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残疾首辅冲喜》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一场“贵妃误诊”风波,为救身为太医令的父亲,明琬主动请缨,收拾包袱嫁给了宣平侯世子——   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又断了腿的十八岁阴郁少年,闻致。   他敏感脆弱,阴沉疏离,开口字字如刀,非要将自己和别人刺得遍体鳞伤方肯罢休,像块永远捂不热的臭石头。   而再好脾气的人也有耐性耗尽的一日,明琬寻思着:爱谁谁罢,这块臭石头她不焐了!   她决意离开,还自己和他自由。   却不料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闻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双腿动弹不得,一只手却拼命朝前伸着,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恶狠狠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明琬回身看着他猩红的眼睛,许久,才轻轻道:“想抓回我,也得要你这腿好起来,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   五年后,明琬牵着“孩子”伫立雨中,看着那个本朝最年轻的首辅大人撑着伞,一步一步平稳缓慢地朝她走来……   明琬颤巍巍闭上眼。   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兴许到头了。   看文须知:   1.因为某些原因,男主前期脾气很坏很糟糕,偏执且有病;   2.男主真香倒贴火葬场,女主记仇作,无女配。   3.1V1双处;架空,乱炖,勿考据。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琬,闻致 ┃ 配角:下本古言《本宫不可以》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香+火葬场套餐了解一下   立意:即使身处低谷,也要心中有光,携手热爱生活 ============= 第01章 冲喜   秋末辰时,太阳还未出山,落叶打了一层厚重的白霜,风冻得人鼻尖疼。   永乐街清平巷的清幽之处,一座高墙府邸从松柏之中兀立出来,青檐巍峨好不气派,正是宣平侯府。   此时,侯府的侧门忽的打开,一名大夫模样的长须男子捂着额头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   似是气急,大夫横眉竖目,风度全无,指着府邸门内骂道:“……果真是个灾星,十足的‘病罗刹’,我不过看在已逝老侯爷的份上才应了约,千里迢迢从洛阳赶来贵府,却无故遭受世子爷驱赶殴打,这世上还有无王法?世子爷的腿我是治不了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清晨,街头巷尾已有早起的脚夫、买菜的大娘、卖早点的小推车陆续经过。听到这大夫“哎哟”直叫唤,都停下脚步驻足围观,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片人。   路边固定摊位的早点贩子对此见怪不怪了,只摇头叹道:“啧,都流血了!这是第几个被打出来的大夫了?”   “此处是宣平侯府吧?为何仗势凌人,殴打一个大夫?”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书生,外地口音,想必是初来乍到,对长安城诸事不甚了解。   “不是本地人吧?难怪不知。”   立即有热心之人解释,三言两语将缘由道来,“说起来,这宣平侯世子闻致还是太后侄孙呢!他十六岁一战成名,率领轻骑七十人就破了北狄王帐,一年光景就胜大小战役十三次,黑甲加身,何等风光神气!”   “可惜好景不长,少年人终究太过年轻骄傲。去年十月在雁回山,与突厥一战,闻致因轻敌自负而中了敌军埋伏,致使身为主帅的宣平侯和七万部将身死异乡,唯有他一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虽侥幸捡回一命,却成了个倚靠轮椅度日的废人!从此呐,就性情大变,越发暴虐古怪,动辄打骂凌虐下人,连给他看病的大夫也不放过……别人都唤他,病罗刹。”   有围观者嗤笑:“什么‘病罗刹’?依我看就是个灾星,不仅克父克母克兄,还克国运!七万枯骨为他陪葬呐,自雁回山战败,我朝多久没有打过胜仗啦?”   围观者正议论纷纷,又见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从侧门匆匆而出,提着那大夫的药箱子,不住道歉道:“真是抱歉陈大夫,我家世子近来身体欠佳、精神不济,唐突大夫了!出诊费给您加倍,还请原谅则个!”   陈大夫摸到了额角的血迹,两眼瞪得越发鼓胀,愤愤抢过药箱啐了声:“哼!竖子如此张狂,活该一辈子瘫着!”   正骂着,门内兀的传来一个少年的嗓音,低沉喑哑,阴鸷道:“老匹夫,你再多说一字,我割了你的舌头!”   陈大夫瞬间像掐住脖子的鸭似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只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当即不敢造次,狼狈收拾好药箱等物,黑着脸挤开人群而去。   “世子,外头风冷,小心着凉。”   管家怅惘低叹,关上侧门,隔绝了众人试探朝里张望的视线。   见没了热闹,人群讷讷,挑担的挑担,赶路的赶路,陆陆续续散去。   谁也没有留意,此时小巷青砖墙下的拐角处,一位及笄之年的少女神色凝重复杂,将这场‘好戏’尽收眼底。   少女身着素色短袄,藕荷色裙裾,烟眉杏目,小脸略带婴儿肥,看上去十分伶俐可人,只是此时却眉头紧皱,咬唇望着宣平侯府的方向,心有郁结。   “那大夫也真可怜,这以后谁还敢给他家看病呢?”一旁包子脸的小丫鬟嘀咕着,亦是满脸忧色。   小丫鬟瞥了眼少女的神色,惴惴不安地问:“小姐,您真的要应允皇后娘娘的提议,嫁给宣平侯世子么?双腿有疾不说,还是个吃人的性子,真嫁过去,您可怎么熬完一辈子啊!   “闻致……”明琬咀嚼着这个名字。   今日不该来这的。   亲眼所见他沦落至此,品性凶残恶劣,只是徒增烦扰心慌罢了。   明琬抵着墙静静地站了会儿,独自抚平纷乱如麻的思绪。良久的权衡,她终是深吸一口气,抬头决然道:“我必须要嫁他!”   秋风卷起落叶,吹开回忆的尘埃。   前不久,容贵妃身体有恙,身为太医令的阿爹便举荐了太医署中年轻医官谭医正为容贵妃诊治。   谭医正是阿爹的得意门生,每季考查都是太医署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且最擅妇科小儿之症……可万万没想到,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容贵妃吃了谭医正的药方子不到两日,便见红滑胎了。   贵妃命在旦夕,天子震怒,革职太医署十数人。而阿爹因为极力举荐“主犯”,有伙同谋害皇嗣之疑,被判了死罪。   这些日子,明琬日夜奔波,低声下气,该求的人都已求了个遍,可那些叔伯、世交皆避她如洪水猛兽,不愿为阿爹冒险求情。即便有几个受过阿爹诊治的官宦人家松了口,也不过是看在她容貌可人又年幼可欺的份上,想哄她做妾罢了。   明琬不愿给那些年纪比自己父亲还大,又满肚子肥油的“世伯”做妾,可阿爹的案子又迟迟没有转机。正焦头烂额之际,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人或许能救父亲!   那便是皇后娘娘。   阿爹说过,多年前皇后娘娘突遇难产,疼得死去活来,可胎儿就是久滞不出。别的太医都陷入了“保大”还是“保小”的僵局之中,若非阿爹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怕早就是一尸两命了。自那以后,母凭子贵,皇后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子,还命人送了好些赏赐给阿爹呢!   更可况,明琬还有个“手帕交”的好姐妹在皇后娘娘身边做女侍医,为其调养驻颜,颇得信赖……   走投无路之下,明琬只能求好姐妹引荐。   本是不抱希望的赌局,未曾想,皇后娘娘竟然真的答应见她。   “实不相瞒,本宫近来为一事苦恼,召你前来,既是帮你,也是帮本宫自己。”   凤仪殿,皇后垂眸审视殿中跪拜的少女,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淡然笑道:“你是药师园的女学生,可会按摩通穴,照顾行走不便之人?”   行走不便之人……   是偏瘫之症么?   明琬不敢问皇后此言何意,只清晰答道:“会。‘针科’和‘按摩’是学医之人首先要掌握的技能。”   “如此甚好。念在你一片孝心舍下脸面来求本宫,明太医又于本宫有活命之恩的份上,不妨为你指一条明路。”皇后接过贴身宫婢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嗓,方徐徐问,“你可知宣平侯府?”   皇后给她指的路,是嫁给宣平侯世子。   “宣平侯世子是仁寿宫闻太后的侄孙,年十八,原许了婚约的。但去年一场战败,他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双腿的残疾,婚事自然告吹。太后心疼他,几次三番催促本宫为世子再觅良缘,可今时不同往日,门第高的不愿委屈女儿嫁给一个废人,寒门卖女儿的又心术不正,想来不会诚心对待那孩子,彼时太后怪罪下来,本宫也难辞其咎。”   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实不相瞒,本宫已差人暗中打探过你的消息,无论家世人品,本宫都很满意。今日见你进退有礼、不卑不亢,想必心性和明太医一般澄澈坚定,没有那些花花肠子,更何况还懂医术,会照顾人。若能应下这门婚事,既是为本宫了结一桩难题,又可救你父亲于囹圄之中……毕竟,有太后为你撑腰,比本宫贸然去求圣上要妥当得多。”   明琬当即就懵了。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抉择。   若是别的男子也就罢了,偏偏那宣平侯世子闻致的事,全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实在有些难堪。   嫁给这样的人,无异于龙潭虎穴。   可明琬没有别的选择。   皇后也知道宣平侯世子比不得正常男子,又叹了声,放缓语气道:“明琬,你可愿意?”   不再犹疑,明琬握紧五指,一抹眼泪抬头,铿锵道:“臣女愿意!”   有了皇后的暗中相助,闻太后那关过得异常顺利。   自闻致的腿坏了后,婚事黄了一桩又一桩,名声渐渐坏了,闻太后本别无所求,只要女方贤淑温良,肯委身照顾一个废人一生,不论门第高低皆可考虑……   谁成想,皇后送来了这么可人的一个姑娘!   明琬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但父亲好歹是七品医官,又懂按摩医理,长得更是可爱有福气,一点也不似那些尖嘴猴腮、只会搬弄是非的狐媚子。闻太后对她真真是满意得不行,当即命司天监定下了黄道吉日为婚期。   因闻致父母双亡,体病多灾,加之三年孝期未满,闻太后和皇后便借“冲喜”之名,做主定了明琬与闻致的婚事。   十月初八出阁,只有不到二十日了。   从回忆中抽身,明琬没有心思留意宣平侯府那边的动静。   只要能救阿爹一命,别说是给双腿残疾的‘罗刹世子’冲喜,就是要她的骨血、她的命,她也毫不迟疑。 第02章 出嫁   宣平侯府。   传太后懿旨的宦官拢袖躬身,望着轮椅沉默的少年笑道:“听闻明家姑娘温婉贤淑精通医术,与世子真真是绝配,咱家在这先给您道喜了!”   闻致眉梢不见一丝喜色,垂眼掩盖住眼底的晦暗,双手用力调转轮椅道:“丁叔,送客。”   “……”未料他反应如此冷淡,道喜的宦官笑容一僵,尴尬起来。   丁管事取了银子打发宦官,送走传旨的宫人后,这才急匆匆回到府中。   到了廊下,他又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望着花厅中静坐的孤傲少年许久,方低声试探唤道:“世子,这婚事您……”   “我对心术不正的女人没兴趣。”闻致背对着坐在轮椅上,满是秋末初冬的萧索,用近乎残忍的语气自嘲道,“若非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愿意嫁给一个性格暴虐的残废?”   “世子何必妄自菲薄?”丁管事叹了声,措辞道,“何况这是赐婚,既是无法拒绝,便莫要伤了太后的心。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对您牵肠挂肚,除了已出嫁的大小姐,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   闻太后的动作很快。   婚期定下的第二天,宣平侯府将聘书连同明承远一同送到了明宅。   皇帝改了圣谕,赦免明承远死罪,只革去太医令之职,罚一年俸禄,降为医监。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历经半月的牢狱之灾,明承远原本就清瘦的身躯更是形销骨立,几乎成了寒风中空荡荡的衣架子,形容也憔悴了许多,两鬓更添霜白,明明才不惑之年,却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强站稳。   父女俩一见面,俱是红了眼眶。   “琬儿,你糊涂啊!”明承远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额角筋脉突起,短须微颤,涨红了脸痛心疾首道,“糊涂啊,我儿!你怎可为了为父这残朽之躯,而舍下自尊去求宫里的人?你应允宣平侯府的亲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明琬垂首站在门口,想给明承远诊治伤势,却又不敢向前。一时间心酸委屈,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想到精心呵护了十五年的掌上明珠就要落入那竖子手中糟蹋,明承远不禁悲从中来,淌下两行清泪,嘶哑自责道:“想我杏林中庸碌半生,到头来还要靠卖女儿苟活性命,这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提及去世多年的母亲,明琬亦有些心酸。   “阿爹,这亲事是我擅作主张订下的,怎能说是您‘卖女儿’呢?您往好了想,宣平侯府虽因一场败仗而没落了些,但依旧是世家大族,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呢,我嫁过去并不算辱没自己。”明琬吸着鼻子,眼睛红红,却仍努力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来。   明承远长叹一声,连连摇头:“爹何曾趋炎附势,以门第高低看人?且不论那宣平侯世子已残了双腿,便还是那孔武有力的少年战神,我也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去年底,我曾奉圣命前去宣平侯府看诊,亲眼所见他是何等阴冷的脾性,杀伐气太重,这样的人怎会是你的良配?爹宁愿你嫁个老实忠厚的平凡小子,也不愿你羊入虎口,去遭这等罪!”   说到激动处,他又猛烈咳嗽起来。   这话又勾起了那日躲在墙角的所见之景,明琬一颗心像是吊在悬崖上似的忐忑。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不能回头了。   “便是罗刹恶魔,我敬而远之,总不会吃了我……如今事已成定局,只要人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活着,都会好起来的。   她心思恍惚地喃喃,也不知是在宽慰阿爹还是在安慰自己。   日子一晃而过,随着秋尽冬来,枯叶落尽,院中聘礼贺礼越堆越多,每日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婚期也渐渐逼近了。   可并非每一场婚事,都是值得欢庆的。   有好几次,明琬看见父亲站在母亲的画像前出神,遗落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尽管对这桩婚事百般无奈不满,明承远依旧偷偷托人将蜀川老宅的房舍卖了,加上压箱底的积蓄,给明琬换了份丰厚的嫁妆。   出嫁那日,明承远望着身穿嫣红婚服,面若桃李却稍显稚嫩的女儿,满眼的湿红血丝。   他一字一句道:“你娘去世后,有人劝我,只需将你关在闺阁中学《女诫》和女红即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依旧选择教你读书识字,带你甄别草药、研读医书,是想着将来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识文断字、通晓岐黄,有一技傍身,不会被夫家看轻,或是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爹……”明明不想哭,一开口却止不住发哽。   明承远抬手,示意她勿要言语,继而缓缓道:“若嫁去那边受了委屈,别忘了还有爹在这;即便爹不在了,你也不必逆来顺受轻贱自己。时刻记住,你与寻常女子不同。”   明琬将嫁妆礼单紧紧贴在胸口,直熨烫得心中炙热。她眼神坚定澄净,努力笑着,一如往常那般阳光明朗:“阿爹放心,女儿的脾气随您来了,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她暗自发誓,不管嫁过去是刀山还是油锅,她都要好好活着,方不负阿爹这拳拳爱女之心。   下午,宣平侯府迎亲的队伍来了。   明宅前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热闹的比祝福的多,嗑着瓜子肆无忌惮地闲话:“前儿还是罪臣之子,今儿就成世子夫人了,可见麻雀捡高枝也能变成金凤凰!”   “只是送过去给那‘病罗刹’冲喜罢了,谁知能活过几日呢?那位爷十六岁就打过仗杀过人,如今残了,更是喜怒无常。”   “宣平侯都殁了,皇上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儿上,才留着宣平侯世子的虚名,也不让他承爵,说不定待仁寿宫那位驾鹤西去,连这恩赐虚名也是要收回去的,能富贵几时?”   “正是这个理儿!宣平侯世子克父克母克兄,说不定还克妻呢!可惜了这姑娘,白白嫩嫩十五岁的年纪……”   锣鼓喧天中,明琬头上盖着红纱绣金的盖头一步一步迈出门槛,视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觉喧闹声吵得人耳朵疼。那些粗鄙的妇人说话没个分寸,刺耳得很,若不是今日出嫁,明琬不想在闻家人面前失了礼数,定是要掀了盖头当面与她们辩上八百回合才罢休。   她担忧地看了眼身侧的明承远,隔着清透的红纱盖头,只见他面容肃然,议论声越大,他越是将腰挺得越发笔直,仿佛劲风浪潮中一株永不屈服的苍松。   好在锣鼓鞭炮齐鸣,很快盖住了不和谐的琐碎奚落。   来接亲的是闻府的丁管事,而新郎闻致却并未到场。   花轿前,丁管事连连拱手致歉,朝明家父女解释道:“我家世子身体不适,不宜出门。未能亲自来迎接夫人,让丁某务必代为致歉,还请夫人和丈人见谅!”   明承远淡淡回以一礼,沉着脸并未说话,显然是心有不满。   丁管事尴尬一笑,忙亲自撩开轿帘,转向明琬恭敬道:“夫人,请。”   明琬回身看了父亲一眼。   明承远眼有泪意,紧抿的唇线几番蠕动,方挥手示意道:“去罢,务必小心。为父随后就到。”   明琬压住鼻根的酸涩,拜别父亲,在青杏的搀扶下进了花轿。   花轿颠簸摇晃,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明琬心中却空空荡荡的。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有人高声唱喏:“宣平侯府到!新妇落轿——”   明琬攥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才下轿站稳。   抬眼望去,只见石阶玉狮,朱门大开,红毯从外门一路延伸进去,像是望不到尽头似的,一如她前路渺茫。   定神,过火盆。   到了拜堂的大厅外,明琬袖中的五指绞紧,不知为何又有些焦灼不安起来。她忍不住去想那残了双腿的少年是何吃人的模样……   然而进了大厅才发现,新郎并不在。   宣平侯夫妇早亡,高堂之上只坐着明承远一人,而左边则站了位年轻温婉的小妇人。隔着盖头,明琬看不清年轻妇人的脸,正在心中揣测她的身份,就见对方莲步轻移而来,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弟妹勿要紧张,我是闻致的长姐,你兴许听说过我。”   明琬自然听过。   闻致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叫闻雅,嫁的是昭平伯家的嫡长子沈兆。   去年那场败仗,死的七万人中也有沈兆。   明琬心中惋惜,对闻致的印象又添了一层阴翳:真是罪过!若非雁回山一战自傲轻敌,这位如春水般温柔美丽的姐姐怎会做了寡妇?   新郎迟迟没有露面,自然无法拜堂,眼看着满堂贺喜的宾客,闻雅脸上也面露焦急,悄声问小厮道:“世子爷呢?吉时快误了,怎的还不见来?”   正说着,丁管家匆匆进门来,擦了擦满额大汗,朝闻雅轻轻摇头,满脸无奈苦色。   闻雅眉头一皱。   闻致若不想来拜堂,便是天塌地陷,刀剑架脖,他也绝不会来的。   意识到不对劲,厅中的道喜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嘈嘈私语,议论纷纷。   明琬独自站在厅堂中,身边新郎的位置始终空荡,越发显得墙上张贴的双喜字嘲讽万分。   一场没有新郎的婚宴,多稀奇!   明琬并不想尴尬站着,被众人当猴戏看刷,遂定了定神,自顾自跪拜,朝着高堂之上的明承远郑重叩首。   新娘子竟然一个人拜堂啦!众人轻轻‘咦’了声,已是惊讶大过戏谑。   明承远铁青的脸色稍霁,连连颔首,望向女儿的眼神蕴着微微的赞许。   仪宾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高声唱喏活络气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之后,明琬被直接送入洞房,只余管事和闻家长姐在厅中解释,多半又是什么“身体不适”“日后再补上全礼”的托词……   随它去,明琬懒得管。   窗外黄昏的余晖收拢,暮色四合,红烛泣泪,摇曳着昏黄的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侍婢青杏探出颗脑袋进来,细声唤道:“小姐,是我。”   明琬眼睛一亮,打起精神道:“吃的带来了么?”   青杏猫着腰进房,掩上门,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酱牛肉和糕点,打开递到明琬面前:“带来啦!”   明琬的确饿得不行,也不计较这些东西甜腻,撩开盖头捻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咬上一口,那细白的奶糕上便沾上一圈殷红的口脂印。   “外头情况如何?”她问。   青杏想了想,扳着手指头说:“闻家姐姐去劝新姑爷了,丁管事在招待宾客,老爷也已经回去了,看样子还是很生气。”   说着,青杏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起来,叉腰愤然道:“唉,新姑爷也真是的,纵是腿脚不便,新婚之日总该露个面的呀!”   事到如今,明琬已不对闻致抱有任何期待,印象差到极点,反倒有种破罐破摔的淡然。   她垂眼道:“左右我爹的事解决了,他不来见我最好。若是他厌我烦我,将来再一纸休书赶我出去,反倒是我的造化……”   正说着,对面厢房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我不去见她!”是那熟悉的少年音,冰冷漠然,“你们娶进来的人,你们招待。”   “阿致,你还要逃避到何时?”闻雅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恳求。   少年又说了什么,屋内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伴随着闻雅的惊呼。   “阿致,你……”再开口时,闻雅的声音已有些哽塞微颤,“你就当是为了死去的人,为了阿姐,好么?”   争吵声戛然而止,四周又归于死寂。   明琬拿着半块糕点,与青杏面面厮觑。   青杏‘呜’了一声,方才的愤然气势瞬间消散,抱着床柱瑟缩道:“小、小姐,那边是不是打起来了?新姑爷这阎罗般的脾气,以后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话音未落,明琬听到有辘辘的声响靠近,像是马车轱辘碾在地上的声响,可又比马车声小很多……   还未来得及思索这古怪靠近的声响从何而来,便听见哐当一声响,门被人从外推开。   明琬骤然被震得一哆嗦,手里的糕点咕噜噜滚到地上。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门外一人坐在木质轮椅上,冷漠的眼睛直直地刺向她,阴沉沉没有一丝活气。 第03章 闻致   这是闻致。   明琬嫁过来冲喜的夫君。   第一眼乍看,明琬很难形容他的长相气质,只觉这少年的皮相过于苍白,浓淡适宜的长眉低低压在森冷的凤眸之上,折剑般的薄唇紧抿,透出几分寡情凉薄来,便是身穿一袭大红的婚袍,也难掩他身上隐隐的凌厉之气。   更遑论,他的手背还淌着血,像是飞溅的碎瓷片所伤,绽开一线猩红,阴鸷非常。   闻致像是没有看到手背上的划伤,双手搁在轱辘上,艰难地推动轮椅上前。   阴暗褪去,烛火的明光层层落在他的身上,看得仔细了,明琬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   大概为了方便闻致出行,府上房舍并未安置门槛,而是平坦通向里外。只是木质轮椅到底笨重,推动起来很费力气,闻致手背上青筋微微突起,伤口崩开,血流得更厉害了。   木轱辘碾过掉在地上的那半块糕点,稳稳停在明琬面前。   压迫感极强,冷得人心尖打颤。   明琬嘴角还挂着糕点屑,抿了抿唇,愣愣地看着那浑身散发出沉郁敌意的少年,一口糕点要上不下地卡在喉中。   “嗝!”她有个坏毛病,一过度紧张就会打嗝。   闻致的眉头皱了起来。   “姑娘,盖……盖头……”床柱旁,青杏颤巍巍地细声提醒她。   明琬回过神来,忙手忙脚乱地将撩起的盖头重新盖好,视线阻挡,不用看闻致那张侵略感极强的脸,胃中果真舒坦了许多。   她记得,只待新郎为她挑起盖头,再饮交杯酒,这礼就算是成了。   可闻致并没有要掀她盖头的打算,对桌上绑着红绳的一对酒樽也不闻不问。   他满眼疏离阴郁,凉薄苍白的唇轻启,猝不及防地问:“你嫁过来,是为你爹?”   未料他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个。   怔了怔,明琬选择说实话:“是。”寂静中,她咽了咽嗓子,又问,“世子如何知道?”   闻致垂下眼,眼下落着一层阴翳的暗灰色,说:“我是有腿疾,又非聋了,‘卖身救父’这等精彩的故事,岂能不知?”   他一语道破,毫不留情,明琬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上忽的一阵针刺般的热辣,又顺着四肢百骸退了个干净,只余满身寒意。   松开紧张绞动的手指,明琬缓缓抬头,隔着嫣红朦胧的轻纱盖头与闻致相望,忍不住回了嘴:“不论我为何而来,都是太后娘娘亲自赐的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何况你我这种情况,当属各有所需,谁也别嫌弃谁。”   指尖一滴血滴落,闻致冷声说:“我小瞧你了。你可知上一个这般聒噪之人,是何下场?”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仿佛坠入深潭之中,冷冰冰难以呼吸。   明琬胸口起伏,半晌无言。   “这桩婚事,本非我所愿。”闻致墨色的眸如一潭死水,映不出半点暖光,“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以后最好少来烦我,否则……”   明琬立刻道:“好!”   闻致显然没想到她会应允得如此爽脆,竟默了会儿。   明琬按捺住怒意,怕他没听清,又稳稳重复一遍:“我说,好!井水不犯河水!”   闻致看着她,似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抿了抿唇线道:“最好是这样。”   洞房之中,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用力调转轮椅方向,缓慢地推了出去,唯余明琬坐在房中,情绪波涛似的翻涌。   闻雅想必一直在外头观望,见闻致这么快出来,讶异道:“阿致,你怎的就出来了?”   “我已经如阿姐所愿,和她打过招呼,说过话了。”闻致淡漠道。   冷风灌进新房,床幔鼓动,烛火明暗不定,敞开的门扇被夜风刮得吱呀哐当的,像一张无情嘲笑的巨嘴。   闻致那冰冷锋利的话语如刀子般扎在她心中,又气又闷。她忽的一把扯下凤冠上的红纱盖头,揉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床榻上。   气煞人也!   他那是来打招呼么?分明是羞辱,是威胁!   “小姐,你别生气,”青杏也被闻致吓得不轻,忙向前给气得冒汗的明琬扇风,呜咽道,“大不了,以后咱们见他绕道走就是了。”   “不待见我也没什么,毕竟是我自作主张,只是他那态度着实伤人,我一时忍不住,回了他几句……”明琬泄气地垮下双肩,十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控,有负父亲的教诲。   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传来。   只见闻雅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门口,美目尚且有些湿红,想必是刚哭过,担忧道:“阿琬,你还好么?”   如今没了盖头的遮挡,视线清明,明琬才发现闻雅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间与她弟弟闻致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更柔和些,江南春水似的清丽。   也不知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姐弟俩性子气质为何相差如此之大,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闻雅脸上的歉疚和担忧并非作假,明琬整理好心情,起身行礼道:“阿姐,我没事。”   “快起来!你是世子夫人,不必向我行礼的。”闻雅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又命侍婢端上粥水和各色精致的糕点、小菜,盛了一碗亲自送到明琬手中,温声道,“折腾了一天,阿琬定是饿了。你初来府上,我也不知你喜好什么、忌口什么,就让厨房随意弄了几样,你先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别饿伤了胃。”   闻雅说话句句温柔,字字恳切,明琬搅着碗中晶莹的粥水,心中的不平之气消散不少,忙道了谢。   喝了几口,她忽的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赤子般的真诚,笑道:“阿姐,你真好。”   闻雅以袖掩唇,也轻笑起来。她道:“我一见你,就像是见着了亲妹妹一样。只是可怜你这么好一个姑娘,要嫁来我们家……”   说着,她眼圈又有些红了,浅叹一声,换了副轻松的口吻道:“阿致那小子,定是气你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罢了,说这些作甚?阿琬快吃,吃呀!”   关于闻致的事,闻雅并未说太多,但明琬大概能猜到:十有八九是捧得越高,跌得越惨,困在心结中走不出,渐渐成了魔……   洞房花烛夜,明琬是一个人睡的。   她素来认床,睡在过分柔软的绸缎被窝中,只觉浑身不自在,辗转许久未眠,只得将床幔一撩,低声唤道:“青杏!”   外间亮起一盏烛火,青杏揉着惺忪的睡颜道:“小姐,何事?”   “我睡不着,你上来陪我吧。”明琬掀开被褥,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明琬向来没有什么小姐架子,与青杏名为主仆,实则更像姐妹,常挤一张榻睡。   但今时不同往日,洞房喜床,焉有丫鬟上去的道理?   青杏有些踟蹰,朝门口张望一番:“小姐,这不妥……”   “有何不妥?都后半夜了,不会有人来。”何况,闻致必是厌极了这桩婚事,又半身不遂,怎么可能有兴致来洞房?   青杏拗不过明琬,只好吹了灯,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榻边沿仰躺。窗外灯火阑珊,影影绰绰一点昏光,熨烫着两位少女的心事。   “唉。”明琬忽的长叹一声。   “唉。”青杏也跟着叹了声。   主仆二人睁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陌生帐顶,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许久,这才枕着四更天的梆子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才发觉下起了小雨,   按礼,新妇进门的第二天要早起,给公婆奉茶。但宣平侯夫妇已经不在人世,明琬跟着闻家阿姐的指引,去神堂的灵位前露了个面,祭三杯酒。   闻家先祖的灵牌像是一把把尘封的剑伫立在神台之上,线香袅袅,诉说往日峥嵘。   闻致也在,依旧坐在木质轮椅上,眼中落着一层深刻的阴翳,黑沉沉叫人看不透。   祭拜完先祖,明琬退在一旁,与闻致相隔甚远,不安的视线落在相反的方向,刻意不去看那个冷情冷脸的人。   闻雅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一圈,而后轻笑着,牵住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道:“我做了云英面和桂花汤,早膳大家一起吃吧!”   明琬对闻致的印象着实不佳,被硬拉着站在他身侧,颇为不自在。看在闻家阿姐的面儿上,她只得腼腆笑笑,应允:“好呀。”   闻致眼下一圈疲青,累极般淡漠道:“阿姐先吃,我身体不适,不奉陪。”   “阿致,不吃饭怎么行……哎!”   闻雅欲劝,闻致已自顾自调转轮椅,缓慢推行出去了。   檐下滴雨,明琬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背影,在心中轻哼了一声。   她最不喜这种人了,自己不痛快,就要弄得周围所有人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第04章 跌倒   厅堂之中,早膳馨香丰盛,却只有闻雅与明琬相对而坐。   “阿琬,你尝尝这个。”闻雅体贴地给明琬夹了一块荷花酥,自己没吃,只偶尔望着闻致居住的东院暖阁出神。   明琬夹住荷花酥细细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闻雅蹙起的柳眉这才舒展开来,温婉笑道:“真的么?以前阿致也最爱吃我做的荷花酥……”   声音戛然而止,闻雅掩饰般,将剩下的一碟荷花酥尽数推到明琬面前,轻声说:“阿致自小心高气傲,性子倔,让你见笑了,但他并非好歹不分之人,时间一长自会想通。”   明琬摇首一笑,并无怨怼之色。   正巧丁管事进门,来向闻雅复命。   “送过去的早膳,他吃了么?”闻雅问。   丁管事答道:“世子说要看会儿书,暂且搁在一旁,他饿了自会取用。”   “药呢?”闻雅又问。   丁管事摇了摇头。   明琬在一旁听着,一听到“药”便老毛病犯了,下意识问道:“他吃的什么药?”   丁管事道:“回少夫人,不过是茯苓、甘草、人参和枣仁配成的安神汤。自去年出事以来,世子的睡眠便十分糟糕,常半夜惊醒,通宵不眠,看了许多大夫也无用。”   “我险些忘了,阿琬不是会医术么?瞧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依我看,那些胡乱开的药方子也不必吃了,现成的大夫就在府中,何须病急乱投医?”   说着,闻雅拉住明琬的手恳切道:“阿琬,阿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儿上,多多照拂阿致的身子。”   明琬心想:你们放着那么多太医、名医不求,反倒求我这个小小的药园生,这才叫“病急乱投医”……   何况闻致那人,一言不合就会出手揍大夫的。   但面对闻家阿姐殷切的眼神,她亦不忍拒绝,半晌轻轻打了个嗝,支吾应道:“按理,这本该是我的本分,可我毕竟只是一介小小药园生,连女侍医都暂未考上,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我倒听说,你未考上女侍医,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七岁,并非医术不精。”见明琬窘迫,闻雅轻笑,放缓声音道,“不急,来日方长。”   用过早膳,丁管事已召集府中下人,一齐肃立在厅外拜见侯府的新主人。   出乎意料的,偌大一个宣平侯府,下人却是少得可怜,杂役小厮,侍婢厨子,浆洗缝补的大娘,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当真是门庭冷清。   丁管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自侯爷和老夫人去后,下人们散了十之六七,已大不如从前了。”   说着,他命人奉上府中账簿和调动银两的令牌,恭敬道:“以前是受老夫人临终之托,丁某才暂管府中大小事务,如今您来了,这些自然是要物奉原主。”   明琬小门小户出身,从未管过钱银账目,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何况,她不想让闻家人误以为她是为钱势而来,遂谨慎婉拒道:“我年纪太轻,只会行医辨药,并不会持家之道,还是按照老夫人的安排,照旧才好。”   两人推辞来推辞去,一旁的闻雅见了,温声提议道:“依我看,府内大小事务及收支还是丁叔管着吧,待阿琬适应些再慢慢教会她,也不迟。”   丁管事这才作罢。   闻雅又从侯府原有的侍婢中挑出一位相貌干净温和的来,送到明琬身边道:“她叫芍药,是个能干之人,以后就和青杏一同服侍你,这样才周全。过几日,我便要回洛阳夫家,阿琬若有需求,尽管同芍药或丁管事说,他们自会安排的。”   明琬心中熨帖,一一应允。   绵绵的冬雨一早上没停,蒙蒙地飘着。   闻雅有事出门去了,丁管事在核查各府送来的贺礼名录,大家各司其职,唯有明琬初来乍到也找不到消遣的事儿做,便坐在窗边发呆。   窗扇上的大红喜字依旧鲜亮,芍药进来添了炭火,见明琬趴在窗边小桌上出神,怕她思家,便寻了个话题请示道:“夫人陪嫁过来的物件还在偏厅的空房中放着呢,可要奴婢们替您收拾妥当?”   明琬果真来了兴趣,点头道:“也好。只是,我带来的那些医书典籍和药杵瓶罐有好几箱,必定是要妥善安放的,不知有无地方给我做个临时的药房?”   红芍挽起袖口,道:“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府上别的没有,就是空房多,您要哪间都可以。”   明琬起身,环视厢房内外一圈,而后指着外间的置物架道:“不必远了,书籍物品就放在外间即可,好方便取用。”   红芍做事极为干练,同青杏一起按照单子清点了物件,确定没有遗失,便指挥仆役将明琬的物品箱箧和药具搬去厢房外间,一一整理归类。   其中有几本草药古籍是极其珍贵的孤本,因年代久远,书页十分脆弱,明琬不放心别人搬弄,便亲自护在怀中送去厢房安置。   这细雨着实恼人,打伞显得多余,不打伞又会飘湿头发。明琬贴着九曲回廊避雨,走着走着便寻不着来时的方向,抱着书籍四处张望,只见高墙大院,芭蕉怪石,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下人。   不多时,雨下得大了些,冷气氤氲,明琬索性站在廊下避雨。   正望着这处陌生的屋檐出神,忽然听闻一墙之隔的院落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跌倒在地。   来不及细想,她抱着书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沿着回廊走七八步,转过墙角,可见一月洞门,哐哐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人的喘息声从门后小院中传来。   明琬立在门边,忽的停了脚步,屏住呼吸。   冷雨潇潇,翠竹丛立,清幽的小院石径上,笨重的木质轮椅侧翻在地,闻致满身湿泞,狼狈不堪,正用一手撑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另一只手努力去够倾倒的轮椅,试图将其扶正,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他的双腿就像是两截沉甸甸的死木,根本不听使唤,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喘息着,额发散乱,湿淋淋地搭在眉间,遮住了他如这冬雨一般冰冷晦暗的眼眸。兀自在雨水中挣扎了会儿,他忽的愤恨握拳,狠狠砸向石板地面,咚的一声闷响,雨水四溅,血迹顺着他破皮的指骨晕散开来,触目惊心。   这时候也来不及计较什么讨厌不讨厌的了,明琬下意识想去搀扶他,又思忖是否叫下人过来帮忙较为妥当……正犹豫间,便见一阵冷风袭来,卷起她怀中的书页哗哗作响。   闻致听到声响,猝然抬起一双湿冷的眼睛来,直勾勾地刺向她。   这下尴尬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闻致趴在雨水中,目光如刀般尖刻,苍白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湿透的身形剧烈颤抖起来,似是冷极。   明琬不再犹豫,将书摞小心翼翼地搁在廊下干爽处,而后小跑冲入雨帘中,弯腰去搀扶倒在地上的闻致。   初冬的雨水真冷啊,落在脸上针扎般,然而比雨水更冷的,是闻致的指尖。   “滚……”他忽的用力打开明琬的触碰,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喑哑无比。   他力气极大,又因盛怒而不知收敛,明琬踉跄一步才站稳。   她有些诧异,还欲再搀扶,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闻致的衣裳,便撞入一双阴冷发红、富有敌意的眼睛中。   额前散乱的湿发垂下,发梢滴水,他急促喘息,手背筋脉突起,咬着牙狠声低吼:“滚开!”   明琬这才明白,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而是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低贱,向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摇尾乞怜。   好心当做驴肝肺,明琬也生气了,咬着下唇瞪了闻致一眼,转身就走。   然而走到月洞门下,她又停下脚步,气冲冲折了回来。   闻致没想到她还会回来,面上痛楚之色未散,流露些许隐忍的脆弱。   明琬没看他,只费力将轮椅扶正,忍着脾气道:“我若滚开,你就得一直趴在地上,还嫌不够丢人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大声唤别人帮忙,让所有下人都来围观你这副模样?”   被戳到了软肋,闻致气得不轻。   他忽的抬头,原本苍白的脸更无血色,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犹做困兽之斗,只抖着唇喑哑道:“你敢!” 第05章 同行   闻致这样的人,即便残了也是心高气傲的,怎会容忍旁人围观自己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若是没有自尊心作祟,他跌倒时就该喊人了。   摸准了这一点,明琬反倒平静了心情,望着他隐忍愤恨的眼睛道:“所以,是要我帮你,还是我叫别人来帮你?多一个人看到,可就多一分难受。”   闻致就这样盯着她,眼中像滚着火,又像是凝着冰,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   明琬知道,他宁可摔死,也不肯求人的。   她平缓道:“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要看你笑话,就算是路边的陌生人跌倒,我也照扶不误。”   再次碰到闻致的手臂时,依旧能感受他肌肉的僵硬和抵触,不过到底没有再恶声推开。   想必是常用手臂推轮椅或取用东西的缘故,他看起来劲瘦,上身的肌肉却是十分健壮有力,倚在明琬肩上像是一座沉重的山。   明琬咬牙,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让闻致“站起”些,使其能顺利够到轮椅,缓缓将上半身挪进去。   大冬天的,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两人都已是满头热汗。   “世子?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路过的丁管事看到如此场景,大骇。   见有人来,闻致忽的推开明琬的手,沉默着挪到轮椅中坐稳,摆放好双腿,背脊挺成一道倔强的直线。   明琬被他甩开了手,不由退开一步,使劲擦干净手掌心沾染了泥水和血渍,心道:还真是个“过河拆桥”的负心人!   丁管事已撑伞跑过来,望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已的闻致,简直无从下手,焦急念叨道:“是跌着了么?世子爷要出屋子也应该告知下人一声,这大雨天的,一个人出来多危险,还好有少夫人在……”   闻致的脸因淋雨而成了冷玉一般的颜色,哑声打断丁管事的絮叨:“回房。”   丁管事应喏,将唯一的纸伞递到明琬手中,感激道:“有劳少夫人了!您快撑着伞回去,让丫头们伺候换身干爽的衣物,女孩子家可淋不得冷雨啊!”   明琬望向闻致。   闻致垂眼调开视线,唇线紧抿,指骨上新伤叠旧伤,淋了雨,泛起一层白。   明琬便接过雨伞,腼腆道:“丁管事,厢房如何走?”   “出了回廊右拐,穿过有芭蕉的小院子就到了。”丁管事不放心,“我叫个下人送您回去……”   “不必啦。”明琬笑着婉拒,转身出了院子,抱着书摞小跑着远去,藕粉色的裙裾在靡靡秋雨中荡开一抹鲜亮的弧度。   回到厢房,芍药迎了上来,长松一口气道:“夫人是迷路了吗?奴婢正要去寻您呢!”   青杏替她收拢雨伞挂在门外沥水,诧异道:“小姐,您的头发怎的湿了?淋雨了吗?”   红芍忙不迭用帕子帮明琬擦拭,皱起眉说:“呀,不得了!快去烧热水泡澡,千万莫要风寒了!”   洗了个热水澡,驱散一身寒意,明琬舒服地喟叹一声,自己配了几味药熬姜汤,忽然听见外间的红芍惊呼一声。   明琬忙撩开帘子出去,问道:“怎么了?”   红芍手忙脚乱地将一本摊开的书合拢,红着脸支吾。一旁的青杏嘿嘿笑着戳了戳她的脸,解释道:“小姐,红芍姐姐不小心翻开您的《针灸腧穴_图经》,被那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图吓到啦!”   这么一打趣,明琬那种离家的陌生感消散了不少,也笑了起来,故意问道:“红芍,你多大了啦?”   “十七了。”红芍细声说。   明琬走过去,将那本图经抽出来,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津津有味地研读起来,“比我还大呢,怎的这般胆小?医者不分性别,所见唯有疾患,这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对我们而言与花花草草无异,有何可怕?”   红芍拍拍胸脯,放下心来:“原来如此,吓了奴婢一跳,还以为是什么禁、书……”   明琬尚不经人事,闻言抬头好奇道:“何为禁、书?”   红芍自然不敢回答,忙不迭岔开话题,问道:“夫人学医,也看过这些图画么?”   明琬道:“不仅看过,还摸过呢!针灸按摩时,都是要脱衣裳的。”   青杏张着嘴呆呆的,红芍却是臊红了脸,忙道:“夫人快不要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明琬以书遮面,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女孩儿们无忧无虑,也不顾忌主仆的束缚,肆意玩闹,清脆的笑声隔着一庭小院和一堵墙都隐约可闻。   暖阁中,清光淡薄,丁管事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搁在闻致身边的小桌上,两手交握搁在身前,听着隔壁小院的欢声笑语,忍不住感慨道:“夫人的性子真好啊,特意煮了姜汤送来呢!这年纪的姑娘最是美好,三月桃花似的,说起来,咱们侯府多久没有听过如此明朗的笑声了?”   炭盆火星哔剥,姜汤热气氤氲,闻致已换了身墨青色的束袖袍子,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充耳不闻。   丁管事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顿了顿,试探着问:“雨停了,我推世子出门走走吧?”   闻致眼也不抬,冷漠道:“把门窗关上。”   “世子……”   “出去,丁叔。”   丁管事无奈,只得关上窗子,只留一条通风的缝隙,而后摇头叹了声,掩门退出。   封闭的门窗宛如一座牢笼,隔绝了光,也隔绝了明琬爽朗无忧的笑声,唯余清冷的光从窗缝中投入,窄窄的一线,映在闻致深不见底的眼波里。   姜汤已经凉透了,他始终没有抬头。   第二日,小夫妻俩要入宫拜见太后娘娘。   明琬一早就沐浴梳洗过了,头发绾成髻,略施薄妆,一对金镶珍珠耳坠晃晃荡荡挂在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论样貌,她算不得什么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但胜在干净可人,不减少女的娇俏。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左右看了看,微微蹙眉道:“是否太素了些?”   芍药道:“正是呢!好歹是世子妃,身上却金玉都没有两件,奴婢本想给打扮得富贵些,夫人非是不依。”   明琬小声反驳:“那些首饰衣裳太华贵了,穿着又笨重,不适合我。”   “也好,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浓妆艳抹的女子,何况阿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算不施粉黛,亦有天然之美。”闻雅抚平明琬鬓角的一缕碎发,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并蒂盘花钗斜插在明琬髻上,笑道,“好了,正合适。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待明琬一行出了府门,丁管事这才转身面向闻雅,担忧道:“大小姐,您不陪着进宫么?世子爷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闻雅坐在椅中,凝神绣一方帕子,柔声一笑:“我特意不跟去,也不让你们跟去,就是想让他俩多独处些。阿致和阿琬未见面就成了亲,彼此还生疏,正需要契机相互了解呢!”   “原来如此。”丁管事恍然,“还是大小姐有法子!”   ……   马车已停在侧门,明琬提着繁复精致的裙裾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弯腰钻入车内,而后一怔。   闻致也在车内。   她原以为,闻致会单独一辆车。   回神,她收敛多余的情绪,弯腰转身,在闻致身侧的窄位上坐稳。   大概是为了适应闻致出行,马车显然经过改造,没有供人躺坐的横凳,只在闻致的木质轮椅旁放了一只绣凳。明琬坐下时,因空间有限,手臂几乎和闻致的挨在一起。   明琬小心地整理衣料,规规矩矩坐好,尽可能不去触碰闻致。   闻致眼底的疲色未散,冷漠疏离,宛如一座带刺的冰雕,对明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明琬觉得无趣,索性掀开车帘去看车外倒退的市坊街景。   “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蓦地一个冰冷略沉的声音响起,吓了明琬一跳。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闻致是在和自己说话,愣了会儿,才问:“为何?”   闻致没有看她,凉薄的唇轻启:“若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没有起伏的语调,透着久经波折的肃杀之气,没由来令人发寒。   明琬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在闹市行刺一个身患腿疾之人,默声放下车帘,只觉车内越发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路无言。 第06章 困兽   仁寿宫里安详静谧,殿中的一对铜鹤呈引吭高歌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褪去那铜身铁皮的束缚直冲云霄。   闻太后满头银丝如雪,脂粉也藏不住脸上的褶皱,但她面相却是极为和蔼可亲的,一点也不像个年轻时垂帘听政,一手扶持儿子坐稳江山的铁血妇人。   王皇后正跪坐一旁,细细地给太后捶腿,低声说体己话,见到宫人领着小夫妻进门,便笑道:“太后您瞧!正说呢,他们就来了。”   在太后面前,闻致倒是收敛了不少戾气,唯有眉间一抹郁色未散,欠了欠身,低哑道:“臣病体残躯,不能施行大礼,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恕罪。”   明琬跟在其后,安然有序地朝座上二位施礼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眼睛花了,眯着眼朝闻致和明琬招手道:“好孩子,都过来些。”   殿中内侍推着闻致前行。   明琬将早就准备好的扁长礼盒奉上,里头是她亲手配制的药条,将其点燃后隔生姜片灸关节穴位,每日晨起一次,可缓解风湿疼痛之症。   闻太后命宫女收下礼盒,新奇道:“针灸哀家见得多了,药灸倒是少见。明琬,你如何看出哀家有风湿之症?”   明琬对答:“回太后娘娘,当日赐婚时入宫拜见,恰逢阴雨,臣女见您靠近炭火不时揉捏膝腿,便猜测如此。臣女见识浅鄙,自作主张,还望娘娘海涵!”   王皇后笑了,朝太后道:“您瞧,我就说她不错!难得年纪虽小,心却不粗。”   闻太后越发和颜悦色起来,满意道:“皇后的眼光,向来不错的。”   皇后道:“太后娘娘过奖!回头臣妾让身边的姜侍医每日来您这请安,按照明琬的法子给您药灸。”   闻太后何尝不知道皇后是在借闻致的婚事讨好自己?毕竟有个宠冠后宫的容贵妃在那,而皇帝又一向敬重仁寿宫,得了仁寿宫的支持,便是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置,三皇子李成意也就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但闻太后心中高兴,便也懒得计较许多,只点头应允了皇后的示好。   雍容华贵的老妇一手握住闻致修长有力的指节,一手牵着明琬,将两位小年轻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如寻常长辈一般告诫道:“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走到一起了便是缘分,当相敬如宾,万不可行背信弃义之事。”   明琬一直努力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如今猝然打破界线,与闻致手掌相握,不由浑身一僵,指尖微微蜷起。   他的手掌修长且大,骨节分明,是双很适合挽弓舞剑的手。   明琬垂眼没去看闻致的神情,只觉得指下触感陌生,玉石般冷硬,几乎在用每一寸皮肤抵触她的靠近。   她想:若非看在太后的面上,闻致定要甩手揍人了。   闻太后的视线在小夫妻身上巡视一圈,随即笑了声,别有深意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吵吵闹闹的一辈子就过去了,要好生珍惜啊!别等到将来有一方累了,闹不动了,才知道后悔。”   从仁寿宫出来,已是午末,阴云沉沉压在头顶,不透一丝日光。   两名谨小慎微的小太监推着轮椅,送闻致与明琬出宫。宫道很长,只见一重门叠着另一重,望不到尽头。   到了承天门前,偶遇一行文官自中书省殿而来,俱是穿着鲜亮抢眼的青红二色朝服,官阶不低。   宫道并不十分宽阔,碍于礼节,明琬刚退至一旁让路,便见为首的那名长须老者停下脚步,深沉的目光落在道旁闻致的身上,淡然道:“世子近来可好?”   这名老者,明琬是认得的,即便不认得他本人,也该认识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祥云仙鹤图样——两朝阁老,一品重臣姚太傅。   闻致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会姚太傅。   姚太傅浑然不介意的样子,朝着众文官道了声“留步”,便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他的拥趸们伫立原地,面朝姚太傅离去的方向拢袖恭送,直到那苍老劲瘦的背影走远了,众人才将鄙夷的目光投向轮椅上沉默的少年。   有人率先阴声怪气道:“这不是我们大晟的‘少年战神’么?当初站着北上御敌,趴着爬回长安,受尽多少唾沫,才一年光景,就又敢坐着‘战车’出门招摇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尖酸刻薄,就连明琬听了都觉诛心,更遑论自尊自傲的闻致了。   明琬下意识瞥了闻致一眼。   闻致眸中阴冷晦暗,面色比头顶的天还要阴沉,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骨微微发白。   这些朝中大员究竟与闻致是何深仇大恨?竟然自降身份,去刁难一个双腿残废的少年。   正想着,又一人道:“他好歹还能爬着回来,不像那七万英豪因他的骄傲自负白白丧命,连爬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啊。”   听到这,明琬大概能明白这群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少年们对强者总有一股莫名的崇拜,闻致最风光的时候,身边始终追随着一大批同龄英才,皆是各家翘楚,满怀热血欲成就一番军功大业,其中就有姚太傅的嫡长孙——姚进。   闻致带着他们破王帐、斩可汗,驰骋疆场恣意轻狂,却在雁回山一败涂地。   姚太傅失去了最器重的孙儿,怎能不迁怒于闻致?   无需他亲自出马,官场上的人精们自会见风使舵,替他出这口‘恶气’。   一名胸前绣云雁的四品文官拢着袖子,望着闻致摇头道:“逞一时意气致使战败,损伤国运,害死忠魂无数,到如今连封请罪书也没有,真是毫无忏悔之心!”   一直沉默的闻致倏地抬眼,森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这名文官,讥诮道:“我没错,何罪之有?”   “什么?你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一意孤行害得各大家族的栋梁之才全化作了白骨累累,还敢说无过?若是我,早一头碰死谢罪了。”   “那次战术部署没有错。”闻致背脊挺直,不低头、不认错,固执道,“不管你们问多少遍,我依旧是这句话。”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自怒吼战斗,不死不休。   某个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不吝于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冥顽不灵!死在雁回山的,为何不是阁下呢?”   寒风卷起,闻致‘呵’地一声,笑得冷冽放肆:“叫诸位失望了。”   明琬觉得冷,冷到骨髓里,不知是因为这初冬阴雨的天气,还是因为他们那冰冷的眼神。   明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多管闲事”,但到底没忍住向前一步,朝着众文官福了一福。   她两眼一弯,笑着说:“各位大人心怀天下,俱是朝中肱骨,眼界亦如江海浩荡,当知胜败非一人功过,生死自有天定,何必纡尊降贵,同一个无知后辈争执?往年也打过不少败仗,死了不少人,也不见各位大人举而声讨,将领兵之人逼入绝境。”   众官一时无言,打量她一眼,见她衣着朴素,愠怒道:“区区宣平侯府的侍婢,怎容你插嘴妄议?”   “……”被当成侍婢的明琬片刻无言,索性破罐破摔道,“婢子见识浅薄,护主心切,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大人海涵,千万莫要同女子争议,以免失了身份。”   “闭嘴!”这次是闻致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同他们废话什么?”   明琬话还未说完,收不住了,只当做没听见闻致的命令,转身朝身后仁寿宫的两名太监道:“二位公公就送到这儿吧!请回去转告太后娘娘,过几日我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她狐假虎威,故意抬出太后娘娘的名号。   那群文官一见那小太监是仁寿宫的人,俱有些投鼠忌器,互相讷讷张望,最后只冷嗤几声四散而去。   阴云散去,明琬浑身舒坦,长舒一口气。   闻致紧抿着唇,气她自作主张,只径直推动轮椅前行,片刻,复又停下,似是等待。   他背对着明琬,依旧是低沉没好气的少年音,却少了几分锋利凛冽,凶道:“愣着作甚?还不跟上!”   好心帮忙反被凶的明琬,无话可说。   “下次我若还多管你的闲事,就是秃尾巴的小狗!”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明琬瞪着身边闻致闭目养神的瘦削俊颜,小声嘀咕。   不料刚才还在小睡的闻致悠悠睁眼,墨色的眼睛瞥向她,映不出一丝色彩。   显然是听到了。   明琬迅速低头,假装研究自己的指尖。   哐当一声,马车轱辘从水洼中碾过,车身几度晃悠倾斜,明琬一时不察失去平衡,身子往旁边一歪,下意识伸手想要攀附什么,却一掌撑在闻致的右手上。   闻致皱眉闷哼,飞速抽回手。   他右手背上有伤,才刚结痂,明琬猜测定是压疼他了,顾不得生闷气,忙坐稳身子道:“抱歉,压疼你了吧?”   闻致将被压红的右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撑着太阳穴,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如霜的侧颜。   好吧。明琬挫败地想:我就是只秃尾巴的小狗。   过了很久,久到明琬快在摇晃的马车中睡着时,闻致低哑淡漠的声音传来:“习惯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明琬疑惑地转头看他。   身侧的少年半垂眼睑,眼下阴霾深重,晕开无边无际的寂寥和深沉的灰败……   他说“习惯了”,也不知是习惯了疼痛,还是习惯了别人的谩骂与讥讽。 第07章 旧梦   当晚,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中是一年多前的光景。战事告捷,皇帝大喜,遂一鼓作气,率长安文臣武将、世家子弟于鹿鸣山春搜狩猎,以振民心士气。   那年明琬刚入太医院药园做学徒,因有妃嫔公主同行,便有幸和闺中密友姜令仪一同入选随行,负责女眷们的身体健康。   梦中春日阳光斑驳,疏影横斜,泛着陆离的光晕,她揉着肩坐在高地草坡上,背靠大树,向姜令仪抱怨永安公主的刁蛮脾气。   “……公主昨夜多吃了几口炙鹿肉,今晨起来下巴和鼻尖处长了几颗红彤彤的痘,急得哇哇大哭,说是没脸出去见人了。我给她配药降火,外敷的嫌味道难闻,内服的又嫌苦,好说歹说不听,非是将我一顿骂。”   她叹了声,“还好带了凝雪膏应急,总算哄好了那小祖宗。”   姜令仪捧着一本线装抄录的医书仔细品读,眼睫盛着阳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永安公主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啦。”   正说着,远处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传来,扬起尘土如雾,俱是十几二十岁的世家子弟。   为首的少年骑着一匹黝黑的烈驹,马尾高束,玄黑护腕,一手捏缰一手挽弓,枣红武袍在风中如烈火张扬。同行的几十人,就数他马背上的猎物最多,沉甸甸几乎要垂到地上来……   明琬手搭凉棚遮在眉前,只觉得那处在人群中的红衣少年比阳光更刺眼夺目,下意识问道:“那是谁?”   “宣平侯世子,闻致。你不认识?”姜令仪抬眼瞥了远处一眼,又将视线落回书页上,“这次说是春猎,实则是圣上为他所办的庆功宴。”   距离太远,尘土弥漫,明琬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见他弯弓搭箭,箭尖指天,似乎也没怎么看,随意一射,一只大鸟长唳着坠下云霄。   猎犬狂吠,少年们拍手欢腾起来。叫闻致的少年昂首挺胸,享受众人艳羡的夸赞,笑声恣意轻狂。   明琬素来不喜欢张扬自傲的男子,“哦”了声又躺回草地上,望着头顶叶缝交叠的碎光出神。   然而须臾之间,金色的暖阳染上血意,画面像是被烧焦似的蜷曲起来。只见尘灰化作硝烟升腾,草地沦为尸山血河,林木变成兀立的残剑……   陌生而惨烈的战场,秃鹫盘旋,满身鲜血的少年趴在白骨残骸之中,朝她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来,眼神阴鸷固执,一字一句厉声道:“我、没、有、罪!”   明琬惊醒了。   她并非多梦之人,不知为何,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醒来只觉得心脏沉甸甸的,仿佛坠着一块铅,辗转许久。   卯正,天还未亮,又冷又黑。隔壁小院隐隐传来了仆役搬动箱箧的声响,是闻雅操办完弟弟的婚事,今日要赶回洛阳夫家了,在收拾行李。   左右睡不着了,明琬索性穿衣下榻,搓着冰冷的指尖给闻家阿姐准备了一份饯行礼。   值夜的青杏睡得很沉,明琬并未惊动她,自己包好礼盒,便提了一盏纱灯出门,循着记忆的方向朝东厢房行去。   灯笼摇晃,映脚下三尺暖光,明琬独自走在晦暗的长廊上,转个弯,却发现神堂大门敞开,里头亮着烛火。   明琬不经意间瞥了眼,瞬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闻致孤身一人坐在轮椅上,背对大门,面朝灵位,身上落着夜的孤寒,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像是在接受千万战殁亡灵的审问。   他该是一夜未眠,偷跑出来的,明琬猜测。因为他的发冠齐整,身上穿的依旧是昨天进宫时的袍子,连狐裘都没有裹上……   夜这样长、这样冷,他以病体残躯生生捱过来,对自己苛刻得近乎残忍。   他在想什么?   是回忆往昔峥嵘,还是在……忏悔?   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没由来令人怅惘。明琬站了会儿,没有出声打扰他。   见到闻雅时,明琬忍不住提了句,问道:“世子身边,没有下人贴身跟随么?”   “原是有一个的。”闻雅蹙眉,大概是出嫁太久,想不起名字了,便问丁管事道,“丁叔,贴身服侍阿致的那人是谁?”   “是小花。”在指挥仆役搬动行李的丁管事闻声进门,解释道,“世子爷喜静,不让旁人靠近,一直是小花安排世子爷出行起居的。不过小花有事出远门了,要年底方回。”   “……小花?”听起来像个姑娘的名字,莫非是通房之类?   “阿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闻雅打断了她的遐想。   “他在神堂里。”明琬措辞道,“大概,坐了一整宿。”   闻雅果真气得不行,腾地站起道:“这小子!到底是在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们!”   “大小姐,外面风寒天冷,您坐着吧,我这就去看看世子爷!”管家急急忙忙命人去取狐裘,握着手踱出门去,念念叨叨道,“唉,都怪我!昨夜亥末送他就寝,没亲眼看着他睡着就出来了……都怪我都怪我!”   见有人送狐裘去了,明琬这才放心些许。   虽说依旧接纳不了闻致的坏脾气,但她毕竟是嫁过来冲喜的,闻致平安活着太后才开心,太后开心,她与阿爹在长安才有一席之地。   用过早膳,闻雅就要启程走了。   闻家阿姐那样温柔体贴,吃穿用度处处照顾得精细无比,又善解人意,明琬是真的舍不得她走。   “外头风冷,不用远送。你给的那些玫瑰养颜霜和平喘丸,我都带着了,到时候用完了再写信向你讨要。”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眼眶亦有些湿红,撑着笑意道,“我夫家的地址已经写给你,有空常通书信,若是阿致欺负你、气你了,定要告诉我,我替你骂他出气!”   明琬看了眼身侧坐在轮椅上清冷寡言的少年,心想没了闻雅从中牵线,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再与他有过多的交集了,老死不相往来,更谈不上“受欺负”。   她没将心事表露,只轻轻颔首道:“知道啦,阿姐。”   闻雅不放心,又朝着闻致道:“阿致,阿姐就要走了,你外甥年纪还小,走不了远路,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阿姐别有所求,只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希望你珍重身体,勿要自轻自弃,在阿姐心中,你永远是闻家的英雄……”   闻致眼睫微颤,扭过头,没有说话。   “第二件,”闻雅牵着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站定,殷切道,“第二件,你要好生待阿琬,她是你的妻子,是你身为男子一生的责任,要敬她爱她,万不可冷落辜负她,明白么?”   闻致依旧没说话。   好在嫁过来这几日,明琬已习惯了这种倔强的沉默,不再像最初那般尴尬无措。   她笑得自在无忧,甚至还能安慰闻雅几句:“阿姐,你尽管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是女子,知道嫁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多重要。”闻雅难得态度坚决,望向闻致道,“阿致,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   闻致垂着眼,下颌瘦削,唇抿得像锋利的剑。   他冷漠疏离,骄傲固执,他讨厌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   明琬猜测,他是不想答应的。   然而良久的沉默,他喉结几番吞咽,终是短促地应了声:“嗯。”   如释重负,闻雅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朝略微惊讶的明琬解释道:“阿致一向守诺,他答应了的事,是绝不会食言的,这下我可放心了!阿琬,你和阿致定要好生过日子,荣华富贵也好,别人的评论也罢,阿姐都不稀罕,只要你们夫妻俩开开心心的白头到老就好,莫要像我……”   但明琬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对于闻雅而言,‘白头到老’四个字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莫名地鼻根酸涩。   依依不舍了好一阵,马车终于启动。   闻致忽的开口,唤了声:“阿姐……”   明琬猜想,他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悲伤凝重。   然而等了许久,他只是轻轻别过眼,将涌到嘴边的三个字磨碎了咽下,低哑道:“……保重。”   闻雅终是走了,偌大的侯府好像一下就空荡了起来。   巳时,明琬要归宁,回去探望父亲。   按礼,新妇归宁时要同新郎一起回门,拜见岳父母。然而直到明琬收拾好东西出门了,暖阁那边也没有传来动静。   “闻家阿姐临走前还交代他要善待您呢,怎的才不到半个时辰,他就给忘啦?”青杏很为明琬抱不平,又不敢大声说,只嘀咕道,“新娘子回门,怎么能没有姑爷?”   明琬本就对闻致不抱希望,倒没觉得多委屈,轻松道:“不来正好,我正巧疲于应付,每次一见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上火……”   话音未落,她看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不由一愣。   马车很熟悉,是改造过的、闻致常用的那辆。 第08章 归宁   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坐在车上,一手曲肘抵在车窗处,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一卷字迹密密麻麻的书籍,蹙起的眉头彰显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悦。   深色的狐狸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五官的苍俊深刻。   明琬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收敛心神,垂头坐在他轮椅边的绣凳上。   闻致沉声吩咐驭马随行的丁管事,语气满是久等后的不耐:“启程。”   相处好几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归宁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礼数,想了想,还是选择解释道:“事先不曾知会,我并不知世子会来,故而耽搁了片刻……”   “不是说‘不来正好’么?见到我在车上,想必很失望罢。”闻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开口字字如刀,将明琬刺得哑口无言。   他神情孤冷,缓缓翻了一页书,讥嘲道:“少自以为是。我来,仅是因为答应过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亲教会了她自尊正直、医者仁心,却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应付一个浑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却并非唯唯诺诺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绝不会忍气吞声。   “我方才说‘不来正好’,是因为我摸不清你的脾气,想着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争执,会辜负了阿姐临走时的嘱托,并不是刻意嫌恶你。”   明琬握紧手,努力放缓语气,望着闻致轮廓深邃却稍显阴沉的侧颜道,“不管你是否自愿,既是来给我撑面子了,我自然感激。当然,若是实在不愿意和我呆一起……”   她顿了顿,方低着头轻声道:“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   闻致重重合上书卷,横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归宁之旅莫名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两个人俱是有些愠怒,索性齐齐将头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语。   马车经过闹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门。   路边三两聚集的妇人和闲汉拍拍衣裙上的瓜子壳,纷纷起身围拢,朝着闻家的马车指指点点,不住道:“来了来了,明家姑娘回门来了!”   明琬掀开车帘看了眼,不由皱眉。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还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运回门礼,明琬放下车帘,望向旁边阴郁寡言的少年。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抿唇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个“车”字还未说完,闻致冷淡开口:“我不进门。”   不进门,那送她归宁有何意义?   不过仔细想想,明宅有台阶门槛,闻致坐着轮椅进出确实不方便,若让下人抬着他走,叫那么多人围观看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游街示众……更遑论,他们刚刚才发生了小争执,也做不出鹣鲽情深的假象来。   遂不再强求。   她耐着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闻致敛目不答。   明琬自顾自掀开车帘下去,刚巧见阿爹闻声出来迎接。   见到女儿独自一人下车,明承远眉头紧皱,忍着围观邻居的议论声问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风,在车里。”明琬眼神飘忽,随意扯了个谎。   正说着,车窗帘子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挑开些许缝隙,露出闻致半张冷峻没有笑意的脸来,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明承远,道:“晚辈体虚有疾,恕不能下行见礼。”   明琬知道,闻致就是这样的性子,天性凉薄寡情,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爱搭不理的模样,并非刻意针对自家阿爹。   但阿爹不懂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无礼,看到的是女儿委屈艰难的下半辈子。   明承远面色越发铁青,喉结几番耸动,才淡淡地朝闻致拢袖一礼。   他总是这样正直隐忍,哪怕再生气再难受,也不会当众斥责为难一个后辈。   “嘿,车里坐着的是世子爷吧?”   “好大的架子,见着岳丈居然不下车见礼!”   眼见着围观看笑的人越来越多,明琬心中烦闷,对丁管事道:“世子爷不方便下车,不如将马车停去小巷后门处,那里清静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说:“我先替夫人将礼盒箱箧等物搬进去。”   “阿爹,咱们进屋说。”明琬牵着明承远的袖子,带他逃离闲言碎语的是非之地。   进了门,才发现闺阁好友姜令仪也在。   “姜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扑上去一把拥住姜令仪窈窕柔软的腰肢,感动道,“你怎么来啦?上次帮忙引荐皇后娘娘的事,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   “知道你今日归宁,特地向皇后娘娘告了半天假。”姜令仪唇红齿白,发如泼墨,身上萦绕着浅淡而熟悉的药香,笑得腼腆含蓄,“头发绾起来了,咱们琬琬是个小妇人啦!”   明琬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单螺髻,瞬时的低落,而后很快振作起来,没事人般牵着姜令仪的手道:“快进来,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明琬的闺阁整洁温馨,依旧是出嫁前的老样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姜令仪诉说出嫁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而后低叹一声,托腮苦恼道:“这些话我不敢对阿爹说,怕他听了担心自责,平添忧郁。我也想过要照顾闻致一生,却怎奈总是合不来,连心平气和他坐在一起谈心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按照皇后娘娘的所说的那般替他针灸按摩、诊治腿疾……”   说着,明琬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趴在窗边案几上小声道:“姜姐姐,我是不是很坏很坏啊?”   姜令仪十分吃惊,问道:“为何这么说?”   “我明明是为了救阿爹才嫁给闻致的,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利用了闻家的权势。如今成婚不过几日,气着了时,我竟生出‘他若是休弃我就好了’的念头来。”   这不就是“过河拆桥”的坏女人么?明琬伸指在桌上画圈,挫败地想:“我何时变得这么坏了?”   姜令仪听了反倒笑起来,伸指捏了捏她的鼻尖,宽慰道:“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呀!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同在一处屋檐下,你真的要与他退避三尺、孑然一生吗?”   “我不知道。我原是打算敬而远之,但真正嫁过去了才发现不现实,高门大族那么多人情往来、琐碎杂事,我怎么可能真的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若说和离,除非是他休弃我,否则我是没有资格主动提的,毕竟,我欠闻家那么大一个人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琬眨了眨眼,换了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我阿爹近来在太医署可还顺遂?”   闻言,姜令仪柳眉微蹙。   明琬察觉到不对劲,又回想起方才见到阿爹时,他的精神十分差,便担心道:“出什么事了?”   “伯父本不让我告诉你。”   犹豫了片刻,姜令仪还是抵挡不住明琬的央求,低声道:“伯父在太医署过得并不好。因先前谭医正误诊那桩案子,太医署上下对伯父多有排挤,说他技不如人、德不配位,再加上容贵妃的人伺机刁难报复……总之,日子过得甚为艰辛。”   “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忧愤不已。   姜令仪道:“不过伯父说清者自清,并不在意许多,照旧每日进宫点卯坐诊,反倒清闲了些。”   