没来过几次后院,不知不觉间,那些菜苗已经长得挺高,看过去一片绿葱葱的,赏心悦目。就墙角地方,一簇不知名野草,看着碍眼。   裴原问:“那是什么,怎么不铲了?”   “果子,秋天熟了后能吃的。”宝宁瞟了一眼,低声应着,又抱怨,“你指甲真难剪,好硬,以后还是你自己弄。”   裴原自动忽略掉后半句:“什么果子,有名字吗?”   “叫菇娘,没熟的时候是小小一颗青色的,摘下来慢慢挤出里头的瓤,可以做成小哨子,没有声调,但吹起来很响亮。熟了之后是橙黄色,像是黄柿子一样的颜色,个头很大,又酸又甜。”宝宁心思在他指甲上,“以后还是像用温水泡泡,软一点才好弄。”   她一手抓着裴原手指,用力咔嚓一声。   “疼疼疼!”裴原嘶的一声缩回手,仔细看了看没出血,偏头去抓宝宁耳垂,“真下狠手啊你,杀夫证道还是如何。”   宝宁眼睫颤颤,有点心虚:“你自己说的……”   “嘴硬?”裴原把她剪子扔到地上,一把将她扯过来放在腿上,两指捏她的腮,宝宁嘴唇嘟起,裴原眯着眼笑,轻轻咬她的下唇,“还敢不敢了?”   ……   邱明山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前院空荡荡的,人影也没有,他喊了几声没人应,心里着急,怕裴原出什么事,往后院来找,就看见人家小两口玩闹。   邱明山尴尬地怔在原地,他想悄无声息走开,但已经被阿黄发现。   “汪!”   裴原和宝宁同时回头。   宝宁又惊又羞,急忙从裴原腿上下去,不安地抚平裙摆,无措站在那。   裴原的脸则瞬间沉下去,眼里闪过一丝厌烦。   “我……”邱明山张了张嘴,握着剑鞘的指尖不自然地缩紧,“我先出去,等会再来。”   “不用了。”裴原冷淡开口,“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这……好。”邱明山迟疑一瞬,但裴原肯和气对他就已相当难得,他感觉知足,配合地走到裴原身边,宝宁给他让座。   裴原给宝宁介绍:“护国将军邱明山。”   宝宁弯唇笑下,屈膝福身。   “我的夫人,季宝宁。”   裴原介绍这句的时候,宝宁分明看到,邱明山眼睛亮了下,他手掌搓了搓,不住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去摸自己的口袋,有些拘谨:“我这来得急,没带什么见面礼,以后给你补上,宝宁你不要见怪。”   他从袖里摸出一块玉佩。   “你若不嫌弃的话……”邱明山笑着,将玉佩推给宝宁,“便收着。”   传闻中的护国大将军杀伐果决,征战沙场二十余年,战功无数,与匈奴对敌从无败绩,是个威名赫赫的人物。宝宁本以为,他应该是严肃的,不苟言笑,一身威严气派,没想到竟如此和气,这让宝宁惊讶。   只是这玉佩,她不知该不该收,看向裴原。裴原本面无表情,待瞧见那玉佩上花纹后眉心一皱,替她下了决断:“传给你家儿媳妇的东西,让宝宁怎么收,多谢将军了,心意我们领,但不必。”   心思被戳穿,邱明山手掌攥拳,将玉佩藏在手心,冲宝宁笑了下:“行,下次的,下次伯父寻个更好的礼物送你。”   他笑得有点勉强。宝宁觉察出气氛古怪,不敢多留,应和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要走:“我去沏茶。”   刚走两步,裴原忽的抓住她手腕:“将军带了兵来吗?”他问这话,宝宁疑惑。   邱明山颔首:“一小队人马。”   裴原神情放松一些,侧身面向宝宁,低声道:“在院里待着,别远走。”   宝宁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怕那日之事再发生,在确保她安全。她心上一暖,笑着应了句好,福身告退。   邱明山看着她走远,手腕放在膝上,轻声道:“是个好姑娘……”   “不劳将军费心了。”裴原打断他的话,面上笑着,眼里没什么情绪,“将军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仍在抵触他。邱明山眼里有些湿意,自从那事被撞破后,裴原和他大打出手,随后不顾天还未亮,一骑单骑回京,连句道别的话都没和他说过。   再次见面就是三天前,裴原求他帮忙找人。   今日这玉佩,若是放在以前,裴原定会大笑着收下的,他们本就亲如父子,如今却连笑脸相迎都成了假象。   邱明山收敛情绪,提起今日正事:“巴蜀军的虎符丢了。”   裴原猛地坐直腰。   巴蜀军原本归裴澈掌控,虎符也在裴澈手中,一年前南方有战事,裴澈携虎符去监军,战事平后回京,虎符仍留在军中,交由副将周江成保管。后来裴澈犯错入狱,又失踪,巴蜀军换将,换的就是周江成,按理来说,虎符应该就在周江成手中。   如今怎么没了?   邱明山道:“前太子回京的那日,虎符便没了,但周江成不敢上报,自己将事压了下来,几天前有人报,说南越又要进犯,周江成瞒不住了,才密信告诉我。”   裴原咬牙道:“简直废物!”   “我来的路上思前想后,若真有贼人偷虎符,是为了什么。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统帅手里,一半在圣上手里,就算那人手中有这一半虎符,也无法调动军队。”   裴原道:“除非边境骚动,需出兵进攻,圣上将另一半也赐下。”   邱明山摇头:“但如此也说不通,他就算可以调动军队,也只能迎敌。巴蜀军是前太子一手带起的,就算拿贼人真存了篡位的心,想带兵反扑京城造反,那些副将头一个就不会听任他。”   裴原眼睛眯起:“但是虎符丢了,周江成定会被问责,那些原本服从于前太子的副将也会被问责,不出意外,巴蜀军的将领将会大换血。”   “所以贼人的真实目的就是……”   两人异口同声道:“夺兵权。”   裴原问:“周江成有怀疑的对象吗?”   “他不确定。”邱明山叹气,“前太子返京那晚,军中欢聚,他酩酊大醉,并不记得是谁进了他营帐,拿走了虎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裴原眼中怒火熊熊,邱明山皱眉,“但有一人过分可疑,我猜测。”   裴原问:“谁?”   “他的妾室,名叫绿云,听周江成说,绿云在虎符丢了后第三天,就得急病死了,怎么会那样蹊跷?但周江成极喜爱绿云,拿人头向我保证,绿云不会做这样背叛他的事。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裴原抓住话中重点:“他回京了?”   邱明山点头:“就在我府里。”   裴原还未开口,邱明山道:“原儿,我知你不喜我,与我有隔阂,但裴霄已然有动作,我怕你在居于此处,会对你不利。这里荒山野岭,连丝人烟都没有,他若真想下手,你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你已经成婚了。”   邱明山劝他,小心中带着希冀:“不如,就和以往一样,你暂且借住在我的府邸如何?” 第40章 离开   邱明山是傍晚时才走的,宝宁不知他和裴原说什么, 说了那么久, 见天色晚了, 想留他吃晚饭, 邱明山婉拒了。   裴原的神色一直淡淡的。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宝宁的饭早就做好了, 闷在锅里, 菜也都洗好切好,就差下锅炒。   阿黄围在她身边上蹿下跳, 把放葱的碟子打翻了,宝宁拍它屁股一下,去后院里拔小葱,回来就看见裴原坐在炕上, 手里摆弄着一个盒子。   盒子带锁, 他捻着一把小钥匙,在那戳戳捅捅, 就是不肯打开。   宝宁本没想管他, 洗了手切葱花, 屋子里响起刀刃与菜板碰撞的当当声音,裴原看她一眼, 放下手里东西, 朝她走过去。   宝宁先他一步躲开:“唉,别碰我,刀刃伤着手, 我害怕。”   “就让我闻闻。”裴原把她手里的刀拿走,从身后环住她,鼻子贴在她脖颈间,深深嗅一口。   宝宁笑着挣扎:“痒死了……快放手。”   裴原低低地笑,宝宁转身,将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你闻个够。”   裴原皱眉偏头:“葱味儿的,真辣。”   “那你还不赶紧走。”宝宁把手缩回来,眼睛亮亮,耳根泛红。   她和裴原之间已经很熟悉,但对于这种过分的亲近,肢体的接触,宝宁仍有些不适应。   她抓着小铲子赶人:“再在这里讨人嫌,晚上就没饭吃了。”   “你喜欢这里吗?”裴原忽然拐了话题,“这地方挺偏的,荒郊野岭,人影没几个,蛇虫鼠蚁倒不少,昨晚上大梁上跑耗子,听见声儿没有?”   宝宁打了个哆嗦:“要吃饭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怪膈应人的。”   裴原正色:“我就是觉得,这地方不太适合人住。”   “这几个月不也住得好好的……”宝宁意识到他话里有话,“你想搬走吗?”   裴原“嗯”了声:“其实刚来的时候,我瞧着这地方就不太满意,只是当时心灰意冷,想着就这么凑合着过算了。现在不行了,我好得差不多,咱们也不是没条件住更好的地方,为什么要在这受委屈。”   裴原冲她打温情牌,用鼻尖去蹭她额头:“我带着你去更好的地方去,带你享福。”   宝宁双手抵他肩膀,拉开距离:“我不觉得这里委屈,咱们不是过得挺好的?什么也不缺,什么都有……为什么突然说要搬走,裴原,你是不是没和我说实话,还是那会儿邱将军与你说什么了?”   裴原道:“这里不安全。”   宝宁眉头拢起一瞬,她想起之前遇见过的那些人,徐广、冯永嘉、裴霄,纵使不愿,但宝宁还是得承认,这里确实是危险的,若真出了事,没有人可以帮他们。   看着裴原眼神,宝宁心里残存着一丝希冀,她其实早就想开口的,他们可以一起远离京师,到一个偏僻些的小村子,隐姓埋名,就做一对普通夫妻就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去想那些权利夺位之事,平淡而自在地过日子。   这是她的愿望,她一直没与裴原说,是怕他不愿,裴原出身高贵,过惯了富足生活,让他舍弃一切陪她走,未免强人所难,宝宁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好像是等到了。   宝宁小心翼翼问:“你想搬去哪里?”   裴原道:“将军府如何?”   宝宁大惊失色:“我们自己有家,为何偏偏要寄居在别人府邸,未免太过荒谬!”   期望与现实落差太大,宝宁心跳得厉害,她垂着眼皮压下心头不悦:“我不喜欢。”   裴原安抚地拍她的背:“只是借住而已,等以后局势稳定,我们就走。”   “裴原……你是想做什么呀?”宝宁有些慌神,“我们为什么要去将军府,我们离开京城不好吗,山高水远,哪里不能安家,为什么偏偏要和将军府扯上关系。你比我懂得的,你这是在往火坑里扑……裴原。”   宝宁直愣愣地看着他:“你难道是想要那个位子吗?”   “没有。”裴原答得斩钉截铁,宝宁稍稍放松。   察觉到她的烦乱,裴原叹气,扣住宝宁后脑按到自己怀里,“但有些事,一定要解决,我不能带着你就这么走了,后患无穷。”   宝宁眼圈泛红:“我不想走,我不想住在别人的家里,我的菜园子怎么办,我的鸡鸭,和我的狗。”   “我们会回来的。”裴原捧着她的脸,“而且,就只是换个地方而已,你就当进城转了一圈,什么事都不要你操心,该吃吃该喝喝,最多半年,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宝宁说:“我想看雪,鹅毛大雪,听说西北下雪,可以埋到膝弯。”   “塞北,我熟啊,以后咱们就在那里安家,我带你滚雪球,好不好?”裴原哄着她,声音低柔,“你若喜欢,咱们在后院养狍子,那玩意可傻了,让它陪你玩,一跳一跳,呆呆笨笨的。”裴原贴着她的脸,“就像你一样。”   “我才没有。”宝宁破涕为笑。   她心里仍旧有点难受,但接受了裴原的说法:“我们什么时候走?”   裴原直起腰:“就明天。”   宝宁低声道:“那么快啊……”   这顿晚饭吃的食不知味,洗好碗筷,宝宁去检查了遍鸡舍的篱笆,给赛风添了草料,抱着阿黄回屋子,去看她的那瓷缸水蛭。   水蛭的卵茧颜色仍旧正常的,宝宁叹气,她有些担心以后,离开这方小院子,没了那条小河,她去哪里给这些小水蛭挖塘泥,捞田螺呀?   院子虽小,是她一点点经营起来的,蓦的离开,很舍不得。   裴原看到她恹恹样子,给她讲笑话,但他讲得也不好笑,宝宁听不懂,坐在一旁嗑瓜子,裴原自讨无趣,也不说了,陪着她围在灯旁一起嗑。   快子时的时候,两斤瓜子终于嗑完,瓜子皮三大捧,宝宁趿着鞋,抱着皮都塞进灶膛里。   看着火苗嗡的一声蹿起,宝宁拍拍手上碎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裴原笑着看她:“你这什么怪癖。”   宝宁说:“我自己炒的,但是带一大兜子瓜子走又显得很丢人,舍不得扔,干脆今天都吃了。”   “等过几天上火牙疼,可别后悔。”裴原拽着她手拉她上来,偏头吹熄灯,“好了,睡吧。”   ……   第二天,邱明山派了人,早早来接。   宝宁收拾屋子,大件的带不走,零碎的也不需要带,那里好像什么都有,收拾到最后,宝宁只拿走了几件衣裳,她的水蛭罐子,还有一条狗。   宝宁忽然想起,当初她嫁给裴原的时候,也是这样几乎孑然一身的。   坐在马车上,宝宁看着裴原,神情颓丧:“我的小柿子要烂在地里了,还有我的鸡,不知要被谁吃了。”   “不会的,我托人把你那些鸡接走了,好生伺候着,没人吃,给它们养老送终。”裴原揉搓她指尖,“你若想看,随时去。”   宝宁一滞:“倒也不至于……”   她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一路走过来,很纯粹的山间景色,宝宁贪恋地看,她记着裴原答应她的话,不出半年,他会解决这里的事,带她到塞北去看雪。   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他们是走的将军府后小门进的,邱明山子女多,府邸大,有许多空余居所,宝宁选了个偏僻的院子,叫清香阁。为了照顾她,裴原给她寻了个年长的仆妇,姓刘,宝宁叫她刘嬷嬷。   清香阁中间有一颗大石榴树,已经开花,没什么人来往,很安静。   住在这里也有好处,离她的娘家很近,虽然很难见到姨娘,但她可以时常见见季蕴。   在将军府的生活说不上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清闲,但也失去了许多乐趣。   裴原骤然变得忙碌了起来,宝宁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他不肯说,她也不好追问。宝宁担心他身体,裴原却停不下来,看着他眼下乌青愈发浓重,宝宁着急,但两人能说话的时间变少,前段日子短暂的柔情蜜意似乎成为过去,日子变得枯燥了。 第41章 木雕   太阳从屋脊处露了个头,地皮被燎了一层金光。   宝宁和裴原坐在屋中吃早饭。   刘嬷嬷备的膳, 她许是受过嘱托, 尽心尽力地下功夫, 知道宝宁喜欢吃河鲜, 裴原爱吃肉,不过早饭而已, 还是弄了满满一大桌子, 很丰盛。   宝宁看着裴原埋头扒饭,他舀一勺肉汤浇在白饭上, 筷子戳几下,连带着肉块一起往嘴里扒。   “好吃吗?”宝宁轻声问他。   裴原顿了下:“一般般,比起你做的差远了。”   他这样说,宝宁心里高兴不少:“院里没有小厨房, 主厨房离得太远, 我不方便去,等以后有机会了, 我再给你做。”   连着七八日, 裴原都是天蒙蒙亮就走, 夜深了才回,他们一整日说不上两句话, 来了邱府这么久, 还是头一次,两人可以不急不缓一起吃顿早饭。   宝宁却有些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了。   她本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原先裴原主动, 她可以配合,现在他忙起来,两人之间或多或少有些疏落,不如以往亲近。   “我最近有点事,冷落了你。”裴原好似看出她眼底的疑虑,放下筷子,去抓她的手,“等过了这阵子,我带你回娘家一趟,见见你姨娘,好不好?”   宝宁笑了下。   “我今晚尽量早点回来。”裴原给她剥虾,他手法好,虾尾巴都是完好的,蘸了酱料喂到她嘴里。   看着宝宁咽下去,裴原站起身:“我走了。”   “这么快啊。”宝宁有些失望,她起身去送,看到院外头,已经有人来接,忽然想起什么,唤了声:“裴原……”   裴原向后挥了挥手,与那人汇合,转了个弯不见了。   刘嬷嬷上前,低声问:“小夫人,厨房炖的补汤,还送不送去了?”   宝宁摇头:“不用了。”她站在门口,又看了眼裴原离开的方向,走回屋子。   其实这样的状况宝宁早就想到。   裴原不可能一辈子,寸步不离就陪在她身边,陪着她鼓捣那些没什么意义的、只有姑娘家喜欢的琐碎东西。他是个男人,有自己的追求和事业,有一些想法,他们生来就是背道而驰的。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明明前几日,他们还会腻在一起,说些家常话,现在连吃饭都只是匆匆几口。   宝宁知道,这是一个她必须去平衡,又很难去平衡的问题。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裴原的身体。他对这方面好像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不毒发的时候,他不疼不痒的,像是没事人,但按裴原现在这样的状态,什么时候突然毒发,谁又算得准呢?况且,他的腿也不适合长时间的走动。   另外,还有掩藏在心底更深处的,宝宁很想忽略掉的情绪。   裴原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需要她了,他们不再是最开始那样相濡以沫、唇齿相依。宝宁懂得男人的劣根性,就像她的父亲荣国公一样,她不敢确定裴原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如果他真的想抬妾室来,她要怎么拒绝,她拒绝得了吗?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宝宁想,她不会再留在裴原身边。   阿黄低低的叫声打断宝宁的思路,宝宁低头,对上它湿漉漉的眼睛。   “吃饱了吗?”宝宁弯唇笑,俯身将它抱在怀里,鼻尖贴贴它的额头。   刘嬷嬷道:“吃好了,今早上阿黄吃的肉糜粥,里头还加了熟鸡肝和一个鸡蛋,吃了一大碗呢!”   “吃得这么好啊。”宝宁揉揉阿黄的脑袋,“高不高兴?”   阿黄叫了两声。   宝宁没再说话。   她来了这里后,情绪一直不高,许是就像裴原说的那样,临走前磕了太多瓜子,有些上火,离了她的宝贝院子,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了。   况且也没什么要她做的,邱明山生怕怠慢了他们,每日都有人来洒扫送饭,她除了吃就是睡。   刘嬷嬷站在一旁,还想和宝宁说说话的,裴原嘱咐过她,让她陪宝宁解闷,但是宝宁明显不愿开口,便就罢了。   宝宁抱着阿黄在小院里转了一圈,看了一会石榴花,仍觉得恹恹。   直到路过柴房时看到堆得高高的木柴,终于找到事情做,遣了刘嬷嬷出去,她自己一人待在房里刻木雕。   宝宁是有些手艺在身的,原先在国公府的时候,厨房张嬷嬷家的男人是个木匠,一手木工活做的出神入化,宝宁背着姨娘和他学过好几年。   而且她本来就手巧,能画得一手好画儿,还喜欢琢磨,很快就出师。   张嬷嬷说,可惜她是女儿身,若是个男子,生在村野,靠着这手艺肯定能赚大钱,讨个三四房的小老婆,她是祖师爷赏饭吃。   宝宁专注手里的活儿,她没什么想刻的,随心所欲,一刀下去,凭着感觉刻下一刀。   一晃两刻钟过去,手里木头有了雏形,是男子背影,宽肩窄腰样子,一身玄色长袍,手里提着剑。宝宁本没认出这是谁,仔细地瞧,木雕背影渐渐与早上时裴原离开的身影相重合,宝宁一滞,忽觉脸上一阵火烧,她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定是闲的!   宝宁把木雕从窗户扔出去,又挑选另一块不错的木头,这下她选好要雕的东西了,她要刻一个阿黄。   阿黄趴在窗台上睡觉,懒洋洋的,倒是很配合,宝宁把它和院里的石榴树联系在一起,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做好。   画面唯美,石榴树下一条睡着的狗儿。   宝宁满意地笑,成品放在手心里,正端详着,忽听见身后传来声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姐姐,你好厉害呀!”   宝宁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就见刘嬷嬷在捂小女孩的嘴:“七姑娘,不让你说话的,安分看着便好,瞧你,打扰了夫人吧!”   七姑娘表情怯怯的:“嬷嬷,我不是有意的……”   刘嬷嬷忙向宝宁道歉:“夫人,婢子以往是七姑娘乳娘,她经常来找婢子玩耍,今日瞧见你在做活,七姑娘好奇,婢子就做主留她看了会儿,还请您恕罪,我们这就走。”   宝宁笑着说了句无事,刘嬷嬷松了口气,护着怀里的小姑娘往外走。   宝宁没有留客,她对将军府里的人还是有些戒备之心的。   也算不上戒备,只是不想接触,她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最怕的就是惹不必要的麻烦,与将军府的女儿交好,并不是件多有益处的事。   七姑娘看起来很难过,但是并没多说什么,小声冲宝宁告了辞,跟着往外走。   转头的瞬间,宝宁注意到她的脸,刘嬷嬷一直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她的脸,刚才刘嬷嬷将手臂放下,宝宁才发现,七姑娘的右脸上竟然有很大的一块鲜红色的胎记。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起来只有八九岁,这块胎记把整张脸毁了。   也把她的自信毁了。   “唉,等一下。”宝宁鬼使神差地开口唤了声她们。   她果真是个心软的人,瞧见女孩子可怜的一面,就动了恻隐之心,把刚才的思虑都甩在脑后。   七姑娘看向她,眼睛亮了下,声音细小:“姐姐?”   宝宁冲她招手:“你喜欢这个小玩意儿吗?若喜欢,便送给你。”   七姑娘和刘嬷嬷欢喜地对视一眼,朝着宝宁跑过来。   有了七姑娘的陪伴,宝宁的这个下午过得很轻松。七姑娘叫邱灵雁,邱将军正妻的小女儿,是个性子很好的女孩,绵软的,笑起来也羞羞怯怯,只是因着脸上胎记的原因,骨子里有些自卑。   相邻而坐时,她会坐在宝宁的右侧,把左脸对着她,脖颈也总是稍稍往右偏。   宝宁与她说过很多次不在意,她仍是那样的,习惯成自然。   许是因为容貌的原因,她虽然是嫡女,但在府里并没那么受宠爱。   宝宁觉得,她们之间,或多或少的,有一点点相似之处。   “姐姐,我的小镯子坏了,你可以帮我修一修吗?”   吃过晚饭,邱灵雁仍舍不得走,她在一旁看着宝宁收拾桌案上的木头碎屑儿,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请求。   “什么样的小镯子呢?”对待这个小妹妹,宝宁很有耐心,“若是玉的,怕是不行。”   “金的,可以吗?”邱灵雁睁大眼睛,“是我很小的时候,刚满月,爹爹送的,但是前段时间,被姐姐弄坏了,刮花了。”   宝宁讶异:“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姐姐为什么要弄坏?”   “是我先弄坏了她的东西……”邱灵雁委屈的吸吸鼻子,“前段时间圣上赐婚,六姐姐不太喜欢,但又没办法,心情很不好。我手笨,去找她玩的时候,打碎了她房里的瓷瓶,六姐姐生气了,刮花了我的镯子。”   宝宁叹气,但这是邱明山的家里事,她不好评论什么,摸了摸邱灵雁的脑袋:“你拿过来,姐姐给你看看。”   镯子花得果真很彻底,像是被按在石头上磨过,花纹已经支离破碎,模糊不清,但可以看出是很奇特的花纹,像是大雁模样,市面上难以买到。   宝宁拿着看了半晌,蹙眉道:“只能重新融了再打了。”   邱灵雁有些无措,“如果这样的话,还能恢复原样吗……爹爹已经回来了,我怕他问起这事,会骂我。”   “可以将花纹誊到纸上,再刻上去,我只有八成把握。”宝宁问,“你想试试吗?”   ……   邱明山的书房里,裴原手里掂弄着周江成花了半个月时间找人锻来的虎符,冷笑一声,掷在地上。   “你是当我是傻子,还是当圣上是傻子,这种粗劣的东西,就算是个瞎子来,也能摸出是假的!我劝你还是自己向圣上请罪,丢了虎符是玩忽职守罪名,若让人看出你弄了个假的来,那就是欺君,夷了你九族也不够。”   虎符丢了,南蛮又筹划着进犯,事情已迫在眉睫。在追踪虎符下落的同时,也要考虑退路,若真的找不到,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锻一个,能瞒天过海最好,瞒不了,也能撑上一时。   这是这事太私密,京城中能工巧匠虽多,却不可谁人都请来,若泄了密,事情会更麻烦。   听了裴原的话,周江成脖子一梗:“我死便死了,大丈夫不怕那一刀,我只是可惜巴蜀军,前太子培养了七年的心血,若换了将领,何异于拱手让人!”   邱明山道:“事到如今,说气话也没用,还是尽快想对策的好。”   周江成眉头紧锁,手指插进发间:“问题是,去哪里找那个既能信得过,又能锻一个逼真虎符的工匠?” 第42章 小羊   宝宁这晚上等到快子时,裴原也没回来。   等他的这段功夫, 宝宁把白日时候扔到窗外的背影木雕又捡回来, 正脸也刻好。她废了不少功夫, 刻得惟妙惟肖, 就像个缩小版的裴原。   对于裴原这段时间的忙碌,宝宁虽然有些不自在和失望, 但还是支持的, 裴原有自己的追求,她作为妻子, 应该鼓励。   所以宝宁一直等着他,给他准备小惊喜,就是希望他在回家后能高兴一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她想得挺好的。   但是裴原没回来。   他夜不归宿了, 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   说不在意、不难过是假的, 宝宁胡思乱想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 脑子还是晕的。   刘嬷嬷给她送来洗漱的水, 瞧见她面色不太好, 关切问:“夫人昨晚没睡好吗?”   宝宁去摸裴原那一侧的被褥,冰凉凉, 一丝褶皱都没有, 虽然已经确信他没回来过,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希冀:“四皇子今天出去得很早吗?”   “没有。”刘嬷嬷茫然地摇摇头,“婢子今早没见过四皇子。”   宝宁的心沉下去。   她轻轻吁一口气, 不再想那些,将头发松松拢起,穿衣起床。   在经过妆台的时候,看见了昨晚为裴原刻的小木雕。宝宁抿抿唇,抓起它丢在妆奁的最底层,上了锁。   她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先看了看小水蛭的情况,喂了些吃的。水蛭已经孵出来很多了,虽然死得不少,但活着的精神很好。   宝宁挨个数了遍,只有二十六条,比她预想中的少很多。   吃过早饭,邱灵雁很早就来找宝宁玩,她在府里很少有朋友,宝宁正好也寂寞,她们做个伴儿。   镯子已经融好了,模具是刘嬷嬷从铁器店里买回来的,很简单的两块铁块拼接而成,中间留出镯子那般宽的缝隙,融好的金子倒进去就成了长长的柱形。   宝宁拿着小锤子将它敲得更圆润精致些,再将誊了花纹的纸沾湿了覆在上头,用刻刀慢慢地雕。   这工艺对她来说并不很难,花纹是重复的,只最开始的时候有些生疏,而后便越来越容易,邱灵雁在一旁和她聊天。   “姐姐,你的夫君对你好不好呀?”   宝宁轻笑着道:“挺好的。”   “他白日是不是很忙,我很想见见他呢,姐姐这么好看手巧,夫君也一定是很好看,很温柔的。”   宝宁手中的活儿顿了下:“嗯,是挺好看的。”   许是昨晚的事,现在宝宁很不想提起裴原,一想起他,心中就有淡淡的恐慌和抵触。   她介意的不是裴原晚上不回来,他可能是忙,或者其他原因,宝宁可以理解。但他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这说明他的不在乎,他心里没她。   这是最让宝宁伤心的地方。   邱灵雁看出宝宁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揪揪指甲,另起了个话头:“姐姐,你知道我父亲有多少个孩子吗?”   宝宁问:“多少个呀?”   邱灵雁说:“有十六个呢。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也不知是为什么,在我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要过小孩子了。”   宝宁惊讶。她早知道邱将军是个多情的人,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多情。   邱灵雁继续道:“听说是因为,父亲最爱的女人去世了,就在我生辰那年。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踏足过后院,连母亲的房间都没去过,为此母亲和父亲吵了好久。”   她补充:“我是听母亲院里的丫鬟说的,偷偷告诉你,姐姐要保密噢。”   宝宁仍处在震惊的情绪中,点头,道了声好。   理智上,宝宁知道她不该继续问下去,这是邱明山的家事,她不能掺和,最好也不要知道,但好奇心还是更胜了一筹。   宝宁试探地问:“雁子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邱灵雁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是个秘密,我们小辈的都不知道的。只是听说父亲的书房里藏着那个姨姨的画像,他很宝贝,从来不给旁人看,但是他每次从北疆回来后,都会在书房里待上一整晚,把画像拿出来看,还会哭。”   宝宁“啊”了声,没再问下去了。   她就是觉得奇怪。邱将军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呢?既然那样喜欢那个女人,还要抬那么多姨娘,生那么多孩子。等到人家不在了,他反倒守起了清白。   可是这样,对那个女人不公平,对那些姨娘们也不公平呀?多奇怪的事。   宝宁忽然又联想起裴原,等到他功成名就了,会不会也做同样的事情?这种男人的劣根性。   宝宁不想再想了。   她把心思收回来,专注于手头的镯子,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午时过了,她终于雕好。   取一根粗细适中的圆木来,将雕好花纹的柱形金条折弯,小心捶打几下接口,便就成型。   和邱灵雁原本的那只镯子相差无几。她高兴坏了,跑回自己院里,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都送给了宝宁,不住地道谢。   宝宁和她一起吃了顿午饭。   裴原还是没回来。   宝宁已经不失望了,有些麻木的情绪。   邱灵雁告诉她,后院厨房的下人们养了一群小奶羊。   “姐姐,我前几天偷偷去看,那些小羊都好可爱呀,厨房说是养着吃的,等到过年的时候,羊羔们长得肥肥的,就杀掉。”   邱灵雁皱了皱鼻子:“太可惜了,有一只还是半个月前刚出生的,眼睛特别好看,就是没足月,蔫蔫的,厨房的嬷嬷说它要死了。”   听到这个,宝宁有了些兴趣,问:“在哪里呢?”   “就在厨房的后院呀。”邱灵雁邀请她,“姐姐,吃过饭,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宝宁笑着答应,只是饭还没吃好,就有丫鬟来找。   “七姑娘,六姑娘从庙里回来了,找不见你,正生气呢,要你回去。”   邱灵雁肩膀缩了下,她紧张地放下筷子:“我能再待一会吗?”   那丫鬟说话的语气很和气,但也坚决:“不好呀七姑娘,你知道六姑娘的脾气的,若你迟了,她会亲自来找你,你想这样吗?”   邱灵雁立刻站起身。   “姐姐,我得先走了……”她冲宝宁道歉,怯懦的样子,“我,我明日还可以再来吗?”   宝宁也起身,送她出去,笑着道:“当然可以。”   邱灵雁松了口气,回身冲着宝宁挥手道别,跟着那个丫鬟离开了,宝宁靠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再回到桌边的时候,满桌子的菜已经凉了,宝宁吃不下去,便就算了。   她去洗了把脸,小睡一会,带着阿黄去看邱灵雁说的小羊。   果真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就一尺高。宝宁把它抱起来,它软绵绵的,脑袋靠在宝宁的肩上喘粗气,关节处肿的很大,小腿颤颤地抽动。   “是跛行病,娘胎里带出的不足。”厨房的嬷嬷很热情地和宝宁介绍,“估计活不了几天了,吃也吃不下去,没人有那个精力照顾它,挺可惜的。”   嬷嬷补了句:“而且还太瘦,就算现在宰了吃也不好吃,全是骨头。”   阿黄前爪扑在宝宁的膝上,脖子高高上仰,凑着去嗅小羊羔的屁股。   小羊冲它晃了晃短尾巴,也不知是痒着了,还是在打招呼。   那嬷嬷看见,笑了:“这羊崽儿除了体弱,倒是没其他的毛病,很聪明,聪明得像只狗一样,也很活泼。”   宝宁摸了摸小羊的耳朵,它耳朵很长很软,毛茸茸的,像是小驴子。   “嬷嬷,这羊多少钱,我买了,带回去养着。”宝宁让刘嬷嬷拿钱。   厨房里的嬷嬷很惊讶,连忙摆手:“不过一只羊崽子,要什么钱,小夫人若喜欢,抱走就好了,就算现在想吃了都没问题。将军嘱咐过的,让我们尽量照顾好您。”   “还是要钱的,咱们钱物两清,以后无论这羊是死是活,你们都不能再找我要啦。”宝宁开玩笑似的,执意付了钱,“但以后还是要拜托嬷嬷,送我们一些羊奶。”   那嬷嬷很高兴,连声应着:“那是自然的,我们以后每日一早就给您送去,保准是最新鲜的!”   宝宁笑着道谢,抱着小羊羔回了院子。   一整个下午,宝宁都陪着一羊一狗度过,小羊是真的温顺又聪明,带给她很多新鲜感,连裴原带来的不愉快都忘记。   屋里的床是拔步床,就像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四面都是镂空的木板封起来的,用来上床的那一面还有小木门。   四周挂着幔布和纱帘,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景象,木门能上锁。   是一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床,宝宁很喜欢。   吃过晚膳后,宝宁给阿黄洗了澡,干布擦干,又给小羊擦了蹄子,抱着它们在床上玩。   跛行病多是因着骨头还没长好,宝宁给了些钱,拖厨房弄了些骨粉来,掺在小羊喝的奶里,一勺勺喂给它。   羊奶的味道很香,阿黄也想喝,宝宁舍不得,只用手指蘸着,在它嘴唇上抹了一滴。   阿黄生气地呜咽,宝宁将它拨到一边去,专注地喂小羊,它喝完了大半碗的奶,饱了便有睡意,伏在宝宁的怀里睡着了。   即便心里说着不等不等,但等夜晚真的来临,宝宁心中对裴原还是有惦念的。   拔步床的门大开着,她坐在床头,能看见桌上的烛火。   烛火燃了大半,约莫着外头又是亥时过了,宝宁困得上下眼皮黏在一起,阿黄已经睡醒了三觉。   “再不等他了!”宝宁抿抿唇,嘭的一声关上了拔步床的门,被子盖到鼻尖处,闭眼睡觉。   裴原回来的时候,宝宁正迷糊着,隐约听到窸窣响动,她猛地睁眼看见裴原坐在旁边脱鞋的影子。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遇见了贼人,吓得心怦怦地跳,一脚将裴原踹下去,哐当一声锁上了门。   小羊也被惊醒,咩的一声。   宝宁刚才用的是全力,裴原本就没有准备,这么一推,直接从床上摔下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看着房顶,裴原整个人都是蒙的,好半晌才勉强坐起来,咬牙切齿道:“季宝宁,你在发什么疯!”   他这辈子没被谁推过这样一个大跟头。   无论是身体还是自尊,都有些受不了。   裴原坐在地上,狠狠捶拔步床的门:“季宝宁,你还不给我开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汪!”   “咩——”   他闹得动静太大,床上的东西都醒过来,接连出声。   裴原只听出狗叫,另一种声音听不出来,也联想不到。   宝宁听见他在外头吼:“你往床上藏了什么东西!” 第43章 夫纲   裴原进来时候没点灯,整个屋里都黑漆漆的, 宝宁坐在床里, 裴原在外头, 隔着一扇碧纱橱, 宝宁听他大吼大叫。   “季宝宁,我数三个数, 你赶紧给我把门打开!”   “三!”   “二!”   数了二后, 裴原刻意等了一会,见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有点慌。   但又舍不下那个脸放软话,强撑着又拍了拍门,声音更厉几分:“你胆子肥了是不是,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原“嗯”了声, 也不知是给谁在找台阶下, 两只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我重新数,三个数数完你要是还不开门, 季宝宁, 你给我掂量着办!”   “三……”   “二, 我要数二了。”   “二!”   木门忽然哗的一声被拉开,宝宁站在拔步床的脚踏上, 居高临下看着他, 眼睛睁得圆圆的:“裴原,你幼稚得像只小狗一样!”   “你给我注意一点说话的方式,对谁放肆呢?!”   裴原眼刀飞过去, 面色沉沉对着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是开了门,要不然他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总不能真的将门破开,那样的话宝宁非得好几日不肯理他,但他又不能低三下气去求。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乖乖把门打开。   裴原不知道宝宁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又将他关在外头。   但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她到底在床上藏了什么东西?   “让开。”裴原皱着眉站起来,将宝宁拨到一边去,在她的被褥里翻来翻去,什么都没有,裴原心下疑惑更甚。   他刚刚明明听见奇怪的声音,又翻了一遍。   宝宁抱臂站在一旁,抿唇看着他,一句话不想多说。   这人脸又泛酸了,而且实在太过分。   夜不归宿一句解释都没有,大半夜忽然回来,又是捶门又是骂人,现在还跑到她床上乱翻。   他还不如干脆别回来,赶紧走的好!   阿黄趴在她脚边,绿莹莹的眼珠儿盯着裴原动作。   拔步床是一个小房间样的结构,里头是床,外头是半步宽的脚踏,还配了小桌子和小柜子,然后才是一道碧纱橱,也就是隔断门。   裴原站在脚踏上,看着被他弄得乱糟糟的床铺沉思了好半晌,终于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其实刚开始也没怀疑宝宁背着他做坏事,他本是想和和气气问一句的。   是宝宁先甩脸子,把他踹下去不说,还不肯让他进,他只能也板着脸,强撑着不低头。   事到如今,裴原有些不自在,一点类似于后悔的情绪在心底发酵,但他不肯承认,转过身,冷声掩饰道:“怎么还不点灯?”   宝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说出口的呀?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   她想起半月前,还在那个小院里,裴原很和气地抱着她,与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大概就是与她道歉,还承诺说以后会像是对平常夫妻一般与她相处,若他哪里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他会改。   那时宝宁感动得不行,她还以为裴原真的悟了,但瞧瞧他的样子,人模人样没两天,又成了酸脸猴子。   “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裴原正色道,“夫为妻纲,我说话,你就得听。”   宝宁气得指尖发凉。   若原本,她还是会惧着裴原的,今日许是胆子大了,或者真的被裴原气到,宝宁连场面话都不想和他说,赤着脚绕开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手指着外面:“随便你,若要发疯,到外头去,少在这里烦我的清净。”   裴原冷哼了一声。   又僵持一会,裴原败下阵,自己去找火石点了灯。   屋里骤然亮起来。   碧纱橱后面,小羊的半个脑袋探出来,很迷茫地看着裴原背影,裴原转过身,对上它的眼睛。   “我的天,那是个什么东西!”   小羊叫了声:“咩——”   裴原半晌没回过神来,眉梢跳动:“季宝宁,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宝宁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裴原,你最好不要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我很不喜欢这样。”   她敢和他呛声了。裴原愣了一瞬,拳头在身侧攥了攥,到底还是改了口:“宝宁。”   宝宁“嗯”了声。   她低着头,头发很柔顺地散下来,搭在肩上,从裴原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略有些泛红的鼻尖。   她一哭,最先红眼睛,然后红鼻子,裴原领教过许多次,见到这样,心中郁结的气散得精光,变成了慌乱和心虚。   “不是,话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开始哭。”   裴原朝着她走过去,坐她身边,语气放软不少:“是你先把我踹到地上的,怎么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宝宁仍旧垂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瞧见个黑影子,还以为是坏人。”   裴原掐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脸,瞧她只是眼睛红了,没有泪水,心里大石落地。   “将军府层层守卫,一只陌生的鸟儿都飞不进来,不会有坏人。”   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咄咄逼人,语气里带些诱哄:“得了,是我不对,下次再这样晚回来,我先敲门,不会惊着你了。”   宝宁心中想着,她果真是赌对了,裴原这人吃软不吃硬,越逆着与他撅,他蹄子扬的就越高,不知还要冲你发什么疯。   但你若不理他了,掉两滴泪,他便立刻就服帖下来。   宝宁低声道:“我昨天等了你一夜的。”   裴原注意力被那只小羊吸引,没听清宝宁的话,又问了遍:“什么?”   “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连句口信都不给我带,那样忙吗?”宝宁看着他,“我不知你在做什么,很担心,等了你一夜,但你就是不回来。”   宝宁问:“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分?”   裴原哑口无言。   他昨天与人商讨要事到很晚,实在觉得疲了,就没回来,在邱明山的书房里凑合着睡了一宿,忘了宝宁一声。他本也想过要不要找人去送个信儿,但没放在心上,一半是因为麻烦,还有就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他没想过宝宁会等他。   裴原心虚更甚。他现在冷静下来,想起刚才举动,指尖搓捻,不知该做些什么挽回。   宝宁本也没想着他能有什么悔过之心,她就是不吐不快,如果裴原愿意的话,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能告诉她一声,宝宁便知足了。   “折腾这么久,也累了吧。”宝宁叹了口气,回身铺床,“早点歇着吧,明个是不是还要早起?”   裴原定定看着她背影,忽的伸手抓住她胳膊:“先等一下。”   宝宁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把枕头拍平,没回头:“怎么了?”   “你先把眼睛闭上。”裴原道,“眼睛闭上,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故弄玄虚,你直接拿出来就好了。”宝宁弄好床铺,跪坐着,看向裴原,“你不累吗?”   裴原唇角绷着:“听话就得了。”   宝宁无奈,闭上眼:“那你快些。”   裴原不自在地咳了声,背对着她坐下,指了指自己头顶:“你把手搭上来。”   宝宁照做。裴原又去摸她大腿,宝宁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让你照做就得了。”裴原没什么好气,“别睁眼,跟着我的动作走。”   宝宁抿唇,她放松下来,由着裴原掰她的腿往上抬。她眼闭着,不知裴原做什么,只是凭感觉,自己的腿好像搭在了他肩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宝宁有些慌神,“你别闹,我害怕。”   “放心吧,摔不着你。”裴原道,“你扶稳了?”   宝宁颤颤地“嗯”了声。她有些后悔刚才和裴原对着干了,武力上她根本没有优势,逞什么能呢,现在又被裴原骗了。   裴原又去摸她另一侧大腿,抓住大腿根的位置,猛地往上一提。   宝宁惊呼一声,再睁开眼,发现她正以一个极其尴尬的姿势坐在裴原的肩上,两条腿垂在他胸前,手指下意识扒住他下颚。   她骑在裴原的肩上,像是小孩子很小的时候,被父亲逗着玩,骑大马。   “你再这么挠我,我就将你扔出去了?”裴原嘶了一声,“爪子尖儿收一收。”   宝宁已经懵了,裴原说什么她做什么,改成用指肚覆触他的皮肤。   裴原两手拽着她的腿保持平衡,稳稳地站了起来。   宝宁的视线骤然开阔,她现在的视角像个巨人,房间里一切尽收眼底,眼睛向下看,阿黄和小羊正惊讶地眼巴巴地瞧她。   “我……”宝宁有点害怕,但又想笑,刚才颓丧心情一扫而空,她去摸裴原的脸,不由笑出声:“你这是干什么呀……”   “老子不是做错了事,在哄你?”裴原手向下滑,握住她脚腕,“你就好好享受吧,这辈子就这一次,能骑到我头上的人,季宝宁,你还是第一个。”   “又不是我逼你的……”宝宁努努唇,“再说了,我也不是很生气。”   裴原“呵”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   宝宁笑得更高兴。   但是记挂着裴原的腿,宝宁不敢多折腾他,赶紧要求下来。   裴原倒没觉得累,就是觉得有点丢人,直到已经卸货,他脸还是绷着。   刚才举动纯粹一时冲动,他见不得宝宁这样委屈样子,奈何嘴拙,说几句甜言蜜语比登天难,只能出此下策。   他也没心情去管那只羊的事了,去把灯一吹,脸也不洗,脚也不洗,往床上一躺,冷声道:“睡觉。”   宝宁凑到他旁边,试探问:“我给你捶捶腿?”   “让你睡觉听不见吗?”裴原恼怒地拍了下床,“明日还得早起,再敢出声就将你丢出去。”   宝宁习惯了他这副样子,也不在意了,抿唇笑着给他掖了掖被子,躺到另一侧。   裴原似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着,发出轻微鼾声。   宝宁侧卧,偷偷揪着裴原的头发,心想,他们之间还真是奇怪,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说句话,好不容易见了,不像人家浓情蜜意,竟是吵了一架。   但也有些好处,他们之间那股隐淡的疏离感没了,像是又回到了在小院里那样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她敢对他说真心话了。   而裴原也确实是在一点点转变的。   第二天,宝宁很早起来,她和厨房里嬷嬷算是熟了,厚着脸皮借了口锅,给裴原做了一餐丰盛早饭,算是犒劳他这些日子的辛苦。   裴原难得还在睡着,屋里静悄悄的,宝宁盯着他睡颜一会,忽的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宝宁悄悄撸起他袖子,看他手腕上的毒。 第44章 美梦   果不其然,又蔓延了。   上次看的时候还是拳头大小, 现在已经覆盖了整条小臂, 黑色的细细的网状格子像是有生命一样, 跳跃, 鼓动。   宝宁觉得心尖缩起来,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忽然觉得, 他们现在像是在粉饰太平, 每天都像是正常人一样生活、忙碌、争吵、和解,但裴原明明就不是个正常人。宝宁不敢想象, 如果金丝水蛭没有预料中的作用的话,他们要怎么办?   裴原会死吗?   或者,万幸的话,水蛭有用, 他的以后会永远笼罩在不知何时会袭来的痛苦中吗?   宝宁忽觉喉头干涩, 她抬起手,指尖慢慢地覆在裴原的手臂上, 想碰触下那些可怖的黑色经络。   “别动。”   裴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 睁眼瞧她一会, 又阖上,扯着宝宁手腕将她拽在怀里:“别碰, 很丑。”   宝宁侧身伏在裴原的胸前, 还是呆呆的样子,裴原下巴轻轻枕在她额上,叹气般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快过了, ”宝宁轻声答。   两人都刻意地不再去提那个有些沉重的话题:“我给你煎了小黄鱼,熬了稀米粥,快起来吃吧。”   裴原哼哼两声,有些沙哑的:“不吃粥,吃不饱。”   “还有包子和虾饺。”宝宁笑,扯着他胳膊将人拽起来,“快些,别懒了,以前都没看你这么懒,饭菜要凉了。”   裴原借着她的力道坐起来,宝宁给他取来衣裳。   他利落穿好,又去拿夹板固定住左腿。   原先木质夹板轻薄,但是支撑不够牢固,裴原另找人锻了套纯铁的,约有七斤重,优势是极稳。他左腿没力,但是靠着这套夹板,可以稳住敌方对他下盘的攻击,至少能抵抗住全力的三脚。   走路速度自然是慢下来了,但因为毒素正在慢慢冲破他对穴位的封印,裴原左腿功能恢复一些,勤加练习,还是能达到常人步速。   宝宁掀开他裤腿看了眼,原先磨出的血泡已经破了,结成厚厚的痂,她看得心里难受,问:“疼不疼?”   “小疼,感觉不出来。”裴原很快将夹板装好,手摸上自己腰间,“嗯?我腰带呢?”   “昨日的都要断了,你觉不出来吗?”宝宁取了新的来,“早上备好的,忘拿到床边了。”   她把腰带在手里抻了抻:“你站起来,我给你系。”   裴原低笑一声,依顺地站起来,低头看宝宁的动作。   她很认真,歪着头,两片红唇抿在一起,裴原掐掐她的腮,低柔道:“嗯,没白疼你。”   宝宁动作一顿:“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讲。”她把绳结系好,又捋了把腰坠子上的流苏,抬起头,欲言又止。   裴原揉一把她头发,往饭桌边走:“想说什么就说。”   宝宁小心翼翼问:“你能不能歇一天?一天就行,你不应该这么操劳的,对身体没好处。”   宝宁咬咬唇:“还有最多半个月,小水蛭长大,咱们就能试试了。”她试探着问:“行不行?”   裴原沉默一瞬,颔首:“等我办完手头这件事,我陪你出去玩。”   “我不是想去哪里玩,我是……”宝宁转到裴原面前,她踮起脚尖,尽量与裴原平视,“或者,我哪里能帮到你吗?”   裴原笑了,一把搂住她的腰,提着她抱在怀里:“你没用。”   宝宁视线一晃,转眼就坐在他手臂上。   她已经习惯了裴原这样的动作,他总是喜欢把她拎起来往高了弄,像是在炫耀自己有力量一样。他也是真的有力量,手里抱着她,像是她抱着阿黄一样轻松。   但太高,宝宁还是有点害怕,手紧张地揪住裴原耳朵:“你都不说说,怎么就知道我没用了?”   裴原这么抱着她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将她塞到座位上:“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宝宁垂眸,嘟囔道:“真自大。”   她问:“若是我有用怎么办?”   裴原手中剥着鸡蛋壳,随意道:“那我给你当一个月的大马骑,你说往哪就往哪儿,给你条鞭子随便抽。”   宝宁笑了:“大马倒不必,你就听我的话就好,一个月的时间,言听计从,妻为夫纲。”   裴原呵了声:“你就继续做你的小美梦。”   他勾唇笑了下,没抬眼,手里白嫩鸡蛋滑进宝宁碗里,“吃吧。”   ……   裴原去了将军府西苑的练武场。   这段日子,他每日晨起后,首先来的就是这里,他需要尽快恢复之前的功力,甚至要变得更强。   虎符一事陷入僵局,裴原排查了周江成身边所有人物,并没看到疑点。包括周江成自己,他也像是对那晚的事情毫无印象,虎符如同凭空消失。   唯一可疑的人是那个死去的绿云。她死了,尸骨却不翼而飞。   但就算这怀疑成立,想找到真正的绿云,也是大海捞针一样。   练武场地面为青色砖石铺成,最中间有一方宽三丈长三丈的木台,四周围绕各式兵器。   裴原将上衣扯下,随意搭在架子上。他揉了揉脖颈,拎了一把重剑在手,走上木台。   练武不为伤人,剑没开刃,底下站岗的士兵朝着裴原笑,裴原勾勾手指:“上来玩玩儿。”   那士兵笑不出来了。他身旁人笑起来。   裴原道:“都上来。”   ……那几人磨磨蹭蹭上来,各自选了趁手兵器,两根长矛,一对双股剑,一把弯月刀。   五人对垒。   裴原手下悍将许多,他在北疆混了十年,现在北疆军里叫得出名号的将领都与他相识。他身上一股野劲儿,打起仗来不要命、不服输,邱明山委以他重任,从重刑犯中抽调组成一支奔狼军,做前锋之用,由当年只有十四岁的裴原统帅,犹如一把利箭的箭头,战无不胜。   这任命是裴原跪在邱明山营帐门口求下来的。   沙场上九死一生,但后来他得到的是一众历过生死、唯他命是从的兄弟,还有一身不亚于邱明山的武艺。   裴原招招都奔着取命而去,幸亏重剑无刃,否则那四人头颅已经被削掉过几次。   前三人已经被击飞出去,剩最后一把弯月刀,持刀的是个武艺精湛的校尉。   他分辨出裴原腿上弱点,准备虚晃一招砍他上臂,趁他闪躲分心时再袭向他右腿。   弯月刀使足力气下砍,本以为裴原会惊慌侧躲,暴露下盘缺点,没成想他竟眼也不眨等在那。   校尉只能就势继续劈下去,刀刃重重击上裴原左肩,一声生铁与皮肉相撞的闷响传来,同时他的弱点也暴露在裴原眼前。裴原一拳击上他胸口,校尉“哇”地痛叫一声,向后踉跄四五步,摔下木台。   裴原眼睛眯起,松动了下左肩,上头已经青紫流血,片刻功夫赫然肿起老高。   身后传来一道雄浑声音,略带焦急:“原儿,你怎么不躲,若战场上,你臂就废了!”   “一条胳膊换他一命,也算值得。”   裴原回身看向邱明山,下额微扬:“将军,可有意来切磋一番?”   邱明山双手在身侧攥拳,许久叹了一声:“你的命是命,不是儿戏,怎可莽撞?”   他又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带你入军营,养成你这样的性子,古怪,古怪!”   裴原眼色冷下来:“将军未免过于高看自己,与你无关。”他把重剑扔回武器架上,没心情再比试,下台穿衣。   今日不算好天气,乌云盖顶,裴原背上有汗,一片油亮,他拿衣裳随便抹了把,利落穿上。   邱明山跟着他:“奔狼军已经抵达巴蜀,南蛮有意进犯,被击退了三次,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会再犯,为我们寻虎符争得了时间。”   裴原“嗯”了声。   邱明山对这样的冷淡感到无奈。   他忽然开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裴原皱眉:“关我屁事?”   “我……”邱明山还欲开口,被裴原打断。   “那我今日明白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那个位子。”裴原转头看向他,“只是想知道我母亲之事当年的真相,望你知。”   有雨滴落在他额上。   裴原抬头看,这日是个雨天。   许是为了应景似的,他瞬间便觉得肌下筋脉隐隐作痛起来,赤丹毒发多在下雨天。   裴原眉心拢起,加紧了往书房走的脚步,未走几步,便见一周江成下属仓皇奔来,急声道:“将军,四皇子,刚接到密报,圣上派遣三皇子前往巴蜀军监军,三日后启程,虎符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邱明山倒吸一口凉气。   ……   宝宁站在门口,看着外头瓢泼雨势,心中对裴原担心愈甚。   她本以为裴原今日能早点回来,但一直等到快傍晚,雨势未停,裴原也没有消息。   宝宁心中焦急,她知道裴原在雨天会难过,又等一刻钟,放不下心里惦记,找刘嬷嬷要了伞,和她一起去了邱明山的书房。   就算不能将裴原找回来,看一眼也是放心的。   宝宁穿了件淡绿色裙子,细腰束身,不盈一握,她步子慢,紧赶慢赶到了书房门口,风大雨大,将她半边身子都吹湿了,天也彻底黑下来。   有两个士兵在门口站岗,一人认出宝宁,进去通报。   门打开的时候,宝宁听见屋里传来裴原的咳嗽声,心头一缩,忍不住侧身顺着门缝往里望去,听见邱明山呵斥:   “周江成,你怕不是疯了,绿云到底是给你喝了什么迷魂药,你就这样喜爱她,铁证如山都不认?你若再放肆,我立刻将你宰杀于当场!”   周江成疯疯癫癫,像是真的话都听不见的样子,嘴里念念叨叨,忽的站起身,视线迷蒙地往外冲。   宝宁站在门口,被他吓了一跳,却见周江成眼睛忽的亮了起来,大张双臂朝着她扑去,口中唤着:“绿云……” 第45章 赌约   周江成是个剽悍的将领,他不太聪明, 但武力高强, 一身腱子肉, 横行军中无人可挡。   蓦的见一个彪形大汉冲着她扑过来, 宝宁险些吓傻,周江成到眼前了, 她才反应过来, 下意识往后一躲。   周江成踉踉跄跄,闭着眼, 顺势扑倒了宝宁身边打伞的刘嬷嬷,死死抱住她肩膀。   他神情古怪,最开始时满脸甜蜜红云地唤她“绿云”,叫了两声, 不知怎的又狂性大发, 忽然掐住了刘嬷嬷的脖子:“绿云,是你欺我吗?是你欺我吗?是你偷了虎符吗, 你告诉我不是你, 好不好?”   刘嬷嬷失声尖叫, 她手里的伞面被周江成扯烂了,剩一根尖锐的伞骨, 刘嬷嬷一边大叫, 一边用伞骨往周江成的腿上扎。   周江成吃痛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宝宁, 视线攥住她。   宝宁淋着雨站在那,不知所措,一道纤细的翠色影子。   “绿云?”周江成野兽般的喘了几口气,骤然起身朝着她扑过去,他速度极快,力量又大,一把撕烂了宝宁一只袖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从他冲出门到现在,也就两个喘息的功夫。   守门的侍卫被吓傻了,不敢动弹,是邱明山大喝一声:“还不快将他按住!”几人才纷纷行动起来,去扯周江成的臂膀。   宝宁回过神来,扶起惊魂未定的刘嬷嬷,钻进屋子里。   裴原正好从屋里出来,见她狼狈样子,眉头狠狠一皱:“谁弄的?”   宝宁泪眼蒙蒙,浑身都湿透了,右侧袖子破破烂烂的,露出一片白皙肌肤,她还未开口,刘嬷嬷便惊叫道:“疯子,外头那个武疯子!”   裴原眼中怒火熊熊,脱了衣裳盖在宝宁肩膀,“嚓”的一声拔出悬于壁上的宝剑,便要出门。   宝宁死死拉住他:“裴原,你别冲动呀!”   外头,周江成已经被邱明山一掌拍晕,软绵绵倒在雨地里,几个侍卫被他打得脸上挂了伤。周江成半醒未醒,还是疯癫癫样子,手冲着宝宁方向伸去,口中喃喃有词,忽又笑起来,他笑容没多好看,吓得宝宁一哆嗦。   “蠢货!”裴原盛怒,一把将剑掷出去,擦着周江成脸颊深深插进土地伸出里,他脸上被划出血,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刘嬷嬷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宝宁也吓得够呛,扯着裴原进屋。   她不是没见过血,但头一次见过这样伤人的悍举,不觉心惊肉跳。那剑若是再偏一寸,就要顺着周江成的脖子钉进去了,一想到那个画面,宝宁艰涩咽了口唾沫。她害怕。比周江成冲她扑过来时候的怕还要多一些。   宝宁抬手抹了把泪,湿衣裳黏在身上,冷飕飕的,她面向裴原,想要求得一些安慰,但抬起头就对上裴原冷淡的眼。   他语气同样冷淡:“你无缘无故跑到这来做什么?”   宝宁一滞,不敢相信地看向裴原:“你说什么?”   裴原拧眉道:“书房重地,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尤其是女眷,你不知道吗?”   宝宁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看着裴原沉着的脸,急喘了几口气,眼眶慢慢变红。   裴原注意着她的神情,的拳头在身侧攥着,紧了又紧,骤然卸力,他无奈地抬手覆上宝宁的脸,拇指揉过她眼眶:“好了,别哭。”   宝宁一把挥开他的手:“不要你管,狼心狗肺。”   “好,我收回刚才的话。”裴原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话,他攥着宝宁手腕,轻柔将她带进怀里,“我只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   宝宁却不愿在他怀里待了,她挣扎着要出去,裴原按住她后背贴在自己胸口:“乱动什么?”   宝宁气得肩膀直颤:“裴原,你是不是过于蛮横了些?”   “我的错。”裴原叹了口气。   他是心疼宝宁的,也愧疚刚才没有保护好她。但他的情绪表达过于隐忍,他从来没做过个温柔的人,到了现在,即便他想表达对宝宁的疼惜,话到嘴边,也成了对下属的训斥一般。   宝宁一把推开他,手掌贴在裴原白日留下的肿伤上,裴原疼得嘶了一口气。   其实并没有那么疼,他是为了博取宝宁的关爱,故意拉长声音,宝宁果真注意到,但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她转身往外走。   裴原见这招没用,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您。”宝宁拢紧了衣襟,声音冷淡疏离,“您忙您的军机大事吧,我是个女眷,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隔了没几天,又吵架了,但这次宝宁是真的生气,她不肯服软。   两人僵持一会。   裴原率先低头:“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宝宁嘲讽他:“哪里呀,您说的都是对的,您是男人,夫为妻纲,您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裴原大掌覆在宝宁额上,哄她:“我送你回去,刚淋了雨,得喝完姜汤,别发烧了。”   宝宁道:“是我无缘无故跑来这里的,发烧了也是我自己活该。”   裴原失语。   宝宁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若是平时,她早顺着裴原的话说了,况且裴原今天身体不好,她是心疼的。   但今日不行,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她觉着,她要是再忍下去,这样惯着裴原,他是不会往好的方向走的。   像当初在国公府时,陶氏骂荣国公,说男人都是贱骨头,给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非得竖下脸来,他才知晓怕你了。   宝宁一直觉得这话不中听,但现在看来,或许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裴原拽着她袖子不让她走,宝宁别过脸不理他,转头时候,视线正好落在桌上,瞧见案台上放着两块伏虎一样的精致雕像,组合起来正好拼成一整块。   宝宁喜欢这些东西,不由多看了两眼。   两块雕像都是精致的,一打眼看过去还挺像,但仔细就能看出不同,虎的神态、颜色,均有着细微的差别。   宝宁忽然想起来刚才周江成按着刘嬷嬷时候,嘴里喊的话,他的虎符丢了?   宝宁几乎一瞬就想明白过来,虎符丢了一半,桌上的两块虎符中,有一块是伪造的,所以两块合不上。   宝宁心中咯噔一下。   裴原垂着眼,仔细打量她神色,似乎有些着急。   他没遇着过这种情况,脸色仍旧是严肃的,眼神中却不自觉透露出一丝讨好的意味。   他掰过宝宁的脸,轻轻贴碰她脸颊:“好了,别生气了,你先回去,我今晚也早些回去,去陪你。”   宝宁轻启唇:“你……”   外头传来邱明山的声音:“周江成已经被我拉下去,绑到柴房里,我看他神色奇怪,担心他是中了什么药,派人去查。还有虎符的事,工匠……”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踏入内门时,正好瞧见裴原搂着宝宁的姿势,很尴尬地住了口。   裴原立刻抬起头,不留痕迹地和宝宁拉开了一些距离。   宝宁的心沉下去。   “宝宁也在啊。”邱明山先是关切询问了她几句是否受到惊吓,见宝宁精神还好,放下心,又道,“我刚见你身边的嬷嬷走了,以为你也走了,才贸然进来的。”他解释道。   “那,你们先说话,我待会再进来。”邱明山很有眼色地将空间留给他们,转身往外走。   裴原神色冷淡,他手贴着宝宁后背,推着她往前稍稍走了步:“我送你回去。”   宝宁道:“我先不……”   裴原呵斥她:“废话那样多,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宝宁指甲抠了抠手心,忽而仰起头道:“我可以帮你。”   裴原诧异问:“什么?”   宝宁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要锻虎符,我可以帮你。”   不止裴原不相信,邱明山也是迟疑的样子:“宝宁,你真的会吗?”   宝宁道:“至少可以比桌上的那半块像一些。”   邱明山仍是不信,宝宁也没有多说,但此事已经迫在眉睫,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邱明山咬牙道:“宝宁,若你真的能做成,无论你要什么,伯父都可寻来给你。”   宝宁看了裴原一眼,冲邱明山笑道:“将军,我不要什么东西,只需裴原答应我三件事就好,至于是什么事,我们回去后自己商量。”   裴原挑眉看她,宝宁察觉到他视线,没说话。   ……   第二日一早,宝宁随着裴原到了京郊一处较为隐秘的场所,是处炼金的小屋子,里头工具齐全。   有一个金匠早等在那里,周江成寻来的那半虎符就是他煅出来的。   宝宁昨夜一整夜都没和他说话,如今到了地方,下马车也是自己一人,都不让他扶,裴原摸了摸鼻子,跟在她身后。   到了门口,宝宁忽然停住脚,她回头:“在将军府的书房里,说的那三个约定还作数吗?”   裴原正色:“当然。”   “第一,”宝宁道:“我要你为你昨日的态度向我道歉,你写一份悔过书,五百个字以上,背下来,声情并茂地念给我听。”   裴原脸色渐黑。   他耐着性子问:“然后呢?”   宝宁抿唇:“你还要为我洗一个月的脚,并且,这一个月里你每天伺候我穿衣、吃饭,生活上的事,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这要求还能接受,至少比悔过书要让人容易接受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裴原唇线绷紧:“还有一个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宝宁垂下眼皮,“到时再说。”   她不再搭理裴原了,撩着裙子迈进门槛,走进屋内。   裴原跟上她。   金匠叫孟凡,昨天深夜就得了消息,听说一个女子要来接他的班,觉得受辱,一夜未睡,就等着宝宁上门。   宝宁在桌边坐下,与孟凡商讨,他们话不投机,孟凡夹枪带棒,几次出言不逊,裴原心中仍向着宝宁,几欲发火,被宝宁拦下。   孟凡说到最后,冷哼一声:“虎符两半,像是人的左手与右手,现在只剩左手,任凭你有再精细的模具也复刻不出右手,只能逐样雕刻。但剩下那半虎符已经陈旧,上头成色已变,还有复杂磨损痕迹,你便有通天本领,也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学艺十年,尚只能做到如此,你一未经世事的小丫头,不如赶紧回家的算了。”   裴原有些紧张看向宝宁,他不想宝宁受打击,有意维护,贴近她耳朵道:“若不成,我们现在就回,我当那事未发生过,你不用觉着不好意思。”   宝宁忽的弯唇笑了:“你先担忧你自己吧。” 第46章 讨好   孟凡也笑了:“年纪轻轻的,口气倒不小, 你知我是谁吗?”   面前男人二十四五的年纪, 长相很端正, 许是因为常年与炉火为伴, 脸是古铜色的,眼神里几分狂妄。   宝宁想, 这许是一些事业上较为成功男人的通病, 总是目中无人。   她问:“你是谁?”   孟凡眯眼道:“京城连恒轩你可知晓?本朝最大的金店,宫中娘娘所戴的发簪首饰也多为我店打造, 由我画图设计。我六岁时便开始与金打交道,十五出师,到如今做这行当已经十九年,整个大周朝, 若你能找出哪个强于我的人, 我叫你一声祖奶奶。”   宝宁笑着摇头:“那怕是找不出的。”   孟凡眉梢挑了挑。   裴原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 与宝宁较这个真做什么?   她昨晚不高兴了耍脾气, 那就由着她耍, 过了劲儿就好了,还真带着她来做什么虎符。明知道这是没可能的事儿, 反倒让她在外人面前平白受了委屈。   裴原站起身, 拉着宝宁手腕要往外走,低声道:“咱不弄这个了,回家, 我带你买好吃的去。”   宝宁没动,反问裴原:“这虎符是用来做什么的?”   孟凡哈哈大笑起来:“果真无知女眷,此物自是领兵之用!虎符本是一块,一刀砍下分为二,一半在圣上手中,一半在将领手中。若有敌情,两块虎符合为一,便可调动数万大军。”   他继续道:“但为防伪造,虎符制造一向有玄机,其原浆由金与青铜混合而成,比例稍微调整,做出成色便大不一样。再加上上头符文与刻意的磨损,使得每块虎符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丢失,再难做出原样虎符。"   孟凡皱眉:“我已用尽毕生所学,但仿造之物,毕竟做不得真。”   屋内静默一瞬,宝宁忽然开口:“所以……”   宝宁问:“既然每块都是独一无二的,自然就不会有人记得未丢失虎符是什么样,我们为什么一定非要做出另一半,来与其配对呢?”   孟凡愣住。   裴原也愣住,看向她。   宝宁道:“把圣上赐下的那半藏起来,我们重新打一对就好了呀,两天就可以做好了吧。”   她说完,孟凡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裴原猛地缓过神,眼睛亮起,目光灼灼看向宝宁。   一直以来,他们想到的都是要锻造一块与原本那半一样的虎符,这就像是一个怪圈,他们被锁在里面,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却没想到,如果跳出这个圈,事情会变得这样容易。   所有人在焦躁中努力了大半个月,到了最后关头,只有宝宁跳出来了,她只用了眨眨眼皮儿的功夫。   宝宁还被裴原拽着手腕,她踌躇一下,问:“这样简单方法,你们从未想到过吗?”   裴原看向孟凡,见他脸色胀红,不似刚才神气扬扬,很尴尬神色,忽的笑了。   他上前一步,拳头狠狠锤了下孟凡肩头,冷声道:“快叫人。”   孟凡嗓音粗噶:“叫什么?”   裴原不语。   孟凡骤然明白过来,裴原指的是那会他口出狂言,说若能找出强于他的人,叫宝宁一声祖奶奶。   孟凡只比裴原矮一指,站在那魁梧像座山,宝宁仰头盯着他看。   “祖……”孟凡咬着牙,极不情愿的,好半晌憋出一句,“祖奶奶,我错了!”   宝宁笑起来,只觉昨晚被裴原气出的那股火消散许多,心情畅快。   裴原眼神温柔,垂着眼睛看她,伸出手指想碰她脸颊,宝宁注意到,闪身躲开。   她低低地威胁:“回家再和你算账。”   裴原哑然。   ……   宝宁在这里小铺子里待到晚上,孟凡手艺精湛,后期根本用不到她,宝宁心里惦记着她家里的那窝活物,天黑后便回了家。   裴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宝宁从没和他生过这么长时间的气,裴原最开始时还算是气定神闲,但今日宝宁还是一句话不肯和他讲,裴原是真的慌了。   马车就停在外头,宝宁手扶着横木想上去,她累了一天,胳膊有些软,险些没抓住,踉跄了一下。   裴原后面扶住她的腰:“慢点。”   宝宁扭动着挣扎一下:“不要你碰我。”   “你自己不好上去。”裴原哄她,“我抱着你。”   宝宁嘟囔道:“用不着,我以往也是自己上车的。”   裴原没说话。过一会,他低低“嗯”了声:“怪我,我对你关切不周。”   宝宁有些意外,她说这话和裴原没关系,她是想说,原本在国公府的时候,她也是自己上马车的。   裴原现在好像有点草木皆兵,无论她说点什么,他都往反省的方面去想,有点刻意的讨好。   宝宁抿唇笑了下,觉得这样挺好,男人果真不能太惯着。   “那不抱了。”裴原蹲下身,拉着她的脚腕踩在自己肩膀上,“你拿我当阶子,看看这样行不行?”   宝宁垂眼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她狠狠心,踩着上去,到车厢里稳稳坐好,裴原很快也上来,坐在她旁边。   车里黑漆漆的,宝宁靠着墙角地方,闭着眼养神。她能听见裴原的呼吸,他应该一直在盯着她看。   宝宁决意要给裴原一点教训。   “宁宁。”裴原开口,轻声唤她,带一点试探意味,手也伸过去,要揽她脖子,“别靠在那里,很累,你靠我身上。”   宝宁睁开眼。裴原手停在半空不动了。   他缩回去摸了摸鼻子。   过一会,又觉得这样畏畏缩缩的不像他,自己女人,怎么就搂搂抱抱都不行了呢?裴原心一横,腆着脸凑过去,一把将宝宁揽进怀里。   宝宁偏头,狠狠咬在他肩膀上,裴原忍着,不松手。   宝宁这一口咬得实实在在,她气裴原总是只想着自己,不知道考虑她意见。这人脾气又硬又倔,像块臭石头,宝宁忍他许久,终于逮着机会能好好教训他一顿。   她不松口,虎牙的牙尖印进裴原皮肉里,尝到淡淡血腥味了,才抬起头。   “疼吗?”   裴原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一手还按着她后脑,语气淡淡:“不疼。”   宝宁磨磨牙齿,心中那点对他的心疼也散去,还想再咬一口,被裴原掐住下巴。   “这世上,你是第一个敢咬我的人。”   宝宁问:“然后呢?”   裴原看着她的眼睛,清澈水亮的,瞳仁倒映着他小小的影子。   裴原软下来,道了句:“算了。”   他托着宝宁膝弯,将她从自己的左边调到了右边,肩膀凑过去:“你若喜欢,换一边咬。”   宝宁无话可说。   裴原这人,作为丈夫,缺点太多。他不够贴心,脾气急躁,很少温情小意,一旦发起火来,训你像是训他手底下的兵。   但他优点也很明显。在他圈起的领地里,是随意你胡闹的。他也会低头,但只是在行动上,嘴硬的像是只鸭子,顽强地守着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宝宁只是想听几句姑娘家都爱听的,软和的话。   裴原看着她,见宝宁垂着脑袋一声不吱,比她刚才狠狠咬他时还慌:“不想咬肩膀了?”   他把脸凑过去,难得主动地做这样对他来说有些羞耻的举动:“要不你换个地方咬。”   裴原亲了下她唇角的位置:“这里软,不废你的力。”   宝宁推开他的脸,羞恼道:“你现在不觉得与我亲近是丢人了,昨日在书房,不是还刻意与我拉开距离了吗?”   “你都罚过我了,冷面相对这么长时间,怪伤我心的。”裴原蹭她的脸,恬不知耻的,像只讨嫌的狗。   “只是怕你不长记性。”宝宁板着脸。   “我长了,以后再不会了。”裴原道,“再给次机会。”   宝宁小小一团,被裴原揉搓着抱在怀里,他力气大,一只手就按得住她,存心要哄她的样子,不住地亲吻她脸颊,从下巴往上,顺着鼻梁亲到眼皮。他嘴唇糙,宝宁皮肤嫩,被刮得生疼,但也推不开,情急之下,手伸到他腰间去挠痒。   裴原果真身形一顿,停住手,宝宁已经被他糊得满脸是口水,赶紧从他身上跳下来,袖子抹了一把脸。   “你可真讨厌。”   “我又讨厌了。”裴原重复了遍她的话,他有些焦躁,更多的是无措。   面对宝宁,他没办法了,小心地去哄:“那我怎么办才是对的呢?”   说完,又觉得太有损男人威严,裴原面色一沉,试图通过恐吓的方式达到目的,语气严厉一些:“你听话,不要再闹了。”   宝宁瞪大眼:“你还说你长记性了,忘了早上的约定了吗?”   裴原闭嘴。   宝宁学着裴原呵斥她的样子,呵斥道:“收起你那副讨厌的做派,从现在开始,这个家里,我才是最大的那个,你要听我的,无条件的!”   裴原一脸震惊。   马车停下。车夫听见里头的动静,他知晓裴原脾气,不敢让裴原知道他见了他出丑,不敢开门,只敲了敲:“四皇子,皇子妃,到了。”   宝宁指了指车门,冲裴原道:“快去开门,扶我回屋子。然后去厨房煮饭,我饿了,阿黄也饿了,还有小羊。我要吃素馅包子和水晶虾饺,阿黄要吃鸡肝粥,小羊要喝加了骨粉的奶。对了,还有瓷缸里的小水蛭,它们要吃田螺。睡前我要吃一百颗瓜子仁,你来剥,我还要漱口,要洗脸,洗脚,洗脚水里要有玫瑰花瓣,还要加茉莉精油。嗯,铺床也是你的活儿,睡前记得擦一遍地,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屋子,所以要你来擦。”   裴原的手搭在膝上,已经攥成拳。   宝宁眼睛弯弯:“还不快去!” 第47章 好哥哥   宝宁悠闲坐在床上,左胳膊搂着阿黄, 右手捏着本书, 看两个字就抬头扫一眼裴原, 看他撅着屁股在那扫地。   他糊弄人, 敷衍态度很明显,这边杵两下, 那边杵两下, 拖着椅子腿儿在地上刮擦,声音刺耳。   宝宁看不下去了, 出声指示:“你慢一些呀,这样能扫出什么东西来。”   “本来就没有东西可扫。”裴原把扫把往地上一扔,气急败坏,“我真不知道你在穷干净个什么劲儿, 这地板亮得都反光了, 非要扫!”   “怎么没有。”宝宁指着他脚下,“那就是一根头发。”   裴原狐疑低头, 脚尖捻了捻, 果真看到一根长发, 他捡起来,对着光瞧, 又冲宝宁道:“都是你的。”   宝宁道:“愿赌服输, 你做活就好好做,不要不服气。”   她拍了拍阿黄的屁股:“你说是不是?”   阿黄“汪”的叫了一声。裴原恨铁不成钢点了点它鼻子:“蠢狗,你最好看清楚形势, 今晚要伺候你的是我,你再放肆,我将你丢出去。”   阿黄弓起后背,冲着他又叫了声,裴原气得吸了口气,捡起扫把要用木棍揍它屁股,被宝宁瞪着眼睛拦下:“好好干活去!”   裴原自知躲不过去,认命地将凳子挪开,仔细打扫了一遍。   说是仔细,其实只是不那么明显的糊弄,他装模作样扫了一刻钟,将脏物收进簸箕里,丢出去。   宝宁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抱着阿黄偷偷的笑。   等裴原又进门,她立刻转过眼,将手上书页轻轻翻过一页,好像刚才窥视人的根本不是她,淡淡道了句:“辛苦了。”   “别在那和我装蒜,还不知道你那点心眼子?”裴原被气笑,他靠在门上,指节扣了扣门板,“还有什么活儿,快点说,爷现在都迫不及待了。”   宝宁道:“我们都饿了,你去煮饭。”   裴原笑容滞住:“我以为你刚才是说着玩儿的。”   宝宁问:“什么?”   “我倒是敢做,你敢吃吗?”裴原抬手,勾了勾眉头,“非要吃我做的?”   宝宁笑盈盈的:“就你,别人做的我不吃。”   “我真是做了孽,欠了你的账。”裴原咬着牙,“我那回做饭,你不是怕我弄坏你的菜板子,不让我动手了吗?”   宝宁道:“这次就算你弄坏菜板子了,也不是我的菜板子,是别人的,你赔钱就是了。我是因为不好意思要你的钱,才心疼的。”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两只叠着翘起来,笑容俏丽:“快去,要不我用小鞭子抽你了。”   裴原扬着下颚问她:“你哪来的小鞭子?”   宝宁抓过阿黄毛茸茸的大尾巴:“这个就是。”   她今日心情好,罕见活泼,松开阿黄尾巴又去抓自己头发:“我还有小辫子——”   “德行儿。”裴原笑骂她,走过去捏住她鼻子左右晃了晃,“你这不是在为难你的好哥哥吗。”   “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宝宁翻身坐起来,沉下脸,学着裴原昨日在书房时候的冷漠样子,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裴原一滞:“我那么凶?”   宝宁冷哼一声,眉心蹙起:“书房重地,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尤其是女眷,你不知道吗?”   裴原脸色浮现一丝尴尬,他狐疑问:“我这样讨厌?”   “你比刚才我模仿的样子还要讨厌一百倍。”宝宁揪揪小羊的尾巴,“你说是不是?”   小羊咩咩地叫。   裴原唇角抽了抽:“你养了一群好跟班儿。”   宝宁垂着眼皮儿笑,下巴在阿黄的头顶蹭来蹭去:“我们家小跟班都可好了,又听话,不像某个男人,一只酸脸大猴子。”   裴原指着自己鼻子问:“你说我是猴子?”   “说谁心里知道。”宝宁舒服得闭上眼,她现在手里有金牌令箭,不怕裴原不服管教,想说什么说什么,看他吃瘪样子,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酸脸猴子默默咽下那口气,坐到宝宁身边去,试探地和她打商量:“你说的那几样太难了,又素馅包子又水晶虾饺,等我做出来,天都亮了。”   宝宁半掀眼皮儿看他。   “换个简单点儿的。”裴原亲她耳垂,往她耳朵眼儿里吹气,“弄点我能会做的。”   “嗯……行吧。”宝宁点了点门外方向,“刘嬷嬷房里有小铁锅,你去借来,再去厨房取些菜和肉,有饺子的话也要一些,记得拿些调味料来,咱们吃清汤涮锅儿。”   “就把水煮开了,那些东西放里头涮是吧?”裴原听明白了,“我知道,以前在北疆的时候,也这么吃。”   宝宁动动手指,撵人的姿势:“啰里啰嗦,快去吧。”   裴原冷笑一声,抓住她指尖含在嘴里,狠狠咬上一口:“任着你狂两天,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他披了外衣在肩上,往外走,嘭的一声关上门。   宝宁裴原的口水往阿黄身上抹,边低着头笑:“他生气了,你瞧见没,他生气啦。”   宝宁努努唇:“活该。”   ……   裴原一刻钟之后回来,手里家伙事儿齐全。   厨房养羊的张嬷嬷分外热情,拿了个小筐子给他,里头装着一瓶子羊奶,六七样儿时令蔬菜,还有片好的羊肉片儿。   他脸色不太好看,宝宁猜想,许是在厨房的时候被人询问了,裴原面子没挂住。   宝宁坐在床上,小腿荡来荡去,看着裴原在那规整东西。   刘嬷嬷的小铁锅是靠煤油炉子点的,架在桌子上太危险,怕万一失了火,裴原将它放在了地上,又搬了两个小马扎在一旁。   他用火折子点上火,往锅里倒水,盖子一扣,看向宝宁:“还不下来,等着我请你吗。”   宝宁问:“你拿碗了吗?”   “……”裴原低骂一声,站起来穿好衣裳,往外走去取碗筷。   等他回来时候,水已经沸了,宝宁正往里头拨菜叶,有浓郁的香味传出来。裴原走近一看,锅里不是清水,很浑浊的,不知宝宁往里头放了什么东西,应该放了辣椒粉,闻起来有些咸辣。   他本没那么饿,但闻见香味,也觉得蠢蠢欲动了。   阿黄和小羊坐在三步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往这边看,就是不敢过来,应该是刚才被训了。   看着它们蔫头耷脑样子,裴原竟奇异地舒了口气,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菜叶很快就熟了,缩水成不太好看的样子,黏着锅边飘,裴原动了动筷子,想去夹,被宝宁一把拍掉:“洗手了吗?”   “哪那么多讲究。”裴原皱眉,“吃一片再去洗。”   宝宁不说话,盯着他看。   “洗洗洗。”裴原把筷子放下,到墙角脸盆那里洗了手,想了想,又在柜子里拿了坛子酒出来。   宝宁嗦着筷子尖,诧异看着他:“什么时候藏的酒?”   “这能叫藏吗,我就是放在了那里,你没看见而已。”裴原坐下,两腿岔开,啵的一声拔出酒塞子,在宝宁面前倒了一碗,自己面前倒了一碗。   酒香馥郁蔓延出来,整个屋子都环绕着那股子辛辣味儿,宝宁捂着鼻子:“我不喝。”   “来尝一口,你肯定喜欢。”裴原端着碗,诱哄她。   宝宁往后躲:“我不要,我喝了酒耍酒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声音变小。   裴原一下子就想起那晚上,笑起来,他自己干了一碗,手腕枕在膝盖上歇了歇,去夹菜。   两人围着小炉子吃了餐晚饭,涮锅热气腾腾,熏得两人均出了一身热汗。裴原喝了两碗酒,再多的被宝宁拦下,他酒量其实很好,而且今晚心里不藏事,小酌而已,他神志清醒,一点没醉。   宝宁脸颊酡红,打了个小饱嗝儿,裴原轻笑。   他又喝了口酒,没咽,含在嘴里,把煤炉的火熄掉,而后起身将宝宁也拉起来,环着她腰身往床边走。   宝宁揪着自己的衣裳往外拉,有些苦恼:“不该吃这个东西的,身上太黏,晚上睡觉该不舒服了。”   裴原没说话,他也没法说话,一双眼盯着宝宁瞧。他居高临下,能看见宝宁胸前的弧度,眼神一暗,不由想到最初见到她时的样子。   不过几个月而已,宝宁身形变了许多,原先的她只是纤瘦,现在挂了些肉儿,有些娇媚成熟的味道了,她不自知,仍娇憨像个孩子一样,与人耍娇。   宝宁终于注意到裴原灼烫视线,她抬起头,惊讶问:“为什么这样瞧我?”   她想起什么,羞恼地捂住胸前:“臭流氓!”   裴原俯身凑近她,宝宁正要躲,忽的被裴原按住后脑。他嘴唇贴上来,空出一只手捏住她下颚,轻巧使劲儿,宝宁便被迫张开口。   一股带着辛辣气味的液体涌进来,宝宁睁大眼,不住捶打裴原胸膛,他不躲,执着地将口中东西全都渡给她才算完。   “好喝吗?”裴原冲她笑,“我就说,你肯定喜欢。”   “没脸没皮!”宝宁羞臊无比,她手足无措站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尤其见着裴原那副自得样子,更觉得无话可说。   这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不害臊,还不嫌弃自己脏。   宝宁拿袖子拼命蹭嘴唇,裴原凑过来,低声冲她道:“宁宁,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些需求,避免不了。你不让我吃肉,总要喝些汤,否则不是把我往和尚的路上逼吗?”   他暧昧地用鼻尖蹭她额头:“你说是不是?”   宝宁怔愣着,还未开口,忽听见外头传来重重脚步声,而后是邱明山的声音。   他敲门,声色焦急:“原儿,原儿你睡了吗?你做出这样决定,为何不与我商量?” 第48章 甜   裴原低咒一声,不想理他, 贴着宝宁靠在床柱上, 欲要更进一步。   邱明山愈发着急地拍门:“原儿, 我知道你在里面, 怎么不回话?”   “将军叫你呢。”宝宁推了推裴原胸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肯定有重要的事, 你快去。”   她酒劲上来了不少,脸颊开始发烫, 呼出的气里甜蜜中带着酒香。   裴原咬牙,手掌恋恋不舍地在宝宁钻进衣摆处,在细腻肉上狠狠攥了把,又咬她的腮一口, 披了件外衣往外走。   宝宁看着他背影, 暗道一声好险。   她与裴原习惯了搂抱和偶尔的亲吻,但对这种更深一步的接触, 说不上抗拒, 到底是紧张的。   而且刚才裴原弄疼她了。   宝宁脑子里糊里糊涂想着东西, 腹中饱饱,又有点酒意上头的困倦, 坐在床上发一会呆, 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裴原还没给她洗脚脚呢?她还生气,明日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   裴原轻轻带上门,他里头就穿了件白色中衣, 有些褶皱,还有水渍,是喂宝宁酒时洒下来染脏的,黑色外套松垮搭在肩上,眼中有淡淡情欲未散。   裴原揉了揉眉头,哑声问:“什么事?”   “你,你刚才去牢里,斩了周江成的右手?”邱明山在原地乱转,并没注意到裴原的异常,他“唉”地锤了门柱一下,“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就这事也值得你跑一趟?”裴原冷笑一声,“他疯癫颠地冲我夫人跑过去,要吓她时,与你商量了吗?”   “他好歹是个统帅!怎么能随便就这么,这么给处罚了,原儿,你做事过于狠决残忍了,怎可这样不计后果!”   邱明山哀叹一声,“你母亲那样柔和的性子,半点没显现给你……”他说一半,意识到说错了,顿时住嘴,抬头望向裴原神情。   他笑意果真褪去了,变成冷漠的样子。   邱明山想解释:“我不是说你不好……”   裴原盯着他的眼,眼中有失望和怨恨,一字一句冲他道:“你对她做出那样不敬的事,怎么还好意思提起她,在她儿子的面前?”   邱明山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他张口,还想说什么,被裴原挡回去。   “周江成本就不堪重用,他练兵尚可但有勇无谋,张飞一样的角色,用他为帅定会出大事,虎符一事便可见一斑。将军,你十年前叱咤风云,怎么现在竟恋旧如此,懦弱不堪?周江成早就该死了,何况我没有取他的命,只是砍了他碰我夫人的那只手而已。”   邱明山哑口无言,两人在门口僵持一会,裴原转身:“没别的事就回去睡吧。”   邱明山急道:“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好好说几句话?”   “不能。”裴原目光扫过去,厌烦道,“你坏我好事。”   邱明山这才注意到他衣衫不整,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他尴尬了,往后退一步:“我……”   裴原没等他说完,在他面前甩上门,进了屋子。   ……   门口一声巨响,宝宁眉头皱皱,惊醒一瞬,她翻了个身,看裴原正走过来。   他先是去柜子旁边,像是要取什么东西,见她动作后换了个方向,走来坐在她身边:“吵醒你了?”   “嗯。”宝宁含糊着答应一声,她头晕了,手腕盖在眼前挡光,有些撒娇样子,“我要睡觉。”   裴原走过去把灯吹熄了,摸着黑取了个小匣子在手里,又坐在她身边。   他鼓捣那个小匣子,锁扣哗啦啦的响,但是又不肯打开,宝宁掀开眼皮看他的表情,裴原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恍惚中宝宁想起来,当时在小院子里,第一次见到邱明山后,裴原也将这个小匣子拿了出来,坐在炕上看了半天。   那里头好像有他的秘密。   宝宁哼哼唧唧地出声:“你干什么呢?”   裴原停住手,把匣子放在一边,换成趴在宝宁身上的姿势,拇指在她脸上抚摸搓弄:“宁宁,和我说说话吧。”   宝宁觉得痒,又觉得他烦,扯过被子盖住头,声音闷闷:“明个儿再说,我要睡觉。”   裴原扒下她的被子,手指戳她柔软的腮部:“你是不是醉了?”   “你好烦呀。”宝宁声调软软的,她抗拒地推开裴原的脸,“你若睡不着,去院里转,别扰我。”   裴原沉默好半晌,宝宁本以为他要睡了,他忽的又将脸凑过来,贴附在她耳边,低声问:“如果你知道了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会不会继续陪着我?”   宝宁听不清,嗯啊地应付着。   “我杀过人,很多,好的杀过,坏的也杀过。你是不是都不知道?”   裴原继续道:“其实那会我说出去取菜,是骗你的,我中途还去了趟别的地方,我斩了周江成的一只手。他现在还没死,但很快就会死了,我想好了他的死法,把他扔到乱葬岗喂狗好不好?”   “就像是和冯永嘉差不多的死法,冯永嘉,你还记得他吗,我把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扔到了荒坟堆里。他应该会将自己吓死了吧,若不然就是被狼或狗吃了。我不觉得他可怜,他该死,但你应该会可怜他吧?”   “还有徐广,他从腰那里变成了两半,趁他还没死的时候,我一把火将他给烧了。”   裴原声音很小,想让她听见,又不想让她听见。   在他缓慢的语调里,宝宁睡着了,呼吸很平稳,裴原观察着她胸口的起伏,笑了下,放下心。   心底里,他其实还是不想让宝宁知道的。   他这样的人,很难不收获到旁人厌恶的目光,疯子、阎罗、恶鬼转世,裴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称呼,但他害怕宝宁也这样看他。   裴原想起那天晚上,周江成倒在地上后,他将剑掷出去划破周江成脖子时,宝宁的恐慌。她应该会害怕这样的他。   可又不想一直这样伪装。   裴原的食指缠绕着宝宁的头发,低语:“我是个残忍的人吗?”   “我母亲死了,在我还没能力保护她的时候。”裴原亲吻宝宁的脸颊,“我不能再看着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任何妄想伤害我珍贵东西的人,我都得先他们一步,杀掉他们,并且用最痛苦的方式,让他们受到惩罚。”   “这世界本就是人善被人欺,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的,强者才是能决定生死的那个人。”   “宝宁,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外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我是个疯子,我根本不是你所期待的那样温柔和善的人,别觉得我做的那些事恶心……别走。”   裴原轻轻啃咬她耳垂:“我说过的,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自言自语说了这么多,宝宁安稳地睡着,只有一只半睡不睡的羊和一只醒着的狗在听。   裴原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少女怀春般的矫情,根本不像他。   但有时候情绪就是来得莫名其妙,压抑着的淡淡恐慌被点燃也就是一瞬间。他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他偏激执着,对善恶感到麻木,对生死也看淡,他有时好,有时坏,浑身都流着恶心的血液,即便没残废,也注定是个活在深渊里的人。   现在他想出来了。   ……   第二天早上,宝宁醒得晚,她果真是滴酒沾不得的,起来后仍觉得昏沉沉,也可能是昨晚没太睡好。   裴原喋喋不休了小半宿,她一个字没听清,好不容易睡了,搅得她梦里都是一群和尚在呜啦啦地念经。   天色大亮,阳光透过薄薄窗纸洒进来,照在脸上,很柔和的光晕。阿黄已经吃饱饭,撅着屁股在她脖子处拱来拱去。   宝宁手下意识往旁边身,去摸裴原的位置,惊觉已经冷了,他走了多时。   宝宁心头一跳,忙坐了起来,神情委屈不解。他昨日还说得好好的,这几天都没事,好好陪她,一转眼又说话不算话,不知跑哪里去了。   一股甜腻的奶香传过来,阿黄率先闻见味儿,仰起脖子往外瞧,小羊在门口咩咩地叫,那是它的吃食。   宝宁疑惑地下床,扒着门柱往外看,瞧见裴原宽厚的背影,他搬了个凳子在门口,背对着她的方向,怀里是那只小羊,动作很僵硬地喂奶。   刘嬷嬷在一旁小声道:“四皇子,四皇子您慢点,别伤了它的舌头。”   “怎么那么娇气。”裴原不耐烦,“你去厨房取个油漏子过来,塞嘴里,一碗奶往里一倒不就得了。”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刘嬷嬷连连摆手,“没满月的小羊崽呢,况且还生着病,怎么能用那种喂鸭子的办法。”   裴原道:“这么一勺勺的,得喂到什么时候去。”   “一刻钟就喂完了,夫人一直都是这么喂的。”刘嬷嬷小心哄奉他,“四皇子您耐心些,待会夫人看见了也高兴不是。”   裴原“嗯”了声,拍拍小羊的脸:“来张嘴,再来一口。”   宝宁没忍住笑出声,阿黄“汪”地叫了一声,冲出去到裴原面前,两爪子扒着他膝盖,脑袋高高扬起,也要吃。   裴原让刘嬷嬷将它抱走,怀里拦着小羊转了个身,看向宝宁,下巴微微扬起,有些嫌弃:“看你给我派的好活计,大早上饭也没吃,还得先喂这个小畜生。”   宝宁半张脸藏在床帘子后头,冲他笑:“你看它多可爱呀。”   裴原低头,手指搔搔小羊耳朵:“也就那样吧。”   他又抬头:“没你可爱。”   宝宁笑得更高兴。刘嬷嬷还没见过他们这样光明正大调情样子,羞的老脸一红,赶紧退下去。   “别傻乐了,赶紧出来洗脸梳头发。”裴原冲她挑一侧眉毛,“吃了饭带你出去玩儿去。” 第49章 庄子   早饭已经端上来,热气腾腾的, 怕冷得太快, 有精致的小碗扣在上头。   等宝宁洗漱好, 换完衣裳, 裴原的喂奶任务也终于完成。小羊被他桎梏太久,好不容易得了解脱, 撒着欢儿地往外头跑, 阿黄跟着去追,一羊一狗在石榴树下啃草玩。   裴原往外看:“这羊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仔细瞧, 腿是跛的,它骨头长得不太好。”宝宁一手挽着袖子,将菜上的罩碗一个个地给拿下来,“也可能是换了个居所的关系, 原先它在草棚里, 吃不好睡不好,现在换了地方, 心情肯定也变好啦。”   裴原走到她身后, 胳膊搭上她的肩, 懒散地问她:“那你现在心情好不好?”   “唔……还行吧。”   宝宁抿唇笑,拿筷子戳了戳盘里的水晶虾饺。她还是挺高兴的, 裴原记得她想吃什么, 虽然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小到大,她得到的来自姨娘和季蕴之外的关爱太少,养成她这样的性子, 受到一点恩惠,就高兴个好半天。   宝宁瞄一眼裴原的方向,在心里想着,裴原是她的丈夫,他们是这样亲密的关系,所以她还可以索取更多一些,裴原还可以做得更好,这样想法不是很过分吧?   “不喜欢吗?”裴原盯着她的表情,眉心拢起,“我按着你喜好安排的,虾饺,素馅包子,河虾,炸小黄鱼,还有疙瘩汤。我记错了了吗?”   “没记错。”宝宁坐下来,仰头望着他,小腿晃来荡去的,眼睛在笑,“但我还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裴原愣住,他回想半天,摇摇头。   “我可记得你的喜好哦。”宝宁掰着指头与他数。   “我知道你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青菜,非要吃青菜的话,喜欢吃豆芽儿。肉的话,比起小炒肉更喜欢吃排骨,比起吃排骨更喜欢猪大骨,尤其是酱香的。嗯,你还喜欢吃汤拌饭,吃相不是很好看,喜欢土豆蘑菇汤和冬瓜丸子粉条汤,最讨厌红枣莲子汤,对不对?”   裴原看着她认真样子,蹲下身,与她平视。   “所以你也得记得我的喜好。”宝宁正襟危坐。   “我喜欢吃河鲜,喜欢吃小圆子,玫瑰馅、芝麻馅和花生都喜欢,最讨厌五仁的东西,五仁月饼也讨厌。所以以后你惹我生气了,千万不要拿五仁的东西讨好我。我还喜欢吃面,喜欢山西的面,以前国公府的主厨是山西吕梁人,酿的醋特别好,刀削面做的也好,最好吃的是碗团儿。”   宝宁问:“你吃过碗团儿吗?”   裴原听她唠唠叨叨,眼睛笑得眯成条缝儿:“没吃过。”   “我就知道。”宝宁端起小碟子,咬半个饺子,有些得意,“我的三姐夫也是山西人,他会做,但没我做的好吃,我有秘方的。改天,改天我也做给你尝尝鲜。”   裴原应了声好。   他伸手,将宝宁额角的碎发撩到她耳后去,低低笑:“以前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啰嗦。”   “与你说的都是正经的,你不要不忘心里去。”宝宁把剩下半个饺子也吃掉,去喝疙瘩汤,想起什么,抬头问,“你昨晚与我说了些什么?我半梦半醒,只知道你在说,一句都没听清。”   “没什么。”裴原一句话带过,坐在她对面,也端起碗粥。   他转移了话题:“待会去小凌河那边转转如何?我打听过了,说今天那边有戏班子,带你去看。”   宝宁注意力果真被转移,她很少有外出的机会,听到这计划,心情雀跃。但喝掉小半碗汤后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看了裴原一眼。   裴原把剥好的虾扔进她碗里,问:“怎么了?”   “我可以见见我弟弟吗?”宝宁试探地问,她手指捏紧了筷子,“我想他了。”   裴原不太高兴:“我与你出去玩,见外人做什么?”   “那不是外人。”宝宁睁圆眼睛,“我的弟弟,那是你的妻弟,你要叫他一声小舅子,看你说的什么话。”   裴原哼笑了声。他仍旧记着季蕴的仇,他知道这小舅子不待见他,当初宝宁刚嫁过来的时候,季蕴还存了想将她带走的心思。裴原不愿让宝宁与他接触,就是怕她心性不定,被季蕴三言两语哄服帖了,回来与他闹和离。   但宝宁话语里的某个字眼取悦了他。   “不是昨个儿你说的,天老大,你老二,想干什么就干,不用问我。”裴原夹了颗花生米放嘴里头,“叫他出来也行,没正经见过面,上次到国公府也匆匆忙忙的,一起喝顿酒。”   “你腿还没好呢,那种东西,少喝的好。”宝宁托着腮,有些担忧地去看裴原袖子底下的手腕。他挡着,宝宁看不见。   宝宁道:“那待会你去国公府递拜帖吧,算日子,今个月底,季蕴应该没去书院,我们一起乘马车去小凌河。”   裴原垂着头搅碗里的粥,三两下倒进嘴里:“让他自己骑马去,哪儿来的脸与咱们凑热闹。”   “你——”宝宁咽下去嘴里的东西,“今天好日子,我不与你置气,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还欠我五百个字的悔过书,还有一个小愿望。”   裴原愣怔地抬起头:“真有这事儿?”   “你以为我与你闹着玩?我的气还没过去,你说话做事最好注意分寸。”宝宁站起身拍拍裙子,冲他浅浅笑一下,“若不然我的小愿望就是让你睡上半年的地铺。”   裴原连炒花生米也吃不下去了。   阿黄围在他脚底下转圈,裴原踢着屁股将它弄走,它不长脸,又来。   裴原没好气:“刚不是喂了你东西了,屁用没有,就知道吃,馋鬼。”他往地上扔一块剔了肉的蒜香排骨。   阿黄美滋滋地抱着排骨往墙角跑,歪着脑袋,撅着屁股啃。   宝宁看它一眼,无奈摇摇头,踮脚将装着水蛭的瓷坛子取下来。   裴原早上刚投过食,它们吃饱喝足,钻进泥里正休息,露出一点浅蓝色的脑袋壳。   那三颗卵茧一共孵出了三十六条小水蛭,死了两条,一条是因为没食吃饿死的,它的食物都被一条个头相当大的水蛭给抢去吃了。一条是直接被那条大水蛭给吃了。宝宁看见的时候,它已经被吃了一半,半个坛子都被它身体里流出的血和粘稠体液染脏了。   宝宁从那时才发觉,弱肉强食这个道理,是在哪里都适用的。   宝宁把视线投向那只已经长得极为壮硕肥大的水蛭,它似是有先天优势,极其凶猛,已经有小拇指般粗,这样的生长速度超出了宝宁的预期。   按这样算的话,再有三天左右,它就可以用来吸第一次毒血了。   宝宁偏头看了裴原一眼。阿黄又跑到他身边去,小羊也去了,俱都围着他转。裴原轰走这个轰不走那个,气得摔了筷子。   他现在还生龙活虎,纯粹是身体底子好。这毒越往后拖蔓延越快,宝宁不敢想象,再过半个月或一个月,裴原会不会还是现在这样子,有力气与她打闹斗嘴。   最迟后天,她必须得试一试,这水蛭到底有没有用处。   ……   约莫午时的时候,宝宁和裴原到了小凌河旁边。那里有茶摊子,很简陋,就搭了个棚子,是挑夫歇脚的地方,茶是大碗茶,冲了不知多少遍水,淡得和白水一样,就是回味有点涩。   季蕴在那里等着他们。   裴原到了后便皱眉头,桌子油光锃亮,凳子上的木板也缺口,他不想让宝宁坐,但放眼望周围,又没有别的好地方,就一座新在建的小楼儿。   季蕴先发制人:“是你选的地方。”   宝宁不在乎地方简陋,她许久没看见弟弟,真的想了。见他个子像柳树枝似的抽条不少,人看起来也稳重许多,心里很高兴,不住地盯着他瞧。   老板娘送来擦桌布,裴原拧眉丢在一边,用袖子将宝宁座位抹了遍,让她坐下。   季蕴盯着他举动,见状,心下放松一点。   “我记着这地方原来是处很大的酒楼。”裴原也坐好,他起了个较家常的话头,与季蕴聊。   “后来被左相的公子强拆了,现在新建了所,也是酒楼。”季蕴给他斟茶,又给宝宁斟茶,笑容妥帖。   宝宁觉得,季蕴好像真的长大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陶氏有孕的关系,他在府中地位没以前稳固,感到危机,所以才成长更快。还是因为她当初出嫁的原因。她嫁的是不太体面的,即便现在的生活她已经足够满意,在外人看来,还是不那样体面,季蕴当初为此伤神了许久。   若原先,季蕴年轻气盛,他藏不住锋芒,现在竟学会寒暄了。   裴原“嗯”了声,两人对坐喝茶,相看两相厌,没人再说话。   宝宁悄悄地踩了裴原一下,想让他说句话,裴原领会到这意思,但没动。在他心里,女人家心思就弯弯绕绕的,季蕴明显就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喜欢季蕴,那么强迫地按着头让他们聊天,有意思吗?弄得两人都尴尬。   裴原站起身,冲季蕴笑了下:“失陪一下,去解个手。”   裴原不想解手,他只是寻个借口出去避一避,等宝宁和季蕴话别完,他再回来。   裴原心想,他已经够客气了,这还是看着宝宁的面子上,能得到他这样礼遇的人不多。   季蕴站起身,冲裴原拱手行了一礼,两人都微笑着道别。   待他背影走远,季蕴换了副脸色,一屁股坐在宝宁跟前,紧张打量她:“姐,他对你好不好?我早就想去看你,但被事拖着,没去成,后来到了你住的地方,才发现你早就走了。”   宝宁笑着道:“挺好的,我们换了个地方住。”   她关切问:“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样忙?”   季蕴暂且没回答。   他脑子里想起刚才裴原的动作,他对这个姐夫仍旧不满意。宝宁不记仇,能原谅裴原最开始的恶劣态度,他却放不下,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而且,嫁给裴原本就是宝宁被逼,在季蕴心里,是宝宁受了委屈,这与他父亲的不作为有关,与他的年弱无能也有关。   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裴原配不上他姐姐,哪怕他是个什么皇子。   再者说,裴原那样的性子,那样的身份,哪里能做得好丈夫呢?   季蕴最怕的就是宝宁受了他的气,或者因他的行事作为,陷于附带的危险之中。   季蕴不能明着面地劝宝宁和离,许氏不允,对宝宁也不公,他希望她能自己想明白,作为弟弟,他给她留退路。   “姐,我给你买了个庄子,离京城不太远,在溧湖。” 第50章 悔过书   “庄子?”宝宁惊讶地看向他,“你哪里来的那样多钱?”   “这几个月里, 我做些小生意。”季蕴皱眉头, 在心里措辞, 又想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 干脆不说了,“姐, 你放心, 都是正经小买卖,没做不好的事。”   宝宁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你才多大呀, 赚了多少钱,够买庄子的。”   “我与二姐夫一起,他出钱,我出力, 鼓捣些地契上的生意。”季蕴不肯多说了, 糊弄她,“姐, 有志不在年高。”   二姐夫是崇远侯府的庶子, 叫贾献, 宝宁见过他一面,很有修养的儒雅男子, 听季蕴这样解释, 她觉得合理许多。虽仍存疑,但也不好多问了,季蕴是个有主见的人, 况且,他也是该慢慢历练的。   “只一条,不许沾上赌,也不许和那些花花柳柳沾上关系。还有,贪赃枉法伤人性命的事,也不许。”宝宁威胁他,“若不然,告诉姨娘,打断了你的腿!”   花花柳柳指的是什么,季蕴听得懂。迎春楼那样的场所。宝宁不好意思说,用这词掩盖过去。   季蕴笑着答应了,视线有些探究地盯着宝宁神情。心中想着,裴原少年时候做的那些买卖,他姐姐许是还不知道吧?   与贾献在一起久了,皇室和贵家的那些野史,季蕴听来不少,对裴原过往有所耳闻。秉性这些不谈,他臭名昭著,世人皆知。武力上是强悍的,随护国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有些战功。还有就是,裴原很有钱。   季蕴不知道最开始见到裴原时,他为什么会落魄成那样子,但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裴原身家远不止这些。   他常年驻守北疆,偶尔回京,喜欢玩乐,做那些阴暗的生意似乎很有一套。宝宁讨厌的东西,他纷纷沾染过,有些甚至做的很出彩。   只是听话音儿,他的傻姐姐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季蕴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把儿,垂眸片刻,又看了宝宁一眼。   她确实是没心没肺的,已经不提他钱的事儿了,正托着下巴望向河堤,看那边几个小孩在跑着放风筝。河里几艘画舫游船,她来兴致了,邀请季蕴待会一起去看风景。   “姐夫会不高兴的。”季蕴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将地契给你,见你过得很好,我放心了,待会就走。”   “就待这么一会儿。”宝宁有些失望,她偏头去寻裴原的身影,找不着,又转脸看向季蕴,“连个饭都不吃吗?”   “不了。”季蕴抿唇,欲言又止,终还是出声,“姐,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一点。”   宝宁笑了:“我当然知道呀,我现在也很好。”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季蕴正色,“你不要总是那么傻,谁都相信,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宝宁有点懵了。   季蕴发觉自己说重了话,不再说这个。他轻呼一口气,从袖里拿出一个纸封,桌上滑过去递给宝宁:“上面是庄子的位置,你记牢了。里头一直有下人在的,你想散心了,就去。”   宝宁拿着封子在手里左看右看,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瞄季蕴一眼,笑着道:“我弟弟长大了,有出息了。”   “瞧你样子,傻不傻。”季蕴轻笑一声,宝宁嗔他一眼,又逮着他问了许氏的近况,听说她很好,放下心。   就是国公府里最近有些乱。陶氏快临盆了,季嘉盈也要出嫁。   她做太子侧妃,虽是妾位,但也高贵,最重要的是国师算过了,说季嘉盈与裴霄的八字极合,还有利于国运。圣上很高兴,特赐了大操办的恩典,说到时晚宴会请许多贵客,季家女眷也会出席。   姐弟重逢,话很多,没多会就说了小一刻钟,裴原仍旧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不回来。   季蕴站起身,笑道:“姐,我先走了,我若再待下去,就算天黑了,姐夫也不会回来的。”   宝宁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季蕴拍她的肩安慰,又抱她一下,转身走了。   宝宁远远望着季蕴背影,他还是有些单薄的,不似裴原那样结实,但背影挺拔,有少年英气。见他转个弯钻进人群里,再看不见了,宝宁才舍得低下头,眼眶有些湿。   “人走了?”裴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她身边,见她红彤彤眼睛,眉心一敛,伸手抹她眼泪,“刚还不是挺高兴的吗,一转眼又哭了。”   “你懂什么,那可是我亲弟弟,我就是想念他,怎么了。”宝宁推开他的手,故意气他。   裴原的脸果真沉下来。他不喜欢宝宁把心分出去,尤其是分给男人,亲弟弟不行,亲爹爹也不行。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解手竟然要那样长时间。”宝宁看着他的眼,她注意到了裴原的情绪,但没打算哄,继续问,有些咄咄逼人,“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们?”   裴原别开眼:“没有。”   宝宁心里藏着委屈,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裴原,我觉得你对我家人的态度有问题。”   “好了,宁宁。”裴原率先服软,他捏捏宝宁的后颈,像哄猫儿一样,“我知你在意家人,等过几日,我买些礼物,带你去探望你姨娘可好?”   宝宁不打算和他僵持这些了。她心中想着,许是裴原自幼丧母,又常年在外,连父爱也缺失了,还有那样一个心机叵测的哥哥,他亲情缘淡薄,不将家人当回事,也说得过去。这些不是她一时能矫正过来的,只能慢慢来。   裴原看她脸色稍霁,放轻松一些,他在袖里掏出一串油纸包,逗她:“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宝宁接过来拆开,是一串油光红亮的大糖葫芦,上天还撒着白芝麻,散发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算你还有心。”宝宁恨恨地咬了一大口,站起身往外头走,“你的悔过书准备的如何了?”   “有腹稿了。”裴原拉住宝宁,他学会了卖可怜,知道宝宁最惦记他的腿,拿这个博同情,“我腿难受了,你慢点,等等我。”   宝宁心缩了下,急忙看向裴原,见他面露痛苦神色,赶紧去扶:“很难受吗?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   “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个悔过书……”裴原瞟她一眼。他眼中算计被宝宁捕捉到,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了这是裴原在诓她。   “你可真幼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宝宁恼怒地甩开他,咬一颗糖葫芦进嘴里,把嘴里的糖皮儿嚼得咔嚓咔嚓响,“再不相信你了。”   “别啊,我给你念,给你念还不行吗?”裴原哄她,他胳膊横在宝宁胸前,鼻尖蹭她的脖子,“我现在就给你念。”   这动作太亲密,许多路人看过来,窃窃私语瞧着他们。   宝宁又羞又气,踩他一脚,裴原换了个姿势拉她手腕,真的寻了个偏僻没什么人影的地方,是处断桥。   桥两侧有石墩子,不远处停靠一艘船,帆高高挂起,像是准备远行。   裴原让宝宁坐在石墩子上,他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很为难的样子,面色发黑,好半晌憋出第一句:“我叫裴原。”   宝宁笑了。   “我为那天我自己的冲动言行,很郑重地,向季宝宁道歉。”裴原又转了好几圈,说不出下一句。   宝宁吃光了糖葫芦,手里拿着长棍子,笑眯眯看着他:“然后呢?”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否则……”宝宁等着他的下一句,裴原咬咬牙,狠心道,“我就当众学三声狗叫!”   宝宁道:“一共五十个字,你还欠我四百五十。”   裴原愣住。   风吹过来,掉了一片树叶落在他肩上,宝宁站起身给他拈下来,树叶放在手心,她鼓腮吹一口气,瞧着叶子落进水里。   她玩够了,瞧向裴原,见他还是直愣愣在那站着,抱着胸道:“说好了的五百字,一个也不能少。”   “你不要逼我。”裴原眯起眼。   “那我可说了,你数好了。”他两手按着宝宁的肩,蕴一口气,几乎像是吼的方式,“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宝宁彻底懵了。   ……   “殿下,您说,四皇子和四皇子妃在说什么呢?”   近侍太监常安站在裴霄跟前,随他的视线一起朝断桥望过去,那边有一双人影,亲密的姿势站在一起,像是在吵架。   裴霄拳抵着唇,轻咳两声:“不知。”   “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常安有些感叹,他想起什么,叹了口气,“若早知如此,当初在京郊别院的时候,就该下狠手,杀了他。谁能想到,中了那样的毒,他竟然还能站起来了,如今像是与好人无异。”   “别着急,他就快死了。”裴霄神色渐冷,“你猜错了,当初我不杀他,不是因为下不了狠手,是因为前些时间,奔狼军魏濛在京中。裴原手里还剩一支烽烟,若贸然动他,烽烟起,魏濛知道,恐怕引起反扑。”   常安想了想,问:“烽烟是什么?”   裴霄道:“奔狼军内部的联系方式,一种信号烟,烟起后经久不散,为的是在危险时可以纠结附近所有兵力。他们的烟颜色与众不同,是黄色。”   常安恍然大悟。他摇摇头:“听说魏濛原先是祁连山上的土匪头子,怎么忽然就从了军了,还和四皇子搞在了一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裴霄垂眼啜了口茶水,“疯子也喜欢和疯子交朋友。”   他没再说话,只顾着饮茶,很久后才抬起头,那边的一双人影已经不见了。裴霄视线锁定在宝宁曾停留的那方石墩处。   裴霄忽然想起那会宝宁往水里吹叶子时候的样子,她眉眼很灵动,娇俏的,很轻松愉悦的感觉,是他没体会过的那种轻松。 第51章 温情   裴原连着喊了一百五十遍“我错了”。听到最后,宝宁都觉得烦, 想堵住他的嘴, 他却上了瘾, 偏要说完。   足足念了一刻钟。   裴原问:“满意了吗?”   宝宁不理他, 扭头往桥下走,裴原拉住她:“不是数了吗, 正好五百个字, 都按着你心意来的。”   宝宁甩开他手,羞恼道:“真不知你这套坑蒙拐骗的技巧都哪里学来的, 嘴里找不出几句正经话,全是骗人的,大骗子。”   裴原正色:“待你的心是真的。”   宝宁诧异看着他,惊觉这人真的变了。经过这几日, 她与他闹脾气, 裴原比起从前改变许多,只是不朝正道儿走, 变得油嘴滑舌, 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   也或许这就是他本性, 土匪流氓,没个正型儿。   裴原不待宝宁再反应, 往前一步, 一把抱起她往不远处马车边走:“不说这些了,咱换个地方,带你玩儿去。”   宝宁被他动作吓了一跳。旁边有人在看, 宝宁没他那么大胆,拍他手臂挣扎:“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裴原不松劲儿:“正经夫妻,怕什么。”   他们走的小路,但难免遇上零散路人,瞧见这架势都窃窃私语,宝宁忍不住羞,把脸埋进裴原颈窝里,不敢露出来。   好不容易走到马车旁,车夫将门打开,没待裴原反应过来,宝宁便兔子一样钻进去,她脸颊已经红透了,怒气冲冲看着裴原。   裴原神色自得坐到她旁边,两腿岔开,脊背放松地往后靠。   怕外头人听见,宝宁压低声音:“你未免过于豪放了些,大庭广众下,就做这样的事。”   裴原嗓子里闷出一声低音,“嗯”的一声,而后没说话。   车夫扬鞭,马儿跑起来,除了轮子与地面磨蹭的声音,车厢里一片灰暗和寂静。   宝宁一直等着裴原出声,过好久等不到,朝他看过去,这才发现裴原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有些泛白,唇上也失了血色。   宝宁心脏一缩,没心思再计较刚才那件事,赶紧撸起他的袖子看。果不其然,手腕上的那片毒又蔓延了不少,尤其是最开始出现赤丹的那片地方,黄豆的大小,正在起伏鼓动,形状可怖,像有了生命。   “别看。”裴原闭着眼,将袖子拉下来,声音发虚。   宝宁没见过这样情景,只觉一瞬间裴原好似就病入膏肓了似的,刚才生龙活虎样子一去不返,她着急去探裴原的额,一片冰凉。   “这怎么回事?”宝宁声音发颤,她不由自主往不好的方面想,“怎么突然就发作了,以往没这么厉害的……”   宝宁想起什么,赶紧拉开车帘子往外看一眼,瞧见低飞的燕子。一刻钟前的灿烂阳光消失不见,被乌云挡住,像是要下雨。   裴原在她身后轻笑了下:“这毒还挺准的。”   宝宁笑不出来,她回忆起几日前那个雨天,周江成出事那天,裴原明明一整晚都表现得很好,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难道是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会突然爆发?   “别担心。”裴原探身过去将她搂过来,下额抵在她发旋处,低声安慰,“我厉害着呢,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宝宁背对着他,不敢动,她能感觉到裴原身上经脉的跳动,像是有许多细碎的虫子在他身体里顶撞。   裴原深吸了一口气,搂她更紧一点。   宝宁张张嘴,小声问:“你疼不疼啊?”   裴原好半晌没回答,宝宁本以为他睡着了,耳边响起他的声音:“疼。”   宝宁的心一下子就受不了了,鼻头也泛酸。   他们相处这么久,裴原性子太野,他不知爱惜自己身体,大伤小伤受遍了,流过那么多血,没和她说过一句疼。这是第一次。   “我们去错地方了。”裴原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宝宁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该去断桥边的,站在那的时候,我觉出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看,游船的方向。”   宝宁打了个哆嗦:“是谁?”   “不知道。”裴原阖着眼,“我也是最后才发觉的,就知你会害怕,没敢告诉你,匆匆走了。”   宝宁恍然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那会抱她回来的原因。   宝宁一滞:“你牵着我走便好,为什么偏选那么费力的方式,明知道要下雨,身体不舒服!”   “我忘了,就脑子一热。”裴原捧着她的脸转向自己,唇往下滑,吮了下宝宁的眼皮儿,“我害怕啊,你太美,太讨人喜欢,总有人惦念着要与我抢。姓冯的,姓徐的,姓周的……”   他神智有些不清不楚了,喃喃地贴在宝宁耳边念叨:“我真想杀了他们。”   宝宁只听见一个“杀”字。   她没往心里去,抱着裴原的头帮他换了个姿势,让裴原枕在她大腿上,哄他:“好了,别说了,你养养神,咱们这就回家去。”   宝宁的手搭在他额上,裴原的唇色已经白得吓人,她轻轻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   不能再等以后了,就今晚,水蛭解毒能不能成,要拼一把!   ……   到邱府时大雨已成瓢泼之势,现在初夏,雨水正多,这一场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裴原已经挺过了最初难熬的那段时间,其实他早有预料的。上次的毒是被他生生压下去的,周江成做出出格举动,他一时动气,没管后果,伤了身。这一次毒发,痛苦是以往的双倍。   车厢里有伞,宝宁本想先下车,撑伞等裴原下,没想到他竟忽然站了起来,像以往一样,先跳下去,手伸出来接应她。   雨幕下,他神色如常,若不是撑伞的手在颤,几乎就是个健康的正常人。   车夫在一旁笑盈盈看着他们,宝宁知道,裴原这是在硬撑。一是自尊,他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二是为安全,他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得强大,这样才能不让人以为他软弱,随意欺凌。   宝宁扶着裴原的手跳下来,落地的一瞬,裴原抱了她一下,唇抵在她后颈处,濡湿的触感。   有水样的东西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宝宁抬头看了眼裴原,他拇指把嘴角的血拭掉,手很自然搭在她肩上:“走吧。”   宝宁心酸得不行,她意识到,裴原这次是真的不太好了,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情况都要糟。   “我扶着你。”宝宁把他胳膊抓下来,扣住他肘弯。   裴原没拒绝,他偏头在宝宁脸颊上轻轻贴了下,像是奖赏和鼓励。   宝宁眼眶有些红,她看着裴原,觉得此刻的他格外脆弱。人在脆弱的时候,心思是不是也会变得柔软一些,就像他现在这样。   “裴原,你坚持一下。”宝宁垂着眼,拽着他往前走,她看自己的脚尖,“我不生你的气了,你糊弄我的那个悔过书我也原谅你,你好好的就行,明早我给你做碗团儿吃。”   “傻不傻啊。”裴原哼笑,他还有力气开玩笑,“你要庆幸遇到的是我,若不然就你这道行,真遇着骗子,转眼就给你卖了。”   宝宁今天第二次被骂傻,那会季蕴也说过她,还告诫她要警醒些,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抬起头看向裴原,他手里撑着伞,手指像伞骨一样好看,修长,骨节分明。   他眼睛在笑着,指尖却越捏越紧,终是咳了一声,腰痛苦地弯下,吐出的血喷溅在宝宁的肩上。   裴原哄她:“可别嫌我脏啊,等我明个好了,衣裳我给你洗。”   宝宁忽的哭起来,她心里又堵又闷,一边抹眼泪一边拽着裴原往院子里走,风太大,伞也没用,宝宁知道他们俩现在的样子肯定都狼狈透了。裴原很难得的善解人意,知道她心情不好,一路讲笑话逗她笑,一边说一边咳。   宝宁觉得这样的裴原还不如以前那个讨嫌的裴原可爱。   讨嫌的裴原惹人生气,现在的裴原惹人心疼,她宁愿气,也不想疼。   ……   一颗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下,站着一双姐妹。   年长的那个穿一身胭脂色的裙装,妆容精致华丽,吊梢眉,红唇欲滴,她视线追随着裴原离开的方向,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你不是和那女人玩得很好?”邱灵珺看向妹妹,“四皇子是怎么回事,他生病了吗?”   邱灵雁恐慌无措:“我,我不知道。”   “你可不要骗我。”邱灵珺蹲下,笑着,揉了揉她肉嘟嘟的脸颊,忽的变脸,狠狠掐她一把,“没有我护着,你出生那天就被扔了,还能好好活到现在?看看你那张脸,鬼瞧见都要吓得哭。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我知道了,知道了,姐姐。”邱灵雁哭出声,她不敢大声,拼命捂着唇。   “真乖。”邱灵珺诱哄她,“我可是你姐姐,害谁也不会害你的,你也会保护我,对不对?”   邱灵雁迷茫地点点头,看邱灵珺又变成泫然欲泣样子,冲她道:“雁子,你舍得姐姐嫁给那个傻子二皇子吗?”   “不……”   邱灵珺诱哄她:“所以,现在,把你知道的那些事,一个字不落的,全都告诉我。听懂了吗?” 第52章 解毒   终于进门的时候,两人全身已经湿透了, 裴原走路都有些踉跄, 高大身子倚靠在宝宁肩上, 宝宁脸上湿乎乎的, 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雨水。   刘嬷嬷本以为他们要晚上才能回来,没想到竟这么早, 瞧见两人狼狈样子更是吃了一惊:“这, 这是怎么了?”   “醉了酒,我扶他回去就好。”宝宁冲着刘嬷嬷笑了下, “你回去歇着吧。”   刘嬷嬷将信将疑,但不敢再问,只道:“婢子待会送两碗姜汤来。”   “不用。”宝宁拒绝了,“我自己去熬。”裴原这会定是谁都不想见的。   刘嬷嬷应了声, 目送他们进门, 退下了。   阿黄和小羊听见外头声音,正眼巴巴望着, 见他们进来, 紧忙围上去转。宝宁没空理它们, 吃力地将裴原扶到床上,将他身上湿衣裳都扒下来, 干布潦草擦拭一遍, 再用被子盖好。   裴原好似昏睡过去了,宝宁也顾不得羞不羞,将他扒得只剩一条亵裤, 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腹部。   裴原身上上刀疤密布,有的很浅,成了淡粉色,有的凸出来,蜿蜒着,像条硕大的蜈蚣。左臂处的网状毒素正在蔓延,肉眼可见的速度。   宝宁愣了下,心头涌上酸涩。这男人现在怎么脆弱成这样。   她怕裴原着凉,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层冬用的鹅绒厚被盖在他身上,自己也快速换了衣裳。   再回头时,裴原已经醒了,盯着她看,他眼底血丝密布,看起来有些瘆人,低柔笑了下。   “真好看。”裴原唔了声,“想亲。”   “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正经些。”宝宁想骂他,但看他那副样子,又舍不得,她转头去柜子里取下装水蛭的瓷坛,又去拿药。   阿黄和小羊似乎知道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不敢放肆了,安静趴在一旁。   宝宁掀开水蛭罐子看了眼,忍下心头抵触和害怕,吩咐它们道:“守住了门,谁都不许进。”   阿黄叫了声。宝宁取了针灸带,往裴原床边走,她坐下来,将他左腿的裤腿挽上去。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瞧见的时候,还是犯怵的。每一条血管都好像有了生命,成了深紫色,鼓胀起来,上头有密密麻麻的小点在跳。宝宁深吸一口气,不再看,挖出一勺早就调配好的药膏,看向裴原,轻声道:“我开始了?”   宝宁抿了抿唇:“可能会有些疼。”   裴原躺在那,偏头看她,忽的开口道:“宁宁,我刚才想,我真是挺对不起你的。”   “……说这些做什么。”宝宁一滞,她手指屈了屈,“你有哪里对不起我的。”   “现在回想一下,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裴原声音低低,“若没有你,我现在许是还在那方小院里,像个废人一样。你知道的,我这人死心眼,又要面子,我真的就觉得,腿废了,这辈子就完了,死了也挺好。”   宝宁看着他的眼,她觉得下颌发紧,很想掉几滴眼泪。宝宁不知道裴原为什么忽然说这些,他明明不是个感性的人。   “比起光鲜亮丽活着,被人指指点点叫瘫子,我宁愿随便找个角落,就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死了算了。但我又不甘心。”裴原笑了,“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仇也没报,随便就死了,那不是我性格。但我又活不下去。”   “我是不信鬼神的,但那段时间,我天天盼着,若是世上真的有菩萨,那该多好。”   裴原去拉她的小手指,暧昧地揉搓:“后来我就等到了你。”   宝宁垂下眼皮,她鼻头堵住了,用手背狠狠擦了擦。   她一直想听裴原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她,现在终于等到了,又觉得一点高兴不起来。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像是临终遗言,还不如以前,即便打闹生气,气氛也是轻松的,不像现在,听得她这么想哭。   “你是不是嫌我啰嗦了。”裴原眼神暗了暗,叹了口气,“我现在与你说这么多,是怕以后没机会。”   宝宁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万一我死了。”裴原顿了顿,看着宝宁瞬间瞪大的眼睛,轻笑一下,“你急什么,我是说万一。”   他声调慢慢的:“万一我就那么死了,但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你以后路还长着,我怕你忘了我。我怕你以后想起我时,念的都是我的不好,毕竟我也是真的,对你没有那样的好。”   “我这人本性不好,天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我也有优点,打骂不还手,以后还要辛苦你,慢慢教。”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宝宁抽了抽鼻子,赌气和他道:“若没有机会呢,若你死了,我立刻就改嫁,我有了新生活,一天也不会记起你。”   “做你的美梦。”裴原眯眼道:“谁若敢娶你,我就算死了,变成鬼,也要扒了他家祖坟。你就乖乖的,给我守一辈子的寡。”   宝宁被气笑:“死皮赖脸不讲理,不与你说了。”   但经过这么一闹腾,她刚才恐慌心情散去不少,再将玉棒在药膏里搅了搅,看裴原一眼,狠心抹在他的小腿上。   这药是为了吸引水蛭钻进皮肤的。水蛭馋血,但它也不傻,血里有毒,它感受得到,肯定不会乖乖就范。这种药膏会有特殊的气味,蒙骗过水蛭的感官,让它能顺利钻进皮肤中解毒。但代价就是,很疼。   明姨娘当初与她描述的时候说的是,像是几百根针一起扎进指甲肉中一样疼。   宝宁看向裴原面色,他额上已经渗出细汗,手指紧紧地攥着被面儿,宝宁的心也跟着一缩。她不再问疼不疼这样无意义的话了,裴原肯定会疼,长痛不如短痛,宝宁用筷子将那只肥胖水蛭夹出来,棉布擦拭掉它身上的淤泥。   入手冰凉滑腻的触感,宝宁又看了眼裴原,他也正看向这边方向,点了点头。   宝宁轻轻将水蛭放到方才那块药膏处,它原本蔫蔫的,不怎么精神样子,一闻见这味道立刻活跃起来,摇头摆尾,迅速钉在了皮肤上。   很快,水蛭透明的身体就出现了变化,从头部开始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流进腹部,腹部也逐渐胀大。宝宁见过它吸食田螺时的样子,流进去的是鲜红的血,但现在,血是紫黑色的,泛着淡淡荧光,看起来阴森可怖。   宝宁坐在裴原身边,捧着他手腕看赤丹的变化。   最开始的时候毫无效果,但随着水蛭的吸食,那颗跳跃着的黄豆渐渐平息了下来,原本蔓延的毒素也停止了,甚至有一点点的缩回。   宝宁惊喜地看向裴原:“你瞧,是有用的!”   裴原揽过她的肩,脸埋在她颈后,没有说话。   他的呼吸由最开始的急促粗重,慢慢地变得平缓了起来,宝宁一直狂跳的心也逐渐平复,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蓦的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虽然这才刚刚开始,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水蛭解毒十五日一次,不能停,也就是说,每隔半月,裴原就要承受一遍这样的痛苦。至少三年。   宝宁盯着裴原腿上那只肥大水蛭,看它吃饱喝足后掉落了下来,而后在床铺上扭动几下,僵直了。   裴原伏在宝宁的肩上睡着了。宝宁捏了捏他的手指,没反应,她轻轻转身,将裴原放平了下来,他现在极为乖顺,任她搓圆捏扁,像只大狗。   宝宁抿唇笑了下,想起裴原刚才的话,他说任打任骂不还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宝宁伸手拨弄了下他的睫毛,裴原的睫毛像他这个人一样,刚硬的,直愣愣,一点手感都没有。宝宁又试了试自己的,纤长,摸起来很舒适。   宝宁收拾好床铺,把罐子都归拢好,也跟着躺在裴原身边。她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着裴原那会的话。   他倒是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缺点,总说着让她教,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他连学费都没交过,人又笨,这样学生她还不肯收呢。   宝宁胡思乱想着,又想到裴原上次惹她生气,说要给她洗脚,他拖着拖着,到现在也没洗成,还要她反过来伺候他了。宝宁盯着裴原看,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抬脚踹了下他的脸,一下不够,她忍不住又踹了下,赶紧收回脚,慌慌地看了下裴原神情。   他仍熟睡着,没有转醒的意思。   宝宁放下心,给自己找借口。裴原自己说的,任打任骂不还手,不就踹了他两下,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   紧张了大半天,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没有烦心事了,困意就席卷而来。   宝宁把被子往上扯,盖住口鼻,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黑得彻底,被子太厚,她浑身黏腻的一层汗,不舒适地扭了扭,睁开眼,对上裴原的视线。   他好像已经醒了很久了,揪着她的头发,低声调笑:“趁人之危有意思吗?” 第53章 小甜   裴原捏着她的发梢,轻轻撩她的眼皮, 宝宁眨眨眼, 痒得往后躲, 靠在身后墙上。   “你说什么呢, 我听不懂。”宝宁嘴在被子底下,声音闷闷的。   “装傻?”裴原欺身过去, 他脸色还是有些泛白, 但有了人色,挑着眉梢笑, “现在知道怂了,刚才拿你的脚丫子往我脸上贴的时候,胆儿不是挺大?”   “你记错了。”宝宁争辩,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装作打哈欠的样子, “我还困着,你不要来烦我。”   “熊样儿吧。”裴原把宝宁的被子往下扯了扯, “别总捂着脸, 一身汗味儿, 闷不闷。”   他长臂搭在宝宁胸口下方,下巴抵在她发旋上, 硌得宝宁不舒服, 扭动几下。   “消停点。”裴原轻轻咬她耳垂一下,闭着眼,“乖, 让我抱抱。”   宝宁不动了。她小腿蜷缩起来,像是婴儿的姿势,背贴在裴原胸前,外头小雨绵绵,更显得寂静。   “你疼不疼呀?”宝宁轻声问。   “能忍。”裴原低头去寻她的小耳朵,用齿尖轻轻的磨,“你看,我都不嫌弃你脏,你几天没洗澡了,我还肯亲你。”   宝宁羞恼地用肘弯拐他:“还是我逼你的不成?”   “我乐意。”裴原闷闷地笑,“一身贱骨头,就爱往你身上贴。”   “还说!”宝宁用指甲抠他的胳膊,脸色羞红,“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油腔滑调。”   裴原问:“那以前的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   “傲慢,自大,不讲理……”宝宁仰头靠在他怀里,慢悠悠地数,“很讨厌就是了。”   “就没点好词儿?”裴原皱眉,他掰着宝宁肩膀将她翻了个面儿,正对着她脸,暧昧地去啃她鼻尖,“你不喜欢我?”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宝宁更羞了,她推开裴原的脸,抬手抹掉上面口水,“你怎么总是喜欢咬人。”   “就咬你。”裴原声音低低的,他精力恢复不少,又成了原先样子,眼珠黑亮。   宝宁不和他犟嘴了。她想去洗个澡,但又觉得乏,被窝暖和,她懒得起。裴原上身仍旧裸着,他平躺过去,臂弯里圈着宝宁脖颈,另一只手搭在她小腹处,一点一点地打着拍子。   难得这样静谧温存。宝宁闭眼小憩一会儿,笑了下,戳戳裴原腰眼:“你听,阿黄是不是打呼噜呢?”   裴原侧耳去听,果真听到,笑了下:“它睡得倒挺舒服。”   宝宁坐起身:“我去把它弄醒。”   裴原“啧”了声,拉住她手腕:“干什么那么讨人嫌。”   宝宁吐了吐舌头。   “那我要去洗澡。”她将头发从脖颈上抓起来,越过裴原去小几上的簪子,几下挽成一个髻,“黏死啦。”   “我陪你一起去。”裴原也坐起来。   他腿上有水蛭留下的伤口,半个指甲大的小洞,被宝宁敷过药。他一动,剩余的药粉扑秫秫落下来,露出那块伤口,已经结出了淡淡的痂。   “胡闹什么。”宝宁嗔他一眼,“你继续坐着吧,我待会给你打些热水,随意擦擦好了。”她穿好鞋子,去点了灯,小火苗将整个屋子都照得亮了起来。   外头雨停了,小羊和阿黄都睡在窗子下头,宝宁将它们赶走,踮着脚尖将窗户推开。阴凉的晚风吹进屋子,一阵飒爽,将身上的黏腻燥热都吹拂掉。宝宁看一会外头石榴树黑黢黢的影子,伸了个懒腰。   裴原靠着墙壁,也看着她,穿一身淡粉色亵衣,露出一截细白的脚踝,他不由伸手比量了一下,没比他手腕粗多少。   阿黄睡觉地方被毁,它扭屁股撞了宝宁小腿一下,蹭蹭地往床上跑,想要跳到裴原身上去。   对方一个眼刀扫过来,它怂了,带着小羊窝在脚踏处,两人头挨着头,继续睡。   气氛很好,像个温馨小家的样子,宝宁的心情也变得很好。这一日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   “这几天若没事,就在家好好歇着吧。”宝宁回头看裴原。   她抿抿唇,想了想,还是隐晦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邱将军每次回京,也就待上几个月,咱们到底是外人,长久住在人家家里总是不好的。是不是该考虑在外头置一套宅子了。”   “若是没钱的话。”宝宁打量着裴原的神色,“我手头有一些,大宅子许是有些吃力,小铺子倒是没问题的。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到个旁的地方去,没人认识咱们,做些小买卖……”   宝宁知道裴原留在将军府肯定有他的原因,但是她实在不喜欢这里,这里好,但与她格格不入,不是她的家。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语言很苍白,不再说下去了,又转过头,看院子里的树。她什么也看不清,那就是团黑影子。   “过几日魏濛会来。”裴原忽的出声。   宝宁迷茫:“魏濛是谁?”   “他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副将,也是兄弟。”裴原道,“我的一些生意也在他手下打理,房契地契,等他来了,我将东西都转交给你。”   他补充了句:“我不缺钱。”   宝宁小声嘀咕:“男人的面子真是古怪,我说的明明不是这件事。”   裴原以为她不愿意,挺直腰道:“宁宁,你得学这些,家里田宅琐事不能总交由外人,你才是主母夫人。以往是我心思粗,忘记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交给你,我的钱本就都该归你管。”   听他这样说话,宝宁心里忽的生出几分怪异滋味来,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们结合情况太特殊,裴原身份尊贵,但宝宁嫁过来的时候又是那样处境,他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那么久,让宝宁有了这样的潜意识——他们的小家就是夫妻二人。   可刚才裴原又说,田宅琐事,主母夫人,他们两个人的小家被打破了,一下子就成了大家。   宝宁承认自己小气又别扭。谁不爱钱呢,裴原若有钱,她肯定高兴的。但如果代价是裴原变成她父亲荣国公那样的人,有一个偌大的宅子,数不清的妻妾姨娘,她的身份确实变得显赫尊贵了,手下不是管一只羊一只狗,而是管一大家子人,宝宁又高兴不起来。   “你……”宝宁心下一紧,又想起那个她一直回避的话题,裴原会不会纳妾。   她鼓足勇气,刚想问出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裴原的视线转移,宝宁心里那股气也跟着一下子就泄了。   她回身往外看,不出所料,是邱明山。   邱明山看见站在窗口的宝宁,和气地笑了下,没过来,停在离她还很远的地方:“宝宁,原儿在吗?”   “在的。”宝宁勉强笑了下,冲他福身行了个半礼。往裴原方向看了眼,他已经有了动作,正在往腿上装夹板。   裴原动作很快,随意弄好后往身上披了件衣裳,往门口走。   路过宝宁的时候,伸手抚一下她额头:“别想太多,我就说几句话,很快回来,别惦念。若是晚了,你自己洗个澡,早点睡。”   “噢。”宝宁迟疑地点了下头,看着裴原出门。   他总是神神秘秘的,做一些与她的生活格格不入的事,却不肯告诉她。   宝宁关上窗子,去柜子里拿换洗的衣裳,按部就班地去洗澡。   她心不在焉的,挑一件亵衣就挑了好久,回过神忽然发现,她刚才心里想的都是裴原。担心惦记是一部分,还有就是,她现在的日子里除了裴原已经没别的东西了,大事小情都在围着他转。   宝宁恍然一惊,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简直可怕。   她的情绪都是由裴原决定的,哭也是他,笑也是他。裴原现在待她好,那自然是百般好的,但万一以后不好了呢。男人这种动物……到底能靠得住几分。   宝宁忽然想起了小时听先生讲三国故事,里头的曹丕和甄宓。甄宓多可怜啊,美丽的,柔弱的,但当曹丕不爱她之后,又是那么悲惨。   阿黄睡饱了,蹬蹬腿站起来,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宝宁视线游离,最后落在它粉红的小舌头上,心中想着,她是不是真的该找一些自己的事情做了,她喜欢的事情。就算以后真的和裴原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她也能快乐地活下去。   ……   外头,邱明山神色郑重地从袖中抖出一个小包,打开看,里头是白色的粉剂。   他看着裴原,拧眉道:“我怀疑,周江成当时那疯病,是中了毒。”   “这粉是从他常喝的茶叶上刮下来的,茶是绿云亲手采摘炒出的,所以,那个绿云到底是谁?” 第54章 两难   裴原面色一凝。他接过纸包,用手指捻了捻上头粉剂, 细腻的, 一股浓郁的茶香。   邱明山道:“最开始没人怀疑过这粉, 周江成爱喝茶, 常喝小青柑普洱,普洱茶上本就有霜白。是昨天, 他自己偷偷泡一盏, 喝两口,又犯了那天一样的疯, 拿脑袋往墙上撞,被人拦下盘问后,才想到这处。”   “你来看。”邱明山将纸包好,走到石榴树后的大水缸处。   这缸本是废弃的, 宝宁来后觉得缸子漂亮, 不舍得扔,养了两尾鲤鱼, 现在正酣酣睡着。邱明山抖落粉剂洒进水里, 不多时, 两尾鱼就像是疯了一样,忽的蹿腾起来, 对头乱撞, 没一会,竟然撞出血来。   裴原盯着缸里缓缓晕开的血,一个念头忽的闪过脑海, 他想起了公孙竹。裴霄手下最得力的那个毒医。   “还有这个。”邱明山拿出一卷布帛来,褶皱不堪,上头沾着泥土的细末,“魏濛那边从巴蜀军的营地里挖出来的,面向东北的一颗槐树底下,他们要开灶生火,砍树之后,挖出了这个。”   他语气有些迟疑:“你……你看了后不要怕。”   裴原接过来,抖开,借着邱明山手中火折子的光线一照,心中咯噔一声。满满一面的血书,凌乱无比,全都是“恨”字,写字之人的彻骨恨意都发泄出来,最右下角,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季”字。   “那边的山里有风俗,用指尖血写仇恨之人的姓氏,埋在槐树底下,可以咒其全家。”邱明山继续道,“周江成说,这是绿云的字迹。”   裴原闭了闭眼,觉着这一桩桩的事繁乱无比,但其中似乎又有一根线,连接其中。   尤其是那个“季”字,让裴原一下子乱了阵脚。这世上姓季的人多了,绿云到底恨谁,根本猜不到。但裴原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事到底和宝宁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波及到她。   裴原在心里将这些线索捋顺,虎符,绿云,毒,裴霄,公孙竹,季,恨。   一团乱麻,有什么让他抓不住。但是裴原心中隐隐有这样预感,这错综复杂的背后,会藏着一个对他有利的秘密。   “原儿,我们不能等了。”邱明山语气焦急,“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裴霄今日能算计巴蜀军的虎符,待明日,说不定就要算计我们项上人头。我们现在手里有军队二十万,过两月盛夏,圣上定会到行宫避暑,若你能下定决心,带着奔狼军俘虏圣上,改了立太子的圣旨,又何必如此夜长梦多?”   “你怎么就那么想要那个位子。”裴原眯眼看他,“你辱我的母亲不够,竟还要杀我的父亲吗?”   “你……”邱明山后退两步,大惊失色,“我一心为你,你竟如此看我?”   “那就麻烦你收了这份好心。”裴原冷眼看着他,“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我要帮你杀的是裴霄,不是圣上。我虽无耻,谋朝篡位的事,却也做不出来。到时你功成名就,我查清我母亲的事,也不讨你的功劳,咱们一拍两散。”   邱明山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手垂在身侧攥着拳,一些话几欲脱口而出,被生生忍了下来。   ……   裴原再进屋子的时候,宝宁已经睡了。   他与邱明山似乎再难回到往日和谐,他们立场不同,政见不同,又有嫌隙,现在的合作也是万不得已,各怀心思。   邱明山急于向他示好,向他灌输那些他根本不愿接受的东西,也使得两人隔阂更深。又是不欢而散。   宝宁洗好了澡,屋里还留着茉莉胰子的味道,淡淡的香,桌上的烛火调暗了,晕黄的,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阿黄和小羊抱着团蜷缩在床底下,看过去毛茸茸的一大团,裴原对它俩说不上喜欢,但听着它们清浅呼吸,也没忍住上前摸了把毛。阿黄耳朵动动,扫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闷头睡了。   这是很容易就让人放松的氛围。   进门之前裴原的心还是紧绷着,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权利争斗之事,门一合上,到了这个由宝宁经营着的小空间,心情骤然就松快了起来。   裴原坐在床沿的地方,慢悠悠地脱了靴子,整齐地摆在宝宁的白色绣鞋旁边。   热水已经备好,放在屏风后头,过了这么久已经温了,正好用来洗漱。裴原衣裳随意搭在屏风的角上,撩水洗了把脸,又冲了遍脚,拎着布巾往床边走,垂眼皮蹭着被沾湿的额发。   “你出去了好久。”宝宁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是久睡后的沙哑。   “好邋遢呀——”宝宁拉着长声,“你都不好好洗脚,脏死了,不要上我的床。”   裴原看了眼蜡烛,就剩一个指甲那么长,他也懒得熄了,等着它自己燃没。   “明天就洗澡。”裴原躺到床上去,声音懒懒的,“你再缓我一天。”   “还皇子呢,不爱洗澡,不知羞。”宝宁哼了一声,也跟着躺下,嘀咕着,“猫都知道给自己舔毛。”   裴原啧了一声:“三天洗一次怎么了,以前驻军的时候,水太珍贵,半个月洗一次也是常事。总拿着自己和我比,谁像你,一日不洗就像浑身长满了跳蚤似的,我不嫌弃你穷干净,你还嫌我邋遢了。”   宝宁悄悄踢他一下:“说你一句反驳三句,就你废话多。”   “那你也得忍着。”裴原偏头看她一眼,忽的勾唇一笑,将宝宁连人带被子都搂进怀里,按着她后脑,冲着她的脸一顿乱啃,“老子是你男人,这辈子你都摆脱不了,不忍着还想造反怎么样。”   宝宁挣扎着小声尖叫,终于奋力推开他,捏着被角擦干净脸上口水,一脸嫌弃。   她本想和裴原说说她以后打算的,这么一闹,脑子里想好的措辞全都忘了个干净,就觉得这人像只狗,狗都没他这么爱舔人。   裴原瞟她狼狈样子,手臂搭在额头上,不禁也哈哈大笑,心头的阴霾俱都散去。   “真烦人,不和你睡了。”宝宁抱着枕头瞪他一眼,调头爬到床尾去,拍拍枕头躺下来。   阿黄被惊醒了,它打个哈欠,也蹿到床上去,趴到宝宁旁边。一人一狗蜷着身子缩在墙角,没一会就都睡着了,蜡烛也灭了。   裴原睁着眼看一会棚顶,心中又琢磨起刚才邱明山与他说的事。   现在他心情平静,思路也清晰,理顺这些简单很多。   最开始时,裴原怀疑过绿云是否和季家有关系。宝宁的父亲荣国公不是个专情的人,或许他偷偷养了外室,生了个女儿,抛弃不要了,女儿才恨他如斯。   但细想,这可能其实太小。荣国公这人滥情懦弱,但不至于无耻至此,且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风闻。再者说,凭借陶氏手腕,若他真有个外室女,恐怕早就被偷偷除掉了。   绿云,裴霄,和季家。   裴原闭着眼,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忽的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再过半个月,裴霄就要迎娶季家的嫡四姑娘季嘉盈。   或者,绿云其实与裴霄有一些关系,裴霄承诺过她什么,但又毁约了,绿云将仇恨转嫁给了他即将迎娶的太子侧妃季嘉盈。   这想法有些离谱,但又合情合理。   裴原觉得头有些晕,他厌恶这些后宅阴私,如果这推断是真的,他更瞧不起裴霄这样利用女人做棋子的男人。裴原暗自猜测,若真是如此的话,绿云现在应该就在裴霄的府邸,她恨意浓重,或许正等着裴霄大婚那日,一举除掉季嘉盈。   大婚当日,新娘子若出了什么错处,场面定然混乱不堪,他可以借机做些什么。   比如,找到公孙竹。   裴原手指摩挲着床沿,回想着裴霄府邸的布局。虽然这事不一定发生,但他现在必须早做打算,不能错过任何可能给裴霄造成伤害的机会。尤其是他手下还有公孙竹,那是裴霄的暗器,杀人于无形,必须尽早除掉。   夜已经很深了,宝宁睡得熟,呢喃着说梦话。   裴原思路被打断。他好奇宝宁在说什么,坐起来,耳朵探到她唇边。   宝宁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做着梦,还笑着,拉着长音道:“阿蕴,你给姐姐买的大庄子,姐姐好喜欢呀——”   裴原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什么庄子,哪里来的庄子?   “看你那个财迷的样子,睡觉还不忘数钱。”裴原点宝宁脑门一下,觉着无语,给她掖掖被子,又躺回去。   裴原忽的想起另一件事。季嘉盈现在或许是有危险的,他该不该告诉宝宁?   如果说了,这或许会打乱他的计划。但如果不说,万一季嘉盈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却从中取益,宝宁会不会怪他?   这个姐姐待她虽不好,但宝宁这样看重家庭的人,她会坐视不理吗。往更长远了讲,宝宁会不会觉得这是他对她的不重视,在事发后,觉得难过。   裴原这次是真的睡不着了。   若以往,这根本不能算成是顾虑,他做事直奔利益最大处而去,自己的愉快与否都很少考虑。   但现在不行,裴原不由自主地去想,他怎么做,才能不让宝宁对他感到失望。   第二天,宝宁醒过来的时候,裴原仍睁着眼睛,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盯着床顶的幔帐。 第55章 哄   “你醒来很久了吗?”宝宁将阿黄推到地上去,睡醒一觉, 她裤腿蹭到了膝弯, 磨磨蹭蹭地往下拽。   “天都亮了。”宝宁打个哈欠, 越过裴原的腿往下头爬, “早上想吃点什么?”   “不是说做碗团儿吗?”裴原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也跟着坐起来, “你那个羊奶给我也弄点, 别加糖,我也想喝。”   “你这人可真幼稚。”宝宁坐到妆台前, 笑一下,将揉在一起的长发慢慢梳开,“和阿绵抢什么吃的。”   裴原靠在墙壁上,半掀着眼皮儿看她。妆台后面是小轩窗, 晨光洒进来, 把宝宁周身都镀上一层金色,她垂着眼睛揉发梢, 姿态柔美温和。   裴原心不由得软下来, 也露出个笑:“阿绵是谁?”   “小羊呀。它一直没有名字, 昨晚上等你的时候,我给它取了个。”宝宁眨眨眼, 学着小羊的样子叫, “咩——”   裴原道:“最幼稚的还是你,大早上的学什么羊叫,小孩儿似的。”   “懂什么呀你, 真没意思。”宝宁不搭理他了,站起身去柜里取衫裙,到屏风后头换。   她心情很好,换衣裳的时候还哼着曲儿,咿咿呀呀的小调,听唱词像是牡丹亭。   琢磨了一晚上的事忽然有了答案。其实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两个选择,他预判出季嘉盈或许有危险,要在救她和谋利之间选其一。他想要选择后者,又担心宝宁会对此感到不悦,这决定毕竟是不那么近人情的。   裴原想,与其事后再为结果争论,不如事前就与宝宁说明白,问她的意见。   宝宁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襟子,就瞧见裴原正在看着她。   “是不是特别饿?”宝宁回头冲他笑,“但你还要等我一下,我还没绾发,等我都弄好了就出去。”   她没心没肺的,在那里兀自嘀嘀咕咕,“做饭也得漂漂亮亮的,让厨房里的那些嬷嬷背后里都夸我,那多舒坦。那我是不是要多做几份碗团,分给她们一些?平白受夸多不好意思呢……”   裴原又觉得自己好像太残忍了。   宝宁就像张白纸一样,但他偏要把她拉进自己的世界里,那些肮脏的不好的纷争,她明明可以远离的,但因为他的缘故,宝宁又不得不参与。   裴原狠了狠心。他们是夫妻,荣辱与共,有一些事宝宁终究是避不开的。   “宁宁。”裴原正襟危坐,叫了声她名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弄得那样严肃。”宝宁被他吓了一跳,将簪子插进发里,她笑盈盈的,“其实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和你姐姐有关。”裴原招手让她过来,略微思忖,把前因后果以及他的推测和盘托出。   宝宁的笑渐渐落了下去,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也逐渐攥紧,裴原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澜。   “我不想瞒着你。”裴原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   宝宁直愣愣地看着他。对于裴原的事,她一直都是好奇的,想要知道,但今天终于知道了,她又觉得后悔。   原先在国公府时姨娘就与她说,朝堂的角落里充斥着腌臜,史书的每一页都是用血染成的。以前听人家口头讲讲,她只觉得有趣,真落到了自己头上,才知每一个决定的万难。   “你想让我怎么办?”宝宁声音有些哑,混着哭腔,“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宝宁还是懵的。她每日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菜,过自己的小日子,季嘉盈怎么就要死了,太子又怎么了,绿云是谁,这些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她理都不想理,但裴原逼着她,非让她选一个出来。   宝宁下意识选择了逃避。她哭闹,裴原心疼,把她按在怀里,拍她的背哄。   裴原想,要不然就算了,非逼着她做什么。最后结果如何,他自己承担就好,宝宁若生气,就打他一顿,何必现在让她纠结地哭成这样。   但转念一想,这样不行,所有纷争现在只是个开始,宝宁注定要学会成长起来。她不必手腕雷霆、独当一面,她还做她的宝宁就好,但一定得学会……接受他。接受一个并不是黑白分明,会拿人性命的他。他们得站在一起。   裴原啄吻她的脸颊。   过好久,宝宁的情绪才平复,她趴在裴原肩上掉眼泪,呢喃道:“你原本计划了要做什么,就去做,别管我。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她说这样的话,裴原感到惊讶。在他心里,宝宁是最重情谊的,他甚至做好了放弃这次行动的准备,即便万般不舍。   “她对我一点都不好,不值得我付出那么多。”宝宁抹抹眼睛,裴原知道,她是在说季嘉盈。   “当初她让我替婚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她觉得那是个火坑,就将我往里推……”宝宁看了眼裴原神色,他果真黑了脸,宝宁没理会他的不高兴,继续往下说,“她没拿我当妹妹,我也没办法拿她当姐姐……”   宝宁眼睛都肿了:“其实我还是在意她的,不过这就像是杆秤一样,她的分量太轻了,若要怪,就怪她自己吧。我小心眼,记了她的仇,关键时刻不想帮她了。”   裴原听懂了宝宁的意思,她是在说,他的分量更重一些。   这个认知让裴原咧开嘴角。   “我觉得我是个恶人。”宝宁捂着脸,呜呜地哭。   过一会,她擤了把鼻涕,重重点了点头,“但我做的是对的。”   “或许它不对,但我认为它是对的。”   “宁宁……”裴原笑着叹气,把宝宁刚绾好的发髻揉得一团乱,又亲她的嘴角。   “但你做的不对!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的。”裴原心情逐渐云开月明,宝宁将怒火调转给了他。   宝宁想起裴原说过任打任骂的话,退后一步,用脚踹他的肚子,“你爱做什么去,那是你的事,你要杀谁自己去杀,非扯上我做什么。我不喜欢那样日子,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我胸无大志,没本领,也没远见,我就想安稳的活着,你非扯上我!”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哭。   她打裴原那几下根本没什么伤害,挠痒痒一样,裴原握着她脚往肚子上贴:“你踢吧,踢吧,高兴就行,别哭了。”   宝宁狠狠踹他一脚,本想收回来,被裴原扯住。他讨好笑笑,去亲她脚背,宝宁急了,挠他的脸。   裴原这次真的做到了不还手,脖子上被宝宁刮出一道血印子,他在那稳当地坐着,连眉头都没敢皱。   “我都要烦死你啦!”宝宁吼他,从他身上跳下去,鞋子刚才弄掉了,她又没穿罗袜,赤着脚妆台边上走。   裴原掐着她腰抓回来,穿好罗袜,穿上鞋,把她的裙子拍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又道:“你绾发?我帮你。”   宝宁眼睛红红的,把自己头发抢回来:“用不到你。”   “我会,我给你弄。”裴原蹭她脸颊,轻声哄着,他把宝宁的髻都拆掉,笨拙地梳了一条辫子,红发绳系好。又从妆奁里精挑细选出一支蝴蝶簪,簪上去。他手指头又粗又硬,姿势别扭,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宝宁在镜子里看他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心里仍旧一肚子委屈,也好受不少。   裴原蹲在地上夸她:“我们家宁宁最好看,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人儿。”   “你夸我还是骂我。”宝宁踩他一脚,揉揉眼睛,露出一丝笑,很快又收回去。   “笑一笑吧,笑一笑吧。”裴原伸手指头勾她下巴,逗弄着,宝宁别开眼不理他,裴原去抱了小羊来。   小羊瑟缩地窝在裴原怀里,被他抓着蹄子,跳舞一样在宝宁面前扭来扭去,裴原说:“你看它,逗你开心呢。”   宝宁仍旧板着脸,裴原无奈地放下小羊,去抓阿黄。   阿黄早看到这一幕,惊恐万分地后退,“汪”地叫了一声,冲出门口跑走了。   裴原干脆坐在地上,手抓着宝宁小腿往自己身上比划:“要不然你再踹我一脚?”   宝宁真的踹了他一脚,裴原“啊”的叫了一声,配合地躺在地上。过一会,他自己又坐起来:“诶,你看,不倒翁。”   “你有毛病吧!”宝宁破涕为笑,她擦一把眼睛,站起身,“不和你闹了,我好饿,我去吃饭。”   “我陪你去。”裴原也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宝宁觉得他这副粘人精的样子讨厌极了:“我不做碗团了,你要想吃,去街上买去,别跟着我。”   “和吃不吃的没关系。”裴原给她拉开门,奴才扶娘娘似的扶着她胳膊,“要不你在屋里等着,我找刘嬷嬷去,把饭端到你床上去。”   宝宁低着头迈门槛,刚想说句什么训他,抬头就瞧见院门口处站着的刘嬷嬷和邱灵雁。   她们似乎在那好久了,脸色有些微妙和尴尬,宝宁想,他俩在屋里的打闹,肯定被听见了。   宝宁动了动胳膊,想从裴原手里抽出来,他没松手,执意挽着她,又给她整了整团在一起的袖口。   邱灵雁的眼睛落在裴原的手上,咬了咬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七姑娘一早就来了,说是想您了。”刘嬷嬷笑了笑,“我道今日四皇子也在,不好打扰您们团聚,正劝她走呢。”   宝宁是喜欢这个小姑娘的,不在意地笑笑:“这有什么,既然来了就坐一会,不打扰的。一起吃个早饭吧?”   邱灵雁手指攥着衣摆,小声答了声好。   宝宁看着她拘谨的样子,觉得这孩子今个真奇怪,是裴原气势太强,吓到她了吗? 第56章 吃醋   刘嬷嬷去准备早膳,宝宁带着邱灵雁进了屋子。   裴原在院里逗阿黄玩了会, 等刘嬷嬷端着食盒回来了, 自己另拿了份到别处吃了, 没进屋。   “雁子今天怎么了, 心不在焉的。”宝宁给她夹了筷子黄瓜,“有心事吗?”   邱灵雁勉强笑了下, 往窗外看:“四皇子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他就是这样的习惯, 不喜和人家同桌。”宝宁安抚她,“和你没关系, 别往心里去。”   邱灵雁笑着应了声。她心中想着临出门前姐姐吩咐她的事情,心弦崩得紧紧的,再看到宝宁笑脸,满脑子都是愧疚, 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米。   那次在雨中见到裴原和宝宁, 邱灵珺动了心思,让邱灵雁将了解到的事都告诉她。但邱灵雁根本都没见过裴原, 她虽一五一十都说了, 邱灵珺并不满意。趁着这次裴原在家, 让她来打探消息。   还有重要的一件事,让她偷一件裴原随身的东西, 最好是腰坠子之类, 显眼的。   邱灵雁不知道姐姐是要做什么,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她又违抗不了。想起姐姐狠狠瞪着她, 一字一句控诉当初为了留下她这个丧门星她做出的努力,邱灵雁就想哭。   宝宁叫她:“雁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的,姐姐。”邱灵雁抬起头,声音像蚊子一样细。   宝宁心疼地看着她,想到邱灵雁的敏感和自卑,猜想可能是裴原的回避举动让她误会了。不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已。   宝宁让阿黄去将裴原叫回来。   她看邱灵雁也没心情吃饭了,在那憋着也不好,让刘嬷嬷把碗碟收下去,与邱灵雁坐着闲聊。   宝宁想起她那个重铸的镯子,问了句:“你姐姐还生你的气吗?”她往手腕上比划着:“镯子的事。”   听她提起姐姐,邱灵雁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僵直坐在那里:“不,不生气了。”   “那就好。”宝宁笑了,“听说你六姐姐被赐婚给二皇子了是吗,什么日子成婚呢?等事成后,我们也算是妯娌。”   “不知……”邱灵雁摇摇头,“聘礼还未送过来。”   她咽了口唾沫,试探似的和宝宁道:“姐姐,你知道吗,二皇子裴书,他这里。”邱灵雁点了点额头的位置:“有点问题。”   宝宁的笑一下子敛起来:“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直呼皇子名讳便是不敬,你还说他……”宝宁压低声音:“雁子,以后别说这样的话,有心人听见了,要连累你家里的。”   邱灵雁眼圈慢慢泛红了。   宝宁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叹口气,去取了盒糖枣来给她,笑道:“吃些甜的,缓缓神儿。”   裴原回来的时候,屋里氛围已经自然不少。他吃了饭后呆不住,在府里到处闲逛消食,阿黄为了找他累得直喘气。邱灵雁站起来恭恭敬敬给裴原行了个礼,又坐下来,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问了句:“四皇子记得我六姐姐吗,她叫邱灵珺。”   宝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但邱灵珺就要嫁给二皇子裴书了,邱灵雁还是个孩子,这话宝宁并没往心里去,她看向裴原,想听回答。   “不认识。”裴原淡淡答一句,背着手往内室走。   是宝宁执意要求他才回来的,裴原对哄孩子这事没兴趣,他走个过场,就要回床上躺着。   邱灵雁更觉得心里难受了,她觉得尴尬,又对不起宝宁,踌躇片刻,站起身要道辞。刘嬷嬷捏着个匣子进来,打断了她。   “夫人,府外头送来的,说是赔礼。”刘嬷嬷把匣子放到桌上给宝宁,补充道,“一个叫孟凡的人。”   宝宁诧异地接过来。一个非常精致漂亮的楠木匣子,两个巴掌那么大,她刚想打开锁扣看看里头的东西,裴原冷着脸从内室出来了。   他听见动静,面色不是很好,重复了遍:“孟凡?”   孟凡是那次铸虎符时连恒轩的少掌柜,很有一番铸金的手艺。   宝宁也想起他,点了点头道:“许是那次他觉得冒犯了,送礼来道个歉。”宝宁笑了下:“还挺有心的。”   她想要打开来看。   裴原哼了一声,一把夺过来:“有什么稀罕的!俗物而已。”   说完掉头就往回走,手摇着盒子,把里头东西摇得哗啦啦响,泄愤一样。   宝宁“嘶”了口气,不知他怎么小题大做成这样,想与他争辩几句,但有外人在,她忍下来。   邱灵雁局促地看着这一幕。   “没事。”宝宁拍拍她的背,“你别害怕。”   “姐姐,那我先走吧。”邱灵雁忸怩笑笑,“过几日我再来和你玩。”   宝宁将她送走,安抚了几句,本想将她送到院门外,但走到门口就听见内室里裴原折腾出的声音。他不知对那个匣子有什么意见,像撇开一件什么脏东西似的,嘭的丢到墙角,宝宁心头火顿时烧起来。   邱灵雁道:“姐姐,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的,你去忙你的吧。”   宝宁迟疑了下:“行,那你慢些,什么时候想过来了就来。”   邱灵雁答应了声,宝宁和她摆摆手,回身往内室走。她憋着气,没往后看,不知道邱灵雁又偷偷折回来,拿走了桌上的一枚玉扣。是裴原的,系带磨损了,宝宁本想给他换一个,刚做好一半,就那么放在桌子上。   邱灵雁歉意地看她背影一眼,急匆匆走了。   ……   孟凡送来的那个小匣子孤零零地躺在墙角,裴原仰躺在床上,听到宝宁进来的声音,翻了个身,面向床里睡了。   宝宁把匣子捡起来,打开看,里头是一套精美的头面。看出是用了心做的,很时髦的样式,奢侈地镶着红珊瑚,漂亮极了。   裴原坐起来,要去抢:“扔掉!”   “为什么?”宝宁淡淡看他一眼,把匣子收好,“人家送给我的,凭什么你说扔就扔。”   “不过一套首饰而已,你若喜欢,我给你买,一百套也没问题。”裴原抿着唇,威胁她,“不许收野男人的东西。”   他刻意将野男人三个字读得很重。   宝宁生气了,将匣子砸了过去,砸中裴原的肩,骨碌碌滚到床沿处:“你说话怎么这么混!”   裴原声也没吭,默默地将匣子捡起来。   他去从床边的小柜子里翻出了一把新锁头,咔哒一声扣好,紧接着钥匙扔到床底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这些,裴原有些得意的样子:“我这下看你怎么戴。”   “无比幼稚!”宝宁气都气不起来了,她一拳打在棉花上,卸了力一样。   宝宁不再计较这件事,去把自己的小箱子搬出来,坐在马扎上鼓捣。   边翻着里头零碎东西,宝宁边思考着,裴原那些部下到底是怎么忍受得了他的?什么人呀这是!   阿黄和阿绵搞不懂发生了什么,那会屋子里还剑拔弩张架势,好像就要吵起来似的,现在又和谐了。但和谐是好事,两小只脑袋对顶一下,颠颠地跑到院子里头去玩。   小羊现在还没太高,只到宝宁膝盖往上一点的地方,和阿黄还能玩到一块去。   阿黄一边跑一边起跳,用自己的屁股去撞小羊的屁股,最后一跃跳到人家身上,咬着毛不肯下来了。   裴原看它们玩闹,乐得拍床,朗声大笑。   宝宁瞟他一眼,觉得裴原现在笑的时候比以前多得多了,脸皮也更厚了,从讨厌的裴原变成了更讨厌但有点可爱的裴原。   虽然可爱只是一点点而已。   宝宁把自己做的小木马拿出来,放到地上。   小马是木雕的,四肢修长,昂着脑袋,照着赛风的样子雕。宝宁忽然想起,她好久都没去看看赛风了。   小马的尾巴可以摇动,像是轱辘井的轱辘一样,肚子里是拧紧的钢条和齿轮。将尾巴转几圈,能听见肚子里钢条被搅紧的声音,咯吱咯吱,转到拧不动了,松开手,小马就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了起来,尾巴转着圈地晃,像是小风车。   宝宁盯着它看,她试了很多次了,这是第一次成功,但还是有瑕疵。   小马驹步伐僵硬无比,这就罢了,尾巴还是转圈儿的,太怪异。