话虽如此,可明琬对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着,只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看来,还得设法恢复阿爹的名誉才行,否则他这辈子不会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谭医正给容贵妃的药方我看过,并无不妥之处,不知怎的会惹出这么大祸端来,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查明了真相,或许能真正还阿爹一个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姜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医署了。阿爹的近况,还要请你多多费心留意,我自感激不尽!”   说罢,她起身郑重一礼。   姜令仪忙托住她施礼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来年的交情,何需这般见外?你放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明琬一把拥住她,眨着湿润的眼动容道:“你真好,闻家阿姐也很好……”   与她合不来的,只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为闻致还在车上等着,又是个没有耐心的臭脾气,明琬纵是万般不舍,也没敢久待,用过午膳便要启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远强撑着身子不适,执意要送她到门口。   “琬儿,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苦,委屈你了。”明承远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实也没那么苦,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呢。”   明承远对闻致的印象并不好,只当女儿在逞强,停下脚步肃然道:“闻家送来的东西,你都带回去,我并不贪图这些。琬儿,你不必怕,也不用顾及阿爹而谄媚逢迎,问心无愧即可。自古以来,权贵有权贵的威严,布衣有布衣的风骨,若受了欺辱,尽管回家来,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住你。”   一番话说得明琬心中豁然开朗。   她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点点头道:“女儿明白!”   一步三回头地告别父亲,明琬从后门出,闻家的马车就停在后巷的暖阳下。   见到明宅的小厮将礼盒又原封不动地提了出来,丁管事颇为苦恼,跟在明琬身边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欢这些药材礼品么?若是我置办得不好,您知会一声,我立即叫人重办。”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学着闻致和闻雅的样子唤他‘丁叔’,笑着解释道,“阿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无功不受禄,谁送礼他都不会收,要是勉强收了,便会坐立难安,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丁管事“噢”了声,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着脚踏上车,轻轻掀开帘子,也不知过了这么久,闻致是否等得不耐烦……   闻致睡着了。   明琬保持弯腰的姿势僵在车门处。   他闭着眼,头歪在一边,即便在睡梦中也十分不安稳,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浴血奋战。   片刻,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睫颤抖,眼珠在眼皮下剧烈乱动,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额上冷汗涔涔,青筋绽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极为可怕,充血似的红,映着刀光剑影和还未散去的凌厉。   似是悲怆,似是恐惧。   明琬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险些摔下马车。   看清楚是她,闻致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脸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难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犹自喘息着,颤抖着抬手遮在眼上,低着头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宛如涸泽之鱼般痛苦。   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他的脆弱。   丁管事说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夜夜噩梦惊醒,睁眼到天明,原来是真的。   他捂着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几乎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第09章 坠池   雁回山谷,尸横遍野,断崖之上,硝烟弥漫。   夜色凄寒,月是红的,血是红的,视线也是血红一片。烧焦的战旗颓靡倒在小山般尸堆之中,残剑兀立,满眼风雪裹着血的沉重。   比身体的疼痛更致命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和兄弟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还很年轻,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才刚满十七。他们大多出身世家,有的熟知兵法,有的饱读文墨,有的富可敌国一掷千金,有的一剑能映九州霜寒……只盼着这一场大捷,能倚仗功绩回长安,从此顺遂步入朝堂,接替父兄振兴门楣。   昨夜他们还一起喝酒吃肉,燃十里篝火,听琵琶铮鸣,畅想回归故里后的锦绣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首,捅着刀,插着箭,鏖战至死,黯淡的瞳仁里再也望不见长安宫阙。   闻致一身战甲满是血的铁锈味,单手挂在悬崖之上,痛到了极致,只剩无限的麻木。   敌军乌压压围拢,突厥的弯刀折射出冷冽嗜血的光泽,他望着悬崖上站立的、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咬碎牙和着血泪吞下,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   年轻男子手提染红的长剑,嘴角勾起温润的笑来,轻飘飘说道:“自是因为,你们太碍事了。”   闻致眸若滴血。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闻致?你是个何其骄傲之人,与其拖着两条断腿蝼蚁般苟延残喘,倒不如就此死在这儿,还能得个战死沙场的忠名。”男子怜悯地俯视他,笑得温柔而残忍,“看看悬崖下,战死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呢。”   闻致低头,悬崖下尸海涌动,一双双染血的枯手争先恐后地朝天伸直,试图将在悬崖边挣扎的少年拉入无间地狱。   “下来吧,少将军!和我们一起!”   “松手吧,松手你就解脱了。”   他看到了尸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背上插满羽箭的沈兆,胸口贯着长刀的阿昼,只剩半颗血糊糊的脑袋的小南蛮……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你怎能抛下我们一走了之!”它们如怨如诉。   “懦夫!你害死了我们!”它们厉声哀嚎。   “害死你们的,不是我……”闻致死死盯着悬崖上提剑伫立的身影,鲜血从齿缝中溢出,“……是背叛。”   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一双双尖利的鬼手死死缠住他,身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坚持不住了,闻致大叫一声跌下悬崖!   梦醒。   他猝然惊醒,阑珊的烛火刺痛了眼,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夜,依旧漫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噩梦了。   惊悸片刻,闻致按着刀劈斧凿般剧痛的脑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坐起,脑中依旧回荡着噩梦中亡灵的哀嚎。   是你抛弃了我们!   烂泥一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生而同行,死而同归’,出征前你亲口所说,难道忘了吗!   涌起的幻音如尖锐的刀子,在他脑中翻天覆地地搅弄,便是捂着耳朵紧闭双目也阻挡不了梦魇的侵袭。   好痛,好吵!   剧痛拉扯着理智,冷汗浸透里衫,闻致呼吸颤抖,涣散的瞳仁已没了焦点。许久,他苍白的唇抖着,从齿缝中挤出几个绝望的字眼:“……饶了我吧。”   一墙之隔的西厢房,明琬同样辗转未眠。   倒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白天归宁的几桩事而烦恼。   容贵妃迁怒于阿爹,他在太医署的日子越发艰难,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药方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致使贵妃小产,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宫里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插手的。   明琬想着,不能再将姜令仪牵扯进来了,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去求太后娘娘,毕竟,她还未能如约照顾好闻致的腿……   难道让阿爹放弃大半辈子的心血,带着一世污名离开太医署?   他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至于闻致的腿……   提及闻致,明琬便止不住叹气。那人满身尖刺,她至今还未找到一个能和他和谐相处的平衡点。   思来想去都没有解决的法子,远处隐隐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铜壶滴漏在静夜中十分清晰,听得心烦难安。   明琬翻身,推了推身侧熟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有吃完的柿饼,砸吧嘴嘟囔一声:“只一块了,不许抢……”便翻个身,复又睡去。   这小吃货!   明琬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轻叹一声,越过沉睡的青杏披衣下榻,随手抓起一件雪貂毛领的斗篷裹上,轻轻推门出去散心透气。   行至廊下,灯影昏暗,映着廊柱上有些褪色的大红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散去肺腑的燥热,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气。   刚站了会儿,便听见一墙之隔的东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继而细碎的轱辘声响起,渐渐远去。   闻致?   他大晚上不睡觉,又要去哪儿?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脚边搁置的灯盏,循着轮椅轱辘声离去的方向寻去。   闻致在藕池边坐着。   月光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银鳞般的波华,闻致身上也披了一层银纱似的冷光,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树枝,独自对着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带动树枝唰唰,如剑气铮鸣……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剑法,仿佛面对的不是枯败的藕池,而是铮铮奔腾的千军万马,尽管只有上身能动,却依旧难掩惊鸿飘雪之态,凭空生出一股一夫当关的豪气来。   明琬没敢惊扰他,只静静藏在月洞门后,注视着他手挽剑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动。   这几日来,她所见到的闻致是孤僻的,阴郁的,从未像此刻一样耀眼,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猎,红袍少年如烈焰张狂。   纵使饮冰,热血难凉。   这该是,真正的闻致。   正看得呆愣入神,闻致已舞完一套剑法,缓缓垂下手臂,树枝抵在地面上,如回剑入鞘,触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沉默,苍白的五指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至树枝咔嚓一声折断。   下一刻,扑腾一声水花四溅,闻致连人带轮椅前倾,栽入了藕池之中。   明琬还未从月光下的剑法中回神,就见藕池岸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水中溅起的浪花搅碎一池凄寒的月光。   闻致呢?   闻致人呢?!   她瞪大眼,踉跄奔上池边,望着水波中浮出的气泡和一片暗色的衣袍,顿时呼吸一窒,声音已先于思绪喊出,惊急道:“世子落水了!快来人!”   “啊?柿子掉水里了!”在屋中酣睡的青杏听到呼声,猛然惊醒,下意识看了眼手中的柿子饼,呆呆道:“还好还好,柿子还在……”   而后发觉不太对,她扭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床边位置,顿时大惊:“小姐?!”   此时,府中四处灯火陆续亮起,已有人闻声赶来。   来不及等待了!   明琬一把扯下斗篷,踢了绣鞋,跟着噗通跃入池中,血液凝住,脸瞬间冻得苍白!   她忍着刺骨的寒冷,拼命朝闻致下沉的方向泅去!   闻致的腿不能动,没法凫水,她必须要救他! 第10章 侍药   很黑,很冷,明琬仰着头哆嗦换气,伸长冻得僵直的手指,抓住了闻致漂浮在水面的一片袖子,而后顺势摸到他的手腕,拼命凫水,试图将他拽上水面。   但他实在太沉了,断了翼的鸟儿般往下坠,池中残荷水草缠缚,明琬几度没入水中,又数次挣扎浮出水面。好在双腿无意间碰到了池底凸起的圆石,她立刻攀着岸石站稳,咬牙用尽全力将闻致的脑袋托出水面。   “咳咳!”闻致剧烈呛咳着,看清楚是她,霎时浸透了冷水的眼睛通红。   明琬已经冻得眼前阵阵发黑,牙关咯咯打颤,却仍努力托着闻致的肩背往岸上推,断断续续颤声道:“用手攀住……岸边,我送你上……上去!”   “你……”闻致的声线也和这满池搅乱的月光一样支离破碎,暗夜中神情晦涩难辨,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闪烁着冷光,嘶声挤出几个字,“你这蠢货,下来做什么!”   明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道:“是啊,骂得好!只有蠢货……才会去救一个蠢货!”   “放手!”闻致发起狠来,试图推开她。   明琬被推得后仰,而后眼疾手快,复又捞住下沉的闻致,哆嗦着坚持道:“我不会……放手,要上一起上!”   闻致不动了。   他盯着明琬苍白湿冷的面容,眸中压抑了太多复杂的情愫,呛咳着:“谁要你多管闲事!我死了,你不就解脱了吗?”   要不是没有力气了,明琬简直要被气笑。   她将全部力气用在托举闻致上,上牙碰下牙,咯咯咯打着颤虚弱道,“闻致,我好冷,没力气和你吵架……”   闻致只是恨恨地盯着她。   好在下人们已经闻讯赶到,丁管事一见池塘里泡着的两人,险些厥过去,青杏扑在池塘边,哭得惊天动地。于是下水的下水,拉人的拉人,拿毯子的拿毯子,小池塘边乱糟糟的一片叫喊声。   被捞上岸时,两人俱是狼狈不堪,几乎去了半条命。   灯笼的光影明灭不定,纷杂的脚步声来了又去,下人们围着岸边的闻致团团转,明琬独自缩在青杏的怀中,浑身筛糠似的打颤,手背全是枯荷割伤的小口。   透过憧憧的人影,她看到闻致湿红凌寒的眼睛一直望着自己。   明琬很冷,很累,很难受,感觉自己已经冻成了一块冰,肺腑刀割似的难受。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索闻致眼睛里涌动的情绪是什么了。   一夜鸡飞狗跳。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日,冬阳和煦,透过窗棂打在案几上,落下薄薄的一层金光。   明琬仍是觉得冷,仿佛昨夜的冷水浸入骨髓里,从内而外透着寒气,纵使一觉睡到快晌午,脑袋依旧昏昏沉沉,裹着被子直打喷嚏。   青杏端了汤药过来,明琬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又嗅了嗅,皱眉问道:“药是谁配的?”   “宫里来的张太医。”青杏一脸迷糊,“怎么啦?”   明琬道:“这药里有一味白芍,忌性寒,虽与甘草同用可舒缓疼痛,却不适合体寒的女子服用。”   青杏忙起身:“那我将这药倒了,重新熬一碗。”   “不必,这一碗先将就着喝,晚上你将药方里的白芍去了,换成麻黄,再加一钱生姜。”明琬拧着眉一饮而尽,胃部立刻一阵翻涌。   她虽是学医之人,却最怕疼,也最怕苦。   喝了药,正躺在床上驱寒发汗,便见红芍端着铜盆唉声叹气地进来了。   “何事叹气?”明琬忍不住问道。   红芍一屈膝道:“回夫人,刚送了药去暖阁,世子爷不喝,丁管事正着急呢!世子爷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难受……”   不知为何,明琬又想起了昨夜月光下以枯枝为剑恣意挥舞的身影,和闻致那双湿冷幽黑的眼睛。   嘶,脑仁疼。   明琬坐起,迟疑一会儿,复又躺下,而后又猛地坐起,一边披衣穿鞋一边朝外走,说:“我去看看他。”   她觉得应该去见见闻致,就像他昨夜绝望地沉入池底时,总得有人去拉他一把。   路过藕池时,府中仆役正抬着木桩等物,将藕池周围围了起来,以免再发生昨夜那般‘坠池’之事。   这是明琬第一次步入闻致的住处。   还未进门,便已听到丁管事刻意放低的声音,焦虑道:“世子,总不吃药可不行啊!便是侯爷和老夫人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这般……”   一阵沉默。   闻致不知道说了什么,丁管事絮叨着,忧愁道,“世子又不让别的小厮们贴身跟随,若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大小姐交代?唉,要是小花在就好了。”   这是明琬第二次听到“小花”的名字,越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丁管事这般放心。   明琬礼节性地叩了叩门,在屋内之人抬眼望过来时,缓步迈了进去。   闻致的房间空旷而冷清,没有装饰刀剑,只有成排的书架和壁上挂着的一幅《烈驹图》。   那副《烈驹图》想必是闻致亲笔所绘,马头高昂,目光炯然凌厉,浓墨挥就的鬃毛逆风狂舞,马背至马尾一气呵成,线条粗犷极具力量美,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枷锁乘风奔去……   可它没有脚,本应该画四蹄腾空驰骋的地方,只涂着一大片乌云般渺茫的墨渍。   “少夫人,您来得正好。”丁管事如蒙大赦,端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汤上前道,“您快劝劝世子吧,好歹将这碗药喝了,可别再落下病根。”   明琬接过药碗,轻声道:“丁叔,你去忙别的事吧。”   “哎,好。我去藕池边看看,再让厨房炖些好吃的送来。”丁叔看了窗边沉默静坐的闻致一眼,悄声掩门退去。   门一关,屋内变得悄静无比,唯有窗边一束暖阳铺展,点缀成唯一的亮色。   明琬走到闻致身边站定,咽了咽嗓子,轻声问:“为何不喝药?”   “没病。”闻致的视线落在书卷上,没有抬头。   那书密密麻麻都是小字,一看就十分高深晦涩。明琬耐着性子劝道:“风寒入体并非立即有表症,而是会潜伏体内。你身子异于常人,若是落下病根,会诸多牵连并发症,十分麻烦。”   闻致眼底疲青色,冷淡道:“麻不麻烦,与你何干?”   明琬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道:“不与我相干。只是阿姐临走前交代过,要我时常与她往来书信,不知她若是知道你刚死里逃生又不肯吃药,会否担心得睡不着觉……”   “你敢!”闻致总算将视线从书卷上挪开,刺向她,脸色与死人无异。   但依旧清俊好看。   “那你将药喝了,我就不告诉她。”明琬将药碗搁在他手边。   她自己脸色差到极点,却还有心思要挟别人吃药,就如同她昨晚泡在池塘中几乎冻死,却还拼命地将他往岸上推……柔弱又坚韧,热忱得令人生厌。   她不过是在可怜他。   闻致心中没由来燥郁:“我最不喜聒噪多事之人,你就不怕我休了你?”   “怕。”明琬很不走心,将药碗朝前推了一寸,瓮声道,“喝药吧,凉了更苦。”   闻致抿唇,眉间霜寒更重,将药碗重重推了回去:“出去!”   这一推没有控制好力度,药碗沿着桌边倾倒,哐当一声坠在地上摔个粉碎。   药汤四溅,在明琬的裙裾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苦涩暗痕。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并非闻致的本意,他性子再糟糕,也不会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动粗。然而唇线动了动,终究抿得更紧,拒绝解释。   明琬看着他别过头固执冷傲的模样,登时胸口发闷,呼吸都像是在喷火。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着蹲身,一片一片拾起那些扎人的碎瓷片。   从闻致的角度垂首看去,她低着头,柔弱顺从,衣领中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闻致心中的燥郁烟消云散,只余无限的空洞和茫然。   他不禁索然无味,自嘲地想:我这是在对谁不满,在闹腾什么呢?   正欲开口,却见明琬忽的起身。   她一张包子脸不知因为生气还是生病涨得绯红,将碎瓷片往桌上一顿,气呼道:“闻致,我受够你了!” 第11章 反击   明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说受够他了。   许是很久没人有胆量对他说这种话,闻致失神了一瞬,方眯起眼冷冽道:“谁逼你承受了?自己多管闲事,倒来这诉委屈。”   他竖起冷硬的荆棘,不吝于刺伤任何一个企图靠近的人。   明琬捏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道:“没人逼我,我也不曾委屈。若我眼瞎耳聋,与你素不相识也就罢了,偏生能看能听,又和你做了名义上的夫妻,便见不得你用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夫妻?”闻致将这两个字磨碎了挤出,嗤道,“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可有?”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忤逆之言’。这府中上下全惧你、怜悯你,说话都跟掐住脖子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什么戳到你的痛处,可越是对你区别对待,你便越是郁愤发狂……既如此,今日就算你把我也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要一吐为快。”   明琬即便是生着气,气势上也要矮一大截。她其实,有些害怕这样沉默凌寒的闻致。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竭力控制住不露怯意,呼吸急促道:“你在生什么气?气我不该多管闲事,将你从池子里捞出来、让下人们都看到了你最狼狈难堪的模样?是,我知道谁都无法体会你的痛苦,可你一头扎进池子里,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何用?也没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   “住嘴……”   “城西长寿街有个失去双臂的男子,每日在人流密集处摆了个小摊,用脚作画,画出来的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每日这般抛头露面,也不见有人嘲笑他、轻视他,反而尊称他一声‘先生’;城南开明街亦有个瞎子,爹娘死了,妻儿死了,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死了,可他也不这般自怨自艾,每日青衫道袍、一壶小酒,逢人就带三分笑意,从未有人骂他是克父克母的灾星……”   “闭嘴!”   “……我爹说过,天下的不幸何其之多,与其被沉重的过往束缚,躺在淤泥中仰望星空,倒不如掸掸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活出骨气来。”   闻致反唇相讥:“如何才算‘活出骨气’?像你一样,为了渡过难关而不惜委身于一个残废?”   明琬柔弱的身形明显一僵。   闻致一向是绝顶聪明的,聪明到能精准击中她的要害。   “是,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让阿爹活下去的机会。”明琬眼圈儿红了,却没有哭,只认真道,“而且!我从不认为嫁给你是件多丢脸的事!为何总是‘残废’‘残废’地挂在嘴边?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长安城之所以非议你、忌惮你,并非因为你的双腿,而是你这破罐破摔般恼人的脾气!”   被戳到痛楚的闻致双目赤红:“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你?”   “你敢。可是闻致,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但永远都是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是我的职分。你以为我嫁过来会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对你俯首帖耳?我为何要那么委屈自己?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也不会可怜你,反正迟早会被休弃,倒不如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比一事无成被赶出去要好。”   明琬来回踱步,连珠炮弹似的一吐为快,嘴上说着不怕他,可声音到底有些细微的发颤。   屋外,丁管事并未走远,将耳朵贴在门扉上,留意屋里的动静。   一名小厮捏了把汗,咬着耳朵道:“管事,世子都要休妻了,要不要进去劝劝啊?”   丁管事弓着背鬼鬼祟祟偷听,摇首道:“唉,莫急!少夫人字字句句,皆是我等不敢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不到万不得已时,我等千万莫去打扰,就盼着少夫人点醒世子爷才好哪!”   屋内,明琬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视线落在闻致案几上的砚台和镇纸上,那东西又硬又重,若闻致发起狠来砸人,自己这条小命大概会交待在这。   想到此,她不动声色向前,抢先将这些重物挪开,方继续说:“昨夜在池子里,我碰到了你的腿……”   闻致瞬时抬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兽,目光凌厉如刀。   “……你的腿并非全无知觉,对么?”   “丁叔!”   闻致呼吸急促起伏,十指紧握成拳,红着眼厉声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叉出去!”   他显然是动了肝火。   “哎,世子爷好好说,别生气……”丁管事到底怕出事,主要还是为了侯府女主人的安全着想,忙不迭应了声,推开门。   谁知才刚跨进一只脚来,明琬也犯起了倔,攥着袖子生硬道:“谁都不许进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下凡也叉不走我!”   “……”不敢惹不敢惹。   丁管事默默把脚收回去,关上门,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去。   闻致此时的表情相当精彩。   “腿有感觉,却站不起来,”明琬呼吸滚烫,一针见血道,“看来世子的病不在腿上,是在心里。”   “你懂什么!”闻致头一遭被逼到这种地步,只觉心头血都被气了出来。   她和他们都一个样,以旁观者的身份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告诉他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又何曾能体会到他日复一日的煎熬痛苦?七万条人命,亲人、朋友、荣誉,还有那可笑的信任,全都毁于一旦……夜夜噩梦缠身,睁眼闭眼都是尸山血海的蚀骨之痛,怎是说忘就能忘!   心绪滔天翻涌,他喉间一阵腥甜,随即仓皇捂唇,喷出一口黑红的淤血来。   霎时间仿佛压在胸口一年之久的巨石被挪开,痛且痛快。   明琬眸色微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郁结于心,发泄出来就好了。”明琬放轻了声音,迟疑着,递给闻致一方熏香的手帕。   她眼眸清澈,握着帕子的手却抖得厉害。   闻致呼吸急促,眼睫落着阴翳,唇上晕开一圈血渍,别有一种战损的美感。   “啪”地一声脆响,他狠狠打开了明琬殷勤递来的手。   帕子飘飘忽忽坠在地上,他不住喘息,声音反倒有力了些,连声道:“你好……很好!”   明琬手背上立即现出一片红,腕骨都被震得麻疼麻疼,衬着在藕池中刮伤的红痕,颇有些可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狠下心推起闻致的轮椅就往外走。   闻致身子僵硬,难堪道:“你干什么?停下!来人!”   “世子爷是三岁小孩儿么,一言不合就叫大人。”说话间,明琬已推开门,大片大片的阳光迎面扑来,驱散一身阴寒,“世子任性摔了药碗,大概不知道一碗药从配好到煎熬要花多少心思。罚你陪我煎一次药,不算过分吧?”   闻致坐在轮椅上,简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骂不过,只能气得原地裂开。   他被推到院子里空地的阳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满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应了黑暗的皮肤乍然触及阳光,灼烧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来了药箱、药炉、药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药一味药为他细细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轻摇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来。   她燃了药香,那香不知是什么药材配制,混着温暖的阳光,有种别样安定的气息。   砂罐中的药汤咕噜咕噜沸腾,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过了很久,药汤快熬好时,明琬扶着昏沉的脑袋转头,才发现闻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冷白的脸,呼吸匀称,眼睫纤长,是很安静的睡颜,不复先前的狰狞。   像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猫。   “世子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窥探,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恨不得掬一捧泪出来。   也不知是在炭火边坐了太久的原因还是别的,明琬浑身烫得慌,思绪也混沌起来。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实在没力气再起身折腾,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温着药,抱膝坐下来休憩,没有惊动闻致。   闻致一觉安然无梦,睡到日落黄昏。   他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一条柔软的兽毛毯子。夕阳从屋脊树梢穿过,打下金纱般的光柱,尘土在空气中浮动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边,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绯红色,碎发在风中折射出夺目的暖光,温柔静谧,仿佛刚才的张牙舞爪只是大梦一场。   她仍守着那灌热气升腾的汤药,时不时掩唇压抑轻咳,娇柔而又执拗。   自己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酣睡?闻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团。   明琬听到了动静,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微张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药熬好了,趁热喝……”   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扑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第12章 探病   丁管事在兽炉中添了新的香料,白雾丝丝袅袅晕散,闻之有股极淡的药香,并非以往惯用的沉香。   沉香味太过厚重甜腻,不似这般温和舒服。闻致能猜到这味药香是谁调配。   丁管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闻致的神色。   “世子爷,少夫人烧了一整夜了,至今还昏睡在床呢!听芍药说,怕是泡在藕池里中了邪,吃药也不顶用,被梦魇着,一直在说胡话。”   丁管事一副忧国忧民老父亲的神态,见闻致没有反对,便又继续念叨:“唉,多可怜的一个姑娘啊!年纪还那么小,嫁过来无依无靠的,生病了都没个体己人照顾,看得人心里着实辛酸。”   闻致执笔练字,笔锋有剑走之势,清冷道:“没人照顾,侍婢是干什么用的?”   “婢子们终究是下人,哪里有至亲、至爱来得暖心?”丁管事东南西北扯谈了许久,方用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经意间到,“外头日光正好,世子爷可要出去走走,顺道……顺道探望一眼少夫人?”   宣纸沙沙细响,闻致笔触不停,道:“我非大夫,不会医人。”   何况相看两生厌,明琬若见到他,只怕会病情加重。   “可是……”   “让我静会儿,丁叔。”   闻致冷硬坚决,丁管事也不敢再多劝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了声“是”,便掩门退去。   丁管事一走,闻致便顿住了笔,上等的净皮宣上晕开一团墨渍。   窗外冬阳正好,两只鸟雀在枯枝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啾鸣一声。昨日明琬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就像这屋内的药香,初闻只觉苦涩难忍,回味方觉意蕴悠长……   闻致依旧记得她烧红了脸跌入自己怀中的模样,呼吸滚烫,娇柔无害,温软得不像话。   亏得还是大夫,身子这么弱。   心不静,闻致索性搁了笔,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动轮椅,朝门边行去。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手扶门框顿了许久,方继续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芍药出门倒水,远远的就见闻致的轮椅停在长廊尽头。   咦咦咦——   世子爷主动出门来西厢房啦!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短暂的怔愣过后,芍药屈膝福礼,忍着欣喜道:“世子爷是来探望夫人的么?”   闻致见了她,反而调转轮椅要走。   芍药哪能放过这般绝佳撮合两位主子的机会,当即放下铜盆,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闻致,细声道:“世子爷来都来了,进屋喝口茶再走吧?若是不肯,便是婢子的罪过了。”   闻致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说话时像一把锋利的剑,令人望而生畏。   芍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当他是默认了,双手颤巍巍握上轮椅椅背上的把手,吞咽一番道:“您、您请进……”   闻致没有拒绝。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闻致第二次进明琬的房间。垂纱的镂花月门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睡榻。   明琬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满了枕头,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来,嘴唇略微发白,失去了平日那般鲜活的色彩。   芍药悄声进来侍奉茶水,又将青杏强行拉了出去,只留闻致一人对着明琬憔悴的病颜陷入沉默。   斜光入户,一室暖香,明琬果然昏睡不清,丁管事并未撒谎。   她呼吸急促,不知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睫乱颤,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发出模糊的呓语。   闻致放缓呼吸,听了许久,才听清她不断重复的是:“阿爹,我难受……”   很轻的一声,闻致心中仿佛被蛰了一下,唇压成一条线,随即沉默转身,不顾门外侍婢们讶异无措的眼神,径自推门离去。   青杏一张小圆脸满是不平之色,只敢在闻致离开后小声嘟囔几句:“才刚进门就急着走,世子爷这般凉薄,连一刻钟不愿多待么?也不想想,小姐是因为谁才病倒……”   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闻致隔着一层纱帐冷眼窥视自己。   难道是因为昨天与闻致大吵了一架,他心中怨恨难消,特意来报复自己的吗?   她混混沌沌地想着,喉咙焦燥难耐,一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想要开口询问,闻致却漠然转身,推着轮椅走了,只余轻纱帷幔飘动,像是一抹缥缈的雾气。   明琬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闻着苦涩的药味儿睁眼,便见明承远坐在床榻边给她掖被子。   明琬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圈儿渐渐泛了红,很小声很小声道:“阿爹,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围房间的陈设显然是在宣平侯府的厢房中,可阿爹怎会来此?   明承远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烧退了,还需几剂药巩固,驱寒去邪。”   “阿爹瘦了。”明琬撑起身子,接过青杏递来的药汤大口饮尽,恢复些许力气,问道,“您怎会来此?”   明承远的脸色沉了沉,似是不悦。   一旁的红芍憋不住了,代为回答道:“是世子爷请老爷过来的。”   明琬觉得自己产生幻听了,不可置信道:“闻……世子下的请帖?”   “不是呢,夫人。”红芍一脸吃到糖的兴奋,笑着说,“是世子爷亲自出门,去明府接的老爷。大概是见夫人总是在梦中叫唤‘阿爹’,心生恻隐,故而如此吧。”   ‘恻隐’这个词,显然不适合闻致。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既惊讶又怀疑,问道:“不对,他如何知晓我在梦中说了什么?”   红芍道:“世子爷来探望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昏睡,并不知晓。”   青杏不服气地插上一句:“不过勉强来房里走了个过场,茶都没凉就走啦!”   原来,那竟不是一场梦。   明承远想起今日黄昏从太医院归来,便见明宅正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闻致裹着狐裘坐在车中,神情冷淡,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约对闻致的初印象极差,心中芥蒂一时难消,明承远不想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沉声打断女儿的思绪:“你大病初醒,不宜多思,速速躺好。”   说着,又示意青杏将包裹中的一只半旧小花枕拿来,搁在明琬身旁道,“这是你从小用的那只绣枕,将它放在身边,可安神定心,不怕再被梦魇着。”   这只小枕头是阿娘留下的遗物,明琬枕着它睡了六七年,被洗得很干净,只余下阳光和回忆的味道。   明琬抱着小枕头,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   说实话,闻致能亲自登门将明承远请来侯府,着实出乎明琬意料。   不论他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能纡尊降贵请人,已是莫大的改变。   明琬甚至怀疑那日吵架是否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其幡然转性、洗心革面了……但很可惜,事实并未如此。   岳丈大人在侯府照看明琬的那几日,闻致并无殷勤之态。大多时候,他都关在房中读书作画,偶尔赏脸上桌一起用膳,也是冷着一张俊脸保持缄默,吃完便走,半刻也不多留,与以前并无太大转变……   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减少。   当然,许是因为“宿敌”明琬尚在病中,没力气同他吵的缘故。   明琬底子好,养了几日便彻底痊愈了,明承远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也回了明宅,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各不相干的宁静。   趁着近来天气好,明琬闲不住,让仆役在府中花厅处设了花架等物,从太医院的药园中搬了不少忍冬、芍药、玉竹和虎耳草过来,既可用药,又能赏玩,远远看去蔚然一片,给冬季添了几分青翠活力。   转眼到了十一月冬至,远在洛阳的闻雅差人送了书信过来。   “世子爷成婚前,大小姐在长安慈恩寺烧香许了愿,如今到了还愿的时候,她却无法亲自前来,想让少夫人和世子爷一起替她入寺捐点香火还愿。”丁管事尽职尽责地将书信内容传达,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闻致不为所动,淡漠道:“还愿之事,需本人亲自前往方显诚意,与我无干。”   丁管事只好曲线救国,极力怂恿一旁研究药方子的明琬:“正好明天是冬至,慈恩寺外青龙街有莲灯法会,夫人和世子还完愿,便可去放生池边赏莲灯,看沙弥布道,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岂不甚美?”   明琬心动了,想念街边的水晶蟹黄角儿(角,音同“饺”)。   “我去!”明琬看了身侧的闻致一眼。   黄昏的光晕中,闻致撑着额角,目不转睛地研读一本兵书,对她的渴望视而不见。   “丁叔,烦请你将香油钱备好,我和青杏去便可。”明琬也不在意,兴致勃勃吩咐青杏,“我回房换身衣物,你先去马车上候着,可好?”   青杏欣然应允。   然而等明琬换好衣裳,收拾妥当赶到侧门马车上时,才发现青杏不在车上……   车上坐着的,是一袭灰色狐裘大氅的闻致,微微皱眉,很是勉强的样子。   见她迟疑着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那小婢的下落,闻致扭头望着窗外的方向,等了会儿,冷然催促道:“快到时辰了,还要犹豫几时?” 第13章 冬至   天井旁的耳房中,青杏穿着簇新的冬衣,挣扎着要往门外冲,一张包子脸气得通红:“你们这些坏人,凭甚把我关起来?我要去保护小姐,我要去吃饺子!”   好不容易才让闻致和明琬有独处幽会的契机,可不能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丁管事自然不会让青杏这个粘人精去破坏小夫妻的‘好事’,便忙唆使芍药:“快快快,把她拉回去!”   芍药一把抱住青杏,连哄带骗将她带回房中。青杏死死抠住门框,兀自朝门外伸长一只手,痛彻心扉道:“小姐啊,小姐……唔唔!”   丁管事拿起一块五香糕堵住青杏吱哇乱叫的嘴,世界登时清净。他忠厚的脸上浮现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捏着唇上短髭满意道:“青杏姑娘莫急,我这就吩咐膳房给你包饺子吃,咱就别去打扰主子们的雅兴了,啊?”   青杏重重“哼”了声,喷出糕点碎屑无数。   “你们没发现么,自从少夫人嫁过来,世子爷说话的字数和出门的次数,比往常一年还多呢!”丁管事望着庭中亮起的灯火,老怀大慰道,“哎,这真乃大好事啊!”   正感慨着,一通传仆役匆匆来报,嗓音透着欣喜:“管事,小花回来了!”   丁管事面露喜色,语气满是重石落地的轻松:“快快请进来!有小花守着世子,我也就放心多啦。”   啊呸!   小花又是个什么狐狸精,还能贴身服侍姑爷?!   青杏将吃了大半的五香糕一摔,嘴一瘪,泪眼汪汪道:“你们太坏了,你们欺负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往姑爷身边送……姑爷是我家小姐的,谁也不许抢!”   刚回府复命的黑衣大美人一跨进天井小院,就听到一个脸生的青罗小婢叫嚷着“快将小花赶出去,不许和小姐抢姑爷”,顿时嘴角一抽,顿在原地。   冬至与岁首齐肩,都是本朝最隆重的节庆。   每当到了冬至前后,皇族郊庙祭天,平民亦是祭祖谢师,便是流离的穷苦百姓亦会在这一天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出门,围观沙弥们在寺门前布施做法。   暮色四合,明灯如昼,撩开车帘望去,满街红男绿女人头攒动。道旁高楼鳞次栉比,檐下灯火绵延喧闹,小食摊上热气蒸腾,刚出锅的面点香飘十里,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长安城千余年积淀的繁华富庶。   闻致说,他是受不了丁管事的念叨才勉强前来的。   丁管事那人,看似憨厚老实,实则满肚子弯弯绕绕,一会儿说女孩子家家一个人出门,若是遇险该怎么办啦!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故意说什么“给大小姐的回信,要说点什么才好呢”……   闻致最厌他向闻雅告状,平白惹得阿姐担心,索性就来了。   明琬对此将信将疑。   闻致是何等脾性?他若是真不想出门,发起狠来连闻雅的面子也不给,怎会因丁管事的几句唠叨要挟就妥协?   明琬有些看不透他了,猜想大概还是因为她下藕池大病一场的缘故,闻致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发现,也未可知。   不管如何,只要他不记恨自己那日出言冒犯,一切都好说。   街上游人太多,摩肩接踵,马车还未到慈恩寺就被堵住了。正巧街边站了个卖烤地瓜的老伯,明琬眼馋,数铜钱买了两个。   烤地瓜软而热乎,用手一掰就直冒白气,质朴的味道盈满车内,甜香无比。明琬掰开一只,小心翼翼捧着,咬上一口,烫得直呼气,略带婴儿肥的莹白小脸蒙着一层俏丽的红。   她抿唇舐去唇上沾染的地瓜粉屑,迟疑片刻,将另一只地瓜搁在闻致轮椅的扶手上,说:“这个给你。”   闻致瞥了那油纸包裹的,沾着草木灰的烤地瓜一眼,眉头拧起。   他用两根手指捻着油纸,将烤地瓜抛回明琬怀中,满脸兴味索然的冷漠,道旁的灯火掠在他幽黑的眸中,映不出半点暖意。   明琬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怔了片刻,将那地瓜用油纸重新包好搁在一旁,扭头望着道边的摊贩人群出神,不再理会身边的闻致。   闻致反而抬眼,视线淡淡扫过趴在车窗上的明琬。   她的侧颜镀了一层橙黄暖光,倒也比平日更耐看了些,琉璃般通透的眼珠子随着路边来往说笑的人群转动,显而易见的向往,恨不得一头扎进这热闹中似的。   满街喧闹的市侩烟火气,有何好看的?吵得人头疼。   马车迟迟没有前进,闻致等得心烦,沉声问随行的侍卫道:“为何还不走?”   侍卫从前方探路回来,满头热汗,“回世子,前面有个小孩儿失足掉入太平缸中,溺水了,围了不少人看热闹,故而拥堵。”   闻致眉间的郁色更浓。   长安城就是如此,不管好事坏事,只要谁家出了一点动静,便全都苍蝇似的围过去,伸长脖子凑热闹。   明琬听到有小孩儿落水了,稍稍将身子探出马车,果见前方不远处围了一大堆人,一名牛高马大的汉子打着赤膊,将一个湿漉漉的小孩倒挂在肩上不断来回奔跑,试图将溺水孩子肺腑中呛入的水倒出来似的……   围观的人群随着汉子奔跑的动作,和腊肉般倒挂肩头已了无生气的孩子而不住惊呼叹惋。   倒挂奔跑是民间救治溺水昏厥者的偏方,根本不足信,这样来回奔跑,非但孩子肺腑中的积水倒不出来,还会延误最佳的救治时辰。   明琬地瓜也不吃了,心脏揪紧似的疼。她坐立难安的样子,回头看了闻致一眼,闻致眸色不耐,对她无声的请示视而不见。   侍卫斟酌道:“世子,可要换条路走?”   “等一下!”明琬打了个轻嗝,望着闻致道,“我想去前方看看,可否请世子稍候片刻?”   闻致撑着脑袋,唇线抿着,目光幽冷。   明琬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来,一把撩开车帘跳了下去。   闻致唇线抿得更紧些,修长的指节将车窗布帘撩开一条缝,看到明琬瘦小的身形如一叶扁舟在人流中艰难逆行,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吩咐:“跟着她。”   一名侍卫领命,跟在明琬身后悄声保护,没让她发现。   明琬气喘吁吁地挤入围观人群的最里层,那背着落水小孩儿的汉子已经跑累了,将双目紧闭的孩子平搁在地上,直摇头。孩子旁边有对衣衫破旧的中年夫妇,正按着孩子的人中哭天抢地,想来是她的爹娘……   “你们这样是不行的!”明琬也不知哪来的底气,一声轻喝,便挽起袖子上前,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已经没有气了。   她立即跪在冷硬的地上,解开孩子的衣襟道:“她落水多久了?”   “一刻钟前她爬上坊墙看灯,我与老汉在下方买煎饼,一不留神就发现她不见了,听到缸里有水响才知她已落水,立即叫人来救,前后大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头发妇人哭哭啼啼,而后又攥住明琬按压孩子胸膛的手,声嘶力竭道。“你、你是谁啊?为何要解我家姑娘的衣裳……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这般用力,岂不将她肋骨都压断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若是落水不到一盏茶,还有救!”明琬按照阿爹教的法子,双掌交叠用力有序地按压孩子胸腔,孩子依旧双眸紧闭,面色呈现出死人般的假白。   她掰开孩子的嘴,嘴对嘴俯身渡气,四周围观者又是一阵倒吸凉气。   “伤风败俗……怎可如此!”   “还好落水的是个姑娘,若是个男孩,断了香火,这家人岂不伤心死?”   都这个时候了,这群人却还在庆幸落水的是个女孩子!女孩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明琬气得不行,咬紧唇,凝神按压、渡气,铁了心要将人从阎王手中救回来。   而这一切,都被马车中的闻致看在眼里。   人影重重,他其实看得并不真切,只从人群的缝隙中窥探明琬跪在地上竭力施救的模样,那样认真,又那样渺小。   这么冷的天,孩子又年幼,怎么可能还救得回来?   她还是这般爱管闲事,热忱且傻,令人厌烦。   这世上从来没有济世圣人,也并非每一分努力都可以得到回报,生如逆旅,不管如何挣扎皆是徒劳……过往历历在目,都是血的教训。   闻致心中哂笑,冷眼旁观,只等着她功败垂成、灰溜溜地回到他身边……   “有气了!”   人群中忽的爆发出一阵惊呼,如沸水入油锅,人群骚动起来,接二连三地传出捷报:“快看!孩子睁眼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出声儿了,有希望啦!”   人群的中心,明琬并未就此放手,而是继续按压渡气,直到孩子能发出“呜呜”的哭声,翻白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她这才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抹去额上细密的汗水,朝死里逃生的孩子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   灯火中,那笑如此耀眼。   闻致有一瞬的失神,放下车帘,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明琬才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上了车。她满手水渍,额发湿透,呼出的热气急促疲惫,眼睛却是晶亮无比,仿佛完成了一件虔诚的大事。   “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她的声音细细的,有些歉疚。   闻致以为她会来邀功,炫耀战绩,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捧起那半个冷透了的地瓜,认认真真地啃了起来。 第14章 患难   等到道路恢复通行,已是戌正,慈恩寺不再接受香客造访。   明琬本是算好时辰前来的,谁知在路上碰上小孩儿落水,一时没忍住又管了“闲事”,心中不免愧疚。   闻致一整晚都没说话,撑着脑袋半垂着眼睫,将视线随意安放在马车的某处。   这些日子托丁管事偷偷给他换了安神的药香,他必是睡得安稳些了,眼底的疲青色淡去,越发显得眼眸幽深漂亮……但依旧冷得让人难以靠近。   明琬心想,被耽搁了正事,他的心情定是糟糕透了。   “麻烦停一下!”明琬忽的叫停了马车。   这里正值闹市,灯火璨若星河,道旁仍有宵食摊贩未散,食物的馨香伴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   待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明琬便望向闻致,试探道:“世子,你饿不饿?”   闻致一个人待久了,便越发厌恶世俗的喧嚣,不愿在街上久留,遂冷硬道:“你还没吃够?时辰已晚,早些回去。”   明琬张了张嘴,眼中的热忱黯淡了些许。   她一闪即过的小失落并没有瞒过闻致的眼睛。闻致皱起眉,心中莫名有些燥郁,心道自己又没有骂她,干什么做出这副表情来?   好在明琬根本没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下车,朝宵食摊位走去。   不稍一刻钟,她一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角儿回到车上。   大概觉得吃独食不厚道,她歪头对闻致道:“冬至日必须要吃饺子的,不吃会冻坏耳朵!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买了一份素什锦馅儿,一份羊肉萝卜馅儿,你挑一个吧。”   她对这种无聊的小事还真是执着,闻致心中暗嗤。   见他不说话,明琬缓缓放下端得酸痛的手腕,垂头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知道今日是我的错,害得你没有去还愿也没有看成莲灯法会。你若心中有气,就骂两句,我不还嘴……”   顿了顿,她又极小声地补上一句:“不过,可别骂多了啊!若是太过分,我也会生气的……”   “羊肉。”闻致低声打断她。   明琬一时没反应过来,端着两碗“啊”了声。   闻致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手掌朝上摊开,别过头很勉强又故作冷静的样子,硬声说:“我不爱吃素。”   连妥协示好也是这般恶声恶气,简直不能好好说话了。   明琬“噢”了声,将羊肉的那碗饺子递到闻致手上,心情复杂地提醒:“小心些,有点烫。”   澄澈热乎的羊骨汤中沉浮着几只白胖的月牙形饺子,点缀碧绿的葱花,混合胡椒粉的香味,格外诱人。闻致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只,也不吹,径直送入嘴中,而后忽的一僵,拧起剑眉。   明琬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腹诽道:早说了让你小心些,你偏不听,这下烫惨了吧?烫伤了那条伤人的舌头,以后还怎么发脾气哟!   明琬见他这副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模样,实属无奈。她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幸灾乐祸,提议道:“张开嘴呼一呼会好受些,别烫坏了嘴。”   说罢,她示意般舀起一只饺子吹了吹,方送入嘴中。   闻致自然不会做这般幼稚又有失体面的事,只抿着唇线,将嘴里的饺子囫囵吞下,喉咙中滑过一线食物的滚烫,落在胃中,随即荡漾开难以言说的暖意。   灯火阑珊之际,街上浪荡的行人已渐渐稀少,摊贩们也准备收摊了,唯有路边的马车候在光河之中,安静地享受一碗宵食带来的暖意。   闻致只吃了三四个,便搁了碗。   很晚了,纵使恋恋不舍,心有遗憾,明琬也只能随着马车回家。   到了永乐街,再拐过一条长而僻静的夹道便临近宣平侯府的侧门。   马车驶入夹道,正此时,忽的一支火光冲天而起,砰地炸开一团荼蘼。   今天是吉日,不知谁家燃放了烟花,随着噪耳的“砰砰”声,大朵大朵的烟火绽放在黑蓝的夜幕上,如繁星聚集,如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映亮了半边天。   长安城只有在节日才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烟火,明琬忍不住撩开车帘朝外望去,眼睛里盛着光,回首向闻致分享喜悦:“闻致你看,有烟花!”   闻致坐在轮椅中,狐裘矜贵,岑寂清俊的脸上掠过烟火交叠的光影,忽明忽暗,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   但仅是须臾之间,他脸上的平和化为寒霜戾气,眼眸倏地变得凌厉,伸手一把将明琬攥了过来,铁钳似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肩压下,喝道:“趴下!”   明琬来不及痛呼,几乎同时,一支闪着寒光羽箭擦着她的头顶钉入马车壁上。   箭……为何会有箭?   她瞪大双眼,好在闻致及时按下车壁上藏着的机关,随着机括转动,立即有木板嘎吱升起堵住门窗,将马车围得固若金汤,以阻挡箭雨的袭击。   为了节省空气,闻致吹灭了车内唯一的烛台,视线陷入一片诡谲的黑暗。   明琬感觉自己被关在了棺材中,又黑又怕,压抑得慌。耳边尽是箭矢钉在墙壁上的“笃笃”声,伴随着车外几声闷哼,想必是侯府随行的侍卫不敌劲敌,受伤甚至死亡……   闻致的呼吸声很浅,显然对这种境遇习以为常。   可明琬是第一次遭遇这种危机,她没法像闻致那般冷静。紧张中,她忽然想起第一次随闻致入宫的路上,他曾冷冰冰地恐吓:“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若是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原来,那不是恐吓,而是真的。   烟火还在继续,似乎是专门为了掩盖箭矢的动静而放,竟没人发现这场藏匿在无人小巷中的刺杀。   明琬趴在闻致怀中,紧紧揪着他的衣袖,竭力平复颤抖的呼吸,用气音道:“他们……是刺杀你?”   黑暗中,闻致淡漠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不然呢?”   “为……为何?”   过了很久,闻致才沉声回答:“因为,我知晓一个秘密。”   那群人本来想让他同那七万将士一同死在雁回山,将这个带毒的秘密永久埋藏,可惜并未如愿,闻致活着回了长安……   明琬屏息,可闻致并不打算继续解释所谓的“秘密”是什么,语气一如既往地阴冷,告诉她:“他们来的人不少,马车抵挡不了多久,待会你自己找准时机跑。”   “那,你呢?”明琬问。   “他们要的,只是我的命。”依旧是淡漠的声音,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听不出丝毫对活着的渴望。   明琬忽的有些生气。   她费尽千辛万苦将他从藕池里救出来,原以为他多少能懂得共情和惜命,谁知竟还是这副破罐破摔的消极样子!   他到底知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可贵!哪怕有一线希望,也绝不能轻易放弃。   正想着,箭雨停了,一阵令人心慌的寂静过后,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马车车门被刀剑大力劈开,四分五裂!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蒙面的黑衣刺客立在马车车辕的横木上,而原本车夫和侍卫的位置,只剩下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首。   刺客跳上马车,步步逼近,朝闻致举起了染血的屠刀。   可闻致依旧不为所动,仿佛黑暗中的一座没有生气的石雕。   明琬心中既悲哀又难受,下意识抓住闻致的小臂,黑暗中杏眼紧紧地望着他,眼中水光闪烁,蕴着超越了恐惧的坚定……   在藕池中捞起他时,救落水的小孩儿时,她眼中都是闪烁着这般坚定的光彩,那是对生的无限渴望。   她想让他活下来。   读懂了她的眼神,闻致不由心神一动。来不及多想,刺客们的弯刀已悬至头顶……   噗嗤——   一声清晰的皮肉绽开的声响,鲜血四溅。 第15章 复燃   举刀的刺客身形一顿,应声而倒,颈项处插着一支极短的玄铁小箭。   电光火石的一瞬,情势陡然逆转。明琬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身侧的闻致,视线落在他抬起的右手上。   他护腕上有改良的袖箭,藏在宽大的衣袍中,故而能出其不意,一发制敌。他此刻的眼神好像有了微妙的变化,映着凌厉的寒光,毫不迟疑地扣动腕上暗藏的机-弩,解决随后扑上来的刺客。   袖箭小巧隐匿,便是经过改良,最多也只能容纳三支短箭。马匹几度受惊,挣脱缰绳狂奔而去,呆在马车中如同瓮中捉鳖,形势越发雪上加霜。   闻致并不恋战,按下车壁上隐藏的机关,只见整块马车后壁朝后倾倒,抵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缓坡。   黑暗中,闻致的视线准确落在明琬身上,似是权衡,问道:“能站起来吗?”   明琬不住深呼吸,调整惊悸的心跳,艰涩道:“能。”   “听号令,推我下车。”闻致冷寂的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是睥睨尘世的强者融入骨髓里的骄傲。他压低嗓音,指挥身边娇弱的‘同盟’:“下车时将身子藏在我后面,不用管别的,只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拐角的荫蔽处。”   “好。”有了权宜之计,明琬反而镇定些了,遂躬身站起,调整姿势,冷汗涔涔的手掌握住闻致轮椅的扶手,定神屏住呼吸。   烟火停了,四周湮入一片无底的黑暗。   冰墨般的冬夜,星月无光,闻致索性闭目,仔细捕捉风中传递的细微声响。   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坊墙上移动,大约三四人,正朝着马车潜行而来……   就是这个时候!   “走!”   他一声令下,明琬霎时浑身一紧,心跳如鼓,推着他顺着缓坡大步冲出马车!   咻咻——   还未跑到树后,身后数支冷箭已追逐而来。闻致将最后一支袖箭射出,一名弓-弩手翻身从树上坠下,摔在身后不远处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明琬推着闻致一路狂奔,在拐角的树干后藏起,还未喘匀一口气,便瞥见闻致左臂上插着一支羽箭。   明琬心中一惊,忙跪在他身前,借着微弱的夜光摸到他的伤处,声音发紧道:“你中箭了!”这么深的伤,他竟是一声没吭!   闻致沉默不语,反手将箭矢拔出,鲜血淌出,晕开好大一片黏腻的湿。   明琬手忙脚乱地给他按压止血。   闻致毫不怜惜地拂开她的手,鼻尖挂着冷汗,微微喘息道:“趁现在,你赶紧滚。”   明琬仿若不闻。   闻致推她,她只是按着伤口不肯动。   闻致没了耐性,冷郁道:“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留下来又如何,碍手碍脚……”   “你这么希望我走,是不是想利用我奔跑的动静为你引开刺客?”明琬忽的抬眼,直视他道。   夜太黑,明琬看不清闻致此刻的表情,但从急促的呼吸声中可以猜出他是何等的愤怒。   “你说什么?”他咬牙,满是隐忍的委屈和愤恨。   明琬知道他并非此意,只是故意激他,平缓道:“我并非练家子,不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若仓皇奔逃,必定会引起刺客的注意,到时候一箭射来,我根本避不开。所以,若你不想拿我当诱饵,不想让我死在这儿,就让我和你呆在一起,我能帮你!”   闻言,闻致的呼吸缓和了许多,但语气依旧生硬,别过头低声道:“袖箭,已经用完了。我如今这副模样,根本做不了什么……”   “你能。”明琬脱口而出。   她的视线越过闻致的肩头,落在不远处毙命倒地的弓、弩手身上。   从她藏身之处到弓、弩手的尸首之间,大概是七八丈远的距离,两侧夹道松柏憧憧,不知剩余的刺客藏匿在何处。明琬在心中飞速盘算,而后心下一横,起身对闻致道:“你等我一下。”   “站住!你要做什么?”似乎猜到她的想法,闻致皱眉低喝。   然而已经晚了。   明琬已将拾起一颗石子朝身侧扔出,刻意弄出声响,刺客的羽箭立刻追随着石子的方向咻咻飞去。趁着敌人分神的间隙,她借着夜色的掩护悄声冲了过去。   她如灵巧的猫儿般飞速摸到刺客尸首身边,拾起掉落在旁的大弓,又伸手去解尸首背上的箭筒。然而尸首实在太沉,她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傻子!”闻致握紧双拳,咬牙低咒。   “吧嗒”,一声极轻的皮扣解开的声响,明琬面露喜色,将弓箭往肩上一背,便朝闻致的方向跑去!   她甚至没顾得上隐蔽自己!   几乎同时,藏匿的刺客发现上当,箭矢已追随她的脚步而来!   还有六丈远,五丈,四丈,三丈……   咻咻——   破空风响如毒蛇吐信,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闻致瞳仁微缩,眼睁睁看着明琬脸上的惊喜凝固,化作仓皇,而后骤然朝前扑倒,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摔倒在地没了动静……   数支羽箭笃笃笃钉在她的身旁,像是一个夺命的牢笼。   ……死、死了?   闻致仿佛又看到了雁回山战场的尸骸,冰封的心叫嚣着要冲破桎梏,血液沸腾,勾起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回忆,只恨不能拔剑起势,屠出一条血路。   可他的腿就像是生长在轮椅上的一截死木,重重枷锁,将他的身心彻底禁锢。   正失神间,趴在地上的明琬缓缓撑起手臂,竟是重新站了起来,背着弓箭朝他一路狂奔!   黑灯瞎火,暗处的刺客只当她中箭死了,放松了警惕,等到反应过来时,已失了先机。   黑暗中用尽全力奔跑的少女,衣裙如落霞翻飞,明亮的眼中盛着光,比星辰更耀眼。最后一步,她猛地扑向阴暗中,扶着闻致的轮椅不住喘息,颤巍巍将弓箭奉上,断续道:“我知道,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轻松淡然的语气,仿佛方才生死一线的并不是她。   闻致险些窒息,晦暗的眼中渐渐幽光浮现,复杂道:“射中你哪?”   “啊?”明琬愣了会儿,才小声道,“方才天太黑,没看清路,被石头绊了一跤而已……没射中。”   “你!”虚惊一场,闻致怒不可遏,“你有病!”   你才是真的有病!   来不及腹诽,明琬瞳仁一缩,指向闻致身后:“有刺客过来了!”   闻致倏地回头,弯弓搭箭,朝着明琬所指的方向拉弓如满月,刻在骨血中的记忆被唤醒,以心指箭,箭矢离弦——   扑通,一条黑影从檐上栽下。   “谁要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滥好心,我就会感激你吗!”他狠声发泄着方才的担忧,又是两箭射出,箭无虚发。   明琬呼吸不稳,心脏鼓噪,面前的闻致仿佛和那年春猎的红袍武将重合,箭尖指天,射九霄云雁,眸中尽是目空一切的强大。   最后一支箭,最后一个敌人。   那名刺客很狡猾,无论闻致如何挑衅也不露面,如食腐的豺狼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事到如今,已成了拉锯战,就看谁最先耐不住性子露出马脚。   闻致不敢轻敌,时刻保持着拉弓的姿势盯紧坊墙上摇晃的松柏树影,鼻尖上冷汗折射出清冷的光泽,一颗颗滴落在下裳上。   他臂上本来就有箭伤,长时间使力,伤口崩坏,鲜血将狐裘都染透,箭尖也轻微抖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用极低的气音吩咐明琬:“轮椅朝西偏两寸,慢些,莫发出声响。”   明琬忙照做,区区两寸的角度,她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一点一点挪移。   黑暗中,眼睛所见终究有限,闻致再次闭上眼,侧耳捕捉风中细微的声响……   四丈余远,树梢传来极其微小的衣料摩挲声,很轻,几乎与树叶的婆娑声混为一起。闻致倏地睁眼,用力拉弦,指节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轻微的闷哼,对方中箭了。   闻致握紧了手中的大弓,凤眸死死地盯着坊墙上,可是并没有等到尸首摔下。   片刻,一只带血的箭头叮当坠地,混着血液在黯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森寒的弧线……对方中箭了,但没有射中要害。   闻致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大半。   一个走不动的残废,再如何也不会是刺客的对手,更遑论,还有明琬……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刺客伤到左肩,拉不开弓弦,索性舍了弓箭拔刀跃下,如秃鹰腾空而起,劈向藏在角落的闻致!   闻致握紧了手中的弓弦,心中飞速盘算若以大弓挡下这刀,能有几分胜算。明琬则下意识握住闻致轮椅后的把手,准备推他避开这一击!   刀并没有落下,刺客倏地瞪大眼,低头看着自己胸膛处冒出的半截剑尖,满眼的不可置信,然后如沙袋一般重重扑地……   刺客倒下,露出了他背后站着的一道人影。   是个一袭黑色武袍的……鬼??!   黑袍男子脸上罩着半截青面獠牙的面具,站在婆娑的树影下,阴森森鬼气无双,比刺客更像刺客!   还有人要取闻致的命?   明琬呼吸一窒,想也不想,推着闻致转身就跑,恨不得脚底起风一步千里。   路面并不平整,轮椅推得歪歪扭扭,闻致面色铁青,声音被颠簸得支离破碎,艰难低喝:“停……停下!明、琬!”   明琬跑得耳边都是呼呼风声,气都快断了,哪里还能听见?   黑袍男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歪着头,面具眼洞下的一双猫儿眼露出些许疑惑。片刻,他拔下剑,慢斯条理地在尸首上拭去血渍,这才足尖一点腾空而起,三两步追上明琬和闻致,惊鸿落地,挡住她的去路。   完了!   明琬匆忙刹住脚步,霎时心如死灰。   被颠得七荤八素的闻致长松一口气,抿唇丢了弓,勉强找回威严,望着拦在面前的年轻剑客冷声道:“来得太晚了,小花。”   小花……   小花??   明琬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睁大眼道:“男的?!”   叫小花的黑衣剑客向前两步,单膝跪下,垂首恭敬道:“属下来迟,世子恕罪。”   原来是自己人。   今晚的破事真够多的,几度峰回路转,紧绷的弦松懈,明琬扶着闻致的轮椅缓缓瘫倒在地,额头无力地抵在手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还不回府?”闻致垂眼看着大口喘息的她,如审视一只羸弱的蝼蚁,态度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云开见月,明琬抬头,眼中泛着水光,许久才虚弱道:“我……我没力气了。” 第16章 包扎   明琬所有的力气都在今晚奔逃时用光了,两腿像是煮熟的面条一般打颤。冬日凛寒,她瘫在地上又冷又累,半晌无奈道:“容我缓口气……”   闻致是个凉薄又没耐心的臭脾气,但这次,他并未有丝毫的嫌弃。   头顶蓦地晕开一片阴影,接着,宽大温暖的狐裘不客气地落在了明琬身上。   明琬一怔,惊讶抬头,只见闻致调开视线淡然道:“小花,把马找回来。”   小花会意,三两步越过刺客的尸首,将跑出半条街、正在路边啃稻秸吃的马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马匹受了惊,正躁动地刨着马蹄。闻致听着明琬渐趋平缓的呼吸,似是随意一问:“可会骑马?”   明琬道:“我……试一试。”   这便是不会骑了。   闻致蹙眉,转向小花道:“你牵缰绳,扶她上去,回府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说话间,他已自行推动轮椅朝侯府方向行去。   他臂上有箭伤,推轮椅又十分费劲,明琬有些担忧:“你的伤……”   “管好你自己别摔下来。”闻致声音低沉冷硬。   他总是如此矛盾,既有着不屑与庸人为伍的清高强大,又有着创伤过后难以消弭的阴郁多疑,他竖起浑身尖刺保全自己最后的骄傲和尊严,却也刺伤了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适应了孤独和黑暗,他已经不知道‘温柔’为何物。   明琬拢紧了身上带着药香的狐裘大氅,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好像有些许能理解他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一个性子温善之人做好事,人们并不会觉得有何了不起;而若一个大恶人做了善事,人们反而念念不忘、感铭肺腑。   回到府上,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闻致大概不是第一次遇刺,丁管事虽然后怕不已,但还是轻车熟路地差人上报了巡城御史处理此事,后续的交接有小花帮忙处理,大家各司其职,唯有闻致突然倔脾气犯了……   他不肯让明琬帮忙包扎上药。   “小花,你来。”闻致因失血而苍白的唇抿成冷硬的一条线,越过明琬命令小花。   小花点头应允。往常闻致受伤,也是他负责包扎上药,此番并未多想。   谁料刚触及明琬手中的绷带与药瓶,就听见丁管事握拳抵在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吓得小花缩回手,回头一看,丁管事在门边拼命朝他使眼色。   小花是个武夫,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对侯府新来的女主人也并不了解,面具下的眼睛眨巴眨巴,半晌也没懂丁管事是何意思,只得作罢,又准备去拿明琬手中的药瓶。   “咳!咳咳咳咳!”丁管事咳得像得了痨病,使眼色使到眼角抽搐,可那倒霉孩子愣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丁管事只得亲自出手,向前扳过小花的身子,将他强行推出门去,一边推一边叨叨道:“哎呀你就别添乱了,这里交给少夫人便可,人家是大夫,比咱们这些粗人细致些!对了,膳房里有热腾腾的饺子,快去吃一碗暖暖身子!”   暖阁的门关上,丁管事带走了所有的下人。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在给她与闻致创造独处的契机。   她看了眼轮椅上面色阴冷微愠的闻致,无奈地想:只是某人似乎并不领情。   闻致臂上箭伤很深,还在流血,半只袖子都被浸成了暗色,再不处理怕会昏厥。明琬只能硬着头皮上,摆弄好所需的金疮药和干净纱布,慢吞吞道:“你不想让我处理伤口,是不是觉得让我这样的人看到你的脆弱,是件很丢脸的事?”   “自以为是。”闻致皱眉,不愿承认自己被猜中了心事。   “他们越是谩骂你曲解你,你便越是锋利冷硬,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你。你之所以讨厌我,不过是因为我撞见了你最难堪的模样罢了。”明琬自顾自说着,秀气的脸上满是通透宁静,“其实若说难堪,我比你更难堪,奔跑时会跌倒不说,还被刺客吓软了双腿,简直无用至极……我之所以不像你那般对自己的脆弱耿耿于怀,并非我脸皮厚,而是我知道,不管此刻我跌得有多惨,都会重新站起来。”   闻致没说话,明琬知道他听进去了。   趁着闻致沉思的间隙,她弯腰去解闻致的衣襟。   “你做什么?”闻致立即戒备,抬手捉住她的腕子。   “脱衣裳。”明琬目光澄澈坦然,在闻致爆发前适时解释,“若不解开衣裳,血液干涸后与伤口粘连,会更难处理。”   闻致神色稍霁,但依旧保持着生人勿近的紧张,半晌咬牙道:“我自己来。”   明琬不再勉强,转而背过身去,提醒他:“最好上衣都脱了,包扎后直接换上干净的新衣。”   不稍片刻,身后果然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待声音停了,明琬问:“好了吗?”   “嗯。”极短的一声闷哼。   明琬转过身,顿时怔然。   闻致年轻的上身浸润在暖黄的灯火中,肌肉颀长匀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羸弱。大概腿脚不便只能常使用双手的缘故,他的手臂和胸腹肌肉尤其发达紧实,若忽略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和不能动的双腿,这该是一具完美的身躯。   学医之人对人体并无太多遐想,明琬只是微微的怔愣过后便回过神来,拿起一旁搁置的大氅盖住他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上身,只露出受伤的左臂,轻声道:“现在,我要给你清理伤口再上药,可能有些疼,你忍耐些。”   事实证明,这句话就是多余。   包扎好时,闻致一身冷汗,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隐忍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明琬取了案几上叠放整齐的干爽衣物,一件件替闻致穿上。或许是消耗了太多心神精力,这一次,他并没有拒绝明琬的照拂。   弯着腰干活不方便,明琬索性蹲-下身子,纤白的手指灵活挑动,替闻致系好衣结。   不经意间抬眼,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一个仰首,一个垂眸。   明琬捕捉到了闻致眼中没有来得及收回的探寻,仅是片刻,他扭头恢复了拒人于千里的模样,望着烛台中跳跃的焰火出神。   明琬将外袍披在他肩上,又替他抚平褶皱,垂眸道:“好了,你早些休息。”   未等闻致回应,她收拾好药箱轻声退出,一路快步走到庭院中,这才扶着照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抚平莫名涌动的心绪。   夜,已过去了一半。   闻致做了一个梦,梦中并非尸骸遍野的雁回山战场,而是坊间黑暗的狭长夹道。   清冷的光从巷子口打过来,明琬衣袂翻飞,发丝飞扬,灵动可爱的眼中满是欣喜,朝着他奔跑而来。   “闻致!闻致!”少女清越的嗓音在耳畔回荡,如珠似玉。   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少女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竟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如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慢慢张开臂膀,期待接住那柔软纤细的身姿……   然而下一刻,一支冷箭飞来,穿透明琬的胸膛。   眼前溅开一抹血色,闻致瞳仁骤缩,忽的惊醒。   心跳微快,有细微的蛰疼。他皱眉长吁一口气,伸手徒然地捏了捏眉心。   这个梦和雁回山的噩梦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却莫名令人在意,弥漫着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之感,久久心神不宁。 第17章 小花   自遇刺之后,闻致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观,不再抵抗明琬每天为其换药。   