小孩子看见了,估计没被逗笑,反倒吓哭了。   裴原被吸引过来,问:“这是什么?”   “我的小手艺。”宝宁把小马放在手上,思考着还可以怎么改。   裴原忽然想起宝宁早上和他说,有件事要告诉他,他来了兴致,问起:“你是不是有话还没对我讲?”   “有吗?”宝宁垂着眸子鼓捣,缓一会,也想起来,仰着头笑了下,“确实是有的。”   裴原坐在她旁边:“你说。”   “我喜欢小孩儿。”宝宁托着腮,“也喜欢玩儿。”   “等过两年,你现在太小,生孩子危险。”裴原自以为听懂,欣慰地摸摸宝宁头发,柔和地笑,“过两年,咱们就要个孩子。”   “你说什么呢。”宝宁被他的孩子论羞红了脸,“我是说,我想做耍货儿,卖给小孩子们。像是风筝、花灯、泥人儿这些,太无趣了。你看这个小马,是不是就很有意思?”   宝宁想到了未来:“我想有间小铺子,每日就弄些这样的东西,会动的小马、小驴……我想有一家整个大周朝最大的耍货儿铺子!”   裴原脸色渐黑:“你和我想说的,就这些?”   ……   邱灵珺坐在桌边,摩挲着手里的玉扣,神色不虞:“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邱灵雁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明明小时也一起玩过的,几年不见而已,怎么说忘就忘了……”邱灵珺喃喃着,出神一会儿,“罢了。”   她摸摸邱灵雁的小脸,露出个笑:“雁子,你今天做得很好,姐姐会记住你的好的。”   邱灵雁高兴不起来,她仍垂着脑袋,手指搅在一起。   邱灵珺问:“那个送匣子来的人,叫孟凡,是吗?” 第57章 解馋   裴原对她的喜好不太同意,宝宁早就料到。   也说不上是不同意。她没事自己在家里做着玩玩, 裴原是支持的, 但若是她真想拿这个当营生做, 他就反对了。   不知为什么, 一听说宝宁有这样想法,裴原的心有些慌。   “为什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是钱不够花?”裴原眉头拧成个死结, “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我有的是钱, 你随意花,想买什么买什么,不用与我打招呼。”   “不是钱的问题。”宝宁道,“我就是觉着, 每天这样守着宅院过日子, 很没意思。”   “我可以多抽出时间回来陪你,就像今天这样。”裴原去拉她的手, 企图把她手里的小马甩掉, “你想做什么, 去哪里,我都陪你。你没必要做那些吃力不讨好、抛头露面事情。”   宝宁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   “也不是你的问题。”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裴原着急了, 他把宝宁捞进怀里, 抱着她的腰。他希望宝宁的世界是围绕他转的,最好时时刻刻都想着他才好,现在竟然有别的东西想分走她的注意了。即便就是些木头棒子, 裴原也受不了,他感到危机。   宝宁和他说不明白,裴原也讲不出自己想法,僵持半晌,宝宁道了句:“算了。”   裴原以为她是放弃了,松了口气,奖励性地去亲宝宁的脸。   “别舔我啦。”宝宁哼哼着推开他,“湿哒哒的,好难受。”   “宁宁你乖。”裴原坐在地上,右腿曲起,将宝宁放在他大腿和胸腹之间,紧紧搂着。   他去咬宝宁的鼻尖,含糊道:“你乖,陪着我,我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   像宝宁希望的那样,裴原陪着她待了半个月。   他在家里,每天喂狗喂羊,在院角处支了个小帐篷,里头放个锅,勤恳练习好几日后,竟学会了做蛋炒饭。   只是盐每次都放不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里头还都是鸡蛋的碎壳,他做的饭狗都不吃。宝宁节俭,不许他扔,裴原只能强咽下去。   休养半个月,又解了一次毒,裴原身体好像越来越好,有长胖的趋势。   季嘉盈与裴霄大婚的请帖终于送来,宴会隆重,宾客众多,不止宝宁收到,裴原也收到。   季蕴从府外递消息来,说国公府里的女眷均会出席,许姨娘也会去。   终于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姨娘,宝宁高兴得在院里四处转圈,把早就给她做好的衣裳翻出来看。国公府里不愁吃不愁穿,缺的就是点心意,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东西,不贵重,但姨娘穿在身上肯定会很高兴。   裴原仰躺在石榴树下的凉椅上,手里拿着研究了许多遍的地图,炭笔在上头勾勾画画,不时看宝宁一眼。   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就没乐成这样过。左手搂着羊,右手抱着狗,这边亲一口,那边亲一口。   裴原心里酸溜溜的。手里转着炭笔,脑子里琢磨着,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俩祸害全都给丢出家门。   什么东西这是,养它们来争宠的?   裴原忽的又想起那个孟凡来,还有他送来的匣子。前几日,趁宝宁不注意的时候,他把那上了锁的匣子给藏起来了,宝宁找半天没找到,也没说什么。还有宝宁的那只小木马,也被他给藏起来了。   全都藏起来。   “阿原你看,我穿这件好不好看?”宝宁唤了他一声,打断他思路。   裴原抬眼看过去,宝宁穿了件宝蓝色的纱裙,提着裙摆转圈。她本来就生的白皙,这颜色更衬得她肤白若雪,裴原眯着眼,觉得她好像在那里发光。   “好看。”裴原认真地赞美。   宝宁心满意足。她低头又看了看裙上的花纹,觉得哪里都恰到好处,不用再改了,忽的想起什么,冲裴原道:“我给你也做了一件。”   她匆匆回房间去取,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件藏蓝色的锦袍,抖开后冲他招手:“过来试试?”   裴原这才想起来,他忘记告诉宝宁,他没法陪她一起去。   看着宝宁笑着的样子,裴原皱皱眉,还是说出口:“宁宁,过几日晚宴,恐怕只能你自己。”   宝宁迷茫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这段日子来,她刻意回避想起那天与裴原的对话,现在突然提起来,心情变得沉重。   她把手里衣裳团起来,抱在胸前,没了刚才的高兴劲儿,垂着头道:“行……那我也不去了。”   “与你没关系。”裴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抚她,“我会在暗中陪着你,你与你姨娘相见就好,其他无需管,会有人保护你。”   “但是你……”宝宁抬头看了裴原一眼,没在院内说这话,抱着手里东西往屋里走。   裴原跟着她往屋里去。宝宁坐在桌边,出神儿一会,忽然抬头道:“如果太子府真的大乱,公孙竹会出现吗?”   裴原道:“他这人很爱喝酒,不会错过这样机会。且圣上很看重裴霄这段婚事,遣了许多羽林卫来,由虎威大将军陶茂兵统领,是裴霄的亲信,对公孙竹来说,是极安全的。他定会出现。”   “若活捉了他,会有解药吗?”宝宁眼里闪过一丝期冀。   “或许吧。”裴原道,“若有最好,没有也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宝宁没再说话了。   婚礼在三天后,晚上举行。邱夫人邀请宝宁她们同乘一辆马车,宝宁拒绝了。   她一整日情绪不高,裴原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些小点心,甜腻腻的桂花糕,刘嬷嬷在旁指导着,做出来的东西成色不太好,好歹能入口,装在油纸包里,宝宁随身带着。   裴原钻进车里叮嘱她:“你若饿了,就吃两块。实在吃不下去,看着它就想起了我,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一直都陪着你。”   宝宁笑了下。裴原抱她一下,放低了声音:“宁宁,我答应你,这事儿完了,我就带你搬出去。”   “你这几日很啰嗦,做事说话都黏唧唧的。”宝宁窝在他怀里笑,“都不像你了。”   “找打呢你。”裴原哼笑一声,咬她脖子,“看你蔫茄子似的,爷摆低了姿态哄你,你倒还嫌弃上了。也不知你事儿怎么那么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过几天非得狠狠收拾你一顿不行。”   宝宁努努唇,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这一闹,心里松快不少。   她说:“如果我们真的搬出去了,就还像以前那样,我做饭给你吃,我们不要其他的下人。”   裴原点头笑。宝宁想起以后日子,唇角弯起来,她抱了下裴原的腰,小声说:“我这几日待你态度不好,等我心情缓回来,会补偿你的。”   “怎么补偿?”裴原眉梢挑挑,又成了往日不正经样子,手掌握着她腰,暧昧摩挲几下,忽的在胸下狠狠掐了把,“这样?”   宝宁惊叫一声,耳后瞬间红透,难以置信看着他:“做什么呢!”   裴原贴着她耳朵:“没跟你说过,其实忍你很久了,这次回来,得给我解解馋。”   宝宁痒得往后躲,裴原按住她肩膀,吮她下唇一下:“做人媳妇的,别太吝啬,我学着做个好丈夫,你也得学着……”   裴原盯着她眼睛,促狭笑了:“给我败火儿。”   宝宁被欺地在角落缩成一团,衫裙也揉皱了,裴原闹够,又恢复成以往冷硬神情,直起腰身道:“我走了。”   话落,他也不等宝宁回答,转身跳下车。   裴原摆摆手,刘嬷嬷跟着上去,再招呼车夫一声,扬鞭驾马,马车一溜烟地向西奔去。   裴原双手背后,微扬下额看着那背影,久久出神。   “小将军。”身后有人叫他一声,语气调笑。   “还记得三年前吗,我们在一起喝酒,你与我说了什么来着。说往后只顾驰骋沙场,当歌纵马,定不那这些俗事烦心。如今不过半年未见而已,你就把自己弄成了以前最嫌恶的样子,活脱脱像尊望妻石。”   魏濛摇摇头:“你有了软肋了。”   裴原回头,对上魏濛蓝色的眼睛。   他刚从巴蜀回来,风尘仆仆,眼睛倒很亮,闪着兴奋光芒。不似中原人大多单薄身体,魏濛肩背上肌肉厚实,比周江成还要魁梧上几分,形容粗犷。   兄弟阔别已久,再见面时难免有几分动容。裴原手指摩挲着银色鞭柄,过半晌,哑声道:“我请你回来,是助我一臂之力,而不是冷嘲热讽的。”   “我只是新奇,嫂夫人到底有怎样大的魅力,让小将军如此神魂颠倒。”魏濛笑起来声如洪钟。   “还记得半年前刚事发时,我去寻你,是被你打出来的,你那时如同丧家犬一般。现在,又像是草原上的雄鹰了,只不过是只即将入巢孵卵的雄鹰。”   魏濛冲裴原指了指嘴唇。   裴原抬手抹过,指肚上一抹嫣红,是刚才宝宁唇上胭脂的颜色。   他看向魏濛,呵了声,手肘忽的拐向他肚子猛击一下:“你可懂个屁!”   “两刻钟后太子府见,若事成,请你喝酒。”裴原说完,一声唿哨将赛风喊来,提鞭上马,追着西行马车而去。   ……   季家女眷众多,太子府的宴会厅里,正好坐了一张桌子。   许氏正翘首盼着宝宁。陶氏已经快要临盆,肚大如鼓,六姑娘季留湘在旁侍奉着她。   陶氏边啜着茶,边留意大门处人影,待终于见到宝宁,她冷哼一声放下茶盏,露出了扬眉吐气的神色。   她转脸看向许氏,声音不大不小,几分讽刺:“嫁过去半年了,宝宁这肚子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 第58章 打脸   陶氏话音落,隔桌的女眷也纷纷看过来, 眼里露出探究神色。   许氏面色不太好, 她向来温和平静的, 这次也捺不住了, 顶撞她一句:“这事要看缘分的,大姑娘嫁到崇远侯府三年半了, 不也是无所出。有的人更久些, 等上二十年也说不准。咱们宝宁十五岁,无需过急。”   许氏这话意有所指。陶氏的大姑娘季向真是崇远侯世子的嫡妻, 但许是这世子身有隐疾,无论是正妻还是姨娘,至今一个孩子都没有,为外人所诟病, 连带着母亲也跟着焦急。   后一句讽的则正是陶氏。陶氏无子, 仗着兄长权势在府里说一不二,但底气到底是不足的, 府里没有嫡长子, 世子就只能是季蕴, 若以后荣国公故去,她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好在努力终有成效, 生了第二个孩子十七年后, 她终是又有了个孩子,肚皮尖尖的,大家都说是个儿子。   陶氏“呯”的一声将杯子砸在桌面上, 皮笑肉不笑道了声“对”,垂了眼皮去摸自己肚子。   宝宁全都听见,她没说别的,无事发生一样,在桌边落座,笑着和陶氏打了招呼。   陶氏扯扯嘴角道:“做了皇子妃真是了不起,也不管是个有没有前途的皇子,好歹地位上去了不是。这叫什么,表面风光衣锦还乡,背地里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宝宁,你说是不是?我看你还是使几分手段笼络住四皇子的好,骆驼再瘦也比马大,若这瘦骆驼也出了个三长两短,你可就没人要了。”   宝宁笑了笑,别开眼没看她。   陶氏这人嘴难听了点,挺刻薄,但嫁了人后,宝宁也能体会她几分心情。   好好的家里一个姨娘一个姨娘的抬进来,她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怪只怪她父亲多情而无能,处理不好内宅之事,让妻女都跟着受连累,面和心不和。宝宁能理解她的刻薄,但不能理解她的恶毒。   连着两拳都打在了棉花上,陶氏觉得浑身不舒服,生了会子闷气,又觉得不甘心。她想方设法地想给宝宁添堵,认准了宝宁肯定对嫁给四皇子这桩亲事不满,转了个头去攻击裴原,用以敲打她。   陶氏手摸着茶杯,笑着问:“宝宁啊,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京去?”   宝宁没反应过来,不解看了她一眼。   “你也知道,四皇子是戴罪之身,他是没什么本事了,但他留在京城到底是根扎人的钉子。”陶氏拍了拍她的手,状似宽慰,“母亲劝你一句,你们别贪恋这荣华富贵了,还是早些离开,去寻个僻静乡下地方度日的好。你也是,心思摆正一点,别以为飞上高枝就成凤凰了,你呀没那个命。”   宝宁看着她,有些愣神。   陶氏以为戳到她痛处,笑容更大一些:“不说别的,从小看到老。母亲看着你长大的,就说你小时候做的那些事,人家好姑娘都喜欢赏花品茶,刺绣抚琴,看你,整日和厨房那些嬷嬷下人混在一起,招猫逗狗,哪里像个富贵命。人啊,还是得认命,有些机缘挡不住的。就像你的四姐姐,原本以为失了和四皇子的婚事,还遗憾着,谁想到一转眼,太子殿下竟然登了门,现在她是太子侧妃了。”   陶氏还顾着脸面,声音压低了,只有周围一圈国公府的家眷听得到:“不说别的,就你成了皇子妃这么长时间,那些体面的人物,你见过几个,谁又愿意和你成为闺中密友呢?还不是都瞧不上你,瞧不上你的夫家,你到底是不入流的。晓得了吗?”   扫一眼许氏气得青紫的嘴唇,陶氏目的达到。   她直起腰板,怡然自得端起茶杯,正要抿口茶,听到一阵清朗的少年笑声。   “四嫂子,你竟然坐在这里。”裴扬走过来,拱手与宝宁行了个礼,“我刚路过邱夫人那桌,她还与我问起你在哪,想请你过去一起饮茶说话的。”   周围人认出五皇子来,纷纷起身行礼,陶氏懵了一瞬,也跟着站起来,福了下身,尴尬站在当场。   “没想到在这遇见你。”宝宁冲裴扬笑笑,“就不去邱夫人那了,难得见到娘家人,一起说说话,待回去后再与邱夫人赔个不是。”   裴扬看了陶氏一眼,声音冷下来一些:“若说得不痛快,嫂子也不必委屈了自己,你是什么身份,无需忍受某些虾虾蟹蟹的气。”   陶氏脸色发白,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宝宁笑着摇头,又和他说几句,裴扬道辞:“过些日子到府上叨扰,嫂子可别嫌我麻烦。”宝宁道怎会,裴扬又是笑,冲她挤挤眼睛,负手走了。   周围人纷纷落座,看向陶氏的眼神也带上几分看笑话的意思,安静一会,又恢复成往常吵闹。   陶氏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了,闷头坐在那抿茶,眼神不时扫向别的方向。   等那抹身影终于进入视线,她松了口气,嘴角的笑又浮上来,手腕忽的一偏,茶盏里水都洒出来,泼在宝宁裙上。   宝宁正和许氏说着话,就觉着腿上一烫,低头看,全都湿了。   陶氏歉意笑笑:“年纪大了,有些老毛病,手腕总是酸疼,一不小心弄出这事来。宝宁,你不会介意吧?”   “呀,这是怎么弄的。”宝宁还没答话,一道女声插了进来,有些惋惜的,“这么好的裙子,怪可惜的,况且还是宴会,穿着脏裙子也不好。四皇子妃,我和太子妃是旧友,以前常来太子府玩,对路也熟,我找人带你去换一套衣裳吧。”   宝宁蹙了蹙眉,回头看去,对上一双漂亮的狐狸眼。这一串巧合像是意外,但许是直觉关系,宝宁生疑。   邱灵珺抹掉她裙摆上的茶叶沫儿,笑道:“我是邱将军的六女儿,是雁子的姐姐,您还没见过我吧?”   她提起雁子,宝宁稍稍放下心,算是熟人。宝宁以为陶氏是觉得刚才受气,非要找找她的茬,她有点生气,但没往心里去。大庭广众下争执起来反倒没脸,还是快点解决问题比较好。   “那就麻烦你了。”宝宁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笑,“过两天再登门致谢。”   “您太客气了。”邱灵珺摆手将她的小丫鬟招过来,“菘兰,你去和太子妃打个招呼,带四皇子妃寻个屋子换身衣裳。”   许氏担忧地看向宝宁,宝宁摇摇头,示意她别担心,随着那个叫菘兰的丫鬟走了。   邱灵珺落座在陶氏身边,寒暄着与她敬茶:“伯母,真是恭喜您和嘉盈了,寻到这样好亲事,灵珺也跟着高兴……”   她们相视一笑。   ……   出门前,菘兰让宝宁在门口稍等会,她去通秉太子妃,宝宁等她,菘兰很快回来,带着宝宁向后院走。   她很热情,与宝宁搭话,笑着道:“我家六姑娘是个爽朗性子的人,与谁都喜欢交朋友,太子妃是她的密友,新嫁来的侧妃娘娘也是。赶巧了,您与侧妃娘娘是亲姐妹,与我家姑娘以后还会是妯娌,以后常聚聚,也不寂寞。”   她们沿着悠长的画廊走,脚底下是汪湖,里头荷花吐苞了。宝宁心不在焉看着景色,不想与菘兰说太多,用微笑回应。   又走几步,到了月亮门,前面一丛婆娑树影,几个男子在树后说笑答话,各自搂着娇艳侍妾。   一人道:“原兄,别来无恙啊,许久没见你,竟然这样好气色了。前些日子娶了美艳娇娘,许是把你管坏了吧,趁着这样喜庆日子正好脱离她,你也能好好玩玩。”   被称作原兄的那个朗声大笑,听在宝宁耳里,这笑声些许熟悉,但又有点不对劲。   菘兰眼神一闪,带她拐了个弯,这角度正好能瞥见那些男子背影。其中一个黑衣黑裤,劲瘦腰肢,腰间悬挂一枚翠色玉扣,宝宁瞳仁一缩,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裴原的那枚。   那日她给裴原修玉扣上的系带,弄好一半放在那,本想晚上有空再弄完,没想到转眼就不见了。   菘兰轻咳一声,小声道:“男人真是劣根性,总爱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嘴上与你甜言蜜语的,心里想的不一定是什么,新婚燕尔,黏腻劲儿还没过呢,就出来偷腥儿吃了。我若是那人妻子,定要与他好吵一架,让他吃个教训!”   “你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些。”宝宁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冷声道,“你家六姑娘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嚼人舌根子,也不怕烂了你的红口白牙。”   菘兰没想到忽然被骂,怔住。   她以为宝宁是个软性子,所以按着邱灵珺教她的话一字不落说的,没想到她竟然没觉得难过心酸,反而骂了她一顿。   宝宁眯着眼看她:“收起你的小心思!”   她与裴原待久了,耳濡目染,裴原那股冷硬狠辣的气势学不会全部,也浸染上一二分,足够唬住菘兰了。   菘兰哆嗦着与她道了歉,闭上嘴,一路无话地带着宝宁往安排好的屋子走。   不远处榆树的繁茂枝桠间,裴原嘴里叼着片叶子,盯着宝宁的背影看。   魏濛挑眉道:“你听清楚刚才她俩说了什么吗?”   裴原道:“大概知道。”   “没想到嫂夫人还有这一手。”魏濛轻笑,“你媳妇脾气不太好啊,小将军,平日里你日子很辛苦吧?”   “她脾气好着呢。”裴原看着宝宁进了房间,门关上,心思不在与魏濛对话上,听他问,随口答。   忽的缓过神来,裴原肘击了魏濛肩头一下:“屁话那么多,问问问,关你屁的事。”   魏濛抬手揉了揉肩膀,不提这事了,问:“邱将军知道今日计划吗?”   “知道。”裴原转了转脖子,“没让他管。”   “我总觉得,当初你们之间那事,许是有隐情。”魏濛想了想,还是开口,“将军怎么会对贤妃娘娘的画像做出那样逾矩的事,莫不是你看错了,或者这其中有别的误会。”   “他对我亡母不敬,对我生父不忠,什么误会能将这两桩事抹平?”裴原淡淡道,“我现在帮他,也是陷于不忠不义之间,为的是报我的私仇。”   魏濛鼻孔喷气,哼的一声:“你的生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裴霄诬陷你下毒害他,他就信了,对你不管不问成这样。不过话说回来,他倒也做的还成,毕竟在出了这样事后,还肯放你一条生路。只是不知前太子现在何方……”   魏濛问:“小将军,你真的就打算背这弑父的污名一辈子吗?”   “污名背就背,我无所谓,骂我的人多了,不差这一条。”裴原扬起下巴,“但属于我的东西,我得夺回来!”   ……   偏房里,衣裳已经备好,菘兰殷勤地要服侍宝宁更衣。   “不用你。”宝宁道,“你出去吧。”   菘兰眼里闪过一丝无措:“皇子妃娘娘,还是我来帮您吧……”   “不用了。”宝宁再次拒绝,菘兰不依不饶似的,上了手帮她脱,拉扯间,宝宁的簪子被她碰掉了,玉质的,落在地上成了两截。   菘兰慌忙跪下来赔罪,垂眼间,脸上一抹幸色。 第59章 不得了   “你……”宝宁头发散下来一半,她看着地上的两半簪子, 再看看低眉顺眼的菘兰, 不知说什么好。   但心中的不安更多了些。   宝宁道:“算了, 你出去吧, 外面等我,我很快就好。”   菘兰是邱灵珺的丫鬟, 她做得不合心意了些, 宝宁顶多指责她两句,不能为了几句碎嘴的话和弄断一根簪子就打骂她, 与邱灵珺弄僵。他们毕竟还暂住在邱家,寄人篱下日子,小心谨慎些是好的,与人和气。   但是, 今日这一连串的事, 真的就是巧合吗?   宝宁拿起衣裳往屏风后面走,垂眸思索着。   菘兰这次没再阻拦她了, 菘兰从地上站起来, 仍旧低眉顺眼样子。   宝宁想起了那会在月亮门处的男子, 被称作“原哥”,戴着裴原的玉扣, 但是宝宁可以肯定, 那人绝不是裴原。虽然身形极像,但裴原更为壮硕些,那人的脖子是微微向前倾的, 裴原不是,他的肩颈脊背永远挺直。   而且,裴原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他那样倨傲性格,小偷小摸去偷情这样的事,绝对干不出。   菘兰那时的话是什么意思?真的就随口而出的吗。仿佛早有预谋。她在故意引导她什么?   宝宁忽的想起邱灵珺那双狐狸眼,脑子里闪过四个字:挑拨离间。   宝宁不想换这衣裳了,湿点就湿点,菘兰那丫鬟可比穿一件脏裙子可怕得多。谁知这主仆俩的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宝宁拿起衣裳上早准备好的备用簪子,利落绾好发,正想寻个借口离开。偏头瞬间,她看见屏风上落下的影子,顿时眼眸大睁。菘兰手里拿着方帕子,正蹑手蹑脚接近她,只差一步,就要朝她扑过来了!   “你做什么的!”   宝宁呵斥一声,闪身躲开。菘兰被她吓了一跳,趁这功夫,宝宁当即将她手上帕子打掉。   这路子她见过了,当初冯永嘉劫走她时,也是这个办法,染了迷香的帕子。宝宁心下警铃大作,她这下可以确定菘兰是不怀好意,也不与她客气了,四处寻着趁手武器,一眼瞧见桌边一只方凳,宝宁几步冲过去,拎着凳子冲菘兰照头砸过去。   “哎哟!”菘兰惨叫倒地,宝宁往外跑,菘兰去抓她裙子,“四皇子妃,您这是干什么,奴婢没有恶意的。”   “你在骗鬼!”宝宁用力将裙摆抽出来,拔腿往门口跑。   还差几步的时候,门从外被推开,又一个丫鬟进来,冷言冷语的:“皇子妃这是要去哪儿啊。”   “芍兰!暴露了!”菘兰满头血的爬起来,去地上摸那只帕子,“别与她废话了,赶紧弄晕,再将人找过来。你拦住,千万别让她跑!”   芍兰眯起眼,跨步进门槛,想反手把门关上,宝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她,跳到门外去。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芍兰抓住宝宁袖口,厉声喝她。   菘兰急着跑出去找人。   宝宁这下明白这是什么算盘了,这两个丫鬟是想演一出捉奸在床的俗套戏码,先将她迷晕,再找个男人来。今日裴霄大婚,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看客,到时她们随便寻个由头将人引过来,她的脸就算是丢大了。   宝宁大声呼救,芍兰一把捂住她的嘴,用尖刀抵在她脖子上:“再叫杀了你!”   ……   不远处树上,裴原发现这边的不对劲,他低骂一声,就想跳下去,被魏濛拦住。   “府里羽林卫那么多,你疯了吗?你下去了,反倒不好。”   裴原顿住动作,思忖一瞬,折下一截树枝来,搭在弓上,朝着芍兰疾射过去。   芍兰习过武,力气不是宝宁能比,眼瞧着就要被她得手,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破空风声。宝宁心念一动,立即想到裴原,芍兰也听见,警觉偏头看去,树枝带着残叶,像一柄利箭,正中她的右眼!   鲜血喷溅出来,宝宁只觉脸上几滴温热,芍兰刺耳尖叫倒地。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芍兰颤抖着去摸那截树枝,她满脸都糊着血,哭嚎瘆人,宝宁心尖也跟着颤抖,急促喘两口气,转身往后跑。   “赵成,抓住她!”菘兰已经带着人赶到,见到门口惨状,倒吸一口冷气,“羽林卫肯定马上就要到了,我将芍兰带走,你快去抓那个女人!”   裴原又折一根树枝,拉满弓,对准拔腿追去那人的眼睛,正要放箭,忽听前院一阵喧闹。   有人大叫:“着火了!侧妃娘娘房里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那个叫赵成的男人一愣,裴原利落松手,树枝射进他的左眼。赵成杀猪一样哀嚎,扑在地上。   菘兰吓呆在当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芍兰和赵成都被飞来的树枝射瞎,附近又没有人。她做了亏心事本就怕,抖如筛糠,终是回过神来,大叫道:“鬼!鬼,有鬼啊!”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魏濛手按住腰间长刀,低声道:“猜的没错,绿云果真动手了!”   他眯着眼看向远处火光,今夜有风,火借风势,不多时就蔓延成一片。但只有风也不至于烧成这样,魏濛观察着火势,瞧出端倪:“屋顶上洒了油,怕是早就预谋好了。那女人的心够毒的啊。正好帮了咱们!”   “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将公孙竹画像发下,让他们盯着寻找。我趁乱去搜裴霄的书房,你……”魏濛终于发现不对劲,裴原一直没答他的话,眼睛四处搜索,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你看什么呢!”   “宝宁丢了。”裴原握着弓的手指发白,“府里现在乱成这样,她有危险,我得去找她。”   魏濛大惊:“你疯了?大好的机会,等多少钱还能等到这个机会,你不趁机做点什么,去找女人?”   “这事你办得好吗?”裴原把弓扔下,抽出腰间软剑,回头问。   魏濛“嘶”了一声,要去拉他:“小将军,你喝了什么迷魂药,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事。小夫人说不定回去找她姨娘去了,你别跟着瞎操心了。”   裴原心下不安:“她不认路!”   魏濛还想再说什么,裴原没等,纵身跳到树下,头也不回去往宝宁失踪的方向奔,留一句:“谢了,回头请你喝酒。”   魏濛探出半个脑袋,气急败坏道:“你……!女人真是误事!”   ……   宴厅里热了,陶氏与邱灵珺去外头凭栏吹风。   宫人忙忙碌碌的,端着瓜果碟盏走过,认出陶氏是太子侧妃的母亲,均屈膝行礼,陶氏点头回应,瞧着雍容有礼。   邱灵珺瞥她一眼,露出个不屑的笑。   “我说,你就挑拨离间一下就好,没做别的事吧?”陶氏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摸着肚子,“死丫头是让人瞧着不顺眼,但到底是我荣国公府的姑娘,闹大了不愉快,我也跟着丢脸。灵珺,你做事有分寸些,只要让他们夫妻有隔阂就成了。”   “伯母您多心了,灵珺当然是遵您嘱咐的。”邱灵珺冲她笑一下,装作不经意回头,去寻菘兰的身影。   菘兰怎么还不回来?邱灵珺眉头微蹙。   她为这事计划了许多天了,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否则,她就真得嫁给那个傻子二皇子了!   圣上五子,裴澈失踪,裴扬年幼,裴霄正妻侧妻均有,就剩下个裴原。旁人都觉得这四皇子前路无光,邱灵珺可不这么认为,她听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起裴原,少年领将,有肝胆,不是池中物。且她远远见过裴原几次,见他形貌俊朗,肩宽体阔,一身阳刚男子气,早就动心。   最关键的是,他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替婚来的皇子妃,长得像朵小白兰似的,漂亮是漂亮,但一看就是个软柿子,好拿捏。   邱灵珺设下了一环套一环的计策,不信她不中招。只要裴原动怒休妻,以后事情就好办多了,凭她的手腕,怎会嫁不得他!   陶氏与邱灵珺相对站着,各自心怀鬼胎,一时无话。   邱灵珺渐渐等不及,她刚想寻个借口与陶氏道辞,亲自去找菘兰和芍兰看看,就听远处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过来:“着火了!侧妃娘娘的房里着火了,火势太大根本控制不住啊!眼瞧着要烧过来,太子殿下请各位移步到安全地方,快跟我走!”   一片哗然。   陶氏先是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哭嚎一声:“我的嘉盈啊!”   她护女心切,挤过喧嚷人群就要往失火的地方去,邱灵珺拉她一把,陶氏着急,反倒甩了她一巴掌。   邱灵珺捂着脸,恨恨放开手:“你去吧,去找你那死鬼女儿去,一起死了算了!”   人们急着逃命,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了,一股脑儿地往外冲,陶氏挺着大肚子被连着撞了几下,终是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她“嗷”的叫一声,腿间裙子上渗出血来,面色变得惨白。   她知道害怕了,伸着手到处拽人停下,哭着道:“我要生了,生了,谁来救救我啊……”   邱灵珺看她一眼,咬牙跺跺脚,没管,随着人群挤走了。   ……   后院里,宝宁果真迷路了。   她从小长在府里,根本没去过什么陌生的地方,太子府邸极大,有三个国公府那样大,回廊交错,到处都是绿荫荫的树。宝宁走着走着就迷糊了,她处在一处偏僻角落里,怎么都找不到到正院去的道。   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小虫子在唧唧的叫,宝宁打了个哆嗦。   她捏紧了袖里的生石灰粉,出门前怕危险,随身带了包,刚才没来得及用。这玩意遇水散热,灼人皮肤,关键时刻往对面眼睛里洒,兴许能救命。   宝宁又想着,裴原或许就在她身边,暗中看着她呢。她心里安稳许多。   拨开一处树丛,远远能看见火光漫天,那是她该去的方向,冲着火光走,准没错的。   宝宁定了定心,正准备跨过前面半人高的小灌木丛,忽听见一阵咿咿吖吖的声音。有女子压抑的叫声,像是痛苦,又似欢愉。   宝宁震惊地停下脚步。她咽了口唾沫,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望过去,高大梅树上倚着两个人影,女子被抵在上头,双手抓起在头顶。男子的年纪好像不小了,借着月光看过去,头发白花花一片,力气倒是不小,摇得树叶子哗啦啦的响。   宝宁紧张地抓紧了衣摆。她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得了又不该看的事情……   那老头兴奋得不行,搂着那姑娘的腰,嗓音低哑难听:“绿云啊,我教你的方法不错吧。白磷化了融进蜡烛里,等火苗烧到位置了,火势起了,把你讨厌的那个小贱人烧成灰粉……” 第60章 救   “大人,正房都找过了, 没瞧见公孙竹的身影。”   “大人, 宴厅里的人也都查过了, 公孙竹不在里面。”   “大人, 几处偏院找过了,没有人。”   ……   下属们一个接一个的来禀报, 没有好消息, 魏濛咬紧牙根,一拳砸在旁边树上:“娘的, 这死老头跑到哪里去了!”   他看了眼火势,府里羽林卫很多,加上宫人足有二百号,火情虽急, 也快要被控制住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脑子里灵光一闪, 魏濛想起来一个一直被忽视的地方:“后院西南角有一片梅树林,找过没有?去那里看看!”   ……   宝宁怕被那两人发现, 捂着唇蹲在地上, 心脏砰砰直跳。   绿云。宝宁在裴原口中听说个这个名字, 按裴原推测,这绿云是裴霄的侍妾, 后来被当做营妓送给了周江成, 为的是骗取他手中的虎符。绿云心里爱着裴霄,期望在事成回来后能在府中有一席之地,但裴霄转脸迎娶了季嘉盈, 她觉得心中不公,用血书写下几百个恨字,埋在了槐树底下用以诅咒。   裴原说,绿云这次回来,很可能会对季嘉盈下手。   看目前情势,再想到刚才听见的对话,宝宁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绿云是勾搭上了公孙竹,以肉体为报偿,向公孙竹讨了能杀死季嘉盈的法子。   她是撞见人家偷情了!   宝宁转身就想跑。还未起身,宝宁忽然又想到,裴原正在找这个人,而且公孙竹的手里,很有可能有裴原体内赤丹毒的解药。   宝宁回头看了眼,那两人还靠在树上缠绵着,宝宁别开眼,脸颊火烧一样,她又舍不得走了。裴原他们还没找到公孙竹,她若是不在这盯着,万一让这人跑掉了,这么多日以来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   宝宁揪了把叶子在手心,还是决定先在这里等着,等裴原找到她。   宝宁惴惴不安地等待,心中想着事,没注意到有一条葱绿色的小蛇从她身后游了出来。小蛇丝丝地吐着信子,两指宽,小臂那样长,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脚面。宝宁觉得痒,起初没在意,越来越痒,她低头,对上小蛇幽亮的眼睛。   “啊!”宝宁失声尖叫,猛地跳起来,将那条小绿蛇甩了下去。   “谁!”公孙竹立刻看过来,老眼里光芒歹毒,他浑身赤条条的,好在知道羞耻,见有人来,扯了外衣在腰间系上一圈。   绿云心下也是一惊,快速穿上衣裳,瞟见宝宁位置,大喝一声就要追上来。   公孙竹比绿云更快一步,纵身跳过树墙,伸长手臂要抓宝宁的胳膊。宝宁想将石灰包扔出去,紧张之下记错了手,刷的扔出去一把树叶,公孙竹早料到,歪身一躲,声音阴邪:“小姑娘,谁让你来的,你听见了什么……”   未等他说完,宝宁站定,这次看准了他的脸,手指捻开纸包,照着公孙竹的眼睛将生石灰扬了过去。   公孙竹没想到还有后手,闪躲不及,被泼了个结实。他刚做完那事儿,脸上身上都是汗,遇见这遇水发热的东西,立刻被灼伤,眼睛像是要炸了一样,脸上皮肤也灼痛非常。   他惨叫一声,往后退两步,拼命拍打自己头脸,口中叫着:“我看不见了,我瞎了!”   绿云被这情景弄得一愣,她很快反应过来,拢紧胸前衣襟,眯眼盯着宝宁。   怕宝宁手里还有东西,绿云不敢立即上前,赤脚缓步走来,手里捏着柄长剑。   宝宁脸面向她,步步后退,眼瞧着身后就没路了,她手心里都透出了汗。再往后一步就是围墙,绿云看准机会,圆眸一瞪,提剑就要刺来,宝宁侧身躲开第一剑,剑尖儿划开她袖子,雪白肌肤露出来。   绿云马上要刺第二剑,银剑上寒光闪了宝宁的眼,宝宁瞳仁骤缩,正当避无可避时,一颗石子从远处飞速射来,正中绿云手腕。   她惊叫一声,手抖剑落,愤怒地抬眼望去,裴霄负手而立,站在离她两丈远的地方。   绿云大惊失色。先是惶惶,看了眼宝宁,又看了眼仍在地上打滚的公孙竹,踉跄后退两步,自觉死期将至。   “太子……我没有……”绿云嗫嚅着,方才气焰尽失,她不知该怎么解释了,转头想要跑。   裴霄捡起地上利剑,抬手掷出去,一剑穿了她的后心!   宝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绿云往前扑倒在地,血溅出来喷在她裙子上,还有脸上。绿云连惨叫声都没有,手指紧紧抠着地面,抓出两道深深痕迹,喉咙里赫赫作响,转眼咽了气。   有人在她面前死了。   宝宁心脏紧缩,她手脚发软,想站都站不起来。   裴霄薄唇紧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贱人!”他一把将剑从绿云背后抽出来,转头还想去杀了公孙竹,但又狠不下心,面目狰狞片刻,狠狠将剑摔在地上。   随着当啷的一声响,宝宁的心也跟着一缩,她看着裴霄转过身,目光看向她。   裴霄朝她走来了。他真的动了气,咳疾又犯,拳抵着唇咳了两声,月光下,他脸色一片冷白。   宝宁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妆发凌乱,她抓着破碎的袖子,唇上失了血色。   裴霄看着她,面上神色竟然柔和了几分,伸出手放到她眼前,声音温和:“别害怕。”   宝宁往后躲,她嘴唇都是颤的。方才她有勇气,是为了保命,那股劲儿过去,巨大恐慌瞬间袭来。   她想起裴霄刚才杀绿云时候的狠厉,他现在手指上还沾着血,宝宁忽然又想起,她身上也沾到血了,芍兰的、绿云的,腥味浓重,恶心不适俱都袭来,宝宁捂着唇,干呕了一声。   裴霄动作顿住。   迟疑瞬间,一阵风声从后面袭来,伴随一声尖利唿哨。裴霄悚然回头,只感受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他再转回身看向宝宁,她已经被抱起,两条胳膊柔软地搭在那人脖颈上,脸贴在对方胸前。裴霄觉得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   “四儿,你夜闯兄长的府邸,是什么道理?”裴霄抬脸,看向裴原眼睛。   他脸上蒙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些许鄙夷:“先管好你自己的女人再说。”   裴霄大怒,他拾起地上的剑,大喝一声引羽林卫出来,并拔步而去,提剑要刺向裴原。   裴原闪避两下,并不恋战,欲要带着宝宁脱身。裴霄正欲追去,听到身后喧嚣,魏濛已经带人赶来,他手上提着公孙竹的后领,将人甩在背上,其余属下已经摆好阵势,将裴霄围在了中间,双方剑拔弩张。   羽林卫也赶来,脚步纷踏,裴原吼一声:“撤!”   魏濛领命,大手一挥,原本黑压压十几个黑衣人四散离去,他自己也背着已经晕厥的公孙竹飞速离开。裴霄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上是还滴血的剑,绿云的尸体在他的脚边,他怒极,将剑撑在地上,喘几口气,哇的一声吐出大口血来。   近侍太监常喜飞奔而来,急忙扶住他:“殿下,殿下……”   闻声赶来的羽林卫瞧着这一片狼藉,面面相觑。   ……   裴原抱着宝宁径直回了住处,宝宁一路都伏在他肩上呜呜的哭,裴原心疼得要死,一脚将房门踹开,将宝宁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半跪着,探身用手去蹭宝宁的脸,低声哄她:“别怕了,回家了,我在你身边呢。”   “我想吐。”宝宁蜷缩在床上,她看见了裙摆上的血迹,又呕一声,撑着胳膊坐起来,将裙子扯下来扔在地上。愣一会,又扑在裴原怀里,边哭边道,“太恶心了,我好难受。”   “嗯,我知道,都知道。”裴原抱着她肩膀,亲她脸颊,“宁宁今天特别厉害,特别特别厉害。”   裴原挡住她眼睛:“不想那些了,都过去了,以后再看不到这些了,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不让你接触到这些。”   宝宁泪眼迷蒙地看向他。   裴原抓着她的手,轻轻咬她的指尖:“饿不饿?”   “不饿……”   “洗个澡,睡一觉好不好?”裴原挨着她脸颊,“我看着你睡,一觉过去,什么都忘了,我陪着你。”   宝宁道:“我又想吃东西了,想吃猪肉白菜的饺子。”   裴原笑了:“我去给你弄,我们吃一点东西,洗澡,然后睡觉,这样好不好?”   他语调很低柔,宝宁心中残存的恐慌慢慢消散,她盘腿坐在床上,裴原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嘴角凑过去,想逗她笑。   “亲我一口。”   宝宁犹豫了下,还是将脸凑过去,贴上他唇角。   熟悉的气息涌进鼻端,宝宁在天上飘了半天的心神终于被拉回地面,她心安下来,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裴原捧着她的脸,轻咬了下她的下唇,低声道:“我先为你拆头发,好不好?你松松快快地待着,阿黄陪你玩,我给你下饺子去。”   宝宁小声答应了。裴原动手,将她发上的簪子都摘下来。   青丝如瀑泄下,裴原揉她头发一把,宝宁看他一眼,略微弯唇笑了。   裴原却发现这根簪子有点不对劲。   小指那么粗的木簪,上头花纹精致,掂在手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好像没什么不对,但问题就是,这根簪子太轻了。   裴原下意识用手指弹了弹簪子,发出空响,它不是实木的,里头空心。   宝宁节俭是节俭,但对待首饰衣裳这些,还是大方的,什么时候买了个这样的便宜东西?   裴原觉得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   宝宁头垂着,脸色还是苍白的,真的被吓着了,阿黄在床沿边上,扒着往上看。   裴原把簪子随手放在床边小桌上,哄慰宝宁道:“你乖些,灯都亮着,我很快就回来,嗯?”   宝宁应了声。裴原稍放下心,提着阿黄后颈将它放到宝宁枕边,匆匆去厨房取东西回来。 第61章 簪子   裴原走了之后,屋里一下变得安静下来。   桌上的烛被挑暗了, 小羊安静地卧在床下, 阿黄伏在宝宁颈边, 呼吸浅浅的。不久前的惊心动魄像个梦一样。   宝宁伸手将幔帐展开, 樱粉色的纱帐,光芒晕进来, 落在她眼睑上, 很柔和。   宝宁轻轻叹了口气,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她不再去想在太子府的梅林里发生的那些事,阖上眼,迷糊着睡着了。   ……   裴原刚出门,就被魏濛拦下, 门缝还没合上, 魏濛侧着身子往里瞟了眼,小声问:“小夫人睡着了?”   “歇着呢。”裴原袖子挽起来, 仍旧是那身黑色劲装, 腰带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松了, 衣摆褶皱。   魏濛在他身上闻到了若隐若无的女子香气,再看他衣着不整的样子, 咧开嘴, 暧昧笑了下。   “我急着去做饭,你有什么事?”裴原皱眉看向他,“快说。”   魏濛正色道:“我是与你道个歉的, 也与小夫人道个歉,我不该瞧不起她,说女人误事。”   魏濛顿了顿,“若没有小夫人,公孙竹怕是真的就跑了,我的任务也只能失败。我这人公事公办,奖罚分明,我得面见她,与她道声谢。”说完,魏濛抬步就要往屋里去,裴原“嘶”了一声,抓着他衣领子甩开。   “你他娘的军营里混久了,脑子有毛病?”裴原破口大骂,“闺房是你想进就能进的?也不看看你长没长那样的腿,我告诉你,以后这个院子,不得我的允准,你别踏进来半步,一身臭气,扰人清静!”   魏濛被他骂得发懵。   裴原想起屋里宝宁还睡着,声音压低下来,淡淡道:“她被吓着了,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件事。”   魏濛“哦”了声,裴原动身往外走,魏濛也跟上,他刚才准备许多话要说的,被裴原打岔过去,现在想不起来了。   他顺嘴道:“以后有机会,叫上小夫人,咱们几个一起吃顿饭。”   “你有毛病吧?”裴原拧眉看他一眼,觉得与这个没读过几日书的土匪头子实在无话可说,遂闭了嘴,加紧步子往厨房走。   魏濛终于想起自己要与裴原禀报什么,拦下他道:“我知了,我是来与你说关于裴霄的事的。”   裴原脚步顿了下,但没停,听魏濛继续道:“我潜进了裴霄的书房,在他桌上瞧见了一幅地势图,还有一封密信。马上入伏了,按惯例,圣上下月是要前往行宫避暑的,那地势图是去行宫的必经之地,在溧湖,倚靠高山,易攻难守。我心中存疑,他许是要在那里搞些大动作。”   魏濛倒退着走,脸面向裴原:“我怕裴霄起疑,没敢偷图,但已经记住,今晚拓下给你,我们再商议。”   “我今晚没时间。”裴原道,“这几日都没时间,我得陪陪她。”   “小将军,你又在儿女情长了!”魏濛扯住他袖子,“你这样怎么做大事?”   “我不知该怎么做大事,我只知道若今晚没有她,你连个屁都不是。”裴原眯着眼,“我已千叮咛万嘱咐过你,留人看守,定要护她安全,看看你办的是什么事,竟将她盯到梅林里去了。若非她机警,平安无损,我定要扒了你的皮!”   魏濛失语,呐呐无言:“我怎知那公孙竹竟藏在那里,小夫人也会跑去那里……”   裴原甩开他,大步往前走:“总之,这几日别来烦我!”   厨房里饺子是现成的,摆在碗橱上。裴原前段时间学着做饭,技艺不精,但蒸个饺子不成问题。   大晚上的,厨房没人,裴原自己动手,生火烧水,饺子放到笼屉里,趁着这功夫还拍了个黄瓜,蒸了碗鸡蛋,蒜汁儿也调好了。   魏濛倚在门口看得目瞪口呆,连连道裴原是转了性,半年未见,一转眼变成了贤妻良母。   裴原忙着干活,懒得理他,饺子出锅后赏他两个让他闭嘴滚蛋,自己提着食盒匆匆往院里赶。   ……   宝宁正酣酣睡着,阿黄缩在她臂弯里,睁着双大眼睛,不敢动。   见裴原过来,它喉咙里低低一声,想来是被桎梏久了,觉得不舒服。   裴原冲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阿黄安静下来。   裴原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坐到宝宁身边,轻轻刮她的眉毛,声音低柔:“起来了,懒猪崽一样,起来吃点东西。”   宝宁嘤咛一声,裴原拍她脸颊两下,给她时间缓缓,接着掀开被子,将她从里头挖了出来,放在大腿上。   “晚上在宴厅,吃饭了吗?”   宝宁还不清醒,闭着眼睛道:“没有,出去的时候菜还没上呢。”   “饺子给你蒸好了。”裴原亲吻她眼皮一下,“我喂你?”   今日这事,本不与宝宁发生什么关系的。见到那样残忍场面,宝宁身体无损,但心里难免落下伤害,裴原感到歉疚和自责,他考虑不周,没有保护好她。   许是出于这样原因,加上怜爱与对她勇敢行为的骄傲,裴原今日格外温柔与纵容。宝宁从未见过他体贴如此,动作小心谨慎,像是哄一个孩子。   阿黄又爬到了小羊的身上,小羊个头长得愈发快了,它们两个叠在一起,探头去闻食盒里的饺子。   裴原挥手将它们赶走。   宝宁道:“你衣服上有味道,不好闻。”   裴原低头闻了闻,没感觉。但看着宝宁神情,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宝宁说的是血腥味。   他今日手上是没有直接沾血的,味道微乎其微,他自己习惯那样场面,定察觉不出来。但宝宁分外敏感,觉得不舒服了。   裴原单手将衣裳脱下来,扔到一边去,露出赤裸精壮的胸膛。   “现在行不行?”   宝宁扑到他怀里去,小声道:“行了。”   她主动投怀送抱,还是第一次,裴原笑了,捏她鼻尖:“学乖了,有进步。”   宝宁吃吃地笑,她眼睛仍然闭着,手臂挂在裴原脖子上。若以往,这样接触让她觉得不好意思和别扭,今日不同,裴原身上味道令她分外安心。   裴原一手搂着她腰,防她掉下去,另一手将食盒拿过来,掀开盖子。里头香味扑鼻而出。   宝宁掀眼皮儿看,惊讶裴原竟还炖了蛋羹,黄澄澄的,上面洒了碧绿葱花。   裴原把小碗拿出来,先舀一勺蛋羹给她,有些邀功地冲她扬扬下巴:“好吃吗?”   宝宁点头:“好吃。”   “嗯。”裴原勾唇,“我就说,我还是有些天赋的,只是你总打击我。现在瞧,天赋不是显露出来了?你缓我半年一载,以后我肯定比御膳房那些大师傅还要厉害,天天让你下馆子。”   宝宁应和着他,屁股坐在裴原大腿上,小腿悠来荡去,阿黄从小羊背上跳下来,追着她的脚趾啃。它轻轻地咬,一点不疼,就有些痒,宝宁逗弄它一会,干脆将脚踩在阿黄背上,感受它柔软毛发。   “吃饭时候别总想着玩。”裴原舀一颗蒸饺,用勺子给切成两半,里头鲜香四溢的馅儿露出来,再蘸一点醋和蒜末,送到宝宁唇边。   宝宁歪头拒绝:“太大了,不吃。”   “大的肉多,肉多的香。”裴原哄她,他像个说书人,勺子先伸到一臂远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你瞧,我的勺子就是辆马车,它从那头驶过来了,里头装着粮草物资,马上就要进关口了。”   裴原把勺子又挨到宝宁唇边:“将军,请开城门放行!”   宝宁大笑起来,裴原看着她完成月亮一样的眼睛,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来:“挺好,可真难逗,哄你那么半晌,现在才真的高兴了。”   宝宁哼哼一声,从他身上蹭下来坐到床沿:“我自己吃。”   裴原笑看着她,碗里一共十二颗饺子,宝宁吃了六颗,给阿黄两颗,剩下的倒进裴原嘴里。   她吃饱了,觉得精神了,去洗澡。   裴原已经把水和衣物备好,跟着宝宁到屏风后头闹了一阵,说要和她一起洗,宝宁羞得脖子都红了,裴原只好作罢,自己回去。   屏风后头哗啦啦水声,阿黄是个粘人精,到哪里都跟着宝宁,她洗澡,它也蹲在一旁瞧着。阿绵稳重一些,就知道往床脚一趴,不是吃就是睡,想方便了就用屁股拱门出去,它聪明,会拉门闩,自己能开门。   裴原脱掉靴子,双腿叉开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   他现在心情愉悦,今天是个好日子,无论是任务上还是与宝宁的感情上,都是成功的。尤其想起那会宝宁对他下意识的亲近,裴原嘴角上扬更厉害。   阿绵刚才吃了点草,吃饱了,它出去方便,站起身时候碰到了床头的柜子,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啪的一声。   裴原坐起来看,掉的是那柄簪子。他没在意,弯腰捡起来,正要放到桌上,手指摸到簪子中间部分,发现好像有裂痕。裴原拧眉,将簪子凑近了看,这才发现,它是可拆开的,抓住两头使劲一拔,簪子裂开,里头果真是空心的,放着一张纸条。   裴原心中咯噔一声。他抬眼扫向屏风后头,宝宁浑然不觉,仍在洗澡。   裴原手指捻着那张短短纸条,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瞧见里头的字,裴原脸上最后一丝笑也落下去了。   “送你匣子,可喜欢否?许久未见,相思意浓,两日后,将军府南角门见。”   落款是孟凡。   裴原眼神渐冷,眼睛盯着那柄簪子,拳头攥起,真想立时将它摔碎。   屏风后水声停了,宝宁开始擦身穿衣,裴原闭着眼呼出那口郁气,耐着性子,将那柄簪子和其中字条都装了回去。 第62章 暗潮   宝宁从屏风后的浴房里出来,边拿着布巾擦头发。   她换了身淡蓝色的绸质寝衣, 赤着脚走出来。地上铺的是光滑砖石, 她走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小脚印。阿黄踩着水摇头摆尾地也奔过来。   “怎么没穿鞋?”裴原冲她走过去, 面色如常, 笑着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宝宁道:“湿的, 不舒服。”   “下次别这样, 地上寒气重,对身子不好。”裴原衣裳也脱得差不多, 留一条白色亵裤,松垮搭在腰上,露出精瘦的腰线。   宝宁注视着他脊柱的地方,凹陷下去的一条, 延伸向下, 被裤腰挡住了。裴原瘦但壮,肌肉紧实, 线条流畅, 很漂亮。   宝宁看着看着, 忽的想起那时看见的公孙竹和绿云。他们做那事,咿咿呀呀的, 宝宁打了个哆嗦, 觉得眼睛耳朵都不舒服了起来。   但再看向裴原,又慢慢地红了脸。   “头发擦干了?”裴原看宝宁一眼,将她手里布巾接过来, 往脚上抹了两把,再把她腿塞到被子里。   裴原唇角弯起,食指弹她的额:“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宝宁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告诉他,她指了指浴房方向,“还有热水,你也去洗一洗,满身的汗和灰。”   裴原道:“不急。”   宝宁这才发现裴原的不对劲。她只是洗了个澡的功夫,裴原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他还笑着的,但宝宁能感觉到,他心思沉重,并没什么喜悦的情绪了。阴阴沉沉的,像是一块将将熄灭的碳,看着像是冷掉了一样,但只要给一丝风儿,马上就能烧起来。   “出什么事儿了吗?”宝宁的第一反应就是今晚他们的行动,试探问他。   裴原摇头,宝宁“噢”了声,又想起了什么:“公孙竹,公孙竹是不是被抓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裴原道:“魏濛在审了,无需我。”   问一句,答一句,油嘴滑舌的样子不见了。   宝宁的心也渐渐沉下来。她直觉裴原是有事瞒着她,但这人像只死鸭子,他若不肯说,是什么都问不出的。   宝宁叹了口气,穿鞋子下地去:“你去冲个澡吧,我给你找衣裳。”   身后传来裴原的声音,好像很随意的样子:“你今晚,有见过别的人吗?”   “我见了好多人。”宝宁回头看他,手里拿一件崭新的寝衣,抖开,念叨着,“见了我家姨娘,主母,邱六姑娘……”   宝宁忽然想起来邱灵珺对她做的那些事。裴原已经都知道了,他应该在处理,宝宁并不担心裴原会对邱灵珺心慈手软,但邱灵珺到底是邱将军的女儿,还会是未来的二皇子妃,闹得太过火儿似乎也不好。   想了想,宝宁还是决定不管了。她是个甩手掌柜的性子,最不爱操心,裴原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宝宁信任他会做得很好。   宝宁抱着衣裳走过来,一件件搭在屏风后面的置衣架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了?”   “随口一问。”裴原趿着鞋走到宝宁身边,从身后环着她,下巴抵在宝宁发旋上,声音低缓,“宁宁,我这人心眼小,你千万别有事瞒着我。”   “你今天真的有点奇怪。”宝宁疑惑地看他一眼,见裴原眸色深深,踮起脚,笑着搓了搓他的脸,“快去洗澡吧,我前几日给你买了新胰子,松香味道的,你肯定喜欢。”   裴原轻轻亲了下她唇角,应了一声。   宝宁离开了浴房。   对于裴原的反常,她是没往心里去的。他这人心思重,谁知道忽的想起什么,他就高兴了,又想起什么,就不高兴了。   裴原的情绪需要自己去调整,宝宁给他留有时间与空间,只要裴原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举动就好了。宝宁相信裴原,他不会伤害她。   阿黄和阿绵都到了要睡觉的时候,它们喜欢到床上和榻上去蹭,每天都得干干净净的。宝宁给它们擦了脸和爪子,又擦了小屁股,用湿布巾刷了一遍毛,放它们各自睡觉。自己也洗了手躺到床上去,鼓捣她这段日子正准备做的竹蜻蜓。   ……   裴原赤身站在屏风后头,舀一舀水,闭眼从头往下浇。   外头宝宁在和阿黄嬉闹,笑声动听,裴原的脑子里不住地回想着那根簪子,和里头的字条。   孟凡,裴原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半月前,这个叫孟凡的人送来了一个匣子,里头是一套头面,说是给宝宁的赔礼。裴原回忆着宝宁当时的神态与言语,她好像也没多惊喜和高兴的样子,就像是收到一份再平常不过的礼物。后来他将匣子藏起来了,宝宁也什么都没说,没发生过一样。   但是,难道,他们一直在悄悄联系吗?   裴原捏着舀子的手指泛白,他极力忍住从心底喷涌而出的酸涩与愤怒。   裴原告诉自己,宝宁是不会做那样的事的,绝对不会。   但是那根簪子那样精巧,孟凡是自小浸淫于雕刻工艺的,他做得出。还有那纸条上写着那个匣子的事,裴原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宝宁肯定也没有。她喜静,每日呆在院子里,都不与外人说话的。知道这个匣子的人就只有他、宝宁,和孟凡。   就算有有心人挑拨,又怎么会将细节指出的如此明晰呢?   宝宁真的背叛了他吗?她真的与外人私通苟合吗?她一直在伪装,在骗他吗?   裴原的呼吸愈发沉重,他快要被这个念头折磨疯了。   裴原想要选择相信,但是在有关宝宁的事上,他无法保持理智。   他敏感、多疑、偏执,他都知道。宝宁太重要,他恨不得将她锁在屋子里藏起来,旁人看一眼,他都嫉妒得发疯。   温热的水浇在皮肤上,将心中的那团火烧得更热。   宝宁的笑脸,那根簪子,那张纸条,接连着在他脑海里出现。裴原紧抿着唇,终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焦躁,扬手将手里的舀子砸了下去。   坚硬的木头落在地上,哐的一声!   宝宁坐在床上专心弄着手里东西,屏风后蓦的传来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以为裴原腿疾又犯了,摔了,宝宁着急地要过去:“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东西没抓稳,别担心。”里头静默一瞬,而后传来裴原平稳的声音。   宝宁顿住了脚,往回走。但心底的那丝不安扩大了。他太反常。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宝宁回身,裴原已经出来,水珠没擦,顺着臂膀往下淌,穿了件白色亵裤,布料黏在了腿上。   他直接走到桌子旁吹了灯,回去牵着宝宁往床边走:“别玩了,睡吧。”   “怎么都不擦擦,把被子都弄湿啦。”宝宁随着他步子走,强笑了下,“洗澡之前不还挺精神的,怎么一下子困成这样,说吹灯就吹了。我床上还摆了好多小物件,没收拾呢……”   宝宁喋喋不休的,想要化解屋里忽然变得尴尬的氛围,裴原听了几句,猛地站定,扯着她胳膊将她拉到身前。   两人对视一会,裴原忽的俯身攥住她的唇。   宝宁惊愕地睁大眼。   裴原以往也不是没亲过她,但都是浅浅的啄吻,没像现在这次,几乎是在咬她。他用牙齿叼住她下唇,大力地吮吸,又掰正她的头,想要吞她的舌。他力气大到可怕,宝宁觉得舌根都酸了,他仍觉得不够似的,唇往下移,去吸她锁骨。   宝宁吓坏了,她觉得疼了,扭动挣扎。裴原不肯松手,抱住她扑到床上去,两手按住她肩,灼烫气息都扑在宝宁耳根。   裴原对准了她锁骨上那颗粉色的小痣,狠狠地咬了口。宝宁尖叫,他后悔了,又轻轻地啄,舔吻,哄她。   “裴原,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宝宁慑于他突如其来的疯狂,又疼又慌,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疼你。”裴原声音低低的。   他克制着止住了动作,只是紧紧搂着她,头埋在她颈窝。   宝宁惊魂未定。   她察觉到裴原此刻脆弱情绪,虽不知为什么,犹豫一瞬,还是搂住他肩,小声哄慰他:“裴原,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与我说好不好?”   裴原几乎是喟叹般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宝儿……”   宝宁心弦一动,柔软地应了声。   裴原说:“我什么都给你,你可千万千万,别骗我。”   宝宁愣住。   ……   第二日早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裴原昨晚的怪异举动通通消失,依旧与她插科打诨,拿着肉包子逗狗玩,没什么正经样子。   宝宁问他昨晚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骗不骗的。裴原闭口不提,宝宁也只好作罢。   中午时候,魏濛来了一次,裴原出去,他们在院门口说了好半晌话,宝宁听见话音,说的大概是公孙竹的事。那死老头倔得很,魏濛说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最后魏濛亲自动了刑,几鞭子差点将他抽了个半死。公孙竹才交代了。   他的交代是,宁可死,也无可奉告。因为他唯一的孙儿在裴霄的手里,若他真的说错了什么,最后受苦的,会是他的孙儿。   至于裴原赤丹毒的解药,他身上是真的没有,打死他也变不出来。   这算不上是个好消息。   裴原早已料到似的,没说什么,问了几句宝宁娘家的事。   魏濛说,许姨娘挺好的,没受昨日波折的影响,季嘉盈被烧着了腿,受一些罪,但好好养着就行,也死不了。陶氏昨天在太子府生了,是个小女儿,活泼健康,但与她长久以来期望相悖,陶氏当场情绪崩溃,撒泼了一场,被裴霄遣人给送回国公府了。   魏濛最后问起了邱灵珺要怎么处置。   裴原淡淡道:“先关着,饿她三天,别给水,不许睡觉,邱将军求情不要理。盘问她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她把脑子里那些腌臜想法一个一个地给我吐出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想玩什么花样。”   魏濛领命离开。   宝宁仍旧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摆弄自己的小玩具,伺候家里两个小祖宗,窗根底下新种了两丛花,她浇浇水,玩腻了就去找裴原说话。   一切都很正常。   那根簪子就摆在床头,一个很显眼的位置。裴原不时瞄上两眼,见宝宁根本没在意那簪子,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渐渐落了地。   纸条上写的是,明日将军府南角门见。她到底会不会去呢?裴原想,宝宁不会去的。   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儿的样子,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而且,他的宝宁怎么会背着他做出那样的事呢?   裴原庆幸自己没有对着宝宁发火,是他太多疑了,他应该选择给宝宁更多一点信任的。她那么好,又乖。   所以在第二日中午,魏濛又来找他,说有要事一定要与他协商的时候,裴原随他出去了。   宝宁坐在门口给阿绵梳毛,裴原刚走,刘嬷嬷便来通秉,说七姑娘到了。 第63章 南角门   宝宁抬眼望过去,邱灵雁站在刘嬷嬷旁边, 她还是那样羞怯的样子, 宝宁却生不出怜惜了, 只觉得古怪。   “姐姐。”邱灵雁瞧见她没有以往的笑模样, 慌了一瞬,唤她。   “进来吧。”宝宁拍拍小羊的屁股让它去玩, 将刷子上的白毛摘掉, 起身往屋走。   刘嬷嬷毫不知情,她记得宝宁是很喜欢七姑娘的, 怎么今日这么冷淡了。她以为宝宁心情不好,嘱咐邱灵雁待会谨言慎行,不要惹宝宁生气。邱灵雁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垂着脑袋跟上宝宁。   宝宁在桌边坐下, 尽量不让语气显得生硬:“雁子, 姐姐想问你一件事。”   “您,您说。”   “你有没有在这张桌子上, ”宝宁手指点了点桌面, “拿走过什么东西?”   “我!”邱灵雁像是被踩中尾巴一样抬起头, 目光闪躲。她还没坏到根上,对于自己做过的错事, 她感到愧疚, 不知如何掩饰。   宝宁什么都明白了,眼里掠过浓重的失望。   那日在太子府,那个叫原哥的人腰上系着一枚裴原的玉扣。宝宁一直疑惑那枚玉扣到底是怎么落入他人之手的, 今早突然想明白,唯一可疑的人就是邱灵雁。但怀疑是怀疑,现在真的证实了,宝宁还是觉得难过。   她真心待她,怎么就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呢?   “姐姐……”邱灵雁手指抓着桌面,眼眶渐渐发红,她忽的脱离座位跪在了宝宁脚边,痛哭出声,“我对不起你,是我的六姐姐让我这样做的,我不敢不听她的,真的不敢。她会打我的……我不知道她是想做什么,她只让我拿一件四皇子的东西,我觉得没关系的,就拿了。”   “算了,你不用解释了。”宝宁抿唇,别开眼,“我不想听。”   邱灵雁跪在地上,仰头惶然地看着她:“我发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若有一句假话,我……”   “无论你说的是真还是假,我都不想听了。”宝宁站起来,背身对着她,语气冷下来,“你做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你心里清楚,不需要我来教。你年纪小,受人蛊惑,身不由己,你有自己的理由,我理解但不原谅。我舍不下那个心罚你,就当真情错付,你也不必恳求我什么,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见我就是了。你走吧。”   “姐姐……”邱灵雁捂着脸哭出声,“姐姐,我真的有苦衷的。”   她挽起袖子,站起来跑到宝宁面前,给她看:“我六姐姐真的会责骂我,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打我的……”   宝宁垂眼扫过去,邱灵雁细白的胳膊上果真布满淤青掐痕,有的地方已经紫了,分外可怖。   宝宁狠狠心,不再看:“所以你更要离我远一些,要不然你六姐姐再让你对我做什么事,你做还是不做?”   宝宁道:“你赶紧滚吧!”   说完,她搡着邱灵雁后背将她推出去,又唤刘嬷嬷来将她带走,自己转身进了屋子,关上门。   邱灵雁满眼受伤,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终是蹲在地上大哭出声。   宝宁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她深呼了一口气,转头往内间走,不再理会外头的事。   刘嬷嬷一脸无措,心疼地扶起邱灵雁。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不敢再留她,哄几句擦擦泪,还是将她送走了。   走在后院的小路上,邱灵雁一路都在落泪。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宝宁,但是又真的没有办法。她想从邱灵珺口中得知一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偷偷告诉宝宁,但是邱灵珺不肯和她说,只是吩咐她做这做那。做的不好,就打她。   半月前让她拿了四皇子的玉扣,打听了一个叫孟凡的人的消息。   前两天太子迎娶侧妃,六姐姐走前又吩咐她,让她在今天未时的时候将宝宁引到南角门的地方。   就是现在了。   但是宝宁不相信她了,她不肯来。   六姐姐没有回来,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菘兰和芍兰也没有回来,邱灵雁不知道她们做什么去了,只知道将宝宁引去的事情很重要。如果她做不好,等邱灵珺回来,她肯定会被打死的!   邱灵雁又愧疚又急迫,她在南角门的地方转了好多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荷花池处,牙一咬,有了算计。   ……   宝宁在内室午睡,半梦半醒间,听见院里传来急迫的交谈声。   接着,刘嬷嬷哀嚎着拍了几下大腿,奔到房门前,急促敲了几下:“夫人,夫人不好了,七姑娘落水了!”   宝宁蹙蹙眉,最开始没听见,刘嬷嬷又喊几声,她猛地醒过神来,披了衣裳往外跑。   宝宁震惊问:“七姑娘怎么会落水的?”   “不知,来找人的丫鬟就说看见七姑娘心情郁卒地在湖边走,许是失了足,一下子就掉进去了。”刘嬷嬷急得长吁短叹,“她不会水,赶紧来找人帮忙,咱们这离南角门那边的湖岸最近,就先来咱们这找帮忙人手。我说没人,那丫鬟又急匆匆去别的地方找人了。”   听了这样解释,宝宁顿觉自责了起来。   宝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了,对待一个九岁的孩子,她骂了滚字,难不成伤了她的心了?   宝宁没法说服自己不管不问,她叹了口气,去屋里快速整好了着装,冲刘嬷嬷道:“去南角门瞧瞧。”   刘嬷嬷应了声,两人急匆匆朝那边走去,但越走就越发现不对劲了。按理说,那个找人帮忙的丫鬟应该找到人了才对,但过去的一路上空荡荡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宝宁心中疑惑,可人命关天,她压下疑虑,还是走过去。   湖边也静悄悄的,湖里也静悄悄的。   宝宁心中咯噔一声,难道那丫鬟是在骗她?还是邱灵雁在耍什么小把戏?   刘嬷嬷也懵了:“这,这怎么回事?”   “你绕着湖周再看看,若没动静,咱们就回。”宝宁脸沉下来。   刘嬷嬷应了声,赶紧小跑着去查看。   宝宁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宝宁回头,正对着南角门的方向,她瞧见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后头闪过一个人影,不太高,和邱灵雁很像。   宝宁眼睛微眯,走了过去,边扬声唤:“七姑娘?”   没人回应。宝宁又走几步,眼看到了门边,她又唤了声:“七姑娘,你在吗?”   身后的角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宝宁回头看,对上孟凡的脸,一老奴在旁边为他推门,笑道:“孟公子,就是这里了。”   宝宁和孟凡面面相觑,均是诧异模样。   宝宁问:“孟公子是来做什么的?”   孟凡答:“受邀而来,将军府一位姑娘下的请帖,说想让我帮忙做一套新颖的头面。她腿脚不便,不方便到店中去,我就亲自来跑了这一趟。约的地方是南角门。”   怎么就这么巧了?   宝宁呆滞片刻,忽的察觉出不对来。她扭身就想走,抬起头才看见裴原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拳头攥在身侧,愤怒地看着她。   ……   魏濛忽然找他,是因着公孙竹趁人不备撞柱自尽了,裴原匆匆赶过去,处理好后又匆匆赶回来。   可进了屋,里头安安静静的,半个人影都没。他立刻就想起了簪中的那张纸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马不停蹄赶往信中约定地方。   就瞧见宝宁与那个叫孟凡的相对站着,一脸情真意切,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一瞬,裴原觉得心都拧绞在了一起。耳边嗡嗡作响,宝宁慌张地跑到他面前像是在解释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出离愤怒。 第64章 野男人   孟凡瞧见这情景,自知被算计, 一刻也不敢待了, 偷偷溜走。   “这, 这是怎么回事?”刘嬷嬷跑过来, 她感受到宝宁与裴原之间僵滞的气氛,焦急地摆手, “四皇子,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气, 不要吵架。”   裴原伸手将她挥开,往前踏一步,低头对上宝宁的眼。   他眼神冷得像是淬了冰刀。宝宁怕他误会,本急于解释的, 她一腔热情, 心中存着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她与裴原生活这样久, 他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 一些话, 她说开了就好了。   但看着裴原现在冷漠神情,宝宁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喉头哽住, 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裴原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你骗了我。”   宝宁费力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裴原冷笑了一声,忽的抬起手钳住宝宁的下巴:“你当我是瞎子吗?”   “裴原,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袖子底下,宝宁指头掐住自己的手心,她尽量克制住心底翻涌的酸涩,平静地道:“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听我的解释。你看到的什么不一定是真的,你有怀疑,你应该问我,让我来解答,而不是凭空臆想。”   裴原的理智已经被妒忌蒙蔽了,他手往下放在宝宁雪白的颈子上,心头翻腾着熊熊烈火。   他一想到刚才的画面,恨不得将她掐死。他们一起死在这算了。   裴原恨恨道:“我听你解释什么?听你如何狡辩,听你如何藏了叛我的心,如何悄无声息地去见野男人吗?!”   宝宁望着他通红的眼,摇头,喃喃道:“你疯了吗?”   “我就是疯了,也是被你们这对狗男女给逼疯的!”裴原将脸凑近宝宁,他语气低狠,口不择言,满腔愤怒急于发泄。他到底是舍不得伤害宝宁的,手掌从她脖颈处离开,搭在她肩上,攥起拳,呵了声,咬牙切齿地重复,“狗、男、女。”   这三个字宝宁的心跌到了谷底,她看着裴原的脸,觉得手脚冰凉,头发丝儿都是凉的。   宝宁的眼神难以置信的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原鼻息沉重,他恶狠狠盯着宝宁,脸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像是僵直了,做不出表情。   宝宁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急于解释的样子简直可笑。   相信她的人,不用解释也会相信,不相信她的人,说破了天也觉得她是在狡辩。   宝宁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鼻头酸涩,眼也酸。她心里有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也没有必要说了。   宝宁不敢想象,裴原对着她说那样不堪入耳的三个字,他怎么说出口的?   气氛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裴原看着宝宁的眼睛,看她从一开始的急迫慌张,到诧异受伤,到现在的木然冷漠。他的心像是被刀子扎了一下,淡淡的恐慌感袭来,裴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慌,做错事的人明明不是他,但看着宝宁现在的漠然样子,他害怕了。   “你……”   宝宁狠狠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你给我滚!”   她生气了。她凭什么生气?   裴原倒吸了口气,见宝宁转身要走,伸手要去抓她腕子,宝宁冷着脸甩开,她步伐飞快,直直地朝院子走。裴原一拳捶上旁边树干,树叶扑簌簌掉落,他咬紧牙关,急促跟上宝宁。   他要和她问个清楚!   院里,阿黄和阿绵正在玩闹,本高兴着,瞧见宝宁满面泪痕进来,停住了动作。   裴原脸上挂着冰霜,随在她身后。宝宁踏进屋子,裴原跟上,反手哐的一声带上门,气急败坏道:“你跑什么!”   宝宁站定,她抹一把脸,原本焦躁不稳的情绪已经平复。她现在心情很平静,语气也平静,转头看向裴原:“我懒得瞧见你讨厌的样子。”   裴原讽刺一笑:“呵,我讨厌,你哪来的脸……”   宝宁打断他:“我要和离。或者你休了我,都可以。”   裴原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没想过要和离啊。   即便亲眼看见宝宁和孟凡在一起,他心酸难过委屈愤怒,他恨不得阉了那男人剁碎了喂狗,他想把宝宁锁起来藏在屋子里,但他没想过要和离啊。他也不想休妻,他还是想和宝宁在一起的,他不想离开她啊。   出那样大事,他连动她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她倒好,转头就要和离了。   “你想都别想!”   裴原晕头转向,在原地转两圈,飞起一脚踹向凳子。凳子飞出去撞到墙上,巨大声响,四分五裂。   他声音压低嘶哑,像只野兽:“除非我死了,或者你死了,否则你绑也得和我绑在一起!”   “你不是认定了我背叛你了吗?”宝宁仰脸看他,鼻头红红的,“我们是狗男女,你瞧着我不觉得恶心吗?又何必为难自己,非要自讨苦吃!”   裴原胸口起伏,他手负在身后,臂上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盯着宝宁的唇,嫣红的,一开一合的,没一句他想听的话。裴原向前几步,将宝宁逼退到墙角,臂撑在她脸侧,他说不出狠话了,只能威胁她:“你最好乖一点,不要逼我!”   “你想怎样,难道你还想打我吗?”宝宁一点都不怕他了,高声反问。   “你别逼我将你关起来!”   “裴原,你这样有意思吗。”   宝宁睁大眼看向他:“你不信任我,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你心里存疑的,这是第一次,谁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次,又有多少感情能经的起你这样疑神疑鬼。我们是夫妻,是一家人,连坦诚相见都做不到,还有什么共同生活下去的必要。你猜忌我,只会一次比一次重,若以后有人挑拨,只怕你动怒了,说不准还要拔剑对我了!”   裴原忽然心慌意乱,他摸不准宝宁的心思了,宝宁还站在他面前,但让他抓不住。   她耍小脾气了,凶得很。事情一开始不是他在质问的吗,怎么变成这样了,节节败退。   他咽了口唾沫:“你想说什么?”   宝宁道:“我要和离。”   “我最后说一遍,你想都别想!”裴原蓦的松开禁锢她的手,他站在原地看宝宁一会,吼她一声,转头落荒而逃一般地离开。   裴原摔上了门,门板撞在墙上,一声巨响,弹起来,又撞在墙上。哐当哐当。   宝宁心一颤,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是有了突破口。   她抱着膝蹲在地上,头埋在臂弯里,泪无声地流下来。   刘嬷嬷小心翼翼走进来,她心疼地看着宝宁,又看向裴原离开的方向,叹气道:“夫人,何必吵得这么厉害。刚才四皇子明明已经软和了,您趁机将事情说清楚,不就成了,这是个误会,哪里有必要闹得和离那样严重。”   “有必要的。”宝宁擦了擦眼角,“如果他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给我,这日子没法过,我也不想和他过了。”   刘嬷嬷道:“这,这就是个误会啊。”   “若没有这个误会,我还天真地以为我们的感情有多坚不可摧呢。”宝宁站起身,“他心思重,有话憋在心里,这毛病若改不掉,我们一辈子都消停不了。若他愿改,这次就当他吃个教训,若不愿……”   宝宁不说下去了,她冲刘嬷嬷道:“打水来吧,我洗洗脸。”   刘嬷嬷“诶”了声,不敢再问了,紧着去忙活。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宝宁和往常一样度过。饭没少吃,水没少喝,看花品茶,若不是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就好像中午那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裴原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   宝宁没睡,坐在桌边等他。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裴原那时是一时气糊涂了,等他冷静下来,就好了。她还是要再给裴原一个机会,与他好好说说。   宝宁等到快子时,月亮挂在最高空的时候,裴原才醉醺醺地踹开了门。   隔了老远,宝宁就闻到一股浓重酒气,她心沉下去。   “还没睡啊。”裴原晃晃荡荡地走进来,瞧见灯亮着,宝宁坐在桌边看他,嘴角咧开笑了下。   他屁股一歪坐在桌沿上,匪里匪气样子,翘着腿,手指去勾宝宁下巴,被一巴掌甩开。   裴原“哟”了声:“还敢和我动手?”   宝宁冷冷看着他。   裴原梗着脖子道:“你别以为你吓唬我几句,我就怕你了,谁怕谁啊!”   宝宁没说话。   裴原酒壮怂胆,他手指勾了勾额头,忽的一挥手,将桌上茶盏都扫到地上去,噼里啪啦声音中,他大喇喇在桌面上躺下,挑衅地看向宝宁。   宝宁问:“你是回来与我耍酒疯的吗?”   “我告诉你!”裴原手指点点她鼻子,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眼白泛红,说话的调也有点飘。   “我告诉你,和离,老子根本不怕!老子是谁,你去打听打听,你去问问!我怕和离吗?我缺女人吗?哈哈,真他娘的是老子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老子告诉你,你别把自己看太重,老子非你不可是怎了?你这人,呵,小姑娘家家的,真有意思。”   宝宁气得心疼,她闭着眼呼出一口气,抬手抚着心口,把气理顺。   裴原哼笑一声,狠狠拍了拍桌子:“要想滚,你就赶紧滚,别在这碍着老子的眼,挡着老子纳妾。”   宝宁愣住。她手指紧抓着桌沿,顿了顿,问他:“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两遍好不好?”裴原脑子根本不听使唤,就觉得自己白天丢了面子,憋屈,难受,想尽办法要找补回来,要说话刺激她。   “要滚赶紧滚,别挡着老子纳妾!就许你不知廉耻勾搭野男人,不许我纳妾了,呵,真以为老子怕你……”   宝宁道:“裴原,你坐起来。”   “我坐起来,我坐起来怎么了?”裴原手撑着桌面,晃悠悠地坐起来,眼皮儿半睁不睁,不耐烦神色,“老子……”   宝宁站起身,抿唇看他一会,不等裴原将话说完,一巴掌照着他脸扇过去。   “啪”的一声,回荡在室内,裴原被打蒙了。   “你打我?”   宝宁道:“我打的就是你!”   裴原的酒醒了大半,他神情屈辱,不可置信,捂着半边脸:“你打我?”   宝宁拽着他胳膊将他扯到地上去,恨恨道:“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滚!”   “是你让我滚的。”裴原攥紧拳头,他眼睛四处看了看,盯准了桌子,上前一步泄愤般地掀翻。   随后头也不回往门外去:“季宝宁,我再回来找你,我就是条狗!”   裴原怒气冲冲地走了。   刘嬷嬷被惊醒,看着裴原背影融进夜色,颤颤巍巍地去找宝宁,惊讶地瞧见她正在收拾东西。   “夫人,您干什么去啊?”   宝宁道:“我不和他过了!” 第65章 醒悟   宝宁用两个时辰将行礼细软都收拾好,带着一羊一狗和刘嬷嬷, 动身去了溧湖的庄子。   刘嬷嬷的卖身契在她的手里, 宝宁本不想带她的, 但想了想, 路途远,她一人走也危险, 多个人多分保障。   宝宁没叫将军府里的马车, 天蒙蒙亮时,他们从后门出去。刘嬷嬷找了一个相熟的车夫, 一行人走得悄无声息,没人知道。   ……   裴原这一夜睡在魏濛那里。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床上,根本睡不开。裴原本就心里有事,难以入睡, 魏濛又打呼噜, 他更睡不着,辗转反侧半宿, 一脚将魏濛踹到了地上。   “有敌人!”魏濛立刻惊醒, 抽出枕底的剑, 警惕地望向周围。   裴原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过好半晌魏濛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什么,他打了个哈欠, 想抱怨两句, 但看着裴原那副燥郁样子,不敢说话,闷闷地抱着被子铺到地上:“赶紧睡吧, 一会儿天就亮了。”   裴原道:“我睡不着。”   魏濛困着,随口敷衍道:“那你就再喝点酒,那玩意助眠。”   裴原的面色不很好看。   魏濛忽的想起来,裴原就是喝了酒回了家一趟,然后被人赶出来,才和他睡到一起的。   “……”魏濛叹气坐起来,“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裴原也坐起来,手掌攥拳放在膝上:“我说不出口。”   这让他怎么说?说他看见自己妻子与别人幽会,他去质问,反被甩了一巴掌?简直奇耻大辱!   裴原越想心里越冒火,他忽的跳起来,抓起魏濛的剑就要往外走:“我去杀了他!”   “小将军,这大半夜的,你杀谁去!”魏濛大惊失色,赶紧拦腰抱住裴原,“你冷静一点!”   裴原眼里凶光毕露:“我冷静个屁,没法冷静,我他娘的今晚一定要宰了那个畜生!”   “得了得了,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魏濛哀叹一声,知道今晚这觉肯定是睡不成了,他拉着裴原坐在地上,去开了两坛子酒,“你说句话行吗,兄弟开导开导你。”   裴原脸色青黑,咬牙坐着,仍旧是一句话没有。   魏濛小声嘀咕:“瘦驴拉硬屎,真他娘的费劲。不知你媳妇怎么忍的你,要老子早一巴掌甩过去了。”   裴原听清楚,刷的甩头看向他,眸色森然。   魏濛打了个哆嗦,他觉得他只要再多说一句话,裴原能冲过来撕了他。   魏濛叹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忽的瞧见裴原的脸,话生生憋了回去。   借着月光,他这才看清裴原脸上的伤,被宝宁扇的,红肿了,还带着指甲刮擦过的血痕。看出来下了狠手的,他那半边脸肿得挺高。   魏濛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媳妇真的打你了?”   他回忆着宝宁娇弱的样子,瞧着就弱不禁风一姑娘,脾气还挺好的,下手这么重?   裴原再忍不住了,他一拳捶上床柱,整个床都晃了几下,大喝一声:“奇耻大辱!”   他豁出去了,脸也不要了,简短几句跟魏濛复述了今日发生的事,略过了宝宁打他的部分。   “……我摔门出去了,我立誓,除非她来求我,否则我是不会再踏进她的门半步的!”   “我想不通,我待她那样好。出了这事,也就是她,若是换成别人,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但她根本不念着我的好。她就算是跟我掉两滴泪,讨饶两句,我也不至于如此。她在我心里分量那样重,明知道的,无论她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拿她怎么样。可她偏就那么硬气……”   裴原酒意仍在,絮絮叨叨的,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一晚上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月和魏濛说的话都多。   魏濛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小将军,我就问你一句,你是怎么就认定了小夫人一定做了那事的。”   裴原愣住。   魏濛道:“我活了快三十年,阅人也算是无数,依我对小夫人的观察,她不会做。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问过她吗?”   裴原抿紧了唇。   他没问过,他没敢问过。他害怕从宝宁口中听到不想听的东西。其实,从事情发生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去问问宝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像是在刻意的逃避,或者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又或者,他是不自信的,不是对宝宁的不自信,是对自己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宝宁凭什么就认定了他呢?宝宁是那样好的,他又有什么配得上她的地方,她当初嫁他其实名不正言不顺,是被逼的。所以,如果有哪天她不愿意这样了,她想走了,该怎么办?   孟凡的出现,只是恰巧击中了裴原心中的这方弱点,只一个画面,就足够他方寸大乱、溃不成军。   直到魏濛说起,裴原才福至心灵般的,他忽然想到,若宝宁真的没做过,一直是他冤枉了她,该怎么办?   裴原觉得自己要疯了。   魏濛喝了口酒,拍拍裴原的肩道:“我觉得小夫人说的挺对的,夫妻间要坦诚,有话直说就成了。小将军,你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啊,怎么一到这事上,婆妈成这样。说白了,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你看你……没出息,还到人家面前去耍泼。”   裴原的视线落在魏濛的酒碗上,魏濛被他看得发毛,把碗往他嘴边递了递:“想来口?”   裴原呆滞半晌,忽的道:“我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   “那天晚上,见到那柄簪子的时候,我就该直接问她的。”裴原喃喃自语,“是我疑神疑鬼,宝宁说的没错,我心眼小,心思重,几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魏濛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小夫人说你打不出屁?”   他咂咂嘴:“不可能吧,小夫人看起来读过书的,哪能说这么粗俗的话。”   裴原夺过他身边酒坛子,仰着脖子往嘴里灌。   喝完了,他抹抹嘴,眼神越发清亮了,重复道:“我就该直接问她的!不对,我就不该不信她,宝宁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有什么可怀疑的,简简单单一件破事儿,不堪入目的小技俩,把我们折腾成这个样子!关心则乱,我早就该想明白的!”   “这不就对了!”魏濛拍一下大腿,“你想明白了就好。”   他看了看外头天色,蒙蒙亮,太阳快出来了。   魏濛困得眼皮黏在一起,就想着快点将裴原赶走,他好睡一个回笼觉,指着门口道:“小将军,你快回家去,和小夫人好好把话说明白了。你道个歉,小夫人脾性好,你哄哄,她一高兴,立马就原谅你了。”   裴原把空坛子甩到一边去,兴奋地站起身,刚要迈开步子,蓦的想起他与宝宁说的那些浑话。   他说什么来着?说他们狗男女,野男人,后来他喝多了,又跑到宝宁面前腆着脸说他要纳妾。   裴原顿觉想死。   魏濛看着他在那站了会,没往门口走,反而到床边去又躺下了。   魏濛大惊:“你怎么还不走?”   “喝多了,脑子发木,你让我睡一觉缓缓。”裴原仰躺在床上,阖着眼。   他不会告诉魏濛他是不敢回去的,太丢人了。宝宁平时脾气好,但生起气来连裴原都害怕,一想起那会被甩的那巴掌,裴原觉得心肝脾肺拧在一起疼。他说了那些屁话,他可怎么圆回来啊?   他会再被打吗?   他是不是还说自己若回去找她,他就是狗来着?   裴原又退缩了。他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在宝宁面前稍微扳回一成。   他现在相信那是个误会了,但宝宁证明不了不是?他可以稍微拿捏一下,摆一个姿态,到宝宁面前去,说一些宽容大度的话,再表下忠心。大概是什么意思呢?就算你无法证明你没做过这件事,我还是会选择相信你的。   宝宁会感动吧?她那么心软的。   裴原脑袋里胡思乱想,自我安慰。   他不知道,就在他踌躇的这段时间里,宝宁早就带着家当离开了将军府,到别的地方去了。   ……   两人喝了半宿的酒,宿醉,第二天是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唤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一道细弱的女声在外头唤:“四皇子,四皇子,您在里面吗?”   裴原揉了揉发胀的额头,踹魏濛一脚去开门。   魏濛低咒一声,摇摇晃晃往门口去,握着门把手往回一拉。邱灵雁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剽悍身影,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七姑娘?”魏濛诧异看着她,“您跑这来做什么?”   邱灵雁无心与他解释,她踮着脚往屋里张望,看见背身睡着的裴原,心一横,推开魏濛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   “四皇子,我知错了,您快去找找姐姐吧!”   裴原被她凄厉声音喊的一哆嗦,猛地坐起来,不解看着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姑娘:“你什么意思?”   邱灵雁哭着将昨天的事与裴原说了遍,最后捂着脸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做那样错事,害你们变成这样。我昨个想了一夜,我害怕了,若你们真的因为这事出了嫌隙,我该怎么办呀,我对不起宝宁姐姐……”   裴原昨夜和衣而睡,现在只是衣衫褶皱而已,他耐着性子听邱灵雁把话说完,越听越觉得自己昨日简直疯魔,奇蠢无比,罪无可赦。他怎么能被两个女人一些连计谋都称不上的小技俩骗成这样呢?还对着宝宁说了那么多伤她心的话!   邱灵雁伏在地上呜呜的哭。裴原站起身绕开她,疾步往外走:“我现在回去找她。”   “姐姐已经走了呀!”邱灵雁回身去拽他裤脚,“屋子空了,阿黄走了,阿绵也走了,什么都没了,连窗户底下的花都没了……她全都带走了。”   裴原大惊:“什么!” 第66章 悔   裴原浑浑噩噩地奔回院子。   一路上,他心底还有些痴想, 邱灵雁是宝宁遣来吓唬他的, 宝宁怎么可能走呢, 她又能上哪儿去?她就是不高兴了, 耍个小性子,唬他一下就完了。   直到看见空荡孤寂的院子, 裴原脑子里才闪过两个大字——完了!   真的完了。   就像邱灵雁说的那样, 宝宁这次狠了心,什么也不想给他留, 窗根底下那两丛红艳艳的花连根挖走了,就剩下被掘开的土。院里有个大瓷缸,里头养着鱼,鱼也被捞走了。还有石榴树下的躺椅, 没了。   走进屋里去, 桌子还是昨晚那个样子,可怜兮兮地翻在地上, 破碎的茶盏摔了一地, 没人收拾。被褥拿走了一半, 宝宁的被子是粉色的,他的是蓝色的, 现在就剩他自己的了。打开衣柜, 孤零零几件玄色外袍,属于宝宁的那一大半花里胡哨的衫裙统统不见了。   裴原的心拧着,游魂一样在屋里游来荡去, 魏濛站门口看着他,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饶是从不为情爱之事烦心的汉子,也生出一丝心疼来。   自虐般的,裴原又去翻宝宁的妆奁,盼望着她是与他玩孩子的游戏,躲猫猫。   她藏起来了,但是留下了什么线索给他。   ……裴原根本没找着宝宁的妆奁。   妆台干干净净的,抽屉全都空了,就剩面黄铜镜。她狠下心来,从猫儿变成一头小豹子,一点念想都不给他留。裴原猜着,若不是妆台上这面镜子实在难卸,她就干脆也带走了吧?   裴原木着脸绕着屋子走了一圈,鞋底踩在碎瓷片上,咯吱咯吱响,他确定了,宝宁是真的将属于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他觉得整颗心都揪起来。   心底的恐慌一点点扩大,残存的那丝侥幸没了,裴原现在满脑子都是,宝宁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我知道错了,没干人事,没说人话,但是宝宁,你就真的,真的不给我机会了吗?   你回来吧,别闹了,你回来再甩我一巴掌行不行?   要不然我学狗叫给你听吧,嗯,我错了,我回来找你了,我兑现诺言,我就是只狗。孟凡不是狗男人,我才是,我不该把你欺负哭的,欺负哭了还没立时去哄你,我还和你甩脸子,我不是人,我罪该万死。   我这臭脾气,还没脑子,什么也不是还死要面子。我要是昨天一明白过来,立刻就去哄你,你是不是不会这样生气,就不走了?   你上哪儿去了啊宝宁?   ……   知道宝宁走了,裴原一开始时候脑子是懵的,没多大情绪,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做梦一样。   下意识的,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酒还没醒,但慢慢的,他翻遍了屋子还找不见宝宁,慢慢回过神来,这好像不是梦。他真的闯祸了,把宝宁搞丢了。   后悔,失落,彷徨。   他硬气了半辈子,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从小长在军营里,和魏濛那样的土匪混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直觉得自己是条汉子。这样娘们唧唧的柔弱词语本和他搭不上边儿。   但现在,裴原是真的懵了。他想着,若是能回到昨晚,他还要什么脸皮,他飞奔回去,抱着宝宁的脚也不能让她走啊。   他真的伤了她的心了。   魏濛看见,裴原在屋里像个陀螺一样地转,转着转着,眼眶就泛红了。   魏濛张张嘴,想劝什么,觉得嗓子发哑,说不出话,他抹一把眼睛,竟然有点湿。   其实一开始他觉得有点好笑的,雄气赳赳的小将军也遇着对手了,看将他收拾的,多狼狈。但眼见着裴原一点点疯起来,魏濛心里也不好受。   这空屋子,谁见了谁好受啊,本好好的一个小家,闹了一场,连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裴原停不下来,他一坐下来就浑身不舒服,他站在妆台前头看镜子。镜子里头自己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一点宝宁喜欢的干净样子都不剩。裴原深吸了一口气,袖子蹭蹭脸,又回床头去扯幔帐,扯开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又蹲下来看床底,企图将阿黄找出来,也没有。   裴原忽的想起来,还有水蛭啊,宝宁会不会把水蛭也带走了呢?   若是带走了,是不是说明,她心里还有我的,还惦记着我的毒。   那就说明,她只是小小的闹了一场脾气,躲出去玩了,还是盼着我赶紧去找她,她正在哪里等着我呢。   ……水蛭罐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宝宁半夜收拾东西的时候,连碰都没碰。   裴原手指尖都哆嗦了。   真完了。一点侥幸都没了,宝宁就是不想要他了。   “小将军。”魏濛粗噶出声,“你别乱转悠了,有什么用。刚过了半日多,想必人还没走远,咱们吩咐兄弟们去找,说不准能追回来的。”   裴原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理智尽失,竟然忘了先找人。   他在这哭哭咧咧的有什么用,尽快将她找回来才是正经事,到时候她要打要骂随她的便,大不了再挨几巴掌就是了。反正他皮糙肉厚,又打不疼。   裴原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捋清思路,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   “魏濛,你带奔狼军的兄弟去城外找,四个城门八个偏门,共十二条小路,每条派出三十人,沿路寻找,找不到继续找,谁都不许提前回来!”   “城里的任务交给邱明山,他两个女儿干出来的好事,他得给我兜底!屁大点的京城,一个角落都不许给我放过!”   “还有季家,派人守着,尤其是季蕴。谁来给季家递了拜帖,他家的下人去了哪里买菜,包括书信交往,都给我查清楚。”   “还有……”裴原的视线扫向一直蹲在角落的邱灵雁,咬牙切齿道,“把她给我关起来,找到宝宁之前,这两姐妹谁都不许跑!“   裴原负手往外疾步而去,声音冷硬如冰:“魏濛,你去告诉邱明山,若是三天内宝宁找不到,我先杀了他女儿,再烧了他房子。我不好活,谁都别想好过,让他看我能不能做到!”   “疯了……这小疯子这次是真疯了……”魏濛看向裴原背影,重重叹了口气,随后高声应是,领命而去。   ……   裴原在心急火燎找人的时候,宝宁正安稳地待在庄子里,躺在葡萄架子下晒太阳。   溧湖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马车跑了大半天才到。季蕴在这里安排了下人,房子时常打扫着,衣裳被褥也齐全。宝宁洗了个澡,绞干头发,半阖着眼听刘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   硕大的葡萄叶子层层叠叠,挡住刺眼阳光,绿荫底下清凉舒爽,蝉鸣惬意,宝宁从昨晚开始就一直低落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刘嬷嬷叹气道:“四皇子现在怕已经知道了,该是急疯了!夫人,若不然咱给四皇子递个信儿?他应该已知道错了,小两口闹别扭正常的,总不是真要闹到不可挽回吧?”   宝宁睁开眼看向她,严肃道:“谁也不许出去递信儿,若被我知道了,统统打出去!”   刘嬷嬷被她语气吓了一跳,连连点头应是。   宝宁在旁边小桌子上摸了颗甜枣儿,放到嘴里含着:“还有,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提起关于他的任何一个字,我不想听。”   刘嬷嬷惊讶地瞟她一眼,见宝宁不似玩笑神色,叹气一声,应下来。   宝宁道:“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待会儿。”   刘嬷嬷福身离去,走两步后忍不住回头又看宝宁一眼,在心里暗暗称道,瞧宝宁架势,已不似从前,越来越有些当家主母的意思了。   周围没人了,宝宁一直挺直的脊背才慢慢地松了下来。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眼前又慢慢浮出裴原的脸来,宝宁恨恨地又嚼一颗枣子,将他忘掉。   她不是个狠心的人,裴原以前做过那么多惹人嫌的事,她气哭了多少次,还是原谅他,对他好,哄着他。宝宁是想要与裴原做对恩爱夫妻的,一些小缺点,他们互相理解,包容,再改正。   唯独这次,裴原结结实实地踩到了她的底线,她找不出宽容他的理由了。   狗男女……纳妾……   宝宁一想起裴原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气得心都哆嗦。   随他去纳吧,她自己一人在这里待着也挺好的,裴原不是非她不可,她没了裴原就不能活了是怎的!   宝宁站起身拍拍裙摆,她往架子外头走,阿黄和阿绵停止打闹,一蹦一跳地跟上她。太阳西斜,它们影子被拉的长长的,阿黄瞧起来威武雄壮,像条大狗了。   宝宁回身摸摸两个小脑袋,笑着问:“想吃鲜花饼吗?”   阿黄和阿绵软绵绵地叫,宝宁把对裴原的那股气散去,俯身贴贴两张毛茸茸的脸。   “还是你们好,比他强多了。”   宝宁提着裙摆往厨房跑,冲它们眨眼睛:“最先追上我的有两块哦!”   ……   裴原连着两天没合眼了。 第67章 围住   京城太大,几十上百万的人, 根本找不到。   问遍了邱府的下人, 最后只打听到了她们许是天刚亮的时候从南角门出去的, 其余一概不知。   裴原亲自领了队人马, 从南城门出去,寻了一百里, 连根宝宁的头发丝都没寻着。   裴原身体本就有恙, 平日里显不出来,现在着急上火了, 眼看着眼睛一天比一天肿,脸色也渐白。魏濛不敢再让他出远门,好说歹说劝着留在了京城,让他睡一觉。   裴原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了。离开了宝宁原先和他一起住的那间屋子, 裴原坐哪儿哪儿不舒服,没她的味道, 待不下去。但躺在那张拔步床上, 满脑子又都是宝宁的一颦一笑, 闭上眼就好像她就在旁边似的。眼睛一睁开,屋子里又黑又空荡。他心里难受得不行, 还是待不下去。   裴原勉强睡了半个时辰, 做了一连串儿的梦,糊里糊涂也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了。就觉得有人在他耳旁吹气, 温温柔柔的,好像宝宁。   裴原闭着眼笑,伸手去抓,抓到了一手硬撅撅的头发。   有人低低地叫唤:“疼、疼、疼!”声音粗噶难听,和宝宁差了十万八千里。   裴原失望地收回手,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继续睡,盼着下个梦里有真的宝宁出现。   魏濛看着自己被揪掉的那几根头发,觉得头皮疼得发麻。裴原是真魔怔了,要是小夫人再找不着,魏濛毫不怀疑裴原能和这个将军府同归于尽。   魏濛琢磨着自己刚得到的那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拿捏不准要不要告诉裴原了。   思忖片刻,还是将裴原推醒:“小将军,刚才有人来报,说季家那个小公子也失踪了两三天了。”   裴原手臂搭在额头上,迷迷瞪瞪睁开眼,起先没听清,哑声问了句:“什么?”   “小夫人失踪的那天早上,季小公子出了门,直到现在也没回来。”魏濛道,“我寻思着,这两者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裴原猛地坐起来。   这两天睡得太少,太阳穴的地方鼓胀着,炸了一样的疼。   他用力按了按额头,抓起枕边的衣裳往身上套:“怎么不早说!”   “当时就以为是去书院了,也没人在意,这好几日没回来,才起了疑心的。”魏濛叹气,“再说了,起疑心也没用,没人知道季蕴去了哪里,还是没有头绪。”   裴原的动作顿住。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没月亮,外头大风吹得窗缝处呜呜的响。除此之外,静的可怕。   魏濛看着裴原呆滞面色,不敢说话了。   裴原就像是卸了力一样的,鼻息沉重地呼了口气,穿到一半的衣裳也不穿了,仰面往后躺了下去。   好不容易见着点希望的,结果还是泡影。他刚才心都怦怦地跳了起来。喜悦骤然而来,又骤然消失,裴原拉扯着领口想透气,觉得脑子里一片茫然。   魏濛心疼了,他抿抿唇,想劝他:“小将军,要不就算了吧?你缓几日再找,说不定小夫人自己想通了,就回来了。她一个女人在外头肯定活得不痛快,等吃些苦头就念起你的好了。况且,你这身体再奔波下去也吃不消不是?”   “放你娘的屁!”裴原瞪着眼一脚踹上魏濛左肩,给他踹坐在了地上。   “知道她在外头会受苦,你还不去找,像你这样男人,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   “你又找不到。”魏濛盘腿坐下,摊着手,“天下那么大,无头苍蝇似的,你再找十年半载也没用。等到时候,说不准小夫人已经结婚生子,嫁作他人妇了……”   裴原话听半截已气得心头冒火,咬着牙抓起床头枕头冲他砸过去:“滚,给老子滚!”   魏濛右肩又挨了一记,他无奈揉揉,站起身往外走。   裴原听着他沉重拖沓的脚步,心酸的能拧得出水儿,他睁着眼睛望向床顶,脑子里胡思乱想。几乎就是一瞬间,裴原忽然想起,宝宁有一天晚上好像说过一句梦话。   她说:“阿蕴,你给姐姐买的大宅子,姐姐好喜欢呀。”   他当时还笑她来着,说她财迷,梦里都不忘数钱。难不成,季蕴真的给她买了座宅子?   裴原的脑子像是被敲了一下,暗骂自己蠢笨,这样重要线索,现在才想起来。   刚才疲惫颓然一扫而光,裴原眼睛亮起来。他心里又生出一股劲儿,从床上跳下来就往外跑。   魏濛听见身后声音,诧异回头,被裴原眼里散发出来的诡异亮光吓得一哆嗦:“小将军,你……”   裴原没工夫和他解释,只留一句:“备马,天亮后随我去国公府!”   裴原几乎是掐着点进去的。他等不及按着规矩递拜帖,等着荣国公允准,直接走了后门。   厨房里嬷嬷出门去买菜,会开后门儿。裴原眼尖瞅准,后门刚拉开一条缝,裴原立刻钻进去,将嬷嬷的菜篮子都撞到了地上。   嬷嬷被吓得哆嗦,刚想叫,被魏濛笑嘻嘻用一锭银子堵住了嘴:“刚进去的是四皇子,咱府里的姑爷,有急事,你行个方便,就当没看见。”   嬷嬷后怕地拍拍胸口,拿着银锭子欢天喜地走了。   许氏刚刚起身,正被伺候着梳妆。听有人通秉说姑爷来了,她还不信。窗户推开条缝儿,果真看见院外立着的高大身影,许氏这才慌忙地洗漱打扮,匆匆去见。   裴原将早准备好的礼塞到她手里,有些讨好地叫了声:“姨娘。”   这句姨娘叫的分外生疏别扭,裴原这才想起,宝宁嫁给他半年了,他还没正式见过她的家人呢。   思及此,裴原心中愧疚更甚,垂在身侧的拳头也握紧了。   许氏简直受宠若惊。   她一共就见过裴原两次,第一回 时候他还坐在轮椅里,整个人瞧起来不冷不热的,长得俊,但是不好亲近。他陪着宝宁在屋里待了两个多时辰,期间一句话没和她说过。   宝宁走了后,许氏还和屋里的丫鬟念叨,说裴原脾性一看就不好,又是个皇子,虽然落魄了,但没从玉碟除名,好歹是尊贵的身份不是。她怕宝宁受欺负。   现在这姑爷忽然登门了,还备了厚礼,许氏晕乎乎的。   但只高兴了一会儿,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宝宁怎么没一起来呢?”   裴原嘴里发苦,编谎话道:“她有些着凉,在家睡着呢,说过几日再来拜见您。”   莫名其妙地登门,许氏肯定不信,裴原找借口,继续瞎编:“宝宁说今个您生辰,我带了礼来看看。”   “哦……”许氏莫名其妙,她生辰在下半年,宝宁怎么可能记错呢?   许氏直觉裴原在说谎。但她对着裴原还是有点不自在,也不好意思再计较这些了,笑着将他往屋里迎:“来了就坐会儿吧,吃个早饭再走。”   一听她说的话,裴原立刻反应过来,宝宁出走的事许氏不知情。   裴原心中失落,勉强勾唇笑了下:“不了,来看您一眼就走。”   他这样说,许氏反倒松了口气,她还真是不太想留裴原的。留外男在屋中惹闲话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裴原现在虽然对着她笑,脸上肌肉还是僵硬的,瞧着让人害怕。许氏心想,和这样的姑爷生活在一起,她软娇娇的宝宁肯定受苦了。   裴原没深思许氏对他淡淡的不满,他心中焦急,还得装作不经意似的问:“季蕴哪里去了?”   许氏道:“去书院了,说过几日有个考试,来不及回来,住在那里。”   书院早就查过了,根本没这个人,季蕴和他娘撒谎。裴原捱下心中怒意,又问:“听说季蕴出息了,自己都能购置宅子了,也不知在哪里?”   许氏摇头:“他长大了,这些事情我不知,也没问。只知道他和他的二姐夫走的很近,崇远侯的二儿子贾献,你可以去问问他。”   总算有个方向了。裴原松一口气,拱手致谢,紧接着就拜辞,连许氏答复都没管,掉头往崇远侯府奔。   许氏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大丫鬟,叹气道:“这姑爷……”   她不敢议论裴原的不好,两掌合在一起拍了下,又叹口气道:“我的宝宁啊……”   ……   裴原带着一小队人驰马飞奔,一刻钟后就到了崇远侯府门口,如法炮制,又从后门钻了进去,直奔二房而去。   贾献还穿着一身亵衣,瞧见四皇子找他吓了一跳,待听说裴原问题后,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季蕴买庄子,用的是他自己的钱,我也不知道他买在了哪里。”   裴原听说过贾献的德行,爱财如命,为五斗米折腰的人。   他咬咬牙,快被这一连串的人气疯,但又不能动粗,招呼魏濛过来给他打欠条:“你若告诉我,季蕴那庄子有多大,我还三个给你!”   贾献又假意犹豫半晌,告诉了裴原一个方位:“听说在溧湖。”   裴原提了三天的心总算松缓了片刻,马不停蹄又往溧湖奔。溧湖距京城快二百里,是个挺繁华的小镇子,近山临水,名字由来是镇边的一处叫溧湖的湖泊。从京城过去,要途径一处高山,叫雁荡山,好在山间有一道窄窄峡谷,平日时候,人马可穿峡谷而过。   好巧不巧,裴原一行刚至雁荡山脚,天空就打起了干雷。   魏濛担心起裴原的毒来。裴原的毒只有魏濛与宝宁知晓,水蛭解毒免于生命危险,但一到阴雨天,还是会骨骼酸痛,生不如死。现在虽没下雨,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下了,到时裴原怎么办?   魏濛想劝他回去。   裴原摆手堵住他的话,手牵着缰绳刚要往山谷里冲,前方哨兵大惊失色来报:“小将军,前面有山石被雷击落,堵住路口了!”   “那就清走!”   哨兵道:“清不走,石头滚着石头,前方路已经堵死了,若要开出道来,少说也要三天时间。”   裴原面色沉沉,瞪着前方路口半晌,忽的翻身下马:“马留下,走山路!”   ……   屋子里,宝宁正蹲在火盆旁边做蜜烤红薯,阿绵和阿黄怕热,懒洋洋趴在角落里,不时瞟一眼宝宁方向,嗅着红薯香甜的味道。   烤熟一个,宝宁拿油纸包好,塞到季蕴怀里:“拿着吧,回自己屋子吃了睡觉。还有,明日你就赶紧回家去,课业不要耽误了。”   “姐,你不会再和那个人回什么将军府吧?”季蕴手捏着纸包,小心翼翼试探,“你瞧,这里不是挺好的,又舒服,又安全。我知道你喜欢猫猫狗狗,特地托人去外邦给你买了只,防身用。”   季蕴长得人高马大了,但心性上还是个少年样子:“若那个人还不识好歹回来纠缠你,你就放狗咬他。”   宝宁失笑。季蕴对裴原的敌意由来已久,她不知怎么劝解,也懒得劝了。   宝宁问:“外邦的?是那种褐色的小狗吗,毛发卷卷的,个子小小,眼睛豆子一样?”   “那种小狗没意思。”季蕴神情间有些自豪:“我托二姐夫从吐蕃弄来的,獒犬!姐,你听过吗?”   宝宁摇头。   季蕴道:“獒犬雄壮的很,爪子像你大腿那样粗,极为凶猛,能猎狼!”   宝宁惊叹不已。她回头看了看歪着脑袋睡觉的阿黄,想象不出季蕴口中獒犬的样子。   “估摸着明日就能送来了。”季蕴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褶儿,“姐,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   宝宁送他出去,回屋子里继续烤红薯,却有些心不在焉。   刚才和季蕴说话的时候,她听见外头雷声了,忽的就想起裴原来。她心中隐隐担忧着,若待会下雨了,裴原身体不会有问题吧?   宝宁又觉得自己多心。   看裴原那日的口气,还用的着她担心这担心那的吗?怕是她走了正中裴原下怀,他正到处找寻美娇娘呢,现在躲在温柔乡里,不知有多快活。   宝宁恨恨地咬了口红薯。   外头天阴了,风很大,宝宁叼着红薯去锁进了门,洗洗手,上床睡觉去了。   ……   约莫子时的时候,裴原终于赶到。他眸里血丝密布,衣裳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若不是一身煞人气势,瞧着就像个要饭花子。   揪着个下人打听到了宝宁院落,裴原当即下令,派兵将院子团团围住!   作者有话说:宝宁娘家人:好感-1-1-1-1-1   弟弟:看我买藏獒咬不死你 第68章 和解   他们一行人走了大半日的崎岖山路,饶是再健壮有精力的人, 现在也觉着腿脚酸乏。   裴原的身体已疲惫到极限了, 眼睛却亮得吓人。   魏濛打量裴原脸色, 依他对裴原的了解, 现在裴原的怒意已经达到顶峰了。魏濛怕他捺不住冲动做些过分的事情出来,紧张劝慰:“小将军, 待会见着人了, 你千万好好说……”   裴原淡淡打断他:“你站远点。”   魏濛住口,万般不愿地向后退。   真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阴风怒号,庄子里树木多,叶子被吹得刷刷作响,怪瘆人的。裴原胸腔里心脏狂跳, 他手举起来, 先是重重地敲了下门,很快反应过来声音太大, 又放轻力道, 轻轻地叩了两下。   几十个士兵围在外围, 眼睛均盯着他。   裴原近乡情怯。他来的路上已经打算好了,攒了一肚子肺腑之言, 但现在一句都憋不出来。   犹豫之时,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落魄样子,怕宝宁看见了嫌弃,急匆匆后退一步, 袖子撕下来抹了两把脸,去旁边墙根底下将靴子的泥蹭下来,再拍了拍身上的灰。   魏濛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裴原会直接破门而入,没想到现在跟个大姑娘似的,开始打扮起来了。   他肘弯拐了拐旁边士兵:“你们头儿干啥呢?”   士兵结结巴巴:“不,不知道啊。”   众人面面相觑。那边,裴原终于收拾妥当,重鼓了自信,往前一步,又敲了敲门。   他半个身子挨在门板上,嘴唇冲着门缝儿,小声喊:“宁宁,快开门,我回家来了!”   只要开了口,下一句就顺溜多了,裴原声音更大了些:“宁宁,我来找你了,你开开门,我回家来了!”   屋里阿黄汪汪地大叫出声。   裴原面露喜色,没找错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清清嗓子:“宁宁,醒醒,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宝宁被吵醒,她抱着被子坐起来,眼神仍有些迷离的,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   裴原嗓子哑的厉害,阿黄根本没听出来这是谁,撅着屁股跑到门板前,继续大叫。   裴原声音冷下来:“再叫,提着腿将你丢出去!”   宝宁这下相信了,外头的肯定是裴原。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用这样语气,说这样的话。   他真的不辞辛苦找来了?宝宁惊讶。   说一点高兴没有肯定是假,宝宁抿了抿唇,把心底那丝喜悦压下去,她狠下心,决意再给裴原一点教训。她气还没消呢,得硬气一点,裴原做了那样过分的事,若这次再轻飘飘原谅他,就凭裴原那记吃不记打的狗一样的性子,后患无穷。   她得告诉他,不信任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而且她没有那么好哄!   宝宁把被子铺好,重新躺下去。就让他在外头待一宿吧。   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宝宁不说话,羊也不叫,狗也不叫,裴原侧耳听了一会,心慌起来。   他怕宝宁在里头出了什么意外,急于进去查探,手扯着门框将木门摇得咯吱咯吱响:“宁宁,你倒是说句话,你别吓唬我!”   宝宁被吵得捂住耳朵,有些烦躁地坐起来,下去喝了口水。   裴原听着屋里声响,知道宝宁没事,放下心。他思考着宝宁不肯给他开门的原因,想起自己说的那句浑话,再回去找她就是狗。裴原脑门渐渐渗出冷汗来,摸不准宝宁是什么意思,她不会真的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学狗叫吧?   这也太羞辱人了!   宝宁喝口水润润嗓子,看了门口一眼,没动静了。她蹙起眉,以为裴原是知难而退,心中生出些不舒服。将杯子放下,宝宁拢拢衣襟,打定主意再晾他两天,抬脚往床边走。   门口忽的传来几声微弱的狗叫,别扭羞涩的,不像是阿黄的狂放声音。   宝宁诧异望过去,阿黄也正迷茫着,盯着门缝瞧。安静片晌,那声音又传来,嗷呜,嗷呜。   裴原无措地在门口转圈,他都不要脸了,宝宁怎么还不说话?   风将声音传出去,魏濛和那些士兵都听见了,他们不敢笑,只能忍着。裴原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人的想法了,他怕宝宁睡过去没听见,先狠狠拍两下门将她唤醒,嘴凑到门缝处,又嗷呜了两声,很快屏息收口。   静等一会,里头传出宝宁的笑声来,她很欢快的样子,裴原听得嘴角也翘起,刚才的难堪转眼忘记。   挺好,她高兴了就成。   裴原压下心底喜悦,倚在门上与她商量:“宁宁,我知道你醒着的,快让我进去吧!”   宝宁走到门边来,声音故意沉着:“大半夜的,你跑来寻我做什么,快去找你的妾室吧,多抬几个,住满了院子才好。你今天去这屋,明个去那屋,沉醉在温柔乡里,少来烦我。”   “哪儿有。”裴原苦笑,“我那都是气话,是醉话,不算数的。我就你一个,打死也不纳妾。”   宝宁道:“你就我一个,我还不想就你一个呢。你不是很相信你的眼睛吗,又不是没看见,我有野男人的,你还是快走吧。”   她这么说,裴原心里反倒安心不少,知道宝宁在气头上呢,寻着由头与他吵架。总比冷冰冰不理人强。   “我知错了,我来与你道歉了!”裴原软着嗓子哄她,“是我眼瞎心盲,我不是人,狗男人,我不该不信你的。你快开开门,我进屋去,给你作揖赔礼!”   宝宁道:“用不着,我这夜深不便见客,公子若有事,明个起早再来吧。”   “公子?什么公子?”裴原急了,“我是你夫君,是你男人,一个被窝又不是没睡过,有什么不方便的。”   宝宁眼睛瞪起来:“你知不知羞,说的什么话!”   “话糙理不糙,哪个字儿不对了?”裴原下意识说出口,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戴罪之身,得软和着,不能这么顶撞宝宁。   他手指抠着门缝,试图用这个方式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屋里时更清晰,很为难地掐着嗓子:“宁宁,是我不好,你说的都对,让我进去吧。”   “想都别想。”宝宁扭过脸,她觉得裴原这语气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心火更盛。她顿了顿,冲裴原道:“裴公子,你怕是忘记了,我没有夫君的。我嫁的人看不上我,新婚第一日就甩我一封和离书,他签了自己名字的,就差到官府留个底了。从律法上讲,我们没什么关系。”   “和离书?”裴原懵了。   他努力回想着,终于想起,他确实是写过的。当初他执意要赶宝宁走,头脑发热,写了这么一封孽障书。但那都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她怎么还记得!   宝宁在那边不肯松口,道一句“公子请回”,就要回去睡觉。   裴原急疯了。公子公子,他真是厌恶极了这个称呼。他立时就想踹门进去,但又不敢,回头去看魏濛。   魏濛耳力好,听了个大概意思,他不知道怎么办,不敢和裴原对视,假意别开脸。   裴原心头火烧一样,他今晚必须得进去,夜长梦多,他得赶紧和宝宁说明白。要打要骂随她的便,但他是受不了这样别扭的情绪了!   风越来越大,吹得裴原袍角呼啦啦的响,他低头看一眼,又抬头看一眼,想出个主意。   “宁宁,外头下雨了。”   裴原声音不似刚才高亢,低低的,皱着眉头,闷哼了声。   宝宁脚步声果然停了。   裴原知道有效,变本加厉,脚上一趔趄,像是摔在门板上一样,哐当一声撞过去,唤她:“宁宁,我腿疼。”   他声音满载痛苦,宝宁心一缩,还以为外头真的下雨了,他毒伤犯了。   裴原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敲门,嗓子发紧:“宁宁,你真不要我了?”   “我都要疼死了……”   裴原干脆躺在了地上。   外头一圈士兵都看直了眼,魏濛也直了,裴原偏头看见他们,这时候觉出丢人来,赶紧瞪着眼睛挥手,口型道:“滚!都给老子滚!”   天黑着,谁也看不清他说什么,均呆滞在原地。   宝宁到底是舍不得丢着裴原在那不管,拉开门,想扶他进来。   但一抬眼,瞧见院子周围黑压压都是兵,手里刀枪剑戟什么都有,活像是来捉贼的。   宝宁低头瞟向裴原,他在那挤眉弄眼,根本没有病重的样子。   自知被骗,宝宁脸沉下来,退回去就要关门。裴原反应过来,立刻将脚伸进去拦住:“别关,别关。”   他鲤鱼打挺一样跳起来,强硬撑开门缝,嗖一下钻进去,反手合上门板,用背抵住,行云流水一套动作。   裴原松了口气:“总算进来了……”   “你!”宝宁气得心肝疼,她真想踩他一脚,想着踩他又踩不疼,没必要费那个力,干脆搡着裴原的肩想将他推出去。   裴原不动如山,只顾低头瞧她,眼含笑意,宝宁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抬脸道:“谁要你进来的……”   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外头没什么月光,宝宁还是能看清楚裴原的脸,动作一滞。   这人怎么邋遢成了这样。   一身灰扑扑尘土,脸上还有划痕,可怜狼狈。   宝宁垂眼看他的鞋子,这鞋还是她做的,用的最好的料子,每天都会擦洗,一直都干干净净的。现在却裹满了黄泥,底儿都要掉了。   他干什么去了,不是骑马的吗,怎么弄成了这样?宝宁刚才还满心的气,一瞧见他可怜样子,还是心疼了。   “宝儿,你别赶我走了。”裴原伸手去抱她,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声音沙哑,“你看你刚才说的都什么话,又和离又公子的,明知道我离不开你,非得气我。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吗。”   “好话赖话都让你说齐全了。”宝宁用手挡住他下巴,胡茬生硬,扎的脸疼。   她不想那么快原谅,垂眼间不看他,依旧抵抗:“不是你说的,又不是非我不可,让我去打听打听,你不缺女人。”   “我缺,就缺你一个,你一个就够了。”裴原抓住她的手,嗦舔她指尖,哀求低哄,“别说这样气话了,你这不是想杀我吗。我命是你给的,你想拿就拿去,但能不能痛快点,别这么诛心而死。”   他咬着宝宁指尖,又捏着她手腕,按在腰上的剑鞘上:“你拔剑吧。”   “你是不是有毛病!”宝宁挣扎着要将手抽出来,裴原死按着,拉扯两下,抱着她腰倒在地上。宝宁刚才对他那点怜惜烟消云散,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算了。   裴原用嘴唇去蹭她的脸,手臂枕在她腰底下,抱着她在地上打滚儿。   宝宁悔死了刚才给他开门,就知道这人没有正经德行,裴原脑袋往下,在她胸口处蹭来蹭去,蹭的她一身的土。他蹭够了,搂够了,又去亲她锁骨,口中唤着,“宝儿,宝儿。”   “谁是你的宝!”   宝宁抓着他手甩开,裴原死皮赖脸又蹭回来,摸她的头发,按着宝宁的脸死命往他怀里塞。   “宝儿,我想死你了,想得要疯了。”   宝宁一直知道裴原有时候没下限,不要脸,却想不到他能这样。哪里像个皇子,比地痞流氓还不如,一嘴的荤话。   裴原粗手粗脚,他表达喜爱和想念的方式就是亲近她,只有肌肤间足够接近了,他才觉得放松满足。裴原掐她的腰,宝宁快被他掐断了,抬腿去踹,裴原也不躲,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吸口气,低低地笑。   “宁宁,咱们和解吧。”   宝宁怒道:“你是来和解的,还是来威胁我的?”   “都有。”裴原啄吻她的眼皮儿,“你若不原谅我,就是让我死,你舍得吗?”   宝宁觉得自己迟早被他气死。   裴原嘴凑到她耳边,不知害臊地学狗叫,宝宁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阿黄凑热闹跑过来,和裴原一起叫。   屋里乍时热闹起来。宝宁烦不胜烦,一把将裴原推开:“都闭嘴!”   乍时安静。   宝宁从地上坐起来,她被裴原搓弄得累得够呛,也懒得站起来了,就着这个姿势与裴原谈:“我们得好好聊聊。”   裴原将衣裳脱下来,垫在她屁股底下,“嗯”了声:“你说。”   宝宁抿抿唇:“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我知道。”裴原道,“我没有信任你,我说了伤你心的话了,我遇事只知道自己瞎猜,都不问问你。我会改的,宁宁,你给我个机会。”   宝宁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还真的想明白了。   裴原目光恳诚:“宁宁,我好好与你过日子,我不是皇子,不是将军,我就是你丈夫。你不高兴了,打我骂我都行,咱们有话好商量,就是,能不能别再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我真的受不了,若我真的找不到你,我可怎么办啊,我没你活不下去的。我的腿是你给的,命也是你给的,你也不舍得离开我的,对不对?”   他难得说这样长一段话,宝宁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谁不想好好过日子了,不是你整日里讨人嫌的吗。明明你的错,按你的话,反倒成我的了。”   “我这人不会说话,学不会甜言蜜语哄你高兴。承诺太假,我承诺了你也不会信。”裴原从袖里掏出一把短刃来,扯过宝宁的手,塞她手里,“这样吧,我送你一把刀,以后你成日压在你枕头底下。我睡在你旁边,若我再做错事了,或惹你不高兴,你一刀捅死我算了。”   宝宁被气笑了,抹抹鼻子:“你怎么这么讨厌。”   “我学着呢,我学着讨你喜欢。”裴原伸手捧她的脸,拇指在她眼底下揉搓,声音放轻,“我这人很好学的。”   宝宁咬唇不语,她眼睛是有些弯的,这说明她心里在笑,裴原看得出来。   “累了吧?”裴原扯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腿上,把鞋子脱下去,“我给你捏捏。”   “别闹了。”宝宁把脚抽回来,她站起来,拉着裴原也站起来,“找个地方坐着,我弄水去,给你擦擦,一身脏兮兮的。”   宝宁去找火石,没一会,蜡烛燃起来,灯也亮了。   院里有个小厨房,宝宁去烧水,回来时候裴原已经脱得干净,乖乖坐着。他不敢到床上去,坐小板凳上,腰背弓着,两腿伸直叉开,中间蹲着阿黄。他学狗叫上了瘾,边拨弄人家下巴边叫,逗得阿黄摇头摆尾。   裴原玩够了,搂着它肚子将它抱在怀里,伸出两指扒狗的嘴,要去看它嘴里的白牙。   恍惚间,宝宁觉着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他们自己的小院的时候,很恬静的日子。   裴原抬头看见她,急忙把手指从阿黄嘴里抽出来,往裤腰上蹭两下。   宝宁道:“别愣着了,去厨房抬水去,烧了好多,我搬不动,你得好好洗洗头发。”   裴原应了声,站起来,衣裳也不披就往外走。宝宁叫住他,递给他外套:“外面挺冷的,别冻着。”   裴原接过来,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看不够。   宝宁回头收拾床铺,拍枕头时看见地上影子,回身问:“怎么还不去?”   裴原“哦”了声,勾勾手指招呼阿黄:“走,一起抬水去。”   宝宁扬声道:“锅里蒸了糖饼子,有些晚上剩下的汤,你去的时候看看火,别烧糊了。” 第69章 甜甜   裴原抖了抖外衣上的尘土,随手往肩上一套, 提步往外走。阿黄蹦蹦跳跳跟上, 阿绵困了, 躲在角落里睡觉。   门外头, 魏濛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士兵各自散去,庄子里屋子有七八间, 寻了下人收拾好, 现在都已经酣酣入眠。魏濛不敢离开,他怕裴原和宝宁没商量好, 宝宁一个不高兴要走,他没拦住,裴原会杀了他。   还有就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迫不及待要分享给裴原。   外头夜风凄凄, 魏濛的胡子都吹得一团乱,瞧见裴原出来, 立刻上前一步。   裴原带着狗和他擦肩而过, 心情很好, 重新活过来一样,劝他道:“胡子该刮刮了, 别留那么长, 瞧着邋遢。”   “……”被他打岔,魏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眼看裴原要踏进厨房, 他急忙跟上,“和小夫人和好了?”   裴原淡淡扫他一眼,闭口不提自己那些丢脸往事,挑眉道:“我出马,她能不听吗?”   魏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觉得他真是分外自信。   裴原寻了个桶拎到灶台边,掀开锅盖往里舀热水:“你怎么还不走?饿了的话找人给你做饭去,这里吃食没你的份。”   “……”魏濛捱下心头火气,“我不吃你的东西。”   “那最好不过了。”裴原摆手,“阿黄,送客。”   魏濛看了眼他脚边蹲着烤火的小黄狗,心中已无奈至极,拉住裴原忙活的手腕:“我是想和你说,那日在裴霄书房我瞧见的地形图,你还记得吗?圣上过些日子要出宫避暑,他去德安的行宫,会途径溧湖。雁荡山那一带地势险峻,易攻难守,咱们刚过来,你也清楚,裴霄心中所想,你还猜不到几分吗!这是何等的机缘!”   裴原面色郑重几分:“我记得。”   魏濛松了口气:“那你心中如何作想的?未雨绸缪,咱们要好好的计划。”   “今晚没空。”裴原挣开他的手,继续往桶里舀水,“明日再说。”   “小将军,你还是要上些心!”魏濛焦急道,“你答应协助邱将军,不就是为了查清当年贤妃娘娘遇害的真相吗?但邱将军不是如此作想,他想夺的是皇位,你们政见不合,早晚走上殊途敌对。他手里有数十万雄兵,掌握塞北边界,咱们现在身边能用上的不过几百人而已,你还是戴罪之身!抓住这次机会,若能趁机铲除了裴霄最好,若不行,也能夺回圣上青睐,洗脱当年弑君的冤屈。”   裴原动作顿住。   魏濛道:“而且,小将军,我必须得提醒你,咱们和邱将军走得太近了。依你们的身份,这不是什么好事。”   裴原道:“我知道。”   “那你……”   “明日再说。”裴原打了热水,又去缸里舀凉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点一点地做。以前还是太急盛,现在遇见事了,要学乖一点。”   裴原抬头看他:“不要急。”   魏濛不说话了。他觉得经此一晚,裴原好似真的变化了一些,更加沉稳,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露出尖利的牙齿来,是宝宁磨炼了他。   裴原道:“我以后就住在这了,你明日回去一趟,把该拿的东西都拿回来。”   魏濛问:“那兄弟们呢?”   “不能安置在这庄子里,太显眼。留一半在镇子上,给些钱,让他们爱住哪儿住哪儿,剩一半还留在将军府,现在还不能和邱明山撕破脸,让他对我起疑心。”裴原抿唇,“我们现在还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   魏濛忽的想起了邱明山那两个女儿,他不知裴原是如何打算的,张嘴想问:“那个六姑娘……”   裴原和他想到了一处去,眼神顿时冷下来,恨恨道:“给我弄死!”   魏濛有些为难:“好歹是以后的二皇子妃……”   “说得对。”裴原咬牙,“不能让她死那么便宜。她不是就喜欢弄那些腌臜事吗,那就把她计划的那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搬到她自己身上去。那个她安排好了的男人,弄到她闺房去,把全府的人都找过去看,你再把这事好好宣扬一番,让全京城都知道邱家养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魏濛道:“这样也算痛快!”   裴原继续道:“等她失势了,没人在乎她死活了,你给我去割了她的鼻子。找她那个七妹妹到身边去,行刑时让她看着,邱明山不会教女儿,我替他教!告诉那个邱灵雁,心肠歹毒的小孩如果不知改正的话,以后就是这样的下场。”   魏濛咂舌:“小将军,你这样也太狠了些。”   “若太善良,那就不是我了。”裴原瞟他一眼,甩甩碗底的水,筷子将锅里糖饼夹出来放到碗里。   他做这事时候神态轻松自如,就像个普通男人,好似刚才下命令的人根本不是他。   魏濛想了想,道:“小将军,你对那小女孩这样,就不怕小夫人以后知道了,和你闹不痛快?”   “那就闭紧你的嘴。”裴原眯眼威胁他,“若让她知道了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事,我割了你舌头。”   魏濛悻悻离开了。   ……   裴原很快收拾好厨房里的事,先将水提回去,又将饭端回去。阿黄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来回跑。   宝宁正在屋里剪布,裴原好奇问她:“忙什么呢?”   宝宁道:“当时生气,你衣裳一件没带回来,现在没东西穿了,我给你简单做身。”   她把剪子放在一边,这才看见裴原干的事,顿时一阵无言:“你怎么傻乎乎的。”   裴原坐小板凳上脱鞋脱裤子,莫名其妙被骂,他有些委屈:“我怎么了?”   宝宁道:“让你看着火,又不是起锅,你把洗澡水和饭都端来了,那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呢?”   裴原往地上磕鞋:“不都一样。”   “你若先洗澡,吃的是冷饭。若先吃饭,洗的是冷水澡。”宝宁捂着鼻子,“唉呀,别磕了,满屋子都是烟尘,快扔掉吧,我新给你做。”   裴原听她的话,拎着靴子沿往门口一扔,靴底撞门上哐的一声响。   小羊被吓醒,一边叫一边颠颠地往宝宁身边跑。   宝宁心疼地摸着羊脑袋,冲裴原怒道:“就不该给你开门,进屋就惹事。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就算了,连羊羔都折腾。”   裴原无辜看着她:“我不是故意的。”   他站起来,穿一条短裤满屋子晃荡,打量宝宁的新居所:“再说了,你那个羊不是羊羔了,它都老了,再过几个月都可以吃了。”   阿绵被他语气吓着,咩咩地叫起来。   宝宁哄它:“没事没事,没人要吃你。”   裴原咧嘴乐了,他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忘记刚才自己怎样可怜哀求着原谅,挑衅看向阿绵:“那可不一定。”   “你还吃不吃饭,洗不洗澡,睡不睡觉了!”宝宁指着门口,脸色沉下来,“再说三道四就出去。”   “我不说了。”裴原把嘴角的笑收回来,摸摸鼻子。   “汤冷了就腥了,快喝吧。”宝宁无奈地站起身,她想到了个好主意,将浴桶上头放一块板子,饭菜放在上头,让裴原能一边洗澡一边吃饭。眼瞧着再不睡天就亮了,她干脆亲自动手,拿胰子给裴原洗头发。   裴原浑身浸在热水里,舒服得喟叹,左手搭在浴桶边沿上,右手拿一块糖饼嚼,觉得这简直是因祸得福、神仙日子。   宝宁问:“腿疼了吗?”   “还不疼。”裴原掰一块饼子,回头要喂给宝宁吃,“尝尝,甜的。”   “哎呀,别乱动,你一头的脏沫子,蹭我衣裳上啦。”宝宁躲避着,嫌弃地用布巾擦胸口处。   裴原执着往前送:“你放那,我明日给你洗,快来尝一口,我馅子都舍不得吃,全给你。”   宝宁道:“明明是因为你不爱吃糖。”   “快吃快吃,糖水要流出来了。”裴原扯着宝宁胳膊将她拽回来,一大口都塞她嘴里,得意问:“好吃吧?”   宝宁嘴被塞满,狠狠咬一口他指尖:“我做的,当然好吃,你显摆什么。”   “我媳妇做的,不就是我做的。”裴原胳膊搭在桶壁上,扭头冲宝宁笑。他长得好看,硬朗样子,但笑起来时候不太正经,眼角眉梢一股痞气。   宝宁辩不过他,哼哼着揪他头发:“不要再闹了,困了,快点洗完上床睡觉!”   待一切都折腾完了,天已经蒙蒙亮,蜡烛正好熄到头,两人躺在床上,各睡一床被子。   宝宁拒绝他的亲近,往中间放两个枕头挡着。   裴原趁她睡着后将枕头甩地下去,蹭到宝宁背后,伸手环着她。宝宁被子捂得紧紧的,身上有热气,温暖像个小碳炉。外头许是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裴原身上骨头也跟着疼起来。昨天到底是走路太多,伤了本就没好全的腿,好在这疼还能忍受。   宝宁身上热度传给他,裴原舒服得叹气,搂她更紧。   这一觉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再醒来时候外头还是阴沉沉的,许是下午了,院子里一阵吵嚷。   季蕴手持银枪,挥舞着,怒道:“蓝眼狂贼,这是小爷的地界,你有什么胆子敢封锁院子的!我姐姐怎么样了,我要去看她,你快放我进去!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魏濛不敢和他还手,堪堪格挡,视线全被他脚底下乱窜的獒犬吸引住。   魏濛大声喊:“这黑乎乎的是什么小畜生,怎么这样憨丑!快抱走,快抱走!” 第70章 狗挠   魏濛喊完,但无人敢动, 外头传来雄浑响亮的狗叫声, 阿黄抖抖耳朵, 也跟着叫起来。   平时家里就一只狗的时候, 它是大王,吠叫的时候精神抖擞, 现在与外头那只一对比, 差异立现,阿黄叫声显得软绵绵的, 受气包一样。它吼两声就闭了嘴,夹着尾巴跑到宝宁身边去,委屈样子。   宝宁立刻就想起了昨日季蕴与她说的,要送她一只獒犬。   外面季蕴和魏濛快要打起来了, 宝宁担心季蕴受欺负, 心中着急,快速坐起来穿衣裳, 推搡裴原道:“别睡了, 我家弟弟来了。”   裴原早就清醒。他还记着季蕴的账, 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存心要将宝宁从他身边哄走, 连外面的家都安置好了, 哪里像个小舅子该做的事?   他没动,仰脸在那躺着,看宝宁穿衣。   宝宁抿抿唇, 她知道裴原心里想的什么,但现在也没空与他说,系好腰带后匆匆去开门。   “季蕴,你拿缨枪在那做什么,快放下!”   听见宝宁声音,季蕴心下一松,手持银枪在魏濛脸前虚晃一招,趁他不注意时往宝宁方向飞奔:“姐,那贼人没对你怎么样吧!”   季蕴这次真怒了,表面功夫也懒得与裴原做,张口闭口喊他贼人。喊魏濛时,说他蓝眼贼人。   宝宁宽慰他:“我好好的,你别多想……”   话未说完,季蕴往地上啐一口:“我要去与他对战!”   “你要做什么?”   宝宁愣住,反应过来急忙去拦,季蕴已先她一步迈进门槛,握着枪柄狠狠杵在地上,大骂道:“无耻贼人,你快滚出来!”   宝宁觉得一阵头晕。她疾步往内室去,想让裴原老实待着,别出来惹麻烦,她把季蕴劝走就是了。但她还没走到,裴原已经晃悠悠地出来,还是昨晚那样,下身只穿一条白色短裤,上身赤着,露出劲瘦腰腹。   宝宁的头更晕了。   裴原站定,一手掐着腰,另一手拇指按了按额角,抬头淡淡道:“你说谁无耻?”   “骂的就是你!”季蕴咬牙切齿,“光天白日下,衣着不整,这是无耻其一。平白无故,欺我姐姐,这是无耻其二。夜半潜来,如同老鼠,锁人院子,不要脸面,这是无耻其三!你还要反驳辩解吗?”   裴原“哟呵”了一声,挑眉看他,点头道:“读过书的臭小子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套的。”   季蕴竖目看他:“你!”   裴原冷冷道:“但你先生就没教过你礼仪尊卑吗?我是你的姐夫,你这满口贼人、无耻,还觉得自己占了理儿了?”   季蕴冷哼一声,大声道:“你是谁的姐夫,谁可曾认过你了,自以为是!”   裴原抱臂看他:“你想怎样?”   季蕴横枪在前:“我要将你赶出去!”   听他们在那吵架,宝宁太阳穴一阵鼓胀发疼。这两人一向不对付,原先中间还隔了层窗户纸,现在捅破了,谁都不要脸了。   宝宁心里还是稍稍偏向自己的弟弟的,弟弟小,打起架来肯定吃亏。   宝宁先去劝裴原道:“阿原,你别和孩子动气,快回去躺着吧。”   季蕴逮着话茬,讥讽道:“我还以为四皇子往日名声那般盛烈,人有多勇猛呢,不过是个病秧子啊。”   裴原眼神顿时冷下来。   “阿蕴。”宝宁赶紧回身又去劝季蕴,拉着他胳膊往外搡,“你也消消气,该回家去了,要不然书院里先生又去找爹爹,你要吃苦头的。”   裴原“哦”了声,挑眉道:“我还以为季小公子小小年纪有这样财力,能购置庄子,得是个多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呢,原来还是要读书的,不好好念要被打手板子的。”   季蕴少年心性,本就好胜心强,被裴原一激根本拦不住,往前踏一步,枪尖对准裴原鼻子:“有种来打一架!”   “乳臭未干,和你打,别人说我欺负你。”裴原慢慢挺直身子,扬颌道,“我就站这里不动,给你二十招的机会,能破我半点皮儿,算我输。”   宝宁蹙眉喊他:“裴原,这么大的人了闹什么!”   季蕴已经提枪冲过去。   他是学过武艺的,同龄人中算佼佼者,有些自负。但他那些本领或许能敌得过地痞流氓,在裴原眼里无异于花拳绣腿。   季蕴用尽全力攻了他十九招,打破了三只花瓶和两个凳子,裴原仍毫发无损,冲他比了个“一”的手势,挑衅道:“小舅子,最后一招了,加把劲儿。”   宝宁刚开始还觉得着急,后来已经麻木,站在远处看戏。   季蕴咬紧牙根,猛冲过去,挥枪而过。   银枪划过面门时裴原向后弯身,头顶几乎触及地面,季蕴出力时用力太大,一时收不回来,也跟着向前两步。裴原猛地弹起,手攥住他的枪柄,臂上骤然用力,听见“咔嚓”一声,季蕴手里的枪折成了两截。   枪头当啷掉在地上,季蕴目瞪口呆。   裴原笑了下,往前两步拍拍他的肩:“小舅子,以后你常来,想学功夫,姐夫教你……”   他话还未说完,眼前忽的一花,季蕴使出阴招,往裴原身上撒了一大把牛肉干,扭头大喝道:“吉祥!”   所有人都随着他视线朝后看去。   獒犬才两个月,虽粗壮凶猛,到底是只不及膝盖的小狗,早被魏濛制服,气喘吁吁趴在魏濛怀里。忽听季蕴叫它名字,獒犬立即抬头,闻见牛肉香味,眼睛大亮,后腿猛蹬从魏濛怀里蹿出,力道之大,魏濛被踹了一个后仰,踉跄着差点跌坐在地上。   吉祥向裴原狂奔而去,裴原闪身躲避,虽躲过它牙齿,胳膊还是被锋利的狗爪子抓了一道,立刻见血。   宝宁大惊失色:“季蕴,你干什么!”   季蕴也有点发懵,他自知理亏,刚才举动是情急下头脑发热,看着裴原受伤了,他觉出自己不对来。   獒犬还欲攻击,跳跃起来时被裴原一把拎住后颈甩走,撞在地上时候它没反应过来,有下人取了铁链子过来,魏濛赶紧给拴上。   这种犬的性可真烈,传言说能斗虎,能杀狼,看来不虚。不过才两个月大,还没认主,若饲养得当,以后会是一条凶猛的忠犬。   裴原胳膊上的伤还在流血,宝宁的脸色不太好看,魏濛不敢再待,把那条狗拴在窗根底下,带着手下人急忙溜走了。   宝宁翻了伤药给裴原草草包扎一下,拉着季蕴出去。   季蕴垂着脑袋站在角落里,宝宁恨铁不成钢点他脑门儿:“你年轻气盛,要打架,打就打了,打不过认输就是,使的什么阴招儿!谁教你的!”   “……”季蕴抬眼看她一眼,立刻低头,“二姐夫。”   宝宁眉心皱着:“你与他学经商之道就算了,旁的东西,别学!”   季蕴声音委屈:“我知道错了。”   宝宁看他半晌,终是叹气,上前给他整理领口,声音也放柔:“阿蕴,姐姐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其实,”季蕴的唇绷着,“我只是想尽所能让你过得好一点。”   宝宁捧着他的脸,看他眼眶要泛红的样子,觉得心疼:“我懂得的。”   季蕴和她差不多高,他迟疑一会,还是上前搂住宝宁的肩:“这世上,就你和姨娘待我最好,我小时候就立誓,要保护好你们。”   宝宁笑着看他:“我知道的,阿蕴是个特别好的弟弟。”   季蕴往屋里瞥一眼,低声道:“我昨天都要恨死他了。”   宝宁知道他说的是谁,没说话。季蕴顿了顿,又道:“但今日看来,也并非罪无可赦,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宝宁附和着哄他:“嗯,再给他一次机会。”   季蕴道:“姐,你记住了,这庄子是你的,由你做主,若他还敢欺负你,放吉祥给他撵走。吉祥你好好喂,再过三个月,等它长大了,别说一个裴原,再来三个也打不过吉祥。”   季蕴恨恨道:“咬死他!”   宝宁笑起来:“好,我记下了。”   季蕴又道:“我永远都是你的靠山,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要怕。大不了等我长大了,功名爵位都不要,咱们有钱,我带你和姨娘随处找个山清水秀地方,咱们过小日子去。理会那个裴原去死。”   宝宁颔首:“好。”   季蕴抹抹眼睛:“我明早就走。”   “回去后好好念书。”宝宁笑着挽他手臂,往外走,“我这几日给你备了些东西的,吃食和衣物,有些还没准备好,等晚上收拾妥帖了,差人给你送过去。”   季蕴应了声,刚想说什么,听见后面脚步。   裴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腿长,几步走过来到季蕴身边,揽住他臂膀,接替宝宁的位置。   宝宁被他撞开,无奈,只能走在裴原身侧。   季蕴被裴原搂着,分外别扭。   他心底对裴原改变看法,原先以为这人冷漠倨傲,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厚脸皮。刚才还大打出手,转眼他就和无事发生似的了,可真能演,不就是为了在他姐姐面前装样子?但装就装了,非搂他做什么,真是油腻烦人。   裴原送季蕴出了小院子,拍拍他肩,关切道:“慢点走,改日登门拜访姨娘。”   季蕴无力应付他的虚伪,“哦”了声,冲他拱拱手,步履匆匆走了。   裴原自觉自己刚才做的不错。宝宁一直对他对她家人的态度抱有微词,他刚才去送客了,还说了些场面话,应该算是改进不少吧?   宝宁已经回屋子了,裴原也挺高兴地往回走,进门就看见宝宁正弯腰在收拾地上的碎瓷。那会和季蕴动手时候,摔破的。   裴原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意识到,这事还没完。   宝宁听见他进来的声音,手指了指床边:“累不累,快坐那吧。”   她说完,去针线篓子里拔针,点了蜡烛,针放在火上烤。   裴原问:“你这做什么呢?”   “昨晚看见你脚上有两个水泡,但太晚了,没来得及挑。”宝宁吹吹烧烫的针,“现在给你挑了。” 第71章 娇娇   裴原站在那没动,宝宁笑了:“你怕什么, 我又不扎你。”   裴原慢吞吞地坐下。宝宁去小厨房里打了些热水来, 放到裴原脚底下:“靴子脱了, 好好洗洗。”   她坐回床边, 继续缝昨晚的衣裳,脸低垂着, 烛光把睫毛映得长长的。   裴原偷偷瞄她, 一边觉得她这样真好看,一边又觉得屋里氛围怪怪的。   “饿了吗?”宝宁抬眼看他一眼, “晚上想吃点什么,这边临着湖,鱼很新鲜,吃鱼吗?”   裴原把脚放到热水里, 水温正好, 一点点烫,就是创面碰到热水有些刺痛。他舒服得喟叹一口气:“吃。”   宝宁问:“要清蒸的, 糖醋的, 还是干煎的?”   裴原把裤脚往上挽, 整个小腿都浸进去,眯着眼吸气:“想喝汤, 吃鲫鱼炖豆腐, 汤炖得白白的,配馒头吃。”   “哦。”宝宁咬断线头,把断线打了个结, 低头去翻另一个颜色的线,穿针,“我不想吃,你爱吃什么自己去做。”   裴原被她噎了一下。心说女人真不好惹,绕来绕去在这等着他呢。   裴原没心情再舒服地泡脚了,拿胰子随便搓搓再涮干净,干布一擦后赶紧往宝宁身边凑,低声问:“生气了?”   宝宁把针扎回线板里,偏头揪他耳朵,轻轻一下:“你都多大的人了,和小孩子较什么真?还打架,赢了很光彩吗?打架也不知道出去打,在屋里乱砸什么,弄碎我那么多花瓶,还不许我生气了?”   “许许许。”裴原拿脑袋蹭她,轻音哄着,“是我不对,亲小舅子,有什么不能忍的,下次我肯定让着他。”   宝宁问:“让着他什么?”   “他爱骂就骂,我听着,给他鼓掌,再请人给他写篇颂赋。我夸他,说他口吐莲花,连骂人都像他姐姐那样招人喜欢,让人恨不得亲两口。”裴原越说越下道儿,真的掰着宝宁的脸,狠狠嘬一口她脸颊,“香死爷了。”   宝宁本也没真动火,和他大架吵过了,知道他那烦人的脾气,现在小打小闹已经动不了她的气了。但看见裴原黏腻样子,还是觉着他油嘴滑舌,自己当初真是看错了眼,怎么就觉得他高高在上、不好接近了呢?纯粹一无赖土匪。   裴原看她唇角弯了,也跟着笑,吮她梨涡:“再香一个,亲个嘴儿。”   宝宁哼哼两声,举针吓唬他:“再闹就扎你了。”   裴原停下来。他盘腿坐着,宝宁冲他勾勾手指:“脚。”   裴原伸一只过去,宝宁往腿上垫一张干净布巾,再把他的脚放在腿上。   裴原看见这举动,“嘶”一声:“你这是嫌我不干净了?”   宝宁看他一眼:“干不干净的,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吗?我能帮你挑就已经很不错了,很不嫌弃你了。”   “怎么就那么看不上我!”裴原万分不服气,他拉着宝宁小腿到怀里,拽着她脚腕,一口咬上她脚踝位置,紧接着偏头道,“可真臭。”   “你有毛病吧!”宝宁缩回腿,拿起旁边枕头敲他一下,羞恼道,“自己弄去,我不管你了!”   “得得得,我错了。”见她脸颊气红了,裴原赶紧认错,握着她的脚往自己怀里塞,“香死了,我给你暖暖,小娇娇可别冻着。”   宝宁睁圆眼睛:“你还有完没完了!”   裴原又连声道:“有有有。”他把宝宁脚腕松开,轻轻摆回原来姿势,又给整理好裤脚,道:“您看这样成了吧!”   宝宁一阵无言。她发现裴原这油嘴滑舌的劲儿好像变本加厉了,地痞流氓。   她心里还惦记着给季蕴收拾带回家的东西,想早点弄完裴原这事,也不和他斗嘴了,利落地将针再在火上烤一遍,扯过他的脚,两针挑开,上药,用白布包一下,塞回给他。   “腿疼不疼?”宝宁按按他膝盖位置,看眼外头天色,“运气好,这两日没下雨。”   “还行。”裴原往后躺下,“没那么娇气,都能忍。”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以后你若是行军打仗时候,或遇着关键事情,万一赶上个阴雨天,就麻烦了。”宝宁收拾药瓶子,往柜子里摆,“不能总这么拖着,你总有年纪大的一天。”   说起这事,裴原刚才脸上笑意散了几分,他侧过脸,看宝宁神情。   宝宁问:“公孙竹死了,他手上没有解药,但他不是有个儿子?叫什么?”   裴原道:“没人知道,只知现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或许他不和裴霄在一起,从未见过他。”   宝宁动作顿了顿,忽又道:“要不咱们还是用轮椅吧?你的腿现在好多了,但还是要养着,别总东奔西走的,没好处,常养着才好。”   宝宁心里,裴原的腿就像是米缸里的米似的,吃一点少一点,用一点耗一点。若不是非要他走动的情况,她真希望裴原就整日在屋里躺着,好好的养。   宝宁轻飘飘一说,裴原反应却激烈:“我不坐,跟个残废似的!”   他打挺坐起来,指着窗外方向:“宁宁,你若真对我好,就赶紧将外头那狗送走。什么东西,长得那个鬼样子,以后长大了不知道得多丑。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让狗给伤了。”   “不能送走。”宝宁站起身,她手里许多活儿没做完,忙忙碌碌走来走去,抽空和裴原搭话,“我弟弟送我的,我得好好养着。待会我去找刘嬷嬷,让她到镇上多买几斤牛肉,我得给吉祥吃牛肉,让它以后长得壮壮的。”   “还吃牛肉……”裴原冷哼,“你都没想着过给我吃那东西。”   宝宁站在桌边上叠衣服:“我还得给它做个窝呢,以后它长大了,肯定不能在屋里养的。”   宝宁抬头问:“你明日有空吗,给我搭把手?钉钉子那些活,我一人做不来。”   “我没空。”裴原气急败坏,“你做吧,我早晚给它拆了!”   “那可不行。”宝宁把衣裳放在包裹皮儿上,慢悠悠地打上结儿,“你可别忘了,这现在是我的庄子。里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是我弟弟花钱买来,送给我的。你若强拆,可是犯了律法。四皇子,你现在是寄人篱下,可要学得聪明些。”   宝宁抱着鼓囊囊的包裹,冲他笑:“若不然小心我将你赶出去。”   裴原本想和季蕴好好相处的,听见宝宁的话,又觉得心里酸溜溜。自从见了季蕴,宝宁开口她弟弟,闭口她弟弟,收拾了半天衣裳也都是她弟弟的,他一正室夫君,如今倒成了寄人篱下了。   裴原站起身,面色沉沉道:“咱们明日就搬走。”   宝宁努唇:“为什么,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哪里也不去。”   裴原试图与她证明:“我比你弟弟有财力得多。”   宝宁低头拍裙子,不信地摇头:“整日净听你吹嘘,你早就说这事了,还说等魏濛回来,将房契地契都给我,让我做当家主母。现在魏濛回来这样久了,地契呢,钱呢,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宝宁想起什么,抬头道:“我忘了与你说,我拿了私房出来,想在镇上买个铺子……”   裴原被她刚才的话刺激着了,现在脸色铁青,摆手打断道:“你且等着,过几日我就让你见着,你男人要比你弟弟有钱得多。”   他说完,扯件衣裳披肩上,步履匆匆往外走。   宝宁不知他怎么忽然就气成这样了,转身趴窗户处踮脚问:“做什么去,不吃晚饭了?”   裴原道:“回来再说!”   ……   魏濛刚吃完饭,正躺床上剔牙,裴原一脚将门踹开,他吓得一哆嗦。   裴原劈头盖脸便问:“昨日吩咐下去,让你今日回京一趟,怎么没去成?”   魏濛把小签子甩地上去,解释道:“路堵着呢,兄弟们在清路,估摸着明日下午就好了,我连夜回去。”   “赶紧回去!”裴原道,“还有,你尽快将我名下田宅铺子理一遍,房契地契送到我这来,急用。”   魏濛道:“这个简单,就在我的锁箱里,但你怎的忽然想起这个了?”   裴原拧眉:“别问。”   他事说完了,惦记宝宁那边情况,刚转身想走,忽又想起那日裴霄书房里搜出的密信一事,问道:“太子府那边,派人盯着了?”   “盯着了。”魏濛冷笑道,“这小贼还够机敏的,信上不敢写收信人的名字,肯定有些问题。”   裴原“嗯”了声:“查到了立刻告诉我。”   魏濛点头,他踌躇一下,又道:“刚才张云来过一趟。”   张云是裴原手下的副尉,常驻在将军府的,路又没通,跑这一趟做什么?   魏濛道:“是来递话儿的,说邱将军想见你。邱灵珺刚放回去,估计是不成人形了,我心里琢磨着,他怕你有后手,是来求情的。”   “私事不见!”裴原转身离开,“告诉张云好好带兵,别乱搅和别的事。”   看着裴原背影,魏濛咂舌,心道裴原真是无情。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他。   ……   第二日送走季蕴后,宝宁就打算着给吉祥弄个窝的事儿,但木头难弄,让刘嬷嬷寻人去买,她先将草图画出来。   木头估计过三日送来,宝宁做好给裴原的备用衣裳,闲来无事,坐葡萄架子底下蘸糖葫芦。   山楂不应季,她也不爱吃酸的,做的是红枣糖葫芦。里头馅料丰足,红枣切开一半,放两粒葡萄干,再夹上核桃仁,就算不蘸糖也分外好吃,酸甜醇香。   糖锅就架在葡萄藤底下,两只狗一只羊卧在旁边晒太阳,宝宁没做过这东西,和刘嬷嬷琢磨着怎么熬的糖浆最好。   裴原捏着一沓纸晃悠悠地走过来,挥挥手让刘嬷嬷先走,他坐下,两指捏着纸角,挑眉甩在宝宁面前。   “瞧瞧吧。”   宝宁笑了:“什么东西?”   裴原捏一颗红枣放嘴里:“让你有能耐挺直腰板儿做主母的东西。”   宝宁点点头,将那些纸张一一看过去,心底暗暗高兴。她不贪财,但谁不爱财,看着裴原如此丰厚家当,也觉得高兴不是。   裴原原先到底是皇子,手里不差钱的,又爱玩爱闯,什么行当都喜欢插一脚,虽大部分不温不火,但积攒起来也是笔不菲的钱财。   宝宁在心里粗粗算计,这些宅子铺子若变成银钱,足够他们衣食无忧地荫蔽三代了。   裴原捏着核桃仁逗狗,瞟一眼宝宁神色,暗自得意。   宝宁忽的瞧见什么,慢吞吞从纸叠里抽出一张,念出上头名字:“青罗坊。”   裴原脸色刷的就变了。   宝宁问:“青罗坊,这是什么铺子?” 第72章 坏   裴原在心里把魏濛骂了百八十遍。   他怎么敢说实话,若真告诉宝宁那是个勾栏院, 里头养了五六十个扬州瘦马, 宝宁当即就能将他连包袱带人一起丢出去。   说起来, 裴原最开始做这营当还是因为魏濛。魏濛贪财好色, 家中无妻,北疆军营寂寞, 他回京了就到处乱惹, 嫌别人家头牌腰不够细、声不够甜,要钱还贵, 撺掇着裴原自己弄了一所。   当初因为这事,圣上知晓了,差点将裴原给打死。   裴原最初还觉得这生意丢人,但被搅和了一顿后, 有了逆反心, 反倒下了功夫去做,真的给经营得红红火火。京城那样多风月场所, 青罗坊能挤进前三, 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 每月账面上流水几百上千万两。   他是没碰过那些女人的,但说给宝宁听, 她能信吗?   “你怎么不说话了。”宝宁疑惑看他,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我刚才只是忘记了。”裴原正色,他欺负宝宁养在深闺,没出过几次门, 瞎诌骗她,“现在想起来了,是个成衣铺子。”   宝宁点点头:“名儿起得挺好听的。”   她信了,不再提那事,很高兴地将那叠纸契都收起来,转头去搂裴原的脖子。刘嬷嬷被支开了,周围没有下人,宝宁心里美滋滋,瞧着裴原怎么看怎么顺眼,举动也大胆许多,将脸贴在他肩侧,甜声道:“阿原,你真好,真厉害。”   裴原心里明白,这是银子起的作用,但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我以前不好吗?”他搂着宝宁的腰让她坐大腿上,往她耳朵里吹气。   “今天特别好,连鼻子都更英挺了。”宝宁嘴巴抹了蜜一样,听她的甜言蜜语,裴原转瞬就忘了刚才青罗坊引出的那点火星子,他低头瞧着宝宁,觉得她怎么这么好看呢。眼睛也好看,小嘴巴也好看,梨涡更是甜极了,一颦一笑都长在他心坎儿里。   裴原笑得眼眯起,大掌把宝宁的手包在掌心,慢慢揉捏:“我们家宁宁也好。”   宝宁问:“你今日上午还有旁的事儿吗?”   裴原答:“没有。”其实是有的,但看她情绪这样高,裴原不忍心扫她的兴,而且,他很想陪她多待一会儿。   宝宁很乖顺地给他整理衣领,落在裴原眼里,贤惠极了。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阿原,你想吃什么东西吗,看你早上都没吃几口,现在饿不饿?你想吃什么,你说,我都给你做。”   裴原得寸进尺:“想喝点酒儿。”   宝宁迟疑一瞬,还是笑盈盈答:“好,我去给你温。”   裴原心里想着,她怎么这么温柔,这么好呢,长得漂亮,手艺好,声也好听,仙子下凡似的。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柔许多,捧着宝宁脸颊亲吻一口,揉揉她头发:“快去吧,我在这等着你。嗯,你想吃糖葫芦是吗?我给你蘸,等你弄好了回来,咱们一起吃。”   宝宁应着好。她是细心又贴心的,裴原坐在椅子里,宝宁怕他腿吹风会冷,还去屋里给他拿了一方薄毯子,轻轻盖他腿上。又叫了刘嬷嬷过来,给他温了壶乳茶,摆了盘子香瓜子。   裴原被伺候得和个大爷一样,宝宁给他拢好衣襟,又嘱咐几句,才离开的。   刘嬷嬷稍晚一步,阿绵饿了,她将草料取来给它吃,瞧见裴原闭眼小憩样子,不由赞叹句:“四皇子和皇子妃真是琴瑟和鸣啊。”   裴原爱听。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宝宁今日对他如此殷勤,和钱有着莫大的关系。   过一会,刘嬷嬷也走了,葡萄藤底下就剩他和一羊两狗。   今天日头不错,暖和但不晒,还有点小风,吹在脸上十分惬意。阿黄遍地跑,在院里窜来窜去,吉祥被拴在木桩上,沉稳地坐着,一双眼四处扫视,裴原瞟它一眼,觉得烦。   被宝宁给惯的,他现在有点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往后仰在椅背上,伸一根指头对吉祥指指点点:“你怎么长那么丑?”   吉祥看过来。   裴原继续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丑的狗,你觉得就凭你这张丑脸,留在我们家,你好意思吗?”   他翘着腿,掰两颗瓜子扔嘴里:“马上入伏了,你那一身又脏又厚的毛,多难受。还有你那腮帮子,垂下来的得有三层吧?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不是才两个月吗,怎么老得像二百岁一样,还是说你们这种狗天生就是这样,又胖又老,眼睛埋毛里,都看不出来……”   吉祥狂叫起来。   獒犬劲足,叫起来分外响亮,它好像听懂裴原说什么话一样,叫得口水四溅。   “你稍微冷静一下。”裴原仍旧气定神闲,抿口茶,和气劝它,“我不是看不上你,我只是非常的讨厌你,我觉得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是吧?何必呢,你非留在这,你膈应着我,我也膈应着你。”   裴原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不怪你,这事的主要责任在我的小舅子,就那个送你来的,叫季蕴,你记得吧?但是,不管怪谁,事情还是得解决的,我好心,给你想了个法子。”   “看见了吗?”裴原坐直身子,指了指东侧方向,远山层层叠叠,他说:“那是雁荡山。”   “等你再长几个月,能自己活下来的时候,你就去那个山里吧。听说你能猎狼,那么勇猛,没事猎几只野鸡兔子,也不至于饿死不是?”裴原站起身走过去,想要拍它脑袋,“山里生活比这儿好……”   “嗷!”吉祥露出森森白牙,猛地张嘴,差点咬掉裴原手指头。   裴原一甩袖子,冷哼一声:“不识好歹!”   阿黄蹲在一旁看他,都要看呆了,不知裴原在那喋喋不休说什么。   裴原重新坐下来,后知后觉,也觉着自己有毛病,和一只狗磨磨唧唧的,让旁人看见,要笑话死他。   放以前,裴原打死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但和宝宁待久了,他慢慢觉得生活也变得有意思起来,一花一草都像是有生命的,他能够沉下心来,去感受那些琐碎的,从前总是被他忽略的事情。   应该不算是件坏事,他乐在其中。   但还是有些丢人的。   裴原把刚才情绪都收起来,想起那会答应宝宁的事,弯腰给灶点火,继续熬糖浆。他哪里知道什么样的糖浆最好,木棍上扎一串枣子,往锅里乱贴乱试,一扬手,稀糖浆甩出去,洒一地。吉祥从被骂开始,叫声就没停过,瞧见裴原出丑,叫得更厉害。   裴原烦躁,手指着它:“再叫给你丢出去!”   吉祥不听。裴原手里还捏着那串没晾干的糖葫芦,也不知有意无意,反正手一甩,糖葫芦飞出去,粘在吉祥的厚毛上。   糖浆和毛黏在一起,吉祥扭着身子使劲挣脱,但根本甩不下去,叫声简直惨烈。   不远处传来宝宁和刘嬷嬷的交谈,她们闲来无事扯家常。   宝宁问:“刚才用的辣椒是哪儿买的?味道可真正,切开后直冲鼻子,这次的卤鸭掌肯定特别好吃。”   刘嬷嬷说:“厨房里老张买的,说是巴蜀那边运来的干辣椒,挺贵的。但炸辣椒油特别好,切碎了放碗里,一勺热油浇下去,香极了。但是夫人,您是少吃的好,婢子记得您小日子要来了,这段时间多注意……”   宝宁应着好,但越走近,注意到吉祥不正常的叫声,蹙眉道:“快过去看看。”   裴原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先宝宁一步离开,装作刚才不在这里的样子,走之前将阿黄拎到了他刚才坐的椅子上。   过了约莫半柱香,他又回来,宝宁正拿一把大剪子,蹲地上着急地给吉祥剪毛。经过几日朝夕相处,吉祥对宝宁很亲近,现在六神无主,往她怀里扑,糖葫芦根本扯不下,那片长毛只能剪掉。   吉祥本就丑陋,缺一块毛更丑了。   裴原笑出声。   就像他刚才以为的那样,刘嬷嬷果真以为是阿黄闯的祸,小声责怪它:“怎么能这么调皮呢?下次可不要这样了,你也不想想,若你刚才没跑脱,糖浆将你俩黏在一起,你岂不是已经被咬死了?”   裴原神色泰然自若,没管那边忙乱,自在地坐好,夹一筷子卤鸭掌到嘴里,嚼嚼,啜口温好的酒。   简直神仙日子。   他眯着眼看宝宁昨日种在墙根底下的花儿,和在将军府时候的一模一样。吉祥还在那头惨叫,裴原在心里琢磨的是,宝宁怎么这么爱往窗底下种花儿,夏天蜂子出来的时候,窗户一打开,岂不是都飞屋里去了?到时候她害怕了,还是得他来收拾。   裴原又想,晚上得记着点,找几个人手来把院子查一遍,看哪个犄角旮旯里别藏着蜂窝。   魏濛拍着肚子过来的时候,宝宁那边刚忙完。   吉祥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它现在样子太过难看,宝宁琢磨着,过几天将它的毛都剃了算了。獒犬毛长是因为生在吐蕃,那边严寒,现在到了中原,马上又盛夏,它一身长毛自己应该也不舒服。但今日不行,得让它缓缓。   宝宁和刘嬷嬷一起把吉祥带下去,又罚了阿黄的禁闭。   裴原一直坐在那自得其乐地喝酒,半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魏濛刚才京城回来,跑了两个时辰山路,一身尘土,他回来之前好像喝了不少酒,现在打出的嗝儿里还有酒味。   他大喇喇在裴原对面坐下,伸脖子问:“哟,吃着呢?”   裴原含着筷子尖儿:“瞎吗,看不见?”   魏濛嘿嘿嘿地去拿筷子:“我也吃点。”   裴原问:“裴霄密信那事儿查的怎么样?”   “这不正想和你说这事儿的。”魏濛吃一个鸭掌,无骨的,筋肉爽滑,他两口就吞进去,赞道,“真香。”   裴原觉得他吃相太难看,皱眉别开眼,忽然瞧见魏濛脖子上一点红色印子,视线又移回来,疑惑地看。   魏濛道:“已经查到了,信是送给崇远侯世子贾龄的,你应该也熟悉,小夫人的大姐夫。不过他们之间应该没见过,不认识。其余情况,待会邱将军来了咱们再一起商论。我在京城时候见到他了,他心事重重的,问我你在哪里,好像一肚子话要和你说。”   “吃饭时候不谈这些糟心事。”裴原低头喝口酒,筷子点点魏濛脖子,“你那怎么弄的,红一片,蚊子咬了?”   魏濛咧嘴一乐,压低嗓子道:“小将军,这乐趣你还没体会到呢?可得加把劲了!”   “没听懂。”裴原摇摇头,问他,“严重吗,痒了别挠,实在不行我找宝宁给你要点药膏,你涂涂。”   魏濛啧一声:“青罗坊里带出来的红印子,那可价值千金,美人儿的好意,我得好好珍藏!”   ……   宝宁在一旁听他们说半天了,云里雾里的,她偏头小声问刘嬷嬷:“成衣铺子里的蚊子为什么会那么值钱?” 第73章 刺秦   刘嬷嬷被问得尴尬极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宝宁, 问:“小夫人, 您真的不知道吗?”   宝宁摇头。   刘嬷嬷懂了, 他们这是还没行过房中事, 许是四皇子觉得她年纪小,怕伤着她。   魏濛还在那高谈阔论, 刘嬷嬷急忙拉着宝宁走远一些, 臊得老脸通红。   她也是在大户人家做了大半辈子下人的,行事谨慎, 这种东西她怎么敢和宝宁直说,就想着糊弄过去,哄她道:“婢子也不知,小夫人晚上问问四皇子, 四皇子见多识广, 肯定能讲清楚的。”   宝宁将信将疑:“行吧。”   刘嬷嬷松了一口气。   那边上,裴原看魏濛眉飞色舞样子, 一口酒险些吐在他脸上, 嫌恶地皱眉:“有那闲功夫, 你去寻个好媒人,娶房妻子不好吗?流连那样场所, 也不怕染上病。”   魏濛懒得与他争论, 仰脖子喝口酒道:“人各有志,与你讲不通!”   裴原站起身:“我也不想听你再说,别吃了, 还有事忙,快点走。”   魏濛视线流连在剩了一半的鸭掌上,难耐咽了口唾沫:“再吃点吧,不差那一会儿,扔了多浪费。这样好手艺,下次再吃不知得什么时候了,你哪儿找来的厨子,借我用两天?”   裴原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咬牙骂道:“借你个头!”   魏濛砸吧嘴:“小将军,你不要那样小气嘛,我用两坛子二十年的陈酿汾酒来换,你把那厨子借我用一个月!”   裴原要被他难缠样子气死,抬手还欲再打,一偏头,瞧见不知在旁边站了多久的宝宁。   他忽然想起来刚才魏濛胡咧咧那些,什么纤腰玉足,不盈一握,什么左边搂一个,右边搂一个。裴原瞬时急出一头冷汗,他不知宝宁刚才听见多少,有没有误会什么,恨不得当场掐死魏濛。   裴原僵硬咳一声,问:“什么时候来的?”   宝宁笑盈盈的:“就一会儿,看见魏将军也在这,我就不待了,你们吃的若不够,我再让厨房做。”   裴原仔细打量她神情,见没什么异常,稍稍松口气。   魏濛听见这边声音,赶紧过来打招呼。这是他第一次和宝宁如此近接触,看她亭亭站在那,没比裴原的肩膀高多少样子,温和美丽的,和青罗坊那些姑娘迥然不同的气质,魏濛难得有些拘谨。   他不再嬉皮笑脸了,恭敬地行了个礼,唤她一声“小夫人。”   宝宁回礼,客气地道一句:“魏将军操劳了。”   魏濛被夸,很高兴,连样子也装不下去了,哈哈大笑。   