只要闻致不冷言相刺,明琬在侯府中是过得十分舒坦的。   可过得太舒坦了,便会生出一种不踏实的怅惘来,好像多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明琬并非不知感恩之人,思来想去无以为报,只能加倍地对闻致好,为他看诊换药,偷偷研读下肢瘫痪康复病例,准备助其复健,这样即便将来真的和离,她也没什么遗憾可言了。   连续的晴日,明琬和青杏在庭院中晾晒草药。   小花从外头办事回来,路过青杏身后,忽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青杏惊呼一声,转过头来,只见小花面具下的猫儿眼狡黠眯着,故作无辜道:“不是我打你。”   青杏愤愤瞪眼,又拿他没办法,气得像个带褶的包子。   明琬也是今日才知道小花原来才刚满十八岁,比闻致还小一点,只因终日以面具示人又喜爱穿黑衣,才显得老成稳重,私底下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大概是记恨青杏误以为他是“狐狸精”之事,小花总是逮着机会就欺负捉弄青杏一番,看着她气得要打人,就敏捷跑开。   明琬看得好笑,独自抱着簸箕去木架子上晾晒黄芪。木架有四层,最上一层颇高,她怎么也够不着,正双臂酸痛之际,忽见一双手臂越过头顶,轻轻松松替她将圆簸箕搁上。   明琬回首,果真看到了小花那张青黑的鬼面。   她道了声“多谢”,越发对小花充满了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何大家都叫你‘小花’呢?”   小花退开一步,面具下的下颌线十分干净,靠着木架回答:“我姓花,我爹原是侯爷手下一名副将,爹死后,侯爷待我视若亲子,因来府上时才十一岁,他们便叫我‘小花’,如今叫惯口了。”   原来如此。   想了想,明琬又道:“那也可以叫你的名字呀!‘小花’像个姑娘的名字,配不上你那般厉害的身手。”   不知为何,小花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明琬翻整簸箕中的药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花明显局促起来,生硬地岔开话题:“我的剑法是世子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不厉害,他才厉害。”   追问许久,小花只是摆手不答,只字不提自己全名是什么。他越是如此,明琬便越是好奇:“你为何要戴面具?脸遮着,不难受吗?”   小花腼腆道:“丑。”   “我才不信,你骗人!”青杏从木架后探出头来插嘴,随即报复般伸手去够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看看嘛!”   小花登时如临大敌,单手按住面具躲开,险些撞倒晒药的木架。明琬忙扶稳圆簸箕,笑着指挥青杏:“左边!堵住他!青杏你跳起来摘呀!”   凉薄的冬阳一下子热闹起来,满院咯咯的欢笑。   闻致正在房中审阅带回来的情报,却被院子中的笑闹声扰得心神不宁,不由锁眉,将手中的笔拍在画着苍狼图腾的宣纸上,溅开一团枯墨。   独坐了片刻,他终是板着脸推动轮椅出门,想去看看他们在笑什么。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轮椅停在廊下的盆景树后,隔着疏离的枝叶缝隙窥探院中玩闹的明琬。   明琬站在阳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青杏堵在角落里的小花,时而拍手,时而叉腰,眼眸弯弯,笑得很开怀。   闻致握紧了轮椅扶手,被叶缝分割的眼眸一片阴晦,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愠怒沉闷。   明琬从未对他笑过。   在他面前,明琬总是微恼又无奈,最大的放肆也不过是和他顶几句嘴,从未有这般鲜活的笑意。他在心中自嘲,明知每个承受着他暴躁脾气的人都难以笑得出来,可他依旧难以释怀……   她放下身段照顾他,只是因为医者那泛滥的怜悯心作祟!他恶意地猜想。   正此时,青杏跳起来碰着了小花的面具,面具一歪,半张脸一闪而过,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惹得明琬不住惋惜。   闻致脸色一寒,推行轮椅出来,于廊下咬牙唤道:“花、大、壮!”   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听到“花大壮”三字,小花登时如雷劈僵化,也不敢再闹了,望向闻致的猫儿眼充满了幽怨。   闻致毫无怜悯甚至还有点愤怒,嗓音越发幽冷:“过来!”   小花垮下双肩,将面具捂得更严实些,垂头丧气地过去。   “花……花大壮?”明琬顾不上揣摩闻致为何突然生气,注意力已被小花的全名给彻底吸引走!   反应过来时,她已扶着木架笑得肚子疼。   一个身手非凡的少年剑客,竟然取了这样俗气粗糙的名字!难怪他不肯让别人知道全名,不叫“小花”就要被叫“大壮”,两害取其轻,都属实惨哉!   可惜刚才面具掀开得太快了,明琬一错神,没来得及看清小花的样貌。正好奇着,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转身朝青杏道:“青杏,你看清楚他的样子了么?可是和他的名儿一样朴实?”   青杏呆呆不语,脸却渐渐红了。   到了给闻致换药的时辰,明琬端了纱布和捣碎的草药进了暖阁。   闻致正在同小花低声交谈些什么,见到她进来,便停住交谈冷哼一声。   明琬很无辜又很莫名,不知闻致今日又怎么了。   她忍着没问,掀开闻致的衣服为他换药,忙碌间听到小花说:“……据说还未到年底述职之期,那位已秘密离开封地回长安了,属下追踪到一半却断了线索,不知他现今藏在京城何处,总归不在府邸中。”   说到这,小花看了明琬一眼,见闻致没有出言反对,才继续道:“前几日那批刺客身手不凡,不像江湖草莽之辈,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身上的刺青图腾与世子在雁回山所见的一致,几乎可以确定是出自那人之手。”   闻致的视线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纸上所绘的苍狼图凶狠无比,与雁回山悬崖上那人腰间所挂的符文一般无二。   血色侵袭,闻致屈指顶了顶太阳穴,竭力压下心中涌动的阴暗。   他的箭伤已经结痂,但伤口周围依旧有些发红,明琬便起身去一旁给他调配消炎生肌的方子。闻致不爱喝汤药,她便只好费心将药磨碎,加面粉蜂蜜熬成稠浆,冷却后再搓成拇指大小的药丸,每日三次,十分方便。   闻致还在和小花谈遇刺的事,背后不知牵扯到京城中哪位王侯公卿,说得十分隐秘,明琬猜想大概与雁回山那场败仗有关。   她手搓药丸,不经意间瞥了小花一眼,联想到他那朴实无华的名字,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   很轻的一声笑,但闻致听见了,锋利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刀子似的剐人。   明琬忙收敛笑意,垂头搓药。   闻致心中那股莫名的燥郁又升腾而起,他冷冷剜了小花一眼,命令道:“看她作甚?转过身!”   “?”小花委屈,但只能照做。   搓好药,小花已不知何时走了,闻致曲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微微偏头闭目,似已入睡。   他能多睡几刻钟是好事,明琬并未打搅,将制好的药丸装入小瓷罐中密封好,起身抻了抻酸痛的腰背。   风从窗缝中吹入,撩动案几上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明琬闲来无事,轻手轻脚走过去看了看那图腾,看不出所以然来,索性蹲身望着闻致的睡颜出神。   他的腿有多少知觉?能治好么?   这个念头一旦侵入她的脑海,便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的,她没忍住悄悄伸手,抚上闻致膝下曲泉穴,试探按压……   腕上忽地一紧,闻致不知何时惊醒,单手攥着她的手腕,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第18章 冷战   闻致的双眸深刻,逆光的时候像是一汪幽黑的潭水,望不到底。   明琬像是被他的眼神刺伤,心中一悸,挣了挣腕子,没挣脱,只得放软了身子,仰首回望他道:“我只是想给你按按穴位,试探能有多大反应,不成想惊扰了你的睡眠。世子能否先放开我的手呢?这样……怪疼的。”   她的容颜算不上妩媚艳丽,但胜在干净白皙,一双澄澈的杏目格外讨巧。   “别在我睡着时乱动,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闻致情不自禁松了手,声音带着睡后的微哑,不似平常那般锋利。   明琬揉着腕子起身,没有立即离开,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觉得,你的腿有很大可能会治好。若你愿意,我可以帮……”   “不需要。”闻致拒绝得干脆利落。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任他什么郎中坐堂、当世名医,哪一个不是兴冲冲来说能治好他的腿,又摇头叹气狼狈而归?治不好,他们便说是天意,说他一辈子只能这样半瘫着了,劝他早些看开认命……   闻致厌恶透了他们自作聪明的劝慰,与虚情假意的怜悯。一开始,他还会配合那些庸医治疗,然而经年累月的失望过后,只余满心灰烬,不管看多少大夫,结果都一样,明琬也不例外。   他甚至能预测到,她努力一个月甚至一年也治不好他的腿后,那种失望又怜悯的眼神。何况,明琬与他相看两生厌,站在一起连个笑都挤不出来,又何必勉强自己故作体贴?   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不?你自己也很想站起来,不是么?”明琬并未放弃,温暖干净的嗓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她观摩着闻致的神色,“我替你换药时,看到你手臂和腹部的肌肉远比正常人结实,那是时常练习翻身、起身而形成的。还有,若是常人下肢不利一年之久,腿部肌肉会萎缩得厉害,但我方才触及,却发现比预计的情况好上太多,说明你花了很大的心思揉捏按摩……”   “你话太多了,出去!”闻致的声音轻而沉,有着冬日枯木般的岑寂。   明琬声音一顿,泄气似的吁了口气,说:“你是否觉得我太聒噪了?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   闻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冷冽道:“我的腿我自己知道,是我承不起你这个情。”   “针灸按摩和配药,是我学得最好的几门课,不会比太医们差。”   “还要我说几遍?出去!”   不耐的语气,霎时间,闻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凌厉。   “我可以出去,但你能不能好好跟人说话?”明琬也有些微恼。   闻致冷眼看她。他在荆棘丛中长大,天生带刺,从不知什么叫“温柔”,世人对他恶语相向,他学会的也只有冷漠疏离。   明琬只好暂时妥协,深吸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将刚配好的药丸轻轻搁在案几上,垂着眼闷闷说:“一日三次,你记得吃。”   门扉关上,隔绝了她匆匆退下的身影。   闻致晦涩的视线落在那只印了“明”字的白瓷小药罐上,痛苦地闭上眼,久久不语。   过了几日,闻致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明琬又试探提议给他查看一下双腿伤处,被闻致冷漠地拒绝。   他竖起浑身尖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当真是讨厌极了!明琬心中挫败,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如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   这次争吵后,明琬和闻致都没再说话。   月初朔日,闺中好友姜令仪登门拜访,缓解了明琬近日来的郁卒。   今日天冷得很,像是快要下雪,姜令仪裹着兔绒斗篷,有些腼腆地被明琬拉进侯府厅堂。   这是明琬第一次带好友来府上,加之这几日小两口闹矛盾,府中气氛剑拔弩张,丁管事想借此机会取悦明琬,故而十分重视,片刻不停地指挥下人们端茶添炭、送瓜奉果,力图将侯府最好的一面展现,让姜侍医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姜令仪本就腼腆内向,府上人如此热络,她反倒有些拘束。明琬只好笑着将丁管事等人都请了出去,关上门如释重负道:“许久不见了,姜姐姐一切可好?”   “都好!只是年底大寒,皇后娘娘凤体微恙,比平时忙碌了些。”姜令仪解下斗篷,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笺递给明琬,“你托我查的事,我已替你问出来了。这是容贵妃出事前每日的饮食名录,你看看有无问题。”   “太好了,多谢姐姐!”明琬粗略地看了眼上头长长的膳食名字,复又折起,决定待会儿回房好好研究研究。   “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姜令仪道。   “把你牵扯进来终归不好,这已经足够啦!屋里热,姜姐姐抱着斗篷不方便,我替你挂起来吧。”   明琬热情地接过姜令仪怀中柔软素美的月白斗篷,抖开挂在置衣架上,而后轻轻“咦”了声,抚着斗篷面料道,“这斗篷的料子精细,像是宫里皇族贵胄专用的款式……姜姐姐,是皇后娘娘赏赐给你的么?”   姜令仪的表情局促起来,秀美的眉眼低着,轻声说:“是病人送的。”   “哦?是什么样的病人?”明琬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忍不住凑上前笑道,“能送得起这般料子的,必定身份不凡,是公子还是夫人呀?”   “公子……”   “有无婚配?”   “应该没有……我不知道。”   明琬眼睛晶亮。她自己的婚姻糊里糊涂的,却希望好友能觅得知冷知热的良人,遂遐想道:“姐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侍医,怎会接诊年轻男子?这其中,必定有一桩极美的缘分!”   “哪有?”姜令仪嗔笑,伸指点了点明琬的额头,露出温和又无奈的神情,“我去药园中调动药材,无意间撞见身负重伤的他,顺手帮了些忙。”   “那他岂不以身相许?”   明琬央求姜令仪再多说一说那“贵人”的故事,姜令仪只是笑而不语,道:“萍水相逢而已,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她不肯细说,明琬只得悻悻作罢,将话题转向‘如何治愈瘫痪病例’上来。   送走姜令仪,明琬便将自己关在房中研究容贵妃出事前所用的食材。   深宫之中关系错综复杂,既然谭医正的药方没有问题,那多半就要从膳食、熏香等方面入手查证……   几十样菜名,明琬需一一将食材挑拣分析出来,再对比谭医正的药方有无相冲相克之物,着实事件大工程。她搬了一摞的医书,又从太医院借了不少典籍,从白天查到灯火阑珊,连晚膳都没顾得上。   第二日清晨,熬了通宵的明琬满手墨渍,将宣纸一卷便匆匆出门,神情焦急道:“备车,我要回家!”   “这……为何突然要回娘家?”已出嫁的妇人回娘家并非小事,芍药十分紧张,忙跟上去道,“哎,夫人您慢些!好歹让婢子们准备一番!”   一墙之隔的暖阁。   闻致正借助手臂和腹部的力量做仰卧翻身练习,猝然间听到隔壁明琬闹着要回娘家,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旁立侍的小花显然也听到了,猫儿眼瞥向怔住的闻致,道:“世子,嫂子要回娘家了!”   闻致鼻尖上挂着汗,纯白的亵服微微敞开,锁骨清晰结实,恼然道:“我没聋。”   小花挠了挠脖子,耿直推测:“是不是因为世子这几日冷落嫂子,嫂子生气了啊?这又不是节庆日,新妇回娘家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要不,世子去劝劝?”   闻致没吭声。   明琬是闻致亲手推开的。   每次看到她信心满满而来,说要给自己治腿,闻致便莫名烦闷。他并非全然不相信明琬的医术,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腿,这么多年的心灰意冷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避免失望的唯一办法,就是不给自己希望。   可这些心里话,明琬是不会理解的……不过是想冷她几日,让她慢慢打消为他治腿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竟然委屈到要躲回娘家!   当初利用他的婚事救明承远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她委屈?   越想越难平,闻致索性撑臂坐起,一把扯过小花手里的棉帕擦去脖子上的汗水,垂着眼冷淡道:“随她去。”   话虽如此,可世子爷一整天的状态都十分糟糕,写了半个时辰的字,丢了满屋子的纸团。   明宅。   明承远正准备去太医院当值,见到已出嫁的女儿不请而归,当下大惊,皱眉道:“琬儿,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不关他的事!”明琬跳下马车,拉着明承远就往屋中走,嗓音难掩紧张和激动,“阿爹,我好像知道容贵妃是因何小产了!” 第19章 眼泪   容贵妃孕期体弱嗜酸,常私自命膳房备酸汤解馋。   孕妇嗜酸是常事,偏生那时容贵妃气血不足,正在服用谭医正开的补气安胎药调养气血,其中一味夏参正与酸汤里的山楂相克。   明琬手指上染着黑乎乎的墨迹,翻开一摞写满食材、药材的宣纸,将其中一页指给明承远看,迫不及待道:“我记得《药王方》上说过,人参温和补气,山楂阴寒泄气,本就不能同食,加之容贵妃本就胎像不稳,长期混合食用极易导致滑胎。这原是膳房和嬷嬷们的失误,未曾及时将酸汤上报太医署,无端让阿爹和谭医正背了锅,遭此无妄之灾!”   明承远目光凝重,拿着宣纸的手微微颤抖。   半晌,他扭头发出几声压抑浑浊的嘶咳,放下宣纸道:“罢了,此事也不能过分谴责他人,谁能想到日常饮用的酸汤竟会酿成如此大祸?所以说‘望闻问切’,这‘问’字间学问颇大。琬儿你且记住,日后看诊万不可嫌啰嗦而不问患者饮食、行动,不可拘泥偏信医书,灵活应对才好。”   积压在心头数月的阴云散去,明琬心情大起大落,认真道:“是。”   “只是可惜了允之,才二十七岁。”明承远眼睛微红,叹息沉重。   “允之”是谭医正的字。可在这场“误诊”风波中,折损可惜的何止一个谭医正?   明琬从记事起就跟在阿爹身后跑,亲眼看着他是如何通宵钻研疑难病例,徒步百里只为求证一味药引,看着他在药香中从乌发浓密熬到两鬓斑白,完善医书十数本,一朝蒙冤,功亏一篑。   明琬道:“既是有了线索,阿爹明日便上书禀明实情,还自己清白。”   出乎意料,明承远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明琬欲问原因,明承远却咳得越发厉害起来,凹陷的两颊蒙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从方才一进门,明琬便察觉阿爹这一个月来瘦得厉害,面色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她忙倾身为明承远顺气,着急道:“不是说只是狱中感染风寒吗?都这么久了,您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   说着,她伸手去摸明承远的脉象,却摸到一层枯瘦的皮,不由一阵心酸。   “如何?”明承远哑着嗓子问,满眼的殷切希冀。   明琬知道,阿爹是想考察她近来医学功课有无退步。   明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凝神感受指尖下跳动的脉象,“直起直落,脉势强硬,应是弦脉。”又观察了一番明承远的眼口部位,涩声道,“面黄且瘦,唇舌微紫,多半肝气郁结或胃部衰败……阿爹可有胸腹疼痛之感?”   明承远面露欣慰之色,眼中蕴着含蓄的赞许与骄傲,收回手道:“爹没事,狱中落下了病根,因年纪大了,好得慢些而已。爹要去太医署了,若没别的事,琬儿也快回闻家去吧,当心让街坊们瞧见了笑话。”   “我不回去。”明琬闷声道。   明承远微微讶然,又坐回位置上,沉声询问:“琬儿,你说实话,是不是闻家那小子欺负你了?”   想起闻致那冷言冷语拒人于千里的性子,明琬心中便一阵郁卒。说她不识抬举也好,不懂恩情也罢,她都不想再回去面对闻致的冷脸。   应付闻致是件很消耗心力的事,她需要片刻的喘息,才有勇气继续去焐热那块刺骨的寒冰。   怕阿爹看出异常,明琬抬起眼故作轻松,摇头道:“阿爹病成这样,做女儿的怎能不侍奉汤药?您告几天假罢,等您身子好些,我自会安心回去。”   到了快正午时,闻家派人来接,明琬果真以“侍奉生病的父亲”为由推辞了。   本是很正常的理由,落在战战兢兢担心了半天的丁管事等人耳中,却变成了另一番意味——   世子夫人这次真的生气啦!   用膳的偏厅中,丁管事擦了擦脑门并不存在的冷汗,看着一旁阴沉着脸的闻致,半晌躬身讷讷道:“兴许少夫人在那边真的有急事,不能按时赶回,也是可以理解的……要不,世子您先吃?”   闻致独自面对满桌菜肴,顿觉索然无味,丢下一句“没胃口”,便自行推动轮椅朝书房走去。   轮椅出了厅堂,又停住。   闻致背对着众人,像是冬日寒光中一把锋利的剑,压抑着不易察觉的愠怒,森森然命令道:“谁也不许擅作主张去接她,一辈子不回来才好!”   明琬在明宅中住了一夜。   冬夜冷而静,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冰,只是偶尔听见隔壁传来阿爹压抑的咳嗽中,仍是略微揪心。   明承远休息了一天,说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家中,趁着明琬还在睡觉之时又悄悄去了太医署当值。明琬一个人在家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进宫去谒见皇后娘娘。   阿爹不愿上书分辩实情,明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毕竟皇后是六宫之主,掌管后宫一应大小事务,早日查明真相,对谁都好。   进宫并未费太大周折。   当初她和闻致进宫拜见太后,闻太后便给了她一块令牌,让她遇见棘手的急事时可以进宫寻求帮助,今日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凤仪殿换了暖色的帷幔,王皇后半倚在贵妃榻上,精神不济的样子。姜令仪身穿女侍医专有的女官服,正跪在一侧调弄药香,姐妹俩目光对上,又各自轻快错开。   明琬行了礼,先奉上自己调配的养颜膏,再阐明来意,又将容贵妃一案的疑点与证据一一道来,清越道:“……臣女的婚事是娘娘与太后做主的,父亲有污点,对娘娘您也不利。若查明了真相,既是还无辜者清白,又不至于因父亲而有损娘娘英明,臣女拙见,还望娘娘明断。”   听了前因后果,王皇后的神情并无波澜,只把玩养颜膏的瓷瓶,温声一笑:“年底又是祭天又是宫宴,已是令人心力交瘁,其余的,本宫实在管不着了。何况旧事重提,怕是又会刺到贵妃的痛处,惹皇上担忧。”   这便是拒绝了。   一旁,姜令仪不着痕迹地朝明琬摇了摇头,明琬会意,只能压下心底的不甘,道了几句吉利话,便叩首告退。   从宫里出来,阴沉的天忽的下起了沙雪,如盐粒窸窸窣窣蹦落在屋檐上、瓦砾间,落在地上,又转眼被车辙和来往的脚步碾碎,明琬看着那满地的雪水泥泞,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宣平侯府中,沙雪落在竹叶间,窸窣作响。   丁管事轻声进了书房,添了炭火,却久久没有离去,只望着窗外意味深长道:“哎呀,下雪啦!长安城的雪景最美,世子爷不如趁此机会出去走走,说不定能见着什么想见的人呢!”   明琬刚回到明宅不久,明承远也回来了。   “琬儿去求皇后了?”明承远蹙眉问,不见喜色。   “是。”见明承远面色沉沉,明琬心中有些忐忑,又不知发生了何事,站起身道,“阿爹一生视名节如生命,我只是不想您背负这么大一个污点,在太医署举步维艰。”   “名节虽重要,哪能重过生命?对于医者而言,人命大于天,谭医正已经因此丧命,如若翻案,牵扯出宫女、厨子无数,你可知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和那么多条性命比起来,爹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琬儿,你的目光不能局限于眼前!”   “可是……”   “此事就此作罢,无需再提!”   明承远态度坚决,明琬只好闷闷住了嘴。   在皇后那儿碰壁,她已是心情低落,又遭父亲斥责,愈发难过起来。明承远很少这般严厉,她抿了抿唇,垂首抠着指尖道:“皇后娘娘没有答应,我也不会再去找她了,阿爹放心。”   明承远长叹一声,复杂不语。   气氛正僵持着,青杏进来通传道:“老爷,小姐,丁管事在门外候着,要接小姐回侯府去。”   “去罢。”明承远放缓了语气,“你已长大,做事要瞻前顾后,不可冲动而为。”   明琬眼睛一红,恳求般看着消瘦清隽的父亲。   “回去罢,勿要挂念为父。”明承远又朝她摆摆手,满是温情,“若受了委屈,再回来。但爹希望,你能在那边安安稳稳的,永远不会因受伤而躲回爹这。”   明琬见他不留客,便忍着心酸郑重一拜,和青杏依依不舍地出门去。   侯府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前。   明琬悄悄擦了擦眼角,上车时眼圈和鼻尖仍有些红,刚撩开帘子,就听见闻致冷而不耐的嗓音传来:“丁叔,说好的赏雪,为何将马车停在这……”   声音戛然而止。   闻致看到了明琬湿红的眼圈,阴郁的面容怔住,望着她,将唇抿成一条线。   明琬低着头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努力将自己缩在角落,扭头去看窗外。   她不想让闻致看到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不想让他瞧不起自己。她的心情已经很是低落了,再承受不起闻致的冷言讥讽,索性只能避开。   马车启动,车内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闻致屈指燥郁地叩着扶手,也扭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外。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无法忍受的样子,忽然低声道:“你哭什么?”   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别扭。   明琬将额头抵在车窗上,闷声说:“我才没哭。” 第20章 相助   闻致的面色很沉,平时在轮椅上如一座冰山,今日却是换了好几个姿势,颇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明琬不知道他在焦躁些什么,也没心情询问,索性缄默不语。   一夜的小雪,天亮后,云染淡墨,屋檐苍雪,满庭院寂静的灰与皑皑的白,像是一幅湿淋淋的水墨画。   墙角的腊梅开了,枝头几点亮色,馥郁芬芳。小花执着剑从廊下而来,苍朴的半截面具衬着青檐白雪,有种少年游侠的神秘飘逸。   他在门外跺去靴子上沾染的雪块,方推门进书房,朝闻致和丁管事汇报最新打听出来的‘情报’,“明太医病了,应是之前那案子郁结于心,一直未曾好转,嫂子担心父亲才在娘家多留了两日。”   闻致正在画一幅苍茫的关山雪景图。不能走动的这一年多,他终日读书作画,以笔为刀恣意泼洒,书画见识倒是精进了不少,绘出的山水活物笔力遒劲,藏着他年少剑气的锋芒。   他没有回应,但泼墨的笔触明显慢了下来,小花便知他在认真听,继而道:“还有,嫂子查出了贵妃乃是因私下喝了大量酸汤,与药性相冲,故而导致滑胎。昨日她进宫求见皇后娘娘了,大概是想请求皇后翻案。”   为了从青杏嘴里套出这些消息,小花可谓是费尽心思,并贿赂了一只鸡腿和两包栗子糕。   丁管事适时道:“原来如此!少夫人不是在生气,这下世子可以放心啦!”   闻致绷着一张俊脸,自行忽略了丁管事最后一句话,十分不情愿地开口:“皇后看似温和,实则颇有心计,当初借我的婚事帮明家脱罪,也不过是因为可以讨好太后,有利可图罢了。翻旧案这种费力不讨好之事,她怎会冒险去做?”   “正是呢。昨日接少夫人时便发觉她颇为失落,想必是在宫中被拒了……”丁管事交握着双手搁在胸前,故意夸张道,“可怜的少夫人,此刻一定很难过。”   闻致的面色并未因这句话而缓和些许,停笔审视着水墨画上的某处,生硬道:“这事找皇后没用,毕竟死的又不是她的孩子。”   丁管事是个人精,察觉到闻致话中有话,忙顺势道:“依世子看,该如何下手才能翻案?”   闻致垂着眼,嗓音一贯的冷淡:“只需将酸汤有问题之事透露给贵妃,她生性多疑且睚眦必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事情闹大,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贵妃跋扈,不如皇后善计谋,的确是个最好的切入点,还是世子有办法!”丁管事恍然,暗自给小花使眼色。   小花一怔,看了看丁管事,又看了看皱眉不耐的闻致,突然间醍醐灌顶,忙抱拳道:“哦哦,懂了。属下这就去办!”   闻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冷哼一声,凝神一笔勾出险峻的山峦。   下了一场雪后,方觉一年已接近尾声。   日子晃晃悠悠到了年关,府上开始采办年货,灯笼换了簇新的红,门旁贴了桃符,连仆役们每日的问安声都响亮了许多,每日买菜运货的板车进进出出,是明琬最爱的热闹。   热闹之余她偶尔也会担心,不知阿爹一个人在冷清的明宅中过年,会否孤独难受。   厢房中,芍药折了新鲜的梅花插在窗边的花瓶中,青杏手执鸡毛掸子在一旁洒扫,两个侍婢间或闲谈两句,只听芍药无意间提了句:“世子的生辰快到了呢!生辰那日府中上下会例行有赏,大家早早就开始期待了。”   正在给明承远准备贺年礼的明琬心下一动,想起成婚之前交换过生辰帖,便循着记忆问道:“他生辰那天是上元节,对吗?”   “是呢。”红芍停下手中的活计,笑道,“夫人可要送世子一个生辰礼当做惊喜?”   明琬迟疑了一会儿。   她不介意给闻致准备礼物,又怕他如前几次那般不领情,白白辜负一番热忱。想了想,她趴在案几上泄气道:“还是算了。何况,我也不知送什么才好。”   “送几个药香包吧?”青杏提议,“小姐做的药包是最好的,挂在床头,连梦都是香甜的。”   明琬仍是兴致缺缺的样子:“哪有人送药做礼的?多不吉利。”   芍药道:“这礼物不在贵重,而是心意。俗言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夫人何不为世子下碗长寿面?除了早出嫁的大小姐,还从未有别的女子为世子下厨呢,他必定会十分喜欢的。”   话虽动听,只是说出来任谁都不会相信。   闻致就是一块带刺的冰,能不恶语伤人已是难得,何来喜欢?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弄得明琬非送礼物不可,不送反而显得不近人情。   可是,送什么才好呢?   这世上最寒心便是一厢情愿。明琬悄悄叹气,甚至能想象出闻致收到礼物时的模样,必定是冷傲扭头,并嗤之以鼻。   小年过后,明承远私下来了侯府一趟,倒教明琬十分意外。   “贵妃知晓了酸汤一事,惩罚了好些宫人,太医署上下顾不得休沐,通宵忙着翻谭医正的旧案做供词。”明承远三言两语将这几日宫里的风波概述,望向明琬无奈道,“琬儿,你到底出手了?”   明琬惊愕万分,辩解道:“我没有。自那日被皇后娘娘婉拒,我便再未进宫。”   明承远只是望着她。   明琬快要哭了,小声道:“除非是皇后娘娘反悔,又插手了此事……阿爹,你知道我不会撒谎的。”   “好了,别流泪让下人看笑话,爹信你。深宫之中步步惊心,爹只是担心你卷入其中,会成为被别人利用的棋子。”明承远起身道,“既然不是你,爹便放心了。”   “阿爹就要走么?留下来用午膳吧。”明琬步步紧跟,恳求道。   “不了,爹还有事,看看你就走。”明承远站在积雪斑驳的阶前,朝明琬轻轻摆手,“回屋吧,外头风大。”   送走明承远,明琬陷入了短暂的疑惑中。   片刻,这种疑惑在青杏飘忽躲闪的目光中达到巅峰。   明琬与青杏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胜似姐妹,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心虚?她一把拉住准备贴墙根溜走的青杏,烟眉一沉,问道:“青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青杏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当即呜哇道:“小姐,不是我!是他将我堵在墙角,威逼利诱哄骗我说的!”   “他?”   “……是小花。他问我,小姐为何生气不理世子?我说,小姐没有生气,是因为老爷的事才不开心……后来,丁管事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青杏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瞄着明琬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宫里那动静是否和姑爷有关,但是小姐,老爷有机会翻案,这不是好事么?”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她不想再欠宣平侯府的人情,不想让闻致觉得她这些日子焦虑在是欲擒故纵,哗众取宠。   “你呀,以后好好管住嘴!”明琬又气又无奈,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管怎样,她都万分感激。至少阿爹不会再蒙冤受辱、被人谩骂排挤了。   可是,真的是闻致出手替她摆平此事的吗?   不可能,闻致是绝对不会管这等闲事的,多半是丁管事和小花从中斡旋了吧……   明琬思来想去,心中没底,打算寻个机会旁击侧敲打探一番。   机会很快来了。   午膳时,大家都在,小花推着闻致入座,明琬心中不断打着腹稿,正在犹豫怎么开口,就听见丁管事“哎呀”一拍脑门,站在门口处宽厚笑道:“听闻明太医之案有望重审伸冤,真乃喜事,我在此先恭贺少夫人啦!”   果然……   明琬搁下碗筷,按捺不住感激道:“果真是丁叔帮的忙?”   “这可折煞我了!我一侯府管事,哪有这样通天的本领?是世子爷担心少夫人,命人暗中周旋解决的。”丁管事笑眯眯道,“别看侯府如今凋敝了不少,但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闻致本在饮茶,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出,呛咳一声,有些恼怒地瞪了丁管事一眼,责备他多嘴。   明琬心脏扑通扑通,莫名紧张,又不可置信,半晌望向身边的闻致,细声问:“是世子做的吗?”   “不是!”闻致口是心非,一副‘怎么可能是我’‘我才不屑于插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冷傲神情。   他越是恼羞成怒,明琬反倒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心中的忐忑更甚……   闻致冷着脸,将茶盏重重一放,说:“不吃了。”便抛下一屋子人,自顾自推行轮椅离开。   小花淡定剥着瓜子,一语道破:“世子害羞了。”   这……这算是‘害羞’?   “我去看看他。”明琬心中复杂,起身追了出去。   闻致并没有走太远,轮椅停在回廊的拐角下,望着雪地中两只偷食的鸟雀出神。   听到脚步声,他乜过眼来,见到是明琬,又毫不留情地调开视线,淡然道:“你来作甚?”   “我来谢谢你。”明琬呼出一口白气,眼神澄澈坦然,一步步靠近他道,“谢你救了阿爹。”   半晌,她轻声补上:“两次。”   不管他是无心插柳还是被迫出手,都救了阿爹两次,一次是生命,一次是尊严。   “有何好谢?反正你嫁来此处,不就是为了你爹吗?”来不及收回话中的尖刺,他一针见血道。   大概也意识到这话太冲了,他随即闭紧了唇线,转动轮椅轱辘,沉默离去。   明琬心中被蛰了一下,但她并未退缩,而是望着闻致的背影清晰道:“不管怎样,这句‘谢谢’都是你应得的。”   闻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浮云消散,天光乍泄,残雪闪烁着晶莹的碎光。明琬久久站在廊下,按捺住叠涌的心绪想着:看来这份生辰礼,不得不好好准备了。 第21章 修罗   今日是除夕,寅时便隐隐听到城中燃放烟花辞旧岁,闻致本就睡得浅,吵醒后再难入睡,索性自行穿衣下榻,艰难挪上轮椅,去铜镜前梳洗。   烛台快燃到了尽头,也没人剪烛花,光线昏暗,闻致的袖口不小心扫到桌面上搁置的玉簪,簪子坠地,吧嗒一声碎成几截。   闻致皱眉。这根簪子他用了好几年,骤然碎去,早起的心情更是糟糕。   辰时要去神堂祭祀先祖,然后再分食祭祀用的酒肉,以获取先祖的庇佑。   忙忙碌碌至黄昏,府中下人们抢着挂灯笼放炮竹,向侯府主子们说吉利话讨喜钱,闻致素来不爱参与这种热闹,独自回房看书消磨时间。仆役们不敢在闻致面前造次,只是围着明琬闹腾,吉利话一句赛一句响亮,使她半晌不能脱身。   不多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闻致以为是小花,不假思索道:“进来。”   轻快的脚步声靠近,明显不属于小花。   闻致抬眼,看到明琬穿着一身鲜亮的茜红色新衣而来,挽着小髻,带点婴儿肥的面容如暖玉凝脂,乍一看,颇有几分灵动的可爱。   “不在厅中呆着,来这作甚?” 闻致反正说不出几句好话。   “想请你写几个福字,贴在门上。”明琬将手中的红纸轻轻搁在书案上,怕闻致不同意,补充道,“丁叔说,世子的字颇有风骨,写出来极好看的。”   闻致神情冷淡,没有回应。   明琬知道读书时最忌思绪被打断,以为他定会拒绝,正想说“算了”,却见闻致搁下书卷,沉默着伸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红方纸。   “研墨。”他执笔命令。   “噢,好。”明琬心中一动,有些受宠若惊。   闻致今天意外地好说话,明琬蹬蹬蹬绕去一旁滴水研墨,又蹬蹬蹬跑过来为他铺好镇纸,忍不住拿眼瞥他,越看越上头,总觉得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看了许久,才恍然发现他今日没有束簪,只用一根玄青暗纹的发带绑了一束头发在脑后,其余的如黑墨般自肩头垂下,耳后一缕坠在胸前,垂下的眼睫盛着日暮的光,给他过于深邃冷冽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极富少年气。   他修长的指节握着羊毫笔,行书落拓不羁,一气呵成。明琬随意问道:“今日怎的没有用平时惯用的白玉簪?”   闻致落完福字的最后一笔,将方正红纸搁在一旁晾干墨迹,方道:“坏了。”   明琬‘噢’了声,心道可惜,他看上去还挺喜欢那支玉簪的。   “碎碎平安。”她说了句吉利话。   又想起上元节是闻致的生辰,他暗中帮了阿爹一个大忙,这份礼物必须要送。可是,又不知闻致喜欢什么……   正走神,磨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闻致笔上润墨不足,落笔成了干树皮般的枯笔。他面露不满,将那张红纸揉皱丢在一旁,沉声道:“叫头驴来研墨,都比你磨得好。”   明琬加快速度,趁机问道:“世子平日,可有什么想要、或是喜欢的物件?”   闻致道:“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成功掐灭了明琬泛起的好奇。   每年除夕皆有庙会,乃是一年末最大的盛典。   早在前几日,姜令仪便和明琬约好了,除夕酉时于慈恩寺门口相见,一起去拜佛祈福。今年明家世道艰难,明承远又病体未愈,去寺中拜佛就当是求个心安。   “正巧世子也要去替大小姐还愿,不如与少夫人一起同行吧?街上人多,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只是戌正前须得回来,还要吃年夜饭守岁呢!”丁管事致力于说媒拉纤,极力撮合闻致与明琬同行。   闻致神情淡淡的,虽说没什么兴致,但也并未反对。   大概怕再出意外,这次多带了两名侍卫,小花也一路随行。   马车行驶缓慢,满耳都是市井的热闹,走走停停半个时辰,明琬竟是一点焦躁也无,甚至还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两块淡绿的梅花形豆糕。   她毫不介怀地分了一块给闻致,道:“给你垫垫肚子,要回去才能吃饭呢。”   闻致嘴挑得很,不喜欢甜腻,正欲冷声拒绝,不料乍然对上明琬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干净,映着市坊灯火的样子格外清澈,夹杂着几分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期许。不知为何,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终是捻了一块糕点送入嘴中,咬了一口……   皱眉,甜得牙疼。   明琬扭头看着迟缓倒退街景,弯着眼睛,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这两日,明琬好像能摸准闻致的一些脾气了,譬如真正他生气时反倒是没有表情的,越是不好意思了便越会装出一副高冷不耐的神情来,装不住的时候就会索性躲开,别扭得像个脾气糟糕的小孩。   马车到了坊门下,无法再继续前行。   “世子,前方在庙会,车马不行。”侍从探路回来道。   闻致本就不太有耐心,闻言更是皱眉不悦。   闻致的轮椅笨重,上下车极为不便,何况路上人这么多……   想了想,明琬提议道:“我左右都要进庙,不如将贡品和香油钱给我,可一并完成了。”   闻致屈指叩着扶手,良久指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侍卫道:“你带上东西,和她一起去。”   明琬在那名侍卫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挤到慈恩寺门口,果见姜令仪已等候在暮色初临的灯火中。   寺中香客极多,长钟香雾,坐佛慈悲。明琬排队上香还愿,捐了香油钱和贡品,又见院前那株百年娑罗树上挂满了红绸缎,树下几名高僧设台打坐诵经,有人在向他们求平安符。   明琬心下一动,拉住姜令仪的手道:“姜姐姐,我们也去请个平安符吧。”   姜令仪知道明琬很担心她爹的身子,便颔首道:“好。”   明琬求了两只平安符。   “一个给伯父,还有一个给谁?”姜令仪温声笑着打趣她,眉目在灯火中婉约如画。   明琬将手背在身后,藏住两只平安符,笑而不答,伸长脖子去看姜令仪手中的那只道:“那姜姐姐的这只符,又是送给谁?”   姜令仪的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了,虽说有叔父,但一直关系平平,这只香囊必定不可能是给叔父的,那便只有可能……   “给上次送你斗篷的那位病人?”明琬笑着猜测。   姜令仪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嗔怪:“又胡说。”   姐妹俩说说笑笑地出了慈恩寺,走入一片华灯初上的热闹中。   摩肩接踵,锣鼓喧天,带着面具的傩戏戏子跳舞祝神,杂耍艺人喷火舞剑,男人肩上扛着小孩儿,女人结伴挽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盛景,便是侯府侍卫在也没法以肉躯开道。   明琬索性停了脚步,伸手拿起路边摊位上贩卖的傩戏面具遮在脸上,声音捂在面具中,显得嗡嗡的,笑着问:“姜姐姐你看这个,好玩吗?”   姜令仪正欲回答,却没发觉身后一名颀长的男子缓步靠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姜令仪一惊,回头一看,看到一张黑红二色的鬼脸面具,不由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撞入明琬怀中。   明琬还以为是谁家调-戏少女的登徒子,正欲唤侍卫前来,却见那面具男子抬起握着黑金骨扇的手,以扇子顶了顶面具,露出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来,歉意笑道:“抱歉,吓着小姜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好听,浑厚低沉,一张脸不如闻致那般俊美精致,但笑起来十分惊艳。尤其是他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望过来的时候有着溺死人的深邃温柔……   明琬扯了扯姜令仪的衣袖,小声问:“姜姐姐认识此人?”   姜令仪细声道:“……斗篷。”   她只说了两个字,明琬便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就是送斗篷的那个病人。   “未料街上偶遇,情不自禁便上来打招呼了,冒昧之处,还请姑娘见谅。”男子话语亲昵,淡色的凤眸望向明琬,随即以扇子抵着下巴,缓缓眯眼问道,“敢问,这位是?”   “宣平侯世子夫人,我的好友。”姜令仪始终垂着眼不敢看男子,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烧似的,又转向一脸好奇的明琬,介绍道,“琬琬,这位是……李公子。”   “原来是世子夫人,在下眼拙。”李公子微妙地顿了须臾,方颔首一礼,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明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亦颔首道:“李公子。”   李公子望了眼前方熙熙攘攘的长街,道:“路上人多危险,二位姑娘要去何处,我送你们。”   明琬望着道路尽头停放的马车,婉拒道:“不必劳烦公子,敝府的马车就在街口,何况,我有侍卫。”   李公子哗地抖开骨扇,温和道:“还是送送吧,若让夫人独自离去,小姜也不放心。”   明琬看了眼姜令仪,姜令仪两颊微红,明显的紧张。   “好吧。”为了好友,明琬只好妥协。   李公子很健谈,温柔风趣,又不会让人觉得聒噪,无论长相还是言谈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可是完美过头,倒显得太不真实了……   不知为何,自从见到这位李公子,明琬的一颗心便悬着,总觉得这位言笑晏晏的贵气公子太过缥缈神秘,教人看不真切。   而与此同时,在车中等候已久的闻致百无聊赖,伸手撩开车帘,随意一眼扫过躁动拥挤的街道,便见明琬与姜令仪比肩而来,身边还跟着个手拿面具、一身紫檀华服的年轻男子……   几丈远的距离,灯火很亮,见到那男子的面容,闻致如被人当头一刀,瞳仁猛然骤缩!   灯火染了血色,人群化作尸骸,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雁回山亡魂们那山呼海啸的哀嚎。   仿佛心有感应,明琬骤然抬眼,隔着四五丈远的距离与闻致的目光交接,不由一阵心慌。   长灯如昼,却暖不了凌寒的冬夜。闻致的脸藏在马车的阴霾中,凌厉的眼神直直地刺向她的方向,冰刃般锋寒。   明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这般阴鸷的神情了,光是看上一眼,都能冻得人心脏裂开。   “我、我到了,姜姐姐留步!”她顾不上姜令仪的神色,快步朝马车小跑而去。   她不知道闻致怎么了,为何神情会如此可怖,她只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夫人慢走。”李公子依旧温柔笑着,将面具重新罩在脸上,鬼面狰狞。   盘腿坐在马车上的小花也看到了人群中不速之客,不由猛地起身,看向闻致道:“怎么是他!嫂子怎么会和他走在一起?”   闻致面似寒冰,紧握的指节发白:“……小花,走!”   小花怔然:“可是嫂子还……”   “走!”一个字,带着血和恨磨碎了从齿缝中挤出。   他以为雁回山的一场背叛已是疼痛,殊不知,今夜见她与那人同行而来的画面,远比当年痛得的多。   明琬眼睁睁看着闻致放下车帘,无情地隔绝了她视线,又眼睁睁看着马车与自己擦肩而过,抛下她疾驰而去,不由怔然。   转变来得太突然了,一时天上,一时云泥。   明琬茫然地站着,任由来往的人群将她推来搡去,一颗心像是灌了铅,又冷又沉,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第22章 上车   侯府的马车驶出了大业街,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花坐在车外,不时扭头往回看,只见人影深处灯火辉煌,光怪陆离,一派模糊的欢声笑语。   小花知道闻致有很多无奈,但更同情明琬,毕竟,她什么都不知情。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车内传来一声极其喑哑的低喝,命令道:“停车!”   ……   明琬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未来得及伤神太久,就被欢呼躁动的人潮冲到了路边,和侍卫走散了。   明琬夹在人群中,被迫踉跄移动,周围全是扭曲的、陌生的面孔。她像是洪流中一叶没有方向的扁舟,被遗弃在风口浪尖,满心无措夹杂着惶恐,只觉空气如此冷冽稀薄,喉间一阵又一阵发哽,呼吸困难。   明琬不知道姜令仪被冲去了哪里,也不想再去扫她和李公子的兴,将酸楚咽入腹中,独自顺着人潮挪动。   好不容易挤出街道,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正恍惚间,没留意一个矮瘦的男子笼着袖子从身后走来,与她擦肩而过。   肩上一疼,明琬被撞得踉跄,仓皇回头,只见那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朝她惫赖一笑,便匆匆混入人群中。   明琬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腰上空荡荡,下意识一摸,钱袋没了,里头碎银不算重要,那钱袋却是阿娘的遗物,当下又惊又气,连忙转身追去,但那可疑的矮个男子早已没了踪迹。   她气喘吁吁,又将手探入怀中,还好还好,两只平安符还在……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明明只是想平安活着,为何总是这么艰难?明琬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走散的侯府侍卫总算在墙角找到了她,忙跑过来尽职尽责道:“属下送夫人回府。”   明琬扶着墙蹲身,视线湿润,眼前的灯火全变成了模糊的光晕。她只是摇头,说:“我不要再回侯府,我想见我爹。”   明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也没有宣平侯府的宽敞富贵,但那里有最暖的茶,还有最疼爱她的人。   忽然间阴影笼罩,马车的轱辘缓缓在面前停下。   明琬抬眼,看到车帘被修长的指节挑开一角,阴暗中,闻致的声音低低传来:“……上车。”   他不回来也就罢了,一见到他,明琬所有的情绪都像是点燃的炮竹,砰砰砰在脑中炸成一片。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明明刚才那么久都忍住了没崩溃,这会儿喉间反倒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她没理会闻致,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快步朝明宅的方向行去。   回家的路有很远,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只想离闻致那个阴晴不定的混蛋远点!   “你去哪?”见明琬步子越来越快,闻致攥着车帘的指节一紧,沉声吩咐小花,“跟上她!”   小花一扬缰绳,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明琬身旁,闻致嗓音更冷了几分,这次竟是连名带姓地叫她:“明琬,我让你上车!”   明琬停下脚步,马车也跟着停了。   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定是又可怜又可笑,强撑着挺直背脊道:“好不稀奇,原来世子知道我的名字?方才你把我丢在大街上扬长而去时,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呢!世子是上等人,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是下等人,活该在除夕之夜被冷落被抛弃,活该孤苦伶仃被人抢走钱袋……”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闻致问:“谁抢了你的钱袋?”   明琬觉得可笑,反问:“与你何干?打一棒再给颗糖,耍得人团团转,有意思么?”   闻致半晌无语。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沉郁道:“你先上车,大街上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世子把我丢下时,可曾顾忌是在大街上?”   “……”   闻致被堵得哑口无言,薄唇压成一条线,重重放下车帘。   小花在一旁尴尬万分,忍不住小声解释道:“嫂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你身边……”   “花大壮!”闻致打断他,压抑着怒火道,“不听话,就把她给我押上来!”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花苦不堪言,慢吞吞跳下马车,朝明琬一抱拳,劝道:“嫂子消消气,赏个脸如何?有误会上车说清楚,这样在路边多危险啊!”   便是隔着面具,也能察觉到小花的为难。   路边已有不少行人朝这边好奇张望,明琬不想成为别人围观的焦点,气了会儿,只好踩上马车,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闻致的脸色十分糟糕,但明琬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用尽全身力气,泄愤般将手中的平安符狠狠摔在了闻致的身上,然后撇过头坐在马车角落里,离他远远的。   平安符甩起的流苏打到了闻致的下巴,他拧起眉头,忍着没有发作,迟疑地捡起怀中红黄二色编织的平安符坠子,随即怔然。   这平安符,是特地为他求来的吗?   闻致喉结滚动,指腹摩挲着平安符上凸起的纹路,满腹的痛楚愤怒偃旗息鼓,只余无尽的茫然。   他看了眼明琬。   可明琬不理他了,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显然还在气头上。   闻致嗓子发紧,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离李绪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真是莫名其妙!明琬回首瞪着他:“什么李绪?”   闻致垂眼盖住眸底的血色,骨节发白,许久才喑哑道:“燕王,李绪。今晚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明琬有一瞬的失神。   原来那位雍容华贵的李公子,竟然是二皇子李绪,难怪一见他就觉得气度非凡,绝不是池中之物……   不,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因为我和他同行了半条街,你便如此盛怒?”明白过来,明琬觉得匪夷所思,才压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我又不认识他!!”   “不认识,你还傻乎乎和他搞在一起?”   “闻致!你讲点道理!”   明琬被他气得脏腑疼,“我的至交好友在那,我不能抛下她一走了之!”   闻致抿着唇,灯火将他的身姿定格成固执冷硬的一道剪影。   明琬忽然漫出一股悲哀来。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友情’为何物。”   闻致浑身一僵。   如此轻巧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如世间最锋利的短刃,刺透了他重重武装的铠甲,直击要害。   闻致想告诉她:他懂。   他曾经也曾呼朋引伴光芒万丈,也曾相信友情长存重若千金,可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闻致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索性闭了嘴,阴沉着脸保持缄默。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再因任何人而动摇,只要身上的铠甲够硬、尖刺够多,就没有人能再伤害到他。   气氛凝重。   回到侯府,丁管事满面笑意地迎上来,却发现先下车的明琬眼睛湿红,明显哭过。她平日那般乖巧有礼,此时却顾不上打招呼,低着头就往厢房中走。   “少夫人,您去哪?马上要吃年夜饭了。”丁管事一脸懵懂,又看向被连着轮椅抬下马车的闻致,嗫嚅道,“世子,少夫人这是……”   闻致面色难看,也是一言不发。   丁管事看向小花,小花无奈耸肩,朝着一前一后进门的小夫妻俩努努嘴,以唇语道:“吵架啦。”   “唉。”丁管事一筹莫展。刚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厢房中。   明琬衣服也没换,独自趴在案几上出神,眼睛里下雨似的湿漉漉,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好像变得越发脆弱没出息,一遇到闻致相关的事就慌了手脚。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想回到以前的冷静自矜,却只是徒劳。   青杏和芍药立在一旁,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递给她帕子,俱是担心不已,欲言又止。   “你们出去吧,让我静会儿。”明琬将脸埋在臂弯中,声音也湿漉漉的,颇为萧索可怜。   侍婢们不敢多问,大过年的,怕她越发添堵难受,于是互相对视一眼,悄悄退下。   外面放烟火了,好热闹,可这热闹不再属于她。   明琬望着烛台的光晕,一个人想了很多,想阿娘常带她去吃的那家豌豆糕,想阿爹温暖的大手,想太医署药园中平凡而又忙碌的生活……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明琬以为是青杏去而复返,便道:“青杏,我说了让我……”   回头,看对上的却是闻致漂亮清冷的眼,一如新婚初见的那夜,咫尺天涯。   两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门口,被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割成两半:一半是光的温暖,一半是夜的清寒。   明琬张了张嘴,复又转过头去,闷闷道:“除了道歉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 第23章 道歉   闻致披着厚重的夜色,望着明琬的背影说:“吃饭了。”   他的面容依旧完美,像是一座化不了的冰川,将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冻结在冰层之下,宁折不弯,孤寒而又强大。   明琬没吭声,半晌低落道:“还有呢?”   她背对着闻致,并未看到他抿紧唇线,喉结几番滑动。   许久,极轻的嗓音传来,低低道:“别哭了。”   明琬微微睁大眼睛,烛台的光晕落在她眸中,泛起一片湿润的涟漪。   奇怪,明明被闻致抛弃冷落、被他恶言相讥,明琬尚且能将眼泪憋在眼眶中,勉强维持表面的坚强……可当此时闻致用低沉的、姑且算得上是和煦的嗓音说“别哭了”时,她心中紧绷的弦“吧嗒”一声断裂,眼泪反而像是决堤般涌了出来。   原来不管一个人多冷、多锋利,只要他稍微温柔些,哪怕只是一次,就能让她忘记之前所有刺骨的寒冷。   闻致大概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终究选择了缄默。   好在明琬并不是个太过矫情的人,她不能像闻致那样因自己心情不好,就弄得全府的人都提心吊胆。   年夜饭还是要吃的。   厅中摆了两桌,明琬、闻致、小花、丁管事和两个随身的侍婢享用大圆桌,而其他没归家的杂役厨子则分坐在靠门边的长桌上,一时人来人往,明灯如昼,所有人都暂时抛却了尊卑上下之别。   明琬不会喝酒,席间却是主动起身敬了丁管事一杯,道:“丁叔,实在抱歉,方才扫了大家的兴。”   丁管事受宠若惊:“少夫人万万不可!哎呀,这说的什么话,折煞我了!”   明琬小口抿完一杯酒,酒水入喉如刀,辣得直皱眉。   一旁的闻致皱了皱眉,难得管一次闲事,低声提醒她:“不会喝就别逞强。”   “没事。”明琬掩唇,轻轻打了个嗝。酒水的灼热从胃部一路攀升,晕红了她的脸。   下人们不敢灌闻致的酒,只追着丁管事和小花敬,后半夜杯盘狼藉,欢声笑语足以暂时掩盖大业街上那段不愉快的插曲。   明琬第一次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   她只喝了一杯,已有些飘然欲醉,饭后守岁时看人都有了重影,身子如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所有的忧愁苦痛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望着神堂中通宵达旦的灯火,听着庭院里小花和侍婢们放炮竹的笑闹声,轻声念叨。   神堂里很肃穆,闻致将视线从那一排排灵位上挪开,落在明琬绯红的脸颊和飘忽的眼神上,淡然道:“你醉了,回房去睡,此处并不需要你值守。”   明琬迟缓地摇头,垂下的眼睫轻颤,“不能睡。今年活得太累了,要守岁,明年才能平安顺遂。”   亏她自己是大夫,竟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闻致在心中低嗤。   “抱歉……”身边忽然传来明琬的轻哼。   闻致一顿,扭头望去,只见明琬将脸往臂弯里蹭了蹭,自语般喃喃:“……在马车上时,我不该说你一辈子也不懂友情。”   她记得闻致被五陵年少簇拥的样子,也曾志同道合,义薄云天。毕竟,没有人是生来就带刺的。   认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明知有错还一意孤行,那才丢脸。   闻致目光复杂,面色却渐渐平缓柔和下来。   其实,不懂友情的……是她。   明琬歪在椅子中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天色蒙昧,雄鸡唱晓,她身上盖着温暖厚重的狐裘大氅,大氅上有清冷熟悉的木香,那是属于闻致身上的味道。   而闻致,已不在神堂。   大概是长时间保持一个不良的姿势睡觉,明琬的头还很晕,脖子也酸痛,以至于她一时没能想明白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以及闻致的大氅为何会出现在她身上。   闻致长时间以来的冷漠脾气使得她不敢细想,只能粗略地将这桩‘功绩’归结于丁管事的照顾。   明琬小心翼翼地将大氅从自己身上褪下,抚平,打算晒干净后再还给闻致,却不料大氅下还藏着东西,她一抖,那红彤彤的物件便啪嗒一声坠在了地上。   是个红纸包,里面装着几两碎银的压祟钱。   没有署名。   初一,走亲串友,明琬带着青杏回了明宅,给明承远拜年。   姜令仪也在。   明承远算是姜令仪的半个师父,逢年过节,她都会过来明宅谢师,倒比她那唯利是图的叔父家关系还亲。   明琬想起昨夜闻致对燕王李绪的评价,心中隐隐担忧,试探道:“姜姐姐,你可知那李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   姜令仪似乎颇有心事,手捧着医书频频走神,直到明琬出言提醒,方回神道:“他之前并未告知实情,我也没追问……但现在,我已知晓了。”   “你知道?”明琬讶异。   姜令仪轻轻颔首:“他是位皇子。”   “燕王,李绪。”明琬接上话茬。   姜令仪露出诧异无措的神情,片刻又垂下眼睑,柔声道:“是了,你夫君曾经出入朝堂,昨夜必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到“夫君”这个词,明琬生出一股陌生又奇妙的感觉来。   想了想,她委婉措辞道:“姜姐姐,我总觉得皇家人高深莫测,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可望不可即。人人都在仰望他们,但谁也没法拥有他们,靠得太近,反而会被灼伤。总之,姜姐姐要考虑清楚,只要是你三思而行的决定,我都永远支持。”   闻致说,李绪不是什么好人。   明琬并不了解燕王,无法擅做断定,但能在步履维艰的深宫乱斗中生存下来的,必定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而姜令仪生性单纯腼腆,这一辈子除了研究药理便是钻研医书,若论权势城府,她根本比不上那些皇子皇孙的一根手指头。   可昨夜燕王对待姜令仪可谓是百依百顺,温柔都快溢出眼底……明琬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看待此人了。   姜令仪大概也察觉到了明琬的担忧,抬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说:“我知道的,琬琬。”   她岔开了话题,问道:“你和宣平侯世子呢?昨夜看到你一个人在路边,可担心死我了。”   明琬描图的手一顿,小声道:“他就是那样,我没事的。”   和亲友聊得太久,忘了时辰,回到侯府时已是夜晚。   侯府庭院中点了不少灯,明琬一进门,便见一行人簇拥着闻致坐在院中,以审问的架势,等待她归来。   明琬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虚问:“世子为何在这?”   闻致也不知等了多久,脸色和夜色一般黑沉,皱眉质问她:“都什么时辰了,因何晚归?”   明琬张了张嘴,下意识要解释,闻致却是打断她道:“算了,不重要。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说着,他朝她摊开一手,露出了掌心紧攥的一只松绿袋子。   是明琬昨夜被偷的钱袋,上头栩栩如生的并蒂莲,是阿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明琬眼睛一亮,接过钱袋不住抚摸,又将它按在心口,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道:“是我的钱袋!为何会在世子手中?”   闻致并未回答,只扬起下颌,硬声道:“你随我过来。”话音未落,也不等明琬的反应,自顾自推动轮椅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绑了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有些眼熟,待下人提着灯笼照近些,明琬才恍然想起这大概是昨晚偷了她钱袋的那人。   她看着闻致,不知他意欲何为。   夜色中,闻致的眼中掠着跳跃的光,凤眸森幽漂亮,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询问她:“人在这,如何能让你解气?譬如,先断他几根手指。”   “……”明琬心潮涌动,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算是在示好吗?   轮椅上的他如此冷傲固执,宁可拐弯抹角做这些事,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软话……明琬想,他大概永远都不会说“抱歉”两字。   但,已经够了。 第24章 生辰   闻致说要先折断那偷儿的几根手指,使其不能再做偷鸡摸狗之事,小花等侍卫表示赞同。   唯一持反对意见的是丁管事。老人家一副吓坏的样子,直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掰折手指到底太残忍了些,大过年的,千万别吓着少夫人。”   明琬刚生出‘丁叔果然是府中最良善之人’的想法,就听见这位‘良善之人’微笑着补充:“还是将他用麻布袋一捆,坠两块石头,悄悄扔河里去吧。”   “……”   丁叔你???   惩罚人并非是明琬的强项,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气方法,也不过是小揍那偷儿一顿,再扭去报官。但闻致显然对明琬“幼稚”的想法十分不满,眉间凝着一层郁色,道:“你昨晚那么生气,就这样轻飘飘放过他?”   明琬很想告诉他,她昨晚生气的主要缘由并不在这个小偷身上。但闻致大概是不会理解的,又何必自讨没趣?   她已经没法像当初嫁过来时那样冷静从容,没法忽视闻致一次次忽冷忽热的坏脾气。她觉得自己变脆弱了,却不知这变化从何而来。   “算啦。”她握着失而复得的钱袋,莞尔一笑。   大概是这个笑安抚了闻致,他明显怔了怔,才很不情愿地让小花给那不住求饶的小偷儿“一些教训”,再丢出府去。   连着数日的平静,上元节前夜下了大雪,衬得檐下的红灯笼越发娇艳。   上元节是闻致十九岁的生辰。   他不喜欢热闹的生辰宴,除了晌午见了闻太后派来贺寿的宦官,姑且走了个过场,其余递拜帖的一律不见,就连给下人的赏钱也是丁管事在操办。   屋内光线冷清,他提笔润墨,一页又一页地誊写诔文,哀祭因他而死的双亲故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暖光自门缝中挤了进来,落在他铺满墨迹的书案上。   闻致悬腕一顿,看到明琬半张脸露在门缝外,小声请求:“我能进来一下么?”   她发顶落着柔软的阳光,折射出丝丝暖光。短暂的失神过后,闻致恢复了冷硬的脸,淡漠道:“进。”   这几日都很少看见她的踪影,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他惹生气了。   明琬打开门,推着一辆全新的轮椅进了门。   轮椅是竹子藤编而成的,看上去颇为轻巧,推行的时候很静谧,不像木轮椅会发出骨碌聒噪的声响。   明琬在他身边站定,细白的手搭在椅背上,隐约可见些许伤痕。她落落大方,望着闻致幽深的眼眸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也不知该送你什么好,只是往常见你推行的木轮椅颇为笨重费力,便自作主张画了图纸,请人重新打造了这个轻巧的……”   见闻致不语,她“唔”了声,又道:“当然,我更希望你能站起来,用自己的双腿行走。”   她轻快温和的嗓音就像是屋外的阳光,执拗地从缝隙中探入,照亮布满尘埃的角落,藤蔓疯长,生根发芽。   原来这十来天她不见踪迹,就是在忙这个?   闻致眸中掠过波纹,掩饰般垂眼盖住眸中的情愫,波澜不惊道:“你傻么?这种事交给下人便可,何须自己亲自操办?”   “下人们太谨慎,到时候请示来请示去,更耽误工夫……还有这个!”明琬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古朴的扁长盒子,打开轻轻搁在闻致手边,和宣纸上纹路精致的白玉镇纸形成鲜明的对照。   是支木簪,簪身微带弧度,抛光打磨得很是平滑,上面缠绕的纹路简单质朴,看得出是新手所为。   “椅子是请了工匠帮忙,但这个簪子是我亲手做的。你之前那根不是坏了么?我用小叶紫檀为原料重新做了根,虽然不是羊脂玉,但耐用很多。”   见闻致的视线扫过她指腹的伤痕,她不着痕迹地蜷起手指,换了个姿势将手藏在袖中,说:“嗯……就这些了,祝你生辰快乐!”   闻致喉结动了动,半晌“嗯”了声,姑且当做回应。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是不喜欢么?   明琬方才还隐隐雀跃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迟疑道:“那,我走了。”   “嗯。”闻致专注于笔下的文章,没有抬头。   明琬低着头飞快出了门,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回厢房,将自己扔在了柔软的榻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不喜欢呢!她有些挫败地想,希望明天不会在废纸篓中发现他嫌恶丢弃的木簪才好。   算了,既然送出手就是一份心意,喜不喜欢都随他去罢。反正,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她翻了个身望着帐顶,抱着小花枕头宽慰自己。   她并不知道,书房中的闻致几乎立刻搁了笔,惯有的高傲冷漠分崩离析。   清冷的光线中,他修长的手指如白玉雕成,缓缓碾过木簪凸起的弧度,又沿着桌沿下移,落在纹理细密结实的藤编轮椅扶手上,眼睫微微颤动,从未有过的宁静温和。   晚膳时,闻致姗姗来迟。   他换了新轮椅,头上簪着一支不起眼的木簪,腰间挂着一只小巧的平安符,就这样披着一身温暖的橙光缓缓而来。   见到他这身妆扮,明琬下意识起身。   无数次,她下定决心要洒脱度日,不会因闻致的态度而受伤或是动容,但幻想的铜墙铁壁,总是这般轻而易举被击溃。   “哎呀,世子这支新发簪倒是别致呢!”早已看穿一切的丁管事捧场道。   不知有意无意,明琬总觉得闻致在偷偷打量自己,然后气定神闲地给出评论:“尚可。”   她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开口,便又听见闻致淡然道:“今天上元节,有灯会。”   “啊,是。”明琬总算接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每年上元都有花灯的。”   小花用筷子插了一串元宵,糖葫芦似的举在手中玩,充当闻致的转舌:“世子的意思是,想邀请嫂子今晚一起出门看花灯。”   “嗯?”明琬有些不敢相信,目光在闻致完美的侧颜上久久停留,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   他果然垂下眼睫,专注于舀动碗中的那颗元宵,不知为何半天都没舀起,于是皱起了眉,要生气的样子。   明琬知道他或许害羞了。   他一害羞,就会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或者索性避开视线一走了之。   明琬其实是想拒绝的。根据仅有的几次经验而言,她和闻致出门多半遇不到什么好事……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句:“好。”渐渐的,她变得没法拒绝闻致了。   闻致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一鼓作气舀起元宵送入嘴中。不到一盏茶的时辰,他便匆匆搁了勺子,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明琬道:“走。”   半个时辰后,西市街十里花灯若海。   见明琬在一盏八角琉璃灯前多驻足了片刻,闻致微微侧首问:“喜欢这个?”   明琬点点头,伸手去摸琉璃灯下垂下的字条,苦恼道:“我在想谜底是什么。”   摊主大概也是个读书人,鼻头冻得通红,负手笑着说:“这字谜颇难,若客人能解出来,是可免费赠予的。”   闻致抬眼看了眼字条,只见谜面是“祝福”,打一字。他屈起一肘,指节撑着太阳穴,淡然道:“纸笔来。”   不假思索,他在纸上写下一个遒劲的“诘”字。   “言”与“吉”,可不就是“祝福”么!   “中了!恭喜公子与夫人!”摊主素来以文会友,毫不犹豫摘下琉璃灯递给了明琬。   “你太厉害了,闻致!”明琬提着灯爱不释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骄傲,只觉今夜的闻致像是会发光似的亮眼,“怎么猜出来的?”   闻致鼻梁高挺,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一向下压的薄唇也带了些许温暖的弧度,轻飘飘道:“那种程度的字谜,看一眼就会了。”   明琬想,他确实有倨傲的资本,即便双腿有疾,也有着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聪慧。   走累了,两人在西市的放生池边寻了个安静空旷之所休憩。高大的古槐树下,灯笼艳丽,红绸飘飞,满目池水波光粼粼,倒映岸边的火树银花,恍若天河流淌。   明琬坐在岸边的石凳上,刚好勉强与坐在轮椅中的闻致齐肩,琉璃灯就搁在她与闻致中间,像是一颗跳跃的心脏。   路边有对小夫妻经过,女子大概走累了,娇嗔着说腿疼。年轻的丈夫温柔关切,二话不说,蹲身背起她就走。   女子害羞地以袖遮面,不住轻声道:“有人看着呢!郎君快放我下来,羞死奴家了!”   男子步履稳健,笑声爽朗,宠溺道:“怕什么?大晚上的,谁认识你我!”   明琬频频回头看他们,眼中是无法抑制的艳羡。   闻致知道,她和这世间千万的平凡女子一样,打心眼里渴望一份平淡温馨的爱情,也想有个男子在她疲倦之时能放下身段,背她走过一条长街……   而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   两人许久不言,各怀心思。   明琬从油纸包中捻了两颗糖含在嘴里,石凳下垂着的脚尖并拢又开合,茜红的裙裾染着琉璃灯的暖光,在夜色中荡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闻致猜到她有话要说。   果然,迟疑片刻,明琬忽然道:“世子有将相之才,文韬武略俱是头筹,既不能成为猛将,何不试着成为良相?”   闻言,闻致眼中有光芒跳跃,转眼又归于平静。他道,“残疾之人,无法入朝为官。”   “可是我觉得能让你站起来!为何不试一试呢?希望就像是一颗星火,看上去不起眼,但只要加点油,总能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说着说着,她的嗓音低了下来,“还是说,世子只是讨厌我而已。”   闻致望着黛蓝泛光的池水,陷入良久的缄默。   明琬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推着闻致走了一夜,马车上,她靠着车壁累极而眠。   车轱辘一个咯噔,明琬头一歪,枕在了闻致的肩上。她没有惊醒,反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微张着唇瓣继续睡去。   睡梦中一大片阴影笼罩,有人轻轻托住她的后颈,调整姿势。下一刻,有温热的风垂怜,如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唇瓣。   她迷蒙睁眼,正好对上始作俑者近在咫尺的眼睛,幽黑隐忍,有着吸魂摄魄的深邃漂亮。 第25章 亲吻   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醒来, 闻致的呼吸一顿。   但仅是片刻,唇上微的温软离去,闻致平静地放开了她。   明琬睡意全无, 脑子一片空白,已是混混沌沌分不清方才一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抿了抿唇,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   她望着闻致的侧颜, 期待他说些什么,哪怕是一个解释,但他只是扭过头望着车窗的方向, 侧颜清俊疏离, 仿佛方才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长无尽头的静默中, 足以让所有鼓动的心绪平静下来。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 像是庸人自扰、自作多情的傻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做了那种事后还如此淡定, 真是太过分了!   她抬手覆在燥热的脸颊上,窘迫地垂下头, 猜想闻致大概会一辈子装聋作哑, 将这个偷吻埋藏在无尽的缄默之中。   直到马车停了, 身边的闻致终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我再试一次。”   明琬茫然抬头。   “我的腿, ”闻致依旧没有看她,只垂下眼,仿佛做出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般,轻而缓慢道, “我答应你,再试一次。”   明琬一时百感交集,心脏仿佛置于风口浪尖, 不断重复着被抛起又跌落的过程。她抿了抿唇,似是愠怒又似是羞恼,用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闻致冷硬完美的容颜,说:“虽然你能重整旗鼓我很开心,但你难道不知道,我此刻最想听的不是这个吗!”   不待闻致反应,她泄愤似的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弯腰钻出了马车。   她大概是真的挺介怀,那一拳打得还挺重,但闻致一声没吭。直到外头的小花提醒他到家了,闻致这才抬手覆在唇上压了压,回味那带着桂花糖香味的唇瓣。   他知道,明琬并没有打算在宣平侯府长留,从嫁入侯府的那刻开始,她就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去的准备……   而他,一开始也没打算接纳这个“心思不纯”的女人。可是方才,他大概是魔怔了,竟会情不自禁做出那种事来。   闻致眼中蕴着风云变幻的情愫,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她方才不该醒来,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再提及此事。   得知明琬要给闻致诊治双腿,丁管事显得十分高兴,一会儿指挥侍婢端茶,一会儿命令小花送水,唯恐怠慢了小明大夫。   最后还是闻致嫌人来人往碍事,冷着脸将不相干的人都请了出去,连小花都没能留下。   明琬将自己这三个月来搜集的相关典籍资料全部手抄了一份,分门别类整理装订,足有厚厚的三大本。   春寒料峭,闻致坐在温暖的炭盆边,随手拿起一本一目十行地扫视,问:“你何时准备的这些?”   明琬诚实道:“从入府时。你真以为我是那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吗?”   若非他之前的脾气实在太过糟糕,她早就能替他诊治了。   明琬的字很端正娟秀,但绘图技巧却是糟糕得不行,上头临摹的人体穴位图经像是小孩子画的草图,简陋呆板,显得滑稽而又憨态可掬。   他嘴角的弧度很淡,稍纵即逝,却让整张冰封的脸都温暖了起来。   明琬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画技难登大雅之堂,一时难堪,夺过他手中的手抄本道:“我现在要初步检查一番你的身体,问你什么你要认真回答,碰你也不要躲,更不能像对待以前那些大夫般出手相揍,知道么?”   闻致姑且算是默认。他没有解释,以前他动怒,是因为那些大夫给了他希望又亲口将他的双腿定下“死罪”,用怜悯的、看待阴沟臭虫般的眼神告诉他:“这腿治不好了,世子节哀。”   他不需要解释,那些陈年流脓的伤疤没必要揭开给别人看,平白恶心人。   “深呼吸,劲儿大点。”