宝宁略有些尴尬站在那,心想着怪不得裴原身上一股土匪气,现在揪着根儿了,是在魏濛这。和这样人朝夕相处那么多年,裴原身上那些仅存的属于皇子的儒雅矜持都被磨平了,好像也不奇怪。   魏濛一手叉着腰,一手拍肚皮,裴原上眼皮一跳,赶紧捂住宝宁眼睛,转身带她回房。   他心中决断,以后院门口定要派兵守着,再不能让这大字不识几个、一身莽气的老匹夫踏进一步!   魏濛不知所以,在身后唤他:“小将军,你要干什么去?待会书房议事,可得早些来,别迟了!”   说完,他又转头恋恋不舍地看桌上东西,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宝宁听不下去了,她唤刘嬷嬷过来,吩咐道:“待会去取张油纸来,将那些剩下的鸭掌给魏将军包走,瓜子也给他带走算了。”   刘嬷嬷应是。   裴原眉心拧成结:“不能这么惯着他。”   宝宁叹气:“……别这么小气,爱吃就都给他吧。”   裴原没再说话,沉着脸拥宝宁回房,刚要踏进屋门,身后忽的响起魏濛炸雷般的声音:“谢小夫人赏!”   宝宁吓得一哆嗦,裴原彻底黑了脸,一把将宝宁抱在怀里,跨进门槛,反手摔上门。   这没点眼色的老匹夫!   宝宁反倒笑了,她坐在裴原小臂上,胳膊搂住他脖子。这是他们惯常用的姿势,裴原力气大,单手就能将她抱起来,还很稳,宝宁也就这时候才觉得嫁给一个练武之人是件挺幸福的事。   她又想起青罗坊的事儿了,抬手揪裴原耳朵,轻声问:“你那会没骗我吧,青罗坊真是个成衣铺子?”   裴原心一紧,装作不经意样子道:“你刚才听见多少?”   宝宁道:“听到魏将军说什么很值钱,然后刘嬷嬷就将我拉走了,后面的没听见。”   裴原暗赞刘嬷嬷干得好。   裴原坚持道:“真是个成衣铺子。”   他将宝宁放到床上,把她鞋袜都脱下去,抖开被子盖她腿上,转移话题道:“忙一上午了,睡个午觉吧,我出去一趟,待会就回来。”   宝宁曲腿抱着膝盖,说好。   裴原心都要化了,他爱极了宝宁乖顺又单纯的样子,忍不住揉她的脸,又爱不释手去亲她的唇,觉得宝宁简直不能再讨人喜欢,又好骗。   温存一会,没法再拖下去的时候,裴原依依难舍地出了门。   ……   魏濛站刚嚼完最后一个鸭掌,在书房门口的树下等他。   裴原气不打一处来,抬腿便踹他:“你差点将我害死!你没事闲的,提那地方做什么!”   魏濛“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夫人不知道这事啊,我还以为你把房契都拿给她看了。”   裴原呵道:“我敢告诉她吗!”   “算了算了。”裴原不再提这事,他看一眼书房方向,脸色正经起来,低声问,“邱将军怎么有空来的,他现在不该忙得很?”   右相蒋春来就要辞官,崇远侯府百年世家,忠心耿耿,崇远侯贾道功又一直是清正廉洁作风,圣上属意他,若不出意外,过两个月右相就要换人,裴霄和邱明山正卯足了劲要拉拢他。   裴霄之所以求娶季嘉盈,也和这个有关。   因为贾道功的长媳,也就是崇远侯府的世子妃,是季嘉盈的亲大姐,季向真。如此一来,裴霄与崇远侯世子贾龄成了连襟,与贾道功的关系也更近一步。这也是让邱明山着急的地方。   他再过一个月就不得不回北疆,迫不及待要用这段时间做些事。   魏濛道:“裴霄的那封密信是给崇远侯世子贾龄的,许以重金美女,约他到茶楼叙旧。邱将军刚收到朝里的消息,贾龄就要担任一个极重要的职位,你猜是什么?”   裴原与他一起往书房走,他略思忖片刻,问:“奉车都尉?”   魏濛惊诧:“你怎么猜到的?”   裴原道:“圣上就要前往行宫避暑,途经溧湖,裴霄的桌面上偏偏摆着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溧湖地势图,他心怀不轨,昭然若揭。但天子共有八辆副车,没人知道哪辆里坐着天子,他就算是想要做什么,也选不准目标不是。”   魏濛接道:“若贾龄做了奉车都尉,车马安排就只有他一人知晓,裴霄笼络他,得知了这消息……”   他未说完,书房门吱呀一声拉开,邱明山站在门口道:“所言极是。”   裴原抬脸望去。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瞧见邱明山好似苍老许多,裴原下意识以为,这或许是他两个女儿闯出祸事的缘故。   他们走到内室。   邱明山坐定。他穿了一身常服,许是人年纪大了,气质也会和蔼,瞧着慈眉善目。   裴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倒杯茶水推到邱明山面前去,问道:“对此事,将军有何见解。”   他说话很客气,但这份客气对邱明山来讲也十分难得了。他本犹豫着要不要将心中想法说出来,裴原的态度给了他勇气。   邱明山道:“古有张良博浪沙刺秦,你们应该知晓的?”   魏濛颔首:“老故事了,谁人不知。张良要杀始皇帝,重金请了个大力士,打造了一只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锤,守在博浪沙处,准备击杀始皇。可惜始皇备了多辆副车,均一模一样,张良分辨不出哪个里头坐着始皇帝,大力士锤子扔出去,砸错了人。”   他问:“怎么说起这个?”   裴原手指支着下巴,他意识到了邱明山将要提起的话题,眼睛眯起来。   邱明山道:“若张良当初砸中了呢?始皇早早死了,后面不是也没那么多纷争了,弄得生灵涂炭,反正,始皇早晚是要死的。”   魏濛倒吸了一口气:“将军这是何意?”   邱明山不敢看裴原,站起身,负手道:“我知你们是如何作想的,若裴霄与贾龄当真联合,你们的首选是救圣上,杀裴霄,再去夺太子位。但是,何必多此一举!裴霄若真要弑君,让他去弑!等他做完,我们再清君侧,岂不是一举双得,既落得好声名,那位子也不废吹灰之力……”   他未说完,听得身后咔嚓一声。   邱明山心尖一紧,回头,裴原捏着手中被折断的狼毫笔,狠狠掷在他脚下。   邱明山倒退一步,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他知道裴原最在意这个。但是如今机会千载难逢,他必须狠心,尝试说服他:“原儿,你不必为此感到负罪,圣上若死,杀他的不是你!你……”   裴原冷声道:“我早知你为乱臣贼子,但就不能稍稍掩饰下你的狼子野心吗?!”   邱明山身侧拳攥得紧紧,他咬牙,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道:“原儿,再过一月就是你母亲的忌日了啊!你真的就觉得,你母亲的死,和你的好父皇没有一丝的关系吗?她死在你父皇的后宫!”   裴原怒视他:“我知道你对我的母妃有些不轨的想法,但是别忘了我们最初达成一致的条件!”   邱明山嘴唇发颤,他喃喃问:“你觉得我的想法,是不轨的想法?”   “难道不是吗?你不知羞耻,我替你羞耻!”   魏濛看着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架势,不知如何劝,他心是向着裴原的,看向邱明山的眼神也带了提防。他甚至觉得邱明山有点傻,他当着人家儿子的面,三番五次说要杀人的父亲,不是傻是什么?亏得他英明一世。   魏濛将邱明山如此做的原因,归为于追名逐利,上位心切。   裴原也是如此认为的。   邱明山被他刚才的话伤到了。他在原地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原儿,你真的,就如此敬重那个人吗?别忘了,是他误解了你,他剥了你的爵位,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而且自私。”   裴原回敬:“你也一样。”   ……   邱明山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他浑浑噩噩走出去。庄子不大,从南到北其实也没几步路,但他废了许多力。终于踏出庄子的门,邱明山忍不住了,用刀撑着身子,勉强坐在了门口的椿树底下。他将脸埋在手心里,没多时,有泪从指缝儿里漏出来。   “阿湘,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我记着你的话的,我没敢告诉他,我想护着他的,但怎么就,越走越远了呢。”   “他根本就不认我。”   “我该怎么办?”   ……   快到傍晚了,风飒爽,很凉快。宝宁睡醒后吃了点东西,她闲不住,拉着刘嬷嬷到庄门口采椿树的叶子做椿叶茶。   现在的椿叶已经不嫩了,吃起来口感不好,但泡茶还是有味道的。   宝宁走到门口,就见到树下坐着的高大身影,她一眼认出来,那是邱明山。他坐在那干什么?好像还在哭。   宝宁想掉头离开的,但走两步,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一眼,她问刘嬷嬷:“邱将军是不是病了?”   刘嬷嬷摇头:“不知道,但瞧着身子好像不太好。”   宝宁道:“过去看看吧。”   邱明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抿了抿眼角,回身看,对上宝宁微微笑着的脸。   她的态度像裴原一样的疏离客气,隔着三步距离,问他:“将军,您还好吗?”   “好好好。”邱明山笑着应,有些受宠若惊样子,他站起来,温和道,“就是旧疾犯了,在这歇一会,已经全好了。”   宝宁迟疑道:“很晚了,回去怕是要深夜,要在庄子里住一晚吗?”   邱明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宝宁没再挽留。她道:“那我送送您吧。”   “不用,风大,你快回去吧。”邱明山说着,低头在袖子里掏,掏出一个钱袋子来,递到宝宁手里,憨憨笑着道,“好孩子,见好多次了,也没给过你什么像样东西。有点钱,给你拿去,想吃什么自己买着吃去。”   宝宁不敢接,她觉得邱明山今日奇奇怪怪的,摇头道:“不用的,我有钱,谢谢将军了。”   “拿着吧!”邱明山不由分说将钱袋子塞她手里,挥挥手,“伯父这人笨拙,挑不出来什么好礼物,只能给你银钱了,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没等宝宁说话,他往马边走:“看见你,我就想起了我的一个没有缘分的孩子。”   宝宁失言。   邱明山回头笑了下,宝宁盯着他显得落寞的背影,看着他往山中走去了。 第74章 孩子   宝宁和刘嬷嬷一起采了半布袋子的香椿叶,回去时候裴原还是不见人影。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宝宁嘴挑, 她吃不惯旁人做的东西, 自己下厨炖了个地锅鸡。这菜要慢火炖好久, 青红椒、土豆和小块的走地鸡肉焖在一起。鸡肉又嫩又辣,土豆入口即化, 汤汁烧滚后在锅边贴上饼子, 饼子一半埋进鸡汤里,也会染上鲜辣的肉香味。   菜就着饼吃, 饼带着菜香,宝宁光是想想就觉得饿。   裴原掐着点儿进门一样,宝宁这边地锅鸡已经炖好,刚切完最后一道芥菜丝, 裴原怒气冲冲走进厨房, 张口便道:“我将那老贼骂了一顿!”   宝宁没反应过来,低头将刀刃上的菜丝儿抹到碗里, 问:“你骂谁啦?”   “还能有谁, 就那姓邱的老贼。”裴原嘴里说着, 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宝宁手边的锅。   他本一肚子气,现见着好吃的东西, 气消了大半, 只觉着饿,转身去拿一双筷子,伸手就要夹肉。   宝宁打掉他手腕:“洗手了吗, 外面跑了一天,多脏。”   裴原放了筷子去打水洗手,宝宁掀开锅盖盛饭,盛完一碗,忽然想起那会在庄子门口见到邱明山时,他好像挺难受的样子。   宝宁回头问:“阿原,你怎么骂的邱将军,你将他骂哭了?”   裴原动作顿了下:“不至于吧。”   “吃饭,不提这事了。”他站起身,甩甩手上的水,鼻子凑到锅前深深嗅一口,“端回屋吃去?”   “嗯,回屋去,厨房太冷。”宝宁把饭锅的盖子合好,“连着锅端走,你小心些,锅耳朵烫,垫块湿布吧。”   “不用,皮糙肉厚,觉不出疼。”裴原撸起袖子,稍一使力就端起,“这什么菜这么香,你做那点饭够吗,我能吃一盆。”   宝宁把两碗米饭和小菜都放进食盒里,并肩走在他身侧:“里头不是有饼子?你吃那个就成,饭不是给你的。”   裴原诧异:“什么意思?”   宝宁道:“阿黄和吉祥还没吃晚饭,屋里还有中午剩下的鸡肝,待会拌饭里喂它们吃。”   小厨房就在院里,离正屋十几步路,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宝宁把门推开,里头阿黄摇头摆尾冲出来,闻见菜香气,直往裴原身上扑。   裴原还沉浸在饭不是给他吃的,他刚才是在自作多情的屈辱里,懒得理这只蠢狗,喝一声将它轰走,把锅放在桌面上。   宝宁将饭交给刘嬷嬷,让她去伺候两只小祖宗。   阿绵吃饱喝足,正在外头撒欢。这显出了在自己家里的悠闲。原来在将军府,阿绵是不敢出小院子的,现在整个小庄子都是它的,五六个下人围着它转,嬉笑玩闹声音隔了老远都能听得到。   两人相对坐下,裴原把衣领扯开,两口嚼掉一个饼子,他饿了半天,吃饭的时候头都不抬,额上密密有汗。   宝宁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土豆,她又想起邱明山,邱明山送了她个钱袋子,宝宁那会儿数了数,里头都是银票,加一起四五百两。   宝宁戳戳裴原肩膀,问:“邱将军临走前给了我好多钱,无功不受禄的,我怎么好意思要,找个日子你给他还回去吧?”   裴原吐出鸡骨头:“给你就收着,跟钱过不去干什么。但以后得离他远点,我怕那老贼心思不纯。”   宝宁“哦”了声。对裴原和邱明山关系,她了解一点,知道他们之间有嫌隙。宝宁觉得今晚的邱明山有点可怜,但也就是感叹一下,她是个护短又偏心眼的人,邱明山再好,她也只会站在裴原的立场想问题。   这话题稍提了一嘴就过去,继续吃饭。   中间刘嬷嬷进来点了下灯,外头天黑得彻底,宝宁吃饱了擦擦嘴,趴在窗边上看星星。满天都是星星,看得她花了眼。裴原一个人吃了几乎整只鸡,意犹未尽捏着饼子擦碗底儿,抽空抬头看她背影:“宁宁,我过三天出门一趟,去京城。”   宝宁回头:“去几日?”   裴原道:“就一日,头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   宝宁没再问了,她想起什么,颠颠跑回来坐裴原跟前:“阿原,你去京城,给我带点东西回来呗?”   “带什么?”   “带个会做匾额的师傅回来。”宝宁笑眯眯,“我的铺子就要开张了,没个像样的匾额怎么行。我找人打听了,溧湖这边没有做得好的师傅,这边的商家也都到京城做,城西那头有个姓龚的师傅,做得特好。你找人一问就知道了。”   裴原最后一口饼子噎在嗓子眼儿。   宝宁前两天也和他说了这事,说想开店,裴原没细问,他这次不阻拦了,随她折腾去。但实在没想到,她竟然折腾得这么快。   裴原惊讶道:“这才几日的功夫,就弄好了?”   “已经看好了铺面了,也付了定金,正重装呢。”宝宁看裴原吃好了,招呼刘嬷嬷进来收拾桌子,她拉着裴原往内室走,给他看自己的图纸。   宝宁靠在裴原肩膀上,下巴扬起,有些骄傲:“我的铺子叫如意楼,专给小孩子开的店,取的顺心如意的意思。可是现在京城和京城周围的头一家。”   裴原不解其意:“给小孩儿开什么店?”   “这你就不懂了吧。”宝宁掰着指头给他数,“小孩子从生下来到长大,需要的东西可多了。小婴孩需要尿布吧,需要软软的小被子吧,需要小衣裳吧。等他稍长大一点,还需要可以玩的东西,小拨浪鼓,小风车,小木马。再长大一点,是不是嘴该馋了?他还得吃小零嘴儿。”   裴原“哦”了声:“我明白了。那你这不是京城的头一家,整个大周,你都是头一家。”   宝宁抿着唇笑:“那是的,我想到的东西,别人可想不到。”   裴原挑眉看她:“很得意?”   宝宁拇指和食指掐起,与裴原比手势,小声道:“一点点。”   “随便你闹吧。”裴原不置可否,“赔就赔了,咱家也不差那点钱,到时你别太难受就行。”   宝宁“嘶”了一声,挺直腰板:“刚吃了我的饭,现在就开始说我坏话了?你自己没什么眼光,可不要阻拦我发财。我仔细想过了,我的如意楼生意肯定会很好,说不准以后大江南北都要开分店的。”   “没拦着你。”裴原拍拍她脑袋,笑着哄她,“我过几日一定将那个龚师傅给你带回来。还想要什么东西,和我提,下油锅也给你捞。”   “油嘴滑舌。”宝宁嗔他一眼,仍难掩心中雀跃。   她买下的门市是二层的,地方很大,留了能住人的客房。即便裴原嘴里没什么好话,宝宁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她会赚钱的,说不准比裴原还有钱。有钱了就有底气,以后若裴原再惹她生气,她就不止有一处宅子了,随便选一处住,任着他找个半年都找不到。   裴原靠在软塌上,懒洋洋翘着腿,他打量宝宁神情:“就那么喜欢孩子?”   “软软白白的,谁不喜欢。季蕴小的时候,我可喜欢他了,天天带着他玩儿……”宝宁察觉到身侧不悦的注视,想起裴原不喜欢她说与季蕴亲近的话题,住了口,继续翻自己手里的图纸。   裴原道:“喜欢孩子简单啊,以后咱们努努力,生上一屋子。”   宝宁看他:“说的什么话,还一屋子,你是娶了我,还是娶了只猪。”   “不都一样。”裴原暧昧地捏她鼻尖,“你不就是我的小猪崽儿吗?”   宝宁被他恶心得不行,赶紧推开他的手,拍拍裙子站起来,耳朵都红了。   裴原哈哈大笑。   宝宁忽的想起来自己的大姐,大姐嫁给崇远侯世子快四年了,至今无所出,他们日日吵,几次都闹到了要休妻的地步。宝宁看着裴原眉眼,突然就生出几分担心来。   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问出口,最后还是忍不住,不经意似的道:“若没孩子怎么办?”   裴原手指搭在额上,勾唇看她:“什么意思?”   宝宁道:“就是没孩子,一个都没有,怎么办?”   裴原问:“生不出?”   他怎么这么直白呢。宝宁憋红了脸:“就当是吧。”   裴原舌尖抵着上颚,眼里满含笑意:“那,这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宝宁看出来了,他以为她在说笑话逗趣,根本没当回事。   宝宁有些着急:“和这有什么关系,就是咱们之间没孩子,就是生不出,你也生不出,我也生不出,怎么办?”   裴原伸脚勾住宝宁小腿,将她绊倒后拉进自己怀里,掐她脸颊,低声道:“你怎么这么乌鸦嘴呢,这话是随便说的?嗯?”   宝宁眼睛眨了眨:“你……你很在意吗?”   这个问题上,她确实是有些敏感了,但是又不得不敏感。国公府里的姨娘多,姐妹也多,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她,生个儿子是多么重要。   她的姨娘许氏,因为生下了府里的独子,得到了多少的风光。陶氏为了生个儿子,努力了快二十年,最后愿望落空,几乎疯了一场。还有大姐,她没孩子,险些被贾龄休掉。她的二姐,因为连着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在崇远侯府的二房几乎说一不二,没一个姨娘敢到她面前拱火儿。   宝宁便担心,如果没孩子,裴原到底会不会在意?   裴原完全没有领会到宝宁的焦虑,他吃得挺撑,有些热了,拿着蒲扇扇风,给宝宁也扇。   “我当然在意啊,若我不能生,传出去,魏濛和那些兵不得笑话死我。但是也不一定,以后多多努力,会有的。”裴原捏着扇子柄,不怀好意地点她的小腹,“宁宁,到时你可得多配合。”   她在和他谈论在意的事情,裴原吊儿郎当,宝宁有些生气了:“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有什么可办的。”裴原不耐烦掐着她的腰,“大不了上别人家抱一个,唠唠叨叨的,这也算事儿吗?那你想怎么办,我到天上去把女娲娘娘逮下来,掐着她说赶紧给我捏个儿子出来,要不然我杀了你,这样吗?”   宝宁眼本来都红了,听他这样说,破涕为笑。   “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脑子里一天天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裴原冷着脸,拇指蹭掉她眼泪,“整日想的那些没影儿的事,你连孩子怎么生都不知道。”   宝宁下意识问:“怎么生?”   裴原转瞬联想到早上魏濛来的时候,脖子间的那点红印,眼神暗下去。   他伸手将宝宁衣领扯开一些,目光落到她锁骨上那颗红色的小痣上,齿尖磨了磨。   “爷给你上一课?” 第75章 汤   宝宁被他眼神惊着了,磕磕绊绊问:“上, 上什么课?”   “不是喜欢小孩儿吗?”裴原色气地冲她笑。软塌靠着墙, 他站起来, 单膝跪在上头, 把宝宁逼到墙角处,歪着脖子解衣裳。   烛光被他挡在身后, 宝宁微仰着头, 坐在裴原的影子里。   他很快就脱了个精光,里衣往后扔在地上, 露出精壮的上身来。胸肌鼓胀油亮,腹上整齐八块板子,腰线流畅向下滑,下面风景隐进裤腰里。裴原身上有不少疤痕, 但此情此景, 不显得美意被破坏,反而更加剽悍。   以前也不是没看过, 但今天, 许是氛围过于暧昧, 宝宁被他吓得有些呆。   裴原眼盯着她愈发泛粉的脖颈,唇角含笑。他手放在腰带上, 慢慢地解, 解开一半,不动了,去抓宝宁的手放到上面:“你来。”   宝宁手指都是颤的, 她急忙往回缩:“我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裴原道,“早上时候,不是你给我系的?”   他不由分说地捏着她腕子,这次不放在腰带上了,恶意地放在稍下一点的地方,那触感让宝宁一哆嗦。   裴原问:“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宝宁羞愤欲绝,脸红得要滴血,“我不知道!”   “你摸过的,忘记了?”裴原攥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死死按在那地方。宝宁发现手心里的触感慢慢变了,发硬,又烫。   裴原低声诱哄着她:“大虫子,会吐水儿,白色的水儿,黏黏的,在你手心里,很热,有些腥。”   裴原掌控着她的手,在上头缓缓地揉,宝宁察觉到,他眼神变了,呼出的气息也更沉了。   裴原欺身压上去,附在她耳边,轻声问:“想尝尝吗?”   宝宁快要哭出来了。她觉得裴原怎么能这么流氓呢,他就不能正经一点,不能好好说话。   裴原咬她的耳垂,低笑道:“怕什么,以后还会有更亲密的接触的,等你再长大点,不会受伤的时候。”   他手指点着宝宁的小腹:“会埋进这里,很舒服的。”   他的语气像个坏人。宝宁缩在裴原的臂弯里,终是忍不住,往下掉眼泪。   裴原不打算放过她,大掌在她腹上画圈,问她:“宁宁,你觉得,大虫子被你吃进肚子后,在这儿,”他揉揉宝宁肚脐位置,“会不会隆起什么形状呢?唔,比如说,被撑大了。”   宝宁推开他的手,转身要往外爬:“我不知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裴原拽着她脚腕给扯回来,捏她下巴,笑问:“不是想要孩子吗?总得先了解一下怎么生才行。”   宝宁连连摇头:“我不要了,不要了。”   “那可由不得你。”裴原轻咬住她的腮,狠狠嘬一口,手伸到她背后去解系带,“好宁宁,你看我都要难受死了,肉吃不到嘴里,总得让我喝点汤吧,让我摸摸……”   宝宁可怜地被欺在角落里,死死咬着唇,没过一会儿,眼里便起了雾气。   ……   宝宁后悔极了,就不该给他做好吃的,让他吃那么饱。这人精力旺盛像头野兽,拥着她从软塌到桌边,从桌边到妆台,最后又扑床上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她那两块肉儿竟然还红着。   一摸嘴唇,也是肿的。   裴原餍足,眼睛比平常都亮几分,心疼去啄她唇角:“怪我,手重了,就是没想着你那样娇气,下次我放轻些,只吮,不咬了。”   宝宁才不信他的鬼话,一脚将他踹开。她侧身冲墙壁躺着,生气闭着眼,半句话不想和他说。   裴原摸摸鼻子,自觉地起身,给她将洗脸水打好,又去小厨房给她弄早饭,献殷勤。   刘嬷嬷已经开始做了,是宝宁昨晚定好的菜目,很简单,干菜椿叶拌粥。   昨天采来的椿叶将梗摘了,洗净后用热水焯,捞出来挤干净水,剁碎,拌上些盐,再搅进煮好的粥里。清香爽口,十分好吃。   再做个多放葱花的煎蛋饼,一小碟蒜末茄子,便就够了。   裴原帮不上手,他做的东西宝宁也不喜欢,只能在一旁等着。   早上的小院子生机勃勃,蝉虫太阳露头就开始叫。裴原双膝叉开坐在门槛上,盯着不远处那颗树,看一会儿,问刘嬷嬷道:“再过几天入伏了,找几个人把那些知了都逮起来,炸了,夫人会不会爱吃?”   刘嬷嬷手一抖,犹豫道:“不会爱吃吧?那玩意,挺吓人的。”   裴原“嗯”了声:“是挺吓人,但是酥酥脆脆的,味道不错,改天我亲自做,给她尝尝。”   刘嬷嬷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现在的裴原和她以往接触过的不一样。在她印象里,四皇子性格强势,总是阴阴沉沉,很少笑,不好惹。他们相处也算有两三个月了,裴原总共和她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不是让端茶,就是让倒水。   但刚才的语气,虽然也算不上温柔,好歹是温和的。   谈论的内容更是温和,就像是个普通男人,街上遇着什么好吃的,多买一份,带回家给妻子尝尝。   刘嬷嬷笑了下:“小夫人肯定会很高兴的。”   裴原点点头,不再说话。   阿黄睡醒出门玩,头一偏瞧见裴原,颠颠跑过来。他屈指逗它,过一会,阿绵也跑过来,嘴里叼着朵宝宁种在窗底下的月季花。   裴原看得心头突的一跳,赶紧拍它脑门:“快快快,还回去,你没事闲的啃她的花干什么,等她醒了,还不得赖我头上,说我指使的?”   阿绵叫一声,把花嚼了嚼,吃了。   裴原看得发笑,指着它鼻子:“你有种。”   刘嬷嬷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弯了弯,心中想着,四皇子看起来不近人情,私底下竟还挺会哄人的,说话也有趣。   端着饭回去的时候,宝宁已经起身了,坐妆台前梳头发,一见裴原进门,连忙拢紧了衣襟,警惕看着他。   裴原道:“放心吧,不弄你,快来吃饭。”   宝宁瞪他一眼,将信将疑地过去了。   裴原把食盒里的菜一样样摆出来,筷子也放好,任劳任怨像个老妈子,就差喂她嘴里去。宝宁被伺候得舒服,态度慢慢缓和,脸上也露出笑。   裴原看她笑了,胆子也壮起来:“宁宁,你还是要长进一些,就昨晚那点事,有什么好羞的呢?你还是要多学习一下,用些功夫,我后日去京城,到地摊儿处寻摸几个画本来。就那种画本,你懂我意思吧?”   宝宁的笑渐渐落下去。   裴原稀里糊涂喝完粥,继续道:“你没事多看看,那事儿的花样可多着呢,咱们慢慢探讨……诶你踹我做什么?”   “别吃了,出去,出去!”宝宁把他手里碗夺下来,搡着裴原的肩将他撵走,睁圆眼睛道,“别回来了。”   “我……”裴原还欲说话,宝宁退回一步关上门,砰的一声,门板差点撞上他鼻尖。   裴原也不在意,反正他吃饱了,心情也很好,理了理衣摆,慢悠悠地往书房的方向走。   ……   吃好了饭,宝宁按部就班地去喂她养的那些东西。   阿黄吃肉粥,吉祥肉粥吃不饱,要吃大骨头,阿黄大骨头啃不动,只能喝粥。阿绵吃草,里头拌上一把盐,羊喜欢吃盐。还有水蛭,要吃新鲜的田螺,水蛭越生越多,一顿要吃一斤的田螺了。   裴原还是像以前一样,每隔半个月要解一次毒,卓有成效,也习惯了疼。   除了下雨天和解毒的时候,他就像是个正常人一样,宝宁原先最喜欢静谧的雨天,现在最讨厌。   但是现在并没有别的办法。   宝宁突然又想到,裴原后日要出门,可千万别碰上个雨天啊。话说回来,他出门是做什么去了?她根本没问。   是不是有点太不关心了?   经历了季嘉盈那事之后,宝宁对待裴原要处理的那些纷争,一直是有些避而不及的态度。就像这次,她连问都不敢,一部分是觉得自己肯定没什么帮助,还有就是,她心里是逃避的。   她喜欢宁静的日子,裴原的作为有悖于她的期望,所以她干脆不管不问了,就当没发生。   宝宁又想到,她真的可以逃避吗?他们是夫妻,以后会有孩子的,这辈子都很难分开了。夫妻一体,裴原的每一个打算都会对她有影响,无论是福还是祸,他们都该一起面对的,对吧?不是简单地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就可以解决的。   但是,对于宝宁来讲,这还是有些困难的一步。   ……   喂完水蛭,宝宁上午就没旁的事了。她搬个凳子到屋外晒太阳,边琢磨着开店还要准备的东西,边和刘嬷嬷说闲话。   刘嬷嬷在纳鞋底,她回忆早上时候裴原说的话,感叹道:“夫人和四皇子的感情可真好。”   宝宁笑了笑:“还行,是挺好的。”   刘嬷嬷道:“婢子有时也在想,当初我年轻时候挑夫郎,怎么没选着个好的。不说多有出息,好歹知冷知热,能安分过日子的就行。若那样的话,他也不会早死,我也不至于刚生下小儿就到将军府去做奶嬷嬷,到如今,连个家都没有。”   宝宁没想到刘嬷嬷还有这样过往,一时吃惊,忍不住问道:“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呢?”   刘嬷嬷叹气:“说起来,我也有过错,我当初若拦他一把,也不至于那样结果了。”   宝宁更疑惑了:“病了?”   刘嬷嬷道:“被人打死的。”   宝宁吓得手里书都掉了。她捡起来拍拍土,不可置信地重复:“打死的?”   “我嫁他时,他是个地痞混混,做赌场生意的。我不喜欢他那个行当,也不喜欢那个人,但他家中有钱,我被逼着嫁过去。”刘嬷嬷摇头,“成了亲后,日子就那样凑合着过,生了几个孩子,我最初时也劝过他收手,他不听。后来我忙着家事和看孩子,就懒得管了。”   宝宁问:“然后呢?”   “后来,他爹爹病了,花了挺多银子,家底都快掏空。他没过过这样穷日子,急了,可能是因为这个,才有的不好打算。我早注意到的,但我没管,我觉得,那是他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女人家,管好自己的那摊子活就够了。”   宝宁问:“那……然后呢?”   “后来一个雨天,他要出去。我发觉出他的不对劲了,太兴奋,而且大半夜的,出去做什么?肯定不干好事。”   刘嬷嬷继续道:“但我还是没管。孩子哭了,我去喂孩子,他就走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如果当初我拦一下,不让他去,是不是就不会让人打死了?或者更早一些,我多关心关心他,是不是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她把鞋底儿放一旁,拿帕子擦眼泪,不好意思笑笑:“小夫人,婢子在您面前出丑了。”   宝宁安慰地拍拍她的背,轻声道:“没事的。”   想起往事,刘嬷嬷不好受,宝宁的心也跟着缩起来。她感到害怕了,她意识到自己对裴原的关心实在有些少,宝宁想,就算她帮不上忙,至少,她应该知道裴原在做什么吧。   刘嬷嬷的丈夫和裴原八竿子打不着,他们的处境也完全不一样,但那句“被人打死了”还是让宝宁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她是不是,真的该,过问下裴原的事?   ……   书房里,裴原正在看张云送过来的练兵日札,魏濛坐一旁研究溧湖的地势图。   他腿翘累了,换个姿势,问裴原道:“小将军,我觉得你现在根本就脱裤子放屁,贾龄是谁啊,小夫人的大姐夫啊,你若想知道他什么情况,怎么不找小夫人问问。若小夫人也不知道,送个请帖到崇远侯府,直接问她大姐季向真,枕边人嘛,旁敲侧击总会有些有用的消息的。”   裴原没抬头,淡淡道:“她不喜欢这些,别烦她。”   “你们俩可是夫妻。”魏濛站起来走到他身旁,急躁地敲桌子,“说句长远的,万一以后你真做了皇帝,小夫人不得学着做皇后?或者退一步,你回了塞北,还做你的济北王,那她是王妃吧,塞北九镇那样大,王妃不是个空名,要担起责任来的!”   裴原抬脸看他,不悦地皱眉:“她是姑娘家,你总逼她干什么?” 第76章 伺候   魏濛还欲再说什么,被裴原挡住:“有那时间做点正事去, 我们夫妻间事情, 你就别操心了。”   “这怎么就不是正事了。”魏濛急道, “小将军, 你真的得考虑下这条路子……”   裴原问:“我记着你手底下有个叫陈珈的小副尉?”   魏濛愣了下,果真被带偏了话题:“啊, 是有, 刚提上来的。小伙子长得跟黑煤球一样,木讷不太会说话, 但挺机灵,带兵打仗也有些天赋,我准备再观察段时间,继续提拔他。”   “先借我用几天。”裴原搁下笔, “我后日出门, 宝宁那边没人照看着,我不放心。树敌太多, 多少眼睛盯着我呢, 就想逮着这样岔子, 你把那个陈珈给我调过来,做她的护卫。”   魏濛有些犹豫:“换个人行不?陈珈这孩子不错的, 以后说不准还能往上爬, 做后宅女眷的侍卫,岂不是大材小用。我手底下能干的兵多得很,长得好, 说话还好听,换个别人……”   裴原神色冷冷的:“选了他,那是他的福气!”   魏濛讪讪闭嘴。   裴原道:“尽快让他过来。”   魏濛不情不愿领了命,往外走了。   裴原看他背影,冷哼一声,墩了墩手里的纸张。   老匹夫没成过亲屁都不懂,为什么非得选陈珈,真看中他聪明了?错了,看中的就是长得丑,不会说话。找个男人和宝宁朝夕相处,那是没办法的事,肯定不能选个讨人喜欢的,得让宝宁连看他一眼都嫌烦。   越丑越好。   ……   裴原晚上回去的时候,宝宁正在院里鼓捣她的新玩具,投石器一样的东西。   木质的方方的底座,上头一柄大勺子,勺子使劲往下一按,松手后立刻弹回,将勺里的东西“嗖”的一下投出去。   刘嬷嬷和两只狗陪着她一起玩。勺子里头放上煮熟的牛肉块,弹飞出去,阿黄和吉祥飞奔着去吃。   宝宁胡乱比划着指挥:“往东一点,往东一点,不给吉祥了,它十块里吃了九块,太霸道!”   “阿黄跑起来呀!你可是六个月的大狗了,连两个月的弟弟都打不过,可不能这么弱!”   “对,阿黄快吃掉!”   “诶,吉祥,吉祥你不要咬狗!诶,你太不讲理了,快把阿黄尾巴松开,不要咬了!”   裴原隔了老远就听见宝宁着急地叫,刘嬷嬷也跟着叫:“吉祥快松口,不许咬人家的尾巴!”   他踏进院子,一眼就瞧见正在月季花旁边缠斗的两条狗。   阿黄和吉祥就像是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圈圈,阿黄嗷嗷地叫,边叫边咽下嘴里的肉。吉祥低吼着咬它的尾巴根,用黑乎乎的大鼻子使劲地顶阿黄的屁股,折腾一会,两只狗终是失去平衡,被对方的腿绊倒,双双摔进花丛里去了。   宝宁生气地喊:“诶,我的花儿,我的花儿!!”   裴原面无表情地去拉架。   “我说,你就不该养两只狗,赶紧送走一只。”裴原大步走到窗底下,一手提着一只狗的后脖颈,拎出来扔到一旁,回脸训斥,“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招惹着两条狗去抢一块肉,你这不存心看人打架吗?”   花被撞倒一片,宝宁心疼地揪袖子,来不及扶花,赶紧去瞧阿黄的伤势。   万幸没见血,就是秃了一撮毛,回头一看吉祥,毛在它嘴里。   不过吉祥也没好到哪里去,它上午时候刚剔完毛,现在光溜溜的露着皮,阿黄两爪子上去,把它的屁股抓破了相。   刘嬷嬷赶紧喊了两个下人来,把它们送到偏屋去养伤。   阿绵卧在一旁,它歪着嘴嚼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裴原回身牵着宝宁的手拉她进屋子,她手刚摸过肉,一手的油,裴原嫌弃地扯她到盆架前头,搓胰子给她洗手。   “多大的人了,竟做些小孩干的事儿,嫌不嫌丢人。”   宝宁背靠在裴原怀里,手被他捏着,上头沫子丰富,一股茉莉花香:“轻点,弄疼啦。”   裴原“哼”一声,掐她指肚一下:“疼了好,给你长点记性,下回别干这蠢事。”   “再不干了。”宝宁低声认错,裴原扯了布巾子给她擦手,宝宁想了想,又道,“但我不蠢,我自己做出了投石器,按着兵书上画的草图,研究了好久才做出来的。等以后如意楼开张了,我一个要卖一两银子。”   裴原问:“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没想到你回来这样早,就没等。”宝宁甩甩半干的手,上前挽住裴原胳膊,脸贴在他上臂处蹭,“我给你留了好吃的,牛肉炖萝卜,在锅里呢,现在吃吗?”   裴原笑着揉揉宝宁的头。以前关系不亲密的时候,宝宁像只缩手缩脚的小兔子,现在亲近了,又很黏人,喜欢撒娇。   他的火儿又被勾起来。   裴原去把门合上,窗户也合上,大步走到宝宁身边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抓紧咯。”   宝宁惊呼一声,就着这姿势,两条腿下意识缠在他腰上,手挂住裴原脖子,惊恐问:“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呗。”   裴原坏笑着将手往上伸,到上面,握了满手。   他恶意揉捏两下,低声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以为没二两肉,一摸才知道,还挺大。”   宝宁浑身都紧绷了。昨晚的记忆涌上来,她又羞又怕,急于跳下去,裴原一手搂住她后腰,往她耳朵眼里吹气:“往哪儿跑?”   宝宁小声推搡:“你别碰我……”   “是我伺候你,你就一躺,不挺舒服吗?”裴原抱着她往床边走,哄她道,“好宁宁,我憋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尝着点肉渣,食髓知味,得让我亲亲,若不然你不是把我往疯了逼吗。”   宝宁跌进柔软的被褥里,裴原就势俯身,鼻尖挨着她的,似笑非笑样子:“要不然,你也来伺候伺候我?”   他抓着她的手,又要往下面探:“用小手,还是用小嘴儿?”   这人怎么一嘴的荤话!宝宁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没有裴原那样厚脸皮,胸前又真的还疼着,不想再被他啃咬了。   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宝宁放轻声音道:“阿原,我难受,我小日子要到了,你别弄我……”   裴原果真住手,他拧拧眉:“已经来了?”   宝宁摇头:“快了,就这两天。”   “行,好好歇着,听刘嬷嬷的话,她不让你干的事你别干。”裴原闭眼,狠狠嘬她粉唇一口,克制着抬起脸,问,“不让碰凉水来着?”   宝宁前两个月第一次来小日子,这对她是个新鲜事,对裴原也是,都还在摸索着。   宝宁点点头。   裴原直起腰坐到一旁,将宝宁也拉起来,手掌放她肚子上,低声问:“觉得疼吗?”   宝宁细细感受了下,暗道一声糟了。她扯谎是不是遭报应了,刚才还一点感觉都没有的,骗了裴原说难受,就这一会的功夫,还真的就难受了。下腹处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宝宁的脸有点发白。   “好像真来了。”   裴原暗骂一声,脱了她鞋子塞进被里:“躺着,等我回来,给你弄热水去。”   他欲望没消,额上汗涔涔的,衣摆处还有些鼓,急匆匆地推门出去。   宝宁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有些歉意看他背影,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甜滋滋。她一直期待的就是这样生活,有个关心她的丈夫,她会疼爱他,他也会疼爱她,他们依偎着前行,相濡以沫,心心相惜,便什么困难都不会害怕了。   宝宁忽然又想起,她还没问裴原后日是要干什么去呢。   肚子越来越疼,宝宁迷迷糊糊地起身去换了月事带,回来倒头继续睡,那念头只在脑海里存了一瞬,很快被抛掉。   裴原这晚上过得难受。   也不知道宝宁怎么忽然就疼成那样了,他找刘嬷嬷要了红枣姜糖水的秘方,熬了一大锅,回来时候她哼哼唧唧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强给揪起来喂了糖水,又灌了汤婆子放她肚子边上。   裴原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前半夜是听着她哼哼,给汤婆子换热水。后半夜是她又吵着说屁股黏,不舒服,要换亵裤。这时候宝宁不觉得害臊了,爱干净比一切都重要,裴原穿着大裤衩,迷迷瞪瞪下床给她找新裤子,还得躲屏风后面等她换完,这才被允许回来。   折腾一宿,第二天宝宁起来精气神十足,裴原满面的疲惫。   刘嬷嬷心里想着,这怎么和昨天早上完全颠倒了呢?昨早上起来不床的是小夫人,今天换成四皇子了。   ……   裴原是当日傍晚的时候启程去京城的,临走前回院子查看了宝宁的情况,见她好好的,放下了心。   他把那个叫陈珈的侍卫给带了过来,简短介绍几句,嘱咐她道:“千万别自己乱跑,有刘嬷嬷跟着也不行,去哪儿都带着陈珈。”   宝宁打量着面前黑瘦黑瘦的小侍卫,很温和地笑了笑。   陈珈冲她行了个军礼,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挤出三个字:“夫,夫人好。”   宝宁意外地看着他。这不是个小结巴吧?   裴原对陈珈的相貌和木讷都感到满意,他拉着宝宁到屋里去,又细细吩咐了不少话。宝宁嫌他唠叨,嗯嗯啊啊应着,实在受不住了,将他推出去道:“天晚了,魏将军在门口等你呢,别磨蹭了。”   裴原有些难过的样子:“我要离开你几乎一整日,不觉得想我?”   宝宁巴不得他赶紧走呢,以前还好,就从昨晚上开始,总是动手动脚的,过于讨人嫌了。   宝宁道:“我会想念你的,但是你还是快些走吧!”   裴原手拎着佩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门,宝宁很欢欣地和他摆手,裴原脸色黑了,心中暗暗骂她没良心,白眼狼。   路过陈珈的时候,裴原低喝道:“少说话,多做事,听懂了没有?”   陈珈应着,裴原大步往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宝宁已经不见人影了,真是盼他赶紧走呢。   裴原一声唿哨招来赛风,翻身上马,冷着脸朝庄口而去。   ……   宝宁这一晚上过得舒服极了。   整张大床都是她的,随便翻来滚去,也没有人睡相不稳,总是拿大腿压她。第二日早上起来做了碗馄饨,宝宁吃饱了,洗漱打扮好,带着刘嬷嬷和陈珈一起上街看铺子去。   如意楼请的工匠多,预计半个月就能修好,现在还在拆墙。   宝宁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匠人拿锤子砸墙。听起来挺无趣的一件事,看着倒挺有意思。刘嬷嬷和她闲聊,说哪个匠人力气最大,哪个匠人技术精进,三锤子就能把墙砸漏,别人要砸七八锤。   陈珈像个木头一样在身后站着,眼睛四处扫视防备。   那个一身脏兮兮的孩子出现在街角的一瞬间,陈珈就注意到了。   穿着挺华贵的衣裳,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光看布料,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手里拿着一个很精致的拨浪鼓。   但他脸很脏,衣裳也破烂,瞧着还不太聪明。   有人逗弄他,那孩子也不知道躲,傻乎乎在那站着。那人拉扯他袖子,像是想带他走,小孩着急了,呲着牙狠狠咬了那人一口,然后疯了一样地往宝宁所在的方向跑。他慌不择路,小短腿迈得倒挺快,瞧见陈珈挡路,脑袋一低就要从他裆下钻过去。   陈珈一把抓住他脖领子。   宝宁听见声音,急忙回头,看着这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孩,脑子一懵:“这谁家孩子?”   ……   裴原和魏濛点了两壶茶水,闭着眼听隔壁屋子里的谈话。   墙壁厚实,本也听不太清,好在他们来得早,使些小手段,壁上钻一个洞,那边的声音隐隐约约就能传过来了。   崇远侯世子贾龄是个饱读诗书的儒人,裴霄也是,两人起先寒暄客套半晌,听得魏濛昏昏欲睡,直道酸腐。约莫过了一刻钟,两人才谈到正事,果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裴霄是想从贾龄这里知道圣上出行时候所乘的副车位置。   贾龄有着明显的弱点,他没孩子,虽是嫡长子,但地位并不稳。裴霄许诺他事成之后会除掉他的弟弟贾献,保住他世子之位,除此之外,还赏他千两黄金,波斯美人四个。   贾龄只犹豫片刻,很快就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再加些钱。   裴霄自然同意。   这两人说好了,都很高兴样子,举杯庆祝。   魏濛惊诧地瞪大眼,小声冲裴原道:“这,这就完了?我还以为得商量个一天半天的,这样大事,拍脑门就做了决定?”   裴原道:“贾龄有什么理由不答应的,若不抓住这个机会,早晚得被他弟弟挤下去。从他拿到奉车都尉的任命,裴霄递信儿给他叙旧的时候,贾龄就知道裴霄要说什么了。都是聪明人,他早就打算好。”   魏濛问:“那咱们还继续听吗?”   “来都来了,听听吧。”裴原手指扣着桌面,和魏濛道,“你知这告诉了你什么道理吗?”   魏濛问:“什么?”   “做贼不能太心虚。”裴原道,“裴霄谨慎过头了,他不敢邀贾龄到他府里,怕有人看见,要避嫌,才选的这茶楼。谁想到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咱们更胜一筹呢?这打洞窃听的本事,可不是谁都能想得出来的。”   魏濛笑了。喝口茶水,听隔壁那二人说些杂七杂八的话,同盟之间也是要套近乎的,先是贾龄奉承裴霄,道:“殿下艳福不浅,正妃美貌,前段时间又迎了侧妃,府中还有良娣许多,妾室无数,实在是令人钦羡。”   裴霄淡笑道:“世子也不差,世子妃雍容婉静,举世无双,实在是良妻。”   贾龄摇头叹道:“可惜一直不得缘分,没个孩子,闹得后宅也不安宁。”   裴霄道:“我也正有此困扰,静等良机就是了。”   贾龄不解:“殿下不是有一小儿,今年都四岁了,和我的境遇可不同。”   裴霄垂着眼睛,笑笑,没说话。   看他神情,贾龄忽的想起,裴霄那个孩子是通房生的,出生时历经坎坷,好像不太健康。 第77章 捡来的   马屁拍错了位置,贾龄顿觉尴尬, 急忙补救:“殿下与太子妃夫妻和睦, 琴瑟和鸣, 早晚会儿女成群的。”   裴霄笑道:“世子又不是不知, 夫妻和睦是做给外人看的。世子的家宅里不是也没闹出丑事来?”   “说的也是。”贾龄叹口气,“日子不就凑合着过, 琴瑟和不和鸣倒也无所谓, 又不差那一个女人。说起来,我近日在青罗坊新养了个姑娘, 那一手好腰肢,还会唱曲儿,百灵鸟一样婉啭动听。”   贾龄嬉笑着:“若殿下喜欢,不如晚上移步青罗坊, 咱们一试?”   “做生意做到咱们家头上了?”那边, 魏濛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低低又道一句, “真他娘的没想到, 崇远侯世子还有这样癖好, 嫖妓还要三五成群一起去,不膈应吗?”   裴原踹他一脚, 下颌微扬, 示意继续听。   裴霄婉拒了贾龄,淡声道:“世子尽兴便可,本宫便不参与了。”   贾龄惋惜地点点头, 但不想放过讨好裴霄的机会。想要讨好男人,要么送钱,要么送女人。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若不然做皇帝的为什么广开后宫。   贾龄想了想,凑近裴霄道:“太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最近可是乏了,要解解乏?不是我吹嘘,京中的美貌姑娘,十个里有七个我都知晓,环肥燕瘦,貂蝉西施,无论太子喜欢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裴霄低头饮茶,听见他的话,脑子里忽的就浮出了一张脸来。   那日在小凌河的断桥旁,一个清丽素净的姑娘,踮着脚朝河里吹叶子,吹完了,她回头弯着眼睛笑。就是普通的一个画面,但他偏偏记了很久,想忘都忘不掉。还有那夜在太子府,她茫然地坐在地上,要哭不哭,含泪望向他的样子。找不到理由,但就是忘不掉。   本来印象已经很淡了,贾龄提起这事,裴霄又想起来。他手指攥紧了茶杯的把。   贾龄等着他回答,半晌沉默,本以为等不到了,正绞尽脑汁想换个话题,忽听裴霄开口:“每日在外奔波,是挺乏的。”   他把茶盏放下:“喜欢轻松些的姑娘,回家之后,能让我有些惬意,就好。”   贾龄僵硬地笑:“殿下说笑了,您这是什么描述,怕是寻不来。”   裴霄顿一瞬,拳抵着唇,轻咳两声,望向窗外。   “没关系。”   贾龄觉得这个太子真是不好相处,少言寡语的,又冷淡,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拍马屁都寻不着方向。   他酝酿了一下,大笑着举杯:“殿下不必为此挂怀,等殿下日后坐拥江山,美人自然也纷至沓来了。龄在此以茶代酒,祝殿下得偿所愿!”   ……   “他脑子里肯定有点毛病。”   等裴霄与贾龄先后离开,裴霄留在茶楼放风的侍卫也离开后,裴原和魏濛从后门走,拧眉道:“说的一句句都是什么屁话,听着犯恶心。”   魏濛问:“小将军,你说的是贾龄还是裴霄?”   “一丘之貉,都差不多。”裴原掸掸衣摆,偏头问,“后来点的那个猪蹄带走了吗,别落下,还有那几碟子桂花糕、小甜团儿什么的,我得带家去。”   魏濛拍拍手里鼓囊囊的袋子:“放心吧,都带走了!”   裴原点点头,想起什么,又道:“你说那个裴霄,他是不是快死了?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我听他咳了不下七次。当初那件事发时候,是裴霄以身试毒将圣上救下的,难不成这毒没去根儿?”   魏濛思忖一瞬:“不能吧?毒是公孙竹的,解药肯定也在他手里,裴霄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冒着危险喝下没解药的毒。”   裴原冷呵一声:“倒也不一定。他那个性子,死也要爬到高位上去的,要不要命,谁知道?再说了,公孙竹也不一定肯把解药都给他不是,裴霄拿着孙子威胁人家,又不是谁都任人宰割的,说不准就筹算着要杀了他。”   魏濛道:“我真是奇怪,裴霄到底把这孙子藏到哪里去了?怎么说也是个活人,一点风声都不露,也是厉害。”   裴原道:“不急,慢慢找,总会找得到。”   魏濛不提这话茬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还早着呢,找个地方喝点酒去?看你平时被管的严,也该馋了,这次我请你。”   “急着回家,你自己去吧。”裴原到马厩牵马,看见赛风鬃毛打结,捋一把,心中暗道该给它洗个澡了。   魏濛吹个口哨,阴阳怪气讥讽:“成了亲的就是不一样,放以前,不是你求着我要去喝酒的?因为这事,好像还和你大哥吵过一架,将御赐的血珊瑚给摔了,现在倒改邪归正了。”   听他提起裴澈,裴原上马的动作顿了下。   魏濛自知失言,摸摸鼻子:“说起来,前太子失踪这事也是个迷,他到底去了哪里了?但依我猜测,前太子肯定还活着,他不是个随便就会死的人,他不联系你,应是情势所迫,小将军,你不用过于担忧。”   裴原扯着缰绳跃上马:“我知道。”   魏濛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喝酒了,将自己坐骑牵来:“我和你一起回去。”   裴原点点头,魏濛上马,两人并肩上路。   出城的一路上,魏濛心里都琢磨着裴澈的事。   和裴原不同,裴澈自小就是个规矩守礼的,正经的皇子样子,待人温润儒雅,也很有手段。只是裴澈与圣上政见相佐,圣上以铁腕著称,重典治世,裴澈更倾向于无为而治,以文礼度化百姓。所以圣上对他一直颇有不满,裴澈曾被贬到蜀地三年,就是因政见分歧与圣上起了口角。   魏濛想起什么,忽的开口道:“前太子失踪了大半年了,原先府邸被封,现在也该长满草了吧。不知他原先那些后院女眷都流落到何方了。”   裴原眼睛盯着不远处城门:“被发卖了吧。”   “那前太子妃呢?”魏濛道,“我有所耳闻,前太子妃事发后就投奔娘家去了,但没待了几天,她就被赶出来。苏尚书那个老顽固也真是心狠,直接宣布与她断绝关系,现在也不知流落到何方了,露宿街头也不一定。”   裴原偏头:“为什么赶出来?”   “这我怎知,反正就是撵出来了。”魏濛一哂:“太子妃和前太子感情还是很好的,万一以后前太子回京,见到跟着他的那些女人都成了现在这样光景,该多伤心。”   裴原没搭话。城门就在前面了,角落里许多沿街乞讨的乞丐在要饭,衣裳破败,味道也难闻,稍走近点就闻见臭气熏天。   守城的士兵嫌烦,拿着矛叉赶人。   有的女人叫的太惨,魏濛偏头看过去,本随意一瞟,待瞧见某张脸,瞪大眼睛。   裴原毫不知情,夹腿收紧马肚子,正欲加速离去,忽被身后魏濛扯了一下。   裴原倒吸一口气:“你他娘的有毛病?”   魏濛指着其中一个被撵的摔在地上的大肚子女人,不可置信问:“那个,那个人长得怎么像前太子妃?”   裴原顺着他手指望去,瞳仁一缩。   ……   裴原带着苏明釉回到溧湖的庄子时候,已经日暮时分了。   苏明釉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算时间,是裴澈刚刚入狱的时候怀的,为了照顾她,马车走得很慢。   裴原骑着马走在车旁,听苏明釉呜呜地哭了一路,板着脸。   对这个大嫂,裴原没见过几次,只是隐约记得脸,知道她书香世家出身,因着仪容气度被选为太子妃,其余的印象便没了。   路上碰见,实在巧合,魏濛那张嘴像开过光似的,但到底是件好事。裴澈不知在哪里,说句难听的话,万一他以后不回来了,这个大嫂生下的孩子就是裴澈唯一的血脉,他于情于理应该照顾,并感到高兴。   苏明釉有些狼狈,和她简短交谈,知道被苏家赶出来后,她曾经下江南去投奔远嫁的妹妹,但还是被赶出来。她一个弱女子,身上的钱又在路上花光了,后来日子不如人意。约莫上个月,她才又挺着肚子回了京,想碰碰运气再回苏家一趟的,又被赶出来。这才在城门口遇见的裴原。   裴原有些疑虑。苏尚书一家仁德廉正,就算觉得苏明釉身份特殊,可能给家里带来祸事,也不该如此绝情。   “大嫂,你可不要有事瞒我。”   到庄子门口,看侍从扶着苏明釉下车,裴原捏着马鞭站在一旁,踌躇一瞬,还是冷着脸开口道。   “你若瞒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这个四弟就像是裴澈所说的那样,不讲情面,犯起浑来六亲不认,苏明釉早有耳闻,但对上他审视目光,心头还是一哆嗦。   但苏明釉很快镇定下来,她又没做过对不起裴原的事,不亏心,不必害怕。   她福了个礼,语气疲惫,淡笑道:“四弟说笑了,我怎么会有事瞒你。过往经历落魄丢人,但也都如实说了,你大可放心。若觉得存疑,去查便是。”   裴原颔首道:“我会去查的。”   苏明釉被他直白回答噎得一梗。   裴原找来仆侍给她安置房间,与苏明釉相隔一步,前方带路:“大嫂累了,先到房中歇歇吧,热水饭菜很快备好,以后就在庄子里安心住下。等明日大嫂歇息好了,我带妻子再来看你。”   苏明釉应是,一行人慢慢往庄里走。   领回来的那个小孩饿了,但是挑食得很,不吃饭。陈珈受宝宁吩咐,蹲在菜园子里摘韭菜,待会回院子里烤韭菜吃。他远远看见裴原领着个女人过来,心中疑惑。   裴原也看见他,停住脚,让苏明釉先走,他招手吩咐陈珈过来,问道:“你怎么自己在这里,没守着夫人?夫人在做什么,睡觉吗?”   陈珈道:“夫人在带孩子。”   裴原愣住:“孩子,哪来的孩子,谁家的孩子?”   陈珈道:“街上捡来的。”   裴原拧眉:“哪条街?”   陈珈回答:“不认识,不认路,不知道。”   裴原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傻子。当初看中的是他木讷不会说话,现在看来,木讷得有些过分了。   裴原回头看了眼宝宁院子的方向,摆摆手赶陈珈走:“告诉夫人,我一刻钟内就回来。”   陈珈提着一把韭菜回去了。   院里,捡来的小孩被刘嬷嬷洗了澡,他还是那副蔫哒哒不说话样子,坐在院里小马扎上发呆。   宝宁靠墙看着他,边和刘嬷嬷抱怨:“四皇子还不回来,答应了要早些的,眼瞧着都吃晚饭了,我担心他遇着事。”   陈珈听见,将韭菜恭敬地递给宝宁:“四皇子已回来了。”   宝宁惊喜地站直:“你瞧见他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说一刻钟内进院。”陈珈把看到的情况都说出来,“还带着个女人。”   宝宁一滞:“哪来的女人?”   陈珈回想起苏明釉穿的破烂肮脏,略一分析,回答道:“或许也是捡来的。” 第78章 圆子   高飞荷是裴霄的嫡妻,出身名门高家, 祖父是当今圣上的太傅, 姑母是裴霄的生母高贵妃。   她美貌雍容, 但自小娇生惯养, 骄奢成性,天还没黑, 太子府里便处处都掌了灯。   坐在黄梨木雕花的妆镜前, 高飞荷往眉心贴着花钿,偏头问老嬷嬷:“那小孩丢掉了吗?”   嬷嬷垂首道:“扔去了百里之外的溧湖镇, 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自己跑不回来的,多半就饿死了。这事做的也隐秘,无人知晓, 对外就说出去玩时乳母疏忽, 乘错了马车。娘娘放心。”   高飞荷眼里闪过一抹厉色:“死了才好!我真是弄不明白,殿下那样英明的人物, 怎么会做出这样儿女情长的事, 正妃还未娶, 就任凭个通房生儿子,现在我进门了, 若我再生了儿子, 那谁是长子?那孩子的存在简直是在辱我!”   “娘娘说的是,那孩子是该死了。”嬷嬷附和着,笑道, “也赶巧了,侧妃娘娘昨日过生,殿下许诺她可出府游玩,她自己去不就成了,偏偏还带着那孩子去。现在那孩子丢了,怪也是怪到她的头上。”   高飞荷撇唇:“季嘉盈就是个蠢的,颠颠地去巴结那个脑子有病的傻孩子。真盼着那孩子以后做皇帝,给她好处?”   嬷嬷为她捏肩,低声道:“还是娘娘明智之举,既除掉了心头刺,又让殿下对侧妃娘娘生了间隙,以后可有的好戏看了。”   ……   裴霄是晚上回府后才知圆子不见了的,他知道时候,圆子已经失踪一整日了。   季嘉盈呜呜地跪在他脚底下哭,高飞荷焦急忧虑站在一旁,看裴霄脸色骤变,急忙也跪下,哭泣道:“是臣妾照顾不周,小殿下才丢失的。侧妃带小殿下出府玩耍是一片好心,后来也是因着担心才瞒报的,是臣妾没及时注意小殿下的行踪,才酿成了这样祸事……”   听着两个女人哭哭啼啼,裴霄烦躁不堪,胸腔一阵灼闷,他背过身,止不住咳起来。   那孩子太重要了,比太子庶长子这样的身份要重要得多。   裴霄不敢想象若圆子真的找不见了,他没有了桎梏乐徐的武器,公孙竹的这个儿子还会不会将解药给他。   手心里几滴咳出来的血,裴霄攥起拳,眼底熊熊怒火,哑声喝道:“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小殿下给本宫找回来!”   ……   圆子正坐在宝宁院里,低头搅弄自己的手指,宝宁把她的那些小玩具放在地上,圆子也不去玩。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抠弄指甲盖底下那一小块肉,抠出血来,放嘴里吮一吮,继续抠,不知道疼一样。   宝宁觉得自己的指甲也疼起来了。   “陈珈,”宝宁比划着让陈珈过去,“你去抓他的手,让他别咬了,刘嬷嬷取些伤药过来,给他包上。”   圆子缓慢地抬起头看她,这是个很白净的孩子,眼睛黑亮亮的,睫毛纤长浓密,很好看。就是不太正常。问他的名字也是问了好几十次,他才肯开口的,说了个单音,这一整个白天,他就说了这么一个字。   陈珈抓着他的手,刘嬷嬷很快取了药过来,轻轻按着他,要上药。   “圆子乖,其实一点都不疼的,你闭上眼,很快就好了。”刘嬷嬷哄他,“上好了药,给你吃糖。”   “药……”本来安安静静的圆子听着了这个字后忽的躁动起来,大力挣脱,含糊不清道,“不要,不要!”   陈珈急忙按住他肩膀,但发狂的小孩力道惊人,偏头一口咬上他虎口,陈珈吃痛走神一瞬,圆子猛地站起来,朝着宝宁方向冲过去。   宝宁大惊,刘嬷嬷立刻去抓,但圆子跑得比狗都快,一把抱住她的腿。   被这一撞,宝宁手里韭菜撒了一地,圆子不肯松手,鼻涕眼泪都蹭在她裙摆上,嘴里唤着:“娘亲,娘亲……”   宝宁懵了。但这样一个连她腰都不到的小孩,又白又嫩的,狠心推开他宝宁做不到,何况他还叫她娘。   刘嬷嬷也懵了。   圆子不停地唤她娘亲,宝宁心软起来,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安抚道:“圆子不怕,你不再咬手指了,就没人给你上药了,好不好?”   圆子泪眼蒙蒙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小孩太漂亮了,又乖,宝宁心都要化了,她心底的柔情都被激发出来,弯身想就将他抱起来哄。手刚碰着圆子的屁股,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暴呵:“哪来的野孩子!”   宝宁抬眼望过去,裴原手里捏着柄鞭子立在门口,神色不虞,冲着陈珈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养你干什么吃的,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你好大的胆子!”   陈珈手上被咬的伤口还滴着血,屁股被裴原一脚踹得死疼,他觉得自己冤枉极了,但又不敢辩解,讷讷无言。   裴原此举意在杀鸡儆猴,收拾完了陈珈,他又沉着脸冲宝宁走过去,一把将圆子从她怀里扯出来,训斥她:“什么都敢抱,你有那功夫,怎么不知道……”裴原本想说你怎么不知道多抱抱我,但院里外人太多,他说不出口。   “你怎么不知道收拾收拾家里,多做几道菜等我!”   他老毛病又犯了。   下人面前,宝宁给他面子,拉他胳膊哄劝道:“是个挺可爱的孩子,父母找不着了,我已经报官了,没处去,先在咱们家里待两天。”   裴原面色稍霁,拧眉问:“男孩女孩?”   “是个男孩子,叫圆子。”宝宁扯动裴原拽着圆子后衣领的手,“这孩子胆儿小,你别拽他了,吓坏了怎么办。晚上咱们吃烧烤吧,炉子都备好了,晚上天凉快,咱们一起坐外头吃,给你温酒。”   裴原不松手,他回头叫陈珈过来,要把圆子带到别的院落去。   裴原对圆子是个男孩这件事十分不满意,大声道:“又不是你生的,那么上心做什么,找个下人带他就好了,等官府找着他爹娘,立刻领走!”   他袖子被扯了一下。裴原没理,还欲说些什么,袖子又被扯了一下。   裴原低头,对上圆子明澈的眼睛,他抓着裴原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   “没听清。”裴原不耐烦,“要么再说一次,要么滚。”   “爹爹!”圆子尽量将舌头捋直,又重复了遍,“爹爹。”   裴原茫然看着宝宁,不可置信问:“他刚才叫我什么?”   ……   刘嬷嬷在院里看孩子,给炉子生火,宝宁拉着裴原到菜园子里摘菜。   陈珈的心眼太实了,让他摘一把韭菜,他就只摘一把,还不够一个人塞牙缝。菜园子是季蕴买下庄子后就开始打理的,挺大的一片,足够供整个庄子吃一夏天了,里头花花绿绿,什么菜都有。   裴原坐在田垄上,顺手掰一根茄子,衣摆蹭一蹭,就放嘴里嚼。   宝宁摘扁豆,听见声音回头看他,裴原把咬了半的茄子递她嘴边:“也来一口?”   宝宁嫌弃地偏头:“都不洗,上头都是土,你自己吃吧。”   “我擦过了。”裴原把衣领敞开,拎着衣襟抖动散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哪儿有你那么多穷讲究。”   宝宁拉他过来纯粹是为了避开圆子,怕他们俩在一起闹别扭,本也没指望他能干什么活。   她脚边放个篮子,边往里放扁豆,边和他说话:“陈珈说你捡了个姑娘回来,是吗?”   裴原心头一惊。他回来就忙着折腾那小屁孩的事儿了,把苏明釉给忘了,还没来得及说。   “嗯……”裴原小心看宝宁脸色,“没生气吧?”   “怎么会。”宝宁拨了拨篮子里扁豆,估摸着差不多了,又去选茄子,要熟透了的,三个就够。   她回答裴原的话,“我信你肯定是有原因的,总不会瞧见了美貌女子就想拉家里来做通房,又不是土匪。”   裴原乐了,他弓着身子将宝宁拉到怀里来,狠狠亲她脸颊:“就知道我们宁宁好,世上可再寻不着这么好的小仙人儿了。”   “不许再叫我小仙人,太难听。”宝宁抹掉脸上口水,嗔他一眼,将他手里半截茄子塞回他嘴里,“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裴原还是笑。太阳还没全落山,剩一点金灿灿光晕洒在翠绿的菜叶子上头,颜色很漂亮。远处树上的蝉在叫。   奔波一天,直到现在裴原才觉得回到了真正宁静的地方,整颗心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腹有硬茧,但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他故意放到宝宁眼睛底下炫耀:“好看吗?”   宝宁正忙着,推开他手,敷衍道:“好看的。”   “指甲长了。”裴原去揪宝宁鬓边的碎发,低声问,“谁帮我修啊。”   宝宁无奈看他:“我修,我修,别折腾了好不好,让我把这点事儿做完。”   裴原缩回手,手臂撑在身后,两腿岔开,抬头看天上的云,想起什么,看向宝宁道:“不用摘太多,我给你带了两个水晶猪蹄回来,再弄太多吃不完。”   “怎么不早说……”宝宁苦着脸看篮子里乱七八糟的菜,又瞥一眼好像事不关己的裴原,抿唇道,“反正我做的东西好吃,你就使劲往肚子塞吧,剩下一根菜晚上不许上床。”   “没那么严重。”裴原腆着脸,往宝宁身边凑,要去亲宝宁的嘴,“我亲你一口,你不就高兴了?”   “宝儿,”一到这时候,裴原就知道亲昵唤她乳名了,“小别胜新婚,不上床可不行,你得体谅我。”   ……   出了菜园子,裴原把衣裳理整齐,又成了进去时候那样板着脸的严肃样子。   宝宁暗道他换脸可真快。   方炉已经烧好,是个两层的炉子,一层铁网相隔,底下烧炭火。怕菜肉沾网子上,宝宁取一块猪皮来,在上头蹭一遍,再把用小木签子串好的菜放到上头烤。   刘嬷嬷和陈珈把东西准备好后就下去了,今个庄子算是开斋,晚上都吃烤肉,下人群里也点了炉子。   宝宁享受做饭的过程,更喜欢和裴原一起动手。有烟火的地方才叫家,没什么烦心事是一餐好吃的饭解决不了的。   院子不会有人来了,裴原干脆将上衣脱下来搭到一旁,光着膀子穿肉串儿。圆子围着他转,眼睛盯着他手指。许是因为那会的那句爹爹,裴原现在对他倒没有那么讨厌了,圆子感受到善意,往他身边蹭。   裴原烦了,冷声道:“小屁孩上一边呆着去,狗不在墙角吗,找狗去,别缠着我。”   宝宁蹙眉:“他有名字的,别总小屁孩这样叫。”   裴原挑眉,勾着手指让圆子过来,问:“你叫什么?”   圆子嗦着手指,不说话。   “别总咬你那手指头。”裴原把他小胖手捏下来,威胁他,“再咬我打你了?”   宝宁觉得他粗暴,担心圆子被吓到,抬眼扫过去,果真看见他怯怯神情。手却背到身后去,不再咬着了。   裴原满意,又问他:“听说你有名字,叫什么?”   圆子磕绊着叫:“爹爹,爹爹。”   “他讨好我呢还是怎么?”裴原诧异地看向宝宁,“这小孩聪明得不行,哪像是生病的样子。”   “阿原,不要总是对孩子那么凶。”宝宁把烤好的韭菜带给他,指了指圆子,“给他吃吧,耐心一点。”   裴原接过来。   他看向圆子,圆子也眼巴巴看着他。   裴原问:“想吃?”圆子点头。   裴原觉得这孩子实在太沉闷,小孩这么闷可不好,要哄他笑。   裴原将韭菜举高了,逗他:“叫声爷爷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裴霄:好意外哦。 第79章 惬意   “说的是什么话。”宝宁急忙拍打他胳膊一下,“逗小孩子也不是这么逗的, 别弄哭了。”   被训斥了, 裴原不敢再作弄圆子了, 把韭菜给他:“吃吧。”   两只狗闻着香味也窜过来。吉祥一身秃毛, 瞧见裴原就呲牙,裴原懒得搭理它, 嘴里哼着小曲儿, 把鸡翅往棍儿上套。阿黄会讨乖,蹭他小腿, 裴原裤子挽到膝盖处,光裸小腿被它蹭得痒,想拿一块鸡骨头给它打发走。   宝宁瞧见赶紧拦下:“别给它吃那样东西,鸡骨头碎, 怕弄坏嗓子。”   “那么娇气?”裴原把鸡骨头扔回盘子里, 拿一小块猪肉出来,冲阿黄吹口哨, “来, 给爷作个揖。”   宝宁笑看他, 觉着这人真幼稚,摇摇头。   阿黄扭扭捏捏蹬起后腿, 果真给他拜了两下, 裴原满意颔首,肉扔进它嘴里。   吉祥馋了,冲到裴原面前吼他, 裴原道:“想吃吗?打个滚儿。”   宝宁看他一眼,没理。她把手里蘑菇翻了个面,撒上孜然粉,闻见扑鼻香气,混着蘑菇特有鲜味。   估摸着差不多了,宝宁拿起来吹吹,递到裴原嘴边:“尝尝熟没熟?”   裴原歪头咬在嘴里,烫得话都说不利索,偏要和只狗较劲:“别愣着了,打个滚儿,要不然饿你一晚上,明天就给你丢山里去。”   说完,他回头与宝宁道:“熟了。”   宝宁把撒了辣椒的蘑菇放到一旁,又把没撒辣椒的拨到小碗里,递给圆子,笑眯眯道:“吃吧。”   圆子很乖地接过来,坐到一边去,和吃了肉后心满意足的阿黄一起分享。   那边吉祥终于妥协,腿缩起,在地上滚了一圈。裴原大笑着扔块肉给它,像打赢了一场胜仗一样:“赏你了!”   吉祥领了肉也跑了,没人再围着裴原转,他终于收心,老老实实地低头穿肉串。   今天好天气,晚风习习,正是月中,月亮美得像个玉盘子。远处下人们也吃得很高兴,喝酒划拳,声音顺着风传过来。   很惬意的一个晚上,飘散着孜然的香气。   宝宁忙完了得闲,托腮看裴原干活。他侧脸很俊朗,肩膀很宽,脊背微微弓着,手指修长有力。   宝宁看够了裴原的手,视线又落到他的脸上,在心里描绘他眉眼。微微上挑的眼尾,瞳仁漆黑发亮,鼻梁又高又挺,生气的时候很凶,恶眉恶眼,好像混痞子。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些温柔。   裴原察觉到宝宁的注视,斜眼瞥过去,有些得意:“是不是觉着自己挺有福气的?”   “为什么呀?”宝宁换了个姿势,两手叠起,支在下巴处。许是氛围关系,她今日看裴原格外顺眼,语气也是温柔缱绻的。   裴原道:“你看你夫君,模样好,有兵,有钱,关键是疼你,还不算有福气?”   宝宁弯着唇:“你疼我吗?”   裴原整个身子都转向她,眉峰挑起,语气有些凶:“我不疼你吗?”   宝宁笑着点头:“你疼我。”   裴原觉得他们像是在这说废话,但这废话听得他心里甜丝丝的。如果生活能一直这么平静,没什么烦恼,天天窝在家里和她说废话也不错。   “就娶了这一个,不疼你疼谁。”裴原放低了语气,和她说软和的话。火光把宝宁的脸映得泛红,裴原手背贴上去:“热不热?”   宝宁不回答,揪着他的字眼,不依不饶问:“你什么意思,还想娶多少个?”   又来了。她一说到这样问题就特别唠叨。裴原想出了一个自己觉得挺满意的回答:“钱都在你手里,娶不了了,就这么凑合过吧。”   “你可真烦人。”宝宁哼一声,果然被糊弄过去,直起身,问他,“要喝些酒吗?”   裴原当然不拒绝:“喝。”   酒壶浸在一旁的热水里,一点点的温,宝宁挽袖子把它拎起来,擦干净底下的水。又洗了个小口杯,慢悠悠地斟上八分。   裴原单手拄着膝盖,懒洋洋道:“茶倒半,酒斟满,满酒敬人,没学过道理吗?”   宝宁头也不抬:“你是我的客人吗?”   裴原哼笑:“我与你讲礼节,你扯远了做什么。”   宝宁作势要将酒倒掉,威胁他:“还要不要喝了?”   裴原连忙道:“喝喝喝。”宝宁给他端过去,递到嘴边,裴原嘴唇撅着吸溜一声,没了大半,他回味一下,道:“十五年的女儿红,对不对?”   宝宁今晚看他顺眼,整个人热情又体贴,见他嘴角有酒渍,蹲下用帕子给他擦掉,笑着:“你倒是长了好舌头。”   裴原顺势捏着她手腕,将宝宁按坐在大腿上,面对面地掐她下巴,低语道:“说起来,我还没喝过你的女儿红。”   他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了。旁边的火炉里,炭块发出滋滋的声音。宝宁的脸慢慢红了,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是我欠你的。”裴原把她的脸按在肩上,闭着眼道,“欠了一场拜堂,还有份隆重的聘礼。我没花几文钱,轻飘飘把你骗到家里来了,是不是挺过分的?”   宝宁小声道:“你知道就好。”   裴原无声地笑。他把宝宁整个抱在怀里,抚着她背后头发,两人在小凳子上晃来晃去,忽然问:“你想要什么聘礼?”   宝宁惊讶:“这怎么问起我了,不是该你准备好了,再双手捧给我的?”   “行。”裴原埋在她发间深深嗅一口,“等我慢慢攒。”   “那,”宝宁有些期待:“你要送我什么呀?”   “我娶天下最好的女人,自然要用天下最贵重的聘礼。”裴原抓着她手放在自己胸前,“心掏出来给你够不够。”   宝宁急慌慌往后缩:“血淋淋的,我才不要。”   裴原大笑起来,亲吻她嘴角:“不行,你得要。”   宝宁道:“你不要总是这么血腥。”   裴原问:“怎么就血腥了?”   “掏心什么的就很血腥。”   “是你自己没有领会到。”   宝宁顿了顿,忽然道:“我想吃卤鸭心了。”   裴原道:“你一说,我也想吃了。”   宝宁道:“明晚上做。”   ……   圆子呆呆地看着他们,手里的小蘑菇掉在地上,被阿黄迅速捡起来咽进肚子。   在圆子的记忆里,是没见过他的父亲和那个所谓的“母亲”如此亲密的。父亲会给他很好的照顾,好吃的饭,舒服的衣裳,但说话的声音总是冷冰冰的。母亲也会给他买东西,但每次都是在父亲在场的时候,若父亲不在,她看他的眼神像是他偷偷养的小毒蛇。   父亲和母亲很少会出现在一起,出现了也不会说几句话,没有拉过手,没有搂搂抱抱。   所以现在,他看着裴原和宝宁的神情,意外又惊慌。   裴原终于想起了这个小屁孩的存在,眯眼呵道:“看什么看,闭上眼,转过去!”   圆子乖乖地背过身。   宝宁羞赧地从裴原身上下来,整理自己的头发。   大好意境被打乱,裴原指着圆子背影小声和宝宁道:“明早上赶紧把小屁孩送走,耽误事。”   “别说了。”宝宁推推他,“快点吃完饭,咱们晚睡些可以,圆子还小,得让他早点睡。”   裴原道:“咱也早点生一个,省得你对别人家孩子这么上心。”   宝宁捂住他的嘴:“快少说两句。”   又过小半个时辰,准备的东西吃的七七八八,宝宁熬了点绿豆汤败火,给大人和小孩都喝完了,带着圆子去睡觉。裴原不让宝宁给圆子换衣裳,他粗手粗脚的,亲自动手,外衣几下扒下来,套上裴原的寝衣上衣。   只是上衣就足够圆子穿了,脚底下还长了一截。裴原给他把多余的袖子挽起来。   挽了一半的时候,宝宁忽然瞧见圆子胳膊上的不对劲。小臂的位置,很多伤疤,都是一个暗红色的小点小点,像是什么东西的牙齿。   “先别动,”宝宁拦下裴原动作,将圆子的伤口指给他,惊疑问,“这怎么回事儿?”   裴原也被吓了一跳。他看向圆子神情,他没什么表情,仰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房顶看。   裴原把他的头掰正,问他:“为什么这么多疤痕呢,被什么咬过?”   圆子点点头。   裴原尽量耐心,问他:“告诉我,被什么咬过?”   圆子比划着,含糊不清道:“蛇,小蛇。”   听见那个字,宝宁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不自觉扒紧了裴原的胳膊。   裴原也诧异,拧眉问:“你家大人怎么这么不上心,生了孩子不好好看,给咬成这样?”裴原拎起圆子的小胳膊,饶是对这小孩没什么感情,也有点心疼惋惜。   他其实下意识觉得圆子说的话有问题,咬一次两次就算了,为什么咬了这么多,是孩子傻,还是大人不聪明?   屋里安静一会,圆子见他不问话了,低头咬另一只手的手指。   裴原把他的手打掉,暗道,这小孩确实傻乎乎的。   时间晚了,圆子打哈欠,宝宁示意他不要再逼问了。裴原点头,把圆子按在床上,点点他额头道:“赶紧睡,要不然狼来了,咬你小屁股。”   圆子害怕地闭上眼。   宝宁拉着裴原出门。   宝宁把木门合上,吱呀声中,掩住了圆子小声的话。   他看着房顶道:“小蜘蛛,你们睡了吗,下来玩吧。嗯……如果狼来了,你们可以咬死它吗?”   ……   裴原被宝宁催着去洗了个澡,她坐在床沿边上烫脚,隔着屏风和水声与裴原说话。   泡脚水里加了那天采的椿树叶子,有股淡淡的香气,宝宁舒服得眯起眼。   他们在说苏明釉的事情。   宝宁道:“我听说过她的,苏家最有才华的女儿,很端庄,若不然只凭苏家的门第,也不会被圣上亲点做了太子妃。只是后景不太好,苏家不肯接纳她了,很可惜。”   裴原道:“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儿,我让魏濛去查了。”   宝宁低头看水里的树叶子,又道:“我明早去见见她吧,你和我一起去吗?”   “一起。”裴原那边已经洗好,从水里出来了,拿着布巾擦身,“宁宁,你见了她,姿态不用放低,别委屈了自己。只是大嫂而已,且是她住在你的家,你不必去讨好她。”   裴原担心宝宁内心隐藏的那丝自卑感,是出身的问题,她从小就小心谨慎。   和他在一起久了,这问题好了很多,但裴原还是怕苏明釉的到来会让宝宁心里不舒服。听说这个大嫂是个很强势的人。   宝宁答好。   过一会,裴原从屏风后出来了。宝宁洗好了脚,他去倒水,直接泼到门外,回来时直接吹了灯,上床搂着宝宁睡觉   乏了一天,他没再动手动脚,两人入梦都很快。   半夜时分,是被圆子的哭叫惊醒的。圆子就睡在隔壁的屋子里,他叫得很刺耳,宝宁吓醒,裴原也立即坐起来,披了件衣裳匆匆往他的房间跑。   推开门,看见满月的光辉下,圆子的床前站着个人影,女人的,肚子很大。 第80章 讲故事   那画面实在太诡异,宝宁的心怦怦跳起来, 指尖发凉。裴原将她揽进怀里, 不悦地开口:“大嫂, 你大半夜不睡, 到这里来做什么?”   宝宁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就是苏明釉。也是, 身怀六甲的女人, 庄子里找不出第二个。   圆子看见宝宁,尖叫着跑下床, 扑到她怀里。   苏明釉慢慢转过身,宝宁看见她的脸色,白得瘆人。她很瘦,胳膊和腿细得都像是芦柴棒子一样, 只有肚子凸出来, 即便脸很美,也掩饰不住这种奇怪。宝宁心中有直觉告诉她, 面前这个女人不太简单, 但哪里不简单, 又说不上来。   宝宁警惕起来。   裴原将宝宁和圆子拉到背后挡住,他上前一步, 冷硬道:“大嫂, 你还没有缓过神儿吗?”   “这个孩子,”苏明釉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身后圆子的影子,“这个孩子, 像爹爹,还是像娘亲?”   裴原拧眉:“大嫂是什么意思?”   “他是像爹爹多一点,还是像娘亲多一点呢?”苏明釉慢慢走到圆子面前三步的地方,蹲下来,看他的眼睛,问他,“有人说你长得不像爹爹吗?有人怀疑过吗?如果你不是你爹爹的孩子,怎么办,你的娘亲会被打死吗?她会被浸猪笼吗,被万人唾弃,因为她生下的孩子,不是你爹爹的孩子。”   裴原审慎地看着她,苏明釉像是丢了魂一样,和白日的端庄持重完全不同了,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宝宁将圆子往自己的怀里拢,圆子不敢哭了,死死咬着唇。   苏明釉缓缓地问:“所以,你到底是像爹爹多一点,还是像娘亲多一点呢?”   “大嫂!”裴原忍无可忍,喝道,“如果你还是这样,我只能将你投到溧湖里去,让你醒过来!”   苏明釉抖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她的理智重新回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看了看瑟瑟发抖圆子,又看看面沉如水的裴原,急迫道:“四弟,你听我解释……”   她又解释不出来。   宝宁打圆场道:“大嫂许是白日太累,刚才魇着了。”   苏明釉感激看她一眼,连忙道:“是的,四弟,我只是魇着了,大晚上吵醒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她说完,去摸圆子的脸,“别怕,婶婶不会伤害你的……”   圆子逃开她,苏明釉的手尴尬僵在原地。   她咽了口唾沫,站直身体,正色冲裴原道:“四弟,我嫁给你大哥四年多了,很多事我都知道一些,我也知道你的顾虑。你是担心我与裴霄有过接触,是吗?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你可以去查,我没做过任何对你不利的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宝宁想,苏明釉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很聪明的人。   因为她这一席话,裴原的脸色果然松快许多,淡淡道:“大嫂早些歇息吧,我们也去睡了。”   苏明釉应了句好。宝宁也与她道辞,她担心圆子受了惊吓,招手带他出门,与她和裴原一起睡。   看着他们都离开,苏明釉大大松了口气,往后靠在墙壁上,额上已满是冷汗。   她手摸着肚子,喃喃道:“我的孩子,你到底是长得像爹爹,还是像娘亲呢?千万别像爹爹啊,被人认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   第二日早上,宝宁早早起身,做了餐很丰盛的早饭。   一是为了圆子,二是今天是裴原解毒的日子,宝宁心疼他,想给他吃些好的。   一大碟子清蒸河虾,一笼蟹黄包子,瘦肉粥,凉拌鸡丝,和酸甜拌黄瓜。   吃了一半的时候,陈珈来了趟,说溧湖府衙那边来消息,昨日没有人报官说自家孩子丢了,但他们已经安排了人手挨家排查,估计五天之内会有结果。溧湖不很大,离周边城县又很远,圆子的家应该就是溧湖镇上的,不算难找。   宝宁吩咐陈珈给府衙拿一些赏钱,让他们尽心些。陈珈领命出去了。   裴原慢悠悠地剥虾,把虾仁扔到宝宁碗里,看向圆子。他这几日是回不了家了,本以为或多或少会有些难过的,但圆子就像是没事人一样,吃得很香。他好像根本就不想回家,也不想他的爹娘。   “圆子。”裴原叫他的名字,圆子抬眼看过来,奶声奶气唤他爹爹。   裴原笑了,没揪着他改口,反而温和地夹了口菜给他,问:“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圆子想了想,摇摇头。   “那对你很好?”   圆子还是摇头。   裴原伸手去摸蒜,低着头剥,顺嘴问:“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想,”圆子磕磕绊绊的,眼睛很亮,“我想留在这里!”   他口齿不清,裴原费劲儿才听出说的是什么,诧异地和宝宁对视。   宝宁问:“为什么呢?”   圆子不说话了。   裴原吹吹指尖的蒜皮儿,忽的想起一个猜测,问宝宁:“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在家里时候受虐待了,偷跑出来的?”   “不能吧……”宝宁抿抿唇,“等过几日官府那边有消息再说吧,若真的是那样的父母,把圆子要过来算了,总不能还推回狼窝去。”   “别。”裴原阻拦,咬一口蒜瓣,低头喝粥,“爷生的出儿子,不用捡别人的剩儿。”   宝宁吸一口气,小劲推他胳膊:“别总当孩子面前说这样话。”   “得得得。”裴原无奈,“不说了还不成吗。”   他们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伴随女人的惊呼。獒犬叫声地动山摇,裴原手一抖,剩下一半的蒜瓣掉到地上。   宝宁赶紧跑出去看。   苏明釉呆滞地站在门口,吉祥离她五步远,口沫四溅地狂吠。刘嬷嬷拿着棍子拍打地面阻拦:“吉祥,吉祥别咬了,吓着夫人怎么办。”   吉祥根本不听,它没拴绳子,后腿一蹬就扑上去,一口撕烂了苏明釉的裙摆。   刘嬷嬷吓坏了,丢了棍子也扑上去,用身体将吉祥制住。   苏明釉惊魂未定跌在地上,揪着剩下半截的裙子,还好里头穿了中衣,没咬着腿。   刘嬷嬷身子胖胖的,把吉祥压牢,冲着一旁吓傻的下人喊:“快去拿绳子来!”   “大嫂,你没事吧?”宝宁缓过神,飞快跑过去扶起苏明釉,搀着她进屋,“肚子疼不疼?我给你请个大夫来吧!”   “没事。”苏明釉白着脸冲她笑了下,“我歇一会就行了。”   宝宁歉意道:“大嫂,我不知你现在回来,吉祥野性难驯,若知道你来,我会将它拴起来的。”   裴原站在一旁,一直无言。圆子仍吃饭,半个包子塞在嘴里,眼睛盯着苏明釉,忽然道:“狗狗只咬坏人。”   在场人都愣住了。苏明釉脸色一言难尽,捂着肚子道:“这小孩,这小孩什么意思?”   “童言无忌。”宝宁示意裴原将圆子带到内室去吃,回头安抚苏明釉道,“小孩子学舌,许是哪里听来的胡话,在这就说了,大嫂别往心里去。圆子昨日在街上走丢了,爹娘官府那还寻着呢,在我们家借住。”   苏明釉牵扯嘴角笑了下:“还是早些找到的好,孩子身份不明不白的,留在家里怕生闲话。”   宝宁附和她,又问:“大嫂,您身子真没事吗,还是找大夫瞧瞧的好。”   苏明釉摆手。宝宁也不再说话了。气氛一时间极为尴尬。   邱灵雁是宝宁的前车之鉴,经历那事之后,宝宁待人总存着戒心。对待这个捡来的大嫂,她本也没想过多密切与她接触,自然没有过分的关心。宝宁心想,伺候着苏明釉在家里生了孩子,好吃好喝,无病无灾,就是她的本分了。至于其他功劳,她也不想要。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昨夜发生那样事,我坐不住,来道个歉的。”苏明釉尴尬开口,打破了沉默,“没想到你养了狗,又遇上你们吃饭,真是不巧。”   宝宁问:“大嫂吃了吗?”   “……吃了。”   又没话了。   裴原从内室出来,他听见着话茬,站到宝宁身后,问:“大嫂要不要再吃点?”   苏明釉道:“吃不下了。”   她实在是窘迫极了,觉得这夫妻好像真与她没话好说,也不再自找麻烦,匆匆告别离开。   裴原让人送她。   折腾这么一顿,饭菜也凉了,好在都吃饱,吩咐刘嬷嬷撤下去,宝宁拉着裴原一起带孩子。   裴原侧躺在床上,手里转着腰上玉佩的系带,半掀眼皮儿盯着他们看。   宝宁又将她的投石器搬出来,抓了一把小豆子,在五步远的地方用石灰画了好几个圆圈,她和圆子比赛,谁的豆子能扔进圆圈里,就算赢。   圆子玩得很高兴,宝宁也高兴,裴原木着脸,心想着这俩人真是无聊透了。   抛豆子,捡豆子,没一会两人就玩出了一身汗。裴原往床里头挪了挪,拍拍床板道:“过来歇歇,我给你们讲故事。”   宝宁颠颠跑过来,偎在他怀里,裴原搂着她肩。圆子盘腿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裴原。   “我给你们讲鬼故事。”裴原勾着嘴角笑,他手指在宝宁肩上跳,问,“见过蜘蛛吗?”   宝宁道:“当然见过的。”圆子也点头。   “有的蜘蛛,是有毒的,如果人误吃了有毒的蜘蛛,会死。但有一种蜘蛛,虽然有毒,吃了却不会死,会变成蛛人。”裴原慢慢道,“从前有个书生去京城赶考,一日晚上下雨,他走在荒山野岭,正瞧见一座破庙,赶紧躲了进去。书生没钱,干粮都吃完了,只能吃庙里的供果,但他不知道,这些果子不是敬佛的,是敬一种蜘蛛。传言说,山脚处的村子受到了蜘蛛的诅咒,有一天,这种蜘蛛会把他们全都杀光。”   宝宁紧张地攥紧裴原的袖子,问:“然后呢?”   “书生吃的那个果子里,正好有一只即将产卵的蜘蛛,他把那只母蛛吃进了肚子里,当时就觉得,啧,有点甜。”   宝宁问:“然后呢?”   “他吃完了,就睡觉了。但没想到,半夜里,嗓子忽然越来越紧,他说不出话来,惊醒后赶紧用手指去抠,结果拉出来一团红色的蛛网。这个书生吓坏了,一直掏,一直掏,但嗓子里的蛛网越来越多,他慢慢就喘不上气了。”   宝宁问:“他死了?”   “后来,书生的左侧的胳膊,咔的一声断了,腿也断了。在断肢的地方,很快长出了两条很细的,一节一节的蛛腿,上面覆着短粗的绒毛。他左边的肚子也慢慢变大了,变得鼓鼓的,血红色的,像是蜘蛛的肚子一样,膨大起来。还有他左边的脸,眼睛像是一个大大的圆铃铛。他变成了蛛人,学会了像蜘蛛那样走路,极为迅速,还可以在墙上爬。”   宝宁问:“然后呢?”   裴原懒洋洋道:“然后他下山去把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吃了,讲完了。”   宝宁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一想起那个蛛人的奇怪样子,她背后汗涔涔的。太可怕了。   宝宁急忙去看圆子,怕他被裴原莫名其妙的蛛人故事吓着,刚想搂进怀里安抚,对上他不可置信的眼睛。   圆子摇头,坚定道:“不会的,吃蜘蛛不会死,也不会变成蛛人。”   他这句话难得说的很清晰利落,像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口齿。   裴原饶有兴味问:“为什么?”   圆子道:“我,我吃过很多。”   “你是不是困了,在说梦话了?”宝宁笑了,她看了看外头天色,日头升到最上方,道,“是该睡午觉了。”   她给圆子理了理衣裳,拉着他小手往侧房走:“走吧,姨姨带你睡觉觉去。”   圆子听话地去了。   趁圆子睡觉的功夫,宝宁取了一只胖水蛭出来,给裴原做这个月的第二次解毒。他们已经很习惯这个过程了,除了最开始的疼痛,其余一切都好,裴原还有精神和宝宁聊天。只是水蛭吸出来的毒血还是浓黑色的,和上一次比完全没有变化。   每当这时候,宝宁都会担心,明姨娘的这个法子到底有没有用,裴原现在的身体又能支撑多久。他会不会,突然间,就倒下了?这谁也说不准。   但是又没别的办法。只能陪着他走一日是一日,或许车到山前就有路了呢。   那只吸饱了血的水蛭掉在被子上。因着失血,裴原觉着乏,闭眼小憩。宝宁去摆放那些药罐。   圆子睡醒,晃晃悠悠进来的时候,谁都没看见。   他到裴原的身边去,瞧见了那只肥胖的黑色的水蛭,捡起来看了看,想也没想,送进了嘴里。 第81章 深情   “诶,睡醒了吗。”宝宁回头瞧见圆子身影, 招呼他一句, “饿没饿?”   圆子摇头, 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神色如常,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姨姨现在有些事, 不能陪你玩。”宝宁过去将他领出来, 温声道,“圆子去找刘嬷嬷玩好不好?”   圆子应了声, 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宝宁惊讶看着他像小兔子一样欢快的背影,偏头看裴原。他睁开了眼,和她望向同一个方向。   宝宁顿了顿,冲裴原道:“我现在觉着, 圆子其实一点都不傻, 他就是不爱说话。你瞧,刚才蹦的多高。”   裴原颔首:“这孩子有点意思。”   “我也觉得, 好像不太简单。”宝宁坐到他脚边, 给他上止血的药, “但一个小孩子,又能与众不同成什么样。”   宝宁边说着, 边往外拔药瓶的塞子, 低头晃动瓶里药粉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本该落在被面儿上的水蛭不见了。   “水蛭呢,哪儿去了?”宝宁诧异, 她站起来,翻来覆去地找,“咦,怎么回事,真的不见了吗?”   她抬头茫然看向裴原:“阿原,我是不是傻掉了,我刚才把那只水蛭拿走丢掉了吗?”   裴原也觉得纳闷,坐起来陪她一起找,就是不见影子。   “可能是刚才忙忘了,已经丢了。”   宝宁想起圆子刚才的神态,嘴里鼓囊囊的,像是吃什么东西,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让圆子吃了吧?”   “怎么可能。”裴原道,“若真这样,他刚才怎么还会蹦,早倒在地上了。别多想。”   宝宁觉得他说得有理,点头道:“许是我真的忘了。”   宝宁重新坐下,将裴原腿上的伤口包扎好。每次解毒都会留下一个豌豆大的伤口,现在已经一小片了,看起来密密麻麻,宝宁的心都缩起来。   “你说,等你以后七老八十了,这腿还能要吗?”宝宁打好结,把他裤腿挽下来,勉强笑了下,“还好我比你年轻,到以后你走不了了,我还能推着轮椅带你到处溜达。快讨好我吧,以后你的小命可攥我手里,若以后再敢对我凶巴巴的,看我怎么报复你。”   裴原拉着宝宁到怀里,拨弄她耳垂:“嗯?怎么报复我?”   宝宁幻想着:“我将你推到高高山坡上,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松手,将你滑下去,摔得你人仰马翻。”   “啧,可够坏的。”裴原低笑,他又没正经样子了,拉着宝宁手腕往下去,故意道,“那你可得保护好我的这儿,若损个一星半点,难过的可是你。”   “你都垂暮之年了,还想什么荤腥之事。”宝宁把手缩回来,嗔怒看他一眼。   她刚才心里有点难受的,一想到未来,她心里就难受,裴原闹她虽然烦,却也将这种难过的情绪打消了。   宝宁起了坏心,咯吱他腰窝,笑道:“老奸巨猾,死性不改。”   “男人若看见了喜欢的女人,管他什么年纪呢,都得想。”裴原暧昧看着她,勾她小指,“你猜我现在想不想?”   “想也不要想!”宝宁瞪大眼:“你现在身子虚的很,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躺那养病吧!”   裴原眼睛也竖起来:“若再说我身虚,我就不管你年纪小不小了,就地办了你!”   宝宁害怕他严肃的样子,蔫了一下,脑袋偏过去,小声道:“是你非得说那些我不爱听的话的。”   “以后就爱听了。”裴原从身后环住她腰。他原意是逗弄她高兴,扯到这事上,却收不住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宁宁,上次说的那画本,我给你买回来了。昨日事多忙忘了,等今晚的,咱们好好研究。”   宝宁脸颊刷的通红,挣脱他往外走:“太阳还挂天上呢,你若非得讲这事,能不能等天黑了的!光天化日,厚脸皮,不害臊。”   “学无止境,你去钻研门以往没接触的技艺,怎么就成丢人的事儿了呢?”裴原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把画本给你找出来,我昨天甩哪儿去了。”   他说着就往地上走,腿还疼着,他单腿蹦,蹦得挺快,宝宁拦不住,在身后骂他:“你像只田鸡。”   裴原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管它什么鸡,能吃着肉就是好鸡。”   宝宁道:“你就不能等到晚上吗!”   “哪条律法规定白日不可思银欲?”裴原很快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冲宝宁甩甩,“找着了。”   那本书黄扑扑的,书角都要烂了的样子,宝宁看一眼都觉得刺的眼睛疼,捂着眼后退道:“怎么就不能买本新的!”   “这种书就跟酒一样,越老越值钱。”裴原扔过去给她,“快接着。”   宝宁急慌慌接住。   裴原冲她吹口哨。   宝宁抬眼扫过去,看见裴原的神情。他往后倚着柜子,身高腿长,着实漂亮,只是笑容不善。   单手扯自己衣襟,歪头道:“妞儿,过来,伺候爷们宽衣。”   宝宁想冲过去一口咬死他算了。   “不过来?”裴原挑眉,“那爷过去了?”   他说着,就要往宝宁那边走,宝宁脸红欲滴血,裴原一路走一路扯领子,结实胸膛露出大半。宝宁忍不住别开眼,没想到竟对上门口陈珈惊疑不定的神色。她心头猛地跳一下,不知道陈珈在那看了多久,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推开裴原要贴过来的脸。   “怎么的,小猫要变小豹子?”裴原浑然不知有人看着,低笑着勾宝宁下巴,“玩情趣?”   “陈珈!”宝宁大声道。裴原愣住。   宝宁把那本小书飞快扽进袖子里,露出妥善得体的笑容,往外走:“什么时候来的?”   陈珈红着脸道:“殿下刚开始脱衣裳的时候,就来了。”   裴原面色铁青地转过脸。好事被打断,又丢人,他气得心口突突直跳,抓一把凳子就甩过去,怒骂:“那你他娘的不知道早点放个屁!等着看老子笑话?”   陈珈憋了半天:“殿下,我放不出。”   “滚!”裴原脑门青筋直蹦,指着门口大骂,“给老子滚!”   陈珈不解风情道:“魏濛将军寻您有事,在等着呢。”   “让他等着!”裴原咬牙切齿,“你给我滚!从现在开始,不许踏进这间屋子三丈,否则,我亲自动军棍脱你一层皮!”   陈珈没见过如此暴怒的裴原,他害怕,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刚才的风情一挥而散。   宝宁偷偷地笑,拿袖子挡脸,瞄着裴原难看神色,实在忍不住了,放肆地笑起来。   “住口!”裴原冷脸扫她一眼,负手往内室走,他恼羞成怒,拿住皇子的架势来,手臂一展道,“来更衣。”   宝宁慢吞吞往他身边走。   裴原瞥向她,语气不善:“还不快点!”   宝宁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松垮的腰带上,抿唇憋笑道:“殿下,别换了吧,若不然,那会儿不是白脱了?”   裴原大惊望向她,实在想不出宝宁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   他嘴唇开开合合,终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一甩袖子,羞愤地离去了。   ……   魏濛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这尊煞神了。   他坐在树根底下逗羊,手里拿一把盐,高大凶悍的男人一脸笑盈盈,温柔道:“吃吧阿绵,快吃吧。”   裴原走过去,扯扯嘴角:“你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到恶心。”   “……”魏濛习惯了裴原突如其来的甩脸子,下意识忽略,站起身道:“苏夫人的事,已查到了。”   裴原问:“这么快?”   “查起来很简单,苏夫人和当时她身边那些乞丐是一路从南逃荒过来的,口径俱都一致,神态自然,应该是真的。”魏濛道,“至于再往前的细节,也已经在查了。”   裴原点点头,又问道:“贾龄在盯着了吗?”   “盯着呢。”魏濛咂咂嘴,“钉子早插进崇远侯府了,今早上线人来报,说贾龄和他夫人又吵了一架,屋里古董花瓶都砸了个稀巴烂,闹着要休妻。”   “又因为没孩子的事儿?”裴原拧眉,“还是贾龄觉着自己攀上裴霄的高枝儿了,想换个更年轻,家世更好的夫人?”   魏濛道:“都不是,是贾龄的那个外室有孕了!就青罗坊的那个外室,叫薛芙。他要将薛芙抬进贾府做贵妾,世子妃不同意,吵起来了。听线人说,贾龄当时骂的特别难听,什么乡野土话都说出来了,世子妃气得呜呜直哭。”   “他疯了?”裴原不敢相信,“一个青楼女,就算有孩子了,贾龄怎么敢认定是他的?”   “或许是不是他的都无所谓了。”魏濛苦笑,“他只是需要一个孩子,证明自己,也为了稳住他的世子之位。”   “简直可笑。”裴原冷呵一声,“但这机会,或许可以用一用,叫薛芙是吧?”   魏濛道:“青罗坊那边我也去问了,贾龄正要给薛芙赎身呢。只是钱在世子妃手里,他一时拿不出。”   裴原道:“抬价,让他这个月都凑不出,再把薛芙控制住,别让她跑了。”   魏濛拍着胸脯道:“办得好,放心吧!”   裴原“嗯”了声,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魏濛打量他神色,迟疑道:“小将军,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裴原道:“有事就说,别磨磨唧唧的。”   “世子妃是小夫人的大姐姐。现在世子妃受这事困扰,她肯定需要有个人安慰的,小夫人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之一。”魏濛拍手道,“如果这事小夫人能出马,不就没这么棘手了?她冲世子妃吹一吹风,世子妃手里关于贾龄的秘密一定很多。”   裴原抬头:“你是想让她挑拨她的大姐,暗算她的大姐夫?”   “话,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吗?”魏濛结巴了一下,“成大事者哪有不耍些阴私的,上位路上,拼的不就是谁更狠。有这样好人脉,为何不用?”   “这事没商量。”裴原转身想走,“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走了?”   魏濛拦住他:“小将军,你再考虑下吧,你们是两口子,有什么话不能掰开揉碎了说明白?再者说,若这事成,小夫人不也跟着风光?”   裴原深吸一口气,挡开他的手:“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魏濛叹气,眼睁睁看着裴原离开。   回去的路上,裴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抛开私,于公上讲,他定是希望宝宁肯帮忙的。但他舍不得宝宁为难。宝宁就是他的心肝命,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清楚,宝宁就是他的命。甚至于,如果宝宁哭闹着和他开口了,说不喜欢他再搅和进朝堂中事来,她闹几场,他肯定会服软的。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就带着她走,去过她喜欢的日子。   但裴原知道,宝宁永远不会任性地开这样的口,他那么喜欢她,捧着她,宝宁的懂事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这样想,裴原就更觉得对不起宝宁了,她为他忍受了很多不该她承担的委屈。   裴原忽然就想起来裴霄大婚时的那件事,宝宁因为他,迫不得已地卷进来,做出两难的选择。还有邱灵珺对她的针对,说白了,也是因为他。裴原更觉得歉疚,急于补偿。   他往屋里走,脑子里想的画面都是宝宁那时流下的泪,她说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说以后再也不要用这样的事烦她。裴原一句都没敢忘。   所以魏濛三番五次提出要宝宁出面的请求,他均是毫不留情地回绝了。   他现在给不了宝宁喜欢的日子,只能尽可能地,让她过得愉悦一些,高兴一些。   外面那些风雨,他来遮挡就够了。   迈进门槛的那一瞬,裴原已经下定决心。   宝宁正在屋里逗狗,阿黄和吉祥都围在她脚边,宝宁喂它们吃软豆子。看见裴原进来,她拍拍裙子站起来,笑脸去迎。裴原看着她的笑,心中想着,若她能永远都这么笑着,他做什么都值了。   裴原散漫地伸开手臂,笑着道:“妞儿,来给爷更衣。”   宝宁拍他的手:“可算学会了一句话,说了八百遍,烦不烦。”   裴原大笑着搂住她,往床边走。宝宁惦记他腿上的伤口,搀着他。她算是很了解裴原了,知道他此刻虽然在笑,但心里肯定是藏着事的。宝宁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事,但她想,如果她能把心中的那个结儿与他说明了,裴原至少会开心一些。   那日与刘嬷嬷说完话后,宝宁就想和裴原说起的,她觉得,她应该朝他的世界靠近一点。那些纷争,她可以尝试着接触,就算帮不上忙,听他倾诉,或许也能减轻裴原的负担。   只是当日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了,后来她不好意思突兀提起,也就没说。现在逮着了机会。   他们在床沿坐下。   “阿原,刚才魏将军找你,是做什么的?”宝宁搅弄他的袖子,仰着脸问他,笑道,“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第82章 小鼓   裴原颇意外地看着她,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宝宁是什么意思, 也拿捏不准。   “你得和我说说。”宝宁心一横, 歪了身子到裴原大腿上, 手臂勾住他脖子, “你每日和魏将军在一起,和他相处的时间都要比我多了, 我怕他带坏了你, 要牢牢看着。再说了,你这样皮笑肉不笑样子, 我瞧着不喜欢,若遇着事,你和我说,我开解你。”   宝宁已经尽量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她到底是姑娘家, 总不能直接对裴原说:那日我和刘嬷嬷聊天, 听说她丈夫因着她的不关心,出去打架让人打死了, 我很害怕, 怕你也这样, 你要是做危险的事可一定要告诉我呀。   这么说话太傻了,不矜持, 裴原肯定也不爱听。   宝宁隐晦地又添了句:“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边儿上!”   “我……”裴原直愣愣看着宝宁, 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像一只呆头鹅。刚才进门前在心里垒设的高高防线轰然崩塌,裴原不知道宝宁怎么忽然就变了, 心底骤然生出巨大的喜悦来,但他又担心自己是自作多情。   裴原手扶着宝宁的腰,脸色尽量平静:“我说的那些事,你可能不爱听。”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爱听呢?或许以前是不爱听的,现在,可以试着听听。”宝宁抬手去揉裴原皱起的眉心,笑着道,“阿原,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拼闯的事业,就像我想开如意楼一样,我们的想法不太一样,但是不一定非要去一留一,非让你顺着我,或者我顺着你。你能够听取我的想法,支持我做生意,我很高兴,我觉着,我可以让你也高兴一点。”   裴原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心软的时候,宝宁寥寥几句话,他便感动了,感动的嗓子都有点发紧。   “可是,这样会让你很委屈。”裴原把脸埋在宝宁颈窝的地方,声音发哑,“我不想你委屈了。”   裴原现在像个需要人哄的孩子。宝宁拢着他的背,温声道:“你以后可以对我再好一点。”   “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委屈的。”宝宁偏头亲了口裴原的耳朵,“你待我好,我也会待你好,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吗?如果有困难,我们一起承担,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儿。我会永远陪着你,只要你会永远陪着我。”   “我离不开你。”裴原抬起头,他眼底发红,“我吃你做的饭都吃习惯了。”   宝宁不高兴地推开他:“就因为这个吗?”   “我心里住着你,也住习惯了,没法换别人,谁也都进不去。”裴原拉住她的手,“宁宁,你可以永远相信我,无论我以前或者以后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可怕的事,你都不要担心,因为我不会伤害你。我会是天底下最疼你的人,比你的姨娘,比季蕴都要疼你。”   宝宁笑了:“我知道的。”   裴原盯着她,继续道:“姨娘和季蕴的生命里会有别人,我知道你的生命里也有别人。但我只有你。”   宝宁看着裴原的眼睛,他好像就要哭了似的,眼底血红血红。   宝宁郑重地答:“我知道的。”   裴原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样子过于狼狈丢人,他偏头咳了两声,又变回以往冷脸样子:“说的正经事,严肃一点。”   但没坚持过两个喘息,又笑起来:“不严肃,不严肃了。”   “宁宁,我今天真的很高兴。你愿意接纳我了。”裴原抱着她站起来,在屋里四处望了望,最后将她放在了桌子上,他在前头蹲下,“这样吧,你来坐到我脖子上,咱们再骑两圈大马,庆祝一下。”   宝宁失笑:“这算什么庆祝。”   “骑大马的都是小孩子,你就是我的小孩子,可以任性一些。”裴原回头,“不喜欢吗?”   宝宁努努唇,想了一会,诚实答道:“喜欢。”   裴原笑了。   宝宁摇头:“但你现在腿上有伤,过几天再骑马。”   裴原道:“可是我今天就想让你高兴一些。”   “这样吧。”宝宁给他出主意,“你往后退一些,张开手臂,用最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来抱抱。”   裴原果真听了她的话。   宝宁想,在感动时候的男人真的不一样,若放以前,他死也不会做这样举动的,说不准还会觉得丢人,觉得娘们唧唧。   宝宁看着裴原往后退了三步,正好站在轩窗底下,明亮的太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在发光了。   “宁宁过来,让我抱抱。”裴原张开手臂,眼底的神色是极温柔的,“我都想死你了。”   宝宁笑起来,跳下桌子扑进他怀里:“你怎么给自己加词儿呢!”   “有感而发。”   ……   晚上时候,刘嬷嬷明显感觉到,四皇子和四皇子妃之间的关系不太一样了。   他们原先感情就很好,但今天好像更好了点,四皇子的眼珠子恨不得黏在夫人的身上。   他坐在墙底下捣鸡蛋壳,神色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嫌这活墨迹琐碎,但眼里有光,很亮。   宝宁坐在他身边洗杏子,准备做杏干儿,抽空看眼裴原手里罐子:“不行,不够碎,你好好弄。碾成粉齑子,我要拌到花土里,这样花才能长得更壮。”   “不知道你哪里寻摸来的歪招,是不是故意折腾我呢?”裴原瞟一眼旁边晒干了的蛋壳,堆成一堆,至少五十个,脑门上青筋直蹦,“这一个个的得弄到什么时候去,再说了,你那几朵破花,长再壮有什么用,比我还壮吗?比我好看吗?竟弄些用不着的事儿。”   “你抱怨归抱怨,手上的活儿不要停。”宝宁把杏子上的泥搓了又搓,放到一边盆子里给刘嬷嬷去核儿。   现在六月末,杏子又黄又大,腌成杏干,秋冬时候也能吃,又酸又甜。尤其冬天生碳炉,可以在屋里焖肉,吃肉后吃果脯,很解腻。   裴原道:“那么多下人,你把这些壳儿分出去一些,一起弄。”   “那不行,他们都没你有力气,碾不那么碎。”宝宁嘀嘀咕咕,“就你好用。”   裴原撸起袖子:“我——”   “你那会还说会一直对我好,全都听我的,怎么才吃了顿晚饭,你就变了呢。”宝宁睁圆眼睛,“就这样一点小事,瞧你唠叨的样子。”   “我没有。”裴原舌尖上的话咽下去,换上一幅笑模样,“我乐意给你捣蛋壳,心甘情愿,浑身都是劲儿。”   “这还差不多。”宝宁笑着靠在他肩上,喂他一半杏肉,“甜不甜?”   “甜。”裴原嗦她指尖一下,“再来一块儿。”   宝宁又掰一块肉儿塞他嘴里,低头道:“再过十几日是我小妹妹的满月宴,大姐应该也会去,我与她旁敲侧击一下。大姐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待我也很好,我说什么她会听几分。而且,她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走上歪路的。”   裴原已经将贾龄的事告诉了宝宁,宝宁接受的很快。   裴原问:“如果贾龄执意要与裴霄联合,你大姐姐会选择大义灭亲吗?”   宝宁迟疑了。多半是不会的,季向真从小就是个最恪守礼节的大家闺秀,她很难会做出背叛家门的事。如果她站在了贾龄的对立面,那就是站在了整个崇远侯府的对立面,最后无论贾龄下场如何,她都会被抛弃。就算回到荣国公府,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季向真似乎根本没有理由帮她。   “没事儿。”裴原还是不忍心她为难,“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承担的问题,都是男人的事儿,你就当回去看望家人就好。”   宝宁没说话。   裴原道:“到底是国公夫人生女儿的满月宴,咱们不能太寒酸,明日我抽空去陪你备礼,到时一起去。”   宝宁应了句好。   裴原忽然想起,既然是这样重要的场合,季嘉盈肯定也会去,不知裴霄会不会跟着。上次太子府一别,他们明面上没再见过,暗地里已经交锋几次,早就势如水火。裴原对裴霄的人品不敢高估,借此机会,裴霄会不会对着宝宁做什么动作,他也不敢肯定。   裴原想,到时他得让陈珈寸步不离跟着宝宁,除必要情况,他也不能离开她半步。   气氛一时间很安静,就听见宝宁拨弄水时哗啦啦的声音。   “圆子,圆子你别哭了,婶婶不是故意的。”外头传来苏明釉焦急的声音,她拉着圆子的手走进来,不住哄着,“一个小拨浪鼓,婶婶赔给你好不好?别哭了,婶婶多赔你几个。”   “不要!这是爷爷送我的,爷爷说世上就只有这一个!”圆子一把推开她,朝着宝宁跑过来,扑进她怀里,“坏了,姨姨,我的小鼓坏了!”   苏明釉尴尬地站在原地。   “什么小鼓呀?”宝宁一脸茫然,她让刘嬷嬷取帕子给圆子擦脸,“怎么就坏了呢?”   苏明釉在身后道:“我刚才出来遛弯,瞧见圆子在树底下玩,就想和他亲近亲近,这孩子白日不是对我有敌意,我想着哄哄他,让他别那么想我了。看他手里拿着拨浪鼓,我就拿过来逗他玩,没想到吉祥忽然扑向我,将鼓面儿咬破了。”   她自责地叹气:“是我不好,弄出这样的意外。”   裴原把圆子手里死死拽着的小鼓抽出来,对着光瞧了瞧,“哟”了一声。   他问圆子:“这是你爷爷给你的?”   圆子含泪点头,要去抢:“还我……”   “你家不是皇亲国戚吧,要么也是个顶尖的富商。用黑熊皮做个拨浪鼓,多暴殄天物的东西,就算皇子公主,小时候也没玩过。”裴原似笑非笑,“你爷爷挺厉害啊?”   圆子哭着道:“可是破了……”   “熊皮的?”宝宁心中也有些生疑,“圆子,你告诉姨姨实话,你爷爷到底是什么人?他叫什么?”   圆子道:“猪,猪——”   “这小孩又犯傻了,怎么一阵一阵的。”裴原皱眉看着他,轻轻点他脑门。   “没事,我姨娘那儿有一块黑熊皮,祖父当年打仗时候留下的,季蕴出生时候,父亲赏了我姨娘。等回府的时候我去找她要来,这鼓面就补上了。”宝宁摸摸圆子的脑袋,“好了,别哭了。”   圆子渐渐止住了哭声。   裴原看了他一会,忽的起身往外走,径直去了魏濛住处。   他将那只小鼓扔到魏濛桌面上,指着鼓棒上竹枝样式的花纹给他看:“黑熊皮是进贡之物,整个大周都是有数的,去查查谁的手里有。还有,这花纹是什么意思。” 第83章 打脸   魏濛蘸墨描了遍竹叶花纹,用纸拓印下来存好, 裴原又将小鼓带了回去。   宝宁正在偏房里哄圆子睡觉, 苏明釉已经离开了, 见裴原进门, 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给圆子掖好被子, 轻手轻脚地吹灯走了出去。   “我让刘嬷嬷明日去镇上, 给大嫂买个丫鬟回来。”宝宁和裴原坐在桌边,吃那会剩下的甜杏子, “是我没考虑周全,大嫂一个人在屋里住着,她快生了,肯定心里慌, 又寂寞。庄里下人没年轻的丫鬟, 给她添一个,每日陪伴她, 许就不会出今天这样的事儿了。”   裴原问:“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宝宁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就一个劲儿的道歉, 我将她劝回去了。”   裴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宝宁道:“还有大夫, 也得预备着。大嫂肚子七个多月了, 得早点给她准备稳婆,别到时候再着急。”   “你看着办就好。”裴原把她手里的杏抢下来,扔自己嘴里, “别吃了,一晚上吃了七八个,别半夜吐酸水。”   “不要咒我。”宝宁推他一下,趴在桌面上,待了一会,她想起圆子,又直起身,“你那会儿怎么突然出去了,觉得那个拨浪鼓有问题?”   “黑熊皮是罗刹国的进贡之物,做个鼓面儿太奢侈了,那小孩身份不简单。”裴原道,“已经交给魏濛逐个排查了,约莫半个月能有结果。”   宝宁问:“你说,报官这么久了,真会有人来接圆子吗?”   “谁家丢了孩子不着急,要找早找了。”裴原拍拍她的肩,“等着吧,再过半个月,你小妹妹满月了,圆子也不会有人来领。”   裴原说这话,宝宁开始时还将信将疑,但直到收着了国公府满月宴的请帖,官府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回应。   圆子已经在庄子里混熟了,他现在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每日里跑跑跳跳的,只是说话还是不利索。宝宁觉着,他许是刚开始时和他们都不熟,才表现得傻呆呆,不知道在原来的家里,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阿绵越长越大,身高腿长,是只小母羊,很漂亮。刘嬷嬷琢磨着找只公羊给她配种,九十月份的时候配种最好,第二年春天能喝着羊奶。   吉祥也长大了不少,它个头像是被吹起来的,极其雄壮,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尤其将苏明釉盯得死死的,半步不让她靠近。   虽然宝宁一直都没弄明白,吉祥为什么对苏明釉有那么大的敌意,仅次于对裴原。   只有阿黄,它好像已经长到头儿了,和路边到处乱蹿的小土狗没什么区别,唯一可以称赞的就是一身好皮毛,像抹了油一样,又顺又亮,很好摸。   ……   满月宴定在六月二十九号,因着路远,宝宁他们提前一日动身,在客栈歇了一晚,第二日早上登门。   上一次回家还是她刚出嫁的时候,一晃过去半年了,再看见熟悉的府门牌匾,宝宁心里五味杂陈。   “宝宁来了?”荣国公正在府门口迎客,瞧见裴原扶着宝宁下轿子,眼睛一亮,赶紧跑过来。   他这半年又胖了许多,腰带勒着滚粗的肚子,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到了宝宁面前才想起要给裴原行礼,弯腰道:“四皇子……”   裴原将他扶起来,客气道:“岳丈不必多礼。”   荣国公脸上笑开了花儿,不住应着好,边亲自将他们往府门处领:“听说你们住的挺远,怎么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住呢,是不是不太方便?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   荣国公讪讪闭了嘴:“瞧我糊涂的,都忘了姑爷的身份了,四皇子怎么会有缺的东西,哈哈。”   宝宁都替他觉着尴尬。她能很明显地察觉出来,爹爹在有意地讨好他们,倒不是对上位者那样谄媚的巴结,他是觉得对不起她了,想补偿。   其实从小到大,荣国公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在府里没什么地位,被陶氏死死压着。陶氏欺负她,荣国公不敢拦,等欺负完了,他再跑来哄,给她糖吃。   宝宁原先是有些怪他的,觉得这个爹爹不像其他人那样好,没本事,连给她撑腰的勇气都没有。现在许是日子好过了,责怪的感觉也淡了,宝宁想,荣国公也是有苦衷的,他虽然懦弱一些,但也是真心喜爱她,好歹是爹爹。   裴原一路和他寒暄,没说几句话,但将荣国公哄得很高兴。   送进府门后,他们各自分别,荣国公转头凝望他们背影,直到拐过了门口影壁,见不着了,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头,继续招呼其他宾客。   “我刚才表现得是不是还可以?”走在通往后院的游廊处,裴原低头拽拽宝宁袖子,“其实我刚才有点紧张的。”   “今个人多,许多眼睛看着呢,注意举止,让人笑话了怎么办。”宝宁把他手摆正,这才问,“紧张什么?”   “我在你家人眼里,是不是印象不太好?”裴原手又不老实,借着宽大衣摆的遮挡,攥着宝宁的指尖,“我这不是着急溜须拍马吗,得让你爹爹对我高看一眼,虽然他也不太重要,但是也算是第一关。我刚才见了他都觉着紧张了,不知待会见了你姨娘,我不能出丑吧?”   “怎么说话呢?”宝宁哭笑不得,“什么叫我爹爹不太重要。”   “他对你又没多好,可不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裴原掐掐她指肚,“宁宁,你给我出出主意,等见了你姨娘,我得怎么发挥才好?”   “说了,好多人看着呢!不要动手动脚!”宝宁把他手甩开,小声道,“你就夸她美嘛,你夸她衣裳好看,发簪好看,气色也特别好。”   “这也不够啊。”裴原皱眉头,“夸了两句就没了,要是姨娘很高兴,还想再听,我说不出来,多尴尬。”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宝宁住脚,转身看他眼睛,“你是说我姨娘没什么好夸的地方,还得提前备好词儿,要不然夸不出?”   “当然没有——”裴原叉着腰在原地站了会,他觉得这跟他第一次上战场打仗的感觉差不多,但现在更紧张一点。   因为知道打仗他不会输,可去见许氏他根本不占优势,裴原无比后悔当初怎么一点先见之明都没有,几乎将宝宁家人给得罪遍了。   他本来相貌就冷硬,现在脸上没一点笑意,瞧着更怕人,像是在和她吵架。   宝宁看见,原本准备走这条路的几个夫人小姐都转身去绕远了。   “阿原,别在这儿说,换个安静地方我教你。”宝宁觉着在这拉扯不太好,牵着裴原袖子,想带他去人少的地方。   “万一路上遇见姨娘怎么办,岂不是更没准备了?”裴原不动,“就在这教。”   宝宁道:“你在这,人家都不敢走这条路了……”   她话还没说完,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哼笑:“宝宁呀,姐姐还是劝你一句,你和妹夫就算感情不和,也不要在这里吵,多惹人笑话呢。听说妹夫脾气不太好,要是忍不住在这打你一巴掌,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替你说话儿。”   宝宁诧异地转过身,对上季嘉盈笑眯眯的眼睛,她身旁站着裴霄,许是因为裴霄的陪伴,她脸上高傲神色更多了一些。   几个路过的人都停下脚,窃窃私语地往这边看。   季嘉盈道:“礼仪尊卑,你小时没学过吗?回门子可千万别丢份儿,要不然丢的是整个国公府的脸,我可没那个脸替你丢。”   宝宁抬头看了裴原一眼,见他面色已经很难看了,怕他当场骂季嘉盈一顿,这事儿传出去国公府就真的丢大人了,赶紧拉拉他袖子。   这个动作更给了季嘉盈说辞。   “宝宁呀,你可真是没礼节。”季嘉盈不虞道,“大庭广众之下,丈夫的袖子是你随意拉扯的吗?你不嫌丢人,可得顾及你丈夫的体面。做姐姐的,我要教教你,待会见过母亲了,你来我这,我告诉你为人妻子的本分是什么。”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   不用听都能猜到她们说的是什么,说季嘉盈命好,虽然因病错失了嫁给四皇子的机会,但一转眼就嫁了太子。再说四皇子有什么好的,原先还是个残废,现在不残了,但权势尽失,就剩玉碟上还留个名儿,有什么用呢。哪儿比的上季嘉盈,太子侧妃,说不准以后就是贵妃娘娘,再生个儿子,做皇后太后也不是不可能。   裴霄一直盯着宝宁的脸,他对季嘉盈的做法是不悦的,对她这个小家子气的人也不悦,娶了她一是因着国师批的命格,二是因为她舅舅是大将军陶茂兵。但他没有出声阻止季嘉盈的行为,是为了看看宝宁的反应。   他对宝宁的欣赏起于美貌,后又喜欢她的性子,但并不知她的气度。他想看一看,宝宁到底值不值这份欣赏。   听着周围人的小声称赞,季嘉盈更加愉悦了,上前一步点点宝宁的肩:“夫为妻纲,宝宁呀,你都没听过吗?”   宝宁忍无可忍,打下她的手:“我自然听过。”   季嘉盈的笑意在她说下一句的时候落下了:“就是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她沉着脸问:“你什么意思?”   “你又不是妻。”宝宁往侧一步拉住裴原的胳膊,慢慢道:“你看,你连大红色的珊瑚耳坠都不敢用,要选水红色的,还不是因为不敢。你在太子妃的面前低三下四的,到我这里却耀武扬威,告诉我做妻子是什么本分。”   季嘉盈咬着牙看她,宝宁继续道:“可你能教我什么,怎么做好安分不惹眼的妾室吗,我又不需要学。”   裴原低头凑近宝宁耳边,小声问:“我现在可以骂她了吗?”   宝宁道:“你小声一点,不要让太多人听见,影响不好。”   裴原得到允许,看向季嘉盈,冷声道:“简直脑子有病。”   季嘉盈快要被气撅过去,她牙关颤颤看向宝宁,还想要说什么讥讽,裴霄低喝道:“够了。”   她闭上嘴。   裴霄看向裴原,淡淡道:“嘉盈年纪小,口不择言,四弟请不要见怪。”   “有时间在这道歉,不如回去好好教教你的侧妃如何做人。”裴原似笑非笑,“而且她年纪不小了,又不像我们宝宁。”   裴原搭上宝宁的肩:“走了媳妇,没时间在这听疯狗咬人。”   他冲裴霄挑了挑眉:“有缘再见。”   裴霄冷冷看着他,没有答话。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草草收尾,裴霄带着季嘉盈往西,裴原和宝宁往东。   擦肩而过时候,宝宁听着季嘉盈冲她道:“别以为我这么就算了,灵珺变成那样是你害的吧?咱们走着瞧!” 第84章 湖里   “灵珺,她提邱灵珺做什么?”宝宁偏头问裴原, “邱灵珺怎么了?”   裴原顿了顿:“好像快死了。”他让人做的。   裴原有点担心宝宁会心软, 如果她追问起来, 他做的那些事不好解释。   他没再说话, 紧张盯着宝宁反应。   宝宁“哦”了声。   裴原等了会,问:“没了?”   “什么没了?”宝宁疑惑地反问。   这下轮到裴原好奇了:“邱灵珺, 我说她要死了,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是你做的吗?”宝宁抿唇,“没什么想问的。是你做的也好, 是她自己生病了也好,我都不在意。她那么坏,坏心肠的人肯定要死得早一些的。”   裴原大笑起来。他刚才那点顾虑烟消云散,垂眸看宝宁的脸, 视线落在她抹了大红色口脂的唇上, 真想咬一口。   他可太喜欢宝宁了,也爱她的性子, 爱到骨子里。   可惜现在不是自己家里, 不能想亲就亲, 裴原失望的收起自己的心思。   “你那个四姐姐,她是不是有毛病?”裴原又想起刚才的事, “我现在越琢磨越觉着不过瘾, 她在那巴巴说了那么多,咱们就回敬几句,很没意思。是不是该当场揍她一顿?”   “可别!疯啦?”宝宁惊讶看他, “我还要脸的,真要是吵起来,丢的是我整个家族的人。”   裴原道:“要不要偷偷报复她?”   “刚才那仇就算当场报了,不提了。”宝宁道,“若再有下次,把她推到湖里去。但要隐蔽些,可不能让人看到的。”   裴原唤:“陈珈!”   身后很快出来回应:“陈珈在。”   宝宁回头,陈珈就跟在他们身后三步的地方。下马车时没看见他,宝宁还以为他没有进府,没成想一直跟着,走路连点声音都没有。   裴原问:“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陈珈道,“再有下次,把太子侧妃推到湖里去!”   裴原满意点点头。   ……   走过这段游廊,再拐个弯就到了倚梅苑,是陶氏居住的地方,现在围满了人,均是去祝贺的。   许多人认出裴原,他声名在外,虽不是什么好名声,但足够骇人了,见他要进屋,几个也要进去的人都停住脚,远远在外头等着。   宝宁悄声冲裴原道:“他们看你,像是看虎狼一样。”   “不过是些没见识的人罢了。”裴原目不斜视,“我瞧他们如同虫蚁。”   宝宁小声道:“那还是你更过分一些。”   裴原睥她一眼,上前扶住她腰:“门槛高,步子迈大一点。腿那么短,回家我给你弄些带骨粉的奶,补一补,就是不知还有没有用。”   “戳人痛处,真讨厌。”宝宁拍开裴原的手,他们进了屋子,立刻有仆妇来领路,宝宁换上端庄的表情,随着一起去看孩子和陶氏。   很可爱的小婴孩,粉嫩的,胖嘟嘟,陶氏给她起名叫阿招。招什么,不言而喻。   宝宁看眼陶氏略憔悴的面色,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她把准备好的长命锁拿出来,和陶氏简短交谈了几句,很快离开了。   不过待了半刻钟,出门时候,宝宁的神情比进门时要低落得多。   裴原看出她想法,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不是非要儿子的,你不要为这个担忧。”   宝宁笑了,她领着裴原往许氏的院里去:“带你去见我姨娘。”   这次裴原的表现还算很好,至少看起来是谦卑有礼的,许氏高兴极了,将最好的瓜果点心都摆出来,一个劲儿地要他们吃。   宝宁打量着许氏面色,她过得应该挺如意的,没见老,语气也很轻快。宝宁放下心。   她想着圆子小鼓的事情,许氏将熊皮裁下来一块给她,宝宁利落地补好,小鼓不大,她直接放到袖子内层的口袋里。   在院里待了没多久,前院有下人来传话,说要摆宴了,让他们过去。   宴会分男席和女席,裴原与她们不在一个屋子,一起走了一段路就要分别。许氏走在宝宁身侧,裴原看不见她表情,也不知她对自己评价如何。回想刚才整个过程,他好像又没说几句话,有些懊恼。   “待会帮我问问。”还差几步到路口时候,裴原轻轻拉了下宝宁袖角,眼神飞向许氏,“实在不行,明日我让魏濛送礼来。”   宝宁心领神会,觉得他这点小心思幼稚但可爱,根本不像他了,含笑小声道:“放心吧,替你说好话儿。”   裴原与许氏道别,陈珈留下,他转身往男席去。   许氏望着裴原背影离开,欢喜冲宝宁道:“四皇子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整个人瞧着都和煦了许多,虽还有点冷凶,但瑕不掩瑜,还是很好的。”   宝宁心想,可惜裴原没听见,若不然他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宝宁呀,这是怎么做到的?”许氏偷偷问宝宁,“四皇子是不是读佛经啦?佛经好,读着去煞气。”   宝宁一噎,又觉着幸好裴原没听见,他应该不太爱听。   ……   在宴厅,季家的几个姐妹和姨娘自然是坐到一桌的,二姑娘季彤初带着两个孩子,三姑娘季安露也有孕了,四个月,还没太显怀。加上宝宁、许氏和明姨娘,正好凑一桌。   季嘉盈不屑与她们为伍,坐在另一桌,身边围着数多好友,正高谈阔论,接受人家的赞美。   菜很快上齐,一只烧鹅,两只腿分给小侄子们一人一只,宝宁面上笑盈盈的,心中有些咽口水,寻摸着回家自己也要做。   季嘉盈故意坐在她们邻桌,那些高门贵女拍的马屁,宝宁隐隐约约都能听见。   要到尾声的时候,那边来了个过来给季嘉盈敬酒的小姑娘,瞧着十二三的样子,说话怯生生的,好像也没弄明白国公府里的关系,就被自己娘亲推过来露脸了。   她先夸季嘉盈,说她美貌端庄,气质不俗,季嘉盈起先听着挺高兴,转耳又听那小姑娘道:“世子也是人中之龙,少年便有英姿,娘娘有个好弟弟。”   季嘉盈的脸色瞬间就沉下来了:“什么世子,我国公府里没有世子,就算有,也不可能是个庶子!”   她语气太激烈,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泪眼汪汪要哭了,奶娘急忙过来安抚。   许氏摆手道:“走吧,咱们也走吧,再待下去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   宝宁起身,牵着一个小侄子的手往外走,她们这桌很快散了个干净。走到门口时候,听见季嘉盈在身后摔杯子的声音。   三姐姐身子重,要回家安胎,出了宴厅的门就道别走了。宝宁和二姐一家到荷塘边看鱼。   两个小侄子一个两岁,一个三岁,都是刚刚能走会跑的年纪,淘气得很,不用手拽着非得跳到湖里去。宝宁搂着小的那个,心里想的是大姐和贾龄的事,一直没看见大姐,本以为她迟了,但现在还没来,让人生疑。何况季向真向来礼数周全,不会做这么没规矩的事。   宝宁犹豫了下,问季彤初道:“二姐,你知道大姐今日是做什么去了吗?”   “又和世子吵架了吧。”季彤初捋一把大儿子被风吹乱的头发,冲宝宁道,“你不知,大姐和大姐夫日日吵架,前几天又大闹了一场。”   宝宁装作惊讶道:“我不知道呀。”   她问:“为什么要吵呢?”   季彤初诧异问:“你和四皇子不吵吗?”   宝宁回想了下,吵了挺多。但除了因着簪子她跑到溧湖去的那次,其余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回想吵起来的原因都觉着尴尬。   “还不就因着两样,一是孩子,二是抬妾。”季彤初道,“世子风流,家里姨娘十几房,他自己院里都住不下了,和你二姐夫商量着把我们院的墙拆了重砌,让了他五丈地界,盖了房子,才住下的。大姐哭的眼睛都要瞎了。”   这事宝宁确实没听过,被这奇举惊得半晌回不过神,又问:“大姐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彤初想了想:“风流,嘴会说,哄得老爷子高兴。有才学,也很有胆识,更有野心。是个好臣子,但不是好丈夫。”   宝宁心想,现在可能连个好臣子都不是了。   “说起来,还是嘉盈的命好,嫁人真是看命的。”季彤初摇头道,“你瞧太子多给她脸,这样小小的满月宴,也陪着她出席,很风光了。”   明姨娘忍不住插嘴道:“还不是因着国师当初批的命格,皇家人都信命。”   许氏点头道:“国师说了,四姑娘是难得一见的好命格,不但有助国运,还与太子极为相配,如并蒂莲相生相依。”   季彤初不信:“陶氏给国师塞银子了吧?”   明姨娘急忙去堵她的嘴:“说的什么胡话!什么都敢往外说。”   “不说了不说了。”季彤初笑道,“但皇家人都信命,这个说法我不认,咱们现在的圣上,他就不信,是个极忠贞的人。我听贾献说,早亡的贤妃秦湘,当初进宫时候,国师说她命格不好,是祸国之命。圣上不信,仍然对贤妃娘娘好的很,只可惜后来去世得早。”   宝宁本当姐妹在一起唠家常,还笑着的,听着这说法,惊讶地睁大眼:“贤妃娘娘不是四皇子的生母吗?”   “对呀。但这都是皇室秘辛了,现在没几个人知道。”季彤初拉着宝宁的手,“可千万别往外乱说!”   宝宁胡乱点着头。   “大宝困了?”季彤初搓搓大儿子的脸蛋,“走吧,娘亲带你们睡觉去。”   她笑着站起身:“宝宁,我先走了,你以后有空到我府上来玩,我好好招待你。”   明姨娘也起身,宝宁和她们道别,又坐一会,许氏也乏了,由丫鬟带下去休息。湖心小亭里就剩下宝宁一个人,她等着裴原回来。   她靠在栏杆边上,捻一撮鱼食扔下去,边看着鱼儿竞相吃食,边想着刚才季彤初说的话。   裴原的母妃是那样的命格吗?宝宁回忆着贤妃去世的时间,大概十年前,那时候她五岁。五岁的时候……宝宁心猛地一跳,她恍然想起,那年是有一场大震的,发生在京畿地区,京城也受很大影响,死了不少人。   这两者间有关系吗?   裴原一直没对她说过关于他母妃的事,宝宁想知道,但不想启他的伤疤。这个疑惑就一直拖着。   ……   “夫人。”宝宁正出神,身后传来陈珈的声音,“她又来了!”   宝宁回身,对上季嘉盈尴尬脸色,她哼一声,甩袖子道:“你可是养了一条好狗,生人来了就会叫。”   宝宁觉着烦了,她根本不想理季嘉盈。   裴霄还陪在季嘉盈身边,宝宁心想,这太子怎么这么没眼色,都看不出人家讨厌他们,还巴巴地往跟前凑。   “你们聊。”宝宁将装鱼食的小罐子放在桌上,转身要走,被季嘉盈拦下。   “走什么,姐妹想见,你不想和我叙叙旧吗?”   季嘉盈毫不害怕裴霄会对她的举动感到厌烦,她觉得裴霄肯定是爱极了自己。她将他唯一的儿子弄丢了,裴霄只是最初时候冷面相对,现在不也陪着她回门了?况且,她任性胡闹不是一日两日了,裴霄也纵着她,这难道不是说裴霄喜欢她任性胡闹吗?   季嘉盈觉得,男人都吃这一套。她对宝宁耍狠,一部分是为了心底的不悦,还有就是给裴霄看,让裴霄觉得她是刁蛮可爱的。   裴霄的眼神落在宝宁的身上,看她气得脸都红了,难得见她这样生气的样子,更鲜活了,裴霄笑了下。   季嘉盈把这当做对自己的鼓励,挑眉看向宝宁,搡着她坐下:“待会呗,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霄对她的动作不满,皱了皱眉头。   宝宁腾的站起来,大声道:“陈珈!”她说着,拨开季嘉盈要往外走。   “你推我?”季嘉盈不满地拽住宝宁袖子。   裴霄冷声道:“松开。”   季嘉盈争辩道:“殿下,她推了我!”她不肯松手,拉扯间,宝宁袖里的小鼓掉下来,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在场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宝宁急忙去捡,季嘉盈伸脚要踩,裴霄的神情在一瞬间凝滞了。   他认出那是圆子的小鼓,瞳仁忽的扩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宝宁,没注意到季嘉盈的动作。   季嘉盈的脚眼看就要踩到宝宁手上,身后传来裴原大喝:“陈珈,老子养你干什么吃的!给老子弄死她!”   下一瞬,宝宁只觉眼前一花,陈珈两步冲过来,蹲下提起季嘉盈的双脚,倒栽葱似的将她丢进了湖里。扑通一声巨响,伴随着季嘉盈的惨叫。   宝宁抓起地上的小鼓,小跑到裴原身边。   裴霄的视线还盯着宝宁手里的小鼓上,双拳紧攥,对身后季嘉盈呼救充耳未闻。他放轻声音:“宝宁,这小鼓哪里来的?”   “老子孙子的,关你屁事。”裴原嫌恶看着他,眯眼道,“宝宁是你能叫的吗,要点脸吗?”   “走吧,一会儿有人来了,看见了不好。”宝宁扯他袖子,“咱们回家。”   在这僵持下去没好处,不如过后再算账。裴原轻蔑扫视裴霄一眼,抓着宝宁手腕:“走。”   “常喜!”   裴霄看着他们背影:“盯紧了他们。”   说着,他也跟上。 第85章 拮据   来的时候是早上,国公府宾客盈门, 现在已经散的差不多, 朱门前恢复往常安静, 几个家丁看守着。   见裴原和宝宁出去, 下人们忙问好道别。   门口没树挡着,正是大中午, 日头又亮又燥, 晃得眼睛发疼。裴原抖开袖子挡在宝宁额前,往街口的马车处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 裴原大概猜到是谁,他没回头看,依旧步伐懒散走着,嘴里含一颗从许氏屋里带出来的话梅糖。   到了马车跟前, 裴原扶着宝宁上车, 看她坐好了,将车帘子放下来, 倚在门框旁看向陈珈:“我说, 刚才那会儿, 你傻站什么呢?”   裴原眸色不悦,“若我不开口, 你就在那睁眼看那疯女人撒泼?”   陈珈愣了一下, 忙摇头:“没……”   “皮紧了吧?”裴原打断他的解释,手指点点他肩膀,“我看你是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 想松松皮,嗯?”   陈珈委屈极了:“太子侧妃她……”   “你是怕太子日后责怪你?”裴原把舌尖上的糖翻了个面儿,忽的厉声道,“别忘了是谁在给你发饷银!”   陈珈被他骂的一哆嗦,加上天气热,一头脸的汗。本就生的黑,淋上汗,简直发光。   “别再有下次,否则,我这儿不留你,军营你也别回去了,收拾铺盖给老子到山阳去放马!”   陈珈立刻站直:“是!”   看他惊慌样子,裴原声音放轻柔一些,“给你分了活儿,你就好好干。伺候夫人不是我折损你才能,是看重你。若以后做的好,我担保你爬的比你那些同僚要快得多,日后回了北疆,你会是我的心腹,我将你培植成下一个将军。知道吗?”   陈珈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是个可以毫不犹豫听从上级命令的人,但从营房到女人的后院,这样落差到底让他难受过一段时间,嘴上不说,心里别扭。宝宁待他很好,照顾宝宁他愿意尽职尽责,但今日裴原一番话,无疑给他添了更多踏实感和荣耀感。   陈珈心里那股劲儿更足了,大声道:“是!”   “还有。”裴原垂眼整了整陈珈的衣领,淡淡道,“不必对太子的身份有什么顾忌,他现在是太子,以后可不一定。只要有人做了威胁夫人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你也得把他的脑袋给我拧下来。要不然,我就拧了你的脑袋,懂?”   陈珈道:“是!”   裴原满意看他一眼,转身上车。   虽然最开始被骂了一顿,但陈珈现在还是难掩雀跃。他得到了肯定,还被分配了更艰巨的任务,对军人来说便足够热血沸腾。陈珈坐到车前板上,想到裴原骂他的原因,忽的生起一股懊恼来!   他不是因着季嘉盈的身份才迟疑的,他其实,他其实是不能碰女人的香粉,碰了就要起疹子。   季嘉盈身上太香了,闻着那味道,他下意识打怵,这才错过了最开始的时机!   陈珈低头看了看摸了季嘉盈脚踝的手掌,肿起来了,肿了老高。他脸上浮现出讶异惊慌的神色,女人连脚都要涂脂抹粉吗?他忽然又想起,季嘉盈现在有没有被救起来,若还在水里泡着,应该就死了吧?   她死了,他会被批捕,被发落去蹲大狱吗……   ……   裴霄与常喜站在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看着陈珈驾着马车往西而去,越来越远。   过一会,几个便装的黑衣人悄悄跟上。   常喜低声道:“殿下,奴才猜,他们应该是回溧湖的庄子了。庄子那边一直在派人看着,知道半个多月前住进了个大肚子的女人,还有个小孩。但听说那小孩极活泼,和小皇孙的性子完全不一样,所以奴才没往那个方向想,才耽误了这些时日……”   说着,常喜就要跪下:“奴才办事不周,请殿下责罚!”   “不必了。”   裴霄的眼前闪过宝宁的脸,还有掉在地上的那只小鼓,觉得头疼欲裂。   他偏过头,重重地咳了几声,缓一会才道:“钉子安插进去没有?”   常喜缓缓站直身体,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还在寻找机会,四皇子妃将庄子守得严如铁桶,现在还插不进去。”   裴霄拧眉道:“怎么回事?”   “殿下,您有所不知。”常喜苦着脸道,“四皇子妃精明算计得很,她府里的人都是有数的,多一个人都不添置。奴才甚至试过安排人手,到她家庄子门前演了一场卖身葬父的戏,想求她同情,将人插进去。但四皇子妃她塞了两个银子就将人打发走了,说她府里不缺人,还嫌置办下人贵……”   常喜没敢和裴霄说,前段时间宝宁其实主动招了丫鬟的,好像是为了照看她府里新来的大肚子女人。   他得知消息后,连忙准备了七八个貌美的小丫头,个个水灵漂亮,以为肯定能被挑中。没想到来挑选的那个老嬷嬷同样的吝啬,选来选去,挑中了一个最丑的,又瘦又干巴,他奔忙半日,全白忙活了。   裴霄误会了常喜的意思,沉声问:“她的生活,很拮据吗?”   常喜不知道,他的爪牙还没伸到庄子里去,怎么知道宝宁生活得怎么样,但又不能直说。   他回想着了解到的情况,与裴霄描述:“许是不太宽裕的,四皇子妃每日派出去婆子买菜,但买回来的都很少,他们许是为了省钱,在后院辟了片地,种了很多。而且府里下人也寥寥,四皇子妃身边只有个年长的嬷嬷跟着,日子过得还不及咱们太子妃头发丝儿的体面。”   裴霄感到心疼。   他没想过,宝宁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况且,除去钱财的窘迫,裴霄想着,依裴原的性子,她生活肯定也不会顺意。   他太了解裴原了,喜怒无常的人,自小便狠决算计,十二岁时就敢提着刀去杀了传闻中臧害他母亲的罗姓宫女一家,九口人,鲜血染透大路,他却一点惧怕的样子都没有。也是从那时裴霄才打定主意,这个弟弟他不得不防。   他用尽手段要除掉裴原,本以为大功已经告成,谁想到,他竟然又站起来了……   裴霄闭上眼,回忆着宝宁的样子,她那样娇弱,不知裴原发怒时会不会伤到她?   常喜小心打量着裴霄的神色,见他半晌不说话了,试探唤:“殿下?”   裴霄道:“常喜,你马上回府,置办些珠钗珍宝,愈多愈好,送到四皇子妃的庄子去。”   常喜诧异:“这……”他不知是为什么,但依他对裴霄的了解,多半是为了贿赂,想从四皇子妃的身上打通这条路。哪个女人不喜欢首饰呢?依四皇子妃现在的财力,很难有什么珍贵的饰品,殿下此举肯定正中她的心意。果真是妙计!   “奴才这就去办!”常喜以为吃准了裴霄的想法,欢喜应下。   裴霄问:“听说她在将军府住的时候,还喜欢养鱼?”   “是。”   裴霄摆手:“再给她送些鱼儿过去,她喜欢什么,通通送去,尽快!”   常喜领命而去。   ……   陈珈驾马快,赛风脚力也好,中午启程,两个时辰就回了溧湖。夏日天长,天光仍旧大亮。   魏濛已等候多时,见他们下车,急忙将他们往书房领,合上门,他展开查来的名册:“我已大致知晓了熊皮的来处。”   裴原拿着笔,和魏濛在名册上写写画画:“罗刹国与我们往来共三十年,臣服十五年,进贡十四次,共送来五十张熊皮,其中二十张棕熊皮,五张白熊皮,其余为黑熊皮。圣上赏赐给后宫的黑熊皮有三张,外臣共十五张,其余储在国库。给外臣的熊皮中,还有十二张仍完整存在各自的府库中,没有动过,其余三张,小夫人的姨娘那里有一张,太子裴霄的手中有两张。”   裴原目光闪了闪:“你怀疑谁?”   魏濛道:“自然是裴霄!”   裴原将手中狼毫笔掷在桌上,冷哼道:“我猜也是他,今日在国公府,他看见那小鼓后的神情分明不对劲!”   裴原在屋里转了几圈,越想越气:“老子觉得亏得慌,替人家养儿子,给他养得高高兴兴白白胖胖,我图什么!”   魏濛附和道:“简直孽缘!”   宝宁滞了滞:“圆子管你叫爹爹的时候,你不是挺高兴的吗?还有魏将军,陪着圆子给阿绵喂盐吃,笑容也很灿烂。”   魏濛尴尬地顿住脚。   裴原额上青筋直蹦,他想反驳宝宁几句,但又驳不出来。原先看着圆子是挺好,越看越喜欢,还想着,若他回不去家了,就留在这养着算了。结果现在,是那个裴霄的种,裴原甚至起了杀心,他有必要将这个孩子完好地还给裴霄吗?   若放在从前,他定然不会,要么杀了圆子,要么断他一条腿。   但现在,裴原想,他是真的心软了不少,对待一个只见几天的孩子,他下不去手了。   宝宁忽然想起:“那圆子胳膊上的伤都是怎么回事?裴霄虐待他,还是太子妃虐待他?”   魏濛迟疑道:“许是太子妃做的吧。毕竟是个通房的儿子,太子妃不容也是情理之中。”   宝宁觉得他说得有理,但细思一会,还是摇摇头:“圆子的出生就很奇怪,裴霄怎么会允许一个通房在太子妃入府之前生下孩子呢?”   裴原敛眉沉思,半晌,还是理不出头绪。觉得这事奇怪,但就是找不准问题出现的点。   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在庄子里是留不住了,裴霄已经知情,说不准何时就会登门将他领回。   在书房又磨蹭一会,裴原与宝宁出门,往院子的方向走。   圆子坐在木香树底下,正在逗狗玩,手里捏着软豆子喂它们。宝宁看着他小小的影子,觉得心酸,又觉得可惜。   为什么圆子偏偏就是裴霄的儿子呢?明明可以关系很亲密的,现在却要做仇人。   裴原牵着宝宁的手走过去,拍拍阿黄的屁股让它腾个地方,他们并肩坐在树下的石椅子上。   “圆子。”裴原勾勾他下巴,调笑道,“怎么回事儿啊,看见我怎么不说话?”   “要说话的。”圆子在袖子里翻来翻去,“嬷嬷买了糖,我藏起来几块,给你们,在找。”   他翻出来一小把,很精致的,用油纸一颗颗包起来的圆豆子。   圆子眼巴巴望着他们:“花生的,牛乳的,还有甜梨子味儿的,都好吃。”   宝宁鼻子有点酸了,勉强笑着接过来,摸摸他头发,道了句谢谢。   圆子歪头问:“姨姨,你不高兴吗?你出去了一天,回来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裴原在宝宁之前开口:“圆子,你就要回家了。”   圆子大惊:“为什么?不要回去,我在这里好好的,不要回去!”   裴原捡起一颗糖果放在指尖揉捏:“你爹爹来接你,这可由不得你。”   圆子想起裴霄冷淡的面色,慢慢闭上了嘴,但神情仍是闷闷不喜的。   “回家以后,在这个庄子里发生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爹爹,知道了吗?”裴原探身,捏住圆子的鼻子,似笑非笑威胁,“你若敢和他说一个字,我就打肿你的屁股!”   “我不说的……”圆子慢慢道,他脑袋垂下来,“我都不说话的,那里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只有小蜘蛛和小蛇它们愿意……”   他后半句声音很轻,裴原没听清,问他:“谁和你说话?”   圆子惊醒,立刻摇头:“没有,没有。”   裴原习惯了他有时不正常的样子,也没往心里去。他和宝宁对视一眼,又冲圆子道:“不过你也别太难受,这里也会是你的家,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前提是你要想好,你下一次到了我这,就这辈子都回不去了,知道吗?”   裴原说这样的话,一部分是对圆子感情,剩下是出于私心。掌控了一个对裴霄来说应该算是重要的人,对他益处很大,就像是以前敌国要送人质来一样,圆子会是他对付裴霄的人质。   “我以后会在你家附近摆一个糖葫芦的摊子。”裴原看着圆子,慢慢道,“什么时候你想回来我这,就去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叔叔。子时你再偷偷出门,他会在后门等你,让他送你回来。”   圆子重重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欢喜了些:“嗯!”   ……   回到屋子里,软塌上还放着宝宁给圆子做了一半的小衣裳。   宝宁刚才心情已经好转了些,现在看见这些东西,那种心酸难受的情绪又涌上来。   裴原坐在桌边斟茶,倒了一杯,招手让她过来喝:“别人的儿子再好,那是别人的,你若喜欢,咱们生个自己的。”   宝宁接过来,慢吞吞抿了口:“又不是想生就能生。”   “努力呗。功夫不负有心人。”裴原想逗她开心,大掌搭在她腰侧,慢慢往上爬,“乖宝过来,让哥哥看看,小桃子今天有没有长大一点?”   宝宁险些被呛着,裴原夺掉她手里杯子,圈着人放到自己腿上,暧昧问道:“是你自己解,还是我来解?”   宝宁红着脸:“解什么?”   裴原点她后背:“小衣的带子。”   “……”宝宁推搡他,“大白日的,别说这些,你等等月亮出来好不好?”   “怕什么,又不会有人来。”   “万一有人呢?”   裴原道:“不会的……”   他手正要往里头伸,忽听外头炸雷似的的声音:“殿下!太子身边那个小太监来送东西了!好多个箱子!”   裴原不让陈珈靠近方面三丈内,他站在远处,喊得更为卖力,吵得人耳朵疼,狗都叫起来。   裴原脸色骤黑,来不及骂他,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裴霄来给我送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裴霄:善良的我飞奔而来。 第86章 醋意   裴原本以为,裴霄是来接圆子, 礼节性地送些礼物来报答的。   他和宝宁一起出去, 晚风习习, 走过两排木香栽成林荫路, 绕个弯儿,便瞧见在门口等候的常喜。   二十来岁的小太监, 瘦高像个麻杆, 眼睛精明如同灰老鼠,滴溜溜转来转去。瞧见宝宁从远处款款而来, 常喜嘴角咧开一点,转眼又看见裴原的高大身影,他暗道一声不好。是挑错了时间了,碰上这个煞神。   “稀客啊, ”裴原慢悠悠走到门口, 抱臂看向常喜,“你主子让你干什么来了?”   常喜不敢开口, 他想把裴原支走, 慢吞吞道:“奴才是来, 嗯,其实倒也与殿下无关……”   “说话那么慢, 看来是难以启齿。”裴原手指摩挲着下巴, “那就别说了,陈珈,把他给我按趴那, 东西抬走。”   常喜大惊失色,不知裴原为何如此无礼命令,挥舞双手后退两步:“四殿下,你未免太过野蛮了些!”   没人理他。陈珈打了个响指,身后呼啦啦涌出七八个男性家丁,手拿兵器将常喜和他带来的脚夫团团围住。常喜目瞪口呆,下意识转头要跑,陈珈往他膝弯踹一脚,按趴在地上,长刀抵住他后脖颈:“不许动!”   随后命令道:“东西抬进去!”   眼看着那些家丁像是强盗一样,就要把箱子运走,常喜以手捶地,悲愤道:“四殿下,东西不是给你的,你不要强抢!”   裴原本转身走了,听声音,又回头:“不是给我的,你抬我家门前做什么?”   “是给四皇子妃的!”常喜大喊道,“我家殿下让我来递话!”   闻言,裴原的脸色骤然冷下来,宝宁也满脸惊愕。   她对裴霄没什么好印象,就觉得那男人冷冷淡淡的,像个哑巴一样,还是非不分,纵容季嘉盈仗势行凶。简直比最初的裴原还要讨厌。裴霄应该也是不喜欢她的,来送什么东西?   裴原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陈珈松开他,下颚微扬:“说!”   常喜灰头土脸爬起来,小心翼翼瞟眼裴原神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裴原笑了,颔首道:“不杀你。”   常喜松了口气。他咬咬牙,转述道:“侧妃娘娘今日做出些无礼举动,我家殿下送这些礼物,第一是为侧妃向四皇子妃道歉。第二是,殿下良善宽友,知晓四殿下一家生活略有窘迫,四皇子妃更是无华美首饰可戴,无华贵衣裳可穿。我家殿下说,四皇子妃丰神仙逸,美如洛神,只有华服珍珠可配美人……”   听到这席话,宝宁结结实实愣住了。   她偏头看裴原神情,只见他脸色黑如锅底,已在暴怒边缘。   常喜哆哆嗦嗦不敢说下去了。   过好半晌,裴原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家殿下也只是一片好心……”   裴原忽的上前一步。常喜以为裴原要踹他,仓皇后退,但预想中疼痛没有袭来,只听耳边“锵”的一声,裴原一把抽出陈珈刚收入刀鞘的长刀。   常喜躲到陈珈身后,哭声道:“说好的不斩来使……”   裴原恶狠狠瞟他一眼,拖着刀到那几个箱子边,振臂几刀挥下。木屑纷飞,银影闪烁,不过片刻,打头的那些箱子均被劈开两半。   一个盛放珍珠的匣子被砍坏了,晶莹圆润的南海小珠哗啦啦洒了一地,更多首饰七零八落躺在地上,一片狼藉,珠光宝气。   常喜心疼地哎哟哎哟叫出来。   宝宁更加震惊了,看出来裴霄是花了大手笔的。但他为什么会送她这么多珍贵的东西?   裴原回头看到宝宁惊讶的表情,心中酸意翻江倒海。   好的东西,他也不是没有送给过她,无论得着什么东西,都得巴巴先捧到宝宁眼前,但没一次见她露出这样模样。不过是个野男人,一点小小恩惠就哄得她开心了?   盯着裴原渐渐诡异的神色,宝宁大概猜出他在想什么。裴原那个小心眼的样子,宝宁领会过。   但这次,她真的说不清,况且还有这么多人,也没法说。   宝宁想着,已经有过孟凡的前车之鉴,若裴原还因为这种事情与她翻脸,她就真的要将他赶出去了。   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宝宁率先开口道:“常公公,太子殿下或许有些误会,东西我们就不收了……”   “收啊,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为什么不要。”裴原打断她的话,他语气阴森森的,明显的阴阳怪气。宝宁叹了口气,随他去。   裴原没再看宝宁,他掂着刀,打量最后的那个大箱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知道里头放着什么。裴原刀尖挑动箱口的锁,顿了顿,一刀将锁劈开,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把盖子打开,露出里头畅游的几尾金鳞鲤鱼。   裴原问:“送鱼来做什么?”   常喜磕磕绊绊道:“听说,听说四皇子妃喜欢……”   裴原心头的那股酸火已经顶到嗓子眼了。他冷哼了一声,把卷刃儿的刀在水里搅了搅:“还打听的挺明白?”   宝宁站在一旁,她知道裴原现在心里有气,她没打算管,就想看看裴原到底要怎么撒这股气。   他又是沉默。但捏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俨然是盛怒了。   “太子如此慷慨宽仁,若是与他客气,倒显得本殿过于小气了。这些东西,本殿收下,请常公公回去后代为转达本殿的谢意。本殿不但要谢他,还要回礼。只是实在囊中羞涩,没有好物相赠,就送他一道奇景吧。”   裴原视线扫向常喜:“让他赏一赏人鱼奇观。”   常喜本还高兴,觉着自己功成身退,现听着裴原这袭话,又感到脊背发凉,阴风阵阵。   裴原冲陈珈勾勾手指,冲他耳语几句,陈珈领命,裴原搂住宝宁的肩带她往庄子里走,不再管身后的事。   宝宁不解,小声问他:“你刚才吩咐了什么?”   身后传来常喜的惨叫声,随后是嘴被堵住发出的呜呜声,宝宁疑惑,要回头看,被裴原将头掰正:“你不要管。”   宝宁只好作罢。   她没看见,身后,常喜被扒得只剩一件底裤,裤腿紧紧缠着,从腰口处往里塞了五六条鲤鱼,冷硬鱼鳞磨蹭光裸小腿,常喜疼的直叫。他想挣扎,但手脚俱被绑缚住,腰口也收紧,那几条鱼只能留在他裤腿里。   陈珈又捞出一条,鱼脑袋塞进他嘴里,常喜便叫也叫不出了。   他被扔进那个装水的箱子里,由陈珈护送着,押回了太子府。   ……   回去的一路上,裴原都阴阴沉沉的,他不说话,宝宁也没有开口哄。   圆子见宝宁回来,乐呵呵地扑过去抱她的腿,奶音道:“姨姨,你又出去了好久,想你。”   裴原酸溜溜问:“哦?那你就不想我吗?”   圆子鼓着脸看他,没说话,掉头跑去玩了。   裴原骂道:“儿子老子一个样,都是讨人嫌的货色!”   宝宁无奈看着他,裴原手负在身后,没理会宝宁,径直走进了屋。   过一会,刘嬷嬷送来晚膳,直到吃完,裴原也还是那副死样子。宝宁自己洗漱,铺床,一句没搭理他。   屋里灯亮起来,宝宁换上亵衣,她收拾停当了,坐床上往手背上抹香膏。裴原在桌边擦刀,心不在焉,时不时瞟她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别扭什么。根本没有理由。他没生宝宁的气,就是觉得心头涩涩,憋着火儿。   裴原偷偷看宝宁侧影,她头发披散在身后,腰肢纤细,胸前鼓鼓,慢慢地脱离少女身形,长大了。小脸莹白,嘴唇娇嫩,睫毛长长的,又美丽,又乖巧,喜欢她的人很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都成亲了,怎么还是有不长眼的东西!   裴原砰的一声把刀摔在桌上。   宝宁叹气,把装香膏的罐子合上放到一边,温声问:“你还要折腾多久才肯睡觉?”   裴原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暗暗想,要不就弄条金锁链,将她锁在屋子里算了,哪里也不要去。   宝宁摇摇头。她还是高估了裴原,由着他自己想开太难了。但他现在这样也算不错了,至少没发火,要一点点地变好,宝宁觉得还是要给他一点鼓励。   宝宁下地,走到裴原身后,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枕在他肩窝处:“你在想什么?”   裴原刚才还在想,若有了金链子,是要拴在她的手上,还是脚上,现在被宝宁一抱,这些阴暗想法转瞬就烟消云散了。他舍不得。   裴原道:“我在想,我后悔了。”   宝宁问:“后悔什么?”   她身上暖暖香气,裴原拳头攥紧,又松开,将她拉到怀里坐好,嗓音暗沉:“我就该早点和你行房事,生个孩子,是不是就能将你套牢了?”   宝宁惊讶地抬起头,对上裴原眼睛,见他眼神不似开玩笑,吓了一跳,弹起身就要跑。   “上哪儿去?”   裴原一把将她扛起来放到肩上,大步朝床头走去,转身拉上幔帐,抱着她一起跌进软软的被衾中。   ……   苏明釉要被吓死了,她那会时候听见庄门口有响动,她待在屋里实在是寂寞,瞧见热闹,便让丫鬟扶着去凑。没想到竟看见了常喜!裴霄身旁的近侍太监。   这也就算了。   但是,她竟然还看见了赵前!   苏明釉不由回忆起了去年那荒诞的一夜……   她至今也没觉得自己错,她是裴澈的夫人,她吃穿不愁,荣华富贵,但唯独没有被爱过。可谁不希望被疼爱呢?裴澈有他的温柔乡,他喜欢那个总陪在他身边的丑丫鬟,她就不能也去寻找自己的温柔乡吗?公主可以豢养面首,她凭什么不可以。   赵前,赵前……他看见她了吗?   苏明釉不想被他看见,那样的话,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就又要被打破了。   但是,她又觉得寂寞。   苏明釉屏退了丫鬟,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道了句罢了。赵前是裴霄的侍卫,就算他只是寂寂无名的小喽啰,也是裴霄的人,与他接触,实在风险太大。四弟和四弟妹待她很好,她怎么能做忘恩负义的事?   便就这样吧…… 第87章 味道   等再有空掀开幔帐时,桌上蜡烛已经燃了大半了, 屋里暖融, 充斥着引人遐想的味道。   裴原嗓音低哑, 笑声问:“味道好吗?”   宝宁狠狠推开他, 捂着嘴赤足跳下床,把嘴里东西吐到小盂里, 羞赧回头:“下次不要弄到我嘴巴里!”   “是我错了。”裴原坐起来, 他身无寸缕,不嫌害臊, 两手撑着床沿低低地笑,“一时没忍住。”   他身上有汗,浅麦色肌肉上一层油光,瞧起来贲张有力, 上身不穿就算了, 下身也不穿!宝宁不由想起刚才那事,不敢再看他, 吐干净嘴里东西, 觉得还是一股怪味, 到桌边取茶水漱口。   “不穿鞋子,以后得小病怎么办?”裴原站起身走她身边去, 将她搡回床上, “坐着去吧,我给你弄。”   宝宁捂着眼睛:“你能不能穿条裤子!”   裴原心情愉悦,慢悠悠斟半杯茶水, 端到宝宁嘴边,调笑问:“含都含过了,还怕看?”   宝宁羞愤,又不知怎么反驳他说法,别开脸不搭理他,咕噜咕噜往嘴里灌茶。裴原又取小盂来,接她漱口的水,看她极为嫌弃地漱了好几次,蹲在地上笑。   宝宁用脚踢他肩膀:“你笑什么?”   “宝儿,那可是好东西。”裴原手背抹去她嘴边的水渍,“咱们商量下,下次别吐了,多浪费。”   “我不要!再不帮你弄了!”宝宁扯过被子将自己包裹严实,警惕看着裴原,“我这次是被你欺哄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她发丝散着,脸颊还有红晕,裴原看着她小嘴一开一合,又想念起那时美妙滋味来。她生涩又可爱,动作笨拙,眼神羞怯,但那份羞怯更能点燃浴火。   “小白眼狼。”裴原眸色渐暗,“我没让你舒服吗?”   他故意用刚才做了坏事的手指点她的腮,“我也想那样伺候你的,可你害羞,不愿意,浪费了我这一条好舌头。琼浆玉露,谁不喜欢。我要你的,你吝啬。我大方地赠给你,你却不喝。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宝宁尖叫一声,抓了软枕砸他:“你怎么还说!”   裴原握着她的手背放在唇下亲吻,大笑出声。   他那会的阴愁郁闷一挥而散,再看宝宁,怎么看怎么喜欢,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里,形影不随才好。   裴霄等人,他本不惧,但若涉及宝宁,又控制不住地想多。   裴原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些毛病的,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宝宁能永远在这间屋子里,哪里也不去,那该有多好。他用世间珍宝打造出一条锁链,锁在她纤白的脚踝上,系在床头。他会把她喜欢的东西都捧回来给她,给她呵护,给她疼爱,只要她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像笼中雀一样,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如果他对宝宁的喜爱再少一分,裴原想,他可能真的就这么做了。   但现在不行了,比起他自己的满足,裴原更希望宝宁能满足。束缚与控制是他的天性,但如果为了宝宁,他愿意学着慢慢放手。   只是他不知道,宝宁到底爱他有几分。这份关怀与在意,到底是因为他是她丈夫,还是单单因着他是裴原?   ……   “你怎么不说话了?”宝宁看了裴原半晌,他蹲在地上,那会还笑着的,现在眼神却像放空了一样。   宝宁担心地将他拉起来,查看他的膝盖:“是屈着太久,疼了吗?”   “你躺这,我给你按按。”宝宁拍拍身边位置,眉心蹙起,“很疼吗,要不我打些热水来,给你敷一敷。”   裴原回过神,他看着宝宁的眼睛,感觉到她的善意,心底软了下。他又想,宝宁到底为什么留在他身边,这问题或许也没那么重要,毕竟她只要会留下就好。他们这一生注定密不可分。从她最开始选择留下的那一天,这个结局就不可更改了。   “不疼,别忙了。”裴原拉住宝宁,不让她动。   裴原舔舔唇,暧昧问她:“还想吃糖吗?长长的糖。”   宝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对上裴原促狭视线,她心头一惊:“不要了!”   裴原道:“那换我吃你的。粉色的豆子糖。”   宝宁来不及逃跑,已经被裴原按在枕边,他覆上来,轻音道:“宁宁,你别躲我,身体近一点,我才舒服。”   ……   等他终于尽兴,已经是第二日晚上了。一天时间里,在床上吃了两餐饭,刘嬷嬷送到房门口,裴原开门取进来。   宝宁一半的时间都是昏沉睡着的,她也不知道裴原花样怎么那么多,搂着她不肯撒手,腻腻歪歪,很烦人。后来她不愿动,裴原自己也玩得很好,舔来啃去,将她当成大块肥肉一样。吃一会,睡一会,醒来继续吃。翻来覆去的,一天很快过去。   宝宁想,她再也不敢收别人的东西了,也再也不要有别人送她东西。裴原的后劲,她实在受不住。   睡了一白日,天黑后反倒精神,饥肠辘辘,宝宁穿好衣裳到厨房里煮汤圆。   裴原在旁边烧火。   宝宁问:“现在几时了?”   裴原出去看了眼月亮:“大概戌时。”   “不算太晚。”宝宁让裴原看着锅,别把汤圆煮在一起,自己去一旁切小菜,“要不要给圆子也盛一碗?他或许还没睡。”   “他平时不早就睡了。”裴原手里掂着柴棒,“小孩晚上别吃这样粘东西,积食了肚子疼,闹起来太吵。”   宝宁笑着看裴原一眼:“听你语气,还是挺关心他的?”   “关心个屁。”裴原冷呵一声,柴火往灶里一塞,“老子可不帮仇人养儿子。”   宝宁心想,你就继续装吧。   汤圆很快煮好,捞到小瓷碗里,软嫩白胖,配上爽口的小菜,吃起来很不错。懒得端到屋里去,就坐在厨房里凑合一口。蜡烛燃起来招蚊子,赶也赶不走,裴原干脆吹熄了,两人坐在门口,借着明亮的月光吃完这口饭。   晚间静谧,星星也很亮,宝宁不忍打扰这样宁静,和裴原说话也是小声的。   这样环境里,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显得极为刺耳。   宝宁闻声望去,瞧见圆子小心翼翼地从侧房钻出来,轻轻带上门。他先是跑到正房门口看了看,见里头灯熄着,放下心,颠颠地跑到院门口的垂柳树底下,仰起脑袋,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奇怪声音。   “圆子怎么了?”宝宁惊诧地看向裴原,“他睡魔怔了?”   她把碗放下:“我过去看看。”   “等会儿。”裴原拦住他,低声道,“再观察观察,这孩子一直都不对劲,看他这次到底想干什么。”   圆子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几乎有一刻钟,嘴里念念叨叨的:“怎么还不来呢?是我来早了吗?”   裴原带着宝宁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又盯了圆子以后,开口问:“谁要来?”   “啊!”圆子惊跳起来。   待看清面前的脸,圆子后怕地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姨姨,你都没声音的。”   “圆子在等谁呢?”宝宁上前摸摸他的头,也跟着往树上看。郁郁葱葱的叶子,只有蝉鸣,哪见人影?   圆子犹豫着:“我不知道在等谁。她,她也不让我说。”   “你真的不说吗?”裴原威胁地扣着他后脖颈,低声恐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吞吞吐吐的,我就把你当成坏小孩了。咔的一声,你的脖子会断。”   圆子不经吓。而且他是信任裴原的,他觉得裴原不会害他,还有就是,圆子担心那个人找不见他,他急于向裴原求助。   圆子攥了攥小拳头,冲裴原道:“我在我的家的时候,每到月底,晚上在院里的树下等着,树上会往下掉糖果!”   裴原与宝宁对视一眼,不可置信问:“你是做梦吗?”   “不是!真的会掉!只有月底,晚上,没有人的时候,会掉糖果!”圆子仰头看着树,“我有一次见到树上的人影子了,像个姨姨,很瘦很瘦,戴着黑色的面纱,是她给我糖果。”   宝宁觉得圆子的话实在太……她不敢信,怀疑圆子是没睡醒,在胡言乱语。小孩子在没睡醒的时候,是会说胡话的。   “这次我换了新家,我怕她找不到我,所以早早来等。”圆子失望道,“我是不是把她弄丢了?”   宝宁叹气:“圆子,回去睡吧。”   圆子问:“姨姨,你不信我吗?”   “这样,你回去睡,我替你在这守着。”裴原骗他,“如果树上真的有人往下扔糖,我告诉你,你起来捡。”   圆子道:“不能让别人看见的,那个姨姨说,要背着人。”   裴原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让阿黄和吉祥来守着,你放心去睡吧。”   圆子信了。他被宝宁领着到屋子里,躺下后还拉着宝宁的手:“姨姨,你一定要等那个扔糖的姨姨噢,要叫醒我!”   宝宁应和他,圆子很快睡沉,宝宁又守他一会,见呼吸平稳,不是装睡,才放心地出去。   魏濛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在正屋门口和裴原说话。   “小将军,放在崇远侯府的眼线刚才来回话,说世子妃与世子这次闹得挺厉害,和侯夫人哭了一场,今早动身来溧湖小住散心了。世子妃现在就在贾家的庄子里,离咱们这十几里路。”   裴原问:“贾龄跟来了吗?”   “怎么可能。”魏濛摆手,“贾龄现在每日都要去青罗坊看他的大肚子外室,哪有空管世子妃。”   他们好像在谈论一些要紧的事情。宝宁站在原地,踌躇着该不该过去。裴原和她招了招手。   魏濛知道裴原和宝宁在这件事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很高兴,又将季向真来了的消息和宝宁重复了遍:“小夫人,这下可要靠你了!”   宝宁问:“我该怎么办?直接去大姐的庄子递贴拜访吗?”   “那样太刻意,肯定不行。”裴原摇头,“不能去访她,贾龄肯定派人手看着她的。贾龄多疑,若你登门,他定会怀疑你的居心,还会怀疑你在查他。要让世子妃自己来找我们。”   这事有些难办。三人沉默一会,宝宁忽的福至心灵:“如意楼!大姐那么期盼一个孩子,如意楼是给孩子开的店,过几日就要开业,将这消息广为散布出去,大姐说不准会去。”   裴原眼睛一亮,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稍一作想就迟疑了:“她会不会怕触景生情,更不会来了?”   “那……”宝宁思忖片刻,抬头道,“听说前朝的大户闺女选婿,会在楼上往下抛绣球,接到绣球的就做女婿。咱们若不也试一试?选个全福妇人抛球,接到的送一只高僧开光的送子观音,还能沾到全福妇人的喜气,多子多福。大姐应该会来的!若她还不来,咱们就,就再想旁的办法。”   魏濛赞道:“这主意绝妙!”   裴原眼中也露出赞赏神色,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尽快,三日后就开业。”   宝宁笑起来。   她觉得自己被肯定了,这种感觉很好,比做了好吃的菜后被大家称赞的感觉更好。   稍叙几句,魏濛要走,转身前想起什么,笑道:“刚才说起高僧,我就想起了个同样玄玄妙妙的事情。昨日说起圆子是裴霄的儿子,我动了心思,又去查了查裴霄的那个通房,想看看到底是何等的宠爱,才让她有孕生子。你猜怎着?那通房竟在生产当日就去世了。难产走的,很是可惜。”   听到难产两字,裴原下意识看宝宁一眼,心头一跳。还没影的事儿,他现在竟隐约中生出几分害怕来。   宝宁没往那方面想,她专注于魏濛的话,点头道:“是很可惜。但这怎么就玄妙了呢?”   “她是个通房,没身份,不能与丈夫合葬的。裴霄为她择了处风水不错的孤坟,让人悄悄埋葬了。”魏濛捻着自己下巴,“有个传闻说,盗墓贼觉得这通房受裴霄宠爱,肯定陪葬很多,就去挖坟。但是,坟墓掘开后,里头并没有人,也没有尸骨,那个通房似乎自己跑掉了。” 第88章 私心   如意楼的开业庆典在三日后,在溧湖镇最阔气的秋水街上, 靠东侧。   溧湖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镇, 除了祖祖辈辈居住在这的人, 还有很多从京城来的大户人家。富贵人家有了闲钱, 喜欢置办庄子,溧湖风景独好, 离京城又不远, 成了首选。   现在刚刚入伏,天气还没到肆虐炎热的时候, 已经有许多人来溧湖避暑了。小镇子变得热闹起来。   宝宁穿一身喜庆的石榴红裙子,在西侧的酒楼吃茶点,看揭牌。   苏明釉和圆子都来了,魏濛也在。苏明釉以往见过的人太多, 怕人认出她来, 脸上蒙一层白色面纱,坐在宝宁的对面。两人不时说几句话, 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大多时间盯着楼下, 看熙攘人群。   宝宁将这段时间自己鼓捣的小玩具都摆在门口的摊子上,雇了几个嘴会说的管事, 在演示吆喝。五颜六色的竹蜻蜓、会自己跑动的小木马, 还有一人高的不倒翁。门前还放了一排摇晃的小木马,孩子可以坐上去,木马像小秋千一样晃荡荡, 一刻钟十文钱,好多小孩排着队要骑。   生意比她想象中好得多。   苏明釉望着楼底下,半晌,带些酸意道:“宝宁,大嫂可真羡慕你。”   宝宁笑着问:“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命好,心想事成。”苏明釉叹声道,“不似我,丈夫无影无踪了,留给我遗腹子。娘家不肯接待我,我身无分文,原本也是身份高贵的,现在却要过寄人篱下的苦日子。”   她形容忧愁,宝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觉得苏明釉这段日子越发奇怪了,刚开始来的时候,她笑容还是很多的,流落很久,终于有个安稳住所,应是很高兴。但越往后,笑容就越少。   宝宁大概能理解苏明釉的心情,如今安稳日子对苏明釉来说已经不是珍稀的东西,她习惯了,想要的就更多。一回忆起以前富贵无束的日子,便觉得眼下的生活很是贫乏。   这是人之常情,但对于宝宁来说,还是有点难以言说的滋味,就像是养了只填不饱肚子的狼。   