明琬半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示范地长长呼吸。   闻致照做,他的呼吸匀长有力。   “平日都是自己翻身、起身么?”   “是。”   “换衣呢?”   “嗯。”   “若是腿全然没有知觉,是很难做到这些的,脚趾能动么?”   “一点。”   “那,每日解手沐浴呢?”   久久没有回应。   明琬记录的笔一顿,侧首望去,看到了闻致眼底的疏冷和难堪。   “最开始,他们会帮,后来我自己……”过了很久,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然后闭了嘴。   那段在黑暗中挣扎,没有尊严、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必定是他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伤痛,撕开时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明琬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闻致沐浴用的汤房,房中的浴池很浅,不过两尺来深,且并非嵌入式,而是凸起于地面,刚巧与闻致的轮椅齐平,池子的另一边是一张换衣用的卧榻,榻边供人攀爬借力的扶手已被磨得很光滑。   以闻致要强的性子来看,他必定是稍有好转后便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哪怕摔得头破血流、花上数倍的功夫,也要坚持保持自己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明琬甚至能想到闻致是如何从轮椅上迟缓地宽衣解带,慢慢将双腿放入浴池,再攀着边缘滑入其中沐浴,沐浴完后,又是如何拖着湿淋淋残废的身子攀住卧榻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去擦干换衣……   明琬没有继续追问,心情沉重地在簿子上写上“双腿触之有感,性子极度要强,能自理”。   第二日,明琬将明承远请来了府上。   接到青杏送来的请帖,明承远心中很是顾虑,还以为宝贝女儿在宣平侯府受了委屈,当即就收拾药箱赶来为女做主。   谁知到了侯府,就见女儿急不可耐地拿出闻致的初诊记录给他看,道:“阿爹你看看这个,世子的腿能有几成机会康健?”   原来是为了闻致的腿……   明承远松了一口气之余,又隐隐有些顾忌。知女莫若父,他能看出这傻姑娘对那冷傲无礼的少年动了情,这注定是一份不对等的爱情……   “阿爹?”明琬牵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担忧道,“您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还没养好?我送的那些药,您没吃么?”   明承远回神,不知为何长叹一声,接过明琬递来的纸张仔仔细细研读了一番,方道:“虽腿有知觉,二便自理,但因病了太久,恐脊椎中有损伤,亦是难以自愈。即便是为父这等水平的医者费尽心血,也只有三成的把握。”   明琬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随即复又亮起,笑着道:“三成把握也够了,至少不是毫无希望。何况我年轻,精力足,有更多的空闲调整药方对策,兴许希望更大也未可知!”   明承远讲了些自己治疗偏瘫、久卧在床的治愈病例,将药方子默出来交给明琬,道:“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先内服外用将经脉疏通,待肌肉恢复力度,再让他慢慢尝试借助工具站立、行走。”   明琬应允:“知道啦,阿爹!”   “琬儿……”明承远深陷的眼睛注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明琬道:“阿爹还有何事?”   明承远黯淡的唇嗫嚅了一番,终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哑声道:“爹别无所求,万事只要你开心就好,但不管如何,万不可荒废医学药理,不可将自己的全部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过得没有自我。”   明琬觉得阿爹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不由脸一臊,垂首说:“好。”   ……   整个二月,明琬都是泡在耳房改造的药房中,不断翻书记录,配药试药,连梦里都是茯苓、白术、骨碎补的药材满天飞,等到回过神能喘口气的时候,才发觉墙外的桃花不知何时开了,灼灼一片,蜂围蝶阵。   青杏抱着一束新折的桃枝进门,喜盈盈道:“近来真是好日子呢!小姐你看,花开了,老爷的事也有了结果。”   这是忙碌间隙中唯一的好消息。   容贵妃的“酸汤”一事水落石出,据说是另一个新得宠的昭仪嫉妒她有孕,故意买通膳房中的厨子改了酸汤配方……不管真假,阿爹所受的折磨都得以结束。   “小姐,你都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去睡会儿吧!”青杏蹲身望着明琬眼底的疲青,劝道。   明琬摇头道:“待我研究完这个方子。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之久,不能再拖下去。”   青杏道:“小姐,你脸都熬瘦啦,再怎么着急也要顾着身子啊!何况,我看姑爷每日冷冰冰的,您为他做了这么多,也不见他有句好话。”   明琬道:“我为他治腿,不是想博得他的愧疚或是感激……”   “我知道,他救了老爷两次,您是在报恩嘛!”青杏嘟囔道,“那小姐,是不是世子的腿好了,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明琬捣药的手一顿。   她记得自己刚嫁给闻致的那晚,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新婚之夜,她还和青杏躺在榻上畅想了许多和离后的光景……如今想来,那些单纯负气的话如同遥远的前世般,已变得斑驳模糊。   明琬改良了古偏方,将药材碾碎拌葱汁捣成泥,每日让闻致敷于足部,坚持热汤药浴,活血通络。闻致不爱喝药,不爱吃蔬果,明琬便想方设法给他调配药膳食补,一个月来倒有些细微的成效。   再不久,明琬开始给闻致针灸按摩,刺激双足反应。   金色的暖阳躲在屋檐上,她看了眼窗外,将银针从闻致的双腿上一根根拔除,忽然轻快道:“府中的花都开了呢!”   闻致半倚在榻上,从书卷后露出一双漂亮的凤眸,轻轻“嗯”了声。   他的反应总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好像这世间根本没有值得他动心的东西。   明琬兴致不减,继而道:“等忙完了,我们去外边赏花晒太阳,可好?”   她最近总爱说“我们”,好像两人生来就是这般温和情深,更有意思的是,闻致发现自己竟然也慢慢适应了如此。这种变化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下意识抵触,却又忍不住每日翘首等候她的到来……   正想着,忽然感觉下腹一紧。   闻致目光一凛,几乎下意识攥住了那只按向他胯部的手,惊怒道:“你做什么?”   明琬反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小愣了一会儿,莫名道:“按摩居髎穴呀!我新学来的法子,对下肢无力极有效。”   她终日面对无性别之分的铜人,心无杂念,倒忘了活生生的男性身躯与铜人是不一样的。   闻致耳尖绯红,呼吸变重,眼睛死死地望着明琬,目光极具侵略性,如幽黑的漩涡般能吸入人的灵魂。但这种眼神又与以往的愤怒敌对不同,是隐忍的,不甘的,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瞬息万变。   明琬的视线下移,想看看自己是否按错了穴位,使得他如此不适……然后她发现,闻致那儿有了明显的变化。   闻致满脸的狼狈。   明琬再过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如含苞的蓓蕾青涩。在此之前她从未触碰过男人的身躯,自然对这种反应十分陌生,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大概是件令人害怕的事……   莫名其妙的,她的脸也渐渐红了,烧得皮肤疼。   她忽的挣开了闻致的手,有些慌乱地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药……嗯,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药膳。”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闻致重新拽回了榻上。   “不许走!”他咬着牙,几乎恶狠狠道。   “好,我不走,但你能不能先放开……”明琬跌坐在榻上,压到了闻致的腿,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明琬怕压坏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倾身艰难跪坐,不得不搭着闻致的肩膀保持平衡。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望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   明琬有些害怕这样的闻致,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炸开。   闻致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冷玉般俊美的脸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情动染上薄红,哑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琬想辩解,然而闻致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掌下稍稍用力,她便低头吻上了闻致的唇。   柔软的触感,陌生的气息。   明琬瞪大眼,马车中那段朦胧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在脑中浮现。她看到闻致半阖着眼,睫毛抖动,深邃的眉骨轮廓清俊无双。   他也在紧张吗?呼吸都是颤抖的。   不知哪来的力气,明琬忽的推开了闻致,他的后背撞在床栏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明琬落荒而逃。   闻致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偏生双腿动不得,连追上去拉住她都做不到,顿时面色铁青,血色褪尽,泄愤似的一拳砸在褥子上。   明琬迷迷糊糊跑回了厢房,青杏和芍药正在选取裁剪春衫的料子,见到明琬低着头闪进房,俱是一愣。   芍药道:“夫人不是在给世子针灸按摩么,怎的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琬面朝下趴在床榻的被缛中,露出的耳尖如落梅绯红,抱着花枕嗡嗡道:“累了,歇会儿……你们出去吧。”   待侍婢们走了,明琬才翻身仰面躺着,一张脸憋得通红,长长吐了一口气。   闻致的嘴唇很软,呼吸干净轻柔。很奇怪,脾气那般冷硬之人,竟然有这样柔软的唇舌……   第二次了,他为何要吻自己呢?   他也有一点喜欢上自己了吗?   咦,为何要说“也”?   须臾之间,明琬脑中已是天人交战,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最后汇聚成一道雷电当头劈下,震醒她混沌的思绪。   她知道自己近来为何越来越在乎闻致对她的态度了,知道那天在马车上等不到闻致偷吻她的解释时,为何那般委屈失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矛盾迷茫,只是因为——   在冷冽的冬日,她爱上了那个像冰一样锋利的少年。   是何时动心的呢?   或许是那晚遇刺时,他拼着血流如涌也要弯弓搭箭将她护在身后;又或许是,得知她在为阿爹的事疲惫奔波之事,悄悄安排小花替她解忧之时……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明琬不知道闻致是什么态度。   他之前那么讨厌自己,明琬费尽千辛万苦,也只是让他稍稍接纳自己而已。忽略那两次莫名其妙的吻,他甚至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好话,永远都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浑身的尖刺仿佛随时准备着将人连心带肺的刺穿。   可若不喜欢,他为何要吻自己?难道真像别人所说的那般,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么?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接下来两日,明琬没有去给闻致针灸按摩,只是吩咐小花代劳。   第三日,小花愁眉苦脸地来找她,趴在窗台可怜兮兮道:“嫂子,我失宠了。世子不让我替他按腿,还让我滚出去。”   “嫂子快去看看世子吧!”小花恳求。   路过的青杏啐他,愤愤不平道:“呸!你家世子心情不好,还让我家小姐过去受气,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小花遭受了闻致和青杏的双重打击,失魂落魄地走了。   明琬还是去了暖阁。   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既然已经开始漫长的治疗,就不能松懈分毫,否则极易前功尽弃。   熟悉的房间,闻致坐在藤编的轮椅上,长发如墨,簪着她送的木簪,背对着她坐在案几边的三尺暖光中,望着窗外融融的春色出神。   见到她进门,他一怔,随即装作不稀罕的样子,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为何不让小花帮忙?该教的,我都教会他了,不会比我差。”顿了顿,明琬难为情道,“而且,有些穴位,他比我方便。”   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得闻致听完这句话后,面色更阴沉了些。   明琬无奈道:“到底是哪里不如世子的意?你在别扭些什么?”   “在别扭的,应该是你。”闻致转动轮椅,与她面对面,明明坐在轮椅上,气势却压得站着的明琬喘不过气来。   明琬不可否认自己在逃避,在问题没有得到明确答案之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   闻致望着她,逼着她先开口。   “我在想,我们算是夫妻,还是医患?”明琬踟蹰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扰,眼睛望着他,让人想起林间温顺的小鹿。   闻致道:“不一样么?有必要分得如此明白?”   “不一样!”明琬皱着眉,清楚道,“你可曾发现我们之间有问题,闻致?是夫妻,却不像夫妻,我很困扰,我看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闻致沉默了很久,随即恢复了清冷从容的模样,道:“就因为我亲了你,你便如此介怀?当初你应下婚约时,不曾想过嫁为人-妻后要面临什么?便是相夫教子、绵延子嗣,又有何不对?”   明琬的脸腾得烧了起来,试图让他明白自己介意的真正是什么,道:“可新婚那夜,你明明不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情不自禁,还是在捉弄我!”   “你是傻子么!”闻致忍无可忍地低喝,一副“你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的神情。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委屈生气的也是他。明琬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庸人自扰的大傻蛋,竟奢求闻致的温存。   他这样冷硬固执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像你这般聪慧,无论多难的谜只需一眼就能看穿。我是傻,可也比你自作聪明要好得多。”见闻致神情冷硬,明琬挫败道,“算了,我会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闻致身形一僵。   “过来。”他命令明琬。   明琬站着没动。她打定主意,不要再被闻致牵着鼻子捉弄了……   “我不知道你会如此介意。”半晌,闻致捏了捏眉心,露出疲乏的样子。   “以后还是你来针灸,不许逃,我……不碰你了。”   闻致言出必行,果真不再“戏弄”她,如此相安无事,到了三月下旬,闻致开始在明琬的建议下,尝试扶着长桌站立。   这么大一项任务,明琬没法独立完成,便让小花帮忙搀扶。当闻致勾着小花的肩膀,费力一寸寸从轮椅上“站起”时,明琬紧张得闭了呼吸。   他咬着牙,臂上的肌肉从衣衫下隆起,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强敌做斗争。从轮椅转移到长桌边的短短三尺距离,他愣是红了脖子,满额的热汗。   明琬过去搭了一把手,让闻致试着慢慢松开小花,用手扶稳固定好的长桌,借助用自己的力量站立,哪怕只是一瞬。   但她高估了闻致的情况。   小花刚松开闻致,闻致便双腿一软,无法控制地下滑,好在小花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这才免于受伤。   “没事的,不要急,找到感觉慢慢来……”明琬担忧地望着闻致苍白的面色。   闻致鼻尖挂着汗,攀住桌沿的指节发白,青筋突起,但他依然固执决然地努力挺直背脊,吃力道:“松……开……”   小花一眼松开,几乎同时,失去借力的闻致朝一边倒去。   明琬什么也来不及想,情急之中下意识伸手去搂他,却反被他沉重的身子撞得后仰,朝后跌去,后脑勺正巧撞在坚硬的桌角边缘上。   明琬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像是炸开闷雷,震得她眼前一黑。   她感觉自己昏厥了一瞬,等到能察觉到脑后蚀骨的钝痛时,她已躺在了地上。   闻致狼狈地趴在她身边,头发散了,衣衫也乱了,俨然没了昔日冷傲贵公子的模样。他用冰冷的手指轻拍着她的脸,不住叫唤她的名字,眸底一片猩红之色……   明琬有点想吐,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大概伤到了脑子,平日就被闻致嫌傻了,这下怕是会傻得更厉害。   屋内乱糟糟一片,闻致抬臂挡开试图搀扶他的小花,红着眼厉声道:“先把她扶起来!”   这样的闻致真是可怕,连带着小花也遭殃。明琬动了动手指,很想让闻致冷静点,但她说不出话来。   明琬受伤了,脑后很大一个包,在榻上躺了三日。   自那以后,不知为何,闻致突然开始避着她。明琬担心他的双腿恢复情况,几次要陪他练习站立,皆被挡在门外。   “你太弱了,留下来也只是碍事。”闻致平静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明琬试图和他讲道理:“我是大夫,我得时刻了解你的情况,调整药方和策略。”   事实证明,闻致并无道理可言。他语气强硬:“每日情况,我会让小花转告你。除了问诊和针灸所需,你不必再来此。”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明琬看着暖阁四处紧闭的门窗,登时气结。   好在小花每日都尽职尽责地传递闻致‘闭关’之进展,顺便充当转舌的身份。   小花这样同她解释:“世子就是放不下骨子里的骄傲,觉得无力跌倒的样子太过难看,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这副窘态……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说到“他在乎的人”时,小花带笑的视线一直落在明琬身上,暗示得很明显。   明琬一边怀疑小花这番解读的可信度,一边又忍不住信服雀跃。偶尔她想着,若是闻致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那就这样扶持着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一辈子,是一个少女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诚意了。   自那以后,闻致白天闭门练习,明琬则会在晚上去给他敷药按摩,缓解一天的疲惫。她对闻致的双腿抱有盲目的乐观,每当他多一根脚指头能动,腿部多一分力度,她都能高兴很久,用轻快的语调道:“闻致你看,你正在慢慢好转呢!”   但闻致似乎越来越沉默。   从一月份折腾到暮春,整整一个季度,他依旧不能借助长桌或拐杖自行站立,双腿仿佛两截死木般不听使唤,一触即地面就发软,又因被无数大夫断定“此生都不会恢复如初”,他心中难免焦躁沉郁,眉间戾气更甚。   那些细微得几乎可以忽视的“好转征兆”离站起来,还远远不够。   他越是急功近利想证明自己,便越是难以突破,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坚持下去究竟还有何意义。   四月初,小花淋着雨水从外地赶来,给闻致带来了一封密信。   自那以后,闻致开始带着小花频繁外出。   他待在侯府中的日子越来越少,回来得越来越晚,也越来越疲乏。即便夜里归来,匆匆扒两口饭菜后他便又回了自己房中,府中通宵亮着灯火,有各色人员藉着夜色的掩护来去匆匆,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明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和闻致说上一句话了,有时她守着一盏残烛直到天明,会突然觉得这偌大的侯府,竟空荡得令人害怕。   有一次,她半夜将青杏摇醒,问她:“你说一个男子对你忽冷忽热,突然又不理你了,早出晚归不着家,这是什么原因呢?”   青杏睡得迷迷瞪瞪的,蹭了蹭嘴角的口水,呓语道:“大概是……变心啦。”   明琬气得一掌拍在青杏的额头上。   又一页,月上中天,窗外的桃花早谢了,只余浓浓一片树影。   明琬去给闻致按摩敷药,捏穴捏到一半,竟发现他累得睡着了,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深重的阴影。   他的睡颜安静而柔软,全然不似醒着时锋利,有着令人心动的清俊。   明琬情不自禁放轻了力度,却不经意间瞥见他脚踝上有斑驳的淤青。   明琬暗自一惊,轻轻撩上他的亵裤,只见整条小腿上都布满了青紫的伤痕,膝盖以上怕是更多,全是撞击或是擦伤。   明琬看得心底酸涩,数日来看不见他人影的失落仿佛也都有了原谅的理由。   在她推上裤腿的那一瞬,闻致就醒了,挺身捉住她的腕子,皱眉道:“别乱碰。”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明琬问,“还有,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闻致依旧捉着她的腕子,力度很轻,像是在寻求一个依托般,低声道:“不用你管。”   明琬手上动作一顿,而后用力捏了捏他的小腿,见他愤然抬眼,这才解气道:“我知你们这等高门大户,必定有自己的正事要忙,谁也没法子围着一个人生活,但是闻致,你知道我们之间有多久没说过话了么?”   闻致大概觉得她这番话着实多余,凉薄的唇下压,说:“我们现在就在说话。”   “你也不让我陪你恢复。”   “但你给的药和训练方法,我都有照做。”   “……”明琬简直无言以对,将手从他掌心抽离道,“你永远都如此,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一意孤行冷心冷肺,从不回头,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每日早出晚归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你的腿恢复到了什么地步,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无趣至极。”   闻致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深邃漂亮,不带表情的时候有些冷,但只要晕开些许浅淡的笑意,便足以令人惊艳。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抬起下颌道:“明琬,你此刻的样子真像……”   真像什么?他适时住了嘴,但明琬能猜到他未说完的话。   “真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明琬简直懒得同他生气,只将银针一根根收好,轻声说,“谁知道呢?指不定哪天我累了,也就释怀了。”   闻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看着明琬,许久问:“你在生气,为何?”   明琬一怔。   片刻,她的眼睛重新变得明朗起来,似是孤注一掷,十分认真地对闻致说:“明天酉时,我会设宴等你回来用晚膳,你若如期赴约,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明天,是明琬十六岁的生辰。   闻致眼中掠过挣扎之色,转眼湮于平静,冷傲道:“好。”   第二天,碧空如洗,澄澈若湖,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为了给明琬庆贺生辰,丁管事早早地就让膳房准备,说是办一场盛大的家宴,留给世子和少夫人一段难以忘怀的温馨回忆。   明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梳洗打扮,换上一袭翡翠色的夏裳,乌发绾成小髻,甚至还在芍药的怂恿下抹了些许浅淡的胭脂,白嫩的脸庞顿时娇艳了起来,如初桃绽放。   入了厅堂,丁管事正好拿着一叠大红的贺帖走来,请示道:“夫人,各家送来的生辰贺帖都在这儿,您可要看看?”   明琬满心都等候闻致归来摊牌的紧张和期待,哪里还有心思回帖?便道:“丁叔帮忙回了罢。”   “好。”丁管事含笑应允。   “丁叔。”明琬又唤住他,不放心地问道,“今晚是我的生辰宴,早上您同世子说了么?”   丁管事道:“世子一起床我便告知了的,少夫人且放心。”   明琬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   等待的时辰格外漫长,明琬在厅中,看着夕阳从庭院的屋脊后下沉,收拢最后一丝余晖,胭脂色的天空逐渐被黛蓝的夜色侵袭。   酉时到了,院中亮起了艳丽的红灯笼,厅内灯火通明,侍婢仆役们捧着各色精美的菜肴鱼贯而入,满桌的美酒珍馐,中间摆着寿桃包子和一大碗长寿面,只待男主人的归来。   明琬从暮色四合等到月上中天,门庭依旧空荡荡的,闻致没有归来。   月影西斜,闻致依旧没有归来。   明琬安静地坐着,心里的小雀跃成功掐灭,如同桌上那碗长寿面一般,乱糟糟粘成沉重的一团,凝结着厚重的油花。   她撑着下巴独自面对满桌凉透的美馔,睫毛像是承受不住灯火的光芒般扑簌抖动。   一旁的丁管事于心不忍,惭愧道:“定是早上我声音太小,世子没听清,耽搁了晚宴。要不,少夫人先吃吧?我让下人再将菜热一热……”   “不必了,丁叔。”明琬勉强笑笑,抬手拭去嘴上的胭脂膏,带起一片的擦红,温声道,“我不饿,先去睡啦。”   ……   闻致回到府上时,已是近三更天。   他面色不太好,浸润在夜色中尤显冷冽,身后跟着十来个沉默的侍卫。他似是累极,撑着头冷声吩咐小花:“他那边察觉到了动静,势必反击,这几日多加派人手守着府上。”   小花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血珠子乱飞,单手推着轮椅道:“属下明白。”   待进了中庭,闻致才发现厅中灯火辉煌,大圆桌上摆满了酒肉美食,不由一愣。   “哎哟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丁管事如见救星,擦着汗小跑过来,愁眉苦脸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给忘了吗?”   今天是……   “嫂子的生辰!”小花也才想起,顿时‘啊啊啊’抓狂道,“忙着对付外边那群疯狗,竟然给忘了!”   闻致眉间的戾气消融,竟流露出些许茫然之色,望着烛火阑珊的厅堂中,低声道:“她呢?”   “少夫人足足等了一天,晚膳又等了两个时辰,后来什么都没吃就回房歇息了。”丁管事回想起明琬那个故作坚强的腼腆笑容,只觉得比哭还招人疼,叹道,“世子爷快去哄哄夫人吧!”   话音未落,闻致已用力推着轮椅,径直朝厢房行去。   厢房中还亮着灯,他示意守门的侍婢不要出声,而后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片刻,灯灭了,凝成一片深沉的黑。   黑夜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障,但横亘在二人间的,并不只有黑暗。   闻致一向信奉行动比言语重要,仅是片刻的沉默,他直接推开门,闯了进去。 第26章 弥补   明琬没想到闻致竟然会直接闯进来。   屋里灭了灯, 黑漆漆一片,她以一个婴儿的姿势,背对着镂花的半月门蜷缩榻上, 只听见屋内陆续传来一阵乒乓的声响,是闻致摸黑看不清路,轮椅磕上了桌椅案几。   明琬的房间堆满了存放药罐器具的高矮柜、案几、木架, 不似暖阁中空旷宽敞, 他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地推行轮椅而来, 固执而强势地停在她的床边,目光锁定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 唤道:“明琬。”   明琬望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最初的失望燎原过后, 心中只余一片灰烬。   她真是难以理解,若是今日酉时, 他也能拿出现在这般披荆斩棘的决心归来, 他们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你起来, ”他嗓音低沉,“我们去把晚膳吃了。”   他鲜少说“我们”。在此之前,他心中只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自我, 从不接纳别人。   明琬心无半点波澜, 只平静地闭上眼, 半边脸埋在枕头中倦怠道:“你自己吃吧,我要睡了。”   身后,闻致沉默了很久, 黑夜像是黏腻的浆糊拉扯人的思绪。   “今天,我去……”   他大概是要解释,但不知顾忌什么, 说了四个字就抿紧了薄唇。   又是这样!明琬心中像是被银针刺了一下,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夫,资质平平,猜来猜去焦头烂额,也是会累的。   “起来用膳。”闻致很快恢复冷静,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明琬忽的从榻上坐了起来。   闻致大概以为她是答应了,黑暗中的双眸闪过一抹亮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但明琬只是看着他,嗓音清越如珠,孩子气般压抑着暗涌的情绪道:“我知晓世子繁忙,定是有要事缠身才会不得已失约,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单纯的,此刻不想看见你!”   闻致的视线穿透黑暗,一错不错地定格在明琬身上,待她发泄完了方冷静道:“生辰宴,我会补给你。”   “那又不是件衣裳还能用‘补’的吗!闻致,你真是个混蛋!凭甚你生气时就能甩手走人,我心情郁闷时却连片刻的清净都不能有!”   说罢,她连绣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下榻握住轮椅椅背的扶手,一路哐哐当当的将他强行推了出去,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一下就清净起来。   满院清辉如霜,月影婆娑,身后是一睹紧闭的门扉,闻致坐着轮椅僵在廊下,眼中的震惊未散,而后慢慢沉了脸色。   两个侍婢提灯躲在拐角探头探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闻致肩上落着清寒的月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廊下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两个侍婢都耐不住困意哈欠连天了,他才如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推着轮椅迟缓离去……   待他走后,青杏和芍药立即提着灯推开厢房的门。   明琬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门后,长发披散,鞋袜都没穿,也不知站了多久。   青杏鼻根一酸,忙提灯捧了绣鞋来,心疼道:“小姐,虽说立夏了,但地砖到底寒气重,怎能光着脚站这么久?”   明琬穿上鞋,自己走到榻上坐好,眼眸少见的迷茫。   她小声说:“青杏,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觉得,我都快变得不像我了……”   青杏将灯搁在床头,如儿时般伸臂揽住明琬的肩蹭了蹭,软声安抚道:“小姐永远都是那个天真可爱、妙手仁心的小姐,一点都没变!”   明琬摇了摇头,披散的黑发衬得一双眼睛灵动清透。她抱着双膝靠在床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道:“阿爹说得对,人活着不能没有自我……我真的好想他,好想阿娘。”   她是大夫,不是一株依附磐石而生的蒲草,她的生命里不该只有闺怨和风花雪月。   第二日晨起用膳,难得闻致也在,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出门去了,甚至数日不见踪影。   圆桌那么大,明琬特意选了个离闻致远的座位,果不其然见他冷了脸色,拧起的眉低低压在凤眼上,是生闷气的征兆。   明琬只当没看见,昨晚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侍婢盛好的粥水便小口抿了起来。   “这两天我会比较忙。”闻致忽然出声。   他坐在轮椅上,没有吃饭,皮肤在初夏的晨光中显出无暇的白,看着明琬道:“四月二十三,正午,我补一个家宴给你。”   说完,他也不等明琬答应与否,让小花赶紧推着他走。   小花手上缠着绷带,推着闻致的轮椅一步三回头,面具下的神情大概是欲言又止。   丁管事又来做和事佬,悄悄解释道:“少夫人也莫怪世子,我也是昨晚才得知,昨日皇上宣召世子爷进宫了。唉,世子的腿如此这般,又没有子嗣继承爵位,多半是祸非福。小花也受伤了,不知怎么弄的,世子从不将外面的那些糟心事说给家里听……”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想消除她与闻致之间的芥蒂。   但她亦明白,别人不可能代替她和闻致走完一辈子。她与闻致之间,总要有人站出来解决问题的。   直到粘稠的粥水从勺子上滴落,落在水碧色的裙裾上,明琬才恍然回神,而后平静地接过芍药递来的帕子,平静地将早膳吃完,去太医署点卯坐诊。   太医署的药园还是老样子,白墙黛瓦围出一大块平坦的空地,里头种着皇家专供的各色药材。严谨古板的主药大人正领着十六七八岁的少年分散在药园中,打理药材,甄别药性。   见到明琬过来,园中的师兄师姐们很是惊讶,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道:“明琬,你不嫁人了么?怎么回来了!”   明琬已经半年没有来过这儿了,一草一木都是如此亲切,仿佛回到了自己扎根的故土般,连呼吸都是轻快自在的。   “现在,怕是要叫世子夫人了!”陈师兄将药锄搁在肩上,在伍师兄肩上拍出一个泥掌印,笑着纠正道。   刘师姐扳着明琬的身子左右瞧了瞧,“来,让师姐看看小明琬有何变化!啧啧,做了世子夫人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浑身的贵气……就是肚子怎的还不见动静?哈哈哈,可要师姐配一副强身壮肾丸给你家夫君补一补?”   这些药园生都是从寻常百姓中选□□的聪慧者,最是朴实单纯,说话虽糙但心眼不坏。   明琬心情舒畅,还未寒暄几句,就听见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咳嗽。   众人回头,却是须发皆白的主药大人拄着拐杖而来,沉着脸喝道:“没大没小,尊卑不分,成何体统!”   一干少年忙分开两列立侍,勉强端正站好,齐齐躬身道:“主药大人。”   明琬也跟着行礼,却见主药先一步颤巍巍拢袖,正色道:“世子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明琬脑中还残留着年少时弄混了草药,被主药打手板的记忆,忙恭敬地说明来意。   主药听后,神色稍缓,思忖良久道:“如今药园人手已足,你留在此处也是屈才。这样,老夫为你引荐,去你爹的太医署坐诊,为宫中宫女内侍诊治隐疾。虽说患者皆为奴仆,位卑贫寒,但医者大慈,不分贵贱,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   明琬自是求之不得,执着主药大人的引荐就去了太医署。   明承远看到女儿来此,颇为惊讶,嘴上说她胡闹,但心底却是十分赞许她的上进心,便允许她在太医署的门边支个布棚问诊。   短短数日,找明琬看诊的宫人越来越多。   太医皆是为皇家贵胄办事,一般不屑于与宫人为伍。故而宫女太监们若生了病,是极少有机会就诊的,要么生生捱过去,要么高价找有门道的大太监、嬷嬷们胡乱买些药材,喝了听天由命。   一般的小病小灾,明琬皆能应付,实在是有疑难杂症,她便会诚恳地去请教当值的太医,虽说总是遭受冷眼居多,但毕竟是同僚之女,态度又端正,故而并未遭受太多刁难。   果然一旦忙起来,她就没空闲去想闻致的事了,日日充实得很。   连着几日的阴雨天,能拿到牌子来看诊的人少之又少。   明琬正趴在桌上,抵着下巴出神,便见一个发丝湿透的小宫女颤巍巍进来,紧张地左顾右盼。   小宫女大概和明琬一般年纪,很清秀,脸色惨白,怯生生的样子。明琬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使劲绞着帕子,手指颤抖得厉害。   明琬耐心地等她回答。   过了很久,确定四下无人,小宫女这才嗫嚅着嘴飞快说了句什么。   明琬听见她颤声说的是:“大夫,有没有滑胎药。”   明琬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也被弄得紧张兮兮的了。她不知道这位可怜的宫女遭遇了什么,但她很认真地告诉对方:“抱歉,我没有那个东西,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千万保护好自己……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快走吧!”   送走小宫女,明琬的心情也如这初夏的天气般阴沉湿漉。   深宫似海,吞没多少黑暗,一条人命栽在其中,甚至溅不起丝毫水花。   回到宣平侯府的时候已过申时。   两个侍婢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外,而厅中,闻致守着一桌已经凉透的饭菜,一如她生辰那夜,表情万分精彩。   四月二十三,正午,他说会给她补上一顿家宴。   “小姐……”青杏大概已经承受过一番闻致的怒火,迎上来接过明琬的伞,都快哭出来了。   明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朝厅中走。   “站住!”闻致叫住路过的明琬,面沉如水道,“你迟了两个时辰。”   明琬睁着温润的眼看他,反问道:“我等了你一夜……不,应该是很多个等你归来的夜晚。如今世子不过等了两个时辰,就受不了了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致竟流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喉结滚动,哑声问她:“你故意的?”   明琬嘴唇动了动。   每次都这样,看到闻致难受,她心中只会更痛十倍,一时间讥讽的话也说不出了,怏怏闭了嘴。   “那天你自顾自说完话就走,我可有应承?”明琬每次和他讲道理都会弄得自己十分难受,实在不想再吵了,只好深呼吸一番,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你这么聪明怎会不明白,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   闻致面色冷白,专注地看着她,眸中情绪几度翻涌,最终又归于虚无。   既然补不回来,那就丢弃它重新开始,这是闻致一向的风格,冷硬而又自私。他平复心情,转而抬起干净瘦削的下颌,邀请道:“过来,陪我吃饭。”   明琬终于明白这些天她的愠怒从何而来了,因为闻致待她的态度就如同待一只小狗儿,高兴时就使唤逗弄一番,不高兴时就丢在一边任她自生自灭。   没有人在乎一只小狗被抛弃时,它的心里会想些什么。   她太生气了,抿着唇,以至于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闻致以为她在拒绝,皱起好看的剑眉,而后推动轮椅,伸手攥住明琬的腕子,将她轻而强硬地拉到桌子边。   一旁紧张观望的丁管事立即调整椅子的位置,使得明琬能顺利坐下,而后悄悄挥退一干侍从。   明琬坐在位置上,并未动碗筷,闻致难得纡尊降贵,为她夹了块醋溜小排。   明琬望着青瓷碗中那截淋了晶莹芡汁的排骨,胸口如塞了两团棉花,复杂道:“世子难道不知,我不爱吃酸甜口味的菜么?”   闻致握箸的手一僵。   他很快又露出从容的神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弄走了那块排骨,问:“你喜欢吃何物?”   明琬祖籍蜀川,偏爱辛辣。   她记得闻致爱吃肉,不爱蔬果,不爱甜食,猫舌头,茶汤都要晾温了才肯喝……而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闻致却未曾留意过她的喜好。   直到此刻,明琬依然喜爱闻致,可那团炽热燃烧的懵懂爱意之中始终横亘着一根尖刺,时时刻刻提醒她:这样不对等的感情要延续一辈子,是件多么可悲的事。   她很难受,为何闻致不可以对她好一点呢?   可若是厌恶,为何不直接休弃,而是将她圈在府中,给她一点希望,又再亲手掐灭她的希望?   “不必了,我有手,我自己来。”明琬夺过碗,自己胡乱夹了些菜,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直往嘴中塞。   “从明日起,你不必去太医署了。”闻致忽然道。   明琬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咽下,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甚?不对,你如何知道我去了太医署?”   “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明日起不必去太医署,近来……”   “我要去。”   她少见的执拗,不似先前好哄,闻致盯着她,强硬道:“明琬,你听话。”   明琬觉得自己噎得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将杯盏顿在桌上问:“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我说了,不许去。”大概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霸道,闻致又放缓了声音,别开视线道,“你不是,要给我治腿的吗?”   他竟是搬出了这个理由!   当初将她拒之门外的情景,他忘了吗?   明琬气极反笑,胸口不住起伏道:“闻致,我不会再围着你一个人转了。”   闻致神色复杂,眸底焦躁更甚,问道:“为何?就因为你生辰那夜,我未及时赶到?”   明琬不知怎么跟他说,良久道:“你记得除夕那晚,你一句话不说将我扔在大街上的事么?”   闻致压着唇,道:“可后来,我惩罚那个小偷了。”   “症结根本不在小偷身上!闻致,你这个听不懂人话、没有感情的大混蛋!”   明琬几欲气出一口凌霄血,眼泪都快逼出来了,呼吸急促道,“你可知道,学医之人切脉问诊,双手十分重要,指腹容不得一丝老茧。阿爹从未让我干过半点杂活,就是为了保持双手的细嫩灵敏,但我为你做了两个月的药膳。”   闻致想起前段时间,明琬葱白的嫩手上时而冒出的伤痕,心中蓦地一紧。他簪着明琬送的木簪,垂下眼的样子有些沉郁,良久轻声道:“我从未要求你做这些……”   “这句话倒是将你自己撇得干净!你永远都是这样,从不领情,从来都没有共情可言!”   明琬道:“你这段时间夜夜晚归,却从不差人来府中通报一声,我夜夜守着一盏灯等你归来,掐着自己的胳膊不敢睡,就是怕自己贪睡耽误了给你针灸双腿。你倒好,一天比一天晚,甚至一声不吭消失数日,现在每每想起,我都会骂自己一句‘大傻瓜’!你知道太医署要培养一名女侍医出来,需要花上多少时间精力么?从我记事开始便跟着父亲识字辨药,十年的努力,不是用来用来浪费在等候你这种事上的!”   她如连珠炮语,闻致只是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能在外忙碌,凭甚我要独守空房?”大概是情绪激动,明琬带肉的雪腮上浮现一抹浅淡的嫣红,如粉霞堆雪。她说,“我会继续为你治腿,直到好为止。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再追着你跑,不想再被无形的枷锁困在你身边。”   明琬不是在开玩笑。   明白这一点的闻致没由来心慌。   但他将情绪深埋在冰封的心底,埋在冷冽泛红的眸色下,不让人看出丝毫的脆弱端倪。   他有很多话想说,痛苦的,挣扎的,顾虑的……但,他只是轻轻握住了明琬颤抖的指尖,精致清俊的脸庞逼近,用隐忍而又冷傲的语气道:   “你的生活,就是留下来做世子夫人。这一点,你嫁来的那日就该认命。”   作者有话要说:闻致可能不是我亲生的,谁将我的男主掉包了?请还给我的女鹅好吗???(微笑)   昨天收到好多小可爱的评论和地雷呀,么么么~~~   记得有订阅抽奖哦!虽然不算是大红包,但是抽到的话估计能看完一本书了。   感谢在2020-08-14 01:10:46~2020-08-15 00:2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皇叔我乖的、南城 2个;emm、卿、李佐伊的小福、茶蛋、m?r、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落入凡间的心动、醉卧江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fhchj 15瓶;上班族、落入凡间的心动 10瓶;荔枝、琦琦酱、姓墨的、三木藏星 5瓶;卿卿南山月 3瓶;阿茕、嘻嘻嘻哈哈波妞、古川雄辉家的小狐狸、与白、北月南辰与晴空 2瓶;277924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枷锁   厅中, 闻致问她:“你准备在生辰宴那晚说的话,是什么?”   明琬心中酸痛。   生辰宴那晚,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 施了薄薄的红妆,点着烛火守着满桌佳肴,准备用孤掷一注的勇气将腹中藏匿的少女情思告知。她以为只要用自己全部余温融化闻致心中的寒霜, 就可以换来他片刻的驻留, 但到头来, 她得到的只是心灰意冷,伤痕累累。   “我想告诉你, ”明琬看着闻致幽邃的眼睛,指尖微凉, 竭力用自己最平静的语气微颤道,“你就是一个脾气固执、冷心冷肺的混蛋, 守着你的自傲和满身尖刺过一辈子吧!我再也不要喜欢你!”   屋檐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垂落, 溅在阶前。她看到闻致的眸色如同掐灭的灯火, 一点点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死寂的深渊。   闻致的眼睛里有血丝,阴雨天的晦暗落在他脸上, 显得沉重又悲伤。他松开了明琬, 望着满桌基本没怎么动但是已经凉透的饭菜, 冷冷道:“我不知何谓‘喜欢’,也不需要那种东西。我只知婚姻非儿戏,将你留在身边随时能见, 这便够了。”   “闻致,你有恶疾!不在腿上,而在心里!”明琬简直心力交瘁, 腾地起身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你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她愤愤拉开椅子,转身欲走,却听见闻致冷硬的嗓音传来,显得突兀:“以前,沈兆常说我是这世上最得天独厚之人,他嫉妒我。”   沈兆是他的姐夫,闻雅的丈夫。   也是死在雁回山的七万人之一。   明琬不记得是听谁说过,听闻沈兆死的时候后背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几乎被箭矢钉成了人形筛子。他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闻致。   “其实,是我嫉妒沈兆。”闻致却这样说。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干净的下颌线条绷成倔强的弧度,“他能干干净净地死去,带走了阿姐的心。”   明琬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意,她只知道:闻致让她认命,安居后宅做笼中之雀,她做不到。   她害怕后宅那无聊而又漫长的等待,害怕像深宫后妃一样日日翘首等待男人的垂怜,直至容颜衰老,一事无成。   明琬依旧会去太医署。   她以为闻致定会怒吼着让仆役侍卫将她拦住,但并没有,只是在门外看到一辆围满了侍卫的马车。   小花抱着剑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心翼翼道 :“嫂子,世子说了,让属下送你去太医署收尾交接,交接完毕后,便回府中清净几日,尽量莫要外出。”   明琬皱起烟眉,道:“闻致是要软禁我么?”   “不是不是!”小花解释,只是解释的话语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这几日长安城着实不太平,世子也是为嫂子好……那啥,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嫂子千万莫要生气啊!”   明琬能生什么气呢?   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色阴沉,飘着牛毛细雨,明琬在宫外下了车,小花和侍卫等候门外。   明琬独自进宫,因举着伞视线受阻,猝不及防在承天门通往太医署的拐角处撞上一人。   明琬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倒没有伤到,只是被撞的那男子手中的礼盒却是哗啦啦倾倒在地,露出灵芝、人参的一角,皆是些千金难求的药材。   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摔坏了,那定是她的过错。明琬忙连声道歉,蹲身帮男子去捡满地的礼盒。   散落的礼盒中躺着一枚黑色的腰牌,想必是方才从男子怀中掉落的,上面刻着古朴凶猛的兽纹,乍一看极为眼熟,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惜还未想明白,男子便飞快地拾起腰牌塞入怀中,抱起整理好的礼盒道:“多谢姑娘,在下自己来便可!”   很暗沉的声音,像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明琬抬头,看到一张年轻寡淡的脸,丢在人群里就认不出来的那种,倒是一双眼睛还算生得漂亮……   “晚照,你瞧你,做事如此不小心!”一顶极为奢华的软轿行来,掀开的帘子后,露出李绪狐狸般上挑带笑的眼睛,“哦,原来是世子夫人。”   那唤作‘晚照’的男子抱着礼盒,与李绪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站到了轿子一侧。从男子的衣着气度来看,虽相貌平凡却自带儒生贵气,不像是李绪的侍从,倒像是幕僚之辈。   “燕王殿下。”明琬收敛情绪,福了一礼。   李绪露出讶异的神情,挑起秀气的长眉道:“看来,闻致已经将本王的身份告知夫人你了。”   明琬隐约察觉闻致与燕王有过节,并不打算与之多聊,正告退欲走,忽然听闻李绪笑问道:“夫人,闻致近来可好?”   他这番寒暄之言来得突兀,明琬心中那股违和之感越发严重。尽管早上才和闻致吵了一架,但她并未在外人面前显露丝毫情绪,有礼有节道:“世子很好,多谢王爷关怀。”   “那就好。他这阵子,倒是闹得本王颇为头疼呢!”   未等明琬听清这句低喃,李绪已将骨扇合拢,优雅地绕在指间玩耍,眯起的眼睛总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换了语气道:“本王还要去给小姜送礼物,就不奉陪了,夫人请便!”   帘子落下的那一瞬,李绪嘴角的笑也随之收拢,面色骤然阴沉下来,转弄着骨扇不知在盘算什么。   乌云浓墨般盘旋宫城之上,毛毛细雨越下越大,明琬将手挡在额前疾步走着,心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然,她心脏一缩,宛如灵光乍现,忽的停了脚步,回身望去。   李绪的轿子已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唯有飘雨蒙蒙,满目湿冷的烟青色。   她想起来了,那名叫“晚照”的男子怀中掉出来的腰牌上的兽纹,赫然就是之前在闻致房中看到过那种图样!   犹记那时是冬至之后,她与闻致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后在给闻致包扎伤口时,她就看见闻致手中拿着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眸中翻涌着无垠的恨意。   图腾中咆哮的苍狼露出尖利的獠牙,狰狞凶狠,当初一眼就已印象深刻,更遑论她从小就要学着辨别几种相似草药之间的毫厘之差,记忆一向绝佳,绝对不会记错!   轰隆——   云层之中滚动着闷雷,明琬满脑子纷杂的头绪,理不出头来。她倏地转身,加快步伐朝朱雀门外跑去,出了门,宣平侯府的侍卫和马车就候在宫城外大道的街角处。   她急着上车理清来龙去脉,却没有发觉身后的城墙之上,一名神色阴鸷的男子如野兽蛰伏。   明琬突然涌起一阵心悸,像是感应到危险的不祥之兆。须臾间,她听到诡谲的破空之声袭来,下意识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道黑影从头顶凌空掠过,抬手于空中一抓,一个鹞子翻身落地站稳。   “……小花?”看清楚黑影的身份,明琬惊魂甫定。   她还未意识到,方才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怎样的惊险。   小花吊儿郎当地转过身来,一手拿了串嫣红的糖葫芦,另一只手藏在身后,笑道:“嫂子这么快安排好啦?”   小花的姿势着实不自然,明琬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身后藏了什么?”   “没什么,吃食而已。”小花将藏在身后的手捂得更紧些,青黑的半截面具上满是湿漉漉的雨水,问道,“嫂子要回府吗?”   “先去明宅……不,等等。”顿了顿,明琬在久病的阿爹和闻致之间两相权衡,终是一咬牙道,“先回府,我要见闻致。”   待明琬躬身钻入了马车,小花这才轻松了一口气。   他背在身后的手中紧紧抓着一支短箭,因为情急之下徒手抓住,以至于手掌被划破,鲜血淋漓。   是□□,方才,有人要暗杀明琬。   小花沉了脸色,回首望向阴雨霏霏的宫城之上,那里高墙黛瓦,阴云诡谲,行刺之人早已如鬼魅般消失了踪迹。   两刻钟后,太平街的逆旅客舍内。   这里离宫城极近,客舍里分隔出几十间雅间和小院,租住的都是尚未置办家产的太医、小吏之流,方便随时进宫听候调遣。   三楼最里边的房间内,姜令仪望着摆了满桌的血参、紫灵芝之类,既无奈又羞怯,柔声道:“这些东西殿下都拿回去吧,我不能收的……还有,殿下以后莫要来此了,让人看见恐遭误解。”   李绪只是轻轻摇着骨扇,笑望着姜令仪含羞带怯的脸颊,温润道:“俗言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姜救了我一命,送你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送的已经够多了……”   “更何况,我已许久没有见你出宫了。在皇后那儿忙什么呢?”他问。   姜令仪道:“娘娘去年底开始一直凤体有恙,体虚惊悸,我在为她调理身子。”   正说着,门被叩响,林晚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   李绪面带歉意:“抱歉,失陪一下。”   李绪出去,轻轻关上门,带着笑走远些,看着楼下来往的官吏道:“你那边如何?”   “回的人说,失手了。”见李绪淡去了笑意,林晚照心中一紧,忙道,“她看到了属下的腰牌,可要再命人……”   李绪合拢骨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掌心道:“罢了。闻致不是傻子,一击不中,已是失了先机,再难有机会了。”   林晚照负手而立,徐徐道:“但听闻此女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医官之女,并不得闻致重视,我们还有机会。”   “晚照,你与闻致相识多年,怎会不知他的脾性?他若真的不爱明琬,又怎舍得将自己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安插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李绪笑得温润无双,以扇子敲了敲林晚照的肩道,“苍狼腰牌之事,闻致早就知晓了,杀了一个明琬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她是小姜至交好友……”   “殿下。”林晚照微微皱眉,提醒道,“您对姜侍医,是否太重视了些?”   李绪的凤眸轻轻扫过林晚照的脸。林晚照面色微变,随即垂首道:“属下失言。”   马车上,明琬总算稍稍理清了思路。   她隐约记得小花对闻致说过,这枚苍狼图腾与他在雁回山所见的一模一样,而今日,她在李绪的随行幕僚身上见到了这枚图腾……可是,李绪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再联系闻致对李绪的敌意,明琬做出一个大胆的设想:雁回山那场战败兴许另有隐情,那七万人乃至闻致,都只是李绪幕后操纵牺牲的棋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连明琬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呢?李绪作为大晟的皇子,为何要残害同胞?   是排杀异己,还是为了夺嫡?   不管怎样,她必须尽快将这个秘密告诉闻致,解开他的心结。   宣平侯府的雨天,宁静得不像话。   见到明琬冒雨从外头小跑进来,闻致先是一怔,而后冷冷地望向随后跟来的小花:“大雨天,不会打伞么?”   小花执着伞无辜道:“嫂子说有急事,我没来得及……”   “闻致,我见到那个图腾了!那枚画着狼的黑色腰牌,是李绪身边的一个男子,叫‘晚照’……我不确定是不是‘斜阳晚照’的晚照。”明琬猝然道。   她鬓角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喘着气,一眨不眨地望着闻致冷玉般完美的面容,大胆说出了方才的设想:“你们不是说在雁回山见过那个图腾吗?现在它出现在了李绪身边,也就是说那场战败也许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是有叛徒……你听见了吗,闻致?”   她提高音调道:“不是你害死了他们,你听见了吗?”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的双腿没有起色,是因为负罪感作祟。   闻致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情绪风起云涌。明明昨天他们才吵了架,早上还横眉怒对,却在正午偶遇事情的真相后,她依然选择放下成见勇敢地回来见他,告诉他一个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是啊,他一直知道他是败于背叛,可是,那又怎样?   一个废人要完成复仇,太难太难了。   明琬眼中闪烁着光,道:“你不必再忍受负罪感的折磨了,很快就能站起来的!”   油纸伞搁在廊下,滴落一滩水渍。闻致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喉结滚动,冷声问道:“你见到林晚照,并且看见了他的腰牌?”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明琬一怔,方道:“是。在宫道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他,腰牌掉出,我亲眼所见……”   “从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府中半步。”闻致做出了决定。   霎时间,明琬感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抹火苗。   她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等来的却是软禁。   明琬不禁后退了一步,轻声问:“你说什么?”   “若你还想活命,便好好待在府中,哪里也不能去。”   “可是,阿爹一直病着,我答应了今日会回家看他。”明琬涩声道。   闻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冷静而又无情:“我说了,哪也不能去。”   过了很久,明琬才抖着声音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所以,你不让我出门……”   在这件事上,她的直觉倒是准得可怕。   闻致轻轻闭目,发生的事太多了,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做到游刃有余。   “只要你说清楚,我可以等。等过几天,你的事忙完了,我能回去陪陪阿爹,能继续去太医署做大夫吗?”明琬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些许乞求,用她从未有过的低姿态恳求道,“若什么都不能做,我会死的。”   那恳求的颤音令闻致心中泛起绵密的心疼,但他不能给予任何承诺,不能告诉她内情,知道得越多,她越危险。   闻致如今只是个无官无职的残废,而他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别说是几天,便是几年他也不能保证事情能解决。他站在悬崖的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不知尽头,不能回头。   “不能。”他绷直了身形,以冷硬而强大的姿态掐灭了明琬的最后一丝希望,“我会让人看着你,其他的事……交给我来解决。”   明琬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她感觉到冷,彻骨的寒冷。   ……   明琬病倒了,梦里一直模模糊糊地叫着阿爹。她梦见阿爹在黑暗中行走,她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混沌中,他仿佛听见谁焦躁又冰冷的声音响起,质问道:“为何还没退烧?”   有人战战兢兢说了什么,那个冷冽的声音又道:“……那就将明太医请过来!”   半夜,明琬醒来了一次。   雨不知何时停了,皎洁月光入户,朦朦胧胧地撒在窗棂上。床头一盏昏光,镀亮了轮椅上闻致安静的睡颜。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面容瘦削精致,皮肤无暇,高挺的鼻梁连着嘴唇和下颌的线条极为优美动人。   但他眼底的疲青很深,皱着眉,凝成化不去的忧愁。   明琬注视着他,难以呼吸,心想:为何这个最俊美的少年,偏生有着最伤人的脾气?   她压抑不住嗓子的干痒,扭头轻轻咳了一声,闻致几乎立刻就惊醒了,眸中一片清明。   他给她倒水,明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却装作不在意轻哑道:“饿么还难受吗?明明是大夫,为何身子总这般弱。”   他难道不知道么?大夫也是血肉之躯,知冷知热,受伤会疼,伤心会痛。   明琬很难受,浑身都疼,所有情绪皆因病痛而无限放大。只要看到闻致的脸,她便压抑得难以呼吸。   她看着闻致嵌在昏光中的身影,哑声说:“我要回家。”   闻致倒水的动作一顿。   随即他整理好神色,若无其事地将杯盏递到明琬发干的唇瓣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低声道:“喝水。”   明琬打翻了他手中的杯子,水洒得他满身都是。她不住地说:“我想阿爹,我要回家!”   闻致不得不从轮椅上倾身,按住她试图滚下床来的身子。但明琬挣扎得厉害,闻致一个失衡,竟被她拉得倾身滚上床去。   闻致双腿有疾,怕压坏明琬,慌忙中双臂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将明琬圈在自己身下。   两人一上一下,目光相触,呼吸交缠。   闻致的脸近在咫尺,眸子仿佛能攫取她的灵魂,用姑且算得上‘妥协’的语气道:“我会将你爹请来,但你哪里也不能去。听话,明琬,这里就是你家。”   他说:“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   明琬呼吸滚烫,心脏像是裂开般,问他:“闻致,你要关我一辈子吗?”   闻致的目光晦暗,明琬在他眼中看到了答案。只要能让她听话,他情愿关她一辈子。   闻致像是望进她的心底,将她竭力掩藏好的情绪统统挖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用无比自然的语气道:“你不是心悦于我么?便是要你一辈子,又有何不可?”   明琬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倏地瞪大眼。   他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心意!   他知道她喜欢他,却还一次又一次将她冷落在深沉孤寂的夜色里,将她的心反复放在油锅上煎熬。他心知肚明,冷眼旁观,享受着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一定很得意吧?   “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作践完就没有了!闻致,我不想因你而放弃我自己的人生,这样有何意义?”明琬眼圈红了,“我们和离吧,你让我走……不管最近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再牵扯进来!我们和离……唔!”   闻致俯下身,先是与她鼻尖相触,而后屏住呼吸,轻而坚定地吻住了她的唇。   吧嗒一声,明琬听见自己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裂,她张嘴狠狠咬上了那片柔软却凉薄的唇。闻致闷哼一声,下唇一道齿印,凝着暗红的血珠。   明琬的嘴中也尝到了铁锈味,她彻底失控了,不顾一切地推搡闻致僵硬结实的身躯,锤他,打他,用尽自己毕生的力气,骂他‘混蛋’!   闻致只是撑着身子,一动不动任她发泄,待她没力气了,这才将自己的双腿挪开,费力地挪上自己的轮椅,沉默着整理好被打乱的衣襟和头发,低低道:“睡吧。”   明琬喘着气,转过身背对他。   过了很久很久,烛火燃到尽头,嗤的一声熄灭,她的呼吸在凌晨的晦暗中渐趋平缓。   “明琬?”闻致试探唤她。   明琬实在不想理他,闭着眼没做声。   闻致大概以为她睡着了,一个人在夜色中静立许久,方用极其艰涩的气音艰难道:“明琬,我站不起来……”   压抑的气音戛然而止,明琬于黑暗中睁开眼。   “皇帝打算收回爵位,太后让我生个健康的孩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痛苦起来,一个人,面对永远不会有回应的黑夜,用模糊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我……站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5 00:25:00~2020-08-16 02:0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皇叔我乖的 8个;茶蛋、晚星、荔枝、朋朋、m?r、雁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铂 16瓶;柠檬酸炸啦 5瓶;珍珠西米露 4瓶;少女的蜗牛没有壳、荔枝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小毛驴啧啧、嘻嘻嘻哈哈波妞、w 2瓶;nini、akashi迷妹、山椒大人、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我有   有那么一段时日, 明琬每夜去给闻致按摩双腿时,发现他心情异常疲惫焦躁,膝盖和双腿上总是布满摔伤的淤青。   那时她觉得闻致太急功近利, 瘫痪一年之久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就站起来?为此,她还安慰了闻致许久, 让他莫着急, 慢慢来……   却不知, 闻致已经没有“慢慢来”的机会了。   明琬虽不懂朝堂权术,但也曾听师兄们提及过, 以军功封侯的簪缨世家,若一旦没了可堪大任的继承人, 朝廷必将毫不犹豫地收回爵位,将俸禄和封地留给更有用的新贵。   闻致的腿好不起来, 便没有降级承爵的资格, 连闻太后都已放弃了他。他如今唯一的价值, 便是为闻家生一个健康的儿子,稳住岌岌可危的家业。   明琬从未怨恨过闻致。   她依旧不可抑制地被他吸引,却也无法避免地被他刺痛。她只是气透了闻致的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缄默, 倾心于这样的少年, 就像爱上一片无尽的黑夜, 看不清,摸不着,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试探, 直到满身伤痕。   第二日晨起时,明琬的烧退了。   思绪清明后,她有些赧于昨夜的小孩子气, 亦记得昨晚闻致一个人面对深沉的夜时,那压抑的痛楚与焦虑。   她忍不住纠结,昨晚闻致对她那样做,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还是仅仅想要生个孩子?   连他自己,也要放弃他的腿了么?   带着心事赶往正厅,闻致已在用膳。   他侧颜冷俊,抬着下颌看人的样子恢复了平日的孤高,仿佛昨晚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倾诉只是明琬的幻梦一场。   明琬嘴中寡淡,搅着碗中的糖水甜粥,轻声开口道:“昨夜……”   “昨天你病了,说的胡话,我不会放在心上。”闻致搁下筷子,略微急促地打断她。   他是指“和离”那事。   但明琬并不是想问他这个,她想知道,闻致宁可承受她的怒火也要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   闻致没兴致与她深入交谈,又或许有急事,丢下一句:“我会将你爹请来。乖乖呆在府中,莫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说罢,便让小花推着他走了,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明琬没想到,他“请”岳丈过来的方式如此直接。   七八个侍卫像是看管犯人一般将明承远护送进了宣平侯府。侍卫们的态度不算粗暴,只是板着脸冷得很,明承远身量清瘦,夹在孔武有力的他们中间就像是一片羸弱的柳叶。   明承远本来就在病中,突然被从家中强行弄来此处,脸色十分不好看,但碍着明琬的面子没有发作。   明琬安抚好父亲,转而去找了闻致。   闻致正在书房中写类似折子的东西,小花抱剑俯身在他耳边汇报些什么。见到明琬过来询问,闻致眼也未抬,凝神执笔,道:“我命人请你爹来府上居住,他不肯。若见不到他,你又要闹脾气……”   “所以,世子就让人将阿爹‘抓’了过来?”明琬深吸一口气,试图让他明白,“闻致,他是我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不是罪犯恶人,你能否待他稍稍温和些?”   闻致皱眉,抬起淡漠的眼睛看她:“令尊可曾待我温和过?”   明琬被他问住了。   阿爹的确对闻致的印象极其不佳,仅有的几次见面,脸色都算不得热络。但他只是生性秉直,且保持了礼节,不曾恶语刁难闻致分毫……   她张了张嘴,正欲辩解,却听见丁管事匆匆来报:“三皇子殿下微服出宫来此,说有急事需同世子商议。”   三皇子李成意,乃是当年皇后难产时被阿爹救下来的孩子。   当今皇子之中,李绪为长,李成意为嫡,宣平侯尚且威震朝野之时,便是拥嫡派。   明琬犹记那年春猎,十七岁的闻致与十八岁李成意穿过夕阳斜照的树林而来,马蹄扬起滚滚的金色尘雾,像是尘世的中心般耀眼。   如今两年过去,李成意还是那个沉稳贵气的三皇子,闻致却不再是红袍翻飞的小战神。   明琬再回到宅院,路过偏厅,正巧见红芍和青杏刚好搬着一堆纸书药罐进来,一问之下,方知是太医署的人将她留在那里的物件一并打包送回来了。   青杏道:“送东西的人说,姑爷已命人同太医署打了招呼,说小姐以后不会去太医署了,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明承远住着竹杖站在廊下,将这一切收归眼底,然后沉默着进了屋。   明琬一时不敢看阿爹是何神情,只隐约察觉,他定是失望极了。   ……   明承远在侯府中待了两日,已是极限,坚持要回明宅。   明琬心中酸胀酸胀的,万分不舍道:“阿爹,就不能多留几日么?在这养养身子吧,我舍不得您。”   明承远握拳干咳,待缓过气来,方语重心长道:“琬儿,生命本是一片荒芜,充斥着疾病与坎坷,我们学医之人便是那拓荒者,要在这片荒芜中摸索踩踏出可供生命延续的道路来。你要记住,人终有一死,其价值不在长短,而在分量,为父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岂能因贪生惧死而驻足不前?”   他并不知宣平侯府面临怎样的危机,望着女儿的双眸充满拳拳爱意,言辞温和恳切,但明琬却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似的,半晌抬不起头来。   阿爹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倾尽毕生所学教会她岐黄医术,而她却在最美好的年纪被迫选择“安居后宅”。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努力撑出一个乖巧轻松的笑来,道:“我知道的,阿爹。您既是去意已决,女儿不能强留,只是要拜托您一件事,请您转告姜姐姐,李公子极度危险且善伪装,速速离他而去,莫要沉沦。”   明承远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并未多问,颔首道:“爹知道了。”   “还有,女儿近来有事不能外出,还请您多多珍重身子!”明琬酸涩道。   大概是李成意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闻致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近来事多,不能日日着家。”他用生疏又故作淡然的语气,告知她,“我会命人守着你,乖乖在家,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   说着,他半眯起凤眸,与其说是在报备行程,倒更像是色厉内荏的警告。   明琬没再问他在忙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他多半是在为李成意谋划什么,以保住宣平侯府在长安城中岌岌可危的地位。   明琬能理解他,只是,不会再傻乎乎地守着一盏残灯等候到天明,不会再揉着惺忪的睡眼为闻致针灸按摩,用柔软含糊的语气抱怨道:“你为何总是回来得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闻致自然也发觉了她的变化。   厢房中黑漆漆的窗扇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再有没有明琬提灯迎出来的身影。   每晚她提着灯迎接自己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闻致其实早就感受到了她的少女情思,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一直避而不谈。他给不了承诺,却享受着明琬追在身后跑的感觉,那是他身处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他以为明琬会一直在身后,所以不回头不体恤,乍然回首,才发现身后早已空荡荡的,黑漆漆一片。   他现在,连这点慰藉也没有了,这令闻致前所未有的焦躁。   月色西斜,三更天的浓露打湿了衣摆,兴许是太冷太累,闻致无比渴望明琬身上传递的温暖。他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怪异念头,想拥着明琬,立即,马上,去汲取她身上的安定和暖意。   既然明琬不愿主动给予了,那便由他去索取。   闻致让小花推他去西厢房,而后轻轻推开了门,轮椅的轱辘碾过一地清霜。   明琬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察觉到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宽衣解带。她以为是青杏,并未在意,又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有人艰难地挪上了她的床榻,又努力放轻动作地调整好姿势,轻轻将手臂搁在了她的腰上……   沉重的,结实的,那是条男人的臂膀。   明琬霎时惊醒了,猛地起身朝床榻里边爬去,瞪大眼睛失神半晌,才隐约瞧见了榻边躺着的身形轮廓。   “闻、闻致?”她抱着被子的一角,警觉地盯着那黑暗中侧躺的身形。   “嗯。”极其喑哑疲惫的回应。   “你来我这儿作甚?快回你自己的房去!”明琬让他走,推他,闻致就跟长在榻上似的纹丝不动。   “你走不走?”清梦被扰,明琬有些生气了。   黑暗中,闻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明琬,你很久没来找过我了。”   明琬抱膝坐得离他远远的,明显防备的姿势,反问道:“我找你作甚?你稀罕过么?我问你,这半个多月你可还坚持复健过?”   闻致像是被问住了,将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声音恢复了清冷:“没用的。”   他果然快放弃了。   最初的愠怒不甘过后,明琬只余满身倦怠。她问:“我要睡了,世子走不走?”   闻致没回答。   “好!你不走,我走便是!青杏……唔!”她欲跨过闻致身上下床,去和青杏挤一张小榻,却蓦地腕上一紧,被闻致拉得重新跌回床上,与他面对面摔了个结实。   “不许走。”闻致一手禁锢她的腰肢,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力气很大却控制着没伤到她。他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冷硬重复道,“不许走!”   湿热的呼吸,令明琬心中一跳。   外间小榻上值夜的青杏被惊醒了,忙瞎子摸黑似的披衣下榻道:“小姐,怎么啦?”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守候在门边的小花一把拉出门外。   小花竖起一指轻轻压在唇上,‘嘘’了声,道:“别去打扰。”   “哎呀你放开我!”看清楚是小花,青杏鼓着包子脸道,“小姐在叫我,你别添乱!一个大男人来后院,太不像话……哎你放开我!放开我呀花大壮!”   小花直接单手将青杏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只轻巧的麻袋,将她带离了现场。   听到青杏挣扎的声音越来越远,明琬便知道大势已去。   黑暗中,闻致的眼睛很亮,滚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贴在明琬脖子后的手紧了紧,几乎快吻上她,压低嗓音道:“若是不想今夜圆房,便乖乖躺好,我不动你。”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明琬挣开闻致,愤愤躺下,背对着他睡在另一边,两人间宽敞得能再躺下一个小花。   待她呼吸匀称,闻致方伸长手,小心翼翼地够着她的一片衣角,轻轻攥在指间,心满意足地闭目睡去。   自那以后,明琬隔三差五从榻上醒来,身边总是躺着一张她最不想看到的俊脸。   明琬真是受够了闻致这种自顾自己、不明所以的行为,不论闻致是戏弄她,还是纯粹想和她生个孩子完成太后的心愿,哪一种都令她难以接受。   闻致从未说过半句喜爱她的话。   几场雷雨过后,夏日将逝,连蝉鸣都消失殆尽,庭院中的叶尖泛起了微微的黄。明琬的精神也同树叶一样,渐趋颓靡。   她没有刻意消沉,也曾配药读书打发时间,但不知为何,身体就是越来越消瘦,脸颊上的婴儿肥都快瘦没了。   这日,明琬拖着快在府中待到发霉的身子去找闻致,不知第几十次问他:“我何时能自由出府?”   闻致的回答总是简单冷硬的几个字:“现在不可。”   “那。我可以养只小猫,或是小狗么?”明琬换了策略,一张白嫩的脸在府中三个多月,反而清减了不少。   闻致想了一会儿,回答她道:“你身边,只要有我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明琬好像明白了什么,用一种无比复杂的语气问道:“闻致,你是否觉得无论是人,还是猫狗,都不可以分走我的注意力,我只需要永远专注地仰望你,围着你转,就像从前一样……就够了?你兴许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我,你是以为是在保护我,但其实,只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扑棱扑棱的振翅声响起,一只雪白的信鸽收拢羽翼,落在了闻致的窗台上,小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的小竹筒。   闻致看了那只歪着脑袋打量的鸽子一眼,抬手撑在额上,低哑道:“李绪的事,非是短期……”   “那我呢?我要因噎废食做一辈子的笼中雀么?”明琬索性将这四个月以来的苦闷一吐为快,“你可知学医之人最重实践,我处在记忆悟性最佳的年纪,却已经在侯府中耽误了太多时间。医书翻烂又有何用?不能看病治人,识草辨药,看再多书都是徒劳,遇见病人还是会束手无策,而诊治时缪之毫厘,失去的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湿润,并没有指责谁,只是轻声叙述道:“阿爹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对不住他。闻致,你知道么,昨日我突然想不起来白术是什么样子,羌活与独活有何区别了。”   最后一句,已染了难以消弭的哀伤。   闻致纸笔的手指节发白,垂眸沉默半晌,方抬首冷静道:“你不明白,我如今是何境遇,要面对的是怎样狡猾的劲敌。”   “我明白,我只是……只是太难受了。此事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只是你不愿意放手而已。”明琬咬了咬唇嘴,“闻致,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譬如理想,还有至亲……”   “我有。”闻致望着她,坚定道。   明琬愕然。   待她迟疑回神,闻致却是调开视线,淡漠道“我答应你,过几日,我亲自带你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挣开闻致,愤愤躺下,背对着他睡在另一边,两人间宽敞得能再躺下一个小花。”   小花:???????   ps:明天,就是那啥了哈……你们懂的。   以后更新时间在晚上十点,因为现在每章更新的字数还挺多的,修文是件大工程,我这人又有强迫症,有时候一个词语都能反复改上许久,有时候确实做不到整点更新,但是会我尽力在晚上整点更~   感谢在2020-08-16 02:04:58~2020-08-17 23:3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上班、短短最仙女 6个;顾尔、短短? 2个;茶蛋、皇叔我乖的、醉卧江山、李佐伊的小福、朋朋、44435399、summer、fay、西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叠卷 20瓶;羊毛卷花花 10瓶;一只锦 8瓶;jasmine、深林一树精 5瓶;珊瑚礁、裘千呐 3瓶;40386394、嘻嘻嘻哈哈波妞、april 2瓶;良栖、bjj、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决然   八月初, 皇后久病不愈,日渐颓靡,宫中以侍疾无效, 贬了数名医官,不知为何其中竟有姜令仪。   明琬不禁有些担心姜令仪的处境,若姜令仪失去了侍医的身份和皇后的庇佑, 必定如案板上的鱼肉, 任李绪拿捏。   她几次派青杏去客舍中打听其近况, 得到的都是一个结果:姜令仪早已离了客舍,不知去向。   中秋之时下了大雨, 冲落满街金色的桂花,本是期盼已久的团圆之日, 明琬却猝然得到了父亲病重不起的消息。   大雨倾盆,明琬湿漉漉地赶到明宅, 在床上见到了瘦得几乎看不见身体起伏轮廓的父亲。明琬一直以为阿爹只是普通的肝气郁结, 慢慢调养即可, 却从不料他病情加重如此之快。   屋中一盏烛台昏昏暗暗地照着,同僚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刚替明承远把完脉,摇头叹息, 对明琬道:“肋下覆杯, 是肝衰恶毒之症。此病初期看不出太多端倪, 若经验不足的大夫把脉,极容易将它与肝气郁结混淆,等到有呕血腹痛之症时, 已是药石无医。”   老前辈与明承远共事了二十年,看着他从一个清俊儒雅的青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唏嘘不已, 直言明承远的时日无多,让明琬有个准备。   明琬怎么可能有准备?她的心仿佛破了个窟窿,秋日的凄风苦雨肆意浇灌,天都快塌了。   闻致倒是破天荒腾出了几日空闲,一直在明宅陪着她。   他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疏离的姿态,只是偶尔,明琬半夜守着药炉绝望到崩溃时,抬起湿红的眼睛,会发现闻致一直守在门边,眸色沉重,欲言又止的神色中流露几分克制的担忧。   但明琬已经顾不上应付他了。   病重的这些时日,明承远还挂念着没编纂完的医书,身体稍稍好些便倚在榻上修撰,好几次,他喷出的鲜血溅在纸稿上,染红了上方绘就的药草图。   明琬心中沉痛,后知后觉地想起,大约上一次在宣平侯府相见时,阿爹便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才不愿在侯府中安稳度日,而是选择拼尽所能燃尽自己最后一丝光亮,为后世引路前行……   所以,他才说生命的价值不在长度,而是宽度,那是给明琬的暗示。   明琬彻夜配药熬药,但依旧没能挽回颓势。她一直后悔自己学术不精,为阿爹把过几次脉,都没能察觉他病情的严重,若是早半年确诊,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察觉到她的自责,明承远倒是拖着虚弱的身子宽慰她,道:“这种病症本就难以察觉,不发则已,一发便如大厦将倾,回天无力,琬儿不必自责。只是……爹对不住你,你用一辈子的婚姻大事,也只换来爹残喘一年。”   寒夜的雨水不断,那雨落在明琬心里,湿湿黏黏的一片。她哭得鼻子微红,染着药香的手轻轻拢住明承远枯瘦干黄的手指,哽咽着恳求:“阿爹,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若没了你,我一个人怎么办?”   九月初的某夜,明承远病危。   冷风敲打着窗扇,明承远尚有一口气在,浑浊的眼睛艰难转动,看了哭红了眼的女儿许久,再慢慢地、慢慢地越过明琬的肩,将视线定格在轮椅中沉默的闻致身上。   他干瘪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暗紫色的唇半张着,嘴中像是有一个可怕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生命的光彩。他想说什么,但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这样无力地望着闻致,灰暗的眼中充斥着恳求……   他这样正直铮铮的一个人,一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哪怕是当初含冤入狱,也只是挺直一身傲骨……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在乞求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女儿的夫君。   闻致知道想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低而清晰道:“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她。”   病榻上的明承远露出些许释然的神情,然后颤巍巍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案几的方向。   案几上放着一叠手稿,是明承远呕心沥血近七年收录编撰的本草药经。   他常同明琬说,各朝各代编写的草药图经良莠不齐,出现了不少谐音错字、草药图画得粗制滥造的存在,使得后世之人辨药认药十分困难,极易出现怠误人命的现象。所以,他立志穷尽毕生所学所知,编写一部尽可能完善的、严谨的草药图经……   如今书还有虫药、兽药两部分未完成,他却要先一步走了。   明琬将那叠厚厚的手稿抱了过来,跪在榻边哽声道:“阿爹放心,您没有完成的事,女儿定会替您完成!”   听到这句话,明承远缓缓合上眼,手指垂下,再未醒来。   停灵那几日,明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捱过来的。   炭盆中纸钱的黑灰飞舞,她跪到双腿麻木,机械地朝那些前来祭奠的药学生、同僚颔首弯腰,白幔飘飞,人影往来,都像是虚虚实实的梦一场。   她想哭,可是干痛的眼睛流不出眼泪。   出殡前,灵堂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绪依旧是紫衣贵气的模样,踱进灵堂中,执着线香朝明承远的棺椁拜了三拜,方在明琬身边的交椅上撩袍坐下,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骨扇。   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面容瘦削,但依旧勾着惯用的笑意,朝明琬道:“小姜不见了。”   他观摩着明琬烧纸钱的一举一动,试图从她的神情举止中窥探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她好像知道了本王的秘密,所以吓跑了。今日冒昧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问问夫人,你看见本王的姜侍医了么?”   过了许久,明琬才从父亲离世的沉痛中回过神来,木然的思绪转动,抬头直视李绪道:“燕王殿下,腿长在姜姐姐的身上,她要去哪儿,你我管得着么?”   李绪并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讳,单看外表,他简直是这世上最好脾气之人。   “夫人大概不知道,于本王而言,天下人可分为两类:小姜,与‘其他人’。小姜是不一样的,可惜,她不懂本王的心意,闹脾气走了。”李绪的嗓音清朗温和,说这话的时候俨然就是个情根深种的贵公子。   他用骨扇抵着额头,显出苦恼的样子,“夫人是小姜的至交好友,定是知道她藏去了哪里,对么?”   “怕是要让燕王殿下失望了,我并不知晓。”这是实话,若姜令仪真撞破了李绪的什么秘密而逃离,必定不会让明琬知晓,不会将好友卷入漩涡。   李绪大概只看到了姜令仪善良腼腆的表面,以为她是个可以任意掌控揉捏的软柿子,但其实姜令仪的内心比谁都清醒强大,一旦看破真相,便是腕骨剔肉也绝不回头。   李绪笑意凉了些许,缓缓眯起了眼睛。   “燕王殿下。”门外兀的传来一个冷冽的嗓音。   闻致穿着一身孝服,额间扎着白麻布,发丝根根墨黑垂在腰际,显得他清俊冷傲无双。他带着小花进门来,推着轮椅行至明琬身边,方目光阴晦道:“内子神伤体弱,恕不能待客,燕王殿下若有吩咐,尽管朝我来。”   李绪笑道:“本王不过是来送明太医一程,顺道请教尊夫人一点私事,世子何必这么紧张?”   他与闻致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靠在交椅中,眼中俱是深不可测的一片干戈血色。   短暂的对峙过后,李绪抖开折扇,笑着离去。   闻致面上的寒霜未消,大概因李绪的到来而愤怒,又顾及这是灵堂中而不能表露。   火盆中的纸钱灰像是黑色的蝶,他沉默了一会儿,待心情稍稍平复些,便从小花手中接过一个食盒,轻轻递到明琬面前,放缓语气道:“我给你带了些吃食,快些吃。”   即便是刻意放轻的话语,也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   明琬没什么精神,哑声道:“我吃不下的。”   “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闻致抿着唇,白且修长的指节揭开食盒盖子,将其搁至明琬面前,垂下眼睑道,“便是恨我,也不该苛待自己的身体。”   那个‘恨’字,他咬字极轻,仿佛说重了就会刺伤谁似的。   “我没恨过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每当夜里他疲惫拥着自己入眠,发出满足的喟叹时,明琬便恨他不起来。   她只是又悔又痛,在阿爹独自对抗疾病痛楚的那几个月,她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宣平侯府中。   但这不是闻致的错。   整整四个月,她没能出门一步,以为每月给阿爹送些药材就是尽孝,直到骤然失去,才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是种怎样的悲哀。   明琬接过闻致递来的食盒,拿起筷子,木然地往嘴中填塞食物。可那些佳肴入了嘴就仿佛成了木屑蜡烛,如鲠在喉,怎么嚼都咽不下,握着筷子的手抖得厉害。   在这一天闻致才知道,明琬伤心到极致时,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   出殡之后,闻致依旧将明琬接回了侯府。   明琬遣散了明宅的下人,告别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宅邸,冷静得近乎反常,这令闻致有些担忧。   但不管怎样,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明承远去世了,明琬在长安举目无亲,便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了……闻致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有一天午后,他从宫中回来,看见明琬坐在花厅的秋千上,略带稚嫩的脸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了许多,手握着秋千绳,轻而认真地告诉他:“闻致,我想带我爹回家。”   明承远生前立下了遗愿,要求火化,不愿尸骨在黑暗的地底忍受腐虫啃噬之苦。   闻致隐隐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只是固执地不肯承认、不愿面对,避重就轻道:“我让人送你回明宅。”   明琬足尖一点,停下了秋千,与花厅外的闻致对视。   她道:“不是明宅,我要回蜀川故里,为阿爹立冢。”   深秋的枯叶打着旋落下,云翳蔽日,短暂的诧异过后,闻致脸上的气定神闲渐渐消沉。他绷直了身子,问:“你说什么?”   明琬道:“回蜀川故里,为先父守灵。承先父之遗志,完善药经,立志著言。”   闻致几乎是字眼磨成刀从嘴里吐出:“去多久?”   明琬攥紧了秋千绳,想了片刻,诚然道:“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不管是我还是你。或许,彼此之间都需要时间冷静。”   闻致显然曲解了她这番话的意思,若是双腿正常时,他必定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她狠狠逼在墙角质问。   但他站不起来。他只能握紧袖中的双拳,用愤怒掩饰慌乱,色厉内荏道:“你要和离?想都别想!”   明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额头抵在秋千绳上,侧首道:“你看,我只是没有定下归期,你便如此生气,当初我被你圈在府中遥遥无期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是何感受?我不怕等待,但我怕永无期限的等待……”   闻致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凉薄的唇压成倔强的一条线。   他没法解释,他给不了期限。   他是个站不起来的、失去承爵资格的残废,而他的敌人强大狡诈,有着全长安城最坚硬的防备和铠甲。这条路太长、太艰辛,连他自己都看不到复仇之路的尽头在哪……   他固执地将明琬圈在身边,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取暖的地方了。保护是真的,占有欲也是真的,或许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愫,只是他忽略了,明琬并非死物,怎么可能像一块石头一样被他圈在府中五年、甚至十年?   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但是他拒绝。   所有见不到明琬的方法,都不是最好的方法。   心潮翻涌不息,闻致的眼中也像是酝酿着风暴,青筋隐现的手推着轮椅向前,沉重道:“明琬,你想清楚!离了我你还能去哪?”   明琬的心骤然一疼,这世上最爱她的阿爹已经去世了,她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她垂下眼,颤抖的睫毛显出忧伤的样子,轻声道:“我有手有脚会医术,良医无论在何处都是千金难求,为何离不开你?真正离不开别人的,是你才对吧。”   闻致骤然一窒。   他绷紧了下巴,幽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明琬,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妥协。他道:“你见到了李绪的腰牌,离了府,他会杀你。”   不可否认,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也一直是这样相信的。   “闻致,你知道么?关在侯府中的那四个月,我一直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不曾细想过,直到阿爹去世,我跪在灵堂中,忽然就明白了……”   明琬眼睛湿润,望着轮椅上气势凌寒的闻致道:“若李绪因为腰牌之事要杀我,那也应该赶在我从太医署回侯府的路上杀我,因为一旦我和你见面,将腰牌之事告知了你,他再动手便毫无意义了。你该知晓的皆已知晓,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见到闻致面上细微的情绪变化,明琬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退一万步说,李绪想要利用我要挟你,所以你才担心他会对我下手,那你全然可以将我秘密送去一个遥远且安全的地方,逃离是非之地,岂非比在长安李绪的眼皮上苟且偷生要更安全?李绪那样的人,排兵布阵皆是用在刀刃上,他或许对我起过杀念,但绝不会在我身上浪费丝毫多余的经历。”   明琬深吸一口气,道:“更何况,我很清楚世子的智谋,你若想将我藏得远远的,李绪必定找不到……可是你没有,依然固执地将我圈在身边,究竟为何呢?”   明琬等了这个答案快半年,她想,今日是她最后一次询问了。   但闻致只是看着她,眸中几度变化,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没有别的女人。”   他以为这就是“爱”,但其实不是。   那天过后,闻致又派人时刻守着明琬,仿佛一眨眼她就会不见似的。明琬并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每日平静地呆在自己房中写着什么。   小花曾对她说:“世子也并非生来就是这样的,他以前也曾是跋扈飞扬的少年,耀眼得不像话,经历了冷漠过后,才学会了冷漠。嫂子,你经历过出门买菜都不敢,一人一口口水就能将宣平侯府淹没的局面么?因为辩解无用,所以选择了缄默。”   他告诉明琬:“自雁回山归来后,世子不再轻易相信他人,总是将心思埋得很深,你是他这两年来唯一的温暖,若他表露出来有那么一点喜欢你,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是他用了比常人更多的勇气才展现出来的。”   明琬相信小花说的是真的,只是她受够这种什么事都要小花或是丁管事转告的日子了。   阿娘还活着时曾说,若一个人真心爱你,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明琬感受不到闻致,她觉得她离他很遥远,怎么都追不上。   “为了温暖他,我要被烧成灰烬了。”明琬这样回答小花。   十月,明琬与闻致成婚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   这日卯正,明琬去了一趟厨房,给下人们送了粥水,然后熬了药,去往闻致的房间。   闻致刚下榻,正在穿衣,见到她到来颇有些讶异,但仅是片刻,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让小花先出去。   明琬将药汤搁在案几上,看着闻致一点点将衣裳穿戴齐整。   他没有任何怀疑,推着轮椅上前,动作自然地喝了药,一如当时治腿之初。   明琬忽然问道:“闻致,你以前亲我,是不是想要个孩子?但我亲你,不是因为孩子。”   闻致怔住,抬眼看她。   明琬垂着眼,而后深吸一口气,逆着窗外金色的晨曦走到闻致面前,没有任何征兆地俯身,第一次主动吻住了他柔软的薄唇。   闻致睁大凤眼,连呼吸都滞住了。   明琬闭着的眼睫轻颤,但很快,闻致反应过来,揽住她的腰反客为主,将她拽到跌坐在自己腿上,吻得凶狠而缠绵。   明琬将心中最后一点爱意都烧给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做个告别。   没多久,闻致发现了明琬的不对劲。   她在颤抖。   闻致从烈焰般的情潮中回过神来,按捺住燥热,眸子中蕴着一片深沉,像是望到她心底般,轻轻推开她道:“明琬,你不对劲。”   明琬一怔,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   闻致皱眉:“你到底怎么了?”   晨曦中,明琬艳色的唇极度张合,过了许久,她眼圈红红,笑道:“闻致,我要走了。”   她说:“去一个你和李绪都找不到的地方,完成阿爹的遗志,也还彼此自由。我终究还是不愿成为你的软肋,也不想你成为我的束缚。”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说一下:   今天加班中,可能有些细节没有表达清楚。1中间空缺的段落刚才已补全;2结尾女主的本意不是为了孩子,而是想问男主当初对她暧昧是不是为了孩子;3结尾已经修改得更明朗,女主就是来告别的,就是到文案情节了;3“孩子”打了双引号,我想大家都应该懂啦!还有其他问题欢迎大家指出~   感谢在2020-08-17 23:33:54~2020-08-18 22: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玉无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3个;位里、玉无颜 2个;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呦~ 20瓶;== 9瓶;众多孤星 8瓶;醉卧江山 7瓶;北月南辰与晴空 3瓶;圆子.、位里 2瓶;江南yan、tataj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放手   闻致的目光冷了下来。   他望着明琬的瞳仁, 缱绻散去,低声问她:“你说什么?”   箍在腰上的手铁钳似的有力,极具压迫感, 有些疼, 明琬皱了皱眉头,但没有退缩,而是迎着闻致的目光, 认真道:“我知道你听见了,闻致, 既然我们谁也没法为了对方而停下自己的脚步, 或许分开一段时间会更好,这样, 你能毫无顾虑地完成你的大业,而我, 也想去看看除你以外的山川和风月。”   闻致的手掌搭在明琬后颈处,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她的脖颈似的, 冷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收回刚才的话。”   直到这种时候, 他还是不肯稍稍放软态度, 仿佛只要穿上冷硬的铠甲,就能让她屈服。   可在‘不屈服不认命’这点上,明琬偏偏像极了她爹。   明琬抬指碰了碰闻致的下巴, 发丝在晨曦中折射出金色的光。她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还年轻, 不甘心过一眼就望到尽头的生活,你也不能光靠掌控和强权来留住一个人,你需要我、担心我,所以将我禁锢在身边, 看起来是喜欢,但其实不是,喜欢不是自作主张的束缚。你可曾想过,若是五年后、十年后,你日渐对我丧失了兴致,被耽误了青春和医术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良久的沉默,闻致短促一嗤。   他仍以为明琬只是在闹小脾气,遂掌下用力,将她的头低低压下,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明琬,我没错,是你太贪心。我并未背叛你,安安稳稳将你留在身边,,这样还不够?”   “不够。”兴许是想到了过往一年中的种种,明琬眸色潋滟,泛着水光,一字一句清晰道,“爱该是平等的,不是谁束缚谁!你对我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却要求我对你付出十分诚意,冷了时要给你暖身,疲惫时要给你安抚,不能有任何的事情分散我的精力,眼中心里只能有你一人……这怎么能够呢?”   她说了这么多,闻致只是报以轻飘飘的一句话:“你以为你走得了?”   你瞧,问题就在这,他从来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操控一切,只愿听自己想听的话。   感情就像是个美丽且脆弱的瓷瓶,一旦出现了细小的裂口,它需要的是放下姿态小心翼翼地修补维护,而不是欲盖弥彰地加以禁锢,碎了之后若还想攥在手心,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明琬道:“以前我走不了,是因为我感激你,也心悦于你,所以你稍稍对我好一点点,我便忘记了所有的心酸和痛楚,心甘情愿成为扑火的飞蛾。后来清醒了,才明白我若想走,凭世子的双腿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闻致被刺到痛处,骤然动了肝火,厉声唤道:“来人!”   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的声音。   很快,闻致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倏地凌厉:“你做了什么……”   话还未说完,一股陌生的眩晕席卷而来,他圈住明琬腰肢的手臂渐渐失了力度,渐趋涣散的瞳仁落在案几上的空药碗中,又缓缓转到明琬脸上,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下药……”   明琬知闻致不会甘心,只能出此下策。她给府中上下都送了粥水,让他们多睡上一会儿。   “抱歉。”明琬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腰上扳开,而后站起来,望着闻致愤恨的眼睛轻声道,“你放心,那不是什么有损身体的药,只是会睡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她大概,已经不在长安了。   闻致胸膛急剧起伏,眼睛里充着血丝,紧握的手指几乎抠进掌心的肉里,试图以疼痛唤起些微的清明。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要她全心全意、倾尽所有地继续爱着自己而已!他只是想在每一次争斗疲乏时,能看到她温暖的笑颜而已!可明琬恨他如斯,宁可下药也要离开这……   他感受到了又一次的,前所未有的深沉背叛,目光几乎要将明琬凌迟,哑声道:“你当初自以为是地嫁进来,又自以为是地离去,自始至终……你把我当做了什么?一件利用完就扔的工具么!”   字字句句,皆如利刃剜心。   明琬很想告诉他,没有什么失望是一蹴而就的。   从刚嫁入侯府时的冷嘲热讽,到一次次狠心将她的热忱踏在脚下;从冬夜藕池中带着恨意的仇视,到除夕之夜将她抛弃在陌生的街头;从一声不吭地侵占她的吻,到夜复一夜漫无尽头的冷落与等候,他不爱药味,挑食,针灸稍有不适都会皱眉发脾气……   她是何时起了放手的念头?   是闻致破罐破摔、将她所有熬夜撰写的药方束之高阁时,还是生辰那晚守着一桌子凉透的饭菜?   是被圈在府中无聊到数着落叶飘下的次数时,还是明明心情低落到谷底还要被迫承受闻致的索取?   亦或是见他颓然放弃双腿,焦急到失眠的每一夜。   明琬告诉他:“闻致,在今日之前,我也是一团火。”   她一次次被闻致推开,却又能一次次调整心情靠近,直到她被烧尽最后一丝热度,在无休止的等候中冻成了冰。   闻致不愧是曾经的小将军,自制力强大到可怕,服了药这么久,竟然还能睁着眼强留一丝清明。他唇上有血色,大概是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他像是一个永不服输的斗士,身体因药物而发颤,却仍高昂着头颅,森冷道:“我不会同意和离的,你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他好像没明白,‘分开一段年月’与‘和离’之间有何区别。   明琬已经没时辰解释,亦不能回头了。   “世子大概忘了,虽本朝律法规定,女子无权向丈夫主动提出和离,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丈夫终身有疾,难堪重负,女子可无须经由丈夫同意,自行出户请离。”她按捺住隐隐的痛意,疲惫道。   闻致猛然一震,面上的疏冷阴鸷分崩离析,呈现出短暂的茫然之色。   明琬没敢看他的眼睛,既是做出了决定,便是闻致恨她怨她,都没办法回头了。   最后,她后退两步,朝着闻致郑重地福了三礼。   第一礼,谢他救了阿爹两次;第二礼,谢他一年的照拂;第三礼,谢他给了自己一段虽然短暂、但并不后悔的姻缘。   她向她心爱的少年夫君告别,向过往一年所有的甜蜜与酸涩告别,蓄着泪意在晨曦中温柔笑道:“闻致,再会。”   闻致期待了她许久的温柔笑颜,却不料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忽然,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   明琬扶着门框,于侯府的寂静中回身望去,只见闻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双腿动弹不得,一只手却拼命朝前伸着,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恶狠狠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他的舌尖咬破了,齿上和唇间都沾着血色的红,像是徒劳怒吼的困兽,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明琬下意识朝他走了半步,又狠心顿住。她就这样看着他猩红的眼睛,许久,才轻轻道:“想抓回我,也得要你这腿好起来,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   她刻意加重了‘走’字,带着沉重的殷切,此时听在闻致的耳中却是无比讽刺。   “你敢……”他朝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眼皮一开一阖,抖着唇说了句什么。   明琬没听见,她转身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府中一片安详静谧。   身后暖阁中一片哐哐当当的声响,桌椅倒塌的间隙中,隐约可听见闻致喑哑的嗓音传来,传唤小花的名字。   很快,连这点声音也没了,应是抵挡不住药效,陷入了昏睡。   闻致趴在地上,手犹自朝前伸着,紧皱的眉宇间满是不甘。   明琬扶起倒下的椅子,为闻致盖上大氅。那一刻,她应该是轻松的,可抬手一摸,却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厢房中,青杏已经将包裹都收拾好了,除了必要的衣物细软和通行文书,明琬只带走了阿爹未写完的药经。   “小姐,我们一定要走么?”想起方才骗小花喝下有安神药的粥水,青杏抱着包袱,脸上满是愧疚。   “要走的。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闻致。”   明琬并不比青杏好受,忍住泪将案几上林林总总炼好的药丸分门别类摆放好。闻致不爱喝汤药,这是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他改制的药丸,旁边用厚厚一叠纸细细记录了为期一年的治疗方案与服药剂量。   不管闻致能否领情,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闻致如今十九岁,待到及冠成年,这双腿便再无站起来的契机。   她已经……别无他法。   想到此,明琬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撑出笑来,对青杏道:“青杏,张嘴。”   “啊?”青杏不疑有他,呆愣愣地半张着嘴。   明琬飞速将一颗药丸塞入她嘴里,青杏猝不及防“唔”了声,皱着眉将药丸咽下,吐着发麻的舌头道:“小姐,你给我吃了什么呀?”   “傻青杏,不是‘我们’要走,而是我。”明琬捏了捏青杏肉嘟嘟的腮帮,直到她视线开始涣散,摇摇晃晃。   “小姐,你……”   看着青杏不可置信的神情,明琬心中酸涩不已。   “对不起,青杏。我要去翻高山,过大泽,其中辛苦难以言喻,我不能让你跟着去受苦,何况你舍不得小花,不是么?”   明琬将瘫软的青杏扶到床榻上,抚了抚她饱满的额头,然后将一张卖身契折叠好塞入青杏手中,让她握紧,方轻轻道:“卖身契还给你啦,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没人能使唤你束、缚你,也不必担心醒来后闻致会生气,小花会保护你的……”   床榻上,青杏的眼皮抵不住沉重垂下,泪水洇湿了睫毛。   ……   十月叶黄,秋风乍起,冷冽肃杀,断人心肠。   两个时辰后,宣平侯府中一片阴云低压的死寂。   所有刚刚苏醒的下人皆是垂首站在暖阁前院,噤若寒蝉。而廊下,闻致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可怖。   他虚眼看着阶下的青杏,神情淡漠,冷然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去了哪里?”   青杏握着手中的卖身契,如同握着最后一点珍贵的念想,不住摇头啜泣道:“我不知道,小姐没有告诉我。”   闻致咬紧了牙,明显没了耐性,又或许因为焦急惶恐而失去了理智,沉冷道:“不说,我杀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世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   青杏被吓得“呜哇”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世子平日那么聪明,为何却总是用错误又极端的方法对待小姐?小姐那么喜欢你,为你下厨为你熬药,为你通宵不眠守候在旁,而世子却总是仗着小姐的喜欢有恃无恐!小姐喜欢你时,世子要将她推开,后来又强行将她锁在身边,说是保护小姐,却肆意折断她的羽翼,不许养猫养狗,不许与旁人多说一句话,不许回家看老爷,不许看病行医,说话都是冷言冷语带着尖刺……现在小姐走了,世子不想想自己错在何处,倒拿我来撒脾气!”   青杏又慌又生气,打着哭嗝,语无伦次地将闻致批得一无是处,不住揉着眼睛哽咽道:“世子明明可以对小姐更好一点的,只是世子不愿自降身份,世子觉得她不值得你浪费精力,世子觉得连说一句‘喜欢’都是丢脸……”   “住嘴!”闻致骤然哑声打断,眼中翻涌着一片暗色。   他不知道,明琬身边的人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青杏打着哭嗝,犹自道:“小姐守候了世子那么久,现在她走了,世子却连追她回来都做不到!”   闻致觉得刺耳,用苍白的指节撑住额头,不知为何竟喘不上起来,紧绷的下巴微微颤抖,道:“来人,把她给我……”   “世子!”一旁观望的小花忙向前一步,眼角余光瞥了哭泣的青杏一眼,主动请缨道,“世子,青杏就交给属下来审问吧。”   闻致还未从青杏的‘控诉’中回过神来,双唇紧抿,垂下的眼睑落下一片深沉的阴翳。   小花趁机将青杏带了下去。   “你放开我!花大壮,你和世子是一伙的,你们欺负走了小姐!”青杏哭着挣扎,小花试图按住她,反被她抓起手咬了一口。   手背上红彤彤一圈牙印,小花也不生气,抬手按了按青杏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坏脾气的小动物。   闻致回了房,看到自己案几上摆了满满当当二三十只小药罐,俱是印有“明”字的标识,刺眼无比。   那是丁管事从明琬房中发现的,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怜悯”。   闻致独自在阴暗中坐了会儿,身形僵硬如冰,忽然,他狠命抬手往桌上横扫,瓶罐哗啦啦滚落了一地。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边的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他又极慢极慢地俯身,从轮椅上伸长手,艰难地将满地的药瓶一只只拾起,弯着腰,死死攥在怀中。   他恨她。他想:等抓到她,他一定……一定要让她悔不当初!   ……只要还能找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8 22:13:14~2020-08-19 19:3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李佐伊的小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帘风月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衣送酒 10瓶;43896694 7瓶;姓墨的 5瓶;企鹅、april 2瓶;茶蛋、顶刊一年十篇、北月南辰与晴空、maggie9958、焉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找她   闻致是个聪明人, 只要稍稍冷静些许,猜到明琬的去向并不难。   明琬没了爹娘,亦不会留在长安, 既是提及为明承远立冢撰书之事, 那她只有一个去处。   “去查卯末至巳正的出城记录,往蜀川巴州沿线查,尤其是水路渡口。她不会骑马, 旱路太慢且关隘诸多,必是走水路长驱直下。”   闻致背对着门坐在书房内, 宛如一座完美而冷沉的冰雕, 锋利道:“找到她后,即刻带回来!”   侍卫们不敢耽搁, 立即领命退下。   一旁的小花看了眼闻致沉郁焦躁的侧颜,张了张嘴, 复又闭上,终是什么都没说。   小花是亲眼看着明琬走的。   青杏平日对他不是横眉就是竖目, 今晨却突然殷勤起来, 捧着粥水的手都在发抖, 支支吾吾不敢看他的眼睛。若是小花连这点警觉都无, 未免太对不起世子的栽培与信任。   卯末,长安城的晨曦很美,金碧辉煌的城池披上一层清透的金纱。他蹲坐在正厅的屋脊之上, 看着明琬背着简单的包袱,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在门口时,她甚至停了一下,朝着侯府方向深深一礼,这才一抹眼睛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出门, 此时天已亮,不必担心侯府会遭遇危险;而街上人还不多,可以最大可能避免被人发现她的行踪。   小花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觉得,若是一个女子在亲人离世、孤苦无依的情形下,毅然放弃侯府中优渥富贵的生活和倾心喜爱过的丈夫,筹备了一月之久,只为离去,必定是经过万千挣扎的无奈之举。今日所做的一切,或许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若是此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将她最后这抹希望掐灭……那她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明琬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主人。   她干净,有活力,对待下人亲切有礼,节庆日时大家都喜爱跟在她身后跑,向她讨赏钱,其实大家并非真的要钱,只是在府中过惯了如履薄冰、大气也不敢喘的日子,太稀罕她身上透出来的安定干净的气息。   她和青杏原是很爱笑的,主仆俩笑声一高一低,随性而不失态,是府中一年多来唯一的亮色。但渐渐的,从世子腿疾久治不愈日渐焦躁,频频外出助三皇子李成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明争暗杀开始,她的笑在永无尽头的冷落中渐渐淡去。   大多时候,她都是在房中看医书,写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还阉了后厨笼子里养着的大公鸡,治好了母鸭软壳蛋之症……偶尔在墙角发现了一株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她便会高兴地拔起来研究许久,尝一尝味道,发现没有药性,再一脸失望地栽回原处。   世子的用意其实很好,他失去了太多东西,唯恐连最后这点也失去,故而矫枉过正,觉得攥在手心里才是最安全。但他显然忘了,一株向阳而生的藤蔓,即便固执地将其绑在黑暗中,她的枝叶和触须也必会拼命挣脱束缚,向自由处延伸……   小花只是想不通:连他都明白的简单道理,世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会不明白?   天黑前,闻致散出去的人便从城外渡口查到了明琬的踪迹:她的确是一个人上了前往岐州的客船,想必是想从岐州转船前往蜀川。   听到此消息,闻致紧皱的长眉微微舒展,在心中嗤笑一声。   你看,她这么笨,连逃跑都不会逃。他比她聪明有远见,安排好她的生活有错么?听他的话好好待在身边,不好么?   闻致带着些许安心和得意,命人快马加鞭抄近道赶往岐州渡口,务必在客船到达之前截住明琬。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期许,待明琬被抓回府中,他定要好好欣赏一番她脸上的神情,再将她锁在自己身边,用一辈子来“惩罚”她,不许她再离开自己视野半步!   他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冷静计划好一切,连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   夜晚,宽阔的江面上,月光洒落粼粼的波光,耳畔水声,如银龙穿滔而过。   客船中吊挂的灯笼一晃一晃,安静得异常。   几十名衣着各异的船客被驱赶至甲板之上,于凛冽的寒风中瑟缩着,俱是蹲身垂首,满脸的惶然灰败之色。   八、九个面相凶狠的河盗掂量着手中沾血的刀斧,恶声吆喝船客:“不想死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明琬蹲在角落的最里边,看着为首的女河盗慢悠悠踱过来,阴凉的视线挨个扫过众人身上,然后定格在自己身上。   女河盗年纪不轻了,面黄而无眉,五官丑陋凶恶,却满身绸缎首饰。她以手中的短刃拍了拍明琬手上的金玉镯子,痞气道:“小娘子的镯子甚是好看,是自己取下来,还是姐姐帮你取?”   说着,她以刀背在明琬手腕处来回划动,仿佛稍有迟疑,就会剁下她的一双手来。   这镯子是明琬的陪嫁,这一年来她一直戴在身上,纵是不舍,为了保命只能用力褪下,交到了女河盗的手中。   女河盗心满意足,见船客们被搜刮得差不多了,这才架起一腿坐在长凳上,把玩着新得来的镯子道:“让船夫将船靠岸停下,咱们撤。”   “不可,不可靠岸啊!”一名老船夫拱手作揖,颤巍巍告饶道,“此处多暗礁,且暗流汹涌,贸然靠岸,极有撞石沉船的风险!若停船,得再往前几十里,于五河镇……”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四溅而出,老船夫瞪着眼,抽搐着扑倒在血泊中。   受惊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尖叫起来,不住后缩,将头埋得更低,唯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女河盗慢悠悠将镯子套在自己手上,对着灯笼的昏光照了照,冷笑着命令:“老不死的还想糊弄人……去了五河镇,天已大亮,兄弟们岂能有脱身之机?靠岸,停船,不然我杀光你们所有人!”   客船改变航道,歪歪扭扭朝黑越越的岸边靠去。   忽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地动山摇中,不知谁惊恐道:“不好!船触礁沉水了!”   ……   闻雅接到弟妹不和分离消息,带着四岁的儿子匆匆赶来长安。   “阿致,你和阿琬到底怎么回事?”闻雅素面朝天,将怀中的儿子放在地上,让他自行去庭院中玩耍,这才转首望着书房中提笔写字的闻致,焦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阿琬的家书了,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致,你说话!她一个姑娘家出远门,万一有危险可如何是好!”   相对于闻雅的焦急担心,闻致平静得近乎冷漠。   “她走不远的。”他垂着润墨,笃定道,“最迟后日,定能将她抓回。”   闻雅蹙着柳眉,望着闻致日渐成熟冷俊的侧颜,低声道:“阿致,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仇人,你应该诚心请回她,而不是‘抓’。”   闻致并未应声。   他想:有何区别呢?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她能回到自己身边,再也无法离开,这就够了。   闻致一直如此认为。   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一年前的初冬之夜,他栽入冰冷绝望的池水中,看着明琬瘦小的身躯泡在水里,苍白的脸拼命仰着,抱着他沉重的躯体在水里挣扎,颤声说:“闻致,水里……好冷!”   她的脸如此惨白,眼中黑漆漆的没有一点色彩。   猝然惊醒,心口处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闷疼闷疼,连喘息都是沉重的。闻致再难睡着,抬臂搭在额上缓了会儿,而后艰难起身下榻,坐上轮椅推门出去。   正在晒月光的小花听到动静,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朝闻致道:“这么晚了,世子要去何处?”   大概是因为方才梦境的原因,闻致心慌得很,冷漠拒绝了小花陪同的提议,只说要一个人静静。   自明琬来了身边,闻致已经很久没有失眠惊梦之时了。他推着藤编轮椅,缓缓碾过庭院,行过池边,最后停在厢房的阶前。   四处皆有明琬的气息,但四处都看不见明琬,只有黑漆漆的夜与孤寂包裹着他。   不过没关系,明天她就回来了,厢房的暖光会再次为他亮起。   黑暗中,他扬着下颌,满是志在必得的坚定。   闻致没有想到,第二日,派出去的人果然全都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明琬。   那些人进来复命的时候,他眼神不住地往他们身后张望,确认了好几次。   但,不见明琬。   他们说,去往岐州的那艘船遭遇河盗劫持,触礁沉没,所有人没入了湍急冰冷的江水之中,活下来的几人中间没有明琬。   闻致嘴角的笑意淡去,幽黑的凤眸轻轻落在那几个垂首跪拜的侍从身上,像是听到一个玩笑似的,轻轻问道:“明琬呢?”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其中一人讷讷道:“世子,尸首已打捞出了大半,只待家属前去辨认。属下等不敢贸然认领,故而……”   “把明琬带过来!立刻!马上!”闻致突然发作,猝然提高了声线,眼睛红得几乎能吃人。   侍从们垂下了头。   他们都是闻家一手训练出来的高手,最擅追踪,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闻雅已是泪流满面,按住闻致的肩哽塞道:“阿致,你冷静些……”   “骗子。”闻致呼吸急促,眼睛像是凝着黑色的冰,然后极缓极缓地扬起嘴角,如梦方醒般道,“我明白了,因为我没有亲自去找她,所以她闹脾气不回来。”   他越发觉得这个理由可行,涣散的视线缓缓聚焦,冷冷道,“我这就去岐州,亲自把她找回来!”   他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立即让人安排车马,日夜不休赶往岐州。   到了岐州渡口时,官府的人刚好把河中的尸首捞了出来,若尸首身上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便被仵作取下来,存放在县衙中等候家属辨认。   长而斑驳的木桌上,铺着刺眼的白布,白布上陈列着所有从尸首上取下的物件,有些模糊的路引,有腰带,有绣鞋,还有一只熟悉的、沾了泥沙的金玉绞丝手镯……   闻致的视线像是冻结了,死死地盯着那只镯子。他抿紧了唇,伸手去碰桌上的镯子,不知为何竟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顺利将镯子握在掌心,力气大到指骨发白。   看守证物的官吏不认得闻致,吆喝道:“哎哎!认领尸首要出示证明,岂能乱碰证物?”   “她人呢?”闻致冰冷的目光刺向那聒噪的官吏,厉声道,“把她还给我!”   那小吏从未见过气场如此可怕之人,还是个残废……不禁后退一步,嘟囔着去唤停尸间的仵作。   昏暗的房间内,地上躺了几十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仵作对照着镯子上标记的‘三十七’,掀开了一具女尸身上的白布。   尸首浸泡已久,早已披头散发面目全非,但她的左手上赫然戴着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只镯子。   曾经无数次,闻致看见明琬戴着这对镯子,细白手轻轻按过他身上的穴位。   这好像,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她嫁入侯府一年整,他从不记得给她添置一件新的首饰……   闻致死死地望着那只带镯子的粗手,目光通红,僵硬的身躯不住发颤,而后慢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张嘴发出短促的,从胸腔中压抑的咳嗽声,不知是哭是笑。   一旁的小花看得心惊胆战,又为自己那天心软放明琬走而内疚后悔不已。他以为闻致疯了,但他没有。   他依旧倨傲,固执,用一种莫名希冀的语气哑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不是她……她会凫水的,小花。”   作者有话要说:撒点狗血,中间几年会快进哈~   感谢在2020-08-19 19:34:05~2020-08-20 22:1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3个;火炉冒泡、maggie9958 2个;卿、盂施圣、37505780、醉卧江山、西洲、炊梦、苏曲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美七阿 30瓶;40386394、42162569、焉兹、北月南辰与晴空 5瓶;surri、w、小毛驴啧啧 2瓶;茶蛋、墨懿玄清、夏月、暮色狂奔、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醒悟   闻致拒绝认领尸首。   所有人都劝他节哀, 但他依然固执道:“那不是明琬。”   明明是很冷静低哑的语气,却无端给人一种状似疯狂之态,仿佛完美的皮囊之下, 灵魂已被撕扯成无数碎片,一碰就塌。   “虽说已入了冬,但泡过的尸首亦是存放不了多久的。”仵作鼻上罩着白布,已有些不耐了, 劝道, “能捞上来的都在这儿了,苦主还请节哀……”   话还未说完, 猝然撞见闻致冷冽如刀的目光。仵作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目光,不由心尖一颤, 讪讪住了嘴。   “我不能让别的女人进闻家祖坟。”闻致轻轻闭目, 紧攥的双拳在袖中颤抖,咬牙道,“给我验尸!”   一旁的小花几经犹豫, 终是轻声道:“死者为大, 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虽然他也不愿相信地上那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就是明琬, 但尸首身上的绸缎衣裳和腕上的镯子做不了假, 何况过了这么久,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了。   “连你也不相信么?地上躺着的, 明明就不是明琬啊。”闻致嗤笑一声, 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喃喃道, “她的手很细很白,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世子……”小花想说溺水肿胀的尸首根本无甚“细白”可言。   但闻致突然狠厉道:“给我验尸!”   他眼底翻涌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等待验尸结果的那几日, 闻致犹不死心地派人沿河四处打听有无落水女子的消息,结果皆如石沉大海。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即便戴着镯子的那具尸首不是明琬,一个弱女子掉入湍急的冬水之中,暗夜深沉,礁石遍布,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呢?   岐州多山脉,没有长安的盛世灯火,闻致在客舍之中枯坐了整夜,涣散的视线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脉轮廓,忍不住地想:这么冷的天,呵气成冰,明琬落入水中时,一定还拼命朝岸边游着,就像是去年在藕池中那般,小小的身躯中满是生的敬畏与渴望。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听到动静来救她……   没有人去救她啊,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可笑他端坐府中,自以为算无遗策,沾沾自喜,盘算着明琬回来后要如何将她留在府中,留在心里……他从未想过,明琬有再也回不来的一天。   天亮后,仵作验尸的结果出来了。   仵作公事公办道:“因尸首泡水损坏过大,又停放了数日,已极难分辨生前身份。但其盆骨窄小,可见是未经生育的女子,身高约五尺四寸。”   闻致浑身一僵,紧绷的下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仵作又道:“左后槽牙有损坏,右臂和左肋下有刀伤……”   “刀伤……是新是旧?”闻致嗓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明琬的了解竟是如此之少。他不知道她的后槽牙有无损害,没有见过她衣服下的身躯,更没有留意过她是否有过旧伤……   仵作验出来的这些特征可以是明琬,也可以不是明琬。   仵作被他的样子吓到,忙道:“是陈年旧伤,年纪约三十至四十岁间。”   听到这,别说是闻致了,便是小花的一颗心也悬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最终停到了实处。   只此一言,闻致紧绷的身形渐渐松懈,脱力地靠回椅背上,冷峻的眉目隐在阴霾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看,我就知道不是她。”他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像是笑,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她去了哪里呢?”   闻致在岐州呆了半个月,期间小花将那具疑似明琬的那具尸首火化了,骨灰不敢带回去刺激闻致,便自作主张埋在了城外山脚,立了块无名碑。   这半个月内,任凭闻致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寻找,依然没有明琬的消息。   期间又捞上来两具女尸,其中一具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仵作来报告这个消息时,闻致的脸阴沉得要杀人,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他真的会扑上去将那仵作撕碎。   “她没有死!”他倔强地认为,像是宁折不屈的钢铁,红着眼道,“她会回来的!”   可明琬就像是从世上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期间,闻致命人剿灭了岐州一带的河盗,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那夜月黑风高,闻致硬是推着轮椅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手掌心被轱辘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破皮渗血,他却毫不在乎,只挨个冷声质问那群无恶不作的河盗,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有没有见着他的妻子……   有个独眼的河盗见他是个残废,又年轻,并未放在心上,嘲讽道:“兄弟们玩过的少女可不少,不知道官爷说的是哪个。要不您说说特征,比如□□大还是屁股大,叫起来得不得劲儿?”   岐州的河盗,在一夜之间全灭。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明白明琬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了,只有闻致不相信。   在岐州耽搁了太久,直到不得已回到京城后,闻致依旧命人四处搜寻明琬的下落。   李成意来找过他一次。大概是李绪将精力放在追查一个出逃的女侍医身上,给了李成意喘息之机,他竟大方地提出可以将自己手下最精良的影卫借给闻致一用,替他查找明琬的去向。   闻致拒绝了。   他不会放心将明琬的事交到任何人手上,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盟友。   他已经尝过一次被“朋友”捅刀的滋味了,绝对赌不起第二次。   十一月,隆冬天色晦昧。   闻致坐在打了霜的庭院中,等候日头一点一点从天际升起,期待大门外能有熟悉纤细的身姿背着包袱小心翼翼地进门,朝他嘟囔一句:“闻致,这回你可不能再气走我啦。”   然而没有。无论他熬过多少个夜晚,都没能等到她归来。   终于有一日,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问厢房中哭肿了眼睛的青杏:“以前明琬守着灯彻夜等候时,可也是我现在的这般心情?”   青杏正在收拾衣物准备离府,她现在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困在府中给人当丫鬟,何况……小姐已经回不来了。   她瞪了闻致一眼,弱声反问:“世子现在才懂小姐当初的心情,不觉得太晚了么?”   “她会回来的。”闻致依旧是这番话,仿佛只要他够诚恳,这句话便能应验。   “我已杀了河匪为她报仇,待她气消,自会归来……”忽然,闻致的声音戛然而止,回忆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来,嘲弄他的无知。   明琬在除夕之夜被丢在街上时,他以为只要惩罚那个偷了她钱袋的小偷,她就会消气;明琬生辰那夜等不到他的归期时,他以为只要还她一桌一模一样的饭菜,她就会原谅他;明琬被河匪伤害沉船落水、生死不明时,他以为只要杀了那帮匪徒,她就会回来……   原来不是。   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作聪明,不明白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的。那些他一直忽视的点,认为不重要的‘琐事’,其实都是明琬孤注一掷的全部。   他终于明白当初明琬为何生气、为何介怀,可是太晚了。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顺风顺水、光芒万丈,挥金如土,一切都得来的太容易,从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态去珍惜一份心意;他十七岁后的人生如坠深渊,身体和心性双重损伤,成了个坏脾气的怪人,亦没耐心珍惜明琬散发出的那一点暖光……   闻致一开始,其实是有些瞧不起明琬的,即便后来历经种种,他不可抑制地被明琬的温暖明亮吸引,他依旧从骨子里抵触这份心动。他不愿承认,所以忽冷忽热。   明琬说得对,他就是仗着她的喜欢有恃无恐,仿佛无论他多冷,明琬都能调整自己的心态继续靠近。   这一年以来,他见过太多次明琬朝他飞奔而来的身影:他不小心跌倒时,坠入藕池中时,遇刺时,还有每一次闷声不吭晚归时……明琬总是不管不顾地迎向他,发丝和裙裾飞扬,耀眼无双。   他以为不论自己走得多块,明琬总是会追上来的,却不曾想蓦然回首,等到的是她离去的背影。   他慌了,却以仇恨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以为只要够凶狠、够不在乎,就没有什么能伤到他。   明琬没能伤到他,但他伤透了明琬。   “你可以留下来。”闻致忽然对青杏道。   青杏一怔,越发气愤,红着眼道:“我为何要留下,侍奉一个害惨了小姐的仇人?”   一旁的芍药胆战心惊,悄悄拉了拉青杏的衣袖,让她莫再刺激几近疯魔的世子。   但闻致并未露出生气的神色,只是沉默着,眼睫落下一圈悲伤的阴翳。他道:“你既是恨我,便更应该留下,替她看看……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青杏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病罗刹”说出来的话。   一时无言,愣愣望着他推动轮椅迟缓离去。   那天,小花拦住了坚持要离府回蜀川的青杏。   “嫂子走的时候,我没能拦住她,一直很后悔。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你再重蹈覆辙。”小花抱剑倚在大门处,朝背着包袱的青杏道,“杏儿,别走了,也别恨世子。他如今仍在四处搜罗嫂子的消息,除了找不到尸首还有一线生机之外,更多的是,世子需要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人总是这样,只有失去后,方能感知撕心裂肺的疼痛。”   趁青杏眼睛红红动摇之际,小花伸手取走了她肩上的包袱,笑道,“世子会一直找下去的,杏儿不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吗?”   “谁是你‘杏儿’?”青杏咬着唇,肉嘟嘟的脸颊气鼓鼓的,狠狠捶了小花一拳,‘呜哇’一声哭道,“你们都是玩弄人心的大坏蛋!”   小花轻轻揉了揉青杏的脑袋,将她的双丫髻揉得一团糟,方坏笑着跑开,顺带卷走了她的包袱。   ……   新年前,宫中的闻太后似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召闻致入宫询问内情。   面对太后的旁击侧敲,闻致身形绷直如石,抬着下颌坚定道:“她只是回蜀川了,为父守灵。”   太后将信将疑,良久道:“既如此,你何不速速纳房妾室,一则有个体己照应,二则可为闻家延续香火。”   “臣有明琬为妻,已经足够。”他终于说出了这句,曾经不屑说出口的心里话。   “可是闻致,你等不起了。”太后警告他。   出宫的路上,下雪了。   宫城外,闻致抬头看着墨色的天空和纷纷扬扬的大雪,衣袍和墨发在风中翻飞,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长久的沉思。   小花抱剑在一旁等了许久,忍不住抬手拂去肩头的落雪,顶着冻得白花花的睫毛和发丝问道:“世子在看什么?”   闻致的眼中掠过风影与飞雪,一片深沉的枯寂,过了好一会儿,方轻声道:“雪这样大,不知明琬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话音未落,他抿紧了唇。   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形像是承受不住寒冷似的颤抖起来,抬手覆住眼睛,逃也似的急促道:“推我上车。”   马车的木板放下,小花将他推入车中安置好。布帘放下的那一瞬,他听见车中传来闻致压抑的咳嗽声,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般,似哭又似笑,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又凄怆。   除夕夜,闻致去了慈恩寺。   他从不信佛,此刻却坐在捻指盘坐的金身佛像下,虔诚地闭目烧香。   香雾朦胧,梵音缥缈,愿九天诸佛庇佑她平安活着。   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火树银花,人潮如海,只是闻致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捧着豆糕朝窗外张望的少女。   他垂眼望着掌心的平安符,乃是去年此时明琬为她求来的,尽管那晚,他因迁怒失了理智而做出了过分之举,惹得两人间十分不愉快……   现在仔细想想,裂缝在那时就有了罢。   正巧马车驶过大业街,闻致不经意间瞥过街头涌动的人群,忽见人群中立着一抹纤细熟悉的身影。   灯火像是朦胧的金雾,泛着一层不真实的柔光。她穿着同去年一样的茜色新衣,就这样茫然地站在阑珊的灯火下,站在来往的人群之中,徒然望着他的马车离去。   闻致的瞳仁一缩,心脏仿佛被针扎般刺痛起来。他不管不顾地拼命倾身,将头探出车窗,仿佛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些,下意识嘶声喝道:“停车!”   侍卫们被闻致这声焦急凄怆的声音惊着了,连忙停了车,纷纷拔剑靠拢。   小花从马车上跳下,顺着闻致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发现,便疑惑道:“世子,您看见什么了?”   虚幻的柔光散去,小花的话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人群中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又模糊的面孔,没有金雾般的暖光,没有伫立的明琬。   “没什么……”涣散的视线聚焦,他缓缓收回斜轻的身子,靠回轮椅椅背上,闭上了双目,面色在阴暗中显得十分沉重。   小花有些担心,他怕闻致会疯。   从慈恩寺回来,闻致在书房中坐了一整夜,小花在门外看雪,守了他一整夜。   自从明琬离去,闻致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整觉了,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孤寂。   他喝了很多酒,半梦半醒间,明琬带着薄怒的嗓音传来,按住他的手不满道:“闻致,你不能再喝了!”   闻致睫毛一颤,伸手抓住那只温暖的小手,迷恋地蹭了蹭,道:“你去了哪里?”   “闻致,你喝醉了!治腿吃药的时候,是忌酒的,每次我提醒你,你都不高兴。”明琬哼道,“你不是知道的么?我去给阿爹守灵立冢了。”   “骗人。”闻致迷蒙道,“我派人去了蜀川,你没有回去故里。”   “……”明琬良久的沉默。片刻,她伸手轻轻碾过他的眉眼,喟叹般无奈道,“闻致,你睁眼看看我呀!”   闻致喉结几度吞咽,闭着眼艰涩道:“我不能……”   “为何?”   “一睁眼,你就不见了。”   “既是在乎我,为何又要那般待我?”   “我以为,你会懂……”闻致抿紧唇线,良久,终是吐出了只有在酒醉时才敢说出的话,“明琬,回来吧。”   明琬的声音越来越远:“不是说好了,想要我回来,须得你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我追着你跑了那么久,这次,该换你来追我了……”   “不要走!”闻致从案几上猝然睁眼,一只手仍朝前伸着,手指虚握,仿佛要攥住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除了昏暗的烛光,什么也没有。   第二日天微微亮,闻致青着眼圈推门出来,虽然疲惫瘦削,但双眸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平静。   他问小花:“药呢?”   小花还未反应过来,怔了怔,闻致又哑声重复道:“把明琬留下的药和诊治方子,给我送来。”   他迎着黎明的曙光,一字一句沉稳道:“我不需要找别的女人生儿子,亦不愿被动等待,我要自己站起来。”   立足朝堂,站于江湖,登上最高之处俯瞰天下……   然后,找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0 22:16:02~2020-08-21 22:1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3个;莲幽清梦、晚星 2个;火炉冒泡、??、盂施圣、后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896694、姓墨的 5瓶;珊瑚礁 3瓶;夏月、小毛驴啧啧 2瓶;江南yan、茶蛋、北月南辰与晴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三年   上元节的余韵还未过去, 仁寿宫里的闻太后便中风昏厥,于一月底溘然长逝,结束了她七十余年叱咤朝堂的人生。   自此, 闻家算是彻底没落。   过完年,闻致已是及冠之龄,虽已到了承爵的年纪,却因没了太后的靠山又兼有腿疾, 褫夺爵位迫在眉睫。   二月初, 春寒料峭,枝头的花芽还未来得及绽放, 便被埋没在积雪中,不知一夜要冻死多少。   宣平侯府比往日冷清更甚, 空荡的屋子内, 闻致艰难地扶着长桌站立,手臂因脱力而剧烈颤抖,仅是迈出半步, 他又无力地跌坐回轮椅中, 汗湿的几缕碎发搭在额前, 喘息不止。   小花忙将沏好的茶递来, 唯恐他身体负担过重崩坏,劝道:“世子休息会儿吧, 嫂子以前说了, 操之过急反而会加重身体负担, 须得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循序渐进才好。”   听到小花提及明琬, 闻致的呼吸果真平缓了不少,紧皱的眉头舒展些许,接过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谁能想到, 如今“明琬”这两个字,已成了闻致的定心丸。   见闻致此刻的心情还算平静,小花没忍住问道:“世子从前,为何不让嫂子陪同呢?那段时间,她很担心你……”   闻致倏地睁眼,眸中有少见的茫然之色,而后慢慢地沉下目光,冷声调转轮椅道:“你太多嘴了。”   小花脸皮厚,骤然被闻致刺了一下也不生气,依旧淡然通透,面不改色。   他其实知道闻致为何不让明琬陪同。   去年三月,闻致第一次尝试站立,却因高估了自己的状态而撞倒了明琬,致使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闻致虽然脸上冷冰冰的不说,但其实心底还是担心会再次误伤明琬,加之自尊心作祟,觉得跌倒的样子实在太过狼狈丢脸,所以宁可赶走明琬,不让她靠近,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无用的窘态……   他能为了明琬而再次尝试治疗,却无法接受在她面前脆弱的自己,在某些方面,他真是自我到近乎偏执,固执到近乎冷漠。   后来闻致的双腿迟迟没有好转,又因李成意的拉拢而忙碌不已,故而生了放弃之心。他是个聪明人,不知何时开始就看出了明琬对他的爱慕之心,于是越发有了麻痹自己的理由,大概想着即便自己这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明琬也会依旧在他身边。   只要明琬在身边,站不站的起来又有何关系呢?   他如此自负,不曾想过越是自作聪明之人,便越会作茧自缚。   若不是看在闻致如今已是很惨的份上,小花定是要肆意嘲笑他一番……   哪有这样追一个姑娘的?也亏得嫁过来的是明琬,临走前还能激他一把,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俩人的一辈子都会毁了。   三皇子李成意进门来时,闻致正扶着桌子尝试第二次行走,虽只是落地一步且有些踉跄,但足以令李成意震惊。   这世上瘫痪之人鲜少能有再站起来的,更遑论,闻致的双腿曾被太医们联合诊断为“不治之症”,几乎无再站起来的可能。   李成意和李绪生得有几分相似,都是细长上挑的眉眼,只是更温和沉稳些,徐徐进门坐下,打趣道:“真不愧是闻致你啊,若是常人,怕早已躺在病榻上生疮发臭了,哪还能站起?不过也是,尊夫人此去山高水长,若没有健全的双腿,又怎能翻山越岭追回她呢?”   闻致少年时与李成意关系匪浅,如今又同气连枝,也就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了。他坐回轮椅中,取了湿帕子拭净手指,淡然道:“如今宫中局势突变,殿下自身难保,就无需操别人的心了。”   近期来,皇后一直在病中,容贵妃势头正盛,加之闻太后驾鹤西去,一切形势对三皇子夺储极其不利。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咱们俩,如今俨然是一对难兄难弟。”见闻致皱眉,李成意笑着接过下人沏好的茶水,岔开话题道,“对了,前几日你及冠了罢?还没问你的字是什么呢。”   闻致望着窗外的残雪新绿,视线不知定格在何方,沉默许久方道:“予之。”   “闻予之?”李成意吹了吹茶末,抿上一口,斯斯文文道,“‘将欲夺之,必故予之’,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字?”   闻致闭口不谈,道:“无甚用意。”   这句话自然是假的。   当初明琬走后,生死不明,闻雅看着日渐瘦削的弟弟,心中悲恸不已,曾一针见血地对他道:“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是我的亲弟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夫妻俩之间的感情并非是靠一纸婚书维系的,而是双方共同的付出与经营,若只有一方付出,感情迟早会耗光,怎会走得长远呢?阿致,你不能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他人的好,明白么?”   闻雅说他很少顾及明琬的感受,说他只会索取不会给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他给自己取字为‘予之’,若想得到,必先给予。   “对了,我近来得知一桩有趣的事。你还记得,去年底被贬出宫的那位姜侍医么?”李成意的话打断了闻致的思绪。   “姜令仪?”闻致也在留意李绪那边的动静,毕竟姜令仪是明琬的手帕交好友,若姜令仪有了下落,或许能从中牵扯出明琬的去向。   李成意颔首道:“不错,就是她。先前我一直不明白,姜侍医在母后身边侍奉了两年,一向谨慎老实,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为何会使得母后的惊悸之症越发严重?后来一查才知晓,燕王兄在那段时间与她走得极近。也不知这姑娘是为他所用,还是被他蛊惑了,总之,大概母后的病与你我频繁遭遇刺杀之事,多半与她有那么一点关系,毕竟她常在凤仪殿侍奉,听到什么在燕王面前说漏嘴了也未可知。所以燕王兄才急着找到姜侍医,大概是要灭口吧。”   闻致只需瞥一眼李成意,便知晓他在思虑些什么,“所以,殿下是想赶在燕王之前找到姜令仪?”   李成意道:“不错,此女虽非权贵党羽,却能撬动燕王那座大山。”   闻致对姜令仪无感,却记得明琬当初见到姜令仪时发光的眼神,记得除夕之夜她与姜令仪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开怀笑意……   闻致是个冷情之人,极少能让别人走进他心里,但一旦走进,便至死不渝。当明琬在他心中落地生根,随之而来的占有欲也如藤蔓生长,他不想让明琬接近与李绪有牵扯的姜令仪,不想让明琬对着旁人笑,却忘了明琬只有姜令仪这一个朋友。   他自己习惯了孤独,便希望明琬也活在孤独中,在他的“保护”下,明琬连向朋友宣泄苦闷的机会都没有。   闻致对无关旁人的生死并不在乎,也不关心姜令仪落在李绪或是李成意手中,能否还有活路。但今日,他却对李成意道:“若能助殿下找到姜令仪,还请殿下护她性命。”   李成意有些惊讶的样子,随后笑道:“那是自然。姜侍医若真知道燕王兄的什么秘密,便是重要人证,当然要好生保护着。对了,还有一事,父皇虽打算收回宣平侯的爵位,但念在你是闻家唯一的后人,打算封你个定远将军,虽说是个有名无权的虚衔,但也能够你一生衣食无忧了,你觉着如何?”   定远将军虽然听起来名声响亮,实则是个虚职。闻致想也不想,抬眸道:“我要实职,哪怕官职再小。”   李成意露出为难的样子,思忖片刻道:“这恐怕有些难办,如今你这腿未曾痊愈……武将是不可能了,最多只能是个文官。”   四个月后,长安城中多了则逸闻。   听闻皇上收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而闻家那个残废却是放弃了“五品定远将军”的虚衔,选择做了一名从七品的文华殿舍人。   定远将军虽说无实权,但好歹有不菲的俸禄了此残生;而文华殿舍人虽有实职,却只是一个从七品的编书小官,终日与文字书籍打交道,极少有出头之日,且俸禄极为微薄……   长安城的人都笑闻致不仅疯,而且傻,放着闲职不要,要去做个跑腿的编书文官。何况他站都站不起来,遑论跑腿?简直笑掉大牙!   连文华殿中的学士亦是好整以暇,等着看一个残废如何胜任中书舍人一职。   上任那日正是初夏时节,清晨露水微潮,内侍推着闻致停在了文华殿阶前。继而,在所有人探究嘲弄的目光中,二十岁的青年一身青色官袍,撑着双拐一步一步稳而缓慢地踏上石阶,迈入殿中。   阳光一层一层在他身上褪去,明明是清俊无双的面孔,却莫名生出一股疆场豪气。   他朝着众人颔首一礼,不卑不亢道:“下官闻致,新领文华殿舍人一职,有幸宦海同舟,还请诸位同僚不吝赐教!”   他眼中沉淀的坚定如瀚海汪洋,深不可测,极具压迫感,与传闻中那个“病修罗”迥然不同。年轻人极少有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只需一眼,文华殿的老学士们便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夏日的枝头油绿,在文华殿窗外投下一片斑驳的浓荫。一片叶子飘然坠下,落在闻致未写完的公文上。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轻巧的声音:“闻致,院子里的紫薇花开了,等我们针灸完就去看花,可好?”   又来了……   闻致的笔尖一顿,平时拉弓也四平八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   去年此时,明琬也曾邀请他去赏花,但他没有应允。他至今还记得明琬那失望的眼神,令他心中泛起绵密的闷意……不疼,只是闷得慌,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彻底醒悟,他失去的是怎样珍贵的东西。   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只要是实职,不管官阶多卑微,两年内他都会爬到令自己满意的位置。   不止是为了李成意,更是为了明琬。   三年后,徽州。   “娘亲,何时能到?”简陋的马车内,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童如粉雕玉琢的白玉团子,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望向明琬。   女童大约也就三岁出头,脸肉嘟嘟,小小的嘴唇像是三角形的花瓣。   “马上了,马上。”明琬敷衍道。正摊开一本发黄的册子,照着新得来的草药叶脉画图,无奈她的画技着实不佳,加之马车摇晃,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   “娘亲,玉儿饿。”依旧是奶声奶气的声音,戴着银镯子的小手拉了拉明琬的衣袖,瘪着嘴撒娇,教人难以忽视。   明琬只好长叹一声,苦恼地将药草夹入册子风干,待有时间了再慢慢画。她从包袱里翻出半块没吃完的米糕,喂到女童的嘴边,哄道,“再过两刻钟就能见到姜姨啦,到时候,让姜姨给你买好吃的,可好?”   “好。”小姑娘乖巧地点头,睫毛长长的,随后一字一顿问道,“那,也能见到爹爹么?”   “……”   大概是章似白那混蛋在明含玉面前说了些什么浑话,小含玉最近总是追问“爹爹”的下落,问为何大牛、铁柱、石头他们都有爹爹,而她没有……   明琬只能编出一套跌宕起伏的折子戏来,哄她道:“爹爹去外地做大官了,过两年就会回来接咱们娘儿俩。”   于是,小含玉便撑着下巴,眨着黑曜石般漂亮的圆眼睛,开始一脸严肃地期待有从京城来的大官做她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1 22:16:25~2020-08-22 22:3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火炉冒泡、34672625、百里透着红、盂施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杯咖啡 100瓶;是美七阿 31瓶;橙橙橙 20瓶;abyss、姓墨的 5瓶;焉兹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 2瓶;smily、一枚谦友、bjj、江南yan、暮色狂奔、第十七年冬、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孩子   去年秋, 北狄联合突厥大军压境,气势咄咄,大晟战事节节败退, 眼看着黄河防线就要攻破,年迈昏聩的老皇帝不得不派使臣前去游说突厥,议和休战。只要突厥肯退军,北狄不足为患……   但突厥人何其凶猛?当初雁回山屠杀大晟七万人的“功绩”, 足以令朝中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文臣们胆寒。正惶惶推让之际, 闻致主动请缨,出使曾经给予过他灭顶重创的突厥十二部。   这年, 他二十三岁,持符节, 出长安, 踏过雁回山脉。雁回山风雪茫茫,不见旧人骸骨,此次出使, 亦是凶多吉少。   但他挺过来了。   突厥可汗记得他是当年败在雁回山的那个残废, 百般刁难, 谈判时自始至终不让他入座歇息。他撑着还在康复期间的双腿, 站着游说了整整两个月,降服了草原的烈马, 射落了雪山的大雕, 以雁回山北丰盈的牧草为诱饵, 许以关外贸易, 终于兵不刃血劝退突厥大军。   而另一边,李成意趁机一举而起,灭了北狄残部, 加封陈王。   闻致因此立功,升迁为吏部侍郎,一时名声大噪。直到此刻,长安城才真正明白当初的“病罗刹”早已涅槃重生,不复当初。   他败于疆场之上,又崛起于朝堂之中,其百年难遇的毅力和能力,使得天下噤声,再也无人能非议他分毫。   