宝宁安慰她:“大嫂至少有孩子,生下来就是你的依靠,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和阿原商量,送你一套房产,让你们娘俩能够安稳度日。以后大哥若回来,那是最好,你们一家团圆。若万一……大嫂也无需牵挂,我们会照顾你。”   苏明釉笑了笑,隔着面纱,宝宁看不出她笑容几分真心,她道:“那就谢谢弟妹了。”   宝宁也没再说话,她有着别的心思,没太多精力分出去应付苏明釉。   宝宁瞟向对面,看到如意楼二楼的全福妇人已经款款上楼,准备抛绣球了,不由紧张起来。   不知道大姐会不会来。   找大姐来,是为了说服她,最好是说服她,刺探贾龄手中的密报。贾龄身为奉车都尉,掌管圣上前往行宫避暑的一切车驾事宜,他与裴霄联手,若裴霄存了刺杀圣上的心思,贾龄无疑给了他最好的助力。   算日子,离圣上启程大概还有半月左右,贾龄的部署应该已经做好,他最近没有与裴霄再往来,手中密报应该还没有送到裴霄手上。   如果能更改或调换密报,给裴霄错误的方向,那对裴原接下来的行动是大有助益的。   宝宁大概明白裴原这次护驾如果成功,意味着什么。他可以重获圣宠,洗脱现在的罪名,如果能够借此机会除掉裴霄,甚至有一定可能入主东宫之位。裴原现在处境比最开始已经好了很多,但他仍是戴罪之身,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是抬不起头来的。   圣上现在对他的态度是不管不问,但若以后,圣上心思一转,还想要追究呢?   裴原和她都会落于危险之中。他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是提心吊胆,难以周全。   宝宁知道,就算她无法说动大姐打通贾龄的这条路,裴原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但她希望给裴原一份自己的力量。往大了说,她是在为他们的前途谋划。往小了说,从私心上来讲,宝宁一直都觉得,男人的心是会变的。   她如果想要牢牢攥住裴原的心神,维持住现在他们的恩爱日子,她一定要做些什么的。除了衣食上的照料,还要让裴原看到她的光彩,让裴原觉得,她无可取代。   这是宝宁小小的私心。她不要一时的安稳,她要的是长长久久,无论以后裴原身居何位,她都能有底气地站在他身边,经营她喜欢的日子。   所以,这次能不能在季向真的问题上帮助到裴原,就显得很至关重要了。   ……   裴原和魏濛在一帘之隔的隔壁桌子喝茶。苏明釉在,他们不方便同桌而食,拉了一道帘子。   圆子坐在窗边,咔嚓咔嚓地嚼嘴里的硬糖。   那天晚上,圆子非说树上会掉糖,裴原和宝宁干坐了一晚上,第二日朝阳升起,天都亮了,也没见着圆子说的那个女人。圆子不信,大哭了一场,哄了很久才好。   裴原冲魏濛道:“糖的那事,有点诡异,真真假假的,你还是看着点。”   魏濛小声问:“不会真是那个通房从坟里爬了出来,改头换面混进太子府里,到月底时候去和儿子套近乎?这也太玄乎了些。”   “蛛丝马迹也不能遗漏。”裴原往帕子上剥瓜子仁,慢悠悠道,“盯紧了,下个月的月底,瞧瞧那到底是人是鬼。”   魏濛满口应下。   楼底下忽的一阵喧哗喝彩,两人往外头一看,全福妇人已经把绣球抛下去了,落到一个小媳妇的手里。那个小媳妇很高兴,噌的一下跳起来,由伙计领着往店内去,伙计口中奉承着:“接着这绣球是吉兆,小娘子以后定也是个全福的人,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兄友弟恭……”   彩头被人讨走,人群也渐渐散了。   宝宁的眼神急切地在街上搜寻,过半晌,终于瞧见街口一辆华贵马车,四周纱帘覆盖,影影绰绰能窥见里头妇人的影子,极为眼熟。有仆妇去买了茶点,往里头送时掀了下帘子,宝宁一眼就看到妇人的脸,就是她的大姐!她果真来了!   宝宁一下子站起来,跑到门外去,吩咐守着的刘嬷嬷去追。   裴原没见过季向真,但看宝宁的反应,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到门口去,把手里装着瓜子仁的帕子塞进宝宁手里,嘱咐她道:“别给自己太多负担,能行就行,若不然就当见见姐妹了,叙一叙旧。”   “我知道了。”宝宁点头应着,她整理了下裙摆,问裴原,“我打扮得好看吗?”   裴原笑道:“美极了。”   宝宁深呼一口气,裴原看她的样子,有些壮士断腕的意味,宝宁道:“那我就去了!”   她把帕子里的瓜子仁都吃掉,拍拍手上的碎屑,转身出了门。   宝宁和季向真的见面约在如意楼的二楼厢房,就是现在所处酒肆的对面。   裴原站到窗口,看她撑着一把白色的纸伞,步伐款款地提着裙摆走过街道,瞧起来很是端庄大气,和最初见到她时羞怯的样子很不一样。私下里,面对他时,她还是温柔娇羞的,对着别人,已经慢慢有了大家主母的风范了,绰约迷人。   裴原觉得高兴和骄傲,但心底里又生出焦躁的感觉。   宝宁变得更好,他却更害怕,若是她被贼男人迷惑走了该怎么办?未来肯定会有不长眼的贼男人的,或者更年轻些的小伙子?不要脸的男人们,想要勾人,怎么办?   魏濛不知道裴原心中所想,他看着宝宁背影,赞叹道:“小夫人长大了,现在能为你分担,以后也定能安一方家宅。等你站到高处,她可以与你并肩。我原来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   裴原恨恨盯着他,他现在见不得人夸宝宁,看着魏濛沧桑老脸,竟觉得他心怀不轨,有些淫邪。   裴原慢慢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啊?”魏濛被骂得一懵,迷茫地看向他。   ……   常喜与裴霄坐在某间茶楼中,看着宝宁撑伞慢慢走过街道,她梳妇人髻,露出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   常喜现在看着宝宁就想起裴原,想起那箱子金鳞鲤鱼,觉得牙根发颤,一嘴的鱼腥味儿。   “殿下,咱们现在去接小皇孙吗?”常喜收敛心神,恭敬问。   裴霄将视线转移,他知道裴原在对面看着,现在不宜不过去,他期望一个和宝宁单独相处的空隙,便道:“等一等。”   裴霄自认为不是个多情的人,也不屑在儿女情长上耽误时间。但这种暗中追随佳人,还有些偷情意味的感觉,竟意外地让人着迷。裴霄的手指抚摸着杯沿儿,他告诉自己,他是来接走圆子的,做的是正经事,不必因此觉得惭愧。   正出神,忽听常喜“哎哟”地小声叫了下。   裴霄问:“见着了什么?”   常喜手指哆嗦地指向苏明釉的方向,问:“殿下您瞧,那是……?”   ……   季向真被刘嬷嬷请上来,走的是后门,没人看见。   宝宁已经等候多时,听见上木阶的声音,急忙起身去迎,亲切唤:“大姐!”   季向真听刘嬷嬷说宝宁在等,本还将信将疑,现在见着真人了,她激动起来,双手握着宝宁的:“宝宁,真的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宝宁邀请她坐下:“我现在就住在溧湖,开了间铺子,就是如意楼,没想着见着了大姐。”   季向真毫不怀疑,只连声道:“真巧,真巧。”   宝宁给她斟茶,打量她神色。季向真是素净温和的长相,容长脸,总是浅浅笑意。现在脸色憔悴,已经没有当初美貌了,宝宁有些心疼。   季向真喝口茶水,想起什么,又问:“宝宁,你这样抛头露面地开店,四皇子竟然允许吗?”   宝宁点头:“他愿意的,还帮我张罗。”   “真好啊。”季向真露出一丝欣羡神情。她本不愿将愁绪展露在外头,但崇远侯府都是外人,没人能让她诉苦,现在见着亲姐妹,她憋了许久的情绪有了出口,眼眶竟渐渐红了。   宝宁心里琢磨的都是该如何将话题引向贾龄,还未开口,就听季向真道:“宝宁,大姐真羡慕你们夫妻和睦,你不知我和世子……”   宝宁期待问:“世子怎么了?”   季向真道:“你大姐夫竟背着我和青罗坊的女子有染,还珠胎暗结,竟要让我出钱,将她抬进门!”   宝宁知道青罗坊,是裴原手下的产业,是个成衣铺子。   但季向真所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宝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问:“大姐夫怎么会去青罗坊的?府里做衣裳竟要他亲自去吗,竟和绣娘有染了。”   季向真古怪地看着她:“什么绣娘?是个妓女呀!” 第89章 刮目   宝宁懵了。   季向真又问她:“宝宁,你怎么会认为青罗坊是成衣铺子的, 谁与你说的?那是京城最有名的勾栏院之一, 里头扬州瘦马数都数不清, 出入均为达官显贵。你大姐夫看中的那个薛芙是青罗坊现在的头牌!我可真是恨, 世上为何要有这样的地界,诱惑男人去消遣, 拆散多少恩爱家庭……”   宝宁有些不敢看季向真, 她觉得愧得慌。   青罗坊是裴原开的,拆散人家家庭, 裴原也有一份功劳。季向真说到痛处,捂帕痛哭,宝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了。   而且,裴原竟然欺骗她!撒这种小孩子都不屑的谎!   宝宁想, 裴原若是直说, 她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也就罢了。但他掩饰什么?肯定有鬼呀!   女人的小心思被勾起来, 宝宁现在想到裴原, 用的都是审视的态度。他怎么在床笫上花样那么多, 还弄了那么多小人书?都是哪里学来的呢?再瞧瞧总是和他处在一起的好兄弟魏濛,一看就不是顾家的男人, 裴原总和他在一起, 能学到什么好东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宝宁又想到,裴原能在这事上骗她, 别的地方就不能吗?   季向真与宝宁相对而坐,均是沉默,各有心思。   呷一口茶,宝宁把心底那些狐疑都压下去,她现在有正事的,等送走大姐,再和裴原算账!   宝宁拿着帕子擦擦眼泪,凑到季向真身边一点,兢兢业业地劝说:“大姐,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呢,真要将那个薛芙迎进门吗?说起来残忍了些,但那个孩子是一定不能留的,世子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妓子的,遭人耻笑不说,大姐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况且,世子成婚这么多年了,那么多姨娘妾室都没孩子,怎么那个薛芙就有了呢?她在那样地方过日子,每日接触的人五花八门,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是不是世子的……”   宝宁说这话,一半是为了离间他们夫妻关系,另一半是出于真心。   她是真的替季向真觉得不值,凭她的家室容貌,贾龄不是她最好的选择。   “宝宁,大姐不瞒你说,这些事,我都想过。”季向真叹气,“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总不能与他和离吧。我嫁他那么多年了,年华已去,就算狠了心再嫁,说不准嫁的男人还不如世子,又要受人的闲话。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处呢?”   宝宁握住她的手,关切道:“大姐这话就说错了,一婚更比一婚高!你看蜀汉时候刘备的吴皇后,曹丕的甄皇后,还有汉景帝的王皇后,不都是二嫁的!大姐既然已经预见以后是个火坑,不急着跳出去,难道还想着怎么被烤死才不会更疼吗?”   季向真被她“一婚更比一婚高”的奇怪言论震撼住了。   她紧拽着帕子,讷讷无言,宝宁握着她手腕,目光灼灼,思忖片刻,继续道:“大姐,你别怪我多嘴,我觉着,世子的世子之位或许难保!”   季向真的心弦被她勾住了,轻声问:“这话怎么说呢?”   “世子他不能生呀!”宝宁顾不得谈论这样话题的羞涩了,她欺身挨近季向真,与她分析,“大姐,你与世子成婚已经四五年了,世子的姨娘通房还是那样多,世子正值壮年,他夜夜笙歌,但是一个孩子都没有。难道说,这些女人都有问题吗?”   季向真怔住:“但是,但是……”她不知如何辩驳,宝宁说的是对的,甚至大家都这么说。她暗地里也想过,但被宝宁这样赤裸裸摆在明面上,她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宝宁道:“大姐你看,世子他许是有隐疾,但他又不去治,他很难有孩子了。不,他有孩子,那个薛芙有孕了,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以后却要进门,她的孩子顶着崇远侯世子长子长女的名号,由你来养。你养着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还得捧着一个出身烟花地的女人,以后那孩子和女人得势了,还有你什么好果子呢!”   季向真更加无言了,她从前安静沉默的妹妹怎么现在这么能说,一句句都戳她心坎里。   宝宁继续道:“如果那个孩子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更惨了,世子一辈子都没孩子,那他还能承爵吗?崇远侯肯定不会同意的!到不久之后,他的世子位或许就要被剥,那时候大姐就更是什么都没有了。世子若爱你,你们琴瑟和鸣过着粗茶淡饭日子,倒也快活,但他又是那样风流性子!大姐,我真是替你觉得不值呀!”   宝宁紧张地盯着季向真的神情,见她从愁苦到震惊,再到愁苦,最后慢慢变得坚定。   宝宁松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做这样哄骗人的活儿,表现得很激动娴熟,但手心里已经紧张地浸满了汗。   季向真道:“宝宁,我知道,我不能继续这样没出路的婚姻。拖得越久,我最后一点优势都会被时间抹平,等我容貌都不再了,岂不是真的万劫不复了!但是……我没办法向爹爹和母亲交待呀!母亲已经很责怪我了,说我没有为世子诞下一儿半女,我若回国公府,也是没有好日子的……况且,谁又愿意再娶我呢?”   宝宁心头一跳,暗道,机会来了!   宝宁动作一顿,面色变得犹豫,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大姐,听说世子前段时间刚接到任命,做了奉车都尉?”   季向真点头:“小官而已,没有几个俸禄。”   “但这官职重要得很呀!我还听说……”宝宁说了一半,摇头叹气,“罢了,还是不说出来让你烦心了。”   季向真着急了:“宝宁,你这话说一半,不是用猫爪子挠大姐的心吗?快说吧!”   “我听说,世子与太子走的很近……”宝宁压低声音,将裴原曾和她讲过的张良刺秦的故事,又和季向真讲了遍。   看着她愈发惊讶不安的神情,宝宁道:“大姐,这些事,我本不想多嘴的,但我们是姐妹,你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你的荣辱也是我的荣辱。若世子真的失足酿成大错,大姐面对的就不是婚姻幸与不幸的问题了,而是生死之关!”   季向真回想着贾龄种种举止,越想越觉得心惊。   其实季向真隐隐有感觉,宝宁今日的话都是意有所指,想要勾着她往某个方向走,但她就是抗拒不了,她觉得宝宁说的都很对。   慌乱之下,宝宁成了她唯一的主心骨,季向真焦急看着宝宁问:“那,如果这是真的,我该怎么办呢?”   宝宁摇头道:“我也只是女眷而已,这样朝廷大事,我没有办法。”宝宁不敢再继续抛诱饵了,季向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只是暂时心乱了,才会顺着她的意思走。宝宁知道,她若再穷追不舍,季向真立刻就会反应过来,前功尽弃。   季向真目光落在茶盏上,像是在出神。   宝宁道:“大姐,你不要着急,这些都是些不靠谱的猜测而已,我相信世子不会这样愚蠢的。但如果万一是真的,大姐还是早早离开他的好,这并不是背叛,是忠君,是对的。”   说完,宝宁忽的笑了下。   季向真问:“在笑什么?”   宝宁道:“我刚才想起离奇的事情,如果这事真的是真的,大姐若在清君侧的时候出一份力,圣上怎么会亏待你?我甚至还想,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到时圣上会给你诰命,给你赏赐,还要什么丈夫呢。顺心顺意,无人敢惹,生活美哉。”   季向真也微微笑了:“如此说来,倒也是对的。”   宝宁不再和她说这个了。吃些茶点,再看眼窗外天色,已经过午了。季向真起身告辞,宝宁送她。   临别时候,宝宁牵着她的手,依依惜别道:“大姐,从小你便对我好,即便出嫁了,我也惦念你。我知道你身边没什么贴心人,若有话,便告诉我,有事,也来寻我。四皇子待我好,你是我的亲姐姐,有什么麻烦,他定会出手相助的。”   季向真感动道:“我记着了。”   她上了马车,与宝宁招招手,启程向西回家了。   宝宁顿时像是脱力一样。她觉得裴原真是不容易,打仗时候攻城很难,交友时攻心更难,每天都要心力交瘁。   宝宁回想着季向真的神情,是在她意料之中的,那她今天,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   刘嬷嬷扶着她胳膊,往楼上走。转过楼梯拐角,便对上裴原笑意满盈的眼。   刚才屋里的后半程对话,裴原听了个大概,他本没对宝宁报什么希望的。当初宝宁和他解开心结,裴原高兴的也是她愿意接纳他所做的事,从没对宝宁对他事业有所助益抱有幻想。但今天,裴原实在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们家宁宁可真是长脸!”裴原拉着宝宁的手进屋子,反手带上门。   他从袖子里往外抓糖,一颗杏仁糖,剥了糖纸送进宝宁嘴里。   裴原满心欢喜,根本没注意到宝宁变化的眼神,他岔开腿坐在椅子里,搂着宝宁放到大腿上,他们面对面坐着。   宝宁又想起来青罗坊的事了,她生气,但没那么狠心,还想给裴原一个机会。   “晚上想吃什么?”裴原掐她脸颊,亲一口宝宁被掐的嘟起的嘴,“我带你下馆子去?咱们还没下过馆子呢。”   宝宁道:“我想买衣裳了。”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裴原顿了下,他没多想,道,“好啊。”   裴原逗着宝宁玩。他看宝宁现在严肃的样子可爱极了,把手指伸到她的嘴里,搅和着她的舌尖,还有舌上圆圆的糖。   “怎么回事儿啊宝儿。”裴原用指肚摸她的小尖牙。   他像是逗猫儿一样,玩得兴起,对将要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语气调笑地问宝宁:“怎么看着不高兴了?”   宝宁道:“我们去青罗坊买衣裳吧。”   裴原愣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即又变得漫不经心:“那家衣裳不太好,不去那,换一家,随你挑。”   宝宁问:“青罗坊真的是衣裳铺子吗?”   “当然。”裴原肯定地道。   他问:“你怎么还记得这家店?它生意不好,我准备让它倒闭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听了他回答,宝宁眼中怒火熊熊,牙关猛地闭合。   裴原手指还留她嘴里,被咬的痛叫出声:“属狗的吗,还咬我?”   宝宁摇头甩开他的手,紧接着一口将嘴里的糖吐他脸上,掐着腰道:“好啊裴原,你果真是在骗我!”   作者有话说:裴原:天凉王破   宝宁:晚了!   注:“天凉王破”,是网络流行词语,即“天凉了,让王氏集团破产吧”的缩略形式。(来自百度百科) 第90章 有车吗   裴原手指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 牙印深深。   他故作镇定地抬手, 把脸上沾着的糖抹下来, 重新包进糖纸里。   完了, 宝宁发火了。要是像原来那样,她胆子小小的, 他也能硬气的起来的时候, 还能凶两句吓唬她。现在行不通,她不害怕了, 被惯的不像样子,还敢往他脸上吐糖。   裴原来不及唾骂到底是谁多嘴,竟把青罗坊的事泄露出去,脑子飞快地转着想解决的办法。   这可怎么哄!   宝宁坐在裴原腿上, 手指抬起他下巴, 压低声音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没了。”裴原就着这个略有些羞耻的姿势,仰头看宝宁, “真没了, 就这一件!”   宝宁问:“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裴原诚实道:“我怕惹你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都是你之前做的事了,既往不可追, 我不生气。”宝宁狐疑地看着裴原, “你是不是在青罗坊里有相好儿?心虚了才瞒我的?”   裴原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可能!我怎么看得上那些女人!”   宝宁紧追不舍:“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不是青罗坊的,是良家姑娘,又美丽又贤惠, 你便看得上了?”   裴原辩不过她,宝宁现在根本不冷静,他说什么都是错,还不如一句话不说。他闭紧了嘴。   “好呀。”宝宁更生气了,她甩开裴原的脸,“你这是找不出反驳的话,所以默认了吗?”   裴原心中叫苦,他从来不知道,女人胡搅蛮缠起来竟是这个样子。宝宁原先乖乖巧巧的,有时骄纵任性一点,但有个度,现在完全不讲理了。确实是他的错,最开始的时候没大方地承认,但也不能乱给他扣帽子不是!   裴原也恼火了。   宝宁骑在他的腿上,看裴原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心中一瞬慌乱。她很快镇定下来,她不慌,做错事的又不是她,慌什么!   说实在的,她其实并没往裴原养外室的方向想过,这样事上,她还是相信他的。刚才那些话,大多也是为了气气裴原,让他着急一下,再和他提个醒儿,以后做事不要瞒着她。但是,看裴原那个死样子,他竟然也撂起脸子了。   宝宁本想晚上做点好吃的,改善下伙食,顺便犒劳裴原这两日为如意楼的忙碌。   但她现在心里不舒服,不想给他做了,咸菜疙瘩凑合着吃吧!   宝宁从他的身上下来,收拾下裙摆,就往外头去。   裴原扯住她袖子,沉声问:“上哪儿去?”   “你又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宝宁不看他,视线扫向别处,“你自己坐这里冷静吧,我下去炖吊梨汤喝,炖一大锅,有客人来就送一碗,就是不给你。你愿意回家就回家,愿意去什么青罗坊就去青罗坊,我今个住如意楼了,离你远点,咱们谁也别烦谁。”   裴原面色更黑:“怎么着,要闹分居?”   宝宁手腕被他扯疼了,原来恼怒的情绪被搁置了这么长时间,全变成委屈,看着裴原的脸觉得牙根痒痒:“分居便分居。”   裴原继续道:“你不回家,你养的那几个小畜生怎么办,羊也饿死了,狗也饿死了,我可不给它们收尸。”   宝宁想,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可太烦人了。   她抿唇道:“我待会就让人去接它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不劳你操心。”   “你想好了?”裴原呵斥她,“再给你个机会,见好就收!别蹬鼻子上脸,逼得我发火,到时候闹出事,丢人的是你!”   宝宁被他骂得鼻子一酸,眼睛也红了。她和裴原相处这么久,裴原爱护她,纵长了她的小脾气,宝宁想着,平常人家的夫妻间不也是会拌拌嘴的,不过火的就叫夫妻情趣,她不就是咬了他一下,怎么就生气了呢,况且还是他不对在先。   他这是又要树他的男子威严了吗?   宝宁心凉凉,她不搭理裴原了,觉得之前一腔真情也像是喂了狗,一只随时会反性的狼狗。   她挣开裴原的手,正转身要走,忽听见身后裴原站起来的声音。   他两步迈到她身边,宝宁一惊,以为他竟要动手还是怎样,刚要躲,就听耳边一声极为洪亮的“汪!”   宝宁震惊地看着裴原。   “汪!汪!”裴原边叫着,边朝宝宁贴过去,宝宁最初惊讶,随后便笑出声,跟着裴原的脚步往后退,没几步就跌进了藤椅中。裴原两臂撑着扶手,鼻尖离宝宁也就一寸距离,继续叫:“汪!汪!”   “别闹了,别闹了,叫得耳朵疼了。”宝宁笑得前仰后合。   裴原按着她肩膀,恶狠狠地“汪!”了一声,接着道:“我说了,别逼我,要不然丢人的是你!”   宝宁笑得眼里雾蒙蒙的,短短一刻钟里,宝宁情绪变来变去,最开始觉得他讨厌,又觉得他烦人得狗都嫌,现在看起来,又觉得裴原招人喜欢的不得了。她捧住裴原的脸,在手心里揉了揉,心想着,裴原这两天确实累瘦了一点,要给他补养。   至于青罗坊的事,反正也不很重要,就原谅他吧,毕竟学狗叫这样可爱。   裴原用额头蹭她的,眯眼问:“不生气了?”   宝宁皱皱鼻子,冲他“喵呜”了一声。   裴原也笑起来。他看着宝宁心情平和了,蹲下身子,才敢解释:“我不是欺哄你,外头也没人,但这事实在难以启齿。你多小心眼你自己也清楚,别说什么当时我坦白了你就不生气的屁话……”   宝宁瞪他一眼:“我很小心眼吗?”   “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裴原轻轻咬她手指,“你大气得很。”   宝宁道:“那你刚才也不应该凶我。”   “我要面子。”裴原道,“男人都要面子的,你得理解我。我也知道,女孩子爱耍脾气,你和我耍,但不许和别人也这样,和季蕴也不行,你要撒娇只能给我看。在家的时候,我纵着你,你怎么高兴怎么来,行不行?”   宝宁问:“那不在家呢?”   “不在家,你得给我面子,得让人觉得,这家里我说的算。”裴原揉她的手指,“打个商量,成不成?”   “我知道了。”宝宁笑着抱住裴原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我也会对你好的,让别人家的丈夫也都羡慕你。”   裴原托着她的屁股将人抱起来,笑着问:“那咱们这事儿就算翻页了?”   “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宝宁靠在裴原肩上,“别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将我糊弄过去,晚上的饭你来做,我要吃红烧肉。”   “不会,换个简单的。”   裴原抱着宝宁在屋里走来走去,宝宁好像很喜欢窝在他怀里,这让他有种提前养了女儿,在哄孩子的错觉。   这感觉很舒服,他喜欢被宝宁依赖。   “好吧,我做红烧肉,你煮饭。”宝宁笑眯眯的,“你还想吃什么?”   “想吃你做的炸丸子。”   “那你要帮我和肉馅。”   裴原撅起嘴:“那你亲我一口。”   宝宁笑着推开他的脸:“离我远点,不要,不要!”   ……   裴霄在茶楼里等了宝宁快要两个时辰。   他派去的人在如意楼见到了宝宁,说宝宁和裴原一起进二楼厢房去了,宝宁面色不太好,像是在生气。后来也果然听见了争执的声音。   裴霄是有些高兴的,他等着裴原被气得拂袖而去时,他再登门。或者宝宁气愤离开时候,他再迎上去。   但是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如意楼那边还是没有别的动静。   圆子被一个长得面黑的叫陈珈的侍卫陪着,在门口骑小木马,笑得牙齿都露出来,裴霄站在窗边看,恍然觉得,圆子、宝宁和裴原好像才是一家三口似的。他反倒成了外人了。   他每日里事务繁忙,今日抽出一天空闲时间,难道就是来看自己的儿子和别人其乐融融的吗?   裴霄意识到自己举动的蠢笨,恼火地拧眉。他不想再等了,带着常喜和两个佩刀侍卫,走出茶楼,径直往如意楼而去。   “小少爷,小少爷!”常喜远远地便唤。   在大街上,他不方便喊小殿下或小皇孙,但小少爷这称呼圆子头一回听,他反应不过来,依然晃晃悠悠地骑木马。   陈珈早知道他们会来,也没什么别的反应,蹲一旁沉默地看蚂蚁筑巢。   常喜被忽视得彻底,尴尬一瞬,想再叫,被裴霄拦下。他走到圆子面前,有些生涩地摸摸他脑袋:“圆子,我来接你回家了。”   圆子茫然抬起头看他,待看清脸,眼中掠过浓重的失望,“噢”了声,从木马上下来,往屋里奔:“姨姨,姨姨!”   常喜更觉得尴尬。他们不是来接孩子的吗?想象中圆子的雀跃,或者裴原一家的震惊和难过通通没有出现。从头到尾都像是他们在唱戏一样,等了那么久,准备好了表情和语气,结果人家根本不在意。   即便心里波涛云涌,裴霄面上仍旧是淡淡的神情,他望着圆子的背影,跟上去。   宝宁在账台边上拨算盘,听女账房对账。裴原费尽周折请了个女先生,花了比男先生高了三倍的月钱,三十多岁的年纪,做活很麻利。账台边上摆了盆水仙花,不是花季,但叶子长得很好,绿葱葱的。宝宁心里琢磨着晚上的菜谱,还有那会和裴原吵架时候她的发挥。   她太过轻易就原谅他了,现在回想起来,宝宁觉得裴原好似作弊了,他用了兵法,这招叫什么名字呢?是虚张声势还是声东击西?   宝宁想不明白,在心里直叹可惜,两声狗叫就将她糊弄过去,下次可难寻这样整治裴原的好机会了。   圆子的喊声让她回过神,再一抬眼,就看见门口站着的裴霄。   他穿了一身深紫色长袍,腰系黑色佩带,悬挂一柄长剑,气质矜贵,十分儒雅温和。   宝宁很快移开眼,她在心里将裴霄划为灾星的行列,见到他就要倒霉,想赶紧将他送走。   宝宁抱住扑过来的圆子,轻轻拧他鼻尖:“好了,你家人来接你了,包袱昨晚给你收拾好,提上回家吧,里头有姨姨给你做的糖糕糕。”   早就知道今天要走,但到了别离时候,圆子还是哭红了眼睛,宝宁安慰他几句,让陈珈去送圆子。   陈珈把包袱抱在怀里,问裴霄:“有车吗?”   常喜傻愣愣的答:“有。”   陈珈点点头,他不知道裴霄是谁,裴原没告诉他,他以为就是个普通富商或者官员,见裴霄看宝宁的眼神直勾勾的,很不高兴。   “这位公子,若不买东西,不要在门口挡路。”陈珈拽着裴霄的袖子将他扯出去,声音粗重地威胁,“收起你的眼神,要不然怎么被人打死的都不知道!”   常喜倒吸一口气:“你!”   裴霄拦住他:“算了。”这样的体验是他没遇到过的,若是别人做的,他定会生气,但若是宝宁将他赶出来。便没有那么生气了,只觉得新奇。裴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头痛,每次遇到宝宁,都会发生些事让他头痛。但他还是忍不住再见她。   陈珈将圆子抱上马车,催着他们快点走,马车不要在街上挡路,被差役看见了要罚钱。   常喜气得嘴歪眼斜,但裴霄不出声阻止,他也不敢开口骂人。   裴霄坐定在马车上,往后靠着软垫,随着马车向前行驶,如意楼的影子渐渐远了,他闭目养神。   过一会,偏头问常喜:“给她的纸条送到手了吗?” 第91章 绝色   回到家里时天都快黑了,今天第一天开业, 店里客人多, 赚的钱也不少。   宝宁看着伙计送走最后一个客人, 打扫屋子, 上窗板,锁门, 一切都弄好了, 她拎着下午时买的五斤棒骨走出门,裴原跨马在门口等着她。   “回家就一刻钟路, 别坐马车了,带你骑马兜风。”   宝宁站在台阶上,新奇地看着赛风,她认识这匹马的时间也不短了, 却是从来没骑过, 有点害怕。   裴原将大腿拍的啪啪响,冲她勾手指:“站在那呆什么, 快点上来, 要不然那些差役又来罚你的钱了。”   又提被罚钱的事, 宝宁瞪他一眼。   下午圆子走了后,宝宁难过了半晌, 分神没看住店里客人, 有人将马匹拴在了廊柱上,差役看见,罚了她三钱银子。一连串糟心事, 宝宁之后的心情就没好过,裴原还非要多嘴提起,更憋屈了。   宝宁低头看看手上布兜中肥美的猪腿骨,想着晚上熬出骨汤的美味,心中好受一点。   “我坐前面还是后面?”   “上前面来。”裴原伸手拉她,“还想坐后头?你那点小力气,万一抱不紧我的腰掉下去,都没法救你。”   宝宁低头嘟囔:“话不能好好说,怎么就是学不会人家温言软语。”   “在那嘀咕什么呢。”裴原瞟她一眼,搂着宝宁的腰让她坐好。   晚上风凉,他把臂弯里挎着的披风拿出来,抖一抖盖她肩上:“骂我呢?”   宝宁目视前方:“我在骂猪。”   “哦。”裴原应了声,他催马让赛风跑起来,走两步,低头冲宝宁道,“我刚才一直思考一个问题,想不明白,问问你。”   宝宁斜坐着,怀里抱着布兜子,感受第一次骑马的新奇,漫不经心道:“什么?”   “有一家农户,家里养了一只猪,和一头驴子,养了小半年,到过年的时候农夫犯愁了。他家穷,买不起肉,但孩子想吃,猪和驴都没长开,只能杀一只。农夫看着圈里的猪和驴,不知道是吃红烧肉好,还是吃驴肉火烧好。”裴原问,“你说杀哪只?”   宝宁蹙眉深思,过一会道:“还是吃猪肉,猪过了半年已经长得很大了,驴还小。而且驴可以拉磨,可以犁地,留下来比猪赚钱。”   裴原深表赞同地点头:“对,驴子就是这么想的。”   宝宁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讽她是驴,这人可真幼稚。   裴原大笑起来,宝宁哼哼两声,看他笑得高兴,也跟着笑起来。这笑话属实没什么意思,但这样一闹,圆子离开带给她的那点失落心情竟消散了许多。   庄子在城郊,出了溧湖的城门,要走一条山间小路。晚风拂面,飒爽宜人。旁边山上种着许多野石榴树,开出的花蓬松娇艳,很漂亮的橘红色。马儿跑的很快,石榴花的残影重叠在一起,像一道红色的光。   宝宁一路看过去,心想着,这就是真正的“走马观花”吧!   快到庄子门口的时候,宝宁忽的想起了苏明釉,问裴原:“大嫂什么时候回去的?”   中午时候,他们在二楼吵架,回来苏明釉就不见了,宝宁心里装着别的事,也忘了问。   裴原道:“不知道,许是累了就回去了,庄子里有人照顾看管她,不是新买了个叫喜儿的丫头。”   他收紧缰绳勒住马,稳稳停在庄子门口,自己先下去,再扶着宝宁下去,这才看见她怀里鼓囊囊的布袋子,一拎到手里,挺沉。   宝宁站在马旁边拍裙子,她心想着,苏明釉身边只有一个喜儿够不够?她原来高门出身,身边仆妾侍奉成群,现在只剩一个丫鬟,真的有点寒酸了。她晚上得吩咐刘嬷嬷,明日再给苏明釉买一个回来。   裴原解开袋子往里看:“这里头弄点什么玩意儿,让你提了一路。”   扑鼻一阵生猪肉的味道,又腥又难闻,裴原嫌弃地又系上:“你提着大骨头干什么,也不嫌麻烦,怎么不给陈珈?”   “让陈珈提还有什么意思。”宝宁挽靠着裴原手臂,笑眯眯道,“我提着棒骨,你骑马,我们一起回家,不觉得这样才像是甜蜜恩爱的两口子吗?”   裴原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挑眉不语。   他背手踱到门旁,拱手行个礼:“到家了,夫人,您先进。”   宝宁配合他,福身温声道:“夫君先进。”   “夫人先进。”裴原抖抖袖子,“举案齐眉,这样才显得咱们恩爱。”   阿黄和吉祥在院里疯跑疯闹,听见他们声音都冲过来,围在布兜子旁边转,跳着要舔。   宝宁没心思和他演了,焦急道:“护着我的骨头,不要被狗吃了!”   “还不是你养的两条好狗!”裴原嘶声将吉祥踢开,“看好你的狗!”   ……   苏明釉手里捏着白日常喜交给她的纸条,手心里渗出的汗把字都浸湿了。她站在隐秘的墙角处,看门口宝宁与裴原的嬉闹,觉得羡慕,嘴里发苦。   他们的感情怎么可以那么好呢,那么真实,那么简单,充满烟火气。   不像是她和裴澈,面上笑着的,嘘寒问暖,知冷知热。对外如同模范,但内中的虚假只有自己知道。逢场作戏而已。   就连吃饭的时候也要端着自己的面孔,不敢大声,不敢掉饭粒,维持着自己高贵的样子。见到他就觉得累。   苏明釉又想起了赵前来。赵前是个瘦弱白净的少年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约莫就十五六岁,在太子府做一个普通的小侍卫,苏明釉第一眼就看中他。她大起胆子,勾引着赵前做了她的“外室”。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怕的,但是赵前那样主动,会给她送花,给她写信,她也是个女人,每日面对着冷冰冰的丈夫,再看着体贴的赵前,怎么能不动心呢?   苏明釉觉得自己不傻,赵前想要什么,她都知道,他图钱图权势,她馋他的身子。   男人可以养外室,裴澈可以有钟意的丑丫鬟,她凭什么就不可以,凭什么非得守着自己的清白?   后来颠鸾倒凤,一夜温情,她怀了孩子。是裴澈的,还是赵前的,苏明釉不知道。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到底是谁的孩子,她也不关心了。只是怕有人认出来,知道她端庄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的心。苏明釉是真的害怕,她鼓起勇气将这事告诉了娘家,但是父亲竟然将她赶出来了,就连父母都是如此,还有谁会真心的接纳她呢?只有赵前。   裴澈肯定也会怪罪她的,苏明釉庆幸那件投毒案的发生,让裴澈和那个丑丫鬟一起失踪了。他们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其实,在溧湖住的这段时间,她隐隐约约是想开了点的。将孩子生下来,无风无浪地度过余生,寂寞了些,但也不算太差。   如果今天没有收到赵前的信的话……   赵前的信是裴霄身旁的大太监送来的,意味着什么,苏明釉当然明白。   苏明釉知道自己或许做的不对,但人都是自私的,有人爱钱财,有人爱权势,有人爱江山,她最爱自己。爱江山的人可以牺牲千万人的性命,只为了自己的周全,她怎么就不能为了自己,牺牲掉别人的利益呢?   况且,她也不算太坏。苏明釉想,如果裴霄想对裴原或宝宁不利,她是不会同意的,但如果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决定去赴约了!   ……   在离庄子不远的隐秘树林间,裴霄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少年。或者说是少女?   赵前被打扮成了个丫鬟的样子,他骨相优越,无论扮男扮女都很漂亮,穿一身淡黄色布衣襦裙,清秀的像是清晨带着露水的花苞。   常喜暗自咂舌,怪不得前太子妃会对他青睐成这样,果真绝色。   裴霄打量着他,过很久,开口道:“我知道你的野心。”   赵前抬起头。   “你想要富贵对吗?”裴霄弯唇,“你可真是没有良心,苏明釉那样诚意待你,她失势后,你转眼就将她丢了,来我这里,还将与她曾经的那段情缘当作你的宏伟经历一样,盼着我因此对你高看一眼。”   赵前垂眼道:“我没良心,也不要脸,如果殿下给了我想要的,我便是殿下手中的枪头,您让我指向谁,我便指向谁。赵前没有出口成章的本领,也练不成好武艺,唯独一副好身子,能勾得女人心。男人或许会瞧不起我,但我相信,我这样的本领,总会有用武之地。”   常喜不忍听他的阔论,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很有自知之明,但是太过不知廉耻!   裴霄却笑起来,抚掌道:“很好。我喜欢聪明的人,你很聪明。”   赵前问:“殿下让我入庄,是伺候前太子妃吗?”   “她有什么用处,不过一个废人而已。”裴霄收起笑,“我要你抓住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心。第一,勾住她,让她离开四皇子。第二,借她的力,我要知道裴原所有的最新动向。你听懂了吗?” 第92章 香膏   晚上没吃红烧肉,吃的红烧大棒骨, 肉多, 骨髓多, 再熬一大碗白菜汤解腻, 吃得心满意足。   民以食为天确实是不错的,吃得好了, 心情自然就愉悦了。   窗户敞开着, 门也开着,温吞吞的晚风送进来。宝宁洗漱好钻进床里, 将蚊帐抖开,撩起裤腿往腿上抹香膏。   “阿原,阿原啊。”宝宁扬声唤,裴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叫也不听, 她声音大了点,“裴原!”   外头传来狗叫, 过一会, 裴原撩起帘子进来, 探个脑袋:“怎么了啊宝儿?”   “天都黑了,你不上床, 在外头干什么呢?”宝宁拍拍皮肤让膏脂化得更快, 放下左脚的裤腿,撩右脚的,“将我妆奁里那个青色荷叶纹的小瓶子递给我, 待会你也上来,我给你抹。”   “我帮你喂狗呢。”裴原甩甩手,“骨头棒子不能浪费了,给你的狗吃,吉祥的牙可真厉害,骨头渣子都能嚼碎了。阿黄不行,它那牙还没有鸡的嘴利,我都怕它崩掉了后槽牙。”   他到处找布巾:“擦手的巾子放哪儿去了,我这一手都是油,没法儿碰你的东西。”   “你吃饭的时候不是用了巾子吗?”宝宁把抹腿的瓶子收起来,拿出抹手的,拍拍拍,“想想放哪儿了,别再弄丢了,一天丢三个,多败家。”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急躁:“赶快找!”   “这不是败不败家的问题。丢了就是丢了,要是能找回来,还能说它是丢了吗?”裴原把洗脸架拨弄得噼里啪啦,回头冲宝宁讲道理,“再说了,老子有钱,多糟践几块破布根本不算事儿,别因为这个和我叽叽歪歪。”   宝宁不高兴地瞟他一眼:“谁和你叽歪了,都是你自己在那说个不停,可把你喂饱了,有力气胡搅蛮缠。”   裴原“嘶”一声,手指点着她:“小女子,小女子难养!”   宝宁不理他了,转头唤:“阿绵,阿绵呀,刘嬷嬷说带你去相相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张大伯的羊场,定下来了吗?”   小羊颠颠地跑过来,用脑袋顶宝宁的腰眼,她们说起话来,裴原被冷落。他不知道宝宁和一只羊在用什么奇怪的方式交流,听也听不懂,在原地站一会,脸色更黑了。   他转身走出去,用肩膀撞开帘子,到外头喊刘嬷嬷给他拿新巾子来。   两只狗看他出来,以为他要夺食,冲他低吼两声,叼着骨头夹尾巴跑开。   裴原掐着腰气急败坏,等刘嬷嬷把巾子送进来,他擦擦手回屋里去,教训宝宁:“你养的好狗,像你一样,小白眼狼。再好的东西给你都没用,因为个一文两文的事,几块骨头的事,转眼就翻脸。”   “看你念念叨叨的样子,我祖母未过世的时候,就你这样,闲叨叨。”宝宁把拍手的罐子收起来,又去拿拍脸的,没找着,这才想起裴原还没给她拿过来,急忙撩了帘子唤他,“我的青瓷荷花纹罐子呢?”   “找着呢!”   小羊趴到一旁睡觉去了。   裴原在宝宁的妆台乱翻一通,终于认出了那个罐子,拿过去扔给宝宁:“这什么玩意儿?”   宝宁道:“擦脸的,芦荟汁,还加了玫瑰叶子和牛乳,能变白。”   “你坐过来。”宝宁屁股挪挪,给他让个地儿,“洗过脸了吗?我给你也弄弄,瞧你晒得,没比陈珈强多少。”   裴原脸沉着:“男人能弄这个吗,像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老古板,你该变通变通了。”宝宁拽着他袖子坐下来,舀一勺黏糊糊的膏脂,往裴原脸上抹,“我看话本,说以前的武林大侠也会弄的,你羞什么。我给你试试,若用的好,给魏将军也带一罐去,我不多要,收他二两银子就好。”   “做生意做上瘾了,想抢钱?”裴原瞥她一眼,僵硬地忍受着她的搓弄,“你从哪儿看的话本,往脸上抹香粉的大侠叫什么名字?”   宝宁跪坐在裴原面前,手指轻轻按压着他的脸,轻柔道:“平谷一点红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裴原没听过,他皱眉头:“那种胡扯的话本,以后少看!”   宝宁轻哼一声:“你脸太糙,得多挖点,等着。”   裴原表情极不自然,他看宝宁细细的手指头又舀一大坨,往他腮上蹭。   冰凉滑腻的触感让裴原一哆嗦,他实在忍受不了,挥开宝宁的手:“拿走拿走,什么古怪的东西,我不要了。”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好东西也无福消受。”裴原极为抗拒,宝宁失望摇摇头,把他脸上剩下的膏抹到自己脸上。   多香的膏啊,裴原怎么就不识货呢?   她擦完,视线落上裴原的腿,又来了兴趣:“看你这腿又黑又糙,不愿意擦脸,我给你擦擦腿吧!”   “季宝宁你今天是不是特别闲得慌?”裴原本盘着腿,被她盯上,急忙往后躲。   宝宁扑到他身上,裴原躲不开,大声呵斥:“别拿那种鬼东西往我身上蹭!别,别揪我的毛啊!”   ……   苏明釉的院子里,她早早将门锁上,让喜儿在门口守着,她拉着赵前进去屋子。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苏明釉背靠在门上,她望向赵前,泪眼朦胧,“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看不到你……能再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娘娘,赵前来迟,让您受苦了!”赵前说着,解开自己丫鬟的外裳,去掉钗环,又变成男子样子。他一把抱住了苏明釉,嘴唇贴在她的耳根,轻声道,“幸而太子殿下宽厚仁德,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苏明釉咬着唇,泪潸潸而下。   赵前的眼神意味不明,他没什么感动的情绪,眼中都是算计,但在望向苏明釉的时候又满含柔情。   他搂着苏明釉的腰,带她坐到软塌上,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太子殿下如此厚恩隆德,我们定要做些什么回报的。四皇子妃将庄子守得太严,我们是安插在四皇子身边唯一的眼线,可千万不能让殿下失望啊。四皇子现在失势,但暗中谋划已久,他居心叵测,我们除掉他也是捍卫正道,待以后太子殿下登基,我们便是大功臣了。到时,我封侯拜爵,你便嫁给我,我们神仙眷侣,过美满日子。”   赵前倾身问她的红唇:“娘娘,您说,是不是?”   “不要叫我娘娘了。”苏明釉摇头道,“我不是娘娘了。”   赵前便温声唤她:“明釉。”   “我在。”苏明釉笑着应他,两人对视一会,她迟疑道,“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裴霄那会儿找到她,并没有说什么指使的话,好像真的就是为了成全她和赵前的缘分一样,苏明釉知道这是他的驭人之术,但还是难免心存感激。   苏明釉想,裴霄若明明白白地与她交换,她或许会逆反,但他这样温和的……她抗拒不了赵前的诱惑,内心仅存的良知又逼迫他要做点什么对裴霄作为回报。她知晓裴霄的野心,并不赞同,但愿意奉献。   她想和赵前在一起,想要不对不起宝宁的恩惠,又想报答裴霄的恩情。   苏明釉的内心自有一番平衡的法则,她觉得她可以做到。   赵前道:“我着女装与你生活在一起,明日你便禀明四皇子妃,说我是你新买的丫鬟,叫前儿。”   苏明釉点头说好。   赵前又道:“就像是两兵相交,打仗的时候,既要攻前线,又要捣后方。四皇子妃就是四皇子的后方,是他军队驻扎的营房,四皇子现在能够专心于事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的感情和睦,后院不起火,他不必分神。”   苏明釉眼皮一跳:“我们要干什么,是要挑拨他们的关系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赵前搂着她,气息暧昧呼在她的脸上,“只是考验而已,若是小风浪都无法经过,到以后,注定会是两个伤心人。就像是曹丕和甄宓一样,他们原先不甜蜜吗?可后来呢,曹丕有新欢,甄宓是怎样的可怜。”   “我们是在做好事。”赵前诱哄着她,“况且,你还有其他能报答殿下的东西吗?”   苏明釉想起了自己和裴霄,确实是的,两个伤心人。她为自己做的错事找到了理由。重重点了点头。   “明釉真是个聪慧的女子。”赵前笑着,他站起来,慢慢解开了衣襟,苏明釉红了脸,他又慢慢褪下裤子。   “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你和孩子,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苏明釉温声道:“好。”   赵前便上前,紧紧地拥抱她。他下巴枕在苏明釉的肩窝处,眼睛却看向窗外,寻找着四皇子妃所住的院落。   赵前在心中想,女人心真软,真好骗。   不知道明天的那个是不是也是这样。   ……   第二日早上吃炸酱面,宝宁早早起来做。   手擀的面条筋道爽口,配上肥瘦相间的猪腿肉做的臊子,撒上碧绿的黄瓜丝,咸淡适宜,裴原转眼吃了一大碗。他要去营房点兵,中午回不来,宝宁给他装了一份茴香豆子,又带了两个咸鸭蛋,营房里午饭若不合口味,凑合着咸菜也能吃一口。   裴原现在的嘴越来越挑了。原先总听他吹嘘,说野菜树皮也能熬粥吃,但现在的菜只要咸一点或者淡一点他就要叫,要吵,肉放少了也要吵。   宝宁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心想着,像条难喂的大狗。   “小夫人,今天还要去如意楼吗?”刘嬷嬷扶着她回房间,轻声问,“早上时候苏夫人房里的喜儿来了,说苏夫人要见你,有事。”   宝宁蹲在窗底下摸月季:“听说她院里昨个多了个小丫鬟,许是来说这个的。”   庄子就这么大,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宝宁都知道。   “小夫人,您别怪婢子多嘴。”刘嬷嬷蹙眉道,“苏夫人总是和咱们住在一起,个八天还好,时间长了,总是不方便的。她不自在,您也不自在。还有,听喂马的大林说,那个新来的小丫鬟长得……很狐媚!”   宝宁抬头,对上刘嬷嬷担忧的眼神。她知道刘嬷嬷在担心什么,怕裴原被人勾走。   她张张嘴,话还没出口,被身后吉祥的狂叫声打断。   一回头,苏明釉挽着那个据说长相狐媚的小丫鬟,亭亭款款站在院门口,都是美人,赏心悦目。   但宝宁看见,那小丫鬟分明地朝她抛了个媚眼。   宝宁莫名觉得有点恶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说:#小两口过日子日常#   “丢了就是丢了,要是能找回来,还能说它是丢了吗?”这句话真的好有道理。 第93章 匣子   吉祥一直在叫,它现在已经长得很雄壮, 毛发也新生出一茬, 瞧起来又丑又凶。   若不是刘嬷嬷及时扑过来制止了它, 苏明釉毫不怀疑, 这只比她膝盖还高的丑狗能立时扑过来撕了她。她害怕这只狗,怕得都不想来宝宁的院子了, 但是……又不得不来。   她望了眼赵前, 看见赵前面色僵硬,以为他也被吓到了, 手伸到下方去,握了握他的手心。   赵前面色松缓一些,回她一个温和笑容。   宝宁古怪地看着她们,顿了顿, 小声问身旁的陈珈:“你觉不觉得, 苏夫人和这个新来的小丫鬟很奇怪,就一夜, 怎么就生出这样浓厚的感情了呢?”   陈珈垂着脑袋挑菜籽, 他现在每日除了练功, 就是被宝宁支使着做活。挑菜籽,发豆芽, 犁地, 浇水,原先在乡下老家学的那些手艺,现在全派上了用场。   日子倒是过的不错的, 很轻松惬意,感觉长胖了不少。   和宝宁生活在一起的人好像总会长胖,就像刘嬷嬷,原先是个丰腴的中年妇人,现在就是个和蔼的胖老太太,笑起来时脸颊两道沟。   陈珈又想到,还是四皇子心性坚韧,他就不胖,吃的也不少,但越来越壮实,肥肉不见多。   说到肥肉,陈珈又想到,他好像有点馋五花肉了。该怎么隐晦地向宝宁提起呢?   让她做一点,晚饭时赏他两口,就行。   那边,刘嬷嬷将苏明釉和赵前都迎进屋子,陈珈像是傻了一样,抓着一把香荽菜籽,不说话。   宝宁又叫他两声,问他:“陈珈,你觉得那个新来的小丫鬟有问题吗?”   陈珈这才反应过来,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回答道:“不知道,但我小时候听说,孀居的女人寂寞久了,也会生出些别的想法。我老家的邻居是个年轻的寡妇,她原先的夫家强势,不许她再嫁,她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就又寻了个娘家村中的寡妇,她们以姐妹相称住在一起。”   宝宁问:“然后呢?”   陈珈道:“后来有一天被人家发现,她们睡在一张床上,又没穿衣裳,不知道干些什么。”   宝宁的脸渐渐红了,她回头望了眼苏明釉和新来小丫鬟所坐的位置,不禁遐想。   不穿衣服睡在一张床上,是做点什么呢?   她从陈珈这里学到了新奇的东西。   宝宁又换上正经面色,吩咐道:“陈珈,你以后要留意一下那个丫鬟,她不知底细,我怕她做坏事。若她有什么动静,或者和苏夫人……你可要及时告诉我!”   陈珈道:“领命!”   ……   宝宁心事重重地踏进了屋门,苏明釉在桌边喝茶,见她进来,神色奇怪一瞬,很快摆正。   吩咐道:“前儿,快去向夫人问安。”   赵前便扑通一声在宝宁面前跪下来,红着眼道:“奴婢前儿,恳请夫人收容。”   地面是理石的,他刚才狠命一跪,是为了博取宝宁的同情。赵前收到的裴霄的命令,是让他用女儿身接近宝宁,得到她的信任和宠爱,最好以后做她的贴身丫鬟,方便日后行事。   而最容易获取女人信任的方式,就是摆出自己可怜的样子,让她同情。   宝宁确实是有一点心软的,她急忙让刘嬷嬷扶起了她,笑道:“买你的人不是我,是苏夫人,她愿意收容你就够了,不必恳请我。”   赵前双目含泪,看了宝宁一眼,轻声道谢。   美人秋水凝眸,应是美景,但宝宁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又涌上来。她是很清醒的,底层的人想往上爬,难免会耍些小心机,小手段,装可怜,可以理解。但这个叫前儿的,她装得未免有些过头了。   若是男人或许会心生怜爱,她又不是男人,就觉得虚伪得很。   赵前的眼里也在打量她。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纤细美丽,淡白梨花面,柳叶弯眉,唇色朱红欲滴。还像是少女一样,有些纯雅味道,又添了几分已婚女子的娇媚。   说白了,就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儿,没心机,空有美貌,又纯又好骗。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但,倒是怪惹人怜爱的。   赵前殷切地上前给宝宁斟茶,斟七分满,用指肚试了试杯温,口中道:“夫人请用,稍烫,还请慢慢喝。”   宝宁瞟了苏明釉一眼,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悦情绪,像是醋了。   她更坚定了刚才陈珈所说的猜想。苏明釉买下前儿是看中了她的美色,与她亲近,是为了缓解闺中寂寞。要不然怎么才能解释两人第二日相见就亲密地牵手这样的行为呢?   宝宁不确定该怎样处置这样的事,她等着裴原回来,这是他的嫂子,棒不棒打鸳鸯,要看裴原的意思。   但现在,宝宁不想看见她们了,可真碍眼啊!   她沉默地喝茶,不再说话,希望苏明釉识趣地自己走。   她却偏偏不肯走。   宝宁不情不愿地请苏明釉留下一同用了午膳。   吃过饭,苏明釉还是不肯走,她自顾自坐到了软塌上,要和宝宁一同切磋绣工。宝宁不想和她切磋,一切磋,就要说话,她不想和苏明釉说太多的话,便叫了阿绵来,又取了绣球,她们一起和小羊抛绣球。   小羊早就长成了大羊,站起来比苏明釉的腰还高,脑袋直顶她的肚子。   赵前目瞪口呆。   他见多了官宦贵胄家的姑娘主母,没见过一个在家里养这么多奇怪动物的。这个四皇子妃是怎么回事,觉得四皇子难以东山再起,所以在家里破罐子破摔了吗?   但是,怪可爱的。很不一样。让人觉得很有兴趣。   赵前挑了挑眉。   苏明釉心里想的是正事,她想的是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挑拨宝宁与裴原的关系。但宝宁根本不怎么和她说话,弄了一堆点心茶水,让她吃,让她喝,茅房去了三趟,什么有用的话都还没说过。苏明釉急的心头发慌。   阿绵顶绣球顶累了,趴在宝宁脚边休息。宝宁唤刘嬷嬷来拿了一碟子小狗虾,渤海里捞上来的,户部侍郎不知道哪里弄来了十几斤新鲜虾,差人当作礼物送给了裴原。小狗虾就半个小指那样长,但肉质厚实,味道又鲜又甜,很好吃。   宝宁心想着,裴原出息了,竟还有人给他送礼了。   她洗干净手,亲自剥一只放到苏明釉面前的小碟子里,笑道:“大嫂,吃点虾子,开开胃吧。”   “谢谢弟妹,已经饱了,就不吃了。”苏明釉脸色不太好。她在这待了小半天,旁的事没干,光开胃了。   她看了赵前一眼,见赵前直勾勾盯着宝宁的手瞧。苏明釉心中咯噔一下,她又想起赵前那会给宝宁斟茶的事,心中酸意涌动。   宝宁看她不吃虾,又问她:“大嫂,你还想吃的别的什么吗?”   “什么都不吃了!”苏明釉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她在这待不下去了,腰酸得很,胃脘也不舒服,赵前更让她不舒服,想回自己的院子,“宝宁,我就先……”   她往外走,正和宝宁道别,脚尖一歪,碰到了地上的绣球,绣球骨碌碌滚到不远处的柜子底下。小羊急忙过去追,它没刹住,嘭的一声撞到柜子上,几个小花瓶掉下摔碎了,最顶层的小匣子给撞到了地上。   精致的小匣子,围绕着一圈暗紫色的花纹。   苏明釉眼前一亮:“那是什么东西?”   宝宁将闯祸的小羊赶走,又吩咐人进来收拾东西,将小匣子捡起来,拍拍上头的土,认出来:“是四皇子的,不知怎么放到这里来了,再放回去就好了。”   苏明釉问:“你就不觉得好奇吗?”   宝宁意外地回头:“好奇什么?”   苏明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匣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四皇子不和你说,你就不想知道?”   宝宁回想了下,这匣子,裴原以前是经常会拿出来摆弄的。上面一把精致的金色小锁,他拿着钥匙在上面捅来捅去,就是不打开。但最近,他已经很久没再碰了。   匣子放在柜上,落了灰。   她好奇里面是什么,直觉是对裴原很重要的东西,并且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原先是关系没那么亲近,她不好开口问。后来便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苏明釉露出难以开口的神色来,又道:“算了,你还是不要好奇了,里头是……”她不说了。   宝宁拿着匣子,手指扣扣声音,听不出来。   她笑问:“大嫂难道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苏明釉蹙眉:“我了解一些……”   她听说过这匣子,那时候裴原母妃的尸骨刚刚被找到,一堆白骨,在皇宫假山的山洞里,已经发霉了。裴原亲眼见到,心性不稳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疯癫颠的,每日就抱着这个匣子在假山的周围走来走去,手里拖着一把带着钢环的长刀。   圣上看不下去了,差人将匣子偷走,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被裴原发现,将那人的手生生给砍了下来。   从此,裴原本就狼藉的名声更糟了,一度很少有人接近他。   苏明釉冲宝宁道:“里头是会让你伤心的东西。”   宝宁疑惑地看着她。   “是一个对四弟来说,很重要的女人的,很重要,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苏明釉说的半真半假,哄骗着,“所以宝宁,你千万不要问他。”   宝宁问:“为什么不可以问?”   苏明釉道:“宝宁,我是过来人,所以才劝你。咱们女人总是犯一个错误,就是自恃太高,以为自己多重要,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新人取代了。我劝你还是想开一些,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不论四弟以往有旧爱,还是以后有新欢,你都不要着急难过。”   她看着宝宁愈发惊愕的神色,露出忧伤样子:“我说的这些,也都是猜测罢了,是为了你好。四弟的过往,我也是不知道的,你听听就过去了,千万别影响你们的感情啊!”   宝宁看着自己手里的匣子,又看看苏明釉的脸,半晌,笑道:“我知晓了。”   苏明釉只是想稍稍挑拨下宝宁与裴原的关系,他们原本恩爱,想让他们反目,不能只靠一时之功,要循序渐进。如果今天,宝宁心中对裴原产生猜忌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苏明釉心想,他们关系本就不稳,男人贪色,宝宁于危难之中救裴原于水火,对她好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但说破了大天,也就是半年多的感情,又能有多深厚呢?   她不信。   苏明釉笑着指了指门外:“天色不早了,我有些困倦,先回去了。”   宝宁送她离开。   回了屋子,宝宁盘膝坐在软塌上,掂弄着手里的匣子,回想着苏明釉说的那些话。 第94章 石榴花   宝宁觉得苏明釉有些蠢,她的意图太明显, 说话也不含蓄。最关键的是, 在没有真正取得她信任的时候, 就开口说这些涉及阴私的话, 想挑拨离间怎么可以这样呢?   但苏明釉为什么会这样待她?宝宁有些想不通了。最开始的时候明明还挺好的,难道是给她吃太饱了?才生出这样的闲心来。   无论如何, 这个匣子……   宝宁拨弄上上头小小的精致锁扣, 她真的想知道里头是什么,也不能再让裴原守着这个秘密瞒下去了。他们之间的小秘密越多, 隔阂就会越深,今天是苏明釉来挑拨,若以后换成个道行高深的,她会不会就上当了?   宝宁把匣子又放回架子上, 她去换了身裴原喜欢的石榴红襦裙, 稍稍整理了下头发,到厨房做晚饭。   晚饭做新奇的菜式, 宝宁忘了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了, 叫焖饭, 什锦焖饭。   将家里剩下的青菜和肉都切成小丁,炒香后和米饭焖在一起, 熟了就可以吃。   宝宁今晚想哄裴原高兴, 她将做法稍稍改良一些。先将米饭焖在木桶里,再取了昨晚剩下的大骨上的酥肉,切块后放到一旁。而后准备了甜玉米、土豆、青豆、红薯和窖藏的黄澄澄的小南瓜。   想了想, 又取了巴掌大的熏猪腿肉,这是云南总兵千里迢迢差人送来的。   宝宁一直纳闷裴原每日忙来忙去是在干什么,那些事她听不懂,但现在看来他应该做的卓有成效了。这么多人给他送礼物,渤海的虾,云南的熏肉,还有岭南的荔枝……江西的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官儿,送了两个比米缸还大的青花瓷缸子来,现在放在院门口养鱼。   甜玉米粒放到一旁,剩下的菜肉切成小块,起锅烧油,加盐巴翻炒入味,很快就传出复杂的香气。   炒香后的什锦菜和洗干净的玉米粒儿一起放到米饭上,盖上盖子小火慢焖。趁着这功夫,再做一道红烧泥鳅。泥鳅肉嫩,鲜美,又没有零碎的小骨,很适合裴原这样嘴挑的懒人。   宝宁掐着点儿做的饭,等一切都弄好了,便听刘嬷嬷唤:“殿下回来了!”   这时候,厨房里和小院里已经飘满了饭菜香气。裴原一身风尘,本满面疲惫,但一踏进院门,瞧见袅袅升起的炊烟,还有厨房和正房里一点黄融融的灯火,唇角又勾起来。   他将外衣解下递给刘嬷嬷,转身钻进厨房里,笑问:“晚上吃什么啊媳妇儿?”   宝宁将切碎葱花放到饭上,再浇一勺白骨汤,道:“大鱼大肉。”   葱香混着肉味,长了眼睛一样钻进鼻孔里。裴原深深吸一口气:“贼他娘的香!”   宝宁冲他笑:“端去屋里吧,再招呼刘嬷嬷一声,是时候喂狗了。”   裴原挽起袖子端锅,和宝宁并肩的时候瞟她一眼,觉得宝宁今天奇奇怪怪的,温柔得过分了,打扮得也好看。不是说她以前不温柔不好看的意思,但今天就……过分了。   宝宁拿着鱼跟在他后面,问他:“为什么这样看我?”   裴原一针见血:“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宝宁愣愣地看着他,不自然地别开眼:“瞎说,我能有什么事。”   就是因为那个匣子的事。她要去问,总不能直接问,要先将他哄高兴了的,那样才好办,所以才做了一桌子好饭菜。但做是做了,被裴原一语道破,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呢!   裴原迈进门槛,把锅子和碗筷摆好,冲她挑眉问:“怎么的,把钱都败光了?看你那怂样儿,来求我原谅?”   宝宁觉得裴原脑子里的弦儿和正常人脑子里的肯定不一样,正常人怎么会想到这里?   她摇头道:“没有。”   “有也没关系啊。”裴原夹一筷子泥鳅肉送嘴里,用闲着的那只手掐宝宁的鼻子,哼笑道,“只要你不养小白脸,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我不能替你兜着?到底怎么回事,你闯什么祸了,弄得这么兴师动众。”   裴原手指拨了拨宝宁的耳坠子:“打扮得像朵石榴花儿似的。”   宝宁脸颊胀红,她两手抓着碗,不知道怎么接裴原的话儿。   “不说?”   宝宁道:“还不是你的好大嫂!”   裴原不解:“她怎么了?”   宝宁将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对着裴原重复了一遍,看着裴原愈来愈黑的脸色,最后道:“我没闯祸,我只是想哄得你高兴一些,将那个匣子的事告诉我……当然,如果你不方便,也没关系。”   宝宁搅弄碗里的米饭:“你只要知道你的好大嫂不太对劲就行了,若以后她找你说闲话,你可不要信。”   裴原淡淡道:“我没那么蠢。”   宝宁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有些失落。他果真没提到匣子的事,是不愿意说吗。   他们沉默地吃饭,外头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显得屋里更静了,只有碗筷碰撞与咀嚼的声音。   饭吃了快一半,裴原给宝宁夹了一块肉,开口道:“下次她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将她赶出去,在你的家里,怎么能受外人的气。“   宝宁嗦着筷尖,小声道:“但那是大嫂啊,长嫂如母。”   “她倒是配得起吗。”裴原冷哼一声,“以后少和她往来,我明日会敲打她一下,让她老实一点。”   宝宁点头。   他们没再说话了,吃好饭,刘嬷嬷将桌子收拾下去,裴原到浴间洗澡。宝宁坐在门口台阶上看月亮,弯月如钩,阿黄和吉祥在院里跑来跑去,宝宁手里抓几颗葡萄干,慢悠悠往嘴里送。   她现在心情平静,那会的失落散得差不多。她是习惯安慰自己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几道疤,裴原是个自傲的人,他不会在人前示弱,有的事他不愿提起,就锁起来。宝宁能够理解。   她不是非要刨根究底问个不休,匣子的事,就算了吧……   有小蚊虫在眼前飞来飞去,宝宁赶不走,她去屋里取了条长纱,搭在头上盖住脸,继续仰头看月亮。   朦胧的月色更美了。   “想什么呢?”正出神,裴原走出来,他赤膊坐在她身侧,手里拿着干布揉头发,叫她,“我的小石榴花儿。”   宝宁看一眼自己的裙子,石榴红色的,她还特意搭了同色的耳坠子,被裴原这样说,宝宁有点难过:“很俗气吗?”   “怎么会。”裴原偏头亲她脸颊一口,“我们家宁宁最好看。”   宝宁笑起来,她回过头,也亲裴原一口,在眼皮儿上。裴原痒得闭了下眼,他将手里的布巾扔到地上,将宝宁抱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宝宁面上的纱巾也掉在地上,裴原没管,低头咬住她的唇。酸酸甜甜的葡萄香,又软又甜。   “宝宝,张嘴。”裴原轻声哄她。   宝宁缩在裴原怀里,她在这事上很听他的话,檀口微张,裴原夸她:“真乖。”   宝宁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香气,她第一次发现,裴原身上这么香。   过了很久,他们分开。   裴原收紧搂她腰的手臂,宝宁顺势伏在他肩上,轻轻喘气。裴原今天很温柔,他以往没这么温柔,他喜欢咬人,总会弄得人疼,这次没有。   他洗完澡出来后就变得古怪了。   宝宁闭着眼胡思乱想,忽觉得身子一轻,裴原将她抱起来放到地上软垫上坐好,睁开眼,手里突然多了个凉凉的东西。   一串玲珑的小钥匙。   宝宁心头猛地跳了下。   “给你的。”裴原单膝跪在她面前,勾勾她下巴,“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匣子里到底是什么吗,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东西,我母亲唯一的一件遗物,你婆婆的,留在世上最后的念想。我以前总想起她,后来有了你,就不那么常想起了。她在世的时候和我说,儿子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现在一看,还挺对的。不过,我想起她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好心情,现在不想了,人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了,她若真有在天之灵,应该会高兴,也会感激你。”   裴原说这话的时候笑着的,但宝宁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难过。   宝宁轻声问:“为什么是最后一件?”   “她死后东西都被烧了,因为死得不祥。”裴原道,“你若想看,明个等我走了自己偷偷看,别落我眼里。我看着这东西,脑子疼。”   宝宁觉得现在的裴原脆弱极了,他脸上没有悲伤,语气也很平静,但这样更让她心疼。   她心底对裴原的疼爱都被激发出来,忽然就有种母爱泛滥的心潮涌动,张开双臂冲裴原道:“过来,抱一下。”   裴原笑:“干什么?别安慰我,不想听。”   “我不说话。”宝宁倾身上前,搂着他脖子靠在自己胸前,“就是很想抱抱你。”   裴原的笑慢慢敛起,他手掌按在宝宁背后,压着她抵向自己,过很久,慢慢吐出一口气。   宝宁听他轻声道:“我会努力地,带着你到最高的位置。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但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还有,宁宁,你要爱我,千万千万别背叛我。我是个病人,没你会死的。” 第95章 狗牙   第二天,裴原走后, 宝宁支开刘嬷嬷, 自己一人在屋子里, 将匣子和钥匙都拿出来。   钥匙往右拧半圈, 听到锁芯儿咔的一声响,盖子弹开一条缝儿。宝宁猜想过这件遗物是什么, 大概是钗环珠宝, 裴原的母亲是四妃之一的贤妃秦湘,生前宠冠六宫, 手中的珠宝不计其数。打开后,果真是一柄簪子。   但一点都不华丽,相反,还有些阴森。看到它的第一眼, 宝宁是这样觉得的。   一柄桃木簪子, 时间太久了,有些发黑的褐色, 木纹清晰。不是惯常的花朵或祥云样式, 整个簪子像是一支宝剑, 簪子左端是三枚铜钱样式的雕刻,摸上去凉凉滑滑的, 不是桃木, 倒像是什么东西的牙齿。宝宁仔细端详着,肯定了这个猜测,她养过许多狗, 可以确信这是狗牙。   但……一代宠妃,怎么会用这种无金无银,朴素得像是村妇所用首饰一样的簪子呢?还要嵌狗牙这样古怪的东西。   “小夫人。”刘嬷嬷在外头叩门,轻声道,“苏夫人来了。”   怎么又来了?   宝宁蹙眉。她赶紧将匣子收起来,重新放回柜子上,回身开门。   苏明釉被赵前搀着,正在院门口看缸里的鱼。宝宁迎光站着,眼睛眯一下,觉得这个前儿长得可真是高挑啊,比苏明釉高出一指左右,腰细腿长,是个娇艳的美人。   宝宁唤她:“大嫂还有一个月就临盆,怎么不好好在屋里歇着,总有空到我这来呀?”   裴原说她可以将苏明釉赶走,但宝宁撂不下那个脸,她话里带些刺讥讽苏明釉,想她听了羞愧,自己灰溜溜走了就好了。没成想她竟婉婉一笑,抬步冲她走过来了:“想弟妹想得紧,一日不看你心痒痒,就来了。弟妹不欢迎吗?”   宝宁笑道:“还行。”   她让开一道位置:“大嫂想进就进吧。”   苏明釉和赵前真的一同进去了。   宝宁额头涨疼,她怎么能想得到苏明釉竟然这样的厚脸皮。她不是太子妃吗,不是清廉正直的苏尚书的掌上明珠吗,为什么连话都听不明白。非要人拿着扫帚赶,她才肯走?但她又不是泼妇,没法儿这么明目张胆赶人啊!   刘嬷嬷拎着花壶浇花,看着苏明釉背影,无奈摇摇头。   宝宁小声道:“待会不要上茶,她自己渴了就知道走了。”   刘嬷嬷应是。   屋里,苏明釉见宝宁不进来,扬声唤:“宝宁干什么呢?快来呀,大嫂给你带了好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宝宁应了声,又磨蹭一会,进去了。   苏明釉打量她脸色,轻音问:“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宝宁强颜欢笑,“大嫂困了吗,想回去睡?”   “我不困!这大白日的,困什么!”苏明釉连忙摆手否认,她回头看了眼架子的方向,见那个匣子好好地放在那,表情凝滞一瞬,又问宝宁,“你和四弟,问了那事儿吗?”   宝宁道:“大嫂打听这些干什么,夫妻家事,怎么好往外说。”   苏明釉尴尬笑笑:“关心,关心嘛。”   宝宁也“哈哈”地笑了一声,随后敛容,面无表情地面对她坐着,不再说话了。   苏明釉觉得丢人极了。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好话赖话,人家分明就不愿理她。想到这,苏明釉心里突突一声,她不会暴露了吧?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和裴霄的接触那样隐秘,就算她表现得急功近利了一些,也不会被发现的。   但看来,昨天她说的那些话好像没用。   苏明釉有些着急,她没多少时间了。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宝宁肯定不会再让她继续住下去,那她和赵前还能有什么用?别说赵前还能不能留在她身边,裴霄会不会暗中杀了她都不一定。   想了一晚上,苏明釉终于后悔当初轻率地领了裴霄的好处,她现在骑虎难下,两面不是人。如果向裴原说明情况,裴原会杀了赵前,肯定也不会原谅她。如果继续帮助裴霄,等她没用了,又会不会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但是……她还是想保住赵前。她只是想体会下被疼爱的感觉,哪怕只有几个月,或者几天,都不后悔。天底下像她这样痴情的女子有的是,那些和男人私奔、背井离乡的,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宝宁问:“大嫂想什么呢?”   苏明釉猛地回过神:“没,没什么。”   赵前暗中戳她的背一下,苏明釉想起来她这趟来是干什么,镇定下来,从袖里掏出个小匣子递给宝宁,笑道:“宝宁,前两天上街,逛了逛,看到个很有趣的小首饰,送给你。”   匣子,又是匣子。宝宁现在看见匣子就难受,觉得没好事。   “那就谢谢嫂子了。”她接过来,打开看,是串洁致的狗牙手串儿。   狗牙……宝宁想起裴原母妃留下的那个桃木簪子,上头的铜钱也是狗牙制成。   苏明釉解释道:“这是好东西,辟邪用的,你没事多戴戴。”   一听到辟邪这两个字,宝宁脑中忽的闪过了许多东西。她想起那次和二姐在国公府的满月宴时见面,谈及了贤妃的生平,说贤妃嫁进皇宫时候被国师批了命格,是祸国之命。后来贤妃去世的那年,京畿巧合地发生了一场大震。   桃木也是辟邪的。所以那根簪子就是为了镇压贤妃的命格吗?   这个认知让宝宁悚然心惊,她不免想到,贤妃到底为什么去世,是她生病了,失足落水了,还是根本就是人祸,是圣上杀了她吗?这就太可怕了。   裴原那么聪明,他肯定知道些什么的,他昨晚说的那些话……   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浮出水面,但宝宁抓不住。   “好看吗?”苏明釉问她,又嘱咐,“没事多戴戴,这东西对姑娘好的。姑娘家体阴,就怕招惹些邪物,到时就麻烦啦。”   她这次学聪明了,不再明目张胆地挑唆。裴原对这种东西极为讨厌,许是因为贤妃生前喜欢,苏明釉一直也想不明白,那样风华绝代的大美人,怎么就一直戴这些。但不管原因如何,只要裴原现在讨厌就行了,宝宁若佩戴兽牙手串在他面前晃,裴原肯定心生不满,但他人性子又怪,不会直说。这样,他们就会吵架,宝宁会受委屈,便有了嫌隙。   苏明釉不再急着一蹴而就,她慢慢地来。   宝宁把东西收起来,温和地道谢,苏明釉继续与她攀谈。宝宁心中藏事,漫不经心应声,苏明釉不肯走,后来宝宁困了,出声赶人,苏明釉像是听不懂一样,还是不走。她自己去取了个梨子来,殷切地给宝宁削梨。   宝宁手撑着头昏昏欲睡,见她这样,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苏明釉道:“哎,一家人,客气什么!嫂子住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做点小事,你高兴就好。”   宝宁心里怪怪的,觉得苏明釉难得说一句人话,又觉得这转变来得太快。她坐直身子,这才发现,苏明釉身边那个高挑的小丫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疑惑问:“前儿呢?”   苏明釉脸色不太自然:“不知,应该一会就回来了。”   她低头削梨子,宝宁的视线落在她手指上,随着刀锋一圈圈地转。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听声音像是陈珈在说话。苏明釉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宝宁往外望,苏明釉要打岔,宝宁没理,站起来往外走,看见陈珈和赵前站在院门口的树下,两人争执着什么,陈珈面黑如墨,后退几步,忽的伸手将前儿推了个大跟头!   苏明釉拿着刀急急冲出来,也瞧见这一幕,哎哟一声。   宝宁惊愕道:“陈珈,你推人家干什么!”   “夫人,这小姑娘她总勾搭我。”陈珈委屈地过来,他说话直来直去,也不顾及别人怎么想,将手里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给宝宁看,“她给我送鞋,我不要,她非塞给我。鞋是随便能收的吗,我收了,她还不得误会我要娶她?我又不想娶她,可她非得往我怀里塞鞋。我一紧张,就将她推摔了。”   宝宁又看向前儿,前儿泫然欲泣地站着,悲愤欲绝。   宝宁头疼。她想到刚才苏明釉的奇怪举止,她是在为前儿拖延时间吗?她不喜欢前儿了吗,怎么纵容着前儿给陈珈送鞋,真是好乱的关系。   苏明釉讪讪道:“是个误会,下人之间的事,他们自己处理就好,你就不要费心了。”   她着急要转移话题,举着刀和梨问宝宁:“还吃吗?”   宝宁还没回答,苏明釉又道:“我给你削。”   她心情不稳,手也抖得厉害,一刀下去,没割着梨,反倒把手划出一个大口子,鲜红的血涌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宝宁倒吸一口气,她脊背一凉,不由往后退一步。   苏明釉来不及处理伤口,意外看着宝宁:“你怕血吗?”   “不怕。”宝宁摇头,她被苏明釉折腾得头晕目眩,焦急道,“刘嬷嬷,拿药和纱来,给苏夫人包一下。”   苏明釉了然道:“我知了,你不是怕血,你是怕刀剑,对吗?你怕被刀割伤的那一瞬,刀锋贴着皮肉……”   宝宁气急败坏道:“你快走吧!”   苏明釉惊讶于她的无礼,还没反应过来,宝宁冲陈珈使了个眼色,陈珈会意,到柴房里解开锁,将吉祥给放了出来。大狗狂叫着满院乱蹿,苏明釉尖叫一声,被赵前拉着逃跑了。   临走时,赵前带着恨意看了陈珈一眼,暗骂他不解风情,像块发臭的木头。   他又想到裴原。裴原是成了亲的,懂得女人的美好,肯定不会像陈珈一样!赵前心中有了算计,他没那么蠢去勾引裴原以得到裴原的喜爱,他只要做些能让宝宁误会的事就够了。男人会吃醋,难道女人就不会吗?而在宝宁落寞失意的时候,他再关怀备至,岂不是就一举两得了。   ……   裴原回来的时候,宝宁正坐在床上鼓捣那串狗牙手串,见他进来,举起来告状:“你大嫂是不是又来害我了!” 第96章 鸭子   裴原手里提着两大袋子东西,放桌上一袋, 问宝宁:“她又来找你了?”   宝宁点头:“你昨日不是说, 要敲打她的?”   她有些懊恼:“好像没什么用。”   “别想那么多了。”裴原对苏明釉又来了这事好像并不意外, 反而问道, “吃没吃饭?”   “没有,在等你回来。”宝宁被他带偏, 望一眼窗外, “天还亮呢,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回来喂养你。”裴原把手里的另一袋东西扔到宝宁怀里, “魏濛去了趟京城,带回来不少好东西,他这人嘴馋,他说好吃的肯定都好吃, 你看看里头都有什么。”   说着, 他又解开前襟,从里头拿出包还热腾腾的酱板鸭:“这是溧湖的街上买的, 如意楼旁边新开的鸭店, 没做饭正好, 快来吃。”   宝宁闻着鸭子的香气,早就饿了, 现在馋虫都勾出来, 立时把苏明釉那点糟心事抛到脑后去。   她先解开魏濛送的那个袋子。几个油纸包的馍馍和馕饼,半斤牛肉,半斤驴肉, 还有不少甜腻腻的糕点,瞧着花里胡哨。魏濛和裴原都不吃甜东西,应是专门给她带的。   “魏将军真有心,改日请他吃饭!”宝宁很高兴,她又蹭到桌边看裴原掰鸭腿。   肥嫩香美的腿肉,油亮亮的,卖相极好,因着被裴原一路捂在怀里,还热的。宝宁问:“鸭子多少钱?”   “不知道。”裴原耷拉着眼皮瞧她,“爷是买东西问价的人?一锭银子扔出去,都不用找的。”   宝宁笑他:“装阔气,吹牛皮。”   “吃你的吧。”裴原冷哼一声,拿张油纸把腿骨包上,递给宝宁,“伸着脖子吃,别把床弄脏了。”   他把另一条腿也掰下来塞到宝宁手里,然后拿着鸭屁股和一半鸭胸出去,吹一声哨,两只狗都跑过来。   裴原把肉往地上一扔,看它们一会,回屋里。   “吉祥是只母狗,它长那么粗野,竟然是只母狗。”裴原问宝宁,“你说,吉祥和阿黄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以后会不会日久生情了?”   宝宁道:“管的那么宽呢,肥水不流外人田,生情了也很好。”   裴原低声笑。   他坐下来,也开始吃,过半晌,开口道:“我没去敲打苏明釉,我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干出什么事。”   提起她,宝宁蹙眉头:“只是觉得大嫂奇奇怪怪的,说话也像是意有所指,但若说她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倒也没有。我与她发火,倒显得我小气了,况且孕中的妇人,情绪不稳也正常……”   她想起那个狗牙手串,咽下嘴里的肉,擦擦手,拿出来给裴原看:“你瞧,大嫂今日送了我这个。”   裴原道:“我知道。我吩咐了陈珈,他早些时候就回禀我了。”   宝宁发现裴原的不对劲。他今日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平静,不像以前那么嚣张。而且竟然有心情和她唠家常了,还关心起吉祥是公狗还是母狗的问题。宝宁咬着嘴里的骨头,打量裴原一会,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裴原将那串手串在手指间转了两圈,忽的扔到地上,问宝宁,“你信命吗?”   宝宁迟疑道:“嗯……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裴原笑起来,“我以前是不信的,我父皇身边有个国师,姓龚,专职扶乩之事,算得还听准。我不喜欢他,别人说他仙风道骨,我背地里骂他像白毛猴子,有一次被裴霄告状到父皇那里,还打了我一顿。裴霄那个小人,七八岁的时候就会告状了,但后来他不干这样小偷小摸的事了,许是他母妃告诫他,说这样显得他这个人上不得台面……所以后来,裴霄一直都在努力做个上得台面的人。”   宝宁听他讲故事,也跟着笑。   裴原接着道:“后来我发现,我母妃的宫殿的墙壁上,她的首饰上,都是些奇怪的东西,桃木啊,狗牙啊,还有一张藏起来的钟馗像。直到她死后,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她命格不好,那个龚国师说她是鬼命,五福不全不说,还损人阳气,做后妃更要坏国运。但是父皇当时年轻气盛,偏要纳她进宫,你猜怎么着?”   宝宁问:“怎么着了?”   “她进宫的那年,长江的堤破了,江水一泻千里,淹没万顷良田。人家都说,鬼命的说法应验了。”   宝宁打了个哆嗦:“但这也不能这么说呀,长江隔几年就要出一些事,而且和贤妃娘娘一同进宫的还有那么多妃子,怎么能都算在她的头上?”   裴原道:“她最受宠,所以就是矛头所向。而且,帝王吗,总是要爱社稷江山多一些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只要威胁了他的江山了,就会慌乱,这也无可厚非。坏就坏在,他是个爱美人的帝王,他觉得美人的命不好,但又舍不得她走,所以就按着龚国师的法子,给宫殿改名,给她戴一些乱七八糟的饰品,逼着她在每月的十五偷偷喝符水,想要弥补些命格带来的祸患。”   宝宁觉得离奇,但离奇的背后,又是情理之中。   她慢慢地抓住裴原的手,想给他一些安慰。   “父皇对她到底算不算好,我不知道,但他对我算是好的。如果我母妃不死,我不去查,这些事他永远不会告诉我。我感激他。”裴原顿了顿,继续道,“可是我母妃死了。”   “我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记得那时候我大概,八九岁,搭弓射鸟的时候,把玉佩上的系带弄断了。”裴原和宝宁比划,他闭一只眼,像是射箭的样子,笑了两声,“她手拙,说真的,我都不知道父皇除了脸还看上了我母妃什么,她连件衣裳都绣不明白……说回来,她去找高贵妃修玉佩的带子。高贵妃是裴霄的母亲,那时候她还只是高美人,她们是要好的姐妹。真是讽刺,宫里怎么会有姐妹,她单纯过了头。”   “然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裴原道,“后来在湖里发现了她的尸体,那是三天后了,浮肿的看不清脸,看衣裳才认出来的。父皇让人去查,说是个和她同年进宫的姓罗的秀女将她推下去的,说秀女是因为嫉恨。大理寺卿姓严,大概是叫严维常吧,他办案很利落,那个姓罗的秀女被处死了,我母妃也被安葬了,谥号是端平。”   宝宁看着裴原的眼睛,他平静极了,一点该有的悲怆都没有。   宝宁觉得难过。她舍不得再听下去,但是,她又必须和裴原一起面对这些过往。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也就罢了。”裴原眯了眯眼,“可是后来,十二岁的时候,我误闯假山,在山洞深处,发现了一具白骨,白骨的手里攥着我那枚断了系带的玉佩。”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到底哪个才是她?我恳请父皇去查,他告诉我,逝者已矣,不要动坟陵了,让她安息吧。”   “她真的安息了吗?”   宝宁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裴原。他现在好像真的放下了,说起往事时,一颦一怒都像个局外人,但就是这样,宝宁才觉得害怕。她怕裴原将这些压抑在心底深处,只是表面用平静做掩饰。宝宁更愿意裴原现在抱着她哭一场,过刚易折,她不想裴原太过刚硬,至少在她的面前不需要这样。   宝宁心中隐隐有预感,如果是圣上杀了贤妃,等一切都揭开的时候,裴原会再崩溃一次吗?   “我们不想这些了!”宝宁忽然上前抱住裴原,“先不想了。”   裴原笑道:“这还要感谢大嫂,若不是她整日里琢磨着和你挑拨这些,我还真是找不到机会与你说。”   宝宁抬头亲一口他的下巴。   裴原抱住她,问:“酱鸭好吃吗?你胃口可不小,两只鸭腿都能吃下,连层皮都不给我留。”   他转了话题,宝宁心中还沉重着,她也不再提那事,顺着裴原的话说:“还可以,但鸭子不够肥。听说只吃竹子或荷叶的鸭子,长大了后再做酱板鸭会更好吃,有种浑然天成的清香味。”   屋里的氛围转瞬就变了。   裴原“嗯”了声,又问:“鸭子吃竹子,那么硬的东西,它不划嗓子吗?”   宝宁滞住:“我没当过鸭子,怎么知道……”   裴原说:“以后养一只试试。”   他抱着宝宁站起来,让她赤脚站在床上,给她整衣服,拧眉问:“有没有黑的或白的衣裳?别穿红的去。”   宝宁迷茫问:“干什么去?”   裴原答:“今天是你婆婆的忌日,我带你去给她烧点值钱。太庙去不了,就院门口的墙拐角就行,你穿个素色的,别弄这大红大绿。”   外头天已经黑了。宝宁赶紧去柜子里找衣裳,埋怨他:“怎么不早说!你提早几天告诉我也好,我好准备东西。”   “没什么准备的,就走个过场,也算是带你给她问个好儿。”裴原收拾桌子上吃剩的残局,没抬头道,“多穿点,晚上风冷。”   ……   赵前在拾掇好自己,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见确实没岔子了,又拿出口脂来在唇上抹了抹,提步出门。   他一路都在想着待会见到裴原该说什么话,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在他襟上印一枚唇印,再全身而退。   别怪他想出的招数俗气恶心,越是俗的法子越好用,只要能办成事,管它用的什么办法呢。   宝宁的院子黑漆漆的,正房也不亮灯。赵前正纳闷着,视线一斜,瞧见墙角处诡异的火光。 第97章 鬼怪   宝宁蹲在火盆前面,和裴原一起往里撒纸钱。   她做梦也没想过, 会和裴原一起做这种事。以前在家的时候也会祭祀, 国公府百年世家, 季家有自己的家庙, 到了清明前后,府里上上下下都会穿素衣, 吃素食, 荣国公带着女眷和孩子们到牌位前祭拜,燃几支香。因为出嫁, 今年的祭礼她没去成。   宝宁偏头看向裴原,在心中描绘他的眉眼,幻想着贤妃娘娘该是什么样子。   “想什么呢?”裴原回望她,抬手摸摸她的脸, 被风吹得有点凉。裴原拧眉:“冷吗?”   “不冷。”宝宁摇头, 她拖着下巴,轻声对裴原说, “我在想, 贤妃娘娘长什么样儿。”   “把我生的这么俊, 她能丑吗?”裴原挑眉反问,不待宝宁说他自夸厚脸皮, 又道, “要改口,你得叫母妃。”   宝宁乖乖叫了声母妃。   她闭着眼,双手合十抵在唇前, 低声道:“母妃,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裴原的,我们好好在一起,不吵架。以后有机会了,我会亲自去祭拜您……”   宝宁又想起,好像老一辈都喜欢抱孙子,她瞟裴原一眼,见他没注意这边,飞速又念叨一句:“等过两年,我们多生几个孩子,老了后他们有伴,我们也有伴,您不要记挂!”   这话有点太不知羞了,但也就这么一次,为了让裴原和母妃高兴些,说就说了吧。   宝宁专注地看着火苗,没看到裴原复杂的眼神。   裴原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想笑,但心底又沉甸甸的。   以前一直觉得命运不公,好像什么倒霉事都要算他一份,后来遇着宝宁,又觉得以前是不是在攒气运,他花了半辈子的运气,得了这样一个宝贝疙瘩。软乎乎的,说她聪明,但又总犯傻,说她傻,关键的时候又聪明。这么个没两袋粟米沉的宝宁,他恨不得挂在腰上带着走才放心,怕被人骗去,怕被人抢去,若再没了她,他这辈子就真的什么盼头都不剩了。   许是今天日子太特殊,裴原觉得嗓子发干。他拳抵着上唇,轻咳两声,哑声问她:“生几个?”   宝宁一懵,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红了。   她眨眨眼,对未来日子充满憧憬,小声问:“三个够不够?”   裴原道:“那怎么够,要生就多生点,以后孩子们长大了,能凑一个蹴鞠球队。日子无聊了,就拿小鞭子抽他们,让他们打球给我们看。”   宝宁抿唇笑:“不正经,说胡话。”   裴原低着头,没再说话了,他耳朵一直注意着外头的动静,除了火花的噼啪声,还听见几声微乎其微的脚步。   裴原便知道,那人来了。   “我出去一会儿。”裴原站起身,轻声冲宝宁道,“待会有人来,你讨厌的人,准备好怎么吓吓他。”   看着裴原眼里兴味,许是默契,宝宁几乎一瞬就反应过来他口中说的人是谁:“大嫂,还是前儿?”   “应该是那个前什么。”裴原颔首,“陈珈说,她前两晚的这个时候都会出来,在院子周围转,我赌她今天也会来,她便真来了。”   “天哪,我要装鬼吓唬她吗?”宝宁手足无措,又觉得兴奋,“我没干过这事,经验不足,说点什么好?”   “随便。”裴原抬手将她簪子,又把散发拨乱,“我怀疑她和裴霄有什么关系,是个眼线,但不管有没有关系,都不是好人就是了。你也不要有负担,讨厌她,就说出来。这些日子也没空带你出去上街玩,今晚就当耍小孩子的把戏,放纵一把,岂不是一举两得?”   宝宁道:“我知道了!”   裴原把早藏在袖子里的胭脂盒拿出来,勾勾她下巴,笑道:“今晚就看你表现了。”   ……   赵前刚才还听见院墙后头有细碎的说话声,但等壮着胆子绕过来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空荡荡的院里,周围都是高大阴森的树木,月黑风高,就一个孤零零的火盆在那里摆着,冒着青色的烟。赵前原本激动得手心都出了汗,看到这样诡异场景,心中咯噔一声,掉头就想走。但再一想,他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就差临阵一枪了,怎么舍得走。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儿?   心中有鬼的人,看什么都像鬼。赵前眉心微拢,慢步向前走去,他凝神细看那个火盆,越看越像自己原先和娘亲一起给爹爹烧纸钱的时候,用的那种火盆。但这是四皇子的府邸,大半夜的谁敢在外头烧这种东西,难道他撞上什么邪事了?   赵前脊背寒毛直竖,他顾不得什么计划不计划了,掉头就想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   “你是来找我的吗?”   “啊!”赵前跳起来,他穿的长裙,裙摆缠住脚尖,踉跄扑倒在地上,惊恐回头,“你是谁?”   宝宁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头发长长的遮住半张脸,轻笑着问他:“你不是来找我的?”   “我没有啊,没有啊。”赵前双腿乱蹭,拼命往后退,脸上血色尽失,“我就是出来逛逛……你是鬼吗,还是狐仙大人?你做你的事就好了,我就是出来逛逛,你不用管我……”   “你怎么每天都要出来逛,偏要在我院子周围逛?”宝宁道,“你扰了我的清净了,我要惩罚你。”   赵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满脑子都是他亏心事做多了,那些死去的女人要来找他了。赵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爬起来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死都死了,你就好好死吧,别来找我了!我这就走,我再也不来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给你烧纸钱,你要多少就给我托个梦,我十倍给你!”   宝宁沉吟一瞬,她本只是觉得这个前儿奇怪,没想过她曾做过什么恶事,但看她刚才说的话……   宝宁问:“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啊!”赵前快要晕过去,他手拽着裙摆,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想赶紧跑,但腿已经软了。他泪留下来,把脸上的粉冲出痕迹,抹一把眼睛,刚想再求两句,忽然发现事情的奇怪。   这个鬼怪也太温柔了,并不像书中描述的厉鬼恶人那样,而且下巴尖翘的弧度很熟悉。   赵前狐疑地看着宝宁,打量她,直到看见她粉色的鞋尖,恍然大悟:“四皇子妃!”   宝宁“唔”了一声:“是我。”   赵前真的要晕过去了,他恨恨地捶地,这是什么事儿,这是什么事儿啊!四皇子妃大半夜的不在屋里睡觉,跑出来吓唬他,有毛病吗!   宝宁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慌什么?还有,你到我院这边,是想做什么坏事?”   “我没有!”赵前立即否认,他一身的虚汗,勉强爬起来,坚持道,“我出来逛逛。白日照顾苏夫人太累,晚上得闲,出来走走看夜色,四皇子妃门前的木香树开得正好,我来赏景。”   宝宁道:“你好心情呀。”   “……”赵前问,“四皇子妃这是做什么?”   宝宁道:“我做什么,是你能过问的吗?”   赵前咬牙,跪下来行礼道:“是奴婢僭越了,皇子妃教训得是。”   夜已经很深了,宝宁玩够了,也实在找不出赵前别的错处,挥手让他回去。   赵前攥着拳头,行礼告退。   等他不见影子了,裴原从后方踱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宝宁笑着将头发拢起来,问他:“我刚才表现得好吗?”   “还行。”裴原赞赏揉揉她的脸,“这个前儿被吓得狠了,回去后怕是要生一场大病。”   宝宁高兴道:“她若病了正好,我立刻将她赶出去。”   裴原将火盆用沙土浇灭,拉着宝宁回屋子。   ……   晚饭就吃了一只鸭子,根本不够,折腾一通也累了,宝宁将魏濛送了饼子放火里烤一烤,烧热了夹着驴肉,做驴肉火烧吃。魏濛饼子买的好,外头黄脆,内里柔软,热饼夹凉肉,浓香诱人,回味无穷。   宝宁坐在软塌边沿,她咬两口便饱了,闲下来又想起刚才的事,有点后悔。   “我刚才是不是太不庄重了,怎么能做这么幼稚的事,还是对一个下人。”   “庄重给谁看?”裴原一手撑在身后,另一手捏着火烧咬一口,顺手把掉在膝上的肉沫拂下去,“我不是正经皇子,你也不要做什么正经皇子妃,这样咱们才相配。若你整日端着个架子,像个木头似的读书念佛,走路都迈小碎步,显得我多粗野。”   宝宁笑:“你本来就粗野。”   “呵,就你好。”裴原瞟她,伸指头点一下宝宁的额,“早就想骂你,怂包蛋一个,苏明釉住你家,你是主人,却还要受她的窝囊气,怂不怂啊你。若换成我,她敢与我阴阳怪气,我管她是谁,一口唾沫给她呸出去。你长嘴是干什么的,就知道背礼法?”   宝宁垂着脑袋嘟嘟囔囔,不知道怎么辩驳他,和他又讲不通这些礼数,便反问:“你长嘴来是干什么的?”   “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骂人。”裴原一掀眼皮儿,“谁惹我我就骂谁,你去军营里问问,有一个算一个,谁敢惹我,魏濛都不敢。为什么?我会骂人啊,我不但骂人,我还打人。恩威并济,那是对好人说的,对蛮人,你和他讲十句道理,不如上去踹一脚来的妥帖,若踹也踹不好,那就干脆弄死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当皇帝,还不是为了想弄死谁就弄死谁,还不会被别人弄死?”   “你可真野蛮,说的都是什么话,可太没规矩了。”宝宁笑着,光着脚踩他脚背一下,“别教坏我。”   “我是在将你往好了教。”裴原哼哼一声,将她抱到怀里坐着,双腿夹住她的,“你在家里,在床上,怂一怂是好事。到外头,你得像吉祥一样,亮出你的小爪子。别想什么礼仪规矩,长嫂如母,你拿着刀站在礼部尚书面前,我看他敢不敢和你讲规矩,他得跪下来,叫你娘。”   宝宁大笑起来,她回身掐裴原鼻子:“你快别说了!”   “给你上课就好好听着,教你别人善被人欺。”裴原掐着宝宁的腮,把她的嘴掐得张开一条缝,往里吹气,“不说这个了,你闻闻,有肉味儿没有。”   “刚吃了驴肉火烧,怎么会没有肉味。”宝宁往后躲,“做什么,别闹……”   裴原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到床边去,几下将幔帐扯下来:“就提醒你一声,爷们儿馋肉了。”   ……   前儿回去后果真发起了烧,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就烧得两颊凹进去,脸也蜡黄了。   苏明釉急得不行,给他请大夫,几幅汤药灌下去,又过一晚上,终于将烧退下。   宝宁在屋里坐了一天,打发刘嬷嬷去看戏,回来和她讲,那边兵荒马乱,宝宁总算觉得心里快慰一些。她本想着第二日去苏明釉那边探望一下的,顺便看看前儿到底病成了什么样子,结果早上刚起,便收到了大姐从崇远侯府的来信。   信纸上泪痕斑斑,请她和裴原快点过去,说有急事。   这时候,离圣上启程去行宫避暑已经只剩下四天了。   那次如意楼一别,宝宁一直在盼着这封信,盼着季向真能想明白,她终于来信了!有了季向真的帮助,打破裴霄的计策将会顺利很多,他们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宝宁心头一喜,连忙差陈珈备马,又叫裴原回来,他们好快些赶往崇远侯府。   赵前听到前院的马儿嘶鸣,撑起病体在窗前望,拧眉问苏明釉:“他们干什么去?” 第98章 迷香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力气管人家干什么!”   苏明釉坐在床沿边上抹眼泪, 焦急又难过, 催促他:“别看了, 快回来躺好吧, 早上的药还没喝……”   她在身后絮絮叨叨,赵前脱口而出道:“你现在怎么这样啰嗦。”   苏明釉愣住了。   赵前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连忙回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解释着, 做出可怜又哀伤的表情,冲她道:“只是病得太昏沉了, 心情不好,才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无心……明釉,你不会怪我吧?”   苏明釉沉默着摇摇头。   赵前心下放松一些。   他小心打量着苏明釉的脸色, 注意到她的倦怠。怕别人发现他的男子身份, 只能苏明釉亲自照料他,几乎一夜未阖眼, 加上孕期的浮肿, 她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原先的美好风韵是半点不剩了。   想到自己不但要完成裴霄给他的任务,还要费尽心思应付这个老女人, 赵前不免心生厌烦。   苏明釉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烦躁情绪, 眉心蹙起来,手也攥成拳,心中慌乱。   赵前这一病, 她是彻底明白了,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   她好好的一个人,原先是大家的小姐,后来更是贵为太子妃,现在虽不如以前了,但她读过的书仍在,受过的教养仍在,为什么要自己折辱自己,做这种蝇营狗苟的下贱事?她离间了宝宁和裴原,讨好了裴霄,最后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她现在这副模样,哪里像是苏家的女儿,反倒像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傀儡!她实在是腻歪了这样的生活,也讨厌如今的自己。   但看着赵前年轻俊美的脸,苏明釉还是放不下。   她耐下性子,想了许久,突然开口唤他:“赵前。”   赵前抬起头。   苏明釉问:“你愿意和我私奔吗?”   赵前一愣,起初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而后便笑起来,他盯着苏明釉的眼睛,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蠢得可以。   “私奔吗。”赵前轻笑着问她,“你手里有多少钱?”   苏明釉认真地低头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答道:“算上宝宁送我的首饰,如果再把喜儿转手卖出去,再加上些零零碎碎的,大概一百五十两。”   她怕赵前嫌少,急迫道:“我们到了小县城去,拿这笔钱做点买卖,也能活得有声有色,而且不需要算计,没那么多心上的负累。你,我和孩子,咱们一起过几天人过的日子,不好吗?”   好个屁。赵前懒得搭理她。   一百五十两,不够他吃两天饭的钱,这女人脑子里是进了什么鬼东西,敢说出这样的话。   赵前把外衣穿好,道:“我出去一趟。”   苏明釉紧张问:“你干什么去?”   赵前往外走,淡声回答:“去茅房。”   苏明釉信了。   她看着赵前的背影消失不见,转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心里仍是抱有幻想的,如果她不厌其烦地一直劝说,赵前或许会明白,会答应她的请求。她把东西先理好,等他回来,他们一起悄悄地离开。   ……   赵前没有去茅房,他去了前院,看着车夫喂马,再给马戴上马嚼子,好像就快要出发了。   赵前急躁地转来转去,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去寻了截绳子,趁车夫不注意的时候爬到车底,两脚攀着车底的横杠,将自己牢牢地绑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惹了怀疑了,再这样下去,在他能得到什么有用情报之前,他就会被宝宁赶出去。赵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败到这一步的,这庄子里的人个个都像是臭木头,尤其是那个陈珈……   赵前想,一大早,他们就这样急匆匆出门,肯定有要事要办,他便悄悄跟着,看他们要到哪里去,又会在马车里说些什么话。   他曾学过点拳脚武艺,身体尚可,藏身车底一路虽然辛苦,也不是办不到。况且,这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要放手一搏!   ……   在路上的时候,裴原与宝宁讲了整件事,季向真能有如今的歇斯底里,多亏了青罗坊的薛芙。   裴原道:“我安排了青罗坊里的鸨母,一边暗抬薛芙的身价,一边劝说薛芙去贾家逼宫。她原本是不愿的,觉得太冒险,但鸨母日日哄劝,加上她肚子也大起来,贾龄那边还是没有要赎她的意思,薛芙也急了,大概三天前,她挺着肚子在贾家门口跪了半日,终是被贾老夫人给迎了进来。薛芙要求用侧室之礼迎,否则便一尸两命死在贾府门口,贾老夫人怕她真的去死,不情不愿地,也允了,给了她一抬花轿。”   宝宁心疼季向真:“对正室来说,这真的是极大的侮辱了。”   “贾老夫人的态度许也是让你大姐死心的原因。”裴原拍拍宝宁的手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谓算计,不过就是搭桥铺路,但是那人愿不愿意从桥路上走过来,还是要看他自己。”   宝宁道:“这对大姐来说,或许是好事。”   “三月初的殿试里,有个姓武的探花郎脱颖而出,容貌端正,品行也很好,而且无妻无妾,被委任了四品官职,以后前途无量。”裴原看向宝宁,“若真的事成,可以求圣上赐婚。”   宝宁问:“那个武探花多大年纪?”   裴原道:“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青年才俊,很难得。”   宝宁咂舌:“二十三四还不成婚,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人家穷困,又志向读书,娶不起媳妇而已。你怎么什么都要管!”裴原眯起眼,“还知道隐疾了,谁教你的?”   宝宁道:“这用人教吗,我自己就学会了。”   裴原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了,长长地“哦——”了声:“你那么聪明,那我也不必担心你年纪小生养不好孩子了,可惜了我一片苦心还想再娇养着你两年。既然如此,咱们今晚就来试试,我也好亲身教导你一番,让你看看男人有疾和无疾是什么区别,省得你自己臆想,再会错了意。”   宝宁惊愕地瞪大眼,两颊羞红:“我和你说正经事,你怎么总是往偏了想!”   “这就是你不懂男人了。”裴原暧昧笑着凑近宝宁,在她腰上掐一把,“叫一声好哥哥,我来教你怎么更懂一点。”   反正路程还长,有功夫做点别的事。   ……   崇远侯府的偏门处,季向真已经差人在等候了。   宝宁下车的时候腿还软着,她紧张地整理衣衫,生怕别人看出端倪,回头看眼裴原,他一脸严肃正经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珈今日没来,由裴原扮成宝宁的侍卫,他不方便以真实的身份进崇远侯府,只能这样。宝宁给他稍稍上了点妆,将脸上棱角修饰得平和一些,肤色也加深,不太熟悉的人是认不出他的。但裴原一身独特气质,只是往那里一站,也让人觉得并不普通。领路的小丫鬟多看了他两眼。   裴原目不斜视。   他走在宝宁身后,盯着她细细的腰,还有腰下的浑圆,暗中意犹未尽地搓了搓手指。   他不是个纵欲的人,但一对上宝宁,脑子里就总是很香艳。   走了不到一刻钟,到了内院里季向真的院落。听说她来,季向真急匆匆地从内室迎出来,她精神不太好,眼睛红肿得像是核桃,看见宝宁后一把抱住她,脸埋在宝宁肩窝,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好妹妹,现在大姐只能指望你了。”   宝宁安慰地拍她的背,季向真半晌平复下来,拉着宝宁走到门口,指着西边的一处房屋,哭声道:“你瞧,贾龄真的将那女人安置好了,宝贝得不得了。一个妓子,她早上来向我请安,我都觉得羞辱!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宝宁看向裴原,裴原眼神示意到屋内去说,宝宁拉着季向真走到屋内,季向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歉意笑笑,拿帕子擦拭掉眼泪,又屏退了下人。   “宝宁,那日你在如意楼说的话,我都听懂了,我回家后就想明白了。”季向真抓着宝宁的手,眼神恳切道,“贾龄还算信任我,他谈论一些事并不避忌我,我了解一些。况且他酒醉后说梦话,我试探地问他几句,他回答了我……我知道他现在在筹划什么!”   季向真眼中又蓄起泪,她摇头道:“他可真傻啊,怎么能糊涂到做这样的事,我当时便觉得心惊肉跳,我想给你写信,但是又狠不下心真的做陷害他的事。如果他不将我的路堵死,如果他不把薛芙领回家,我应该现在还是下不定决心的。是他在一步步逼我!”   宝宁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安抚:“大姐,你不要慌,你做的是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国公府,你这样做都是对的。甚至,你还保全了崇远侯府。”   季向真点了点头,她呼出一口气,道:“时间不早了,咱们说正事吧。”   她看向裴原:“圣上四日后启程去行宫,今日早朝后,圣上单独与贾龄商议,定下了车马部署之事,四皇子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裴原道:“是。”   季向真继续道:“贾龄与太子的联系极为隐秘,圣上多疑,太子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中,故而小心谨慎得很。崇远侯府与太子府之间,有一个小厮专职送信一事,若不是贾龄一日酒后偶然说漏了嘴,我到现在都发现不了。那小厮是个架泔水车的,他每日申时会到这里收后厨的泔水,而后到太子府去,收那里的泔水,如此一来,便就能将信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传过去了。”   宝宁看一眼外头天色,午时刚过:“今日的信还没送出去。”   季向真颔首:“对,他今日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留在书房,许就是在弄这事,他要给太子密报。在申时之前,还有机会将密报改掉。”   宝宁问:“怎么改,大姐有计策了吗?”   “不能让他在书房待着,要将他引回来。看守书房的侍卫我熟悉,以往也常常进入书房,那侍卫不会拦我,只要贾龄不在,我就有机会得手。”季向真蹙眉,“只是,贾龄若离开,我便脱不了身了,况且我也不能确认他什么时候还会回去。若被他抓到现行……”   裴原忽而开口道:“可以用迷香。”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只有小指头那样高,很细:“这里头的迷香足够让人昏睡两个时辰的,但不能用那么多,平白无故晕睡那样久,贾龄定会生疑。你给他用上一半就好,敷在帕子上,让他吸进去,很快就起效。”   宝宁惊讶地看着裴原,他竟然早早就打算好了,东西备得这样齐全。   季向真接过来,指头攥紧瓶子:“好,我这就让人将他叫回来。”   她站起身,还未走动一步,便听到外头贾龄的声音,还有丫鬟的问好声。   他竟然自己回来了!   季向真慌乱起来,宝宁心也颤了下,她害怕贾龄认出裴原,但现在也没时间出去了。裴原拉着她腕子四处看了看,瞧见一处衣柜,迅疾拽着宝宁躲进去,食指抵住她的唇:“别说话。”   那边,贾龄正好走进屋门,笑着看向季向真:“听说五妹妹来了?我还未曾见过五妹妹,差人备了些礼,来问候一声,稍尽主人家的礼仪。”   对于结发妻子,贾龄还是敬重喜爱的,无论如何,他不想失去这个妥帖温婉的妻子。贾龄深知一个好妻子对于男人的重要性,他不想放弃外头的莺燕花草,更不想季向真离开他。所以,他愿意放下身段,做一些能哄季向真高兴的事,比如现在。   贾龄转着圈扫视屋子:“怎么就你一人在,五妹妹呢?” 第99章 糖   “五妹妹去二妹妹那里了。”季向真微笑着看向贾龄,“刚走。”   “噢, 那真是可惜了。我把备好的礼品放在这里, 等她回来了, 给她带走吧, 是些姑娘家喜欢的小东西。”贾龄也笑着看向季向真,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过话了, 贾龄以为季向真是见了妹妹后, 被劝导,想开了。很高兴。   贾龄抬手拥着季向真的肩, 揽着她往屋里走,边问道:“身子好些了?”   季向真攥紧手里放着迷香的小瓶,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这只揽着她的手,不知已经揽过多少女人了。说妓子是一双玉臂千人枕, 他贾龄又好到哪里去, 不也是万人枕的胳膊?季向真忽觉得一阵恶心。   她弯出笑,柔声应付他道:“好多了。”   在袖子底下, 她偷偷将迷香的塞子打开, 将细如烟尘的粉末洒在帕子上。做到一半, 贾龄忽的拽她一下,季向真慌乱一瞬, 洒了半瓶子粉末, 她立时屏住呼吸。   贾龄搂着她坐在床榻旁边,轻声问:“向真,关于薛芙的事, 你可想明白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要相信我,我要的只是个孩子,她在我的眼中,与一只猪羊并没有区别。我心中的挚爱,唯有你。”   季向真不再看他,忍着恶心将头枕在他肩膀处,闭眼道:“你放心,我已经想清楚了。”   贾龄笑起来。他是个模样清俊的男子,颊侧两个很深的酒窝。他道:“那便太好了。”   “很久没和你亲近。”贾龄站起身,去将门从内划上,又回到季向真身边,脱去宽大的外袍,拥住她,“向真,我想念你了,你可也想念我?”   属于男子的气味扑面而来,季向真眉心蹙起,她搓弄着手里沾着迷香的帕子,咬着牙抱住贾龄的腰,道:“我也想你了。”   “好。”贾龄道,“咱们去榻上。”   说着,他要将中衣也脱下来,被季向真制止。   “不用,待会我帮你宽衣。”   季向真轻笑着道:“你先闭起眼睛……”   贾龄大笑起来:“好。”他俯身抱住季向真,将她推到榻上,闭眼吻她。   ……   宝宁藏身在狭小漆黑的柜子里,衣裳和被褥占据柜子大半地方,她只能缩在裴原怀里,惊愕地听着外头动静,面红耳赤。   “阿原,阿原,我们走吧。”宝宁羞得脚指头都蜷起来,“我们怎么能听这样的墙角,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大姐,见不了人了!”   “他们俩都在外面,你能跑哪里去?”裴原漫不经心倚着墙壁,一只长臂勾着宝宁在他胸前,手指抬起她下巴,笑道,“要不咱们也来,你们两个互相听,便谁也不会欠谁了。”   宝宁轻轻掐他一把:“说的什么不知羞的话!”   “你以为我在逗你?”裴原把声音放缓,“你看我像是与你开玩笑的样子?”   衣柜里黑漆漆的,宝宁看不清裴原神情,就见他一双眼睛,黝黑发亮。宝宁了解裴原的性子,他这人脑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想什么是什么,简直没有底线。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干不出。   “你不要闹……”   宝宁当即就想往后退,她一踉跄,不知道踩着个什么东西,腿一软差点摔倒。   裴原咬牙切齿搂住她的腰:“踩我脚了!”   宝宁抿着唇,忽的噗嗤一声笑出来。   裴原道:“还踩!松开!”   宝宁笑着又扑到他怀里,抱他的腰,小声道:“我又不知道你脚在那里,我错了,不是故意的。”   “崇远侯府这么穷吗,弄这么屁大点的小地方,老子腿都放不下。”裴原拽着宝宁胳膊把她拉到面前,嫌弃掸掸袖子,“笑的时候别啃我,袖子都让你弄湿了,本来就没几件好衣裳……”   外头季向真和贾龄不知道在干什么,宝宁倚在裴原怀里,揪着他头发,一边听声音,一边和他唠家常。   “瞧你,把自己说的那么委屈,我是虐待你,不给你吃穿了?什么叫没几件好衣裳。”   “大半个柜子都是你的裙子,我的衣裳叠一起堆在小角落里,还没你一根手指头高,还算富裕了?”裴原捏她的手,“老实点,手放下,别扯我头发。”   宝宁便把手背到身后去,辩解道:“我本来给你准备许多的,但是你不穿,后来都生虫子了。”   裴原问:“我原来那些衣裳呢?”   宝宁道:“让刘嬷嬷剪了,在厨房里做抹布,刘嬷嬷说了,你的衣裳料子好,特别吸水还吸油,厨房里的下人都抢着用……”她看着裴原愈发不善的眼神,止住话,口型问:“怎么啦?”   裴原恨恨道:“你就把我的旧衣裳给做抹布了?”   宝宁问:“对呀,怎么啦?”   裴原又问:“我那些旧靴子呢?”   “烧掉啦。”宝宁回答他,“我是问了喂马的张叔的,你的靴子底儿能不能做马掌,他说不行,说马掌要用铁掌。我就给扔到柴堆里,引柴去了。那个厨房里的下人还说呢,你那个鞋底儿引火用特别好,又禁烧又火旺……”   裴原问:“你的旧衣裳呢?”   “那当然是留在一个大箱子里的。”宝宁道,“我的衣裳样式都很好,现在旧了,不时新了,但说不定过几年又会时新起来,所以不能扔,要留着那个花纹和样式。”   “哦。”裴原眯眼瞧着她,“我的衣裳就不好看?”   宝宁惊讶道:“男子的衣裳,不都长一个样子吗?只是换了个颜色而已,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她感觉到裴原有点不高兴了,低头在荷包里翻糖:“好了好了,给你吃糖,明日再给你些钱,你喜欢什么自己去买,不要在这里和我吵了。”   宝宁翻出两颗梅子糖,剥开糖纸塞裴原嘴里一粒,自己含一粒,问他:“站了这么久,腿疼不疼?”   裴原含糊不清道:“还行,能忍。”   “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宝宁搂着他肩膀在自己怀里,“我帮你负担一些重量,你能好一点。”   宝宁笑着捏他的脸:“阿原乖一点,等明日回家了,我给你做好吃的。你今天辛苦了。”   裴原颇怪异地看她一眼,觉得有点不自然。他在外头也是个人物,做惯了发号施令的事,仰他鼻息的人数不过来,怎么到宝宁这,却体会了一把被当孩子哄的感觉。   不过,倒也挺舒服的。   无论他在做什么或苦或累或烦心的事,在宝宁这里,都能找到一分惬意和安心。   ……   赵前跟着马车一起到了崇远侯府后院的马厩处。   马被拴在廊柱上,他挂在车底,眼睁睁看着那匹马甩着尾巴,屁股底下掉下一团秽物。赵前本就病着,一路上被颠得晕头转向,再被这么一恶心,险些将肚里的黄胆汁给吐出来。   他等着车夫去小解的时候,快速解开绑着自己的绳子,从马车底下爬出来。   扑面而来的马粪味儿,赵前弯腰撑在车辙处,大口喘着浊气。   但好在这一趟他没有白白折腾,在车底,前半程的时候,他确实听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只是后半程,他实在忍不住,晕了过去,进了城门后才慢慢转醒。   赵前抹一把脸,强撑着发软的腿脚,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避开人,寻了个后门跑出去。   他得快些将这些告诉裴霄。   要写封信给他!   没有纸笔,赵前撕一片白色里衣下来,再到人家厨房后门捡一块木炭,将炭削尖,回忆着在车底听到的那些事,一桩桩都写上去。   他把布料叠好,去街头寻了个要饭的小孩,塞他五钱银子,道:“小孩,你去太子府,装作要饭的样子,去找一个叫常喜的人。然后把这东西交给他。听到了吗?”   赵前半蹲下来,恶狠狠地威胁他:“若办好了回来找我,我再给你五钱,要不然,我宰了你。”   小孩被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吓到,哪敢不从,急慌慌地走了。   赵前松了口气。他卸了力一样,躺在小孩铺在地上的麻布袋子上头歇脚,也顾不得脏不脏了,咬了半口破碗里的窝头,嫌馊,又给吐出来。他眯眼望着小孩跑远的背影,心中暗暗想着,等事成以后,他这辈子就算熬出头了吧?!   ……   前方的街拐角处,魏濛抱着刀已经跟着他很久了。   马车上多了一个人,车轮走过地面的声音,留下的痕迹,都会不一样。裴原从开始就发现,嘱咐他多多留意,果真没错,一到崇远侯府没两刻钟,就从车底下爬出一个灰泥猴子。   这个前儿,有意思。有这等毅力,去考个功名不好吗,非要做钻车底这种腌臜事。   魏濛摇摇头,他能够料想到,这个前儿以后的下场肯定会很惨,裴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魏濛伸脚拦住那个要饭的小孩,用二两银子从他手里将密信骗了过来,又给他二两,哄骗他道:“待会你去太子府门口转一圈,再回去告诉那个人,你的信已经送到了。”   小孩惊喜万分地捧着银子,重重点头。   “谢谢大人!”   ……   衣柜里,宝宁已经吃了两颗糖,她和裴原偎在一起,昏昏沉沉快要睡着。   裴原问:“你嘴里糖是什么味道的?”   宝宁道:“花生的。”   “我还没吃过。”裴原捏她脸颊,迫她把嘴张开,“吐出来给我尝尝。”   宝宁把糖用舌尖推出来,含在两唇中间,裴原低头去吸,季向真忽的拉开了柜门。   她头发有些乱,衣裳还算整齐,道:“我已经把他迷晕了,你们快出来吧!”   看到里头场景,季向真愣住:“要不然,嗯,你们还需要些时间吗?”   ! 第100章 值得吗   宝宁紧张之下一口咬住裴原下唇,血腥味涌出来, 裴原“嘶”的一声, 没忘把那颗糖卷进嘴里。   宝宁羞愤欲绝, 她强装镇定, 冲季向真道:“大姐,他刚才说牙疼, 我就……”   季向真问:“牙疼还吃糖?”   “对……牙疼就吃点糖, 越吃越疼,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宝宁边从柜子里钻出来, 边辩解,她语无伦次,越描越黑,干脆闭上了嘴。   裴原跟在她身后, 嘴唇破了个大口子, 他用手背抹掉血,心说这小怂包可真够狠的, 一排小白牙比狗牙还要利。   好在季向真不再和她纠缠这事, 指着内室冲宝宁轻声道:“迷香洒了半瓶多, 只剩下一点,也不知够不够他睡上两个时辰的。我现在就去书房找密函, 你在院里看着他些, 若他醒了,缠住他。”   宝宁道:“我明白了。”   季向真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下妆发,而后匆匆离去。   现在是初伏末尾, 天气燥热了点,但还能忍受。宝宁从小厨房里寻了把干净的大蒲扇,坐在一棵大树的底下,和裴原乘凉。季向真的院里丫鬟不少,但都被管教得很好,不乱看,也不说闲话,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现在宝宁是皇子妃,裴原演着她的侍卫,她坐在那,他就得站在后头,慢悠悠给她打扇子。   院里有一个一尺高的坛子,里头种着杂乱的不开花的草,几只白色翅膀的蝴蝶在里头乱飞。宝宁盯着它们看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想念圆子了吗?”   “嗯?”裴原心里盘算着过几日的事,没听清她的话。   宝宁道:“我想他了,也不知道他在裴霄那里过得好不好,如果他能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该多好。”   “好个屁。”裴原换了个姿势给她扇扇子,“给谁养儿子不好,给裴霄养。这话说的也不对,给谁养都不好,咱们自己生。”   宝宁问:“那个在树上给他扔糖的人,找到了吗?”   裴原道:“还在查。”   宝宁“嗯”了声。院子安静,日光将地面照得白花花的,她心中也变得宁静,想起了过几日的事。   她大概是了解将要发生什么的,裴霄意图谋反,裴原与他对峙,裴霄要自己做皇帝,裴原要保住他的父皇,想要复宠。但是裴原能不能成功,成功后又会发生什么,宝宁不知道。裴霄会被处死吗,大概是不会的,圣上的子嗣那样稀少,他每一个都宝贝得很,就算证据确凿,他也不会杀了裴霄。那裴原会成为太子吗,甚至,他以后会做皇帝吗?   或许是宝宁心思太多,想得太远,但是宝宁一点都不想让裴原身居高位,她是有些自私的,又自卑,她害怕。   她过惯了这样的宁静日子,不想与人应酬,也不想裴原分出太多的心思出去,她甚至不想回去京城。她也是个俗人,喜欢有钱的日子,喜欢被人高看一眼的感觉,但是,她又怕被搅进这些世俗的争乱里,连现在所拥有的那些快乐都失去了,宝宁害怕自己变成一个贪婪、嫉妒、世俗的人,那让她觉得讨厌。她也怕裴原变成一个功利、逐权、喜爱三妻四妾的男人。   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们就这样生活在溧湖的庄子里,过着富足无忧,彼此珍惜的生活,那该多好。   未来或许会更好,但她胆小,不敢向前看,因为怕会变差。   裴原在宝宁身后,看她半晌不动一下,以为她睡着了,捏一捏她后颈:“有风,别睡,要不然会嘴歪眼斜,要给你扎针才能好。”   宝宁被逗笑了,回身问:“你被吹过?要不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裴原道:“我没有,魏濛有过,啧,当时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宝宁托着腮看他,眼神很温柔,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裴原回望向她,不自觉便被吸引,沉溺进去。   他蹲下身子,语气也变得温柔宠爱:“宁宁这是怎么了?”   宝宁忽然道:“阿原,我值得吗?”   她眼里闪过一瞬的空茫,蹙眉道:“我只是个庶女,我的出身很不好,嫁给你是误打误撞……”   裴原的脸沉下来,他不知道宝宁怎么想到这个,打断她道:“我没能让你觉得安心?”   宝宁本想说,我们连堂都没拜过,我到底算不算你真正的妻子。   但她又觉得现在说这个很矫情,会伤害裴原的心,她把话咽回去。   其实,裴原是让她感到了安心的,但偶尔的时候,她难免会想多,就像是最开始时陶氏说的那样,嫁给裴原是她高攀,是捡便宜了。宝宁原先倒也没那么想,裴原住在那个小破院子里,身体也不好,在宝宁心里,那时候他们算是对等的,她照顾他出于真心,得到了裴原的回应很高兴,也不觉得自己多低微。   但现在,她知道,裴原是一条盘踞的龙,若他愿意,总有一日他会腾云到高处去。   而到那时候,她还能不能与他并肩呢?   “是不是乏了?”裴原不忍看到宝宁失落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太重,放缓声音道,“待会我们找一间客栈,我带你歇一会。”   “我不累……”宝宁摇头,她刚想再说些什么,被门口的声音吵醒。   裴原站直身子看过去,贾龄正好也看过来,他正在伸懒腰,目光对视之前,裴原赶紧低下头。   贾龄眼里蒙着泪,也没看清裴原的样子,就瞧见树底下坐着个小美人。他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对之前的事记不太清楚,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长长“哦——”一声,冲着宝宁走过来道:“是五妹妹吧?”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笑道:“瞧我,真是失礼,五妹妹还在这,我竟然睡过去了,是这段日子太累。你从你二姐姐那回来了?诶,你大姐又去哪里了?”贾龄转着圈地找。   按道理来讲,他应该叫一声四皇子妃,但他从心里就没把裴原多当一回事,忽略了这个称呼,按着季向真那边的辈分,妹妹长妹妹短。   宝宁暗道一声糟了,他怎么醒来得这么快。再一想,贾龄是习武之人,曾经也是跟着崇远侯出去打过几场小仗的,身体底子好,这样也不奇怪。只是大姐还没回来……宝宁道:“大姐说肚子疼,出去了。”   贾龄相信了。他又揉揉额头,看向了宝宁身后的裴原,问道:“这是你的侍卫?”   “是的。”宝宁应付着他,她焦急地想让贾龄快点回屋去。   “看着体格很不错,没想到你还能找到这样的人才。”贾龄笑道,“不过怎么总是低着头,快抬起来,让我瞧瞧长什么样子。”   宝宁手心都渗出了汗,可不能让贾龄看见裴原的脸。宝宁急中生智,突然抬头道:“大姐夫,你瞧天上的是什么?”   贾龄药劲儿还没过去,迷迷糊糊跟着宝宁往上瞧,宝宁暗中戳裴原胳膊一下,他立刻会意,在地上拾一块石头,冲着贾龄头顶上最大的一朵栀子花弹过去。大朵的花瓣啪的一声砸在贾龄脸上,花粉冲进他鼻子,贾龄狠狠眨了眨眼,而后弯着腰,阿嚏阿嚏地打起了喷嚏。   宝宁道:“大姐夫怎么忽然病了,是吹了风吗?”   她招呼丫鬟过来:“快扶你家主人进屋子去歇息!”   贾龄捡起那朵花,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在心里琢磨,这花还没开熟呢,怎么忽然就掉下来?但脑子晕晕乎乎的,他没精力再想太多,和宝宁歉意道别后,被丫鬟扶走。   宝宁松了口气。   过了没半刻钟,季向真匆匆从外头进来,走到宝宁跟前道:“已经办好了!”   她道:“我在暗格里找了许久,快要急死了,但就是找不着,后来才发现,贾龄就把它夹在一叠信纸中,大方地摆在桌案上。他倒是聪明,大隐隐于世……密函上写,大后日圣上从东门启程,大约午前一刻到达雁荡山的峡谷处,圣上坐在第三辆副车上。信上写着‘共合叁辆’,我在合的前面加了两笔,改成‘拾’,裴霄收到信后,会误认为是第十三辆。”   宝宁与裴原对视一眼,轻声道:“辛苦大姐了。”   “辛苦什么。还不都是为了自己而已,为了活得更好。”季向真看了屋子一眼,“好了,你们快走吧,我回去看着贾龄,不要让他起疑心。”   ……   天色已经不早,瞧着天阴阴,像是要下雨,不便走山路,加上裴原身子不好,临时决定在客栈歇息一晚,明早再走。   叫了小二送来热水,裴原和宝宁坐在桌边,宝宁埋头吃客栈送的一叠香瓜子,裴原看着她。   眼瞧着瓜子皮已经堆成一小堆,裴原拍一下她手背:“别吃了,吃多了上火。”   宝宁停下了。她觉得饿,又去抓花生。裴原捏住她的手,问:“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没有呀。”宝宁不解地看着他。对视一会,宝宁才想起来,裴原说的应该是她在崇远侯府胡思乱想的那事。   她现在已经不想了。那些想法只是偶尔会出现,但大多数时候,宝宁还是很沉醉于当下的。回想起来,宝宁觉得和裴原说的那几句话有些丢人,又矫情又丢人。她急于掩饰,抓一把花生问裴原:“吃吗,我给你剥。”   裴原道:“你自己吃吧。”   宝宁缩回手。   裴原恨恨咬着牙,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一看,她一天天都在想什么。莫名其妙说那么几句,现在又不提了,留他一个人想东想西。他是了解宝宁的,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敏感,他也都知道,他一直努力想让宝宁感到安心。本以为做到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   裴原又想起宝宁提到圆子的事。   难道非要生个孩子,才能让她死心塌地吗?用孩子绑住她。   裴原搓了搓手指,正欲去勾宝宁的腰带,忽又想起,不行,现在还有事没做。有个人,他还没解决。   一个装神弄鬼,明明是个男人,偏要扮女人的恶心货色。 第101章 信任   赵前正和他们在同一间客栈,靠在角落里喝酒。   他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裳, 黑底金丝线的长袍, 搭配他白皙俊美的脸, 两手捏着杯盏, 似笑非笑地扫视周围,引得好几个妙龄女子频频回头看他。赵前现在心情放松, 慢悠悠地喝酒, 他回想着往日憋屈时光一去不复返,越发觉得前景美好, 心情畅快,不一会就喝掉一整壶的汾酒。   飘飘忽忽的,有些醉了。   正此时,宝宁拎着裙摆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她是来占小便宜的, 听伙计说楼下供应免费的小点心, 桂花糕、凤梨酥,都有, 是京中名厨做的, 风味很好, 便来试试。宝宁问伙计要了个金色精致的小盘子,她并不知道赵前也在, 到台前专心致志地挑选。   赵前一眼就看见她, 吓出一身冷汗,立刻坐直了身体。   四皇子妃怎么也在这?他被认出来怎么办?!   但转念一想,在这里碰到也不奇怪。这间客栈叫凤祥居, 是京城中最好的客栈,入门费就要五十两银子,汇聚名流,四皇子自然不会为了省些银子去差的居所。况且,他现在已经换成男子身份,与在溧湖庄子时候模样天差地别,宝宁定不会认出来的。   赵前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继续喝酒。他视线迷蒙,盯着宝宁的背影肆无忌惮地瞧。   瞧着瞧着,酒壮人胆,就生出些旁的心思来。   算起来,他和宝宁见过的次数不多,印象却极深。倒不是因着容貌,宝宁美,但美人他见得多了,看着宝宁的脸,他觉得眼前一亮,但也只是想多看几眼而已,不至于动杂念。他最喜欢的是她的性子,纯善,有趣,又聪明,他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有趣的女子。   裴原倒是有着好运气。   赵前忽然想到,以后裴霄得势登基,裴原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到那时候,裴原死了,这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该怎么办?难道也要香消玉殒,或者落入贼人之手受辱吗?岂不是太过可惜!   赵前如此想着,心中泛出淡淡酸涩之意上来,他喝了酒,面庞燥热,心也燥热,急于想要做些什么。   眼看着宝宁挑拣完了点心,就要上楼去,赵前忽的站起来。他先是去账房那里借了纸笔,快速写了几行字揣在袖中,而后匆匆去拦宝宁,低声唤道:“四皇子妃?”   宝宁惊讶回头,第一眼没认出来他,蹙眉往后退一步,下意识去看魏濛所在的方向。   裴原在楼上客房处理公务,嘱咐魏濛在暗中陪伴她,宝宁看见魏濛冲她点了点头,是没有危险的意思,她放下心。   赵前道:“四皇子妃,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不知你可有空闲?”   宝宁又瞟了魏濛一眼,见他仍旧点头,知道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冲赵前道:“好的,去后院吧。”   他们往后门走,魏濛吐掉嘴里的枣核,也悄声跟上去。   早就知道赵前也在这间客栈,本想立时拿下他的,裴原吩咐说暂且不用,先瞧瞧赵前还要做什么,所以魏濛刚才没有阻拦。只是,谁都没想到赵前会去找宝宁,魏濛又犹豫起来,他现在到底要不要立刻制服赵前?还是稍作等待,若他生了歹心,再杀也不迟。   宝宁和赵前相隔两步,对面而站,赵前道:“四皇子妃,你还能认出我吗?我是前儿。”   宝宁重复他的话:“前儿?”   她不可置信地打量赵前现在的模样,心中震撼,想不通那个讨嫌的丫鬟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男子,又听赵前继续道:“四皇子妃,你不要怪罪我欺瞒你,我实在是……情非得已!”   说着,赵前的眼中忽的涌出泪来。   说哭就哭,宝宁心惊,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吗,面前这个男儿的眼泪好像不太值钱。   赵前又道:“我是被裴霄,当今的太子殿下,威逼的!他拿我老母的性命威胁我,要我做苏夫人的丫鬟,借此潜入庄子,暗中做他的眼线……但是四皇子妃您放心,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已经悔悟了,我知道屈从于太子是错的,我今日就将一切都告诉您!”   赵前垂头跪下:“盼您原谅!”   宝宁被他这套说辞弄懵了。裴原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关于赵前的真相,宝宁看着赵前在那跪着抹泪,觉得迷茫极了。   魏濛也觉得迷茫,他震惊地看着赵前,不知道他的嘴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宝宁口型问魏濛:“真的吗?”   魏濛急忙摆手:“假的,假的!”   赵前听见细碎的声音,警惕回头看:“谁在后面说话?”   魏濛一惊,赶紧退到门后头去。   宝宁已经收敛好刚才的情绪,她看向赵前,配合地露出同情且愤愤不平的样子:“真的是裴霄做的吗?我的老天,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耻和下流呢!”   赵前表情怪异一瞬,宝宁的反应是他意料中的,但是好像又有点……奇怪。   但戏已经开始,总没有停下的道理。赵前手在膝上攥拳,又道:“今早,我偷偷跑出庄子,不甘心再做傀儡的日子了,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我本想让这件事就此尘封的,但没想到在凤祥居的门口碰见了您,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愧疚,来找您说出事实,我赵前做错了事,要杀要剐,随您的便!”   他演得这样逼真,若不是魏濛提前说是假的,宝宁差点就信了。   但现在……宝宁怜惜地看着赵前,卖力地附和他:“不会的,你这样正直的人,我怎么会怪你?快请起来!”   宝宁动容道:“我真是钦佩你的高风亮节,赵前,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平白受这样的冤屈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我手里还有一些银两,拿来送给你的老母,表示一点我的心意。”   赵前叩谢道:“四皇子妃大恩大德,赵前永世难忘!”   赵前心下一喜,觉得宝宁相信了他的话,成功了一半。   他是这样想的,他从裴霄那里得了钱财后,就要离开京城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可以带宝宁一起走,如果不行,在裴原身死后,他也可以说服宝宁同他一起走。就算宝宁实在不想和他一起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可以先骗取宝宁的信任,再挑拨一次她和裴原的关系,在裴霄那里多领一些赏银。百利而无一害。   宝宁端着点心盘子就想要走,赵前又叫住她,站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四皇子妃,赵前还有一些事想告诉你。”   宝宁问:“什么?”   赵前用很轻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对宝宁道:“在溧湖镇,安平街尾有一处青楼,四皇子妃应该知道吧?四皇子白日常常不在庄子中,口中说着是外出办事,但实际上,却是在那处温柔乡里流连花丛。我不忍他继续欺骗您,所以在现在告诉您。”   “真的吗?”宝宁愣愣地看着他。   赵前道:“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赵前天打雷劈!”   宝宁的眼中露出浓重的悲伤,她冲赵前道:“谢谢你,我这就回去寻他问个清楚!”   赵前道:“能帮到皇子妃一点,便是我的无上荣幸了。”   宝宁用袖子擦擦眼泪,转身匆匆要走,想起什么,又问赵前道:“你在这客栈可定了房间?待事后,我亲自来答谢你!”   赵前一喜,毫不犹豫答道:“丙三四号房间,赵前恭候您!”   宝宁端着盘子疾步离开了,经过门口的时候碰见魏濛。   魏濛不知道赵前最后和宝宁说了什么,竟惹得宝宁流泪了,刚想急切问,被宝宁打断:“你看住他,我上楼一趟,别让他跑了。”   看她神色还算镇定,魏濛稍稍放心一些,应了声是。   宝宁小跑着上楼,推开门,裴原正靠在宽大的玫瑰椅里头,两腿交叉放在桌上,低头看一本书。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宝宁泛红的眼尾,心下一紧,急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宝宁把点心盘子放到桌上,拍拍胸脯道:“阿原,我遇见了个高手,那个赵前,他真是个高手!”   “他的脸皮,”宝宁伸手比划,“有这么厚!”   “哦?”裴原把腿放下,眯眼问,“你碰见他了?”   “我们还说了好多话……”宝宁坐到裴原身边去,将那会赵前和她说的,全都与与裴原说了一遍。   裴原最开始脸沉着,但越往后,越放晴,最后笑着问:“他说我去青楼,你都没有怀疑吗?”   “怀疑什么?”   “不怀疑我?”   “这样的雕虫小技,怎么能离间我们的关系呢?”宝宁双手捧着裴原的一只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我知道你现在的心里只有我,我感受得到,所以无论别人说什么,说得再真实,只要你否认,我都会信你。但是阿原,我很敏感的,如果哪一天,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变小了,我也能察觉到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裴原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摇晃,“咱们拭目以待。”   宝宁笑起来,抱住他的腰。不管以后怎么样,她现在是真的觉得日子很美好。   裴原手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从崇远侯府出来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淡淡恐慌也散去不少。他感到很高兴,原来被信任的感觉是这样的,让人满足。   那时,听到宝宁用那样彷徨的语气说,她是庶出,是高攀,裴原心里确实结结实实地咯噔了一声。他很怕有一天,宝宁会因为一些闲言碎语误解他,或者承受不住压力,决绝地离他而去。但现在裴原不那样想了,他的宝宁正在慢慢长大,变得坚强,变得更自信。再说了,他的宝宁是他心上的血肉,他的血肉又怎么会离他而去呢?   裴原的眼神落在桌上的那盘糕点上,温柔地亲吻了下宝宁的脸颊,道:“我也相信你。”   宝宁不明所以地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震惊地看见,有一块桂花酥的底下竟然压着一张叠起的纸。她取来打开,最上面三个字是“致宝宁”,底下几行缱绻情话,分明表达了求而不得的爱意和刻骨相思。   是赵前放进去的,在她不注意的时候。   ……   在外头吹了半晌冷风,赵前酒醒了不少,他在屋里焦急地踱步,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他是不是太过急躁了些?   赵前回忆宝宁当时的言语神态,越发拿捏不住她到底有没有真的相信他的话。但是,宝宁说了她会来的,依他对宝宁的了解,她不会骗人。   赵前又在桌前坐定,喝了杯茶。   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心中的不安,他推门出去,想要去探探究竟,但脚刚踏出房门便被堵回来。赵前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裴原,裴原手里捏着把银柄长鞭,似笑非笑地挑起他的下巴,一步步逼着他往屋里退,挑眉道:“瞧瞧我们前儿的姿色,多好看的一个俊秀男儿啊。”   “还他娘的长了张好嘴,叭叭的,很会说。”裴原拿鞭柄戳他的嘴唇,“那会不是说的挺好吗,来啊,再说几句呗,给爷听听。”   赵前哆嗦着,他怕极了,脑子里一片空茫,扑通一声又跪下来:“四皇子,我错了,是我猪油蒙心,您大人有大量……”   裴原蹲下来,问他:“你那会是不是说,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   赵前不敢说话。   “放心,老天可舍不得劈你。”裴原哼笑着道,“就这曼妙的小身板,不送去青楼当小倌实在是暴殄天物。”   “那就送去吧。” 第102章 小馋猫要看   担忧苏明釉自己在庄子里做出些什么事,看傍晚的时候天色放晴, 裴原和宝宁一起赶回了溧湖。   到家的时候亥时刚到, 月亮斜斜地挂着。   苏明釉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在屋里焦急愁苦地等待, 不时到门口往外望一眼,盼着赵前能快点回来。她整日几乎水米未进, 脸色蜡黄憔悴, 手里拿着把剪子,像是中了邪一样地念念叨叨。伺候她的小丫鬟喜儿不敢和她在一个屋子里, 跑到门外头躲着。   宝宁踏进院子的时候,喜儿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冲上来:“夫人,苏夫人她怕是疯了!她拿着剪子在屋里晃来晃去,不知道要杀谁!刘嬷嬷晌午时候请了大夫来, 被她给打出去了, 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裴原从后头走上来, 看了眼苏明釉映在窗纸上的影子, 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太清楚……大概是中午的时候。”喜儿回想着, “前儿不知怎么失踪了,苏夫人带着我们找, 但翻遍了庄子也找不到, 她突然就倒在地上哭,然后回去睡了。中午起来后,整个人就神神叨叨的, 嘴里不知道说什么东西,还拿一把剪子,到处剪,一会说是要剪小人,一会又要剪情丝。谁要是敢进屋,她就拿剪子扑过来,呜呜地哭,要剪那人的脖子。”   喜儿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宝宁看她的脖子,一道结痂的伤口:“我就被她给剪了,呜呜呜!”   裴原皱眉道:“你们现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宝宁担忧道:“你小心些,别让她伤着你。”   “她倒是有那个本事。”裴原从袖中变出一把短刀,在手里转一圈,“从她背叛的那一刻起,她便不是我的大嫂了,连陌生人都算不上。看在往日情分上,我本还想留她条命,但她若再不识好歹,那就只好送她一程了。”   说完,裴原大步朝着屋门走过去,叩门都懒得,一脚踹开。   苏明釉吓得一哆嗦,她手里抱着那柄大剪子,警惕地往门口瞧,对上裴原不善面色,大叫一声:“你是谁!”   “少跟老子装疯。”裴原慢悠悠往她那边走,踢开挡路的凳子,“以为装傻就有用了?该搞死你还是要搞死你,最好识相点,把你那破剪子放下,老老实实把话都说明白了,我说不定还能看在你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饶你一命。”   听他的话,苏明釉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肚子,嘴唇嗫嚅,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这么匆匆赶回来,就是怕你跑,结果你倒好,还在这傻兮兮等着。”裴原指指太阳穴位置,“你脑子有问题?和一个靠爬女人床为生的小白脸讲爱情,你怎么不和一头猪谈情讲爱呢?真不知道你怎么被选成太子妃的,怪不得苏尚书不让你进家门,他还是仁慈,若我是你爹,我就将你扔到猪圈里,反正你是喜欢猪的,那就去和一群猪猡卿卿我我个够吧。”   苏明釉颤抖地听完他的话,忽的尖叫出声:“你放肆,我是你大嫂!”   裴原半掀眼皮看她,似笑非笑:“哟,想起来了?”   “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苏明釉倚靠在墙角,她低头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疯了一样,又抬头,目色赤红,“他人呢?”   “赵前吗?在青罗坊为我赚钱呢,我看他姿色甚好,准备将他捧成我的男花魁。”裴原把玩着手里的短刀,笑着问,“你那么喜欢他,想和他一起去吗?”   苏明釉艰涩地咽了口唾沫,问:“是他将一切都告诉你的?他背叛了我?”   “他背叛你又不是第一次了。”裴原道,“当初大哥失势的时候,赵前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裴霄的侍卫?裴霄心善吗,还是裴霄是个捡破烂儿的,要收留一个敌方的没什么本领的小侍卫?是赵前当时就把你给卖出去了,他把你们的那些风情事,当成了自己的本领。你不知道?”   苏明釉的眼神屈辱又不可置信,握着剪子的手指泛白,忽的一把将剪子扔到地上,嘭的一头撞到墙上,边撞墙,嚎啕大哭。   裴原冷眼看着她。外头宝宁被巨响吓了一跳,急急冲进来,被眼前景象惊呆。   裴原道:“让她撞,自己撞死了,省得我手上沾血,也算为我积德。”   宝宁不忍心看,偏开头。   过半晌,苏明釉终于止住动作,回身,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知道我看错了人,我也不该忘恩负义,那样对你们,我都认,你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但是,我仍旧不认为我做的事是错的!我不过也是想要追求我想要的东西而已,每个女人都想要幸福,我从我的丈夫那里得不到,还不许我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吗!”   宝宁道:“你可以和离。”   “说得对啊。”裴原轻蔑地看着苏明釉,“你要是和离了,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你又舍不得太子妃的荣华富贵。你这是什么,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多不要脸啊你,还在我这谈幸福,你倒是配吗。”   苏明釉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们。   裴原又道:“不过,你到底还是我大哥的妻子,我杀了你,怕他回来会怪我。这样吧,雁荡山的山顶有个孤寺,叫大觉寺,你剪了头发,到那里做个闭门姑子,静静心,在大哥回来之前,就不要踏出屋门了。你最好每日念经讼佛,期盼他能回来,要不然,就老死在山顶吧。”   苏明釉反应激烈,她扑过来要扯裴原的袖子:“不行,你不能那么对我,我怎么可以剪头发……”   裴原将短刀掷出去,插在她脚前的地里,差半寸就钉入脚面,苏明釉浑身一颤,停住。   裴原带着宝宁离开,唤陈珈来,命令道:“看着她,明天天亮后,找人押她走。”   ……   回去的一路上,裴原都沉默着,头顶月光皎洁,宝宁拉着他的手,走在栽着木香树的林荫小路上。   裴原忽然问:“人总是会背叛吗?”   宝宁不解,仰头问:“什么?”   裴原道:“为什么人总是在背叛,赵前背叛了苏明釉,苏明釉背叛了我,赵前那么轻易又背叛了裴霄,裴霄和贾龄在背叛父皇,邱明山也在背叛父皇。其实我也在背叛,至少我想杀了裴霄,和邱明山为伍,这对我父皇来说就是一种背叛。还有,我的母妃……”说到这,裴原打住。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裴原知道,他的母妃对父皇或许并不是那么忠贞,但他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是猜测,一个他极为不愿意接受的猜测。   裴原不说了,抬头看月亮。   宝宁抱住他的手臂,将头倚靠上去,轻声道:“人在世上,总是要追名逐利,想要活得更好。名利与欲望在牵引,让一些人做出不好的事,但还有一些人,心中有德,有傲骨,便不会背叛。裴原,你要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就像你,你也永远做不出弑君夺位的事,因为你的父皇对你好过,你会感念这份好。”   裴原停住脚,他偏头看向宝宁,眸色越来越沉,宝宁最开始还能淡然与他对视,后来心中就慌了,她弄不懂裴原心里在想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宝宁心头突突一下,抬脚就要走。   裴原一把扯住她袖子,哑声问:“什么时候和我圆房?”   宝宁惊诧地看他,还在路上,他就厚脸皮说这种事,宝宁跺跺脚:“回屋再说。”   “行,我换个说法。”裴原捏住她手腕,“什么时候和我睡觉?”   “……”宝宁面色羞红,她不知如何作答,欲言又止,裴原看她模样,月光下更显美丽娇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宝宁道:“不要……”   裴原不待她说完,拦腰一把扛起放在肩上,大步往院里走去:“这两个字,留着待会上床再叫。”   院里刘嬷嬷屋中的灯还亮着,就等着他们回来,听见声音匆匆去迎,便看见两人这样回来。她是过来人,一下就明白过来,尴尬立在门口,裴原冲她使个眼色,刘嬷嬷了然笑笑,福一礼,退回屋子。   宝宁更觉羞愤欲死,狠狠抓着裴原肩上的布料:“你放我下来!”   裴原推开屋门,将她放到地上,门从里头落锁,又去点灯。   “今晚第一次,为了给你更深的印象,咱们玩点新鲜的。”裴原故意将所有的蜡烛都点燃,将屋里照得如同白昼,任何的角落和私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裴原揉揉手腕,将外衣脱下扔到一边,到圈椅里坐下,“过来。”   宝宁双手攥拳放在身侧,直觉裴原肯定一肚子坏水儿,她感到害怕,不敢过去。   裴原勾勾手指,眯眼道:“过来,别让我说第三次,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宝宁警惕地走过去。裴原手撑着下巴,笑看她,忽然道:“把衣裳脱了吧。”   宝宁大惊,她捂住前襟:“你要干什么?”   “你不知道吗?”裴原岔开腿坐着,将衣裳下摆撩起到一边,“你啊。”   即便已经有了几次经验,宝宁还是受不了他这时候的放荡言辞,睁圆眼睛看着他,不想动。   “说好了的,在床下头,我听你的。在上头,你听我的。所以现在,你得听我的。”裴原手指敲着扶手,扬下巴道,“脱吧。咱们今天弄点新鲜的。”   宝宁手攥着衣襟,仍旧不动作,裴原有些不耐,喝她一句:“快点!”   宝宁只好将外衫脱掉,剩下短短的里衣。她不肯再脱了,裴原也随她,现在风光正好,露一截白皙的腰,半藏半露。他又道:“再过来一点,到我面前。”   宝宁红着脸走过去。   裴原笑着往下面点了点:“明白吗?”   宝宁紧抿着唇,屋里灯太亮了,她又羞又气,眼睛渐渐氤氲出水汽。裴原道:“别哭,你知道的,这时候,你越哭,我就越想……弄你。”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浅笑道:“让你做这也是为你好,现在出来一次,待会就不会那么急切,你也会更好受,对不对?这叫用上面的嘴,救下面的嘴。”   宝宁嘴唇动动,她讨厌裴原现在的恶劣,他一到这时候,就恶劣得像头狼。   但是也没办法。现在不听他的,不知道待会还要弄出什么花样。   宝宁闭着眼,羞赧地蹲跪到裴原面前……裴原的眼神暗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两刻钟,或者更长些,他终于满足。   宝宁口中都是那股味道,她捂着唇,一边小声地哭,一边要找地方吐掉。   裴原不让,他捏着宝宁的下颚,晃一晃:“咽下去啊,要不然叫什么新花样。”   宝宁看着他的眼睛,迫不得已地,咽下去。   裴原笑着抱起她,放到腿上,问:“好喝吗?”   宝宁啜泣着摇头。她现在不想说话,一动舌头,舌尖上的腥膻味就返上来,她就想到刚才的情景,灯光那么亮,她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裴原亲她的脸颊,轻声哄着:“叫哥哥。”   宝宁不开口。   裴原道:“不叫?不叫就揍你了。”   宝宁紧闭着眼,在他怀里,屈从于他,小声唤了句:“哥哥。”   裴原笑:“叫着哥哥,却还吃哥哥的东西,哦,难道是只小馋猫?”   宝宁刷的睁开眼,面红耳赤,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裴原大笑起来,抬手抹掉宝宁嘴角浅浅的白色的印记,不肯放过她,继续道:“好吃吗?好东西可要常常吃。”   宝宁愤愤道:“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吃自己的,又吃不到。”裴原坏笑,“所以就只能吃你的了,也是礼尚往来。”   他说着,就站起来,想把宝宁放到凳子上。宝宁抗拒地推他的手,她没裴原那样厚脸皮,急声道:“不行,不行!”   几次下来,裴原没办法,失望地收回手:“行吧,下次再说。”   他把上衣也脱掉,去床边的小柜子里翻找,没一会,拿一个小瓶子出来,冲宝宁晃晃:“这里头是膏油,能润滑些,也让你舒服些,来替我抹上吧。”   宝宁抿着唇,慢慢走过去,她闭着眼,紧张地乱涂一通。   裴原的眼神越来越深。   宝宁握着手里的东西,愈发觉得害怕,她听说过,说第一次会很疼,再看裴原现在急火的样子,他在这事上一点都不温柔,宝宁开始后悔。她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着面前昂起头的油光润泽的大东西,手一抖,瓶子掉到地上。   “不行,我怕疼……会不会很疼?”   裴原笑着捏她耳朵:“放心,我会轻轻的。”   宝宁才不信,看他笑起来那个样子,一点都不真诚,她真的后悔了……   裴原急不可耐,搂着她就想往床上去,宝宁推拒几下,忽的听到外头传来刺耳的叫声,很惨烈。像是猫叫,又像是小孩在哭。   “什么声音!”宝宁猛地站起身,焦急地往外走,“我去看看。”   裴原“嘶”的一声:“这关头,你出去干什么!”   宝宁道:“我要看看外头什么再叫,要是有坏人怎么办!”   说着,宝宁挣开裴原的手,飞快地推门跑出去。裴原咒骂一声,赶紧跟上。   阿黄和吉祥也从它们的小木屋里跑出来了,正惊恐地靠在一起,盯着墙角看。宝宁走过去,赫然瞧见墙角宽大南瓜叶子下,竟有两只猫影!一只正伏在另一只的背上,底下那只叫的像被鬼抓走的小孩。   宝宁不傻,她一下就反应过来那是在干什么,心头哆嗦一下,自言自语道:“竟然那么疼吗?”   裴原站在她身后:“不过两只发情的野猫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快进屋子吧。”   宝宁被两只猫吓到,她铁了心要躲开今晚,急中生智,抬头指着月亮问:“阿原,你看那是什么!”   裴原皱着眉头往上瞧:“有什么?”   趁他不注意,宝宁飞快跑回屋子,从里头反锁上门,等裴原反应回来,为时已晚,他气急败坏追到门口拍门:“季宝宁,你干什么!”   宝宁背抵着门,重重舒了一口气。 第103章 叫哥哥   但很快,宝宁就后悔了。她真的把裴原惹怒了。   他踹门的声音响得整个庄子都听得见, 三里外邻居家的狗都叫起来, 宝宁听裴原在外头咬牙切齿问她:“季宝宁, 你要谋杀亲夫吗?你要憋死我吗?”   宝宁不敢说话, 她看着门板被裴原踹得晃来晃去,知道今晚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否则裴原能将她的房梁都拆下来。   果真, 裴原在外头冷笑着转了一圈,到墙角拎了杆花锄过去窗边, 冷声威胁:“我数三个数,你若再不开门,你这窗户肯定是保不住了。逼急了我,狗窝都给你扔了!”   “三!”   “二!”   宝宁咬咬牙, 跑过去将掉在地上的小瓷瓶给捡起来, 捏在手心,在裴原吐出“一”的瞬间, 一把拉开了门。   她可怜巴巴地, 祈求他:“阿原, 再涂一点这个膏油吧。”   “脱裤子放屁,早知道如此, 把我关外头干什么!”裴原扔掉出头, 大步流星走进屋子,揪着宝宁腕子给她扯进去,“你给我等着, 今晚要不给你点教训,你都忘了自己是裴季氏。若吃了苦头,可别怪我,自己做的孽,自己还!”   宝宁抱着他胳膊,连声认错:“我知错了,知错了……”   裴原扫她一眼,去榻上拿了个软枕,扔到床上,又将宝宁给扔上去,脱了鞋子,软枕卡在她腰下。   宝宁被他摆弄得像是一道拱桥,裴原坐下桥下,翘着腿,拧开瓶塞,手指挖了一大坨碧绿色的膏体出来,冲她扬扬下巴:“自己分开。”   宝宁红着脸,手扶着自己的膝盖,裴原道:“不是腿,是分开那里。”   宝宁倒吸一口气:“那里怎么可以碰!”   “那我可就强上了,疼了别哭。”裴原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脸,唇角弯起,挑眉戏弄她。   若平时,她掉几滴眼泪他便心疼得不得了了,但现在可不是平时,宝宁越哭,他便越觉得心痒痒,她脸颊粉红,长睫毛沾着水珠,一颤一颤的。像朵娇花,就等着他去采撷。裴原觉得身下的难受更多了几分。   宝宁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指更往下移了些,裴原眼看着粉色花朵在他眼前绽放,露出心蕊来。   他眼神渐暗,将手里的膏油抹上去,又舀一勺,轻轻地将指尖更往里探一些,润滑内里。   宝宁闭着眼,不敢看他。常年舞刀弄枪的指腹有薄茧,宝宁觉得心都被刮蹭得痒了起来,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太不矜持,极力克制着。   裴原低声问:“什么感觉,凉吗?”   宝宁不说话。   裴原笑道:“凉也没关系,待会就热了。”   他拨弄着她,轻声道:“多漂亮啊,可惜你不能好好看一眼,要不你等一会,我给你拿一面镜子来……”   宝宁害怕地睁开眼,怕他真的去拿镜子,惊声阻止:“我不要,不要!”   裴原恶意地轻轻拧她一下:“不要也行,叫声哥哥。”   宝宁连声道:“哥哥,哥哥……”   她语气可怜,眼睛也红了:“我不要看……”   裴原的心头腾的冒起一股火儿,只觉得自己的自制到了极限,低头看,紫红色,已经涨的发疼。   他咬着牙,又拿了一个枕头塞到宝宁腰下。   宝宁扭动挣扎:“不要,不舒服。”   “忍着点。”裴原扶着自己,嗓子发哑,“不是想要孩子吗,这样东西能在肚子里多留一会。”   宝宁不出声了,眼皮颤颤,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裴原轻呼一口气,尽量克制着不伤到她,用力挺进去。   ……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宝宁迷迷糊糊的,听见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还有裴原的喘息声。   蜡烛有的燃尽了,屋里变得昏暗。又过了一会,宝宁察觉裴原抵着她的地方颤了起来,随后是喷洒的热流,她手攥着被面儿承受,眼泪流出来,第三次了。   她又累又乏,最开始还有力气哼几声,现在就觉得疼,恨不得晕过去就好了。   裴原终于餍足地退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宝宁身侧,一身的汗,也懒得盖被子,半阖着眼。   过一会,他撑着胳膊侧躺着,搂过宝宁的肩,在她汗湿的脸颊上啵的亲了一口,嫌不够,又咬两下,低音道:“够紧的。第三次还那么紧,不松口,要人命。”   宝宁依旧是那个姿势,腰高高被垫着,她羞恼,想骂裴原的不要脸几句,但又没力气。   她动动腰,强撑着想从软枕上挪下来,被裴原按住:“多留一会。”   而后便没人再说话,裴原估摸着时间,怕是已经三更过了,外头狂风怒号,不是好天气。   裴原道:“明个怕是要下雨。”   一听下雨两字,宝宁脑子里疲惫松弛的那根弦瞬间绷起。她真是怕极了下雨天,水蛭虽然暂且解了裴原体内要命的毒,但付出的代价也惨烈,每到阴雨天,裴原虽不叫疼,但宝宁知道,他肯定是痛苦极了的。   宝宁歪头打量裴原的面色,轻声问:“疼了吗?“   “挺好的,别担心。”裴原暧昧地凑过去,咬她的耳朵,“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呢?是我的错,我不够勇猛,才让你怀疑。”   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下流!   宝宁闭紧了嘴,不再搭理他,但暗地里,手还是捏着被角将他的腿盖上。心中道,她不是关心他身体,是为了下半辈子幸福着想,她可不想早早就守寡,做个小寡妇。   裴原笑,亲她脸颊:“我就知道你疼我。”   宝宁瞪他一眼。   “睡吧。”裴原把宝宁腰下软垫撤走,再给她被子掖好,轻拍她的背哄劝,“今天太晚了,先睡,明早再洗澡。”   宝宁实在是困倦极了,裴原把她搂在怀里,暖烘烘烤着她,哼哼着给她唱曲儿。宝宁第一次听裴原唱曲儿,惊讶发现他竟然唱得很不错,边想着,迷迷糊糊就睡过去。   睡醒一觉的时候,又觉得下头发凉,睁开眼睛看,裴原正给她擦洗上药。   见她醒过来,无声地拍拍她屁股,示意她继续睡,宝宁便又睡过去,长长的一个回笼觉。   第二天,是被院里的嘈杂吵醒的。   刘嬷嬷拦着,吉祥和阿黄都扯着嗓子叫,魏濛也扯着嗓子叫,声如洪钟:“小将军,你也太不是人了,不是说好昨晚上来我房里,咱们将计策给定下来的吗!我巴巴等你一晚上,看天色不好,还给你备了热水热茶,我就差给你再准备个洗脚的丫鬟了,你干什么去了你!我等到天亮,你也不来,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地道!”   刘嬷嬷着急劝阻:“魏将军,你且稍等等,殿下和夫人还没起来,您别喊了。”   魏濛一锤大腿:“嬷嬷,我憋屈啊!我还想着殿下是被事耽搁了,稍晚才来,我怕误事,一夜都没敢睡,就等着他。鸡叫的那一瞬我才反应过来,原来着急的就我一个人,殿下他干什么去了!”   刘嬷嬷红着脸道:“那自然是,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比和我议事还要重要吗?”魏濛一撩袍子,干脆坐在台阶上,“我等着他出来,我不走了我!”   ……   宝宁对羞涩这个词已经快麻木了,她坐在床上,听魏濛在外头吼,竟觉得,好像也不是多大的一回事儿,也不太丢人嘛,还是可以忍受的。   她慢吞吞地穿衣服,但昨天的脏了,找不着新衣裳,将裴原弄起来,他赤条条地下去找。   穿好衣裳,这才让刘嬷嬷带人进来,送水,送干净的棉布巾。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裴原才出去。他自觉做得不对,昨晚上确实和魏濛约好了见面的,但一不小心,就给忘得干干净净了。裴原心情很好,他不计较魏濛在外头叫嚷的失礼,客气地和他赔罪:“昨晚确实是我的不好,有要紧的事,就忘了过去。”   听裴原好声好气的说话,魏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预想中,裴原应该生气地出来责问他,说他吵他清梦,他便也暴怒地顶撞回去,他们大打出手,打一顿,气就散了。   现在这算什么事儿,气撒不出来,魏濛更觉得憋屈了。   裴原道:“我先去陪我夫人吃个早饭,你自便吧,两刻钟后我们再碰面。”   “……”   说完,也不待魏濛回应什么,裴原示意刘嬷嬷带魏濛到厨房去,给他也备一份饭,便又回去了屋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吃饭,吃个屁的饭,去吃个屁吧!”魏濛气愤道:“美色误国,女人误事!儿女情长,毁人不倦!”   刘嬷嬷从锅里给他盛汤,劝道:“魏将军,少说两句吧。”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魏濛扭头看她,刘嬷嬷摇摇头,把饭菜端给他,没回应。   又过一会儿,魏濛道:“你们这厨房饭做得挺好吃的。”   “再来碗汤。”   ……   过了两刻钟,裴原果真出来,像掐着时间一样,后面跟着宝宁。   今天天气不好,宝宁怕裴原身体难受,不敢让他远走去书房,就在院里和魏濛说。葡萄藤下的小桌子让人给擦干净了,摆上纸笔,清退了下人,请魏濛过去。   魏濛这人有着传统男子的自大,表现出来,就是瞧不起女人。对宝宁,他其实也是不太看不起的,只是她是裴原的皇子妃,所以表面上的尊重仍有,裴原喜欢宝宁,他也算是爱屋及乌。后来笼络季向真一事,宝宁出了不少力,魏濛对她印象已经改观一些,心底多了几分敬重高看。   但昨晚和今早的事儿一出,他眼看着裴原像是被下了蛊一样,正事不顾,一头钻进温柔乡里,下意识又将宝宁给划进了误事精、麻烦鬼的范畴。   所以魏濛看着宝宁的眼神也不像原先那样友善,心中想着,这女人怎么这么不懂事,还没有自知之明。   裴原正等着他过去,宝宁温和笑着,请他移步,魏濛敷衍地给她行了个礼,而后走过去。   擦肩而过时,宝宁分明听魏濛冲她斜着眼,重重哼了一声。 第104章 麻烦精   宝宁一头雾水看着魏濛魁梧的背影,他怎么忽然就对自己这么大的敌意了?   是因为裴原昨天失约, 刚才又和她一起吃早饭, 魏濛等急了?这说得过去。他们确实是过分了, 宝宁有些愧疚。   葡萄架子在小院的东侧, 和正房的门口大概隔了四五丈远,坐在门口听不清那边说话, 但能瞧到人影子。早上起来天就阴沉沉的, 宝宁担心裴原身体,搬了个小凳子, 坐在门口磨豆浆,边注意着他那边的情况。   昨晚上裴原给她上的药很好用,下面虽还有些肿胀,但已经不觉得疼了。   宝宁把阿绵叫过来, 它现在是只大羊, 因为吃的好,体格很膘壮, 宝宁拿绳子系在它的角上, 另一端系在石磨的碾子上, 看着阿绵一圈圈地拉磨。   豆子是昨晚刘嬷嬷泡好的,百合是早饭前就泡上的, 红枣已经切碎去核, 都准备好了,宝宁捏着这三样东西,慢悠悠地往石磨的小眼里加。出口处不久就流出清香的浆子来, 因为加了红枣,是浅浅的粉色,很好看。看着那颜色,宝宁心想,应该会很好喝。   那边,魏濛将雁荡山的地势图铺在桌面上,拿着笔杆指着一处被朱笔圈出的地点,冲裴原道:“咱们前些日子去山上看过,也分析过,根据山峰的坡度和树木的繁茂程度,裴霄若选择伏击的地点,约莫就在这。这处离路边不远处有许多怪石,且树影茂密,适合藏身。但我昨晚上从京回来,路过那处,却发现那几块石头不见了。路上不便停留,也可能是眼花,所以到了溧湖后我又回去看了一遍。”   裴原抬眼看向他:“怎么?”   “那几块遮挡用的巨石确确实实被移动过,原先的位置还残留着石头留下的湿印子和苔藓。我带人寻找,发现石块被移到了约一里外的峡谷深处,在这里。”魏濛又指向被黑色圆圈圈住的地点,抚着下巴,拧眉道,“裴霄是个谨慎的人,他临时想要更改计划地点,也可以理解。但我担心,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换地方的?”   “不可能。”裴原当即道,“他若真的起了疑心,或听到什么风声,就更不可能换位置。因为我们了解了他的行动,他也会了解我们的行动,依我对裴霄的了解,他会再准备一批人,在我们动手前就杀了我们的伏兵。所以他昨日更移石块的位置,多半是他以防万一的审慎举动。”   “如此我便放心了。”魏濛思忖片刻,觉得裴原所说有理,点头道,“发现便好,我们的计划没受什么影响,只是随着他也换个地方而已。”   话虽这么说,裴原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一下。他总觉得裴霄不会这样轻率地选择另一个地点,如此举动,说不定是另有玄机的,他们不该轻敌。   他捏着未蘸墨细狼毫,在那处地点仔细地勾画研究,试图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来。   魏濛道:“兵已经点好了,共十一个,均是本领高超的猛士,尤其擅长用弓箭。咱们这次不该带太多的人,你王爵被夺,常理上讲,不该有私兵,若带着大队人马冲出去救驾,就算事成,也会被怀疑,说不定裴霄还会借此将这次行刺的祸源推到咱们头上。我另点了二百人,埋伏再山顶更高处,万不得已时再出手,只作保全性命之用。”   这方案早先就已敲定过多次,以防万一,魏濛又和裴原从头对了一遍。