闻致住的依旧是宣平侯府的旧宅,只是撤了原先的牌匾,改为“闻府”。皇帝赏了他不少宅邸和美人,他一一辞谢,一样也不收,世人都道他清廉,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他是怕换了住处,明琬回来会找不到家。   年前,闻致出使突厥时困难重重,加之塞北奇寒,他腿疾复发,在榻上躺了两个月,等到能稍稍下地时,已是第二年上元节了。   李成意近来喜欢没事就往闻致这儿跑,今天得知是闻致二十四岁生辰,特地命人寻了一套极为上品的文房四宝送来。   他进了院子,便见闻致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站在花厅中,垂首望着木架上摆放的盆栽忍冬,皱着眉面色凝重,仿佛在面对一个无解的难题。   “还没痊愈呢就下地久站,你这双腿真不打算要了?”李成意命人将生辰礼搁置在石桌上,随即挥退侍从,负手走到闻致身边道,“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闻致对石桌上那价值连城的古董砚台毫无兴致,依旧皱眉望着忍冬垂下的枯藤,自语般低声道:“这最后一盆,也要枯死了。”   四年过去,她当初种下的栀子、芍药、虎耳草都已枯萎,仅剩的一盆忍冬也大限将至……可是,她仍未归来。   闻致忍不住想:若哪天她回来,看到花厅里的草药都被自己给养死了,会否生气?   或许,可以赶在她归来前去买几盆一模一样的摆着。闻致认真地思忖,又迟疑:可她也曾说过,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即使补偿一份一样的,也不会有最初的感觉了……   “真是稀奇,这天底下还有能难倒闻侍郎的问题!”李成意随意捻了捻忍冬泛黄的叶片,意味深长道,“没用了东西丢了便是,犯得着这般伤春悲秋?就像你头上这根半旧的木簪子,都戴了好几年了,好歹也升了三品大官,何至于这般寒酸……”   说着,李成意伸手去碰闻致发髻上的木簪,却被他猛然抬手挡住。   李成意与闻致关系匪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不由愣了愣,越发好奇他头上的木簪是怎样宝贝的物件。   “我念旧。”闻致松开了李成意的手,视线透过花厅的垂帘,落在瓦砾的清霜上。   每当闻致露出这般岑寂的神情时,李成意总觉得他眼中藏了许多心事,沉重且孤独。   这四年来,闻致变了许多,更强大,也更寂寥,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李成意揉了揉手腕,没有介意他的失礼,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好好,予之是天下最念旧情之人!只是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旧人若还不归来,怕是又有新人要看上你了。鄱阳郡公正在到处打听你是和离还是丧妻呢,估摸着是要将他那宝贝孙女许给你,如今长安城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你无意呢,还是早些打消老头的如意算盘为好。”   闻致不喜旁人亲近,淡然地将肩头的手拂去,道:“不必殿下提醒,全长安皆知我只有一妻,绝不另娶。”   徽州歙县,小镇白墙黛瓦,冷气氤氲如画。   姜令仪身穿素雅的布裙,伸手将还带着奶香的明含玉抱起来,温声笑道:“这就是小含玉?”   “不错,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孩子。”几年不见,恍若隔世,明琬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捏了捏明含玉的小脸道,“含玉,快叫姜姨!”   “姜姨~”小孩儿的声音奶糯奶糯的,很好听。   明含玉才三岁半,头一次出远门,有些不舒服,但还是乖巧地在姜令仪脸颊两侧各亲了一下,毫不认生地夸赞道:“姜姨甚美!”   一句话将姜令仪和明琬都逗乐了。   明琬叉腰,故意沉着脸问道:“那是姜姨好看,还是为娘好看?”   明含玉脑子转得极快,忙道:“娘亲最好看!姜姨也最好看!”   “你这小丫头,还真会一碗水端平哪!”明琬将小含玉从姜令仪怀中抱下来,牵着她的小手道,“困了吧?娘亲带你去睡觉觉。”   好不容易哄着小含玉睡着,明琬抻了个懒腰从客房中出来,环顾这个不大却工整的小院子,朝厨房中忙碌的姜令仪道:“姜姐姐还是这般有能耐,都买上大宅子啦。”   “什么大宅子?不过是药铺掌柜看在我居无定所又有几分医术的份上,暂时舍与我的住处。”姜令仪端了热好的梅子酒出来,与明琬一同在小院中坐下,轻声道,“说说吧,含玉到底是哪儿来的?”   明琬抿了口酒,弯着眼睛道:“若说是我生的,你可信?”   见姜令仪惊讶,明琬破功一笑,这才说了实话:“含玉是我救回来的孩子。”   四年前,明琬离京途中突遭河盗袭击,沉船落水,慌乱中只来得及拼死攥住了装有父亲医书的包裹,抱着一块浮木在水中飘了一夜,好在后被一艘路过的商船救起,随着船只南下去了荆州。   那时她依旧沉溺在父亲去世和离开闻致的伤痛之中,心乱得很,便没有回蜀川,而是一路向东研究南方的草药毒虫,与当地的游医一同跋山涉水、救病扶伤。   回忆历历在目,明琬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后来不久,我听说沔州一带的望子村有生子秘方,整个村子里的妇人生出来的孩子无一例外皆是男婴,引得外乡人趋之若鹜,花重金求生男秘方者络绎不绝。你知道的,我最是好奇这些旁门偏方了,于是就同人一起悄悄潜入村中,想知道他们的秘方究竟是什么,用了什么草药能决定腹中婴儿的性别,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所谓的秘方只是草木灰拌上面粉的骗局而已……”   姜令仪听到这,亦是疑惑万分,问道:“既如此,为何村中妇人生出的都是男婴?未免太巧合了些。”   “巧合过了头,必是别有蹊跷,所以我多留了两日。正巧那一天村中有妇人生产,我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可产婆出来却告诉众人,那家妇人生的是个死胎。到了夜里,我又路过那家,听见妇人哭啼不止,似乎在哀求些什么,便跟上去想看个仔细,却看到……”   真相往往比骗局残酷,明琬顿了顿,方在姜令仪紧张的神色中将下文告知,“我看到那家丈夫正将一个婴儿往河水里溺,便一时忍不住窜了出去,那男人本就在做亏心事,被我吓跑了,于是我趁机将河水里的婴儿捞了出来,发现是个女婴,是白天那家妇人刚刚生出来的女婴。”   听到此,姜令仪不禁捏紧了袖子,恍然道:“所以,那家村子之所以生的都是男孩儿,根本不是所谓的‘秘方’作祟,而是出生的女婴都被溺死了……”   为了维持‘秘方’的秘密来获取暴利,村中的人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便是有舍不得杀死女儿,想偷偷藏起来养的,全家都会村民被当做‘异端’逼死,以保全秘密不被泄露,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敢反抗了。   明琬救走了那个还未来得及溺死的女婴,报了官,官府却管不了这些“民风民俗”,反倒引得明琬险些命丧村民之手,还好遇上了章似白……   法不责众,自古如此。   提及那段过往,明琬仍是心有余悸,捧着温热的酒杯叹道:“那个女婴,就是含玉。”   姜令仪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当初真的是挺着大肚子离开长安的。”   “怎么可能?我与闻致根本就没有……”明琬的声音越来越低。   四年过去了,再提到闻致的名字,依旧有怅然之感。   “虽说救人一命是功德一件,不过我听那孩子唤你‘娘亲’,若是将来你与闻致再会,就不怕他介怀么?”姜令仪有些忧虑。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和自己没有血脉关系的孩子的,更何况,明琬与闻致本就感情不和,分别四年,怕是越发有鸿沟了。   “他介不介怀,都与我无干了。我亲手将含玉喂养大,看着她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成如今这般伶俐的孩子,对她的感情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无论旁人接不接受,我都不会抛弃她。何况往事不可追,四年内已发生太多,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围着他转的明琬,而他……”   明琬望着瓷杯中澄澈的酒水,望着水光中倒映的枯枝树影,淡然一笑道,“他不是,也要有新的妻子了么?”   “琬琬是说,鄱阳郡公的孙女?”关于这个传言,姜令仪亦有所耳闻。她拉住明琬的手,宽慰道,“此事未有定论,琬琬不必放在心上。如今三年期限已过,不论是何结果,你都可以回去问问他。”   明琬是真的觉得结果并不重要了。   年少时,她总以为闻致是她的全部。因为太在意他,所以总是不懂事地缠着他要解释、要真相,希望他也付出和自己一样分量的感情。   那时她年纪太小,不懂得感情之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理由说她喜欢闻致,闻致就一定要喜欢她的,因为总是期望一份完美的爱情,所以总是弄得彼此身心俱疲。   闻致总说,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或许,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明琬离开闻致后,也曾从别人嘴中听到过长安闻家的动静,知道闻太后去世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被褫夺,闻致入朝做了文官,不仅腿站起来了,官也越做越大……   你看,没有她在闻致身边缚手缚脚,闻致便能逆风直上东山再起,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去牵绊他呢?   何况,她对闻致做了那般过分之事,闻致定是恨透她了。   就这样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如今我已经有了含玉,治病养家,云游天下,也算是心有寄托,实在没精力再去想少年时期那段不成熟的感情。没有谁会一辈子离不开谁,如今的生活很好,我早已放下,对错与过往都不想去追究了。”   或许是收养了孩子的缘故,又或许是真的历经许多、感悟许多后的沉淀,明琬的笑意依旧可爱鲜活,却多了几分通透淡然,给人以沉璧之感。她捏了捏姜令仪的手指,就像四五年那般,撑着下巴问道,“姜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燕王他……可还在追查你?”   提及燕王,姜令仪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瞬。   明琬也是离开长安后,几经辗转联系上姜令仪,方知当年她与李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前,明琬一直觉得李绪那人表现得太完美,对姜令仪太过一往情深,有些莫名的古怪。后来才知晓,李绪被姜令仪所救后,无意间知晓姜令仪是皇后身边最得宠的女侍医,这才顺水推舟故意接近她,从她身上套取皇后的动静,他便躲在暗处筹划布局,伺机反扑。   皇后生病那段时日,是他偷偷换了姜令仪配好的药丸,试图借机杀死皇后,好彻底断了李成意“嫡皇子”的身份。   所谓的一往情深,不过是精心谋划的一场骗局。   和姜令仪所受的欺骗与伤害相比,明琬觉着自己与闻致那点小家子气的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   明琬劝道:“姜姐姐,要不你同我一起去杭州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姜令仪很快调整心情,温声道:“不必啦。这么多年过去,他必是顾不上我了,这两年俱是相安无事,你不必担忧。何况若跟你走,怕会连累你和含玉。”   姜令仪执意不肯同行,明琬只好作罢。   姜令仪想起正事,从屋中取了一个小木盒出来,递给明琬道:“琬琬,此次唤你前来,是因我途经岭南时发现了几味有趣的草药和虫药,皆是医书上不曾记载过的,样本和药效都在这儿,你将它们编进医书里吧。”   盒子里果然放着几株草药和风干的各色虫子,每一份都用纸笺标记了名字和药效,明琬大喜过望,忙拿起一只黑甲虫津津有味地细看起来,道:“正愁虫药没有编写完,这叫我如何谢你才好!”   “一家人何必言谢?能帮上你一点忙,是我的荣幸才对。对了,还未问你,你方才提到的‘章似白’又是何许人也?”姜令仪打趣她。   明琬捻着虫子左看右看,心不在焉道:“无意间结识的云游少侠,身手虽好,古道热肠,可惜脑子不好使,把小含玉都教坏了。”   姜令仪道:“我倒是觉得,琬琬就适合和笨笨的人呆在一起,太聪明的人,你可应付不过来。”   明琬知道“聪明人”是指闻致,微微恍神,方一笑揭过道:“是啊,笨人就应该和笨人做朋友,我倒是明白了,姜姐姐在骂我呢!”   姜令仪忙摆手道:“哪有?”   姐妹俩闹腾了一阵,一如多年前那般亲密无间,笑够了,明琬又竖起手指按在唇上,轻声道:“别将小含玉吵醒啦!这孩子大概因溺过水的缘故,素来体弱,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病上一场,咳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擅长小儿药理,还需姜姐姐帮忙看看才好。”   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如此坎坷,姜令仪亦生了恻隐之心,温柔道:“琬琬放心,我自当竭力而为。”   在姜令仪那里调养了一个月,明含玉的咳喘之疾果然好了不少,明琬便又带着“女儿”回了杭州药堂。   姜令仪送明琬出县,直到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城门外,她方收敛不舍的心情,赶回自己家中。   回到家门口,方觉察不对。   门是虚掩着的,而她出门前,明明落了锁。   她倏地攥紧了袖子,心中漫出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望着那扇虚掩的门,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浑身发起抖来。   吱呀——   仿佛印证她的感应,门被从里拉开了,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悠然抬首,视线轻轻落在姜令仪身上,勾着熟悉且深情的笑意道:“好久不见,小姜。”   七月,苏杭一带暴雨连天,洪水肆虐,十县毁了八县,尸横遍地,饿殍遍野。   偏生官府皆是肠肥脑满的米虫禄蠹,救灾一团糟,还私吞上头拨下来的赈灾粮款,大约是朝堂听到了风声,特地派了一名大官来杭州赈灾督查。   至于派的是谁,明琬并不关心,洪水过后极易滋生疬气,不少灾民相继高热病倒,她每日忙着治病救人已是焦头烂额,一天吃不上饭亦是常事,就连明含玉都是拜托章似白帮忙管着,实在没精力留意其他的琐事。   忙道月上中天,刚坐下来就着凉水吃了半个馒头,便见几个年长的婆子拥着一个年轻孕妇蹒跚而来,唤道:“张大夫!张大夫在吗?”   “张”是明琬的化名,毕竟“明”这个姓少见,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便随口取了个张婉的假名。   明琬忙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揣入怀中,一抹嘴迎上去,问道:“是要生了么?”   “不是的张大夫,前些日子发洪水,冲垮了我家房子,女儿在逃难之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当时只是疼了半宿,并无其他异常,我们便也没顾及许多。谁知已过了生产期半个月了,她这肚子越发没了动静……”   说话的是个黄瘦的老妇,显然是妇人的母亲,着急道,“跌跤前孩子还常踢肚皮的,这几日听,却是一点响儿也没有,怕是……”   明琬命人将孕妇请进简易搭救的营帐中,让她躺在躺椅上,把了脉,又听了胎息,方沉声道:“孩子已经胎死腹中,生不出来。”   “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老妇抹着泪道,“老天爷啊,他们夫家就指着这一胎传宗接代呢!”   妇人也哭哭啼啼起来,明琬怕哀伤过度会危及妇人生命,便道:“先把孩子生下来,保住大人的命再说。”   明琬配了药,让妇人塞在身下那处,不出半个时辰,妇人果然开始疼叫起来,拼尽全力折腾了大半宿,生下腹中死胎。   给妇人开了调理的药方,明琬累得腰都直不起,起身时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正要回去休息片刻,忽见府衙的官兵策马而来,疾声道:“京城来的大人遇刺受伤,速求良医一位前去诊治!”   大约正好看见明琬在,那官兵顾不得男女,只道形势紧急,朝明琬一指道:“就你了!带上药箱,随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章节比较粗长,就算是双更啦~   么么哒小可爱们!   感谢在2020-08-22 22:35:10~2020-08-23 22:2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洲、一只、任泽、火炉冒泡、盂施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擦肩   府衙客房内, 官差领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医者匆匆入内,躬身禀告道:“诸位大人,大夫已经带到。”   “快快有请!”忐忑了一整宿的户部主事忙起身, 朝里间纱帘后坐着的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道, “闻大人,大夫来了。”   纱帘后的人影动了动, 伸出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挑开纱帘的一角, 露出半边清俊的面颊来。   刘大夫还是第一次有幸面见京城来的大官, 不由紧张局促, 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乍然见到那位“闻大人”的半边脸,更是惊讶不已。   他不曾想这位大人物竟是如此年轻俊美!   但这位闻大人看到刘大夫这张皱巴巴的老脸, 似乎略微失望,目光沉了沉, 又放下了纱帘,嗓音低沉有力道:“请。”   刘大夫做了揖,方挨着凳子边沿落座,将号脉用的小垫枕搁在案几上,仔细抚平褶皱道:“敢问大人何处有恙?”   一旁的小花道:“不必把脉了,大人手臂被箭矢擦伤, 需包扎止血。另近日阴雨连绵, 大人连夜奔波,腿疾复发, 还请大夫开些驱寒散痛的药,使其尽快行动自如便可。”   刘大夫连声道“是”。处理完伤口,他复拱手道:“小人冒昧, 还请撤开帘子,细细观察大人的腿伤方可定论。”   待碍事的纱帘卷起,露出闻致的全貌,刘大夫方知此人是怎样气质卓绝的神仙人物!   刘大夫伸手去按闻致的双腿穴位,谁知才刚触及衣裳下摆,闻致便挪开了腿,猝然睁眼,生出一股睥睨尘世的凛然气度来,教人不敢直视。   小花知道闻致讨厌生人的触碰,便清了清嗓音,压低声音道:“大人暂且忍一忍。”   闻致这才皱眉闭目,忍着反感任由老大夫的手按在膝弯的委中穴上……手法粗重,一点也不似明琬那般力度舒适。   思及明琬,闻致虚睁着眼,问道:“先生可有听过,一位姓明的女大夫?”   刘大夫已收回按摩的手,正在凝神思索药方,答道:“世上女子为医者本就少,能成为正经大夫的更是寥寥无几,苏杭一带的医婆小人都认得,只是不曾听过姓明的……不知大人说的这位,约莫是何年岁?”   闻致道:“双十年华,擅长针灸辨药。”   刘大夫笑了:“可巧,双十年华的女大夫小人倒是遇见了一位。”   闻致黑沉的眸子亮起些许光泽,立即道:“当真?”   “只是那位夫人……”   “……夫人?”   见到闻致的神色几经变化,刘大夫稍有疑惑,颔首道:“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位夫人而非小姐,年纪与大人所说相仿,医术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只是并非姓明,而是姓张,而且,已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母亲了。”   闻致皱起了眉头,沉沉道:“有丈夫?”   刘大夫道:“大人说笑了,没有丈夫,何来孩子?”   听到这,闻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恢复了一片墨色的深沉。   待送走刘大夫,小花方瞥着闻致阴沉失落的脸色,心知明琬已经成了闻致求而不得的执念。   这些年来,闻致撑着两条还未痊愈的腿走遍了漠北与江南,无论是何危险的出使任务都愿意去做,并非争权夺势,更多的是想借出使之机打探明琬的下落。   小花有时候也会想,闻致当初但凡会服软退让,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只是嫂子也是倔,说好的三年,如今四年快过完了还不见踪迹,也不知是吉是凶……   若真是遭遇了不测,那他宁可闻致不知情,一直找下去,方有个支撑他站起来的念想。   想着,小花心生不忍,挠着头干巴巴安慰道:“那个劳什子‘张大夫’,应该不是嫂子。大人还没同嫂子圆房吧,怎么会有小孩儿嘛……”   “闭嘴!”闻致被戳到痛处,脸色更冷了几分。   他坐在帘后的阴暗中,眼睫盛着残烛的光,扶额半晌,方晦涩道:“有时候,我真恨她……”   但更恨的,其实是自作聪明的他自己。   仅是片刻的沉寂,闻致从往事中挣脱,低声吩咐:“把人都请过来,查账。”   “大人,还是歇会儿吧。”小花欲言又止,“现在天还未亮,你这伤也……”   “少废话。多耽误一刻,便多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闻致幽幽睁眼,望着臂上包扎好的绷带冷冽道,“他们既是敢行刺京官,说明贪墨之财必定数目庞大,不抓紧时辰,怎么对得起今夜的这份大礼?”   下雨了。   天蒙蒙亮,明琬拖着疲乏的身躯,顶着豆大的雨水一路奔回了小巷尽头临时租住的客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明琬穿过养了睡莲的庭前小院,站在正厅的檐下抹去下颌的雨水。正厅的椅子上,一位身穿杏白束袖武袍的男子仰躺在摇椅中,手挽长弓,双腿交叠踏在凳上,脸上盖着明琬未编写完的药经手稿,大喇喇睡得正香。   明琬叹着气将他脸上盖着的手稿拿开,唤道:“四百少侠,起来了!”   章似白倏地弹起,见到是明琬,这才揉了揉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张大夫!”   明琬坐在竹椅中,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方疲倦道:“别提了,昨天半夜来了个孕妇,忙了半宿,后来又听说有个什么大官儿遇刺了,让我去治伤。我是实在走不动了,好在刘大夫主动请缨,这才替了我去……”   “张大夫,你莫不是傻?给大官治伤,光是赏钱就够生活一个月了,你倒好,平白被刘老头抢了生意!”章似白很是为明琬打抱不平,“刘老头也真是的,平日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从后辈嘴中抢食,忒不要脸!”   “看病治人又不是做生意,计较这些作甚?”明琬问道,“含玉还在睡?”   一提起明含玉,章似白就头疼,苦着俊秀的眉眼道:“你家这小祖宗,昨夜哭着要阿娘,哄了半个时辰才好,折腾死我了。”   “多谢了。”小含玉的确很粘人,明琬歉意笑笑,“要不,留下来吃个面再走?”   章似白忙摆手道:“面就不必了,你这双手配药还可以,下厨却是要毒杀人。”   明琬讶异,不服气道:“也未必这般难吃吧,当初我给闻致……”   闻致的名字脱口而出,令她有片刻的恍神。   当初她给闻致做了三个月的药膳,闻致每日都吃光了,当时明琬还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在庖厨方面简直天赋异禀。现在仔细想来,闻致似乎每天都是皱着眉一口一口吃完的……   莫非,自己的厨艺真的有那么糟糕?   可是,闻致那么挑剔的一个人,为何从未提及过?   对于自己做的饭菜,明琬是尝不出好坏的,何况这些年她也极少动手劈柴下厨,帮工的药铺里有厨娘,不在药铺时,就去街边面摊上。不管在何方,大夫总受人敬重,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倒也没受多少苦。   章似白见她出神,还以为是在为“厨艺差”这事儿介怀,便弯着桃花眼道:“罢了罢了,你替我娘治好了眼疾,我帮点小忙不在话下,都是朋友嘛,何须计较那么多?走啦!”   他走到门前,又顿住,看着手里的弓愣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在桌上桌下四处翻看。   明琬莫名道:“四百,你在找甚?”   “奇怪,我的箭筒怎的不见了?”章似白皱眉摸着下巴,念叨道,“明明昨夜我还拿在手里的……”   “……”明琬对他的傻病见怪不怪了,淡然地指了指他肩上,“不是在你肩上背着吗?”   章似白低头一看,箭筒的牛皮带子果然歪歪扭扭负在肩上。他自己也给逗笑了,清秀的脸上满是窘迫,连声道:“嗐,睡懵了睡懵了!”   又过了几日,钱塘江的洪灾基本褪去,明琬便收拾了东西,备上马车,带着小含玉搬回城郊竹林居住,那儿静谧秀美,最是方便潜心编写阿爹留下的药经。   等忙完了药经的编撰,不知是否该回长安去做个了结……她不能总是占着他的正妻之位,未免太过自私。   又或许,闻致早已当她死了,贸然出现,怕是会搅乱他得来不易的安宁。   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拿下主意,明琬忍不住捏了捏怀中的明含玉,喟叹道:“若是你姜姨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很多主意。”   说起姜令仪,为何最近写往徽州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明含玉并不知明琬在苦恼些什么,黑溜溜的眼睛望着窗外,小声道:“娘亲,我可不可以吃糖葫芦?”   明含玉从前其实不唤她做“娘亲”的,而是叫“姨”,只是去年受同村小孩儿排挤,说她是没爹媚娘的野孩子,她方明白正常的小孩儿都是有爹娘在身边的,她没有,就哭着回来要……   当时明含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都成了紫红色,章似白担心她咳疾复发,便指着明琬说“这便是你娘”,自那以后,明含玉便改不过口来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约莫察觉到了明琬今日的心不在焉,明含玉又搂住明琬的脖子,软声道:“娘亲不开心,玉儿不要糖葫芦了~”   只要看着小姑娘澄澈的眼睛,明琬便什么烦恼都没了。她轻轻戳了戳明含玉的脸颊,笑道:“我没有不开心。看在小含玉今日乖乖吃饭的份上,就破例买一根。”   明琬叫停了车。   今日不知为何,街上行人极多,都聚集在前方的石桥边,似乎在观望什么。   明琬举着伞挑了一串糖葫芦,问贩卖的大爷道:“老伯,如今大潮已退,他们还在看什么呢?”   “小娘子不知,他们呀并非在观潮,而是在看从长安过来的大官。”说起此人,老伯颇为感慨,一边找零一边絮叨道,“这位大人可厉害着啊!下杭州不过五天,便将官商勾结的小人一网打尽,追回赈灾款项,开放义仓,这才使得杭州灾情迅速得到控制……只是,有多百少姓称赞他,就有多少地头蛇想要除去他。”   明琬听了个大概,好奇地往石桥之上望了一眼,只见阴雨蒙蒙,人头攒动,看不太真切,便只好作罢,接过老伯找零的铜板道了谢,便转身朝马车方向走去。   正此时,石桥上的闻致将目光从冲垮的河堤处收回,缓缓转身。   忽的,他瞳仁微缩,呼吸一窒,视线定格在人群外执着糖葫芦转身的那抹身影……   无比熟悉的,无数次出现在回忆和梦中的身影!   大脑尚是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几乎下意识推开身边喋喋诉说修堤计划的户部主事,步履匆忙地冲入雨帘中。连日阴雨,他腿疾复发,光站着已是费力,更遑论试图奔跑……   他跑不起来,只能咬牙一步一步朝那背影的方向走去,冷雨泼洒,让他分不清脸上湿漉漉的到底是什么。他跌跌撞撞,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想唤那人的名字,但是嘴唇抖了抖,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未走上十丈远,不堪重负的双腿剧痛发软,他扶着青石砖墙猛地跪了下来。   “大人!”小花拨开人群冲上来,眼疾手快地搀住闻致,将纸伞往他头上移了移,皱眉道,“大人怎么了?”   “明琬……”闻致喘着气,眼中一片阴雨连天,发红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前方街道,沙哑道,“我好像……看见明琬了……”   他一向是冷傲的,强大的,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几时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般脆弱失控之态?低哑的嗓音,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显得如此渺茫无助,像是怕惊醒一个美丽的梦般,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小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上寥寥数人,皆是些散客和商贩往来游荡,并没有明琬的身影。   大概是思念成魔,又产生了幻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幻觉了,就连没心没肺的小花也心疼起这样的闻致来,轻声道:“闻致,你先站起来,我扶你回去休息。”   小花极少有称呼他全名的时候,除非是情难自抑,同情他到了极致。   闻致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前方阴郁蒙蒙的街巷,雨水从他眉眼划过唇边,又顺着干净的下颌滴落,像极了一滴眼泪。但他没有哭,只是缓缓握紧手指,撑着墙一点点艰难站起,挺直了骄傲的脊梁,仿佛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闻次辅。   只有小花知道,他的眼里在下雨。   明琬上了车,拿着糖葫芦逗弄嘴馋的明含玉,马车车轮骨碌滚动,摇摇晃晃,盖住了远方的骚乱声。   长安月下,燕王府。   李绪进了厢房的门,见到桌上一筷未动的饭菜,轻轻合拢黑金骨扇,挥退侍从,缓步走到对窗而坐的姜令仪身后,轻轻拥住了她的身躯。   姜令仪浑身一抖,下意识挣开他站起来,身形抵在桌子边沿,是个防备的姿势。   李绪微怔,随即眯了眯眼,一脸无奈的模样道:“小姜又闹脾气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嗯?”   姜令仪看着他,瞳仁都在发颤,咽了咽嗓子艰难道:“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燕王殿下利用的东西了,殿下何不大发慈悲放过我?”   “小姜,你又钻牛角尖了。我利用过你是真,爱你也是真,这两者并不矛盾,那些往事皆已过去,我们何不重新开始?就像当初我们刚认识时那般一样。”李绪勾着轻飘飘的笑意,贵气天成,仿佛在做一个美好的设想。   姜令仪声音发抖,问他:“就像当初,殿下处心积虑利用我那般?”   李绪没说话,自顾自坐下,斟了一杯酒抿着,缓缓道:“除了放你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这般深情厚谊的模样,姜令仪却只感觉到了恶心。   她一生腼腆良善,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未恶语伤人,此时却被逼到了走投无路之境,几乎哀求般道:“殿下府中养着那么多美人,即便是想要个玩物,又何须找我?”   李绪沉吟,而后,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酒盏若有所思道:“原来,小姜是在介意这个。”   他的行动一向狠绝,立刻唤来侍卫道:“来人,去把府中的女子尽数发配出府,一个不留!”   侍卫们皆是死士,只听从命令,从不问他缘由。   不到半刻钟,后院便响起了女人们断断续续地哭喊声。   那尖利嘈杂的声音令姜令仪头疼欲裂,她绝望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缓缓跌坐在椅子中,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李绪根本,就是个我行我素的疯子!   但“疯子”本人并不苟同,他只是轻轻走到姜令仪面前,俯身将她颤抖蜷缩的身躯一点点强硬打开,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轻声叹道:“那些女人,不过是他们送来的美人计,我从未碰过。你不喜欢,我赶走便是……你看,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姜令仪咬唇,红着眼道:“那……我想要你死呢?”   李绪的臂膀一僵,随即绽开更完美的笑意,抚着她的脸轻轻摇首,温润道:“小姜是个大夫,怎能要人性命呢?抱歉,这个我不能答应你,若我死了,就不能和小姜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3 22:25:49~2020-08-24 22:2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个汤圆 2个;任泽、西洲、玄小爷、盂施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白 50瓶;玄小爷、海儿 10瓶;焉兹 3瓶;茶蛋、nobody_007、北月南辰与晴空、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坠楼   又是一年冬至, 皓月凌空,银河璀璨,映着长安街十里灯火绵延, 格外美丽。   陈王府中, 李成意命人奉上两个漆花食盒,对案几对面坐着的闻致道:“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月团, 我尝着味道很不错,予之也拿两盒回去尝尝?权当是借花献佛, 恭祝予之杭州暗访大捷及国史修撰完毕, 加升吏部左侍郎兼建极殿大学士。”   闻致一目十行看完李成意搁在案几上的文书, 方道:“我不喜甜食。”   “不喜欢吗?”李成意微微讶异,“上次宫中御宴,我见你眼也不眨地盯着刘尚书案上的豆糕, 还以为你喜欢这些。”   闻言,闻致翻阅文书的手一顿。   上次中秋, 天子设宴款待群臣,案几上的一碟红豆糕是明琬平时经常揣在怀里解馋的,他思及往事,故而多看了两眼。   四年半的寒暑已过,那个曾经被他轻视冷落的女子,竟已在他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一呼一吸, 一饭一茶,都有她挥之不去的影子。   “说起来, 你是本朝以来第一位不到三十岁便官至内阁次辅之人,且又非科举翰林出身,文能修编国史, 武能出使塞外,朝堂雄辩亦能舌战群儒,用四五年走完了旁人需要二十年才走完的道路,愣是将内阁那帮酸腐治得服服帖帖……”   李成意并未察觉到闻致藏在心底的情绪起伏,只瞟了眼他越发成熟深刻的轮廓和眼底的疲青色,感慨道:“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都是用命在拼啊!不过这样也好,姚太傅老了,用不了几年就会告老回乡,首辅之位迟早都是你的,到时候,还要辛苦予之替我教导教导阿元。”   李元是李成意的儿子,今年四岁,若是李成意继承大统,闻致便是未来的太子老师。   李成意这是将大晟的未来交给了闻致,以表对他的信任与器重。   但闻致眼中并无丝毫波澜,只将文书轻轻合拢,淡漠道:“为储君三师者,必是天下大儒,我不合适。”   “若论治国之道和把弄人心的本事,十个大儒也比不上你一个闻致,还是莫要推辞啦……咦,等等,你方才说我儿子是什么?”李成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皇上盛年时迟迟不立储君,一则是偏爱容贵妃,二则是想要你与燕王互相牵制,避免一家独大的局面出现。只是如今容贵妃不能生育,皇上自己也年迈多病,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闻致难得说这么长一句话,似是疲于解释,只皱起英气的长眉,言简意赅道,“皇上多疑,燕王做得越多,形势对我们越有利。”   从李成意那儿归来,已是月上中天。   青龙街人潮熙攘,小沙弥正在施粥布道,闻致将马车停在路边,等候宵食摊位上新出锅的饺子。   路边有位身穿丁香色冬袄的女子提了盏粉色莲灯,目光焦灼张望,似是在等候寻找什么人。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拨开人群匆匆而来,擦着满头热汗朝女子道:“倾倾,我来晚了!”   见到心上人平安赶来,叫“倾倾”的女子明显松了口气,又蹙起柳眉来,将莲灯往书生怀中一甩,气恼道:“你还来作甚?还说什么‘君子不逾期’,说好的戌时见面,我都等了你一刻钟了!”   “抱歉抱歉,实在和同窗们谈经论道入了神,耽搁了片刻!”青年满脸愧疚,小心翼翼瞄着倾倾的脸色,又悄悄去拉她的袖子,“别生气啦!”   倾倾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气呼呼道:“那你去和你的同窗过节去!他们有趣,他们好玩,何苦来招惹我!”   书生连连拱手作揖,放低姿态告饶道:“小生真的知错了,小生以后绝不敢再犯,还请倾倾饶恕则个!”   他连连作揖道歉的模样既正经又滑稽,倾倾一个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不生气了?”书生还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从宽大的儒服袖子后抬起一双眼睛来,小心翼翼瞄着女子的神色。   倾倾哼了声,耍性子似的扬起头,语气凶巴巴的,眼里却是带着甜蜜的笑意:“看你表现,我要吃饺子!”   “好,这就给倾倾买!”书生一边掏钱一边走向路边的宵食摊位,熟稔道,“劳烦来一碗鲜虾饺子,不要葱不要香菜,多点胡椒粉和汤水。”   车中,闻致曲肘撑着额头,看到这一幕不由走了神。   他想起明琬十六岁生辰那晚,自己也因私事忘记了与明琬的约定,回到府中时,明琬已经生闷气躺下了。   当时,闻致心里其实是极其焦躁且不耐的,觉得明琬未免太小题大做,不就是一顿生辰宴么?补上便是了,何须那般执拗?那年的他还太年少,不懂得他错过的并不仅仅是明琬的生辰宴,亦不懂得其实只要他放下身段好好解释道歉,明琬是会原谅他的。   他太高傲,宁愿死犟着冷言相对,也不肯退让分毫。   沈兆和李成意总是说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其实,他不是。连平头百姓都懂的道理,他却用了好几年才明白。   一旁的侍卫见他久久沉思,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您要什么口味的饺子?”   闻致回神,却答不上来。   明琬走后,每年冬至他都会来这里吃一碗羊肉饺子,但无论在哪家宵食铺子上,都再也吃不出十八岁那年窝在马车里的味道。他以为是饺子的配方变了,其实不是,而是他身边再也没有了明琬的温度……   他甚至不知道明琬喜爱什么口味的饺子,不知道她是否要放葱姜或是香菜。   路边那书生已将按照心上人的口味调配好的饺子端了过去,年轻的恋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笑得腼腆又甜蜜。   闻致放下了车帘,眼中落着暗沉沉的暗色,寂寥道:“不吃了。”   在车中坐了片刻,忽闻马蹄声传来,外出刺探的小花轻轻叩了叩马车壁,通传道:“大人,他们正在望月楼上,属下们皆已安排妥当。”   闻致闭目,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镇定,冷冽道:“按计划行动。”   望月楼坐落于朱雀街上,是全长安最大的酒楼,足有五层之高。面朝大街,可观万家灯火;背临长湖,能见水光涟涟。   此时这家酒楼已被包场,唯有最顶楼的望月台上还坐着客人。   望月台四面有窗,垂着挡风的竹帘,房间内暖香氤氲,炭火正旺,姜令仪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李绪执着象牙箸,亲自夹了一筷子晶莹雪白的鱼肉至姜令仪的碗中,道:“这道鱼脍是望月楼的拿手菜,小姜尝尝?我记得,你是爱吃鱼的。”   说着,李绪似是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嘴边的笑意也越发清晰起来,温声道:“还记得我们相遇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我为躲避追杀而匆匆翻入客舍后院,血流了一地,然后就看见了提灯而来的小姜,灯火映着满地霜雪,像是踏云下凡的仙子一般……”   “别说了……”姜令仪颤声打断他。   那些所谓的甜蜜,对如今的姜令仪而言无异于剧毒,时刻提醒她命运有多残忍。   她是医者,却救回来一条毒蛇,诓骗她的感情,利用她的身份,将她一颗真心揉碎了踏在脚下,然后对她说:“我是真心爱你的,小姜。”   “我不想听到那些过往。”她感到恶心。   李绪看了她许久,然后以一种了然的语气轻声道:“你太固执了,小姜,有时候我都不明白你在倔些什么。你那时明明爱我至极,多看我一眼都会脸红,不是么?既是有情,好好享受便是,何必这般折腾你自己。”   他轻而易举地剖开了姜令仪的胸膛,将她的心挖出来,还得意洋洋地问她为何不接纳这个挖走了她真心的贼。   姜令仪脸色涨红,手指攥着袖子,浑身发抖地说道:“是,我承认对殿下动过情。但每次只要想起殿下对我做过什么,我就会心冷,就会告诉我自己说:姜令仪,你不能这般犯-贱,难道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还要将另一边脸也凑上去吗……”   姜令仪的声音软,一向温柔腼腆,李绪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重的话来,一时怔愣,而后慢慢收敛了笑意。   “小姜觉得,喜欢本王是在犯-贱?”他搁下象牙筷子问,狭长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有种阴冷的感觉。   姜令仪其实很怕他,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身体便像是被定住般僵硬起来。   李绪拉住她的手,将她扯入怀中禁锢住,垂首望着她颤动的瞳仁道:“你不是小姜。”   姜令仪被迫抬头看他,说不出话来。   “我认识的那个小姜温柔又善良,不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李绪的手缓缓上移,在姜令仪幼嫩的脖子处徘徊,带起一阵战栗。   “殿下杀了我吧。”姜令仪认命地闭上眼,等候那双手拧断自己的脖子。   但他没有,反问道:“我为何要杀你?”   姜令仪咬住咯咯打颤的牙,许久才断续道:“殿下是不是……有过一个未婚妻?”   脖子上轻抚的手一顿。良久,李绪淡然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小姜想问什么?”   姜令仪拼命压抑着要拔腿逃跑的渴望,继而问:“她是……怎么死的?”   “婚礼前,她无意间偷听了我的秘密,所以我只好杀了她。”李绪说得云淡风轻,指腹碾过姜令仪颤抖的眼睫,迫使她睁开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姜。你知道了皇后病重的内情,所以担心我也会杀了你,对不对?”   不等姜令仪回答,他又继续道:“的确,他们都劝我杀了你,可是我舍不得。我如此心黑手狠之人,七万人的性命都下得去手,唯独对你……只要想起你干净的眼睛,我便狠不下心来了。”   姜令仪听到他提及“七万人”,又联系五六年前莫名被杀的那位未婚妻,大约可以猜测是和雁回山那场战败有关。   她曾经爱过的这个男人,有着世上最伪善的皮囊和最狠毒的心肠。她是个医者,却险些害死皇后和皇子,成为杀人犯的帮凶……   寒意从骨髓中透出,姜令仪眼眶微红,目光望了眼半开的窗扇,心中做了最后的抉择。   “我冷……”她放软了声音,温润的眼睛中泛着水光,鼓足勇气对李绪道,“殿下可否,替我取来斗篷?”   大概是被她的示弱安抚了,李绪眼中的凉意散去,放开她道:“抱歉,吓着你了?”   他并未多疑,起身去取挂在木架上的斗篷。   就是现在!   姜令仪踩上凳子爬上窗扇,乌黑的发丝和素粉的裙裾在暖光下荡开金橙色的弧度,像是夜空中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李绪听到动静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笑意还未来得及褪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五楼一跃而下,没有丝毫迟疑!   腕上一阵剧痛!   姜令仪挂在半空中,悠悠抬眼,看到了李绪阴冷愤怒的眼眸。   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和风度,死死攥着她的腕子,神色可怖又疯狂,一字一句道:“小姜,你要想清楚了。若你死了,我会杀光他们给你陪葬,包括你叔父一家,还有躲在杭州的……明琬!”   仿佛万千冷箭而来,姜令仪瞪大眼望着他扭曲的面容,泪水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冷到极致。   “明琬每个月都有往徽州写信罢?”李绪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的秘密,死死地盯着她道,“只要你敢松手,我立刻命人杀了她!”   “放过她……”姜令仪害怕了,艰涩恳求。   李绪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朝她伸手道:“把另一只手给我,只要你活着,我便让他们也活着。”   此时,屋外守着的暗卫已听到动静,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进房中,姜令仪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李绪捏着她最后一条命脉……明琬好不容易才有几年安稳生活,她不能拖累她!   思及此,她咬着唇,颤巍巍将另一手朝上伸去,艰难去够李绪的手。   李绪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却不料一支羽箭飞来,擦过李绪的手腕。   剧痛之下,李绪手一松,姜令仪便如折翼般直直朝下追去!   “小姜——”李绪一声嘶吼,不顾一切朝窗口扑去,却被赶到的侍卫拉扯抱住。   姜令仪闭上眼,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现。她以为自己会死,却见一条黑影窜出,揽住了她下坠的身形,将她带上街边停留的马背上,一路策马而去。   姜令仪昏了过去,等到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她置身在一处宁静且陌生的房舍内。   有侍婢端着铜盆进门,很是欣喜的样子:“姑娘醒了?”   姜令仪坐起身,有些警觉地朝里缩了缩,问道:“……这里是?”   侍婢安抚道:“姑娘莫怕,这里是全长安最安全的地方。”   姜令仪打量了一眼四周,确定不是在燕王府中,方松了一口气,细声道:“谁救了我?可否,带我去见他?”   侍婢带着梳洗好的姜令仪去了偏厅,厅中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正在商议什么,见到她站在门外,俱是止了交谈。   姜令仪看到了一张熟悉冷俊的脸,不禁怔然:“世……子?”   “姜侍医避世太久,难道不知道予之已经不是宣平侯世子了么?”另一个和李绪有三分相像的男子起身,朝她沉稳一笑道,“做个自我介绍,在下李成意,姑娘所处之处,正是我的王府别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鸭~   你们太过分啦,自己出去浪漫,却要我双更~臣妾做不到!   感谢在2020-08-24 22:23:26~2020-08-25 22:5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盂施圣、果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动我的可乐 20瓶;浮生 10瓶;焉兹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茶蛋、江南yan、红子与绿子。、凛.梦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故人   简单地认识过后, 李成意将厅房留给闻致和姜令仪独处。   姜令仪本就与闻致并无太多交集,时隔五年未见,越发觉得他难以揣测。她欲行大礼道谢, 闻致却是有条不紊地烫着茶水, 淡然道:“姜姑娘不必言谢,我让陈王救你, 自是别有目的。”   他如此开门见山,姜令仪反而不好客套, 咽了咽嗓子问道:“世……大人要问何事?”   闻致将青瓷茶盏往姜令仪面前一推, 示意她坐下, 方抬眼道:“问一人。”   姜令仪当然明白他要问谁。   据明琬所言,当年她被闻致关在府中半年,裂痕难消, 加之明父去世,闻致又对双腿丧失了最后的信心……种种焦灼之下, 明琬一气之下离开长安避世,临走时闻致对她恨之入骨,口口声声说要抓到她,让她永生不得安宁。   姜令仪一时摸不准闻致对明琬是怨是恨,不敢轻易回答,但她亦不是擅长撒谎之人, 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闻致的眼中有一丝隐忍的期许, 袖中的五指握紧又松开,沉声道:“若不便诉说细节, 便不说,姜姑娘只需告诉我,她是否还活着。”   他的眼神极具压迫感, 深沉得仿若黑色的汪洋,仿佛任何秘密都在他眼中无从遁形。姜令仪犹豫许久,终是轻声道:“她很好。”   姜令仪小心地观察着闻致的神色,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高声激动或是无言憎恨。   闻致始终如同一座完美的石雕,只是在听到那三个字时眼睫轻轻颤了颤,然后撑着案几极缓极慢地站起,喑哑道:“我知道了。”   艰涩的嗓音似是释然,但更像是压抑了太多无法诉说的情绪。   不知为何,姜令仪忽然心中一动,站起身道:“闻大人!”   闻致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姜令仪问他:“听说大人要与鄱阳郡公的嫡孙女结亲了,既如此,便是知道了明琬的下落,又有何意义呢?”   闻致微微侧首,侧颜镀着一层冷光,道:“我想姜姑娘是误会了,闻某之妻,从来都只有明琬一人。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姜令仪一颗心落回了肚里。她很清楚李绪的手段,心中权衡一番,终是道:“你会保护好她的,是么?”   十二月,杭州冬雨潇潇,湿寒无比。   得知明琬在找寻新的住处,章似白十分不能理解,捞了一把竹椅反坐着,手臂搭在竹椅上编草蚂蚱,嘟囔道:“又搬家?这个竹屋不是住得挺好的么?”   姜令仪已经半年没有消息了,明琬担心她是被李绪纠缠上了,会顺着书信暴露杭州的住址。   若是几年前,明琬是不怕李绪的,只是如今还有个半大的明含玉跟在身边,总归不能连累孩子,三思之下还是决定暂时换个安全的住处,再慢慢向游医们打听姜令仪的下落。   “我说张大夫,你不会是在躲避什么仇家吧?”章似白玩笑道,顺手将编好的草蚂蚱搁在明含玉面前晃啊晃,故意逗得她伸着莲藕手臂来抓。   明琬坐在阶前碾药,想了想道:“算是吧。”   章似白来了兴致:“仇家是谁?说出来,本少侠替你解决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明琬好笑道:“不必了。你今日又哪里受伤了?都快年底了,还不回家过年?”   章似白道:“没受伤,我来看看小含玉。过几日太湖有场游侠会,我玩够了再回长安。”   明含玉抓不到他手中的蚂蚱,嘴一撅,生气道:“白白,坏人!”   这还是第一次听章似白提及家人住处,明琬碾药的手慢了下来,讶异道:“你是长安人?”   “祖籍杭州,我爹在京城做官。他整□□着我去科考,我不愿,就跑了出来。”说着,章似白将草蚂蚱塞到明含玉手中,眯着桃花眼笑道,“我以后,也要生个含玉这般可爱的姑娘。”   明含玉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将那草蚂蚱一丢,蹬蹬蹬跑回明琬身后躲着。   趁着章似白不注意,小家伙踮起脚尖,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明琬:“娘亲~白白说,他家在京城做官,那他是我爹爹吗?”   明琬险些一口冷风呛住。   明含玉竟是还记得她当初胡乱编的话本折子。   章似白耳力甚佳,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故意逗她:“没错,我就是你爹!乖女儿,叫爹爹。”   章似白没心没肺,说话常常口无遮拦,明琬担心小含玉当了真,蹙眉道:“当初教她胡乱认娘,这笔账我还未同你算,又开始胡说八道!”说罢,又摸着明含玉的双髻,解释道,“爹爹不可以乱认,知道么?小含玉的爹,可比四百俊多了。”   明含玉眨眨眼,好奇道:“有多俊?”   “嗯,大概就像画像里一样,眉毛黑长,眼睛很好看,鼻子挺挺的,不爱笑,看起来有点冷,喜欢穿深色的衣裳……”   说到这,明琬声音一顿,发现自己描绘的竟是闻致的模样。   章似白趴在椅背上笑她:“张大夫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并不比我差啊。这天底下还能有比我更俊的男子?我不信。”   明琬回神,只是笑着揉了揉小含玉的脸,揭过不提。   明琬偶尔会去万仁堂坐诊,补贴家用,逢三七九去一趟。   冬日风寒者众,忙起来的时候常常顾不上照顾明含玉,便将她一同带去了万仁堂。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工之际,明琬收拾好药箱,唤明含玉一同回家,却迟迟没听到回应。   明琬好奇,背着药箱出门一看,只见明含玉穿着鲜亮的冬袄,手里拿着拨浪鼓,正呆呆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明琬弯腰,在明含玉的鼻尖上轻轻一刮。   “娘亲!”明含玉拉住明琬的手,眼睛水亮水亮的,兴奋道,“娘亲,我方才见着爹爹啦!”   明琬一愣,而后失笑,佯做严肃:“撒谎骗人的,可不是好孩子。”   没人比她更清楚明含玉的身世,怎么可能在杭州见着爹爹?   “是真的!”明含玉很认真地点点头。见明琬不信,小孩儿很是着急,拉着她的手就往街上走,指着前方的路口道,“长长的眉毛,漂亮的眼睛,很挺的鼻子,而且也不爱笑,穿着像夜晚一样颜色的衣裳……和娘亲说的一样!他和我说了话,就往那边走了。”   小含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明琬心想:莫不是拐骗小孩儿的人牙子吧!   看来,是时候要加强小孩儿的警戒心了,怎么能在大街上随意同陌生人搭话呢?   “那,小含玉都和他说了什么?”明琬肃然问。   “他看了我好久,很奇怪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要治病,他说不是。”四岁的明含玉声音软糯,竟能将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奶声道,“我问,那你为什么总看着我呀?他反问我,你娘是谁?我也问他,你是不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儿?他说是……然后,娘亲唤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不见了。”   明琬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却又不敢相信那直觉是真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紊乱。大概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她哑然失笑,强作镇定道:“以后不可以随意同生人攀谈,当心被拐走,知道么?”   明含玉闷闷地垂下头,望着手中的拨浪鼓,低落道:“可是,玉儿就是觉得他像爹爹,不像坏人呀。”   明琬没法解释,顺着明含玉所指的方向看了许久,方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回家,嗯?”   “好吧。”虽然心有不甘,但明含玉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主动牵住明琬的手。   近几日皆是阴雨天,明琬哄着小含玉午睡后,便独自在竹屋中画草药图。   大概是心神不宁,她照着风干的草药标本画了十几张,皆是不得要领。草药图经对于后世医学极其重要,根茎叶稍稍画错些许,便有可能贻误后人性命,明琬不敢稍稍放松,可无奈她的画技着实平平,越是焦急便越是画不好。   明琬泄气地揉皱纸团,哈气搓了搓冻僵的指尖。   正出神,忽见院中似有人影走动。   明琬以为是章似白又来取金疮药了,便起身撩开门帘出去,唤道:“章似白,不是前天才给你炼了……”   声音戛然而止。   院中冷雨飘飘,竹叶滴水,院中站着四个蒙着三角巾、手执长刀的黑衣人,阴冷的目光落在明琬身上,如群狼环伺。   其中一人逼近道:“我家殿下想请明姑娘长安一叙,还请姑娘配合。”   竹叶的雨水滴在刀刃上,溅起森寒的光。来者不善,明琬怎么可能乖乖配合?   她不住后退,后背抵上竹门,忽而想起了在竹屋中酣睡的含玉……小姑娘才四岁,绝不能落入歹人手中!   必须引开他们。   正思绪紊乱之际,忽闻马蹄声传来,接着,一柄长剑穿林而过,钉入离明琬最近的那名刺客的后心。   其他三名刺客受惊,纷纷拔刀调转身形。竹林中数人策马而来,数矫健的身影从马背上腾身跃下,稳稳落在院中,与刺客们缠斗在一起。   明含玉被杂乱的声音惊醒了,鞋也没穿,揉着眼睛出来呜咽道:“娘亲……”   明琬一惊,忙将含玉抱起,捂住了她的眼睛,哄道:“含玉乖,不要看。”   明含玉大概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眼泪很快浸湿了明琬的掌心,却瘪着嘴强忍着没哭出声。   剩下的三名刺客很快被竹林中冒出来的“援兵”解决了,明琬虽然心有余悸,但能看出来赶来救她的这批人并非坏人。   其中领头的那位剑客利索地卸了刺客们的胳膊,用粗绳捆了,示意手下道:“把他们带走,别吓着小孩儿。”   这声音极其耳熟。   明琬抱着孩子,仔细观摩了那年轻剑客许久,方警觉试探道:“你们……是章似白派来的么?”   “章似白是谁?”那年轻剑客生了一张极其白嫩俊秀的脸,说是少年也不为过。而后他眨眨眼,朝着明琬笑道,“嫂子不认得我了?”   见明琬露出疑惑的神色,年轻剑客回剑入鞘,抬掌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微翘的嘴唇和干净的下颌,道:“这样呢,想起来了么?”   是曾经那个总是戴着青鬼面具的少年……回忆与现实交织,令明琬脑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她微微睁大眼,呼吸微窒道:“……小花?”   小花怎会来此?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危险?   不对,小花是闻致身边的亲卫,他若来了此处,则说明闻致也在附近?   思及此,她按捺住疯狂鼓动的心脏,抬眼朝门扉处望去。   门口,一人长发如墨,伞沿低垂,负手伫立冷雨之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5 22:50:15~2020-08-26 22:5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 10瓶;tatajie、北月南辰与晴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重逢   冷雨斜飞, 连空气都像是被冻结。   明琬牵着小含玉的手,怔然地看着闻致身着广袖华服,背映苍翠的竹林远山,执着纸伞, 一步一步朝她稳而缓慢地走来。   一别五年, 明琬从未想过站起来的闻致竟是这般挺拔高大, 气质陌生且深沉, 像是深不见底的海,像是无法逾越的山, 缓慢的步伐,却在雨中走出了披荆破浪之势,令人没由来止住了呼吸。   寒风吹动竹林萧萧, 落叶蹁跹, 明琬从惊乱中回神,打了个哆嗦, 脑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当年出走时,闻致字字如刀的话语。   那年他跌倒在地,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厉声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明琬做梦都记得这句话,记得他当初恨得几欲滴血的眼睛。这么多年来,她迟迟不敢回归长安, 除了“闻致与鄱阳郡公家结亲”的传言外,亦有当年的心结作祟。   闻致已在明琬面前站定。当初他坐轮椅时,任何人都可以俯视他,而如今他站起来,明琬却不得不仰首才能窥见他的容颜。   五年了, 他五官依旧残存着少年时的俊美深邃,却成熟了许多,轮廓越发刀刻般分明。他看着明琬,仿佛野兽之于猎物,那双幽深的眸子一如既往冷冽凉薄,如这阴雨天一般,翻涌着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明琬眼睫低垂,颤巍巍闭上眼睛。   她知道,这笔账拖了五年,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然而,眼前一片阴翳落下,闻致只是沉默着将伞微微倾斜,替明琬遮挡住了头顶的飞雨。   心中的古怪之感和慌乱越发严重,明琬警觉于他的靠近,牵着小含玉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许距离。   “世子……闻首辅。”明琬便是远在边陲小镇,亦是听说过上个月才官拜学士之首的人是谁,匆忙改了口,竭力稳住凌乱的思绪道,“还未谢过首辅大人救命之恩,大人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民女,只是孩子无辜,勿要吓着她。”   闻致的眸子隐在伞沿下,微不可察地暗了暗。   闻致将目光落在明琬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唇线压得很紧。明琬猜测他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还未等到他开口,便听见竹林中有破空之声。   明琬寻声侧首,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见一支箭矢穿过竹叶的缝隙和飘落的雨水,打着旋刺向伞下的闻致!   “大人!”小花的反应更快一步,拔剑一挡,只听见叮的一声,箭矢撞在剑刃上改变了方向,擦着闻致的肩钉入身后的青石地面中,竟是入缝寸许,箭尾犹嗡嗡颤动不已。   “小心,林中还有埋伏!能开二石大弓,实力不容小觑。”小花拔剑挡在闻致身边,带着笑意的猫儿眼沉了下来,敏觉地紧盯着林中晃动的竹枝。   明琬认出了地上的那支羽箭。   几乎同时,竹影婆娑,一道白影从竹屋屋顶滑下,随即稳稳落在院中,拉弓如满月,二箭齐发,欲直取闻致面门。   “章似白,住手!”明琬心脏一紧,及时喝住了章似白。   章似白来不及卸下力道,只好临时将箭尖一偏,笃笃两声钉在七丈开外的竹竿上。小花的长剑也趁机横上了章似白的脖颈,双方对峙,气氛胶着无比。   “张似白……”闻致像是明白了什么,执着纸伞的手紧了紧,冷沉的目光扫过章似白那张清秀的小白脸,又落回明琬身上,“张大夫?”   今天发生的事着实太多太突然,明琬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张’非彼‘章’,闻致大概是弄错了。   闻致显然是误会了她短暂的沉默。   还未来得及解释,藏在明琬身后的小含玉大概是着急了,红着眼睛嘴一瘪,抬起小肉手指向脖子上架着剑的章似白,哭道:“爹爹,不要打白白!”   这声爹爹一出,明琬和闻致心中俱是一咯噔。   闻致以为那声爹爹是在唤章似白,而明琬却是想着:小含玉那天果然是将闻致错认成了‘爹爹’……也就是说,闻致早在几天前或是更久就来了杭州,找到了自己的下落。   李绪的人前脚刚来,他后脚就赶来驰援,怎会如此巧合?还是说,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为什么呢?是在想用什么方式将自己“捉”回长安么?就像当初对待病中阿爹一样?   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但平静了五年的避世生活突然被打破,过往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复苏,她控制不住多想,想得越多,心绪越是凌乱成麻,找不到突破口。   雨还在下,章似白和小花谁也不肯妥协,各自眼中都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闻致握着伞柄的指骨发白,视线落在白玉团子似的明含玉身上,眼中像是凝着冰,又像是翻滚着火焰,沉沉问:“谁是她爹?”   低沉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令明琬心脏骤缩,手脚俱是冷到极致。   “是男人就冲我来,不要动我家人!”章似白丝毫不畏惧脖子上的剑,桃花眼中燃着正义的光,但此时,他这番话无异于是在火上添油。   “……家人?”闻致轻声重复,黑沉黑沉的眼睛盯着明琬,像是固执地索取一个答案,一字一顿问道:“明琬,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他的脸色很可怕,冰冷锋利的,让人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多刺的少年。   “你先放开章似白。”明琬吞咽一番,艰难道。   闻致听不进,依旧死死地望着她道:“孩子,是谁的?”   大概是他此刻的气势太强,含玉吓哭了,一抽一抽的,白嫩的脸哭得通红。   明琬满心忐忑和不甘,心下一横,望着他能吸人灵魂的眼睛道:“如果我说,是我的呢?”   雨水顺着伞檐滴落,闻致的眼中迅速泛起了潮红。   这个内敛华贵、拨弄朝局的高大男人,此刻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抿紧了唇,眼中湿红一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明琬在他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泪意,仿佛遭受了比当年断腿还可怕的灭顶之灾。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哭,比这冬日的雨更触目惊心。   “把他给我拿下,就地处死!”命令的话才说出口,鲜血也随之从他齿缝中溢出,在淡色的薄唇上晕开一抹刺目的殷红。   “你……”明琬茫然睁着眼,一时间什么忐忑什么不甘都抛之脑后了,忙伸手去搭他的腕脉,低声道,“你冷静点,闻致!”   闻致眼睛湿红,却是依旧挺直如松,拂开明琬的手喝道:“没听见吗?拿下他!”   “够了!”明琬横在章似白身前,以肉躯格挡住针锋相对的两拨人,呼吸急促道,“章似白是我的朋友,还请闻大人念在往日旧情,勿要伤他。”   “旧情……”闻致嘲弄地看着她,冷沉的嗓音压抑着无法排遣的悲切,“你用我们的‘旧情’,去救另一个男人?”   “张大夫,这人谁啊?莫不就是那追得你四处漂泊的仇家?”章似白很替明琬打抱不平,反手取了箭矢上弦道,“你让开,小爷我替你解决了他!”   “章少侠,今日谢谢你!但是抱歉,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插不了手。”明琬深吸一口气,继而蹲身将抽噎不已的明含玉拥入怀中,轻声安抚她,“含玉乖,白白和他们闹着玩呢,不哭不哭,再哭阿娘就要伤心啦。”   “玉儿不哭,娘亲不要伤心。”明含玉一向乖巧得不像个四岁的孩子,闻言紧紧搂住明琬的脖子,努力自行止住抽噎,“白白和爹爹,也不要吵架!”   章似白用大弓隔开小花的长剑,哼道:“好,看在小含玉的面子上,白白不和他们计较!”   “章少侠,还请你帮忙照看一下含玉,我……”明琬看了眼一旁满身戾气的闻致,轻声道,“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章似白一把抱起明含玉,给了闻致一个似是警告又似是挑衅的眼神,道:“听着,欺负女人可算不得好汉,悠着点儿!”   如果眼神能化作飞刀,章似白此刻定已被闻致凌迟了万遍。   雨停了,小花和侍卫们将刺客捆走,利落地打扫好庭院,便自行隐匿不见。   檐下积雨嗒嗒,明琬与闻致相对而立,跨越五度春秋,数千个日夜,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天涯。   五年的时间真的能淡忘许多,改变许多,至少当这个俊美尊贵的男子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除了最初的不安与心慌外,明琬已经不再如五年前那个少不经事的女孩那般,光是想到闻致的名字便心疼得难以呼吸。   她很快平静了心神,抬眼望着闻致冷峻深邃的眉目,说:“闻大人位极人臣,素日积劳甚多,如今急火攻心呕了血,若不及时重视,恐后患无穷。如今现成的大夫就在这儿,诊或不诊,由大人自行决定。”   明琬的语气如此平静疏离,就像是急着斩断过往,撇清干系。   闻致眼中残留着血丝,深深望着她,倒宁愿她如五年前那般恣意鲜活地骂上自己一场,他再也不会嫌她不懂事。   闻致嘴唇动了动,积攒了五年的情绪堵塞,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好。”   纸伞搁在门口,晕开一片水渍。竹屋旁的药庐内,药香袅袅。   明琬替闻致诊了脉,细嫩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勾起无限回忆,有蓦然醒悟的爱意,有求之不得的执念,亦有五年生死不明的怨怼……   他是个迟钝、凉薄又长情的人,感情在眼前时看不到,失去了方觉爱之入骨。最难熬的那几年,他也恨过,恨明琬为何如此狠心,一走五年音信杳无。   但当姜令仪告诉他线索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是有多轻松,多快活。   可惜,现实狠狠地泼了他一盆冷水。   她改了姓,还有了孩子。   没人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躲在街角日复一日窥探,看着她忙碌、带孩子,和周围乡邻笑着攀谈,脸上的笑意如此轻松自在,是从前在侯府中从未有过的耀眼……   闻致嫉恨那个给了她安定生活的男人,嫉恨到想动用一切手段将他杀死,再抢回明琬。   但更多的时候,他也想过放手,让她平安快乐地过完此生。   可是,他做不到。   他望着明琬依旧白嫩细致的容颜,心中的执念疯长成魔,叫嚣着要冲破桎梏,摧毁他最后一丝清明。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唯独不能抹去明琬,这是他最后的救赎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过于复杂的目光,明琬收回切脉的手,转而提笔润墨,轻轻道:“章似白只是我沦落江湖结交的朋友,含玉是我拾来的孩子,只是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拿她当亲生的对待。”   未料明琬猝然将内情告知,闻致微微晃神,眼底的戾气渐渐消散,重新化开一汪深不见底的墨色。   插在心口那把无形的冷刃终于被拔出,轻松无比,酣畅淋漓。他掩饰似的垂下眼,冷冽孤寒的外表下是可耻的窃喜。   良久的沉默,或许两人都需要时辰来适应彼此。   “你留的的药,我早已吃完。”闻致忽然开口,嗓音褪去少年的青涩,一时叫人听得有些陌生,深沉道,“跟我回长安。”   明琬写方子的手一顿,而后抬眼看了闻致一眼,清澈的眼中蕴着太多过往情愫,而后又在挣扎沉吟中归于平静。   她说:“闻致,长安很美,可已经不属于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很想加更,但是这几天特别忙,下班差不多八点了,周末会轻松一点,周末加~   感谢在2020-08-26 22:52:46~2020-08-27 23:1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的小jim、卿、西洲、dr?may?0515、任泽、鸡肉木耳蘑菇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洲、青青翠微、桃子momo 10瓶;红子与绿子。、ay?0515、江南yan、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变心   闻致没料到明琬会拒绝, 很是怔然了片刻。   人总是这样不知足,当明琬生死未卜时,他想着只要她平安活着就好,如今见到了她, 又忍不住想要将她再次占为己有, 想要每次醒来, 都能看到她躺在身旁。   他有着官场上浸淫的淡漠雍容, 一向将心思藏得极深,此刻却颇为惶急地捉住了明琬的腕子, 沉声道:“当初你说分开一段时日,为你爹守灵三年,如今三年期限已过。”   明琬笔触一歪, 在药方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墨痕, 一如她与闻致之间无法逾越的裂缝。   半晌,她轻而坚决地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 重新取了纸铺展,垂目道:“这五年我想了许多,走过南北山川,见证浩瀚天地,也认识了许多人,然后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我喜欢杭州温婉的山水,喜欢小含玉, 喜欢如今忙碌且平庸的生活,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像年少时那般折腾了。”   她道:“闻致,我知道你恨我。若你能高抬贵手,我自是感激;若是不能,我给你赔罪。只是……别牵连其他人。”   “你是如此看我的?”闻致的五指轻轻蜷起, 像是要握住什么般,“成婚一年,便是当初有再多不是,你也‘惩罚’了我五年。到而今,一句轻飘飘的‘赔罪’便可将一切抹消吗?”   明琬有些害怕直视他此刻的神情,顿了顿,轻声道:“抱歉。”   若是五年前,明琬定会和闻致争个高低,但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争了。不管再多苦衷和内情,她始终愧对于闻致,收养了含玉,在杭州安定下来后,梦里闻致诅咒般的恨声才渐渐消弭下来。   而李绪和闻致的出现,再次搅乱了她长久以来的宁静。   思绪杂乱如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年少时的教训,世俗的牵绊,皆令她踟蹰难安。   她以为闻致定会大发雷霆,像当年一般,用冷漠强硬的手段将她绑回长安,慢慢折磨。然而等了许久,直到药方写完了,才听见闻致低哑的声音传来,“李绪盯上你了,你留在此处,并不安全。”   他如此聪慧,总能精准地寻到突破口。   明琬果然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打算寻个新住处,章似白会帮忙留意。”   她竟是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和他回长安。闻致的眼睛红了几分,看着明琬许久,方轻声道:“你变心了?”   说完,似是怕听到答案,他忽的起身,背对着明琬伫立,将几欲发狂的目光投向积雨涟涟的檐下。   明琬并没有别的意思,章似白江湖朋友多,比她门路更广,仅此而已。   她其实也很想问问闻致,既是决定要同鄱阳郡公家的孙女结亲了,为何还不肯放下彼此的过往……然而几经犹豫,终是没能问出口,以免显得她狭隘多事。   她不会忘记自己年少时,就是因为太执着于问题的答案,才惹得闻致心烦。   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间的爱恨皆已淡了,可裂痕仍在,即便此时没有发作,将来保不准哪天就会跳出来刺痛彼此。所以,明琬不能再像十五岁时那般匆忙草率地将自己托付出去,不爱,方能不伤。   明琬将写好的药方吹干,递给闻致道:“万仁堂的药材比别处的要好,命人抓好后小火慢煎,一日两次……不管如何,今天要谢谢你。”   “你一定要同我这般生分么?”闻致忽然问,微红的眼中闪烁着清冷的光。   明琬还是不习惯仰视他,只好垂下眼来。   “我熬过了五年,明琬,你不能这样。”闻致极力压抑着声线道,“你不能将我从黑暗中挖出来,然后再狠狠地抛弃在阳光下,一走了之。”   “闻致,我……”   话还未出口,便见一滴水渍滴落在她递出去的药方上,晕开一点湿痕。明琬以为是屋脊上滴落的雨水,待她讶然抬眼去看时,闻致却是仓皇接过那张药方,攥在手中,转身推门离去。   等候在院子外的小花见他一个人出来,十分很意外的样子,问了句:“嫂子呢?”   闻致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他的背影依旧强大孤傲,只是在踩着脚踏上车时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很快稳住身子,弯腰钻了进去。   明琬在檐下怔怔地看着,直到马蹄声远去,才发觉闻致的青伞还搁在门口,忘了带走。   章似白不知何时站到了明琬身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人早走了,还看什么呢?”   明琬回神,拾起门口那把湿润的青伞端详片刻,方问道:“含玉呢?”   “给她编了个藤球,在屋子里玩着呢。”   一阵风吹来,竹林婆娑作响,水珠嗒嗒,章似白仔细倾听了片刻,眯着眼道,“竹林里有人盯着这边,但没有杀气,应是方才那人留下来照看你的……我说张大夫,你到底是何身份呐?那个冷冰冰的小白脸就是你要躲的人?看起来像个京中权贵,而且身份不低。”   “算是吧,终归是造化弄人。”明琬轻叹一声,将伞搁回原处,不想多提。   章似白大概猜出了什么,桃花眼中闪过一抹促狭,道:“要不,我替你解决了他?若论权势,我章家亦是肱骨重臣,两朝元老,打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来来来,报上名来,我这就修书一封给你出气。”   明琬没想到章似白身世如此显赫,忍不住好奇道:“内阁新晋首辅闻致,你家也能动么?”   “谁???”   “内阁首辅,闻致。”   “……”   章似白沉默了片刻,而后慢慢躺回藤椅中,双手交叠搁在胸前,一副灵魂飘散、四大皆空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明琬好笑道:“不是说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么,为何不说话了?”   章似白瞪直了眼,“他是我爹的上官。”   大概是被闻致的身份惊到了,章似白一副受到冲击的神情,絮絮叨叨道:“皇上是老糊涂了么,怎么让这么个小白脸做了首辅?等等,张大夫你怎么惹上他的?我看他对你的态度很复杂,也不全然是寻仇的样子,究竟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让你不顾一切要逃离?”   朝堂中争权夺势之事,明琬并不懂,她只是想让闻致站起来而已,却不料闻致不仅站起来了,还一步一步走到了最高处。这样的闻致巍峨如山,令她无法直视。   “我认识他时,他还不是如今的样子,也并未做什么罪无可恕之事……”明琬思及过往,心中怅然片刻,淡然笑道,“他只是,没那么喜欢我而已。”   “娶了你,又不想尽爱妻敬妻之责,这还不过分?”   见到明琬讶然抬眸的神情,章似白挥挥手道,“别这样看我,你们之间那种因爱生恨的缠绵气氛,便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与他是何关系吧!只是他既有负于你,方才你为何要向他解释我和含玉的关系?就让他误解下去,恨而不得,岂非更解气?”   章似白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给出评论道:“他不过吐了一口血,你便于心不忍了,我倒觉得,张大夫根本就是对他旧情难忘。”   章似白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礼法,关键时刻倒是挺细心的,听了他这番解读,明琬很是反思了片刻。   而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否定道:“不是的,四百。我之所以告诉他含玉的身世,不是因为我还对他心存幻想或是企图再续前缘,只是我体会过那种明明两人间有误会,一方却将心里话死憋着不肯说是怎样难受的滋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罢了。”   今日相见,闻致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明琬以为凭他骄傲的性子,定是不会再来纠缠了。   但她没有想到,第二日,闻致便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明琬照例在万仁堂中坐诊,趁着午时人少,她哄了小含玉在帘后的小榻上午睡,又向掌柜说明了年后会搬离杭州之事,这才抻着懒腰回到堂中。   然后发现桌旁站着一条熟悉的身影,内敛华贵的气质与周遭半旧的桌椅格格不入。   明琬抻腰的动作一顿,唤道:“闻……大人?”   闻致回过身,面色平静,眼波深沉,仿佛昨日的不欢而散并未影响他分毫,只是眼下多了些许淡淡的疲青色,观之越发清冷深邃。   “我……来取药。”他望着她,顿了顿,才勉强将话补充完整。   他仿佛一夜之间卸下了所有的尖刺和戾气,柔软平静得不像话。   明琬没有拆穿他这个拙劣的借口,道:“抓药在药柜处,将方子递过去,会有药生替你配好。我这只看诊。”   “那,我便看诊。”闻致立刻补充。   闻言,明琬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想去猜,十五六岁时猜得够多了,她如今只想轻松些过日子。   她按捺住心中涌起的古怪与不安,走至长桌后坐好,整理好桌上的纸张砚台,搓了搓指尖道:“闻大人,我这儿只诊妇人稚童,亦或是针灸辨药,你若贵体有恙,还请移步隔壁刘大夫处。”   刘大夫认出了闻致,忙惶惶然起身,朝闻致作揖问好。   闻致没有理会殷勤的刘大夫,只望着明琬搓红的指尖,轻声道:“冷?”   明琬慢慢放下搓热的手指,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见一行人抬着一个腹痛不已的妇人匆匆而来,杂乱焦急道:“张大夫,你快来瞧瞧她!”   