弓弩远射,选箭术最好的勇士,藏身树上,以箭雨之势压倒敌方。圣上在第三辆车上,裴霄得到的消息是攻击第十三辆车,两辆车之间距离大约五丈,也不至于误伤。   但裴原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似乎太容易了,怎么会这么容易。   裴霄到底为什么会临时改变计划的地点?   裴原回想着已经暗中走了百八十遍了雁荡山峡谷,刹那间,忽然想到,裴霄所定的那个地点,两侧栽种的是密密麻麻的野桂花树!   魏濛以为今日的事就算议毕了,站起来拍拍袍子就想走,裴原忽的咬牙切齿道:“我们失策了!”   魏濛大惊回头:“此话怎讲?”   裴原问:“你还记得雁荡山两侧都种的是什么树吗?”   魏濛回想道:“大概是杨树,或银杏树。”   裴原眯眼道:“这两种树栽得稀疏,枝叶也没那么繁茂,所以咱们之前试过,从远处射箭,十有五六是可以到达路面的。”   魏濛不解道:“那怎么就失策了?”   “但裴霄新选择的这一地点,两侧栽种的是野桂花。桂花树的树冠宽大茂密,可以拦截箭矢,远处射出的箭到靶子是一个弧度,而高大的桂花树可以拦截大部分的流箭。他选择这个地方,大概也是出于此种考虑,就是防着冷箭。”裴原点了点地图,“圣上此次出行,陶茂兵是统领,他是太子一脉,知道这计划,肯定对大路两侧严加防守,我们的人若是安排在路近侧,定会被他杀个干净。”   魏濛这才反应过来,瞬时急出一头冷汗:“那这可怎么办?若不能用箭,就只能单兵为战,近身搏杀。不能埋伏在近侧的话,等我们的人从埋伏的位置冲到车队处,说句不敬的,等咱们到,圣上的马车都要被剁成棺材板儿了!”   裴原手指转着笔,拧眉道:“只剩三天时间了,定要重新想个万全之策出来,要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魏濛如同只无头苍蝇般,面色铁青,乱转起来。   这事若失败,有他失职的原因,他太过大意自傲,将裴霄当个傻子,才没料到他竟然会留后手。   他们说这会儿话,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宝宁那边的浆子已经磨好,也热好,院里没有下人,她担忧裴原肚子饿,给他端一碗浆子垫垫胃。顺便给魏濛也带了碗。   百合红枣豆浆,既有红枣香醇的甜,又有百合的清香,装在精致的青花瓷碗里,是种享受。   “我没打扰你们吧?”宝宁把食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问裴原,“新磨了浆子,我刚喝了,很不错,你们累了的话,也喝一碗,不够我再去煮。”   说完,她将两个小碗都端出来,一人的面前放一碗。   裴原看着她捏着碗边的纤纤素手,忽然想到什么,觉得云开月明,刚才焦躁心情消散,心情大好。   他握着宝宁的手,放轻声音问:“乏不乏?去睡个午觉吧,我们这不用你操心,你回去歇着,午饭我端给你。”   宝宁怪难为情地把手抽出来,裴原不害臊,在外人面前也亲近得起来,她可没那样功力。   “那我先走了?”   裴原道:“回去睡吧,睡醒了我有话和你说。”   魏濛瞪着眼睛看着他们。他不知道裴原怎么就笑了,还有心情拉着美人的手,说些腻歪话。落在魏濛眼里,裴原就是个被情色耽误的昏君。   宝宁直起腰,刚想走,瞟见魏濛的脸色,她止住脚,关切问:“魏将军怎么了,不舒服吗?”   魏濛粗声道:“舒服极了,不劳小夫人操心,你快回去睡你的觉吧!”   他的语气让裴原不满,裴原眉心拧起,想要训斥他,但想了想,还是忍下。现在由着他狂去,到时候,有他后悔求饶的。   裴原给了宝宁个眼神,让她别理会这头疯狗,宝宁抿唇,提着食盒走了。   魏濛哼一声,他见裴原不动怒,以为裴原对被美色惑心这事心虚,更加放肆,自言自语似的,嗓门却很亮,故意说给宝宁听:“女子难养,娇气,还百无一用,除了添麻烦,还有什么用?身子弱,容易乏,那就不要出来乱逛了,在床上躺着去吧,也省得扰人眼睛。”   他气头上,话说重了,宝宁回头看他一眼,虽劝说自己不在意,但还是有些委屈。她没说话,径直朝屋子去了。   裴原没想到魏濛竟然这样无礼,恼怒地狠狠踹他一脚:“你刚才放的什么屁?”   魏濛理直气壮坐在靠椅里:“我说的有错吗?”   “好,好。”裴原气极反笑,“别怪我没提醒你,做人还是别太猖狂,你刚才放出的屁,一会都得乖乖给我吃回去!”   魏濛哼哼一声,垂着脑袋,不信,也不语。   “刚才说的那事,不能用弓箭远攻。”裴原俯身贴近他,笑着问,“或许,你听说过诸葛连弩吗?”   魏濛身躯一震,眼睛亮道:“自然听过!诸葛先生才智惊人,造出了能手持近攻的弩箭,一个箭匣中可放置十支铁箭,威力无比,还可于奔跑中发射。”   说着,他又迟疑道:“但这东西,听说制作极为繁复精密,现在能做出来诸葛连弩的人,也是寥寥无几的吧,短短时间内,我们去哪里寻这样的神人?”   裴原坐回位置,端着浆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清香沁人,浓厚醇香,绝佳。裴原不禁赞叹宝宁的好手艺。   魏濛焦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吃什么饭啊!”   裴原不急不慢地喝完,站起身冲魏濛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神神秘秘样子,魏濛在原地愣一会,皱眉跟上。到了一处合着门的偏方,不太大,原先是放柴火的地方,后来被宝宁给改了,魏濛知道,但从没进去过。门没上锁,轻松就推开,裴原取蜡烛点上灯,冲魏濛道:“随便看看吧。”   魏濛惊讶看着那一排排的柜子,上头整齐摆放着他见过的、没见过的、甚至听都没听过的小玩意。都是宝宁鼓捣出来的小玩具。   魏濛拿起一只看似平常的小木马,拨弄了下,发现这小木马的尾巴竟然会动。他捏着转了一圈,里头咯吱咯吱响起来,再把木马放在地上,魏濛惊叹不已地看见,这小木马竟然自己走动了起来。   裴原道:“它肚子里头有簧片,就是一种很硬但又柔软的小铁片……唔,说了你也不懂。”   魏濛又看向一个小巧的投石器。投石器不难做,但这样小巧的,半个巴掌大的,就需要极为精细的做工了。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才能将一个个细小的零部件都打磨好,组装在一起。魏濛不可置信问:“这都是小夫人做的?”   “当然了。”裴原淡淡道,“她自己还开了个耍货铺子,叫如意楼,你不知道?哦,我听说,如意楼现在在京城都风靡起来了,好多贵家的夫人都想来买东西。宝宁正打算着开个分店,可惜最近没时间。”   他表情淡淡的,但魏濛分明看出来裴原眼里的骄傲,就好像做出这些精巧小东西的人是他一样。   魏濛酸溜溜道:“你在这得意什么?”   “我有一双慧眼。”裴原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轻蔑扫视魏濛一眼,“但你没有。”   裴原吹灭了蜡烛,往外走,魏濛急慌慌跟上,小声道:“既然如此,小将军,你去劝劝夫人,让她试试,能不能做一个出来?”   “她被你说的不高兴了,若她不想帮忙,我怎么能强迫她。”裴原负手,仰头看天,“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出在你身上,你便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是当牛做马,还是在地上爬?” 第105章 光彩   宝宁午觉睡得轻,半个时辰不到便醒, 她翻了个身, 听见门口处有嘀嘀咕咕的声音。   宝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仔细辨认, 真的有。她坐起来把被子披在肩上,扬声唤裴原:“阿原, 你在屋里吗?怎么回事, 咱们屋子好像进耗子了,你将柴房里的捕鼠夹拿过来!”   魏濛在门口羞窘地站着:“不是耗子, 是我!”   “魏将军?”宝宁疑惑地下地,她整理好衣着,出了内室,发现魏濛就站在正屋的门口, 后背上背着根粗大的木柴。裴原好整以暇地在一旁抱臂看着, 阿绵歪着嘴嚼草,两只狗也正盯着他看。宝宁更疑惑了。   她打量着魏濛的装束, 灵光一现, 忽的想起了“负荆请罪”一词。   不会是为上午的失言来道歉的吧?宝宁哭笑不得, 她张口,刚想说点什么, 被魏濛震雷般的声音打断:“嘿!你看这只羊, 它怎么长得这么俊!如此脱俗,不像是凡世的羊,反倒像只仙羊了, 是怎样的仙子才能养得出这样不同凡响的羊!哎!还有这只狗,你看它毛发金黄,好像只威武的雄狮,气质卓然,似能够统领万军的将帅,令我叹服啊!”   宝宁顺着魏濛的手指,看向一脸茫然的肥胖的阿绵和阿黄。   “哦!还有这只狮子狗……”魏濛说着,又指向吉祥。   裴原道:“是獒犬。”   “啊,这只獒犬,它,”魏濛咬着牙往下编,“它身体雄武有力,性情狂野不羁!虽为母犬,但实为母狗中的豪杰,巾帼英雄,令魏濛佩服!”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宝宁接不上话,呆呆地看着他。   说完,魏濛忽的转身,疾步向葡萄藤下而去,很快又端着浆子折返回来。   他像是喝酒一样,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大叫道:“天啊,我魏濛行走人世快要三十年,从没喝过这样的好浆子,简直琼浆玉露,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玉皇大帝一样,飘飘乎在云端,就要升天了!天啊,到底是怎样的妙女子才能……”   裴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第一次看到魏濛如此胡言乱语的丑态,觉得畅快极了。   “魏将军!”宝宁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魏濛尴尬住嘴,小心翼翼问:“小夫人,您还生气吗?”   “我不生气了……”宝宁蹙着眉,无奈道,“魏将军,你先把背后的柴火卸下来吧,我们进屋去说。”   魏濛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连声应着,身子背过去让裴原把荆条拆下来后,急匆匆跑进屋去。   宝宁给他倒一杯茶:“魏将军请用。”   魏濛局促笑着,他看着宝宁落座,装样子地抿了口茶,而后急不可耐问:“小夫人,你听说过诸葛连弩吗?”   宝宁点头道:“听过的,我还做着玩过。”   她说完,魏濛眼睛亮的像个贼一样,裴原看不下去,暗中踹他一脚。魏濛问:“我能看看吗?”   “稍等。”宝宁颔首,起身去找。她很快拿着一个两个巴掌长的木质小弩箭回来:“是这个吗?”   宝宁递给他,解释道:“我前几天在将军的兵书上看见图样,觉得很有趣,就做着试了试。做着玩的,不精细,用的是钝的木箭头,也伤不了人。”   魏濛几乎喜极而泣:“就是这个!”   他现在看着宝宁,觉得她简直坐在那发光。原先以为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子,如今才知大错特错,这小夫人竟然这样深藏不露!魏濛转念一想,也就是这样的宝宁,以后才能和裴原在一起,她有能让人敬重的本事,才能担得起高位,他们才相配。   魏濛和裴原对视一眼,他咽口唾沫,小声冲宝宁问:“能做能杀人的吗?”   宝宁的茶水噎在嗓子眼,愣神看着他。   裴原瞪了魏濛一眼,责怪他的鲁莽,而后耐心地将事情从头到尾和宝宁讲了遍,宝宁理解了,但神色迟疑,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她确实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那些在常人眼里复杂得像天书一样的图纸,在她的眼里,条理清晰分明,是上手就可以轻松做出来的东西。甚至有的小玩意,她只需亲手玩一玩看一看,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仿一个基本一样的出来。但她没试过做武器。   武器不像是孩子的玩具,它需要更坚实,能爆发出强大的威力,这不是简单做做木工活就能行的。   顶着魏濛期待的眼神,宝宁硬着头皮道:“我可以试试。”   “那太好了!”魏濛道,“三天内,要十个!”   宝宁震惊:“那怎么可能!”   魏濛粗声道:“怎么不能!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说完,他又腆着脸,唤宝宁:“祖奶奶,你可千万要帮忙!你若帮了忙,就是救了我的命了。”   魏濛拍着胸脯道,“从此以后,我魏濛尽心服侍你,任你差遣,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我魏濛一生最敬佩的,一是沙场上的猛士,二是巧夺天工的手艺人。你做好了,我日日唤你祖奶奶……”   他没说完,被裴原扯着衣领提走了,踹出门外。   宝宁摩挲着杯壁,有些不安地看向走回来的裴原:“我能行吗?”   裴原攥着她的手放在手心,揉捏着,温声道:“魏濛说的对,不试试怎么只能不行。但你不要给自己施压,不行也无所谓,就当一次简单的尝试,失败了也没有任何后果,我给你兜着。若成功了,你便多了个重孙儿伺候你了。”   宝宁笑起来:“我可不要那么大那么老的孙子!”   “要着也挺好。”裴原亲昵刮宝宁的鼻子,逗他,“他壮实,能挑水砍柴,嘴还甜,你看他刚才多会夸人。”   宝宁道:“那我就……试试?”   “身子行吗?”裴原担忧看她的脸色,手想往裙下伸,“那还疼不疼?怪我昨晚太用力了……”   “好了,你不要说了!”宝宁羞愤制止他的话。   裴原笑:“我下次轻轻的,其实我在那种小书册上学到些本领的,九浅一深,三浅一深,我都学会了……”   宝宁站起身将他赶了出去。   裴原眼看着门砰的一声在他眼前关上,摸摸鼻子,去厨房给宝宁煮糖水汤圆。她累坏了,今天又得不着好好的休息,煮些她爱吃的玫瑰小圆子,让她吃的时候能高兴些。他生火烧水,魏濛听见声音也进来,自觉地刷碗。   室内静默。两个大男人在狭小的厨房里转来转去。   裴原瞟他一眼,似笑非笑搅着锅里的圆子:“没想到,你倒是挺能放的下身段。”   “这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魏濛一挥手,“别说祖奶奶,若是她开口,祖仙人我也叫。”   “再说了,”魏濛眼睛里有精光,“我是真的挺佩服小夫人的,我手笨,就佩服这样的能人。我甚至还想,若每个步兵都能配一把这样的强弩,打起伏击战来岂不是战无不胜?”   “其实我一直都挺纳闷的。”裴原没接他这个话茬,低着头,淡淡道,“你这样的好身手,又有脑子,为什么屈居我下,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副官。若你投到明主门下,打拼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封侯拜爵了。”   “我有眼光啊。”魏濛声音也正经了些,把碗搓得咔咔响,“况且你还救过我的命。”   裴原道:“多少年的事了,该报的恩早就报了。”   “我一直觉得你还挺会揣摩人心的,怎么现在这么蠢。”魏濛“嘶”一声,看着裴原道,“你真以为,我是因为功名利禄才与你同行的?未免过于看不起我。今天与你说白了,我佐你,只是觉得,和你有话聊。脑袋悬在裤腰上,这日子刺激,但也舒心……还有你娶的这个媳妇儿,我现在觉得,真挺好。”   “怎么说?”裴原问,“因为她能做的出连弩?”   “是那碗浆子。”魏濛道,“让我想起了我娘。”   游子在外,心肠再铁的人也难免思乡思母,提起这样沉重话题,气氛一瞬哀默。   顿一瞬,裴原问:“那,我是你爹?”   “什么屁话!”魏濛气得发笑,“你可真是个俗人!”   碗刷完了,他掀开笼屉捏了两个凉饺子放在嘴里,摇头道:“人啊,背阴而长,向阳而生,活着多难,想快活不容易,得珍惜。”   这话说的……裴原抬头看着魏濛蓝色的左眼。   魏濛挑眉,负手往外走。   裴原没问过魏濛的过去,或许问过,但他没说,后来就没问了。但今天,他忽然生出了很多好奇,魏濛好像不只是个不懂礼仪不知家教的山间土匪,他或许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后来的后来,裴原才知道,魏濛说他不追寻功名利禄,不是妄言。他的身份,从出生时就已经站在功名的顶端。   ……   一锅圆子煮好,捞出来放在碗里,再切些芥菜丝。   做好一切,裴原动动手指,觉得浑身酸乏,骨头连接处阵阵作痛,到外头一看,果真下雨了。   ……   裴原端着碗往屋里走,宝宁正好也出去。她才发现窗纸上的雨滴,担心裴原身体,推开门,他正好钻进来:“猪崽吃饭咯。”   宝宁闻见玫瑰的香气,心底软一下,她看见裴原额上的水,踮脚给他擦掉,轻声问:“很难受吧?”   “还行。”裴原拉着她到桌边坐好,“你吃东西吧,我就爱看你吃东西,像只小花猪。一看你吃得香,我什么病都好了。”   宝宁不高兴:“你说谁是花猪?”   “是小花猪。”裴原纠正她,勾勾她耳边散落的头发,“花猪听起来很莽,但小花猪就可爱了。”   “都一样,都是猪。”宝宁舀起一勺吹吹,笑着送到裴原嘴里,“给你吃,大笨驴。”   “……”裴原吃到自己种下的苦果,他今天没像以前一样和宝宁斗嘴,温和笑着,揉揉她脑袋。   宝宁不习惯这样的裴原,他还是盛气凌人的时候让她舒服些,这样太脆弱了,她心疼,想要保护他。   一碗汤圆,一人一半,吃好了宝宁催裴原去躺着,他不肯,在桌边陪着她。   桌上都是木头屑子,东西凌乱地摆了一堆,宝宁已经将弩箭做了个雏形,只是不会上弦。她力气小,绷不紧弦,裴原帮她。上好弦了又打磨小半个时辰,好像成功了。宝宁取了根素簪子做箭,放到箭匣里,跃跃欲试拉弓,但还没拉满,弩箭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后啪的一声崩裂开,零部件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宝宁震惊又失落。裴原安慰她:“这算什么,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总得有个过程,咱们找到原因,再试一次。”   宝宁给自己鼓了鼓劲,她回想着是哪里出了问题。弩会崩裂,是因为木块之间黏合得不够好,她用的是鱼鳔胶,但看来不行,承受不住弦的拉力。宝宁想办法,她找了短且细的铁钉来,想用钉子将木头牢牢定住。又过半个多时辰,她做好,这次不敢自己试了,让裴原来。   裴原拉开弦,簪子飞一样射出去,宝宁眼前一亮,刚想欢呼,又发现簪子根本不是直直出去的,它偏了,最后的落点和预想中差了三尺多。   宝宁沮丧极了,现在已经快过了晚饭的时间,她弄了这么久,还是不行。   宝宁对自己的无能焦躁,她还担心裴原的身体,他一直是强撑着陪她,宝宁想要快点做好,但是又无能为力。   “别着急,咱们想办法。”裴原翻来覆去地看那只小弩,了然,指给宝宁看,“不能用钉子,钉子会让木头变形,你对着灯看,弦弓已经弯了。”   “那怎么办……”宝宁把头埋在裴原怀里,她闭着眼念念叨叨,想办法,手心都出了汗。   几乎是同时,宝宁抬起头,和裴原同时开口道:“用榫卯结构!”   榫卯太复杂,勾结错连,要先画图纸。裴原点了两根粗蜡烛,坐在宝宁身边陪着她,给她递木尺。外头的雨下得太久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能用内力压下疼,现在手腕都发抖。裴原面不改色,用左手攥住右腕,声音平稳地和宝宁交谈。   等新的弩做出来,已经夜深,两根粗蜡烛都烧得只剩指头那么高。宝宁眯起一只眼,站在门口,对着院门射出了箭。   她心跳得厉害,箭出弦的那一瞬,她睁大眼,直到看着簪子按着预想的方向,疾速迅猛地飞向院墙,入墙三分,她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阿原,我成功了是吗?”宝宁手向后伸,抓裴原的袖子,兴奋道,“我真的做成了是吗?!”   裴原笑着从身后抱住她,说是,脸埋在她颈窝,终是没忍住,重重地咳出声。 第106章 辣味糖   听到咳嗽声,宝宁的心揪起来, 她看一眼裴原脸色, 已经很苍白了。   他以前的下雨天都不爱动, 因为水蛭的毒素伤到骨头, 阴雨天犯疼,裴原就像只大猫一样窝在被子里, 不出声, 也不动弹。好在近些日子的雨天都很短,最多半天就晴了, 他就又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回去躺着。”宝宁扶着裴原往床上走,“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裴原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声音低低哑哑的:“我讨厌雨天。”   宝宁说:“嗯,我也讨厌。”   裴原又道:“但是不下雨不行, 种地的人就盼着下场雨, 要是没有雨,河也干了, 地也枯了, 谁都活不下去。”   “发烧了?”宝宁把他按在床上, 鞋袜扯下去,盖好被子, 用手探他的额, “胡说什么呢……”   “我在,”裴原拉她的手,低笑着道, “忧国忧民。”   宝宁失笑,她把裴原的眼皮儿抹下来阖上:“先睡吧,梦里再忧。”她说完,站起身要往外走。   裴原问:“你干什么去?”   “我将图纸交给魏濛,让他分别找人去赶工,回来后交给我,我来拼装,这样会快一点。”宝宁把桌上的纸叠起来,装进油纸做的大信封里,“回来还要洗个澡,白天没洗成,不舒服,我让刘嬷嬷烧多一点的热水,给你也擦擦。”   裴原说好,我等你回来。   “等什么,你先睡吧,我很快就回来了。”宝宁笑着,到床边去,俯身亲一下他下巴,“老夫老妻了,还矫情什么。”   “不是矫情。我等你,灯亮着,你看着心安。”裴原抱住她肩膀,轻声道,“宝宝替我分担了太多,我都记着的。”   忙碌了一天,宝宁本没觉得有什么,但听他这样说,眼眶忽然就有些湿,心底也酥了大块。   这种知道真情没有错付的感觉真的很好。   “肉麻死了。”宝宁直起腰,状似嫌弃道,“都不像你了。”   裴原道:“天黑路滑,让刘嬷嬷陪你去。”   宝宁应了声,她回头看了裴原一眼,吹了灯,想让他在黑暗中睡个好觉。随后推门撑开伞,小跑着进入了雨幕中。   在魏濛那里耽误了些时间,她将要注意的事项都写在纸上,让他交给那些工人,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回到家。   宝宁意外地发现,屋里的灯竟然亮了。   刘嬷嬷明白过来,笑着冲宝宁道:“定是殿下还惦记着您呢,没敢睡。”   宝宁“嗯”了声,目光也变得温柔下来。她体会到了裴原说的安心是什么意思。雨夜又黑又冷,疲惫地回家,看见一盏亮着的灯,便觉得也是被人妥善地放在心上的,踏实温暖。   宝宁进屋去,把伞放好,刘嬷嬷将热水搬到屋子。宝宁自己先洗了个澡,给裴原也擦了遍。当初问过明姨娘,赤丹的毒可以解,但水蛭的毒现在还没有解药,好在不致命,只是疼痛而已,用热帕子敷痛处可以缓解一些。   她做这些的时候,裴原迷迷糊糊和她对话了几句,说:“我定要给你争一个诰命回来。”   “满嘴胡话。”宝宁拍拍他胳膊,“手抬起来。”   裴原道:“我说真的,一品诰命夫人,多威风。”   宝宁道:“我不稀罕。”   裴原又问:“你稀罕什么?”   宝宁道:“我就想,我的家人都健健康康,我也健健康康的,都能长命百岁,长命千岁。”   “噢,我知道了,一家子老精怪。”裴原说,“长命百岁还好,我可不想千岁,那就只能住在水里了。”   宝宁奇怪问:“为什么?”   裴原笑着大声答:“那是鳖啊!”   “……”宝宁气得拧他的耳朵,“睡觉吧,快睡觉吧!”   ……   宝宁本以为这场雨很快就过去,但第二日醒来,瞧见外面仍旧是阴风怒号,她心里咯噔一声,道一句不好。   刘嬷嬷进来送早饭,看着天色道:“云彩厚实,又没风,怕是要再下个两三天。”   宝宁的心沉到谷底,她搪塞几句将刘嬷嬷送出去,回去看裴原,他已经醒了,坐在床上逗狗。   宝宁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三天后的计划:“若那时还下雨,该怎么办?”   “没办法,定好的事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改,机会也不能这样放弃。”裴原疲惫地靠在墙壁上,“去叫魏濛来一趟吧。”   宝宁说好。过了一刻钟,魏濛赶到,和宝宁行了个礼,而后匆匆进内室和裴原说话。   隔着一道珠帘,宝宁趴在桌上,下巴枕着手腕,闭着眼,漫无边际地想事情。   宝宁感到害怕。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担心过裴原的身体。她是个喜欢自己快活的人,所以,对待一些她无法解决的事,总会选择逃避和忽视,对裴原的毒,她也是这样想的。   他平时健康强壮,就是个正常的人,宝宁便安慰自己,不就是中了毒,也没什么关系,死不了,只是阴雨天难过些,但痛一会就过去了。裴原是多能忍疼的一个人,这根本不是问题,不会对他们的生活有任何的影响。   直到今天,她眼睁睁看着裴原一夜间就消瘦了很多,她看着连绵的雨,看着裴原痛苦,看着他精心筹划了很久的计划会受到影响。但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宝宁觉得无力极了,她原先错了,这根本是他们无法跨过的一个坎儿。   可是能怎么办呢?公孙竹死了,解药拿不到。明姨娘说还可以换血,三成的机会能成功,谁都不敢冒险。   当一件更大的事发生时,就会暂时忘记曾经缠绕自己的那些琐碎想法。宝宁现在不去想如果这次计划成功,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好的还是坏的。她就希望裴原能快点好起来,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不要再忍受病痛的折磨。   里间,魏濛低声道:“小将军,今早上裴霄府里的眼线送来消息,说太子妃对圆子下手了。”   裴原拧眉问:“得手了?”   “没有。”魏濛摇头,“太子妃计划得还算是周全。小孩子不都爱吃糖,府里捕鼠也会用有毒的糖块,说府里最近老鼠太多,让人将圆子房里放上捕鼠的器具,故意遗漏几块色彩鲜艳的毒糖在窗台上,勾着圆子自己去吃。”   “他认出那是毒糖果,没吃?”   魏濛摆手:“哪儿啊。太子妃派的人根本没进去圆子的屋子!圆子的屋子一直是锁着的,不让外人进。那下人撬锁进去的,进去了不是挺好,赶紧做事,做好了走呗。他不!他觉得这屋里说不定有什么宝贝,他偷了,圆子一小孩,也说不清楚。他就到处乱摸乱看,好死不死地,不知道碰着什么机关,搞得满屋子的花蛇都从笼子里爬出来,有的一尺多长,有的就指头那样细,还有不少毒蝎子。那下人吓得疯了,满府乱跑,裴霄将他抓起来拷打,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这……”裴原震惊问,“圆子在屋里养了蛇?”   魏濛咂嘴:“听说养了不少。圆子乳母说,他小时候就喜欢这些东西,当作玩伴。裴霄也知道,一直瞒着。”   裴原不可置信问:“那些蛇就不咬他吗?”   “不知道啊。”魏濛也是茫然,“那下人说,都是尖嘴红头花蛇,应该是有毒的。”   裴原忽的想起圆子手臂上那些疤痕,都是蛇咬过后留下的印记……难道圆子根本就不怕毒?   “查到那个在树上给他扔糖的人是谁了吗?”   魏濛道:“还在查,现在还没有头绪。”   裴原道:“尽快。”   魏濛应下。他打量裴原的神色,担忧道:“小将军,你好好休息,别操心别的事情。若三天后你身体还是不行,我一个人去救驾也行,反正到时候功劳也还是你的。你可千万得好好活着,小夫人才十几岁,你别让她当寡妇……”   裴原咬着牙,还有力气骂他:“放你娘的莲花狗臭屁!你死了,埋土里,烂了,生蛆,老子都死不了!”   魏濛放下心。他施了个礼,转身告退。   宝宁在外间听到他们的对话,笑起来,沉重心情好了不少。她进屋子去,又打了热水,拿了药酒来,给他热水擦一遍身子,干布擦干,再用药酒抹一遍,细细地揉进去。   她满心期盼着雨可以快些停。   但第二日早上,收到的还是坏消息。雨势绵绵,愈下愈大,宝宁连装笑都装不出来了。   她发现情况比她想象中糟糕得多,水蛭的毒明姨娘并不了解,当初告诉她后果的时候也只是浮皮潦草提了几句,现在宝宁才知道,竟然这样烈。连着两日的雨,裴原快速地瘦下去,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宝宁根本反应不过来。她想尽办法给他补给,熬了鲫鱼汤,裴原喝得很痛快,吃了一大碗,但宝宁还没来得及高兴,转眼间,他又全都吐出来,连着黄色的胆汁,胃里一点东西都不剩。   宝宁心疼得要死,她不敢在裴原面前哭,躲在外头偷偷哭。   她觉得,他们的生活,好像过于不容易了一些。   裴原和她说:“风雨过后就是彩虹,你等雨停了,我带你去院里头骑大马,你骑着我,行不行?我们一起看彩虹。”   宝宁说好,就是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   他就又显出他的流氓本性来,吊儿郎当靠在软枕上,一手摇蒲扇,翘着腿:“你等着,等我再睡一觉,做一场梦,我深下东海三千尺,将那龙王抓上来,用尽百种酷刑,扒了他的裤子,打他的白屁股,问他,你停不停,停不停……”   当晚,雨果真停了一夜,第二日早又下起来。   宝宁发现,裴原的左腿好像没以前那么灵活了。当初的毒素和刀伤已经伤了骨头,他年轻,本将养得差不多,但这次把旧伤都勾出来。宝宁扶着裴原下地,让他走两步,他走得歪歪斜斜,只一步,就耍赖说不走了,要回去躺着。   宝宁又想哭,强忍着,不在乎一样说:“嗯,也没什么好走的,回去睡觉吧!”   她安顿好裴原,坐到外头石阶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地流泪。阿绵和吉祥这两天都乖得过分,卧在她身边,陪着她。   宝宁是被阿黄的叫声打断的,它一路狂吠着,将魏濛和一个黑纱遮脸的女人带来。   宝宁抬起头,魏濛难掩激动,冲她道:“小夫人,找到圆子的母亲了!”   那女子冲宝宁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声音粗哑难听,道:“婢名为莫难书。” 第107章 秘密   宝宁愣神一瞬,她看见微风吹起那女子的面纱, 露出半截脸, 左脸上森然褶皱的疤痕, 好像被什么灼烧过, 形容可怖。   她很快反应过来,站起身将魏濛与那个叫莫难书的女子都迎进去:“直接去内室吧。”   宝宁又吩咐刘嬷嬷:“让人都出去, 你也去歇着。”   刘嬷嬷应声退下。   宝宁揉揉发疼的眼角, 跟着走进内室。她直觉这个莫难书的身上有故事,圆子的身上也有故事, 宝宁的心砰砰跳起来,她想起被毒蛇咬也不怕的圆子,不知道裴原的毒还有没有回旋的可能……进去时,莫难书正三指搭着裴原的手腕, 给他把脉。   她很快缩回手道:“伤到了骨头, 又侵入肌理三分,但还没伤及脾脏, 暂时死不了。”   “还会看病?”魏濛狐疑地打量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莫难书没有开口。裴原咳嗽两声, 问:“你怎么找到她的?”   “不是我找她。”魏濛道,“她自己找到了将军府那边的旧部, 被人指点后直接到了庄子门口, 我看见了她,问清楚后带进来的。”   莫难书还是没说话,面纱挡住她的神情, 但宝宁惊讶看见,她指甲的颜色惨白。她的手是自然垂在身侧的,可无论是指尖还是指甲,都白的像张纸一样。宝宁视线下移,观察到她的小腿有轻微的抖动。这是站不住了。   魏濛身体转向莫难书,他拿出讯问时的威严架子,刚要开口,宝宁冲他摇摇头。   “莫姑娘,先坐吧。”宝宁搬了个凳子来,笑着请她坐下,又道,“魏将军也坐吧。”   莫难书没有推辞,她坐定,忽然道:“我想喝口水。”   宝宁愣一下,没想到这女子竟一点没有惧怕紧张样子,宝宁说:“好,我去给你倒。”   她很快回来,将茶杯放在莫难书手里:“热的,小心烫。”   杯子递出的瞬间,宝宁故意摸了下莫难书的指尖,凉的像块冰,好像已经数九寒天里冻了很久,宝宁碰到她的时候,心哆嗦了一下。   “我快死了。”莫难书喝了口水,声音平静,“我来托付我的孩子的。”   宝宁轻声问:“是圆子吗?”   “是的。”莫难书道,“但他不应该姓裴,他姓公孙,我给他取名为缘,缘分的缘。”   宝宁震惊地与裴原对视一眼,她不能立时明白莫难书的意思。裴原脑子中飞快地回忆,他忽然想起圆子的那只小拨浪鼓,鼓柄上有着竹叶的刻纹,圆子说小鼓是爷爷送给他的……   裴原眯起眼睛:“圆子是公孙竹的孙子?”   “我本是公孙竹身边的药童,自小跟着他学习毒术,日子久了,就对公子生出了倾慕之情。后来公孙竹投入裴霄门下,炼制了许多毒物,公子觉得这样卑鄙,不愿从事,便与我们分道扬镳,远走了。他是公孙竹唯一的儿子,公孙竹曾因此动摇,想要离开裴霄。”莫难书缓慢地说着。   “我便与裴霄请缨,愿意帮他设局,困住公子,也困住公孙竹。我的方法现在看来真的蠢极了,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这么些年来的情分,他将我当作师妹,从不是情人……但我,我说自己要死了,骗他回来,给他下了药。一夜温情。第二日,他没像我想的那样,留下来,娶我,他选择的是愤然离去,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她好像很虚弱,也很疲惫,说了这几句,便不停咳嗽,宝宁上前给她拍了拍背。   莫难书看了她一眼。   她缓过来,继续道:“也不能算是失败,因为我腹中留下了他的孩子。我当时很害怕,我怕师傅怪罪我,我怕公子永远不会回来,我自己带着这个孩子,该怎么办?但裴霄告诉我,他愿意纳我为通房,以后会照顾我,我相信了。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和公孙竹商议好了,公孙竹需要血脉的延续,他不在乎留下的是公子,还是公子的孩子。他答应裴霄,如果我生下的是个男孩,他就愿意继续留在他身边,为他效劳。”   裴原了然道:“后来生下的确实是个男孩,但是裴霄却想杀了你,因为他需要孩子,却不需要孩子的母亲,你很多余,并且知道的太多。”   “是的。”莫难书道,“他在我生产后,给了我一碗补药,里头下了毒。我当时昏迷,没有分辨出来,便喝下了。他以为我死了,对外说痛失爱妾,随后潦草找人将我埋在了郊外。可他不知道,我跟随公孙竹多年,吃过无数的毒药,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魏濛道:“你就从坟里爬出来了?!”   “我爬出来了,他给我下的是寒毒,我用火解,烧花了脸,但好歹没死。”莫难书停顿了很久,她的力气像是用光了,隔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道,“死过一次,我才知道以前鬼迷心窍的自己有多令人厌恶。我变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又是个死人的身份,一切正常人能做的事我都不能做……但我还有我的孩子。”   “我只想看着他平安地长大。”莫难书的声音压抑着痛苦,“但是他的身份又是那么的尴尬,像我一样,是根本不该存活于世的。没有人喜欢他,他很不快乐,他连话都不会说几句,因为没人陪他说话。我住在府里的一处枯井内,我怕被人发现,就和他约定,每个月的月底,子时,我会去见他,给他糖果吃。那时候,他就很高兴。”   裴原问:“圆子为什么不怕蛇,他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吗?”   “还不是多亏了他那个做贼心虚的爷爷。”莫难书笑道,“公孙竹坏事做多了,毒死的人多了,他害怕有人再来毒他唯一的命脉。从圆子周岁开始,公孙竹就偷偷给他喂药,将他培养成百毒不侵的药人,他希望圆子能长命百岁。”   “你们知道吗?”莫难书忽然问,“药人的血,是可以解毒的。但现在还不行,要等到他十二岁,被药浸了十一年,那时候,他的血可以解几乎世间所有的毒。”   宝宁本沉浸在她刚才讲述的故事里,但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向莫难书。   莫难书道:“我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希望你们能将圆子从裴霄的手中夺回来,安稳地保护他。我知道,除了你,没有别的人能做,并且愿意去做这件事了。我现在无路可走,我要死了,我没有办法阻拦太子妃,我害怕,如果连暗中的我都失去了,圆子该怎么在明枪暗箭密布的太子府活下来。我不希望他成为裴霄要挟公孙徐的一颗棋子,哦对了,忘记和你们说,那次下毒案后,裴霄余毒未清,公孙竹死了,他能指望的只有不知道身在何方的公孙徐。圆子是他唯一的筹码。”   裴原问:“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圆子的血可是宝贝。你怎么就相信,我若将他弄到手,不会将他当成一头血牛一样,满足我的私欲?”   “就当是一场赌局吧,赌你们心底还有一丝德。”莫难书笑道,“我听他偷偷说过很多次,说他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宝宁问:“取血会对圆子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吗?”   莫难书道:“如果取的不多的话,会短暂地乏力几天,吃点好的就缓过来了。但如果取得多,会死。”   “我可没见过你这样当母亲的。”裴原忽然笑起来,“你是个傻子吗?当初那么轻易地相信了裴霄,现在又那么轻易地相信我们。”   “就当我是个傻子吧,一个过于相信自己眼睛的傻子。”莫难书站起身,声音冷漠道,“奉劝你们要好好待他,护他到十二岁,到时解了你的毒,条件是,让他这辈子都能像那几天一样快乐。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裴原“啧”了声:“你这是吓唬谁呢?”   莫难书挺直腰,双膝一弯,跪在他们面前,叩首道:“谢了。”   裴原冷目盯着她,没叫起,莫难书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找宝宁要了纸笔。她走到桌边,快速写下两个方子:“这是圆子平时吃的药,他总嫌苦,加蜂蜜和冰糖一起熬制可以缓解苦味,但府里下人嫌麻烦不给他弄。第二个,这是能够暂时镇下痛的药,但对身体不好,除非必要情况,少吃。至于信不信……你们爱信不信吧。”   她把笔搁下,方纸卷起来,塞给宝宁,看她一眼道:“听说你做饭挺好吃的?”   说完,她也不管旁的,喝完剩下的茶,扭头便大步出了门。   宝宁怔怔看她背影,说不出心里感觉,这真是个奇女子……   裴原吩咐魏濛道:“派个人跟着她。”   魏濛问:“小将军,这女人的话,能信吗?”   “这样的人,就是从小待在山里,也见不到人,性子都养傻了。”裴原低头看着自己指甲,淡淡道,“说她聪明,也不聪明,说傻也算不上。她用一条线将世界一分为二,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上只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好人不会变坏,坏人也不会变好。很荣幸,她觉得我是个好人。”   魏濛皱眉道:“所以……”   裴原道:“所以你去问问小夫人,午饭吃些什么菜,我觉得饿了。”   ……   太子府前院书房中,一盏昏暗灯火下,裴霄与陶茂兵并肩而站,面前放着舆图,在最后一遍核对策略。   陶茂兵道:“……我知晓了,已经都吩咐下去,兄弟们连夜已埋伏好,万无一失。等事成后,推到四皇子的头上去,说是受他指派,他意图谋反,咱们可一箭双雕。”   裴霄扔下笔,淡声道:“如此甚好。”   陶茂兵看了看他侧脸,迟疑道:“殿下……臣觉得,圣上已经对臣有所忌惮了,对殿下的母家高家也很忌惮。且听风声说,圣上已经暗中派人手去寻大皇子,已经找到蛛丝马迹,就在西北齐连山一代。大皇子手里还有着巴蜀军,虽名头上说是效忠圣上的兵,但里头都是大皇子的旧部……还有四皇子,他一直与邱明山勾勾搭搭的,北疆戍军中也多是他的好友。咱们朝中有臣,到底手里无兵,我只有京中守备,区区三万而已……”   他担忧道:“咱们所作所为,说白了就是谋反,到时就算弑君成功,得以登基。可那些文臣武将,怎么才能服众啊。”   “眼前的事还未做好,就开始操心起以后了。”裴霄看着他的眼睛,“你怕了?”   陶茂兵虎躯一震,察觉到他眼底寒意,立即道:“自是不怕!富贵险中求,成大事者本该如此,有何惧怕的?!”   “圣上活得太久,我等不了他自己慢慢老死了,送他一程。裴原也不老实,他明面上搬到了溧湖去,好像避世而居,但心里什么算盘,我都知道。越拖下去,等他势力壮大,我反倒难办。”裴霄喉中又犯痒,他喝口水,压下轻咳,“圣上不喜我,你知道的。”   他偏头看向陶茂兵:“况且,如我不尽早得权,怎么才能大肆搜捕公孙徐?”   “这次计划,我必要赢!”   ……   第二日,仍旧阴雨绵绵。   裴原喝了莫难书留下的药,静坐一会,果真好了许多,他试着射箭,拉满弓,射程和以往几乎没有差别。   宝宁昨夜几乎整宿没睡着,她担心裴原,也担心今日的计划。现在看着裴原好起来,她觉得高兴,心中又有着淡淡的忧虑。   宝宁给他整理着装,撑伞送他出门,看着远方的路,宝宁知道,裴原这次出门,和以往不同。会改变什么,也都是未知。   宝宁仰着头,拽他袖子,小声道:“阿原,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无论如何,可得好好的回来啊!”   裴原笑骂道:“跑个屁,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大敌当前,你先忙着给我打起退堂鼓了。”   宝宁说:“我惦记你。”   “嗯,回来给你带如意楼隔壁的酱板鸭。”裴原敛住笑,搂过宝宁,众目睽睽下,在她额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温酒去吧,等我回家。” 第108章 反杀   已经进了二伏,外头隐隐热浪翻滚, 车厢内更是燥热。   周帝手中捏着本奏折, 正在垂眸细看, 大太监姜堰侍奉于一侧, 添上茶水。角落里一盆冒着白气的冰块。   蒙蒙细雨中,车队缓缓向前行进着。   “又是个灾年。”周帝叹了口气, “京城这边的雨, 下了三四天了吧,南边已经下了半个多月了。长江的水上涨, 已经冲垮了一块薄弱的堤口,几千人受灾。左相董玉树的儿子董天成请缨去治理,倒是好骨气,朕以前当他就是个纨绔公子, 没想到还有这样忧国忧民的心。只是他到底没有治水的经验, 若莽撞去了,水治不成, 反倒让自己陷于危困之中。”   姜堰知道周帝是在自说自话, 用不上他插嘴, 安静地在一旁磨起墨。   周帝道:“让工部侍郎和他一同去吧,也好历练一番。董玉树摆明了要给儿子铺前程, 朕不好寒了老臣的心, 也顺便看看这个董天成到底才能如何。”他说完,朱笔批了几句,放下这本折子, 拿起另一本。   “哦,又是举荐崇远侯做右相的折子。”周帝摇头笑笑,“这个贾道功,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人缘还很不错。”   这下到他说话的时候了。姜堰也笑道:“崇远侯是聪明人,大家都想和聪明人交往,不损己害。说起来,贾家都是聪明人,都洁身自好,懂得自保。”   周帝手点了点折子道:“那个贾龄,看着像个滑头。”   姜堰道:“贾龄公子确实是圆滑了些,喜欢流连烟花地,但交友方面,还是很谨慎的。没听说和哪家公子走得太近,但也不与人为敌。”   “哦?”周帝问,“没紧着巴结太子?”   姜堰摇头道:“应是没有,没听说过这二人有什么密切的往来。”   他说着,又笑:“说起来,贾家虽只是个世袭侯爵,但树盖却很大。贾家的两个儿子,娶了荣国公家的两个女儿。荣国公这个人懦弱惧内,女儿却都嫁得很好。四姑娘是太子殿下的侧妃,五姑娘是……”   姜堰说到这里,忽的住口,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能提的人,额上冒出冷汗来:“老奴失言。”   周帝垂着眼睛,很久没说话,才又动笔,随意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姜堰瞟一眼帝王面色,他知道这个“他”是谁,斟酌道:“很好。”   周帝又是半晌没说话。批完一本折子放到一边,才道:“好就好。”   没发怒。姜堰松了口气。   他知道,周帝对这个四子裴原,一直都是有着特殊的感情的。许是因为愧对四皇子的母妃,便把疼爱都弥补到他的身上,自小娇惯,养成了他不羁随性的性格。直到去年出了谋逆一事。   姜堰猜测,事发的当时,圣上定是想要杀了四皇子的,但后来还是舍不得,只放了狠话,说让他自生自灭。但虽这样说了,暗中还是留意着的,季家当初推辞说四姑娘病了,要五姑娘替嫁,也是打听过说五姑娘心性纯良,秉性端正,才同意。   后来,也会时不时就问起,听说四皇子与邱明山走得很近,皱了下眉头,再多的也没说。后来四皇子从邱明山的府邸搬离,圣上那晚上很高兴,还喝了一些酒。   姜堰想,周帝始终是放不下这个儿子的,但是四皇子到底是做了错事,他觉得失望,无法宽恕。   一是过不去自己那道坎儿,二是不能给群臣一个坏的警示。   车厢内又安静下来。   周帝说:“太闷了。”   姜堰闻言,轻轻将车帘掀开一角,透些新鲜的气进来。   周帝看了看,长叹道:“这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晴。”   ……   陶茂兵身穿铠甲,持刀骑马,走在最前方。   他掌管京畿兵力,统率十六卫拱卫京城,这次拨出一卫来随行,足有两千人,蜿蜒如银色长龙,壮观无比。山谷狭长,把队伍拉得很长。他往后望,只能看见皇帝车驾前的黄盖隐约的影子。   陶茂兵的目光在两侧树丛中搜寻,握紧了刀柄,像在等待着什么。   皇帝出行,奢华无比,队伍绵延几里长。最前方是护卫的兵士,中间是皇帝的副车,太子裴霄走在中间的前面,负责警戒。   周帝五个儿子,如今陪在他身边的有三子。二皇子裴书是个傻的,还像是五岁小儿一样,和他的母妃一同留在了京城的宫中。五皇子裴扬的母妃赵贵嫔体弱,近日又生病了,裴扬在其身侧侍奉。这次出行,只剩太子相伴。   车队的最后,是后妃,宫女和太监。   队伍不疾不徐地走着。雨天的空气沉闷,让人莫名心慌,蚊蝇太多,马尾巴甩来甩去地驱赶。后方的宫妃许是受不了了,点了香驱蚊。雨水湿气混杂着草木的味道,还有刺鼻的驱蚊香,混合在一起很奇异。   路两侧的树忽然猛地动了一下,发出扑秫秫的声音。   裴霄一直目视前方,闻声,他头急速偏转过去,瞧见树上黑影,瞳孔一缩,勒马大声道:“前方有异动,警备!”   几乎话落瞬间,大批穿着黑色紧身衣裤,手持刀斧的人跳出来,有几十人。   马匹受到惊吓,仰蹄嘶鸣,后方更是乱成一团。   裴霄拔出银剑,目光灼灼道:“此为天子车驾,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拦截圣驾!速速退去!”   领头的匪首呸了一口:“老子抢的就是皇帝!抢他一笔,够我十辈子逍遥快活,死了不亏!”   裴霄大喝:“狂言乱语,放肆!”   匪首大手一挥:“别废话,放箭!”   转瞬,树旁的桂花树上又钻出许多手持长弓的人,骑跨在树杈上,乱箭如雨下。   裴霄边挥剑抵挡,边大喊:“快传陶将军来,保护圣驾!”   那些匪贼的箭看似没有章法,但有近一半都落在十三车上。裴霄骑马上前杀敌,肩膀中了一支冷箭,他狂喝一声,手握住箭柄拔出,面露痛色,但眼中另有兴奋锋芒。一切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进行。   陶茂兵带了那样多人手,将队伍拉得长,也是有原因的,为了造成反应过慢,救驾不及的假象。   他们都假意抵挡,在匪徒杀了周帝后,再将匪徒全歼。   裴霄手掌鲜红,手背上脉搏鼓动,大叫一声,劈刀砍下一个匪徒的头,大喊道:“保护圣上,冲啊!”   匪徒有百十来个,但位于队伍中段的都是些疲弱的内侍,根本抵挡不住。   贼人直奔十三车而去。裴霄目光定定盯着他们身影,盼着好消息传来。   ……   第三车内,周帝听着外头嘈杂,已经明了发生了什么。   他闭上眼,慢声道:“如此周密的行程安排,如此大张旗鼓的出行,竟有山匪?雁荡山离京师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严密监视下,有山匪,朕真是闻所未闻。”   姜堰惊恐问:“陛下,您是说……”   周帝问:“战况如何?”   姜堰掀帘子看了眼,道:“敌强我弱,不太好,只能等陶将军来了……诶,怎么都奔着十三车而去了?”   周帝拧了拧眉。   那边,陶茂兵已经收到传令兵递来的消息,大惊失色,立刻拔出长刀道:“弟兄们,圣上遇险,往回冲啊!”   ……   裴霄震惊地看着匪徒劈开十三车的车门,但里头竟是个黄袍打扮的小太监,已经吓得尿流裤子,缩在一角呜哎地哭泣。   匪徒也懵了,互相看一眼,连忙挨个车驾找。   裴霄心头乱跳,有不好的预感。他思绪纷乱,回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处,是贾龄给了他假的密报?为什么?现在该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就算把副车都翻得底朝天,也得把皇帝找出来!要不然,死的就是他了!   陶茂兵算计好时间,鸣金反杀回来。   在他筹算之中,现在那些匪徒应该已经斩下了周帝的头。   但等双方汇合,都傻了眼。   正此时,忽的又听见击鼓之声,而后杀声传来,裴霄与陶茂兵齐齐转头,见侧方山坡上不知怎么也冲下了一小队人马,只有十个人左右。打扮干练,均是魁壮武士,不是他们的人!裴霄攥着刀柄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那些武士一手持剑,另一手拿着奇怪武器,轻功均十分了得,那武器更是惊人,在奔跑中,箭竟然已经射出,威力凶猛。不过片刻,那些人刚到近前,那些匪徒已经倒下一片。随后直奔三车而去。   陶茂兵惊声问:“殿下,这些也是你安排的人吗?”   裴霄目眦欲裂。   他认出裴原身影,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再想要弑君已经不可能,目前为止,最好的结果是他能洗脱嫌疑,全身而退。   陶茂兵坐于马上,看着己方士兵已经和匪徒缠斗在一起。匪徒只是百十来人,原先占上风,但现在一退再退。   陶茂兵忽的瞪眼道:“殿下,他们找到圣上,将圣上救出来了!”   裴霄回头,眼看着圣上的车门被打开,一人将他扶出来,背上马。细一看,那人就是裴原!   裴霄急喘几口气,他想不通到底是怎么造成现在局面的,他猛然回头看向陶茂兵,逼问道:“是你与他相通了,将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了?”   陶茂兵不可置信问:“殿下怀疑我?”   他慌乱的样子更加重了裴霄的疑心。裴霄知道,不管是不是陶茂兵与裴原联合,这个人都已经不能留。他知道的太多,又已经动摇,万一守不住嘴……裴霄道:“没有,是我乱了心,不该错怪你。”   陶茂兵暂时松了口气。他紧张问:“现在该怎么办?”   裴霄两腮绷紧:“只能将计就计,尽杀贼人,不留活口!”   陶茂兵领命道:“是!”说着,他策马而去,剩下的贼人自知不敌,已经夺马奔逃了,陶茂兵去追赶。   在他身后,裴霄捡起一张长弓,拉弓射箭,从背后,一箭穿透了陶茂兵的后心!   陶茂兵瞪圆双眼,口中溢血,吃力地回头。   裴霄又转向一个落单的贼人,盯着那人惊恐眼睛,忽的朝着他手上长刀撞去,一把刺穿了自己的肚子。   他呕出一口血,趴在地上,手抓着地上的湿土,哑声喊:“救驾,快救驾啊!”   ……   周帝不敢相信地看着裴原,他本以为情势危急,甚至准备下车一搏了,却在提起刀的一瞬,瞧见马车门被破开,裴原出现在他面前。   “你……”   “圣上,来不及多说了。”裴原面色不慌不惧,拱手行一礼,转身将背留给他,“请上我的背,待脱险后,自有时间慢叙。”   周帝咬牙,伏在裴原背上。他惊觉,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而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抱过他。   在那事之后,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周帝说不清现在心中的滋味,有惊疑,后悔,淡淡的感动。   裴原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怀疑是不可能的,在短暂的感动过后,他甚至猜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裴原的主使?   裴原将周帝放在马背上,其余人也都上马,摆成阵型。长兵器在外侧,手在内侧,策马飞驰,一路势不可挡!   身后,裴霄吃力站起来,撑剑跪在地上,一双眼血红地盯着他背影。   ……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庄子。   宝宁一直等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们过来,更加焦急地盼望,很快,一行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最前方的马上,裴原身后是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裳,面容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后面不知道谁的马上,还坐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因为长途颠簸,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   宝宁知道,这就是周帝和他的近侍太监姜堰。   她领着身后的仆从跪拜相迎,口中道:“请陛下圣安。”   裴原翻身下马,他一路未言,现在也是沉默着,伸出手想扶周帝下来。   周帝冷眼看向他,心中猜忌浓重,刚想出言试探,便看见裴原忽的弯下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宝宁心惊肉跳,踉跄着站起身去扶他:“是吃了那药的缘故吗?很不舒服?”   周帝一惊,赶紧也下马,焦急地唤道:“原儿,原儿?”   宝宁道:“先进屋子吧!” 第109章 斗法   周帝被迎进一个新打扫好的院子,他精神已经好转很多, 进屋后屏退了下人, 坐在主桌旁的椅子上。   大太监姜堰吐得不行, 被带下去休息了。   屋里就剩下宝宁、裴原和周帝在。周帝看着裴原的脸色, 身子前倾一点,沉声问:“这是怎么了?”   裴原垂着眼睛, 抹一下嘴角:“死不了。”   第一次面圣, 宝宁紧张极了,听裴原这样语气, 吓了一跳,赶紧掐他一下。   “你……”周帝声调提高一点,想要发怒,停顿一下, 又摆手, “罢了罢了,这么长时间不见, 你还是这样的性子, 不知怎么好好说话。”   话虽如此, 周帝还是心疼地打量他。当初在牢里,听说他是受了些伤的, 腿坏了, 后来又治好。周帝本以为裴原现在应该是健康的,刚才猛地看他吐血,才明白过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   周帝迟疑问:“你,身上有别的伤?”   宝宁担忧地看向裴原,不知道他会如何作答。毒是裴霄下的,所有人心知肚明,但苦于没有证据,不是没找过,但当初的证人死的死,亡的亡,包括裴原的那个罪名,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根本洗不清。若贸然提起,反倒急进,让人生疑。   “有些事现在说不清。”裴原坦荡荡地对上周帝的视线,淡淡道,“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   周帝知道他说的是当初的那个案子,眉头拧得更紧,不知他怎么就这么嘴硬。   虽然裴原和裴澈抵死不认罪,但证据确凿,全都指向他们。周帝心如乱麻,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裴原,最后道:“过去的就过去了吧,朕已经不追究了。”   宝宁的心一紧,看向周帝。他说的是“不追究”,说明,从心底里,他还是认定了,裴原做过。   裴原的拳在身侧紧了一下,骤又松开。多说无益,辩解无用,不如沉默,等一切昭然揭开。   周帝沉吟一瞬,审慎地看向他,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今天的事,是怎么回事?你有何解释?”   裴原跪下道:“裴原以性命担保,以下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辨!”   宝宁也跟着跪下。   她心跳得厉害,她注意到了裴原的自称。他没称自己儿臣,也没称儿子,只是以名字代称。宝宁知道,这是裴原自己的执拗,他心中与周帝是有隔阂的。   周帝颔首:“你直言便是。”   裴原道:“是有人要刺杀。”   周帝半真半假道:“朕当然知晓,那些人已经说了,他们是马匪。”他仍旧紧盯着裴原的神色,想要找出破绽。   裴原声音平缓:“是谁家的马匪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截杀当朝天子的仪仗?何况太子亲自护卫,更有虎威将军带队二千余名精兵相伴,马匪区区百十个人,拿着粗弓铁剑,就想劫财?若是真的,那简直是勇猛无敌了,有一夫挡万兵之勇。”   周帝道:“近来南边灾荒,有许多难民流离到京城,对朕很不满。或许是他们结成帮派,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庶民愚钝且鲁莽,做出以卵击石之举,不足为奇。”   裴原道:“那些马匪早有预谋,直奔十三车而去。为防行刺,天子副车共十五辆,他们为什么那么精准?”   周帝道:“或许是找人占卜,但占错了。你知晓的,这样的术法并不罕见。”   裴原道:“南方水患发生大概十日,短短十日内,难民要对府衙失望,生恨,乃至于拼了死也要弑君泄愤,是否过快?且既是难民,便没有马车,来京只能徒步,靠沿街乞讨为生,就算精壮男子健步如飞,也要走上五六日,到时风尘仆仆,落魄无比。那些马匪,不但装束整齐,还配有武器,声如洪钟,哪里像是逃难的样子。再者言,他们的武器从哪里来,衣裳从哪里来,怎么吃了那么饱的饭,竟有力气潜伏树上?又是怎么打听到仪仗要经过雁荡山的。统统都无法解释。”   周帝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是有人预谋好了要杀朕。”   屋内安静一瞬,宝宁甚至听见滴漏里的水声。   下一刻,她听周帝道:“朕怀疑是你怎么办,是你故意演了这场戏,安排好了一切,就是为了重新得到朕的信任。你如何解释呢?”   宝宁震惊地抬头,眸中尽是不可置信。这个皇帝,到底是多么的不相信他的儿子?   周帝这次没有看裴原,他与宝宁对视。宝宁在庄子门口等他们,自是知道不久后他们要回来,所以对这一切,该是知情的。一个弱女子,遇事总比男人慌得快,周帝看着她的眼睛,想找到惊慌,或者心虚的神色。没有。他收回眼神。   裴原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仍旧平缓道:“我知道这样相救会惹鱼腥上身,但又不能不救。”   周帝问:“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路上有马匪截杀?”   裴原点头:“是。”   周帝顿一瞬,随后笑起来:“你这是自己承认了?”   裴原拱手:“有一证人在外等候,请陛下允准她进来。”   周帝看向门口:“进来吧。”   话落,季向真款步走进来,也拜下:“臣妇恭请陛下安。”   周帝挑眉问:“你是谁?”   季向真道:“臣妇是奉车都尉贾龄的妻子。”   “朕想起来了。”周帝打量着她,“你来作什么证?”   季向真大拜道:“臣妇来揭发,奉车都尉贾龄有谋反之心,且滥用职权,与人联合,泄露陛下行踪,意图刺杀!”   周帝面色郑重一些:“你可有证据?”   “有!”季向真说着,膝行上前,呈上一张卷起的纸,“贾龄酒后品性不好,喜欢梦谈,臣妇听他梦中胡言乱语,稍微提及此事,便逼问,起了疑心。四日前,贾龄与陛下商谈此次出行安排之事,回家后贾龄在书房独处许久,臣妇担忧,便趁他不在时潜入书房,见到了一封密信,告知对方陛下副车位置。臣妇担心陛下安危,自作主张修改了密信,将‘叁’改成‘拾叁’,才有今日马匪认错车驾情况出现。臣妇已将密信誊抄下来,请陛下过目!”   周帝接过纸张,打开后粗略看了遍,抬头道:“信上没提到对方的名字,你可有猜想?”   季向真咬牙道:“臣妇没有实证,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季向真叩首道:“听贾龄梦言,对方是当今太子殿下,裴霄!他们暗通款曲多时,并不在明面上接触,通过一个在各府之间架泔水车的小厮交换信件。”   周帝又问:“四皇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向真道:“臣妇听闻此事后惶恐不已,恰逢四皇子妃来府上探望,便告知了。”   周帝看向裴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裴原道:“世子妃所言均是实情。”   周帝问:“那个运泔水的小厮呢?”   裴原道:“我的人去查时,他已经死了。”   “哦,被杀了,也有道理。”周帝点头,他又问,“你听说这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寻我?”   裴原道:“不敢确定真假,只能先在暗中准备。”   周帝笑问:“你很自信能敌得过对方?”   裴原说:“是。而且必须敌得过。若真的能救下陛下,于我而言也是大功一件,也能让我有重新起势的机会。”   “你倒是讲了真话,没有编那些一眼就能看破的假话。”周帝点头,笑道,“你起势要干什么?”   裴原道:“要钱,要权,要能查明当初那事真相的机会,让小人伏诛。”   周帝看他半晌,忽然道:“世子妃是你的妻姐,她的话,朕只信一半。”   裴原抿唇,刚要再说什么,听到外头姜堰的声音:“陛下,太子殿下来了,还负了很重的伤。”   周帝瞄向季向真:“你口中的另一个人到了,看看他怎么说。”   “宣。”   裴霄脸色惨白,臂上和腹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过,还在渗血,由人扶着,踉跄进来。他神色哀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是儿臣不中用,太过大意,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说着,挣扎着直起身:“父皇,父皇您没受伤吧?”   “朕很好。”周帝看着他,“看你伤得很重。”   裴霄叩首道:“父皇无事便好,只要父皇安康,儿臣死亦不惧!”   周帝笑了下,他的这两个儿子,性子差的太大了。裴原受伤,问他,他的回答是死不了。裴霄受伤,却能扯出这样长的一串来,顺便表了忠心。说得很好,他爱听。但到底几分真心,谁又知道呢。   周帝冲姜堰道:“贾大人在门外已经等久了吧,把他也请上来吧。”   裴霄的气息乱了一瞬,很快调整好。   被带上来的不止是贾龄,还有挺着肚子的,神色仓皇无措的薛芙。   薛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她一直在贾府老实地待着,早上起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强行请到了这里。   周帝问:“这女子又是谁?”   裴原看向贾龄。贾龄强自镇定,局势已经脱离掌控,他跪下道:“是臣的妾室,叫薛芙。”   周帝道:“今日出了行刺这样的大事,你作为奉车都尉,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臣的失职!”贾龄狠狠叩首道,“臣愿以死谢罪!”   薛芙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不敢看周帝,心颤不已,脑子里胡乱地回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圣上亲自来审问她?   周帝问裴原:“这事,和这个薛芙有什么关系?”   裴原道:“陛下一问便知。”   周帝还没开口,薛芙便痛哭失声,大叫道:“陛下,民女不是有意蒙骗贾大人的,实在是,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民女这就说实话!”   薛芙艰难地面向贾龄,磕头道:“贾大人,贾大人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我不该借此要挟……”   贾龄大惊失色,他看看薛芙,又看看季向真,脑子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嗡嗡的响。   “你……”   周帝问薛芙:“贾龄意图谋反的事,你知道吗?”   一听这话,贾龄更觉得腿软了,他慌乱地看向裴霄,裴霄闭眼不看他,贾龄被浇了一盆冷水,缓过神来,死不承认道:“陛下明察,今日之事,实在是臣失职,但谋逆之言,实属诬蔑!陛下冤枉啊!”   周帝又问薛芙一遍:“你知道吗?”   “民女,民女不知啊!”薛芙懵了,她舌头都在抖,听她这样说,贾龄心安一瞬,又听薛芙道,“陛下,陛下,民女想起来了,贾大人有一次醉酒后宿在民女房中,偶然提起一句,说富贵就在眼前了。我问,世子一位还不够富贵吗,是崇远侯病了,世子就要袭爵了?贾大人说,哪里啊,是比侯爵更要富贵的富贵!民女这才下了狠心,定要嫁给贾大人……”   裴霄的眉梢狠狠一跳,贾龄更是吓得匍匐在地,随后起身,手指着薛芙道:“你这贱妇,你假孕害我还不够吗,还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是谁派来的奸细,要这样害我?”   周帝的面色已经很凝重了,他问贾龄:“你不承认?”   贾龄坚持道:“定是这薛芙要害我!”   宝宁看向季向真,示意她可以将证据拿出来,季向真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账本道:“陛下,这是贾龄的私账,被臣妇窃出,发现近两月以来,一直有大笔银钱入账,想必是收人贿赂了!”   贾龄瞪圆了眼睛,咬着牙,看着季向真的手。   姜堰将账本呈上去,周帝翻了几页,砸在他的脚下,厉声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同党是谁,说!”   贾龄一时思绪混乱,他想不到,竟是自己最信任的发妻,在背后插了他一刀。他还想辩解,但气愤堵在胸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更怕多说多错,便只是磕头:“请陛下明察。”   裴原忽然说:“陶茂兵死了。战死的。一百个山匪,他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然被山匪杀死了,贾大人,你不害怕吗?” 第110章 小甜2   贾龄的脸色骤然变白,余光僵硬地扫了裴霄一眼。   他的小动作被周帝捕捉到, 周帝皱了皱眉, 没说旁的。   贾龄心如死灰, 他知道, 就算他抵死不认罪,这事也不会善终。继续查下去, 若牵连了裴霄, 裴霄倒了,他崇远侯府更不会有好下场。贾龄现在只后悔自己的鲁莽与贪心, 为了一己之私,连累了整个家族。   他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将裴霄供出,请求圣上宽大处理。要么就是自己扛下所有罪责。   而裴霄行事隐秘, 就算他选择了前者, 也难以找到别的证词,反倒让他连裴霄的支持都失去了。   贾龄闭了闭眼。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扛下全部的罪, 抵死不认, 保住裴霄, 期望他能保住崇远侯府。至少不要家破人亡。   “臣知罪!”贾龄伏在地上,他摘下帽子放在一旁, 痛哭道, “是罪臣一时糊涂,收了马头山上山匪的银钱,才泄露了圣上的行踪。山匪是前朝余孽, 罪臣觉得他们只是群顽固不化之徒,并没有能够袭击陛下仪仗的胆量和本事,便鬼迷心窍,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还让陛下陷于危难之中!”   屋子里就能听见贾龄额头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他哭着道:“此事只有罪臣一人知晓,所有罪责由罪臣一人承担,与家中父母,兄弟,女眷等均无干系,请陛下看在贾家百年老臣的份上,宽恕他们吧!”   季向真心中拧紧,偏开头,没看他。   周帝问:“与你的家人无关,与其他人也无关吗?”   贾龄道:“均是罪臣一人所为,请陛下明鉴!”   周帝长长地“噢”了一声。   宝宁紧张地抓着自己腿上的布料,她感觉周帝已经明白了什么,他只是不说。宝宁又偷偷瞟向裴原,他眼神直视前方,脸上神色并无波澜,好像早已预料到一样。   屋内静默一瞬,随后听裴霄捶地高声哭道:“陶将军死得何其无辜啊!”   他脸色惨白,只哭了一声,便往后一仰,晕了过去。伤口崩裂,地面上晕出血迹。宝宁听他身体倒在砖石地面上“砰”的一声,吓得一哆嗦,裴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别看。”   太子晕过去了,大太监姜堰连忙尖声道:“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周帝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下人手忙脚乱地将裴霄扶出去,淡淡说了句:“刑部的林尚书就要来了吧,将贾龄押下去,交到刑部去审。今日就先这样,朕也累了,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告退。   宝宁走出门口,她看着几个士兵将贾龄的手反剪在身后,拿粗绳绕了几圈,粗鲁地往外推。贾龄面无人色,上一次见他时候的意气风发半点不剩了。宝宁觉得唏嘘,她问季向真:“大姐,那个薛芙,你准备将她怎么办?”   “我已经不是贾家的人了,今日回去,我就搬回国公府。”季向真道,“那个薛芙,贾老夫人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与我无关。”   她说完,冲着宝宁浅淡地笑了笑:“宝宁,大姐真的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大姐的下场只怕会很凄惨。”   季向真的心情很不好,宝宁看得出来。她拉她的手,想安慰几句,又不知怎么开口,求助地看向裴原。   裴原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沉吟一会,问:“大姐是在这边休息一会,还是现在就回去?我为你备马车。”   宝宁暗中瞪他一眼。裴原果真不中用,让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反倒逐起客来了。   季向真倒没在意:“谢谢四皇子了,我带了马车来,自己走就好。”   说着,她又福了一福,“还要恭喜四皇子,得偿所愿,以后就可以翻身了,会是一番新天地。”   裴原道:“我会找机会向圣上进言,为大姐择一门好的婚事。”   季向真忽然想起了那日宝宁在如意楼和她说的话,笑起来道:“宝宁和我说,要一婚更比一婚高,要劳四皇子费心了。”   裴原愣住,他重复了遍:“一婚更比一婚高。”偏头问宝宁:“这是什么意思?”   宝宁尴尬极了,她蹙着眉毛,避开这个话题,冲季向真道:“大姐,我送你吧!”   “你躲什么?”裴原拉着她胳膊,脸色不太好看,“肯定不是好话,你解释给我听。”   季向真看到他们的情况,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道辞,匆匆走了。   宝宁辩解道:“怎么不是好话了呢?我又没有骂人。”   “不用你说,我也猜出来了,我也读过书的。”裴原拽着宝宁手腕,盯着她问,“是不是和离之后嫁的比上一个还好的意思?你从哪里听说的,谁教给你的?还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宝宁焦头烂额:“我当时宽慰大姐的,告诉她贾龄没什么好的,离开这个,下一个更好。只是突然想到这句,就说出来了。”   “随口说出的都是真心话。”裴原逼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琢磨着了,要找下一个,是谁,你看上谁了?别告诉我是什么灵光乍现,若是平时不想,怎么忽然就说出来了,我不信。对了,你还留着和离书呢,上次离家出走,你还拿出来威胁我。你留着那个东西干什么,心里有鬼?不行,你藏在哪里了?快拿出来,我要烧了它!”   宝宁踩他一脚,懒得搭理他,扭头要走:“话说那么快,也不怕闪了舌头,我不听你罗里吧嗦,真烦人。”   “你心虚了!”裴原扯着她腰带,“你跑什么?你心虚了!”   宝宁道:“我只是懒得瞧你!”   “成亲才半年多,你便懒得瞧我了?”裴原“嘶”的一声,“你干什么去?”   宝宁道:“我要去厨房,找张叔。”   裴原问:“你不懒得瞧他?他都五十多岁了,脸皱得和陈皮一样,你找他干什么,你看着他的脸,不觉得嘴里发苦吗?”   宝宁挣开他,脚步匆匆地往院里走:“为什么苦?”   裴原紧步随着她,答:“一股子陈皮味儿!”   “我找他要砂锅,我要熬药,今早上那个锅掉地上摔碎了。”宝宁扭过脸看他,“你不是刚吐了血吗?刚才在屋里还一脸的恹色,现在又有精神了,像一只跳猴子!”   “对,我还病着,你就气我。”裴原忽的面露痛色,顿住脚,手抚上心口摸了摸,冲宝宁道:“我心跳得快了许多。”   宝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学他的样子,瞪大眼睛道:“天呀,我的脸怎么这么红,这么烫,我觉得胸口血气翻涌,我要被气死了!”   裴原打量她脸色:“不红,还是白的,是不是因为搽了太多粉,瞧不出来?”   宝宁凶狠看着他:“我本来就是白的。”   裴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视线往下瞟一眼:“对,大白馒头。”   宝宁反应过来,赶紧捂住自己胸口:“登徒子!”   裴原说:“诶!”   他们走在大路上,零零散散还有人经过,看他们争吵,都躲得远远的,偷偷瞟一眼。   宝宁脸皮薄,刚才气头上,没注意,现在觉出丢人了,拽着裴原匆匆往院里走:“别说话了,都让人看笑话了!”   裴原问:“谁敢笑话我?”   宝宁道:“你喝醉了吧!怎么一路的胡言乱语,快进屋子来!”   裴原道:“你求我,我就进去。”   “……”宝宁径直走进厨房,“不愿进就在外坐着吧。”   看她挽了袖子,洗了手,然后去面缸里舀面粉,没有再和他搭话的意思。裴原摸了摸鼻子,自己踏进门槛。他身体其实还有些虚,折腾那么久,早就精疲力尽,但和宝宁斗了两句嘴,看她气得不行,憋红了脸想要骂他,但又不好意思骂出口的样子。又觉得太可爱,招人疼,还想逗逗。很解乏。   裴原问:“吃什么?”   宝宁说:“吃阳春面,清汤清水,你能吃得下去。”   “加个溏心蛋吧。”   宝宁指指墙角:“篮子在那里,要吃几个自己拿。”   裴原蹲下来挑拣几下,嫌弃问:“怎么上面都是屎和草?”   宝宁在和面擀面皮,她不想理裴原,又怕他不依不饶,无奈道:“是新鲜的鸡屁股里生出来的蛋。”   裴原听得笑起来,宝宁瞪他一眼,他不说话了。坐在小凳子上,手肘撑着膝盖,看她忙碌。   灶膛里的火生起来,柴火被烧着的味道溢满整个屋子。   宝宁做活很快,一刻钟的功夫,面条已经擀好,水也烧开,准备下锅。她盯着咕嘟嘟冒泡的水面,回头问裴原:“你说,裴霄会受到惩罚吗?”   “会。”裴原点头,“但是想要凭这就扳倒他,很难。”   宝宁“哦”了声,也没问为什么,把面抓到锅里,轻轻地搅。   裴原说:“我们应该又要搬走了。”   宝宁的动作顿了顿,她沉默了半晌,面也忘了搅,就站在那发呆。   “干什么呢?”裴原提醒她,“要黏在一起了,快动动。”   宝宁缓过神来,刚想动,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两人抬头看,竟是姜堰。   姜堰站在门口,也惊讶地看着他们,没想到四皇子夫妇竟然如此朴实亲民,还会自己做饭吃。还有院子里疯跑的那两条狗,简直就……说不好,反正不像个皇子的样子,但又意外地让人觉得很亲切。   他很快收好脸上神情,弯腰行了一礼,冲裴原道:“老奴是来传陛下的话儿的。”   裴原站起身,姜堰道:“就几句话,不用行礼。”   他清了清嗓子:“陛下说了,四皇子此次护驾有功,复济北王爵,择日迁回王府,一切待遇如从前。现在是口谕,圣旨回宫后再下。至于愿意什么时候回去,看四皇子自己的心情。陛下还说,很久没见到四皇子,希望以后有空的时候,常常进宫,多见见。”   姜堰又看了眼宝宁,道:“陛下还说了,四皇子妃的名字还没写进玉碟呢,赶上就要修玉碟了,要写进去。还有四皇子妃的礼服,也要赶紧置办了,过几日请人到府上量身。还有,皇后娘娘那边,也是要见见的,只是皇后娘娘最近身体不好,要缓一缓。”   提起皇后,裴原眉心微皱,复又松开。   姜堰说:“还有就是,陛下请两位到房中去,一起用晚膳,陛下也有别的话要说。”   他说完,和裴原行了一礼,又和宝宁行了一礼:“老奴先告退了,殿下和王妃要快些来,别让陛下等急了。”   裴原点头,看他离去。   宝宁绷直的腰背松下来,她捏了捏肩,抱怨道:“不是说就两句话,结果说了这么多。”   裴原道:“老太监嘛,老了,话就多。”   宝宁鼻端嗅到股奇怪的味道,她皱皱鼻头,问:“有股怪味儿?”   “嗯,是有,什么东西?”裴原说着,猛地反应过来,“面,那个面糊了!” 第111章 乌骨鸡   宝宁手忙脚乱地去捞,水烧得剩一层底儿, 本来条条分明的面变成一个面坨, 底下发黑了。   宝宁问:“怎么办?”   “人不能吃了。”裴原皱眉翻看了下, “喂狗吧。”   宝宁有些迟疑:“不太好吧?”   裴原道:“挺好的, 不浪费。”   他出门吹一个哨,阿黄和吉祥都跑过来, 裴原把碗扔在地上, 又回屋子和宝宁都换了身衣裳,才去周帝所在的院子。   出了这样一场闹剧, 周帝也没心思去行宫了,明日就回京城,今晚在庄子里修整一夜。   宝宁第一次见着皇帝的派头。   屋里头点着龙涎香,香味醇绵。一屋子的妙龄美丽宫女, 站成一条长龙, 从饭桌延伸到门外,均垂头不言。桌上的碗筷全是纯银, 上头雕龙画凤, 一双筷子也精致无比。   周帝在软塌上看书, 两个绿衣宫女给他捏腿,一个捶肩, 还有个小太监在磨墨。   宝宁看着这场面, 一是觉得人多,二是觉得女人多。女人可真多,太多了。   她看了裴原一眼, 两人下拜行礼,周帝放下书,很温和地说了句:“请起吧。”   天子话落,姜堰扯着嗓子道:“传膳!”   周帝用手示意他们落座,宝宁颇紧张地坐下,一举一动都恪守礼教,生怕出错。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吃饭就要放松随意一点,这么拘谨算怎么回事呢?做周帝的妃子也是够难受的,要表现得像个完美的木头人一样,无瑕疵的,但吃饭总有呛着的时候,有噎着的时候,那些妃子敢在周帝的面前打嗝儿吗?   宝宁转念又想,周帝自己会打嗝儿吗?他要随时保持自己威严的,高人一等的样子,这种俗气的事,好像很损面子。那他就不打嗝了吗?那他风寒了会不会流鼻涕,吃坏了东西会不会闹肚子?   哦对了,御膳房做的菜是不会吃坏肚子的,惹病了皇帝,全家都要倒霉。   宝宁心里胡思乱想,表面上是温婉静坐着的。但裴原了解她,一打眼就知道她脑子里肯定没想什么好东西,桌子底下拽一下她的手。宝宁立刻缓过神来,她瞟一眼周帝,见他好像没说话,自己没因为走神漏听什么,松了一口气。   她把背挺得更直一些,瞟一眼裴原,又想到,裴原曾也是皇子的。   只是他们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久了,她几乎快忘了裴原还有这样显赫的身份。   ……回了京城后,他们这样平凡快乐的日子,还能继续吗?   姜堰安排宫人传菜。宝宁这下明白为什么那些宫女要排成一队了,菜是一个人一个人这样传来的,就像是她小时候和姐妹们玩的游戏,击鼓传花。这样传菜又安静又迅速,没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有荤有素有汤有鱼。   周帝关切地问宝宁:“不知你爱吃什么,让膳房做了些姑娘爱吃的东西,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宝宁连忙起身道谢。   裴原也道谢。   周帝含笑道:“快坐下吧。”   宝宁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里送,她食不下咽,味同嚼蜡,生怕自己咀嚼的时候声音太大。这餐饭吃的,真是很没意思。裴原也收敛很多,正襟危坐,偶尔和周帝说几句话,谈笑淡然,一点油腔滑调都没有,是宝宁不熟悉的样子。但是很符合皇子该有的做派。   餐饭过半,宝宁吃不下了,她盯着碗里一块被切成花的萝卜块,心里琢磨着,若她也想切成这样,要怎么下刀?周帝忽然开口道:“刑部的林大人前一会来了,把贾龄带走审问,不过一刻钟,他便全都招了。”   宝宁呼吸一顿,知道这餐饭到了关键的时候,周帝邀他们吃饭果真不是想单纯地叙父子情。   裴原问:“招了什么?”   “收了前朝马匪的贿,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周帝缓缓道,“崇远侯也来了,朕没有想治他的罪,他自己乞骸骨,要告老还乡。朕同意了,只是降了他二等的爵位,变成男爵。”   裴原说:“陛下仁慈宽厚,是万民表率。”   周帝又道:“霄儿的伤很重,走不了路,要在你这里休养几天。”   宝宁捏着筷子的指头一紧,觉得舌尖泛起苦味,又觉得不平。周帝果真是信了裴霄的话,或许他也有怀疑,但终究还是信了。   裴原淡淡道:“太子殿下劳苦功高,服侍他的下人肯定也会尽心竭力。”   气氛陷入了僵滞。周帝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动动嘴,终究没有开口。   正尴尬的时候,忽听外头传来姜堰的大声叫嚷:“哟,这哪里来的狗,快拦住,不要惊扰了圣驾!”   狗?宝宁一惊,忙看过去,只见阿黄闻着味儿奔来,它身体灵活,左冲右突,轻快地绕开那些拦路的太监,冲进屋子来,周帝惊愕地盯着它。宝宁顿觉一阵眩晕,暗骂这阿黄就知馋嘴,没点眼力!   她又站起身,刚要请罪,周帝却饶有兴味道:“这是你们养的?”   裴原道:“是。”   “挺健壮的,又机灵,蛮好。”周帝没生气,倒是庆幸这只闯进来的小狗,让屋里气氛缓和下来。他有意要给裴原些面子,招手将门口的姜堰唤进来,吩咐道,“朕前两天是不是刚得了几块黄玉,玉匣子不甚摔在地上,将玉磕坏了一角,怪可惜的。你找工匠修补一下,赏给这只狗吧。”   宝宁哭笑不得,只能替阿黄道谢。周帝让姜堰把阿黄带下去,笑着冲裴原道:“养条狗挺好的,狗儿忠心。”   宝宁的笑又落下去,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周帝意有所指。   裴原道:“若陛下喜欢,以后寻到好的狗,献给陛下。”   周帝笑笑,没回答。他顿一瞬,忽而问道:“原儿,朕是不是,不是一个好父亲?”   裴原道:“陛下很好,是儿子们的表率。”   “不用和我说这些客套的话。”周帝叹气道,“其实我都知道,平日里待你们不够疼爱,总是督促责问,很少关怀。但皇室中人,肩上担子沉重,和普通百姓家相比,有太多的不得已。朕有的时候,也会害怕,怕朕的身边,有一天,一个人都剩不下了。”   他继续往下说:“朕看书,看司马公的书,正讲到了武帝,朕觉得很可惜。武帝一世戎马,那样辉煌,但晚景苍凉,只剩下悔恨。只因为一个太监的谗言,造就了巫蛊案,卫皇后死了,太子刘据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   周帝问,“你说,武帝是不是很可惜?”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回答,声音稳健道:“所以有些事,难得糊涂。今天的行刺案,朕不会继续查下去了,朕不想做晚年的刘彻,宁可放过,不愿错杀。等霄儿的伤好了,朕会送他去南疆几年,也是磨炼。原儿,你便回到朝堂上来吧,不要去北疆了,朕年纪大了,很需要你。”   裴原轻笑了下。他大概知道周帝的意思了,周帝是要他和裴霄公平。去年他犯了罪,周帝饶恕了他,今年裴霄犯了罪,也要饶他一次。都是儿子,他也心疼,他愿意做个宽容的父亲,给他们改错的机会。   裴原觉得讽刺,但还是要道谢:“谢过陛下。”   周帝温声道:“菜凉了,吃菜吧。”   ……   又过一刻钟,这餐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晚膳终于用毕。告退后走出院子,宝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拉着裴原的胳膊小声抱怨道:“太严肃了,我没有吃饱,明明是在自己的家中,但是一点都不像是家的感觉。”   “我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了,以前最喜欢在军营里带着,最怕回京会宫。和他一个桌子吃饭,没吃饱过。”裴原牵着宝宁往自己的院子走,笑道,“你还挺有出息的,都不惧场,圣上不是还夸你了,说你很有风仪。”   宝宁骄傲地挺起胸脯:“那是自然的。”   裴原拉着她:“快走两步,趁着天没黑,回家炖鸡汤喝。喝完了早早沐浴,睡觉。”   宝宁道:“你还没喝药呢。”   “那就更得快点了。”裴原低头看她,“刚才出门的时候,碰见刘嬷嬷,你没看见她袋子里提着的东西吗?”   宝宁问:“提了什么好东西?”   裴原道:“爪子露在外面了,是只鸡,还活的,腿挺长,应该很肥。”   “那快点走。”这次换宝宁着急了,“回家杀了它!”   ……   他们急匆匆地挽手路过一处偏僻的房屋,没注意到窗口站着的男人。   裴霄远远看着他们,风吹过来,他觉得喉头发痒,拳头抵着下唇,轻咳两声。   常喜担忧地在他身边:“殿下,躺着睡会吧,歇好了,伤好得快。”   “本宫哪里还睡得着。”   宝宁他们已经走远,拐了个弯,背影都看不见了。裴霄淡漠地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手心里咳出来的血迹。   他问:“公孙徐的踪迹找到了吗?”   常喜摇头:“公孙徐的轻功很好,来无影去无踪,性子又洒脱,不拘泥于一处河山,根本找不到他。”   裴霄沉默一会,又道:“看好了圆子,别再让太子妃接近她,近三个月,不要让她踏出院子一步。”   常喜应下。   外头走进来了小厮打扮的男人,常喜认出来,是他们的属下付泉。裴霄扬了扬下额,常喜赶紧去开门将他迎进来,紧张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付泉小声问:“殿下以前收容过一个叫赵前的人,安插在四皇子身边?”   常喜眉梢跳跳:“是,但后来忽然失踪了,不知去了哪里。”   “被卖去青楼了!”付泉道,“前天晚上初接了客,据他说一起来了五六个壮汉,给折腾得不行……那儿,”付泉瞄了瞄常喜身下位置,“说那儿让一个不知轻重的恩客给掰断了,嘶——龟公嫌弃他半死不活,给他送去医馆,他才有机会偷跑出来的。”   常喜情不自禁地夹起了双腿,惊疑问:“掰断了,竟那样残酷?!”   付泉道:“谁知道呢,我猜说不准是四皇子吩咐的。”   裴霄眉心拧起。   付泉又道:“那小子说他手上有情报,看见了四皇子和四皇子妃一同去了崇远侯府,见世子妃。四皇子是乔装打扮的,不正常。他当时钻在车底,听到他们的交谈,四皇子已经识破了殿下的计划,要去和世子妃商讨对策……”   常喜咬牙道:“马后屁,马后屁真臭!都发生了,才来说,有什么用!”   付泉看向裴霄,犹疑问:“殿下,这个赵前知道得太多,咱们是杀了他,还是?”   “留下吧。”裴霄负手道,“好好给他医治,等本宫回京后,会亲自见他。”   付泉领命告退。   常喜不解地看向裴霄,轻声问:“殿下,这个赵前,他还有什么用?”   “四皇子妃接触过的人不多,赵前算是一个,总能了解些什么,对咱们有益。”裴霄慢慢走回床边,坐下,目光变得坚定,“原先想离间他们,是我的私情,但现在却是必须为之。这个宝宁,她若还留在裴原的身边,对咱们的危害太大!我听说,裴原救驾时候手上所持兵器,是她做的?”   常喜点头。   裴霄眼神微动,在思考些什么。   ……   屋里,点了灯。宝宁已经将肥嫩的鸡肉烧好,是煲的汤,一个深紫色的坛子,摆在桌子中间。   裴原夹起一块鸡腿,放碗里,翻了翻,有些嫌弃问:“这鸡的腿怎么这么黑?”   “白乌骨鸡,白毛黑腿。”宝宁给他盛汤,“多吃点,补身子的,刘嬷嬷说特意给你捉的。”   裴原听话地喝完了整坛子的汤,吃饱喝足倚在椅子里。宝宁叫来人把碗筷收拾走,看着下人出去后,裴原突地站起身,将门关上,又拉着宝宁往内室去。   宝宁踉踉跄跄地问:“你这么着急要干什么?”   裴原道:“那个乌鸡的腿过于刺目,瞧着心中不舒服。你露出白腿给我看,我也好净净眼睛!” 第112章 大甜   宝宁穿着襦裙,方便了裴原, 解开腰带, 很快将两片裙布扯下来, 剩一条白色的中裤。裴原盯着裤腿看了一会, 直接上手将腰身处给撕烂了,宝宁惊叫一声, 眼睁睁看着她的裤子落到地上, 如裴原所愿,露出一双腿。   宝宁又羞又气:“你有话好好说, 撕衣裳算怎么回事!”   “多少钱,赔给你。”裴原舔舔嘴唇,瞟她一眼,“你回去找我夫人要, 她把我的钱都搜刮走了, 我现在手头略紧,拿不出银子。”   宝宁骂他:“臭不要脸!”   她急忙捡起地上裙摆要挡住腿, 被裴原按住手腕:“跑什么, 让我看看, 还没看够。”   他伸出手,由下到上摸了把, 嘴里道:“看看, 多白,又滑,跟嫩豆腐儿似的。摸了第一把, 还想再摸第二把。”   宝宁定定地站着,被裴原目光一遍遍扫视,最开始还能站得住,又坚持一会,羞得脚趾都蜷起来。她这次学乖了,知道硬来没用,得软着,伸手拉住裴原的袖子,撒娇冲他道:“阿原,不在这,熄了灯,换个地方,好不好?”   窗户还开着,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宝宁哆嗦一下。   裴原又看了她一会,一言不发地去关了窗子,没吹灯,回来抱着她往床边走。宝宁头靠在他胸前,听见他心脏跳得逐渐快起来,呼吸也更加沉重,已经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艰难咽了口唾沫。   宝宁又想起那一夜,她害怕这时候的裴原,像头永远不会没力气的狼!   身体挨上绵软的被褥,宝宁心中咯噔一下,顺势拽住裴原的前襟,装作关切的样子,冲他道:“阿原,你今日很累了,身子也没好全,不能太过耗损。我去给你叫热水来,洗个澡,早点睡下吧!”   “什么叫身子没好全。”裴原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说的这些话,你觉得我爱听吗?”   宝宁严肃道:“你中午还吐血了!”   裴原道:“你今晚要是不让我成事,我还得再吐一次。”   说完,裴原也不等宝宁再开口了,扯了她鞋袜,几下将她上头衣服也扯掉,他一条腿撑在床沿,急迫地扯自己的上衣。   宝宁钻进被子里,紧张地和他打商量:“上次的那个油呢,再用次行不行?”   “早扔了,第一次用那个就够了,第二次没必要。”裴原俯身,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暧昧道,“我有别的办法。”   ……   不知过了多久,宝宁只觉得呼吸乱了,脑子也晕乎乎的,像是坐在一条行驶于波浪湍急河流的船上。最后一瞬,她眼前闪过阵白光似的,一阵的酥麻,浑身都卸了力。也顾不得羞不羞了,唇间软绵绵地哼出一声。   裴原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才去拿布巾擦:“这法子好吧,比那瓶子油好用得多,又舒服。”   他沉思一般地,问:“上次好像都没听你叫过?”   宝宁羞愤道:“这种事,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摆在台面上说,就不能阴晦一些吗!”   “也可以啊。”裴原手往下去揉她,懒洋洋地挑逗,忽然用力捏一下,“多叫两声给我听,我高兴了,就不说了。”   他顿了下,又道:“宝宝,你注意到了吗,你这时候的声音,比平时还要软一些,像猫叫一样,但又很欢愉……”   宝宁哀求他:“你先把手拿开……”   裴原挑眉问:“手拿开,别的东西可就要进去了。你准备好了?”   宝宁红着脸,她不好意思点头,也不好意思应是,便道:“我去拿软枕……”   裴原眼神暗了暗:“不要那个,咱们换个姿势。”   宝宁还没反应过来,忽的被裴原拽着手腕给扯坐了起来。看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黑布,或许是他的腰带,缠在了她的眼睛上。   视线骤然变黑,宝宁有些慌,想要去解:“为什么要蒙上我的眼睛?”   裴原拦住她,将她身子翻了个面趴在被子上,又搂着腰腹往上提了提,宝宁便被摆成了桂趴着的样子。她更害怕了,这是她没遇见过的姿势,有种隐秘被看光了的感觉,宝宁不干了,要爬走。   裴原拽着她脚腕:“上哪儿去,跑得掉吗,总是做那些无用功。”   他拍了拍她的桃子,声音低柔道:“上次你不是说我过分吗,这次我轻轻的,好不好?但太轻了,又怕你不够,才想出这样的主意。你瞧,是不是觉得心跳变快了,更期待,更刺激了?”   宝宁的注意被他前半截话吸引,颤声问:“不够什么?”   裴原按塌下她的要:“不够爽啊。”   下一瞬,宝宁便觉得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热烫的。她眼睛看不见,触感变得更敏锐,紧张让她身子都在颤。宝宁听见,在裴原入进来的那一瞬,他哼了声道:“就让你看看,老子的身体到底好不好!”   ……   等一切结束后,宝宁瘫软下来,裴原只要了一次,吃了个半饱,不很餍足,但也不想再折腾她了。   他解开蒙着宝宁眼睛的黑布扔在地上,这才发现布已经湿透。   宝宁眼睛也湿漉漉的,一言不发地躲开他的手掌,缩去床角,拿手背抹眼泪。裴原看她过分可怜的样子,心头一慌,上次都没哭,这次怎么回事?   “宝宝?”裴原轻声唤她,眉头皱起,贴到她面前去,“怎么了这是?”   宝宁嘴瘪着,手捂着脸,半晌憋出一个字:“疼。”   “我这次很轻了,怎么能疼成这样?”裴原不信,他强硬地把宝宁的手扯下来,看到她粉嫩的脸色。巴掌大的脸上粉盈盈,眼里带着水光,像携着露水的花苞,哪里有疼得厉害的样子。宝宁对上裴原的眼神,脸更红了,推开他,背过身去。   裴原忽然反应过来,问她:“是不是舒服过头了,才哭的?”   他眯了眯眼睛,回想着:“刚才,最后那一下,我感觉蓦的紧了很多。”   裴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心慌散去,愉悦起来:“哦,是太刺激了,被弄哭了。”   裴原捏着她下巴摇了摇,啧声道:“没出息,可太没出息了!”   宝宁唿的一声坐起来,羞恼地瞪着他,捶在他胸前。裴原更加高兴,大笑着抱紧了她,翻过来,在她屁股上狠狠啃了口。   宝宁尖叫抱住自己的屁股:“臭流氓!”   裴原道:“上头露出来了,快挡一挡。”   宝宁低头一看,倒吸一口气,又急忙去捂上面。   裴原道:“下面又露出来了,怎么办?”   “登徒子!不要脸!”宝宁骂他,不捂了,趴下去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裴原笑着,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圈进怀里,不再说话了。宝宁哼哼一声,在被子底下,双手搂住裴原的一只胳膊,头挨在上面。她最喜欢这样的姿势,温暖,让人感到安全。裴原闭眼弯唇,另一手抚着她的后脑,享受此刻的温存惬意。   宝宁眼睛睁着,盯着被面上的一朵红色的花,思绪慢慢地走远了。   她问:“咱们是不是在这里住不了几日了?”   “我在京城有一处府邸,比这里还要大一些,在闹市,会更舒服方便。”裴原道,“明天让魏濛去选个日子,咱们搬进去。”   宝宁“噢”了声:“我们就要搬进大宅子了,我也是体面人了。”   她这样说,裴原笑起来,低头用鼻子去蹭她的脸,宝宁痒,笑着躲开,双手捧住他的脸。   宝宁状似不在意的,语气散漫道:“以后你也是体面人了,可不能学那些坏习气,你可要一直对我好,不能变心。”   裴原看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宝宁又道:“今日去陛下那里,见到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宫女,我这才发现,皇家的生活和我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还有陛下说的,生于皇室,有许多的不得已,阿原,我有些慌的,到底有什么不得已呢?以后,你会不会也会面临不得已的事……就像太子一样,他娶的太子妃是他母亲的侄女,他不喜欢他的表妹,但还是要娶过门……”   裴原道:“那是他自己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就只能靠娶别人家的女儿笼络人心了。”   宝宁笑起来:“嗯,你不废物。”   裴原“嘶”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呢?”   “我有吗?”宝宁又重复了遍,“我刚才说了什么,说你不是废物?”   裴原道:“你肯定在骂我,你在讽刺我。”   “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敏感的。”宝宁辩解道,“我若真想骂你,我会这样拐着弯地说吗?”   裴原问:“那你怎么骂?”   宝宁道:“我会说你是头臭猪呀!或者犟驴,大屁股鸡!”   裴原疑惑问:“为什么是大屁股鸡?”   宝宁耐心与他解释:“鸡的屁股太大会被捉去烤了吃的,烤鸡尾尖,所以说你是大屁股鸡,是骂人的话。”   裴原道:“我瞧你的屁股也不小。”   “……”宝宁惊愕道,“你怎么骂人的!”   “我没骂你啊,我喜欢你的小翘屁股,夸你的。”裴原揉她的脸,温声劝解,“你不要太敏感。”   宝宁啊地叫一声,要去咬他,裴原笑着躲开,问:“鸡尾尖是什么味道,我想吃,什么时候能烤给我吃?”   宝宁气愤道:“犟驴!”   “嗯。”裴原自然地应下,依旧是那个问题,“什么时候烤鸡屁股给我吃?要大的。”   ……   七日后是个乔迁的吉日,宝宁带着她的两条狗,一只羊,还有一个不太听话的裴原,再次搬了一次家。   但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宝宁站在府邸的门口,抬头望着高高黑色牌匾上的四个鎏金大字——济北王府。   宝宁想,是了,她的身份跟着裴原水涨船高,变成王妃了,有了自己的府牙,成了真正的主母。 第113章 小聚   济北王府是裴原以往回京时小住的地方,并不常来, 又荒废了大半年, 早就杂草丛生, 许多屋棱瓦片也被风雨蚕蚀, 有些破败。早早请了工匠来修缮,虽还不精致, 但好歹能住人了。   宝宁嘱咐刘嬷嬷道:“记得买些硫磺粉来, 屋子周围时常撒一撒,驱蛇。”   刘嬷嬷应下。宝宁笑道:“这府邸够大, 院落也多,给阿黄它们也分配个吧,就在我们院子的旁边。有空时我画张图纸,把它们的房子也修一修。”   “阿黄现在是只富贵狗了。”刘嬷嬷也笑着指了指留着口水乱跑的阿黄, 脖子上挂着块暖黄色的玉牌, “圣上赐了它一只狗牌子,上头写着名字, 全京城也是第一份儿, 就算是宰相府里的狗都比不过它。”   宝宁道:“行, 赶明儿给它做一身衣裳,看它人模人样的, 多神气。”   众人俱都笑起来。   裴原哼笑道:“你赶紧操办婚事, 给阿黄娶个狗媳妇儿,早日生一窝小崽子。每只都给做一身衣裳,弄个玉牌子, 出门时往身后一带,瞧你多威风,全城人都羡慕你,弄了只狗家军!”   宝宁睨他一眼,小声道:“嘴里吐不出好话。”   她让下人带着阿黄它们去玩,自己拉着裴原去逛府邸。济北王府时裴原最受宠爱的时候修建的,很大,比国公府还要大一点,里头亭台交错,有一泊很大的湖,还有座三层高的六角小楼。宝宁走到楼底下,仰头往上瞧,小楼每只角上都坠着金铃铛,风吹来时晃来晃去,煞是好看。想必夏日的时候在阁楼上吹吹风,会很舒爽。   宝宁看着裴原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雅兴,还会修建这样的小楼,以后我不再说你粗俗鄙陋了。”   “原来你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的?”裴原皱眉念了遍,“粗俗鄙陋?”   宝宁噤声。   她手放在额前挡着阳光,兴味问:“进去看看吗?”   “一直上着锁的,以前没外人进去过,回去我找了钥匙给你。”裴原道,“这座楼是仿了我母妃在宫中的故居,只是宫里为四层,这是三层。里头的摆设之物,与她原先宫殿中的都差不许多。她去世的那年我差人修建的,算起来,快十年没踏足过了。”   宝宁道:“也没打扫过吗?里头岂不是蛛网漫结,还会有许多老鼠了?”   “当我是你?猪言猪语,猪脑子。”裴原斜斜耷拉着眼皮看她,“自然每年都会请人洒扫,也会驱虫驱鼠。”   宝宁愤愤地踩他的脚:“你怎么这样,逮着机会就要骂我!”   “怎么就骂你了。”裴原懒散地拥住她肩膀,往前继续走,“不觉得这样称呼显得溺爱吗?”   他勾着宝宁下巴,叫她:“小猪崽?”   宝宁扭脸躲开他,不悦道:“大花猪,我也是疼爱地在唤你。”   裴原低头看自己的鞋:“你刚才把我的鞋踩脏了,怎么办,快给我银子,我要买新的。”   宝宁瞥他一眼:“仙子的鞋底不染微尘,是你自己污浊,地上的污浊尘土就都趋附过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我就算踩了你也不会有印子,你若鞋脏了,是你因为你自己就一身浊气!”   裴原咧开嘴道:“牙尖嘴利,学坏了。”   他说着,搂着宝宁的脖子把她按在胸前,手指就要去掐她的腮,让她把嘴张开,边道:“快让我摸摸,是你现在的牙利,还是阿黄和吉祥的牙利,这小粉舌头上长没长刺啊……”   ……   宝宁本以为搬了新家,地位也变高了,日子会舒服许多,至少不会再有人敢不长眼地招惹她了。而且济北王府离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很近,府里缺了不少东西,地方大了,洒扫的下人也不够,宝宁一直琢磨着要去逛一逛集市。   但这样简单的小愿望,一直到半个月后也没能成行。   除了刚搬来的第一天,府上来拜见的人便络绎不绝,这个侍郎的夫人,那家学士的女儿。其中有不少宝宁之前也见过,在国公府的满月宴上,那些原先傲慢不屑的脸,如今都腆着笑。   初来乍到,也不能摆架子将人都撵出去,要广结善缘。于是,明明是客人携礼来拜访,主人家反倒比客人还要累,要请她们吃茶聊天,笑脸相迎,要亲善,还要带她们逛园子。几日下来,宝宁的脸都笑得僵了,腿也酸乏,一看见后院那些花就想吐。   她最怕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若是亲近,就不用拘礼。若是疏远,也不用强装假笑。对方来看她,是图裴原背后的权势,赶来巴结,那些不着边际的吹捧,宝宁听得脸发臊,都不知怎么接。   这样一波波的探访直到十日后才渐渐停歇下来,好在礼物堆了半个仓房,劳累也算有些收获。   裴原已经被准许入朝,也变得忙碌起来。他带来消息,说崇远侯世子贾龄已经被杀,侯府降了爵位,收了府邸,剥了世袭。崇远侯贾道功明哲保身,辞了官职,和二子贾献一同南下要去泗水一带安家。大姐被赐婚给了新科武探花,择日完婚。   二姐要南下的前一晚,姐妹们相约,一起吃了个饭,在三姐季安露的酒楼里。   宝宁上次见到季安露是四五个月之前。那时裴原还病着,他们住在京郊的院子里,一个叫冯永嘉的穷秀才被人勾引着生了歹意,宝宁被掳走,逃脱后碰巧遇见三姐,到酒楼里避难了一晚。   宝宁记得,当时的酒楼叫“古井食楼”,饭菜味道很好,环境古雅朴素,但并没什么过人之处。   今天再来却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名字也改了,叫“华苑飞天楼”,连楼梯的扶手上都镶了玉。摆放的花瓶看着像是前朝古董,里头是玉雕的兰花,华彩缤纷。三姐夫张和裕前来迎接,穿着黑色宽袖袍服,金色腰带,圆圆胖胖笑得很和善,活像个富商。   他冲裴原行了个礼,笑容有些腼腆:“王爷王妃这边请,已经清了场,人都来齐了,都在三楼。”   裴原淡淡道:“家人相聚,不必多礼,烦请带路吧。”   踩着楼梯往上,宝宁更加惊奇于装缮的豪奢,她指着一个约一人合抱那么大的莲花烛灯底座,问:“这,这是纯银的?”   “哪儿呀,铜和镍掺在一起做的,看着很大,其实很轻,装成银的。”张和裕不太好意思,“给人家看,显得比较有钱。”   宝宁又问:“酒楼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张和裕答:“阿蕴三个月之前给改的,说这名字豪气,一听就是富贵人来的场所,听着有钱。”   裴原也来了兴趣:“怎么突然想着改名字了,还弄了那么多假物件儿?”   宝宁不解问:“除了那个铜烛台,还有什么是假的?”   裴原道:“你眼里看到的一切,除了人,基本都是假的。这楼梯,像是紫檀木吧,但手指敲一敲,这声音根本不对,就是普通的老木头。还有扶手上的翠玉,摸一摸,其实是块绿色石头。唔,那个古董花瓶,看瓶口的纹路,是故意做旧的,估计也就是半年前刚造出来的。还有那个……”   裴原指着瓶子里的花:“这花千万别碰,手上沾了汗,一碰就掉色,都是些染了色的石头。”   张和裕惊奇道:“王爷真是好眼力!这酒楼换名字这么久,没一个人认出来的。”   他们走到最后一段楼梯,裴原问:“这都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张和裕还没回答,便听上头传来声清爽的少年音:“自然是我想出来的!”   宝宁惊喜抬眼:“阿蕴?”   “姐!”季蕴小跑下来,先是拉住宝宁的手腕,想和她一起往楼上走,被裴原不善地瞪着,他坚持了一会,终究还是讪讪地松开手,“等你好久了,终于来了!”   裴原冷呵一声,没说什么,跟着一起走进屋子。   大姐二姐和三姐都在,拖家带口的,贾献也在,他的两个儿子正在满地乱跑。   私下相聚,也没有严苛的礼节,寒暄几句,各自落座。张和裕出去招呼着上菜,境遇变化,宝宁再见到自家姐妹,只觉得五味杂陈,大家凑在一起说话。季蕴眼巴巴在一旁看着,也插不进去嘴,裴原暗中端详他一会,忽的坐到他身边去:“诶,小孩儿——”   季蕴听了瞪大眼,一脸受辱的样子:“我已经十三岁了!”   “哦,那我叫你名字吧。”裴原叫他,“季蕴啊。”   季蕴皱皱眉头,不情不愿地应了:“有什么事吗?”   他们一向不对付,季蕴现在已经基本打消了要抢走宝宁的念头,但对裴原仍旧不亲热。他防备地看着裴原,不明白,上次见还打了一架,这次怎么就热情地凑过来了?肯定没好事!   裴原给他倒一杯酒,挑眉:“碰一下?”   被用大人的礼节相待,季蕴心里舒服很多,碰杯后喝了酒,他脸色稍有些红,道:“到底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裴原问:“你这酒楼,是和你三姐夫合作,一起开的?”   “是。”季蕴点头,“三姐夫好厨艺,响彻半个京城,我不忍心他埋没,自然要助一臂之力!”   裴原手拄着下巴,又问他:“你怎么想出的馊主意,弄一屋子假货,真当没有明眼人?”   季蕴略带些鄙夷地看他,裴原也不生气,唇角甚至带上笑,听季蕴道:“以前听说你生意做了许多,以为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也没多明白。我的酒楼是给谁开的,给富贵人吗,当然不是,是给那些想要面子,但又没什么钱的人开的。普通百姓手里银钱少,勉强度日,凤祥居那样的大店,他们一辈子也去不起!”   裴原颔首:“你继续。”   季蕴道:“虽然去不起,但他们就不想去吗?那怎么办,就需要有我这样的商家,开一家看似奢贵的酒楼,菜价折中,不贵不贱,既有面子,又能吃得起。客人来,吃的就是个面子,吃一顿豪爽。再说了,我虽然用了些假银假玉假花瓶,但是,我什么时候说那些是真的了?明眼人看破不说破,我赚钱,你高兴,不是很好吗?”   裴原笑起来:“歪理。”   他看了看贾献,问:“是你的二姐夫教给你的?”   季蕴到底年纪小,喝了一杯酒,便胀红了脸,口齿也不太清晰:“王爷,你不要过于得意,不要猖狂。我荣国公府虽然没落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底还是有的,况且,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二姐夫要南下了,他名下的那些钱庄和铺子,都由我接手。论财力,我现在虽不及你,但再过两三年,总不会差太多。你可不要仗势欺人,欺负我姐姐,要不然……有你有求我的那一日,我可不会帮你!”   裴原笑起来,抬手摸了摸季蕴的头:“不错,季昌平倒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季蕴大声道:“不许摸我的脑袋!”   他叫得太厉害,宝宁被吸引,急匆匆赶过来:“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小声冲裴原道:“那么大的人了,别总和孩子闹。”   裴原摊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不信你问二姐夫。”   贾献正在看着他两个儿子玩,闻言,赶紧撇开关系:“我不知情的,什么都没看见。”   裴原食指轻叩桌面,看向季蕴道:“瞧见了,这才叫商人本性,又油又滑。你还锋芒太过,嫩了点,要好好历练。”   谈笑时间,菜已经上齐,五颜六色的一桌子,满室香气。   众人动筷吃饭,酒过三巡,都已微醺,裴原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对敬来的酒来者不拒。   都已微醺之时,贾献道:“喝好酒,没有乐音可不行,不如请几位歌女来,也好助兴?”   他妻子暗中瞪了他一眼。   宝宁蹙眉,她不愿这样,但又不知怎么拒绝,忽听旁边裴原道:“去借把琵琶来,用不着歌女,我也可。” 第114章 烧鸡   众人皆不可置信地看过来,宝宁也是。   她端详着裴原, 他喝得有些多了, 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两腿分开坐着, 姿态随意,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弹琵琶这样风雅乐器的人。   贾献的大儿子两岁了, 已经会说话, 很聪明。他露出两颗小奶牙,拍着巴掌笑哈哈道:“吹牛皮, 吹牛皮!”   贾献急忙捂住他的嘴,刚要致歉,裴原摆手道:“无妨。”   酒楼里养着歌女,张和裕去借琵琶, 很快就回来, 顺带拿了一柄长笛。   大姐看见了,笑着道:“给宝宁吧, 以前还在闺中的时候, 爹爹请了乐师教习, 宝宁的笛子吹得最好,一直被称赞。”   季彤初接声道:“这么一说, 我就想起来那时的事了, 闺中时光最难忘。我记得,大姐的筝弹得好。”   三姐季安露听了后捂着唇笑:“对了,大姐会弹筝, 二姐会弹古琴,四妹妹擅长箜篌,五妹妹的笛子吹得一绝。属我最笨,这个学不会,那个也学不会,就爱吃,后来才嫁了个厨子。”   张和裕被点到名字,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憨憨笑了。大家也都笑起来。   提起季嘉盈,季向真笑容淡了些:“嘉盈她……她被惯坏了,性子刁得很,总是做错事。”   “挺好的日子,不说那些丧气的事。”裴原打断她,他将琵琶接过来抱在怀里,依旧是懒散的姿势,耷着眼皮,手指抹了下弦,“锵”的一道长音。   “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宝宁还是不太相信,附在他耳边小声道:“阿原,若弹不下去,你就直说,别强撑着。”   “真当我是个蛮汉?”裴原哼了声,“果真该让你见识见识,若不然,不知你还要误解我到什么时候。”   宝宁笑起来:“行,那‘阳春白雪’这首曲子,会不会?”   裴原道:“不会。”   “……”宝宁刚才对他的期待尽数消散,只觉无话可说。   贾献解围道:“名曲还有许多,‘夕阳箫鼓’,这个如何?”   裴原道:“过于文雅清秀,不喜。”   季安露出主意:“那就‘汉宫秋月’吧,讲的是爱情故事,姑娘家都爱听。”   裴原道:“哀怨悲愁,女人气太浓。”   宝宁真想将他和琵琶一起丢到楼下去,这人真的是……   这么多人,要给他面子,给他台阶。宝宁耐下性子:“那你自己选一个曲目吧。”   裴原又啜一口酒,思忖片刻:“那就‘胡笳十八拍’吧。”   贾献立即抚掌捧场道:“好,这个好!传闻中说是蔡文姬所作的曲目,蔡文姬被匈奴掳走后,虽诞下两子,倍受宠爱,但心中对故土的思念仍一刻未停。这才作下‘胡笳十八拍’,将自己渴望归汉的心情尽数表达!这个好,有寓意,有向往,这个好!”   季蕴晕乎乎的,半趴在桌边看着他,心想着:这也是商人本色吗?就算在茅房里,马屁也能拍出五花肉的香气。   裴原手按在弦上,半闭着眼,先试了几个音,而后冲着宝宁稍一点头,示意开始。流畅悦耳的琴音便流淌出来。   宝宁以笛音相和,季蕴摆了几个酒碗,拿着筷子敲碗助兴,贾献跟着唱歌。   一时间,屋内乐声灵动,从酒肉之局变成了充溢文人风雅的飨宴。   渐渐的,宝宁看着裴原的眼神变得惊讶起来。他说自己会弹琵琶,原来是真的会,且极为擅长,琴声抑扬顿挫,铮铮有力,足以胜过八成的歌女了。宝宁说不出现在的心情,只是很高兴,觉得自己又发现了属于裴原的一点新的东西,与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大相径庭的,细腻而温柔的东西。   一曲完毕,二姐和三姐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贾献眼神讶异,他这次不是拍马屁,而是发自真心道:“王爷竟如此深藏不露,是我见过的,将琵琶弹得最有气概的人!”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浮夸起来:“以前读话本,看封神传里有个魔礼海,所持武器为碧玉琵琶,四弦分别可引来地水火风,四弦拨动,风火齐至!我一直想象不出这该是何等英姿神人,直到今日见着了王爷,这才相信,原来这样的琵琶神是真的存在于世的!”   裴原点了点季蕴:“你二姐夫今日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下来,回去后好好背。以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该拍马屁的时候卯足了劲儿拍,对前途大有助益。”   贾献尴尬地笑了笑。   宝宁笑眼盈盈地看着裴原,问:“你这是和谁学的?”   裴原道:“魏濛。”   宝宁更加惊讶了,她回想着魏濛的魁梧样子,将他与婉转的琵琶联系在一起……根本想不出来。   “或许姓魏的都是天生的乐师。”季向真想起什么,笑道,“我所知道的最擅弹琵琶的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名叫魏妩的宫女,天姿绝色,歌喉动人。后来周朝和匈奴险些开战,先帝不想打仗,受人提议,将魏妩封为公主,送到北边去和亲。”   宝宁问:“那战事真的平息了吗?”   “平息了大概十几年吧。”季向真摇头,“后来还是刀兵相向,我们败了头一仗,我的印象里,大概是在长坡,死了十万的俘虏。是已经投降的俘虏,但还是被杀了,极为惨烈。之后为了复仇,也发动了第二场和第三场战役,都死了很多人,才换回如今难得的安定。”   宝宁喃喃道:“那魏妩,她该多伤心啊。”   贾献道:“听说好像是自缢了。”   宝宁唏嘘。但也只是唏嘘而已,毕竟是很多年前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宝宁戳戳裴原的肩膀:“阿原,你知道这件事吗?和亲公主魏妩的故事,还是魏将军的本家呢!”   裴原没有反应,宝宁奇怪地看向他,这才发现他已经醉得不像样子了,昏沉着快要睡着,两指间却还捏着一盏酒杯。   宝宁叹气,想将杯子取下来,他不松手,宝宁去掰他的手指,裴原不耐烦地睁开眼:“闹什么闹!”   宝宁的第一反应是紧张地去看季蕴,她是习惯了裴原时不时的甩脸子,季蕴可没。刚才若是让季蕴听见了,两个一根筋地醉鬼当场打起架来,那就不好收场了。   好在季蕴歪斜地躺在椅子里,已经睡得打起了鼾。   怕裴原的醉脑子再给她闯祸,宝宁赶紧起身道辞。天色已经很晚,大家又说几句话,也纷纷离开。   陈珈驾着马车在门口等候,宝宁勉强将裴原扶上去,已经累得满额是汗。醉了的人死沉,裴原又不许别人碰,宝宁坐在车上,蹙眉揉捏着酸痛胳膊,裴原那边却清醒过来,大腿一抬搭在了宝宁的腿上:“给我也捏捏。”   宝宁一把将他推下去:“刚才在桌上,你怎么语气对我说话的?还没与你算账呢!”   “算什么?”裴原半掀眼皮看她,吩咐道,“先去买只烧鸡。”   “……”宝宁知道他又是在耍酒疯了,最烦他喝醉的样子,好像难缠的孩子,说也说不听,打也打不疼。   宝宁道:“都多晚了,哪里有卖烧鸡的,快回家吧,回家睡觉。”   “我说。”裴原睁大眼睛,一字一句冲她道,“我要吃烧鸡。”   宝宁道:“没有。”   “没有?”裴原上身晃晃悠悠摇了几下,忽的站起来,马车矮小,他头顶撞在车顶上,砰的一声响。   宝宁忍不住跟着捂住头:“你疼不疼呀?快坐下吧,别折腾了。”   “没有?”裴原把脚踩在车窗上,眯眼看她,“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跳下去。”   宝宁道:“不信。”   裴原呵的一声,伸出两个指头在宝宁面前晃:“知道这是几吗?”   宝宁说:“不知道。”   “如此蠢笨!”裴原骂道,又教她,“这是二!我数两个数,还不调转马头去买烧鸡,我就从这车窗跳下去!”   “烧烧烧,烧什么鸡!”宝宁也发脾气了,她指着座位道,“回来坐好,要不然将你丢下去!”   “你不信我?”裴原瞪着她,“你数两个数,我不跳下去,随你的姓!”   宝宁拉着他袖子往回扯:“多大的人了,耍酒疯,丢不丢人!”   “我要吃烧鸡。”   “没有!”宝宁松开他袖子,板着脸,不理他的发疯,也伸出两个指头道,“我数两个数,你要么老实坐下来,要么跳下去。要不然,我将你踹下去!”   “一。”   “二——”   裴原离开了车窗,他转而坐到地上,斜睨宝宁道:“老子不和你一般见识,老子给你面子!”   “有毛病!”宝宁咬牙切齿骂他,“你不是说不跳下去就随我的姓吗?”   裴原坦然道:“那以后你便叫我季原吧。”   “季原……”宝宁念了遍,“和妓院一个音,这是什么污浊的名字!”   裴原盘腿坐在地上,忽的伸了脖子,凑到宝宁面前去。宝宁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话,刚想凝神仔细听,裴原“嗝”的一声冲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宝宁没躲开,险些背过气去。   她真生气了,扬手要打他,裴原把脸凑过去:“你打吧,随便打,我要吃烧鸡。”   “吃吃吃!”宝宁吼他,“我以后再让你喝酒,我就是头猪!”   裴原说:“我要吃烧鸡。”   宝宁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燥郁。她努力让心境平和,敲了敲马车的前门,吩咐陈珈道:“去找一家烧鸡店。”   陈珈愣住,抬头看了看月亮:“夫人,这都快子时了,哪里有开门的店?”   裴原闭着眼:“我要吃烧鸡。”   宝宁怒发冲冠:“去买!给他吃!”   ……陈珈无奈地调转马头,绕着城走了小半圈,最后吵醒了一家的店主,现场烧了只。   等着鸡烤好的时候,宝宁问陈珈:“你跟着王爷多久了?”   陈珈答:“大概三四年了。”   宝宁憋愤问:“他以前也爱喝酒吗,喝了酒,也这样的难缠?”   陈珈说:“没有。王爷以前喝醉了就睡觉,醒了后就像没事人一样,从没有过醉态。”   宝宁看着靠在车门处吊儿郎当抠指甲的裴原,不解道:“他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的……”   陈珈直爽回答:“可能是看夫人您好欺负吧,以前在军营,装疯卖傻也没用,现在有用,您给买烧鸡。”   宝宁惊愕:“真的吗?”   ……   回去的一路上,宝宁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看上去真的特别好欺负?   连醉鬼都敢欺负她。   裴原又睡过去,靠在她肩膀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宝宁抱着那只烧鸡,是用来威胁裴原的武器,告诫他,如果一路老老实实的,回家就给他吃,要不然喂狗。   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宝宁把裴原叫醒,正想下车。陈珈拉开车门,低声道:“夫人,门口有生人,两辆马车。”   宝宁诧异问:“这么晚了,是谁?”   陈珈下车去问,很快回来,后面跟着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太监,还有五个妙龄宫装少女。   “一位是圣上送来的苗管事,说刚搬迁,肯定很多杂事,请他帮着操持下。还有一些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说看府里没有侍候的丫鬟,王爷也没有通房……嗯……”陈珈道,“就是这个意思。”   宝宁的脸霎时沉下去。 第115章 通房   姓苗的老太监肯定是不能推拒的,那五个少女……裴原在场, 又有周帝的人在, 宝宁不能擅作主张。   她确实很想立时将这几个女子打发走, 但现在必须要过问裴原的意见。   宝宁推了推裴原, 心跳有些快。她是有些把握裴原不会留这些通房在府中的,可隐隐也有担忧。男人好色是劣根性, 那几个少女都年轻貌美, 裴原现在醉得糊里糊涂,万一被迷了心智, 顺口就答应了,那该怎么办?   宝宁又掐他胳膊一把,这次用了巧劲儿,裴原疼得“啧”了声, 宝宁问:“清醒了吗?”   裴原皱眉问:“怎么不进府?”   “太子送了下人来。”宝宁撩开车窗帘子, 指给他看,声音尽量平静温和, “说看你府中人手少, 贴心为你置办的, 要不要纳入房中呢?”   宝宁笑道:“府中空房还是很多的。”   裴原探究看着她的脸色:“你怎么不生气?真的假的?”   宝宁真想将揪着他的耳朵拧一把。平日里雷厉风行都哪儿去了,磨磨唧唧, 黏黏糊糊, 管她真的假的做什么?她当然是在装作大度,难道还要当场撒泼,将人都赶出去吗!好吃好喝供着他, 还给他绕了那么远的路买烧鸡,到现在用得到他的时候了,一句话将人打发走就好了,他偏不说,还问她为什么不生气!   宝宁问:“这些女子,你是要留下,还是不留呢?留了就是你的通房丫鬟了。”   她把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裴原问:“养得起吗?”   “……”宝宁咬牙切齿,“王爷说笑了,自然养的起的,您是留还是不留呢?”   裴原问:“我的烧鸡呢?”   宝宁愣住。他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烧鸡?   外头五个女子面面相觑,都等着答复,宝宁暗中踩了裴原一脚,瞪他:“留不留?”   裴原神色很疲倦的样子,酒意上头,头疼,嗓子也难受。他想吐,扶着车厢壁勉强站起来,匆匆往外走。   宝宁惊愕问:“你做什么去?”   裴原跳下车,宝宁抱着怀里的鸡,赶紧也跟下去扶住他:“怎么了这是?”   那几个少女和苗管事见他出来,急忙跪下成一排,裴原一手撑着车扶手处,一手指着那几个少女,口中含糊不清道:“留留留……”留个屁!   后三个字没说出来,胃中一阵翻腾,裴原哇的一声弯腰吐出来。   陈珈傻眼了:“真留下?”   宝宁心中滋味百般难受,她看着在那吐得不行的裴原,真想将他丢在这里,由那几个丫鬟去伺候好了。看着那几个少女惊喜万分,大拜叩谢的模样,宝宁眼眶一酸,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她心中给裴原辩解,说他喝醉了,说的话做不得真,但到底酒后吐真言不是?他真的早就存了纳妾的心思?   心中委屈,面上不能失态。宝宁淡淡道:“听了王爷的话,就快去做吧。西院的空房临时收拾出几间来,请姑娘们住下,明早给王爷请安。”   她又看向那个老太监:“苗管事?”   老太监赶紧应是。宝宁道:“苗管事今晚委屈一下,先在东院的空房住一宿吧,明日再换。天色很晚了,都快去休息吧。”   众人跪谢离开。裴原吐完了,清醒不少,捏了捏鼻梁问:“刚才不是挺多人的,人都哪儿去了?”   宝宁用袖子蹭一下眼睛,没搭理他,径直往府内走。   裴原问陈珈:“她怎么了?”   陈珈看着宝宁背影,心知大事不好,但他就是个护卫,也不好多说话。宝宁是他的主子,裴原也算是半个,陈珈思前想后,关切地问:“王爷,您打过地铺吗?”   裴原道:“没有。”   “那就难办了……”陈珈想了想,又问,“要不然,您和阿黄吉祥它们,挤一挤?”   “放你娘的屁,你有毛病?”裴原恨声骂他,“你才和狗去睡,你怎么不和狗去睡?”   他说完,摇摇晃晃地去追宝宁:“怎么走那么快?烧鸡呢?”   宝宁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她现在心火旺盛,一想到那几个少女,便觉得裴原可真不是东西。她极少骂人,但她现在就要骂,裴原可真不是个东西。嘴上说得那样好听,实际上呢,和天下男人一个样,都想着佳人在侧,软玉温香。原先过朴素日子的时候,他还没现形,现在位子抬高了,人就不是那个人了,留留留……看他那巴不得的样子,眼珠子都恨不得掉下来了!   裴原跟在她后头追,宝宁步伐飞快,他走不了一条线,歪歪扭扭的,竟然追不上。   和房门还差三步远的时候,宝宁将门啪的一声甩在他脸前。   裴原懵了,然后便是火起。疾走几步上前拍门:“季宝宁,你又给我关在门外头,第几次了,给你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把门开开!”   宝宁把门栓划上,这才想起手里的烧鸡。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冲裴原道:“不要在我门前吼叫,你若再叫一声,我明日就回国公府去!”   裴原刚想再吼两句,听她后半截话,蔫蔫地噤声。   但脸色依旧不善,冲着窗户气冲冲走过去,压低声音道:“你又……”   宝宁将他心心念念地烧鸡摔在他胸前:“抱着你的鸡,去找你的莺莺燕燕吧!滚开!”   烧鸡蹭在前襟上一大块油渍,然后骨碌碌滚到地上。宝宁啪的一下关上窗户,裴原茫然地捡起地上的鸡,看着窗内开了灯,亮了一小会,随后又熄了。屋里再没动静,裴原心里憋着火,想要再敲敲窗户,想起宝宁的那句“要回国公府”,他便怂了。   回娘家这样的事,她干得出来,裴原不敢冒险。   但现在……裴原抬头看看天色,都过了二更了,他今晚上可怎么过啊?   正愣神着,院门口处传来唧唧啾啾的鸟叫,裴原回头,对上陈珈的眼睛。陈珈虽然人长得不好看,还木讷,但是个热心肠的好护卫。他吹口哨将裴原的注意吸引过来,热情道:“王爷,吉祥它们的院里,有一间房空着,我给您收拾好了……”   裴原手里捏着脏了的烧鸡,额上青筋直蹦:“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了吗?”   “没了……”陈珈道,“西院住着太子送来的人,东院是圣上送来的管事,都不能打扰。就剩下吉祥那里能住了。”   陈珈劝慰他:“王爷,它们与您还算是交好,不会驱赶您的。况且您还带着礼呢,若吉祥看不惯您,要咬您,您就把这烧鸡往它面前一送……诶,这事肯定就成了……”   太子送来的人,太子送来了什么人?裴原迷惑一瞬,注意很快被陈珈的后半段话吸引,他越想越觉得憋屈,照着陈珈的屁股连踹几脚:“滚滚滚!”   随后带着一肚子的愤懑,去狗窝中挤了一宿。   ……   第二日,是被刘嬷嬷唤醒的:“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呢?”   裴原在小床上睁开眼,揉揉发胀的额头,哑声问:“几时了?王妃消气了?”   刘嬷嬷忧愁道:“那些通房去王妃屋中请安了,王妃让叫您也过来。”   裴原大惊:“通房,什么通房?”   “就昨日……”刘嬷嬷给他细细地讲了遍,又惊疑问,“您竟然不知情吗?”   “我喝断片儿了!”裴原低骂一句,这才明白过来昨晚宝宁为何那样生气将他赶出屋子,他弹起身拍拍衣摆上的褶皱,步履匆匆往正院赶去。跨进了主屋的门槛,便瞧见宝宁眉眼淡淡地坐在主位上喝茶,底下站了五个精心打扮过的女子。见他进来,纷纷垂手行礼,娇羞之态。   裴原一个脑袋两个大,皱眉负手道:“都出去。”   宝宁把茶盏放下,那几个女子相互对视一眼,不敢不听,纷纷退下。   裴原的眉毛松开。他停在原地一会,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到宝宁的对面,又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把茶水斟上:“……我说昨天的事,我都不知情,你信吗?”   宝宁看着他衣裳上的凌乱短毛,蹙眉问:“你昨晚睡在哪里?”   裴原道:“狗窝。”   宝宁惊得半口水含在嘴里,勉强咽下去,又仔细打量他神情,问:“昨晚的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裴原懊恼道:“我喝醉了酒,就记得吐了一场,那几个女人我根本没印象,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宝宁道:“你昨晚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留留留,急不可耐,火烧了尾巴那样的急。”   裴原拍了下大腿:“我知道了,我说的是,留留留,留个屁!你只听见前半句,没听见后半句!”   宝宁半信半疑:“真的?”   裴原急迫道:“你还要我以死明志吗?”   “你若死了,这个烂摊子要怎么办。”宝宁看一眼门外头,隐约可见那几个丫鬟的影子,“你昨晚酒醉说了留下,若今天就赶走,传出去,人家都要说是我促使的。说我善妒,找你闹了,才将人都赶出去。到时候,你的名声也不好听,要说你惧内。”   裴原恼极了裴霄,这个麻烦的小人。   过一会,裴原道:“我有办法。”   他这会注意到宝宁的眼睛,她昨晚应该是哭了,现在眼皮还泛着红,有些肿。裴原心下一疼,赶忙绕到她身前蹲下,抓她的手:“怎么回事儿,眼睛怎么肿成这样?这点小事,你将我赶出去,不让我睡屋子就罢了,你哭什么……”   “你说的简单。”宝宁搡他一把,昨夜的委屈又泛上来些,“你明知道我什么心情,我最怕你有钱了就学坏,学人家置办一府的女眷,我明里暗里和你说了多少次,你听进去过吗?你昨晚说留留留,我真想把你也推到那个做烧鸡的店里,一把火烧了算了。”   裴原亲她的手指:“我不是给了你一把短刀,以后我要是纳妾,你就拿它抹我的脖子。”   宝宁把手抽回来,口水都抹在他脸上:“那是杀人,又不是杀鸡,杀鸭子,我杀了你,是要去蹲大狱的!”   裴原看她有了笑模样,不再冷着脸,心安了些:“宝宝,我昨晚的烧鸡到最后也没吃上,便宜了你的狗了,怎么办?”   宝宁道:“再给你买。”   裴原道:“我要吃你烧的。”   宝宁哼了声:“蹬鼻子上脸。”   裴原干脆坐在地上,手拽着她腕子不松开,他耍泼皮无赖的手段是一流。   宝宁只好道:“那你现在去将那些女子都解决掉,再想个法子,不要让人送丫鬟到府上了,我就给你做。”   裴原道了句好,站起身往外走。   宝宁在身后叫他:“你先换身衣裳……”   ……   快要午时,裴原一直没回来。外头闷热,宝宁在屋里,坐在冰盆旁看书。她没看进去几个字,一直琢磨着,裴原到底会有怎么样的法子呢?   阿绵在一旁踢小球玩,踢够了,过来咬她的手指,宝宁笑着将它推开,见刘嬷嬷匆匆进来,脸色复杂。   “夫人,王爷将太子送来的那些丫鬟都遣去洒扫茅厕和刷马桶了。说他昨晚酒醉听错了,以为太子送来的是粗使下人,才收下。但体谅那些丫鬟的心情,让她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走,会改了她们的奴籍。”   “这法子,”宝宁迟疑了下,“还挺好。”   刘嬷嬷道:“但王爷又在府门上贴了张条子,上面写着……”   她叹气道:“夫人自己去瞧瞧吧。”   宝宁看她脸色不妙,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起身去看。   到了后见府门口已经围了些人,有的是周围百姓,有的是府中下人,那个苗管事也站在门前,面色古怪。   陈珈清开人群,宝宁到门前一瞧,顿觉无语。只见上头两行字。   第一行黑字:送礼者请走角门,避人耳目,收礼后不办事,烦请斟酌考虑。   第二行赤色大字:不收女人。 第116章 勾她一勾   “这……”刘嬷嬷问宝宁,“要撕下来吗?”   “贴都贴上去了, 不如再贴一段时间。”宝宁眉心松开, 露出淡淡的笑, “晚上再撕。”   裴原的法子过于粗暴, 但谁说粗暴了就没用呢?   苗管事一直是震惊的样子,听宝宁说不撕, 他看上去更惊讶了。宝宁这才有心思注意他, 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相挺憨诚的, 又瞧见他身边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长得光滑白净,就是穿得不太体面。倒不是说邋遢肮脏,只是过于破旧了些, 仔细瞧, 靴子尖上还打着块黑补丁。   人家爱穿什么也不关她的事,宝宁没管, 笑着问苗管事:“昨晚睡得好吗?”   苗管事躬身应道:“挺好的, 谢王妃体谅。”   宝宁往府内走, 眼神示意刘嬷嬷拿出些碎银来,递给苗管事:“你换了个新地方住, 想必要添置许多新东西, 拿着钱去买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宝宁分明看见,他身边那个小太监瞧见钱袋子的时候, 咽了下口水。   苗管事推辞几句,笑着收下,道谢。   宝宁又道:“圣上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很感恩,但说实在的,这府里不怎么需要管事。府里主子少,下人也不多,我平时只爱些花花草草之类,不与人串门子,也闲得很,那些田宅铺子就不用管事帮着操管了,账本我也会看。苗管事若是觉得府里差事清闲,千万别见怪,不是我不看重你,只是实在没有用到你的地方。若苗管事觉得不习惯,我会请王爷面奏圣上,再将你调任回去。”   这几句话说得苗管事分外不自在,心道看着这王妃出身普通,年岁又小,竟然这样不好惹。才见了第二面就要堵他的后路,断他的职权。   苗管事笑道:“圣上让老奴来服侍,哪有说回去就回去的道理。老奴只是奴才而已,洒扫庭院,端茶倒水这样的事,老奴也会做,王妃实在是折煞老奴了。”   推来转去地打官腔,宝宁最讨厌。她不想再聊下去了,微笑点头示意后,和刘嬷嬷在前方岔路向右转,去了那座六角小楼。   小楼已经清扫好,通了几日的风,又点了香烛,夏日在里头待着很阴凉。   宝宁没去阁楼,就在一楼坐着。一楼的地方很大,裴原的母妃好像很喜欢古玩古画,对周易也很有研究,角落里挂着幅很大的六十四卦卦象图。走过去,宝宁瞧见地上的瓷砖也有些讲究的样子,也是卦图,只是错乱了。她试着去挪动瓷砖将图还原,但砖就是普通砖石,嵌在地里的,根本动不了。   宝宁问刘嬷嬷:“你说,贤妃娘娘的宫中也有这样的瓷砖吗,那里的砖能不能动?若一直这样乱着,瞧着也心烦不是。”   刘嬷嬷摇头道:“不知道。”   “回去找些这样的书籍来,我要看。”宝宁眯着眼,又看了会墙上的卦象图,乱糟糟的,都是字,看不下去,她道,“听说这门学问很是深奥,学好了说不准有妙用,我也来试试。”   刘嬷嬷只当她心血来潮,起了玩心,笑着道:“好,婢子晚些就给您找来。”   宝宁又问:“那个苗管事,他是什么底细,有查清了吗?”   刘嬷嬷答道:“底子挺干净的。原先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官,内侍省都是圣上身边的人,管着宫廷杂事,他的职位是内寺伯,纠察宫内不法正七品的官。内寺伯官职虽小,确是有实权的,是圣上的心腹,这次遣过来,估计是对王爷不太放心。”   宝宁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苗管事身边的那个少年,笑起来:“说起来,正七品的官员,一年少说也有百石粮食的俸禄,怎么穷困成这样?”   刘嬷嬷道:“夫人说的是他今日旁边站的徒弟吧?那孩子叫苗小光,苗管事将他视如亲子的。”   宝宁讶异道:“视如亲子,连双像样的鞋子都不给穿吗?”   刘嬷嬷笑:“这就是苗管事的高明之处了。他身居要职,平日里托关系找他送礼的不少,他一概不收,行事正直,作风清贫,里头的衣衫常年都是补丁摞着补丁。若有实在不能不收的赏赐,他便送到郊外的大觉寺去,添香火钱。”   宝宁颔首道:“确实是很高明,如此来,圣上便更信任他了。”   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宝宁觉得浑身都舒坦了,她站起来往回走:“该吃午膳了,吃好了午膳,去买几只新鲜的活鸡,咱们晚上做烧鸡吃。”   看着眼前空旷的绿草地,宝宁住脚:“我好像许久都没养过鸡了。”   刘嬷嬷愣住。   宝宁指了指南边的地:“下午安排人手,沿着围墙造一道篱笆出来,再去买十五只……要不五十只吧,五十只鸡崽来,养起来。”   刘嬷嬷伸出手指比了比,不敢相信问:“五十只?”   “怎么?”宝宁眨眨眼,“是太少了吗?”   刘嬷嬷隐晦道:“咱们毕竟不是农户,弄这么多鸡,要是叫起来,吵着隔壁街坊是不是不太好?”   “南边没邻居。”宝宁思忖一会,还是采纳了刘嬷嬷的建议,“那就少养一些,买三十六只就好,六六大顺,也吉利。”   宝宁说完,又道:“再要十八只鸭子和九只鹅,湖里没有鱼,还要八十一条金顶鲤鱼,再来六只乌龟。”   她说完,觉得很满意,边看着路边风景,边溜达着回了自己院子。   刘嬷嬷在后面尴尬地搓手,心想着,王妃比起从前,好像是花钱大手大脚了一些,娇纵了一些。   但这娇纵的方式还真是……怪特别的。   ……   书房里,魏濛与裴原相对而坐,说起圆子的事。   魏濛道:“上次太子妃要杀圆子,裴霄把她关起来了,圆子身边也派了人手跟着,看守很严密,短时间内不好布局。”   “这事要从长计议。”裴原搁下手中的笔,“毕竟是皇长孙,虽然不是亲的,但没人知道。太子妃不喜欢他,有的是人宝贝,高贵妃就将他当成眼珠子吧。”   魏濛咂了嘴:“我觉得奇怪,这么大的事,裴霄为什么没告诉他娘?骗他娘这儿子是亲的,疼外人的儿子,这不是有病吗。”   “我也觉得奇怪,这样没道理。”裴原想了想,问道,“只有一个原因,他是想用这个孩子堵住高贵妃的嘴。以他的身份,没有个儿子傍身是会被诟病的,高贵妃肯定也会催着他,让他赶紧生个儿子出来。有圆子在,就没人催他了。”   “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别的。”谈起闲事,魏濛眼中灼灼有光,“你说,他破身那么多年了……”   怕裴原不懂,魏濛又重复了遍:“破身,你知道怎么回事吧?就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十五六岁,家中长辈就会给他安排通房丫头,给他看那种小书,教他怎么……”   裴原额上青筋直蹦:“不用说的那么细!”   魏濛道:“诶,你这不是没经历过吗,我怕你不懂……”   “说正事!”   魏濛咳了咳,把话题转回来:“他破身那么多年了,府里妻妾那么多,怎么一个孩子都没有?不会和贾龄一个毛病吧,生不出来?”   裴原脸色严正道:“你日子是不是过于闲适了,关心人家房中事做什么。”   魏濛打量他裴原的神色,倏忽就明白了,安慰着拍他的肩:“小将军,你不要太敏感,我现在还没有怀疑你这方面的事。你成婚时间尚短,没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隐疾。但我觉得吧,这种事不能脸皮太薄,不能讳疾忌医,若是有苗头,还是要早早地医治……你把砚台先放下。”   裴原把砚台狠狠掷在他脚前,魏濛脚一缩,裴原恶声道:“闭上你的嘴,嘴里都是一些污浊之气!”   “好好好,说正事。”魏濛抱拳讨饶,语气也变得正经,“刚得到的消息,裴霄在拉拢左相董玉树,董玉树的儿子董天成在南边治水,差点被冲走死在江里,是裴霄手下的一个门客舍命救了董天成。董玉树很感激,昨天以探病的名义登门拜访了裴霄。”   裴原垂眸不语,魏濛继续道:“右相原来最合适的人是贾道功,贾道功现在回乡了,右相短时间内补不上空缺,只剩董玉树一人掌权,统领百官。裴霄死了个陶茂兵,现在紧着巴结这百官之首,好像和辅国大将军冯虎昌将军也走得很近。但冯虎昌将军眼高于顶,又懂得自保,裴霄很久前就接洽过他,一直被拒绝。”   裴原道:“裴霄日日想着给我使绊子,我也不能让他好过。暗中杀了董天成,推到那个门客身上去,说成图财,再伪装一场意外,杀了那个门客,让他们死无对证。我倒要看看,这杀子之仇,董玉树还能不能与他联盟。”   魏濛应下,又道:“裴霄的外家,也就是高贵妃的母家,高太傅高文渊,最近好像有些动作。”   裴原往后靠在椅背上:“他要做什么?”   魏濛道:“高太傅拜访了邱明山将军,昨个是邱将军寿辰,按理说,差下人送个礼便可,高文渊亲自去了。”   裴原放在扶手上的拳攥紧了片刻,骤又松开,淡淡道:“啊,原来昨日他过寿了,事情太忙,我都忘了。今日要差人备礼,给他送去,再道个歉。”   魏濛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咽下。裴原与邱明山之间的矛盾,除了政见上,更多是私事,他没法插嘴。   裴原没再这个话头上停留太久,继续道:“裴霄能有今日的得意,关键的是他这个高氏外家。高文渊位高权重,想要让他垮台,太难,但让他们离心,倒是有办法。裴霄和高飞荷的感情不穆,高太傅又疼爱这个外孙女……如果高飞荷死在太子手里呢,或者让他们之间,产生些不可挽回的矛盾?”   不知怎么,魏濛忽然想到了赵前,脱口而出道:“要不然我出卖色相,去勾她一勾?”   裴原一愣:“你怎么想到这处去了!”   他皱眉:“这不妥,且过于下流。”   裴原缓了缓,又道:“再过一个月,就到中秋了,按惯例,宫里要摆宴的。宴会上,他们都在……”   魏濛道:“他们都在,我可以出卖色相……”   裴原忍无可忍讥讽道:“你有个屁的色相,瞧你那张丑脸,吉祥看见你连饭都吃不下去,你倒是很自傲?”   魏濛不愿听,正要反击,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很轻的,蹑手蹑脚走过来,停在门口,像是想探听什么。   裴原不再说话,等了会,那人没走。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门口去,猛地一拉开门,苗管事惊慌失措地叫了声,手里茶盏噼里啪啦摔在地上。   裴原语气不善:“干什么的?”   苗管事急忙跪下道:“来送茶,不敢打扰王爷议事,就在门外停留了片刻。”   裴原不管他是不是周帝的人,撂了脸子便喝道:“滚!”   苗管事连滚带爬地走了。   裴原看着他背影,眼神复杂,没再和魏濛继续聊下去,只让他以后派兵守着书房,便提步回了院子。   宝宁在院里支了一口大锅,正在焖烧鸡,香味已经很浓郁,很远外就闻得到。   裴原走到门口,看她忙碌的背影,刚才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心情愉悦许多。   他扯了扯衣襟,露出笑,招呼她问:“干什么呢?”   “你回来啦?”宝宁站起身,把手背在身后,等走到他面前了,忽然伸出来,大笑道,“特意给你留的,你不是一直问我要吗,肥肥的鸡屁股!”   看着她手心里水淋淋的东西,裴原眼睑抽了抽。   他想起来魏濛说的话,那个男人现在像个碎嘴妇人,自己连个媳妇都没有,天天看着人家生不生孩子。   “我不要鸡屁股。”裴原把外衣脱下挽在肘处,借着衣裳遮挡,忽的狠狠掐了下宝宁的屁股,“你的更好摸。”   他暧昧问:“南院那边有片林子,晚上没有人,你想不想去?”   作者有话说:滴,裴哥向你发起seqing邀请 第117章 快乐筒   宝宁被他掐得跳起来,转圈看了看, 没有人注意他们, 才放下心。   “你能不能正经些。”宝宁小声冲他道, “去拿两双干净的碗筷来, 该吃饭了。”   “吃饭有什么意思。”裴原上前一步将宝宁圈在怀里,低头吮她的眼皮儿, “以前做那事都在屋里, 多闷,也不新鲜。这次换成在外头, 有风有月亮……”   宝宁打断他:“还有大毒蚊子。”   裴原把袖子挽起来,点点她脑门:“你不解风情。”   宝宁瞥他一眼:“分明是你过于放肆孟浪。”   她拍拍手将两只狗都招呼过来,抱起阿黄查看它的脖子。阿黄戴的那个玉牌子有些沉,磨的脖子那一圈的毛发秃, 有点地方甚至出血了。宝宁心疼坏了, 把它脖子上的毛剪下来,给它上药。玉牌子也封起来, 不再戴了。   裴原被宝宁的用词震惊住, 拉着她气急败坏问:“你说我孟浪?”   宝宁道:“人家看见了林子, 觉得风花雪月,想作诗。你倒好, 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好说的东西, 难道不是孟浪吗?”   裴原瞪着眼睛道:“有胆子再说一遍?”   宝宁不搭理他了,把阿黄放下,朝刘嬷嬷走过去, 边问:“饼子蒸熟了吗?”   裴原叫她,宝宁也不理会,留他独自站在原地生闷气。   吉祥沉默地坐在一旁望天,见裴原一直不走,看他一眼,一人一狗正好对视。   裴原不知怎么,脑子一抽,忽的骂它一句:“寡妇狗。”   吉祥小眼微眯,不明所以。   裴原又道:“哦,你连寡妇都不是,我看你这辈子也找不着夫家,那你是什么狗?可怜狗。”   吉祥吼叫起来,裴原心情好了许多,回屋子换了身衣裳,洗手出来吃饭。但脸仍旧是冷着的。   ……   晚饭在院里吃,一张小石桌,宝宁和裴原相对而坐,桌上摆着蒸饼,烧鸡,和几样小菜。宝宁把饼子摊开在碗里,放一层洗干净的白菜叶子,再夹几块鸡肉,放些酸爽的黄瓜丝,软糯的土豆丝,淋一勺秘制的酱汁,包好,递给裴原。   “吃吧,别生气了。”   裴原扽了扽筷子,接过来,淡声道:“我没生气。”   宝宁看他一眼,暗道信你就有鬼了。她知道自己那会说的话戳着了裴原的痛脚,有意和他和解,刻意找话题问:“你白日出去后就没回来,午膳在哪里吃的?”   裴原答:“和魏濛出门了一趟,在西街。”   “哦,西街呀。”宝宁给他夹鸡肉,问,“吃的什么呀?”   裴原答:“吃的饺子。”   “哦,饺子呀,可真好。”宝宁又给他夹了块鸡肉,“西街的饺子店好像挺多的,你们吃的哪一家呀?”   裴原答:“张大嫂蒸饺。”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惜字如金了,真的生气了?宝宁给他扯了个鸡腿放碗里,笑眯眯问:“什么馅儿的呀?”   裴原道:“猪肉白菜。”   他问一句答一句,一点没有主动要聊起的意思。宝宁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那你们蘸醋吃了吗?”   裴原终于肯抬头正视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宝宁也正色,蹙蹙眉,小声道:“你不觉得,咱们在某些地方,产生了一点点的,不是不可以化解的矛盾吗?”   裴原两下把包好的饼子都塞进嘴里:“不觉得。”   宝宁掰着手指头和他数:“从搬到王府之后,你说说你……了多少次?差不多,两天三次吧。我都觉得好累了,你一定也很累了……”   “我不累。”裴原把鸡腿夹回给她,“你累了就多吃点。”   宝宁抛开了羞耻,她决心,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和裴原说清楚:“今天府里有个下人病了,请了大夫来,我见着那大夫,顺嘴就问了句,若房事过度会怎么样。那大夫怎么说的你知道吗?会死人的!轻则会眼下乌黑,身体消瘦,精神不振。若重了,会中风。中风是怎么回事儿,你知道吗?就是你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了,还要我伺候你,给你端水端饭,擦身端马桶,说不准还要嘴歪眼斜……”   裴原越听脸色越沉,啪的一声将筷子撂下:“都谁和你说的这些!”   “这你就别管了,等会,我给你看个东西。”宝宁站起身,匆匆到屋里去,又匆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交到裴原面前。   借着昏黄的天光,裴原看清楚了,她是自己写了本万年历。每个日子的后头,都用朱笔或是黑色的笔,画上了标识,有的是黑色的圆,有的是红色的叉。叉比圆圈多得多。   宝宁解释道:“我今天下午还研习了一些周易之道,万物相生相长,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所以我画了这张纸,咱们以后的房事,就按着这个来吧。每五日一次,比较适宜。你也有时间增补精神,我也可以多多休息。而且这样咱们以后的孩子才会更加漂亮聪明,爹爹身体好,娘亲的身体也好呀!”   “你说的这些和周易有什么关系,别往周易上泼脏水了。”裴原眼神危险,见宝宁闭紧了嘴巴,问,“你说完了?”   宝宁“啊”了一声,道:“还有样东西没给你看,本想吃了饭后的,见你这样着急,那现在就给你看。”   裴原看着她又跑进屋里去,拿着一个木匣子出来,脸红红地递给他。   裴原拧眉,指肚去贴她的脸颊:“怎么这么红,吹着风,冷了?”   宝宁道:“你打开看看。”   她神情太不正常,裴原又看了那个盒子一会,抬手按开了锁扣。打开前,他思索了无数种里头可能的东西,宝宁这么紧张,肯定不是好东西,难道是用来吓唬他的?或者是闯了祸?   但真打开,裴原就傻眼了,这东西他没见过,不认识。   一个好像是木制的,模具一样的东西,中空,两端开着口,像是个空竹筒,但更窄小了些。用手指往里摸,非常软,但又不是棉花那样的松软,而是紧实致密的柔软。   宝宁瞧出他的疑惑,解释道:“那是用肥厚的猪皮做的。”   裴原把东西放下,问:“这到底是干什么的?”   宝宁紧张道:“我从见了那个大夫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了,我研制了一整个下午的。既能够帮助你,也能够帮助我。所以我给它起名字,叫快乐筒!”   她走过去将“快乐筒”拿起来,给裴原演示。   裴原最初的内心是平静的,他只以为宝宁是又心血来潮做了什么小玩具,但等她撩起他衣摆时,裴原的脸僵住了。   宝宁撩起他衣摆,在那个地方点了点,道:“假如我的手指是你的那儿。”   裴原眼睁睁地,看着宝宁羞赧但坚决地,将手指塞进了那个“快乐筒”里,快速地摩蹭了几下,然后抽出来,小声问:“你明白了吧?”   裴原觉得心头一梗,脑子发懵。   他几次开口,想说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放在桌上的手也慢慢攥起了拳,最终大喝了声:“季宝宁!”   “你不要这样凶恶!”宝宁站直身子,急急解释道,“是你总是让我用手的,你纾解了,我手心很疼,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的。这样不就好了,你随便怎么折腾都行,猪皮又不知道疼,而且还不会扰了我睡觉。”   裴原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把那个筒抢过来,重新锁进匣子里,像是扔了件脏东西似的,把匣子扔到墙角处:“以后别再让我看见这个东西!”   宝宁手背在身后,她站着,比裴原高一点,和他对视。   过好半晌,裴原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他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在这事上,我让你不舒服了?”   宝宁点头:“嗯。”   “我以后会改。”裴原拉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磨合,让你接受这件事。”   宝宁蹙眉:“我不喜欢,又羞,又疼。”   “是我做的不好。”裴原重复,“我以后会改,按你的想法来。”   宝宁半信半疑:“真的?”   裴原道:“我骗过你吗?”   “我的想法……”宝宁又去摸那张万年历,“我的想法是,要不然十五日一次好了……”   裴原一掌将那张纸劈成两半,厉声道:“做的一手好梦!”   “但我今日一定要休息的。”宝宁知道刚才过分了,不再提那张纸的事,转而道,“你好好睡觉,不要毛手毛脚地碰我,三日内,不要碰我。”   裴原铁青着脸看她很久,最后松懈下来,勉强微微一笑:“好。”   宝宁道:“那你继续吃饭吧。”她说着,又去捡那个匣子。   裴原喝道:“你今晚若敢将那个快乐筒捡回屋子,这个月都别想再快乐!”   宝宁讪讪缩回手:“那我去找刘嬷嬷,烧热水,吃好饭要洗澡了。”   烧鸡依旧美味,裴原嚼在嘴里,没了最开始时的享受心情。他深思烦乱地想着,宝宁为什么就不喜欢做那事呢?她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竟然还想到做什么快乐筒?他得做点什么……才能让宝宁发自内心地爱上这件事,甚至以后主动索取?   ……   裴原吃好饭,在外头又静坐了会儿,脸色阴沉地走进浴房。   宝宁却很高兴,殷勤地备好了香胰子和新衣裳,坐在灯边上缝衣裳,边等他出来,自己再去洗。裴原最近去练武场好像更多了,衣裳总是破,破了便仍实在太奢靡,稍微缝补一下,就算他不穿,捐到寺庙去做善行也是好的。   线没了,宝宁眯着眼睛捻线穿针,刘嬷嬷心事重重走进来时,吓了她一跳:“怎么了?”   刘嬷嬷道:“邱将军来了,说要见您。”   宝宁没在意后半句,往浴房看了看,道:“王爷过会儿就出来了,让邱将军在花厅稍等一等。”   刘嬷嬷道:“没去花厅,邱将军就留在后门,只让您去。” 第118章 吉利   宝宁惊讶极了。她和邱明山一共也没见过几次,相交不深, 他怎么深夜过来, 点名要见她?   宝宁冲刘嬷嬷道:“等我换身衣裳。”   裴原还在沐浴, 他平时没这么慢, 这次心情不好,在里头摔胰子盒, 啪啪作响, 泄愤一样。   宝宁换了身稍正式些的衣裳,对着镜子理了妆发, 去敲浴房的门:“邱将军找我,在后门,我出去一趟。”   那边水声响起来,他估计也是没听清, 没回答。宝宁没再叫, 带着陈珈和刘嬷嬷匆匆过去了。   她不知道邱明山要干什么,但毕竟是男人, 还是长辈, 私会肯定是不行的, 刘嬷嬷跟着能做个见证,至于陈珈, 说实在的, 宝宁是怕邱明山要劫持她。   这个想法挺起有些荒谬,但邱明山到底是敌是友,宝宁说不清楚, 也并不信任。   他不是一直存了篡位的心思吗?   到了后门的转角处,隔着一扇月亮门,宝宁瞧见了邱明山的身影。他穿了一身常服,没有持剑,手里握着柄鞭子坐在石台上逗狗,月影朦胧下,仿佛一个慈祥的老人。   宝宁蹙蹙眉,轻唤了声:“阿黄。”   那只狗往后看,摇两下尾巴跑到宝宁脚边。   邱明山也看过来,站起来,颇拘谨地整理了下衣摆,笑道:“宝宁来了。”   宝宁问:“邱将军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们这样见,到底不方便,有事要快些说。”   如此明显的疏离态度,邱明山的脸色僵了一瞬。他很快又恢复成温和的样子,笑道:“我明日就要回北疆了,今晚来知会你们一声。”   要走了?宝宁有些意外,颔首关切道:“路途遥远辛苦,将军要保重身体。”   “我知道你们都……不太待见我。”邱明山勉强笑着,眼尾处几道褶皱,“是我老了,和你们年轻的孩子说不上话,性子又古板倔强了些,让你们更讨厌。但宝宁,伯父待你们的心是真的。我看着原儿长大,很希望他以后过得好。以前是我急进了,让原儿和我的隔阂越来越深,我说了许多他不爱听的话,我们之间的误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宝宁微微仰着头,和他对视:“将军到底要说什么呢?”   “但前几日,有个故人给我托了个梦,我忽然想通了。”邱明山道,“如果我给他的东西是他不想要的,就算我将世上所有的珍宝都抢夺来,放到他面前,他未必也会感激我。我想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他满足就好,高兴就好。所以以后,我不会再逼着他做什么了。”   邱明山的语调慢慢的,宝宁心软,听他这样说话,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祖母。   祖母是个慈祥的妇人,现在的邱明山给她的感觉也是慈祥的,充满关爱的。   宝宁的声音也放轻了:“将军,您说的‘他’,是王爷吗?”   “对。”邱明山微微点头,仍旧温和的笑着,“他性子太急,我和他面谈,他未必听得进去。所以要麻烦宝宁了,将伯父的话转告给他。你便告诉他,我要走了,但如果他需要我,我定会站出来,若不需要,那就算了。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放手去做,我和北疆的二十万兵士,永远是他坚实的后盾。”   他这样说话,宝宁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她点头:“将军放心,我会转告的。”   “好孩子。”邱明山说着,从袖里又掏出一块令牌,塞到她的手里,“这是杨马岗的调兵符,那里有三千铁骑,都是精锐,交给他,需要自取。”   宝宁说好。   邱明山松了口气:“那我就走了。”   他手腕里鞭子动动,将阿黄勾过来,笑着道:“小阿黄,爷爷要走了,你说句送我的话吧。”   阿黄摇着尾巴甜腻腻地叫。   宝宁笑起来,恍然觉得,邱明山这突如其来的逗趣样子,像极了裴原,或者说裴原像极了他。   忽的想起昨日是邱明山的寿辰,他们忘了去道贺,宝宁叫刘嬷嬷出来,包上两只烧鸡给邱明山带走。这东西不值钱,但是一番心意,宝宁想,比起珍宝古玩,邱明山可能会更喜欢这件礼物。   果然,邱明山分外欢欣地收下,临走前深深看她一眼,眼神里充满喜爱。   宝宁看着他骑上马,扬鞭远去,捏紧了手里的那枚令牌。   她不由自主地在思索着,邱将军为什么会对裴原那么好,无声的好,这种关心实在超出了对小辈的疼爱之情。相比于宫里那位,宝宁对邱明山的印象更好一些,至少他们之间是没有猜忌的,还有寸缕的温情。   刘嬷嬷上前扶着她胳膊:“夫人,回去吧,王爷怕是都等着急了。”   宝宁点点头,走两步,忽然想起来:“陈珈呢?”   刘嬷嬷也不知道,两人正往四处看找着,不远处的柳树后猛然传来一声响彻天际的哀嚎。那简直都不是人声了,宝宁吓得一哆嗦,而后便看见吉祥蹿出来,嘴边的毛上还沾着血似的,眼睛像狼一样亮。   宝宁一愣,焦急问:“你把谁咬了?!”   吉祥摇头晃脑,很高兴的样子。宝宁晕头转向:“你把人咬成什么样儿了?!”   她话音刚落,苗管事捂着腿,从柳树后头爬出来,哭嚎着道:“王妃,王妃你救我啊!”   “……”   宝宁眯起眼睛看向他,奇怪他为什么在这,转瞬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陈珈安排的局。   她不着急了,淡声问:“苗管事,你在树后头做什么,偷听吗?”   “王妃,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苗管事嘴唇苍白,颤抖着朝她伸出手,“王妃,那只恶犬它咬了我的腿,咬掉了我碗口那样大的一块肉……”   他是偶然路过这里,正好瞧见邱明山递给宝宁令牌。他想起陛下的嘱咐,说让他探查四皇子的举动与人情交往,便留了心眼想再听一听。眼看着都听完要走了,这么个庞然大狗突然跳出来,叫都不叫一声,冲着他的腿上来就是一口!   苗管事捶地痛哭:“王妃要为老奴主持公道啊!”   吉祥闻声转过身。獒犬的头像是磨盘那样大,雄壮如同野兽。苗管事怕极了,哆嗦着,话也说不利索,宝宁刚想再问句什么,就见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人怎么这么不禁吓。”宝宁拧起眉头,“送到医馆去吧,知会他的徒弟一声去照顾,留足了银两,其他的不必管了。”   刘嬷嬷担忧道:“毕竟是圣上钦点的人……”   宝宁道:“咬他的还是圣上钦送了牌子的狗呢!”   她想起被送牌子的狗是阿黄,抿抿唇,又补充了句:“是上钦送了牌子的狗的狗朋友。”   “他偷听,不咬断他的腿都是便宜他了,活该。”   苗管事被叫来的人抬走了,眼看着人走远,陈珈才出来道:“属下早就看见苗管事在树后,行迹鬼祟,但不好驱赶,才想出这样主意,让吉祥去赶他……没想到吉祥性情那样暴烈,直接上了嘴。”   “吉祥一向嫉恶如仇。”宝宁道,“回去准备温盐水,给它洗洗牙齿。”   ……   宝宁转了一圈回去,裴原已经很不高兴,坐在屋里喝茶:“你去干什么了,那么久,在钓鱼吗?”   宝宁反驳道:“钓什么鱼呀!买了八十一条鱼,吉祥数,一条都不许少。”   裴原把茶盏放下,仍旧不悦:“那你去做什么了?大晚上打着灯笼在湖边数鱼,看你的鱼有没有死吗。”   “我……”宝宁恍然回过神儿,话头被裴原带偏了。   她赶紧不再说钓鱼的事,将发生的事与裴原说了遍,又将邱明山给的令牌交给他。   裴原在灯下翻看了遍令牌,又屈指弹了弹:“是真的。”   外头天热,宝宁回来后觉着浑身不舒服,准备亵衣要去洗澡。   听着裴原的话,她回头问:“明个要去送送将军吗?”   “他便衣离京,我去了反倒不好。”裴原把牌子扔回桌面上,“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宝宁顺嘴道:“邱将军好像也挺可怜的,总是很寂寞的样子。”   裴原笑道:“他那么多妻妾,那么多子女,怎么会寂寞。”   宝宁为邱明山说话:“但我觉得,他对你的心是真的。”   裴原不爱听,她也不说了,抱着衣裳往浴房走,快进门时想起什么,回头喊裴原:“夫君!”   裴原手腕一哆嗦。宝宁什么时候这样叫过他,端敬又文雅的称呼,但蓦的听着,感觉还很不错。   裴原便也勾起和煦的笑容,回答她:“娘子。”   宝宁搓搓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皱皱鼻子,扒着门框,冲裴原小声道:“夫君,我觉得你那会儿说的话挺对的。”   裴原不解:“哪一句?”   “就是,鱼的数,要常常数。”宝宁和他打商量,“府上的鲤鱼是新买的,忽然换了地方,也不知道它们习不习惯,要不你去看看吧?回来与我报个数,我也好补上空缺。八十一这个数真的很好的,很吉祥,鲤鱼也是吉祥的东西,八十一条鱼吉上加吉……”   裴原问:“你让我打着灯笼去数鱼?”   “看你现在也没什么事。”宝宁身子藏在门后,露出脑袋来,笑容讨好,“就当为了府上吉星高照……”   宝宁看着裴原嘴角下弯,一副就要骂人的样子,不敢等他回答了,赶紧缩回浴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裴原越想越气,一脚将凳子踹出老远,忍不住,冲里头吼:“你怕你的鱼死,就不怕我被毒蚊子咬吗?”   “明日去挑个吉日,把鱼都烤了,送它们大吉大利地去西天!”   “把你的那几本周易的书也烧了,好好的学问,让你学成了什么歪瓜裂枣的东西!”   “你那么讨吉祥,以后也叫我裴吉祥好了!”   宝宁终于出声,从里头回答:“吉祥是狗!”   裴原反应过来,怒气更盛,骂她:“季阿黄。”   宝宁生气地拍墙:“你是不是有些毛病……”   ……   已经夜深,苗管事面如死灰地躺在医馆的小榻上,不时痛哼几声,苗小光在一旁伺候,也是垂头丧气。   一府的管事被狗咬,已经够丢脸了,又被送到医馆里,连个看顾慰问的人都没有,实在是丢脸至极!   苗小光低头看着自己就要漏脚尖的破布鞋,忽然不知道自己跟着师傅这么久,到底图什么。   别说钱了,连身体面的衣裳都难得,以前还能有些地位,盼着以后高升得个好前程。再看今日,简直是被赶出来的落魄,前途是别想了,别流落街头就算是菩萨保佑。   苗小光困倦得眼皮儿都睁不开,心中忧愁,手撑着下巴打瞌睡。   常喜从医馆的后门溜进来,看着这幅情景,轻轻叩了叩门:“小苗管事?”   苗小光没醒。   常喜又叫几声,他仍旧是昏昏沉沉的样子,常喜忍无可忍,大声道:“谁的银子掉到地上了!”   苗小光立刻坐直,高声答:“我的!别告诉我师傅!” 第119章 想你   苗小光惺忪着眼睛到处搜寻,没见着银子, 瞧见一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高底黑靴。   他愣了下, 顺着那人的腿往上看, 对上常喜不耐烦的眼睛。   苗小光这次彻底醒了。常年在宫中做事, 他当然见过太子身旁的大太监,那是他心中不可触及的官途巅峰!大人物突然降临, 苗小光又惊喜, 又惶恐,连忙站起身行礼问:“常公公, 您来是有什么事儿?”   常喜瞄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出来说话。”   苗小光颠颠地跟出去。常喜带他到一处僻静的街角,转头看看四周无人,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你师傅现在是济北王府的管事?”   苗小光见着银子, 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连连点头道:“是,是。”   常喜问:“那你自然也能随意出入济北王府了?”   苗小光答:“自然的。”   “帮我个忙, 这银子就是你的。”常喜朝他挑了挑下巴, 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 “这里头是一封密信,交给济北王妃。怎么样, 简单吧?”   苗小光不是傻子, 他犹疑问:“这是让我做线人?不行,这可不行,要被撵出去的!”   “不是线人。”常喜瞪他一眼, “只是让你传个信,再递句话,跑个腿儿而已。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传话能有什么错,若王妃问起,你如实说就行了。”   苗小光舔舔嘴唇:“如此简单,为什么花高价找到我?”   常喜噎住。他能怎么办,王妃把王府守得严如铁桶,门口的守卫一个个和木头桩子似的,一问来人是太子府的,连话都不愿传,将他们当成有毒的癞蛤蟆,就差拿叉戟赶人了。他实在找不到别的门路,除了这个一看就缺钱得要死的苗小光。   常喜不回答他这个问题,沉着脸把银锭子收起来,吓唬他道:“你若不愿就算了。只是原先和你师傅关系不错,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看你也不缺这点钱,罢了,我找别人去……”他转身就要走。   “常公公!”苗小光急忙拉住他,“送信当然没问题,小差事而已!只是,我能先看看这信上写的什么吗?若是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怕跟着掉脑袋!”   常喜道:“随你。”他把竹筒扔到苗小光怀里。   苗小光接住,借着微弱的晨光看上头的字,只是几个名字而已:冯永嘉,徐广,周江成,邱灵珺……   苗小光问:“需要我带什么话儿?”   常喜道:“你只需问王妃一句,她想不想知道这些人的下场。”   这不难,应该也没什么危险,苗小光放了心。   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常公公,您放心吧,我肯定办得成!”   常喜嘱咐:“记着要避开王爷,寻个机会,王爷什么时候不在府上了,你再问。若做得好,再送你一锭金子!”   苗小光应好,而后欢天喜地地从常喜那里取了银子,放嘴里咬一下,道谢后进了医馆。   常喜撩了撩鬓发,意味深长地一笑,也欢喜地上了路边停靠的马车。   他就不信,如果王妃知道了那些人是如何惨死,裴原那厮又是如何心狠手毒,她会不害怕?越是单纯的人,就越会怕。   ……   又过两日,宝宁去医馆探望了眼苗管事。   他好像精神好多了,靠在软塌上喝汤,宝宁宽慰他,让他好好休息,说给他租了个小宅子,过两天让他搬过去养伤。苗管事听了后很震惊,宝宁是要借此事将他给赶出去了!   他担忧害怕,急忙认错,宝宁没听,留下些钱,笑着与他道辞回府了。   前几日她还一直困扰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周帝插进来的这个钉子给除掉,没想到竟然这样凑巧。吉祥这一咬,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   裴原回家的时候,宝宁正在焖土豆排骨,肉香味进了院门口就能闻得见。   “这是什么好日子?做的这大鱼大肉。”裴原把剑放下,往厨房走,“发财了?”   “瞧你那委屈的样子,不发财的时候给你吃野菜汤了?”宝宁招呼他过来,拿筷子戳排骨上的肉给他看,“瞧瞧,酥不酥,肯定一抿就化,入味极了。”   裴原道:“给我尝尝。”   宝宁挑下一筷子肉,用手接着喂到裴原嘴边,问:“咸淡合适吗?”   “正好。”裴原的手自然地搭在她腰上,“来口酒就更好了。”   宝宁哼一声:“想得美,这辈子都别想再喝酒了。”   她想起什么,威胁他:“明日出门在外,没我看着,你可不许偷偷饮酒。我会让陈珈看着你的,若偷喝了,别想进我的门。”   陶茂兵在那次刺杀中死了,京都守备的职位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补上,裴原接手了一部分职责,每半月需要去巡防几日。今晚出发,大概两三日后的早上能回来。   裴原问:“那我渴了喝什么,你看晚上天多热,白水放外头待一会就变得温吞吞的,喝了根本不解渴。”   “这我肯定想好了呀!”   宝宁把锅铲放下,踮脚将架子上的一个皮囊壶拿下来,献宝似的递给裴原,“这里头是红枣炖红糖,还是冰着的!这壶的做工很奇妙,在外皮和内壶之间有个小夹层,里头都是碎冰块,估摸着到晚上也不会化没。这下喝着解渴了吧,还补身子。”   裴原摸那个壶,果真入手冰凉,很清爽。   “这壶里装点什么不好,非得装补汤。这味儿要是传出去,别人来问我喝的是什么,我多没面子!”   宝宁道:“就你那张脸一沉,谁敢问你?要笑话你也是背地里,偷偷地笑,你也听不见,就当不知道好了。反正补汤是必须要喝的,我让陈珈看着你喝,要是偷偷倒掉了,就别回家了。”   裴原脸色不太好看,宝宁搡他胳膊一下:“快将馒头端出去,吃完了饭还剩些时间,带你去看我养的鸡。”   晚饭还是在院里吃,夏日晚上风很舒服,还能闻到花香。   馒头是在排骨汤上焖熟的,底下一层面皮都浸透了肉汤的颜色和味道,吃起来很香。裴原看着那碟馒头,忽然就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在那个小院子里的事。   那时候宝宁经常做这样的菜,院子很小,天气有些冷,院里很多活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活是件那么有趣的事。不需要征战沙场,不需要刀光血影,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就已经很精彩。   宝宁看着裴原将一锅排骨都吃完,骨头扔给两条狗,她心满意足地拉着裴原去南院:“这几天你回来太晚,天黑了,鸡崽们都进窝去了,你也看不见。这次正好,领你看一眼,黄绒绒地有趣极了!”   裴原盯着她那两条小短腿,不知怎么,忽然问了句:“宁宁,你说你跳起来能打到我的头吗?”   宝宁惊诧地住脚,不可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裴原正色:“没什么。”   宝宁已经明白过来,气愤道:“你是在嘲讽我。”   “我没有。”裴原摸摸她的脸,“但听说跳一跳确实会长高。这样吧,咱们待会回去,我在墙上比着你的个子画一道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试试看跳起来摸门框,等我回来,咱们去比那条线,看有没有用?”   宝宁拍开他的手:“我还没有嫌弃你长得黑,你倒嫌我不够高了。你也给你出个法子吧,你把牙齿用锅灰涂黑了,这样两相对比,就显得脸皮变白了。”   裴原笑起来。   宝宁也跟着他笑,抬头看看天色,着急道:“很晚了,快去看看,看完了鸡崽就送你走。”   裴原问:“我要走好几日,你都不想我的?”   宝宁挽住他手臂,笑着道:“以后你不是经常要离府,我可不能总想念你,思虑过多,要人老珠黄的。你在外头好好做你的事,我养我的鸡鸭,开我的铺子,等你回家了,我们再高高兴兴在一起,我给你做好吃的饭菜,不是很好吗?”   “小没心肝儿的。”裴原眯着眼掐她的鼻子,“若是你养的狗和羊也出府好几日,你也这么想?”   宝宁道:“你总和它们比较什么。”   