明琬收敛心神,顾不得理会闻致,忙指挥人将妇人抬入隔间中,布帘垂下,隔绝了闻致深沉寂寥的目光。   妇人杂食后腹痛,冷汗不已,脉象弦滑,腹部触碰不得,必是肠痈之症。明琬施了针,又开了大黄牡丹皮汤配芍药甘草,汤药熬好时,妇人已近昏厥,牙关咬紧不能吞咽,好不容易撬开牙齿灌了一碗汤药,妇人才慢慢缓和些许。   折腾完已是黄昏,明琬捶了捶酸痛的腰坐在凳上休憩,目光一瞥,便见屋内一角燃着两个炭盆。   万仁堂拮据,冬日再冷都不肯燃炭,今天却是大方无比,一次就为她燃了两个炭盆。   明琬心中疑惑,唤来药童询问,药童答道:“是外头一位年轻的贵客出钱拜托掌柜,特意为张大夫您燃的炭盆。”   年轻的贵客……   莫不是闻致?   但堂中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药生在整理柜台,并不见闻致的身影。   明琬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阴沉沉的,似有风雪。她不敢多留,叮嘱了妇人家属注意事宜,便背着药箱,牵着小含玉的手出了门。   才走了半条街,便大风卷着零星的沙雪窸窣落下,且有越落越大之势。   大风天不好打伞,又怕雪地路滑跌着小孩儿,明琬索性抱起明含玉,站到街边屋檐下避雪。   她轻轻抚去小含玉发髻上的雪粒,搓了搓她软糯的脸颊,温声道:“冷不冷呀?”   “玉儿不冷。”明含玉也学着明琬的模样,小手热热的,搓了搓明琬的脸颊。   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在街边停下。   明琬见这马车停着不走,怕挡着别人的路,便牵起小含玉往旁边挪了挪,直到帘子被挑开,闻致的声音稳稳从车中传来:“今夜有雪,行走不便,我送你们。”   明琬以为他受不了冷落早走了,猝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她转身一看,只见碎雪迷蒙,闻致裹着一袭鸦色的狐裘,乌发自耳后光滑垂下,面若霜雪,清冷如玉,仿佛与五年前那个孤寂的少年重合,惊艳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7 23:14:08~2020-08-28 23:0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任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短短最仙女、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章小虫 40瓶;gfhchj、没话跟你讲o、i、风袅袅兮 10瓶;西洲、姓墨的 5瓶;april 2瓶;杨洋未婚妻、焉兹、江南yan、北月南辰与晴空、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守候   以前每次和闻致同乘马车, 明琬总喜欢扭头望着车外倒退的街景,闻致便嫌她像个小孩儿。   但其实,她之所以喜欢望着车外, 并非是艳羡街边吃食玩物, 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他似乎永远是冷着脸, 皱着眉, 深沉冷冽的眼中充满了对尘世的厌倦和不耐,教人难以靠近。   而今日, 当初能将她丢在路边弃之不顾的男人, 现在却平和地邀请她同乘一车。   明琬牵着小含玉的手,就这样望着闻致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心中也像是飘着碎雪,茫茫然一片。   不可否认,她有那么一瞬的动容。   “张大夫!”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 惊破了明琬的思绪。   她寻声望去,只见一辆简朴的马车驶来,车上帘子掀开, 露出了一张年轻美妇的容颜,朝明琬莞尔道:“方才瞧着就觉得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张大夫!下大雪呢, 我正好要去凤山门取成衣料子,可顺道送你和令嫒回家,快上来,可别冻着了!”   这年轻妇人是杭州六品同知夫人, 亦是明琬诊治过的病人,说话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和,教人难以拒绝。   周围归家的行人往来不绝, 闻致的马车太过抢眼,而这个小镇又太过狭小,明琬不想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思忖须臾,终是朝同知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白夫人了。”   “明琬!”闻致急促唤她,眼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但明琬还是抱着小含玉上了同知夫人的车。   期间,小含玉一直拼命扭头望向闻致,黑漆漆的圆眼睛眨啊眨,附在明琬耳边小声道:“娘亲,爹爹好像很难过,我们为何不去他那儿呀?”   明琬平静了许久的心仿佛被蛰了一下,她上车的步伐顿了顿,而后压低嗓子告诫含玉:“不可以乱叫人‘爹爹’,他会不高兴的。”   出了街,马车迟缓了些许,明琬是听白府的护卫前来汇报,方知闻致的车一直跟在后头。   白夫人并不知车中坐的何人,担心大雪天有贼人趁虚而入,便吩咐侍卫们谨慎些,又体贴地将明琬送到了家门口,这才安心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到家时天色晦暗,雪已如鹅毛飘飞,明琬抱着含玉推开院门,回身望去,只见竹径覆雪,一片冷雾苍茫,闻致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三丈远的地方,车前两盏灯笼飘荡,镀亮了夜幕中飞散的雪色,孤寒无比。   竹屋中已经燃好了炭盆,灶上煨着新鲜的鸡汤,见到明琬推门进来,憨厚朴实的苗大娘擦着手起身,长舒一口气道:“哎哟阿弥陀佛,张大夫可算回来了!雪这么大,我正打算让凤儿她爹拉着牛车去接您呢!”   苗大娘是明琬的乡邻,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对岐黄之术颇有天赋,明琬便收了凤儿做药童,教她辨药行医之术。苗大娘心中感激,知道明琬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大夫,便时常来替她料理家务。   “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您了。”明琬放下犯困的含玉,从钱袋中掏出些许碎银给苗大娘,“总是吃您的东西,我心中过意不去,这点小钱您收着!”   苗大娘死活不肯收,忙不迭摆手道:“张大夫千万不要如此!万仁堂的大夫收徒都要交一大笔束脩费,您教凤儿行医两年却没收过一个子儿,过意不去的是我们才对!我和她爹都是粗人,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尽些本分替您打扫煮饭,若凤儿能得张大夫三分真传,将来在本地做个医婆,便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送走热情的苗大娘,明琬给小含玉盛了鸡汤饭,让小孩儿自个儿拿着木勺舀着吃,她则坐在案几后,借着油灯的昏光,每日例行将问诊的记录一一整理编订好,然后继续编撰未完的书籍。   忙完后推窗起身,揉着酸痛的肩背一看,竹径深处依旧一点暖光隐现,像是一双温柔的眼注视着这边。   闻致还没走?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保护、窥探,还是像五年前所说的那般,要伺机将她‘捉’回长安?   风雪袭来,吹动案几上的纸张哗哗,直到小含玉被风呛得咳嗽一声,明琬才恍然回神,匆忙关拢窗扇。   睡前小含玉一直闹着要听“爹爹”的故事,明琬绞尽脑汁哄了好一会儿,小祖宗才抱着布老虎进入梦乡。   窗外风声呜咽,时不时传来雪块从檐上坠下的声音。明琬在油灯下坐了许久,终是起身披了斗篷,将剩余的鸡汤撇去浮油装入小瓦罐中,而后取了搁置在门口的那把青伞,提灯推门出去。   才一个时辰,雪已经下得这样深了。   明琬出了小院,刚踏上竹径,路边停着马车便察觉了动静,自行朝她驶来,缓缓停在她面前。   那匹可怜的骏马,打着响鼻,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更遑论那些寸步不离的侍卫了。   车帘掀开,闻致一眨不眨地望着提灯而来的明琬,喉结明显动了动,眸中闪烁着灯火的光,似是期许。   但明琬只是将青伞还给了他,道:“昨日,你的伞忘带走了。”   闻致眼睛黯了黯,沉默了一会儿,方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来,接过伞道:“你冒雪而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还有这个,你趁热喝了吧。喝完就回去,别总是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明琬将鸡汤从车窗处递进,通透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沉静。   闻致皱起了眉头,森幽的凤眸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   他道:“明琬,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在很久以前,明琬看着他时眼睛里是有光的,温暖而张扬,全然不似此时这般……冷静得令人心中闷得慌。   明琬将温热的瓦罐递到闻致手中,温声道:“你自己都说了,那是‘曾经’。”   闻致眸中风云变幻,几乎执拗成魔,问她:“要怎样你才肯回来?”   他现在的神情太像五年前了。明琬不愿直视,转身道:“没有谁会一直停在原处的,闻致。”   风吹得提灯晃晃荡荡,身后,闻致的呼吸似乎在发抖,沉声压抑道:“明琬,我站起来了,一步一步走到了你面前,为何你还不肯回头?”   诘问般的话语,令明琬身形一顿,回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挥之不去。   明知道这话可能会激怒闻致,但明琬还是诚实地说出了口,轻轻道:“大概是从不回头的感觉,真的很恣意畅快。”   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不用回头看,明琬也知道此刻的闻致该是怎样阴沉可怖的神情。   昨天,章似白还在问她,闻致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才让她一逃五年?   她说,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这话是真的。他只是在腿疾久久没有起色,最焦躁暴戾的那段时日里,会冷声让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滚出去,包括背着药箱进门的明琬;   他只是在最忙碌的时候,会将一腔热忱的她视作空气;他只是在和李成意在书房谈论起明琬时,很是漠然地说:“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太后送过来的,就暂且养在身边当个消遣。若放在从前,我是最厌她这种自恃热情,实则投机取巧之人。”   这是明琬埋在心中没有说出口的秘密,闻致以为她不知道,以为她说要回蜀川去只是在一时兴起的矫情……如果可以,她情愿那天没有阴差阳错地路过书房,情愿没有听到闻致这番能使她心脏冻结炸裂的真心话。   她记得当年自己落荒而逃的样子,还在拐角处撞到了小花。大概是真的同情她,又或许是看在青杏的份上,自那以后,小花一直试图安慰她。   闻致从未做过什么一招致命的错事,他只是用钝刀慢慢割着,用冰水一点点泼下,直至心灰意冷,再添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初离开长安时,明琬既是要寻求一个喘息之机,亦是想激起闻致站起的决心,所以才定了三年的期限。可等到三年已过,她在苏杭小有名气,闻致也逆风而起,她却没有勇气再回到长安……   明琬不想再追究谁错谁对,对错谁都有。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若是回去只是重新套上枷锁,重复过往的生活与痛苦,又为何非回去不可呢?   明琬不知道这晚,闻致在马车中等了多久。   她只知道第二天早起之时,竹径的雪地上有一块干净的空地,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延伸至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自那以后,闻致有好几天都没出现。   明琬想着,他的耐心也差不多到了尽头,身为一朝首辅,自是没有太多时间留在杭州同她拉扯。而今日,明琬在万仁堂坐完最后一天诊,便要结算工钱搬去新的住处。   南方湿冷,雪化时更是寒气透骨,这种糟糕的天气出门之人少之又少。   明琬正对着一尊铜人教药生们认穴针灸,便见门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站在一旁小声唤道:“嫂子!”   明琬抬头,还是有些不适应小花没戴面具的样子。   他的身形和嗓音都和五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少年气十足,露出的脸庞精致却不显得女气,猫儿眼干净伶俐,但左眉处的一道小疤又给他添了几分少年痞气。明琬从未想过他没戴面具的脸是这般讨喜,难怪当初会让青杏一眼就红了脸。   今天是小花一个人前来,明琬在他身后望了几眼,没看到闻致,倒松了口气。   “面具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小花。   “那个,杏儿说丑,便不戴了。”说罢,小花换了严肃的脸庞,有些焦急道,“嫂子,你快随我去客舍一趟吧,闻致病得不行了!”   去客舍的路上,明琬一直在想,前几日闻致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病得不行了?   闻致并未住官驿,而是住在对街的客舍,明琬上了客舍三楼才发现,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坐诊的万仁堂。   趁着明琬怔愣的间隙,小花敲了敲房门,唤道:“大人!”   屋中传来闻致低哑淡漠的嗓音:“进。”   还能说话,看来并非病入膏肓。等到明琬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大概被骗了时,小花已推开门,将她拉进去后,又飞速地关上了门。   闻致正坐在窗边写着什么,抬眼看到明琬,明显一怔,眼中的复杂与诧异不像是作假。   大概是小花自作主张,将她哄来此处。   明琬背着药箱,既生气又尴尬,在闻致开口前抢声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既然闻大人并无抱恙之处,我便走了……”   “等等,明琬!”闻致急切地起身,带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琬刚触到门扇,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跪地声,听在耳中,蓦地揪疼。   她下意识回首,只见闻致无力地跪倒在地,一手扶着椅凳,绷着脸微微发颤,试图站起。   他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   明琬顾不得许多,忙搁下药箱去搀扶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闻致垂着眼,冷白的俊脸微微发红,抬手示意明琬不要靠近,咬牙急促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一如既往地固执高傲,不屑于他人的垂怜。   明琬看着他花了一盏茶的时间,一点一点,自己扶着桌椅站起,而后挺直背脊,整理衣袖,又是那个年轻威严的闻首辅,完美得无懈可击。   当然,若是忽略他额上密集的冷汗,和那急促不稳的呼吸。   闻致的腿不能久站。   思及此,明琬自顾自坐下,仰首对眼波深沉的闻致道:“闻大人可否坐下说话?总抬头看你,脖子疼。”   闻致这才缓缓在椅中落座,明琬发现他屈膝之时,眉头皱得厉害。   “腿疾犯了?”明琬在他的注视下无从遁形,只好寻了个话题,“怎会突然恶化得如此厉害?”   闻致抿着唇,道:“并非大事。”   明琬最是不喜他这副什么都不说的样子,登时心中倦怠,起身道:“既是不说,我便走了。”   腕上一紧,闻致迫切地拉住她。   “不要走。”他淡色的唇几番抿动,看了明琬许久,方低沉难堪道:“那晚在雪中待了一夜,回来后……便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双更哈~   感谢在2020-08-28 23:05:23~2020-08-29 23:1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朋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言 10瓶;君子九思 8瓶;红子与绿子。、刃舞 5瓶;韶华不负 4瓶;北月南辰与晴空、小树杈子、茶蛋、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刺骨   冬日湿冷的南方, 并不利于闻致双腿的休养,这里每一寸潮湿的土地、每一阵阴冷的风,都会化作刮骨的钢刀刺入骨髓。   再这样折腾下去, 他下半辈子怕是只能依靠拐杖过活。   五年前治疗腿疾的药方记忆依旧清晰印在明琬的脑中, 什么穴位最能缓解疼痛,什么药材最能驱散湿寒, 她心无旁骛地针灸熏燎, 就像对待普通的病人一般。   闻致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沉甸甸的,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转动,仿佛要将五年的空缺一次补回。   他的身体恢复得并不好, 尽管他极力表现出正常的模样, 套着坚忍的外壳,但脉象如何并不能瞒过明琬的眼睛。常年来的积劳, 再加之南方阴寒随着筋脉侵入,若非全靠一口硬气强撑着, 他早该卧榻不起了。   “你需要好好修养, 自己不重视,便是药神下凡也没有办法。”作为大夫,明琬素日最见不得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之人,公事公办道,“方才见你神经紧绷,定是长久不曾安睡,睡不着时便按压揉搓劳宫穴。”   她轻轻握拢手掌,示意他穴位的位置:“五指轻握,中指所对应的虎口下位置,便是劳宫穴。”   闻致望着她, 迟缓了一会儿,才轻轻合拢修长的指节。   明琬调整他手指的位置,按了按他掌心的穴位道:“就这样用力地按压推行,反复直至穴位发热。”   闻致的心思显然不在穴位上,反手握住了明琬的指尖,紧紧地握着,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力度。他道:“以前,你都是亲自给我按揉的。”   以前以前,总是提及以前。   明琬蓦地抽回手,却没能抽动。她终于也动了气,干净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闻致,沉静问道:“闻大人,这套怀念过往的把戏玩够了么?”   闻致眼中的温情褪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觉得,我是在做戏?”   “我不想去猜,我只知道那些令你着迷和怀念的过往,皆是我拼了命都想要忘却的记忆。”明琬平静地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开始新的人生,为何你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过去过的是什么生活?闻致,你虽然站起来了,却仍旧活在回忆中,没有朝前走。”   五年时间过去,明琬不可能再是十五六岁时的那个天真少女,她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和缺陷是什么,一个始终朝前走的人,怎甘心做回忆的替代品,重蹈覆辙?   “困在回忆中的是你,你一直在逃避我们之间关系。”闻致的唇上没有什么血色,越发显得面容冷白严肃,以朝堂激辩的架势诘问道,“当初嫁过来的是你,走的是你,到了期限不肯归来的也是你,如此自私任性,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明琬想,他大概是难受的,因为他此刻的眼神是那样悲伤。   “我并非不想回去,只是不想回到过去。”她道。   “你到底想如何,倒是教教我,我可以慢慢学。”闻致试图从椅子上站起,但他的脸色很难看,却只能徒劳地扶着案几,努力朝她前倾着身子,相隔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明琬心中苦笑,喜欢一个人难道还需要教么?看看小花对青杏便知道了。   想开后,明琬反而彻底放下了,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整理药箱道:“以后会有别人教你的。”   闻致遏制怒意道:“我若需要别人,还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作甚!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信!”   明琬整理的动作慢了慢,随即有条不紊地背起药箱,“闻大人,大夫行医不易,不是来给人戏耍的,万望以后莫再用性命开玩笑,诓骗我前来了。”   闻致浑身一僵。他想解释,今日小花将她带来此处,并非是他的安排,他是宁死也不愿让明琬瞧见他的软肋与脆弱的……   但他说不出口。   明琬对待他的态度如此疏离陌生,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狡辩。   他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明琬宁愿颠沛流离也不愿接受他的示好……他很努力地在想问题的症结,想到心口炸裂般疼痛,也没能想明白。   “是否无论我做什么,与你看来皆是错的?”闻致忽然复杂道,像是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般,“只因为,你不再心悦于我。”   明琬一愣,再抬眼时,见到了闻致眸中晕散开来的死寂。   像是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喃喃重复道:“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明琬嘴唇翕合。   她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紧绷的东西吧嗒一声断裂,压抑了五年的秘密就像是疯魔似的往外涌。她就这样保持着准备离去的姿势,望着闻致淡然笑道:“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当初太后指了婚,就暂且留在你身边当个消遣。那段愚弄的婚姻本就是消遣的玩意儿而已,谁当真谁就输了,不是么?”   听到这番话,闻致几乎立刻被刺红了眼睛,连带着脸颊都是红的,眸中翻涌着不可置信的痛苦和水光,颤声压抑道:“你说什么?”   继而,他大概是觉得这话耳熟,情绪偃旗息鼓,眼中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的记忆何等出色,仅是片刻,他想起了什么,面上的激怒的血色瞬间褪成苍白,有些慌乱地望向明琬。   运筹帷幄的闻大人,冷酷强大的闻首辅,这个本朝最具手段和能力的男人,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   闻致的眼睛通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明白了。在这股巨大的愤怒与屈辱中,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何明琬会离他越来越远、为何她不肯再回到过去了。   因为,过去根本就是插满了尖刺的深渊。   五年前的那个秋日,就在侯府书房,李成意提醒他:“你若有真心喜欢之人,可得要谨言慎行,咱们这些刀尖上行走之人,最怕的就是暴露软肋。”   那种步履维艰的时刻,他怎么能承认自己有软肋?   “想起来了么?知道我是何感受了吗,闻致?”明琬一边反感以牙还牙的自己,一边又不可抑制地觉得轻松,她终于走出了这一步,就像是拔出了心中横亘已久的一根刺。   可她用拔-出来的这根刺,狠狠扎回了闻致的心上。   她讨厌如此卑劣的自己。   到此为止吧,别再纠缠下去了,她对自己说。   明琬定了定神,快步出了厢房的门。   刚出门平复心情,便听见身后屋中一阵杯盏碎裂的哐当声,继而闻致夹杂在咳喘中的怒吼声传来:“花大壮,进来!”   伫立在门边的小花一个哆嗦,知道闻致定是要找他算账了。   进去领罚之前,小花拦住了一个劲儿往楼下走的明琬,歉意道:“嫂子,骗你前来是我的主意,与闻致无干,你别误会他了!闻致的身体很糟糕,否则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有月余的假期南下杭州?嫂子是知道他的脾气的,他宁可躲在客舍中发霉发烂,也不愿你见着他病重窘迫的模样,总是将最冷硬坚强的一面示人,我就想着,若你见着他真实惨淡的样子,说不定就心软回长安了,却不料好心办坏事。嫂子,闻致他真的很……”   “行了小花,我知道了。”明琬打断小花的话,眼中映着对街屋檐的上的残雪。   她并不去评论闻致此番行径的好与坏,调整心情,从药箱中摸出一把药条递给小花:“这个每日药灸一次,哪些穴位你都是知道的,让他好好休养,别再作践自己,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别!嫂子,他不是想作践自己,他是没有办法。这五年他再如何改变,都不可能一次就变好,总是要慢慢磨合的,只求嫂子能给他一个机会。”小花一边留意屋中的动静,一边低声道,“没有你,他真的会疯。”   “没有谁会离不开谁的,小花。”就像她当初离开闻致时那样痛,现在不也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明琬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很简单,三个字便可解决,但闻致从来都不懂,所以,她宁可不要了。   闻致想要找回过往,而她却要逃离过往,两个背道而驰之人,怎么能再次走到一起呢?   小年那天,章似白从太湖回来了,带来了一张房契。   “是我姐夫的房舍,已经一年无人居住了,但风景不错,交给你打理总比交给别人要放心些。”章似白催促她赶紧收拾家当细软,双臂枕在脑后道,“明日送你过去,我顺道赶着去长安过年。”   明琬道了谢,花了半日收拾妥当,想着今日过节,便又打起精神带小含玉出门买糖果。   谁知才推开院门,便见闻致的马车停在在院门外。   明琬还以为经过客舍那事后,他早气回长安了。   闻致迟缓且平稳地下了床,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在看到明琬时有了些许温度,哑声道:“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糕点。”   明琬一眼就看到了他髻上簪着的木簪,古朴熟悉的纹路,簪尖都被磨得光滑圆润了,应是时常佩戴的缘故。   他打开了食盒,诱人的奶香扑面而来,皆是明琬曾经最爱吃的各色奶糕和金蕊荷花酥。   明琬还未有反应,穿着兔绒短袄的小含玉却是看直了眼,又怕明琬气她贪吃,便故意调开视线,将脸埋入明琬颈项,奶声道:“娘亲,我不饿的。”   简直是欲盖弥彰。   明琬没有接他的东西,只蹙眉问道:“闻大人抛下国事待在杭州,朝廷不管么?”   “朝中之事皆已提前安排妥当,连带着春节休沐,圣上准了月余病假。”闻致看到了院中堆砌的箱箧,猜到她又要走了,心中没由来慌乱痛楚,深沉道,“未能齐家,又如何平天下?明琬,我想与你好好谈谈。”   第一次,他不再是强势地索取,不再是冷声诘问,而是真真切切地乞求。   今日过节,明晚不想连这点乐趣也失去,便婉拒道:“今日有事,改日再谈。”   她与闻致擦身而过,却被他唤住。   “明琬,我……”闻致说了句什么,寒风袭来,吹动两人衣袂翩跹,竹叶婆娑作响。   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可明琬没听清,她只来得及在回首时看到了闻致漂亮而潮红的眼尾,像只被人遗弃的,坠入绝境的困兽。   作者有话要说:零点前还有一更哈~   感谢在2020-08-29 23:16:38~2020-08-30 21:1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短短最仙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mm 10瓶;一只锦 6瓶;姓墨的 5瓶;玄小爷、红子与绿子。 2瓶;杨洋未婚妻、茶蛋、嘻嘻嘻哈哈波妞、26864636、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追妻   竹叶簌簌落下, 明琬站了片刻,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闻致淡色的嘴唇动了动,哑声道:“……我只是, 醒悟得太晚了。”   他方才说的明明不是这句话, 不过,无所谓了。   年少时和闻致在一起的时光, 就像是置身风口浪尖, 有心跳不已的高-潮,亦有伤心失落的低谷。   而如今, 明琬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一苇轻渡人生汪洋。   闻致说她不喜欢他了, 或许是吧。当初闻致脾气那么臭, 她都能傻乎乎地喜欢上他,现在想想若重来一遍, 却是不能了。   顾及到小含玉在场,明琬没有应允闻致谈一谈的请求。含玉年纪虽小, 却对大人的情绪太过敏感, 她不想将小孩儿也牵扯进来。   正迟疑着,小花从马车上跳下来,主动张开手道:“是要去逛街买糖吗?把她交给我吧,嫂子,我定将小姑娘照顾得妥妥的!”   小花长得清秀稚气,又会逗小孩,看得出小含玉很喜欢他,但还是看了明琬几眼,得到她的许可后,小含玉才牵着小花的手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竹屋内, 贵重的东西皆已整理好,看起来颇为空荡,炉上水壶咕噜沸腾,明琬沏了茶,递给闻致一盏道:“粗茶俗水,将就着喝。”   她一举一动,俱是天然娴静,颇有云淡风轻之意,令闻致难以挪开视线。   “闻大人想聊什么?”窗外阳光淡薄,明琬捧着热乎的茶盏,从缭绕的热气后抬起眼来看他。   闻致的视线落在空荡的柜子上,问:“你要搬走?”   明琬颔首:“是,这里的生活已被打扰,再留不得。”   明知她说的“打扰”多半是指李绪,闻致的心依旧蓦地一沉。   明琬走过一次,他找了五年,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闻致克制住心底那些执拗疯狂的想法,竭力用最平静深沉的语气同她谈判:“李绪欲借吏部侍郎一案施压,我必须要回长安了。你知晓李绪的手段,他为了逼出姜令仪,必会再次伺机对你下手,便是为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便是为了那孩子,也不该如此冒险。”   他说的是小含玉。   终归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就像是五年前一样。明琬抿了口茶水,觉得有些苦,便搁下茶盏问道:“所以,你想带我回长安?可是闻致,你迟早会娶新妇过门,还将出离的旧人带回长安金屋藏娇,是要置我和她于何地?”   听到这话,闻致握着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很快烫出些许红痕,他却恍若不觉。   他看着明琬,幽黑的眸中翻涌着波涛,“你听谁说的?”   “坊间都在传,从去年年初开始。”   “我未曾有别的女人,也绝不承认与你和离。明琬,为何你宁可相信那些风言风语,也不愿信我一次?”闻致很生气,但却拼命压抑着怒火,逆着光的眉目格外冷峻。   明琬说不清心中是何感觉,想了想,轻声道:“你从未说过,我又如何相信?你说过的,永远只有比刀子更锋利的话而已。”   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憎恨,只是在陈述过往事实,但闻致依旧心口一疼,翻涌的情绪泄气般渐渐平息。   “……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弱点,明琬。”他忽然道,没头没尾的。   明琬莫名道:“什么?”   “我说,你是我的弱点!”闻致倏地抬眼,神情隐忍,用决然的语气道,“你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只是个小小的女医,而我只是个残废,皇城中随便哪家都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只能装作不在乎,装作自己无牵无挂、刀枪不入,却不成想骗过了别人,也把自己骗进去了……”   他越说越痛楚,像是把自己的心一刀剖开,将那些带着血的心里话硬生生掏出来给她看。   这番话实在冲击力太大,明琬失神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当年书房与李成意的谈话。   “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些。”她涩声道。   “我以为你懂。”闻致的声音很沉,但听得出微微发哽,赤红着眼道,“我以为你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   闻致双腿残废的那些日子,所有人都对他谨小慎微、低声下气,这种特殊待遇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越发明白觉得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可怜虫,深陷绝望的泥泞不能自拔……直到明琬的到来。   那时明琬怕他,却绝不纵容他。她会反抗、会顶嘴,会将好吃的分闻致一半,惹急了会红着眼发脾气,性子那般鲜活,就好像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心思敏感的残废,而是一个臭脾气的正常人。   虽然口是心非不愿承认,但闻致始终以为自己做的那些破事,明琬定能明白其中深意,定会一如既往地向他妥协。   但是明琬选择了离开,他才彻底慌乱起来。   明琬也未料到他竟是如此想法,一时无言。   在刚才那番话脱口而出后,闻致亦陷入了沉默,抿紧唇,再也不愿透露分毫。   明琬望着茶盏中的汤水,缓缓道:“闻致,我总觉得你我就像是站在悬崖两岸,你想让我过去,却不愿主动架起桥梁,那么,等待我的只有粉身碎骨。而现在,站在悬崖边的已经不是十五岁的明琬了……”   “那便重新开始。”闻致竭力克制住心底的执念,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带你回长安见姜令仪,见青杏,你也很想她们,不是么?若是长安住得不开心,我再为你另寻住所,必定比江湖草莽之辈的住处安全。”   明琬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闻致还是原来相貌的闻致,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被夺舍一般。   良久,明琬搁下茶盏,交叠双手思忖颇多,认真道:“你要想清楚,闻致。如今的明琬是个大夫,要编医书,有个收养的孩子,向往自由,有小性子,不会再像十五岁那般将真心托付在任何人身上。她会一直往前走,不贪恋过往,不会为任何人止步不前……哪怕是你。”   “那便不必回头,不必停步,也无需急着给我答案,不爱了也无碍,你只需别拒绝我。”   闻致深深地望着她,孤注一掷道,“就当是报复,明琬。这一次,换我追着你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30 21:18:46~2020-08-31 00:5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 5瓶;玄小爷、圆子. 2瓶;26864636、醉卧江山、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归去   那盒精致的金蕊荷花酥就摆在案几上, 与简陋的小竹屋格格不入。闻致所说的话,就像这盒糕点的奶香一样诱人。   风炉上的热气蒸腾,顶动壶盖发出咕噜的声响, 闻致还在等明琬的答案。   “你总将我与五年前比较, 这让我觉得,你只是在怀念那个围着你转的姑娘, 只是想找回过去的影子。”   明琬已过了双十年华, 阅历和经历不同,无法再像五年前那般凭一腔少年意气做事。她眸色微动, 措辞许久,平静且明白地告诉闻致, “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亦没了当年的感觉,回到长安后你或许就会失望:为何现在这个明琬, 和以前那个傻姑娘不一样了……这样,也能接受么?”   闻致“嗯”了声, 喉结动了动, 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般道:“只要你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他将情绪藏得很深,但明琬依旧看到了他眼底遮掩不住的执着。   明琬的沉吟令闻致不安。他抿了抿唇,亮出了自己最后的筹码,道:“若是不想谈私事,便谈谈公事。”   明琬抬眼,听见他道:“我愿诚求你为府上侍医,继续行医治病,想走随时能走。明琬,你不会拒诊病人, 对么?”   为医者,入门的第一堂课学的就是人命具重,有贵千金,不分贵贱,不可拒诊。   闻致走后,明琬一个人坐在收拾妥当的空荡竹屋内,想了许多。   闻致太会洞察人心了,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字字句句皆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他先是精准地点明目前形势之严峻,再搬出对明琬而言颇为重要的含玉和姜令仪,最后再放低姿态怀柔,给出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直到此刻明琬方明白,闻致能坐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并非运气,只要他肯花心思,自能笼络人心。   明琬有时真不明白,闻致如此聪慧,可为何之前和她的相处会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大概如同他自己所说,他以为明琬什么都能自行参悟,故而不愿在她身上多费心神罢了。   闻致是偏执的,认定了东西便是毁去也绝不放手,但至少,五年后的他学会了退让。   至少,他如今愿意为明琬费心妥协。   在太湖,在杭州,亦或是在长安,只要能悬壶济世,重操旧业,其实并无区别。何况有一点闻致说得极对:李绪如此危险,她不能用含玉的命去赌。   第二日,明琬收拾好包裹,裹紧了小含玉身上那件桃粉色的兔绒斗篷,牵着孩子的手推开院门一瞧,只见狭长的竹径上,两辆马车遥相对峙。   见到明琬出来,马背上的章似白晃悠着鞭子,先是一声令下,命杂役道:“去将张大夫的箱箧搬上来,快快快!”   闻致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袭鸦青色的狐裘贵气无双,沉声瞥向身侧侍卫道:“小花!”   小花作势撸袖子,侍卫们训练有素,气势汹汹。   两拨人堵在大门口,随即大眼瞪小眼,争执了起来。   若论气场,畏缩的杂役们自然不是闻府侍卫的对手,但章似白江湖野惯了,浑然不知惧怕为何物,于马背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擦着小花的脸颊钉入木门,挑衅十足。   小花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拇指一拨,刀鞘出刃三寸,显是被激起了斗志。   “娘亲,白白是要打架么?”小含玉扯了扯明琬的袖子,扬起肉嘟嘟的脸来,严肃道,“不要白白打架,好不好?”   明琬吁出一口白气,头疼道:“都住手,别闹了!”   剑拔弩张的两派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弓回箭。章似白翻身下马,高束的马尾天生微鬈,像个豪爽的异域游侠,故意扬声道:“张大夫,东西都收拾好了么?赶紧走,这里的‘苍蝇’太多了,碍眼!”   章似白对待朋友极为仗义,大概把闻致当成抛妻弃子后又浪子回头的狗男人了,很替明琬抱不平,望着闻致的眼神都带着轻蔑和鄙夷。   “明琬,过来。”闻致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明琬感觉自己身上快被纷杂的视线灼烧出几个窟窿。在章似白和闻致的期盼中,明琬揉了揉小含玉的脑袋,让她在一旁乖乖等候片刻,随即朝章似白走去,道:“章少侠,请移步一叙。”   章似白给了闻致一个得意的眼神,闻致霎时面色沉寒,不顾病着的双腿疾步朝前,急促唤道:“明琬!”   那嗓音中的慌乱与绝望,令明琬心神一顿。   她并未回头,就被章似白拉到一旁。章似白对明琬的表现很满意,马尾发都快翘到天上去,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跟那个狗男人走的!”   明琬好笑道:“你自己不也是男人?”   章似白挽着弓,靠着篱笆墙爽朗笑道:“我才不一样!本少侠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姑娘伤心欲绝,流离在外的。何况,我亲姐与你一般年纪,看到你就想起年少出嫁的阿姐,若是姐夫敢对她半分怠慢,我必杀上长安给她出气!”   “谢谢你,四百。”明琬弯着眼睛,温声道,“不过,我大概还是要回长安一趟。”   “就该这样……嗯?你说什么?”章似白反应过来,登时大惊,站直身子道,“你傻了吗张大夫?同是男子,我太了解男人了!那个冰霜脸的男人根本就不懂爱,失去了就追悔莫及,得到后又不珍惜,你还跟他回去作甚?他看起来就是城府颇深之人,你如今无亲无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欺负了都没人帮你打架,何必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千万三思!”他严肃地告诫明琬。   明琬回首看了一眼,闻致一直阴沉地朝他们这边张望,若不是有小花拦着,他多半会不顾一切冲过来。见到明琬回首,他硬生生将眼中的寒霜与戾气压下,稍稍挺直背脊,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他在无声地挽留。   “我有斩不断的牵挂,但回长安,却并非是为了他。”章似白还想说什么,明琬却道,“只是暂时回去解决一些事情,放心吧,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见她目光清明,心志坚定,章似白也不再说什么,颓然道:“那好吧,那房子我先给你腾着,你何时想去住就何时去,左右空着也是浪费。”   “多谢!还有,我其实不姓张,真名唤作‘明琬’,抱歉瞒了你……”明琬诚挚地朝他福了一礼,弄得章似白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明琬走回院门处,闻致立即迎上前来,面容沉沉,眸色几番变化,哑声唤道:“明琬,你不能同别人走。”   才一盏茶的功夫,他清冷如玉的嗓音已变得如此沙哑。   一旁的小花已经和小含玉打成一片了,正将自己“失宠”的那张面具拿给小孩儿玩耍,瞄了眼气氛道:“嫂子,跟我们走吧,闻大人连夜修书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杏儿和姜侍医都在等着见你呢!何况,小含玉也答应了要去长安玩耍……是不是呀,小含玉?”   这小丫头也真是好哄,见着漂亮哥哥便走不动路了。明琬无奈地看了小含玉一眼,含玉立刻心虚地低下头,蹬蹬蹬跑回明琬身边,抱住她的腿撒娇。   “明琬……”闻致这副模样,显然已经经受不住刺激了。   明琬毫不怀疑,若是她此时选择和章似白走,闻致定会彻底爆发,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夺回来绑在身边,昨天心平气和的和谈与退让皆会化作灰烬,推翻重来。   竹叶打着旋儿从二人之间飘落,明琬仰首,眼睫盛着叶缝中漏下的冬阳,轻声道:“我决定回长安一趟,并非为你,是为我自己。”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暖化寒冰。   闻致怔然片刻,翻涌的眸色渐渐平息,淡色的唇微张。他不爱笑,所以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格外严肃冷酷,但明琬知道他凤眸中蕴着欣喜的光泽。   “我们之间暂且只是医患,也许住几日,也许住一个月。”明琬又轻声补充,加上筹码,“若是过得不舒坦,我随时会走。”   “好。”闻致眼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急促道。   大概怕自己方才的语气太凶,他又咽了咽嗓子,低沉重复一遍:“好,明琬。”   寒风拂过竹林,翠叶婆娑,摇碎一地凉薄的日光。   闻致近乎自我折磨地反复想着:哪怕明琬的心依旧向往天地浩瀚,哪怕她一辈子不回头,只要能给他一线机会去追逐弥补,这便够了。   时隔五年,明琬终于踏上了北上长安的归途,大概是年岁渐长,又或是家中亲人已经故去的缘故,她的心情竟异常平静,没有丝毫“近乡情更怯”的忐忑。   倒是同乘一车的闻致始终绷直了身形,看得出有些许紧张。有好几次,明琬以眼角的余光瞥去,发现他始终望着自己,仿佛唯恐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数次张嘴欲言,却找不到能让她开心的话茬。   那些他贪恋的回忆,却是再也不敢在明琬面前提及了。   “饿不饿?”闻致终于寻了个中规中矩的话题。   车中温暖,明琬替小含玉解下斗篷叠起,道:“刚吃过早膳才一个时辰,不饿。”   闻致沉默,顿了顿,拿起案几上的樱桃糕递到小含玉面前,试图以迂回战术拉近与明琬间空缺五年的距离,生疏道:“吃。”   小含玉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往明琬怀中缩了缩,不敢去接糕点。   于是,闻致将唇线抿得更紧了,垂下眼岑寂的样子。   明琬只好替小含玉捻了块糕点,示意道:“快说‘谢谢’。”   小含玉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糕点,偷偷瞄了闻致好几眼,小声奶气道:“谢谢爹爹~”   “……”   闻致和明琬俱是一怔。   闻致最是讨厌投机取巧、攀附关系之人,明琬一时有些尴尬,捏了捏含玉小巧的耳垂,肃然教训道:“你这丫头,说了多少次,不可胡乱叫人!这位大人是闻首辅,记住了么?”   小含玉瘪着嘴,半晌委屈道:“记住啦。”   “无妨。”闻致眉间舒缓了不少,语气听不出喜怒,淡然道,“她喜欢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   明琬道:“孩子不懂事,不能由着她来,是非亲疏还是要分明才行。”   闻致哑然。明琬这副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令他心口沉闷。   但他没资格委屈,因为很久以前,他亦是如此对待明琬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马车外,白墙黛瓦的房舍倒退,苍山冷雾绵延,皆被抛之路后。   马车猝然停了下来,小含玉正忙着吃糕点,一时没坐稳,身子一歪撑在闻致腿上,沾了樱桃酱的小手在闻致贵重的衣袍上留下一抹酱紫的红痕。   明琬先是捞起小含玉,见她没有磕着碰着,这才舒了口气,道:“将闻首辅的衣裳弄脏了,该如何?”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小含玉有些忐忑地望向闻致,唯恐受到责罚。   闻致背脊挺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是沉稳的语调:“没事。”   他越是这般惜字如金,小含玉倒是越忐忑,悄悄将吃了一半的樱桃糕放回碟子中,低着头抱住了明琬的脖子。   明琬也过意不去,似乎和闻致待在一起,总会闹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来。   她温声歉意道:“小孩儿管不住自己,车中又逼仄,难免打扰你。不若这样,我去坐后面的马车吧。”   后面的马车中装的都是箱箧货物。   闻致眉头轻轻蹙起,随即很快松开,看着她道:“无碍,你就在这。”   说罢,也不待明琬回答,他撩开车帘一角,换上冷沉的语调问,“何事?”   “大人,那个拿弓的江湖人一直跟在我们车队后头,也不知意欲何为。”是小花的声音。   明琬匆忙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往后一瞧,果然见章似白手挽大弓骑在高头大马上,还腾空朝她挥了挥手,大概是怕闻致欺压她,又或是仅仅顺路。   见明琬一直盯着后头瞧,闻致眸色沉了沉,吩咐小花:“将他请走。”   这个“请”字别有深意,明琬太了解他了。   明琬解释道:“章似白也是要去长安,多半是顺道,你何苦如此?”   闻致道:“回长安的路有许多,他偏走这一条,必是居心不良。”   明琬并不想和他争口舌之快,只说了句:“出发前,闻大人许诺过我什么?”   闻致眼睫一颤,轻轻别过头,瞬间偃旗息鼓。   他们要从江都乘船北上,沿着河运上洛阳,再从洛阳转去长安。   日暮西山,马车摇晃,明琬和小含玉都睡着了,待到醒来时帘外夕阳秾丽,她竟是不知不觉将头枕在了闻致的肩上。   明琬立刻惊醒,坐直了身子,好在闻致亦是闭目熟睡,并未察觉她的失态。他眼睫浓密,深邃的眉眼下一圈淡青,也不知熬了几个通宵。   太阳下山后冷得厉害,明琬给熟睡的小含玉裹上斗篷,靠着车壁睁眼片刻,复又朦朦胧胧睡去。   待她呼吸匀称,一旁“熟睡”的闻致缓缓睁眼,眸底幽黑清明,俨然没有丝毫睡意。   他侧首看着明琬的睡颜许久,终是悄悄伸手一拨,明琬的脑袋一歪,又枕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就贯彻到底咯。   感谢在2020-08-31 00:51:30~2020-08-31 23:1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2个;唐糖羰、47021015、朋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糖羰 40瓶;柠檬 30瓶;momo1007、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20瓶;我不是星星 12瓶;红子与绿子。 8瓶;iuyxxxxxxx 6瓶;岁岁年年人不同 3瓶;圆子.、玄小爷、w 2瓶;第十七年冬、暮色狂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厌恶   天黑前赶上了渡口的客船, 明琬登船一看,发现章似白提前到了,正和一伙商人打扮的年轻人聊得正欢。   见到明琬抱着小含玉进来, 章似白还热情地朝她挥了挥手,弄得闻致的脸色沉得像是万年的寒铁, 气势逼人。若非才向明琬妥协承诺过, 他定是会将章似白从船窗处丢下去喂鱼。   小含玉第一次坐船,不太适应, 小小的眉头紧皱着,搂着明琬不肯松手。   她不舒服的时候,总会格外粘人。   如今正是冬末春初的时令,小含玉本就有小儿咳喘的旧疾, 明琬一直担心她水土不服引出疾病, 整晚都在留意小孩儿的身体状况,倒省去了和闻致周旋的麻烦。   船身摇晃, 临近子夜,明琬才勉强哄着含玉睡着,正欲起身梳洗,忽闻节奏清晰的叩门声传来。   门外站着的是闻致,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壶酒。   奇怪,他以前从来不做这些杂活。他永远是冷傲的, 疏离的, 用冰冷带刺的眼神虚目旁观, 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不仅是烟火气,曾经的他连人气都没有,活得像是黑暗中最冷的冰。所以, 这样“殷勤”的闻致令她陌生。   明琬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没有立即放闻致进来,闻致等了会儿,只好勉强开了金口解释:“你没吃晚膳。”   就算是意图关怀,他亦惜字如金地只说一半,另外半句“我担心你饿着,所以来给你送吃的”大概会永远地烂在腹中。   不过明琬并无心思去揣摩。于她看来,不愿坦诚的,必定不会是什么真心话。   她放闻致进门,朝月门后的里间看了眼,低声道:“含玉睡了,别吵醒她。”   河水荡漾,桌上的烛火也跟着摇晃,照亮了桌上辛香扑鼻的几样小菜:呛辣骨软的小黄鱼,薄如蝉翼的绯羊肉,酸辛藕尖,还有一碗清香扑鼻的槐叶冷淘,就连酒都是浓厚辣口的蜀酒,皆是明琬祖籍故里的菜式。   明琬望着桌上简单却又熟悉的小菜,忽的有些怔神,自从阿爹去世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尝过川地辛辣的花椒味儿了。   而就在几年前,明琬隐约记得闻致从不关心她爱吃什么,成婚许久唯一一次给她夹菜,夹的是她最讨厌吃的糖醋排骨。   这份“精心准备”的菜式若是放在五年前的桌子上,她不知会有多么开心。可惜,现在不是曾经,即便闻致努力堵住那个空缺了五年的漏洞,却依旧难以忘记风从心洞中灌入的冷冽。   “不合口味?”见明琬迟迟未曾动筷,闻致立即道,“我让人重新准备。”   “不必了,挺好的。”明琬制止他想要收拢碗筷的动作,拿起筷子缓慢地品尝了起来。   也不知闻致如何在江南的船上弄来如此地道的川菜,想必费了不少心思,真是难为他了。   闻致斟了杯酒,轻轻推到明琬面前,深沉的眸中带着些许捉摸不透的期许。   明琬道:“我酒量差,又兼照顾小含玉,不饮酒。”   闻致的目光黯了黯,但并未勉强。   正说着,窗扇传来了几声笃笃的细响。   明琬停下夹菜的动作,侧耳停了片刻,问闻致道:“你可有听到,有谁在敲窗?”   闻致眸色一沉,冷淡道:“是风。”   他如此敌意的神情,明琬反倒确定窗外定是有人了。她搁下碗筷起身,推开窗户,果见窗外甲板上站着一人。   章似白趴在窗台上,将油纸包着的物件递给明琬,笑道:“张大夫……不,明大夫,上次你不是说给小含玉的定喘丸还差一味西域雪参么?正巧那商队中有,我便给你顺了一份。”   明琬大喜,忙道:“太好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话音未落,忽见阴影笼罩,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将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丢在窗台上。闻致在明琬身边站定,盯着章似白冷声道:“有劳你挂念内子,拿着钱走好。”   一句“内子”,使得明琬和章似白俱是一愣。   “啊哟,攀亲带故,好大的脸!什么脏钱臭钱,拿回去!小爷才不稀罕!”章似白率先笑出声来,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毫不留情地丢回闻致脚下,随即桃花眼往屋中一瞥,“有好酒好菜?不成啊明大夫,良辰美景如斯,你怎能躲在这儿悄悄吃独食?”   说罢,他单手一撑越过窗台进了房中,姿势太过潇洒,险些崴了脚。   当他拿起闻致没有用过的碗筷夹起辣黄鱼塞入嘴中时,闻致脸都青了,周遭气氛瞬时僵如凝冰。   章似白是地道的杭州人,素日一点辣都不能吃,此时连吞了几条小黄鱼,已是呛得几欲喷出火来,但仍强忍着往嘴里塞。   明琬知道,他是在故意挑衅闻致,觉得这样能给她出气。   她觉得应该和章似白解释清楚,否则以他这一根筋的仗义性子,还不知惹出什么麻烦来。   甲板上雕栏斑驳,昏光蒙昧,江面上荡着银鳞般的月光,浩浩然不见尽头。   明琬将章似白带到灯笼下,并未走远,就在闻致开门能瞧见的地方。她看着章似白辣红了的嘴唇,顿时好笑道:“你说你瞎掺和什么劲儿?”   大冬天的,朔风凛冽,章似白满头大汗,不住吸气道:“我就是瞧不惯他那样儿!当初我姐……”   说到一半,他忽的止住了话头,将手搁在雕栏上,俯身看着黑漆漆翻涌的江水。   不记得是在何时坐诊时,明琬听人议论起章似白的姐姐。那是一个弱柳扶风的闺秀,曾与人指腹为婚,谁知那世家子嫌她温吞木讷,在不冷不热地吊了她许久后,却暗地里和一位琵琶女私定了终身,弄得章家姑娘成了全杭州的笑柄。   好在后来章父提拔成了京官,身价大涨,那负心人见有利可图,便又抛弃了琵琶女回来向章家姑娘求和……后来,他被人套着麻袋打断了三根肋骨,伤没好便主动退了婚,章家姑娘这才觅得真正的良人。   所以,在看破明琬与闻致的关系后,章似白便很瞧不起“抛妻”五年又突然冒出的闻致。   “我和闻致之间的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当年,是我要离开他的。”明琬并未透露太多的过往内情,只是简单说道,“感情之事,本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很难帮上忙,不过,还是要谢你仗义。”   章似白大概懂她的意思了,想了会儿,才长长一叹道:“明大夫,你太正直了,一点手段也不肯耍,如何斗得过城府颇深的他?”   明琬噗嗤一笑:“似乎你们男子总喜欢将感情当做战斗,死咬着不肯服输。可是感情不是斗争呀,没有谁输谁赢,只有爱或不爱。”   “那你还爱他吗?”章似白似是好奇,顺口一问。   明琬默了会儿,而后朝着江面上涌动的月光道:“你看那水中的月亮,初见时觉得很美,奋不顾身地往下跳,结果月亮没捞上来,倒弄得浑身湿冷狼狈。如今再见这月亮,依旧会觉得甚美,只是,我不会再跳下去捞他了。”   回到房中,闻致依旧保持着她离去的姿势坐在摇晃的烛晕中,冷冽的影子投在墙上,颤巍抖动,仿佛随时会挣脱枷锁,化作失控的猛兽朝她扑来。   关门走近了,方闻到他身上散发出蜀酒独特的辛辣味。明琬拿起桌上的小酒坛摇了摇,空荡荡的,他竟是全喝光了。   记忆中,他并非嗜酒之人。   “夜色已晚,闻大人该回房歇着了。”明琬收拾他面前凌乱的酒盏,下达逐客令。   “我厌恶他。”闻致一动不动地说,烈酒将他清冷贵气的喉咙灼烧得十分喑哑,“我不喜欢你和他独处,不想看到你对他笑。”   “我只是,向他解释清楚一些事。”明琬道。   “让他消失好了。”当闻致抬起眼来时,明琬才发现他的眼尾红得厉害,更衬得面色冷白无比,连唇都淡得看不出血色。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冷静,轻声道,“我无法伤害你,无法将你禁锢身边,但我有许多方法让他消失。”   “你疯了,闻致!”明琬腾地站起身,下意识戒备。她仔细观察了一番闻致的神色,而后又慢慢恢复镇静。   闻致只是喝醉了,压抑的情绪被无限放大,亦或是神志不清回到了十八岁时的冷漠偏执。   “你喝醉了,回去睡一觉,等你清醒了再做决定。”明琬从药箱中翻出解酒丸,递给他道,“吃两颗,会好受些。”   闻致没有接那只药瓶,只望着她道:“我讨厌他挽弓的样子。”   这句话真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明琬没法和一个外表冷静、内里疯狂的醉鬼沟通,只好将药碗往桌上一放,倦怠道:“快子时了,我困了,闻大人请自便。”   说罢,她撩开珠帘进了里间,合衣躺在榻上,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闻致不知道在作甚,一直没有声音,却也没离开。   明琬本想等他走了再安心入眠,谁知等着等着,身体敌不过疲倦,昏昏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看到那年春猎,红袍小将骑着高头大马,于千人瞩目之下一箭射落九霄云雁,姿容无双。   忽的睁眼,莫名的心悸间,她好像有点明白闻致那句“我讨厌他挽弓的样子”是何意思了。   章似白手挽大弓意气风发的模样,是他死在雁回山战场的过往。   他大概想着,若是没有那场战败,他定会比章似白更讨人喜欢吧。   想到此,明琬久久没有入睡,目光几次飘向珠帘外,终是起身下榻,朝外间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31 23:13:58~2020-09-02 00:0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子与绿子。 20瓶;wyace 15瓶;27792441 5瓶;山椒大人、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重回   闻致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桌上酒盏空空,地上还躺着他丢给章似白的那只钱袋。   明琬走过去拾起钱袋,打开一看,登时被里头的碎银和金叶子晃闪了眼。   第二日早起, 船上杂役前来送朝食, 明琬拉开门, 与从甲板处归来的闻致打了个照面。他簪着木簪, 深色的广袖华服, 墨色的长发披肩,抬眼望来如凌寒霜雪,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深沉。   他大概不记得昨夜自己醉酒后的失控之言了, 亦或是记得,却不愿提及,只顿住脚步看了明琬片刻,而后道:“今日风大, 有浪,待在房中别出门。”   明琬点了点头, 又在闻致转身时唤住他。   闻致几乎立刻转身,眼中隐忍闪烁的东西姑且可以称之为“期许”。   明琬缓步穿过狭窄的长廊, 将钱袋递至他面前道:“昨夜,你的钱袋落下了。”   闻致的目光落下那只黛蓝暗纹的钱袋上,很快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就当是请你入府的诊金。”   “我没有这般贵。”明琬猜到他大概是想“接济”自己。   见闻致不肯收回钱袋, 明琬哑然失笑, 从钱袋中取了二三两碎银,而后将剩下的归还闻致手中,“好了, 诊金已够。”   他的手微凉,大概在甲板上吹了很久的风,有着不近人情的温度。   错身间,凛冽的江风从船舱过道肆意灌入,吹得客房的门窗哐当作响。不知是何处出了故障,船身忽的一歪,猛烈摇晃起来。   明琬一时不察,踉跄着朝门板上撞去,客房中一片瓷器倾倒碎裂的声音。   冲击的力度极大,明琬以为自己会被坚硬的木门撞破脑袋,但是没有。斜地里一双长臂伸来,将她紧紧护在了怀中。   那双臂膀如此结实有力,让明琬想起以前闻致是如何用它撑起残废的身躯挪动,如何用它拉弓射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双臂膀和大脑是闻致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明琬被笼罩他的身形下,抬首间,与他森幽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廊上剧烈摇晃的八角灯笼坠下,砸在闻致背上,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上一下。   “你没事吧?”这个姿势侵略性太强,明琬十分不适应。好在晃动渐渐平息,船夫正在高声安抚着躁动的船客,明琬便矮身从闻致怀中挣开,颇为担忧地看了眼他的后背,“刚才那灯可曾伤着你?要不,我给大人你看看伤处吧。”   不知哪个词惹着了他,闻致抿了抿唇,缓缓直起身道:“不必。”   说罢,径直推门进了房间。   一刻钟后,小花手里拿着药油,望着闻致肩背处的一处淤青,一副恨铁不成钢又不敢发作的样子,憋闷道:“我的闻大人,这背都成这样了不请嫂子来看一下?”   闻致赤着肌肉匀称矫健的上身,眉色清冷道:“你敢同她提一字试试?小伤而已,何须哗众取宠。”   前些日子在杭州腿疾复发之时,小花瞒着他将明琬请来,弄得明琬以为是他故意装可怜博取同情,闻致气得几欲呕血,百口莫辩。   如今这点皮肉伤,他是宁死也不愿小题大做去惊动明琬了。   小花倒了药油在掌心搓热,覆在闻致背上,小声嘀咕道:“你但凡能伏低做小示示弱,也不至于在嫂子面前沦落至此。”   闻致皱眉不理。   走了几日水路方至洛阳,又从洛阳渡口换船前往长安,折腾了十来日,到长安那日正好是新年元日。   刚下船,便有闻府的马车等候在渡口。   长安街熙熙攘攘,炮竹阵阵,满目都是青檐黛瓦和灯笼映衬的辉煌,小含玉第一次见到都城的的繁华热闹,也不顾舟车劳顿的身子,明明眼睛困得都快睁不开了,却还固执地扭身攀着马车窗,去看外头倒退的街道。   小花不知从何处买了三个糖官儿送给含玉,逗得小姑娘甚为开怀,当即把最漂亮的糖官儿给了明琬,扳着手指道:“兔子给阿娘,蝴蝶给玉儿,还有马儿给……”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身旁的闻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肉手中紧紧捏着糖吹马儿,似是想送他又不敢。   闻致前脚在渡口上车,来迎接的侍卫后脚便将加急的公文送了过来。一路上,闻致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凝神批示,若遇到棘手之事,便从窗口递出吩咐随行的侍卫尽快安排。   他处理公事时肃然冷冽,全然独立于街市的热闹之外,难怪小含玉不敢打扰他。   明琬捏了捏小含玉软糯的腮帮,正要告诉她安静些,就见一旁的闻致轻轻合拢了公文,幽深的眼神扫过明琬脸上,再轻轻落在小含玉身上。   小含玉很会察言观色,见他暂时休憩,便忙将糖官儿递上,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道:“闻大人,吃糖呀。”   她终于改了口,随着明琬唤他“闻大人”。   闻致是个缺乏共情的凉薄之人,从不知“同情”“可爱”为何物,对小孩儿亦谈不上多喜欢。但此刻,他却毫不迟疑地伸手接过了那支与他气度格格不入的糖官儿,道了声:“多谢。”   说话也像是对待下属,规矩端正,而后将糖官儿往车窗缝隙中一插,又继续审阅近来情报公文。   见闻致收了自己的礼物,含玉扭了扭身子,攀着明琬的肩坐起,用自以为很小实则车中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神神秘秘道:“娘亲,他喜欢我们呢!”   明琬赶紧捂住了这张童言无忌的嘴。   阳光透过飘动的窗纱漏进来,打在糖马儿上,呈现出琥珀般通透的光泽。   到了永乐街街角,已能看见枯枝后耸立的闻府青檐,一切恍若隔世重逢。   快到门口,明琬的心中方后知后觉地泛起些许涟漪。车停,她没有立即下去,而是望着闻致道:“闻致,有几句话,我想和你约法三章。”   闻致坐得很直,闻言调转视线,道:“你说。”   “其一,近半个月,我会将草药图经的编撰事宜收尾,若非急事不会离府,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呆在府中方能放手去做之事,最好在这半月内完成。”   “好。”闻致不假思索。   “其二,待图经医书修纂完毕,我需与太医署及诸位前辈沟通订正,那时你若再需要我配合,定要提前与我说明白,如若冲突难以协商,我会按照自己的办法处理,你不得加以阻拦。”   “嗯。”   “其三,据近来脉象所看,你身体劳损颇多,双腿更需巩固呵护,方不至于在阴冷潮湿气节疼得下不来地。”   明琬直视闻致深得能溺杀人的眸子,清越道,“你虽是高高在上的一朝首辅,于我而言也只是个病人而已,一切诊治手段、用药之事,你都得听我的,再不能像以前那般任性为之。若固执不配合,我便不管你了。”   闻致习惯于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掌心,故而听明琬提及和“离开他”有关之言,他的神色有一瞬难以控制的僵硬。很快,他压抑住心思,喉头几番滚动,终是姑且应允:“好。”   明琬放了心,抱着小含玉下了车,首先扑过来的是青杏。   这个小丫头长高了些,瘦了些许,眉目都长开了,只是依旧是个憨憨的哭包,抱着明琬便哭得惊天动地,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在呜咽些什么。   她依旧唤明琬:“小姐……”   小含玉被挤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明琬只好将小孩儿放下来,轻轻抚了抚青杏抽噎不止的后背,轻声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小姐,你太坏了!呜呜……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离开?这五年来,我每日都在想你……”   青杏一边说着“我再也不理小姐了”,一边又将明琬抱得死紧,弄得小花一直在旁边念叨:“哎呀,杏儿别哭了啊!哭起来多不好看呀,把嫂子的衣裳都弄脏了,别哭了,乖。”   好说歹说,小花总算是顶着闻致幽深冷冽的目光,将青杏拉开了,明琬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止青杏,丁管事和下人们都迎出来了,其中还添了几张新面孔。   丁管事还是五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鬓角添了几缕银霜,交叠手朝明琬行礼,又将探究的目光落在躲在明琬身后的含玉身上,笑容微不可察地一顿,小心翼翼道:“这位女公子是……”   明琬知道他大概误会了,便低声解释道:“丁叔,这是我收养的孩子,唤作含玉。”说罢,又牵着含玉的手将她引出来,温声示意道,“小含玉,快叫丁爷爷。”   “丁爷爷~”小含玉脆生生唤了声,大概有些认生,直往明琬身上贴。   丁管事依旧是好脾气的模样,忙摆手温吞道:“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抱歉,因我年少妄为,让大家担心了。”说罢,明琬率先朝众人一礼。   丁管事等人立即回以更大的礼,纷纷道:“夫人不可!”   进门期间,丁管事悄悄摸了好几次眼角,连声道:“这下可圆满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来闻府的第一顿晚宴,灯火如昼,佳肴美馔目不暇接,操办得如同什么盛大的喜宴,桌上大半都是明琬年少时最爱的蜀川菜式。   丁管事道:“夫人尝尝这川菜如何?可否地道?”   明琬尝了一口酸汤鱼脍,的确正宗,便连连颔首。   丁管事于是很欣慰的样子,道:“是闻大人特意从夫人故乡请来的厨子呢。”   “丁叔。”闻致似乎很不喜欢丁叔刻意邀功的模样,皱眉打断话茬。   但他大概是开心的,因为明琬发现席间他一直在浅酌酒水,微微眯着眼,惬意的样子柔和了他那双过于锋利的眼眸。   用过膳,明琬依旧回了曾经的厢房居住。据芍药所言,五年来这间房日日打扫,闻致从不让任何人占据,就为了等她归来。   晚上,哄着小含玉在外间暖房中睡下,明琬便梳洗完毕,同青杏一起躺在榻上聊天。   分别五年,两人各自有太多话想要诉说。   “……先前他只是生气,料定能将你抓回,谁知后来听说船沉了,前去查探的侍卫让他前去认领尸身,小姐不知道,那时的他有可怕!光是看着便令人心惊胆寒,谁敢说小姐已遭遇不测,他都能红着眼去和人家拼命。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有一夜醉酒醒来,他开始学着重新站起,我本来一刻也不想见着他,但他不准我走,说让我替小姐看看他过的是何日子。”   帐中,青杏侧着身子,向明琬娓娓道来,哼道:“一开始,我觉得他只是在做戏,等时间长了便不会记得小姐了。但是,我又期待他不是做戏,因为若是连他都放弃寻找小姐,小姐定是再也不愿回来了……”   说到这,青杏哽了哽:“等过了半年,一年……小姐还是没有消息,连丁叔都觉得没有希望了。他开始隔三差五唤我去书房,让我和他聊天……”   “聊天?”明琬抚了抚青杏的披散的头发,微微失神。   “嗯,他让我聊聊和小姐相关的事情,譬如小姐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从记事起的事开始聊,一直聊到无话可说,反反复复,有些事件我都已经说腻了,他却依旧听得津津有味……就这样过完了剩下的三、四年。”   昏暗的烛光中,青杏红着眼看着若有所思的明琬,带着孩子气的不甘道:“我本来很讨厌他,因为他欺负走了小姐。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可怜……”   明琬笑了笑,纠正道:“你不懂。‘可怜’这个词,并不适合闻致。”   无论何时,他永远都是孤傲强大的。   “因为,我觉得他大概疯了,小姐。”青杏有些焦急,咬着唇几经犹豫,终是小声道,“有一次我路过书房,看见他在和空气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2 00:01:28~2020-09-02 23:4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果冻、朋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卷卷 20瓶;夏月 5瓶;第十七年冬、nobody_007、山椒大人、茶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仇人   回到闻府最大的好处, 便是有人争着抢着为她带孩子,乐得清闲。   厢房东侧的耳房已经改造成了宽敞通透的药房,书架、药炉等物一一俱全,芍药说, 这间房十二月初便改好了, 专供明琬使用。   十二月初……明琬盘算了一番日子, 那时闻致还未在她面前现身。   换而言之, 在闻致南下杭州之前, 便已做好了定会将她带回的准备。并且,他也的确做到了。   这么多年过去,闻致已由随时会爆发喷火的熔浆, 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冰山,唯有执拗倔强的性子一点也没有变,想要得到的东西便是拼命也会握在掌心,至于得到后能否懂得怜惜,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琬看着满屋全新的陈设物件,若说毫无动容, 那必定是假的。   花厅外倒还是老样子,秋千静静地垂着, 木架上摆着数盆深绿的忍冬,藤蔓蔚然攀援,和她离去时没有太大区别。但听丁管事说,她当年种下的忍冬早已相继死去, 为此, 闻致还伤神了许久,后来又从别处移植了一样的栽上。   明琬听这些小事之时,心底十分诧异, 因为无论是青杏嘴中“发疯”的闻致,还是丁管事所说“伤神”的闻致,都与明琬记忆中那人的性子相差甚远。   正恍神间,府中来了不速之客。   身后忽的传来一个清灵骄傲的女音,似是好奇般质问道:“你就是闻致那个离家多年的夫人?”   明琬下意识回身,看到了一个极为鲜妍贵气的女子。   女子红裙似火,乌发半绾成髻,腰间挂着一卷绞金长鞭,柳眉凤目,微抬着下颌打量人的样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明琬不认识她,闻府中也从未有过这般跋扈飞扬的女子。   明琬看了她身后一眼,见无人阻拦,便问道:“客人非是府中之人,又无拜帖,如何进来的?”   女子似笑非笑,挑着柳眉哼道:“闻致在求我祖父办事,他们不敢拦我。”   这时,丁管事闻声快步而来,目光在红裙女子和明琬之间巡视一圈,这才朝明琬躬身道:“夫人,这位是鄱阳郡公家的嫡孙女,元乐乡君。”   ……原来是她。   丁管事看起来颇为紧张的样子,又笑着朝萧元乐介绍明琬:“乡君,这是我家主母。夫人刚从外地归来,舟车劳顿,不便见客,乡君若不嫌弃府上粗茶淡饭,便请移步正厅休憩,首辅大人稍候便回来了……”   “少拿闻致来压我,本乡君根本就不怕他!”萧元乐仗着贵客的身份挥退丁管事,自顾自迈上石阶,围着明琬转了一圈,打量她道,“也就普普通通的样子嘛,还以为是个什么绝色大美人呢。”   这姑娘怕是被人惯坏了,说话如此随行妄为。明琬怔了怔,而后接上话茬谦逊道:“似乎,让乡君失望了。”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等眼界狭窄的妇人,消失了几年又骤然回到长安,定是被闻致抓回的吧?”萧元乐揣摩道。   见明琬露出疑惑的神情,萧元乐又嗤地一声,叉着腰说:“这般看着我作甚?早听闻你与闻致性格不和,虽说明面上你是回蜀川为父守灵,但仔细想来,这个说法根本就是不攻自破。想想也是,闻致那种目中无人又生性冷血暴戾之人,怎会有正常女子甘心待在他身边受虐嘛!你又不是傻子,定是逃跑不成又被他给捉了回来。”   明琬越发疑惑了,想了一番措辞,忍不住问道:“乡君究竟何意?不妨直说。”   “我问你,你想不想离开闻致?”萧元乐一副自来熟且蓄谋已久的样子,左右四顾一番,鬼鬼祟祟问明琬。   离开?   明琬还不至于被一个刚见面的外人牵着鼻子走,遂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眉眼,反问道:“我与闻致相安无事,为何要跑?”   萧元乐目光古怪地盯着她,眼里的撺掇化作薄怒,重重哼了声:“看来,是我看错你了!你与那些被夫权驯化的女子,并无区别!”   萧元乐满脸“怒其不争”,明琬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好半晌才试探问:“乡君不喜闻致?”   “喜欢?他?!呸呸!”萧元乐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叉着腰来回走动,满脸都是愤怒的绯红,“便是全天下的男子都死绝了,我也不会看上他!都怪祖父在寿宴上乱开玩笑,弄得长安城风言四起,让我蒙此大辱!”   她好像很厌恶闻致。   这可出乎明琬意料,她原以为萧元乐是来示威的,但现在看来,更像是仇人。   “为何要帮我?”明琬是真的想不明白:把自己从闻致身边弄走,对萧元乐有何好处?   萧元乐有一瞬短暂的静默,而后扭头,抱臂不甘道:“我就是见不得他得偿所愿的样子!他这等靠踩踏他人尸骸上位的肮脏之辈,最好做一辈子孤家寡人才解气!”   “乡君言重。闻致确然性子冷傲,却也并非如此不堪。”   明琬很好奇她到底与闻致有何深仇大恨,然而话还未问出口,便听见一个冷沉的嗓音传来:“乡君不请自来,叨扰内子,意欲何为?”   这话相当不客气,若萧元乐是一只猫,此时尾巴毛定是炸得如同扫帚。   庭院中,闻致穿着一袭绯红绣仙鹤的官袍缓步而来,玉带乌帽,玄色的披风垂下小腿。因其腿疾复发的缘故,不能长久站立,故而拄了一根刻有简洁铭文的玉柄手杖,双手交叠握在手杖上的样子,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气势逼人。   萧元乐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搭在了腰间的鞭子上,却仍梗着脖子道:“女眷聊天,与你何干?”   闻致眉头皱起,这代表他已有动怒的前兆。   “乡君是自行离去,还是一刻钟后,郡公府的人亲自来将你接回去?”他冷冷道。   丁管事以如释重负的姿态,把气得脸发青的萧元乐送出了门。   闻致的脸色也不好。他转首低声吩咐了小花几句什么,而后沉着脸朝明琬走来,如果不是腿疾复发,他大概会三两步冲上台阶。   但他不能,只是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沉稳缓慢地走着,背脊挺直如松。   明琬见不得闻致这副唇色苍白还要逞强的样子,主动下了石阶,听见他压抑着焦躁和急切,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萧元乐试图将明琬从闻府弄走。   可明琬没有告诉闻致实情,他如今的状态并不适合受刺激,到时候吃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两人好不容易用五年时间换来了暂时的妥协和安定,怎能因一个外人而轻易瓦解?这点道理,明琬还是懂的。   “她说了你很多坏话,真是令人莫名。坊间传闻不可尽信,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明琬避重就轻,果然瞄见闻致的神色轻松了些许。   闻致凝着郁色道:“大可不必理她。”   明琬道:“她看起来很仇视你,为何?”   闻致的身形一僵,隔着三尺距离,明琬都能感觉他内心的抵抗与紧绷。   “若是不能说,便不说好了,我也就随口一问……”   “她倾心的竹马,是姚进。”闻致忽然低沉道,像是撕开一道陈年旧伤。   太久没有听过“姚进”这个名字,以至于明琬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人是谁。   她记得,自己刚与闻致成婚的第二日面见太后,在宫道上,闻致被一群文官奚落嘲讽,只因为姚太傅的嫡孙跟随闻致死在了雁回山的战场……   姚家的嫡孙,便是姚进。   如此一来,明琬便能明白为何萧元乐见不得闻致“得偿所愿”,为何说他是“踩着他人的尸骸上位”……她心爱的少年埋骨雪域,而闻致却逆风直上位列文臣之首,心中多少怨怼罢了。   若闻致肯低声下气,痛哭流涕地忏悔,恨他之人定会少上许多。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闻致素来宁折不弯,高傲得近乎绝情。   就像明琬等了五年,也等不到他一句“心悦于你”。   “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即刻。”闻致打断了明琬的遐思。   见明琬安静地望着自己,他反应过来语气太过强势,便又低声补上一句:“若有空闲的话,我带你去见个人。”   闻致将明琬带去了城中的酒楼,明明是饭点,楼中却无一个客人,只有穿着暗色短打衫的侍卫伫立巡视,安静得有些反常。   在二楼的雅间内,明琬见到了姜令仪。   听到门开的声音,姜令仪立即起身,望着明琬的眼睛微微发红。明琬久久回神,而后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姜令仪瘦削的肩。   闻致不知何时走了,门关着,屋内只有阔别数月的闺阁密友。   姜令仪亲自给明琬煮茶,诉说着被李绪带走的遭遇,而后又歉疚道:“你的住处,是我告知闻大人的。燕王知道你一直在往徽州寄书信,我怕他顺藤摸瓜查到你的住址,用你来胁迫我就范,故而我只能寻求闻大人的庇护……抱歉,琬琬,是我打破了你平静的生活。”   明琬轻轻摇首,而后抬袖为姜令仪拭去眼睫上的泪珠,喟叹道:“姜姐姐千万别这样说,没有什么比你安好更重要的啦。何况人各有命,往前走总会看到出路的。”   姜令仪握住明琬的手,抬起漂亮温婉的眼来,勉强撑出笑意道:“那,琬琬与闻大人今后如何打算?我觉着,他心里多少是有你的。”   明琬比姜令仪更清楚这些。她想了许久,方轻松一笑:“或许是我太贪心了……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与姜令仪叙旧许久,明琬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安稳落地,回到闻府后便沉下心将当年阿爹遗留下的草药图经整理编纂完毕。   当初离开长安之时遭遇河盗,包袱中的书籍倒是没被抢走,只是在坠河时包裹的牛皮纸松开了些许,不少手稿边沿浸水晕染了墨迹,花了明琬两三年的时间才逐步补充完毕,如今诸事妥当,只有上百幅药草、药虫的图画没有绘好了。   明琬素来不擅长工笔丹青,画得极慢且极为不满。姜令仪倒是会画,只是她如今处境窘迫,便也不舍得再叨扰她。   连着几夜挑灯夜战,连饭都是侍婢送来药房,匆匆扒上几口便又对照着标本继续描绘。   