裴原说:“我嫉妒。”   宝宁笑话他没出息。晚饭吃得太饱,在南院转了一圈,再到湖边转一圈,看乌龟在荷叶上爬来爬去,天就黑了。陈珈已经等了很久,王府周围都是亲兵把守,不需要他,陈珈便归了队,官升二级,现在神气活现得很。   裴原回屋换了身甲胄,宝宁坐在门槛上看他。   倒是第一次见他穿这样的服饰,更显得肩膀宽阔,腰肢劲瘦,脸也好看。宝宁咬一口手里的梨子,有些骄傲地想,她把裴原养得很好,甚至比吉祥还要健壮一些。   裴原换了衣裳,脸色严整不少,也不和她调笑了,伸手道:“剑来。”   宝宁不解问:“什么意思?”   裴原恨其不争地看她:“是取剑过来的意思。”   宝宁反应过来,连忙去取墙上挂着的佩剑,交到他手里。   裴原低头看她一会,眼中情绪不舍,再看宝宁仍旧高高兴兴的,恨恨地搂一把她的腰,咬耳朵道:“小白眼狼。”   宝宁顺势在他脸颊啵地亲一口:“其实很想你的,早点回来。”   裴原脸色稍霁,心中也舒坦许多,拎着剑往外走。   宝宁倚着门看他背影,想起什么,扬声道:“给你炖的红枣汤,记得喝。”   裴原回头看她一眼,摆摆手,和陈珈一同离去了。   宝宁把剩下的梨子吃掉,梨核扔进阿黄的狗盆里。月色清朗,她心也平静,环顾着她的小院子,只觉自己以前实在多虑。就算换了个地方住,换了个别人对自己的称呼,又有什么关系呢。裴原还是那个裴原,他永远不会变。   苗小光捏着常喜交给他的竹筒找上来的时候,宝宁正在看如意楼的账本。 第120章 魄力   如意楼每日收入不菲,但溧湖到底是个小县城, 客人少, 从京城过去也不方便。   宝宁一直琢磨着在京城也开一家分店, 只是刚搬家事情多, 顾不上这事。现在闲下来,就总琢磨着, 要在哪里选址。   屋内算珠噼里啪啦响着, 宝宁专心致志,刘嬷嬷第一次敲门她没听见, 敲了第二次才抬起头,茫然问:“怎么了?”   刘嬷嬷道:“苗小光来了,说要见王妃。”   怕宝宁不记得这是谁,她又补充句:“是苗管事的那个小徒弟。”   宝宁“哦”了声, 把账本阖上, 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宝宁本以为是因为苗管事的事,苗小光来求情, 想回府, 或是多讨一点药钱。但看苗小光进门时的神情, 好像挺欢欣的,没有愁苦, 眼睛亮亮的, 很有礼数地跪下行礼。这反应超出预期,宝宁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审慎。   叫起后,宝宁温声问:“你来是做什么的, 你师傅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师傅很好。”苗小光依照常喜后来教他的,坦荡对上宝宁的双眼,“是在府门口时遇见个人,说要给王妃送信,奴才便帮着跑了一趟腿。”   说着,他将袖中的竹筒拿出来,双手奉给宝宁。   宝宁看他举止正常,不慌不乱,点点头。这理由说得过去。   苗小光看她脸色如常,松了一口气,暗道这果然是好差事,没危险,还很赚钱。若以后这样的活儿再多一点就好了,他能早日攒钱买一座宅子,不用再过看人眼色的下人日子。   宝宁让他把东西递过来,边拆开边问:“是谁的信?”   苗小光放松警惕答:“是常喜公公。”   宝宁手上的动作停住,脸也冷下来。   她对裴霄和常喜这两个人称得上是厌恶,听着这名字就知道没好事,特意嘱咐了门口的侍卫不要和太子府的人有接触,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让这苗小光把信送了进来。   在苗小光惊诧的目光下,宝宁把拆了一半的竹筒又装回去,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厉声责问他:“好大的胆子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苗小光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他不知道宝宁为什么突然翻脸,赶紧求饶道:“王妃明鉴,奴才没有二心啊!”   宝宁问:“那为什么这信不是门房的人送进来,偏偏是你。你和常喜公公很熟识吗,还是你和太子殿下交往甚密?”   其实苗小光刚进门,宝宁就不高兴了。她本以为把苗管事送出府就算了,却忘了他还有个徒弟。苗小光没犯错,她没理由也撵出去,但放府里又碍眼,不是一条心。趁着这件事,正好敲打一番。   苗小光头晕目眩,没想到宝宁扣这样一个大帽子给自己,忙叩首道:“奴才冤枉啊!奴才哪有本事与常喜公公有私交,只是因为常公公和奴才的师傅是好友,才托了奴才送信,实在没想到会让王妃不悦……”   “你觉得你师傅是什么正人君子?”宝宁质问他,“他长了一双顺风耳,到哪里都要偷听,我看他是圣上送来的,不好责怪,没想到心里这样没脸没皮!你回去告诉他,被狗咬了就好好地歇着,操心这操心那,他不累吗?就算从狗嘴底下侥幸活了命,迟早也要被自己累死!还有你,你倒是热心肠喜欢帮人办事,既然那样闲不住,去洒扫茅厕好了!”   这一番叱问,苗小光像被泼了盆冷水,他什么也不敢解释,喏喏应下。   宝宁指着地上的密信冲他道:“瓜田李下,这样的信我不会看,要避嫌。你最好也避嫌,别干这样暗地里送信的事,让人抓住了,说你是奸细,打断你的腿!”   苗小光面如死灰,磕头说是。   宝宁冷冷道:“出去吧。”   苗小光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事办砸的,最开始不是好好的,怎么就急转直下,还将他骂了一顿?   他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心里想着该怎么和常喜交代,不知道宝宁已经注意他的鞋子很久了。   在跨出门槛的前一瞬,宝宁忽然道:“你站住。”   苗小光后背一凉,急忙住脚,心底暗自叫苦。   以前觉得这个王妃貌美温和,太监也喜欢美人,苗小光总幻想着有机会和她说说话。但现在,宝宁的声音彷如催命符。   宝宁又道:“你转过来。”   苗小光僵硬地转过身子,宝宁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鞋,抬头问:“你鞋子哪里来的?”   苗小光心里咯噔一声,结巴道:“新,新买的。”   “哪来的钱?”宝宁狐疑地看着他,“你贪了你师傅的药钱了?”   苗小光叫冤道:“奴才怎敢啊!”   宝宁了然道:“我知道了,肯定是常喜给你的钱,你受贿了!”   不等苗小光说什么,宝宁挥手道:“叫人来,给我搜他的身!”   刘嬷嬷出门,不过喘息功夫,闯进屋子几个彪形大汉,按着苗小光的头将他按趴在地上,大手上下摸一遍,果然摸出一个半鼓的钱袋子,交给宝宁。   宝宁掂了掂,偏头问:“你师傅一贫如洗,若不是常喜送你,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别告诉我天上掉下来一个银锭子,正好砸了你的头!”   苗小光面如土色。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只觉悔不当初,叩首哭道:“王妃明鉴,奴才真的没有外心啊!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收了常公公的钱,别的事什么都没做啊……”   “我不信你。”宝宁把钱袋子扔到旁边桌上,啜一口茶道,“你们师徒这样的人,心眼不正,我可不敢留。等王爷回来,我会请他奏明圣上,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不要回来了。”   苗小光大惊失色,还想挽留。宝宁使一个眼色,两侧的亲兵一把卸掉苗小光的下巴,拖着他的肩膀给拖出了门。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出了这样的事,宝宁没心情再看账本,她拿出捣药的臼和杵,又翻出白日采的花,漫不经心地对着方子做药丸。新从古书上找着的方子,说是吃了后身上会散出香气来,久吃还能使肌肤嫩白,宝宁想试试。   刘嬷嬷给她斟一杯茶,笑道:“不过小半年时间而已,王妃真的变了很多。想当初在将军府第一次见着您,没有这样的魄力。”   宝宁笑着问:“是骂人的魄力吗?和王爷待久了,耳濡目染,学会了几分。”   刘嬷嬷道:“您更文雅,不吐脏字。”   宝宁想起裴原。他若急了,是没有皇子风范的,兔崽子,羊羔子,什么动物都骂的出口,还会上脚踹人。相比之下,她是真的很文雅了。   宝宁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想学着怎么做个好王妃。”   “您已经很好了。”刘嬷嬷看着她侧脸,不无感叹道,“婢子真羡慕您这样的人,也庆幸能在您身边做事。”   宝宁问:“为什么?”   刘嬷嬷道:“一点儿也不累。”   宝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没再说话,继续做小香丹,想着到时给裴原也试试。他每次从外头回来都一身汗,浑身不是味儿,还晒得还黑黝黝的。看这个药丸会不会有用,把裴原吃成一个香汗淋漓的白皙大美人儿!   ……   京城一处偏僻小巷子里,常喜指着鼻子骂苗小光:“你这蠢货,让你做这样小事都做不好,坏了我的大计!”   苗小光鼻子红红的,垂头挨骂,心里委屈地不行,又不敢还嘴。   他心想着,是王妃不待见你们,关我什么事?还连累了我!待会该怎么和师傅交代……又要挨一顿毒骂。钱还被收走了,王妃没还他。   常喜喋喋不休地在那里咒骂,苗小光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道:“要不您亲自去见王妃吧。”   常喜狠狠踹他道:“我若能进的去王府,我来找你?”   “我知道王府的围墙有一处狗洞。”苗小光道,“就在南院的鸡棚旁边,平时也没什么人去,我在墙上挖了个洞,藏银子。”   常喜眯着眼睛问:“你把银子藏在墙里头?”   “我藏在墙的那头,地里。”苗小光和他比划,“在王府里最安全,但是我又怕哪天被赶出来了,藏在里头的钱拿不出来,就在墙上挖了个洞。这样就算我进不去,手从洞里钻进去,也能把银子掏出来。”   常喜笑骂他:“你倒是很聪明,穷聪明。”   苗小光犹疑道:“可是,公公……王爷有兵权,府里都是亲兵,您就不怕被抓吗?”   常喜一甩袖子,信誓旦旦道:“富贵险中求,做太子身边的人,这几分胆色都没有还行吗?”   他脸色转好,拍拍苗小光的肩道:“稍晚些时候,把府里巡逻侍卫的轮班时间给我一份,五十两银子,够不够?”   苗小光眼睛一亮:“够!够!”   那样急切样子,真是个穷鬼。常喜颇嫌恶地看他一眼:“尽快。”   说完,他掸掸袖子便走了,腰背挺直。常喜有自信,他手里的东西能让宝宁的态度大转变!让她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只狼虎,是个疯子,被他杀过的人血可漂橹,但他一直都在欺骗她……   她会不怕,不恨,不生气吗? 第121章 别怕   “府里的守卫是子时轮岗,子时前一刻, 守卫已经值夜近两个时辰, 极为疲倦, 又夜深人静, 是警惕最松懈的时候。”   常喜记着苗小光告诉他的话,掐准了时间, 从南院的狗洞处钻进来。   他是裴霄的近身太监, 也是近身侍卫,有一些武艺, 只是平时隐藏起来,没人知道罢了。钻进南院后,常喜根据苗小光画给他的布防图,几番闪躲, 终是避开了巡值的守卫, 潜进了宝宁所居的院落。   灯都黑着,万籁俱寂。常喜身着夜行衣, 先是在窗口站了会儿, 静听里头动静, 见没有异常,用随身带的小刀撬开门锁, 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宝宁睡得不太踏实, 半梦半醒间,听见悬挂于内室门上的风铃有响动。她眉头一皱,心中模糊地想着, 下次睡前要记得关窗,但转念又一想,她昨晚是眼看着刘嬷嬷关了窗的,是哪来的风吹动了风铃?   宝宁睡意更淡了些,坐起身揉揉眼睛,猛然瞧见床前站了个黑影!   心口立时剧烈跳动起来,宝宁下意识去摸枕头底下防身的短刀,常喜率先一步将刀刃抵在她颈间:“别害怕,我没有恶意。”   来人的声音低哑,是刻意压低的,宝宁的情绪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平复,但也没再动作,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夜闯王府,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王妃莫怕,小人此番前来,只是想与您说几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常喜将利刃收走,淡声威胁,“您最好安静地听着,别存着想叫人来的主意。否则,便看看到底是他们来得快,还是我的刀快。”   宝宁的手攥紧了被面儿,她仍旧惊疑不定,但眼下情况,最好还是听他说的做,保全性命最重要。   宝宁道:“你说吧。”   “时间紧迫,小人便明说。”常喜倾身靠近她,“王妃聪明貌美,只可惜踏错了一步路,没有投靠明主。”   “此话怎讲。”宝宁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投靠于人了?”   今夜月光皎洁,屋内算是亮堂,但来人以黑布遮面,不知真容。宝宁视线落在他眉心一瞬,眼神闪了闪,她明白过来什么,抿唇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这不是投靠,我们是夫妻。”   “王妃该向您的姐姐学学,季大姑娘可是眼明心亮,在关键时刻弃了贾龄,才得了今日的富贵。夫妻不过同林鸟,一个名头而已,算的了什么。”常喜慢声道,“况且成婚要三媒六聘,你们婚事草率,本就当不得真。”   宝宁笑起来:“怎么,你是想与我私奔吗?”   “王妃说笑了。”常喜也笑,“只是偶然得知了一些事,不忍王妃被蒙蔽,想告知于您。”   宝宁道:“你说吧。”   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对方的意图太明显,她有所察觉和先警,剩下要做的只是与他周旋而已。   “冯永嘉与徐广。”常喜问,“王妃还记得这两人的名字吗?”   宝宁淡淡道:“很久远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徐广与四皇子有愁怨,又觊觎王妃美色,所以唆使冯永嘉绑走了您,后来您逃脱了,四皇子寻到了您。”常喜看着宝宁的眼睛,不紧不慢问,“但后来这两人去了哪里,您知道吗?”   “我知道这些做什么?”宝宁笑盈盈道,“或许是进了刑部,入了大狱,已经死了。”   “您该知道的,因为他们都是因你而死。”常喜说着,手伸到腰后掏着什么东西,“徐广是被火烧死的,死前左眼中了一箭,腰被砍了一刀,成了两截。在他还没因为腰斩而死透的时候,被一把火烧了,那叫声凄惨,听着的人夜不能寐。”   常喜满意地看着宝宁脸上的笑容落下去,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这是他死的那天,身上衣裳的布料,还沾着血的,您要摸摸吗?”   他这样说,宝宁几乎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她倒吸一口气,打掉他的手腕:“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常喜步步紧逼,“你知道冯永嘉是怎么死的吗,截然不同的死法,更残忍。他被捆住了手脚,在活着的时候扔进了乱葬岗,死前还吃了一顿饱饭,就为了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你知道乱葬岗里是什么吧,孤魂野鬼,野狗野狼,你说他是怎么死的,是被鬼吃了,被野兽吃了,还是自己吓自己,吓死了?”   宝宁紧抿着唇,瞳仁睁大,对着他的眼。   常喜的声音低哑,在寂静的夜里更像瘆人:“你猜这些都是谁做的?”   “有些人面上看着正常,还会谈笑,但内心里却残忍的像条毒蛇。他手上那么多鲜血,你不怕吗?他睡在你的枕边,你不觉得很冷,想发抖吗?若你现在心里慌了,怕了,那是惨死的那些人来找你索命!”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重,宝宁心头像被狠狠敲击了一下,打了个冷颤。   常喜又问:“哦,还有周江成,周将军,他也死了。好像是因为在误食了疯药之后,认错了人,朝您扑过去,要抱住您?他死得稍微痛快了一点,四皇子只斩了他一只手,还欲再加残害时,邱将军不忍,一碗毒酒了却了他的性命。但邱将军可是没什么好下场,他的女儿,邱灵珺,您还有些印象吧?”   宝宁深深地呼吸,闭着眼,听他继续讲述着:“邱灵珺被设了计,与家中一个小厮通奸,名声尽毁。邱将军罚她闭门思过,但是某个夜里,她却被割掉了鼻子。劓刑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多么严重的刑法啊,何况是貌美如花的邱六姑娘。她之后便疯疯癫癫的,被家人送去了尼姑庵。大概上个月吧,跳崖自杀了。”   常喜看着宝宁搭在膝上的手指收紧,指尖泛白,得意地笑了笑。   他知道她现在心底定是惊涛骇浪,他给她时间。   宝宁站起身,步伐僵硬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她气息不稳,手也抖得厉害,牙齿磕在杯壁上,发出碰撞的声音,随后将茶杯撂在桌上,道:“我不信。”   “我说的真与不真,等四皇子回来,你问问他,一问便知。我知道你怀疑我的来历,但那不重要,只要我说的是真的,谁让我来说这话,我说这话是为了什么目的,都重要吗?”常喜坦然道,“但也是出于一些私心,王妃如此年轻美丽,本有大好前程,小人舍不得王妃与虎狼共度余生。”   他走到宝宁面前,低头俯视着她,宝宁嘴唇开合,苍白地说不出话。   常喜语调轻缓,继续道:“虎狼二字,没有冤枉他。常人怎么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杀人?他心里已经腐朽了,已经烂了,他甚至将此当成乐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疯子,只有你,竟然还信他是个好人。”   宝宁肩膀颤抖,以手掩面,哽咽一会,忽的抬头道:“其实我早已受够了!”   常喜愣住。   宝宁道:“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他总是打我,骂我,他不放我走,所谓恩爱,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我忌惮他的权势,忌惮他的武力,只能屈身于此……当初我为何逃去溧湖,是因为他喝了酒暴怒,无故责打于我,砸了半个屋子,我才下决心逃离的……没想到还是被他给捉了回来!”   常喜探究地看她的神情,这一番话实在是惊呆了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相信。   但宝宁神色仓惶,眉目哀伤,泪水已经湿了脸了!常喜看着她脆弱柔美的样子,心软一瞬,觉得这样的女子该不会做戏骗人,但想起以往得到的消息,又迟疑起来。   宝宁暗中瞥他一眼,又挤出几滴眼泪,猛地站起身,状似急躁道:“我想走,我想离开这里,不再受他的摆布了!只要我走了我一定可以有办法杀了他,我知道他的一切秘密!”   听这话,常喜心头一跳,盯着她的目光更加审慎。   宝宁站定,又落下泪来,捂脸道:“只是我走不了,那些亲兵,都是他用来看守我的,我每日被囚禁在这院子里……”   她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去拽常喜的袖子,哀求道:“你,你可以带我走吗?”   “不行。”常喜心里乱糟糟的,被搅弄得像一团麻,但仍拒绝道,“现在走过于显眼,要慢慢筹划。”   “我知晓了,是我诚意不够,是不是?”宝宁更加焦急的样子,她在原地转了几圈,忽然一拍手道,“我有钱,你在这里等我,我找出钱财给你!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你可一定要带我走啊!”   常喜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这样反应实在不像作假,他已然相信了大半,甚至觉得宝宁可怜起来。   她这样娇弱纯善,一定是受了裴原那厮非人的折磨!   宝宁口中念叨着“我给你找”,边四处翻找,将自己值钱的首饰都抓出来扔在桌上,常喜看直了眼。   宝宁想起什么,眼前一亮道:“这都不值钱,我有个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我找出来给你!”说着,她便往外间走。   常喜借着月光,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暗自吞咽唾沫。他跟着裴霄,见过了无数珍奇古玩,但对女子珠宝却少见,现在一看,全都熠熠发光,怪不得女子都那么喜爱这样东西。   宝宁匆匆离开内室时他晃神一瞬,没主意,过了两个喘息,他才骤然惊醒,暗道一句不好!   他怕是被骗了!   常喜握紧手中的短刀,赶紧跟上宝宁脚步,但为时已晚,外间响起门开合的动静,随后是落锁的声音。宝宁已经借着这个时间跑了出去,锁上门,大声叫喊道:“有贼人闯入,快来人!快来人!”   常喜恼怒地大骂,他无头苍蝇一样寻着出路,盯准了窗户,疾奔过去要破窗而出。但亲卫早他一步,在他撞开窗棱飞身而出那一瞬,一名亲兵飞起一脚将他给踹了回去!常喜摔在地上,胸中热浪翻涌,生生被踹出一口血。   须臾间,几十个手持刀剑的兵士已经闯进,将他反手绑起,押至门外。   刘嬷嬷醒来奔出,见到这场面就猜出了发生了什么事,自责地要流出眼泪。   她拿出披风来盖在宝宁肩上,关切问:“夫人,您没事吧?”   宝宁惊魂未定,摇头道:“没事。”   魏濛闻讯也赶了过来,羞愧地跪地请罪,宝宁将他叫起,视线落在被按得跪在她脚前的常喜身上。   旁边士兵一把扯下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面生的脸,宝宁看他一会儿,蹙眉道:“不对,这张脸不对。”   魏濛问:“王妃是何意?”   宝宁道:“不该是这张脸,他应该是裴霄的近侍太监常喜,怎么回事?一个人还可以有两张脸皮吗?”   常喜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宝宁。押着常喜的士兵均是一脸不解,魏濛拧眉片刻,想通了,上前一步到常喜身前,手摸着他下巴,抠抠挖挖,片刻后果然撕下一张脸皮,是易容皮。   常喜疼得咬紧牙,脸被撕拉得通红,宝宁眼睛亮起来,指着他道:“这次对了,就是这个腌臜小人!”   宝宁拢紧衣襟,她有些受寒了,声音发哑,小声唾弃他道:“你以为将脸蒙起来就可以了吗,你左侧眉心有颗红痣,我一眼就认出你。”   常喜看着她道:“你骗我……”   不待他说完,魏濛一把卸了他下巴,吩咐道:“捆起来,看顾好,待明日王爷回来后再处置!”   说完,魏濛看了看天色,冲宝宁行礼道:“天色已经晚了,王妃先去休息,明日一早,魏濛来向您赔罪!”   主屋已经乱得不像样子,刘嬷嬷扶着宝宁去偏房休息。她想在一旁照顾,被宝宁劝阻了,说想自己睡。   刘嬷嬷给她燃了助眠的熏香,又掖了被子,稍陪一会,告退了。   宝宁阖着眼,心里乱糟糟的,了无睡意。常喜说的话,宝宁心里知道,应该是真的。她想不在意,但是那些画面又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脑子里钻,血淋淋的,好像还有狼在嚎叫。宝宁把被子往上扯,盖住了鼻子,强迫自己要快些睡,不要再想了。   她做起了噩梦。   梦里阴森森的,黑漆漆的,倒没什么画面,只是偶然一道血光,像刀劈斧砍一样迎面而来。最后一下,那刀刃似乎已经近在她的眼前了,宝宁吓得尖叫起来,手脚发凉,下一瞬便被拥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有人在她耳边哄她,声音低柔道:“宝宝别怕,我回来了。” 第122章 哄2   只一句话,宝宁便能辨出是他。   宝宁眼皮动了动, 缓慢地睁开, 裴原是连夜奔袭回来的, 眼珠血丝浓重, 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无比粗糙邋遢。   宝宁安静地与他对视一会, 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闭目轻声问:“现在什么时辰啦?你不是该在京畿巡防吗,怎么回来了。”   “午时了, 我途中收着消息,说你房里闯进了陌生人,连忙赶了回来。”   裴原很平静地回答她。   他把宝宁圈在怀里,手掌不停地抚摸她的胳膊, 柔声道:“是我不好, 我走时留下的亲卫不够精锐,人不够多, 才让你受到了这样的惊吓。刚才怎么了, 是做噩梦了?我听刘嬷嬷说, 你没有吃早膳,怎么懒成这样儿?吃些东西再睡吧, 我不走了, 一直陪着你。”   他重复说:“宝宝,我不走了,一直陪着你。”   宝宁感受到裴原掌心的灼烫, 他喋喋不休地认错,低头亲吻她的眼睛。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动作也是前所未有的僵硬。   宝宁了解他的一举一动,她一眼就能看破,裴原现在的平静都是伪装的。他的鼻息泄露了这一点,在紧张的时候,他会屏住呼吸。他一定从魏濛的口中得知了常喜昨天说的话,在害怕。   否则,凭他的性子,现在是不会如此平和而压抑的。   他会亲吻她的唇,不是眼睛。   宝宁没有说话。她闭着眼靠在裴原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很快。   昨晚,就像是常喜所预料的那样,他的话在她的心里搅起了轩然大波。   半梦半醒的时候,宝宁一直在想,等裴原回来,她该用怎样的语气与神情面对他,还能像以往那样自然和亲近吗?她想不出答案。但现在裴原回来了,宝宁像往常一样靠在他的怀里,却惊讶地发觉,她并没有抵触或者其他的情绪,她仍旧愿意搂抱他,亲吻他,没有芥蒂的。   常喜说裴原是个残暴的坏人,可能他说得没有错,但宝宁一点都不害怕。   像是一种奇妙的自信,宝宁就是肯定地知道,裴原不会伤害她。   ……   就算平时没有刻意地思考过,但点滴之间,她应该是了解裴原是怎样一个人的,也早已接受。他们在一起这样久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这份信任与互知,不该是一个外人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出几个所谓的秘密就能打破的。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认为裴原是一块纯洁无瑕的白玉,她从没对他有过那样的期待。或许最开始的时候抗拒过,但慢慢地,抗拒便消融了。   她喜爱裴原,愿意和他一起生活,不是因为他多善良,多完美,只是因为他是对的那个人,能够与她相知相守,在黑暗中前行,日夜兼程,风雨同舟。至于他是怎样对待旁人的,宝宁想,她是自私的,冯永嘉和徐广是怎么死的,关她什么事,只要裴原待她好便够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想做菩萨普度众生,她的爱只有一点点,只够分给家人和自己。   但裴原似乎不知道。   他的手心已经渗出汗了。   ……   裴原不自觉地更加用力地环住宝宁,他心慌得厉害,只能通过不停地说话来分散。   他咽一口唾沫,勉强笑一下,和她道:“宝宝,我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走在西街,又见着那家饺子店了,上次和你提过的,你记得吗?我看见店门前有两只野猫,心中觉得可爱极了,就想着,该带你一起去,给它们带些吃的喂。还有,我看着城门口有很多乞丐,许是南边逃荒过来的,我让陈珈给了他们钱。还有,巡防的时候偶然发现城楼角落处有个野雁子窝,几个刚来的新兵还年轻,凑在一起要掏鸟蛋,被我呵斥了……”   “小鸟多招人喜欢啊,我很喜欢小鸟,你的羊,狗,我也都喜欢。”裴原用额头抵住宝宁的,问她,“宝宝,其实我的心底也柔软的,对不对?人是会改变的,我也会改变的。”   裴原不敢直接再提起昨晚的那件事,他怕看到宝宁厌恶的眼光,但是不提,又害怕。他现在只想告诉宝宁,他并不是一个手段极端,残暴,十恶不赦的人。他想像从前一样,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但说完那席话,裴原又后悔,他好像意图太明显。   他不敢看宝宁的眼睛,也不敢等她的回答,轻柔地将她提起来放在被子上,手伸到胸前掏着什么,口中道:“回来时候看见路旁野花开得很好,我采了一束,送给你。”   宝宁抱着膝盖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甲胄太硬,路上又颠簸,他的花已经烂成一滩稀泥。裴原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宝宁笑了下。   裴原望着她的脸,短暂地失神了瞬,脑中冒出千万种念头来,但一时又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并不生气?没有嫌恶?还是说这笑容底下暗藏深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昨晚她对着常喜是不是演了一出好戏,难道现在也在对着他演戏吗,想将他糊弄过去,然后寻和离的法子?   裴原忽的又想到,宝宁手里还有一封该死的和离书!   他手一甩,将手里稀烂的花束扔在地上,唇角微弯抚慰她:“宝宝,你已经饿了,是不是?我去叫刘嬷嬷过来,送午膳。”   说完,裴原便往外走,他脚步匆匆,想着那封和离书被藏在了哪里,应该还在正房,他得赶紧找出来,撕碎了!   宝宁叫他:“你还穿着脏衣服,到处跑什么,快回来。”   转瞬间,裴原已经冲到了门口处,听着身后的话,他脚步顿了瞬,正思索着现在要不要违抗宝宁的吩咐,又听到一句。   “虽然我不在意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但是以后,还是不要那样做了。”   裴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站着。   宝宁穿好鞋子,慢慢走到他身后,笑着道:“你不是个大男人吗,总是威风凛凛样子,刚才怎么心思细腻敏感的像个小姑娘。我话都没说一句,你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多少弯儿了?你在想什么,难道害怕我去报官吗?”   裴原的心口突突地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按住宝宁的肩膀,轻声问:“你不在意?”   宝宁反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养狗吗?”   裴原摇头。   宝宁道:“因为狗护食,我护短。”   过很久,裴原像卸了力一样,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紧紧环住宝宁,头埋在她颈窝处,喃喃道:“吓坏我了……”   宝宁道:“你以后不要再那样做了。”   “不会了。”裴原说着,边弯腰勾住她的膝弯,一路搂抱着将宝宁送回床边,脱下她的鞋子,盖好被子,“你该吃饭了。”   他嘴唇很干燥,轻轻贴在宝宁额上一瞬:“你在这坐着,等我回来。”   宝宁看着他匆匆地出去,甲胄还是忘了脱,一身风尘。过不一会,又进来,端着一拖盘的饭菜,很清淡,还有一个煮熟没有剥壳的鸡蛋。   裴原把小桌子放在她面前,饭菜都一样样摆上去,却不给她筷子。   “我已经洗过手了,不脏的。”裴原张开五指,在宝宁面前晃了晃,而后敲碎鸡蛋壳,几下剥好,软滑的鸡蛋顺着碗沿溜进碗底。他端着碗,舀一勺粥,放唇边试试冷热,再送到宝宁唇边,“张嘴。”   他又玩起以前玩过的游戏:“运辎重的马车来了,就在城门底下,请将军开门放行!”   宝宁顺从地张开嘴,裴原夹给她一点小菜,又去舀下一勺。   有粥粘在唇边,不用宝宁说,他就自己去拿帕子给她擦干净,直到宝宁说不要了,他才停手。他把碗筷都送出去,端进来一碗汤,不厌其烦地一口口喂给她,小心翼翼地做事,想把所有都安排妥当。   宝宁不习惯这样的裴原,但她看出他心底的不安,如果这样会让他安心,那随他。   饭后,裴原自己去厨房潦草吃了几口,立刻又钻回屋子。宝宁让他去洗澡,他先是不肯,磨蹭很久才答应,条件是宝宁要在浴房中坐着陪他。宝宁无奈地答应,她还是第一次看裴原洗澡,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便习惯了,反正是她熟悉的身体,看久了,还有些无聊。   裴原没有用浴桶,他脱干净了,舀水冲,整个身子都露在宝宁眼前。   他刻意地将胸腹对着她,用水流冲过,展现给她贲张的肌肉,但宝宁在温暖的水汽中,迷迷糊糊竟要睡着了。   裴原泄气地将水舀砸回桶里去,几下将身子擦干净了,沉默地抱起宝宁往屋里走。   宝宁惊醒,她察觉到裴原意图,慌忙用手去撑他胸前:“行了,行了,折腾起来还没完了,脾气闹够了没有?魏将军还等着你呢,常喜在哪里?”   裴原把她放在榻上,边把被褥都推到一边去,边抽空回了句:“应该是被吊在房顶上。”   宝宁道:“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看看他。”   “不着急。”提起常喜,裴原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很快又被情欲顶替,他闭上眼,俯身轻柔地含住宝宁的唇,哄劝她道,“我现在心慌得厉害,你陪陪我,我才好过,若不然,我又要毒发了。” 第123章 甘甜   宝宁暗骂裴原不要脸,连毒发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没见过这样咒自己的人。   他刚洗过澡, 身上一阵清爽的香味, 泛着凉。   裴原这次学乖了, 没有以往那样急迫,只是与她拥吻, 含着她下唇慢慢, 宝宁不知不觉便化在他怀里一样。外头天还亮着,宝宁不知道刘嬷嬷什么时候就要进来, 趁着还有最后一丝力气,推着他去锁门。   裴原不情不愿地去了,又晃悠着回来。   白日朗朗,窗户上有窗纸, 外头看不见里面, 但阳光却洒得进来。宝宁红透了脸看着裴原,丝缕不挂, 他却一点都不害臊, 赤脚踩在地上, 留下水印子。那东西也跟着晃来晃去的,晃得宝宁快要晕过去。   “你躺着就行。”裴原单膝跪在榻上, 温柔地垂眼看她。   ……   这种刺激还是第一次。大白日的, 院里人来人往,宝宁听见刘嬷嬷站在门口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没有打扰。魏濛也来了几次,被劝走了。   宝宁紧张得不行,裴原却丝毫没有被打扰,专心致志地做事,空出一只手来摸她的眼尾,不让她闭眼。   宝宁在他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确实一直舒服地在躺着,除了最后一刻,裴原将她拉起来,强迫地按着她的后颈让她低头,轻声问:“我们是连着的,对不对?”   眼前的景象让宝宁额头充血,她瞪大眼,惊诧地看着那东西进进出出,什么都说不出来。   裴原就一遍遍地问:“我们连在一起,对不对?”   宝宁只好用走调的声音回答他:“对。”   裴原舒出一口气,他坐下来,面对面地把宝宁抱在怀里,对准了,按着她的肩膀往下狠狠地压。这样的姿势陌生而不适,宝宁只觉得身体深处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泪霎时涌上来,过于深入了,像是要碰着心尖一样。   裴原贴在耳边告诉她:“我喜欢这样,这样离你最近。”   宝宁哼哼了一声。   裴原掐她的耳垂,逼问:“你喜欢吗?”   宝宁只好回答:“喜欢。”   裴原转成捧着她的脸,一点点地将眼泪都吮吻掉:“别哭。”   最后一下,宝宁还是哭喊出声,因为他手指坏心地往下,去拧不该碰的地方。裴原抱着她一起倒下,把东西都送到她的体内。温暖的午后阳光洒在身上,裴原额头抵着宝宁的肩膀,等躁动平息后,撑起身子看她。   她累坏了,闭着眼躺着,檀口半张,肌肤如同凝润的荔枝肉儿一样,黑发铺了半张床,水草似的柔顺地铺展。   直到此刻,裴原才能在心里确认,她是属于他的,予取予求,谁也抢不走。   ……   过了约莫一刻钟宝宁才睁开眼。她好像短暂地睡了一会,或者是晕过去了,不过醒来后精神好了许多。肚腹上盖了块被角,颈下硬硬的,宝宁偏过头才发现,她睡在裴原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   裴原神色恬淡,面目平静地睡着了。   ……宝宁悲愤地想,睡着了,怎么还不退出来呢?   下头实在不适,宝宁挪动下想离开他,裴原立刻惊醒,拽着她腕子:“你干什么去?”   宝宁道:“我去沐浴!”   裴原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我陪你一起。”   他坐起来,那东西便滑出去了,脱离的时候发出“啵”的一声,宝宁松了口气。   裴原意识到不对,按着她想再放回去,宝宁小声责骂他道:“你还想做什么?”   裴原委屈又无辜道:“我只是想和你近一点,放里头我安心。”   他说完,视线落在被面儿上,可惜地咂咂嘴:“你瞧吧,不堵着,便流出来了,多可惜。”   宝宁生气了,伸手就将他推了个仰八叉:“睡你的觉,不睡就去做事,不要胡言乱语,浪费我的光阴!”   裴原确实是困了,紧绷的心弦忽然松开,乏累的感觉都袭上头。宝宁搬着他的腿和手,放在正常的位置,又将被子铺在他身上,拍拍裴原的脸道:“睡吧。”   宝宁忽然就想起那次和裴原胡编乱造的话,说纵欲过度伤身,轻则倦怠,重则中风,瘫在床上动都不能动,得她擦身端马桶伺候。现在一看,还真是应景。   宝宁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泄愤似的又拍裴原的脸两下:“睡吧睡吧。”   “我去找刘嬷嬷叫水,沐浴。正房应该已经修缮好了,我回去了。”她披了衣裳往外走,到了门口时想起什么,叮嘱裴原道,“醒了后记得穿上裤子,别睡得晕头转向,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裴原问:“你不回来陪我吗?”   宝宁有些嫌他烦了,怎么唠唠叨叨的,那么能说。她蹙眉道:“一个时辰五十两银子,你出得起,我就陪你。”   裴原道:“我的钱财都让你收走了,我哪里有银子?”   “那就不陪。”宝宁往外走,推开门时又想起什么,退后一步问,“你藏了私房吗?”   裴原目光躲闪:“当然没有。”   “最好没有。”宝宁哼声道,“别等我搜出来,罚你睡书房!”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关门的声音,裴原神情仍旧有些呆愣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回来途中,悔恨得都要死了,恨不得将常喜那碎嘴的东西千刀万剐,更想了无数种要讨好宝宁的法子……结果,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人家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果真还是有些道理的。   裴原不禁又想到,宝宁怎么那么好呢,他甚至觉得每日都像是生活在蜜罐子里一样,甜蜜得都不想做人了。做人的负累太多,要是和宝宁变成乡间的两条野狗,无忧无虑的,是不是会很自在?但宝宁肯定不愿意,知道了他这样想法,说不准还要打他。   做野狗不好,没有华服美屋,怎么能让宝宁住在破草屋里呢?他恨不得用金玉做砖瓦,镶上宝石明珠,将她高高地供奉起来。   ……他今日的思虑似乎过多了,还都很离奇。   裴原强迫自己恢复成正常的面色,压抑住心底喷薄的喜悦。要严肃端正。   他复又躺下,抱着宝宁昨晚枕过的枕头在怀里,嗅闻上头的香气。他实在是爱惨了她。   ……   毕竟不是第一次做那事了,虽然有些腰酸背痛,还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   宝宁洗了澡换身衣裳,继续研究她的香丹药方子,拿着小棒槌捣来捣去。   快到晚膳的时候,刘嬷嬷来传话,说魏濛又来了,宝宁让他进来。   魏濛神色很紧张,不住地打量她神情,宝宁一打眼就看出来,他心中想法应该和裴原当时一样。   宝宁问:“魏将军吃饭了吗?”   她笑盈盈的,魏濛一下子就放松下来,坐在她对面:“没吃,夫人吃了吗?”   宝宁道:“吃了午膳,晚膳厨房还没做好,约莫还得两刻钟,将军留下来吃点儿?”   魏濛的心思随着她的话头走,顺嘴问:“什么菜?”   宝宁笑起来。裴原和魏濛待久了,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有许多相同之处。看起来都是不好亲近的样子,脾气也不友善,但也有单纯直率的地方。   魏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菜不菜的没关系,我什么都吃,都挺好。”   宝宁道:“王爷还睡着,让他多睡一会,等吃饭的时候我将他叫起来。”   她又问:“常喜那边还好吗,有什么进展?”   魏濛皱眉道:“常喜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半点都不提太子,只说自己与小将军有仇,想要报复。”   宝宁手里的动作停下:“什么仇?”   魏濛道:“是说有一次太子往溧湖的庄子送东西,常喜做使者,小将军生气,将他塞进鱼缸里,送回京城的那次。”   宝宁想起来了。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她问:“太子是想壁虎断尾吗,他不保常喜了,那怎么办呢?”   “反正常喜是裴霄的人,就算他不招,这关系牵连着,裴霄也有麻烦。”魏濛看着她手里的药臼,“等小将军醒了再议,或许会将常喜送去刑部,再不济也能治他一个私闯民宅之罪。也或许去面奏圣上,请圣上决断。”   话出口了魏濛才反应过来,他竟和宝宁自然而然地说起了男人间的事。他其实只是想来求情的,怕宝宁和裴原闹僵了,大打出手,预备着拉架。   他觉得自己话多了,不再说那些,指着宝宁手里东西问她:“小夫人在做什么?”   主屋的桌子很大,他们对面坐着,魏濛看不清楚。   宝宁道:“叫小香丹,已经快做好了。”   魏濛“哦”了声,还想再问什么,裴原已经醒了,踏进门槛后瞧见他,十分不悦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这是你能待的地方吗?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赶紧走!”   魏濛嘴巴还半张着,他一片好心前来却遭到这样对待,急于辩解,但裴原不听他说话,又扯又拽地将他拖出去。   宝宁沉默地旁观。   她的小香丹已经捣好了,捣成一个大黑饼,就差搓成球。宝宁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心中想着,怎么这么丑呢,这东西真的能让人变白变香吗?但是是按着方子来的,也没错呀!   趁着裴原出去的那会功夫,宝宁搓出六个药丸来,放到准备好的匣子里。   裴原回来后就对上宝宁亮亮的眸子。   她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欲言又止,眉心蹙着,落在裴原眼里,竟读出了几分愁苦的情绪。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怎么看得了宝宁愁苦,当即坐在宝宁身边,双手握着她的手,关切问:“宁宁,怎么了?”   宝宁慢慢道:“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可能要为难你了。你可能会拒绝我,但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她抬头望进裴原的眼睛。   这几句话说得裴原心都凉了,他脸沉下来,攥着宝宁手腕的力道也变大了。   宝宁问:“你会答应我吗?”   “你说说看。”裴原放轻语调,波澜不惊地回答。   宝宁的手摸上桌面的匣子,推到裴原面前。   裴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他猜想,或许是那封和离书?宝宁那会的温柔与自然,难道都是伪装的吗,她是想放松他的警惕,但最后的目的还是要离开?   如此猜想,他的呼吸又变得沉重了,盯着宝宁的眼神满含威胁。   裴原思索着,是不是真到了要打造一副金锁链,将她锁在屋里的时候了?如果非要走到这一步,那他只能这么做了。   宝宁没敢看他,她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对不起裴原似的,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打开了盒子,把药丸掏出来放在裴原的手心里。   “你能帮我试试药吗?会变白的药。”   宝宁担忧道:“我怕我吃了脸上会生疮,怎么办呢,阿原,你先服一粒试试?” 第124章 茶叶蛋   哦,只是试药而已, 小事情。裴原放下心。   但转瞬他就反应过来, 双眼瞪大, 不可置信地大声问:“你是要我试药吗?!”   宝宁害怕地身子往后躲了下, 她怕裴原的唾沫喷在她脸上。   裴原手掌攥成拳,神情憋愤道:“你哪里搓出来的泥丸子, 黑漆漆臭烘烘, 自己都不敢吃,就叫我来吃!你吃了怕生疮, 我若生疮了怎么办!就不怕毒死我吗!”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宝宁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怎么会毒死你呢?你若死了,我可就是寡妇啦,我这么年轻, 可不想做小寡妇的!这样吧, 在你吃之前,咱们找几条小鱼小虾, 看它们会不会被毒死, 你若还不放心, 咱们再喂一只小老鼠。我是按着古方所配,而且用的药材都是没有毒的, 很普通很温和的药材, 不要怕,最多没有什么用处……死却是不会死的。”   裴原问她:“既然没毒,你怎么不吃?”   宝宁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又看了裴原一眼,讨好地笑。   那笑容不言而喻。   宝宁掐着手指和他比划:“一点点,就一点点。”   她怕裴原生气,拉着他的胳膊保证:“阿原你放心,这真的不是毒药,我会些医术的,你还不信我吗!只是我脸上皮肤娇嫩,平日里吃些凉的辣的,都会不舒服,我怕吃了这个东西,脸上起些疹子,那就见不了人了。你先试试……我与你发誓,真的最多就是起些小疹子,很快就消了。”   宝宁声音变小了:“你长得黑,脸皮又糙,看不出来的……”   宝宁将脸贴在裴原的胳膊上,摩蹭他,乖顺讨好的样子:“我给你做好吃的,你别生气。”   裴原不生气,就是觉得很无奈。   他揉了揉宝宁的脑袋,哄她道:“你已经够美了,不需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可懂什么!”宝宁颇嫌弃道,“美丽哪有止境呢?古方上说了,这药丸,不仅让人变得更白皙,还会散出香味来。”   裴原理解不了,无言地看着她。   美丽怎么没有止境,他觉得宝宁就是最美的。   “圣上这段时间最宠幸的那个妃子,叫蝶香妃子,你知道吧?”宝宁仰脸看着他,企图说服,“她身上有香味,蝴蝶都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听她宫中侍候的宫人说,蝶香妃子所住的宫殿都是芳香馥郁的,所以陛下才会那样地喜爱她,惹得众妃妒忌。”   裴原问:“你哪里听来的,还引蝴蝶,她是妖怪吗?”   宝宁道:“我听厨房的李嬷嬷说的,她的外甥女儿在宫里当差,我听她的描绘,蝶香妃子许是就吃了这个小香丹。”   “可真奇怪。”裴原的注意从来没在小香丹上,他说,“李嬷嬷都要六十岁了吧?竟然还对这种事有兴趣,关心一个妃子如何受宠。女人真有意思,总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描眉毛,画嘴唇,画了几十年也画不够,这是什么样的瘾?如果天下的读书人和武将能有这种本事,夜以继日地思索该如何读书,如何精进武艺,我大周怎么还会收复不了北方匈奴?”   “我在和你说小香丹的事。”宝宁眉心拧起,“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裴原问:“你知道我们和匈奴为什么要永无休止地战争吗?”   宝宁怔怔看了他半晌:“我在和你说小香丹……”   “说起打仗,我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裴原站起身,拉着宝宁也站起来,严肃道,“我应该教你一些拳脚功夫,防身用!或者给你一些好用的暗器,若再遇着贼人,你就戳瞎他的眼睛!我做给你看,你学着,首先,咱们一起扎个马步……”   宝宁冲他喊:“我在和你说小香丹的事!”   裴原问:“小香丹是什么?”   “是这个,是这个!”宝宁快要把匣子甩他脸上,生气问,“你故意的吗?绕来绕去说那么多废话!”   ……被戳破了。   裴原无可奈何地把匣子接过来,试探问:“非要吃?”   他抗拒这件事,不是因为害怕脸上长疹子,他是怕这东西真的有用……他要是真的变香了,在演武场上香飘十里,魏濛的大牙会笑得裂成八颗。   宝宁在此事上分外执拗:“我想变美。”   她学坏了,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刚吼完,接着又去抱裴原的胳膊,小声道:“我会补偿你的,我帮你剪指甲,剃胡子,给你做南瓜饼吃。”   裴原又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宝宁高兴地踮脚亲他一口。   这一口让裴原的心瞬间就舒坦了,他转念又想,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对待,香飘十里算什么,就算香飘万里,变成大周上空的一只五香鸭,他也甘之如饴。   小香丹。裴原默念这三个字,电光火石间,脑中灵感乍现……   宝宁不知裴原心里想的什么,她把脸埋在裴原颈窝嗅了口,清淡的胰子味儿,混着他本身的味道。她暗暗记下来,想看过几日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吃饭吧。”宝宁奖励地又在他下巴吻一下。   晚膳算是丰盛。宝宁昨晚还有些着凉,今日和裴原厮磨一番,出了场汗,那点小病竟然好的差不多。她吃得饱饱的,看着裴原也吃好,催他去找魏濛。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别误了正事。   裴原没动地方,他吐出最后一口鸡骨头,忽然道:“宁宁,你把你那个什么丹,还有药方,拿给我瞧瞧。”   宝宁不明所以,还是取来递给他。   裴原垂眼看了半晌,脸色先是凝重,心里不知琢磨着什么,过一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宝宁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瘆人极了,走火入魔了一样。   她后悔了,试图把匣子抢回来,安抚他道:“阿原,若是真的不想吃,我不逼你的,你没必要这样……我们不吃了,你可以不可以变回原来正常的样子……”   “你可帮了我大忙了!”裴原一把搂过她的腰,宝宁跌在他怀里,被裴原按着后脑重重地吻了口,“不知怎么疼你才好,过两日有空带你去吃五香鸭,那东西香得很,你肯定会喜欢!”   他胡茬没剃,扎得宝宁疼,宝宁懵了。裴原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   “我去去就回。”裴原又在她嘴角落下一吻,匆匆地离开。   ……   魏濛正在屋里洗脚。   他听刘嬷嬷说宝宁的澡水和洗脚水里总是放花瓣,那样会使肌肤细腻柔软,他也想学学。   他年岁确实大了,该讨媳妇了,只是没人看得上他。平日里混在青罗坊,也有几个熟悉的相好,里头有清倌人,弹唱小曲的,出身干净,他很喜欢。想着虽然娶不上正妻,寻摸个好姑娘抬成妾室,平日里好生对待,也能排解寂寞不是。   不至于天天盯着裴原眼红。   但托了鸨母一问,人家姑娘里竟没一个乐意的!   魏濛大受打击,追问原因,鸨母起先不好意思说,后来才暗示,因为他这人粗鲁,体味重,姑娘们不喜欢,还说他脚臭。   习武之人,有几个体味不重的,这也算毛病吗?魏濛愤恨不平,追在裴原身后闻了几日,见他真的没怪味,更加苦恼。直到今天下午询问了刘嬷嬷才知道,这是因为裴原有时候会和宝宁一起用鲜花水洗澡泡脚。   如此简单的办法……他也要改变!   只是魏濛大男人,不好意思去摘花,怕遭人耻笑。思前想后,买了几斤名贵茶叶,用作替代。   裴原推开门的那一瞬,险些被熏出去。   浓重的茶味,混着魏濛脚上那股难以言说的臭鸡蛋味,裴原本兴奋地要与他讲刚刚想出的计策,这一熏,全忘了。   魏濛高兴自己寻着了解决的法子,乐呵呵地招呼他:“醒了?挺能睡的,年轻人就是好。快来坐,快来坐!”   裴原盯着他脚盆里漂着的茶叶,热水冲下去,已经都泡开了。   裴原问他:“你为什么要在煮茶叶蛋的锅里洗脚?”   “……”魏濛懒得和他解释,也不招呼他坐了,粗声道,“有事快说。”   裴原取了根棍子来,在他的盆里搅动翻找,边骂:“你有毛病吧?好鸡蛋和臭鸡蛋分不清楚,快点把臭鸡蛋拿出来,什么怪味儿,恶心死人了!”   魏濛按捺着不要踹他,大声道:“有事快说!”   裴原见他实在坚持,眉头皱皱,没有再阻拦下去。他出门片刻,将腰带取下来,扎在鼻端处,再进来后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习武之人嗅觉灵敏,以往觉得是好事,现在才知道凡事有利有弊,福祸相依。   魏濛恼怒道:“常喜在柴房里挂着,你若想找他就去,我要先洗了脚。”   裴原觉得他今日怪异。但有正事要说,暂且忍耐,他坐在离魏濛稍远些的地方,沉声道:“把常喜放了吧。”   “……”魏濛惊愕地抬眼看他,“我,我给你熏懵了?”   “当年投毒一事,所有矛头都指向我和大皇子,后来我们蒙受不白之冤,直到现在,也寻不到能证明当日之事为陷害的证据。”裴原慢慢道,“但没有证据,我们可以自己做,裴霄做假证,我们怎么就不行?”   魏濛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一张古方。”裴原递给他,微扬下颚,“裴霄的那位太子妃一定会喜欢。”   在看到古方名字的那一瞬,魏濛偷偷咽了下口水,又道:“我见小夫人晚上在研磨。”   裴原点头,应了他的问题,又道:“裴霄靠着门客救下左相的儿子,笼络左相的心,不如依法炮制,通过今日常喜的事,给裴霄送一个门客进去,也笼络他的心。”   “常喜已经是颗废棋了。”魏濛道,“裴霄定会摆出姿态来,与他划清界限……”   须臾,他便明白过来,与裴原对视道:“我懂你的心思了!你是想安排一出忠心门客拼死救人的戏码,让门客在裴霄面前露个脸,这样无论常喜还留不留在裴霄身边,那门客都会给裴霄留下死忠的印象,取得先手的信任。那个方子,是想通过门客之手献给裴霄吗?”   “是献给高飞荷。”裴原手指轻叩着椅子的扶手,目光深远,“再过不久,中秋月满,就要摆家宴了。如果高太傅心爱的外孙女死在了宴上,因为吃了裴霄制给她的药丸……”   魏濛眼睛亮了下,放在膝上的拳也兴奋地攥紧了:“此计甚妙,但还有些疏漏与不当之处,要从长计议!”   裴原起身道:“明日再说。”   他睨魏濛一眼:“你这味道我实在受不了。只听说过吃臭豆腐的,没听过吃发臭的茶叶蛋,你最好也少吃。”   魏濛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了忍,终究还是在裴原踏出去的前一瞬叫住他:“小将军!”   裴原回头,惊讶瞧见魏濛脸颊竟然染上一抹绯红,心中顿生不适。   魏濛臊得慌,不敢看裴原,偏头粗噶道:“有一事相求。我知你或许会耻笑我,或许会拒绝,但我还是想说出来。”   这晚上怎么回事,宝宁也这样,他也这样,说这种拐弯抹角的话。   裴原没好气道:“有屁就放。”   “那个小香丹,我今晚上看着小夫人做出来了。”魏濛转头看他,眼底压抑的兴奋,“能给我试试吗?”   裴原愣住。   这反应魏濛早就预料到,他心有犹豫,但实在急迫地要变香,还是一股脑地对裴原说明了。   裴原的脸色逐渐微妙了起来。   魏濛闭上眼,做好了要被嘲讽的准备,但没想到,裴原竟然走过来,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   魏濛懵了:“啊?”   裴原恳切地劝慰他:“老魏,你不要心焦。不就是脚臭了点吗,不是大毛病,咱们好好吃药,会变好的,会有女人喜欢你的,你要有信心。”   竟然如此温情?魏濛受宠若惊。   “好兄弟,这药丸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裴原目光关怀,但难掩喜悦,“兄弟这就给你取去!” 第125章 染指   宝宁看见,裴原回来时的神情比去时似乎还要高兴些。   虽然面上不显, 但眉眼放松, 翘着脚坐在桌边喝茶, 脚还一晃一晃的。   宝宁问:“你遇见了什么喜事?”   “无事。”裴原把脚放在地上, 换成正襟危坐样子,正色看着她道, “只是看着你就高兴。”   宝宁已经梳洗好, 蹬掉鞋子爬上床,倚在角落里哼哼一声:“真腻歪, 我不信。”   “怎么了?”裴原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神色恹恹的,和刚才那会儿简直两个模样。   他走过去坐在宝宁身边,仔细地看她的脸色:“身子不舒服吗?”   宝宁低声道:“我来月事了。”   裴原立刻明白过来。爱惜地揉搓下她的脸颊, 又下意识往外看了眼:“红糖水煮上了吗?我去看看, 给你端过来。”   “我挺好的,不难受。”宝宁拉住他袖子, 眉心蹙起, 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是怎么了?”裴原想不明白原因, 他把宝宁搂进怀里,手去揉她的小肚子, 笑问, “想听曲儿吗?随意点一首,给你唱。”   他今天温柔极了,嘴唇贴在宝宁额上, 抱着她摇晃,哄孩子似的:“怎么不笑了,刚才出去的时候你不还是笑哈哈的,小哈巴狗一样。还是谁惹你生气了?嗯,还是晚饭没吃好,坏肚子了?让我再猜猜,想我了?”   宝宁咬他的脖子,恼怒问:“谁是哈巴狗?”   裴原笑起来,仰着脸让她咬。   宝宁仍旧笑不出来,她身子往后撤一点,拉开与裴原的距离,懊恼道:“你还是不懂我什么意思。来月事了,就说明这个月不会有孩子了。”   裴原愣一瞬,反应过来:“就这事?”   “这个不重要吗?”宝宁伸手到屁股后面摸,摸出一个小拨浪鼓来,“我很盼望有个孩子,我记得你也说过,想要一个。”她声音低下来。   裴原盯着她的鼓看,忽然道:“你鼓皮上的驴毛没有烧干净。”   宝宁的注意果真被转移,不信道:“不会的!”   她把鼓凑近脸,仔细寻找:“哪里有毛?”   裴原随便指了个地方,骗她道:“这里,这里。”   宝宁盯得眼睛都酸了,还是看不到裴原说的瑕疵在哪儿,直到听到身边压抑的笑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在骗她!   宝宁气得用鼓敲裴原的头:“幼稚不幼稚,和你说正事,乱扯什么!”   裴原大笑着捏她的手腕在嘴边亲一口:“我当然希望有个孩子,但是他什么时候来,是男是女,我并不在意。或者,他不来也没关系,顺其自然就好。咱们现在的日子这样安稳,你却偏要给自己找麻烦,日日想着要孩子,岂不是没事找事,庸人自扰?”   他这样说,宝宁哑口无言了。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一回事。   宝宁问:“那咱们就等缘分?”   裴原揪着宝宁手里的拨浪鼓扔到地上,又举着她的手瞧了瞧:“指甲长了。”   他不想宝宁总想着孩子的事,故意要将她往别的地方引:“你在这坐着,等我打水回来给你剪。”   宝宁惊讶地看着裴原,见他站起身往外走,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不由握紧了双手。   她心里高兴又担心,一方面觉得裴原变得温柔小意许多,更会疼爱人,这自然是她喜闻乐见的。但另一方面,裴原那双手……握筷子的时候宝宁都怕他把筷子掰断了,待会就要来掰弄她的手指头了。   可千万要轻点,她骨头脆得很,咔嚓一声,说不准就折了。   虽如此想着,当裴原把装了温水和干花的盆子放到桌上,宝宁还是乖乖地将手放进去。   裴原忽然就想起了魏濛的那桶茶叶,现在看着宝宁的手,不知怎么就说了句:“好像道菜,泡椒美人爪。”   宝宁怔怔盯着他看了会,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心里浓情蜜意尽数消失,一把将手抽出来:“我看你还像是卤猪头呢!”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裴原扯着她放回盆里,哄劝道,“你安分点,我伺候你。”   宝宁骂他:“好好的一个人,偏偏长了一张嘴。”   “不长嘴,岂不是要饿死了?”裴原起身去拿剪子回来,顺嘴答一句,“若不长嘴,那喉咙也不要长,胃肠也不要长,肚子里就空空的,那还是个人吗?塞一些草进去,就是个草包,立在稻田旁边,就是个草人。”   宝宁根本说不过他,泄愤地拍水面,溅得到处都是,而后命令他:“洒了,快去擦桌子。”   裴原回头,喉头一梗,认命地收拾干净。   指甲泡得软一些,裴原把盆子撤下去,盘腿坐在宝宁身边,拉着她手放膝上,认真地剪了第一下。   宝宁凑头看一眼,笑道:“还成。”   裴原揉捏她的指头,瞟她一眼,有些得意:“那是自然的。”   宝宁屁股动动,蹭得离他更近些,将脸贴在他的臂膀上,嘱咐道:“可千万轻一点,仔细一点,要剪得漂亮圆润。”   裴原问:“不圆润会怎么样?”   宝宁温声道:“不知道,还没想好,但你肯定不会好过的。”   她闭上眼享受,裴原歪头看她一眼,觉得她现在慵懒的样子可爱极了,如此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日子又变得甜蜜温情了。   暖融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裴原慢慢悠悠地给她剪指甲,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宝宁用空着的那只手环他的腰。   五指剪完,宝宁放在眼前看,还算满意,另一只也交给他。   “阿原,其实我刚才一直想的是,圣上为什么还没有传旨见我。”宝宁往指头上吹口气,语气担忧,“自溧湖一别,已经一个月了,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怎么还是没有入宫的旨意?他不满意我吗?”   “和你没关系。”裴原嘴里的小曲停下,顿一下道,“是他对我还有戒心。”   宝宁蹙眉。   裴原忽然笑起来:“但马上就要中秋宫宴了。”   宝宁问:“宫宴会怎么?”   裴原故作神秘,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目光变得幽深。宝宁看他的神情,心意相通,马上明白过来,他在这次宫宴上一定有些举动,或许与裴霄有关,与当年的那场下毒案有关。   她心跳快了几下,正想开口问得仔细些,忽听见咔嚓一声。   两人俱都低头看,只见裴原手下的剪子偏了,宝宁的指甲被他剪坏,原来长长的漂亮指甲硬生生被斜着剪断,丑得令人发指。   她养了这么久的指甲全毁了,宝宁脑子立刻嗡的一声。   裴原倒吸一口气,赶忙捂她的眼睛:“看错了,不是那样的,你先别看……”   宝宁扯下他的手,愤怒道:“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着急地往床下跳,裴原赶紧抓她,宝宁泥鳅一样,根本拉不住。   没过一会,她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药臼,里头是满满的凤仙花瓣。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裴原的指头,看得裴原心突的一跳,隐隐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想拿出男人的威严来震慑她:“季宝宁,你要记得,我是你丈夫,小打小闹便算了,你不可胡来!不过指甲而已,你再养养,很快又长出来了,现在是想做什么!”   宝宁不语,只是紧抿着唇,盯着他看。   裴原逐渐败下阵来。   ……   第二日,裴原的脸色极差,提剑出门时,身上的冷气比平日都要重几分。   还有就是,走路的姿势怪异了,好像很僵硬,总是低头瞧。刘嬷嬷看见,他迈出门槛的时候,在左脚和右脚之间犹疑了许久,好像那不是他的脚一样。面色也极为嫌恶。   她问宝宁是怎么回事,宝宁笑盈盈道:“被蚊子咬了口,不妨事,嬷嬷不必担忧。”   裴原让两个侍卫押着常喜去刑部。   常喜被五花大绑,脚上也拴着绳子,根本走不了,一蹦一蹦的,押送他的侍卫纷纷耻笑他。   常喜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他本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没想到不但没成功,还被识破了真面目,如今更是成了囚犯受辱。   他死便死了,倒也没关系,只是太子的风评难免受此影响,常喜想到裴霄向来善用的狠辣手段,不由悔怕,担忧裴霄因此恼怒,会迁怒他的家人。   常喜心灰意冷地走着,蹦跳太累,加上临出门的时候被打了一顿,身上太疼,没一会就觉得膝盖酸乏,要坐下休息。   侍卫不许,常喜便与其争吵,侍卫也急了,扬了巴掌要打他,正此时,路边忽然冲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大声阻拦道:“光天化日下,你怎么能出手伤人,还如此捆绑,滥用私刑,简直丧尽天良!天子脚下,我大周律法就这么被你等视如粪土吗?古有狐假虎威,今有你们狗仗人势,我今日见了,如果不出手阻止,就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了!”   常喜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人,瘦弱文静的书生,瞧着一推就能摔仰过去,却如此仗义直言,常喜不由心生感动。   “哪里来的穷秀才!”侍卫抡着棍子挥了两下,指着他的鼻子骂,“知道这是谁府上的犯人吗,是济北王府的,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我不是穷秀才,我是东营来赶考的书生,我叫孙兴业!”书生毫不畏惧地回视,“不管是谁府上的犯人,犯了什么罪,你们滥用私刑,当街打人就是不对。若有罪,交到京都府,交到刑部,怎么也轮不到你们!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要将这人送到刑部去,你们王爷也要跟着一同去!”   说着,他去撸常喜的袖子,把里头伤痕露出来,召集周围过路的人道:“你们快瞧,这是济北王府的王爷,打人了!”   眼见着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俱都指指点点,常喜几乎喜极而泣,哪里想到还会有这样的转机。   自从魏濛将他绑了后,只是吊着他,一下没打过,谁想到今早上忽然闯进来一群人,一人给了他一棍子,常喜被打得晕头转向,愤愤不平。现在看着这书生和围观的百姓,只觉打得好!   他也跟着大喊道:“是王爷又怎样,王爷便可随意打人吗!今日打的是我,明日就是你们了!”   此言一出,百姓更加愤慨不平,甚至有人上前推搡那侍卫,要求放人。   书生大声疾呼:“没天理,没王法!快放人!若不然就叫你们王爷出来,一同治罪!”   侍卫傻眼了,他们就两个人,虽然手上有兵器,但面对着十几个激愤的百姓,还是没有胜算。   他们冷了脸,想拔刀吓唬,将人都轰走,没成想这样更激怒了众人。众人奋起,甚至有的人已经脱了鞋子,照着两个侍卫的脸就砸去,还有大胆的抢夺了刀。场面瞬时一片混乱,一场群架就在眼前了。   正此时,常喜觉得自己手腕被攥住,一抬眼,是那个叫孙兴业的书生。   “大人,我认得您!”孙兴业眼神热切,拿出小刀割断他脚腕的绳子,拉着他就往外跑,“我们趁乱快逃吧!”   常喜看一眼身后,真的打了起来,那两个侍卫被按趴在地上。   怎么回事呢?常喜仍旧心中不解,但逃命要紧,连忙如梦似幻地跟着孙兴业跑了。   到了安全的地方,常喜还在喘粗气,孙兴业眼含热泪,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叩首道:“大人,草民有一事相求,请大人允许!”   常喜犹疑着:“你说。”   孙兴业抬起脸道:“自来京城以来,我听说太子殿下贤名,一直仰慕,想要成为太子的门下,但殿下手下人才济济,我不得其法。正在今日遇见了您,我仰慕太子,尊敬您就像是尊敬太子一样,立刻便想着,豁出性命也要将您救出!”   常喜感动道:“没想到,如此世道,竟然还有你这样心思纯净的人!”   孙兴业含泪道:“草民愚笨,智谋才略不如人,唯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常喜叹息道,“殿下不会再要我留在身边,你不必如此拜我。”   孙兴业露出悲痛的神色,常喜又道:“但举荐你,还是可以做到的。你舍命救我,我晚些会去面见殿下,自然会为你美言一番。”   孙兴业大喜,连忙叩首谢恩。   ……   不远处,裴原靠在墙角,点点头,冲魏濛道:“不错,演得都很不错,你找来的人很好。尤其那个脱鞋打人的,把愤怒演得很逼真。”   魏濛道:“裴霄过于奸猾,在他身边安插人手,太聪明的他定会怀疑,还是孙兴业这样的好,容易取得信任。”   他说着,低头问裴原:“小将军,你的脚怎么了,为何这样不自在,总是抓地呢?” 第126章 臭豆腐   裴原下意识地低头看。   昨晚上他被逼着染了脚指甲,那橘红色的一片, 刺的他双目胀痛。现在穿了鞋, 虽然瞧不见了, 仍觉得不适, 那凤仙花染在了他心头似的,想忽视, 但根本忘不掉。即便做着正事, 心里也记挂着那十根脚指头,总想抓一抓。   “没事。”裴原淡淡道, “被蚊子咬了,发痒而已。”   他说完便负手离开,尽力让步伐自然。   魏濛盯着他背影,忍不住小声道:“扭扭捏捏的, 像是大姑娘上街了。”   裴原听见, 身形一顿,怒目回视道:“你说什么?”   魏濛当即住口, 微微回了他一个笑, 问道:“小将军是要回营房, 还是府上?”   裴原瞪他半晌,鼻中哼出一声, 拂袖离去。   ……   常喜从角门回府, 一路避人耳目,到了裴霄的书房门前。   裴霄刚从高飞荷的屋中出来,没进书房处理政务, 只是站在门口,垂眸抚弄着一只盛开的月季花。常喜不敢打扰,在不远处候着,打量裴霄的面色,一眼就看出他现在情绪不佳,暗自猜测原因。   太子夫妇一向以恩爱和睦著称,几乎从未吵过架,就算是上次太子妃设计要杀圆子,裴霄大怒,二人也没撕破脸。   比起大闹一场,这样的面和心不和、勉力维持的相敬如宾似乎更耗费心神。   裴霄每隔三日会去高飞荷院中宿一晚,从没差过,这样的准确规律,常喜深觉佩服,也觉着裴霄根本不像是个人了。当初雁荡山行刺时,行刺失败,裴霄为了洗脱罪责,往自己肚子上刺了一剑,伤口半个月都没愈合。即便那样,他还是会去高飞荷的屋中,做不了别的事,便陪她叙话。   常喜心想,高太傅如此喜爱这个女婿,尽力扶持栽培,也是有缘由的。   因为裴霄他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待人恳诚,文武双全外,决断也足够果敢,是能够即位的好苗子。   只有常喜知道,裴霄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颗什么样的心,扭曲阴狠,还有爱恋他人之妻的恶心癖好……   裴霄扯下一片花瓣,轻揉慢捻,直到揉碎了,两指掸掸将碎末抛下,偏头扫了常喜一眼,温声问:“交代你的事,怎么失败了?”   常喜连忙跪下请罪。   裴霄推开门往屋中走:“进来说话。”   常喜站起身跟上,到屋后又跪下,垂首将那晚发生之事和今早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裴霄安静地听着,茶盏就端在唇边,却一直未喝。   常喜讲完了,叩头道:“奴才办事不力,坏了殿下大计,恳请殿下责罚!”   裴霄从高飞荷屋中出来后便觉得头疼,听常喜说完后,头更疼了。   他放下茶杯,用两指捏着额头位置,闭眼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问:“你说,世上会不会也有一个人这样对你,赤诚坦荡,毫无戒心?”   常喜讷讷不敢说话,裴霄睁开眼看着他,忽然道:“哦,我忘了,你是个太监,太监娶不了妻。我刚才戳着你的痛处了,可不要怪我吧?”   常喜忙道:“奴才不敢,不敢。”   裴霄慢慢道:“这件事,你虽失败了,论起来倒也并无错处。我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不会杀了你,但你却是不能留在府上了。你不会怪我吧?”   常喜道:“不敢,不敢。”   裴霄颔首,想起什么,又问:“那个孙兴业,是什么来历,你有问过吗。”   常喜答:“是东营来赶考的书生,闲聊中得知,他家中无父无母,是变卖了房产才得了路费,已是孑然一身了。奴才看他虽体弱但心勇,有一身忠义胆识,可为死士。”   常喜不觉得裴霄是个明主,但孙兴业仰慕裴霄,又救了他的命,常喜愿意圆了他的愿望,为其引荐。   裴霄站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你便不用去了。”他看向爬起来的常喜,微笑道,“噢,有一事我忘记告知你了。我为人谨慎,你该是知晓的,你知道我那么多秘密,我不放心。”   常喜一惊,刚想辩驳忠心,裴霄打断他,继续道:“我不会取你的命,但是,你总要让我放心的。”   看着他的眼神,常喜心头突地一跳,裴霄仍旧温和笑着,伸手点了点他的嘴唇:“我担忧你这张嘴,怕你乱说话,毒哑好了。”   他又去拎起常喜的腕子:“还有这双手,会写字,怕你乱写,就砍了好了。”   常喜已经跌在地上,抖若筛糠,话都说不出来,裴霄的视线又落在他的脚上,疑声道:“听说有人就算无手,用脚也可以写字?真怕你练出这样的本事。那就一并砍掉好了。”   说完,他那张清隽面孔上扬起和煦的笑:“你可不会怪我吧?”   ……   裴原在第二日收到了裴霄送来的大箱子,打开后,是几乎被做成人彘的常喜。   裴霄已经收了孙兴业为门客,让他来递话,说他并不知道常喜的所作所为,常喜逃脱回府后,瞒下此事,收拾钱财欲要离去,被他发现,重刑处置,送还到济北王府,算作致歉。   这样血腥残忍的场景,魏濛见了也是吃了一惊,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与裴原道:“裴霄这厮,心肠越发毒辣可怖了!”   裴原让人给了常喜一个痛快。   他这样痛苦活着,还不如死了。送他一程,反倒是做了件好事。   ……   离中秋家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裴原逐渐变得忙碌起来。   宝宁提前半个月收到了礼部送来的礼贴,邀她赴宴。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凉快下来,挑了个日子,宝宁和裴原一起回了趟荣国公府。   裴原是真的忙极了,颠簸的马车上也要抽出空来看信。   宝宁瞥了眼,落款是高大成。   高大成就是孙兴业,他本名确实叫孙兴业,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写信时要换个名字。   马车大而宽敞,铺着软和的鹅毛毯子,宝宁跪坐在裴原身后给他捏肩膀,捏累了,直接枕在他肩窝的位置,问他:“写的是什么?”   裴原道:“孙兴业说他已经取得了裴霄的信任,并献上了小香丹的方子。裴霄找太医察验过方子里,鉴别后是真的,对他更为相信,把方子献给了高飞荷。孙兴业略懂些医术,制药丸这件事裴霄也交给了他,他现在常常伴随在高飞荷的左右,也是裴霄用来监视高飞荷的眼线之一。”   宝宁问:“你看完了吗?”   “完了。”裴原把信扔到车上的冰盆里,黑字沾着水就化了,糅成一团。   他手伸到背后把宝宁揪出来,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顺势搂着宝宁到腿上,勾她下巴问:“怎么,想我了?”   宝宁道:“不想。”   裴原眯起眼,他不再想别的事,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拇指按着她的鼻子往上,笑道:“像小猪。”   宝宁被弄疼了,不服气地也要去按他的鼻子,裴原把她手腕攥住,低头咬一口她下唇,轻声问:“小猪不想我?那怎么黏黏腻腻的,非要往我的背后钻。”   “你日日早出晚归的,多久没正经说过话了,好不容易在白天独处一会,你又要读信。”宝宁小声嘟囔,“你这样,老了后定会老眼昏花,说不准还要瞎了,快别看了。”   “只忙这一段,往后就好了。”裴原又亲一下她的眼睛。   宝宁笑着躲开:“别乱碰,眼皮上抹了胭脂的,还洒了少许银粉,你小心吃坏了肚子。”   裴原离她远一点,这才看清,果然特意装扮过。   宝宁问:“好看吗?”   “……”他不能说不,又不想违心,便问,“化这样妆容,要花多少银钱?”   “……”宝宁暗自道,她真是多余问他,什么都不懂。   短暂的沉默后,裴原觉着尴尬了。不就是句违心的话,说便说了,他捧着宝宁的脸,夸赞道,“漂亮的如同嫦娥一样。”   宝宁问:“你见过嫦娥吗?”   裴原又沉默了。   宝宁偷偷掐他的大腿一下,看他疼得皱下眉,心中舒服了。   她将脸贴在裴原肩头处,听他心跳,想到什么,抬起身问:“魏将军吃了那香丹也有大半个月了,成效如何?说起来,好像几日没看见过他了。”   说起此事,裴原露出笑容:“有用极了。不过吃了十颗,我瞧着他,便觉得肌肤细腻了不少,身上若有若无香气,只是他自己闻不见,营房里其他兄弟都背地里笑话他,但也不敢明说。后来陈珈告诉了他,魏濛极为高兴,当即决断再去了次青罗坊……”   宝宁拍手道:“那这事不是成了,这次肯定有姑娘看上他了!”   裴原摇摇头:“姑娘们觉得他变心了,围起来将他冷嘲热讽了一顿,说他肯定去了别家的花楼偷腥,要不然怎么身上那么重的女人香?尤其那几个原先和他相好的,更认准他是个负心人,哭得泪眼朦胧,魏濛百般辩解无用,生气喝多了酒,踩空了楼梯摔下去了。”   “这我倒没想到。”宝宁惊讶地捂着唇,“魏将军伤得怎么样?”   “伤倒是无碍,擦破皮而已。”裴原笑容更大,“只是他回了营房后,正好撞见几个士兵在编排调侃他,大意是说他招蜂引蝶,女里女气。魏濛一怒之下,惩治了那几个碎嘴的士兵,回去后把剩下的香丹都扔了,想尽办法要除掉那股香味。”   宝宁问:“魏将军想出了什么法子?”   “以毒攻毒,香得太浓用臭治,他让属下去买京城里最臭的臭豆腐,连着吃了三日。”裴原看了看宝宁,“谁想到属下买的豆腐实在太臭了,而后他便拉了三日的肚子,上吐下泻,只能躺在床上,今日才勉强能起身,让我得空歇一日,陪你回门。”   “魏将军过于可怜了。”宝宁叹气,又看裴原一眼,“你怎么很高兴的样子?”   “有吗?”裴原正色,“是看他的病有了起色,我替他高兴。”   宝宁不信。但马车已经停下来,陈珈在外头敲门说到了。裴原率先下车,陈珈搬来小凳,宝宁慢慢地也下来。   荣国公带着一众家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人群中,宝宁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的脸。 第127章 流言   裴原也看见了季嘉盈,眉头皱了皱。   荣国公解释道:“侧妃娘娘也是回来探亲的, 巧了, 姐妹俩选了一个日子, 正好一起聚聚。”   他说完, 带着身后众人要行礼,裴原拦下, 淡淡道:“既是家宴, 就都是家人,不分尊卑, 不必行礼。”   荣国公一听,更加高兴地腆起了肚子,连声应着:“好,好。”   陶氏抱着小女儿站在他身后, 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却没了以往跋扈的神色。她唯一可以依仗的哥哥死了,女儿在太子府只是个不太受宠的侧妃, 自己又无子傍身, 陶氏自觉没底气, 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股别扭劲儿,像是个被戳破了的皮囊子。   宝宁唤了她一声母亲, 陶氏“诶”了声, 笑着道:“进去吧,快到饭点儿了。”   她还从没这么和颜悦色过,自己都觉得尴尬, 走路的时候顺拐了下,险些把怀里的孩子摔着。陶氏赶紧缓过来,把小女儿递给旁边的乳娘,笑着道:“我去安排活计,你们先歇着吧。”说完匆匆走了。   看着陶氏低三下四的样子,宝宁本以为自己会高兴。   她回娘家这一趟,其实也是抱有这样的小心思的,过往谁都看不起她,觉得她嫁得不好,那她今日得势了,就挺直腰板回来看看。让那些从前俯视她的人都心生酸意,妒忌着,却不得不谄媚待她,卑躬屈膝。   但现在真的见着了,宝宁却没有想象中畅快,只觉得没意思极了,还显得自己分外的小家子气。   裴原和荣国公一同走在最前面,谈笑风生,女眷们稍后一些。   季嘉盈走到宝宁身边,她还是从前盛气凌人样子,即便境遇不如从前,仍旧不见怯惧之色,哼了一声,偏头问宝宁:“怎么,你现在一定很得意了?”   宝宁目不斜视问:“哪里见出来的?”   “时过境迁,现在这国公府里最尊贵的是你了,还不够得意吗?我母亲见了你也得腆着笑,你看你多大的面子,是了,你面子是够大的,成了王妃,多好的运气啊。一个不入流的庶女,一下子飞上枝头成凤凰了。”季嘉盈看了眼裴原背影,撇撇唇道,“我若知道济北王能有今日,当初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你?你真是该感谢我。”   宝宁站住脚,看她一会,忽然抬手抹了把她的脸。   季嘉盈吓了一跳,慌忙躲开,面色竟红了,气急败坏道:“吵架便吵架,我讥讽你,你讥讽我回来就好了!再不行,打一场,你叫你那个护卫来,再把我推到湖里。可你摸我的脸做什么?女流氓!”   宝宁掸掸指尖,问:“你瞧见这飞起来的脂粉了吗?”   季嘉盈警惕看着她:“什么意思?”   “下次别擦那样多。”宝宁笑着道,“显得脸皮厚。”   “你!”季嘉盈恨恨地咬牙,手背蹭了下刚被摸过的位置,“行!这一仗,算你赢了,但别得意,我还有后手的!”   说完,她气鼓鼓地走了。   见季嘉盈背影转个弯不见了,许氏才快走几步到宝宁身旁,小声道:“怎么又和她吵起来了。”   “只是拌句嘴,没真的生气。”宝宁挽住她手臂,轻轻捏了捏,见没变瘦,高兴道,“姨娘最近身子不错,您体弱,以后还是要多吃些。”   许氏拍拍她的手:“放心吧,别惦记。”   顿了顿,许氏又道:“你四姐姐回家来的原因,并不像你父亲说的那样简单。”   宝宁惊讶问:“不过回门而已,还有别的隐情吗?”   “是和殿下吵架了。”许氏叹气,“这事说起来不大不小,我听了个大概,起因是太子在家中宴请辅国大将军冯虎昌,请了女眷作陪,四姑娘也在其中。冯将军是个好色之徒,宴上夸了句四姑娘长得很漂亮,太子便让四姑娘去给冯将军斟了杯酒。四姑娘心性高,觉得受辱了,当场大闹,昨晚上就回家了。”   宝宁无言。季嘉盈确实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她心思其实很单纯,只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宝宁蹙眉道:“只是,给将军斟酒这样的事实在是有些折辱人,好歹是侧妃。”   许氏叹气:“侧妃又怎么,不过名分上好听一些,说白了也只是妾而已,哪里能受到太多尊重。也就是四姑娘,人傻,胆子大,才敢这么闹,换做旁人就忍了。”   宝宁唏嘘。   一路沉默,眼看着就要走到宴厅的门口,许氏终于忍不住,将宝宁扯到一边去,附在她耳边道:“我旁敲侧击与你说了那么多,你往心里去了没有?你要看好了你家王爷,别纳妾,对你不好,对那姑娘也不好。还有,我一直不好意思与你说,别只顾着防女人,男人也要防一防,别被人钻了空子……那个魏濛,和王爷一直走得很近?京城中已经有风闻传出来了,说魏将军不检点,勾引王爷……你回去千万要仔细盘问一番!”   宝宁大惊:“什么?”   ……   吃过饭,女人们都离席去别的屋子聊天了,席上就剩下荣国公,裴原,和季蕴。   裴原回想着刚刚宝宁看他的眼神,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喝酒也心不在焉。   荣国公被陶氏压制了快二十年,惧怕几乎刻进骨子,虽然现在陶氏不再欺压他了,有陶氏在场,他还是喏喏的。等陶氏走了,才敢畅快地喝酒,没几杯,竟然就醉了。   “姑爷……”荣国公喝醉了便哭,“我对不住你啊!我也对不住我的女儿!”   裴原打起精神安抚他:“岳丈莫哭,你哪里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快吃菜。”他夹一筷子青菜在荣国公的碗里。   “你不怪我便好。”荣国公激动地握住裴原的手,“当初你病着,我本该尽到岳丈的本分,至少要给你些钱财上的帮扶,但我那虎妻,她不许我啊!我不敢妄为,只能委屈你了,也委屈了宝宁,让你们连回家一趟也要看人眼色……”   裴原道:“岳丈多心,我并不在意。”   他们拉着手,裴原的心思纷杂,一会要安慰荣国公,一会又想到宝宁的眼神,没注意到旁边季蕴也正古怪地瞧他。   “你不知道……”荣国公抹了抹眼角,又饮下一盏酒,大声道,“你不知道,我那个大舅哥死了后,我有多高兴!”   “……”季蕴打了个激灵,这越说越离经叛道,他赶忙扶住荣国公,要拉他去歇息,“父亲醉了,快别说了。”   “陶茂兵死了,我那虎妻就没有猖狂的身后盾,她只能依附我,再不敢冲我吼叫!”荣国公推开季蕴,他摇头道,“谁想到,我竟还是怕她,她眼睛一瞪,我便哆嗦,是因为我被欺侮惯了,骨子变得低气了吗?我真是……”荣国公捶胸顿足,“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季蕴傻眼了。荣国公这些年因着陶氏的管制,几乎没醉过,谁想到酒品竟然如此不好,胡言乱语不说,还力大无穷,扯都扯不开。   荣国公泪眼朦胧地攥住裴原的手腕:“姑爷,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一定要回答我。”   裴原道:“你问吧。”   荣国公问:“宝宁打你的时候,踢的是左边屁股,还是右边屁股?”   ……   裴原叫来了下人,废了好大劲才将荣国公搬到了卧房,让他睡下了。   裴原站在檐下吹了会风,想起那会荣国公的疯言疯语,皱了皱眉。他觉得可笑极了,做男人做到这样的份上,也是够丢人的。挨打挨骂不敢还手,连酒也不敢喝,好不容易喝了一次,又出丑,哭得如丧考妣。   他想到宝宁,沉默了瞬。宝宁在气头上的时候,有打过他吗?应该没有吧。裴原为她开脱,只是用拨浪鼓敲几下他的头而已,不算大打出手,又不疼。大多数时候,宝宁还是温柔小意的,给他以温暖甜蜜的感觉。   只是以后,拨浪鼓敲头的行为也是要制止的。   不能没了家教,惹人笑话!   裴原已然忘了宴席上宝宁看他的怪异目光,沉浸在自己的思路理,调转脚步,往后院走去。   他今日其实约了人,不方便在自己的府上见,到国公府来,不易惹人怀疑。   裴扬已经在等候他了,不像是上次见时花哨张扬的红色头发,他看起来长大了许多,更加沉稳,个子也拔高了。   走近些,裴原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问:“怎么非要今日见我?”   裴扬道:“四哥,昨日父皇下旨,封了我为临汾王。”   “我知道,是好事。”裴原笑笑,“想什么时候走?”   裴扬抿抿唇:“日子紧,明天就走。”   裴原的笑收起来:“那么快?”   “四哥,你也知道我母妃的,她身子不好,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早日封王,带她去封地养病。”裴扬头垂下,苦笑道,“她不让我与你接近,怕我们走近了,惹人忌惮,我会遭人针对。四哥,我这段日子不是故意躲着你,只是母妃看得紧……其实择封地的时候,父皇给了几个选择,母妃让我选了最弱小的临汾。她说我不中用,大地方守不住,就这样在小城里醉生梦死,虽然让人瞧不起,但好歹舒服活着。”   “你母妃的心思我明白。”裴原道,“醉生梦死也好,但不要把命交到别人的手里,好好练兵。”   裴扬正色道:“我记得了。”   他神色变得更凝重些:“其实我这次来,除了道别,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裴原道:“你说。”   “最近宫里不太平。”裴扬眉头皱皱,“皇后的疯病好像更重了,不只发疯,时不时的还会晕迷,高贵妃已然按捺不住,接下来或许会有些大动作。我和母妃急着前往封地,除了养病,也是为了避祸。马上就是中秋宫宴了,四哥,你千万小心。”   裴原颔首:“我记下了。”   “另一件事……”裴扬欲言又止,咬牙问,“四哥,你近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裴原道:“南方或许会有战事,忙着点兵,安排辎重事宜,有些繁杂,还做些私事。有什么问题?”   裴扬点头道:“你常常在军营中,没顾忌那些市井流言,也不奇怪。”   “什么流言?”   裴扬大声道:“你好男风之事已经传开了!”   裴原震惊地看着他。   裴扬道:“说魏将军是个碧眼美人,体香芬蜜,粗犷的外表下藏着颗柔软的心,早对你芳心暗许,倾慕不已,你们暗通款曲,甚至有了私生子?是个男孩,叫圆圆,在溧湖的别庄里同你们生活过一段时间,最后被怒不可遏的嫂子赶跑了。”   裴原瞬间反应过来那会宝宁看他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裴扬眼巴巴地看着他问:“四哥,这是真事,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坏你声名?” 第128章 微醺   红日满窗的时候,裴原去许氏的院子接宝宁。   季蕴和他同行, 两人一路无话。裴原不是被人误解后就拼命扯人袖子解释的性子, 况且这事实在难以启齿, 他避开季蕴探究的目光, 只是目视前方,神色庄谨, 等到了院门口, 让丫鬟去通传。   宝宁今日很高兴,喝了几口青梅酒, 酒不烈,她还是有些醉了,踩着棉花一样冲裴原扑过来。   许氏在后面叫着小心小心,裴原赶紧伸手接住她:“别乱跑。”   宝宁站定, 踮脚贴在他耳边, 小声问:“听说你有儿子了?”   裴原的脸黑下来。   许氏揪着帕子站在不远处,略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 宝宁大笑着站直。   她在裴原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神情, 觉得不够端庄, 收起笑,先冲着许氏挥了挥手, 又冲着季蕴挥了挥手:“姨娘, 弟弟,我回家了。”   裴原抓住她胳膊,也冲许氏点头示意, 得了允准后,带着宝宁匆匆离去。   宝宁酒后便睡,马车上睡了一路,到了家后清醒了些,坐在榻上,托腮看着裴原笑。裴原晚上时候本有事外出,因着宝宁,他没法离开,皱着眉头打来水给她洗脚。   宝宁道:“你拿盆做什么,我要洗澡。”   “你消停些。”裴原抓着她脚腕往水里塞,“洗什么澡,话都说不明白,还洗澡?溺在水里谁救你。”   宝宁道:“我有相公,我相公救我。”   裴原嫌她唠叨,心中烦着,不想听她说胡话,呵斥她道:“你相公不救。”   “为什么?”宝宁疑惑地问,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拍手道,“我知道,我相公和男人跑啦!”   她好像很得意的样子,炫耀一样,那神情看得裴原额上青筋直蹦,手指点她额头骂:“你疯了?”   宝宁神神秘秘地问他:“你认识我相公?”   裴原唇绷着,他真想立刻教训宝宁一顿,但没法和个胡言乱语的醉鬼讲理,又没法打她,气得七窍生烟。他把宝宁的脚捞出来,胡乱擦几下塞进被子里,把她的人也塞进去:“睡你的觉。”   宝宁不愿意:“我又不困……”   “你困极了,你困得要死了。”裴原打断她,“季宝宁,我告诉你,你现在多说一个字,明早上起来脸上就长一颗麻子,你要是敢说,你就试试看。还有,我现在要去洗澡,等我洗好了出来,你最好已经睡着了,若还敢活蹦乱跳的,我就打你的狗。”   宝宁立即闭上眼。   裴原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宝宁现在神智不太清楚,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裴原还是担忧,若待会她忽然就醒了,跑到门外头去大声嚷嚷,说些什么我相公和男人跑了的胡话,他便不用活了。   宝宁确实是小睡了片刻,裴原点了盏小灯,翻看刚呈上来的练兵日札,心中想着裴扬说的皇后的病。   裴扬说,皇后的病更重了,圣上似乎有意将她送去别庄休养,高贵妃已经蓄势待发,剑指后位。   高贵妃这女人和裴霄一样,面慈心毒,不择手段,心底没什么道德可言,什么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裴原双目微阖,拇指摩挲着页角,思索着宫宴上可能发生的场景。宝宁什么时候爬起来的,他没感觉,只是胯骨的位置忽然一疼,他睁开眼,瞧见宝宁正拿着个小拨浪鼓,盘腿坐着,见他察觉,又敲了下他的屁股。接着讨好地笑着凑上来,抱了他一下,又退开,用鼓砸他的头。   裴原无奈地把鼓抢下来扔掉:“还没醒酒?”   宝宁不说话。裴原道:“说吧,不长麻子了。”   宝宁慢吞吞道:“我觉着我已经醒了,我把手放在心口,摸到心在跳。我的脑子也很清醒。刚才打你的时候,我还知道心疼的。”   裴原问:“心疼你还打我?”   宝宁笑:“但是很开心啊。”   裴原看她的面色,已经很正常了,他坐起来拉着宝宁的手放在手心,语重心长冲她道:“过三日就是中秋了,我们要去宫中赴宴,宴会不是给你吃吃喝喝的地方,有些事,我要提前告诉你。”   宝宁也正经地回握他:“我知道的,我不给你添麻烦。”   裴原觉得欣慰了,摸摸她的脸,温声道:“你乖些,别伤着自己就好了。”   宝宁温顺地点头,把头靠在他胸前。   裴原轻缓道:“在宴会正式开始前,是要去给皇后请安的,不只是你,所有来赴宴的内命妇,那些夫人、小姐,包括太子妃,都要去。我也许久没进宫过了,所以这次,我会陪着你。你跟在我旁边便好,但要注意的是,皇后性子不太稳。”   宝宁问:“什么意思?”   裴原道:“皇后从前是个很温和宽厚的人,但近几年,也不知怎么,忽然染了疯病。平时还好好的,但说不准什么时间就会狂性大发。你到时要记得,谨言,离得远些,省得她伤到你。”   宝宁说:“我知道了。”   裴原继续道:“第二点。我少年时候行事狂妄,树敌众多,当初落败,数不清的人等着看我笑话,如今起势,暗中针对我的人也不少……”   宝宁笑道:“你竟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裴原按捺下火气:“你还听不听了?”   宝宁闭上嘴。裴原手指点着她鼻子:“所以,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旁人给你吃的不要吃,给水不要喝,赠你礼物也要问过我再收下。可懂?”   宝宁道:“但若人家塞银票给我,非要我收下,我也不好推辞。”   “在想什么美事,没人塞你银票,没有那样当众送钱的粗鄙之人。”裴原觉得头疼,宝宁酒量太差,她现在应还是半梦半醒的,他就不该选这样的时间和她说正事。   但都说到了一半,还是要继续说下去:“最好不要与不熟识的人说话,遇见地位低于你的,只笑便好。笑里藏刀的人太多,太多人等着找你话里的空子,我怕你分辨不出。”   宝宁道:“好的,我只和熟识的人聊天。我已经交到交到好友了,吏部侍郎的三女儿,和顺天府尹的续弦马氏。马氏是个年轻漂亮的妇人,可惜嫁给了个糟老头,她很热情,还送了我腌马肉和黑蒜……她家是兖州的,她二爷爷家原先靠卖黑蒜供她三伯伯考上了举人,她爹爹和三伯伯是堂兄弟,也很出息……”   裴原打断她道:“不要与高飞荷过多接触,她那晚上或许会死,你见了她活着的样子,她死了你会害怕。”   “……”宝宁沉默了半晌,裴原皱皱眉,以为她是吓到了,刚欲安慰,她又像是活过来一样,“我把那坛子黑蒜放哪里了?我待会要去找找,你记得提醒我,可别让人当泔水给扔了,那玩意臭得很!”   裴原忍无可忍呵斥她:“你的酒是喝进了脑子里吗?”   宝宁安静下来,摇头说:“应该不是。”   她看出裴原生气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尽力配合他,跟上他说的事:“你放心吧,高飞荷不会与我接触的,她不喜欢我,是季嘉盈告诉我的。高飞荷在背地里还讽刺我们,说我们现在风光又怎么样,等圣上百年了,定会被清剿,以后写进史书里也是乱臣贼子……”   裴原揉揉她的脑袋:“没关系,随她去胡说,我们会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原先瞧不起你的人,终有一天会跪在你的脚下。”   “倒也不必……”宝宁抬头问,“你想做皇帝吗?”   裴原反问:“你想做皇后吗?”   宝宁思忖片刻:“皇宫里可以养鸭子吗?”   这是什么问题。裴原迟疑了。   宝宁道:“那我不想做皇后。”   她说完便躺下,打一个哈欠,很快睡过去。   ……   裴原觉得自己简直有毛病,和一个烂醉的人说了那么久,她能听进去几分?只知道黑蒜,黑蒜。   他把宝宁安顿好,熄了灯,到外头去,魏濛已经等候他了。许是因着那不靠谱的流言,裴原现在看着魏濛,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魏濛毫无察觉,兴奋地拱手道:“小将军你放心,圈套已经备好,等鳖入瓮。”   裴原淡淡颔首,魏濛陷在自己情绪中,不受影响地自言自语:“只是裴霄心狠,最擅壁虎断尾,不知到时候他会不会将他的母亲也当作烂尾,一刀割掉。但无论如何,高家从此以后不会再是裴霄臂助,先损了陶茂兵,再损了高家,他便像只断翅的蝉,活不过这个秋天。”   裴原站在石阶上看他,心思不在此处,暗暗地想着市井对他的评价,碧眼美人?   魏濛越说越高兴,眼睛亮起道:“圣上若知道当初的案子是冤情,定会愧疚极了,你们父子之情,也能重修于好。”   裴原回过神来,停顿片刻:“我不缺这点情。”   魏濛懵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心中泛起酸溜溜的滋味。   是了,人家有家室,每日温存着,好似泡在蜜罐里一样,连午饭都有人送,哪像他孤家寡人一个,人家可不缺爹疼娘爱。   裴原道:“有件事要你尽快处理。最近市井间有流言鹊起,估摸着约莫是裴霄做的好事,他这人长了嘴妇人嘴,什么都敢胡编,可能是要借此坏我名声。”   魏濛不明所以,裴原懒得多言,直接将办法告诉他:“你只需用自己的本名,到京城最大的茶馆里吃顿茶,无需掩饰自己本色,便可。”   碧眼美人?黑脸壮汉而已。见了他本人,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裴原说完便进了屋子,留魏濛呆呆站在门前,带着一腔复杂心情,茫然领命而去。   ……   中秋那天,宝宁早早起来梳洗打扮,她换上了正式的冠服,颇有些老气的靛蓝色,比靛蓝色更黑一成。刘嬷嬷为她整理衣襟领口,全都妥当了,拿来镜子给她。   宝宁端详一会,觉得这冠服的样式实在找不出能夸的地方,但心中又紧张,急于树立自信,半晌憋出一句:“挺好看的,这颜色显得我白。”   她偏头问裴原:“是吧?”   裴原和刘嬷嬷都笑起来,说是。   宝宁满意了,又在屋里走了一圈步子,将学到了宫中礼仪演练一遍,才放心地去挽裴原的手:“走吧!”   从王府到皇宫,不过一刻钟路程而已,宝宁端坐在车里,那正襟危坐的样子看得裴原发笑。过了门口侍卫的排查,马车停在一处宫墙底下,裴原扶着宝宁下车。入目黑色高墙,约有三丈,把天空切成了方格子。宝宁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心里头的压抑更重了。   有年长的宫女引路,先是行了个礼,而后笑着伸手道:“王爷王妃请跟随我来,皇后娘娘已是久等了。”   裴原在宽大袖袍底下按了按宝宁的手:“笑一下。”   宝宁蹙眉道:“笑不出来。”   裴原教她:“把牙露出来,就笑了。”   宝宁按他教的做,裴原瞟一眼,抿唇道:“算了,还是苦着脸吧,至少瞧起来自然。”   宝宁哼了声。   裴原看了看前头的宫墙:“到了。”   ……   不知怎么回事,进长秋宫前紧张得走路都不顺,一迈进那扇大门,见到许多盛装打扮的内命妇和外命妇,宝宁反倒自然了。   她年轻美丽,笑容温和妥帖,身旁站着个面容冷峻的高大男人,从进门便是夺目的存在。不是所有人都见过裴原,宝宁也不喜广交朋友,许多人窃窃私语着,问这两人是谁。当得知这便是济北王和他的王妃时,众人均露出莫测的神情。   冗长的沉寂后,有人酸意道:“瞧瞧人家的福气,多少嫡女也比不过。”   没人敢答话,又安静一会,大家说起话来,气氛又变得热闹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宝宁随着嬷嬷迈进正殿的门槛,一眼就看见立在皇后身侧服侍的高飞荷,还有紧张地坐在一旁抠手指的……圆子? 第129章 夫妻之恩   圆子一眼也看见她,兴奋地咧嘴笑了。   宝宁骤然想起来, 对了, 这样的场合, 圆子合该出现的, 毕竟他现在是周朝唯一的皇孙。   忆及当初莫难书说的话,说圆子的血可解百毒, 宝宁的心跳得快了几下。她早就想过要将圆子夺过来, 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相见……显然,现在也不是时候。   裴原带着宝宁给坐在上位的皇后行礼, 那边很快叫起,他们站起来,微笑着过去。   看见宝宁并没有过去与他说话的意思,圆子的笑僵在脸上片刻, 颓丧地落下去。   宽大的座椅里, 皇后身着华丽的朝服,温和地问了句:“我知道你的, 叫宝宁是吧?”   许是生病太久的缘故, 宝宁听见, 皇后的嗓子有些哑,她的面容也不是养尊处优该有的紧致饱满, 眼尾处纹路很深, 显得有些憔悴。但气度仍是皇后的气度,雍容宽厚,观之可亲。   宝宁屈膝应是, 皇后朝她招了招手,又冲旁边立着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宝宁坐过去,那嬷嬷会意,冲着堂下的众位命妇道:“娘娘乏了,各位就先下去吧,后花园中的花开得很好,待会儿会有宫人领路,大家可去观赏一番,茶水已经备好,不必拘礼。”   几个命妇道谢后离去,站在皇后身后的高飞荷也走出来,行了一礼道:“儿媳也告退了。”   宝宁闻声,好奇地望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裴霄的这位正妻,美艳漂亮,极有气度,不愧是百年世家出身,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傲贵气。只是与她的名字一样,稍微显得有些跋扈。   平心而论,宝宁想,若以后裴霄真的即位,这个高飞荷担得起皇后的凤冠。若只从容貌上品评的话。   两人对视一瞬,高飞荷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扭头走了。   这样的目光,原先还不习惯,但嫁了裴原后见得多了。那些高门贵女们总是不屑与她为伍,原先是觉得裴原失势,她们连带着也看不起她。后来裴原恢复了爵位,那些曾经冷嘲热讽的人巴巴地凑过来,嘴上说着好话,心里还是瞧不上她,盼着她出丑。宝宁大约能理解这样的心态,一个你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忽然有一天到了比你还高的位置,不平,嫉妒,甚至愤怒,这些都是自然的。   但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也不会因为别人暗讽她是个低微的庶女而惶惶。出身不好又怎么了,她丈夫能干得很,她年轻又漂亮,有个好弟弟,还有自己的铺子,她一点也不差,比她们强得多。   如此想着,宝宁把背挺得更直了些,初进皇宫时的那点怯懦也丢走,露出大方得体的笑容来。   裴原站在她身后,垂眸,把她那点小心思尽收眼底,觉得又心疼,又好笑。   他的宝宁一点点地在成熟。   ……   皇后不是个健谈的人,她总是沉默着,宝宁进门一刻钟了,皇后只和她在最开始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而后便只是笑,态度是亲和的,亲手给她倒茶,带她去窗边看小园子里的花。   那个老嬷嬷附在宝宁耳边道:“自从病后,皇后嗓子哑了,就一直这样了,王妃不要多心。”   宝宁点头,说她明白。   裴原坐在宝宁的身边,肩靠着她的,懒洋洋看着外头盘子一样大的秋菊花。   不知怎么回事,进这个屋子只一小会而已,宝宁便觉得累得很。鼻端充斥着熏香的味道,是上好的紫檀香,很醇厚,宝宁心想着,许是她精神太紧绷了,又闻着这样的佛香,才这样昏昏欲睡。   趁着皇后和那个老嬷嬷都不注意,宝宁把额头在裴原肩上抵了会,裴原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小动作,凑近她耳朵问:“累了?”   宝宁鼻音哼着:“嗯。”   她鼻头蹭在裴原的衣料上,觉得鼻子发痒,还想打喷嚏。   皇后不知道他们在身后干什么,摩挲着菊花的叶子,有些忧愁道:“这叶子越来越暗了,尤其新长出来的小叶子,很小,怎么回事呢?”   宝宁听着声音,赶紧坐直,打起精神来回话:“许是土不够肥。有个简单法子,取些太医院里的硫磺粉来,拌在花土里,花儿过几日就能长得茁壮了。”   皇后惊讶地回过头道:“宝宁还懂得种花呢。”   宝宁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觉得鼻子更痒了,实在忍不住,还是手捂着打了个喷嚏。   皇后焦急问:“怎么了,着凉了?”   宝宁摆手说没有,裴原拉着她站起身道:“母后,宝宁许是昨晚上没睡好,发困了。正好下午日头不烈,我带她去御花园走走,醒醒神儿。正好御花园离太医院也近,若还不行,我们去找太医瞧瞧,您别担心。”   皇后点头道:“好。”   她关切地看向宝宁,想了想,还是试探问:“宝宁呀,母后是很喜欢你的,很久没有人可以来和母后聊聊天了。若你方便,晚宴后能否再来陪母后待一会儿?母后这还有许多珍惜的花草种子,可以送给你。”   她身后的老嬷嬷不太赞同地蹙了蹙眉,许是怕她晚上忽然发病。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宝宁本想婉拒的,但看着皇后的眼神,忽然就想起她的姨娘许氏来。   皇后和许氏的性子有些像,都是温和的,有些小心翼翼的。只是许氏是身份所致,皇后呢?可能是因为生活的不如意吧,即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生在后宫,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之事。   她不合时宜地心软了,屈膝应了句好。   皇后很高兴地送她们出门。   出了长秋宫的大门,外头日头夺目,照的白色地砖晃眼极了,宝宁眨眨眼,觉得鼻子痒意更甚。她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下打喷嚏,赶紧把脸埋在裴原怀里,痛快地打出来。   裴原早猜出她要干什么,嫌弃无奈,但又心疼,掏了帕子给她擦脸:“到底怎么了,头疼吗?真着凉发烧了?”   宝宁闷闷地问:“你不觉得皇后宫中的熏香,太刺鼻了吗?”   裴原回想了下:“不觉得。”   他在宝宁鼻头上又狠狠捏了捏,确定她不想再打喷嚏了,把脏帕子揉成一团,等着待会寻着茅房扔进去。   裴原以为宝宁只是困了,拉着她去看御花园。宝宁一点都不想走路,裴原没办法,拉着她到一处背阴的石阶处坐下,看着砖缝儿发呆。见四周无人,裴原把宝宁的腿放在自己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揉,边训斥她:   “告诉过你的话都忘了?离皇后远些,她现在看着好好的,万一发病,伤了你怎么办?”   宝宁委屈道:“你瞧当时那情形,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就是觉得,娘娘好像太可怜了。她自己病着,亲儿子又不知去了哪里,圣上身边新宠无数,分不到关心给她,还有高贵妃虎视眈眈……这日子实在难捱。”   裴原把她的左腿扔下去,换了右腿揉:“晚间你在皇后殿里也好,省得出了别的岔子伤了你,安静等我回去接你就好。”   宝宁看着他问:“你紧张吗?”   裴原瞥她一眼:“紧张什么?”   宝宁挪了挪屁股凑过去,搂着他肩膀道:“阿原,你不用怕,咱们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我觉得吧,有权有势和没权没势,各有各的好。大不了咱们回乡下去,我养鸡,卖鸡蛋也能养活你……”   裴原气得单手扭她的鼻子:“说的什么胡话,我什么时候需要女人养活了?”   “我说真的。”宝宁仰脸看他,“我知道你这段日子都在做什么,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想着,最落魄的结局是什么呢,大不了我们就不要京城的这一切了,像最开始一样,过最简单,最纯朴的生活,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样辛苦。你不要有负担,若我们有好运气,能够如飞龙腾空,过人上人的生活,我们就一起富贵。若没有那样运气,我们还可以像是普通夫妻一样,垦一片菜田,养养鸡鸭,那也很不错。我并不觉得,前一种会比后一种幸福多少。”   他布了那样久的局,就等着今晚的机会。说不紧张,不焦躁,怎么可能呢。   但现在,裴原看着宝宁的眼睛,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宝宁手撑着下巴冲他笑:“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怕你失了初心,只顾逐鹿,把快乐弄丢了。我永远不能像魏将军一样,为你出谋划策,陪你扬鞭策马,但我很重要的,裴原,我真的很重要。我是你永远可以相信的人,是你的底气。就算有一天,你一兵一卒都没有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指责你唾骂你,只要你朝我伸出手,说一句,宝宁,和我走吧,我就会毫不迟疑地陪你一起。你看,我有多重要,只要我在,你就是有家的。阿原,你记住了吗?”   裴原正色道:“我一直都记得的。”   “你不要怪我唠叨。”宝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只是见了皇后,我害怕。我想,如果我变成了皇后那样的处境,我连一日都过不下去的。我听说过,在很久很久前,陛下与皇后也是青梅竹马,伉俪情深……”   裴原打断她:“我们不一样。”   宝宁问:“为什么呢?”   裴原道:“因为你和皇后不一样,我和皇帝也不一样。我心中爱你,唯有你,你予我的不止是夫妻之爱,还有夫妻之恩。爱与恩融进骨血中,就算百年之后,我化在土里,也不会忘,更不会背叛。”   宝宁忽然觉得眼眶发湿,她别开脸不看裴原,偷偷用指头在眼角蹭了下。   不知道怎么就谈起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谈得哭了。   她对裴原好,原先是发于真心,出于责任。后来也是发于真心,出于爱护。她从没想借此要求裴原对她如何如何,都是她自己乐意的,但是今天听见他说,心中突然就不是滋味儿了,酸涩的,也甜蜜。   原来她默默付出的那些,他都知道,也记在心里。   “哭什么。”裴原伸开胳膊将她搂进怀里,笑着用拇指蹭她眼下,“你瞧自己,是不是很没出息。”   宝宁吸鼻子:“我就是看见皇后,觉得她可怜。”   裴原亲她的嘴唇:“以往没看见你这么多想,还爱哭。”   “那是你不关心我……”宝宁鼻音浓重,睨他,“前段时间阿黄吃错了东西,两天不出恭,我以为它要死了,也哭了好长时间的。”   裴原安抚地拍她的背,柔声问:“那后来它出恭了吗?”   宝宁点头,回忆起往事:“好像是被吉祥打了一顿,气得满院子乱跑,许是跑得多了,当天晚上就病好了。”   裴原“嗯”了声:“那以后让它们都多跑跑,我在家的时候,也督促它们。”   宝宁说好。   ……   延禧宫里,高飞荷在高贵妃下首坐着,给她捏腿,边把刚才瞧见的听见的,都和她说了遍。   高贵妃闭着眼摇扇子,听到最后笑出来,声音妩媚得根本不像她那个年纪,睁开眼道:“看来霄儿说得不错,老四的这个王妃若还留在他身边,以后肯定是个乱子。且我听说,这个宝宁,还有些做兵器的手艺?当初溧湖之事失败,还是多亏了她。”   高飞荷不解道:“不过是个女眷而已,能有什么厉害之处,还能挡着太子的大业不成?”   高贵妃道:“无论如何,死了总比活着益处大。飞荷,你还是太年轻,不懂迂回的战术,只知正面与敌人对垒。霄儿也是心软,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只知道离间人家夫妻,治标不治本。你可曾想过,老四和他的王妃感情这样好,若他的王妃死了,他会不会一蹶不振呢?”   高飞荷停住手上动作,仍旧迟疑:“但这是宫中,杀一个王妃,风险实在太大。”   高贵妃嗔笑着打她手背一下:“谁说我要自己动手了。你忘了,长秋宫里还有个疯子?疯子杀人,总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第130章 胭脂目   已经八月中旬,天气凉快下来, 但刚过午时, 在外头坐着还是觉得闷热。   圆子从皇后宫中出来后心情便不好, 他不愿去午睡, 非要在廊檐底下看蚂蚁。陪着他的小太监已经昏昏欲睡,坐在一旁打瞌睡。   廊檐下是砖石地, 红色的砖瓦紧密排列, 圆子盯着砖缝看,瞧见不远处爬过来一串小红蚂蚁。蚂蚁就像针眼那样大, 若不仔细,根本看不清,他拿着小木棍去戳。   那串红蚂蚁脾气很好,默不作声地绕开他的棍子, 浩浩荡荡地回巢了。   圆子趴在地上看它们在砖缝里的巢, 像是烛芯那么小的一点,他去年被送来宫里探望祖母的时候, 就注意到了。他当时觉得奇怪, 想要去挖, 但跟着他的小太监吓得快哭出来,拼命拉着他, 说这是陛下赏给贵妃娘娘的砖石, 像金子那样珍贵,不能弄坏。   圆子对着蚁巢吹了口气,又看了看旁边睡着了的小太监, 心想着,今日应该没人拦他了。   这是正殿的大门口,平时都是人来人往的,但现在这时辰宫人们也要休息,就显得冷清些。圆子背对着那个小太监,掏出小棍子来,慢吞吞地抠砖缝。他耐心得很,也不弄出大动静,就慢慢地用棍子磨,约莫过了一刻钟,砖缝松动了。   他又用手指去挖,本以为不会成功,谁想到,这砖石并没有那么牢固,像是以前就被起开过一样,轻松地被抬起。   底下的光景露出来。   密密麻麻的,全是红色的小蚂蚁,聚集在一起,像是女人红色的头发揉成了一团。   由于受惊,蚂蚁飞快地移动蔓散开。   圆子的睫毛颤了颤,并没有被惊吓到,仍旧淡然地坐在一旁,先是看了会那些飞跑的红蚂蚁,然后用棍子去戳弄砖下的泥土。以前爷爷告诉过他,这些小红蚂蚁是不会无缘无故聚集的,除非被毒物吸引。所以在砖下,一定藏着什么有毒的东西。   那个小太监还在睡,睡得香了,鼻子里哼哼着打呼噜。   圆子把小木棍往地下戳,约莫一尺深,棍子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抛开棍子,用手去挖土。身后已经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劳作,但由于高贵妃的嘱托,不让靠近正殿,没人敢过来。   那个小太监也惊醒过来,看见圆子背对着他不知道干什么。   他早就习惯了这个小皇孙孤僻的性子,没起疑心,只顺嘴问了句:“需要奴才陪您玩吗?”   圆子沉默地摇头。小太监没再说话,闭上眼,又打起了瞌睡。   圆子把土堆在一边,手伸进洞里,摸了会,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瓶子。   圆子明白过来,这是一瓶毒药,祖母把它藏在这里,引来了小蚂蚁。毒药,他喜欢吃。圆子慢悠悠地把红瓶子揣进自己的袖子里,又把泥土和砖石都移回原位,用袖子把尘土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切又都和原先一样了。   但是……拿了祖母偷偷藏起来的东西,要不要和她知会一声呢?   圆子歪着脑袋想了会,觉得还是要的。他站起来推门,门从里头拴上了,推不开,他便绕了路,到后面的小轩窗去。   本想推开窗子叫祖母去开门的,但隐隐约约的,听见了说话声……是祖母和那个坏女人的声音。   坏女人问:“姑母,我真是想不明白,那个半疯子已经疯成那样了,父皇怎么还不废了她?”   圆子疑惑地皱起眉头,心想着:半疯子是谁?   高贵妃的声音带些调笑:“飞荷,你是真的笨,还是假的笨?别说皇后疯了,她就算是变成个流着鼻涕满宫乱跑的傻子,陛下也不会因此废了她。沈家是怎样的煊赫之家,你还不清楚吗?一门五侯,权势之大,牵一发动全身。况且,陛下潜龙时与她哥哥交好,两人于患难中起势,有手足之情。后来她哥哥死在战场上,更是忠烈,陛下对皇后就算没有爱意,也有斩不断的情谊,他舍不得。只要沈皇后不犯大错,陛下是不会废了她的。”   “那今晚,她就该犯一个大错了。”高飞荷也笑道,“姑母,您的计策真是妙极,不但给了陛下废后的由头,还能断了四皇子与沈家的牵连。自从前太子失踪后,沈家已经静寂大半年了,像是在韬光养晦,只是最近,又和四皇子走得近了些。”   高贵妃哼了声,低头摸自己的指甲:“我可真是后悔,当初只是给他安一个罪名,却没有一举毒死他。老四这人,说是皇子,却没在宫中待过几日,他娘死得早,更没人教养他,一身的坏习气,我原先根本不不忌惮他。”   听她说“毒”这个字时,高飞荷眼色微闪。   高贵妃继续道:“老四聪明,兄弟几个都比不过他,可他性子张扬极端,过于不羁。有人说他像是塞北漠上的雄鹰,但是这又不是好事。成也张狂,败也张狂,我只等着他将自己害死的那天,谁想到会有今日!一颗满是突刺的石头,竟也会被打磨得圆滑……几次三番坏我的好事!”   圆子踮脚趴在窗口,又迷惑了。半疯子说的好像是温柔的皇后娘娘,那老四是谁?   高贵妃最后的语气几乎咬牙切齿,高飞荷眼看着她,但心中想的和她根本不是一件事。   酝酿片刻,高飞荷忽然落下几滴泪来:“姑母,我真是害怕,我怕以后我也会面对这样的兄弟之争。”   高贵妃皱眉看着她:“说的什么胡话,你不是独女?哪里来的兄弟。”   “不是我……”高飞荷拭泪道,“是府里那个小孽畜!姑母,有那小孽畜在,我心不安,殿下早晚要继承大统的,那小孽畜是长子,以后的太子谁来做?就算我明年就诞下儿子,但小孽畜还是比我的儿子年长了六岁,待我的儿子长大了,他就是个大乱子!”   高贵妃的脸色愈发难看了:“那你想怎么做?”   “刚才说着毒,我忽然想起来,当初下毒案时所用的那味胭脂目,现在是不是还有剩余?您将它藏放在了哪里?”高飞荷期待地看着她,“胭脂目是匈奴王室中御赐的毒药,从不外传。四皇子三年前带兵偷袭了匈奴王城的偏殿,侥幸成功,除了他,不会有人手中再能有这味药了。当时定四皇子的罪的时候,这不是重要的举证之一吗?”   高飞荷越说越兴奋:“姑母,不如我们故技重施,用这味药毒杀了那小孽畜,推到四皇子的头上去……”   她话还没说完,高贵妃面目忽的狠厉,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蠢妇!你数月前便要杀我孙儿,我以为你已经悔改,没想到恶毒如初!”   高飞荷跌倒在地,手扶着左脸,已被打懵了。   高贵妃气得胸脯起伏,手指着她还要再骂,忽听窗外传来小太监急切的声音:“小皇孙,小皇孙您怎么偷偷跑来了这儿啊?快和奴才走!”   听着这话,高贵妃慌了一瞬,高飞荷也急忙爬起来,推开窗子,正对上圆子坦荡的眼睛。   她拉着圆子的手把他从窗口拽了上来,又呵斥小太监离开,紧张地问圆子:“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圆子垂着眼,心想着,虽然不懂,可我都听见了。   但又面对高飞荷目光的时候,圆子摇了摇头:“我刚刚来的,什么都没听到。”   高贵妃和高飞荷都松了一口气。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高贵妃拉着圆子到自己膝上坐下,仍不放心,抚摸他的脸颊道:“圆子,祖母疼你的是不是?无论你刚才到底听见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记住,不能说出去,烂到肚子里,一句话都不能对外人讲。否则……”   高贵妃露出痛苦的样子:“祖母会受伤的。”   圆子点了点头。   高贵妃笑道:“好了,我就知道圆子最乖了,去睡觉吧。”   高飞荷行了个礼:“姑母,我带圆子下去。”   高贵妃应了声,好像刚才没打过她一样,仍旧笑意盈盈的。   圆子捏紧袖里的红瓶子,随着高飞荷出门,往偏殿去。   路上,高飞荷狠狠攥着他的手腕,想要掐断他的胳膊一样,低声恐吓:“回去后就睡觉,睡醒了就当今日的事没发生。我不管你听见了什么,总之,敢往外说一个字,我拔了你的舌头!”   圆子乖乖地应好。他躺到床上去,高飞荷又瞪他一眼,出门去了,临走时安排宫女守着他的门。   圆子阖眼小憩了会,觉得馋,又爬起来,打开小红瓶子,倒出一粒药丸放在嘴里。   咂咂嘴,很苦,并不好吃。   这个就是祖母藏起来的胭脂目吗?圆子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发现眼睛变疼了。   他下床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睛慢慢渗出血丝来,很快就暄红一片,宛如厉鬼般可怖。   圆子心想,怪不得叫胭脂目。   ……   还没到傍晚,太极殿的灯火就已经燃起,远远望去,整座宫殿都笼罩着晕黄的光芒下,与夕阳融为一体。   酉时一刻,周帝入殿,群臣拜见后,宫宴开始,鼓乐升平。   宝宁和裴原坐在下首的第三张桌子上。   第一张是太子裴霄,他病未愈,宴席开始后不到一刻钟,便被周帝劝下歇息了。第二张是二皇子裴书,裴书先天不足,有些痴傻,只顾呆呆看着面前的舞女跳舞。   裴原所在的位置,离周帝不远不近,离底下的歌姬也不远不近,是个吃东西的好地方。   所谓宫宴,就是大家在周帝的眼皮子底下拘谨地聚在一起应酬,看唱曲跳舞,吃瓜子,聊天。   裴原剥瓜子,宝宁剥花生,壳推到一旁去,果仁凑成一堆,装在帕子里。   裴原把帕子系紧摇一摇,混匀了,递到宝宁面前:“你先吃。”   宝宁乐滋滋地分出一半到自己手心,正要吃的时候,看见底下人头攒动,忽觉不好意思起来。   裴原看出她的别扭,袖袍一抖遮在她脸前:“我给你挡着,吃吧。”   宝宁快速地把东西都塞进嘴里,嚼一嚼,眯起眼:“好吃。”   裴原无声地笑了下,刚想说剩下的也都给你,便瞧见她肩膀后的那颗小脑袋:“圆子来了?”   宝宁惊讶地回头,果真是圆子。   她高兴地摸摸他的脸,和裴原道:“你瞧,几个月不见,我们小圆子长高了点。”   裴原没说话,只是两指捻着酒盏,轻微点了下头。   宝宁把桌上剩下的瓜子和花生塞进圆子手里,笑道:“已经剥好的,拿回去吃吧。”   她确实很想立即把圆子带走,但这不是一日之功,急不得。眼下,还是像往常一样相处,静待时机的好。   圆子接到手里,抿唇笑了下,随即又有些委屈:“姨姨,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在长秋宫,你没有理我。”   宝宁捏他的鼻子,哄他道:“怎么会呢,只是当时你母亲在,不好和你亲近。”   圆子愣了会才反应过来,高飞荷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他是偷着溜出来的,高飞荷身旁的小宫女看他很紧,很快就要找来了,在此前,他得问清楚一个问题。   圆子看向裴原,紧张问:“你是老四吗?”   “……”裴原也怔了瞬,表情变化莫测,随后将手中酒盏重重放下,“小屁孩,怎么说话的?”   圆子明白了:“你就是老四。”   裴原眯了眯眼,想要揪着他领子过来训斥他一顿,被宝宁拦下:“好了好了,别和孩子计较。”   说话间,那个宫女已经慌乱地找过来,草草行了个礼,拉着圆子的袖子就要走:“小皇孙,您乱跑什么?宫殿这么大,小心跑丢了,被狼吃了!快和奴婢回去吧!”   圆子顺从地随她走了,走了一半,回头看宝宁一眼,宝宁笑着和他挥挥手。   裴原恼怒难平,和宝宁道:“那小屁孩欠教训,直呼长辈名讳,逮着机会要打他。”   宝宁笑着安抚他,说笑之间,忽闻见一阵花香气。   两人抬头看,有一袅娜女子翩翩上台,以白纱遮面,以摆好姿势,是要舞蹈。不用看脸,只闻香气,再瞄一眼周帝沉醉的神色便知,这就是今年那位堪称宠冠六宫的蝶香妃子。   “来了。”裴原正色道,“你现在就向陛下请辞,回母后的宫中去吧。”   宝宁低声应好。   她心跳得快起来,刚站起身,手心里忽然多了个东西,裴原把东西又往里塞了塞,塞进她袖中。   “这是烽烟,奔狼军中联络所用,与烟花类似,但会有橙色的焰火,很久不衰去。若你遇着危急的事,点燃它我就会看见。”   宝宁郑重点头:“我记得了。”   裴原不再看她,只是低头饮酒。有人过来与他攀谈,他神色与往常一样。   宝宁以身子不舒服为由和周帝道别,顺利地得到允准,在宫女的陪伴下离开大殿,朝长秋宫而去。   高贵妃看见她走,狐狸眼里露出笑容来,与高飞荷道:“好戏要上演了。” 第131章 事发   殿内的人均专心致志地看着蝶香妃子舞蹈,周帝直勾勾的, 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那女子不过二十岁出头, 身姿蹁跹, 一身的馥郁香气, 摇摆间,整个宫殿都芬芳起来。乐师更加大力地拨弦敲钟, 随着鼓点到达一个高潮, 蝶香妃子忽然蹲身摆出个美艳的姿势顿住。   台下早有小太监抱着个大箱子等候,见到了时机, 打开锁箱子的小门,瞬间有几十只彩色蝴蝶簇拥飞出,众人惊呼出声!   蝴蝶有的飞走了,更多的绕着蝶香妃子盘旋, 美景如同仙境, 众人静寂,一时只有鼓乐之声绕梁。   怕有不长眼的蝴蝶飞到他的酒里, 裴原扔块帕子覆住杯口, 而后轻笑着鼓起掌来。   他心中想着, 宝宁果真是聪慧机敏的,怎么想到设计了这样的舞蹈?精彩纷呈。高贵妃本就妒忌蝶香妃子年轻得宠, 现加了这样一把火儿, 她应该更加气愤不平了。   裴原抬眼扫过去,高贵妃果真面露愠色,勉强笑着抚掌应和, 私底下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了,低骂道:“狐媚,死妖精!”   裴霄不在场,高飞荷坐在高贵妃的身边侍候她,见状赶紧为她抚背,心中却想起了早上临走时,她的谋士孙兴业对她说的话。   孙兴业是裴霄安插在她身边的,高飞荷心知肚明,并不信任,但他所制的小香丹倒是极好用,因此高看他一眼。有时孙兴业说几句有用的话,高飞荷也会听。   比如今早上孙兴业曾劝她把这药丸献给高贵妃,哪个女人不喜欢美貌与香气呢?高贵妃定会喜悦,会奖赏她。   高飞荷本来不愿意。她可没那么大方,物以稀为贵,若后宫中各个都是蝶香妃子,那还有什么稀罕的?她只想自己留着,没必要用这么珍贵的东西讨好姑母。只是现在……她下午时说错了话,惹了高贵妃大怒,她们的关系有了裂痕,急于修补。   高飞荷仍旧犹豫着,她身边的小丫鬟却先一步开了口,邀功似的道:“娘娘还不知吧?前些时间,殿下新得了个姓孙的谋士,手中有一张绝密的古方,制成药丸,服下可以香体。孙先生曾猜测过,说蝶香妃子可能就是常年吃着这小香丹,才有了如今香味的。我们太子妃娘娘就一直吃着呢,现在已经隐约有香气了,不信娘娘您闻闻。”   高飞荷愣住,刷的转头去看那个叫银铃的丫鬟,转瞬就明白过来,这丫头肯定是收了孙兴业的贿赂了,替姓孙的说话,想要帮他攀高贵妃的高枝。   高贵妃果然来了兴趣,拉着高飞荷手腕凑在鼻端,点点头:“果真有味道。”   她嗔怪似的道:“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有这样好东西还藏私,该和姑母也说一声的。”   高飞荷讪笑着道:“姑母,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不敢贸然献给您,怕伤了您的身子,便自己试了试。现在觉得好,本准备今晚回去就给您的,没想到被那嘴快的丫头抢了先。”高飞荷暗中瞪了银铃一眼。   高贵妃问:“你随身带着了吗?拿给我看看。”   高飞荷连声道:“带着了,带着了。”那药丸是早晚各一粒,她怕错了时间,一直放在随行丫鬟,也就是银铃的手里。   银铃恭恭敬敬地把药瓶拿出来,高贵妃端详着看,不信问:“真有用?”   高飞荷已经百般不愿了,但迫于威压,只能强笑着道:“有用的。”   银铃插嘴道:“孙先生说,与酒一同服下,药效更好。”   高飞荷蹙眉瞪着她:“我怎么没听说过。”   银铃喏喏道:“奴婢也是偶然听孙先生提起的。”她都是按着孙兴业教她的说的。   孙兴业答应了她,若办得好,回去便和殿下请命,赎出她的奴籍,送她出府嫁人。银铃已经十九岁了,最盼的就是能赶紧嫁人,加上孙兴业只是想在高贵妃面前露个脸,也不是什么杀头的事,她便答应了。毕竟,若错失了这个机会,她估计就要老死在府里,成为没人要的老嬷嬷。   高贵妃笑道:“这正好有酒。飞荷也到了该服药的时候了吧,不如现在就试试?”   对这药丸,她已经动心了,只是仍旧担心会不会吃出什么事来。正好高飞荷在,让她搭着酒吃一粒,若是安然无恙,她就立即向裴霄讨了那个药方。   高飞荷自然说好。她从银铃那接过来药丸,又端起杯酒,不知怎么,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一样。高贵妃眼睛紧盯着她,高飞荷又强笑一下,将药丸送进口中,和酒一起吞下去。   裴原看完了她们交谈的全程,眯了眯眼,重新将视线落在高台上,懒散地鼓掌,喝酒。   蝶香妃子已经快要跳完了。   高飞荷觉得自己可能是喝醉了,若不然,怎么头越来越疼,眼睛越来越热呢?她眨了眨眼,用手抹一把眼皮,湿漉漉的,拿下手一看,满手鲜红的血!   “啊!”   蝶香妃子的舞姿定格在最后一刻,台下忽然惊叫,众人忙寻着看过去。高飞荷惊恐地站在她的座位上,一手一脸的血,旁边高贵妃已然是懵了,反应过来急忙高喊:“快请太医来!”   她声音落,高飞荷猛地一阵剧烈的抽搐,痉挛着瘫软在地。   裴原冷眼看着,喝尽了杯底最后的一口酒。   ……   长秋宫里,宝宁在月色下看着皇后种花。太医院的硫磺粉已经取来,按着宝宁说的方法,皇后把秋菊连根挖出来放在一旁,留着花土与少量的硫磺搅拌。   就算在外面,皇后也要点着那盘紫檀香,宝宁闻着昏昏欲睡,眼皮儿都要睁不开了。   宝宁实在忍不住,问道:“娘娘这样喜欢这种香吗?”   “是啊,闻了十几年了,戒不断了,这味道舒心,我闻着心静。”皇后偏头问,“宝宁不喜欢吗?”   宝宁笑道:“没有不喜欢,只是觉着怪怪的。”   皇后道:“你们年轻人许是闻不惯。”   她吩咐老嬷嬷:“把香拿远些吧。”   那包硫磺粉就放在熏香炉子的旁边,挨得很近,老嬷嬷去端炉子的时候,宝宁帮着移开了纸包,但搭眼间,却发现奇怪的事情。她怕看错了,端着纸包在眼前看,这下确认了,淡黄色的粉末中竟然出现了一点点的红色小粒,像是成色不很好的鸡血石的颜色。   她认出来,那东西叫丹砂。   但硫磺粉里怎么会混进来丹砂呢?太医院的人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细思之下,宝宁的心咯噔一声,瞬间而已,额上覆上一层密密的冷汗。   皇后看出了她神情的变化,关切问:“宝宁怎么啦?”   宝宁回忆着她当初与明姨娘初学医术的时候,学过一味又是药又是毒的东西,叫水银。明姨娘告诉她,这东西的药性很烈,主要做消杀之用,若有人头上生虱子了,取一些来抹上,虱子一夜就会死光。有怀孕的妇人胎死腹中,服下一些水银,殆胎很快就可排出。   但在歹人手中,这就不是治病的药了,而是致命的毒。   水银无色无味,让人差觉不出,是一味有耐心的毒药,日子久了,折磨人于无形。   当时她随口问了句,既然无色无味,怎么才能分辨呢?明姨娘告诉她,水银与硫磺放在一起,遇着火了,会变成红色的丹砂。   宝宁盯着那个香炉看,烟雾袅袅地升起,随着风飘成怪异的形状。   皇后与老嬷嬷茫然地对视,刚想再问些什么,宝宁道:“娘娘,我不喜欢这个香,闻着头晕,我们不要它了好不好?”   宝宁紧张地去拽皇后的袖子,生硬撒娇。   她不敢在这里直接说,娘娘,好像有人在香里加了水银,要害你。既然长秋宫中长年累月地燃着这有毒的香,那宫内肯定是有歹人的眼线在的,贸然揭开,只怕会打草惊蛇,甚至让她们都陷入危险中。   宝宁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她不住地想着,该怎么办?   裴原现在还在太极殿上,算时间,他那边的事端应该已经挑起了,难以分身过来。可是长秋宫中,宝宁根本不知道该信谁,不该信谁,甚至整个皇宫中,好人与坏人混杂在一起……宝宁想着,若不然暂且把疑问压下来,不要让皇后再用这香了便是,其余的,等明日见到裴原了再说。   皇后不知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看着她柔软乖顺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只觉可爱,什么都想答应她了,应了句“好”。   宝宁继续和皇后种花。   她现在心里乱极了,又惦记着裴原的情况,又想着是谁要害皇后,心不在焉的,几次没有听见皇后和她说话。   身后忽然传来道女孩子的声音:“娘娘,王妃,累了吧?厨房新做了小点心,奴婢端来了,您们尝尝看,是菌菇小饼。”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笑着接过来道:“桃仙有心了。”   宝宁抬眼看过去,桃仙冲她行礼,腼腆笑了下,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比她的年纪还要小。   皇后和她解释道:“有一年去行宫避暑,路上见着这个小丫头,快要饿死了。我见她长得伶俐漂亮,不舍得她在外头受苦,带回了宫里。一晃儿的时间,已经七年了,小桃仙也长大了。”   宝宁道:“娘娘心善。”   皇后笑着把小碟子推到她面前:“你先吃吧,我稍等会儿。”   桃仙已经往外走了,但听着皇后这样说,脚步忽的停了下。   她犹豫一瞬,还是转过头,关切道:“娘娘,菌菇小饼要趁热吃,若凉了,就有腥味了。”   “哦,这样啊。”皇后听她说完,拿帕子擦擦手,用筷子夹一块放在嘴边吹,“好,那我现在吃。”   桃仙笑着福了福身,老嬷嬷说她身子弱不能吹风,推搡着她回去休息,桃仙只能离开了。宝宁现在疑心重重,无论看着谁都往坏人的方向想,盯着桃仙的背影,觉得她步伐僵硬紧张,有些古怪。难不成那饼子有问题?   但转念一想,哪个贼人有这样大的胆子,在皇后的宫里明目张胆地下毒杀皇后?   几乎不可能。   手比心快了一步,宝宁脑子里的弦一跳,伸手拦住皇后道:“娘娘,您瞧这小饼上是不是有虫子?”   皇后果然停下,惊疑地细看:“有吗?”   宝宁肯定地道:“有的。”   她夹走皇后筷上的饼,扔到桌上去:“这个不能吃了。”   “那先不吃了。”皇后又去捣弄她的花,“本也不饿,先弄完手上的事再说。”   宝宁笑道:“那臣妾先尝尝了?”   皇后点头,宝宁道谢,掩帕咬下一小口。宫里的厨子果真好手艺,饼皮酥脆,里头的菇肉鲜美嫩滑,含在舌尖上,有香甜的汁水。宝宁咽下后在心里暗自品评,应是没有毒的。   她稍稍放下心,出于礼节,把她咬过的那块吃干净,才放下筷子。   皇后沉迷于她的秋菊花,早把饼子的事忘在脑后了。宝宁在一旁陪看,最开始无事,但看着看着,就觉出身体的不对劲来。她好像出现幻觉了?视线只要稍有转移,就会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天、地、花草,都变成了炫目的蓝紫色。   仔细看,到处都是跳舞的小人,在花瓣上跳,在地上跑,在她膝盖上扭屁股,还有的会飞,往她的耳朵里钻……   宝宁的心不可遏制地跳得快了起来,不是她紧张了,是她的心自己有了生命一样,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面色也变红了,恍惚间,脚底如同踩着棉花,要飞起来似的。   见手青!这三个字忽的蹦出来,跳进她的脑海里。   宝宁明白过来,那饼子里确实没毒,有毒的是里头的蘑菇,那是产自西南深山中的一种毒菇,并不会杀死人,只是让人产生幻觉而已。   若普通人吃了,难受个三四日就缓过来了。   若皇后吃了……她本来就有着疯病,双重药效下,恐怕会病发,做出些极端之举也不无可能。   余光中,宝宁瞟到桃仙的身影。   她站在半掩的门后,双手交握在一起,略带些焦急的样子。宝宁恍然明白过来那人的目的,是想借着皇后的手,对她行凶!她不能再在长秋宫待下去了。但是,她又能去哪里?   思来想去,宝宁想到了最简单的办法——找太医。   称病多找几个太医来,那人就算手再长,也不能笼络遍太医院所有太医,更不敢公然行凶。只要外人多了,那人便会有顾忌,她们就是安全的。   宝宁的头更晕了,眼前的小人越来越多,像是一群飞舞的蝴蝶,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身侧皇后的手,微笑道:“娘娘,咱们进屋去一会好吗?臣妾想和您说些贴心的话。”   作者有话说:本章所涉及的农学,化学,中药学知识,都不一定对,为剧情服务而已,千万别瞎尝试啊!用硫粉拌花土里,花死了不要怪我……也不要试着用水银往头上抹,也不要在家里打破温度计搞硫化汞小实验……还有不要尝试吃没做熟的见手青! 第132章 转折   宝宁让皇后屏退下人,将所有的猜测都告诉了她。   皇后听后极为震惊, 但不过片刻就冷静下来, 她决定相信宝宁, 按照她所说的做。   一炷香后, 从长秋宫的角门偷偷走出一个人,正是皇后身边最受信任的老嬷嬷秋实, 往太医院而去。   树林里早有盯梢的小太监, 见状赶紧打起精神来,偷偷跟上。   ……   太子妃忽然倒地, 七窍流血,须臾间便断了气,出了这样大的事,太极殿里早已乱成一团。   她被抬到偏殿安置, 太医赶来的时候人已经死僵了, 仵作前来验尸。高贵妃被人扶着坐在一旁,脸色煞白, 一阵阵的晕眩。周帝沉默地立在外间, 一众大臣们面面相觑地站在外头, 小声猜测着事情的起因。   裴原靠着墙,看着宫人端盆递水, 忙碌地出出进进, 百无聊赖地闭眼小憩。   过了一刻钟,仵作那边得出了结论:太子妃是中毒而死,那毒有八成的可能是胭脂目。   一听这三个字, 屋里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都看向裴原。原因无他,当年的谋逆案,太子和四皇子联手欲要毒杀陛下,所用的毒就是胭脂目。这种毒的种子只在极北的地方才有,一直是匈奴王庭的御用药,除了那次下毒案,从没在大周出现过。   高贵妃也目光怨毒地看过来,一副要冲上去搏命的架势。   但暗地里,她的心却怦怦地跳起来,紧张,不安。   因为她知道,裴原手上并没有这种毒。   当初定罪时,从裴原府里搜出来的胭脂目是她让暗线偷偷放进去的,这也是最重要的物证。所有人都认为大周只有裴原手里有胭脂目,其实不然,唯一的毒药瓶子,是在她的手里。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并没有下毒,高飞荷为什么会死?   高贵妃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但她毫无头绪,不知该做出什么举动应对,只能顺其自然地演下去,抓起手边的茶杯,愤恨地砸向裴原,边大声咒骂道:“你这个贼子!当初想要杀你父皇还不够吗?侥幸被原谅了,不知悔改,竟还要害你的皇嫂,你好恶毒的心地啊!”   她哭着冲周帝跪下:“陛下,您一定要好好地处置贼人,还死去的飞荷一个公道啊!”   周帝无力地挥挥手,让人将她扶起来,转脸看向裴原,低声问道:“原儿,是你吗?”   裴原反问道:“陛下,您瞧我像是个蠢货吗?”   他如此嚣张的气焰,如往常一样,并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急于辩解,周帝端详他的神色,已经信了他五成。   “好了,丽姜。”周帝坐下,叹息着唤高贵妃的闺名,安抚她道,“飞荷出了这样的事,朕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不能失了理智,胡乱猜测。没有人会用同一种毒杀人,用两次。这事背后不简单,你给朕一些时间,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陛下错了。”裴原道,“这毒我一次也没有用过,只是您不信而已。”   高贵妃擦泪地动作顿住,再次怨毒地看向他,裴原坦然地和她对视,甚至笑了下。   高贵妃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摸出了这事背后的真相,一定与裴原有关,他在布一个与她有关的局。但是,她无力得很,只能被动地等着,什么也做不了。   周帝听了裴原的话,又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他叫刑部尚书林云泽来,交代林尚书要细细地审问。林云泽领命而去,带走了高飞荷今日带进宫的所有下人,高贵妃宫中的所有人,还有她们宴席时所接触过的所有人,足有四五十个。   林尚书头脑缜密清晰,审问人很有一番功底,很快就找到了最可疑的点,那瓶小香丹。   他向周帝请旨,抓孙兴业进宫。周帝允了。   裴原听到这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将左腿交叠到右腿上,向小太监要了杯茶喝。   高贵妃暗中盯着他。他越是自在,她就越是恐慌,心乱如麻……当看着安插在长秋宫外的眼线进殿时,心慌更是加重了几分。   她找了个借口出去,寻个僻静地方,问那个小太监:“怎么了?”   “娘娘,皇后身边的秋实嬷嬷去了太医院,找了五六个太医去长秋宫。”小太监垂眼回禀,“长秋宫内并没有异常,没有打斗的声音,宫人们的进出也正常,只是桃仙姑姑联络不上了。”   高贵妃大惊问:“什么叫联络不上了?一个大活人,她是腿断了出不来宫,还是被人毒哑了说不出话?你……”   高贵妃忽然顿住,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计谋败露,桃仙被关押起来了。如此想着,冷汗从额上滚下,她揪住小太监衣领,狠厉问:“你们最后一次见,她说了什么?”   小太监吓坏了,他什么都不知情,只是个盯梢传话的,不知高贵妃怎么就狂性大发,磕绊回答道:“桃仙姑姑说,送去的小点心,皇后没有吃,但济北王妃吃了一块,让尽快告诉您。这事是派小穗子通传的,他没来知会您吗?”   正说着,高贵妃余光一瞟,瞧见捂着肚子过来的小穗子,她大喝问:“蠢奴才,你做什么去了!”   小穗子吓得连忙跪下:“奴才,吃坏了肚子,去寻茅房出恭,但长秋宫的下人不肯借茅房,就回了延禧宫上厕所……”   高贵妃快要被这个蠢奴才气死,脑中嗡嗡作响,喃喃道:“完了,完了,肯定是败露了……”   定是宝宁吃了那点心后,发现点心有问题,桃仙还是个孩子,肯定会惊慌,露出马脚,被发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晚真是邪了门儿,什么都不利于她……高贵妃深吸一口气,很快振作起来,又恢复往常镇定的面色。   她斥退两个小太监,让他们闭严了嘴不可乱说话,随后召来自己的心腹嬷嬷,低声道:“我不知那老四暗中密谋着什么事,但定会对我有害,我不可坐着等死。他的王妃如今中了见手青的毒,会有克制不住的幻觉,事情已经做到这了,半途而废太可惜,不如抓着机会,一举杀了她!”   嬷嬷不解问:“该如何做?”   “她不是有个早死的婆母吗。”高贵妃眯眼道,“将她骗去锁阳宫,伺机杀了她,到时候,就说是贤妃死去的冤魂做的。她现在吃了见手青之后整个人浑浑噩噩,疯死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那嬷嬷听了后不住点头,赞这是个好计策,但又迟疑:“娘娘,咱们事先并未谋划此事,短短时间内,要找谁来主事?”   高贵妃思忖片刻,问道:“前段时间,霄儿是不是送进宫来个小太监,说以前和老四的王妃颇有渊源,叫赵前?”   嬷嬷应是。   高贵妃道:“就让他去做,告诉他,事成后,赏他黄金五百两,良田百亩,本宫保他后半生加官进爵,衣食无忧!”   ……   宝宁躺在长秋宫偏殿的床上,皇后陪在她身边,有宫人前来,将太极殿里发生的事都说了遍。   皇后叹道:“今晚怎么如此多事。”   宝宁握着她的手,安慰道:“都会好的。”   太医很快赶来,诊了脉,详细询问了病症,又察验了那盘菌菇小饼,向皇后道:“确实是因为吃了没做熟的见手青,幸好是少量而已,没有大碍,休养几日就可痊愈了。娘娘,这事应该是御膳房宫人的疏忽,是否追责下去?”   “定然是要的。”皇后颔首,“将烹饪这小饼的厨子,送饭食的宫人都押起来,看守好了,等本宫明早问责。”   她说完,又冲几个太医道:“王妃年轻体弱,虽无大碍,还是需要有大夫时刻看守在旁边,你们今晚就先在我宫中住下吧。”   太医们应是,有宫女上前,将他们带下去。   皇后松了口气,拍了拍宝宁手背道:“放心吧,都安排好了,桃仙早已被看管起来,你先歇着……”   她话没说完,秋实嬷嬷进来,皱眉道:“娘娘,陛下身边的小叶公公来了,说传王妃过去太极殿。”   皇后愣了瞬:“去那里做什么?”   秋实嬷嬷道:“说是因着太子妃中毒身死的事,刑部的林大人吩咐将今天见过太子妃的人都找来,要问话。今早上请安,王妃也见过太子妃,所以要一并传去。”   皇后不满道:“请安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在呢,那毒还能是宝宁下的不成?再说了,宝宁病成这样,怎么走那么远的路。”   “娘娘,您可别为难奴才了。”她刚说完,小叶公公从门外进来,一脸苦相,“这都是陛下的吩咐,奴才也不敢抗旨呀!娘娘,清者自清,只是问几句话而已,您还是让王妃过去吧,很快就回来了。若是您阻拦了,反倒惹人猜疑,今晚出的是大案子,咱们还是避嫌的好。”   “这……”小叶公公是周帝身旁姜堰大太监的徒弟,在宫中算是很有威望的小太监,很受周帝的信任。他这样说,皇后也犹豫了。   宝宁起身道:“娘娘,那我便去吧。”   皇后道:“好吧,也没旁的法子了。”她和秋实嬷嬷一同去扶宝宁。   小叶公公笑了:“娘娘们放心,奴才们备了轿辇了,一来一回,很快的。”   宝宁随着他出去,轿辇停在门口,有人扶她上车。   宝宁晕乎乎的,坐上了轿子便阖眼小憩,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忽然停了。   她疑惑地睁眼问:“到了?”   但入目并不是辉煌壮丽的太极殿,反而是一处偏僻之地,眼前只有一座小楼,轿子就在门口。   再看那些抬轿的宫人全都不见了,小叶公公也不见了。   宝宁倒吸了口气,赶紧下车去。   抬眼间,她看清楚了小楼上的牌匾——锁阳宫。   怪不得这楼的外观这样熟悉,在济北王府也有一座,是裴原为了纪念他母妃修建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轿子为什么停在这里?宝宁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试探地喊了句:“小叶公公?”   意料之中地没得到回音。宝宁这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又是个圈套!她转身想要赶紧离开,但还未走一步,面前忽然闪过个黑影,推了把她的肩膀,宝宁尖叫着踉跄一下,身后小楼的门忽然开了。   她跌进门里,还在震惊中,眼前的门又啪的一声合上。   ……   长秋宫里,皇后焦急地等待着,宝宁迟迟未归。   她本以为是林尚书那边问话耽搁了时间,但左思右想,忽然找到一处疑点。既然是见过高飞荷的人都要去问话,为什么她不需要去?明明高飞荷与她相处的时间更多才是,可只叫了宝宁……   是她太多疑,还是小叶公公也被收买了?   皇后再坐不住了,她叫了秋实嬷嬷过来,吩咐道:“这事我觉得有蹊跷,你亲自去太极殿走一趟,看看宝宁在不在那里。若是不在,或者宝宁根本没有去过,你直接去寻四皇子,将今晚发生的种种都告知于他。”   秋实问:“娘娘,要告诉陛下吗?”   “无需,你只要和四皇子联络便可。”皇后面色沉沉,“咱们的陛下是个糊涂人,我信不过他。” 第133章 藏毒   太极殿里,孙兴业已经被带到了, 他还穿着亵衣, 头发散乱, 一脸的惊慌失措。   侍卫押着他跪在地上, 周帝问:“太子妃死了,你知道吗?”   孙兴业大惊道:“草民不知, 不知啊!”   刑部的林尚书斥责他道:“刁民, 别想偷奸耍滑!太医已经查验过,太子妃就是因着服了小香丹才身亡的, 那药丸是你所制,未经过他人之手,不是你,还能是谁?”   “草民真的不知!”孙兴业辩解道, “太子殿下待草民情深义重, 草民服侍太子妃也已有月余,所受恩泽不可计数。草民无家无业, 凭着太子垂怜才苟活于世, 为何要毒杀太子妃啊!请大人明察!”   “你不说是吧。”林尚书挥手道, “带下去,先赏二十鞭, 看他的嘴肯不肯松。”   孙兴业仍旧高呼冤枉, 被捂着嘴拉扯下去,行刑就在院里,大臣们都看着, 不多时,就响起铁鞭与皮肉相碰的声音,和孙兴业的惨呼。   不知为何,听那人呼痛,高贵妃竟然打了个哆嗦。   裴原走到她身边坐下,笑着,手掌朝上摊开,露出几枚莹润的红枣:“娘娘吃吗,甜的。”   高贵妃闭眼道:“你自己吃吧。”   裴原哼笑一声:“就怕你现在不吃,以后没机会了。”   高贵妃心一惊,警觉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这枣儿很难得,据说十年开一次花,十年结一次果。还要天时地利,有极为肥腴的土地,极为丰厚的雨水,这枣子才不会在成熟前凋落。”裴原耐心地和她解释,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娘娘还是吃吧。”   高贵妃抿唇道:“我可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神奇的枣,一派胡言!”   “不吃就算了。”裴原舒适地往后倚靠在椅背上,翘起腿,扔一个枣进嘴里,嚼一嚼,吐出个枣核,夸赞道,“还真是怪甜的。”   高贵妃盯着他半晌,心越来越慌了,扭头低骂道:“有毛病。”   裴原吃完他的那捧枣,孙兴业也被打完了,鲜血淋漓地带进来,扔趴在地上。   林尚书将打他的鞭子拿过来,刷的一鞭,又抽在他眼前地砖上,厉声问:“还不说吗?非要到皮开肉绽后才说实话,何苦如此,现在就交代出来,也能落个全尸。”   孙兴业艰难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林尚书贴耳过去,待听仔细了,神色大变。   他问:“你说的可是实情?”   孙兴业点了点头。林尚书飞快地瞟了裴原一眼,站起身,向周帝走去,低声转述了孙兴业刚刚交代的话。   周帝脸色微妙,他停顿了片刻,身子前倾,冲孙兴业道:“将你刚才所说的,大声重复一遍。”   “是……四皇子所为。”众臣哗然。   孙兴业大口喘着气,继续道:“四皇子嫉恨高太傅对殿下照顾颇多,想要杀了太子妃,嫁祸给殿下,以挑拨殿下与高家的关系。之所以选择胭脂目,是因为四皇子说,反其道而行之,没人会怀疑他用同一种毒第二次。”   周帝转头看向裴原方向,目光灼灼。   高贵妃骤然松了口气。   她掐自己大腿一把,泪盈于睫,跪倒道:“飞荷死得冤枉啊!请陛下下旨逮捕四皇子,加以严惩,贼人死了,飞荷才能安息!”   高太傅一直站在远处,为了避嫌,不能参与审案。现在真相大白,他也跟着拜倒,痛哭道:“请陛下严惩四皇子!”   转瞬间,地上跪了一片请旨的大臣。   周帝盯着裴原,缓慢道:“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裴原垂着眼,掸了掸衣摆上的褶皱。   虽然是他自己布下的局,就是为了让周帝怀疑他,但当周帝真的上钩了,除了一切按计划进行的如释重负外,又觉得淡淡嘲讽。   一个父亲,三番五次怀疑自己的儿子,究竟是父亲的失败,还是儿子的失败?或许两者均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解释。   裴原抬起头,他还是坐着,双腿分开,弓腰,手肘拄在膝上,淡淡问:“那位孙先生,我们曾见过吗,我认得你?”   孙兴业道:“月余前,是草民送常喜公公到王爷府上的,您不记得了?”   他说的是常喜被做成人彘的那一次。裴原点点头:“记得。”   孙兴业道:“就是那次后,你暗中约我密会,将毒杀太子妃的详尽计划告知于我,并用黄金贿赂,诱我答应。”   大臣们均信服了他的话,指指点点道:“这孙兴业说的有理有据,四皇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若能证明他们真的密会过,此事便可确认了。”   所有人都在唾骂裴原不思悔改,心狠手毒,几个年长的大臣眼窝子浅,竟然哭起来,说什么人心不古,替高飞荷告冤。   周帝的眼里露出浓重的失望。   裴原笑道:“孙先生不愧是文人,这胡编乱造的本事,可以写书了。”   “你还要抵赖吗?”高贵妃唿的一下站起身,指着裴原骂道,“人证物证均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看你年纪轻轻,倒是心机深沉,事情败露如此,你还有心思吃什么枣子,还有脸面笑得出来,恬不知耻,德行都坏到骨子里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淡然吗?”裴原伸手挡开她的手指,“因为这样的事,我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高贵妃的心又是咯噔一下。   周帝也狐疑地看过去。   裴原站起身道:“刚刚贵妃娘娘说,人证物证均在,人证若说是孙兴业,勉强也说得过去,那物证呢?”   周帝看了眼林尚书,林尚书立刻会意道:“下官马上安排人手去济北王府搜查。”   “可别厚此薄彼。”裴原冷声道,“若要搜,太子府也得一并搜。万一是太子殿下心机深沉,想要陷害我呢?孙兴业是他的谋士,他指使孙兴业嫁祸给我,也不是不可能。”   高贵妃死死盯着裴原的侧脸,忽然就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切和当初栽赃裴原时太像了……现在这样的情形,只要到时从太子府搜出胭脂目来,霄儿便是长了百口也莫辩!她刷的转头看向孙兴业,她现在怀疑,这姓孙的也是裴原安排的人,现在死咬着裴原不放,让所有人都以为是裴原做的,但等物证一找到,他立刻就会倒戈,将一切罪责都推到霄儿的头上。   从始至终,都是裴原自己在演戏!   他的目的,就是通过做这场假案,平反当初他的冤案,再一箭双雕,将霄儿送上断头台!   高贵妃觉得脑子嗡嗡在响,手脚也渐渐凉了,她该怎么办?现在就像是个不解之局,她能够猜出一切脉络,但是说不出口,就算说了又有谁会信呢?如同当初的裴原一样,无论他说什么,都没人会相信。   只等林尚书带兵搜出毒药来,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局面就要垮了。   高贵妃冷汗涔涔,在林尚书就要出门前一刻,大声阻拦道:“凭什么!死的是我的儿媳,我的侄女,被冤枉的是我的儿子,为何要如此折辱我们,让我的飞荷死去也不能安息吗!霄儿与飞荷感情甚笃,做不出毒杀她的事。你们去搜太子府,九泉下的飞荷该如何作想,我不允许!”   “丽姜,你冷静些。”周帝无奈地劝慰道,“查得更仔细,找出真正的凶手来,飞荷才能安息。”   “凶手不是已经就在眼前了吗?”高贵妃视线像毒蛇一样攥着裴原,“凭什么要搜查太子府!如此不信任,太子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朝臣们会耻笑他!”   周帝不再理会她,冲林尚书吩咐道:“去查吧。”   “你们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搜我的府邸的吗。”裴原负手于后,微笑着道,“红蚁趋毒,砒霜与糖霜混合可以引来红蚁,顺其踪迹,可寻得蚁穴和毒药。”   林尚书拱手道:“多谢提醒。”   高贵妃几乎是瘫坐在椅子里。她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就是她的猜测全都是错的,孙兴业不是裴原的人,他没有被买通,没有往太子府藏毒……所有人安静地等待,不过半个时辰,院外又传来响动,林尚书已经带人回来。   看着他手里的那只红色瓶子,还有林尚书欲言又止的神色,高贵妃忽的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宫人们大惊失色,忙给她喂水,掐人中,周帝像是没看见一样,问林尚书:“哪里搜出来的?”   “太子府后院的树下,藏得极为隐秘。”   周帝闭了闭眼,抓起手旁的杯子大力掷到地上,指着孙兴业大喝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实情都交代出来,否则,朕将你千刀万剐了!”   林尚书冲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拿来拶子,要把孙兴业的手指往里塞。   孙兴业先是忍了会,而后实在忍不住,大哭道:“草民认罪,认罪!”   “此事确实为太子所为,太子答应草民,若帮他办了此事,就赏赐草民家中良田百顷,保草民一家几世衣食无忧……”   周帝打断他:“你家不是无父无母,都已死绝了?”   “草民是双生子,只是家境贫困,爹娘只留下哥哥,将我卖给邻村一无子夫妻。后来亲生父母都故去了,哥哥也要病死,临死前,将功名顶替给草民,草民便一直顶着哥哥的名头活着……”看着周帝愈来愈冷的眼神,孙兴业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太子殿下说,让我在今日毒杀了太子妃,嫁祸给四皇子……他早已无法忍受太子妃的跋扈嚣张,如此之举,一箭双雕。”   高贵妃挣扎着醒来,冲上前去掐孙兴业的脖子:“你这贼人,胡言乱语什么,哪里有此事!你分明和裴原是一丘之貉,一同演戏,就是要害死我儿……”   周帝忍无可忍让人将她拉开,而后大声道:“太子呢?太子到底去了哪里,去找他的宫人回来没有!不是在偏殿休息吗,为何一直不见人影?”   裴原笑道:“或许是已经畏罪潜逃了?”   高贵妃怒气冲冲,几乎想要冲过来活撕了他。裴原靠坐回椅子里,看着这嘈杂混乱的殿内,骤然觉得无趣极了。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还没有回家和宝宁一起吃顿饭来得舒服。眼前的这些人,包括他,嘴上说的,心里想的,行动上做的,全都不是一回事。很没意思。   算起来已经几个时辰没见到宝宁,裴原摩挲着下唇,心想着,不知宝宁在干什么。或是已经睡下了?   正思索着,眼眸一抬,裴原瞧见了刚踏进殿门的秋实嬷嬷,他心下一沉,有不详的预感袭来。   秋实嬷嬷也看到他,急忙碎步走过来,附耳将皇后宫中发生的事逐一说了遍,最后问:“殿下,王妃可曾来过?”   裴原倏地站起身,脚步沉重地向高贵妃走过去,高贵妃仍懵着,忽被裴原一把揪着领子给提了起来。   他咬着牙,目光阴狠问:“你干的?”   宫人们都吓坏了,想要上前解救,但看着裴原脸色,又不敢动手,面面相觑。   周帝皱眉道:“原儿,你怎么了!”   高贵妃白着脸,被勒得喘不上气,挣扎道:“你胡说什么,放开我!”   “我说什么,你心里知道。”裴原贴近她的脸,几乎是吼出声,“马上把她给我还回来,若她出了三长两短,老子就地活剐了你!”   ……   锁阳宫里,宝宁看着眼前的密信,目瞪口呆。   是贤妃娘娘写的,纸张已经泛黄了,前四个字是:明山亲启。 第134章 遇鬼   犹豫着,宝宁一时不知该不该往下读了。   这封信放在一幅画后的暗格里。既然放在暗格里, 就说明, 贤妃娘娘当年是不希望有其他的人看见它的。   发现暗格也是凑巧。她吃了毒蘑菇后, 除了眼前的幻想, 还觉得干呕恶心,随着记忆找到了角落小榻旁的痰盂。   虽然没来过真正的锁阳宫, 但济北王府的小楼和这几乎一模一样, 宝宁逛得熟悉了,即使现在没有烛火, 她也像是盲人熟悉自己的家一样,可以准确地找到每一处位置。   在搬走了痰盂后,意外的,寂静的房间里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那声音太轻, 宝宁甚至以为是幻觉, 但当她接连几次挪动那个痰盂,再放回原地, 都听见了那道细微声响后, 宝宁意识到, 这或许是齿环相扣的声音。齿环相扣,说明此地或许有机关。   而后她便注意到了脚底下的地砖, 借着月光, 能看到那是乱掉的八卦图。   在济北王府里也有这样一幅图,她第一次见着后觉得新奇,还着意去学过一段时间, 看了几部书。只是后来觉得实在枯燥,就搁置了。   宝宁试着去挪动地砖,惊讶地发现,原先不可动的砖石,现在可以轻松地拿起。最开始的时候,宝宁以为这是贤妃自己研究出的游戏,她试着将八卦图还原,等到最后一块砖石回归原位,又一声“咔哒”声响起。   她在墙画后找到了打开了一条缝隙的暗格。   里头有一沓纸,大部分是诗文和随笔,宝宁借着月光一张张地翻过去,才找到了这封信——明山亲启。   宝宁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个急于窥探他人私密的小人,窥探的还是裴原母亲的私密。这样负罪的感觉让宝宁第一时间将信放了回去,但思忖片刻,还是拿回来。   邱明山……   他到底和贤妃娘娘是什么关系,和裴原是什么关系?   宝宁按捺着心跳,一字一句地,细细地把这封信读完。   开篇时满篇的情深意切,如诉衷肠,像是深闺女子在思念许久未回家的丈夫,宝宁回头翻看了几次第一句,确认这是写给邱将军的,不是周帝。   这就已经是个惊天的大秘密了!   宝宁想,如果不是吃了那见手青,凭她以前的胆子,是断断不会继续往下看的。毒蘑菇壮了她的胆。迷迷糊糊地翻开下一页,是贤妃对邱明山的劝谏,告诉他不要再留恋儿女情长了,要尽快博得周帝的信任,去边关历练,领兵。只有他强大起来,有朝一日,他们才可能光明正大地重逢,而不是在夜深人静时侥幸寻欢。   宝宁不可置信地读了几遍,确认了,贤妃和邱将军偷情。   最后一句的大意是,我和原儿等着你回来。   ……   宝宁只觉得她像是被扣在了一口大钟里,有人拿着锤子狠命地敲钟,她整个人都在嗡嗡地响。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贤妃和邱明山偷情,他们年少有情,但后来周帝倾心贤妃,强娶进宫,邱明山跟随入京,做了周帝的侍卫,企图贴身相伴。后来,贤妃有孕了,孩子是谁的她不清楚,但邱明山不在乎,无论是谁的,他都认。他恨极了周帝,贤妃也恨周帝,所以贤妃敦促他要尽快建功立业,带她和孩子逃出生天……   只是后来,贤妃早亡,这个秘密就成了真正的秘密。   如今被她撞破了。   宝宁直愣愣地站在那方暗格前,手里捏着信,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   直到门口忽然传来异动,宝宁心头一跳,赶紧将暗格的门关上,信纸叠好藏进前襟,自己也躲起来。周围空荡荡的,无处躲藏,她眼一瞟瞧见墙壁上的画,钻进后面去。   赵前带着四个穿着白衣裳,脸画得惨白的宫女太监走进来,他自己穿了黑色官服,手上拿着哗啦啦的铁链子,装成黑无常,一蹦一蹦地跳着往前走。   边走着,赵前低声嘱咐他们:“待会你们便装成被我带走的鬼魂,先将她吓晕,然后趁机将她悬到白绫上,装成悬梁自尽的样子,懂了吗?”   那几个人应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分头而去了。   宝宁躲在画后,只能听见铁链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还有纷杂的脚步。她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露出一只眼睛看外头,瞧见个白色的影子在挂绳子。那个影子手里拿着一捆很长麻绳,一端挂在了宝宁这侧的窗棱上,另一侧不知挂在哪里,让整条绳子绷直,离地大概一人多高。   宝宁本来还害怕的,她不知来的是坏人,还是鬼,但瞧着这一幕,心反倒安定下来。   来的或许是傻子。   她稍等了一会,听着了新的动静。   一个装扮成厉鬼模样的人,顺着绳子从另一头滑过来了!   这人的腰肢极为柔软,双脚离开地面一尺余,两手攀着麻绳,竟还能做出开腿、下腰、飞天式,这样繁杂困难的动作。   若不是宝宁刚刚正巧看见了他们挂绳子,怕是真的要相信这人是在天上飘动的。   唯一的缺点处是,这或许是个个子稍矮的女子,后面有个稍高的人抚着她腰助她滑行。   从宝宁的方向,能瞧见两双腿。   这两人的体力极好,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四次,宝宁沉默地看着他们,最后一次结束后,终于出来的新的鬼,是个黑无常。   黑无常气急败坏道:“如此不可,你们快快去搜寻,搜遍每一个角落,一炷香内,我要见着人!”   黑无常以面具遮脸,青面獠牙,形容可怖。但声音却有些熟悉。   宝宁不敢妄动,仍旧安静等待着,攥紧了手中的烽烟。这是临别前裴原给她的,只是现在在屋内,没法用。   两个白衣服的女鬼跑动起来,上楼去寻人。   还有两个白衣服的男鬼在一楼找寻。   其中一个道:“大人,太黑了,咱们都看不见啊!能点个灯吗?”   黑无常骂道:“点什么灯,都是鬼了,还需要点灯吗?”   那两人诺诺应是,继续寻找。黑无常骂骂咧咧的,也拖着铁链子满屋乱转。   眼看着就要到宝宁所处的画前了。   其中一人看出不对,疑声问:“你瞧,这画是不是不对劲,鼓囊囊的,后面怕是藏着什么东西。”   另一人道:“过去看看。”   脚步声接近,宝宁的心又跳快起来。对方有五个人,说不准手上还有兵刃,她只有自己,若真的动起手,不出两招她就要没命……宝宁飞快地把自己的钗环拆下扔掉,头发披散在脸前,手背抹一把嘴唇,口脂晕染开。   小太监手已经碰着了画幅,就要揭开的那一瞬,听到画后面传来的声音:“擅自动本宫殿内的东西,好大的胆子!”   说着,宝宁手撕破画幅而出,一把攥住小太监的头发,呵斥道:“装神弄鬼,是想下到地底陪我吗?”   那小太监失声尖叫道:“鬼啊!贤妃娘娘诈尸了!”   赵前闻声也是一惊,急忙赶过来,正看见宝宁从画后出来,露出下半张脸,冲他古怪笑了下。   去摸画的小太监被吓得晕了过去。   楼上的小宫女也听见声音,探头探脑地趴在楼梯上看。早就听说这锁阳宫邪门神秘,姑娘家胆子小,来的时候就战战兢兢,现看见风吹草动,已然吓得失了魂儿了,惊叫着往下跑,要开门逃走。   宝宁也想出门,紧随着而去,那小宫女跑得更快了。   宝宁进来后,那门是从外头上锁的,赵前进来后,为了防她逃走,从里头上了锁。小宫女手忙脚乱开锁的空隙,一直不出声的赵前看出端倪,扔掉手里锁链朝宝宁走去,大声呵斥道:“你装鬼骗了我一次,还想再骗我第二次吗!”   屋里静寂一瞬,宝宁倒吸一口气,猛地转头看过去。   赵前扯下脸上面具,嘲讽地指着自己问:“王妃娘娘,想起我是谁了吗?”   宝宁当然记得他,也想起来他所说的是什么事。当初裴原母妃忌日的时候,她在外头烧纸钱,正巧碰见了赵前,吓过他一次。后来赵前败露,被裴原送去了青罗坊,几日后伤重逃走了。本以为他是死在了外面,没想到进了宫。   那两个小宫女仍旧瑟瑟的,赵前也不再指望她们,袍袖一抖,露出底下的利刃,冲宝宁紧逼而去。   之所以选择装鬼吓人这样的路数,一是为了报当初被吓破胆的仇,二是这样可以没有打斗的痕迹。但到了现在这一步,留下痕迹与否已经不重要了,能够杀了她便可。   赵前一想起初接客那晚的惨烈,他被人生生折断了命根子,就恨得牙痒痒。   “王妃娘娘,上路吧!”   他说着,一刀刺过来,宝宁踉跄着躲开。那几个跟着他过来的人都反应过来,也掏出短刃来相助。宝宁被他们团团围住,冷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几乎是没有优势的,唯一的一点就是对房内摆设的熟悉。   如此想着,宝宁勉力镇定下来,她需要做一些能转移这些人注意的事。她拨开头发,将手放在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处,慢慢地脱衣裳。赵前不知她为何做这样的举动,眼已经直了,只看见一双白皙的手覆在暗红色的盘扣上,月光下,更显莹泽。   赵前咽了口唾沫问:“你想做什么?”   宝宁只是笑,也不说话,把宫装的外衣脱下,拿在手里。趁着面前几人都茫然的时候,她转头朝个子最矮的那个宫女跑去,将衣裳盖在她头面上,用蛮力抢了刀,架在那宫女的脖子上。   她想借此威胁赵前,但他根本不在乎,咬牙切齿问:“你觉得这样有用?”   “我会杀了她。”宝宁威胁道,“我真的会。”   赵前反倒笑了下:“你试试。”   宝宁的刀尖对着那宫女的脖颈,她手抖得厉害,还在迟疑的时候,瞧见那宫女将手偷偷伸进自己的前襟里,像是要掏什么东西。宝宁狠下心,反手将利刃对着那宫女的脖子插下,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刀刃陷进去两寸,一使力又。   赵前没想到她真的敢!   血喷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温热的腥味让他想吐,宝宁也想吐,她已经要到极限了。趁着底下人都震惊的时候,宝宁转身往楼梯上逃去。她记得阁楼处有许多窗子,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窗子或许有不结实的,她可以破窗跳下去。   “追上,不能让她跑了!”赵前红着眼,拔步跟上。   宝宁直接上了三楼,她一扇扇窗子试过去,用刀刃砸,在倒数第二扇的时候,终于砸开。赵前已经站在楼梯口,宝宁一把推开窗子,坐在窗口处,冷眼看着他。   赵前威胁她:“你跳吧,跳吧,这是三楼,你跳下去,不死也残,还省得我动手。”   他甚至悠闲地靠在墙边:“不敢?要我帮你一把?”   宝宁问:“你为什么执着要杀我?”   她嘴上说着话,手背在身后,搓弄火石与火镰,企图打着火花,引燃烽烟。   赵前笑道:“那重要吗?不过告诉你也无所谓。你我有仇,还有别人也和你有仇,我杀了你,既可以报仇,又有重金,不杀你杀谁?”   宝宁问:“高贵妃让你来的?”   赵前点头:“是,又怎样?”   “你真傻。”宝宁继续尝试着,她手上都是血,滑腻,火石几次快要脱手,又抓紧。   她继续道:“高贵妃那么多心腹,偏偏要选与我有仇的你,还不懂是为什么?因为你有足够的动机杀我,若事情败露,高贵妃可以将责任全数推到你的身上,否认她的教唆,反正你不用教唆也想要杀我,她便保全自己了。”   宝宁说完,听见“嘶啦”一声,她心安定下来,知道烽烟已经被引燃。   听了她的话,赵前脊背倏地挺直,眯眼看向她,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见“嘭”“哐”两声巨响。   眼前一道焰火笔直飞上天空,赵前反应过来,瞳孔紧缩:“你拖延时间,要等救兵?”   赵前没心思去想第二道声音是什么,握紧了刀靶,大喝一声要上前刺向宝宁,刀尖离宝宁鼻尖还剩一寸的时候,他动作忽然顿住。楼梯处有脚步传来,刚才的声音,应该是楼底的门被踹开了。   赵前牙一咬,想先刺了宝宁再去解决其他,刚要再使力,宝宁一脚踹上他小腹,赵前往后跌倒,想再爬起来,瞧见登上阁楼的裴霄。   以为救兵来了,赵前大喜:“太子,您……”   裴霄却怒吼道:“贼子!皇宫之中,胆敢行凶吗?”说罢,一剑刺进赵前的前胸。   宝宁看着他。赵前死不瞑目,软软地向后倒去。   裴霄把剑抽出来,回看向宝宁道:“弟妹,三哥救你来迟,快下来吧,三哥带你回去。”   宝宁才不信他。现在这样的情景,若裴霄有心,大可连她一起杀了,然后嫁祸给赵前,他两全其美。   宝宁不说话,也不动,就在窗口坐着。   裴霄等不及了,上前一步,想去抓她的手。宝宁听见楼下有人赶来。   离她最近的脚步极为熟悉,不用看她也知道,会是裴原。   他看到了讯号,赶过来了。   裴霄也听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恼怒,脚步更快想要去抓她,宝宁的最后体力也耗尽,向后摔了下去。 第135章 小骗子   “宝宁!”   裴原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的宝宁像是只风里的蝴蝶一样, 从高高的楼上落下来, 夜风把她的衣摆吹得飘飘荡荡的。   裴原只觉得那一刻的呼吸都滞住了, 浑身血液倒逆而行, 眼睛疼得好似要炸裂开。   众人的惊呼声中,裴原怒吼一声, 飞奔上前, 在宝宁即将落地的前一瞬,裴原的双手正好碰触到她的腰。他趁机将她搂进怀里, 抱着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堪堪停下。   坚硬的石板地将每一块骨头都硌得发疼,裴原仰躺在地上,顾不上喘口气, 急忙去扒宝宁遮脸的头发:“怎么样了?宁宁, 摔着没有?哪里疼,回我句话——”   裴原焦急变调的声音在看见手掌上的血时戛然而止。   月光下, 满手的鲜红, 裴原脑子里空白了瞬。他的宝宁怎么了, 流了这么多血?   “宁宁?”裴原轻轻拍宝宁的脸颊,唤她的名字。仍旧得不着回应, 巨大的恐慌从心底涌出, 裴原连滚带爬地起来,把宝宁拦腰抱在怀里,拨开人群往太医院跑, “你坚持下,我带你找大夫。”   周帝身旁的大太监姜堰想要拦他:“四皇子,太医已经在路上了,您在这等着就好……”   “滚!”   他声音太大了,宝宁贴在他胸前,被震得咳嗽了声,转醒过来。   裴原的耳朵像是被笼在一口罩子里,嗡嗡作响,旁的什么都听不见。他摸着宝宁衣裳上滑腻的血,觉得浑身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的冷。后悔,自责,他就不该把宝宁自己放在长秋宫的,他或许根本不该再次搅进这场浑局!如果不是这样,他现在正和宝宁在家中坐着,吃简单的饭菜,根本不会让她承受这些惊吓和痛苦……   宝宁那么怕疼的人,流了这么多血,得多疼啊……   宝宁揪他的领子,闭目哼哼:“你颠着我了……”   裴原还是听不见,他赤红着眼,只顾往前走,宝宁深吸一口气,撑着劲儿又往上一点,扯他的耳朵:“裴原你停下!你颠得我就要吐了!”   宝宁呕了一声:“我刚吃了毒蘑菇,吃坏肚子了,你别颠我……”   裴原这次听到了,他迟疑地住脚,低头看,宝宁的脸色因干呕泛着潮红,眼眸水亮,正委屈地盯着他:“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去,我肚子疼得很,就不能慢些吗?”   裴原感觉自己像是做梦一样,从无尽的恐惧中抽身,落入巨大的惊喜中,他不可置信问:“没事?”   宝宁说:“肚子疼。”   裴原问:“没别的伤口?”   宝宁手搂着他脖子,晃悠晃悠小腿和屁股,没觉得身体别处有疼痛的感觉,肯定回答:“没有。”   裴原骤然松了口气。他心有余悸地将唇贴上宝宁的额头,喟叹道:“宝宝,你快要吓死我了。”   宝宁也害怕,她本来就不是个胆子大的人,刚才有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如果没有外人在,她肯定要冲着裴原哭两嗓子的,但现在不是能哭哭啼啼的时候。   宝宁偷偷把眼泪蹭在裴原的衣袖上,想要跳下来:“咱们回去吧。”   “不用。”裴原不松手,坚持道,“我抱着你。”   宝宁争不过他,只能屈从。   于是,周帝和众臣看见,刚才形如厉鬼疯疯癫癫地抱着王妃冲出去的四皇子,现在换了个人一样,面色平和地又抱着他的王妃回来了。他把宝宁放在地上,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目光冷静如常。   有眼尖的还发现,四皇子甚至还有心情动手动脚,借着袖袍的遮掩揉人家的肚子。   众人面面相觑,感慨四皇子变脸之快,非常人之所及。   裴霄已经从楼上下来,看着裴原怀里的宝宁,见她无事,担忧放下之余,又觉得有一丝酸楚。   刚刚宝宁坐在窗台上,他伸手想要救她,完全是出于本心,没有一丝算计。但从宝宁的眼神中他能读出,宝宁根本不信。她宁愿坐在那危险的地方,等着裴原过来,也不肯相信他。   他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裴霄将视线移开,不再看那两人合拥的身影。   周帝先是关切,见宝宁和裴原都安好,才道:“刚刚裴霄将发生的事说了遍,是贵妃宫中一个叫赵前的太监所为,他从前和原儿有仇怨,所以借故行凶,想要对宝宁不利。好在他及时赶到,斩杀赵前于剑下,但仍晚了一步,没拉住宝宁,让她从楼上摔了下去。”   他没再称呼太子或霄儿,只叫裴霄,听着这个称呼,在场之人的神色都微妙起来。   裴霄自然也察觉,唇线绷直,没说别的。   周帝温和地问宝宁:“是这样的吗?”   宝宁沉默了一瞬,而后抬起头,目光坚定道:“不是!”   众臣一片哗然。   周帝眯起眼,裴霄也震惊地转过头,盯着宝宁的眼睛,他心中隐隐有预感,她或许是想……   宝宁深呼一口气,一口气道:“是太子推了我!赵前在将我逼到窗口后说出了实情,他说是高贵妃唆使他要杀害我,在他说完后,我将信号烟点燃,赵前慌乱,太子赶到。他害怕事情败露,也想替自己和贵妃洗脱,所以一剑杀了赵前。他心虚,还想一并杀了我,在他持剑刺过来前,我往后仰倒,摔了下去。”   她根本就是胡说!   裴霄心情如遭雷击,胸口起伏片刻,他跪下大声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   宝宁也含泪跪下道:“请陛下彻查此事,还儿媳一个公道!”   周帝让人扶着宝宁起来,他失望地看了眼裴霄,没有当场做论断,只是挥挥手道:“原儿,带你的王妃下去歇息吧,她肯定累坏了,你陪她一会,然后到太极殿,朕有话要说。” 第136章 金豆子   裴原带着宝宁回了皇后的长秋宫,新衣已经备好了, 裴原谢绝了皇后想要帮忙的意思, 自己给宝宁换上。   屏退了宫人, 偏殿内就剩下他们俩。   宝宁心情好像很好, 坐在床沿边,裴原要来热水给她洗脚, 她和他说话, 语气欢快,说到赵前扮鬼吓她的时候还笑出来, 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她把在锁阳宫的事从头到尾讲了遍,只是略过了那个被割颈的宫女,笑着问裴原:“我厉害吗?”   裴原蹲在地上,撩水浇上她的脚踝, 慢慢地搓着取暖, 抬眼道:“厉害,厉害得像只小母鸡。”   宝宁疑惑问:“为什么是母鸡?”   “你想想你刚才笑起来的样子。”裴原学着她, “咯咯咯。”   “你可真烦人!”宝宁做出生气的表情, 要扭他的鼻子。   裴原笑着抓她的手, 指尖相碰时发现,她的手很凉。裴原心头一沉。   宝宁也知道自己手凉, 她顿了下, 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变成捧着脸的姿势,继续回忆刚刚:“你看见了裴霄的神情了吗?他愣住了, 哈哈。他肯定想不到,我也是会撒谎的!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偏不要他得逞,这下好了,他百口莫辩。阿原,你说,我那时是不是特别聪明?”   裴原拿着帕子擦干她的脚,坐在她对面,认真道:“聪明,厉害,我的宁宁很勇敢。”   他这样认真,宝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抱着膝盖,身子摇摇晃晃的,谦虚道:“其实也还好啦……”   她抱着膝盖,蜷缩的姿势,虽然笑着,但不敢看他。   裴原心疼极了。   他的宝宁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她有些害羞,有些腼腆,但是会撒娇。遇到今晚这样的事,宝宁应该扑进他怀里,说她害怕了,委屈了,她会大大方方地哭出来,而不是现在这样,像只小乌龟躲进自己的壳子里。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反常,所以叽叽喳喳地说话,想要掩饰,装成很高兴的样子。   他的宝宁到底经历了什么?   裴原想起了那件血衣,宝宁刚刚脱下的那件,已经被血浸湿了的衣裳。   谁的血?   “阿原,我觉得我身上有点臭臭的。”宝宁蹙着眉头,“你去皇后娘娘那里帮我要些香粉回来好不好?”   “我们宁宁怎么会臭呢。”裴原握着宝宁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鼻端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嗅一口气,“很香的,谁说你臭了,告诉我,我帮你打他一顿。”   他靠过来的时候,宝宁身体僵硬了一瞬,裴原察觉到。   “怎么了宝宝?”裴原放低了声音哄她,换了个姿势,他靠在床头,让宝宁坐在他腿上,这样贴得更近。   裴原问:“我亲一下你好不好?”   宝宁慢慢地将头贴在他胸口处,她意识到裴原发现了什么,刚才强装的笑容落下去,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裴原轻柔地亲了下她的眼睛:“为什么要香粉呢?”   宝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攥紧了。裴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帮她把手指一根根地松开,松开最后一根的时候,宝宁的喉间忽的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裴原动作微顿,五指交叉进她的手指中,握紧。   裴原抬起手在宝宁面前晃了晃,轻声道:“宝宝,你看到了吗,我在陪着你。”   宝宁的嘴瘪起来,像是年纪很小的女孩受了委屈的样子,也像只小鸭子。   裴原亲她的嘴角,诱哄着问:“有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的吗?告诉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所以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阿原……”宝宁的眼睛渐渐红了,她又憋了会,忽然嚎啕着哭出来,“我杀人了!”   裴原眼睛看着她,手掌慢慢地抚她的背:“嗯,我知道了。”   宝宁哽咽着道:“我知道,我必须杀了她,她不是好人,但是,她在不久前还活生生地在我眼前,还会动,会说话。我的手碰到她脖子里,热热的,那么细,又那么脆弱,刀子割上去的时候,她的血喷出来了。又腥,又热……她倒下去之前还看了我一眼,阿原,我形容不出来那种眼神,我当时就觉得,我不干净了……”   她哭,裴原的眼睛也跟着发烫,但听到最后一句,还是忍不住笑了下:“说什么傻话呢。”   宝宁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一个人的脖子里怎么有那么多血,一股一股地喷出来,我衣裳都湿透了,好粘,我觉得身上都是血的味道。换了衣裳,味道还在,我鼻子里也都是那样的味道。”   “不怪你。”裴原抹掉她的眼泪,“是她想要害你的,死有余辜。”   宝宁含泪点头:“我知道,但是我害怕,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那个画面。一片黑暗里,她看着我,她脖子里的血快要将我淹没了。”   裴原心疼得要死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安慰宝宁,只能不停地亲吻她的眼睛,把泪水都吻掉。   他能够理解宝宁的心情。就算在边军,第一次上场打仗的士兵回营后都要做几天的噩梦,看着别人杀人和自己动手是不一样的,就算明知道对方是敌人,在将刀砍下去的一瞬间也会惧怕。毕竟那是个人。   宝宁只是个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她本是不该经历这些事的。   是他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裴原觉得愧疚,自责,还有后悔。他问自己,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若说为钱为权,他并没有那么大的贪欲。若说为了报仇,为了平反当年的冤案,他差一点点就因此失去宝宁了,这代价太大,他没法承受。那是为什么呢,为了查清母妃之死的真相吗?斯人逝去十余年了,为此折磨活着的人,又值得吗?   他的宝宁就该无忧无虑的,高高兴兴的,养她的狗,养她的羊,开她的小铺子。   但是,现在宝宁陪着他身处险境之中,就算他有通天的手眼,也难以护她周全。   就像今天一样,他自以为算计得够周密了,但还是将宝宁推向了这样的危险之中。裴原想,她若是责怪他,他心里会好受些,她偏偏没有。   现在听着她哭,心如刀割,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宝宁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她努力睁开被泪粘在一起的眼睫,懵懵地抬手去蹭裴原的眼角:“你怎么也掉眼泪了……”   裴原哼笑着问:“怎么,许你的眼睛掉金豆子,就不许我也掉了?”   裴原去揪她的耳朵,笑骂:“小骗子,小坏蛋。”   宝宁觉得痒,揉揉眼睛,也笑起来。   屋里变得安静,裴原不再说话,宝宁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还有远远传来的打更声。   宝宁道:“三更了。”   裴原懒懒地“嗯”了声。   宝宁推搡他的肩:“你该去太极殿了,陛下要等急了。”   “他若真急了,会让人来催。”这样说着,裴原还是被推得站起来。   他垂眼看着宝宁,撩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头发。   “你去吧。”宝宁躺下,侧身看他道,“我睡一小会,待会你来接我。我认床的,皇后娘娘的宫里再好我也不习惯,我要回家睡。”   裴原说好,弯腰给她掖好被子,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很快就回来。”   宝宁笑。她看着裴原吹了灯走出去,高大的背影被门帘遮挡,笑容落下,掏出袖中的信纸。贤妃的信。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第137章 败露   太极殿里,周帝端坐在主位上, 高贵妃面色惨白地跪在下方, 旁边是闭眼不语的裴霄。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 高贵妃倏地抬头, 对上裴原冷淡的眼。他连看她都懒得,淡淡一瞥而已, 视线很快移开。   高贵妃心中一凉。但不过片刻, 她又打起精神来,今日的证据看似充足, 但并无铁证,周帝猜疑她,却也无法立刻定罪。只要她守住口风,或许还能为她和她的儿子争得一线生机!   裴原跨进门槛, 冲周帝问安。   周帝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疲惫地叫起,而后看向高贵妃道:“现在人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可以说。”   高贵妃直起脊背, 头上钗环叮当作响,哭诉道:“臣妾是冤枉的, 臣妾没有唆使过赵前害王妃!那个孙兴业的口供也当不得真, 太子府中怎么可能藏毒,凭他一人之词,万一是诬陷怎么办?陛下, 您要明察,还臣妾和太子一个公道啊!”   她还在嘴硬。事已至此,周帝也觉得无奈了,还有愤怒。   他按捺一会,终是忍不住,抓起手旁茶盏狠狠掷在高贵妃面前,偏头冲姜堰喊道:“你的那个好徒弟呢,带上来!”   姜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使了个眼色,门口立刻有侍卫进来,押着面如土色的小叶公公跪在地上。   周帝问:“你说说,王妃本是去太极殿方向的,为什么被你们送到了背道而驰的锁阳宫?”   小叶公公飞快地瞟了高贵妃一眼,咽了口唾沫,高呼道:“奴才不知啊!王妃从上轿后便好似身体不适,一直闭目小憩,但等我们走到御花园角门的时候,王妃突然叫了停车。我们怎敢不从,谁想到王妃便说眼前鬼魂缭绕,她害怕,随后尖叫着跳下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奴才们去追,没追上……”   周帝皱起眉,姜堰思忖片刻,上前道:“听太医说,王妃在皇后宫中误食了未炒熟的见手青,这东西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   裴原负手而立,没有多言。   周帝吩咐道:“将御膳房做这菜的厨子和送菜的宫人都找来。”   几人很快被带到。   厨子痛哭道:“陛下明察,这种菌菇生来带毒,并不是奴才蓄意谋害。只是夜深了,一时粗心忘了火候,不知道有的蘑菇没有炒熟,才造成恶果。奴才甘愿领罚,但真的没有害人之心啊!”   桃仙也跪下道:“奴婢只是个传菜的,并没碰过那菌菇小饼,不知情!”   高贵妃的嘴角勾起抹笑,暗中挑衅地看裴原一眼,随后哭着冲周帝道:“陛下明察,此事只是巧合而已,与臣妾无关!那赵前贼子心怀叵测,臣妾确没尽到看管之责,甘愿领不察之罚,其余罪名都是冤枉啊!”   裴原问:“锁阳宫常年上锁,钥匙是谁取来的?”   姜堰答道:“宫正司那边已经查明了,是个叫李昭的老宫女,从看管钥匙的太监总管那里骗取了钥匙。只不过……赵前这人素来风流,在宫廷里声名不太好,相熟宫人供认,李昭和赵前已经结成对食。还有……”   他顿了下,周帝问:“怎么不说了?说下去。”   姜堰冲裴原行了一礼,才继续道:“宫正司翻查了李昭的祖籍后知道,她和罗姓宫女是同乡人。罗姓宫女便是当年贤妃娘娘落水案子里招认的凶手。”他没说的是,后来裴原亲自提到灭了罗氏女满门,两人结成血海深仇,李昭和罗氏女为同乡,心中若也对裴原有恨意,想要报复,说得通。   高贵妃眼中得意之色更浓。她当初择人时千挑万选,防备的就是此时。   如此环环相扣,裴原都忍不住笑着为她抚起掌:“很不错。”   高贵妃不看他,只是偷偷拭泪,我见犹怜的样子。   “还有两个疑问。”裴原倾身问她,“太子府里所藏的胭脂目,贵妃娘娘又准备如何解释?太子冲上高楼一剑斩杀赵前,勇猛令人惊叹,但他蓄意伤我妻子,这又如何解释?”   “你休得大放厥词!”高贵妃尖声道,“这些不过是孙兴业和你家王妃的一面之词,能算数吗?霄儿和飞荷感情甚笃,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绝没有谋害之心,什么杀妻言论,简直无稽之谈!或许孙兴业就是受人指使呢?他故意编造这一切,故意在太子府里藏毒,怎么证明他不是故意所为?至于赵前……赵前所行之事与我们母子根本没有关系,霄儿为什么要杀你的王妃灭口?你们做的都是伪证!”   裴原问:“赵前是怎么被送进宫的,他原先又是什么人,贵妃娘娘真的不知情?”   “当然知道。”高贵妃脖子一梗道,“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已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裴原笑着又问:“心善的好贵妃,你的侄女是什么人,你又知道吗?太子妃若和太子感情如此深厚,为何太子妃已经走了这么久,太子连哭一声都没有。几个月前,太子妃又为什么算计着要杀小皇孙呢?”   高贵妃哑口无言。   周帝看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   其实,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已经被摆上台面,只是一直无人提及——既然太子府中也搜出了胭脂目,那当年的下毒案,究竟是裴原所为,还是裴霄所做呢?   如果一直以来裴原都是冤屈的……周帝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了。   所以他刻意地避开这个话题,想拖一拖,等他想到了万全之策,再给裴原一个公正的答复,或者是平反。   裴霄仍旧一言不发。   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错,都是引火上身,给自己增添嫌疑。高贵妃已经和他约定好,无论待会出现什么状况,她都会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他只需要否认便可。而且,她有绝对的信心能够保他周全。   裴霄不知道高贵妃手中还有什么筹码,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慌之后,他现在心情已经趋于平静。   裴霄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个局外人,他能清楚地感触到内心的情绪,对裴原步步紧逼的恨意,对宝宁举动的不解和不甘,对母妃如此倾力保护自己的愧疚和感激……   他知道,现在的局面陷入了僵滞。   高贵妃不肯松口,她咬死不认,宫正司和刑部就无法定罪。裴原已经赢了,但他们至少没有输得彻底。   ……   长秋宫里,宝宁半梦半醒的,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挠她的脸颊。   “姨姨,姨姨,你还好吗?”   宝宁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圆子饱含关切的眼睛,她一愣,转醒过来,惊讶地问:“圆子怎么来啦?”   “我听说你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圆子笑着拉她的手,“姨姨,你没事就好了,我来给你送糖吃。”   圆子从袖子里飞快地掏出一把豆子糖,放在宝宁手心里。   小孩子体热,有的糖已经被他焐化了,黏黏的。糖纸上的温暖传到她的手里,宝宁心也软了下,轻笑着揉捏圆子的小脸:“谢谢圆子,姨姨很好,你来看姨姨,姨姨很高兴。”   圆子扑进宝宁的怀里,搂她的腰,撒娇道:“姨姨,我今晚可不可以住在这里?没有人陪我,我好害怕。”   宝宁反应过来,高飞荷那边出了事,高贵妃也自顾不暇,圆子确实已经孤单地待了一晚上了。   宝宁心疼地揉揉他的头发:“好,咱们和皇后娘娘说一声,你来我这睡。”   “已经说好了。”圆子仰着脸让她摸,“但是我撒谎啦,我和娘娘说,我想住在她的偏殿睡,娘娘答应了。但是刚才我偷偷跑出来,来找你。我想你啦,我想见你,她们都不让……说你受惊了,要好好睡觉。”   宝宁抱着他的腰将他拽上来,笑着贴贴他的脸:“我们一起睡。”   圆子高兴极了。他钻进宝宁的被子里,规规矩矩地躺好,眼睛闭上了,眼皮还在兴奋地动来动去。宝宁给他掖好被子,心中想着,若以后真的能把圆子接进府里那该多好。她会好好待他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不仅仅是裴原的解药。   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   太极殿里,周帝已经很疲累了,他让人将高贵妃和裴霄都押进牢里,明日再审。   在路过裴原时,高贵妃眼珠一动,忽然想到另一个主意。   她确实是难以洗清自己身上的罪过了,但这不妨碍她将裴原也拉下水。裴原静心布置了这些,不就是想要东宫之位吗?这位子霄儿坐不了,他裴原也别想坐!   迈出门槛的前一瞬,高贵妃忽然大哭着挣开押送她的侍卫,转身冲周帝拜倒:“陛下,臣妾入狱事小,可怜的是小皇孙啊!他的生母和主母都不在人世了,现在连我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他才五岁,多么可怜啊!陛下,圆子是您唯一的孙子,您可千万不要因为生臣妾的气而迁怒于他,让歹人再次得逞,可怜的圆子已经遍体鳞伤了,不能再被折磨了!”   说完,她饱含深意地看了裴原一眼。   裴原眼睛眯起,回望向她。   周帝本已经站起身,由姜堰扶着要去歇息了,听了高贵妃的话,停住脚步:“你是什么意思?”   高贵妃嗓音嘶哑道:“圆子在数月前曾丢失过一段时间,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恰恰就丢进了四皇子的溧湖别庄内……等到霄儿找到他的时候,圆子的小胳膊上已经伤痕累累,他自己说是蚊虫叮咬所致,可是哪里来的那么多蚊虫?明明是被歹人挟持了,毒打所致!”   周帝不可置信地看向裴原:“确有此事?”   高贵妃急迫道:“有或没有,把圆子找来,一问便知!”   她是有自信的,圆子只是个少言寡语的小孩子,他懂什么?只要被吓唬一下,让他说什么,他都会听。况且,圆子从前在太子府里孤孤单单的,只有她这个祖母对他好,恩威并施下,一个小孩,好操纵得很。   高贵妃心中的歉疚一闪而过,她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圆子,只是让他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会伤害他。   而且,她做这些的目的,还不是为了他好吗?   过了一刻钟,圆子惺忪着眼睛被带进来。他从宝宁的怀抱里被拉扯出来,仍旧是懵的。   圆子站在太极殿的中央环视四周,看到他的祖母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心中更茫然了。   高贵妃一看见圆子,哭得更厉害了,冲上去抱住他,口中唤着“我可怜的孙儿啊”,暗地里却在悄悄掐他的胳膊,附耳小声道:“待会无论祖母说什么,你都要顺着我的意思说,否则,你就是想要害死你的祖母了。圆子,你忍心吗?”   说完,高贵妃狠狠瞪着他:“听懂了没有?”   圆子被掐得疼,再看着一向疼宠他的祖母变了副面孔,眼泪涌出来。高贵妃忍着心疼又掐他一下:“听见了吗?”   圆子含泪点头:“嗯……”   “圆子,你不要怕。”周帝走过来,和善地站在他面前,蹲身,与他平视,“皇爷爷问你什么话,如实答就是了。”   周帝指着裴原问他:“你曾走丢过,在你四皇叔的庄子里住过一段时间?”   高贵妃掐他胳膊一下,圆子颤声点头:“是……”   周帝问:“四皇叔打骂你了吗?”   圆子震惊地看着周帝:“怎么……”怎么可能呢?   高贵妃袖子底下的手又狠狠地掐他一下,圆子的后半截话咽回去。他觉得疼极了,也害怕极了,为什么祖母一直掐他?皇爷爷为什么问这样的话?他不明白前因后果,但知道,如果点头了,对姨姨一定是不好的。   周帝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更加温和了:“圆子,你告诉皇爷爷,你身上的伤是四皇叔弄的吗?”   高贵妃的心怦怦地跳,她不懂这个孩子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听话,她手腕都颤了,下了死力,又狠狠地拧他一下:“你说啊!”   裴原的眼睛紧紧盯着圆子的表情,见他抿紧了唇,就要哭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等圆子的答复。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高贵妃哭着拍打他,“让你说你便说,现在不出声算怎么回事,你是想要害死你的祖母吗?!”   周帝呵斥道:“你做什么!”   圆子的拳在身侧攥着,终是克制不住,大哭出声道:“没有啊,没有打我啊!为什么要逼我撒谎,我不想做坏小孩!姨姨很好,叔叔也好,祖母为什么要害他们,为什么呢?”   高贵妃的脑子嗡的一下,就要炸开了。   “圆子,你说什么呢?”她眼眸瞪大,冲上前去撕扯圆子的胳膊,“谁教你的,你说,谁教你的?”   裴原看不下去了,也跟着上前阻拦,圆子怕得往他的怀里扑。见状,高贵妃发疯得更厉害了。   推搡之间,忽然听见“当”的一声,是瓷器坠落的声音。低头一看,从圆子的袖口里掉出了一个红色的小药瓶。周帝狐疑地皱眉,亲自捡起来打开看,里头都是小药丸。   高贵妃的脸霎时就白了,一点血色不剩。   周帝让姜堰把药瓶给太医看:“瞧瞧这是什么药。”   几个太医见着那药丸时脸色也变了,均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互相商讨一会,最老的那个上前答道:“回禀陛下,这药瓶里装的就是……胭脂目。”   周帝大惊:“什么!”   高贵妃软倒在地上,发上珠钗散落,紧张得大口大口地吸气。她还想要去拽周帝的袍角喊冤,周帝恨恨地看她一眼,一脚踢开。   周帝逼问圆子:“这瓶子哪里来的?”   圆子含泪道:“在延禧宫……地砖下面。” 第138章 石榴籽   从太极殿出来时,丑时已经过了。夜深露浓, 裴原走到长秋宫不过一炷香时间, 衣袍上就沾了一层露水。   他走到宫墙的拐角处, 有宫人看见他, 飞奔跑到殿内通报:“娘娘,四殿下来了。”   宝宁立刻站起来, 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往外跑, 皇后想拉她,拉不住, 赶紧也跟上去。   “阿原!”宝宁扑进裴原怀里,他身上凉气让她打了个哆嗦,宝宁顾不上冷意,抓着他手问, “圆子怎么样了?半个时辰之前, 有人来强行将他带走了,母后担心, 遣人去太极殿看, 但是太极殿被重兵把守着, 进都进不去。”   皇后也跟着焦急地问:“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大人的事, 抓一个小孩子干什么去?”   “他现在挺好的, 有嬷嬷带他去睡觉了,母后不必担忧。”裴原将宝宁的手握进掌中,带着她往殿内走, 边劝皇后道,“母后身子孱弱,已经很晚了,事情也都平息,您快些去睡吧。我先带宁宁回家,等她休养几日,再一同来看您。”   皇后蹙蹙眉,关切道:“再过会儿天就亮了,不如在我这住一晚,天亮后再走?”   他们进入殿内,有眼尖的宫人拿来宝宁的衣裳,裴原自然地接过来给她穿上,婉拒道:“谢过母后了,但宝宁认床,换了地方睡不安稳,今晚上就不留了。”   “这样也好。”皇后有些失望,但很快打起精神,冲秋实嬷嬷道,“入秋了,夜风凉,再去拿一件我的大氅来。宝宁肚子仍不舒服,再取个手炉来吧,快些。”   裴原冲皇后道谢,宝宁疲累极了,她心事落下,困意就上来,往后靠在裴原的臂弯里打瞌睡。   皇后盯着她看,笑容不自觉浮上唇角,指了指宝宁的眼睛,冲裴原道:“你瞧,宁宁要睡着了。”   “她总喜欢犯困。”裴原将她搂在胸前,低头也看了眼,轻声道,“日日睡不醒,今晚熬夜了,回去估计要缓上两三日。”   皇后的声音也放小了,爱怜道:“她还小呢,才十几岁,多睡睡好,还有机会长个子。”   裴原揉搓下宝宁的脸,笑道:“估摸着难。她懒,平日里告诉她要多蹦蹦跳跳,她也不,就坐着,要不就躺着。吃得多睡得多有什么用,肉都朝横着长了,以往下巴是尖尖的,您看,现在都钝了。”   皇后为她开脱:“我们宁宁长得美,瞧这小鼻子小嘴巴,多标致呀!不论高矮胖瘦,都好看。”   “可别让她听见。”裴原垂眼盯着宝宁的脸看,声音柔和得连皇后都不敢相信,“她最喜欢人家夸她美,若知道您夸她,小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皇后无声地笑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澈儿失踪已经快一年,音信全无,我知道陛下差人去找过他踪迹,说是在齐连山一带。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说寻到的只是澈儿曾佩戴过的一只玉佩,并不见人影。齐连山上都是山匪,澈儿可能已经……毕竟他失踪时,身上还受着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任何消息都不要相信。”裴原打断她的话,“母后,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去一趟齐连山,一定将大哥给您带回来。在此之前,您养好身子便是。”   皇后笑了下:“是我自己吓自己了。”   裴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并不擅长安慰除了宝宁之外的人,顿了顿,道:“过些天让宝宁来陪您。”   秋实嬷嬷拿着东西进来,裴原将宝宁唤醒,用大氅围好后,向皇后道辞。   ……   宝宁是真的累坏了。   她从知道圆子没事后,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困,想要睡。后来迷迷糊糊的,怎么到家的都不知道,就记得裴原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房里,脱了鞋子,给她擦脸擦手。   他笨手笨脚的,盆子掉在地上一次,声音太大,惹得隔壁的阿黄叫起来。   裴原气急败坏地骂狗,她也不高兴了,批评了他两句,裴原闭上嘴。   之后的记忆通通没有了。再次醒来,天还是黑的。   裴原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在旁边,盘腿坐着掰石榴。   宝宁眼皮微睁,看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刀,认真地将石榴里的每一颗籽都剥出来,肉放在一旁。他好像已经做了很久,石榴籽堆成座小山,专心致志,连她醒来都没发现。   宝宁心里甜滋滋的,屁股蹭过去,搂住他的腰问:“给我的吗?”   “醒了?”裴原看她一眼,笑着继续做活,“肚子还难受吗?”   宝宁细细地感受一下,回答:“好多了,只有一点点不舒服。”   “那就好。”裴原揉一把她头发,“待会吃个饭,再睡一觉,明早就好了。现在去洗个脸,到外面走一走,活动下筋骨。从日出睡到日落,腰酸不酸?”   “那你给我揉揉呗。”宝宁扑到他怀里,脸颊蹭他肩膀,“我腿也酸了。”   裴原嫌弃地用手指抵开她的额头:“一天没洗脸了,还好意思往人家的白衣服上蹭,害不害臊?”   宝宁不蹭了,心虚又嘴硬:“我的脸就算不洗,也比你的衣服干净。”   裴原睨她一眼,把桌子推开,拍拍自己的腿道:“过来,给你捏捏。”   宝宁又高高兴兴地趴过去,脸冲着桌子的方向,看着那碗石榴,明知故问道:“石榴是给我吃的吗?”   “喂小猪的。”裴原捏她屁股一下,“手放下,先别抓,待会洗了手再吃。”   宝宁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觉得她家裴原真是越来越长进,变得更贴心了,竟然还给她剥石榴籽,多好的一番心意呀!   宝宁假装不好意思地推辞道:“唉呀,哪里要那么麻烦的,你直接递给我就好了嘛。看将你累的,我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不累,你吃得高兴就好了。”裴原慢条斯理地给她捶腰,“咱们南院竟然有棵石榴树,我平时都不往那边去,今天听刘嬷嬷说才知道。陈珈和我一起去摘的,你别说,这摘石榴还挺有意思,种花种草应该也挺有意思的,等闲下来的时候我也试试。但我不能种那些姹紫嫣红的,丢面子,显得女气。”   宝宁哼哼道:“就你想得多,人家大诗人都喜欢花花草草的,什么牡丹呀,菊花呀,梅花呀,都千古歌颂的。”   “我又不是大诗人。”裴原道,“要么就不种花,弄点实用的也行。陈珈告诉我,韭菜很好养,新入门的可以学着种韭菜,简单。而且那玩意一茬接一茬,种两排够吃一夏天。”   宝宁沉思了一会:“随你吧,你玩得高兴就好了。”   裴原边捏腿,边和她聊天:“陈珈这小子,以前没发现,今日才觉得话多。”   宝宁闭着眼问:“怎么了?”   裴原道:“我和他走一路,他和我念了一路他的老娘。说他老娘勤快又朴实,他是幺子,最疼他,小时候带他去山上打猪草,喂猪,说那猪长得又黑又壮,脑袋像磨盘一样大,还会咬人。但是他老娘现在老了,年过古稀,他们兄弟也有些出息,就不养猪了,在他哥哥家养老。”   宝宁看他一眼,笑了下。不知道为什么,裴原一本正经地和她说陈珈养猪,宝宁觉得怎么这么有趣呢。   她感动于裴原今日剥石榴的贴心,顺着他的话问:“你们还说什么啦?”   裴原道:“他哥哥昨日给他的信到了,说他老娘年纪大了,嘴馋起来,喜欢吃甜的。本来就没剩几颗牙齿,他嫂子不让吃,老太太馋啊,就去偷石榴,自己剥。结果吃进嘴里还没高兴多一会呢,嘎嘣一声——剩下的两颗牙也折了,被籽给硌折了。”   “……”宝宁心中甜蜜尽散,她翻身坐起来,狐疑地问裴原,“所以你是因为陈珈他娘的牙,才给我剥籽的吗?”   裴原已经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一听着宝宁这样的语气,就知道她肯定是不高兴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否认应该可以稍微平息她的怒火。但是,她猜测的确实是事实。   两相犹豫下,裴原迟疑地道:“不是吧?”   宝宁反问:“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呢?”   “为什么会吵起来?”裴原把碗端在手里,往宝宁面前递,“不就是个石榴,要不然你就吃,要不然你就不吃。这和陈珈他娘的牙有什么关系?要不你先尝一个吧,如果甜,你就吃,不甜,我吃。”   宝宁瞪他一眼:“不甜。”   “你这不说瞎话吗。”裴原执拗地把碗递给她,“你都不尝,怎么知道不甜?”   宝宁道:“石榴甜不甜的,有什么区别吗?我的心里都不甜了。”   裴原拧着眉毛骂:“什么毛病!”   他回忆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也想不到。裴原思索着,不如继续说些宝宁爱听的事,她刚才听到哪里时候笑了?   裴原想起来了,他正襟危坐,握宝宁的手,轻拍着安抚:“宁宁,要不然,咱们再说说陈珈小时候养猪的事吧?”   宝宁震惊地看着他。   裴原尽量让语气轻快起来,给宝宁轻松高兴的感觉:“刚才说到,陈珈和他娘上山割猪草……你知道什么是猪草吗?你看猪草这个名字,肯定就是猪喜欢吃的东西,嗯,你看我给你比量一下,大概这么高,这么粗……哈哈,可太有意思了!京郊不是有座山吗,上头或许也长着猪草,等到天再凉快一点,我们去摘一些,回家煮汤……”   宝宁哼了声:“你自己吃猪草吧!”   她坐起来穿好衣裳,穿了鞋就要往外走:“我晚上要吃面条。”   裴原叫住她:“我还没说完故事呢,你不听了?”   宝宁道:“我的面里要加两个鸡蛋。”   她说着说着就走出去了,裴原叫不住,只好扬声唤刘嬷嬷:“嬷嬷,你看着点王妃,让她慢点,病还没好利索呢,别出去吹风了。”   裴原擦擦手,想继续剥石榴,又不放心,抓了件宝宁的衣裳追出去……还没走两步,瞧见里头掉出一叠折起来的纸。   纸张古旧,是封信的样子。   裴原的眼睛眯起来。 第139章 信   这信纸的年纪怕是比宝宁都要大了,她从哪里弄来的?   裴原本是想放回去的。他并不怀疑宝宁背着他偷偷做了什么, 或许这只是封古籍的注解, 或者是她在哪里捡到的纸, 觉得很有意思, 就带回来了。况且,这是她的东西, 如果他贸贸然动了, 到时被宝宁发现,免不了还要闹脾气。   裴原已经准备将那叠纸塞回她衣裳里了, 但心底那丝窥伺的欲望蠢蠢欲动地撺掇着他。不如看一眼?   犹豫片刻,裴原坦荡荡地将纸拿出来,走到灯边,铺平展开。   他心中想着, 大不了待会将书房中的书籍信件都抱来, 也给宝宁随便翻阅,他们一次还一次, 算是公平了吧?   这上头到底写了什么?   裴原的笑意在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 忽的僵住。   他认出那是他母亲的笔迹, 写着——明山亲启。   脑子里“啪”的一声,像是有一根紧绷着的弦断了。裴原眼睑抽动, 思绪骤然回到一年前, 他与邱明山决裂的那一晚。他们分手的原因私密,就算是魏濛,裴原也只是含糊着带过, 因为他说不出口!   他怎么告诉其他人,他一向尊敬的,视为长辈的邱明山将军,在无人之处,对着他母妃的画像撩起衣摆,如痴如醉地行淫糜之事?   这让他痛恨,无法接受!   而面前的这封信……   裴原压下心头的燥郁,他认真细致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它读完。   ……   那些黑色的墨迹像是化作了无数把锋利的刀刃,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曾经所信仰的东西,苦苦坚持的东西,全都撕得粉碎。有一瞬间,裴原看着那些字,都是熟悉的方块字,他却一个都不认识,他甚至想问一句:他是谁?他在这世上到底算什么?   混乱而肮脏。   他没有办法用这样的言语去评判他的母亲,就只能这样评判自己。他就像是一团从泥沼里捞出来的污秽,肮脏极了。   这封信可耻又可笑,裴原觉得愤怒,但一腔怒火又不知对谁发泄,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底气。   他该以怎样的身份在这座皇城中立足,他该怎么面对周帝,他又该怎样面对宝宁呢?   可真是恶心透顶。   裴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本就薄脆的信纸被捏得咔咔作响,裂开一道大口子。   他胸口起伏,终是忍不住,猛地抬手,将桌上的茶盏碗碟全都挥到地上。   嫩红色的石榴肉洒得遍地都是,裴原手掌处的鲜血涌出来,顺着指尖也落在地上,是被桌上的刀刃所划伤。   他感觉不到疼一样,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叠好,放回原处,接着低头去拾地上的瓷片碎渣。   ……   宝宁坐在院门口和刘嬷嬷一起剥蒜,本是欢声笑语,但在听到屋内传来剧烈的震响后戛然而止。   宝宁的心倏然坠落下去,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传来。   “这是怎么了?”刘嬷嬷焦急地站起身,询问宝宁的意见,“婢子进去看看?”   宝宁忽的缓过神来!那封信呢,被放在哪里了?   昨晚上从宫里出来后,她太疲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宝宁的额上瞬间浮上一层冷汗,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给裴原看,如果给他看,要怎样提起。她不敢想象裴原看到这封信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那么敬重自己的母妃……   “别过去!”刘嬷嬷往屋子的方向走,宝宁看见,惊声阻止,刘嬷嬷被吓了一跳,堪堪住脚。   宝宁也发现自己反应过激,她勉强勾出个笑:“蒜还没剥好呢。面快熟了吧?你先弄着,我进去看看就好。”   刘嬷嬷应是。   宝宁的心剧烈跳动着,她深吸一口气,往门口走去。   信应该是藏在她昨天穿的衣裳里,刚才出来的时候她瞥见了,那衣裳就在床头叠着。   宝宁站在门口,看见裴原神色如常,正在将最后一片碎瓷放进痰盂里,她松了口气,但转眼就看到他受伤的手。那么长的一道口子,血还没止住,汩汩地往外冒,和地上的石榴肉搅在一起,触目惊心。   宝宁倒吸一口气,匆匆过去抓他的腕子:“你怎么弄的!”   裴原点了点痰盂,淡声道:“那个破碗割了我。”   “别乱动了,待会叫人来收拾。”宝宁推着他坐下,转身去找药箱,“我给你包一下。”   裴原往后仰靠,闲适地翘起腿:“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割了一道,又不很疼,晚膳多吃一块肉就补回来了。”   宝宁狐疑地看他一眼,觉得裴原好像和平日没什么差异,但哪里又有细微的不同。   她拿着纱布和药粉过来,坐在裴原身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边包扎,边问:“刚才怎么弄出那么大动静?”   “不小心而已。”裴原反问,“声音很大吗?那我下次注意些。”   “好了。”宝宁把他包好的手放回他膝上,嘱咐道,“近些天别沾水,洗漱的时候喊我。”   “没那么娇气。”裴原挑眉,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宝宁扯到怀里,低头咬她嘴唇,低声问,“怎么回事儿,刚才急匆匆地跑回来,是担心我?那会儿不还生气着,和我甩脸子,还没哄你呢,就不气了?”   “什么呀,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宝宁贴他胸口上,小声道,“本来也没生气,就是和你闹着玩,你怎么还当真了。”   裴原道:“我当真了,伤心得很。你怎么补偿我,说句好听的话,哄哄我。”   宝宁仰头看他一眼,脸颊红红的,扭头道:“才不要,说不出口。”   裴原的眼神暗下去。   他现在心中像是缺了一块似的,失落空茫,只有抱着宝宁的时候才觉得被填满。他知道宝宁一定也看过那封信了,她什么都知道了。明明知道她单纯得像块白玉一样,不会因为他是真的四皇子还是假的四皇子而烦恼,她不在意那些虚名,她不会因为前人那些不堪的往事而看轻他,但裴原还是觉得不安。   宝宁的拒绝更加让他心慌。   “你得说。”裴原按捺着心里的躁动,他不想再吓到她,只是轻轻地吻她的额头,带着祈求的语气,“宝宝,我想听。”   “嗯……”宝宁心软了,她想了想,叹气道,“我真的说不出口。”   裴原的呼吸停了一瞬,试探地问她:“为什么?”   宝宁道:“我小时太贪玩了,没读很多书,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脑子里空空的,什么好听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她拉着裴原的小指,和他商量:“我亲你一下行吗?”   裴原摇头:“不行。”   宝宁懊恼地垂下头,片刻后,又抬起来,搂着他脖子娇声娇气道:“阿原,我最喜欢你了,我一刻看不见你就觉得想念。你是我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简直像是天上落下来的仙男一样,我一看着你,饭都不用吃,就饱了,这就是秀色可餐吧。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呢,你的眼睛眉毛和嘴唇,都像是长在了我的心上一样,哎呀,我可太喜欢你了,一生一世都离不开你了。”   裴原沉默了半晌,悠悠开口道:“原来先生教导,说让人多读些书,真是有道理的。”   宝宁恨恨地推开他,跳到地上:“都告诉你了,我读书少,是你非要听的,现在又嫌弃我,可真烦人。”   裴原笑起来。   宝宁看着他笑了,心也终于安定下来。   他肯定是没看见那封信的,要不然,不会这么平静。   窗子里飘来肉酱的香味,刘嬷嬷敲门道:“王爷,王妃,晚膳做好了,要现在吃吗?”   宝宁道:“端进来吧。”   他们平静地吃完一餐饭,像平常一样,宝宁去沐浴。裴原坐在门槛上,他拿了把宝宁不用的旧梳子,慢条斯理地给两只狗梳毛。他心思不在上面,手没轻没重的,弄疼了阿黄,狗尖叫一声跑了,梳子掉在地上。   裴原沉默地捡起来,抹掉上头的毛发,问吉祥:“到你了,来吗?”   吉祥朝他吼了一声,夹着尾巴也跑了。   宝宁浸泡在浴桶里,心中想着,她到底该怎么将那封信的事告诉裴原呢,她没有资格瞒他。但是,她也不希望裴原因此受到伤害。如果在裴原心情愉悦的时候,平和地向他提起这件事,会不会好一些?   他什么时候最高兴?   思索着这个问题,宝宁的脸渐渐红了。   她往脸上扑一把温水,下定了决心!   ……   裴原在外头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确定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不再躁动,不会有任何冲动的可能,才站起身,往屋里走。   屋里点了熏香,很淡的味道,甜腻腻的,裴原皱了皱眉。   他发现了不对劲。   宝宁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娇软软的:“记得锁门。”   裴原转过身,将门上锁,犹疑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宝宁侧躺在软榻上,没穿亵衣,只盖了一层烟粉色的薄纱。以手撑着头,长发半散,欲语还休地看着他。   裴原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身体一下子活了过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燥热。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第140章 香甜   裴原强作镇定,淡淡问:“这是什么意思?”   宝宁坐起来, 薄纱堪堪盖住前面风景, 鼓起勇气, 尾音软绵冲他道:“很久没和你亲近了, 有些想。”   她话落,裴原的眼神当时就变了。   她根本不知道, 这样含羞带怯的声音, 这样柔弱的、引人摧残的花朵一样的样子,到底有多勾人。   裴原脚步沉重地朝她走过去, 微微弯腰,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低声问:“要说清楚,哪里想我?”   宝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愣了一瞬, 眼神迷蒙。   裴原注视着她。呼吸交融,宝宁的心跳得更快了, 轻声答:“心里想你。”   “不对, 小骗子。”裴原笑, 他视线往下瞟.....,“除了心, 还有哪里想我?”   宝宁当即就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哪里, 脸刷的变红。   她嘴唇张合,说不出口。畏惧于裴原的恶劣挑逗,宝宁后悔了, 想要退缩。   身子刚往后倾斜一点,被裴原扯住胳膊:“好了,不说这个,换个问题。”   他声音低哑,手移到她的后颈处,慢慢抚摸:“......指出来。”   宝宁发现了裴原的不对劲。他以往不会这样的,他自己没有底线,但不会这样三番四次地逼她。裴原现在就像是一泊表面平静的湖水,底下暗藏汹涌的激流。   裴原逼问:“......说说看。或者碰一下,也可以。”   宝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审核人员yxh,你已经连续锁了我6次了,你有毛病吗?你扪心自问一下,你是不是熬夜加班后加出了心理疾病,非要和我过不去?我都改成这样了,如果你还锁我,对不起,我要骂你的娘了,呵呵:)如果你看到了这句话,没错,我正在骂你,你这只心理阴暗的荷兰猪:)   裴原眸色黑沉,哗的一声将她抱起来。薄纱掉在地上,他大步走到妆台前,将宝宁放在镜前坐好,而后解开自己的袍带。   宝宁的手指抓着桌沿,眼睁睁地看着。   最后一件也落在地上的时候,裴原欺身上前,低头攥住她的唇。   ……   宝宁最后还是晕睡了过去,她想问的话一句都没问出口,裴原像是疯了一样。   ……   等到裴原终于释放的时候,宝宁忍不住哭出声,庆幸一切终于结束。   她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才想到这种送肉入狼口的糟糕法子。   裴原将她抱回床上。   宝宁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错过了裴原眼中几乎满溢的温柔,和落在她汗湿额头上的轻轻一吻。   ……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裴原便起身。   “由于审核原因,中间有一部分内容是没有通过的,完整版的车车我已经放在围脖上啦,围脖名字是朴实无华的小李寂~关键词搜“翻车部分”   刘嬷嬷在外头看着下人扫地,见他出来,惊讶问:“王爷,今个不是休沐的日子吗,怎么这么早出去了?早膳还要待会才做好,您要不要等下?”   裴原往前走:“不吃了,我进宫一趟,很快回来。”   想起什么,他又停下,嘱咐道:“好好照顾王妃,等她醒了,先给她吃饭,再照顾她洗澡。一定要吃了饭后再洗澡,她吵也没用。”   “还有,劝她再吃一副药,若她不愿,去买糖给她。”   “她若问起我,告诉她我约莫晌午能回来,不要等我吃饭。再告诉她,我会给她带糕点回来,让她不要嘴馋吃太多东西,留些肚子。”   “还有,如果我中午来不及回来,带她去睡觉,看她睡熟后把窗子关好,别让风吹着她。”   裴原沉思片刻,觉得真的没什么遗漏了,颔首道:“就这些。”   刘嬷嬷一一应下,送他出门。   陈珈还没起,裴原自己去马厩牵马出来。   第一道曙光刚刚划破天际,今天是个好天气。裴原抬头看了眼,天空平静,无风无云,他的心情也是如此。   昨日的平静是伪装的,今日是真实的。   裴原想起中秋的那日进宫,宝宁和他坐在御花园旁的石阶上,她对他说,她会是他的底气。那时他还没有完全体会到这句话的力量,如今他明白了,底气就是,有宝宁在,他便无惧所有。   宝宁便是上天给他最好的恩赐,其余的,有也好,无也罢,不过锦上添花。   到长信宫时是辰时。周帝是个勤政的皇帝,即便大臣休沐,他也会早早起来批阅未完成的奏折。以往的这个时间,周帝应该已经用过早膳,练了两刻钟的剑,正坐在长信宫的正殿中读书。   裴原掐着时间去的,却扑了个空。   大太监姜堰在那里,裴原问起周帝所在,姜堰回答道:“早上时候宫正司那边来人,说高氏那边要见陛下,不让见便要死要活的,说有极为重要的事。陛下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估算着时间,也要回来了。四殿下先坐下喝喝茶吧,稍等片刻。”   高贵妃已经被罢去了位分,但毕竟曾是皇妃,关到刑部狱中不合适,在宫正司的监牢暂押。   裴霄也已经被废去了太子之位,在刑部的牢里。   那事已经过去两日了,裴霄那边仍旧未认罪,他只说自己丝毫不知情,都是人蓄意陷害,还曾趁狱卒不备,砸了茶杯割脖子,自戕以自证清白。好在被发现及时,救了回来,只是流些血。   裴原想着,裴霄这人真是有意思,使苦肉计的一把好手,一旦计划脱离掌控,他便自残。   但这次的证据如此确凿,他仍旧不灰心,敢于拼死一搏,这是让裴原诧异的。   裴原想起当日高贵妃的眼神,她或许真的……留有后手。   ……   宫正司的监牢在地下,阴暗湿冷,茅草垫子里有许多小虫爬来爬去。   高贵妃头发散落,面色苍白地抱膝而坐,灰暗的眼神在听着门锁响动时,亮了一下。   周帝皱着眉头走进来,嫌恶地看她一眼:“你找朕来,所为何事?若是叙旧情,大可不必。”   “那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霄儿无关。是我诬陷了大皇子和四皇子,是我一直以来暗中给皇后下毒,是我设下圈套,想要杀了四皇子妃,霄儿全部不知情。”高贵妃站起来,声音仍旧柔媚,“有什么责罚,我一力承担,若要杀我,我死有余辜,但我的儿子是无辜的,他得活着。”   “你真当朕是傻子?”周帝愤恨地看着她,“你,你身后的高家,和你的儿子,都是一丘之貉!铁证如山,你难道还心存幻想,以为只凭自己一张说尽了谎话的嘴,朕就会相信你吗?”   “你必须相信我。”高贵妃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否则,我就把你当年所做的那些丑事都说出来!”   她语气阴狠,周帝怔了下,心头萦上淡淡恐惧。   “你什么意思?”   “陛下,你装什么傻?”高贵妃拖动脚上的镣铐,聘聘婷婷地走向他,“四皇子这些年里,一直没有放弃过查清他母妃之死的真相。凭他的手段,这么些年,竟然连点头绪都没有,陛下,你说这是为什么?”   周帝的眼睛骤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因为就是你杀的!”   周帝一掌推开她,呵斥道:“胡言乱语!”   高贵妃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我亲眼所见,是姜堰公公,他假借您之口,邀贤妃妹妹去长信宫和您一同用膳,但却带着她走到了无人的山间。趁她不注意,将她推进了早就挖好的山洞里,用大石封上了洞穴。然后,又伪造了贤妃妹妹失足落湖的假象,找出了个倒霉的‘真凶’,不是这样吗?”   周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满口胡言!你这毒妇,你是疯了吧,说的这些疯话!”   “您心虚什么?”高贵妃笑道,“您也是为国为民,您担忧贤妃妹妹的命格真的会祸国,又正好撞上百年大震和山洪,国师大人让您杀了贤妃了事。您便做了。但又不敢告诉旁人,怕落得个出尔反尔,薄情寡义的名声,更害怕四皇子知道。您太了解他的性子了,若他知道真相,一怒之下,举兵谋反也不无可能。您看,您多为难啊。可惜了,您天衣无缝的局,被我瞧见了,瞧得清清楚楚。”   周帝冷冷地看着她:“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事?”   “那可太多了。”高贵妃妩媚地笑,“但如果您不伤霄儿的性命,让他好好地活着,那就不会有人说出来。”   周帝呵道:“他犯了死罪!谋逆之罪!”   “陛下,您真想死后无人送终,曝尸荒野吗?”高贵妃高声打断他的话,“您该知道,若这事泄露出去,会是怎样的下场。大皇子失踪,二皇子是个傻子,霄儿死了,四皇子与你反目成仇。五皇子还是个好的,可他真的会如您所愿,回来继承大统,与他最敬重的四哥为敌吗?”   周帝的手掌举起,双目赤红,急促喘息几下,“啪”的一声落在高贵妃的脸上。   高贵妃的头被扇歪过去,她不在意,抹掉唇角的血,问:“陛下考虑好了吗?”   周帝牙根紧咬,问:“你想怎么样?”   “我不会为难您,我只是个母亲,我想要我的儿子好好活着。”高贵妃眼睛渐红,忽的跪在地上,叩首道,“霄儿太子之位已废,请陛下到此为止!南疆战事将起,霄儿有将帅之才,可以为国效力,请陛下将霄儿遣往南地监军,抵抗南蛮!”   周帝闭着眼,平复了许久,才缓缓道:“但若战事败了,他这辈子,也不要回京来了。”   高贵妃大喜道:“谨遵圣意!”   周帝不愿再看她,袖袍一甩,疾步走出地牢。   姜堰瞧见,陛下回到长信宫时,眼角是红的。   他不敢多问,恭敬道:“陛下,四殿下已经久等了。”   周帝一惊,急忙抬头看去,裴原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正欲行礼大拜。   周帝拦住道:“不必。”   纠结,愧疚,众多情绪在心中杂糅成一团,周帝有些不敢对上裴原的眼睛。   他温声道:“原儿受委屈了,朕会补偿你的,给你一个交代。”   裴原意外他这样的话,皱眉道:“儿臣这次来,不是为了那日之事。”   周帝问:“那是什么呢?”   裴原拱手道:“秋收时节,匈奴袭扰,边疆民众不堪其扰,儿臣愿即刻启程前往督军,为陛下分忧!”   最开始看到那封信的时候,裴原除了震惊,第一反应便是逃避。   但自欺欺人根本不是他的性格,冷静下来后,裴原还是决定要亲自去见邱明山一面,将这些因果问个清楚。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坦然接受,如果他真的不是皇室血脉,裴原想,他应该会放弃如今这一切,与宝宁去寻个隐秘村落,过不受干扰的日子。   而如果他是,他会怎么做呢?出于皇子的身份,出于对朝廷的忠诚,他应该杀了邱明山,因为他藏着颗谋反之心,将来会是巨大的隐患。但是,出于私情,他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是两难的选择。   裴原说完话,眼皮便恭敬地垂下,遮住眼中的思绪。   周帝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愣愣问:“你,你要离开京城吗?”   他害怕了,高贵妃说的那些话,他听在耳里,是真的害怕。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裴原也离开了他,他身边一个可以信任的子嗣都没有,他的晚年该如何度过?他的皇朝又该传给谁?   若是真的如此,裴氏江山会在他的手中断送,且不说他能否善终,等他埋入地底的那一天,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周帝不等裴原回答,生硬拒绝道:“没那个必要。京城才是你的家,封地只是你的食邑之地而已,无需你亲自去,自有人好好看守。朕现在年纪大了,身上的毛病也多了,很需要你,你还是留下的好,也能为朕分忧。”   周帝说完这些,顿了顿,又道:“储君为国之基本,东宫不能长久空虚,而如今,合适的只有你。”   后面重复字数200字左右,为补足字数,“由于审核原因,中间有一部分内容是没有通过的,完整版的车车我已经放在围脖上啦,围脖名字是朴实无华的小李寂~关键词搜“翻车部分”   周帝不等裴原回答,生硬拒绝道:“没那个必要。京城才是你的家,封地只是你的食邑之地而已,无需你亲自去,自有人好好看守。朕现在年纪大了,身上的毛病也多了,很需要你,你还是留下的好,也能为朕分忧。”   周帝说完这些,顿了顿,又道:“储君为国之基本,东宫不能长久空虚,而如今,合适的只有你。” 第141章 北上   他循循劝诱:“原儿,朕知道以往待你不够, 你心有怨尤, 不过, 你仍旧是朕最信任的儿子, 唯一信任的儿子。该属于你的东西,以后都会归还给你的。”   裴原不接他的话, 抬眼淡淡问:“陛下想要如何处置三殿下?”   周帝心虚一瞬, 勉力镇定道:“自会依照我朝律令,绝不徇私枉法。”   裴原问:“谋逆之罪, 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足够处死。若三殿下真的要上路,儿臣做弟弟的, 确实该送一程, 不该此时离京。”   周帝勉强笑了下,试着劝服他道:“你三哥并没犯那样大的错, 他确实做了些糊涂事, 朕已经废了他的太子位, 但罪不至死,都是他母亲一人所为。朕会督促宫正司和刑部尽快断案, 还你公道的。至于霄儿, 他不能留在京城了,朕准备将他发往南疆监军,以示惩戒, 也给众人一个交代。他不会再碍你的路。”   他解释得苍白无力,自己都不信,移了眼睛,不敢看裴原。   “既然如此,三哥蒙受不白之冤,还要前去御敌,这是多大的委屈,儿臣自然不能坐在京城享福。”裴原笑着道,“如今匈奴袭扰北方边境,齐连山也正闹匪患,搅得百姓苦不堪言。代县的守将宿维几次攻打齐连山,但损兵折将,强攻不下,百姓人心惶惶。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若山匪还不除,百姓定会对守军失望,边疆重镇最重要的就是军民一心。民心一乱,守城失守也就近在眼前了。”   周帝道:“我即刻传令邱明山,让他去打。”   裴原拱手道:“邱将军或许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剿灭山匪,但恐怕无暇分心,去寻大殿下的行踪。大殿下失踪已近一年,仍然寻不到踪迹,想必是追寻之人不力,儿臣愿领此责!”   周帝哑口无言,他找不到再阻拦的理由,嘴唇动动,叹气问:“你就非去不可吗?”   裴原默认,周帝又问:“那你预备何时回来?”   裴原答:“事情办完就回来。”   周帝沉默了很久。他年纪是真的大了,两腮松弛,这几日更是老了十岁一样,脑后的头发白了大半。   他无奈地点头:“好吧。”   “儿臣还有一事相求。”裴原道,“小皇孙如今寄养在皇后宫中,但皇后病体孱弱,恐怕无法分神照顾。圆子曾与儿臣相处多时,关系和睦,不忍小皇孙小小年纪就经受如此痛苦,请旨将小皇孙接到身边,也好时时关注关怀。”   周帝并没有过多的迟疑,他急于想讨好裴原,而圆子只是一个他不喜欢的儿子的庶子,并不重要。   他当即应下道:“你明日来接就好。”   ……   裴原回家的时候,还没到中午,厨房还在做饭,宝宁在房檐底下摆了一排小坛子,正挨个打开盖子看。   还未走近,裴原便闻着一股风吹过来的臭味。   他拧着眉头走过去:“这都什么东西?”   宝宁苦着脸道:“是蒜苗,我把蒜泡在水里,打一个鸡蛋黄进去,人家说这样蒜就能发芽,长出蒜苗来。怎么回事儿,才七天就都臭了,这可怎么吃啊。”   “你这东西,也就屎壳郎能下得去嘴。”裴原捏着鼻子,看宝宁还要再去揭下一个盖子,立刻阻止她,“别打开了,弄一身酸臭味儿,还吃不吃饭了!赶紧来人把这些都收走!”   刘嬷嬷赶紧过来,招呼人把小坛子都搬下去。   裴原带宝宁去洗手,边骂她:“我看你也是笨,你弄个不透气的瓷罐子,还把盖子也盖上了,那蒜能不被闷臭吗?你若是不会做,你就多问问旁人,或者少弄点。自己瞎搞,还弄了一大堆,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宝宁不服气:“人家腌鸡蛋的坛子也是瓷的,也是泡在水里,鸡蛋怎么不臭呢?”   裴原“嘶”了声:“是你傻还是我傻?”   宝宁嘟囔着去擦手:“谁傻谁自己心里知道。”   裴原把她拽回来:“多放点皂角,洗得干净点。味道没洗掉,还是臭的,糊弄鬼呢?”   宝宁也生气了,把手上的水往他前襟上抹,边骂他:“你怎么回事,出去一趟回来,火气那么大,不就是几颗蒜,臭了就臭了,你瞪什么眼睛,我是赔不起还是怎样!谁在街上抢你的钱了,还是踩你的脚了,回来阴阳怪气地讽刺我,你回来骂我算什么本事,你出去和人家打架呀!要臭一起臭,臭得蜣螂把你推走,不要再回来碍我的眼了。”   裴原问:“蜣螂是什么?”   “就是屎壳郎呀!”宝宁蔑他一眼,“还叫粪球虫,铁甲将军,你什么都不懂,还好意思说我傻了,忘记以前的饭都是谁给你做的吗?你这叫什么,你这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宝宁本挺着胸和他吵架,气急之下,嘴皮子也变顺了,什么话到嘴边就说什么,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猖狂,堪堪住嘴。   看着裴原渐沉的脸色,宝宁心一虚,转身就想跑,被裴原一把拎住后腰带,冷声问:“敢再说一遍?”   “阿原,我知道错了,我以后说话一定三思……”宝宁握着他手腕,小声求饶,“我手还没洗干净呢,我现在去洗好不好?”   “惯的你这臭脾气!”裴原咬牙切齿地把她按在胸前,大掌挥下,啪啪地打她臀尖两下,宝宁叫,他又扬手,“再叫一声?”   宝宁不敢叫了,脸埋在裴原怀里,闷了会儿,瓮声瓮气道:“我以后不养蒜苗了。”   裴原气急败坏地把她拎出来:“和蒜苗有屁的关系!”   宝宁乖乖地站着,知道自己说错话,气焰嚣张不起来,也不敢看裴原的眼睛,睫毛颤悠悠地去拉他的手:“阿原,别生气了……”   她的手又凉又软,裴原一被她碰着,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冷着脸反握住她,往内室走。   “这都谁教你的?”裴原垂眼瞥她,“知道怎么哄我高兴了,所以有恃无恐?”   “怎么会呢。”宝宁否认。   她跟着裴原坐在软塌上,抱他的胳膊,转移话题问,“你早上进宫去啦?见了谁,皇后还是陛下,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裴原道:“见了陛下,我向他请旨,把圆子接回来,他答应了,说明早去接人。”   宝宁惊喜地直起腰:“真的?”   裴原继续道:“我还说,边关不宁,我愿去塞北,尽绵薄之力,他也答应了。”   宝宁的笑渐渐落下去,心下涌上不安:“怎么突然要去那里呢?眼瞧着就要过年了,不如年关后,开春了,再去……”   裴原没打算瞒她,干脆地道:“你藏起来的那封信,我看见了。”   宝宁呼吸滞住,有一瞬的转不过神来。   “放心,这些由我处理,你不要烦心,你就当去玩一玩,过个不一样的冬天。”裴原揉揉宝宁的头发,笑道,“那边的雪比咱们这的更厚,我们去丰县,那附近有片高山密林,可能会有雪狼和熊出没,还有狍子。狍子你还没见过,长得和鹿很像,但是傻乎乎的,猎户拿箭去射它,它不但不往远处跑,还会朝猎户凑过去,看射它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你会喜欢的。”   宝宁没被他带偏,紧张地握着他的手问:“圆子也和我们一起走吗?裴霄那边怎么样,他会被处死吗,如果他不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还记得圆子娘亲说的话吗,说裴霄留下圆子,是为了找到圆子的爹爹,只有圆子的爹爹能够解开他身上的毒……”   裴原安抚地拍她的背:“只要他不会在半路追上来,等我们到了丰县,他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我们会经过杨马岗。”   宝宁脑中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邱将军临走前留给我们一张令牌,是杨马岗守卫的调兵符。”   裴原颔首:“三千精骑拦截一个将死之人,无异于宰牛刀杀鸡,足够了。”   ……   得知裴霄将会在三日后被放出,裴原先他两日出发。   杨马岗是离北疆九郡最近的关隘,若乘快马,从京城出发,约三日抵达。宝宁和圆子都在车上,马车走不快,稍微慢了两日。他们刚刚到达杨马岗休整,留在后方的探哨回报,裴霄果然已经跟上来,带了约一百精卫。   这估计是他所剩的全部私兵。   裴原留下宝宁和圆子在城中,自己提了一把重刀,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到裴霄的必经之路处等待他。   在暗处,三千精兵已经潜伏好,只待一声令下。   ……   裴霄出狱后,得到了三个消息。   第一是他的外祖父高太傅已经被收押,择日问斩,高氏一族及众多门客都已经死的死,关的关,逃的逃。第二是他的母亲高贵妃已经伏诛,在宫正司窄小的地牢里自缢身亡,尸骨被草草埋葬。   第三是,他的儿子被送到了裴原的手里,正在前往燕北的路上。   听到前两个消息的时候,他脸上虽有悲怆,但更多是早已料到的麻木。直到心腹告诉他圆子被带走,裴霄眼中流露出难以压制的惊慌,他不能失去圆子!如果连圆子都不在他的手中,就相当于断了他的活路!   当初用胭脂目诬陷裴原弑君,为打消周帝的疑虑,他事先服用了解药,而后亲自喝了那杯毒酒,但没想到公孙竹为了把控他,解药只给了他一半,致使他至今体内残毒未清。如今公孙竹死了,唯一可能有解药的人只剩公孙竹的儿子公孙徐,他原本的打算是尽快登基,再大张旗鼓地用圆子引出公孙徐,得到解药。如今登基之路一再被阻挠,裴霄失落,但并不畏惧。他至少还能活十年,这十年里会有无限的可能,凭他的手段,只有他不死,他有信心得到一切。   可如果失去圆子,他无法解开残毒,就算登基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咱们身边还剩多少人?”裴霄问身旁的心腹吴珉。   吴珉答:“还剩以前养在暗处的九十几个人,私兵都被收了,这是咱们最后可以护身的兵力了,不是万不得已,不能暴露。”   裴霄冷声道:“带上,和我北上。”   吴珉迟疑道:“殿下,但陛下的命令是,让您尽快南下……”   裴霄目眦欲裂,吼道:“我说和我北上!” 第142章 报复   裴霄刚刚从刑部被放出,换了衣裳, 但没时间梳洗, 头发凌乱, 胡髭也长出来了一茬, 半点不见了从前的温润公子的样子。   他绕开周帝派出的跟寻他的人,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兵, 一路向北, 终于在五日后追上。   正是傍晚,落日余晖笼罩在山头, 山上无树,只有怪石黄土,刺目的日光没有遮挡地射来,让裴霄抬臂挡住了眼。   他眼睛眯起, 隐约间看见山顶立着一人一马, 像是镀了层金光。   裴霄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愤怒地拔剑而出, 大喝道:“裴原!你好大的胆子, 是在此等我吗!”   对面传来声悠长的唿哨, 好似在回应他。   吴珉意识到情况不妙,裴原不是鲁莽之人, 他单枪匹马等候, 如此嚣张,必定有所埋伏,他欲要提醒裴霄谨慎行事, 不要冲动,但裴霄已经被如此敷衍羞辱给气昏了头。不等吴珉开口,裴霄双腿夹紧马腹,喝了声“驾!”,持剑便奔了过去。   裴原从背后抽出长刀,静静等着,待他们距离只剩三丈时,也大喝一声冲出。   裴霄的剑迎面砍下,裴原横刀抵挡,铁器摩擦过发出刺耳声音,裴原忽然笑了下,调笑语气道:“三哥,赶了这么久的路,怕是没洗脸吧?”   裴霄眼眸圆睁,怒吼道:“你放肆!”他臂上使力,长剑顺着刀锋往上,猛地一转,直击裴原面门,裴原向后弯身躲开,裴霄眸光一闪,反手又要击向裴原座下战马的头部,赛风受惊,仰蹄嘶鸣,裴原迅速控马移步,裴霄的剑削在马尾上,断了一撮尾发。   裴原啧了声,摇头道:“三哥的心可真脏啊。”   “我不是与你扯皮的!”裴霄恼怒于他的语调,裴原越是云淡风轻,他心中便越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感,这是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让他心中燥郁,几欲发狂。   裴霄抬剑指向裴原鼻尖,冷声道:“我不知你如此费尽心力地要夺走我的儿子是有何企图,但你休想得逞!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你乖乖地将圆子送还给我,咱们前账一笔勾销,以后各凭本事。要么,我绑了你,以你做质换回我的儿子,但到时你的脸面还有没有,可就与我无关了!”   “口口声声的你儿子,你儿子,你脸皮多厚啊。”裴原淡笑着回他一句,左手往后撑在马背上,右腿竟然抬起搭在了左膝上,冲裴霄扬着下巴吹了声口哨,“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给人家养了五年儿子还这么高兴,如此无私博爱,无愧于太子身份。待三哥今年生辰之时,弟弟定亲自为你裁剪绿衣绿帽,以表敬意,想必你也定然喜欢。”   裴霄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暴喝一声:“来人,给我擒了这无耻小贼!”   他身后兵士听令,立刻拍马上前,一时间尘土飞扬,杀声大作。   裴原的脸色正了正。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有贼子欲要冲关!”裴原握着刀的手高高举起,大声道,“杨马岗的将士何在?来人,擒住他们!”   转瞬间,似有雷声传来,三千铁蹄如乌云般奔涌,所过之处,沙尘漫天。裴霄环顾四周,大惊失色,对方显然早有准备,以包围之势袭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如铜墙铁壁般,他根本就冲不出去了!   他的副官吴珉几乎傻了眼,大声问:“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你问他有什么用,问我啊。我认识你,小吴,是吧?”裴原倾身向前,笑着道,“我给你指条明路。若你现在放下刀,跪到地上来,喊我一声爹爹,我或许可以看在父子情面上,饶了你。”   “你放肆!”裴霄大骂道,“我今日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断你一臂,报我仇怨!”   他说完后怒吼一声,夹马朝裴原冲来,吴珉意识到他的打算,大手一挥,率领身后卫士也都冲着裴原而来,吼道:“生擒了他,我们还有活路!”   但他们人数不过百人,在三千面前,如同蚂蚁般不堪一击,裴原控马慢慢后退,他身后将士涌上,刻意放过裴霄,只将吴珉等人包围起来。不过几个喘息时间,裴霄的亲卫便都惨叫着落地,没了声息。   裴霄脸上满是血污,怒目圆睁看着裴原,大喝一声,还欲再攻,身侧忽然射来一支,正中马臀。   那马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受此一箭后惊吓逃窜,裴霄一时不备,跌落到沙地上,还没站起来,裴原已经上前,一刀砍下他头顶发髻,随后有人擒住慌乱中的裴霄。裴霄惊愕抬头,乱发披散下来,竟然只及肩膀了。   魏濛放下,放声大笑起来,将士们也都大笑起来。   如此羞辱,比杀头更甚,裴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奈何手脚被困,动弹不得,只能忍受裴原欺身上前,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今日无法杀你,但早晚有机会,咱们拭目以待。这一刀是报以往之仇,也是为了告诉你,你项上人头只是我掌中之物。还有,回去后好好洗洗脖子,再养养头发。毕竟,到时候我要将你的人头挂在城门上示众,你脖子太脏不好看,头发太短,我系不上去。”   对着裴霄仇恨入骨的眼睛,裴原直起腰,笑着道:“原来是三殿下,刚刚没认出来,还以为是闯关的贼人,这才下了错令,不小心诛杀了殿下的亲卫,实在不好意思。现在误会解开了,魏濛,送三殿下回去吧。”   魏濛领命应是,招呼人将破口大骂的裴霄拽起来,强行扶到已经准备好的马车上,自己也上车,一路往南去了。   看着远处车影消失,裴原的笑也落了下去。   他环视了圈裴霄死去的亲卫,淡声道:“找个好地方,都埋了吧。”   ……   怕裴霄再生事端,魏濛陪裴霄走了小半个月,一路将他送回了巴蜀军的驻地,才笑嘻嘻地道别。   裴霄已经要失去了愤怒的情绪。   魏濛的厚脸皮与裴原如出一辙,或许他们就是近墨者黑,裴霄一路上也反抗过,咒骂过,魏濛大多都只是笑眯眯地劝慰他,但这魏濛就像个不可预测的爆竹筒子,前一刻和你笑着,后一刻不耐烦了,便会骂人。   裴霄自嘲地想着,这人如同裴霄一样,没有规矩,目无王法尊长。如果不是他皇子的身份阻拦,如果不是周帝千叮咛万嘱咐要留他性命,魏濛会真的当即砍下他的头。   他如同个囚隶一样被送回了中军帐中。   身边亲卫死伤殆尽,巴蜀军原是由裴澈统帅,到处都是裴澈的亲信,待他大多冷眼。裴霄在这里如同海上的孤舟,孤立无援。   夜深人静时候,裴霄冷面坐在帐中喝酒,心中思绪翻涌之时,忽听见门帘响动。   抬眼看,一个高大的蓝眼男子走进来,嬉笑着唤他:“汉人的三王子,你还好吗?”   “淳于栾?”裴霄眯眼道,“你不好好在你的王庭待着,不远千里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解救你的。”淳于栾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举杯饮下酒,笑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想与我合作吗?”   ……   裴原他们之后的路走得不紧不慢,到达丰县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燕北一共九郡,其中以三个重镇最为紧要,分别是皋山镇,丰县,和代县。皋山镇位于最中间,丰县和代县分居两翼,如同三角,这样分布的好处是,无论哪一个城镇受到攻击,另外两城都可迅速派兵支援。而其余六镇如果受到袭扰,这三县也可迅速增援。   邱明山一直以来都于皋山镇屯兵,而裴原封地的都城在丰县,两城相距不远,快马三个时辰就能到。   裴原抵达丰县后,第一时间给邱明山去了信,想要约他见面。但是如此简单的见面,一直到一个月后都没能成行。   最开始时,邱明山是不在皋山镇,去往边界巡视,裴原等了他三日,好不容易盼他回来,又出现了小股匈奴袭扰抢夺牧民粮草的事。这样的小事,拍一个裨将出去就能解决了,但邱明山非要亲自前往,如此一来,裴原又等了他五日。   等邱明山终于回来了,裴原也不等他的回帖,立刻就要启程前往皋山镇,可刚进衙署,又得到他身边副官的消息。说京城那边下了急令,要邱明山亲自去与老单于会盟,如今南边战事吃紧,如果北方再起战火,军需怕是跟不上,所以最好不要再动兵,要和谐地解决。裴原又等了他十日。   十日后,到了换防的时候。   按周朝律令来讲,同一个兵团在一个地方驻扎,不能超过三年,为的是防止军中的首领与地方的长官关系过于密切,从而生出歹心,对百姓,对朝廷,都不利,所以兵团会经常调换驻地。以及,内地的士兵从来都是养尊处优,基本没有见过真正的敌人,每过三年会调防一批内地的士兵到边军,磨炼本领。   换防是个冗杂而漫长的过程,裴原自然没有精力再去思考邱明山的事,等到一切事毕,又过了近一个月。   邱明山在此期间给他回过几次信,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但没有像以前一样,热切地邀请他前去小聚。裴原终于明白过来,邱明山这是在刻意躲他!   裴原不再等了,他准备亲自前往皋山镇,不管他是在巡防,还是在会盟,都非见他不可!   一大早起来,宝宁照顾他梳洗穿戴好。裴原怕耽搁了时间再生变故,早饭都没吃,宝宁只好给他带了几个油饼馒头,和圆子一起送他出门。   等着陈珈牵马过来的时候,裴原冲宝宁道:“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见他一面那么难,好像中了邪似的。这次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宝宁双掌合十在胸前,小声道:“老天保佑你。”   陈珈将赛风牵过来,裴原松了口气,挥别宝宁,正要上马,忽见到一个小吏跑来,行礼道:“殿下,代县新换的守将宿维来了,想要拜见您!”   这个宿维裴原早有耳闻,是左相董玉树的门下。董玉树与裴霄结党,一直明里暗里与他不对付,裴原听说宿维调防过来时心里就暗骂,现在听到他来拜访,脸色更黑。   宝宁看他把踩在马磴子上的脚放下来,低声骂了句脏话。   圆子掏出块糖塞到宝宁手里,宝宁笑眯眯地含到嘴里,问裴原:“你还去吗?”   裴原骂:“去个屁!”   “那我回去睡觉了。”宝宁拉着圆子的手往回走,和他商量,“圆子,咱们睡醒之后去吃东街小摊卖的韭菜盒子吧,我要加很多辣椒!” 第143章 家常2   刚来的时候是仲秋,折腾了一个多月, 现在已经初冬。   丰县靠北, 初冬就该穿薄棉衣, 烧小碳炉了。   宝宁抱着圆子到床上去, 他小胳膊小腿都软绵绵的,还热, 宝宁的头抵在他颈窝, 圆子侧身抱着她胳膊,两人把被子拉到下巴, 没一会就都酣酣睡着。   今日起得太早,回笼觉睡得也沉,圆子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午时,宝宁甚至比他还晚一点, 醒来仍觉得困, 闭着眼睛打哈欠。   圆子跟着她打哈欠,宝宁笑了, 手摸他的小肚子:“饿不饿?”   “不饿。”圆子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姨姨你听, 刘嬷嬷在外头说什么呢,好像是说要带阿绵去西村的刘伯伯家配种……配种是什么意思?”   宝宁想起来了。刘嬷嬷昨日就和她提起过, 说羊最好在九十月份配种, 这样以后产崽在来年的二三月份,天气温暖适宜,第一茬草也刚刚长出来, 对母羊的恢复和小羊的存活都很有益。不过丰县的天气不比中原,暖和起来可能要晚些,现在这个时机配种也是个好选择,最好不要再拖了。   宝宁揉揉眼睛,和他小声解释:“就是给阿绵相亲,找一只俊俏的小公羊,让它们在一起生孩子。”   圆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问:“姨姨,我可以去看吗?”   “人家生孩子,你看什么呀。”宝宁先是拒绝,觉得这不太好。   圆子才五岁,带他去看这样场面好像过于色情了些,裴原知道了肯定要说她。但宝宁转念一想,这有什么的!无论是人还是小猫小狗,小羊小猪,都要经历这样的事,早开蒙和晚开蒙也没什么区别,若画面实在太过于刺目,她捂着圆子的眼睛就好了……况且,她也没见过,也想去看。   “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宝宁侧过头冲圆子挤挤眼睛,“现在就穿衣裳出门?”   圆子高兴地点头:“好!”   ……   坐在去西村的马车上,宝宁略显心虚,抓着圆子的手道:“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叔叔这件事,要不然他该念我了。”   圆子答应了,宝宁想了想,又嘀嘀咕咕道:“你记得提醒我,待会再嘱咐刘嬷嬷她们一句,千万别说漏嘴!”   圆子大声答应:“好!”   等到了刘伯伯家广袤的羊场,看着栅栏后头一排排伸出来吃草的羊头,宝宁和圆子都兴奋起来。和刘嬷嬷说了后宝宁才明白过来,羊场的主人叫刘伯帛,在家排老大,不叫刘伯伯。   宝宁掩着嘴笑:“他这名字取得好,占尽了人家的便宜,我也要学。以后有儿子了,就叫裴伯帛,有女儿了,就叫裴谷谷。”   刘嬷嬷看她肚子一眼,认真道:“若是真有孕了,那可太好了。”   “哪儿有呢,八字没一撇。”宝宁笑着拐她胳膊一下,“老人家真不识逗。”   刘嬷嬷也笑起来,扶着宝宁一同去早就准备好了的小棚子。阿绵已经等在那了,和她的新夫君大眼瞪小眼,宝宁打量那公羊两眼,不甚满意,评价道:“挺高壮的,就是太脏。多大年纪了?”   刘伯帛赶紧回答道:“三岁了,是我们这最好的种羊,它生的小羊都很漂亮,很健康。”   宝宁道:“有空给洗洗澡,这一身泥点子,影响品相。”   刘伯帛知道这是济北王妃,不敢说别的,连连应是。   “那你们忙吧。”宝宁拉着圆子的小手,笑眯眯道,“我们去旁边看一眼,不碍事吧?”   刘伯帛道:“自然不碍事的。”   宝宁和圆子满意地走到一旁去看,两人眼里俱是新奇,刘嬷嬷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棚子里,阿绵和那只公羊你来我往地闻屁股,公羊好像很满意,摇了摇尾巴,阿绵凑过去,又闻了它一下,公羊咩一声,又转过去闻它,还张嘴咬阿绵屁股上的毛。   圆子发出了短促的“呀”声,宝宁没想到会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   刘伯帛两手扽在袖子里,提醒道:“这是在互相熟悉,熟悉完了就要开始了。诶,开始了!”   只见那只公羊急促地“咩”了声,抬高两腿,一下子架上了阿绵的屁股。   阿绵的叫声既似欢愉,又显痛苦,公羊开始动起来。因为阿绵体型太小,公羊过于壮硕,它搭不稳,又掉了下来。不过很快公羊就调整过来,纵身一跃,又搭上去。阿绵脚一软,险些站不稳。   圆子“哇!”的一声。   宝宁闭上眼,又抬手捂住圆子的眼:“算了吧,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圆子恋恋不舍问:“要走了吗?”   刘伯帛也问:“要走了吗?这只是第一只,后面还有三只,都是精挑细选的健壮公羊。怕一次不成,多跑几次,九成机会能揣崽儿。”   宝宁道:“辛苦你了。”   “我辛苦什么,我就是个媒人。”刘伯帛憨厚地笑着,“您满意就好。”   宝宁尴尬地笑了笑,心生出淡淡悔意,她就不该来这的!耳边听着那两只羊的叫声,宝宁一刻不想再留了,拉着圆子就往外走。但小孩子生性贪玩,圆子脚步迟疑,不住地回头往后看。   宝宁拽他的袖子,哄道:“别看了,回去带你买好吃的。”   圆子问:“吃什么?”   宝宁道:“吃过韭菜盒子吗?”   圆子回忆了一下,摇摇头。   “特别好吃,咱们家旁边就有铺子卖。”宝宁仰头看了看天空,故意夸大道,“呀,已经过了午时了,咱们可得快点回去!那家店生意极好,去晚了就什么都没了!”   圆子一听也急了,步伐快起来:“那咱们快点。”   宝宁见他不提再留下,松了口气,急走两步,和圆子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一路,宝宁心中的窘迫感也散得差不多。听到喧哗吆喝的声音,宝宁知道已经行驶到集市了,撩开帘子往外看。午时已过,摊贩散得差不多,客人也就零星几个,地上一滩滩发黑的水渍,有些腥臭,是卖鱼的摊子留下来的。   宝宁蹙眉捂着鼻子,还是忍不住继续看。   丰县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也不及京城整洁,但似乎更有人情味一点,更有烟火气。   因为靠近边境,民风更开放些,对女子的束缚也不很严格,宝宁时常会上街一趟,不露身份,只是闲适地买买东西,吃吃店子。   马车又走一会,看到了支在店门口的烙韭菜盒子的大锅,宝宁眼睛一亮,唤陈珈道:“停车。”   宝宁带着圆子下车,弯腰看了看那些盒子的卖相,均是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邀功似的问圆子:“香不香?”   圆子狠狠点头:“香!”   宝宁冲老板娘道:“这一锅我都要了,挑五个出来加辣椒,另外包起来。”   “姨姨要吃五个,好多呀。”圆子惊讶,又问,“要给叔叔带吗?”   “不给。”宝宁从钱袋子里掏钱,边道,“他有多唠叨,你知道的。吃的时候很高兴,等吃完了,就要数落你,说什么外面的东西不干净,用料不好,喋喋不休很烦人。咱们不给他带,花了钱还挨数落,图什么呢?咱们只给刘嬷嬷她们带,她们吃了后嘴巴甜,会夸人,夸人的话听着多舒服呀。”   圆子点头:“是这样的。”   宝宁心满意足地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油纸包,转身递给陈珈,带着圆子顺着街继续逛。   陈珈无奈地跟着。   路过街口的烧鸡店,闻着那馋人香味,宝宁忍不住,拉着圆子进去,又买了三斤辣鸡爪和鸡翅膀尖儿,拎了两只烧鸡。出去后一眼又看见路边卖梨的摊子,那梨的卖相太好了,看着就脆甜,宝宁忍不住,又买了三斤。   陈珈看着车厢里堆得高高的东西,欲言又止,憋了半晌,还是劝说道:“王妃,少买些吧,从羊场里还带回来五斤羊奶呢,吃不下了。”   宝宁道:“吃不下就分出去,我是那缺钱的人吗?”   陈珈哑口无言。   圆子看了看宝宁的神色,仰头问:“姨姨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呢?”   宝宁思索着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只是莫名地很高兴,觉得像是要有喜事发生一样。她想到早上的事,笑道:“或许是因为瞧见了你叔叔吃瘪,他平时总是很威风,斜着眼睛看人的。今日看他吃瘪骂人,真是有趣极了。”   圆子道:“原来是这样的。”   王府建在闹市附近,一路溜达着走回去也不远。宝宁知道自己买多了东西,一路上都压制着,只在路过板栗摊子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又买了三斤。   宝宁心满意足地拉着圆子,提着东西,进了府门。   ……   裴原还在与宿维周旋。   宿维从代县而来,走了百里余路,还是重要的守将,自然不可能见一面就送走的。裴原留他吃了午饭。吃了一半,有下人通秉说王妃回来了,还带了很多好吃的。裴原皱了皱眉,心道她这些日子怎么这么能吃了?   宿维听了,笑着恭维道:“王妃出去回来都有人禀报,看来王爷治家甚严啊,可为表率。”   裴原不置可否,笑了笑。   他其实是怕宝宁丢了,才这么来来回回地通秉,但第一次被人这么夸,虽然是讨厌的人,心里还是挺舒心的。   “宿将军,喝酒。”   裴原举起酒盏,笑着敬了他一杯。   ……   宝宁和圆子坐在炉子边上,桌上满满的都是食物,两人俱是吃得很高兴。   宝宁吃了三个韭菜盒子便腻了,她想出了新办法,将鸡翅膀上的肉拆下来,夹在面皮里,再一口咬下。这味道有些奇怪,但还是不错,圆子惊讶地看着她,宝宁将鸡翅膀往他面前推了推:“好吃的,你也试试。多尝试才有乐趣嘛。”   圆子道:“姨姨,我不吃鸡翅膀的,好硬,咬不下来。”   宝宁笑话他道:“圆子是牙口不好吧!老肉嚼不下就算了,嫩肉也吃不下吗?”   她去夹了几个炉子上的板栗到手里,吹凉了,冲圆子晃晃道:“给你瞧瞧什么叫生嗑板栗!”   圆子看着宝宁把板栗擦干净,送进嘴里,咔嚓一咬,那硬硬的壳儿就裂开,澄黄的栗肉露出来。宝宁笑眯眯地把肉送进嘴里,感受舌尖上香甜味道,但还没嚼两口,忽然皱起眉头,觉着从喉咙往上涌上一阵恶心。   甜甜的栗肉也觉不出美味了,只觉得怪腻,难闻,想吐。   宝宁呕了声,急忙站起身去寻痰盂,刚才吃的那些东西,转瞬全都吐了出来。 第144章 孕初   圆子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大喊刘嬷嬷过来。   刘嬷嬷闻声进来也吓坏了, 边扶着宝宁躺在床上, 边唤人去寻王爷和大夫来。   宝宁恹恹躺在床上, 仍觉得胃中极为不适, 眼泪都被逼出来。她许久都没这么病过了。   圆子抱着痰盂,担忧地问她:“姨姨, 还吐吗?”   “圆子, 先别管吐不吐了。”宝宁强撑精神,小声道, “你快去找两个人来,把桌子上的东西收一收,别让你叔叔看见。我一想到他那张臭脸,我就难受, 他就像只蚌精似的, 嘴巴开开合合……”   刘嬷嬷听见,一拍大腿道:“唉呀王妃, 都这时候了, 还收什么桌子啊!您这是吃撑着了吧, 还是吃了不洁净的东西坏了肚子?婢子去煮些蜂蜜水来,您好好躺着, 啊。”   “诶——”宝宁眼睁睁看着刘嬷嬷头也不回地走了, 喉间忽的又涌上反胃感,急忙抱住痰盂,又吐了一场。   圆子心疼地拍她的背:“姨姨, 你还好吗?”   宝宁苦着脸道:“白吃了,都吐啦,我的钱白花了!”   ……   通传的丫鬟到时,裴原还在与宿维推杯换盏,本还言笑晏晏,听着宝宁病了的消息,脸色刷的就变了,客套的话都来不及说,急着往后院奔。   他进门就听见宝宁说他坏话。   裴原脸一沉,急走几步掀帘进了内室,冷声道:“看来还有气力,病成这样了也有劲儿嚼我的舌根,你健壮得像一只小牛犊。”   宝宁见他进来,心虚地闭上嘴,扯被子到下巴处,不说话了。   “叔叔别这么讲。”圆子手仍抓着宝宁的腕子,回头看向裴原,眼角红红的,“姨姨吐得很惨的。她是怕我担心,才讲那些逗我笑的,叔叔你不要怪她,姨姨会难过的。”   宝宁的心像是被握了下似的,她定定地看向圆子,忽然也觉得眼睛发酸。   自从圆子到她身边后,她一直用尽方法想要保护他,给他温暖和疼爱的感觉,但或许是既往的经历造就,圆子始终敏感得超乎寻常。   裴原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了,摸摸圆子的头道:“我知道,我也和姨姨闹着玩呢,圆子辛苦了,下去洗洗脸吧。”   圆子一步三回头地和刘嬷嬷下去,裴原看着他走,撩了袍子坐在宝宁身边,垂眸看她的脸。   宝宁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眨眨眼皮儿要闭上,裴原轻轻掐她鼻尖:“不听话。”   宝宁心一沉,知道他又要犯毛病了。刚成亲的时候一天说不出三句话,原来是攒着呢,就等着现在都还给她。   宝宁闭着眼,屏气听裴原喋喋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许在外头随意买东西吃,府里那么多厨子,还不够你使唤的?偏要吃那一文钱两个的破饼子,怎么就那么好吃?管不住自己的嘴,看,遭罪受了吧。我和你说过,外头做的那些东西,用的不知是什么烂菜叶子,长了虫,又不洗,若不然怎么那么便宜卖给你?你非要贪吃……”   他越说越上头,宝宁败下阵来,哀叹着捂住耳朵道:“你别念我了,唠叨死了。”   “自己敢做,还不许我说?也就是你,换成别人,就算跪在地上求我,你看我管不管他。”裴原把她的手扯下来,摸摸手心,凉的,皱眉放在自己胸前捂着,边问,“好点了没,还想不想吐,肚子疼不疼?”   “不太好,不想吐了,就是恶心。”宝宁撑起身子,“给我接杯水来吧,想漱口。”   裴原伸手取了床头屏风上的小披肩给她披上:“刘嬷嬷好像煮了蜂蜜水,我去看看好没好。”   “你别走嘛。”宝宁拉他的袖子,软声祈求着,“我不舒服,就想你在旁边陪着我。”   不等裴原说话,宝宁又道:“你只要陪着我就好,我只看你的脸,不想听你的声音。”   裴原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坐下,把宝宁圈在怀里,扬声唤人拿水进来。刘嬷嬷应了声,很快推开门,手里拿着个茶壶,边道:“王爷,乐大夫来了。”   脚步声传来,裴原回头看过去,来的大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潇洒白衣,不苟言笑的样子。   裴原不太满意:“怎么这么年轻,有没有年岁更大的来?这个太小,我信不过。”   刘嬷嬷道:“王爷您有所不知,乐徐大夫是丰县最有名的神医了,妙手回春,以仁义著称,常常不收诊费。”   裴原仍旧不信,想要斥退换一个医士来,但眼光一瞥,宝宁忽然蹙起眉头,像又是要吐了,赶紧不甘不愿地腾了位子:“我夫人吃坏了肚子,你快来看看。”   他转头又吩咐刘嬷嬷:“取一条丝帕来。”   刘嬷嬷会意,赶紧取来,搭在宝宁腕上,又引着乐徐大夫过去。   乐徐放下药箱,在诊治宝宁前,先是看了裴原一会儿,又伸手抓着他挽了袖子,往他腕上瞟一眼。裴原心中本就焦急,见他无礼举动,更是怒上心头,刚欲呵斥,便听乐徐缓缓道:“最近身体不太好吧?是不是总是腿寒,尤其骨节处,疼痛更甚。过几日要初雪了,你注意些,多穿两层裤子。”   裴原眯眼看着他,心中生出淡淡疑虑。   燕北的天气并不适合他,他腿疾并未痊愈,这边天寒地冻,不时便会发作,只是还能忍受,并未张扬,更未曾请过大夫。他是怎么知道的?裴原忽然又想起他的名字,乐徐,这名字熟悉又古怪,但究竟哪里有问题,他并不能立刻答出来。   裴原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他更关心宝宁的病情,只是对乐徐的态度更端正了些,道了个“请”字。   刘嬷嬷紧张地站在一旁盯着,裴原取杯子到了盏温热的蜜水,等着待会给宝宁漱口。   乐徐那边好半晌都没有动静,他那严肃神情,看得宝宁心也突突起来,生怕自己患了什么绝症。   刘嬷嬷走到裴原身边,附耳小声道:“王爷,您说,王妃会不会是怀了?妇人孕初时,大多会害喜,王妃有些像。”   裴原尽力冷静地摇头道:“不会,上个月还有月事的,距今还不到一个月。”   他一直很盼望有个孩子,但听说妇人生产是个难关,忧心宝宁年纪小,会出现差错。这样两相纠结下,裴原曾寻了几本医书来细细地读过,大体上有些了解,回答得很肯定。   他坚定地认为宝宁只是吃坏了肚子。   “那不是月事,是见红。”乐徐古怪地瞥了裴原一眼,放下手道,“还好王妃福运好,要不然这个孩子怕是就保不住了。不过现在的脉象看来,胎仍是不稳,孕妇要多卧床,你们不要吵她,让她心情愉悦,说不定还能保得住。”   乐徐注意到桌子上丰盛的宴食,眉梢一挑,意外道:“胃口还挺好的?很不错。”   再一转眼,瞧见被咬了一半的韭菜盒子,脸又拉下来:“活血的东西要少吃。”   屋里一片寂静,宝宁呆呆傻傻地躺着,看乐徐站起身:“我去开个安胎的方子,先吃两副。再列出个忌口的单子,上头的东西少吃,在胎稳前最好碰都不要碰。”   见裴原一直不出声,刘嬷嬷焦急唤道:“王爷,王爷您可听见了?”   裴原喉头动动,刚才还能滔滔不绝教训宝宁的舌头现在像是僵住了,滞了半晌,终于抬手拍了拍宝宁的手:“宝宝别怕,咱好好养着,我日日回来伺候你,别害怕。”   他重复着,不知是和宝宁说,还是和自己说:“宁宁乖,别害怕,这都不是事,孩子会没事的,你也没事,好好养着就行了,我们不怕啊……”   宝宁瞧见他黑色裤腿湿了一片,滴滴答答还在往靴子上淌。   原本装着糖水的碗已经歪斜着空了,裴原刚才手抖,全洒在了自己的裆上。   ……   燕北已经刮起了冬日的冷风,隐隐有大雪欲来之势,蜀中仍在下雨。   绵绵细雨下了半个月,地面往上渗着湿冷,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巴蜀军对战南蛮的战役大获全胜,眼瞧着就要年节,许多将士不仅收到了嘉奖,还收到了周帝特允的返乡省亲的旨意。这些将士大多是在战中立下功劳的,上至将军,下至兵卒,有几千人。除了裴霄。   营帐外头喜气洋洋,充斥着恭贺的声音,裴霄独自一人坐在帐中饮酒,面色晕红,握着酒盏的指节森森发白。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明白,他是被抛弃了,被周帝抛弃了,周帝想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这荒蛮之地,最好老死在这,再也不要回去。   他心中的不甘和怨愤像是头野兽,几乎将他吞噬了!   凭什么呢?他这么多年来,也是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他和高家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如今一错,竟然就统统不作数了?裴霄想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做一个好帝王而准备,裴澈心太软,裴原心太野,唯有他才是可塑的帝王之才,如果他能够登基,定会强兵兴文,大施仁政,有朝一日率领大周铁骑一统天下,打下千秋万代不朽的江山!   他千辛万苦地想要得到这个机会。   他并不是个恶毒的人,恶毒只是手段而已,并不是他的心。所以,面对他第一次生出喜欢之心的女子,他仍能克制,不去抢夺。面对裴原削发的侮辱,他仍旧暗自吞下,拒了淳于栾的合作请求。   但如今,裴霄不想再忍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想要活着,就只能杀了裴原,杀了周帝,夺回帝位,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   既然全天下都辜负他,他又何必再守忠诚呢?   ……   夜深人静时候,裴霄已经醒酒,他整理好装束,骗过营地站岗的卫兵,行到远离营地的一处旷野中央,下马等候。   这是他与那人约好的地方,今天是最后一日。   雨渐渐听了,月仍隐在乌云之后,裴霄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奔马声至,在他身后一丈处稳稳停下。   淳于栾大笑着道:“汉人的三王子,怎么样,你想好了?” 第145章 红枣   裴霄淡淡道:“随我来,只你一人便可。”   淳于栾往后看了眼, 他的心腹查尔瓜就在他身后三丈远, 闻言投来探寻的目光。   淳于栾道:“别跟着。”说完, 他跟随裴霄的马匹, 挥鞭前行,被领到了一处紫竹林。   竹林早被布置过, 内置一方小桌, 上面摆着舆图和笔墨,挂一盏小灯笼, 旁边的炉上还温了酒。   裴霄问:“竹下灯影,清酒漫谈,如此雅致小景,殿下还满意吗?”   淳于栾看了看那幅舆图, 是包揽整个天下的山海图, 笔画精细,每一处关隘山口, 每一处城镇, 都标识得清清楚楚。他挑眉问:“什么意思?”   “殿下不是匈奴现在王庭的嫡系血脉吧, 只是老单于膝下无子,你这个侄子才侥幸得势, 做了左贤王。可惜的是, 老单于宝刀未老,花甲之年,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如此一来, 你便成了外人,地位岌岌可危,害怕了吗?”裴霄撩袍在对面坐下,淡笑道,“时间不多,不如开诚布公地讲。你想要那个位子,我也想要。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需要你的。”   淳于栾脸色稍正,注视裴霄半晌,大笑道:“三王子果真是爽快人。”   他也坐下,问:“你可有计策了?”   “已有。”裴霄微笑着,用未蘸墨的狼毫笔在舆图上偏北方向,一处名叫代县的城镇上画了个圆圈,“燕北三大重镇之一,殿下应该早有耳闻。上月换防,新上任的守将叫宿维,是我的人。”   淳于栾心头一动,倏地抬眼看他:“你是想将这个人送给我吗?”   他笑了笑:“这礼太大,我怕是还不起。”   “我可以暂时借给你。”裴霄仍旧微笑着道,“燕北九郡,其中宿维的代县,裴原的丰县,邱明山的皋山镇互成掎角之势,且三个将领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你若强攻,没有取胜的可能。”   淳于栾抱胸看着他,裴霄继续道:“按我的计策,你可以先派十万兵马,假装强攻只有六万守军的代县,我会劝说宿维,让他避而不战,保留兵马,等待支援。丰县距离代县最近,若代县告急,最先出兵的定然是丰县的裴原。如此,丰县的内防便空了,你再分拨五万人马,趁夜色,奇袭丰县。裴原老巢被捣,定会亲自回兵,你在路上拦截他,一举击杀!”   淳于栾眸色变深,脊背也渐渐挺直,认真道:“好计策。”   “不止如此。”裴霄的笔点了点舆图上丰县的位置,弯唇道:“我还可以再告知你一个消息,在裴原不在封地的这段时间,代领丰县的是一个名叫钱秋来的人,此人外表忠诚老实,实际诡诈贪财,在裴原回来后,他已经被流放了。但他的远房外甥女婿还在丰县,是守卫丰县西角门的一个小卒,此人既好财,又胆大,心中对裴原还有淡淡恨意,你能否利用他进入丰县城内,就看你的本事了。”   淳于栾眯眼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难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攻下燕北,毁你大周基业?”   “因为我需要你进入丰县,再进入济北王府,帮我寻到两个人。”裴霄道,“一个是济北王妃,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名字叫圆子。那是我的儿子。”裴霄声音放低,“我要和他团聚。”   “没想到三王子心中竟还有这样的柔情。”淳于栾笑了声,颔首道,“可以。但是,你又想如何帮我呢?”   “杀老单于并非难事,只是你不好下手,怕惹一身骚腥。”裴霄笑道,“我可以替你做,你只需要提点老单于身边的守卫几句,放我的刺客安然地进入营帐。”   淳于栾抚掌笑道:“三王子如此聪慧妙计,若为帝王,定振响寰宇,我要小心了。”   裴霄轻笑着端起酒壶,斟了两盏,举杯问:“按我汉人习俗,不如歃血为盟?”   淳于栾毫不迟疑地掏出短刃,在自己指尖划上一刀,裴霄也割破手指,让血滴融进酒液中。   两人举杯相庆,一饮而尽。   淳于栾抱拳告辞。看着他远走背影,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左相之子董天成缓慢走了出来,忧虑问裴霄道:“殿下,此事我总觉得不妥。蛮子向来狡诈,咱们告诉他那么多军情,若他到时翻脸不认人,甚至打下了塞北,连邱将军一同杀了,那该怎么办?”   “那该高兴才是。”裴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在杯口处吹了吹,啜了口,“裴原死了,邱明山死了,那还有谁能拦我的路?至于那个淳于栾,四肢粗壮,头脑却不灵活,他活不了多久了。刚才的那杯酒,我下了药。最好他将塞北搅得天翻地覆,将匈奴王庭也搅得天翻地覆,然后他去死,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趁机登帝位,统天下!”   裴霄的眼前忽然闪过宝宁的脸,或许越是得不到,他就越心痒,又爱又恨。   但没有关系,因为总有一日,他会把失去的一切统统抢回来!   ……   初冬的丰县,夜晚冷风刺骨,但床脚点了两个小炭盆还是太热了,宝宁热得把厚被子踹到一旁去,坐起来扇蒲扇乘凉。   裴原端着木盆进来,看她坐起来,赶紧将水放下,急匆匆去把被子给宝宁围上,扇子抢走扔进火盆里,关切问:“睡醒了?”   “我睡了一整个白日,就算是只猪,也已经睡饱了。还有,你又烧我的扇子!你烧了第三把了!”宝宁热得心烦气躁,看着被火焰吞没了的蒲扇,更焦躁了。   她稍微平复下心情,指着窗子冲裴原道,“打开吧,我热得很,想吹风,你乖乖打开,我吹半刻钟,不想和你吵。”   裴原疼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劝道:“心静自然凉,你坐在那里不要动,不要想事情,一会就觉得清爽了。大夫说了,你要静养,千万不能着凉生病,我们先洗了脚,然后回被子里躺着。你要多吃多睡,身体才好,肚子里的宝宝也会好。”   “你别唠叨了!”宝宁气愤地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你要听的,宝宝。”裴原温和地将她的手抓下来,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迎接我们的小宝贝。她来得太突然,又很虚弱,让我们的大宝贝很烦躁。”裴原摸了摸宝宁的脸庞,眼神很温柔。   宝宁忽然觉得眼角酸酸的。她还是更习惯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裴原。那样的裴原做了不合她心意的事,她能和他吵,现在的裴原太温柔了,她想和他吵都舍不得,只能默默听着。   宝宁瓮声瓮气问:“大宝贝是我吗?”   “嗯。”裴原握着她的手,“无论我们以后有多少个孩子,你都是最大的宝贝,我永远最疼你。”   宝宁道:“大宝贝热了,想开窗子。”   裴原循循善诱:“其实你一点也不想开窗子,你身体并不热,你看,我都不热,你当然也不热了。你热的是心,是心火。心火是怎么来的呢,是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孩子。那怎么才能准备好呢,你要多多地听我讲,要和我说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要害怕。我们一切听大夫的,不让做的事不做,不让吃的东西不吃,慢慢的,你和小宝贝就都会健壮起来了。”   宝宁笑起来:“你该去照照镜子的,真像个买假药的江湖骗子。”   裴原不生气,他现在的心情平静得很,前所未有的平静,魏濛刚才来找他,还夸赞他了,说他言谈举止间,有些慈祥。   裴原想,人果真是会变的,他一直在慢慢地改变,并在听到宝宁有孕后,发生了更加重大激烈的变化,甚至似乎提前进入了一个父亲该有的状态。他现在看着宝宁,觉得就像是看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他不和她吵了,只是哄劝,希望她能因此被感化。   裴原看着宝宁,温声道:“把脚伸出来吧,我拿来了茉莉香的胰子,给你洗。”   宝宁飞快瞥他一眼,心中感觉怪异,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她缓慢地伸出脚,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意料中的热烫没有传来,这水只是温暖而已,并不热,在她看来甚至有些凉。   宝宁不太满意,又缩回脚:“太冷,我不洗了。”   “热的不行,热水烫脚会活血,你的血很活了,不能再活了。”裴原温和又强硬地抓着宝宁的脚腕往盆里塞,“听话,忍一忍,待会给你枣子吃。”   宝宁问:“是脆脆甜甜的冬枣吗?”   “不是,但又有什么差别呢?”裴原将胰子沾了水,揉搓出沫子来,慢慢地抹在宝宁的脚上,声音和缓,“红枣和冬枣,都是枣,既然都是枣,怎么能厚此薄彼,喜欢这个,而不喜欢那个呢,它们都很好吃。但依我看来,你还是多吃红枣的好,红枣更加益气补血。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和我刚才所说的,并不相悖。只是,红枣更适合你,对吗?嗯……你还是不要深思我刚才所讲的道理了,或许我讲的不对,或许我圆不回来,但那不重要,因为我只是希望你吃红枣,而不是冬枣。”   “什么呀!什么和什么呀!”   宝宁脑子一阵阵发晕,她捧住裴原的脸,关切地问:“阿原,你怎么了,你受什么刺激了吗?”   裴原微微笑道:“刘嬷嬷说,做父亲的要有做父亲的样子,不可急躁,不可打骂,要循循善诱,讲解道理,才会让孩子信服,再心生尊崇。我以往做的不对,我性子不好,从此以后,要多多克制,加以练习,寻求改良。”   他拿来帕子给宝宁擦干脚,搬开木桶,又去拿了包红枣来,递给宝宁:“吃了它,我们睡觉吧。”   宝宁愣愣地接过来,裴原俯身,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温柔地问:“宝宝,你需要我为你讲解一番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睡觉的道理吗?”   宝宁打了个哆嗦。 第146章 猪脚   依着大夫的嘱咐,宝宁在床上躺了五日, 除了如厕, 几乎没有踩过地面。   裴原日日都陪着她, 但毕竟有责任在肩, 一些必须由他亲自处置的书文不能交付给旁人。为了方便,裴原干脆将他书房中的那些东西都搬到了房中, 和宝宁的床榻间立了道屏风, 等到宝宁睡了,他便抓紧时间处理公务。在宝宁醒着的时候, 裴原几乎都是贴身陪伴她的,换洗喂饭从不假他人之手。   刘嬷嬷感动得不行,偷偷与宝宁道,世间难得这样专情的男人, 何况还相貌英挺, 有如此家业,她实在是好福气。   宝宁最初时候也这样觉得。所以即使裴原像变了个人一样, 整日冲她废话连篇, 她也尽力谅解, 想着他也不容易。   但日子长了,便觉得烦了, 甚至一听着门帘响动, 知道裴原进来,就恼火,想将他撵出去。   一日晚上, 裴原临时被魏濛叫出去,说有要事相商,宝宁坐在碳炉旁边嗑瓜子。   他临走时叮嘱:“只可吃给你的那些,吃没了就没了,不许找人要,要了也没人敢给你。”   宝宁本就不高兴,听了他的话更加郁卒:“你太过分了!不过是瓜子而已,又不是金子做的,至于那么抠搜吗?一日只给我一百五十颗,也就两小捧,一刻钟就吃完了,味道还没尝出来呢。我说想吃这个,你也不让,说吃那个,你也不许,整日煨鸡汤,吃药膳,我现在满嘴巴都是鸡骚味!一只破鸡而已,又不是凤凰肉,能有多补身子,我的身子够好了,还吃什么,非要将我吃成只壮牛吗?”   裴原去拿大氅的手停在空中,愣愣看着她发火。   宝宁越说越气,忽的站起来,剩下的瓜子也不吃了,哗的一声全扔进炉子里,转身往床边走:“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赶紧出门去,懒得看你!不要再回来了!”   裴原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受伤的神色,他站在原地半晌,将衣裳重新挂回钩子上,走去宝宁身边,轻声哄劝道:“那东西吃多了上火,少吃点对你好的……”   宝宁背身对着他,哼了声道:“什么是对我好?你是为了我还是孩子,你心里清楚。”   “怎么能这么说呢。”裴原皱眉,“没有你哪里来的孩子,你在我心中多少分量,你还不知道吗?你现在情况特殊,若不从现在就开始注意,以后生出什么事,那就没法补救了,对不对?”   裴原去掰宝宁的肩膀,试图与她对视,宝宁挣扎两下,裴原放弃。   他叹了口气,沉默地在宝宁身边坐下,想说点什么,但想到她的抗拒,始终找不到出口的话。   过许久才道:“宁宁,你那样猜测我,我该有多难过。”   宝宁的眼皮颤了下,她心底涌上难受的情绪,很想立刻回头看眼裴原的神情。   但再一想到他这段日子反常又讨嫌的样子,咬咬牙,还是忍了。以后再哄吧!   “你先睡会吧。”裴原给她盖上被子,勉强笑道,“我出去一会,今日晚些回来。”   宝宁闭着眼,耳朵始终注意着外头动静,听见关门声音,又等一会,见裴原应该不会回来了,宝宁嗖的一声坐起来。   她披了件衣裳,小跑过去推开窗子,啾啾地叫了两声。圆子守在院门口,听着暗号后急忙往外看了看裴原背影,回头冲宝宁比了个握拳的手势,大声道:“可以开饭了!”   闻声,小厨房的门忽的打开,鱼贯而出六七个小丫鬟,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食盒,由刘嬷嬷指挥着,快速而安静地将饭菜摆到了桌面上。   阿黄和吉祥也被引领着蹿进了屋子,被宝宁一把抱在怀里。   宝宁摸着两个大脑袋,闷声道:“想死我了……裴原太过分了,狗都不让我抱,说你们身上脏。怎么会脏,一日擦一次澡,比他干净多了。”   吉祥极为不忿地叫了两声,宝宁急忙捂住它嘴:“小点声,别再把他招回来。”   圆子也蹿进门,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往她妆奁里塞,边道:“姨姨,我给你放在这里了,若你以后馋了,就偷偷吃。”   他说着,又拿出了两个长了尾巴的小黄豆一样的东西,放到宝宁手里:“姨姨,这个是我自己搓的,可以塞进耳朵里,我试过,很有用的,塞上外头的声音就变小啦!若叔叔还烦你,你就偷偷塞上它。”   宝宁抱他一下,感动道:“谢谢圆子。”   刘嬷嬷往窗外看了眼,急切道:“王妃,您快吃吧。陈珈在外头看着呢,这戏最多就演这一次,演多了被王爷看出来就麻烦了。您想吃什么就赶快吃点,要在王爷回来前收拾好桌子,还要留出些燃香驱味的时间。”   宝宁拉着圆子到桌子旁边,刘嬷嬷帮着把食盒一个个打开,里头菜肴丰盛,酱肘子,红烧肉,糖醋鱼,四喜丸子,还有一只肥头大屁股的烧鸡。   宝宁看着那鸡,下意识呕了声,摆手道:“快拿走,快拿走。”   刘嬷嬷道:“不是药膳鸡,是烧鸡,放了油和盐巴的,味道很好。”   “那也不行,我这几日吃了一族谱的鸡了,看着这东西,我就呕。”宝宁极为抗拒,刘嬷嬷不得已,赶紧让人将东西撤走。   宝宁舒了口气,献宝似的给圆子夹了一筷子肉,劝道:“快吃吧,好吃的。”   圆子看着碗里的肉,心疼极了。   他觉得姨姨现在太可怜了,这些寻常的东西叔叔都不给她,吃到一块红烧肉就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听刘嬷嬷说,姨姨现在每天吃的盐巴都是有数的,如果味道不够,就放香菜提味,因为大夫说不让她吃很咸的东西,也不可以吃油腻,甜也要忌口,辣更是一点都不可以沾。   刘嬷嬷说叔叔是那天被吓到了,那个大夫说姨姨很有可能会小产,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叔叔就变得像是着了魔一样。   他今天学到的新成语,叫矫枉过正,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宝宁心满意足地吃下一口肉汤拌饭,觉得自己死去的魂灵终于又活了过来。   实在是太香了!   ……   裴原终于觉出了不对。   魏濛根本就没有要事相商,他拉着他坐下,桌上摆了一壶酒和一盘鸡爪子,已经侃侃而谈了一刻钟他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说什么他那些年在青楼见过的绝色清倌,妖媚花魁,还有卖身葬父的奇女子。还给他讲从茶楼里说书人那听来的传奇故事,说到高兴之处,慷慨激昂地背诵了首前朝某曹氏英雄所作的《观沧海》。   裴原本因为宝宁的不理解感到低落,听魏濛东拉西扯,也没多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后来就,越发离谱。   魏濛背完了,很高兴地等着裴原的夸赞。   裴原定定地看着他,问:“你有毛病吗?”   魏濛愣住:“我……”   裴原问:“你觉得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很愉悦,很喜欢在这里听你放五花屁,是吗?”   魏濛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他其实已经许久没见过裴原了,因为宝宁有孕,裴原不再外出,那些巡防琐事就交给了他,他是今早才回到丰县的。听府中的下人说,王爷像是变了个样子,温良和善,观之可亲。   这便是传闻中的和善吗?   裴原把酒盏放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骂道:“傻子。”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魏濛一头的汗,想起宝宁的嘱托,虽然极其不想再和裴原接触,但还是要阻拦他,站起身道:“小将军,你留步!”   “我留个屁。”裴原垂眼系披风的绳结,冷呵一声道,“我没那个闲情逸致看你装疯,若你实在寂寞,可以去城门口站岗,去齐连山巡察。齐连山在宿维的地界,我不方便直接出兵,但是那片山我一定要搜的,有匪患我也一定要除。你这么无所事事,不如去解决这件事,和宿维交涉,他若不允,你就上去扇他两个巴掌,再告诉他,你当初是怎么征服那些魅人妖姬的,若他还不怕,你就给他背诗,你那诗里七句背出了十个错字,他一定怕极了。”   魏濛问:“他为什么会因此怕我?”   裴原反问:“谁会不怕一个手中有刀的傻子呢?”   魏濛再次愣住。他看着裴原已经穿戴好,推门要走,赶紧看了眼沙漏,还未到时间,宝宁那边应该还没收拾好。魏濛手心急出冷汗来,急匆匆跨过桌子要去拉拽裴原,被裴原一把推开,冷声问:“你在拖延时间?”   魏濛当即摇头:“怎会?”   裴原道:“我若信你,与猪猡何异?”   魏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觉着,裴原这些日子忍辱吞声所积攒下来的无处发泄的怒火,许是都在今晚送给了他。   裴原不再理会他,大步流星地出门,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倒要看看,宝宁到底在暗中做什么!   陈珈守在门口,远远看见裴原身影,边惊讶于他回来得如此之早,边慌忙发出鸦叫暗号,想要提醒刘嬷嬷和宝宁。   宝宁忙着咬猪脚,刘嬷嬷紧张地在旁看着她,嘱咐道:“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   眼看着裴原越走越近,陈珈没法再出声,只能站起来,他还想再拖延些时间,上前一步拦住裴原,别扭道:“王爷,我今天刚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你要听吗?”   意料之中的:“滚。”   裴原绕开手足无措的陈珈,几步走到房门前,嘭的一声推开。   正听到宝宁高兴地道:“嬷嬷,你这个脚焖得可真香啊。” 第147章 阿丑   门板拍在墙壁上,砰的一声, 圆子率先反应过来, 蹭的从凳子上跳下来。   宝宁嘴里还含着半块肉, 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口的裴原。她设了两道防线, 怎么这么快就都崩塌了呢?   裴原笑着看她:“就那么好吃?”   宝宁缓慢道:“其实,也就那样……有点咸了。”   她关切问:“你饿了没?还剩了半匙米饭。”   “出去。”   裴原解开绳带, 把外衣褪下挂在门口屏风处, 淡淡冲着屋内众人道。   “王爷……”刘嬷嬷眉心微蹙,还想讲情, 裴原眼风扫来,她闭上了嘴,知道多说多错,赶紧招呼下人们将桌上碗筷都收走。瞧见宝宁茫然样子, 她上前将宝宁咬在嘴边的肉也抢下来, 小声叮嘱道,“王妃别慌, 好好说话, 声音放软些, 没事。”   圆子害怕裴原,不敢从他身边穿过, 偷偷绕远路跳窗子跑了。   不过转瞬,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宝宁拿帕子擦掉嘴边的残渣,很殷切地上前为裴原宽衣:“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知你现在心中恼火,你先听我的解释, 我并不是有心骗你的,只是厨房今日有个买菜的小厮过于高兴,买多了菜肉,厨房的师傅也很高兴,多做了些。既然做都做了,不吃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瞧我这几日吃的清淡,怕我胃口不好,才趁你不在偷偷送来的。魏将军那边若是惹你不快了,我是绝不知情的!”   “我什么时候说你骗我了?什么时候说魏濛惹我不快了?”裴原看她一眼,“漏洞百出。”   宝宁局促地站着,眼神懊恼,她不知怎么为自己辩白了,小心翼翼问裴原:“你生气了?”   “我不该生气吗?”裴原居高临下盯着她,冷声道,“你胆子大了,勾结了整个王府的人欺瞒我,连魏濛都用上,就为了吃几道破菜。我是苛责你了,不给你饭吃了?你若有不满,与我直说便是,用得着弄那些弯弯绕绕,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会上你这些小把戏的当!”   他最后一句的语气重了,近似呵斥,宝宁本就心绪敏感,被他一训,眼圈立刻便泛红。   裴原心疼,但也真的恼怒,他实在没想到宝宁敢做这样的事,再想起她在出门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什么“你是为了我还是孩子,你心里清楚”,句句刺他心窝子。   裴原暗道她是条没心没肺白眼狼,恃宠生娇,胆大包天,决心这次给她点教训。   他问:“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宝宁用手背抹眼泪,她想得到裴原的安慰,但是他不给,仍旧语气冷硬地逼问:“知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有多么小孩子气?无比幼稚!”   “错就错了,怎么了!”宝宁狠狠瞪他一眼,旋即一撩裙摆坐在地上,大声道,“你还要打我骂我吗?我行为不妥,我认错了,但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下次不做了就是了,你不要逼我!”   裴原被她的回应震住,皱眉道:“地上凉,你起来。”   宝宁头一偏,小声拒绝道:“我不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原伸手扯她胳膊,“耍无赖吗!”   “你这人不讲理!”宝宁眼睛红红的,仰头斥责他,“你的心眼都偏到天上去了,眼睛也偏到天上去了,就看着人家犯错,不知道自己讨嫌!你回忆下你这小半个月你都什么样,别说人了,狗都烦你,婆婆妈妈酸酸唧唧,好像那八十岁的老和尚从庙里跑出来一样,你的嘴是租来的吗?非要不停地用,一刻不说话就要赔钱吗?”   裴原面色不善,抿唇盯着她,宝宁被看得心中窝火,急于发泄,想打人。   她坐着,裴原站着,最方便的是捶他的腿,但想着裴原这些日子身体并不很好,在腿疾上吃了不少苦头,她下不去手,转而握拳去砸他的脚:“你还有脸瞪我,不要脸,你快反思反思吧,闭上你的大眼珠!比牛的眼睛还要大,像是牛脖子上的大铃铛……”她骂着骂着,心中委屈起来,又想要哭。   但想着自己的手刚碰过裴原的脚,太脏,她不能抹眼睛,又憋回去,骂他:“不洗脚,可真臭。”   裴原瞧着她,本来心里还气着,忽然就笑出来。   他俯身,宝宁盘腿坐着,他从背后用两手抱住她两侧膝盖,一下子将她给端起来,宝宁惊叫一声,裴原端着她放在软塌上:“要撒泼也得换个地方,衣裳弄脏了,还得麻烦别人给你洗。”   他后退一步,拖了张凳子坐在宝宁对面,坐下问:“说说吧,怎么就对我那么不满意了?”   宝宁一听便来了精神,坐直腰板,把这些日子对裴原的不满一桩桩一件件地讲出来,裴原点头应着,最后问:“没了?”   宝宁低头抠弄手指:“暂时想起这么多。”   裴原“嗯”了声,又问:“那早些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你像是喝了鸡血一样,我明示暗示那么多次,你听得进去吗?”宝宁哼哼了声,“我若说了,还要听你的唠叨,说什么我态度不端正,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小宝宝。明明是你自己反应太大,我们就顺其自然地迎接她不好吗?像你这样日日敲锣打鼓的,她才会害怕。”   裴原道:“是我错了,以后会改。”   宝宁瞥他:“真的?”   裴原道:“真的。”   “我不信。”宝宁扒开自己的眼皮给他看,“你瞧,我眼睛都哭红了,你惹我哭的,要怎么办?我要惩罚你。”   又开始作妖了。   裴原无奈地看着她,忽然想起最初看见宝宁时候的样子,羞羞怯怯的,说句话都脸红,从不和他吵嘴。哪像现在,竟学会坐在地上耍无赖了,嘴巴会说得很,还会敢朝他飞白眼。但他还是喜欢现在的宝宁,现在的宝宁更快乐,有她在,所有人都觉得生活充满滋味。   “行。”裴原揉揉她头发,笑着问,“想怎么罚我?”   宝宁道:“你站起来,转过去。”   裴原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但又不能拒绝,迟疑地按着宝宁说的做。   “别回头啊。”宝宁说完,悄悄地往手心里吹一口气,挥舞两下蓄力,接着抡圆了,一巴掌拍在裴原的屁股上。   “啪”的一声响彻屋内,宝宁大笑起来,抱着软枕滚在榻上。   裴原整个人傻在原地。   他转过身吼:“季宝宁!”   宝宁仍旧笑个不停,她娇气地抓裴原的手:“我肚子里有你的宝宝呢,你别吓着我们娘俩。”   裴原黑着脸瞪着她,但是打不得也骂不得,看着宝宁傻呵呵地在那笑,半晌,计上心头。   淡淡道:“季宝宁,你眼尾长纹了。”   笑声戛然而止。   宝宁脸色大变,唿的一声站起来,趿拉着鞋就往妆镜前跑。   裴原瞟一眼她对镜左顾右盼的背影,自顾自地脱衣,脱鞋,自在地往床边一躺,喟叹道:“哎哟,可真舒服,天晚了,该睡觉了,这柔软的花棉被哟……”   宝宁从镜子前回头,气急败坏地唤:“裴原你没洗脚呢!”   ……   又过三日,乐徐大夫登府门复诊,诊了脉后,颇惊喜道:“胎稳得不错。”   裴原站在宝宁身旁,听了这话,心中宛如大石落定。他在外人面前是几乎不笑的,此时也弯起唇角,颔首赞了句:“多亏了乐大夫医术高明。”   “不敢当。”乐徐收起药箱,中途看了裴原一眼,问,“你身体怎么样?”   他这样问,裴原心中的疑虑又冒上来。第一次见面时,乐徐这是看一眼他手腕就断出他有腿疾,但他手腕上其实什么都没有。裴原承认自己是个多心的人,对于乐徐,他心底还是不十分相信的,他太年轻,又神秘,他曾让魏濛去调查他的生平,魏濛拿回来的是一张只有寥寥数字的白纸。可这样单纯的背景,又怎么会让他有那样高明的医术?   裴原起了疑心,他怀疑乐徐是有人塞到他身边的眼线,故意将乐徐往错误的方向引,淡声道:“以往战伤留下了腿疾,多穿些便是了,没有大碍。”   乐徐并没有多说什么,笑了下:“那便好。”   宝宁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对这个年轻潇洒的大夫是很欣赏的,觉着他身上有种遗失许久的,她只在话本上见过的侠气。更何况,她的孩子能安然无恙,乐徐大夫出力很多。   宝宁问:“乐大夫接下来要去哪里?如果不嫌弃的话,可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就当做了我们的家医。”   裴原不太赞同地皱了皱眉,乐徐看在眼里,笑道:“天下病者那么多,我哪里有寻一良木栖脚的道理呢?乐某是个奔劳命,就喜欢攻坚克难,刚刚寻着一个合我心意的病人,今晚就要启程去了。”   宝宁遗憾道:“那便罢了。”   听见宝宁对他的挽留,裴原很不高兴,他原本对乐徐的那些感激都要散去,只是面上不能表露出来,仍旧微微笑着,吩咐刘嬷嬷道:“多备些赏银,可以送客了。”   乐徐也不在意,道辞后拎着箱子便往外走。   圆子趴在门口看他们,路过门口时,乐徐步子稍缓了瞬,觉得这个孩子真是懵懂可爱。他冲圆子笑了下,圆子也腼腆地回了个笑,乐徐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原冲陈珈使了个眼色:“找个人暗中跟着他,及时汇报于我。”   ……   乐徐于城门关闭后前一刻出发,一路向西,朝齐连山而去。   齐连山是代县附近的山脉,距离丰县的路途颇为遥远,乐徐马术尚可,疾行一路,到达山脚时三更已过。   已经有人在等着他,六七个身着粗衣拿着粗制刀棒的汉子,为首的是个女子,长得瘦瘦小小,面庞不算白皙,但眼睛极为黑亮有神,拿着杆长枪。   见他走来,女子连忙高声问:“是乐大夫吗?”   乐徐此时脚步已经有所迟疑,他认出那些人的不善,约莫着是马匪。他虽有些武艺在身,但若落入匪窝也只有等死的命,救人是救人,他还不想丧命。   那女子见他要跑,也急了,撒腿狂奔过来,趁乐徐不备,一把握住马腿,又大喝一声使出一记横扫腿,生生将乐徐座下的马给绊倒,哀鸣着摔在地上。   乐徐晕头转向也摔下来,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团团围住。   “我叫阿丑。”那女子眼含热泪,跪地冲乐徐磕了个头,声音粗哑,“无意冒犯大夫,但我家公子近来病痛愈加沉重,若再不妥善医治,怕是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久闻大夫盛名,还请乐大夫救救我家公子吧!”   乐徐闭了闭眼:“我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大夫罢了,你不要将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你最好用心治。”阿丑抬头,目光炯炯看着他,“治不好就杀了你。” 第148章 豆腐脑   乐徐被带着进了深山,七拐八拐走了一个多时辰, 瞧见了一处建在高处的营寨。   他心中明白, 确实是进了匪窝了, 这半年来一直肆虐于齐连山上的匪患, 许就是这帮人。只是没想到为首的竟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乐徐又打量了眼阿丑,收回了心底对她评价的弱不禁风这四个字。   他第一次见着这个姓裴的病人是在一个月前, 那时候裴公子还能走动, 只是断了一臂,面色瞧起来不太好。阿丑将裴公子带去了他的医馆, 乐徐为他诊治,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诊是中了一种名叫赤丹的毒。这种毒性邪且烈,病人大多是为毒蛇毒鼠所伤,若不立时处置, 一日内就会死。   这个裴公子的办法是自断了受伤了手臂, 暂时阻断了毒素的蔓延。不过毕竟毒素还在体内,日久天长便慢慢侵入肌骨, 成了现在这样。   乐徐自小随父亲学习用毒之术, 对这种毒也有些研究, 承诺阿丑会用一个月时间研制出解药。   只是没想到,赤丹毒如此凶险, 再次见着裴公子, 他已经双目失明、形容枯槁地坐在榻上,耳朵也听得不太清楚了。   阿丑目光灼灼,提着刀在旁看着他, 着急地问:“治得好吗?”   乐徐没说话,沉默地将三指搭在裴公子腕上,对方察觉到他的碰触,很温和地道了句谢谢。   乐徐心想着,这才像个人的反应。拿着刀威逼,那是正常人该做的事吗?匪头就是匪头。   他很快收回手,更加认定之前赤丹毒的猜测,从袖中掏出一张帛纸,上头整齐写着方子,冲阿丑道:“药材我已经拿来了,按着药包分装好,在马脖子上的布袋里,你拿去煎煮,煎煮的方法写在帛纸最下面。”   阿丑的脸上青青白白地变化,她偷偷看了眼身旁站立的汉子,几个人俱都是低着头,或者东看西看,没一个人出声应下的。   乐徐问:“我没说清楚?”   阿丑怒道:“不识字!”   乐徐惊讶地看她一眼:“瞧你家公子的风度,还以为你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吗?”   “我不是丫鬟,我是护卫!”阿丑瞪他一眼,随后挥手让人将他拉下去,吩咐道,“你去熬药!”   乐徐摇头:“你真是不懂礼节。”   阿丑哼了声,让人照顾公子躺下,随后跟着乐徐往厨房走:“我看着你,我怕你对我心生不满,要耍花招报复。”   乐徐笑了声,没说旁的,去水缸里舀水。   他和阿丑聊天,问:“你家公子怎么伤的,得罪了什么人吗?这毒可不是一般人能制得出来的。”   阿丑狠狠瞪着他:“话那么多,要你管!”   “何必那么气势汹汹的,我瞧着很像坏人?”乐徐戳破她,“我知道你是在装模作样,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你了,是不是?倒也不必,我若存心下毒,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过我是个好人。”   阿丑坐在柴垛上,听见这话脸色心虚地僵了下,立刻抓起身旁柴棒,厉声呵斥道:“不要多话!”   乐徐不生气,笑道:“你倒是个忠心的护卫,公子病成那样也不离不弃的,是芳心暗许了吗?”   “你这个小白脸的废话是真的很多。”阿丑愤愤道,“我陪着公子为何非要因为情爱,就不能因着我讲义气吗?曾经公子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守着他,不是应该的?你们小白脸的内心真酸腐,只知道谈情说爱,不懂江湖侠气。再说了,就算公子再俊美,我也不喜欢那样的男子。别看我,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   乐徐好奇问:“为什么?我不俊美吗?”   “你竟如此不要脸。”阿丑哼道,“我喜欢长得黑的,个子要高,不要说话慢慢悠悠的,更讨厌话多唠叨的。”   乐徐忽然想起了济北王身边那个瘦高的小校尉,好像叫陈珈,脱口而出道:“你可以去济北王府看看,那里或许有你的意中人,又黑又高,话少,和你一样会打架。”   阿丑的心思被他的前半句话吸引,没听见他说什么意中人,急急问:“济北王府?那不是已经很久没住过人了吗?”   “早两个月济北王就回来了,原先丰县的县丞被流放,你都不知情?”乐徐道,“也对,你不是一直为你家公子的病奔波,况且丰县路远,小道消息传不过来,不知道正常。”   阿丑的呼吸滞了瞬,暗骂自己粗心,竟连这样重要的消息都错漏了。   她问:“济北王怎么样?”   乐徐古怪地看她一眼:“什么怎么样?”   “我不和你说了。”阿丑跳下柴垛,疾步往外走,到门口时忽的回头威胁,“好好治,治不好杀了你!”   乐徐撇了撇嘴。   ……   阿丑回到裴澈所在的屋子,安置好他的起居饭食后便离开,一刻不停地催马前往丰县。   裴澈还未病成这样之前曾多次探寻裴原的消息,但这里距离京城太远,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后来周帝多次派人搜查,裴澈几次险些被发现,干脆召集了些贫苦农民,占山为王,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势守住了这片地界。   后来裴澈便病了。她忙着寻医问药,没有精力再去寻找裴原,直到今天从乐徐口中意外得知裴原竟还好好的,甚至恢复了王爵,回到了封地。   阿丑想亲自去见裴原,将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问清楚,如果可以的话,寻求他的帮助。   但是她又担忧,时过境迁,裴原究竟还能不能被信任?   阿丑没敢直接敲开济北王府的门,她找个了路口蹲着,暗中观察府内的动静。   ……   傍晚的时候,踩着落日余晖,王府的正门打开,出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年轻冷峻,穿了件黑色狐毛领大氅。臂弯里是个娇小俏丽的女子,被一件白色貂绒包裹得严严实实,半张脸都埋在领口的绒毛里,头顶还扣着顶烟粉色的毛帽子。远远看过去,像个绒球。   那女子的手塞进男人的袖子里,边仰头与他说笑,边慢悠悠地朝西街的方向走。   阿丑一眼便认出男子是济北王,偷偷跟上去。   看见那两人走进了一家卖豆腐脑的小店。   阿丑茫然地歪了歪头。她蹲在店门口,边假装扯裤脚,边侧耳听着里头两人的对话。   店小二看见客人进来,殷勤地要擦桌子,裴原拒绝了,自己从袖里掏出张丝帕,蘸了茶水,将桌子凳子都仔细地擦了遍。那小二看见裴原拿出来的丝帕子眼都直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恭敬地问:“两位要些什么?”   “两碗豆腐脑,半斤枣丸子,再来一屉包子。”裴原又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吩咐道,“仔细按着上头写的做,做好了加钱,做不好一文钱不给。尤其注意,千万要用新鲜的猪油,菜至少要洗过三遍,你们的手也要用皂粉洗过。”   小二尴尬地接过来:“好勒,您放心吧!”   阿丑坐在门口,心中道:真婆妈。   宝宁习以为常,高兴地托腮等着,觉得无聊,去玩裴原放在桌上的手指。   裴原不满道:“非要吃外头的东西……”   他话刚开了个头,宝宁倏地看向他,裴原意识到自己犯错,呸了口:“行,我闭嘴。”   阿丑心想着:这王爷惧内?   裴原道:“帽子摘下来吧,放我这边,热不热?”   “有点热。”宝宁摘了帽子,又想解衣裳,裴原道,“系扣打开就行,不能脱,脱了要着凉。”   宝宁听了他的话。   阿丑口型道:老嬷嬷似的。   虽这样说着,心中却泛起酸意,觉得有些羡慕。   宝宁靠在裴原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裴原爱答不理地应着,忙着用滚烫的茶水浇洗碗筷。   宝宁忽的想起什么,直起腰问:“你不是答应了我,要给我抓狍子来的,狍子呢?”   裴原动作顿住,皱眉看她,本想说你有着孕,哪来的时间看管狍子?但转念一想,他若真的这么说了,宝宁肯定不高兴,之后不一定有多麻烦。   他话到嘴边改了口:“明天让魏濛带人上山给你逮。”   宝宁满意道:“记得逮两只,要一只公的,一只母的,自己太寂寞了。”   裴原听说怀着孩子的妇人情绪不稳,想一出是一出,要让着她,便点头,嗯嗯啊啊道:“好啊。”   “还有啊,阿绵现在也有孕了,她肚子都有些大了,我看她每日自己卧在小棚里,太可怜,这样吧,你明日取些钱,去西村的羊庄里把它的夫君都接回来。”宝宁补充道,“也不知哪个是孩子的爹爹,三个都接回来吧。”   裴原“嘶”了声,转头呵斥她:“有完没完,胡闹什么?”   宝宁嘀咕着:“怎么就胡闹了,没有道理吗?”   “弄一只回来就够了,不是亲爹也是干爹,不就是给阿绵解解闷吗?”裴原尽力平静地和她解释,“你弄那么多做什么?三只公羊争风吃醋,还不得闹翻了天。”   “那不行,孩子生出来,亲爹爹怎么能不陪在身边呢?要不然阿绵多伤心。”宝宁道,“你们男人真是什么都不懂。”   裴原冷呵了声:“行行行,就你懂,明天就接回来。”   宝宁继续道:“还有吉祥和阿黄,它们的婚事也可以操办起来了。阿绵有了家室,若他们两个还形影单只的,岂不是要心生妒意?我看他们凑一起就很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裴原讥讽道:“你是羊还是狗,怎么把这三个小牲畜的心思摸得这么透?”   宝宁蹙眉:“怎么说话的呢!”   “当娘的人都喜欢牵红线吗?你这是乱点鸳鸯谱,它俩不合适!”裴原气急败坏地拒绝,“吉祥太强阿黄太弱,吉祥太高阿黄太矮,配种的时候,阿黄还得踩凳子。”   宝宁道:“那你就去给它做个凳子不就好了,大不了让人抱着它。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裴原问:“季宝宁你是疯了吗?”   宝宁不高兴地推开他:“说话就好好说,你怎么骂人呢?”   裴原道:“你那么有闲情逸致,别管什么阿绵阿黄了,先给魏濛找个女人,好不好?”   宝宁迟疑道:“这个主意好像还挺好的……”   ……阿丑在门口听得晕头转向,她始终没有弄明白,阿黄是谁,阿绵是谁,吉祥又是什么东西。   听不懂又急迫地想听懂,阿丑逐渐急躁起来,她晕乎乎站起来,想往店里头蹭蹭,听得更清楚。外头正好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阿丑起身,嘭的一声撞在陈珈胸前,她向后跌倒,尾骨处传来一阵激烈的刺痛。   阿丑忍痛,恼怒望过去:“你……”   陈珈根本没搭理她,急匆匆朝宝宁他们走过去,小声道:“王爷王妃,你们快回府一趟吧,刚才来了个叫敏敏的女人,说自己一月前和魏将军春风一度,现在珠胎暗结,来要位分的。她在王府门前又哭又闹,周围许多百姓都来围观,魏将军无奈极了,让我来请你们过去……” 第149章 敏敏   宝宁和裴原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宝宁问:“你确认人家登门找的是魏将军, 不是府上其他魏姓男子?我记着后院种花的花农中也有个姓魏的……”虽然那个魏翁已经六十多岁了, 但宝宁还是觉着, 魏翁与人珠胎暗结的可能比魏濛的大。   陈珈道:“千真万确, 就是魏将军!那敏敏姑娘手上拿了根绳子,正寻死觅活地要自尽呢!”   裴原站起身给宝宁穿衣裳:“先别吃了, 待会让人送到府上去, 咱们回去看看。”   宝宁道好。   陈珈得了准话儿,匆忙地往外跑去报信。   阿丑仍坐在地上。她长得不漂亮, 穿得也落魄,乍一看像个要饭花子似的。陈珈早忘了刚才将人撞摔的茬,绕开阿丑就要跑远。阿丑眼睛暗中盯着他的腿,在陈珈迈完左腿又要迈右腿的时候, 刷的伸脚, 将陈珈绊得飞出去。   陈珈“嗷”的一声,随后重重落在门槛旁边。   一个常年习武的壮年男人坠地的声音非同小可, 掌柜的着急地跑出来看, 还以为是地动了。   宝宁震惊地张大嘴。   “你绊我。”陈珈晕头转向地站起来, 慢慢地歪头看向阿丑,“你有病?”   阿丑啜泣几声, 抬头道:“公子, 我的腿脚不便,刚刚起身时不慎挡了您的路,还请您看在我体弱又贫贱的份儿上, 宽恕我吧。”   她刚才的举动并不全是为了报仇,她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就证明裴原值得信任的方法。   她现在是个手无寸铁的乞儿,如果裴原想与她过不去,那简直太容易。他甚至不需要开口吩咐什么,只要他不管不问,面前的这个黑小子就有足够的手段让她不好过,即便只是踹一脚。   相反,如果他愿意开口为她说句话,她便可以安然无恙。这也足以证明裴原不是个冷清冷心的人,她可以冒险一试,向他求援。   当然,报仇是一箭双雕的事。   “少在这顾左右而言他。”陈珈怒不可遏道,“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故意伸出脚来绊我的,敢做就要敢当,装什么瘸子!”   阿丑假装哭泣道:“我就是个要饭花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敢故意作践大人您啊。”   陈珈大声道:“别和我装可怜!我明明看见了,你就是有意绊我的……”   “得了。”宝宁已经穿戴整齐,裴原皱眉看陈珈一眼,“和个小姑娘叽叽歪歪什么,摔一下就摔一下了,掉块肉是怎么?榆木脑子。怪不得二十多了还没人看得上你。”   听到这话,阿丑的眼皮儿动了动。   陈珈讪讪闭上嘴,跟在裴原后头,默不作声地出去。   宝宁走到门口,忽的停住脚,看向裴原道:“我觉着,该找县丞来一趟,将这个姑娘送回家去,看看她家中什么景况,留些钱。丰县现在是由你管辖,好的情况应该是百姓富足,路不拾遗。如今路边还有吃不上饭的乞儿,说起来,是你的失职了。”   裴原思忖一瞬,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   他吩咐陈珈道:“你先留下吧,带着那个姑娘去衙署一趟,按王妃说的做。”   陈珈不情不愿地应是,他看着宝宁和裴原走远,回身冲阿丑抬了抬下巴:“走吧。”   阿丑将视线从宝宁身上移回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抿唇跳起来。   陈珈眯着眼看她:“那会儿真装瘸子呢?”   阿丑哼了一声,没搭理他,一阵风一样擦过陈珈的肩跑远,留下陈珈一人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大骂:“丑丫头又坏又鸡贼,你等着吧,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谁要娶你谁就是头淹在粪坑里的猪!”   ……   宝宁和裴原回到府门口时,已经围了许多人了,侍卫瞧见他们回来,赶紧拨开人群让路。   魏濛面如土色地坐在石阶上,那敏敏姑娘仍哭诉着:“最是薄情男儿郎,一月前我还和你欢好,你可倒好,翻脸就不认人了!还说什么我认错了,你根本就没见过我。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他的爹爹都不肯认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家都要戳脊梁骨嗤笑我……我们娘俩一同吊死在这里算了!”   她说着又要往梁上挂绳子,周围百姓发出嘘声,纷纷劝阻。   魏濛愁苦道:“姑娘,我真的不认得你,我一月前去骊歌楼就是解乏,喝了杯酒,我自己睡了晚,第二天就回去了,真的没见过你啊!”   敏敏哭道:“我不活了……”   围观百姓又“哎!”的声起,继续劝阻,边对着魏濛指指点点地责怪。   宝宁看着那个敏敏姑娘,倒是很清秀俏丽,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约莫着是魏濛喜欢的样子。魏濛肯定是对人家有些好感的,大半是出于容貌原因,看人长得漂亮,又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他舍不得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容忍一个女人这样撒泼,丢他的人的。早叫人乱棍撵出去了。   她肘弯拐了拐裴原胳膊,裴原会意,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就先进府再说吧。”   魏濛看见他过来,急忙站起,听着这话,又喊冤:“小将军,我真的没见过这个敏敏……”   “见没见过的,我们进去后再说,也或许是你酒醉了,忘了人。姑娘家清名重要,容不得玷污,定要给敏敏姑娘个公道才行。”裴原示意侍卫拉开大门,与宝宁一同进去。宝宁微笑邀请敏敏也进门。   路过百般不愿的魏濛身边时,裴原脚步微顿,低声道,“不怕你的臭名传遍整个丰县,你就还在外头僵着。否则赶紧滚进来!”   ……   花厅里点亮了烛火,宝宁和裴原分坐在上首位置上,魏濛面无表情在一旁,地上站着泣不成声的敏敏。   宝宁温声道:“你把当晚之事再讲一遍吧。”   敏敏擦擦眼泪,又说了遍:“……我给魏将军敬酒,他喝醉了,我便扶他到房里。他倒头便睡,我为他宽衣解带,擦洗身体。敏敏一副薄身,生在烟花地,总有一天难以保全,毕生愿望便是献身给心仪的男子……魏将军威名远播,敏敏早已暗暗倾心,面对此情此景,实在忍不住就……魏将军并未嫌弃敏敏低贱,春风一夜。第二日早,敏敏醒来,毕竟是女子,实在是羞愧不已,只想将这段往事藏在心中回味,便偷偷走了。但谁想到,竟然怀了孩子,这才冒昧登门……这些事,骊歌楼的鸨母知情,我的小姐妹也知情,王爷大可派人前去询问!”   魏濛的眼神变了变。   他发觉敏敏改口之处颇多,最开始时,她并没提及敬酒一事,也没说过她的倾心。现在这样,反倒像是为了圆上她的说辞而继续编造的说辞。但她又说得这样肯定。   他心中疑虑更甚。   裴原看向魏濛:“这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魏濛沉默半晌,开口道:“或许真的是我醉糊涂了,这才忘记。明日我会亲自去骊歌楼询问,若真是如此,我会娶你的,你今晚就先在我院中住下吧。”   敏敏露出惊喜的神情,盈盈叩拜道:“敏敏谢过王爷王妃,谢过魏将军。”   宝宁唤她起身,吩咐刘嬷嬷安排人手为她收拾房屋,又妥帖地请厨房新做一份晚膳出来。   魏濛冲裴原使了个眼色,他们一同去了书房,留了人在远处看守。   裴原坐进圈椅中,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问:“要说什么?弄这么大阵仗。”   魏濛道:“我对那敏敏,心中存疑。”   说完,他又懊恼地摇头,“也或许是我疑心太重,但我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用一个月的时间布下了个局,引我入瓮。”   “老魏,你未免也过于不自信了些。”裴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劝道,“是我的错,以往打击你太过,现在我收回以前的话。你这人还不错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好歹事业有成,长得也不错,会有女子暗中心悦你的。你不至于如此敏感,人家冲你表白心意,你反倒觉着人家要陷害你……”   “我如此想,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魏濛打断裴原的话,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来,交到他手中,“这是这个月来,我第三次收到纳珠的邀请。前两次,他派亲卫暗中寻我,被我拒绝。这次,他亲笔写了封信。”   听见纳珠这个名字,裴原倏地抬头,面色也转正。   纳珠单于是匈奴王庭目前的掌权者,他十六岁即位,执政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一直有着吞噬中原,兼并天下的野心。只是最初时匈奴的游牧地土地贫瘠,兵力也并不强盛,纳珠单于被迫与周王朝联姻,求娶了一位周朝公主,假意臣服了数十年。后来匈奴迁徙到了水土肥沃的河套地区,国力逐渐强大,纳珠的野心也暴露出来,双方反目,爆发了一场大战。   战争以周国大败,被坑杀二十余万将士,周朝公主自缢为结局。   但那时纳珠的力量还不足以吞并整个中原,双方和解,各自休整,期间大仗小仗不断,但没有哪场战役造成了足以动摇当前分庭抗礼局势的结果。   双方目前的野心都已积蓄了几十年,像是只胀满了气的鱼鳔,现在瞧着仍风平浪静,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骤然炸开。   魏濛道:“纳珠想要诱降我。但他知道我忠心于你,只是口头上的诺言,或是金银财宝的力量,很难动摇我的心智。我若是纳珠,定会筹谋另一场棋局,首要的目的,就是离间你我的心。”   裴原问:“你怀疑敏敏是纳珠送来的棋子?”   魏濛抿唇:“我不知道。”   对于敏敏,他是真的有些动心的,如果敏敏与纳珠的谋划无关,魏濛想,他会很高兴。   “当初中秋宫宴,你拿出胭脂目的时候,我便问过你,你是哪里弄来了匈奴王庭独有的禁药,你没回答我。”裴原看着他的眼睛,缓慢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答应了纳珠的邀约。”魏濛道,“今晚子时,在城外三十里的那片马尾松林中,你可以与我一同去。” 第150章 纳珠   月明星稀,有薄雪挂在松树枝头, 晕出淡淡莹光。   最高大的那棵马尾松下早已立着两个男子, 一个年长, 鬓角花白, 面庞沧桑,另一个稍年轻些, 样子像是他的护卫。两人跨坐在马上, 目光眺望向远方,似在等待些什么。   不多时, 有马蹄踏雪声传来,由远及近,两匹奔马映入眼帘,纳珠眯了眯眼, 看那两人在他面前站定。   “你到底是带了人来。”纳珠摇摇头, 苦笑了声道,“不信任我吗?”   “你不也带了人。”魏濛冷声道, “废话少说, 你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开门见山吧,我没时间陪你扯东扯西。”   纳珠看了眼他身后的裴原。他们两人都以黑布蒙面, 看不到正脸。   魏濛明白他的意思, 拒绝道:“他是我的心腹,我的过往他全部知道,无需避讳, 你说便是。”   纳珠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裴原也在暗暗打量着这个年迈的老单于,身姿魁梧,头戴一顶熊皮帽,虽年华不再,仍可在双眼中寻到当年的野心和锐气所以即使此刻他再竭力地要表现出真诚和慈祥,也不像个纯粹善良的老人。   裴原明白,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即便已在沙场上交锋多次,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   “濛儿。”纳珠声音温和地道,“你该回来帮我了。我知道你还恨我,但我现在很需要你,王庭也需要你。”   裴原目光低垂,掩盖住眸中惊诧之色。   他对魏濛的身份早有猜测,但如今亲耳听闻他与纳珠的谈话,心中惊涛骇浪还是难以平复,竟如此密切吗?裴原忽然想到三十几年前嫁到匈奴的和亲公主魏妩,难道……   魏濛道:“过去十几年间,我与王庭早已水火不容,经我手死去的匈奴将士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我剑上的冷锋是由你等的血浸染而成的。要我回去,就不怕我包藏祸心,屠尽你的蛮劣族人,为我母亲报仇吗!”   听他如此言论,纳珠身后的护卫蒙佳忍不住心中怒气,大喝一声:“放肆!”   纳珠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言,随后缓慢下马,走至魏濛马前,仰头道:“该报的仇,你已经报完了,不是吗?父王不怪你,是父王的错。”   魏濛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等着纳珠接下来的话。   “濛儿,我接下来的话,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想说的是,每一个统领的身上都寄予着黎民的厚望,没有哪一个统领不想要扩张版图,不想要百姓富足,我年轻时的勃勃野心,不是为了权利之欲,我只是想带领我的族人,去水草最丰盛的地方,去温暖湿润的地方,躲避贫穷,躲避严寒。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许,我必须给他们更好的将来,哪怕以血为代价。为此伤害了你和你的母亲,我感到歉意,濛儿。”   裴原也望过去,看着纳珠淡笑的面庞,听他继续道:“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人生而在世,求的不是富足,而是安稳。我老了,不想再打仗了。就在上月,我还会见了周朝的邱将军,他代表周帝之意,与我签订了盟约,边境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   魏濛冷笑一声道:“上月趁我军换防疲弱时趁机袭边的是你,说这些虚假空话的也是你,你让我怎么相信?”   “袭击边境的不是单于!”蒙佳先纳珠一步开口,大声道,“是左贤王淳于栾!”   魏濛问:“哦?怎么回事?”   纳珠面露苦色,闭眼道:“我已年迈,近些年王庭中势力纷争,我操控不了那许多。淳于栾为我兄子,我膝下无子,便待他如己出,尽力扶植,只是没想到,养狼千日,终为狼所患。如今他容不下我,在王庭中也有了自己的党羽,便不听我的话了。”   纳珠睁开眼,恳切地望向魏濛:“濛儿,这也是我几次三番来寻你的缘由,我需要你为我除了他,你也需要除了他。毕竟你已经看见了,淳于栾野心勃勃,若他即位,边境永无宁日!”   他忽施一大礼,跪拜在地,痛哭道:“算作父亲求你了,快回来吧!”   他这样的动静,不止魏濛,裴原和蒙佳也都惊骇不已,蒙佳心疼地扑下马将他扶起:“单于,您这又是何必呢!”   魏濛面色仍旧冷硬,但微动的下额表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裴原始终没有开口,过半晌,开口道:“我不信你。”   “你不信我,难道要相信那些与你毫无血脉干系,甚至仇视你的汉人吗?”纳珠浑浊的眼球闪着微光,淡笑道,“濛儿,你要时刻记得,就算你效忠汉皇,你也不是汉人,你身上流着胡虏的血,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接受你的。你只能留在这片边隅小镇上,无法有所作为,更无法加官进爵,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而那本该是你轻易就享有的生活,你是王子,生下来就是贵族。父亲真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离开王庭,自讨苦吃。”   “不过没关系,如果那是你愿意经历的,父王会支持你。”   “你现在为周朝的四王子效力,是吗?父王劝你一句,莫要将全部的心力都付给他,他总有一日会让你失望的。狡兔死走狗烹,为人臣子,总有被斩尽杀绝的一天,功高盖主的更是。更何况,你的眼睛不是黑色的,无论你付出多少,等他得权那天,想杀你只需要一个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父王心中,你始终是个孩子,孩子贪玩,但玩累了,不论何时,你都可以回家,王庭的大门始终向你敞开。我知你厌烦我,在此后,我不会再来寻你,只等你玩累归家的那日,父王请你饮酒。”   纳珠始终双手垂下立在魏濛马前,目光真挚,言辞恳切。   魏濛喉结滚动,从始至终没再多言一个字。待他说完,对视片刻,忽的调转马头大喝一声“驾”,便头也不回走远。   裴原跟上,他看着夜色中魏濛被风吹得鼓起的衣袍,大约能感受到魏濛此时内心的震撼。   裴原想,纳珠果然不愧于他长达四十年的执政生涯,字字珠玑,戳人肺腑。他并不强硬,柔软地威逼利诱,并展开他作为父亲的怀抱,以一种宽宏纵容的口吻,请他的孩子回家。   这是最让人难以拒绝的。   一路无话,小半个时辰后,行至王府门前。   魏濛抬头看着黑色牌匾上的四个鎏金大字,顿了会,偏头问裴原:“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什么。”裴原话出口,觉得不对,又道,“其实也有一句。”   魏濛问:“什么?”   “我也可以请你喝酒。”裴原笑道,“我媳妇也会做饭,而且肯定比他的厨子更合你的口味。”   多说无益,他没有必要此刻在魏濛面前表示诚意,也不需要。他和魏濛共处这么多年,彼此了解,比父母兄弟更甚,裴原知道,魏濛不会被三言两语所蒙蔽,他会做出他心中认定的对的选择。   魏濛果真笑了:“你手中有几两几文,敢放这样的豪言。请我喝酒,你倒是有钱吗?”   裴原正色道:“书房靠东的架子上,下数第二层,右侧花瓶里,有我的私房。”   魏濛下马,将缰绳交到前来迎接的门卫手中,不可思议地瞥他一眼:“那你可得好好藏着,若被收走了,要挨一顿好骂。”   裴原也下马,淡笑道:“不劳费心。”   走进门后,又行片刻,即将分别时,魏濛住脚,侧脸道:“那是个老狐狸。他当年就是这样欺蒙我母亲的,那些话,信个三分已经是多说。他下面或许还有动作,看着些。”   ……   接下来小半个月,丰县的日子过得算是平静。   只是石羊关那边传来战报,说有匈奴大军集结,数十万众,想要冲关。石羊关是塞北最靠西方的一处关隘,两侧山峰如同羊角,故名石羊关,关后是三个郡镇,人口七十余万,均靠这座关隘守护。若石羊关失守,塞北西侧便就破了个口子,不仅百姓要受到战火袭扰,整个塞北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得到战报后,邱明山立刻率领十万兵马前往增援,皋山镇剩骁骑将军佐放带八万人留守。最西方的代县也派遣了五万兵马,守将宿维带领七万人留守。   这样的战役过去十年里也发生过一次,以匈奴大败为结局。   邱明山是个极有谋略的将领,经验老道。裴原对他有信心,此战必不会败。   石羊关的战役打响,丰县只是防守加强了些,其余生活并未受到影响。   魏濛与敏敏相处甚好,渐渐契合起来,他虽还不能确认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了。敏敏容貌姣好,性情也算是贤淑,每日为魏濛洗衣做饭,魏濛头一回享受到这样滋味,每日乐淘淘的。他慢慢放下对敏敏的戒备,也不再限制她的出行,每过几日,会允许她出门走动走动,多派几个人跟随就是了。   宝宁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有了很轻微的鼓起,像是吃饱了饭食那样,穿上了厚厚的袄子后几乎看不出来。   敏敏也怀着身孕,最开始时魏濛不让她出门,她便常常来寻宝宁说话。只是每次一来,门口的那条獒犬就冲着她叫,叫得口沫四溅,敏敏害怕,就不怎么来了。   裴原回来的时候,宝宁正坐在碳炉的旁边和刘嬷嬷一起拆棉被。棉被睡久了,里头的棉花就硬了,要拆出来去找专门的工匠弹开,旧棉花重弹后就像新棉一样,极为松软舒适。   裴原手里拿着个梨,晃晃悠悠走进来,递到宝宁嘴边:“吃一口?”   宝宁看了眼,嫌弃偏过头:“你都咬过了,我不要。”   裴原啧了声:“矫情。”   刘嬷嬷轻声笑了下,她很有眼色地站起身,找了个借口道:“婢子去看看骨汤熬好了没有。”裴原点头,她出去了,将侍奉的其他几个婢女也都带下去。   关门声响起,裴原几口将剩下的梨吃完,丢掉梨核,笑着一把将宝宁抱进怀里,用嘴去蹭她的脸:“嫌我脏,我吃过的东西你不吃?孩子都要生出来了,现在才嫌弃,也太晚了点。”   宝宁尖叫着拍开他:“你唇上的汁水都蹭我脸上了,黏糊糊,真讨厌!”   裴原又凑过去:“给你舔干净行不行啊。”   “不行,离我远些!”宝宁推不过他,反被掐了痒肉,笑得瘫软在裴原怀里,“你怎么这么烦人……”   裴原哼笑着将她捞进怀里,宝宁面对面坐在他腿上,双手抵着他肩膀。裴原伸长脖子去亲她的嘴唇。   他唇上是湿的,亲一口就会“啵”的响一声,这声音有趣,裴原又亲几下,宝宁笑得眼睛弯起来,问:“我甜不甜呀?”   “甜死了。”裴原抱着她晃悠悠道,“天上哪儿掉下来的这么甜的一块小甜糖啊。”   抱了会儿,裴原往后仰一些,和宝宁拉开距离,手去摸她肚子:“给我摸摸,我听刘嬷嬷说好像又长大了点,我看看我们家小东西到底长到多大了。”   “摸不到孩子的,刚吃了只烧鸭,孩子被埋在烧鸭底下了。”宝宁握着他的手去摸,“是长大了点,但不是孩子,长的都是肉,你看,都掐得起来了。”   裴原顺着摸了把,惊讶道:“是真的,胖这么多?”   宝宁不高兴地推开他:“我是为你生孩子才这样的,我说自己胖了,那是我自谦,你怎么可以说我胖?”   “是我错了。”裴原从善如流地答应,又笑道,“刚吃了烧鸭,待会还要喝骨汤,养你可真不容易,少吃些,要养不起了。”   宝宁玩笑道:“那我就更得多吃些了,省得哪天你变穷了,真的养不起我,怎么办?”   裴原故作生气地掐她的两颊:“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宝宁嬉笑着扑到他怀里:“行,行,说好听的,说裴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原挑眉道:“本就是。”   正笑着,传来叩门的声音。温情被打断,裴原心生不快,皱眉回头道:“进来。”   刘嬷嬷推门进来,递来封信:“刚刚门房送来的,说是个姑娘,穿得破破烂烂,多长时间没洗过似的,称自己叫阿丑,要将信交给您。门房留她稍等一会,但又来了个人找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谁的病好像有起色了,眼睛复明了什么的。那姑娘一跳跳了多高,没再等,跟那人跑了。”   宝宁迟疑道:“不会是那日再豆腐摊遇见的姑娘吧?听这描述倒是很像的,但是她不是腿脚不好吗,怎么能跳那么高?”   她催裴原:“打开信看看吧。”   裴原打开,读了几行后,脸色骤然凝重起来,不敢相信似的,又反复读几遍。   宝宁焦急问:“出什么事儿了?”   “有大哥的线索了。”   宝宁惊喜问:“真的?”   “不知真假,还要核验。”裴原站起身,拎了件衣裳匆匆往外走,边道,“我晚些回来,你早点睡,别等我。” 第151章 离间   魏濛已经睡下,被人喊起来, 草草梳了个发就奔去书房。   他第一反应便是石羊关那边战事出了岔子, 跨进门便问:“吃败仗了?”   裴原不发一语, 将信丢给他, 魏濛的神色先是紧张,渐渐放松, 转为不可置信的样子:“这是真的?”   信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宛如鬼画符一般,许多字都认不出是什么, 勉强看出大意,是以大皇子裴澈身边护卫的口吻所述。简要说了裴澈被劫狱后的经历,最后说裴澈如今景况不好,他们寨中有上百个兄弟, 但钱粮几乎殆尽, 需要他们的援助。信的最后说,如果他们愿意相助, 可去往齐连山的西北角, 那有一棵高约三丈的松树, 会有人等候。   裴原问:“你觉得呢?”   魏濛将信又浏览一遍,视线停在落款上, 读出来:“阿丑?”   裴原和他对视一眼, 想到了同一件事:“乐徐离开那天,咱们的人跟着他,回来时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乐徐连夜前往了齐连山, 山脚处有一个女子率人等候他,那女子个子不高,容貌也不出众。跟随的人觉着这女子奇怪,还特意画了幅像,画像放在了哪里?”   魏濛上前一步打开东侧柜子的抽屉,拿出一副卷轴来,刷的抖开。   这幅像裴原早先就见过,那时他并没在意,更没有与再豆腐店遇见的那瘸腿姑娘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仔细观察,忽然便觉得极为微妙,像极了。这两者或许真的是一个人,那画像上的女子就是阿丑!   如此一来就全都对上了。裴澈受重伤,乐徐前去救治,阿丑迎接。阿丑或许就是从乐徐口中得知他已经回来燕北,动了想求援的念头,但又怕他不愿,所以在小店加以试探。   斟酌考虑后,在今晚送来了这封信。   她没等他出来便匆匆离去,许是因着得到了裴澈好转的消息。   裴原不知道的是,阿丑之所以间隔了近半个月才送来这封信,一是因为要照顾裴澈,二是因为整个山寨几乎没有一个会写字的。读书最多的是个烧火的小孩,以前家境没败落的时候上个两个月私塾。因为不敢将此事透露给别人,不能找人代笔,阿丑只能和那小孩琢磨着写,实在不认识的字就装作不经意似的去请教乐徐,这样磕磕绊绊,十几日才写好。   确认了这个消息,裴原心中激动,深呼了一口气,取了剑便往外走:“随我连夜去一趟齐连山。”   “小将军,你留在这吧,我带人去便可。”魏濛劝阻道,“石羊关激战正酣,丰县也要加紧防守,以防有敌人偷袭,你留下比我留下合适。况且,只是接人回来而已,兴师动众反倒不好,你留在府中安排事宜,明日午时,我定将大皇子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裴原同意了他的说法。   魏濛立刻清点了人马,回房中换衣取剑。   听着房门响动,敏敏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她穿一件单薄的亵衣卧在床上,眼睛眯起一条缝,盯着在灯火下往腰上悬挂佩剑的男人,目光疑惑。   魏濛歉意道:“我吵醒你了?”   “一直没睡熟。”敏敏贴心地下床,走至魏濛身前,垂手为他整理衣着,轻声问,“这么晚了,将军要去哪里?可要早些回来,敏敏一人睡,会害怕。”   她问前半句,魏濛本是不想回应的,但她又说她会怕,魏濛的心便软了。   他心中想着,反正这也算不上秘密,等裴澈回来肯定是要住进王府的,敏敏肯定会知道,稍微透露些不算泄密,也好让她安心。   魏濛道:“去趟西边,接个人回来,明日午时就回来了。若你害怕,我叫个侍女来,陪你一同睡。”   敏敏目光微闪,上前一步将脸贴在魏濛胸前,关切道:“没关系的,敏敏可以自己睡。将军放心去吧,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敏敏在家等你回来。”   魏濛很高兴地回拥了她一下,轻声道:“好了,去睡吧,我走了。”   敏敏一直送他出门,直到他背影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房。   一路上魏濛都在想,他是不是该攒钱自己置个院子了?   原先他孤身一人,买了院子也是闲置,索性厚着脸皮住在裴原府上。但如今不行了,他也算是成了家,总寄人篱下实在不好,也委屈了敏敏。等石羊关那边战事平定,他空闲下来,就带敏敏去挑选个喜欢的院子。   她应当会很欣喜的吧?   ……   敏敏在魏濛走后就上床睡了,直到又过小半个时辰,整个王府都陷入沉静的酣睡中,她才睁开眼,眸色清亮,半分睡意没有。   她披上衣裳外出,装作去方便的样子,绕开了已经趴在凳子上睡熟的当值丫鬟,一路朝着后门而去。   到了一处隐秘地方,敏敏轻轻咳嗽几声,不多时,高高院墙外也传来咳嗽的声音。敏敏后退一步,将绑了重物的帛纸团成一团,用力掷出,那纸团轻易地飞过高墙,落到了对面。   墙外又传来几声咳嗽,敏敏知道对方已经收到,不再停留,拢紧衣裳转身回房。   来接应的人迅速去到安全的地方,打开纸团,瞧见上头并非汉字的一段话。   大意是:魏濛奉命前往西山接人,可截杀之,用以离间。   ……   阿丑得知了裴澈复明的消息后便火速赶回了齐连山。   乐徐为他诊治已经半个月,期间扎的针数不清,喝的药更是数不清,但裴澈情况没有丝毫好转,愈加消瘦,阿丑一度怀疑乐徐是在骗她的钱,甚至动了杀心。直到几日前,乐徐又加了一味药引——他的血。阿丑不知道乐徐的血为何有这样的妙用,但药效是立竿见影的,裴澈的脸色几日内便渐渐红润,好消息接连传来。   裴澈虽然眼睛又能看得见了,身体仍旧是虚弱的,只能自己勉强坐着。   阿丑略心虚地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自作主张:“……我知济北王与您一向兄弟情深,试探后更觉得他心中有道义,有怜悯之心,若知道我们的境遇,定不会坐视不理的。这段日子寻医问药,咱们的米缸都要空了,山上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未经得您的允准,便向济北王送去了信。料想他现在应该已经瞧见了信,若情况好的话,或许已经派人赶来了……”   “你不必慌张,我没有责怪的意思。”裴澈很温和地看着她,“谢谢你,阿绸。”   阿丑挠挠耳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阿绸这个文绉绉的,像是富家姑娘闺名的名字才是她的本名。只是她长得不好看,大家起先开玩笑地叫她阿丑,后来传开了,便以为阿丑就是她的名字,再没人叫她阿绸了。除了裴澈。   阿丑在心中想着,大皇子可真是个温柔又慈悲的人啊。   阿丑张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外头有人进来通传道:“阿丑姑娘,魏濛将军来了!”   阿丑高兴地冲裴澈道:“这岂不是双喜临门吗!”   她将毯子盖在裴澈腿上,安抚他道:“公子,您先在这等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阿丑说完就往外走,外头传来喧闹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人闯入,阿丑眉头蹙起,心中隐隐有不好预感升起。那些人似乎来者不善,并不和气。她快走两步,想要出门看个究竟,忽听见一声惨叫,她听得出来,是山上的人。   阿丑大惊:“发生什么了?”   有人负伤跑进来,惊慌道:“阿丑姑娘,外头打起来了!魏濛带来的那些人先动的手,提刀砍人,他们人多势众,咱们的兄弟已经抵挡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阿丑的心猛地坠下,眼底血红一片,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裴原,卑鄙小人,我与你不共戴天!”   ……   魏濛赶到时,那棵醒目的松树下并没有人影。   他以为是阿丑的人还没到,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时辰,意识到或许不对,赶紧带人上山。   对于齐连山的地势,他是熟悉的。裴原一直筹谋着要搜山,但一直未能成行。山上的土匪过于强悍,且巡逻严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反击,且手段极为激烈,甚至放话说若强攻便放火烧山。齐连山的东山脚下是大片的良田,还有村落,若山火控制不住,将会是场灾难,这也是之前的官兵一直没能剿匪的原因。   虽没能攻下山寨,但魏濛带人走过几次齐连山,大概知道方位,不长时间便抵达。   可等看见面前尸山血海,饶是魏濛刀尖舔血已成习惯,也不免汗毛竖立。   他愤怒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有士兵探察清楚情况,回来禀报道:“将军,有人先咱们一步来了,山寨被血洗,没留活口,但并没看见有女子的尸首。”   又有士兵过来,行礼道:“将军,一共一百三十具尸体,其中十八具是外邦人,看身形和眼色,应该是匈奴人。”   魏濛一字一句问:“所以说,有匈奴人在我们之前赶来,将山给屠了?”   士兵迟疑道:“大概是如此的。”   魏濛闭上眼,缓缓舒出口气,大喝道:“回兵!”   ……   魏濛没想到,等他回到府中,还有一出好戏在等着他。   他的宠妾敏敏大义灭亲,向裴原献上了三封他通敌的书信,正跪在书房门口哭得梨花带雨。   宝宁站在不远处的梅树下,摘下一朵粉色的花放在吉祥的头上,冲刘嬷嬷道:“嬷嬷,你说咱们家吉祥是不是会通灵?它怎么这么神呢,它讨厌谁,谁就是坏人。”   刘嬷嬷叹息道:“只是可惜魏将军,一腔深情,终究是错付了。”   宝宁点头道:“希望他不要被伤透了心,以后还是要相信人间有真情才好。”   刘嬷嬷道:“但愿吧。” 第152章 好戏   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致使山寨遭到血洗,魏濛一路上都陷于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中。而等他到了王府, 得知敏敏正在裴原面前告他的黑状, 魏濛更是如五雷轰顶, 肝肠寸断。   他几乎是狂奔至书房门口的, 瞧见敏敏纤细的背影,魏濛心脏一痛, 尽力捱过想要揪着她领子质问的愤怒, 绕过敏敏,推开了书房的门。   甫一进门, 一只乌黑砚台迎面飞来,哐的一声撞在他身后白墙上,留下一大滩污迹。   魏濛惊愕地抬眼看,裴原负手而立站在桌后, 满面怒气, 厉声质问他道:“魏濛,你好大的胆子!我自问待你不薄, 同吃同住, 如同手足兄弟一般。我当你一身忠肝义胆, 是爱国志士,侠义男儿, 不曾想你竟早已包藏祸心, 与那异族贼人暗通款曲……你是黑了心肝吗,简直无耻之极,狠毒无比!”   他一席话, 魏濛如同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怒气本就已积攒到峰极,裴原逼问之下,魏濛怒从胆生,几步冲至他面前,瞪眼吼道:“你何出此言!是听了哪个贼子的话,竟连我也怀疑了!”   裴原恨恨地将手中攥着的一沓信纸甩在他脸上:“你自己好好瞧瞧吧!”   魏濛忍着怒意捡起来,瞧见上头满满异族文字,大为惊骇:“这,这是什么东西?”   “还在装作不知道吗?”裴原冷声道,“若不是敏敏姑娘偶然发现这些,交付给我,我就真的被你蒙骗了!”   “你真的怀疑我?”魏濛不敢相信地问,“裴原,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中不清楚吗?辛苦堆垒了那么些年的信任,因为一个小女子的谗言,你就怀疑我?是我看错了你才是!”   魏濛真的是怒极,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一腔怒火急于发泄,绕着屋子转了两圈,猛地一抬脚,将地上一个圆墩踢出多远,砸在墙上四分五裂。   “你放肆!”裴原拍桌大骂道,“我早知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对你的猜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手中的证据多的是,你这个月与匈奴的那个老东西偷偷会见了多次,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给你机会悔过,但你变本加厉,事到如今,竟还将罪责都推到敏敏姑娘头上,我看你猪油蒙心,非得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这话越说越离谱,魏濛起先还认真听着,气得手抖,但等裴原说到他和纳珠的密见,魏濛觉出不对来。   他提这事儿做什么?什么偷偷会见,他又没背着他。   魏濛诧异地回头看向裴原,不出所料,捕捉到了裴原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魏濛立刻明白过来,刚才所争吵的那些,其实是裴原在演一场戏。他是故意与他翻脸的,究其原因,魏濛猜测,该是给门口跪着的敏敏听。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裴原对上魏濛的眼,暗骂他一句蠢呆子,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都分不出来,竟然真情实感地动怒,还敢踹他的凳子。   裴原再次出言提醒,故作恼怒地大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来人,给我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他话音落下,外头瞬间传来纷杂脚步,下一刻,书房门被撞开,十几个手拿兵刃的侍卫冲进来,将魏濛团团围住。   但他们到底曾是魏濛的手下,虽有裴原的命令,面对熟悉的长官,仍旧不敢贸然动手,呆在那面面相觑。   魏濛这下是彻底想通了,裴原是希望他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回去匈奴王庭。   纳珠之前十几年对他不闻不问,现在却突然寻到他,言辞恳切地求他回去,必定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因为亲情。但他究竟想做什么,以后还会使出什么手段,不得而知。今日是个敏敏,以后谁知道会不会来一个珍珍,怜怜。   如果魏濛始终拒绝,纳珠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并不占优势。倒不如顺应他的计策,待以后时机成熟,他们里应外合,或许可以打一场胜仗。   魏濛的手慢慢移向腰间的刀柄。既然裴原想演下去,他就只能陪他演下去。   只是,他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这样突然之举,他能立刻反应过来才是见了鬼了。   裴原厉声道:“还不动手?难道你们与这贼子是同党,都想要倒戈向敌人吗!”   那些侍卫只能咬着牙扑上来。魏濛挥刀格挡,边假装恨声驳斥道:“裴原小儿!你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早晚有穷途末路之日!你今日敢对我下杀手,那就别怪日后我翻脸无情,从此我们恩义两绝,再见之日,就是刀锋相见之时!”   说着,他狠心使下杀招,阻拦他的侍卫慌乱中躲避一下,魏濛立刻钻空遁走。   前方还有抵挡,魏濛砍伤一人臂膀,夺马而出。   裴原面色铁青看着魏濛背影,沉默半晌,忽的抽刀割断袖袍,转身环视众人,大声道:“从此我与魏濛割袍断义,若再遇见,必诛杀之!”   ……   当日下午,敏敏便逃走了。   魏濛走了后,裴原差人将她送回房,故意没留太多人看守,趁着午睡的时候,敏敏偷偷从后门溜走。   她走了也很好,由她的口向纳珠转述这件事,纳珠对魏濛的信任会更多些。   所有人都当魏濛与裴原决裂,又传言裴原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待了小半日,期间骂出来了好几个进去禀事的副官,看似心情不佳。   一时间,王府中人心惶惶。   屋里,宝宁和刘嬷嬷一起熬地瓜粥,就在屋里的炉子上熬着,满室都是地瓜的甜香气。   宝宁舀了勺尝尝,评价道:“过甜了,王爷肯定不爱吃,这可怎么办?”   刘嬷嬷试探道:“再加些水?”   “那就稀了,口感不好。”宝宁摇头,“再给他弄些别的吃吧,昨天他说想吃面,正好早上还剩了半锅鸡汤,拿来煮面正好,再打两个鸡蛋进去,够他吃了。若还不行,中午的包子也没吃完,给他热几个。”   刘嬷嬷听她念念叨叨,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妃,王爷和将军闹成那样,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宝宁慢悠悠地搅锅里的粥,有的地瓜瓤切得大了,她用勺子按碎,搅成黏黏的糊状,边道,“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在这心惊胆战的有什么用。”   “话虽这样说,但……”刘嬷嬷凑近宝宁耳边,小声道,“现在外头流言纷纷,说魏将军奉王爷之命去齐连山接回大皇子,但事先与匈奴勾结,让匈奴捷足先登,先他一步屠了山……”   宝宁打断她:“大殿下没有死,回来的人不是说了,并没瞧见大殿下和阿丑姑娘的尸首。”   “但魏将军他,他离开的方向,好像真的是往北去的,要投奔匈奴了。”刘嬷嬷忧心忡忡,“魏将军从前和王爷的感情那样好,怎么一朝就分崩离析了呢?若以后真的碰上了,要打仗,那可如何是好?”   宝宁笑她:“想那么多,累不累?”   “要相信王爷,他会做好他该做的事,而我们只要也做好我们该做的事,这便够了。各司其职,不越权,不逾矩,这才是最好的状态。”宝宁慢慢说着,她把勺子搁在一旁,擦了擦手,忽又想起什么,“说起各司其职,今日之事,我还没有做够。”   刘嬷嬷不解问:“王妃是什么意思?”   “这样吧,趁着晚饭还没吃,吩咐营里的庖丁加道好菜,嗯,就加道汆白肉吧。告诉他们,能买多少肉就买多少,让所有人都吃得饱饱的,银子由我来出。”宝宁笑,“给将士们吃好了,他们就安心了,不会像你一样想东想西。”   看着宝宁淡然的面色,刘嬷嬷心中忽的生出羞愧来。   是她还不够沉稳,遇着这样的事,没有给宝宁出主意就算了,还要让宝宁来安抚她。   刘嬷嬷张张嘴,还欲再说什么,听着身后屋门吱呀一声响,回头看,裴原进来了,站在门口解衣裳的扣子。   刘嬷嬷有眼色地退下去,去做宝宁吩咐的事。   裴原将衣裳挂在墙壁钉着的钩子上,又跺跺脚上的雪沫子,才往内室走。   “过来烤烤火吧。”宝宁屁股往旁边挪,让出个位置来,“一身的寒气。”   裴原坐下,胳膊自然地搭在宝宁肩上,歪头用干燥的嘴唇蹭了蹭她脸颊:“一日没见,想不想我?”   宝宁看他一眼,今日的裴原眼底没有光亮,幽静得像潭水,心情应是真的不好。   宝宁捡起炉钩,捅了捅灶膛里的火,问:“外头又下雪了?看你鞋上有雪。”   “嗯。”裴原简短应了声,又去蹭她,低音道,“还没回答,想不想我?”   “我不想你,还能想谁?”宝宁丢下手里的东西,转身靠近裴原怀里,半是安抚半是埋怨地道,“原先我在京城,好歹还有账本看,有店子要经营。现在来了这儿可好了,整日围着你转,等孩子生出来,就成了围着你俩转。你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问我想不想你,烦不烦人哪。”   裴原喜欢听宝宁说这样的话,笑了下,更紧地环抱她:“我们家宁宁就是讨人疼。”   宝宁的背靠着裴原胸前,半倚在他怀里,盯着咕嘟嘟冒泡的锅,片刻静谧后,她忽的想起什么,起身要往外走:“不行,我得去提醒圆子一声,别一下雪就往外跑,太淘气了!他现在学坏了,总跑出去和人家小孩玩儿,次次都一身泥点子回家,说他也不听。”   “男孩子,爱玩就让他玩,冻一会又冻不死。”裴原拽住她,“管那么多,你小时候出去玩,也喜欢让人管着?”   宝宁犹豫了下,慢慢坐下:“好像也是。”   她试探问:“阿原,你派了人手去寻大殿下的踪迹吗?”   “派了。”裴原正色道,“但齐连山太大,他们若是躲起来,难以找寻。更何况现在下了雪,若大雪封山,找到就更难了。”有一句他没说,若大雪封山,他们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宝宁摸了摸他的脸,没再提这事,换了话题道:“阿原,你的脸变糙了,不像以前的滑嫩了。”   裴原道:“糙成石头也不会抹你那香膏,死了心吧。”   宝宁搡他一下,不悦道:“我的东西金贵着呢,你以为你是谁,想抹我就给你抹了?”   裴原笑起来。   过不多久,晚膳熟了,他们好好地吃了顿饭,梳洗后上床相拥而眠,睡得正酣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裴原皱着眉穿衣下地,推开门,对上陈珈焦急的眼:“王爷,代县那边传来战报,说有大批匈奴军队趁着暴雪和夜色急行军,欲要包围代县,现在距代县已经不足百里了!”   裴原脸色大变。   ……   与此同时,代县的守将宿维的桌上,多了一封边境暗探传来的“密报”。 第153章 计谋   半月前,石羊关的战火烧起, 代县派遣了五万兵马奔赴, 如今城内守兵只余七万。   宿维早裴原三个时辰收到前线传来的消息, 立刻召集所有副官校尉商议对策, 晚饭没来得及用,一直熬到夜半三更仍旧水米未进。   宿维吃不下去, 因为他收到的消息是, 匈奴左贤王淳于栾率领十三万大军奔赴代县,来势汹汹, 准备趁代县防守空虚时一网打尽。   有将官劝宿维立刻出城迎敌,与淳于栾大军对垒而战,激昂道:“将军,依末将所见, 我们应该主动出击!如今天气严寒, 暴雪肆虐,淳于栾的兵马一路南下, 必定已经人困马乏, 缺少御寒衣物, 正是薄弱时候。他们虽人数众多,但如同脆弱的窗纸般, 一戳即破。我们人少, 但士兵个个精神抖擞,体力充沛。而且,淳于栾向来以傲慢自大闻名, 他肯定料不到我们敢出城相迎,我们便杀他个措手不及,就算打不退敌人,也能大杀他的威风,挫挫他的锐气!”   宿维觉他说得有点道理,但还是犹豫,思忖半晌,摇头道:“如今石羊关激战正酣,我们是最靠近石羊关的重镇,绝对不能有失。你所说的战法固然爽快,却是不妥。可曾想过,若我们放开了手脚去与淳于栾拼死一搏,城中必然会更加空虚,若淳于栾事先有所准备,分拨兵士从我们后方袭击,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城池?到时我们该何去何从。”   那副官不赞同道:“将军未免将敌人想得太过聪慧,这样畏手畏脚,仗还怎么打?”   “你年轻血性,固然有勇猛之处,但鲁莽太过。”宿维的谋士戴增站起身道,“属下认为将军所言甚是。我们现在不求破敌,但求稳妥。以七万敌十三万,这样悬殊的兵力差距,即便战神如项籍死而复生,要冲破重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宿维点了点头,他也是如此作想的。   戴增见宿维点头,更加积极地劝说:“将军,咱们万万不可开城门迎敌,留在城内才是安全。我们的城墙高耸厚实,防守所用的长矛库存充裕,抵挡上十天半个月绝不是问题。况且济北王所驻守的丰县距离我们这里并不远,他的驻地兵马实力雄厚,到时等济北王发兵支援,从后方断了那淳于栾的退路,我们再打开城门冲杀出去,破他的十三万大军定不废吹灰之力!”   “军师,您的打法过于保守了!”宿维的副将仍旧不支持,“明明有很大打赢的可能,怎么可以缩在城内,这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何况代县不是座孤城,代县周围还有三个小镇,几十万百姓,咱们退避不战,那些匈奴兵去袭扰他们该怎么办?”   戴增道:“如今景况,守住代县的兵力才是重要的,轻重缓急要分清,不可冒险。”   副官不悦,还欲再言,被宿维打断:“不必再议了,就按着军师说的做。”   副官只好怏怏地闭上嘴,不情不愿地领命而去。   ……   代县城外三十里的一片宽敞平原上,淳于栾的兵马正在清扫地上的积雪,安营扎寨。   军帐多如繁星,一眼望不到边际。运送辎重的马车浩浩荡荡,个个满载,车轮在雪地里压下深深的痕迹。到了傍晚做饭的时间,士兵们燃起灶火,十步一灶,炊烟袅袅盘旋上升,几乎遮天蔽日。   若不进入驻地之内,没人会看得出来,那些帐篷里大半都是空的,马车里载的是石头,灶上的锅里煮的只是融化的雪水。   区区两万人马,造出了十万大军的声势。   淳于栾兴致盎然地坐在中军帐中喝酒,他的心腹查尔瓜撩开帘子进来,笑着道:“大人,您猜的果然没错,代县的城门紧闭,守将宿维被蒙骗了过去,怕得要死。我让人在底下大声挑衅,他也连声都不敢吭。”   淳于栾道:“多让人去挑衅。咱们的气焰越嚣张,他就越觉得咱们势力可怖,以后的计划才好进行。”   查尔瓜点头应下,又道:“已经派人去偷袭代县附近的三个小城池,料想济北王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   “真是要好好感谢裴霄大人。”淳于栾放下酒盏,笑道,“若不是他倾力相助,我真是难以想出这样的好计策,更不会知道宿维的弱点,想不到去贿赂戴增。”   查尔瓜问:“大人,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着。”淳于栾道,“咱们虚张声势的技俩,瞒得过宿维,是因为他老了,原先还是个文臣,生性温吞保守。但济北王不一样,他武将出身,更蛮横,也机警,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咱们的骗术。到那时候,他定会出兵来攻。等他离开丰县,咱们趁机再去攻打丰县,济北王意识到中计,会反兵去救。咱们在路上设伏,截杀他!济北王一死,丰县群龙无首,破城如同探囊取物。丰县一破,咱们再去攻代县,也是水到渠成。整个燕北,三分之二都会落入我们的囊中。”   查尔瓜兴奋道:“饵料已经布好,只待鱼儿咬钩了!”   ……   阴雨连绵的蜀中,裴霄端坐在竹林中抚琴,竹树上挂着小灯笼,台下燃着火炉温酒,一切都和当初淳于栾来时一样。   他奏完一曲,抬眼看向北方,傍晚时分,日头正缓缓落下。   他心想着,算时间,那边应该已经乱起来了。   乱起来很好,他巴不得天下都乱起来,既然天下人都负他,就别怪他负天下人! 第154章 明枪   代县被围已经第三天,宿维一直采用闭门不出的办法, 任由匈奴在城门底下叫嚣, 袭扰周边的村镇。   裴原立在桌案前, 看着呈上来的战报, 面上冷气森森,一把将纸张甩下, 怒喝道:“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王爷,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副将钱峰抱拳道,“宿将军如今毫无反抗之举, 城内军民早就慌乱不已,士气一灭再灭。更关键的是,代县城内的粮草不知道能撑到何时,现在四方城门都被阻断, 我们的人进不去, 他们的信使也出不来,粮草早晚有耗尽的那一日……若是第一日就出城迎敌, 出其不意, 或许还有胜利的希望, 可惜时机被白白浪费了。”   “我见过宿维几次,他原是个文人, 弃文从武, 欲要报效朝廷,一身的慷慨正气,也打过不少胜仗。爱国忠心不必质疑, 就是耳根子软,做事畏缩,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裴原垂着眼,缓慢道,“他的谋士里有个叫戴增的,人长得贼眉鼠眼,我看他早就不顺眼,但手又没法伸得那么长将他给揪出来,本想等待个机会处置他,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钱峰问:“王爷是怀疑戴增向宿将军进了谗言?”   裴原反问:“你觉得淳于栾为什么要派兵围了代县?”   “这……”钱峰不知该如何作答,试探问,“想趁着石羊关酣战,代县守兵空虚,要一举破城。”   “就算他破了城,他守得住吗?”裴原笑了下,“代县周围都是我们的兵马,他就算占了代县,那也无异于一只羊进了狼窝,我们不废吹灰之力就能截断他的粮草线,不必出兵,他就得乖乖滚出去。”   钱峰不解:“属下想不通。”   “他的目的根本不是代县,他是想声东击西。”裴原坐下,手指点了点地势图上的两点,“假装出了十万兵,围了代县,袭扰边镇,给我们造成急迫感。再买通戴增,让宿维以为敌人强劲,不敢迎敌。他料定我不会坐视不理,定会支援代县,如此一来,丰县就空虚了,这时他再亮出真正的兵力来,攻破丰县。”   钱峰大惊,如拨云见月,思绪一下子明朗起来:“所以,代县的城下根本没有十万兵!”   裴原淡淡道:“我已经派人去劫了他们的辎重车,他们到底有多少兵马,等陈珈回来便知。”   话落,书房门被推开,陈珈义愤填膺走进来,抱拳道:“王爷,我们奉命拦车,拉回来的车厢极沉,本以为里头得有百石粮食,谁想到打开一看,全都是石头!淳于栾一直都在使诈!”   钱峰惊讶于裴原的料事如神,错愕片刻,回过神问:“王爷,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裴原道:“将计就计。”   他吩咐:“将城中四品以上的武将都寻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   王府书房中的灯火亮了整夜,直到第二日寅时,将军们才离开,个个面色疲惫,但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大将钱峰立刻清点了三万人马,准备于日落后出发,轻装奔袭,一举捣破代县城下的敌军。与此同时,丰县中留下十二万的兵马,就等淳于栾以为城防薄弱来攻打时,出其不意,大铩其羽。   边境已经几年没有过如此大的战事,将士们的兵刃早已渴血,只待明日可以大杀四方!   ……   裴原回到房中时,宝宁还在睡,她怀里搂着圆子,两人的脸俱是红扑扑的。   裴原没有点灯,屋里昏暗,他在宝宁的身边坐下,摸了摸她抓着圆子的手。两人的手都有些凉。他把一双手塞进棉被里。   宝宁浅眠,他一碰便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鸡还没叫。”裴原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扯了被子盖在她肩头,揉她的脸帮她醒神,柔声问,“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宝宝有没有闹你?”   宝宁被强行唤醒,不太高兴,不配合地推开他:“还没睡饱呢,你真烦人,回来就折腾……”   裴原亲吻她眼睛一下,打断她的抱怨:“宝宝,我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不会陪你,你自己在府里待着,不要乱跑,外面很危险。我留下陈珈陪你,你不用担心,养好身子,我最多五日就会回来。”   宝宁愣了下,察觉他语气中的严肃,懵懵问:“出了什么事儿了?”   裴原道:“要打仗了。”   宝宁完全清醒过来,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打仗这件事对她来说太过遥远,即便身在边境,她听说边境战事频发,上个月邱明山还率兵去了石羊关打仗,但她到底是没见过的。说实在的,她心中是侥幸的,她害怕流血,害怕死亡,她希望丰县可以永远不被战事袭扰。宝宁一度觉得,丰县不会有事的,这是裴原的大本营,兵强马壮,数不清的骁勇将士。   所以即使听说代县告急,她仍没有丢掉那丝侥幸,固执地认为,一切都可以被和平地解决。   但现在,裴原说他要去打仗了。   宝宁意识到,情况或许已经变得很糟。   宝宁沉默一会,拿来衣裳穿好,拉着裴原往外走:“咱们出去说,不要吵着圆子。”   外头晨光熹微,借着微弱的光,宝宁看清了裴原眼底的乌色,他这个时间回来,应该一晚都没睡。宝宁心疼地揉揉他的眼眶,问:“你什么时候走?”   裴原答:“酉时走。”   “那还有整个白日呢。”宝宁道,“我去叫水,你洗个澡,睡一会儿。”   “不用。”裴原拦住她,摇摇头,“没那个时间。要点兵,祭旗,安排粮草辎重事宜,整个白日都不一定够用。我是怕你担心,回来和你说几句话,马上就得走。”   宝宁的眼睛渐渐红了。她现在敏感多思,嘴上说着裴原讨厌,但心底里一刻都不想和他分开。   还是这样前路难测、生死未卜的分开。   裴原说得轻巧,但到底是打仗,是兵刃相交。不死人,怎么会赢?   这一切实在来得突然。   裴原叹气抱住她:“你哭什么,都要当娘的人了,还总是哭,长不大一样。我向你保证,最多五日,我一定就回来了。”   他按着宝宁的肩膀和她拉开距离,面色严肃一些:“宁宁,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王妃,我若走了,这城里身份最高的就是你了。你要争气一些,现在掉两滴泪就算了,当着外人,千万不能这样。”   宝宁抿唇看着他,裴原无奈地用拇指蹭蹭她眼皮:“再说了,有什么好哭的。”   宝宁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大战在即,她不应该这样扰乱裴原的心神。但她实在是被裴原惯坏了,这么久时间,她生活在几乎无忧无虑的状态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忘记了该怎么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了。”宝宁勉强笑了下,“你放心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裴原揉了把她的头发。想再说些什么,但看了看天色,实在没有时间。   “我走了。”   宝宁“噢”了声,调整好心绪,笑着冲他挥挥手:“你去吧,我看见那边有人来找你了,好像是钱峰将军。”   裴原嘱咐道:“留了陈珈给你,外头有什么动静你都别怕,也别出来,好好养好身子,别乱折腾……”   他威胁:“若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   宝宁问:“你就怎么样?”   裴原想不出狠话回答,半晌后放弃,无奈地掐掐她的脸:“乖乖的,别让我在外头还心神不宁。”   宝宁闷闷“嗯”了声,上前抱了下裴原的腰,而后松开:“你也要保重身体……”   裴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现在身体与正常人无异,但到底余毒未清,什么时候还会毒发,谁也说不清。   裴原没搭这个话题,只是推着宝宁的肩膀让她往屋走:“回去再睡会。”   他看着宝宁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直到她关上房门,才转身离开。   ……   酋时正,城门大开,大军准时出发。   宝宁带着圆子站在城楼上遥望着他们离去。   三万将士排成整齐的队列出城,从四门分出,每门也各走了小半个时辰。   暮色映着白雪,马蹄走过留下浅坑,士兵们个个挺直胸背,铠甲反射着金色粼光。队伍如同一道黑色的长龙般,跟随着最前方的黑色绣金虎大旗,慢慢地走远了。   宝宁没有找到裴原的身影,他许是没从这个门出城,她是背着他来的,扑了个空。   短暂的失落后,宝宁打起精神来,深深吸了口气。   旁边传来刘嬷嬷轻轻的声音:“王妃你看,去打仗的这些,大部分都是些小伙子呢。”   宝宁道:“听说以前战事紧的时候,壮年的士兵战死,补不上缺口,即使岁的孩子也要上战场。”   圆子问:“士兵战死了,他们的家人怎么办呢?等不到他们回来,该有多伤心。”   宝宁和刘嬷嬷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面面相觑一会,刘嬷嬷拉着圆子的手往石阶处走:“圆子饿了吗?咱们去吃饭好不好,今晚吃肉肉。”   圆子说好。   宝宁笑了下,拎着裙摆跟着走下城楼,下到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远远瞧见个慌张跑过来的守城士兵。那士兵也瞧见她,好像更慌张了,赶忙住脚站好,行礼道:“给王妃请安。”   宝宁问:“你来迟了?”   换岗的士兵刚刚离开,看他这样子,明显的错过了班次。   蒋盛紧张地咽了下唾沫,忽的跪下道:“请王妃恕罪!”   宝宁蹙蹙眉,被他吓了一跳,摆手道:“罢了。”   她没多说什么,提步走向不远处等着她的刘嬷嬷和圆子,一同朝王府走去。   蒋盛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   在这里见到宝宁,他实实在在地心虚了一瞬,不是因着换岗时迟来,是因着,他在一刻钟前,刚刚接受了一个本该严词拒绝的请求。   一个叫王查的人找到他,塞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在夜深城门已关时,偷偷将他放进来。   军令三令五申,明确禁止这样的行为。蒋盛答应了王查的请求,也觉得担忧害怕,但是,一锭银子的诱惑太大了,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只是放进来一个人而已,城中有十几万的守军,还有三千堪称周朝最精锐骑兵的奔狼军。   就算放进来一个探子,又能惹出什么乱子?   蒋盛答应了他。   ……   打了三更鼓的时候,蒋盛轮完了这班岗。   与他一同的士兵已经困倦得不行,着急地要回营房睡觉,蒋盛找了个要如厕的借口,从中溜了出去,到达他和那个叫王查的人约定好的西北墙角,口中发出几声暗号。   那边很快传来回音,蒋盛爬上墙头往下望,瞧见个人影,他知道那就是王查,赶紧扔了根麻绳下去,另一端系紧在墙垛上。   蒋盛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人来,他放下心。   那边的王查好似身手很好,片刻就爬上来,道谢道:“谢谢兄弟了。”   听着王查口音的时候,蒋盛觉得有些古怪,他忙着收绳子,顺嘴问了句:“你不是这边的人吧?哪里来的,怎么非要这时候进来,要做什么事?”   查尔瓜道:“确实不是这边的人。”   他说着,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轻轻地拔下刀鞘。   “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我也懒得问。”蒋盛把绳子拎在手上,嘱咐道,“这处地界虽然是死角,但也有人巡察的,一个时辰一班。你还是赶紧离开的好,算算时间,下一班巡逻的守卫还有一刻钟就来了。”   查尔瓜问:“会有多少人?”   蒋盛答:“大概十二三个吧。”   他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查尔瓜笑了笑,道:“没什么。”   蒋盛有些不耐烦:“那就赶紧走吧,磨磨蹭蹭地等什么,等死呢吗。”   说着,他转过身,正要迈步离开,忽的被身后的查尔瓜捂住嘴。蒋盛惊恐地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还击,就觉得肚腹一阵剧痛,垂眼看,已经被利刃刺穿,鲜血汩汩地顺着甲胄流下,转瞬沾湿了鞋面。   怕他没死透,查尔瓜又连刺了几刀,直到蒋盛已经完全瘫软了,喉中连“嗬嗬”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才将他放开。   蒋盛双目圆睁,倒在地上像一条僵直的死鱼。   查尔瓜抢夺过他手里的绳子,按着刚才的办法,一头系在墙垛上,另一头扔下去。很快,接连又爬上来十几个高大的武士。这时候,一刻钟已经过去了,不远处传来靴底踏过石板路面的橐橐声。   查尔瓜知道这是前来巡视的守卫,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都隐藏起来。一行人躲在墙角阴影处,看着那些守卫走近又走远,查尔瓜找准时机,长臂一挥,十几日立刻蜂拥而上,只一个喘息便偷袭成功,从身后将那些守卫割颈处死。   查尔瓜笑着称赞道:“不愧是我王庭最杰出的死士。”   夜深风寒,月亮被黑云挡住,又有雪花飘下来,下雪了。   这时候,是所有人最疲惫的时候,警惕最放松的时候,也是夜袭的最好时候。   查尔瓜命令士兵将那些守卫的衣甲脱下换好,再将那些人的尸体拖到角落里,他们伪装成刚刚完成巡视的守卫的样子,列队朝着主城门走去。   看守主城门的领队是个百夫长,远远看见他们走过来,不悦地阻止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巡视要按着规定来,怎么能到处乱走,去你们该去的地方!”   查尔瓜没有停留,直直走过去,暗中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那个百夫长恼羞成怒,大步上前,抬手想要扇查尔瓜一个巴掌:“听不懂老子的话是不是!告诉你别乱他娘的逛……”   他巴掌还没落下,查尔瓜的长刀就已经捅穿了他的腹部。   “有内奸……”百夫长虚弱地喊出最后三个字,查尔瓜一把将刀拔出,挥手道:“上!”   城门防卫瞬间大乱。   报警的锣声被敲响,很快有人赶来增援。但查尔瓜所带来的都是匈奴的精锐死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双方僵持之下,远处忽又传来万马奔腾之声,响如雷霆。二十万匈奴大军如同黑色潮水一般涌来,雪色朦胧,城墙上的守卫看见那条逶迤长龙,均目露惊恐之色,敲锣大喊道:“有敌军来袭!告危!告危!”   ……   城门处乱成一团,留守的大将钱峰立刻前往迎敌,王府中,宝宁也被吵醒。   她帮不上忙,但睡不着,抱着圆子坐在桌边,焦灼地等待着前方的战报,最开始的一个时辰,几乎都是坏消息。   裴原虽然留下了充足的兵马,也早有准备,但敌人太过奸诈,暗杀了大半当值的守卫,预想要自己从内部打开城门,幸好被钱峰拦住。但经此袭扰,士气大衰,对方攻势猛烈,又人数众多,几次险些被得逞。   过了一个时辰,战况逐渐稳定下来,双方势均力敌,匈奴也失去了最开始的锐气,加上下雪后城门处又滑又湿,他们得不着好处,有了撤退的迹象。   天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亮了。   听到捷报,宝宁的心弦逐渐放松,这才觉得头疼欲裂,体力已经不支。   刘嬷嬷扶着宝宁去休息,陈珈守在门外。   这时的王府几乎没有守卫了,所有人都被征召到前方退敌,王府中空荡荡的,只剩女眷。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几日前就潜伏进城的一支小分队已经蓄势待发,准备趁乱潜进王府。   他们接到的是淳于栾的命令:劫走济北王妃和一个五岁的叫圆子的小男孩。   这是淳于栾对于对裴霄承诺的兑现,也是出于私心。   他对济北王的爱妻名声早有耳闻,十分想看一看,这个足不出户就名震塞北的女人,到底长成什么样? 第155章 暗箭   陈珈和吉祥一左一右地坐在门槛上。   吉祥已经快过周岁,头大的像是个磨盘, 浑身覆盖满粗长的毛发, 身长过三尺, 四只爪子又厚又硬, 陈珈偷偷摸了把,像是熊掌。若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贸然闯入, 瞧见吉祥这只庞然大物, 误以为是老虎也不无可能。   陈珈不由暗自感叹,王妃真是有前瞻之见, 养一头獒犬,怕是比三四个精壮士兵都要有用。   反正他是打不过吉祥的,除非用箭远攻,若靠近了, 吓也要吓破胆子。   宝宁和圆子已经睡下了, 刘嬷嬷怕他们害怕,在屋里打盹守着。   城墙外的厮杀声越来越小, 战斗应该已经进入尾声。城没破, 虽然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但至少今晚是安全的。陈珈如此想着,也觉得昏昏欲睡了, 他裹着毯子坐在门廊底下, 头往后枕着廊柱,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   吉祥疯狂的叫声将他惊醒。   不止吉祥在叫,远处的阿黄好像也在叫, 陈珈猝然睁开眼,警惕地望向四周。   有女眷的惊呼声传来:“有刺客!有刺客!”   有刺客?陈珈脑门上青筋一跳,捏着手里的刀猛地跳起来,先是拍门将屋里的人唤醒:“王妃醒醒,有人闯入,您好生躲在屋里,千万别出声,我去看看就回!”说完,他焦急地要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   吉祥也跟着冲过去。   “陈校尉!”陈珈还没跑到门口,刘嬷嬷推开门高声拦住他,“你进屋来,王妃和你有话说!”   闻言,陈珈赶忙住脚,他焦急地看了眼刺客所在的方向,还是选择听从宝宁的话,快步赶回。情况紧急,他顾不得什么尊卑束缚,疾步冲进内室道:“王妃,我听见呼救声是从后门方向传来,那些人应该是从后门潜进来的……”   宝宁披着衣裳坐起身,她脸色因疲惫显得发白,怀里搂着圆子,沉静地打断陈珈的话:“府里还剩多少护卫?”   陈珈答:“大部分都去前线支援了,护卫就剩下二三十个,都不是精兵猛将,如果来人早有准备,他们抵挡不了多久。”   宝宁道:“既然如此,你去阻拦也没用,多死一个人而已。”   “但是……”陈珈额上渗出冷汗来,他意识到淳于栾的城府深沉,这些都是他设下的连环计策。他先是猛烈攻城调走王府的守卫,再趁机偷袭空虚的王府,下一步呢?是不是要引得城门防守的官兵人心慌乱,调兵回击,再一举破城?   宝宁看出他在想什么,摇头道:“城门的守卫一向森严,尤其石羊关战事打响后,进出都需要出示官府盖印的公文。淳于栾就算安排人手进城,最多不会超过百人。如果想要内外夹击,这些人手不够,他们一定另有所图。况且你听,咱们的几十个守卫都能阻拦他们这样久,他们的人必然不会多。”   陈珈迟疑道:“那他们是……”   他忽然想通了:“难道他们是想要劫持人质,作为威胁?”   “我不知道。”宝宁摇摇头,“但咱们现在能做的,就只剩未雨绸缪了。”   陈珈跪下,将背调转向她,大声道:“请王妃上来!陈珈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定带您冲出重围,到安全的地方去!”   外头的厮杀声愈发近了,宝宁的心怦怦直跳,她尽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要周全地去思考。宝宁想起裴原临走时对她说的话,他说,她是王妃,他走了,她就是这座城池里身份最高的人,要争气一些。   要争气一些。   宝宁心想着,她是王妃,她靠着这个身份得到了那么多,得到了百姓的尊敬,得到了权利和财富,她还专享着裴原无尽的疼爱。她理应为这个身份担起责任来,没本事上阵杀敌,但至少不能给那么多浴血奋战的将士添麻烦。如果她连这些都做不到,如果她惊慌得需要别人去照顾,去安慰,她凭什么担得起济北王妃这沉甸甸的四个字呢?   而且,她是可以做到的。   刘嬷嬷也焦急地望着她,劝道:“王妃,咱们快走吧,万一敌人冲进来了,就逃也逃不掉了。”   “能逃到哪里去?我大着肚子,还带着个孩子,走到哪里都是靶子。”宝宁道,“他们若是找不到我,是不会罢休的。”   她起身下地,拍拍陈珈的肩膀让他站起来,领他走到妆台前去。   陈珈和刘嬷嬷俱都不得其解地看着她。   圆子最先反应过来:“姨姨,你是想让陈珈叔叔装扮成你的模样吗?”   陈珈大惊失色,急忙转头看宝宁的脸,见她点了点头,险些背过气去:“这怎么行!不行,会被认出来的!”   宝宁冲刘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将陈珈按坐在妆台前,刘嬷嬷利落地取出脂粉,宝宁让圆子跑去取一件隔壁丫鬟的衫裙,接着拿了小刀和黛笔出来,将陈珈眉上的杂毛刮掉,画上女子的柳叶弯眉。   陈珈仍旧觉得这举动实在匪夷所思,他不想配合,挣扎着要站起来,坚持道:“王妃,您信我,我定能带着您逃出去的!”   “你觉得他们不会派人在各个门口守着?”宝宁道,“你也信我,贼不走空,他们闯王府一趟,绝不会只是为了杀几个守卫。若不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扮做我的样子,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等王爷回城,击退敌兵,我就算散尽家财,也会保你完璧归赵。”   “我不是怕死啊!”陈珈几乎绝望,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那脂粉一擦,竟然真的白得像个女人一样了。   画上眉毛,活脱脱是个容长脸,冷漠美艳的大美人。   拾掇好妆容,圆子将裙装拿来。宝宁的裙子太小,陈珈穿不下,好在府里有个高壮的丫鬟,她的衣物陈珈穿得正好。   宝宁和刘嬷嬷的手法利索,弄好这一切,过了不到半柱香。   刺客几乎已经到了院门口了,吉祥更加凶猛地大叫,那些人瞧见它气势,有片刻的退缩。   领头的人下命令道:“留三个人拦住这只狗,剩下的随我进屋去搜!”   门很快被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屋里没点灯,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啜泣声,听见门打开,啜泣变成尖叫。   领头的匈奴人用刀锋挑开门帘,缓步走进内室,一眼就看见瑟瑟发抖坐在床上的“王妃”,他眼睛一亮,挥手道:“抓住这个女人!”   这个院落是目前所见到的最宽敞的院落,再扫视屋内随处可见的古董珍玩,还有守着的那只看门獒犬,那人没有迟疑地就认为,床上的女人肯定是他们要找的王妃。   他厉声质问:“那个叫圆子的小孩在哪儿?”   陈珈呜呜咽咽地被人押趴在床上,双手捆在身后,但是没有回答。   那人又喝道:“你说不说!若还装成哑巴,信不信我现在就……”   他还没说完,远处传来奔腾的马蹄声,那人意识到是有人得知王府遇袭的消息,赶回来了。   还没找到那个小孩,他心中焦急,但时间紧迫,没有办法,只好下令撤退道:“鸣金,召唤守门的和在府中各处搜寻的弟兄都撤退,到定好的地点出城!”   眼光瞟过被绑缚着踉踉跄跄走过来的陈珈,那人先是欣慰:“抓着了济北王妃,也算是能交差。”   但瞧见了陈珈的长相,又拧了拧眉:“怎么长成这样,不会是抓错了吧?”   旁边人道:“全府都搜过了,门口处也留人守着,没有逃出去的,应该就是这个没错。”   “我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姿容的大美人。”那人略感不适地移开视线,“济北王的口味还真是与众不同。”   在援兵赶来之前,他们迅速地带着陈珈从后门离开了王府。   宝宁带着圆子从衣柜中出来时,王府已经重新被接管,钱峰满面愧疚地赶来,跪倒在她面前道:“末将失职,让王妃陷入危难之中,万死难辞其咎!幸而王妃无事,否则末将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宝宁问:“外面战况如何?”   钱峰答道:“雪越下越大,淳于栾攻城不利,已经退兵,驻守在五十里之外,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王爷现在人在代县,过不久就会返回,前后夹击,胜算很大。”   宝宁略微放下心,她心中是煎熬的,让陈珈替她以身犯险,这滋味不好受。   钱峰看穿她的心思,安慰道:“王妃,我们的人已经追去了,到底是在丰县境内,我们比他们要熟悉地形,可以拦截住。”   ……   陈珈被那些人带着一路走小巷,七拐八拐走了小半个时辰,到达一处隐蔽的城墙边角。   搬开一块大石头,发现一处狗洞。   身后追兵快要赶来,领头的人吩咐其余人先从狗洞爬出,只留下几个随他一起,从背后抽出一束箭头处包裹着厚重油布的箭来,用火石点燃箭头,随后倏地放箭。   如流火般的箭落在茅屋的屋顶,被夜风一吹,很快蔓延开来。   不过片刻,火借风势,入目已是一片火海。   那人兴奋地勾出抹笑,挥手道:“撤!”   ……   裴原奔袭至代县城下时,正是夜深,此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宝宁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之难。 第156章 一线天   宿维连着几日没怎么合过眼了,他焦头烂额, 不止一次质疑过最开始的决定是否是错误的, 但如今骑虎难下, 后悔也是晚矣, 只能顺势而为。   雪天苦寒,士兵们又志气低落, 营中不时有抱怨之声。宿维深知如今堵不如疏, 并没有严厉地责罚将士,只是到处巡查, 亲切慰问,希望能够挽救现今的局面。   又是一日的操劳后,宿维坐在书房中,正色听着面前谋士戴增的劝谏。   戴增手捋着胡须, 慢声道:“将军不必过于惊慌。天公助我, 已经下了半日的雪,那些匈奴兵坚持不了多久的。他们远途奔袭, 只想着快速取胜, 所带的粮草和御寒衣物均是不足, 再过几日雪埋至膝,他们就受不了了, 尤其是那些不耐严寒的马匹。只要再守上几日, 不用我们一刀一枪,他们就会损兵折将滚回去!”   宿维已经不再全信他的话,闻言后露出怀疑的神色。   戴增是他花高价得来的谋士, 当年的探花郎,颇有文采,也有计谋,曾助他打过许多胜仗。   但这次,总觉得有些古怪。   宿维问:“军师,我有一事至今不明,为何淳于栾会如此浩浩荡荡地来攻打代县?确实,他们是有胜算,但就算攻下来了,又能如何?我心中有疑,他会不会意不在此?”   戴增劝道:“事已至此,将军就不必思虑那样多了。我们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斗不赢城下那十几万实打实的匈奴兵士。而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困守待援。其他的,想来想去又能如何呢?”   宿维不置可否,只是心中的隐忧更盛了。   正踌躇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响彻天际的厮杀声,近边也骚乱起来。   宿维大惊,立刻站起身推门出去,大声问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杀声!”   过不久,有人奔过来,大喜禀告道:“将军,城下的匈奴兵乱成一团,好像远方有援兵来了!暴雪连天,看不清旗帜,隐约可见金色虎头,应是济北王的兵马!”   宿维面露喜色,大声道:“天助我也!速召各位将军来我书房中,共同商议开城门抗敌之事!”   ……   婢女又端来了十几盏灯,映得宿维的书房如同白昼。   外头阴风怒号,屋内,几位将军唇枪舌剑,就是否要打开城门一事争论不休。   戴增仍持反对的态度,大声道:“为什么要打开城门?我们已经坚持了三日,外头那些匈奴兵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现在出城,岂不是功亏一篑?”   有人反驳他道:“最开始的战机就是被你的畏缩贻误的,难道你还要再错过一次战机吗?现在匈奴后方受敌,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我们打开城门轻装上阵,给其迎头痛击,必定大胜而归!”   “非也!”戴增怒骂道,“鲁莽小儿,你可知匈奴人有多少兵士?数十万,那是数十万训练有素的铁骑,不是你家后院菜园子的十万颗白菜!济北王连夜奔袭能带多少人来,他不会倾城而出的,最多也就带上五万八万,根本没有胜算!济北王年轻气盛,不懂敌人的凶猛,才敢这样以卵击石,依我看,他不是增援,他是来破坏我们的局势的!”   那人气急骂他:“瞧你那副嘴脸,畏惧匈奴人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既然这样贪生怕死,来边境打什么仗,回你家的炕头裹着棉被过日子去吧!”   戴增怒道:“你怎么说话的?”   “就骂你了,如何?”这话落,剩下几人纷纷应和。   戴增哼一声,甩袖子道:“蛮夫武将,不与你等争论!”   那几人被讥讽得脖子通红,骂不过戴增,竟然上手推搡起来,要斗殴的架势,书房乱糟糟吵成一团。   宿维看着他们厮打,额上青筋直蹦,大喝一声:“够了!”   屋子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宿维闭了闭眼。他承认他是个胆小之人,他不是怕自己身死,怕的是给整个局面添乱子。戴增说的有一点是对的,他必须确保代县万无一失,不能给在石羊关激战的邱明山造成后顾之忧,所以,任何的风险之举他都不敢尝试。   沉默片刻后,宿维沉声吩咐:“让人封锁城门,可在城墙上放箭支援,继续观察情势,等我之后的决断。”   除了戴增,剩下的将领都露出失望神色,但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领命离开。   戴增的意见被采纳,颇自得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须,还想和宿维说什么,抬头对上宿维冷淡的眼,怔了瞬。   宿维虽然按着戴增的想法做出了判断,但打心底里,对他已有了淡淡的厌恶和怀疑。   “夜深了,军师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宿维撂下这句话,去墙壁的悬钩上取下自己的佩剑,随后大步踏出房门,留下一脸呆滞的戴增愣再屋内,往城楼的方向走去。   ……   就像是裴原所预料的那样,淳于栾留在代县城下的兵力就是个诱饵,虽拼命反抗,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残存的那些匈奴兵就已经死的死,逃的逃。   只是,代县的城门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宿维一直站在城墙上,像是在看别人家出演的一场戏一样。   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么,连底下人在清扫战场,他看在眼里,表情好像有所犹豫,但还是不动弹。   裴原扯下一片衣摆,蹭掉刀锋上的血迹,冷眼看着高耸城墙上石雕一样的宿维,咬牙骂道:“没脑子的老匹夫!”   他能猜到宿维在想什么,他完全地落入了淳于栾的圈套里,对十三万敌军来袭的情报深信不疑。就算现在城下的敌人被清扫殆尽了,他心中还是猜忌的,怕淳于栾留有后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原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点,他实在没想到,宿维竟然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   按他原本的设想,淳于栾虚张声势在代县城下布兵,为的是引他率领大部队前来,再趁机攻击空虚的丰县。他将计就计,让淳于栾误以为他已经上当,在淳于栾将全部兵力用以攻打丰县之时,再联合宿维在代县的兵力从后方绕路过去,里外夹击,可以一击制胜。   没想到宿维他不肯出来!   雪越发大了,落在肩头,不一会就厚厚一层。裴原的睫毛和唇周都结了层薄薄的冰碴,稍一动弹,冰碴咔咔作响。他抬手抹掉脸上的雪水,后方有传令兵赶到,带来淳于栾开始攻城的消息。   裴原身旁的校尉问:“王爷,咱们要等宿将军一同回去吗?”   “来不及了。”裴原再望了眼宿维的方向,大雪遮掩了视线,看不真切,“我给他写封信,你留下,将信送到他手上。”   那校尉先是应了声,然后反应过来:“可是王爷,现在哪里去找纸笔啊?”   裴原盯着他的前胸看,片刻,忽的出手一把撕下他的一片衣袖,在那校尉的惊呼声中,将布片摊平放在腿上,用刀尖割破食指,蘸着血飞快地写下两行字,折好递回去。   这一切发生太快,校尉还没反应过来,裴原吩咐道:“记住,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众将士听令!将随身重物全部丢弃,立刻随我杀回丰县,抵御蛮夷!一颗匈奴人头可换三两白银,两颗人头可换一锭黄金!三颗人头换五亩薄田,若杀五人,可一世衣食无忧,荫蔽子孙!”说完,裴原抽鞭击上马臀,驾的一声,风驰电掣般朝着丰县奔去,“杀!”   城下杀声四起,将士们战意高昂,各自上马或徒步,踩着晕染着鲜血的积雪,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   一刻后,宿维收到了裴原写给他的信。   打开后,上头刺目的两行血字:   “蠢乎?宿维!敌军不过二万,你被奸人所欺瞒。斩杀戴增,速来迎敌,仍有生机!”   宿维恍然如梦醒,忆起从前种种迹象,顿时面红耳赤,拍着大腿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他站起身,厉声吩咐人来:“将那戴增给我绑起来,押到狱中,待我回来后再审!”   说完,又匆匆地召集将士,清兵点将,大开城门,准备领着剩余的七万人前往驰援。   ……   在第一次攻城没有得到预期的战果,反而遭到了激烈的抵抗时,淳于栾便明白过来,裴原没有上他的当。   他并没觉得多气馁,反而感到有趣,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是件有趣的事,他享受这个过程。   现在的战况,他很难再在短时间内攻破丰县的城门了。   淳于栾当即猜想到裴原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应该会集结他能集结的全部兵力,想要偷袭他的后方。   淳于栾吩咐查尔瓜传令下去,严加防守,又派了几个单骑冒充成汉人去给裴原传信。   接着,他去取了自己的来,满面笑意地翻身上马,冲查尔瓜道:“我刚刚让人去告诉他,他的王妃在我的手里。早听闻济北王夫妇伉俪情深,你猜,他会不会因此而脱离大部队,独自抄近路赶来?”   查尔瓜思考一会,摇头道:“这样明显的计策,济北王怎么会相信?况且他行事老谋深算,不像是会意气用事的人。”   淳于栾笑道:“我赌他会。”   查尔瓜不解问:“为何?”   “直觉。”淳于栾眯了眯眼,玩笑似的道,“用汉人的话来说,说不定我们就会英雄所见略同了呢?”   说完,淳于栾手指点了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兵士:“随我来,去一线天截个人。也给你们看看我的箭术,能不能一箭杀了那个痴情种?”   ……   就像是淳于栾所预料的那样,当裴原收到宝宁遇险的消息后,他果真不顾旁人的阻拦,一意孤行地脱离了队伍,选择了走暗险重重的山间小路,只为早到一刻。   从代县到丰县最近的路,必然要经过齐连山的一道奇景,名叫一线天。 第157章 小别   黎明破晓前的一个时辰,是一天中的至暗时刻。   裴原骑马从密林中穿过, 衣袍刮过尖利的枝杈, 有的地方已经破了, 脸颊也留下了划痕。他青白的手指抓着缰绳, 略微发颤,一半是因着对宝宁的紧张, 一半是因着寒冷。实在是太冷, 呼出的气变成森森的白雾,风吹在脸上宛如刀割, 最重要的是,他的腿开始隐隐发痛了。疼痛随着经脉传遍全身,他现在没有从马上栽下去,全凭一腔信念在撑。   在听到宝宁被掳走的消息的那一瞬, 裴原先是不信, 而后便是无法克制的恐慌。   他想起临行前宝宁看着他甜甜的笑脸,她是柔软的, 需要人保护的, 裴原无法想象她落在匈奴人手里的样子。只是思及她的眼泪, 他就无法接受。所以那一刻,他的一切理智通通消散了, 没有去思考来龙去脉, 没有思考这是不是个陷阱,即便身旁的人劝阻,他仍然选择孤身踏上这条路, 只为能快一点到宝宁的身边。   也是在那时,裴原恍然意识到,他恐怕穷尽此生也无法变成一个永远冷静的智者,因为他有着最致命的软肋。   他爱宝宁爱得太过分,胜过荣耀,胜过百姓和万物,甚至胜于自己。   他从死而复生,打碎金身重塑,早就失去过所有,所以无所畏惧。除了宝宁。   人活在世上总是有些信念在支撑的,否则便是灵魂已死,行尸走肉。他的信念就是她。   ……   裴原忽然感到后悔,他是不是真的该像宝宁所期望的那样,他们去一个宁静的小镇,过平静安乐的日子。没有现在的荣华,但也摆脱了与荣华一道而来的提心吊胆和负担。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说白了,是因为固执。   他希望给宝宁最好的东西,希望她可以站在山巅上睥睨万物。只有将世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面前,他才觉得,他照顾好了她,他才觉得心中大石落地。宝宁笑了,他便开怀。   裴原如今才明白过来,这些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是要负起责任来的。他必须对这方百姓负责,他需要像保护宝宁一样地保护他们。这是他从前一直在做的事,为此流血流汗,他从没觉得苦累。   但现在不行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爱别人,爱天下。   ……   早上临别时,他还没有好好地抱她一下。   ……   裴原眼底充血,狠狠地盯着前面的路,他咬牙想着,如果宝宁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就算拼了命,拼了抗旨不顾,也要统帅三军杀向北去,不夷平王庭誓不罢休!   ……   平时快马也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裴原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到了一线天的位置。   战马已经很疲累了,安静的深夜,只能听见马踏积雪的声音,还有它粗重的呼吸声。   这寂静太过了。裴原的疑心被挑起,在进入山谷的前一瞬,他凭着直觉拉了一把缰绳,马仰脖嘶鸣一声,慢慢地停下来。   裴原双目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一线天的两侧是壁如刀削般的高山,两壁之间缝隙狭窄,甚至不容二人并肩通过。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山谷中抬头仰望,天空如同一条蓝色细线。故名一线天。   现在,一线天没有了白日的美丽景色,前方只有黑暗,彷如野兽张开巨口,走进就是深渊。   裴原安静地等待了片刻,并没有异常,他操纵着缰绳,缓慢地走进去。   右手却摸向了身后的弓箭。   战士的敏锐是天生的,从脊背延伸向上的森森寒意告诉裴原,这地方不对劲,要警惕。   峡谷中的这一路都平安无事,马上就要经过隘口,前方又是平坦宽阔的路。裴原喝了声驾,战马跑得更快,眼看着只剩十丈的距离了。   天光也隐约地露出来,天就要亮了。   裴原忽的瞳仁一缩,他看见了隘口处低低的一道绊马索。   果真有埋伏!   勒马已经来不及,裴原迅速做出反应,他放下,利落地抽出腰间长刀,在赛风绊上马索的前一瞬,收紧胳膊勒住缰绳,夹紧马腹,赛风默契地嘶鸣一声,高扬前蹄,顺利地跃过那道绳索。裴原咬紧牙关挥刀砍向山壁后隐约的人影,意料之中听见一声惨嚎,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裴原没有停马,依旧飞速向前,身后传来箭头破空的声音,一支羽箭冲着他后心而来,裴原向前弯身躲避,箭头蹭过他束发的系带,头发散落。紧接着又两支箭来,裴原控马转身,挥刀格挡开一支,另一支箭避无可避,直直插进他的左肩!   尖锐的疼痛从肩膀传来,裴原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抬头看向隘口位置。   淳于栾正笑着看他,身旁两个侍卫,各持一张弓箭。地上还倒着一个。   “你跑什么?浪费我三支箭。”淳于栾摆了摆手,让他过去的手势,“四王子,你不如乖乖地过来,随我回去,也好让你们夫妻团聚。我答应你,你若老实些,我就不动粗,到时你见了你的夫人,还可以体面些。否则,她就只能见到棺材里的你了。”   淳于栾盯着裴原肩上的伤口,血腥味随着风飘散开,他兴奋地咧了咧嘴:“别痴心妄想了,你跑不掉的。我身边的两个箭手都是最好的弓兵,说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你就算身手再好,也敌不过两个弓兵的远攻。”   他等着裴原的回答,半晌,得到了一声嗤笑。   “够贱的。”裴原嘲讽地问他,“你叫淳于栾,你爹是不是叫淳于贱啊,生出你这么个恬不知耻的狗杂种。”   淳于栾的笑僵在脸上。   裴原似笑非笑道:“噢,忘了你是个蛮人,怕是没读过什么书,我和你说贱这个字,你听得懂吗,认识字吗?若是不懂,那我换一个词,恶心,听得懂了吧?你这一身臭气,你那只马的粪水都比你香。你家住的那边是不是没有水源啊,看你也怪可怜的,从生出来到现在都没洗过澡吧?怪不着脸皮这么厚,用你的脸皮熬猪油,可以熬出三大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十年了……”   淳于栾听他说着,脸色忽青忽白,最后大喝一声:“够了!”   裴原舔了舔唇角,低头看一眼仍插在肩头的箭,没再说话。   淳于栾不想再和他交谈下去,恨声挥手道:“放箭!我要抓活的!”   两个箭手领命,立刻搭弓挽箭,他们配合默契,箭法也属实精准,裴原抵挡几下便觉吃力,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可以受伤,马不可以,若伤了马,他就真的要落入敌手了。   不知不觉间,雪又下起来。   裴原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眯起眼,看向淳于栾的方向。   淳于栾与他目光相撞,立刻也明白过来,玩味地笑了下,晃了晃手中的长戟:“怎么,要反抗吗?我可不是讲究公平的人,若你反抗,便是以一敌三,想好了?”   裴原一言不发,那两个箭手因为变故短暂地停止了放箭,趁此间隔,裴原大喝一声催马上前。优质战马爆发起来威力惊人,如同阵狂风般急速卷去,其中一个箭手躲闪不及,生生被马撞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又摔在地下。另一个箭手飞快地闪避开,站在裴原的后方,再次拉开长弓。   裴原听见弓弦紧绷的声音,迅速向淳于栾扑去。淳于栾持戟回击,一个回合的打斗后,两人胜负不分,但位置互换,箭手的正前方是淳于栾,他皱皱眉,不得已放弃这次进攻。   淳于栾扬颌道:“别做这无用功了,你逃不掉的。”   裴原反问:“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说完,他催马上前,两人再次缠斗起来。淳于栾并没有因为他人数的优胜和裴原受伤而轻视他,他早就听过裴原在军中的威名,也早已期待和裴原交手,无论何时都要尊重对手,淳于栾深知这一点。   他看出裴原体力的不支,仔细寻找他的破绽,终于,在裴原向身,将受伤的左肩暴露再他眼前时,淳于栾知道,机会来了。   他大吼一声,手持长戟再次挥向裴原左肩,身后的箭手也已经准备好,松手放箭。   眼睁睁看着那支羽箭穿过裴原的后心口,淳于栾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微笑刚刚勾起,忽觉得眼前一道白光,裴原反身而来,长刀从他面前生生劈下。   那把刀划过淳于栾的鼻梁和嘴唇,又将下巴撕裂开一个大口子,最后落在他的前胸上。   裴原用自己重伤的代价,换取了给他的致命一击,血花迸溅出来。   淳于栾握着他的长戟,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大人!”那个箭手惊呼着前去援救,裴原趁此机会抽身而退。   他没再走一线天,也没有返回丰县,而是直接上了齐连山。   雪越下越大,裴原失血太多,只走了一刻钟,就已克制不住身体的战栗。战马也已经疲累至极,又爬过一处陡坡后,前腿一跪,倒在地上。裴原也跟着摔下去。   他拔出了肩上的肩头,用布料草草包扎了下,就再没了力气。只能仰躺在雪地里,睁眼望向漆黑的天空,不住喘着粗气。   有那么一瞬间,裴原觉得,他或许真的不行了。   可如果他真的死在这,宝宁怎么办?   他不能死,也舍不得死。他还不知道他的孩子是男是女,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很多话没和宝宁说。最重要的是,他仍旧欠给宝宁一个盛大的婚礼。   如果他死在这大山中,被埋在雪地里,以后的日子,宝宁会受欺负。   裴原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改嫁?   好像又有了些力气。   裴原用刀撑着地,咬牙缓慢地站起来。他绝对绝对不能死,至少六十年内,他不能死。他得尽快好起来,将宝宁接回身边,看着她生下孩子,然后把她们一起圈养在身旁,寸步都不会再离开。   人果真是要有些信念的,靠着这丝念头的支撑,裴原忍着剧痛,又在及膝的雪中走了小半个时辰。   晕厥过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在山崖的脚下,有一道熟悉的穿着白衣的影子。   ……   自从被掳走后,陈珈一直被关押在一处偏僻的营帐中,几个匈奴兵看守着他。   他没什么事可做,好在也没人赶打骂他,只是调笑而已,吃喝也会按时送过来。   第三天的时候,陈珈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他们没有再攻城了。   这并不奇怪,现在已经进入深冬,风大雪急,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匈奴兵缺少御寒的衣物,每天都要冻死几个人,自然没办法再次进攻。   古怪的是,那个叫淳于栾的一直没有来找他。   按着常理来说,俘获了敌方最高将领的夫人,无论是来说说场面话,或是来示威几句,至少应该露个面的。可陈珈始终没等来他。   后来他才知道,淳于栾受了很重的伤,虽然从阎罗殿里被抢了回来,但元气大伤,不仅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还破了相。   原先的传闻是,匈奴的这位左贤王容貌英俊,性格风流倜傥,许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但现在,即便是从中军大帐中出来的男人,也是一脸的后怕,暗中传言淳于栾形如厉鬼,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是不是恶事做得太多,被神灵惩罚了?   不管原因如何,得知淳于栾过得不好,陈珈吃起饭来更起劲了。   第五天的晚上,淳于栾已经清醒过来,虽然仍然虚弱,脑子还算灵活,他下了一个命令。   要求将济北王妃送回王庭作为人质,并派人回王庭向老单于索要御寒的衣物,以及十万兵马。   他的理由是,与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如趁敌不备,派大军围困,一举击杀。   陈珈被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押送着,在第六日的早上就启程,一路向北行去。   ……   宝宁已经连着五日没有睡好了,这天,还没破晓,她又睁开了眼。   外头还是安安静静的,一切都在沉睡,圆子在她的怀里也安稳地睡着。宝宁盯着帷帐,过了大概一刻钟,听见有鸡叫了。又过一会儿,府邸从黑暗中苏醒过来,有下人出来扫雪的声音,宝宁坐起身,轻手轻脚下床,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儿往外看。   裴原还是没有回来。   宝宁失落地关上窗子。   她心中明白,这样的举动很傻,并且毫无用处。裴原怎么会像是神仙下凡一样,忽然出现在院门口?城外敌人的重重兵力还没有撤去,城里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城外也连只鸟都飞不进来……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在起床后,悄悄地去看一眼。   万一裴原忽然就出现了呢?   宝宁总是想起他离开的那一天,他神色疲惫,心事重重,但还是很温柔地安抚她。   一回想起他那时候的神情、语调,宝宁便觉得鼻头酸涩,想哭。她又不敢哭,她后悔极了,当初送裴原离开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哭呢?这是不是个不好的兆头,是个要分别的兆头?她当时要是不哭,一切就会改变了,裴原会顺顺利利地回来?   宝宁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幻想着,裴原突然从门外走出来,出现在她的身后,告诉她,敌人已经撤兵了,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他耍着逗她玩的。他根本没走远,就在隔壁住着,身体也好得很,他只是想看她着急的样子,想听她说句好听的话儿。   ……从裴原离开至今,她连一句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收到过。   天冷成这样,他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缺吃少穿,旧伤好不好,她通通都不知道。   她每天在忧思中醒来,在忧思中睡去,她每天都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她得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要不然裴原回来会生气的。但是这样的告诫丝毫没用。   最让人恐惧的是,她竟然连梦见他一次都没有。   他到底在哪里啊?   ……   宝宁沉默地坐在黑暗中,她眼睛望向窗子的方向,看着那片窗子一点点地亮起来。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刘嬷嬷推门进来了。   宝宁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笑着冲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圆子还在睡呢。”   独自一人在房中的时候,她再怎么脆弱,那是她自己的事,但只要出现在外人的面前,哪怕是刘嬷嬷,她也不能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因为她是济北王妃,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呢,如果她乱了阵脚,整个王府,整个丰县,怕也就乱了。   裴原临走前告诉她,她是王妃,要争气。   宝宁想,等裴原回来了,她一定得拉着他好好地抱怨和诉苦,还要邀功,要听他的夸奖,让他拿出私房钱来,给她买好吃的。   他应该就快回来了吧?   ……   几乎是同一时间,百里之外的代县,将军府中的一处卧房内,裴原突的睁开眼睛。   他刚刚做了个梦,梦见宝宁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正在偷偷掉眼泪。他想要去安抚她,但是根本碰不到,心急如焚,只能无力地看着她哭。在梦中时便觉得心脏紧缩难受,如今醒了,这感觉仍旧迟迟无法散去。   宝宁现在在哪儿?她是不是还在危险之中,他得去救她。   如此想着,裴原单手撑着床就想要坐起来,但左胸处传来尖锐的痛苦,裴原眼前一黑,嘶声跌下去,额上的冷汗冒出来。   “醒了?”乐徐听见屋里的动静,撩开帘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灯。   他笑道:“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后心那一箭的箭头离心口只有半寸,你要是再这样活泼地动来动去,伤口崩裂开,我可没法再救活你一次。”   裴原问:“这是哪里?”   乐徐答:“代县将军府。”   裴原松了口气,他逐渐回忆起陷入漫长昏睡前的事,闭了闭眼,沉声道:“叫宿维过来。” 第158章 希望   不过半柱香时间,宿维便匆匆赶来了。   甫一见面, 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到在裴原面前, 自责道:“末将自知失责, 听信小人谗言, 贻误了战机,让两座城池都陷入危险之中, 还引得王爷受伤, 末将罪该万死。恳请王爷再给末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待击退匈奴兵, 末将定自裁谢罪!”   裴原的腰后靠着一个软垫,安静听他说完,淡淡道:“罪不至死,起来吧。”   宿维泪流满面, 仍旧跪地不起, 裴原道:“你一颗爱国忠心,我早已看清, 此次失责, 也是中了旁人的圈套, 我并不怪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上下同心定下退敌之计,而不是责怪你此前的失误。宿将军请起吧。”   宿维感动地站起身。   他关切问:“王爷刚醒, 可觉得饥饿?厨房中一直留着人, 若您想用膳,立刻就能端上来。”   裴原摇摇头,问:“现在战况如何了?”   宿维答道:“连着下了几日的暴雪, 昨晚才停下。我们原定从匈奴兵的后方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大雪封山,我们的人短时间内难以过去,这样的天气作战也十分不宜,还未过齐连山便退了回来。但匈奴人也没有退兵,二十万大军围在丰县城下,双方僵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裴原闭了闭眼:“淳于栾死了吗?”   “受了重伤,脸也毁了,但是没死。”宿维神色变得忧虑,“就在昨晚,咱们的探子来报,说淳于栾派了一小支骑兵往北去了,像是要去王庭的方向。末将和几个常年与匈奴作战,对淳于栾性格较熟悉的将领交谈过,他们的猜测是,淳于栾这人行事猖狂且固执,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蛮劲,他或许是不甘心这样灰头土脸地撤离,想要向王庭借兵,殊死一搏。”   裴原的眼睛刷的睁开,定定看着宿维的神情。   宿维说着,叹了口气:“只能期盼这个猜测是错的,如果他真的借到兵,定会立刻发起攻势,兵力悬殊,咱们几乎没有胜算。除非……邱将军那边能够回兵相救。但是,石羊关是决不能失守的关隘,邱将军又怎么能回得来。”   裴原问:“石羊关那边打了几仗了,死了多少人?”   “双方只是打了几场遭遇战,大约几百人的伤亡,还没有大战。”宿维解释道,“石羊关在西北方向,更加苦寒,一个月前就开始下雪了,冰天雪地的,双方士兵俱是苦不堪言,都没有大的动作。估计要等到开春了,这仗才打得起来。”   裴原忽然问:“你不觉得古怪吗?”   宿维一时没反应过来裴原的意思,细细思考一会,仍旧不懂:“王爷是何意?”   “匈奴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富足了?”裴原眼睛眯了眯,“石羊关那边说是派了二十万的兵马,丰县城下也有二十万,相加在一起就是四十万。这还不止,淳于栾能回去借兵,说明王庭的守军仍然充裕。但是,整个匈奴部落一共才几百万人,除去女人老人和孩子,真的是人人皆兵了。”   “这……”宿维迟疑道,“或许这是淳于栾和纳珠单于早已谋划好的,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打下塞北,所以不遗余力。”   “倒也说得通。”裴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轻缓,“但是,士兵要吃饭,马匹要吃草,他们的军队俱是长途远征,一日要吃掉几万石粮食,这还不算运送粮草所需要的人力。出来两个月,就足以掏空匈奴本就不充裕的粮仓了。况且,他们的百姓不要吃饭吗?这还真是破釜沉舟,殊死一搏啊。”   宿维如遭雷击,恍然大悟,半晌后激动问:“王爷的意思是说,石羊关那边的战事是假的,是虚张声势,目的就是想拖住我们?”   “我们毕竟不在前线,不知那里的实情,不好擅作主张。”裴原吩咐道,“派个得力的将领去,将此事转告给邱将军,由他来决定。”   宿维应下。他眼角眉梢有了些喜色,听了裴原的话后,越想越觉得有理,这局棋不是死棋,他们不是必输无疑。   他是左相董玉树的门下,从阵营上来说,和裴原处在对立面,自然一直心有芥蒂。刚刚调任代县守将时,他曾与裴原见过一面,当时只觉得四殿下这人确实是年轻有为,但并不服气,心想他不过是命好投了个好胎而已,若换成他有这份好机缘,也不会做的差。直到现在,他才真的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称自己为“末将”。   裴原道:“与邱将军联络一事不可泄露,你军中的内奸可能不止戴增一个,部队刚刚换防,底下的人并不熟悉,是人是鬼也说不清,小心为上。还有,京城那边有消息吗?”   听了裴原的前半句,宿维心中实实在在地咯噔了一声,关于戴增的事,他一直没有去深思,也不敢深思。戴增与他几乎是同吃同住,他不可能与匈奴人有暗中的联系,唯一的疑点是他曾经的身份,戴增原先是裴霄门下一个不得志的门客,后因犯错险些被贬出京,机缘巧合下被他收拢。   难道戴增是受了裴霄的指使吗?   通敌的人,其实是三殿下裴霄?   宿维急忙收回了自己的心神,回答裴原的问题:“禀王爷,末将一直派人往京城方向送信,已经去了几十批人,但截至目前还没人回来。”   裴原眼皮微阖,疲倦道:“回想这段时间的一切,安排得都太巧妙。先将邱将军调走,再佯攻代县,实际是想吞下丰县。若不是对咱们的布防有足够的了解,对每个守将的性格有足够的了解,是做不了这些的。最诡异的是,京城静了,北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不发援兵来,怎么可能连过问一句都没有?到底是谁,竟然有这么长的手脚,这么大的野心。”   宿维没敢说出心中的那个名字,他沉默了瞬,询问道:“王爷,若不然,我再安排几个弟兄便装回京,掩藏身份,打探下京城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乱子?”   裴原颔首:“好,就这么办。”   宿维看出了他情绪的不对劲,以为是伤口疼痛所致,心疼道:“王爷,那您先歇息吧。若有回信,末将第一时间禀报给您。”   裴原先是点了头,他看着宿维退下去,直到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叫住他:“你等下。”   宿维意外地回头:“王爷,还有何事?”   裴原放在被上的拳攥起来,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声问:“丰县怎么样?王妃,怎么样?有消息吗?”   这是他早就想要问,但是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他太害怕得到坏消息。   裴原从没有这样对未知感到恐惧过,像个懦夫一样,这不像他,但是他克制不住。在和宿维交谈的这段时间里,他细致地观察宿维的每一个表情,想从中探寻到些蛛丝马迹。他知道宝宁被掳走这件事可能就是个骗局,是淳于栾要引诱他上套的饵。他也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心神,尽全力打赢这场仗。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要是能变成一只鸟就好了,可以飞去宝宁的身边,但现在,他哪里也去不了。   宿维不可思议地看见,裴原的眼睛竟然变红了。   宿维记得,裴原五天前的黎明被那个叫乐徐的白衣大夫送进城中,那时裴原还有丝缕的神智在,眼睁睁地看着乐徐将他伤口上被血黏住的衣裳撕下,伤口太深,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时的裴原像是个木头人一样,不喊疼,没有掉泪,甚至还能和他交谈,问戴增是否被制住,问外头的雪停没停。   可他现在竟然哭了。   宿维想了想,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低声道:“丰县那边许是不太好,攻城的那日起了一场大火,传闻说,是有一队早已埋伏在城内的匈奴兵趁乱劫走了王妃,在逃走时放的。看方位,或许阴差阳错地烧到了西北角的粮仓……”   裴原屏住了呼吸。   宿维继续道:“但王爷不必过分担忧,依末将看,被劫走的那人或许不是王妃。淳于栾派人去借兵的同时,将被劫走的那人一同带走了,暗哨看见,那人高高的,很瘦,虽然簪花带鬓,但脚印很大,不像是王妃的身形。还有,刚刚忘记和您说,丰县最近每天都会放一束烽烟,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奇怪,就留意了下燃放烽烟的时间,很巧,每天都是卯时二刻。”   裴原拧死的眉结骤然松开了,巨大的喜悦席卷向他,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宿维诧异地看着裴原的转变,小声问:“王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卯时二刻是王妃出生的时辰。”裴原眉眼含笑,“她是用这种方式向我报信,说她没事。实在是,聪慧极了。”   裴原问宿维:“若是你,能想到这样聪慧的法子吗?”   宿维尴尬地摇摇头:“应该,不能吧。”   裴原“嗯”了声:“你做不成王妃是有原因的。”   宿维更加尴尬了,他打量着裴原的脸色,心想着王爷是不是烧还没退,现在糊涂着呢?他一个大男人,做什么王妃……哪个王爷能娶他啊?   得了裴原的允许,宿维满头雾水地退下去。   裴原拒绝了他要人来侍候的建议,只让人将饭菜端上来,他吃了后放在一旁,再自己缓慢地躺下。   身体仍旧是疲惫的,但脑子清醒,裴原睁眼看着头顶的幔帐,睡不着。过了会,他忍不住将手往下,捏了捏自己的双腿,果然还是没有知觉的。   乐徐说,这是因为他在雪中走了太久,引得旧伤复发。乐徐看出他以前中过毒,半真半假地说,就算解了毒,这双腿能不能好起来也不一定。   裴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因为记恨他,所以出言吓唬。   但是裴原意外地没有害怕,就算这双腿真的废了,也没什么关系。他侥幸地过了一年正常人的日子,得到了宝宁,已经很知足。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迹,他愿意祈求,用这双腿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取宝宁的平安。   ……   转眼又过了二十天,雪下下停停,丰县城门外的积雪最厚处,已经有三尺深了。   眼看着就要到腊八节,也快过年了。   宝宁仍旧早早地起身,圆子也养成了这个习惯,陪着她起来。在刘嬷嬷来之前,圆子已经找来了衣裳,帮着宝宁穿好。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很明显的隆起,宝宁垂眼摸了摸肚子,觉得遗憾。作为父亲,裴原没有看到这样神奇的变化。   他还是没有消息,整个丰县都处于闭锁之中,或许有消息,但传不进来。   但宝宁也习惯了。她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守好她肚子里孩子,守好这座城。   早饭是简单的馒头和稀饭,吃好了早饭,宝宁带着圆子出去走了走。   现在的丰县和一个月前的丰县如同天壤之别,一片萧索,人心惶惶,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宝宁路过原先卖豆腐脑的那家小店,门只开了半扇,里头黑漆漆的,小二回家了,剩下掌柜的一人坐在账台旁边,端着半碗豆腐汤喝。   宝宁走进去,笑着问:“有豆腐脑卖吗,来三碗,再要一屉包子。”   掌柜把碗放下:“没有肉包子,素的行吗?”   宝宁说行。掌柜的很高兴的样子,连连答应着,很快将东西端上来。   宝宁邀请他坐到对面一起吃,边和他聊天,问:“现在生意好吗,一天能赚多少钱?”   “不是在打仗吗,没什么生意,大家都怕死,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人上街。”掌柜的叹了口气,“原先一天能赚两吊钱,现在零头都难赚,小二的月钱发不出来,加上他哥哥在上个月的攻城战里死了,回家照顾他娘去了。现在的日子真是艰难,可恨的是一些人竟然发国难财,那些医馆,平日里将救死扶伤挂在嘴边上,现在一副风寒药竟然要卖一两银子。可怜我的小女儿……活活地病死了。”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宝宁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别开头,找刘嬷嬷拿了张帕子递过去:“擦擦眼泪吧。”   掌柜的平复了会,忧愁道:“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家里的粮食快要吃光了,也买不起外头的粮食。”   宝宁问:“买不起是怎么回事儿?官府不是下令了,不许那些粮店借机涨价,按着原先的价钱,一斤红薯三文钱,买不起米面,靠着红薯也能挨过去的。”   “官府下令了,那些粮店不敢涨价,他们干脆就不开门了。”掌柜的诉苦道,“看你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该是没体验过咱们小老百姓的苦。那些粮店的掌柜勾结在一起,和一些地头蛇合作,暗地里倒卖粮食,还威胁说不让报官,要不然让我们连高价粮食都买不到,活活饿死。”   宝宁震惊地看着他。   掌柜的摇头道:“没办法,只能盼着战争快些结束吧。”   宝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战争短时间内难以结束,城外的敌人迟迟不肯退去,外忧难解,没想到内患也如此激烈。   民以食为天,宝宁早就担忧城中百姓的生意难做,会吃不上饭,吩咐了官府要严加看管粮店涨价的行为,一旦发现,严厉惩处。她一直沾沾自喜,以为已经未雨绸缪,从根本上安定了民心,现在才知道,是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宝宁吃不下去了,急匆匆带着刘嬷嬷和圆子离开。   再次走在街上,宝宁觉得无力极了。她又开始想念裴原,如果他在,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糟。但是他不回来。   宝宁想怪他,却又舍不得。   宝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路过一处转角时,瞧见一个蜷缩的身影。她蹙了蹙眉,以为那人是累极后在那睡了,想要上前将他叫醒。还没走近,被刘嬷嬷拉住:“王妃别去了,那人已经死了,你看,露在外面的脚都僵了。”   宝宁站住脚,眼眶渐渐变得湿润。   她很快整理好情绪,转身道:“回府吧,叫钱峰将军和粮草官来一趟,我有事要说。”   粮草官叫梁权,和钱峰一起,几乎是与宝宁同时踏进府门的。   宝宁带他们去花厅,刚落座,便听梁权道:“王妃,咱们的粮草不够了。城内十几万守军,但只剩下一仓粮食,最多够吃五天,塞北本就不是什么土地肥沃的地方,一直以来,军粮都靠京城接济,开战的前两天是预定好要送粮食的时候,但没人来。后来打仗了,城封了,就更加进不来了。咱们现在是坐吃山空。原本还不至于如此紧迫,但攻城那日,我们的一个分粮仓意外被烧毁……”   钱峰接道:“不止是士兵,城中还有九成是普通百姓,家里本就没多少存粮,这么一折腾,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梁权拧眉道:“如果大家连饭都吃不上,民心不稳,这仗就打不下去了,丰县不攻自破。”   “别这么丧气。”看他们这么忧愁,宝宁反倒笑了,安抚道,“办法总比难处多,都会好起来的。咱们没粮食了,总有人有粮食,我们去借,去买,大家少吃一点,坚持到援兵来就好了。”   梁权问:“找谁借?”   钱峰问:“援兵在哪儿?”   宝宁道:“找那些大户人家、世勋贵族去借,找有余粮的百姓去借。按着比市价高两成的价格借,将所有的粮食都聚集在一起,再由官府出面,以比市价低两成的价格卖出,让所有人都能吃得起。”   梁权问:“如果有人心怀不轨,故意再将我们低价卖出的粮食买回去,高价卖给我们,那该怎么办?”   宝宁看向钱峰,掷地有声道:“那就要劳烦钱将军出面,将这样的人斩首示众,将头颅挂在长杆上,警戒众人。”   钱峰没想到一向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的王妃竟然会给出这个回答,愣了一瞬,肃然领命。   梁权停顿下,又问:“咱们以这样的价格买进,百姓可能会卖,但那些世家大族,怕是不会动心。”   宝宁道:“我亲自去借。”   她站起身,冲钱峰道:“钱将军,你刚刚问援兵在哪儿,我没法立刻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援兵肯定会出现的,王爷会想到办法解救我们。如果王爷现在一同被困在城内,咱们是该害怕,但他不在,只要他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宝宁笑了下:“你相信他吗?”   钱峰郑重道:“末将相信。”   宝宁道:“我也信。”   她声音轻轻的:“他没让我失望过,这次一定也不会。” 第159章 想念   宝宁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列出了一份名单,丰县有名的商铺掌柜、世家勋贵全在里面, 足有八十个。   她草草吃了口晚饭, 带着梁权和刘嬷嬷出门去借粮。   意料之中的, 吃足了闭门羹。   宝宁看着那些往日里见到她都是腆着笑、点头哈腰的人, 今天仍旧笑着,但眼神飘忽不定, 充满轻视和抗拒。大部分人与她哭穷, 说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小部分人委婉地告诉她, 可以先卖出一点粮食,但是全部卖出是不可能的,他们也需要留些保命的东西。   宝宁知道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城还没破, 敌人虽然兵临城下, 但和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还是不一样的。那些勋贵们不知道百姓的疾苦,过的日子与从前几乎无二, 他们仍旧心存侥幸, 不愿意全力抗敌, 想要将粮食都留到最后,等着官府妥协, 用更高的价钱收购, 或者干脆高价卖给百姓,发一笔横财。   谁现在卖,谁是个傻子, 不仅会被笑傻,还会被其他人孤立。   二更天的时候,宝宁笑着与丰县最大的一家丝绸店的掌柜道别,疲惫地回到了王府。   坐桌边喝口热茶,刘嬷嬷心疼地揉捏宝宁的肩膀,生气道:“那些大商人,个个都是利欲熏心的样子,也不想想,若是城真的被攻破了,他们守着那些粮食有什么用?匈奴兵说抢就抢,说烧就烧了,他们死都不知怎么死的,眼光短小的像是仓中的老鼠一样。王妃这样尊贵的身份,怀着孕都亲自登门请求了,他们竟然……商人这样也就罢了,那些总兵、都事、主簿,吃着朝廷的俸禄,竟然也和他们同流合污!”   梁权道:“不过没人愿意当出头鸟罢了,将我们放到他们那样的处境,也可以理解。你守着一万两银子,明知道它日后可能会变成十万两,百万两,又怎么愿意现在就原价卖出去呢?比起忠君爱国,大多数人更顾及的是自身。利益就在眼前,敢于立刻舍弃的是圣人,普通人肯定会迟疑的。”   宝宁点头道:“梁大人说得极是。”   刘嬷嬷焦急问:“那这该怎么办呢?”   “没人愿意做出头鸟,就由我来做吧。”宝宁吩咐梁权道,“梁大人今晚怕是难休息了,辛苦大人派遣兵士来,将我府内粮仓中所有粮食都运走,我会连夜点清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和田庄铺子,这次所有买卖粮食造成的损失,不计入官文账目,全部由我承担,等我的钱用光了,再由公账来补。明日一早,我会先去城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家中,逐个说服,为百姓做个表率。”   刘嬷嬷震惊道:“王妃,你可想好了?城中军民近五十万人,做这样的买卖,最多一个月府中田产就会被掏空,这……”   宝宁温声打断她:“为了打这场仗,多少人连命都没了,我不过散些钱财,不算什么。”   梁权难以克制地热泪盈眶,他没想过,一个弱女子也能有这样的果敢和魄力,听宝宁说完后立刻起身行礼道:“下官不才,但愿为王妃、为丰县,鞠躬尽瘁。下官回去后便会清点家中钱财和粮食,全部奉出,以尽绵薄之力!”   宝宁也觉得眼眶酸涩,站起身冲他福了一礼道:“多谢梁大人。”   ……   天还未亮,王府中已经忙碌起来。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刘嬷嬷领人在一旁将搬出的物品登记在册。宝宁抱着圆子坐在软塌上,看着屋里那些名贵的古董玉器、珠宝首饰,一件件被运出去。   屋子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起来。   说不心疼是假的,宝宁闭上眼,将脸埋在圆子的颈窝里,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圆子感受到颈上的湿润,他抱住宝宁的肩,轻声安慰她:“姨姨,我觉得你好伟大。我听见梁叔叔说了,好多叔叔知道了你做的事,昨晚上连觉都没有睡,也将自己的东西都捐出来了。梁叔叔说,是你救了丰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姨姨,你别哭,就算现在咱们没钱了,但千金散尽还复来,等叔叔回来了,他肯定会很骄傲的,会更努力地赚钱给你。如果叔叔不中用,那你等我长大,我以后赚很多钱给你花。”   “圆子……”宝宁更紧地搂住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情绪的崩塌就在一瞬间,宝宁想起这段时间的无助,想起不知所踪的裴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早上的时候,她去衣柜里拿一条围巾,看见裴原以前穿过的衣裳。那些衣裳整齐地叠在一边,宝宁觉得有一瞬间,她好像出现幻觉了,她看到裴原带着他一贯的臭脸走过来,指着那些衣裳发脾气,凶她说:“我不喜欢蓝色的裤子,不想穿,我都故意把它弄破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它缝好?”   要是以前,宝宁肯定会不高兴地和他吵两句,说他弄破的裤子也不是一件两件,她怎么知道他是故意的呢?再说了,蓝色有什么不好,现在城里的少年郎里最时兴的就是蓝裤子,是他年纪大了脑子不灵活,还固执。给什么就穿什么嘛,叽叽歪歪什么,真讨厌。   但那一刻,宝宁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那个虚影,甚至不敢去碰,怕一碰他就不见了。   她安静地聆听着,期盼着他再多说几句话。   原来,从前最平常的,最不被珍惜的那些时间的片段,竟也是那么幸福的。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裴原有没有在想念她?   她很努力的,没有给他丢脸。   ……   飘扬了数十日的大雪终于停下,裴原转动着轮椅走到窗前,眯眼看外头久违的日光。   乐徐坐在外头和宿维府上的一个小丫鬟说话逗趣,裴原看他一眼,心想着,这男人初见看着如同高山上的白雪一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没想到竟是只花蝴蝶,整日在花丛中乱飞,逮着个姑娘就要和人家说几句话。   被裴原看得后背发毛,乐徐依依惜别了那个娇羞的小丫鬟,转身往屋里走,边问:“怎么样,今日好些了吗?”   裴原“嗯”了声。   乐徐挑眉道:“你整日都想些什么呢,如同个木雕一样,在一起一个月了,没见你笑过。”   裴原反问:“我为什么要笑给你看?”   乐徐失语,半晌后无奈道:“也行。”   裴原不再理他,将手伸进前襟摸索,摸出个小木棍来,又掏出一把匕首,低着头认真地在上面划了一刀,再来回刻磨,让那道划痕变深。他左手不能使力,动作缓慢笨拙。   乐徐瞧见,那根小棍子上已经整齐地被刻了许多道痕迹,疑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数日子。”   裴原吹掉棍子上的木屑,从头到尾又数了一遍,一共三十二道。   这意味着,他已经三十二天没见过宝宁了。   裴原思考着,他离开时,宝宁有孕三个月,现在四个月出头了,肚子应该变大了吧。他用右手在小腹前比量了下,心想着,该有这么大了,里头住着个小生命,是他们的孩子,再有五个月就可以呱呱坠地。宝宁那么怕冷,肯定每天都穿得很多,将自己裹得像一只毛绒绒的熊一样。裴原想到她在雪地里摇摇摆摆和圆子打雪仗的样子,还有那次吉祥不小心打碎了她的花瓶,她生气地拿着小棍子追着吉祥满院乱跑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了下。   但转念又想到,现在的宝宁没了他守在身边,丰县的情况到底还好不好,她的身体好不好,她会不会因为害喜吃不下饭,因为担心他睡不着觉?   裴原又笑不出来了。   他感到无比的心疼和愧疚,他没能陪着宝宁度过她最艰难的时光,他将宝宁一个人留在了那么危险的地方,她该多么害怕啊。她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是需要被守护的,但是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将重担推给了她。   宝宁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哭?   他又该怎么补偿她,怎么哄好她?   乐徐沉默地看着裴原表情的变化,早就习惯了。从他醒过来的那天就这样,神神叨叨的,只要不谈事,就坐在窗户边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   屋里安静地只能听见木炭燃烧的声音。   外头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裴原抬头看过去,是宿维。他面色焦急,手中捏着一封信。乐徐一眼便看出来,这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他不便再留在房中,到桌上取了几个果子藏进袖子里,有眼色地离开。   宿维道:“王爷,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刚刚回来,果真是有事发生了!”   裴原把他的小木棍妥帖地放回胸前,淡声道:“说说看。”   “陛下,陛下病危了!”   裴原猛地抬头看过去,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遍:“病危了?病危是什么意思,太医怎么说的?”   “就是,就是随时都会驾崩。”宿维硬着头皮道,“三殿下和五殿下都回京了,东宫无主,现在宫里乱成一团,表面上都是为陛下的病焦虑,其实暗地里各有动作,都想夺位。董相率领他的一众老臣,说五殿下年幼,且没有做君主的才能,提议拥立三殿下即位。沈皇后一党拒不同意,但是董相势大,三殿下在朝中也人脉甚广,沈皇后得不着什么好处,已经处于下风。咱们原先派去的传令兵都被董相扣下了,本该运来燕北的粮草和辎重也被扣下了,董相应是和三殿下串通好了,就想着借这次战役困住您……好护着三殿下一举登基!”   宿维说着,愈加气愤:“我一双瞎眼,原先还当董相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才甘愿归顺他门下,没想到他包藏祸心至此!现在想想,戴增那厮应也是他早就安插到我身旁的,现在竟还敢拦截援兵和粮草了,实在无耻之极!”   裴原沉思半晌,忽然道:“不对,董玉树虽为百官之首,但也没法将手伸到军中去,现在京中掌管兵营诸事的,该是大将军冯虎昌。冯将军一向正直,裴霄早先也想要笼络他,他一直不耻,难道现在也与裴霄同流合污了吗?”   宿维道:“王爷,这次的探子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女子,说是您的妻妹,荣国公季昌平的四女儿,原先的太子侧妃季嘉盈。季夫人说,她知道关于冯将军的消息,想要见您。”   裴原震惊一瞬,赶紧正色道:“让她进来。” 第160章 夺位   很快,季嘉盈便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她一路快马加鞭奔波回来, 因着冷风吹打, 脸上肌肤已经不像原先光润, 变成了血丝覆盖的红色, 手上也生满了冻疮,从进门起便一直哭啼, 见到裴原后大喜过望, 扑通一声拜倒在裴原脚下,大哭道:“王爷, 您救救我吧,我不想叛国,也不想死啊!我知道原先对您不敬,对妹妹不好, 我已经知道错了, 我是个见风使舵的糊涂人,我在这给您磕头赔罪了, 但是求您救救我吧!裴霄绝对不能登基, 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魔头, 他要是得逞了,大周就完了!”   裴原皱皱眉头, 让人将她扶起来:“赐座。你喝些茶水, 慢慢说。”   对于季嘉盈,裴原本也只是有些讨厌,她从前那些行径不甚讨喜, 但若说歹毒,倒也不至于。宝宁是重亲情的,不喜欢这个姐姐,但也没有非要与她纠缠不休,置她于死地的心思。更何况,他们能够成亲,阴差阳错的,还要感谢季嘉盈当时的那通折腾。所以,裴原对季嘉盈的态度就显得平淡如水,既不亲近也不抗拒,如同对着个陌生人。   这样的态度反倒让季嘉盈恐慌了,她不敢起身,不住地磕头道歉:“王爷,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以后叫宝宁姐姐好不好?我把这些年欠她的东西都还给她,我就是蠢了点,但是我真的没那么坏……求您了王爷,救救我吧,救救大周吧!”   裴原和宿维对视一眼,均感到不敢相信。   季嘉盈以往的飞扬跋扈他们都是知道的,如今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让她成了这样畏缩的人?   宿维亲自去将季嘉盈扶起来,温和道:“季夫人,您不必害怕,有什么话说出来。”   季嘉盈坐在凳子上,掩面痛哭:“王爷,裴霄他,他给我下了毒,让我去勾引冯将军,与他苟合。这种毒叫并蒂莲,种在女子的身上,若这个女子与别的男子,就会将毒传下去。这毒会死人的!裴霄威胁我,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去做,就不给我解药,他将我送到将军府去,让我装成去投奔的样子,冯将军喜欢我,没有拒绝我……我就犯下了错事!”   她哭得更加厉害了:“但是我害怕,我后悔……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不敢再去见裴霄,我怕他杀了我,或者让我做更加龌龊的事。我看到有人在将军府旁打探情况,我想着要赌一赌,就去找那人了,我告诉他我是谁,然后就来了这里……”   宿维焦急问:“冯将军现在如何了?”   “我不知道。”季嘉盈木然道,“可能,就像我一样吧。冯将军不肯答应与裴霄结党,裴霄不会放过他的。”   她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满是斑驳伤疤的胳膊,上头大片大片的红斑与疱疹,许多已经溃烂流脓,看起来恐怖异常,宿维见到了都倒吸一口冷气。   “找乐大夫来,带她下去诊治,好生休养。”裴原吩咐完,转动轮椅往门外去,“宿将军,你与我一同,去见见大殿下。”   ……   在裴原醒来的当日,他便派人与乐徐一同,去将裴澈接了回来。   当时遭到了阿丑的激烈反对,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日派兵屠了齐连山的人是裴原,觉得他居心不轨,险些与去接人的小分队同归于尽。后来是裴澈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亲自出来,听了乐徐和宿维的劝说后,同意与他们一起回到代县。   裴澈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他失去了右臂,但左手慢慢地恢复了力气,在学习用左手写字。   他聪明且有耐心,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写得很像样了。   裴原忽视阿丑充满敌意的目光,由宿维推着走到裴澈的身边,安静地看他写完一整首《春晓》。   裴原问:“还是冬天,怎么想起了这首诗?”   裴澈温和地笑着回答:“快过年了,过完年就开春了,河冰会融化,燕子会飞回来,春天说远也不远。”   裴原点了点头。他其实是个没什么话的人,即便对着一起长大的兄长也是一样,宝宁曾教他遇见人得寒暄,他学不会。   相对无言一会,两人同时开口。   裴原问:“想念母后吗?”   裴澈问:“战事如何了。”   裴原放松身体靠向椅背,率先回答道:“现在还在僵持,不过应该很快就有动静了。算日子,淳于栾派去借兵的人就要回来,撤与不撤,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到时候,要么是一场硬仗,要么各回各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裴澈笑道:“你希望是哪种?”   “我希望这场仗打得起来。”裴原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淳于栾让我中了两箭,差点死在雪山里,他还让我离家这么久,我不给他些教训,这段时间流的血和汗,岂不是白流了?我得割了他的人头,灭了他的军队,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裴澈问:“不怕输吗?”   裴原道:“不怕。因为我一定会赢。”   裴澈看到他眉眼中的狼性和自信,即便他现在是坐下的,也丝毫不损他的威风。   “刚刚为什么问起母后。”裴澈搁下笔,说了这会儿话,纸上的墨也干了,他慢慢地将纸卷起来,边道,“我来代县这么久,你没提过母后,怎么突然来了这样一句。是京中出了什么事吗?”   “是。”裴原不再啰嗦,将实情道出,“陛下病危,就要崩了。裴霄与董玉树联合在一起,想要夺位,大将军冯虎昌被暗算,现在卧病在床,无法主事。皇后力薄,沈家虽然一门五侯,但早些年就被一点点剥了实权,现在空有名号而已,撑不住多久……”   裴原看着裴澈逐渐变得郑重的神色,倾身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大哥,你是太子,你得回去。”   裴澈沉默了许久,闭眼道:“我回去能做什么,我现在不过是个废人。”   “你若这么说,母后该多伤心。”裴原握着他的左手,一字一句道,“她一直在盼着你,她现在孤立无援,你就忍心缩在代县的一隅,看着裴霄将她击垮,将沈家蚕食殆尽吗?你才是真正的太子,你从小受到的是太子的教养,得到众人的爱戴,怎么能将江山拱手送给奸臣贼子!”   裴澈的眼睛逐渐变得湿润:“四儿,我没法说服我自己。这一年来,我像个废人一样待在齐连山上,将所有烂摊子都留给了你。你如履薄冰的时候我不在,你腹背受敌的时候我不在,但现在,皇位在眼前,我却横空出现了。我这样,与强盗何异?治理江山的才能你也有,这个位子不该属于我,它理应是你的。”   裴原忽然笑了:“在说什么傻话,从前可不知道你是这么婆妈的人。”   裴澈道:“我刚刚所言,字字发自肺腑……”   裴原打断他:“我也不是在和你推诿。实言相告吧,那位子,我曾经也想过,但现在,不想了。”   裴澈不解:“为何改变心意?”   裴原道:“因为皇宫中不能养鸡。”   “……”裴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嗯?”   ……   裴澈还是出发了,在第二日的早上,由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护卫,阿丑陪同。   裴原写信给留守在临汾的赵贵嫔,向她借兵。   赵贵嫔一向是独善其身的态度,所以才早早向周帝请命,带着裴扬到封地去,不慕繁华,只想着安度晚年。但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奢望。裴扬前往京城侍疾,身陷险境,若赵贵嫔仍旧没有作为,裴扬必死无疑。她是个聪明人,应该会懂得这番道理,定会倾尽全力支持裴澈。   裴原能够想象到裴霄到时的神情,他应该觉得裴澈已经死了吧?所以才敢布下这样的局,以为万无一失。   等到裴澈带着临汾的守兵现身京城,真正的好戏才会开始。   裴原在城楼上目送着裴澈一路离去,直到那支队伍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转身离开。   刚刚踏上地面,便看到宿维匆匆赶来,神情紧张又兴奋:“王爷,前方探哨传来消息,匈奴的援兵来了,声势浩荡,从东方来,估计今晚就能够到达丰县城下,与淳于栾会合。”   他眼睛亮亮的:“王爷你猜,带队的将领是谁?”   他这样的语气,裴原心中立刻有了答案,但没说出口,问道:“是谁?”   “纳珠单于的心腹大将蒙佳,和魏濛魏将军。” 第161章 剧情章   半个月前,匈奴王庭。   冬天是匈奴人最难熬的时候, 不仅是因为天气的严寒, 还有河面的冻结, 和草地的枯萎。   一望无际的草原变成雪原, 天晴的时候雪地会倒映着刺目的阳光,老人们教导小孩不要长时间在外头玩耍, 因为会患上雪盲。帐篷如星星般点缀在雪原之上, 但没有了春秋时节遍地奔跑的牛羊,牛羊都被收拢在栅栏内, 慢吞吞吃着秋日囤积下来的干草。   头上裹着布巾的高大女人三五成群地去河边打水。打水是个力气活,要先用尖利的锥子凿开厚厚的河冰,再将桶伸下去。但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能顺便捞上来两条鱼。   最高大最奢靡的那顶帐篷中, 纳珠单于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座椅里, 头戴镶嵌宝石的抹额,面庞威严而沧桑。   他倾身向前, 神色专注地听着桌前将领的禀报, 听完后沉默许久, 沉声问:“你的意思是,栾儿不愿撤离丰县, 要与我借兵, 一鼓作气拿下丰县与代县等五个周朝重镇?”   那将领单膝跪在地上,高声应是。   纳珠将身子靠回椅背上:“他要借多少人?”   “十五万。”   “十五万?”纳珠惊讶地看向他,而后摇摇头, “你要知道,王庭现在剩下的兵马也只有二十万了。更何况,冬日出征,所耗损的军费巨大,我们的存粮不足以支撑长途行军。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和周朝的皇帝立下了盟约,十年内不起战事。淳于栾违抗我的命令擅自调动军队攻打代、丰二县,已算是背约,我早就感到不快,只是看在他曾为王庭鞠躬尽瘁的情分上,没有追究罢了。如今他不思悔过,竟还要变本加厉吗!”   蒙佳立于纳珠单于的身旁,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底下的将领,眼中露出一抹嘲讽。   老单于的野心,别人不知,他陪侍近二十年,还是知道的。纳珠这人向来伪善,心机深沉,嘴上说的,心中想的,手上做的,全都不是一回事。他对裴原所领辖的塞北九镇垂涎已久,只是邱明山过于勇猛凶悍,裴原为后起之秀,也是实力强劲,纳珠实在斗不过,才屈身求和。但在内心深处,他巴不得立刻将这片广袤土地收归己有。   淳于栾虽然羽翼已封,可如果纳珠不暗中允许,他想擅自调走二十万兵马是绝不可能的事。   纳珠是想借着淳于栾这把刀杀了邱明山和裴原。在达成目的后,再折了这把刀。   所以他才那么大费周章地将魏濛接回。   那不是出于私情。对待一个离家十余年,一直与他作对的儿子,纳珠不说是恨之入骨已是仁慈,怎会有那样深厚的父子情?蒙佳早已猜到,他是想借魏濛之手杀掉淳于栾,再将魏濛也一并除去。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解决掉内忧,也让外患裴原失去了一大臂膀,可谓一箭双雕。   而刚才他所说的那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斥责淳于栾的悖逆罔上,实际上,只是在圆自己与周帝定盟的那个谎而已。   但淳于栾派来借兵的那个小将显然不明白纳珠的心思。   他恐慌地抬起头,真的以为纳珠是动怒了,想要降罪于他,急迫地解释道:“单于,左贤王大人一心为了族人着想,从不敢有悖逆之心啊!依现在前线的形势判断,增兵攻城是最好的方法,只要咱们攻下了丰县,代县自然也如囊中之物,塞北三分之二尽入囊中,还管什么与周帝的盟约!单于……”   “此事重大,我不能立刻给你答复,容我考虑考虑。”纳珠打断他的话,挥手让他退下,“你长途奔波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那小将不敢不听,闭上嘴,不情不愿地退下去。   听着外头脚步声走远,大帐中寂静片刻,忽的响起一阵欢愉大笑之声。   纳珠看向蒙佳,眼中精光流露:“蒙佳,你瞧,我们终于等着了机会!”   蒙佳装作不懂问:“单于此言何意?”   “前线战报我一直派人打探,淳于栾那些谋划我如何不知?只是他年轻气盛,以为我老了,不惧怕我,我便也顺水推舟,如他所愿。丰县被围已经一月有余,他们粮草辎重更是有三四个月没有运送到,还焚毁了一处粮仓,料想城中军民应该已经心神涣散,食不果腹。此时攻打,最是良机!”纳珠目光灼灼道,“他要借兵,我便借,代价便是他的项上人头!”   纳珠继续道:“此前我与濛儿的承诺一向是不再与周朝动武。明日点兵,后日大军开拔,你与濛儿一同前往。一路上你诱骗他咱们与周帝盟约坚定,此次前去只是为了迷惑斩杀淳于栾,等淳于栾身死,立刻将军队领回。濛儿虽然身已归附于我,半颗心仍是汉人的,对栾儿称得上恨之入骨,让他去杀栾儿,他定不会推辞。到时你支开旁人,只剩你们三人在营帐中……”   蒙佳嘴角咧开,他已经明白纳珠的意思:“等左贤王被斩杀,我立刻杀死独鹿王,然后大呼引来众人,将刺死左贤王的罪责都推到独鹿王的身上,说他汉心不死,战前通敌。之后,我掌握帅印,以为左贤王报仇为名头,趁着将士们战心高昂,大举攻城,必定旗开得胜!”   纳珠大手拍打着扶手上的金色虎头,大笑道:“如此一来,我的心腹大患可尽除了!”   ……   蒙佳一路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帐中,吩咐人送来美酒与美姬,想了想,又道一句:“暗中将济北王妃也接来。”   自从那位王妃被送至王庭,人们都对她讥笑不已,嘲讽说看不出汉人女子的娟秀可人,看她一副人高马大样子,比男人还甚,也不知济北王是目盲还是口味天生奇怪,竟然对她如此偏爱。   蒙佳却不这么认为。他对这位王妃兴趣浓厚,早就想一亲芳泽。   那些如同脆弱小鸟般的女子有什么好的,他就是喜欢这样野马烈犬一般的女人,不会哭哭啼啼,难驯,却也迷人。   最关键的是,他向来好男风,但也不拒女色,济北王妃完美地中和了他对男人和女人的共同幻想。   原先大局未定,蒙佳虽然心里蠢蠢欲动,却也不敢对敌人之妻加以亲近。但刚刚和单于定下大计,他已经不再将裴原看作对手,那是只是一只必死无疑的蝼蚁而已,济北王一死,这王妃又与普通女子有何异?在他的地盘上,只有予取予求的份。   陈珈被几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匈奴兵送进蒙佳的帐中,一路上低声骂骂咧咧,那几个匈奴兵从小长在草原,没学过汉话,不知道陈珈说什么,古怪地盯着他瞧。   陈珈吹眉瞪眼道:“蠢猪,在看你爹吗!”   匈奴兵以为陈珈被蒙佳召见,害羞了,在打情骂俏,也暧昧地回了他个笑。   陈珈心中郁气更盛。   到了帐门口,他扶了把发上簪的沉甸甸的步摇,挥开那几个傻子一样的匈奴人,大步流星进入帐中。   蒙佳坐在矮桌前,面前的盘子里是大块的炙羊肉,剔透的水晶杯里盛满淡绿色的美酒,笑着冲他招手道:“过来坐。”   陈珈不客气地走过去。   他穿不惯那些衫裙,坐下的时候险些崩开丝线,下意识捂了下裆口。   蒙佳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你真有趣。”   陈珈翻了个白眼道:“有趣你的娘。”   蒙佳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陈珈闭上了嘴。   自从被掳走后,因为怕被人发现他是个男人,陈珈几乎没有大声地说过话。不过等到了王庭后,他发现他多虑了,这里的大部分女人,除了贵族公主外,和男人也没什么区别,个个肩膀宽厚有力,声如洪钟,面如古铜。怪不得那些匈奴人没一眼就认出他。   他现在纯粹是懒得理会蒙佳,只顾低着头闷声坐着。   这画面落在蒙佳的眼中却不是那回事儿了。   他轻轻一笑,端起酒盏送到陈珈嘴边:“怎么,害羞了?”   陈珈皱皱眉,别开头。   蒙佳干脆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单膝跪下,与他调情道:“见了很多面了,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陈珈觉得腹中一阵不适,他觉得蒙佳的身上混合了汗味和马粪的味道,难闻极了,不由屏住了呼吸。   蒙佳静静地看着他,过半晌,将酒杯放回桌上,垂眼道:“我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你们汉人女子贞烈,这样也很好。”   陈珈面无表情,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是,贞洁没有命重要。”蒙佳笑了下,抬手勾住陈珈的下巴,轻呼一口气道,“你男人就要死了,你马上就会成为寡妇。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今晚和我尽欢,以后我不计前嫌,好好待你。要么我送你一程,你带着你的贞洁,去地底下和他做夫妻。”   陈珈被他的那口气吹得额发飘动,心想着这个老男人怎么这么恶心难缠……但听明白了他的话后,顿时一惊。   蒙佳少年时便跟随纳珠左右,一路血雨腥风走来,不是平凡人物,他不会随便就口出狂言的。   所以,他一定有了对付裴原的计策。   陈珈与他对视片刻,低声问:“你要杀了他?”   蒙佳大笑起来:“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陈珈试探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陪我喝酒。”蒙佳再次举起酒杯,“让我高兴了,我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陈珈眼睑抽动几下,一咬牙,端起酒杯。他故作娇媚地笑了下,往蒙佳身旁倚靠过去。即便没照镜子,陈珈也能想象出来自己此时的神态该是何等的令人作呕,但蒙佳不但不厌烦,还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   陈珈狠下心,干脆跨坐在蒙佳的大腿上,亲手将酒杯对准他的唇:“大人,喝吧。”   蒙佳眼睛盯着他,喉结动动,顺从地喝下一杯酒。   陈珈还欲再倒,蒙佳制止道:“你也得喝。”   陈珈掩唇笑了笑,陪着他喝。他故意用了小些的杯子,喝一半,倒一半,蒙佳心想着他是个女人,没必要计较谁的杯子大,便也没管。就这样推杯换盏,很快喝下两坛子酒,陈珈的脸红了,蒙佳更是醉得东倒西歪。   他站起身,身形左右飘忽,手指着陈珈鼻子:“你,你酒量不错啊,我喜欢。”   陈珈问:“我陪你喝酒了,你总该告诉我,你想要对我夫君做什么了吧?”   “你倒是对他忠贞不二,但是,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蒙佳哈哈大笑,“你身边都是我的人,就算你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片草原,别想着能救他了。你就乖乖地脱了衣裳……”蒙佳走过去,手搭在陈珈肩膀上,意外道,“咦?你这个子还挺高的。”   他很快从陈珈个头的问题上回过神,继续道:“你就脱了衣裳,陪我尽情欢好一晚吧!以后,忘了从前那个男人,我给你荣华富贵,不比他差!”   “想和我睡觉?”陈珈推开他的手,惺惺作态道,“你先说了,我再脱。”   “固执,倔强!”蒙佳勾一把陈珈的脸蛋,笑着贴近他耳边,“那我就告诉你……”   蒙佳剽悍勇猛的另一面就是极度的自信,他坚信陈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算知道再多的机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加上醉意扰乱了心神,他几乎没什么隐瞒,甚至带些炫耀的姿态,陈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陈珈的脸色愈发沉重了。   蒙佳不高兴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偏要问。现在知道了,难道还要违背诺言吗?快将衣裙都脱下去,否则别怪我动粗!”   陈珈勉强勾出个笑:“将军,我先为您更衣。您背过身去。”   蒙佳又高兴起来,点头赞赏道:“不错,你们中原女人,果真体贴温顺……”   话还没说完,陈珈一记手刀劈在他颈后,蒙佳两眼一翻,转瞬昏倒在地上。   陈珈拉着他的双脚将他拉到床榻上,盖好被子,而后吹熄灯,匆匆地离开。   怕人知道他暗中与济北王妃接触,蒙佳没敢在营帐外留人守候,加上天已经黑了,陈珈一路走得畅通无阻。   魏濛早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等待着他。   最开始听说王妃被劫来,魏濛被吓了一跳,急匆匆过来看,结果看见陈珈的脸。他那时的心情五味杂陈,震惊又好笑,但立刻明白过来,当着纳珠和蒙佳的面肯定了陈珈的王妃身份,打消了他们的最后一丝疑虑。后来他便没再有机会和陈珈接触,也不敢走近,怕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直到傍晚时候,魏濛听到小道消息,说蒙佳传唤陈珈过去陪酒。   他坐不住了,装作巡视的样子在蒙佳的大帐附近走来走去,直到月上中空,终于看见帐内的光灭了,没一会,陈珈走出来。那步伐袅袅婷婷的,晃眼间,魏濛差点以为那真是个女人。   他们碰面。   来不及寒暄,陈珈一把扯过魏濛袖子,不顾魏濛诧异又略显羞涩不安的神情,贴近他的耳朵,将蒙佳对他说的话都转述了一遍。   说完最后一句,陈珈低声问:“你可懂了?”   魏濛正色道:“明白了。”   陈珈颔首,他左右看看,不敢逗留,即刻准备回去蒙佳帐中,没走两步,被魏濛叫住。   陈珈回头问:“还有别的事吗?”   “注意安全。”魏濛看着他,半晌,憋出句,“还有,你得记住,你是个带把儿的!”   陈珈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色青青白白,最终哼了声,甩袖离去了。   魏濛心中道:完了,这以后可怎么和真的王妃交代啊?   ……   蒙佳第二日醒来后觉得肩膀酸痛,颈后更是重物击打般疼痛。   但偏头一看,他心心念念的王妃就睡在他身边,蒙佳心中疑虑一瞬,很快消散。他昨晚醉得狠了,喝得断了片,不过这样的情况以往也发生过,蒙佳没有多想。他心满意足地看了陈珈一会,起身穿衣,准备前去点兵出征。   除了点兵外,还要操持车马辎重事宜,一日的时间很紧迫,耽搁不得。   临出门前,蒙佳还吩咐人守好大帐,不许任何人进出。   ……   又过一日的清晨,蒙佳来不及与陈珈道个别,率领十五万兵马,与独鹿王淳于濛一起,挥师南下。   半月后,他们到达丰县城下,淳于栾的大营。   淳于栾的心腹查尔瓜已经等候多时,听说援军赶来的消息本是兴奋的,但在看见魏濛的瞬间,冷了脸。   “单于是什么意思?”查尔瓜怒目看向蒙佳,“这贼人是谁,别和我说你不知情!他在济北王身边担任要职多年,刀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族人的鲜血,现在是怎么回事,他竟然成了我们的首领吗!”   “你的态度最好放尊敬些。”蒙佳跨坐在马上,挑眉道,“这可是单于的亲子,独鹿王淳于濛。”   查尔瓜大怒上前,还欲再说些什么,但被蒙佳扫视一眼,只能悲愤地闭嘴。   他没法对单于座下的心腹大将动武,立刻去主账中通秉淳于栾,须臾后,里头传来淳于栾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蒙佳和魏濛纷纷下马,由人引领着,掀帘进去。   淳于栾坐在主位上,以银色面具遮住脸部上方,只留嘴唇和下巴在外,一双鹰眼直直盯着魏濛。   蒙佳单膝跪地给淳于栾行礼,魏濛没动,反而嬉笑道:“论辈分,你该唤我一声表兄,没有兄长跪弟弟的道理,你说对吧?”   淳于栾站起身,嗓音沙哑问:“魏将军,你来做什么?” 第162章 前夜   “左贤王, 这不是魏将军。”蒙佳再次不悦地重复,“这是独鹿王淳于将军,两月前认祖归宗的单于亲子。”   他将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淳于栾无所谓地轻笑了下, 再抬眸扫向魏濛时,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他坐下, 淡声吩咐道:“蒙佳将军, 请您出去稍候片刻, 我有话要与独鹿王说。”   事情的发展在蒙佳的预料当中,他没有多惊讶的神情,冲魏濛使了个眼色,转身退出去。   按着他们原先商定好的计划,蒙佳先行离开,然后使计调开淳于栾大帐外的守兵,用自己的人手替下。魏濛会在帐中与淳于栾发生争吵,他装作进去劝架的样子,安抚淳于栾, 让他喝下毒酒。这种毒刚服下的反应只是昏睡, 淳于栾重伤未愈,对外宣称他是动怒后伤了身,也没人会怀疑。等过几日仗打起来, 就更没有人顾得上淳于栾的死活了。   这是蒙佳诱骗魏濛的计策。   在他的真实打算里,他在淳于栾喝下毒酒后,会立刻以为淳于栾报仇的名义出手杀了魏濛, 再大声呼喊引人过来。目的是让淳于栾的心腹查尔瓜认为魏濛通敌,蓄意谋害淳于栾,被他识破后击杀。   如此一来,他便可一箭双雕除掉两个心腹大患。而等到攻城战时, 设计让查尔瓜战死也不会是件难事。   不出半月,他便可以带着捷报班师。肃清逆臣、攘除外祸,一举双得。   蒙佳走出大帐时的背影挺得笔直,如果现在有人在他面前,一定能一眼看出他胜券在握的笑容。   营帐内,淳于栾双目死死攥着魏濛,戴着深翠色玉扳指的右手拇指轻叩桌面,低声道:“你心里想的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老单于老了,脑子也不清醒,才会受你蒙骗。魏濛,我了解你,你和裴原演了一出好戏,表面上割袍断义,实际上暗通款曲。你就是想进入王庭内部,搅得我们不得安生,最好内讧起来,好让你们渔翁得利,是不是?”   “你误会我了。”魏濛在他对面坐下,诚恳道,“你可以去问问蒙佳将军,在王庭的这两个月,我可什么都没做,我是真心归顺的。”   “当我是三岁小儿?说那些一眼就能看破的假话。”淳于栾不屑地哼了声,“劝你赶紧离开这里,能滚多远滚多远,否则,我今晚就割下你的头颅,当作城破那日,送给裴原的一份厚礼。”   “你真的误会我了。我与裴原之间确实出现了一些裂痕,最后分道扬镳,但不仅是外头风传的那些原因。”魏濛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是因为我对济北王妃心生爱意,想暗中与她交好,但她竟然告诉了裴原!裴原自然不肯容我,可又害怕损毁王妃的名声……”   他的话真真假假,听得淳于栾眯起了眼睛。   “你见过王妃了吗?”魏濛问他,不等回答,又状似痴迷道,“那简直是我梦中的女子,不只是我,我还了解到,蒙佳将军也对王妃一见钟情。在临出征前的那晚,还不顾单于的不满,偷偷与王妃欢好了一夜。”   淳于栾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觉得魏濛说的话简直如同鬼扯,但是他又提到蒙佳……淳于栾半信半疑,他故意不迎合魏濛的话题,冷脸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还关心你们要和哪个女人上床吗?”   魏濛道:“王妃其实是喜欢我的。”   淳于栾怒极:“不要和我讲这些,我不想听。滚出去!”   “她和蒙佳的那夜,约莫子时的时候,偷偷出来找我。”魏濛无视他的阻拦,继续道,“你知道她告诉了我什么吗?”   淳于栾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本就是个易怒的人,魏濛这样死皮赖脸非要与他说闲话的举动让他觉得权威被挑衅,胸口血气翻涌,站起身一把掀翻了桌案:“我说滚出去!你若再不走,我就……”   “嘘,小声点。”魏濛转头看了看门口的动静,冲淳于栾道,“王妃说,蒙佳将军要杀你。”   淳于栾愣住。魏濛问:“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   他摇头道:“王妃告诉我,蒙佳将军受单于之命,备下了毒酒一壶,准备借机劝你饮下。我当时便道,这绝不可能!左贤王功勋赫赫,单于就算对他早有不满,也不可能在大战前这样紧迫的关头要杀掉左贤王呢?即便他着急地要给他刚满周岁的小儿子清出道路来,也不会急于这一时……”   淳于栾未曾想到魏濛竟然如此难缠,他很想斥责他的罪过,将他赶出去,甚至立即拖出去杀掉,但是打心底深处,对魏濛所说的话还是生出了疑虑。毕竟单于想除掉他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他心中是知道的。   “口说无凭,不如亲自验证。”魏濛劝道,“如果这是假的,你也不会损失什么,反倒更能与蒙佳将军同心协力,一起抗敌。但若是真的,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得感激我。”   淳于栾看他半晌,问:“为什么帮我?”   魏濛坦然答道:“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想和她双宿双飞。”   ……真是莫名其妙的理由。淳于栾哑口无言,他沉默一会,问:“怎么试探?”   “简单,你装作与我争吵便可。”魏濛挑眉道,“来打我一拳。”   淳于栾以往只知道裴原这人诡诈多端,经常使出些让人猝不及防的招数,没想到这魏濛竟丝毫不输给裴原。打他一拳?   淳于栾嘴角扯动,毫不客气地一拳朝魏濛的脸挥下去。动作太大扯到胸前伤口,淳于栾闷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魏濛已经一脚踹过来,边大骂道:“狗崽种,找打!”   淳于栾眼中怒火熊熊,挨下这一脚,怒吼一声反扑过去。   ……   蒙佳听到帐内的打斗声,脸上浮现出喜色,暗道魏濛果真上钩。   他吩咐守在门口的士兵道:“待会我叫你,你便来送酒,送完就出去。我若不唤人进来,谁都不许进!”   那士兵应下。蒙佳转过身理了理衣裳,换上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撩开帘子进去,急切道:“左贤王,独鹿王,你们怎么,怎么打起来了!都是自家兄弟,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非要动武?”   他将两人分开,各自扶下坐好,又安抚道:“杯酒泯恩仇,我知你们过往有嫌隙,但以后便是同心同德的手足了,今天这样的日子,该好好地喝上一杯。这样,你们稍等,我去吩咐人摆酒,就算是提前为打赢这场仗庆祝一下!”   说完,蒙佳看了淳于栾一眼,见他没有拒绝,笑了笑,转身出去。   帘子撂下,淳于栾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放在膝上的拳也攥紧了。魏濛装作不可置信地一拍大腿:“哎呀,没想到王妃所言非虚,果真有毒酒吗?不过或许是咱们思虑过多,蒙佳将军只是一片好心而已!”   淳于栾没再说话,沉默地将靴中插着的长刀抽出,握在手中。   他的靴子是鹿皮所制,高及膝弯,佩刀也足有一尺余长,魏濛看得暗自咂舌。   他迫不及待地要看接下来的好戏了。   没过一会,蒙佳再次进来,身后跟着一排传膳的营妓,营妓们无声地将桌子扶起来,菜肴和美酒摆放好,再放上三个琉璃酒盏。一切妥当后,无声地退出。   蒙佳坐在桌前,先是给淳于栾斟了杯酒,然后给魏濛,最后给自己。   “两位亲王,蒙佳先干为敬了!”说完后,蒙佳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又将杯口向下示意自己喝完。他原本满面笑容,知道淳于栾一向爱好美酒,更爱豪爽饮酒之人,等着他的喝彩,但在长久的沉寂后,蒙佳的笑挂不住了。   “这……两位亲王,蒙佳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用我的杯子喝一盏酒。”淳于栾将他面前的琉璃盏推过去,琉璃与桌案相碰发出清脆声音,蒙佳的脸色变了一瞬。   他强撑着笑道:“左贤王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杯子,我的杯子,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淳于栾似笑非笑问,“我的杯底被涂抹上了毒药,是吗?蒙佳将军。”   蒙佳震惊地看过去,他喉结滚动一下,刷的看向魏濛。   蒙佳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脑子里乱了瞬,很快想到目前最好的办法——现在就杀了淳于栾。淳于栾重伤未愈,身手大打折扣,他与魏濛一同出手,杀他易如反掌。如此一来,计划还能算是顺利进行。   蒙佳朝魏濛使了个眼色。   但魏濛笑呵呵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蒙佳急了。他不再指望魏濛,暗中将手伸向腰后,准备自己击杀淳于栾。但手还没碰到刀柄,忽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淳于栾站起身大骂道:“大胆贼人,竟敢在我的帐中欲行不轨吗?”说着,挥刀砍向蒙佳的脖颈。   削铁如泥的利刃,蒙佳甚至连疼都没感觉到,只看到眼前像有血花溅落,而后便头身分离。   身子软软倒在地上,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三尺外,双目不甘地圆睁。   淳于栾双目猩红地平复着呼吸。刚才盛怒之下,他没精力去思考前因后果,现在稍微平复,他意识到不对劲。这一切是否太过顺理成章?魏濛为什么这么巧合地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又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种吗?怎么可能!   而且,他杀了蒙佳,最获益的人是谁?   身后传来铁器相撞的锵锵声,淳于栾敏感地滞住呼吸,电光火石间,他明白自己是中了计,这一切应该都是魏濛的操纵!淳于栾余光瞥见身后的影子,怒喝一声转过身,敏捷地躲过魏濛砍下的利剑,而后跳起,右脚踩着桌案起身,要将手里的刀刺进魏濛腹部。   他的反应已经极快,可惜的是,刀始终比剑短上一截。   在淳于栾的刀锋堪堪割破魏濛腹前盔甲的时候,魏濛的剑尖已经从他背后对穿而过。   淳于栾动作停住,喉中嗬嗬地喘着粗气,不多时,鲜红的血从嘴角处留下来。   魏濛一把将剑抽出,走到蒙佳的身边,将剑塞到他手里,再回到已经倒地的淳于栾身边,将他手中的刀夺过。   做完这一切,他挑了两片牛肉放进嘴里,抹抹嘴角的油光,大步向门口走去,边大喊道:“不好了!蒙佳图谋不轨杀了左贤王,可恨蒙佳武力高强,我未能及时阻拦,让他得逞了!快去传军医!”   ……   事发时,查尔瓜正在忙着安顿刚刚赶来的十五万大军,焦头烂额之际,听见淳于栾和蒙佳双双身死的消息,犹遭雷击。   他悲痛欲绝地赶回来,见到的是淳于栾的尸首。   魏濛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查老弟,你得节哀。”   查尔瓜愤怒地挥开魏濛的手,拔出刀怒吼道:“你这汉人贼子,是不是你杀了左贤王!”   有人劝阻道:“右将军,我们都知道你悲痛,但是独鹿王是无辜的,我们都看见了……”   查尔瓜不听,执意上前要与魏濛对峙厮打。原先驻守在丰县城下的军队均以淳于栾马首是瞻,淳于栾死后,自然听从查尔瓜的命令。但魏濛带来的那些军士是老单于的麾下,蒙佳死了,他们即便不真心信服魏濛,也不会与查尔瓜站在一边。   几番争吵下,匈奴刚刚聚集在一起的三十五万大军内部大乱,分成两个派系,竟然在驻地之间架设了一道长约三里的围墙,分篱而居。   ……   裴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他与宿维对面相坐,不由得抚掌大笑:“魏濛干得好!”   “魏将军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宿维也附和道,“等战争结束后,定得好好给魏将军寻门亲事。”   裴原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想到了这里去,刚想说些什么,听见外头传来通传:“禀报王爷,将军,刚传来邱将军的急报,邱将军已经率领兵马返回,在代县正西方,已经不足百里!”   “好!”裴原和宿维对视一眼,均大喜过望。   看着桌上已经看了不下百遍的地势图,裴原拿出朱笔来,指着丰县位置冲宿维道:“你看,如今丰县城下有号称三十五万兵马,但他们人心不齐,士气不振,要真打起来,能发挥出三十万人的威力已算不错。丰县城内的守军是十二万左右。”   他又转向代县:“代县有十万。”   宿维手指着西侧方向,接道:“邱将军带着二十五万兵马正在赶来的路上。”   “但是……”宿维皱皱眉头,“咱们要等与邱将军汇合后再战?若只靠代丰二县的兵力,与匈奴相比,足足差了十三万人,三分之一。”   “不能等。”裴原摇头,“你看,代县与邱将军都在西侧,如果我们挥师东下,这么大的动静,匈奴人再傻也能闻出味道来,定会第一时间向东逃窜。到那时候,我们就算兵力上占优势,也只是像猫追老鼠的游戏般,老鼠很快会逃掉,我们费力不讨好。”   宿维偏头看他,试探问:“那,咱们铤而走险?”   裴原眼中光芒闪烁,停顿片刻,回望向他:“对,铤而走险,破釜沉舟!我们用手中的二十万人击向丰县,定会像投石入水面一样,让匈奴人措手不及。他们大乱之下难以继续坚守,最好的方式是沿着这条线撤退。”   裴原在地图上画了一道:“因为这是回到匈奴王庭最快的路。”   宿维一拍桌子道:“好,从这条路设伏,截住他们!”   裴原立刻下了决断,找来传令兵道:“传信给邱将军,不必到代县来,让他继续向东走,一直到丰县的东北侧,于三十里外驻防,拦住匈奴人的退路。轻装简骑,除了武器口粮外什么都丢掉,明晚之前,必须到达指定的地点!”   说罢,他又唤来另一人:“传令给各位将领,从现在起整兵备战,明日天黑后出发。给马匹带两餐口粮,士兵带一餐口粮,除此外除了武器全部不许带!让将士们把剑和刀都磨得利利的,没有刀剑的,去伙房借斧子,借菜刀,全军上下能出战的全部出战。告诉他们,这次漫长的战争在明晚就要结束了!我们的目标是,杀尽匈奴人,让他们从此听见我们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五十年内不敢再南下一步!”   ……   一道道命令传下去,整座代县很快动起来。所有人都已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如同一张被拉得饱满的弓,箭就在弦上,蓄势待发。   宿维站在窗前,看着黑暗中一个个打着灯笼疾步行走的身影,像是许多粒萤火,将夜染得发亮。   裴原在他身边,缓慢而坚定地道:“这会是一场暗无天日的大战,但我们终将站在胜利的一方。”   ……   丰县外的匈奴大帐内,魏濛翘着腿在喝酒。   喝得高兴时,派去要柴薪的兵鼻青脸肿地冲进来,冲他哭诉道:“独鹿王,我们按着您说的,去找对面要柴火,说咱们行军匆忙,柴薪不够了,但他们不给,还出手打我!”   “竟然有这样的事?”魏濛瞪着眼坐起身,一摔酒杯道,“这口气不能咽,多找人来,再去要,要不来便抢!敢打咱们的人,打回去,打他娘的!”   那个士兵领命退下,很快集结了一小支队伍,约莫二三十人,拿着刀冲破障篱,硬生生抢来百余斤柴火,还砍伤了对方两个抵抗士兵的胳膊。   查尔瓜听闻后大怒,但他理智尚存,知道大战前夕内部不该如此争斗,忍气吩咐道:“罢了,抢去就抢去,咱们不差这点柴薪。将障篱守好,别让他们再过来便是。”   魏濛听到这一消息,大笑道:“他这是怕了!你们再去找多些人来,这一百斤柴火怎么够,再抢五百斤,也算给他们一点教训!”   他和裴原共事多年,一起打过大大小小的仗数都数不清,心中已经猜测到裴原大概的打法。裴原是不会坐视不理,看着战机贻失的。但若打起来,裴原的兵力肯定不占优势,他能做的事,就是将匈奴内部的这滩水搅得浑一点,再浑一点。   ……   查尔瓜足足忍受了一日,盼着魏濛能收手,但第二日,魏濛这方竟然又变本加厉了。不但要柴火,还来抢牛肉。   查尔瓜再也忍受不了,下令抵抗。   双方因着几百斤柴薪反目,各自持械,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争斗。原本只是几百人之间的怄气,愈演愈烈,搅进来的越来越多,足足有三四千人,如同一场遭遇战般,双方各有伤亡。   见了血后,这矛盾就更收不住了,参战的人越来越多,内讧已经到了极致。   正大打出手时,忽然感觉到远处传来地动般的声音。查尔瓜最先反应过来,惊诧地望向远方。除了地动声,还听见悠远的号角声。查尔瓜听了两次,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声音越来越近,他终于意识到是敌军来袭,大惊。   “不要再打了,敌人来了,快停下!”查尔瓜跨步跃上高台,焦急地大喊。   下头的人果真停下,但不像是他想的那样重整旗鼓,反而惊慌失措,士兵之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   查尔瓜拍着大腿怒道:“都归队!列队!准备迎战!”   但代县方向奔驰而来的军队已经不足十里,匈奴兵阵脚大乱,查尔瓜的呐喊几乎没有作用,营地陷入一片嘈杂纷乱之中。   ……   丰县的城墙上,钱峰将城下景象尽收眼底,眼前一亮,暗道机会终于来了。   就像是王妃所说的那样,果真有援军。   他立刻派人敲击墙上军鼓,宣布大军集结,随时准备杀出城去。   消息传出后,一片欢呼雀跃之声,不到半个时辰,所有连队都整装完毕。   城墙下,裴原的军队如同一阵黑色的潮水,查尔瓜的部下像是潮水中红色的礁石,潮水与礁石不断碰撞,红色节节败退,钱峰目光炯炯,大喝道:“开城门,杀出去!”   ……   王府的灯也全都亮了起来。   就像是上次一样,宝宁坐在桌边,安静地等待着一个个传进来的消息。   但这次与上次不同,她不再焦灼,目光平静,心中踏实而安定。 第163章 重逢   这一场鏖战从三更打到了破晓, 匈奴军节节败退。查尔瓜率兵奋力抵抗了三个时辰,但每一次冲锋都被灰头土脸地打回来,每一次都会死伤几个高级将领, 身边士兵的表情越来越仓惶颓丧, 在砍下了第三个准备逃离战场的匈奴兵的头颅后,查尔瓜终于悲怆而不甘地认清了这个事实——   他们两个月来精心筹划的,信誓旦旦觉得肯定能够打赢的仗,败了。   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射向大地的时候, 查尔瓜望着快要卷刃的刀锋,还有地上堆积着的层层叠叠的匈奴兵的尸体, 无奈地闭了闭眼,下令撤退。   这时,他们的三十五万兵马还剩下二十余万, 虽然死伤近半, 好在保存了大部分力量,如果能及时逃回王庭,以后还有翻身的希望。   迎着耀目的晨光, 查尔瓜骑上马, 带着一众残兵败将, 往东逃窜而去。   ……但逃出没有二十里,迎面撞上了由邱明山率领的二十万大军。   查尔瓜几乎绝望。   很快, 身后由宿维和钱峰率领的追兵赶来, 不出半个时辰, 便将查尔瓜和他的残兵围得密不透风。   知道再无战胜的可能,查尔瓜拔剑自刎,其余部下尽降。   ……   在刘嬷嬷的陪同下,宝宁一步步踏上还染着晨露的石阶, 走到城墙的最高处,焦急地往下望。   遍地尸山,血可漂橹,风吹过来能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宝宁忍下想要呕吐的欲望,一个个扫视过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的脸,想要从中找到裴原。   茫茫人海,什么也看不见。   宝宁没有灰心,她继续等着,盯着城门的方向,看着战胜的军队如一条长龙般走进来。走在最前方的是骑马的将领,陆陆续续的,宝宁认出来了宿维、钱峰,甚至是魏濛……但直到最后一个骑着马的士兵也经过城门,宝宁还是没看见裴原。   冷风刮过脸颊,宝宁打了个哆嗦,她逐渐向不好的方向预想,脸上血色褪去。   “王妃,别胡思乱想。”刘嬷嬷把宝宁的领口拢紧,心疼地环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或许是咱们来晚了,王爷早就回家了,也或许是咱们看漏了。王爷才智过人,武力高强,他打过那么多次仗了,你得相信他。走,咱们回家看看?”   宝宁红着眼眶望向她,眼神迷茫慌乱:“嬷嬷……我害怕。”   “怕什么呢?”刘嬷嬷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下城墙,朝王府的方向去,“这么长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那么多看似无法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敌人被打退了,老天爷是眷顾我们的。您得高高兴兴的,要不然回家见着了王爷,他看见您哭,得多心疼。”   宝宁勉强笑了下。   但是回了家,裴原还是不在。   宝宁彻底乱了。   她派人去找钱峰,去找宿维,想要尽快得知关于裴原的消息。但是战事刚过,钱峰和宿维均忙得不可开交,派去的下人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宝宁焦虑地等待着消息,但一次次地失望,她坐在门槛上呆呆瞧着门口的方向,心中不可抑止地想起各种可怕的后果……战场上刀兵无眼,万一真的伤着了呢?   宝宁被这个想法吓得愣了片刻,但犹豫一会儿,还是红着眼睛去拉刘嬷嬷的袖子:“嬷嬷,你再派人去伤兵营问问吧……”   她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刘嬷嬷心中酸涩不已,不由得也红了眼眶,赶紧派人去问。   宝宁看着她走远,无助地将脸埋在膝弯处,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这么久以来,她没有垮掉都是源于这个信念的支撑——裴原一定会回来。在所有人都怀疑这一点的时候,宝宁是唯一的坚定者,一刻都没有动摇过。在听到援军赶来的消息时,她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她可以依靠的那座山终于回来了,她不用再故作坚强,苦苦支撑……宝宁对这件事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待,所以在希望落空的时候,巨大的失望几乎要淹没她。   她的信念骤然崩塌了,心也空了一块。   宝宁呆呆地坐着,正出神,隐隐约约地听见不远处几个小丫鬟在闲聊,其中一个说:“阿莲,你听说了吗,那死法可太惨啦。尸首还没来得及埋,被找着了,第一眼看见的小兵都吓哭了,说是腹部中了一剑,肠穿肚烂的,脸也毁了,从眼角到嘴巴,那么老长的一道疤,死了也是个疤面鬼……”   那个叫阿莲的道:“太可惜了,生前也是那么威风耀眼的一个人,谁能想到……”   宝宁迷茫地望过去,她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但隐约间有不好的预感,心中慌乱更甚。   刘嬷嬷回来了,听见一群小丫鬟聚在一起说闲话,不满地斥责道:“没别的事情做了吗?站在这里干什么,做活去!”   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一哄而散。   刘嬷嬷收回视线往院中走,拐过墙角,抬眼便瞧见宝宁白的像纸一样的脸,吓了一跳:“王妃?”   刘嬷嬷匆匆走过来拥住她,焦急问:“王妃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宝宁将脸埋在她胸前,不可抑止地大哭起来:“嬷嬷,你说他会不会出事了,回不来了?”   刘嬷嬷连着“呸”了几口:“说什么傻话,快别说了。”   她强硬地拉着宝宁进屋子,将她按坐再床上,鞋子脱了,用被子裹好,哄劝道:“咱们吃饭好不好?吃了饭,王爷就回来了。”   “你骗我。”宝宁抽抽噎噎,“我吃了那么多饭了,他也没回来,我不吃。”   刘嬷嬷无奈又心疼,她拿这样的宝宁没办法。她想劝宝宁坚强一些,但说不出口,她的宝宁已经承受得太多了,她原本也只是个需要被呵护和疼爱的孩子,她自己还没长大呢。   刘嬷嬷无比地理解宝宁此刻的心情,但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安慰,想着想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   裴原推开房门的时候,宝宁已经哭到打嗝。她最开始还是因为伤心而落泪,后来完全变成情绪的宣泄,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积攒许久的委屈都哭出来,她憋在心里太久了,憋得心疼。   裴原最见不得她哭。   他本就是怀着一颗愧疚与自责的心来的,他一路上想了无数能哄她高兴的法子,想了无数他以前说不出口的甜言蜜语,裴原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将宝宁哄好。   直到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他亏欠宝宁的东西不该用几句好听的话,或是几个吻就简单地算清。   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   从见面的第一日开始,他便亏欠她,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个恩与爱交织的、难舍难分、不死不休的局。   好在他还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   裴原叹了口气走上前,从刘嬷嬷的手里接过宝宁,双唇亲吻过她泪湿的眼睛:“好了宝宝,我回来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第164章 (正文完)   隔着眼睫上的水雾, 宝宁看见裴原模糊的脸。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因着惊讶止住了哭声。   刘嬷嬷欢喜得手舞足蹈, 拉扯宝宁的袖子道:“王妃你瞧见了吗,是王爷, 王爷回来了!”   “要当娘的人了, 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哭得没完,丢不丢人。”裴原声音轻轻柔柔的,刮一下她的鼻尖,问,“想没想我?”   宝宁的心停跳了一瞬。   她抬起手臂胡乱抹一把眼睛,认真地看向面前的人。   他们好久没见了,他变了一些,好像比以前白了点,也瘦了点, 眉眼更加深刻, 眼神却温柔得像是一汪湖水。   湖水里映着她狼狈的脸,乱糟糟湿哒哒的额发,眼睛鼻子都是红的。   宝宁的鼻子倏地更酸了, 委屈排山倒海地袭来。   “说话。”裴原单手将她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在脑后揉她的头发,“想没想我?”   宝宁的唇慢慢地瘪起来, 裴原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又要哭了,她每次都这样的表情,活像只小鸭子。   果不其然, 下一瞬,宝宁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跑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我还以为你死了,肠穿肚破,头都掉了!”   “哪儿听来的话。”裴原无奈地叹气,拉着她的手摸自己的肚子和脖子,“你看,不是好好的。”   “你这一白日干什么去了!”宝宁又恨又气,捶他肩膀一下,哽咽道,“不知道我在等你吗?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让我等,看我出丑!”   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被她碰着,裴原的脸色白了瞬,他忍着疼,搂过宝宁拍她的背,低声哄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再没下次了……”   裴原发现宝宁瘦得厉害,好像比他刚刚离开时还要瘦,背上的骨头硌得人发疼。仔细地看她的脸,也就他巴掌大,下巴尖翘翘的,好不容易养出的那些肉全掉下去了。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就肚子大了些,像扣了个小西瓜。   裴原心疼得不行,揉着宝宁的脸问:“怎么回事?这些天没好好吃饭?”   “吃什么呀,都吃不上饭了!”宝宁抽抽搭搭地倚在他怀里,“封城了那么多天,城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好多百姓和士兵都吃不上饭。我把府里的粮食都运出去了,每日节衣缩食,腊八的那天只喝了一小口腊八粥……”   在裴原没回来前,做这些事,宝宁没觉得苦,那是她的责任和本分。但现在裴原回来了,宝宁又忍不住将积攒已久的压力都宣泄出来,把吃的苦受的委屈都说出来,就像是个磕破了膝盖找娘亲要糖吃的孩子一样,渴望得到裴原的心疼和安慰。   裴原惊诧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丰县城内粮食的紧缺是他早就猜到的事,但没想到,宝宁竟然有这样的能力和魄力为他分担。   他闭了闭眼,更紧地拥住宝宁的身子,轻声道:“是我的错,让我们家宝宝可怜成了这样。”   “我还好久都没睡一个好觉了。”宝宁吸吸鼻子,“昨天更是一夜没睡,今早上饿着肚子就去城墙上找你,但是没看见,我现在还没吃上饭呢。”   “我错了。”裴原不住地道歉,“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好不好?”   “别吹嘘了,你做的东西能吃吗?”宝宁破涕为笑,“吃你的东西,是补偿我,还是惩罚我?”   裴原看着她的笑,眼睛都移不开,几乎痴迷地问:“宝宝,再笑下好不好?”   “不要。”宝宁哼了声,别开脸不理他。   裴原的心都要化了。他的宝宁终于又可以依偎在他怀里,像是以往无数次那样,像个小孩子一样和他撒娇。他还活着,并没有失去她。   裴原抱着宝宁柔软的身子,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着迷般地嗅她身上的香气。   “痒……”宝宁推搡他让他离开,“我还没原谅你,别和我套近乎。”   “宝宝,怎么才能原谅我?”裴原抬起头看着她温柔明亮的眼睛,“要不我趴到地上去,给你做大马骑,好不好?或者,你打我几下,嫌别的地方硬,打脸也行。”   裴原说着,把脸凑过去:“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对孩子也不好。怀孕的时候总是气鼓鼓,当心孩子生下来变丑了。”   “我才不打你的脸,脏兮兮的。”宝宁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悲伤散去,只剩重逢的喜悦,脸上还挂着泪,牙齿却笑得露出来,“你的脸也是硬的,铜墙铁壁厚脸皮,打了要手疼。”   裴原跟着她笑。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得多傻。   傻便傻吧,能够和宝宁一起这样傻笑下去,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期冀了。   ……   宿维、钱峰和魏濛到处找裴原找不到,最后魏濛一拍脑袋,说小将军肯定是去王妃那了,众人恍然大悟,又急匆匆地往王府奔去。   果然没猜错。但是,站在院门口,看着威风凛凛在守门的吉祥,又没人敢上前了。   钱峰已经从宿维口中知道裴原受伤的事,担忧道:“王爷腿疾未愈,匆匆赶来已经很吃力,你们肯定很担心吧?宿将军,魏将军,你们快去屋里打探一下,我赶紧去找大夫过来。”   “少放屁,怕狗就说怕狗,弯弯绕绕说什么。”魏濛批评他,“你这人太不实诚。”   宿维摇头道:“我是不怕狗的,但这狗也太大,从没见过,不敢硬闯。”   钱峰跟着点头:“不敢硬闯,不敢硬闯。”   魏濛哈哈大笑:“这有什么不敢的,一只狗而已,还是我看着它长大的。”他拍拍胸脯,开始吹嘘,“我去将它赶走!”   说着,魏濛上前一步:“吉祥,听我命令,趴下!”   吉祥轻蔑地看他一眼,魏濛皱眉,又上前一步:“听不懂?”   吉祥被激怒,大叫起来。   魏濛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宿维和钱峰早早躲得很远,倒是没被波及。钱峰煽风点火道:“魏将军,您和这狗可能是太久没见,面生了,您走近点,让它看清您的脸,肯定就行了!”   魏濛回头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   裴原本和宝宁一起卿卿我我,问她待会想吃什么东西,外头嘈杂打断他们的对话,宝宁推他出去看看。   裴原深觉不满,推开门喝道:“吵什么,全都滚!”   钱峰和宿维赶紧溜走。魏濛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小将军,邱将军来了,在书房等你……”   话没说完,那边的门便嘭的一声关上了。   “……随便你,反正又不是来找我的,爱见不见。”   魏濛早已习惯这样的裴原,见着了王妃就走不动步,好像赌鬼见着了牌九一样,不推上几把就心痒痒。但现在他不觉得这是被蛊惑心神,女人误事了,他知道了宝宁所做的那些事,从心往外地佩服,心想着这两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啊。   想到这,魏濛又生出丝酸楚来,他现在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亲事怕是无望。   只能寄希望于裴原能多生几个儿子,等以后过继给他个。但估计裴原也不会答应,还要翻脸。   他怎么这么可怜呢?   ……   战争刚刚结束,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战死士兵的安置和对其家人的抚恤,军械的清点,二十万战俘的处置……   裴原躲了一日的清闲,将大权都委托给魏濛,他留在宝宁身边,陪她饱饱的吃了顿饭,睡了一天。   没有任何其余的想法,就是安静地相拥,裹紧被子,从太阳还没落山,睡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再醒来时,神清气爽,犹如新生。   裴原在书房见到了邱明山。他受了点轻伤,胳膊被白布包裹着,裴原请他坐下,关切地问了句:“伤得重吗?”   邱明山受宠若惊,连连摇头道:“没事,没事。”   裴原道:“那就好,在这住几天吧,好好养着。”   许是经历过了大的波折、生死的考验,也或许是因为只想和宝宁一起过平凡日子的念头太强烈,再见到邱明山时,裴原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复杂的情感,不觉得愤怒和失望,只是见到了一个曾在他过去的人生中留下了重重一笔的前辈、故友而已。   他们喝了半壶茶,平静地说了会儿话。   邱明山问:“要不要喝点酒?”   “宝宁怀孕了,她不喜欢酒味,我喝了她不高兴。而且我现在的身体也不适合喝酒,以后想戒了。”裴原道,“你也要注意些,年纪大了,酒还是少喝。”   邱明山憨厚笑笑:“好,好,以后少喝。”   裴原深深地看他一眼,起身去桌案边,在高高的一摞书本中抽出一封信,递给邱明山:“我母妃写给你的,可惜没来得及交到你手中。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看看吧。”   邱明山疑惑地接过来,扫过前几行字,脸色便变了,之后越来越凝重,到最后,露出一抹苦笑:“你是因为这封信才从京中过来的吗,想找我问清楚?”   “以前是这么想的,当时夜不能寐,梦中都在想这封信。”裴原笑了笑,“现在没那么深的纠结了,结果是什么不重要,但还是想问得明白些。”   邱明山正色道:“你是他的儿子,大周的四皇子,如假包换。”   裴原眉梢微挑:“那么肯定?”   “你娘她……大家从小就说她傻,说她没心眼,但其实,也喜欢耍些小聪明。”邱明山叹了口气,“我们只有过一次,她进宫前的一晚,第二天她偷偷喝了避子汤,她以为自己做得周密,但我都知道。她不想留下风险,怕以后事情败露,那个孩子会受苦。”   裴原问:“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大概知道些。”邱明山道,“你若想知道,我说给你听。”   裴原颔首。   裴原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个局外人,在听别人的故事,也能感觉到难过的情绪,但微乎其微。邱明山说的和他得到的消息相差无几,裴原没告诉别人,在三天前,他收到了裴霄从京城寄来的信。信里写着贤妃当年的死因,为的就是击垮他的斗志,让他恨上周帝,甚至放弃抵抗匈奴的念头。   如果他还是以前的裴原,大概真的会如裴霄所愿歇斯底里,但现在不会了,即便恨意盈胸。   宝宁慢慢地将他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他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平和的心,冷静地看待一切,做对的事。   所以他赢了。   他看着邱明山的眼睛,听他讲完最后一句:“……所以在之前,我一直希望将你推上那个位子,为你的母亲报仇。”   裴原道:“他应该已经死了。”   邱明山愣了瞬:“谁死了?”   “陛下。”裴原站起身走到窗边,眯着眼往外看。   今天是个好天气,大片大片洁白的云飘在天上,挡住刺眼的阳光,地上是白雪,天上是白云,两相映衬,美极了。裴原心中想着,也不知道那只小懒猪是不是吃了饭犯困,又跑去睡了,错过了这么好的景色。   他又想到,许久没带着宝宁出去玩了,过几日该带她出去走走。   可惜冬天到处都是雪,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到湖边去,钓两条鱼。   可是她那么懒,只想着吃吃睡睡,会愿意去钓鱼吗?   说起鱼,他该学着去做饭了。   等宝宁在月子里的时候,给她煲鱼汤。   他会守着她,寸步不离。   等孩子长大些,能随着他们一起长途远行的时候,他带着她们一起回京去,给母妃上柱香。   ……   邱明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离开了,裴原去厨房拿了一盘炒栗子,放胸前捂着,拿回屋子给宝宁吃。   她和圆子一起玩竹蜻蜓,笑得隔了老远就听得见。   圆子说:“姨姨,我给你飞,我飞得可高可好了!”   宝宁附和道:“你来你来。”   裴原单手推门进去,还没来得及转身关门,一只竹蜻蜓横冲直闯朝他过来,差点砸在他脸上。   圆子被吓了一跳,宝宁还没等裴原开口,抢先道:“都怪你,进来也不知敲门,都吓着圆子了,下次注意些。”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裴原瞪了瞪眼,刚想和她辩驳,宝宁掐着腰挺起肚子。看着她鼓溜溜的小肚子,裴原的气焰瞬间消失,“行,你最大,你说得对,我下次进来前找人通报,给你请安,行了吧?”   他问:“你们俩吃不吃栗子?”   圆子说吃,宝宁也说吃,她揪着手指,假情假意道:“想吃,但剥着手又疼,这可怎么办,要不然不吃了吧?”   裴原没好气道:“我弄,玩你的吧。”   宝宁笑眯眯地道了句:“你真好。”随后便不理他了,指挥着圆子将她的百宝箱子拿过来,说里头有各式各样的好东西,比竹蜻蜓还好玩。   “等着吧,以后都给你扔了。”裴原瞥她一眼,不敢说出声,在心里放狠话。   他仍旧不能久站,找了个矮凳子在碳炉边坐下来,垂眼剥栗子。宝宁和圆子玩得欢声笑语,和他这边光景格格不入。   两只狗都在他旁边,看着栗子肉被剥出来就张大嘴,裴原不想给,又想着多日未见,没必要那么吝啬,便数着数儿地剥。宝宁一颗,圆子一颗,阿黄一颗,再给吉祥一颗。不知不觉,果肉便成了四个小堆。   看那边两人玩累了,裴原将他们招呼过来,这时才发现,根本就忘了剥他的份儿。   两只狗抢先把自己的那份给舔走了,半粒都没给他剩。   裴原郁卒地骂:“都他娘的是白眼狗!”   宝宁笑着将脸贴在他手臂处,哄他道:“行了,生什么气呀,我的分给你。”   裴原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我剥的。”   宝宁不太高兴:“你什么意思呢,和我分的这样清楚。那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我的,按你的说法,是我生的,那就全是我的,和你没关系。我不要你的栗子了,出去。”   “怎么扯到这来了……”裴原气得吹胡子瞪眼,搂过她的腰威胁,“再乱说,我就揍你屁股。”   宝宁哼了声道:“看你的臭脾气,难怪狗都不理你。”   裴原被说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处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啵的一声。   宝宁抱着他甜甜道:“狗不理你我理你,在我心里你比狗重要。”   她说得诚恳又深情,裴原起先还感动了瞬,而后才意识到不对,悲愤道:“季宝宁,下次不许拿我和狗比!”   作者有话要说:【PS:以下为作者有话说,不占用正文字数,不需要购买】   虽迟但到!甜蜜欢脱的完结章撒~   有一些没交代的事会在番外里,婚礼篇也在番外里,肉肉篇在微博,会在全文完之前献上,到时作话通知。   番外在周二(28号)第一更,之后隔日更撒~   非常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鞠躬致谢!   以及,全订的朋友们可以打分啦!暗搓搓眼巴巴期待一个高分qaq   最后~宣传下自己的预收文~一本古言一本现言,下本会开现言《温柔惹火》,欢迎收藏鸭!   【现言】-《温柔惹火》   1.   鬼才歌手封瀚,年纪最轻的金曲奖得主,圈内出了名的脾气难搞,人称摇滚小疯子。   某日,封瀚订婚绯闻传出,对象是温家最小的女儿,据说默默喜欢了封瀚许多年。   小报记者在酒吧后门堵住他,问他是不是真的。   封瀚倚着机车抽烟,淡淡道:我搞音乐的,没道理娶个聋女。   当晚,话题被顶上热搜   #资本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温漾活该#   2.   年末,封瀚举办巡回演唱会,舞台灯光闪烁,底下粉丝尖叫狂欢。   唯有第一排中间,永远坐着个安静的女孩,白毛衣,蓝裙子,温柔的像个天使,微笑着看着他。   二十四场演唱会,封瀚最初还能保持镇定,后来看见她,心脏砰砰跳,唱歌都走了调。   摇滚小疯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见钟情。   最后一场演唱会结束,封瀚满脑子都是想追她,不顾经纪人劝阻去拦车,看见她上了一辆玛莎拉蒂,司机恭敬叫她温小姐。   当晚,封瀚从兄长口中得知,温漾耳疾渐重,中度抑郁,准备出国疗养。   封瀚问为什么,兄长说因为那次网暴。   3.   名噪一时的乐坛巨星封瀚忽然退圈,网上一片哗然,封瀚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12月31号。   只有四个字:万里追妻。   4.   五年未发新专,强势回归的封瀚在国家体育馆开了一场免费演唱会,全场只唱了两首歌,翻来覆去二十四遍。   一首《温柔惹火》,一首《你听得见》   唱给他的新婚妻子,一名蜚声国际的心理治疗师和演讲家。   曾经盛气凌人的摇滚小疯子如今笑容温和,冲粉丝说:她是我今生最爱的人,名字叫温漾。   #追妻火葬场之我老婆的家人都恨死我了怎么办#   #你用温柔惹我,我还给你全部的温柔#   PS:   1. 地狱级追妻火葬场,惹了人家团宠被全家砍的那种,女主拒绝态度坚决   2. 女主能治好   【古言】-《虐过我的人都醒悟了(重生)》   宝瑜十七岁时被卖给宋家,做了大爷宋正平的冲喜新娘。   新婚第二天,宋正平死了,留给她一个顽劣继子和一摊烂家事。   宝瑜想着,嫁都嫁了,她做好本分。往后十年,宝瑜孝顺公婆,教导小叔,照顾小姑,一心把不服管教的继子往正道上引。她贤良淑德,将宋家操持得红红火火,坊间美名远传。   宝瑜本以为至少会得到感激。   后来继子宋堰起兵造反,攻城前带了阖族人离京,唯独忘了她。   宝瑜被废帝挟持。高高城墙下,两军对峙,宋堰横刀立马,刀锋上剑光晃得人心寒。宝瑜心灰意冷,拔剑自刎。   一朝重生,回到十年前。   宝瑜再不想和这捂不热的一家人相处,收拾了包袱就想走。   不料前世的白眼狼一家全都幡然悔悟,一个个都对她好了起来。   不讲理的公婆每日对她嘘寒问暖,不学无术的小叔变得无比听话,泼辣小姑子打脸任何人除了她……   所有人都在求她留下。宝瑜不原谅,早干什么去了?   后来,她那个弑君篡位心狠手辣的继子宋堰,红着眼,撑刀跪在她面前:   “我把命还你,别走,好不好?”   宝瑜&宋堰,年龄差三岁。   感谢在2020-07-23 07:51:49~2020-07-26 07:2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几嗷呜嗷呜嗷呜、Peninsulaw、Suk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岑令川 34瓶;未来笺 10瓶;jpxxxx_ 9瓶;妮妮 7瓶;evelyn 5瓶;顾意梨是独美小仙女 4瓶;梨子熟了嗎 3瓶;ksdfjoweyrw、『长安』执笔流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