今晚格外疲倦,明琬画了十几幅图皆不满意,俱揉皱丢在纸篓中,泄气地趴在书案上,对着满桌风干的草药标本懊恼,琢磨可否要请个擅长书画的文人代为绘图……   想着想着,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冬夜苦寒,中途似乎有谁来过,一阵颠簸后,她被平放在了某处温暖柔软的地方。大概是近来熬夜太累,白天又要留意闻致的腿疾,她这一觉睡得死沉,虽有模糊的感觉,却怎么也醒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远处巷中的鸡鸣声。   明琬于小榻上朦胧睁眼,隔着纱帘隐约看到书案后坐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躯,正在昏黄的烛光中执笔描画什么。   明琬只当是做梦,眼皮一沉,翻身复又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2 23:42:51~2020-09-03 23:3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桃子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咩咩 10瓶;韶华不负 6瓶;宝宝国王、夏月 5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2瓶;第十七年冬、nobody_007、茶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丹青   陈王府别院, 夜阑人静。   月光入户,姜令仪仰躺在床上,眉头轻蹙,睡得不甚安稳。   梦境纷杂, 一会儿梦见她帮着李成意揭露李绪结党营私, 一会儿梦见她一个人潜入李绪的书房翻找那本能将他拉入地狱的人员手册……   恍恍惚惚间,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般难以呼吸, 她仿佛听见李绪忧愁的嗓音传来, 深情地质问她:“小姜,我那么喜爱你,你为何要帮着我的仇敌对付我呢?难道坏人就不配得到爱, 坏人的心便不会疼痛吗?”   他道,甚至带着些许温柔的笑意:“不过没关系,总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的。”   恶鬼般的低喃如此清晰真实, 姜令仪浑身一颤,猛地从梦境中挣脱, 呼吸急促地坐起身来。   四周幽静,空荡无人, 银霜似的月华洒落窗前,胸口似乎有一样薄纱般的物件轻飘飘落下。她一怔,拾起那薄薄的物件一看,霎时恍若惊雷轰顶, 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方手帕, 绣着并蒂莲和她的姓,是当初她为李绪包扎伤口时送出的。   事后,李绪将帕子洗得很干净, 在她耳畔低低笑道:“这个,就当做小姜给我的定情信物啦。”   而此时,这方阔别已久的熟悉帕子上写了一行小字。   姜令仪顾不得穿上鞋袜,踩着冬日冰冷的地砖扑至案几边,剧烈抖动的手指几番摸索方点燃烛台,颤巍巍打开手帕,只见上面以熟悉的笔迹写着:小姜吾爱,宁胡不归?   ……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明琬披散长发站在书案前,望着镇纸下一摞画好的草药图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纸上的笔触细腻真实,无论是药草虬曲牵连的根茎叶,还是蝉蜕、鹿茸之虫药,皆是和长桌上摆放的风干样本一模一样,就连叶脉的不同走向及细微纹路皆完美拓印。   如此老练精道的笔法,非书画大家不能及。明琬确定纸上栩栩如生的绘图,并非自己梦游之作。   回想起凌晨半梦半醒间模糊看到的身影,她心神一动,将四十余张图纸从头至尾仔细翻看一遍,唤住进门伺候梳洗的侍婢道:“芍药,昨夜闻致可曾来过?”   “回夫人,昨夜子初时大人的确来过。那时夫人已经睡着了,脸上沾染了墨渍都不知晓,奴婢本想进来添些茶水,但大人说不用奴婢伺候。”芍药拧干温热的帕子,替明琬擦手道,“一直到卯时,大人才从房中出来,匆匆换上官袍便去早朝了。”   原来,那竟不是做梦。   闻致直到午后方回,归来时依旧撑着手杖,英隽深刻的容颜在绯色官袍的映衬下呈现出苍雪或是玉石般冷白色,薄唇很淡,没有什么血色。他是明琬所见过的文武百官中穿官袍最好看之人,修长挺拔,眉目若画,带着从骨子里透出的浑然贵气。   明琬从花厅中看他,他没发现,皱眉冷脸走得很慢,一直穿过庭院,转过回廊,径直朝书房走去,身后跟着一行垂首候命的人。   过了约莫两三刻钟,那行人又陆陆续续领命散去。   明琬等到差不多空闲了,便回房备齐药箱,朝书房行去。   “……燕王疯了,陈王派人来说,若是你再不出面,他也要被逼疯了。”小花抱着剑倚在书案旁,对闻致低声道,“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盘,坐山观虎斗,朝中势力此消彼长,若想动摇燕王根基,还真不是件易事。”   “越峥刚投入了李绪麾下,从他下手最为稳妥。”是闻致淡漠的嗓音。   “燕王为表揽贤诚心,正是最器重越峥之时,连户部左侍郎那案子都是交给他去办,咱们此时动越峥,可行么?”   “李绪虽擅伪装,常以笑脸示人,实则生性多疑狠辣。越峥刚投诚,李绪表面重用,其实不过是在考察试探他罢了,若此时看准时机离间一番,李绪必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人。”   大概是腿疼难受,又或许是昨晚通宵未眠精神不济,闻致眉头紧皱,一手撑着额头,一手不住按揉膝盖小腿处,冷冷道:“让人暗中与越峥往来,不必做得太明显,须得李绪自己猜出来方好……”   说话间,他察觉到了站在门口的明琬,下意识坐直身子,按揉膝盖的手缓缓紧握成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属下便下去安排。”小花的眼睛在两人间骨碌碌转了一圈,找了个借口一溜烟儿走了。   明琬挎着沉甸甸的药箱进门,命令闻致:“起来。”   闻致从来都是发号施令的那一方,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命令他,顿时一怔,望着明琬的眼神多了几分晦暗深意。   但他依旧迟缓地站了起来,手撑着椅子扶手,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线。   明琬一见他这模样,便知他双腿骨髓定是针扎般痛得厉害。受过重伤之人,寒冬及梅雨时总是难熬些。   “躺上去。”明琬朝一旁供休憩用的软榻抬了抬下颌。   闻致皱眉,可无奈人是自己追回的,便是再觉冒犯也只能照做。   明琬将打开的药箱搁在案几上,而后坐在榻沿,搬起闻致的腿为他褪下官靴。   闻致愣然,而后忽的起身按住明琬的手,眸色幽深道:“明琬,我……”   “腿都弯不起来了,就别逞强。”明琬眯了眯眼,认真道,“若不想下半辈子坐回轮椅中,便躺着别动。”   闻致这才慢慢松手,竭力试图让僵硬的身形放松些。   明琬除了他的鞋袜,将裤腿卷上,命他自己将腰带和外袍解了。知道她是要替自己舒缓疼痛,闻致不敢有逾矩之思,依言照做。待衣服解开后,他过于冷白的脸上也总算有了些许血色。   明琬心无旁骛,将配好的膏药贴满了闻致腰腿的几处穴位,自始至终未曾抬眸看闻致一眼,只在一盏茶后凝神问了句:“感觉如何?”   那药膏不知是何药材所制,刚接触皮肤时只觉冰冷,渐渐的便像是烧起来似的发热,闻致感觉骨髓里的冰刺正在一点点消融,便舒展眉头道:“有些热。”   明琬点燃了药条,隔着膏药熏燎道:“热便对了。这是我南下途中从游医口中得来的古汉方,昨日新配了两罐,你且收着,疼的时候便按照今日穴位所示敷上一贴。”   闻致久久没有回应,明琬疑惑抬首,便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他垂眸望着凝神忙碌的明琬,双眼仿佛翻涌的漩涡,能将人的灵魂整个吞噬。明琬猝不及防撞上,有种本能的退怯,像是被苍狼盯上的兔子般。   然而,她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明琬了,成长的代价之一便是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敛了心神,瞪着闻致问:“我和你说的,到底听见不曾?”   她曾有言在先,若是闻致不听话或是再强迫她做事,她可随时离去。   大概是顾及这一点,闻致只能按捺住心底躁动的偏执与疯狂,哑声道:“你可以,来帮我贴。”   高高在上的猎食者正悄然织就罗网,只待猎物放松警惕,便可一步步将她蚕食……   明琬不动声色,温声沉静道:“若你归来得早,而我又恰巧有时间,自是应该来服侍你换药。”   闻致眼中的炙热平静些许,而后别过头轻声道:“我并非此意。”   “昨夜,谢谢你。”明琬轻声道。   闻致眼睫一颤,再抬首时恢复了矜贵自持的神色,轻松道:“还有多少?我一并给你画了。”   “不必。”明琬拒绝了他,而后在冰霜降临前又补上一句,“你素日已是繁忙,我怎能拿自己的事来打扰你?何况,总是不睡觉易积劳成疾……”   “你在担心我。”闻致望着她的眼睛,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明琬药灸的手微微一顿。   她并不喜欢如此咄咄逼人的闻致,不喜欢他这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样子,遂抬起澄澈的眼反问道:“大夫关心自己的病人,有何不妥?”   闻致的面色果不其然一僵,好在很快调整过来,若无其事道:“无碍,是我太贪心了。”   “虽说感谢你,但,别熬夜了。”明琬岔开话题,“你需要休养。”   药条灸完了,明琬在铜盆中洗净双手,期间,闻致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背上,深沉炙热,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明琬装作没察觉,擦手时方听见闻致低沉的嗓音传来,命令般低沉道:“过两日上元节,晚膳后有灯会,你空出时辰来……”   末了,他略微生硬地加上两个姑且算得上“礼貌”的字眼儿,道:“……可否?”   上元节是他的生辰,明琬心中明镜似的清楚,却故意平静如常道:“还要绘图,再说吧。”   之后两日,剩下的几十份草药图纸皆在夜深人静时被人悄悄画完,无论明琬多晚睡,将草药标本藏在何处,第二日清晨起来,案几上总会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新画好的图,简直跟闹鬼似的。   明琬拿着图纸前去找闻致,闻致眼也不抬,只是淡然道:“画都画完了,又何必在乎这笔墨是出自谁人之手?你若真心怀感激,也可每日来为我敷药治疗。”   明明一腔好意,话却说得像是图谋不轨似的,明琬一时复杂难言。   上元节那日午后,消失了半个月的章似白突然出现在了闻府门外。   明琬接到管家禀告出门时,看到焦急踱步的白袍侠士,颇为惊讶道:“章少侠,你不陪家人过节的么?”   见她出门,章似白如见救星,箭步向前道:“过什么节,我姐要生了!”   明琬刚想说“令姊生产该去找稳婆,来闻府作甚”,便见章似白急红了眼道:“难产!大人快不行了,可孩子生不下来啊!”   明琬赶到时,章家阿姐已经疼得没有力气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面容惨白无一丝血色。   他丈夫帮不上忙,只会干着急。明琬一见房中的两个稳婆手中拿着剪子和产勾,登时心火怒烧道:“产妇已是虚脱,若强行剪开产道拽出婴儿,必定血崩!”   稳婆见闯进来个年轻姑娘,登时大骇,连连摆手道:“哎哟你干什么?这等腌臜地岂是你这姑娘能随意进出之处?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让我来。”明琬背着药箱,从两个稳婆中间强行挤了进去,握住章家阿姐微凉的手道,“夫人你好,我是章似白的朋友,亦是大夫,能听清我说话么?”   章家阿姐眼中掠过一丝光彩,紧紧握住明琬的手,艰难点头:“求大夫……救救孩儿……”   神志清醒,明琬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道:“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两个稳婆朝明琬翻白眼,努着嘴道:“瞎添什么乱?老婆子接生过的孩子都快有一条街之多,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一尸两命……”   “你说什么屁话!我姐定会母子平安的!”屋外的章似白听见了稳婆的话,气得险些冲进来,连声对自家姐夫道,“姐夫,你去把那两个胡说八道的婆子给我抓出来!”   明琬用乌头等药煎水给章家阿姐服下,待她疼痛稍稍减轻,便着手推正胎位。期间侍婢送来参汤给章家阿姐补充力气,好在明琬及时阻止,将侍婢斥下。   给大出血的孕妇服用参汤,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斜阳收拢,侍婢们来来往往换上了烛台灯笼,方听见章家阿姐一声嘶哑地痛呼,婴儿响亮的啼哭充满了整个房间。   明琬满手鲜血,几乎立即瘫软在地。   从章家阿姐家出来,方觉天色黑得厉害,明琬一咯噔,道了声“糟糕”,匆匆背着药箱就往外跑。   她跑得实在太过匆忙,章似白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拉住她的腕子道:“你跑这么快作甚?姐夫还说要好好感谢你呢。”   “不必了,我有急事。”明琬道,“何况都是朋友,你也帮过我许多。”   “哎等等!”章似白递给她一个红色的钱袋,“大恩不言谢,红包还是要给的!”   “我不能收。”明琬将红包推回。   “给你你就拿着!”章似白又将红包硬塞回给她。   一推一回间,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一辆马车静候多时。   车中人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冷寂的眼睛格外亮,沉沉的视线落在推搡的两人身上,晦暗一片。   “明琬,过来!”刻意压抑的清冷嗓音,打破了夜的沉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3 23:39:37~2020-09-04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清酒里 2个;晚星、茶蛋、桃子momo、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2437855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月 4瓶;姓墨的 3瓶;第十七年冬、若言、宁子、玄小爷、江南yan、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对弈   马车上, 闻致裹着一身玄青色的狐裘披风,脑后的发丝自肩头垂下,像是最纯净的墨色流淌,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不说话的时候, 总让人想起最锋利的刀, 或是最孤冷的雪。   明琬猜他此刻定是很生气, 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车外, 章似白抱臂朝这边看了眼, 确定明琬没有遭受闻致的“虐待”, 这才放心地回去看刚降生的外甥去了。   明琬轻轻搁下肩上背着的药箱, 双膝并拢平缓呼吸,而后解释道:“章似白的阿姐难产, 性命垂危, 我临时跑了一趟。”   以前闻致忘了她的生辰, 她仍旧记得当时是何滋味。此番闻致生辰,她虽并未许诺过对方什么,但见他久候路旁之时, 到底是有一丁点儿心虚的。   她不是闻致,做不到那般理直气壮。   闻致转过头来看她。   明琬以为他意图问罪,已经做好了反驳的准备。谁知, 闻致只是平缓问道:“生出来了吗?”   明琬怔了怔,腹稿被尽数堵回腹中。愣了愣神,她颔首道:“母子平安。”   “那很好。”闻致道。顿了顿,他又说, “方才独自在车上,见你与那姓章的往来谈笑,我想了许多。阿琬可知我在想什么?”   相识六年, 闻致第一次唤她“阿琬”,而非连名带姓地叫唤。   明琬心中大过诧异和不适应,以至于忘了回应,待她回过神来时,刚巧听到闻致沉稳压迫的嗓音传来,低低道:“我在想,若是能将你锁在身边,只为我一人欢笑便好了。”   明琬心脏骤然一紧。   她望着闻致,似乎想从他晦暗深邃的双眼中辨别这句话的真假,努力沉静道:“可是你不能如此,若我成了笼中雀,是绝对不会再对囚禁我之人展露笑颜的。”   “是,我不能。你早已知道我的弱处了,不是么?”闻致眼中的压迫感消失了,落寞夹杂着许多看不懂的情愫,幽黑一片。   闻言,明琬直白地告诉他:“闻致,我以后会有很多病人,或许还会有许多朋友。”   但,只会有一个夫君。所以,别逼我,那样只会让我走得更远。   明琬绯唇微启,终是将逾矩的心里话咽下,低声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原以为一个时辰能好,未曾想会耽搁如此长的时间……抱歉,让你久等了。”   闻致神色淡淡的,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顺手裹在了明琬的身上。   “你无须向我道歉。”他靠近的时候,身上有类似松枝积雪的清冷木香,垂眸像是说给自己听,“有负于你的,是我。”   明琬愣愣的,像是不认识般看他。   闻致替她系好了狐裘披风的系带,有些紧,扎的结亦是歪歪扭扭的,但很温暖。明琬垂首间,借着车帘缝隙中漏进来的一线火光,方才发现自己的袖口和裙裾上沾了不少血,仿佛星星点点枯萎的红梅,但已被厚实的披风遮得严严实实。   不知何处在放烟花,砰砰砰响个没停,车帘外的夜色也跟着红红紫紫。   明琬撩开车帘看了眼,长安城市坊的围墙很高,看不到烟花的形状,只隐约看见东边的天映得忽明忽暗,从远处的笑闹赞叹声来揣测,应是极美的。   “谁家放烟火呢?放这么久。”明琬自顾自道。   “大概是……因为过节。”闻致竟然也搭了话,随即侧首端坐,吩咐侍卫和车夫启程。   此时已经不早了,明琬问他要去哪儿,他道:“用膳。”   那一瞬,烟火的光落在闻致的眼里,明灭难辨。   明琬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晓,那晚城东画桥边的烟火,是闻致专门请人为她放的。   若是没有章家阿姐难产的意外,闻致会带她去池边璀璨的灯海下,看一场全长安最盛大、最美丽的烟火。   晚膳到底没吃成,过了戌时,酒楼打烊了。   明琬多少有些惭愧,今天大过节又兼生辰,没理由让寿星公饿着肚子。于是明琬叫停了马车,在宵食摊子上买了两碗羊肉面,卧上荷包蛋,拉上闻致坐在半旧的桌凳上。   明琬将清汤的羊肉面推在闻致面前,随口说了几句祝词:“吃了这碗长寿面,祝闻大人山河同寿,官运亨通!事事遂愿,身心永健!”   “事事遂愿……”他嘴角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与其说是笑,倒更像是嘲解,望向明琬平静道,“若真能遂愿,便好了。”   其实明琬能感觉到,闻致依旧是那个阴冷强势的闻致,只是五年后的他学会了克制自己。他看似成了性子温和的正常人,但其实,他只是在学着如何模仿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样子罢了。   他的心中有结,和雁回山的过往无关,充斥着某种明琬暂时还未看透的偏执与不安。   年后又下了一场小雪,明琬抽空校对了草药图经手稿,确定并无纰漏后,便决心去找太医署的几位老师及前辈引荐批注,争取能将这本倾注了明承远毕生心血的医书刻印传世。   出门前,闻致唤住了她,问她要去何处。   明琬撑着伞回身,望着他伫立在小雪中的身形,恍惚一瞬,而后清越道:“谒见太医署的前辈,请求批准刻印此书。”   青檐下,碎雪纷扬,闻致皱眉吩咐了小花几句什么,而后稳步朝她走来,清冷道:“我亦要入宫,顺道送你。”   入了皇城承天门街,闻致依言送她去了太医署门口。   明琬走了几步进门,回身看时,闻致依旧站在斜飞的碎雪中,直到确定她进了门,这才继续朝翰林文华殿方向行去。   太医署的医官们见了明琬送来的手稿,皆是大加赞赏,纷纷许诺会上书天子请求拨款刻印,为后世医学谋福,新晋的太医令更是当场表示愿意亲自为此书作序。   明琬很是开心,像是卸下一个重担,又像是凭空造出一座高楼,轻松与骄傲具备,觉得阿爹和自己这数年的辛苦奔波皆是值了。   回府后,她特意让青杏和芍药准备了瓜果香烛等物,告慰先父之灵。   完成了一件大事,接下来的日子明琬都过得十分清闲,倒是闻致繁忙依旧,来府中禀告或是送信之人往来不绝,有时候明琬很是担心书房中堆积成山的公文会压垮闻致的身子。   闻致偶尔提前处理了事务,便会来找明琬,有时是去看早春的纸鸢,有时是喝一盏茶。即便无话可说,他亦会远远地看上一眼,确定她安然在那,方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经过近一月的诊治,闻致复发的腿疾已基本无碍,日后的巩固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日子太闲,明琬便会想方设法找些事做。   有时,她会向闻致打声招呼,去长安药堂中坐诊,闻致通常皱着眉,却也只能同意。   因为他最近的改变,明琬还惊讶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觉得闻致总算有些正常的人情味了。直到有一天她坐诊时,几个形容猥-琐的地痞无赖见她年轻可欺,闹着要她来治病,还是脱衣裳的那种。   药堂的伙计还未出手阻拦,几个身形矫健的武夫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几个手刀便将闹事的无赖给解决……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隐匿在街市的摊位后、酒楼中,‘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那些武夫俱是寡言冷面,气质十分熟悉,与闻府的侍卫如出一辙。明琬这才明白,原来闻致并没有真的放手,而是一直派人盯着她的动向。   不过这种程度,明琬倒是能理解的。只要闻致不打着“保护”的借口将她圈养在府中,只要还有商议的余地,那么各退一步,一切尚可接受。   药堂的对面有间茶舍,常有棋客对弈,文人观战,病人不多时,明琬也去凑过两次热闹,一来二去竟也对棋局产生了些许兴趣。   得知明琬在学对弈,闻致便腾出夜晚的时间来,主动提出教明琬下棋。   明琬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抵住诱惑,颔首同意了。   夜阑人静,厢房的纱灯依旧明丽,明琬皱眉,抬手抓得鬓发微微凌乱,问闻致道:“接下来如何走?”   “我的白子已切断你后路,须得往这堵。”闻致坐姿挺直,修长有力的指节捻着一颗白玉棋子,点了点棋盘的下方角落。   明琬恍然,忙落下黑子。   “中央开花,逢方必点。”闻致气定神闲,落子干脆迅速,还能分神提点她。   明琬悟性算不得拔尖,无奈有个全长安最好的老师,学了一旬围棋,竟也渐渐上了手,每夜与闻致对弈,一局往往要战到子时,直到她撑不住睡着方罢休。   每每在棋局中睡着,次日醒来却必定是在卧榻之上。   明琬自知不能每夜占据闻致休息的时辰,在过了几把瘾后兴致稍退,便趁晚膳时对闻致道:“你素来劳累,卯时便要入宫上朝,晚上还是早些休息,不必来找我对弈。若我想过瘾,自会找丁叔和青杏他们。”   闻致夹菜的动作一顿,并未回应。   谁知到了戌正,闻致依旧准时出现在明琬面前。   他赶在明琬拒绝前开口,淡然道:“还有新的棋谱,可否想学?”   明琬咽了咽嗓子,望着闻致灼灼深沉的目光,只得颓然妥协道:“好罢,仅此一次。”   又是一夜子时,满盘黑白棋子交错,正杀到关键时刻,闻致却是搁了白子,起身道:“今夜晚了,明日继续。”   说罢,他还真就走了。   徒留明琬睁着枯槁的眼睛,撑额望着临近收尾却怎么也破不了的棋局,陷入抓耳挠腮的焦灼之中。   对弈这种东西,是真的能让人上瘾的,尤其是残局未破之时。   第二日,明琬也没去坐诊,只唤了丁管事和闲赋在家的小花前来破昨夜棋局,谁知众人激烈讨论了小半日,皆是没有结果。   无奈,还是得去找闻致。   于是,厢房的纱灯再次亮起。大多时候只有落子的清脆声响,或是闻致低沉的讲解点拨,但时辰就是如水般流逝,仿佛一眨眼就到了子时。   等到明琬反应过来自己是要拒绝闻致夜访对弈时,已经是十余日之后的事了。   昨夜对弈到子时末,明琬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再去看,只见棋盘上白子险胜一目半。   明琬不记得自己昨夜是何时胜的,亦不记得走了哪些棋,但对弈这么久第一次赢了闻致——   赢了不可一世、运筹帷幄的闻首辅,心中亦是隐隐欢喜。   小花正支起一条腿坐在雕栏之上,背靠着廊柱,帮阶前绣春衫的青杏穿针引线,听明琬说她胜了闻致,险些一个跟头从雕栏上摔下来,瞪大眼睛问:“嫂子,你赢了闻致?”   明琬哼着江南小曲儿颔首:“是呀。”   小花不可置信:“是赢了我认识的那个闻致?百官之首的闻首辅?”   青杏啐他:“怎么不可能?我家小姐可聪明啦!”   小花的反应着实太夸张了,明琬一时也自我怀疑起来,回忆良久,轻声道:“应该是吧。我一向走白子,棋盘还在房中呢。”   小花跑到房中看了半天,将黑白棋子一颗颗捡起,道:“我不信,不可能……来来来,嫂子,和我去书房下一盘!”   半个时辰后,书房中。   “……闻致虽说是首辅,有那么些功绩在身,其实也不过是皇帝放在群臣中的一个靶子而已。你想,如此年轻之人身居高位,多少人不服气?多少人想拉他下马?别的不说,李绪那个疯子便是第一个想杀了他的人。所以啊,闻致只能比他们更狠、更强硬,硬久了,便不知该如何温柔了,嫂子也别怪他。”   小花絮絮叨叨,按下黑子,见明琬久久没有落子,这才后知后觉道:“吔,嫂子,是我赢了吗?”   “……”   明琬憋了半晌,问:“你赢过闻致么?”   “从未。”小花挠着鬓角诚实道,“从小到大与闻致下棋,都是我输,而且是输得很惨的那种。”   明琬默然片刻,而后明白了什么,将白子往棋盒中一丢,起身往小榻上一扑,抱着毯子一动不动。   青杏见明琬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登时着急,照着小花的脑袋一拍,气道:“你肯定作弊欺负小姐了!”   “我哪有?哎哎,好了好了,杏儿别打啦!”小花捉住青杏的说,眨着猫儿眼笑道,“当心打坏了手,我心疼!”   闻致就是此时进门归来的,视线从闹腾的青杏和小花身上扫过,又落在一动不动仰躺着,宛若灵魂出窍的明琬身上。   他眉头一皱,冷冷问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4 23:59:12~2020-09-05 23:5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 3瓶;第十七年冬、江南yan、dr?may?0515、若言、addict/webholi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出气   “我赢了你, 却输给了小花。”明琬抱着毯子从榻上坐起,目光空洞道,“博弈不是这么博的, 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闻大人。”   闻致别开了视线, 冷冷地盯着小花。如果眼刀能杀人,此时的小花已经被剁得能直接送去包饺子了。   他总是如此, 一心虚就会迁怒旁人。   青杏一向怕闻致,察觉到气氛不对,便拿起针线篓一溜烟跑了。小花反应过来自己戳破了闻致的伎俩,也想跑,被闻致沉声钉在原地。   “站住。”闻致以眼神示意小花坐回位置上,小花只得愁眉苦脸地照做。   闻致将披风解下来随手丢在榻上, 继而整了整袖袍, 气定神闲朝明琬道:“过来, 我们杀回去。”   明琬刚遭受了打击,并不太想继续,但闻致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 若别人欺负了他或是他的人,便是连本带利也要讨回来, 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是他特有的护短方式。   于是明琬又坐回了棋盘边,捏着黑子先行, 落盘啪的一声脆响。   对面, 小花已然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险境,颤巍巍按下白子,不住对明琬道:“我错了,还请嫂子手下留情!”   走了几十招后, 明琬渐渐陷入僵局,正凝神间,一旁批阅公文的闻致出招提醒:“黑子有断点,走四路十五。”   明琬恍然大悟,连忙落子补上空缺,挽回颓势。   小花歪七扭八坐着,皱着眉弱声嘀咕道:“大人,你不能帮嫂子啊!你们两个人对我一个人,这不是欺负人吗?”   闻致合上公文,淡淡扫了小花一眼。小花立即心虚地改口,忙不迭假笑道:“不欺负不欺负!嫂子这步棋走得好啊,走得妙!”   正巧丁管事进来送茶水,小花如见救星,一把揽住丁管事略微发福的腰道:“老丁,救我!快快快,下一步怎么走?”   明琬乜眼道:“你这也算犯规啦,小花。”   小花道:“既然闻致不仁,就休怪本花不义!他能指点嫂子,我也能请军师!”   “让他请。”闻致平静地告诉明琬,“便是请十个援军,亦是必输无疑。”   丁管事闻言被激起了斗志,索性将茶托和糕点搁在一旁,拢着袖子站到小花旁边,许久方道:“你走左上角那儿,杀她黑龙嘛!”   明琬“啊”了声,下意识望向闻致。   “二路十六,白子气尽,提子。”闻致笔下不停,只粗略地抬眼看了眼棋局,便知该如何走,简直将一心二用发挥到了极致。   如此又走了几十招,“丁军师”也无力回天,长叹一声道:“棋局如朝局,运筹帷幄之事,谁人能是首辅大人对手?”   小花惨败,丢了棋子便嘤嘤嘤跑出去了,大概是去找青杏寻求安慰。   晌午的阳光从窗棂中照入,落在黑白子交错的棋盘上,镀着一层温润的光。明琬在这光中抻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也不计较昨夜闻致故意让子骗她赢之事了,起身问闻致道:“今日上朝去了这么久,腿还可好?”   闻致搁了笔道:“几个时辰而已,无甚大碍。”   “那便好。”明琬想了会儿,又问道,“昨晚下棋,为何要骗我?”   闻致目光一顿,眼睫不自在地颤了颤。明琬定是要将他这副什么都憋在心中让人猜的毛病改一改,遂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欺我瞒我了吗?”   闻致如同被刺中穴位般抬眼,解释道:“并非欺瞒,只是想着你若赢了,兴许能开心些。”   果真如此。   所以每晚棋局一下就是两个时辰,也是他在故意让子拖延时间啰?   明琬有时候也会想,若是感情上的博弈闻致也能让步认输,是否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她失神片刻,而后眯着眼睛温声道:“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对了,今早那份药,上朝前喝了么?”   闻致“嗯”了声。   “昨日才改好的新药方,感觉如何?”   “微苦而涩,有些怪。”   闻言,明琬笑了起来,弯着眼睛道:“里面放了全蝎和乌梢蛇,还有一味火蜈蚣是我托药堂掌柜从南疆弄来的,全长安一年也得不了几条,可珍贵了!对活血通络散寒有奇效……”   话还未说完,闻致的脸色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眉间皱起极深的沟壑。   他似是难受至极,强忍着翻涌的胃道:“别说了。”   正此时,芍药牵着白玉团子似的小含玉进门。   小含玉抱着一只追了铃铛和彩带的藤球,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扑到明琬怀中努力伸长手道:“娘亲,这是白白给的信!”   “白白?”明琬疑惑地接过那封被小含玉攥得发皱的信笺。   红芍适时补充道:“奴婢方才和小玉娘子在前院玩藤球,有一位白袍的公子送来此信,说是要转交给夫人。”   明琬打开一看,末尾果然是章似白的落款。   信中,章似白首先代替姐姐、姐夫对明琬的慷慨相助表示感谢,而后提及自己突然被章爹派去外地做事,一年内不得回归,后来偶然间从章爹和姐夫的嘴中得知,此次外派是闻致暗中搞的鬼,说是器重章似白,实则是找个借口将他赶出长安……字里行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最后又给了一串地名和几个人名,让她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以拿着信去这个地方找这些人,他们自会帮她。   看样子,章似白那一根筋的侠士显然是将闻致当成了十恶不赦的仇人,时刻预备让明琬离开闻府这龙潭虎穴。   如此行径,倒和那什么鄱阳郡公孙女萧元乐有得一比。   明琬悄悄抬目看了闻致一眼,心想:章似白真的是闻致弄出长安的?可是他为何要做这般孩子气的,对他而言毫无好处的事?   莫非又是那偏执的占有欲作祟,既然不能将她禁锢身旁,便从她的朋友处下手,将那些接近她的人一个个弄走、剔除?   正想着,闻致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信笺上,察觉到什么似的皱起眉,搁笔问道:“谁的来信?”   明琬不愿细想,忙折起信纸道:“没什么。”   过了几日,太医署那边出了一件大事。   太医令郭和在上书皇帝刻印医书时,擅自加上了自己的名字,美其名曰此本最完善的药经手稿乃是他与已逝的明承远合力完成,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明琬分毫。皇帝年迈昏聩,自然没精力去调查此事的真伪,便命人赏了郭和一大笔钱银,大肆嘉奖他术业专攻、精诚有加。   药园的师兄姐们来府中告诉明琬此事时,俱是义愤填膺,纷纷道:“那郭医令也忒不要脸!黄土埋半截脖子的人了,还和个女人家抢功名!一个字没有编纂过,却把自己的名字属在明太医之前,摆明了就是欺负我们小师妹年少无职嘛!”   的确,明琬如今已经不是太医署的人了,而刻印草药图经必须经过太医署校正举荐,难免会被人钻空子。   明琬道:“他不过是看我如今无官无职,只是个嫁了人的妇人,拿了虚名也升不了官儿,便起了鸠占鹊巢的心思。”   她谢过诸位师兄姐,又留他们饮了茶吃了点心,这才有礼有节地送他们出门离去。   回房后她一个人想了许久,这功名与她而言的确没有实质的用处,但图经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她与父亲凝结的心血,是无数次跋山涉水实地考察所得,怎能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坐收渔利、欺世盗名?   第二日,明琬在小花等侍卫的陪同下去了太医署一趟。   她特意换了身鲜亮贵重的春衫,挽了髻,进了太医署,几位老太医看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尴尬,想必已猜到她为何而来。   坐了片刻,便见一名侍医前来回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明大夫,太医令大人进内宫服侍天子去了,恐不得空闲,您还是日后再来吧。”   明琬淡然笑道:“无妨,我就在此处等他。”   那侍医见托词不管用,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转身而去。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太医令郭和姗姗来迟,进门便堆砌满脸和煦的假笑,故作惊讶道:“宫中有事绊脚,让小明大夫久等了,真是失礼!”   “哪里,是晚辈不请自来,耽搁了您的时辰。”明琬起身,照着宫规行了一礼。   郭和不过是个六品医官,竟然坦然受了她这一礼,徐徐道:“我正要去找小明大夫,你上次给的图经手稿我已修纂批注完毕,交给圣上一瞧,圣上大加赞赏,已经批准刻板印成书籍,在全天下推广!”   郭和笑着,给侍医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端着一个长方的木盒出来,打开一看,里头是二百两银子。   “这些,是小明大夫应得的。”郭和将银子亲手递到明琬面前,面色意味深长。   明琬望着面前这个富态的,看似慈眉善目的老者,没有接那些银两,只笑着反问:“晚辈斗胆,敢问太医令大人,我与父亲所编医书有何处不妥?您修纂了哪些内容?您可知南海鱼鳔胶有何药效,岭南薜荔藤与果分别有何药效?”   郭和渐渐失了笑容。   明琬将银子推了回去,道:“您答不上来,因为书上字字句句皆非你所写,那漫长跋涉考察的旅程,亦非你亲脚丈量。既是连其中罕见药材药性都不知道,又何从编纂而起?”   晚膳时,闻府厅堂。   大概看出她一直在走神,闻致随口问了句:“你今日入了宫?”   明琬看了对桌的小花一眼,小花嘴角沾着饭粒,拿着筷子朝她挥了挥手。   反正自己平日的行动,事无巨细都有人向闻致禀告,明琬索性也不瞒了,颔首道:“是,医书那边出了些问题。”   明琬猜测郭和定会暗中使绊子,医书能否刻印传世还是个问题。   闻致颔首,沉声道:“我知道了。”   明琬次日方知,他这句“我知道了”是何意。   郭和亲自登门致歉,五旬老者痛哭流涕,再三请求明琬宽恕自己,以袖掩泪道:“老夫愿自行退出署名,将小明大夫的名字署上,命名为《明氏百草图经》,以赎贪婪之罪!”   什么叫“自行退出署名”?明琬好笑,弄得好像他本来就有功劳似的。   不过他终究是个老人家,明琬也不想咄咄逼人,只要他肯如实向世人说清楚,便也就罢了。   郭和离去后,明琬去了书房一趟。   闻致正在书写奏章,见到她进门,便顺口道:“郭和来向你道歉了?”   果然是他暗中帮了忙。   明琬嗯了一声。   她知道闻致的脾气,想了想,还是道:“他毕竟年纪大了,既是已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便算了吧。”   “你专程来,就是同我说这个?”闻致搁笔起身,矫健的身形站起时显得颇为高大。   明琬道:“自然,还要谢谢你。”   自从重回了闻府,这句“谢谢”都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可闻致显然对她的答案不满意,浓淡适宜的剑眉微微皱起。   明琬不知怎么又惹着他了,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要走,却被人从后抓住了腕子。   她诧异回身,却被抵在了门扉上。   闻致望着她,眸色深得像是黑色的漩涡,一字一句道:“明琬,我并非圣人,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你一句‘谢谢’。”   明琬被笼罩在阴影中,不得不抬首看他,半晌方沉静问:“那你想要什么?”   “给我点甜头,明琬。”他眼中有翻涌的挣扎,像是只剩最后一根枷锁摇摇欲坠地束缚他那些疯狂的念头,俯身在她耳边道,“哪怕吊着我胃口也好,给我点希望吧,让我能……继续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抵不住诱惑想要出去放松,所以第二更大概是零点,小可爱们先睡啦,明早看也是一样!么么哒~   感谢在2020-09-05 23:59:27~2020-09-06 22:1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曲尘 2瓶;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甜头   午后的春阳正浓, 淡金的光透过门缝洒入,落在明琬圆润的杏眸中,划过一道通透的琥珀色。   她的手抵在在闻致的胸膛上, 却依旧难以阻挡他的靠近。   闻致的呼吸就在耳畔, 压抑且炙热。温热的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有些痒。   他宽大修长的手缓缓上移,扣住了明琬的后脑勺, 不给她后退的机会,呼吸扫过她的耳垂和侧脸,唇瓣先是印在她的鼻尖上,而后半垂着眼,顺着鼻尖缓缓下移。   阴影落下,明琬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 可闻致的手臂力气极稳极大。她逃离不能, 只微微侧了侧脸, 闻致的吻追寻而来时,她颤抖着睫毛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闭上眼,大概是怕看见闻致那双深得能吸魂夺魄的眼睛, 又或许是横亘了五年的鸿沟还未消弭,她找不回少年时那腔孤注一掷的勇气。   现在的她顾忌太多了。   闻致说要她给些甜头, 明琬不知道该如何给,只因为在很久以前, 她将自己最珍贵的心意尽数奉出, 那人却从不懂得怜惜。   于是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回忆曾经走过的路,可是怎么也寻不到方向。回忆里只有冷和酸涩,找不到蜜糖的甜。   大概察觉到她的走神, 闻致压抑的情绪彻底决堤,凶狠且炙热,吻痛了她。但渐渐的,因为得不到明琬的回应,他便也慢慢冷静下来,从她艳红的唇上撤离,逆着光的眼眸深沉漂亮。   明琬知道,基于她方才的反应,闻致大概和吻一块木头没有区别。   她的身体很热,脑子清明,可就是动不了,手足无措。   闻致的眼中还残留着深沉的情动,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儿吞噬般,喑哑道:“你厌我如斯?”   明琬不知该如何回答,嘴唇麻痛得不像是自己的。   “我没有。”她终于挤出几个字。   方才的感觉就像是她站在悬崖边上,望着上头摇摇欲坠的独木桥张望。她很清楚自己必须要跨过这道坎,只是尚在犹疑之间,闻致已不顾一切大步将她拽上了上去,带着她踩上那根随时可能掉下去的独木。她没有做好准备,害怕跌倒,害怕悬崖那边仍然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一时浑浑噩噩,思绪复杂,让闻致扫兴了。   “是因为那个姓章的?”闻致不知从何得出了这个结论并信以为真,神情晦暗,眼尾处有些发红。   “不是他。”明琬深吸一口气,想摸摸自己唇上有无流血,却是不敢,只能涩声道,“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与任何人无关。”   闻致想了会儿,缓缓抬起手来。   明琬下意识往后贴了贴,闻致一愣,而后皱着眉用指腹擦了擦她唇上沾染的可疑水渍,面色很冷,力道却很轻。   他哑声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事实:“你不肯放下过去,不肯原谅我。”   没有从“过去”中走出来的,何止一个明琬?   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只是他们一个不相信有爱,一个担心她会逃跑。破镜重圆从来不是件简单的事,当那些碎片一片片拾起,努力拼凑修补的时候,难免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抱歉。”她道,有种怅然无力之感。   “你不必道歉。我想要的,今日已是足够。”在明琬还在思索怎样和他交心时,闻致已强压下所有的不甘与失落,后退一步轻声道,“我说过,不会再逼你。”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定心咒。   “闻致。”明琬唤住他,抿唇片刻,终是道,“我们都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去拨开迷雾,去找回当初的感觉,以及……信任彼此。   春分后连着几夜小雨,枝头的柔嫩舒展,已有初桃绽放,浸在暗青色的烟雨中,粉嫩嫩招人怜爱。   下雨天病人不多,明琬提前回了府,从府门至厅中短短数丈远的距离,裙裾下摆已是湿了一片。   廊下,小花正在给小含玉做竹哨子玩儿,拿着小刀东挫挫西戳戳。明琬很是好奇,是否所有的男子都爱做这些小玩意儿?章似白如此,小花也是如此。   但闻致除外,他永远是冷漠疏离的,从不见他对任何东西流露出半点着迷,或是喜爱的情绪。   “嫂子,我见闻大人今日下朝时皱着眉,大概是阴雨天腿不舒服了。”小花尽职尽责地汇报闻致的身体状况。   明琬看了眼屋檐下坠下的雨帘,颔首道:“我知道了。”   自上次在书房中一吻,闻致再未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明明恢复了之前相处的姿态,可明琬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说不出的古怪。   她并未细想,盯着闻致将那碗黑乎乎的、混着蜈蚣蝎子和毒蛇的汤药喝下,这才为他敷上散寒的药膏。   正凝神间,忽然听见闻致沉稳的声音传来,道:“现在不成。”   明琬莫名,抬首问道:“什么‘不成’?”   闻致一顿,从书卷后抬起清冷的双眼,迟缓道:“你不是说,去赏花?”   哈?我何时说过去赏花?   莫非是哪天夜里梦话?即便是梦话,闻致如何知晓?   见明琬一脸茫然,闻致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垂眼低沉道:“没什么,是我记错了。”   闻致记忆绝佳,对弈时只需扫一眼,便能记住每颗棋子的位置,“记错”之事于他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   正疑惑着,前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声音又大又急,竟然盖过雨水哗哗落地的嘈杂,连书房中都能清晰可闻。   闻致最是厌恶噪声,此时已不悦地冷了脸色。明琬亦是朝外头张望,轻声道:“谁这般急躁无礼?”   很快,她便知晓了答案。   小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因为太过着急,临进门时没有刹住脚,险些撞在门框上,猫儿眼第一次有了些许慌乱,望向闻致道:“闻大人,大小姐那儿出事了!”   厅中站着许久不见的闻雅,淋了雨,浑身湿透,漆黑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   见到匆匆赶来的明琬和闻致,她眼一红,惨白无血色的唇翕合着,哽声唤道:“阿致,阿琬……”   “阿姐。”未料阔别已久,竟是以如此姿态相见,明琬心中一酸,忙向前握住闻雅湿冷的手,命侍婢取干净的新衣过来。   闻致见闻雅一个人赶来长安,似是猜到了什么。目光一寒,冷峻问道:“沈砚呢?”   沈砚是闻雅和沈兆的儿子,闻致的亲外甥。   闻雅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眼泪已先一步淌了下来。   “砚儿跟随公婆出门上香,我明明按照你的吩咐安排了人手,可只一眨眼的功夫,砚儿便被他们抓走了……”闻雅急切地想从袖中掏出什么,但因为抖得厉害,抽了好几次才成功。   明琬接过那片写了血字的绸布,布料十分不规则,像是从什么衣裳处硬生生撕下来的,上面不知用谁的血写了一行字,因为被闻雅藏在衣袖中未被淋湿,字迹清楚得近乎残忍。   她下意识看了闻致一眼。   闻致沉着脸走来,将绸布接过去一看,只见上方写着:三日内,以小姜换首辅甥儿。   没有落款,但谁都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   “血书的布料……是我儿那天所穿春衫上的料子……”闻雅颤抖着,哽咽道,“阿致,你救救他……”   话未说完,闻雅一口气提不上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软软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6 22:15:17~2020-09-07 00: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子momo、醉卧江山、茶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洲 5瓶;若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拥抱   明琬从房中出来, 轻轻带上门,朝廊下伫立的闻致道:“阿姐积劳过度,情绪激动之下引发昏厥, 已经服了药睡下,无甚大碍。”   闻致望着庭中积水, 背影孤寒, 平静道:“嗯, 有劳。”   明琬有些担心闻致的状态。他真正动起怒来并非会歇斯底里,心中越是压抑着诸多阴暗愤恨, 面上反而越是平静镇定,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积雨从檐上滴落,打在石阶的小坑中。明琬本想问问闻致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但转念一想, 怕给闻致施压,便临时改口道:“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无论是姜令仪还是小沈砚,她都不希望任何一方出事。   “这件事, 我自会解决。”闻致道。   这时小花来了,看了明琬一眼, 然后附耳在闻致身边快速道:“大人,陈王和燕王那边都来了人,等你过去处理。”   闻致长眉一压, 转身朝明琬道:“你在府中呆着,哪儿也不要去。这几日, 我会命人好生看着你。”   清冷低沉的话,恍然与五年前的记忆重合,只是明琬已不复当初的咋呼倔强。   她知晓闻致此刻肩负着巨大压力, 正是非常时期,便轻声应允道:“好。”   闻致出门不久,闻雅便悠悠转醒了。   明琬知道她很难受,便命人送了鸡汤粥水过来,一直坐在榻边陪伴安抚:“阿姐别怕,闻致已经着手处理此事,以他的能力,定是能化险为夷的。”   闻雅捧着粥碗,愣愣看着在门外玩毽子的小含玉,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眼圈一红,簌簌落下泪来。   闻雅的五官有着和闻致如出一辙的精致,只是更为婉丽柔和,眼中噙着泪好似梨花带雨,便是同为女子的明琬见了也忍不住恻隐。难怪当年长安的混世魔王沈兆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放烟火,种桃花,还在成婚那年用一百只纸鸢,当着全长安的面向爱妻表白,至今仍是市坊间茶余饭后传颂的佳话。   明琬怕闻雅触景伤情,再三犹疑,还是让侍婢们将在门外玩闹的小含玉抱走了。   ……   与此同时,陈王府别院。   去年为了让闻致出手保护明琬,姜令仪选择将自己所知道的,李绪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尽数告知李成意和闻致,包括当年皇后娘娘险些丧命的秘密。年后,大概是李成意怕李绪报复姜令仪,又或是无暇分心保护证人的安危,他便和闻致亲手安排了一处绝佳的隐居之处,让她过了两个月最清闲自在的生活。   姜令仪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隐姓埋名生活下去,直到昨日,李成意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山林村落中,将她重新带回了长安的王府别院。   李成意的人并未告诉她发生了何事,但姜令仪莫名地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之兆。   一夜噩梦,姜令仪早早地醒了,春日清晨的空气香软潮湿,挂着晶莹的雨露。   她行至别院偏厅的回廊,正伸手去够一枝含苞的海棠,就听见厅中的谈话声透过虚掩的窗扇传来。   “……按照燕王兄如今的行径来看,怕是江山美人皆要握在手中。我们刚拿下了他的兵部,为防止其反扑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长安城中,却不料被他钻了洛阳的空子。”   是李成意的声音,伴随着酒盏细微碰撞的声音,徐徐道:“用姜家的人和你外甥换一个姜侍医,他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就是能恶心我们。姜侍医也真是可怜,摊上我这么个皇兄!”   听到提及自己和李绪,姜令仪心脏骤然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用姜家人和外甥……换自己,究竟是何意思?   她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棠花上的露水滴落在指尖,冷得她缩回指尖,下意识绞紧了袖子。   “不可。”清冷的嗓音,显然属于闻致。“若用一个无辜的女子换取安宁,我们已是输了。”   良久的沉默。   倒酒的淅沥声响起,李成意叹道:“可是予之,那归根结底是姜侍医和燕王兄之间的事,何苦连累你的家人?”   将只言片语连贯,姜令仪已是猜测出了前因后果,胸口闷疼,呈现出溺水般的窒息来。   李绪说她逃不掉的,说若她敢走,便会杀光所有和她有关之人。   他从来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做得出……   “谁?!”屋内的闻致察觉到了动静,起身拉开门。   凉风习过,空阶滴水,一朵粉霞似的海棠花从枝头无声坠落,零落成泥。   姜令仪并未跑出太远,眼中全是水雾,肺腑中刀绞似的疼,几欲不能呼吸。她坐在抄手回廊的雕栏之上,半倾着身子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懦弱的哭声。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汹涌地觉得,自己活着就是错误,活着便是恶心。   她摆脱不掉……不过是个大夫,误救了一条毒蛇,然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平缓的脚步声,她猝然转身,看到了闻致清冷端正的面容。   “你不必去找他。”闻致带着血丝的眸子淡漠锐利,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冷然道,“别的,我会想办法。”   “为何?”姜令仪轻轻闭目,哽声道,“闻大人,用我换几条性命,不亏。”   “此非买卖。我之所以如此决定,并非为你,而是为了明琬。”闻致站在那儿,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锋利屏障,直言不讳道,“她总是将朋友看得很重,我不想让她伤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惜字如金。   “琬琬,闻大人,已经够了。”廊下,晨光熹微,姜令仪抬手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痕,许久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温柔的、带着泪意的笑来,“这两三个月,便算是我偷来的幸福,已经够了。”   姜令仪很清楚,只要她还活着,李绪便一日不会放过她,不会放过她身边的人,总会想方设法逼她就范。   既是如此,何不坦然面对?是福是祸,皆是她的命,不该连累别人。   ……   每日午后,都有货郎挑着糖果、麻花和风车等物从后巷中走过,手中两块铁皮叮叮当当地敲着,拉长嗓音吆喝。   太医署那边派人送来了初刻的图经样本,有不少雕版刻印模糊粗糙,明琬便一一用朱砂圈起来,以便送回去让其重新雕刻校正。正忙着,小含玉迈着两条小短腿进门,拉着明琬往外头走,口中唤道:“娘亲,今日玉儿乖,买糖去好不好呀!”   小含玉的确很乖,明琬忙的时候大半天顾不上照顾她,她便自己和自己玩儿,从不哭闹撒娇。   货郎的叫卖声渐渐近了,明琬拗不过她,便道:“好啊,不过只能吃一包。若是牙坏了,当心疼得小含玉睡不着觉!”   小含玉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手指,保证道:“娘亲放心,我就吃一个!”   她去了后门,朝守门的侍卫打了声招呼。近日因为李绪捣鬼,闻致不得已加大了闻府的防卫,几乎三步一岗,围得固若金汤。   侍卫们叫停了货郎,因为就在门口,明琬便带着小含玉上前去挑糖买。谁知刚付完钱,便见身后一人大步走来,将她拽了回去。   明琬回身,看见闻致阴沉的脸,不由一怔:“闻致?怎么啦?”   “你不怕死吗?才出了这么大的事!”闻致几乎是怒吼出声,明琬被吓住了,小含玉也被吓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些害怕地望着闻致。   “我只是在门口买些糖,侍卫们都在。”他力气很大,明琬腕子被攥得生疼,蹙眉道,“你先放开我,吓着含玉了……”   她不提侍卫还好,一提侍卫,闻致更是难以控制,如刀的目光剜向那几个战战兢兢垂首的侍卫,低沉道:“若有下次,严惩不贷!”   侍卫们忙抱拳请罪。   闻致一声不吭,拉着明琬便往厢房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急很快,明琬踉踉跄跄地被迫跟上,一边担心他的腿能否负荷如此疾步的速度,一边又担心身后吓得大哭的含玉,不住道:“闻致,你慢些!我不会跑的,你可以走慢些!”   闻致根本听不进去。   他像是久久压抑的弦终于崩断,沉着脸拉着明琬径直进了厢房,朝惊愕站起的芍药与青杏冷声道:“出去!”   而后长臂一横,将明琬推至门扉上圈住。   他的手掌击在她耳侧的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明琬被这声音震得一颤。   闻致幽黑泛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深深盯着明琬道:“是否要将你锁在身边,你才会听话?”   这样的闻致,是明琬从未见过的闻致,像是某种逼入绝境的野兽,带着烈火自焚的绝望与决然。   “闻致,我……”   “还要我再去认一次尸吗?还要再分离五年吗?”   他猩红着眼,几乎质问般道。   明琬嗓音涩哑,望着闻致近在咫尺的冷俊面容,发不出一个音节。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类似于心脏被用力撕扯的疼痛。   之前听青杏提及五年前的沉船之事,只是将闻致去寻她的经历一笔带过,并未产生太多共鸣。直至此刻,不可一世的闻首辅用喑哑的、绝望的嗓音质问她,她方才知道五年前的那事在他心中烙下了多么深重的痕迹。   他在害怕,临近崩溃。   他害怕明琬像五年前那般“死去”,害怕像保护不了沈砚一般保护不了她。   明琬曾经以为,“害怕”“软弱”这样的字眼永远不会在闻致身上出现。他永远是高高在上不可逾越的,所以明琬才会肆无忌惮地离开,才能梗着脖子同他对抗……   却原来,没有谁生来就刀枪不入。   “闻致,你听着。”明琬定下心神,缓缓抬手,拥住了闻致矫健高大的身形。她望着他一字一句柔声说,“我不会走,不会有事。你将我保护得很好,不是吗?”   五年了,她第一次献上了主动的拥抱。温软的曲线贴上闻致坚硬的胸膛,令他浑身一僵,眼中酝酿的戾气如云开见日,一点一点消散干净。   “闻致,我在这,你为什么这般害怕啊?傻子。”明琬竭力放软身子,喟叹般轻声道。   话音刚落,她已被闻致大力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几乎要将她嵌入骨血,有些疼,难以呼吸,却是令人从未有过的安定。   闻致垂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急促炙热。   明琬想:闻致大概是猫吧,顺顺毛就好了。   她满脑子糊里糊涂的念头,直到感觉到有什么湿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脖子淌进衣领中。她一惊,下意识想要扭头去看,闻致却是伸手按住了她的脑袋,不准她转头。   明琬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好僵着不动了。   良久,她轻轻抬手,摸了摸闻致脑后垂下的黑发。   窗外阳光淡薄,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汲取着彼此身上阔别五年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本来写了四千多字,但是感觉下一个节点没写完,继续写完的话要超过更新时间啦!所以干脆明天再发上来,今天先到这儿~   感谢在2020-09-07 00:46:00~2020-09-07 23: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茶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子恰西瓜 8瓶;40201049 6瓶;dr?may?0515、若言、玄小爷、姓墨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拉锯   五年前的明琬站在失望的灰烬中, 梗着脖子同她那年少身残的夫君抗争。   她不妥协,不让步,执意索取一份同等分量、彼此尊重的爱情, 除去性格要强的因素,亦是年少无知的不自信在作祟。   因为她与闻致的婚姻起于利益与荒唐, 自始至终沦陷至深的, 唯有她一人。闻致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冷漠, 仿佛这世上无人能让他折腰,无人能令他低头……所以, 闻致不会爱她。   没有什么能伤到他,冷言冷语不能,残废的双腿不能, 甚至连冬夜藕池冰冷的水也不能。   却未曾想, 若想击溃他冷硬的盔甲,只需一场无关痛痒的“离去误解”便能做到。   小含玉进门的时候,闻致刚从她的肩窝中抬起脸来,除了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情绪失控后的红, 已然恢复镇定,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闻首辅。   明琬满身都是骨骼被大力拥抱挤压过的麻, 她看了眼闻致,猜想闻致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便将一直攥在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小含玉, 轻声哄道:“我和闻大人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小含玉去找杏姨她们玩, 可好?”   含玉纤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颇为担心地在明琬与闻致之间巡视一番,而后挣脱明琬的手, 反朝房中跑去。   她极少有这般不听话的时候,明琬一愣,正要喝止她,却见小丫头径直跑到了闻致面前,踮起小小的脚尖,努力将打开的油纸包双手递到闻致面前,怯生生道:“大人吃颗糖,心情便好了!都是玉儿贪吃,莫要生琬娘娘的气!”   江南一带的稚童在撒娇时,会亲昵地唤家中女性长辈、尤其是母亲为“娘娘”。   儿童素来贴心敏感,含玉这是将闻致方才动怒归结于自己的“贪吃”了,故而前来劝和呢。   闻致不善应付孩童,面无表情的模样颇有几分威慑。但他看着含玉努力举起手的样子,晦暗泛红的眸色竟也软了软,低沉道:“我不吃,你吃。”   含玉收起了糖,歪着头想了想,而后蹬蹬蹬跑过来,牵着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而后另一只小肉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闻致的袖子,见他没有反对,这才让他将手覆在了明琬的手背上。   两人的手在小孩儿的帮助下猝然握在一起,皆是一怔。   “小手勾小手,皆是好朋友!和好莫吵架,戏言切勿恼。”小含玉站在一旁,煞有介事,摇头晃脑地模仿大人的模样“劝和”。   闻致的手修长白皙,但十分有力,手背处筋络突起,是双适合挽弓舞剑的手,指腹处有经年磨砺留下的薄茧。明琬下意识蜷起指节,闻致却是趁机将五指一插,与她手指紧扣。   明琬愣神,小含玉倒是很开心,小短腿细碎地跺着,稚气地欢呼了声:“我要告诉小花叔叔他们,琬娘娘和闻大人和好啦!”说罢,便跳着跑出去了。   这下明琬明白了,含玉根本就是小花派来的“细作”。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你先说。”闻致道。   明琬的视线从被他紧扣的指间挪开,平缓轻柔的语调具有安定心神的意味,道:“我知你艰难,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之事,以你的能力,相信不久定会云开见日,小沈砚平安归来。”   似曾相识的局面,但因心境不同,明琬所说的话亦与五年前大不相同。   闻致看了她许久,眼中好似墨色流淌,问:“你不恨我?”   明琬不可置信:“我为何要恨你?”   她怨过痛过,心灰意冷过,却唯独不曾恨过闻致。他并未犯过伤天害理的大错,而“恨”字太沉重了。   “我恨过,在你离开的那五年。”顿了顿,闻致道,“我情愿你恨我,明琬。至少恨的时候,你眼中始终有我,而非现在这般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淡然。”   明琬心头一震,刚要问闻致这些偏执的念头从何而来,便见小花仓促而来,叩门打断屋内难得的平静,正色道:“大人,李绪让人送了个东西过来。”   直觉告诉明琬,那定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明琬有些担心闻致的状态,路过书房外,刚巧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杯盏碎裂的脆响,不由顿住了脚步。   自再次重逢以来,闻致一直是强大沉稳的,极少有如此失控之时,直到小花拿着一个木盒子出来。见到明琬,小花下意识将木盒藏在身后,但明琬依旧瞥见了里头的东西。   是一截血淋淋的孩童断指。   饶是见惯了生老病死的明琬,也被惊得几乎冻结了呼吸。小花见她吓着了,忙解释道:“嫂子放心,方才确认过了,不是沈砚的手指,大概是谁家牵连的质子,意在示威。”   明琬并没有好受些,无论伤的是谁家的孩子,都抵消不了李绪温和的皮囊下丧心病狂的事实。   小花以眼神示意书房中的闻致情况不太好,明琬颔首,随即叩了叩门,轻声迈进了书房中。   闻致坐在书案后,屈起一手撑着太阳穴,看似冷静肃然,与平常并无不同,但只有明琬知道他眉宇间的戾气有多锋利。   她蹲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免得误伤人。闻致见了,忙起身道:“你别碰,下人会处理。”   “无碍,顺手罢了。”明琬将碎瓷片丢入纸篓中,而后在闻致面前站定,些许担忧道,“你还好吧?”   自重逢以来,她总隐隐觉得闻致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心中始终不安。   “没事,我会解决。”闻致几乎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迟疑。   当年独自出使塞外,去完成一个于外人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使命之时,他定也是如此铿锵坚定吧。   想了想,明琬还是提醒道:“若有何处不舒服,切勿讳疾忌医。你如今仗着年轻,也不能如此不顾身体硬熬。”   她不欲打扰,正要走,却被闻致拉住了手腕拽入怀中。   “我要出去几日。”闻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很轻的力道,像是在寻求慰藉般低声道,“别动,一会儿就好。”   之后两天,闻致鲜少归家,小沈砚也不见归来,只是偶尔从丁叔或是小花的嘴中得知,这几日朝局风起云涌,光是抄家罢官便牵连了朝中大小官员六七户。   府中,闻雅终日望着门外枯坐,眼睛都快哭肿了。明琬只得尽力陪着她,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   明琬也是听小花谈论方知,闻致终于亮出了藏在手中七年之久的秘密,具体内情涉及宫闱机密,明琬不得而知,只猜测大概和雁回山的叛徒有关。短短数日内,燕王李绪锐气受挫,手下几员幕僚接连被拔除,连老皇帝都对他动了肝火……   朝中局势瞬息变幻,闻致以风卷残云之势气场全开,诸多罗网交织,李绪羽翼折损颇多,损失惨重,但他就是死咬着不肯归还沈砚,哪怕明知可能葬送自己夺位的良机。   或许,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恶心闻致,激出姜令仪。毕竟,疯子做事从来不讲求代价。   倒春寒,下了一夜的冷雨,燕王府外彻夜灯火不灭。   黎明冷寂,天色是极为深沉的黛蓝色,泛着潮湿的雨气。燕王府的大门被人吱呀打开,两行奴子提着灯笼垂首引路,踏着橙黄的暖光,李绪手执乌金骨扇缓缓出门,黑暗从他身上一寸寸褪去,露出了眉眼上挑的无害俊颜。   姜令仪没有打伞,从头到脚俱被雨水浸湿,但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狼狈,就这样站在晦明不定的阶前直视李绪。   李绪轻轻合拢了骨扇,皱眉下了石阶,似是无奈道:“小姜还是这般任性,春寒料峭,如何不打伞?”   “殿下止步。”姜令仪苍白的唇翕合,竭力稳住发颤的身躯,声线柔弱且清晰,“你的目的达到了,我输了。我逃不掉,甘愿自投罗网,还请燕王殿下履行承诺,放了叔父一家和闻首辅的外甥。”   李绪笑着看她。   他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全长安最温润痴情的贵公子,徐徐道:“小姜,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譬如投怀送抱,说一句‘阿绪,我再也不敢了’……”   话未说完,李绪忽地顿住了脚步,眼中的笑意渐渐冷去。   他盯着姜令仪,五指捏紧骨扇,方才的气定神闲烟消云散,冷然道:“小姜,你想作甚?”   姜令仪后退一步,将匕首抵在脖子上,咬唇道:“我不想作甚,我只想让你放了他们。我不会逃了,你放过他们!看在我们曾经那么要好的份上……”   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冷的缘故,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幼嫩白皙的脖颈被锋利的匕首划出血痕,她却恍若不察,只紧紧地盯着李绪。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脖子上的伤便深些许。   于是李绪不敢动了,站在原地,手中的骨扇被捏得咔嚓作响。他呼吸微乱,冷冷盯着姜令仪,像是在权衡她此番决定的真假:“你不会死的,小姜。你若死了,我会杀光他们给你陪葬!”   姜令仪闭目,将匕首刺得更深些,哽声决然道:“我已经没有法子了,燕王殿下……唯有这条命,还能拿来搏一搏。既是救不了他们,我以死谢罪……有何不可?”   “小姜,你想清楚!”李绪朝前走了半步,嗓音低得可怕,朝她伸手道,“你过来,来我这,我答应你。”   “空口无凭,你让人去将人质送回家,立刻……”姜令仪抖着声线道,“否则,我即刻死在殿下面前!”   “好,本王应允你。”李绪站姿未变,可姜令仪知晓他远没有表面上那般镇定,因为他的胸口起伏厉害。   两人对峙,像是一场拉锯战。   最终,李绪吩咐侍卫:“去将他们放回去!”   “可是殿下……”   “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7 23:59:07~2020-09-08 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 20瓶;韶华不负 13瓶;第十七年冬、nobody_00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谈判   明琬未曾料到姜令仪会以身犯险, 偷偷避开别院的护卫,独自去找李绪谈判。   这注定是条不归路。   明琬扶着瘦了一圈的闻雅来到正厅,刚巧见满院近卫整装待发, 闻致一袭暗色的袍子,乌发如墨, 披着满身夜的凌寒而来。   见到闻雅和明琬, 他步履一顿。   “阿致, 砚儿……就拜托你了。”闻雅的声音微微哽塞。   闻致点了点头,冷然的目光像是要荡破一切黑暗, 径直擦身而过。   “平安归来。”明琬脱口而出。   闻致身形微顿,随即大步出了门。   他们没有点灯,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远去。   ……   远处深巷中传来几声狗吠, 氤氲的雨气笼罩着长安夜尽时的疏狂。   不知过了多久, 燕王府的马车匆匆而来。侍卫提灯撩开车帘,只见里面坐了两个十八-九岁的瑟缩质子和三个孩童,俱是反剪缚住双手,眼上蒙着黑布。   姜令仪认得其中孩子中两个最小的, 正是她的侄儿,身上都沾着血, 抽抽噎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另一个男孩年纪稍稍大些,约莫七八岁,虽小脸苍白却仍挺直背脊, 竭力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比普通孩子更为坚忍镇定……大概就是闻致的外甥。   都还活着, 姜令仪轻松之余又难掩悲哀愤懑。   朝中党争尚且知不殃及妇孺,一个人究竟要如何心狠手毒,才会对几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稚童下手?   可笑当初她竟被这张温和的假面骗了过去, 成了恶鬼的帮凶。   李绪眯着上挑的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令仪的动作,不动声色靠近了两步,轻轻道:“你看,人我已经带过来了,我不会骗你。过来我这,小姜。”   姜令仪回神,仓皇后退一步,坚持道:“请殿下让他们归家。”   夜色中,李绪的脸色晦明未定,声音已有些许凉意:“只要你过来,我立刻命人放他们走。”   “除非亲眼看着他们走,除此之外,我决不妥协……”姜令仪后退一步,眼中满是不信任。   她那么柔弱,柔弱到声线始终细细的,匕首的利刃再往前一寸便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又如此坚韧,鲜血顺着白嫩的颈项淌出一线刺目的红,仿佛生死之间早已有了选择。   “很好,小姜,很好!李成意和闻致将你藏了三个月,倒是教会你如何威胁我了!”李绪连声重复低语,从容不迫已经荡然无存。他看上去有些悲伤,勾着唇轻笑,而后轻轻一抬手中的骨扇,示意侍从道,“小姜以死相逼,我怎能不遂汝愿?放人。”   刀刃的寒光闪过,质子们腕上的绳索应声而断,两个年纪大的质子率先跳下车狼狈奔逃,仿佛慢一步就会被可怕的猛兽吞噬一般,只剩下三个行动迟缓的孩子还在车中。   姜令仪的两个侄儿受伤加惊吓,神智已然不清,呜咽声断断续续,已然没力气站起来。是闻致的小外甥将落单的两个稚童扶起来,带着他们一同下车离去。   姜令仪紧张地盯着孩子们跑远,唯恐李绪反悔。看得太入神,全然没注意对面的李绪目光一沉,瞧准空档抬扇一击……   冰冷的骨扇猝不及防地击上姜令仪的手腕,痛麻之下手一松,匕首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凄寒的弧度,哐当坠地。   紧接着,姜令仪被狠狠拉入一个怀抱中,用尽全身力气禁锢住。   “小姜,你吓到本王了。”李绪在她耳边低喃,令人不寒而栗。   姜令仪怕极了他这副深情款款的语气。   上次他用如此伪善的语气说话,还是从她嘴里套话,利用她侍医的便利谋害皇后和陈王的时候。姜令仪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像是要将一声的力气都耗光般,连李绪也险些按不住她。   忽的后颈一阵钝痛,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之后的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绪及时揽住了她软软倒下的身形。   “真是不听话……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小姜?”李绪的手指轻轻划过姜令仪湿冷紧闭的眉眼,露出苦恼的样子。少时,他俊秀的眉一挑,自顾自温柔道,“就罚你生生世世,都困在本王身边好了。”   一名侍卫向前询问:“殿下,那些放跑的质子该如何处置?”   “跟了本王这么久了,还需要本王教你做事?总归还要用他们来牵制各大家族,能带回来最好。”   李绪将昏迷的姜令仪轻轻松松打横抱起,面容刚巧隐在灯笼昏光与夜色的交界中,一半温润,一半阴冷,扬起唇角道,“若追不回来,便让他们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侍卫抱拳,鬼魅般隐入夜色中,追寻着猎物的方向而去。   一声惊雷炸响,新的风雨将至。   一盏茶后,狭窄的小巷中传来跌撞纷杂的脚步声,不断有笸箩、竹竿之类的杂物被推倒,但依然阻挡不了燕王府侍卫们的追杀。   沈砚将断指昏厥的小孩推入巷角的杂物堆中藏好,这才身后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另一个小孩儿道:“快跑!不要停!会被杀死的!”   明明他也只是个刚满七岁的孩子,却像个小大人一般魄力十足。   头顶的瓦砾传来细响,沈砚警觉,顾不上杂物堆中那个昏迷的孩子,拉起另一个还能动的就跑:“走啊!!”   尽管只来过长安几次,但他依旧记得通往闻府最近的几条街巷,两脚生风没命地朝前跑,跑得耳畔风声呼呼作响。   “呜!”另一个小孩体力不支,被砖石绊倒在地,大哭起来。   “你……”来不及说话,黑影已相继闻声从檐上滑下,鬼魅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往后退,后路亦被堵截。   “完了……”沈砚到底只是个孩子,饶是再胆大心细,见了如此场景也难免慌乱起来。   “我不怕你!我是男子汉,我爹是大晟的英雄!”沈砚声音发颤,却努力挺起稚嫩单薄的胸膛,握紧了随手捡来的木棍。   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传来一声轻喝:“找到了,在这边!”   燕王府的死士们被引开了注意力,纷纷拔剑调转身形。两派一遇势同水火,狭窄的巷子中霎时一片刀光剑影。   片刻,鏖战停歇。   小花利落地卸了最后一名死士的下巴,防止他咬舌自尽,而后起身吩咐其余闻府侍卫道:“将活口带回去,好好审问。”   “大壮!”沈砚稚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   小花险些一个趔趄,抬手擦干剑刃上的血迹,转身无奈道:“小沈砚,说了多少遍了叫我花叔叔!”   “大壮!你来得太晚了!”沈砚声嘶力竭,强忍着没有落泪,丢了棍子便扑入小花带着血腥气的怀中。   “哎哎你这小孩儿,当心脏!”小花举起双臂,不让手上的血迹弄脏了孩子。   闻致逆着光站在巷口,宛如神祗,唤道:“沈砚。”   “舅舅!呜呜呜!”沈砚像人形箭矢,调转方向一头扎进闻致怀中,小小的身躯微微发颤,暴露了他这些天所受的苦与惊吓。   闻致缓而艰难地蹲身,抬手按在沈砚稚嫩的肩头,许久方沉稳道:“没事了。”   沈砚抬起一张和沈兆极为相似的脸来,白嫩的脸上满是信任,用力点头道:“我就知道舅舅一定会来救我的!阿娘说了,舅舅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小战神!”   闻致一怔,抬目望着沈砚,像是通过沈砚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   闻致将沈砚带回了闻府,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尤其是闻雅。   其余的质子活下来了两个,另外两个成年的死了一个,尸首第二日在放生池中发现了,另一个不见踪迹,不知是逃去了什么地方还是又落入了李绪手中。   不知闻致事后是如何收尾的,总之紧绷了许久的闻府,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三月末,天放晴,满目绿浓红浅,残花满地。   沈砚到底是个男孩子,即便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凶险至极的绑架,回来休息了几日便恢复了活力,开始没事人般带着小含玉满府乱窜,上树掏窝,池中摸鱼,没有片刻的歇息。   小含玉正愁没有同龄玩伴,对这个漂亮有趣的“砚哥哥”十分感兴趣,每日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跑。   明琬得了空闲,与闻雅一同坐在阳光疏朗的花枝下闲谈,一个执笔批注初刻医稿,一个捻着绣花针绣一只栩栩如生的祥云瑞鹤。   隔壁传来小孩儿们清脆的笑声,明琬忍不住问道:“阿姐,你不担心砚儿么?”   “没事的,有人跟着,何况砚儿素来知轻重,不会跑远。”闻雅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但依旧温柔美丽,坐在花枝下,身上落满阳光,便是全长安最好的丹青手也画不出她风华的万分之一。   “砚儿就是太闹腾,和他爹一样不省心,倒是带坏含玉了。”提及儿子,闻雅有些无奈。   “是么?姐夫当年也……”明琬一时好奇说漏了嘴,想起沈兆已逝,难免触及闻雅的伤心事,便止住话茬道,“抱歉,阿姐,我失言了。”   “没事的,阿琬。都已经过去了,夫君给了我一段极为甜蜜的回忆,足以慰藉余生,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闻雅努力撑起笑来,将细针往未绣完的花样上一插,而后拉住了明琬的手,温声道:“阿琬,过去如何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珍惜当下。阿致是个冷漠寡言的性子,喜欢一个人也不知如何表达,但并不代表他不爱你,他若是真不喜欢一个人,是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更遑论追寻五载,只为将你留在身边。”   “阿姐……”   “我的弟弟是什么样,做姐姐的心里最清楚。阿琬,世上的爱其实并不是只有一种,不必羡慕旁人,珍惜眼前才是,没有什么问题是沟通无法解决的。”   闻雅一语道破,明琬只好笑笑。   问题不是她不想沟通,而是闻致宁死也吐不出几句真心话。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小花匆匆而来,一脸严肃的样子,对明琬道:“嫂子,你快去看看大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想改文名了,应该叫做《嫁给残疾首辅冲喜》,毕竟大部分戏份都在这儿了……   ps:关于李绪,作为作者尊重所有读者的意见啦!   感谢在2020-09-08 23:59:35~2020-09-09 23: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是墨墨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盂施圣 10瓶;若言、第十七年冬、玄小爷、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醉酒   见到小花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 明琬站起身道:“闻致怎么了?”   小花看了闻雅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只含糊道:“说不清, 嫂子去看看便知!”   小花这个人满腹坏水,私下招猫逗狗像个没长大的少年,一遇到正事又像换了个人似的沉稳可靠。认识这些年, 明琬早已摸清楚他的门道,譬如若是闻致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小花才不会这般冒失,亦不会让她知情, 而是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虽不知他此番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可以肯定的是, 闻致并无大碍。   明琬揣着明白装糊涂, 跟着小花朝暖阁走去,想看看这主仆二人又要搞什么鬼。   路过藕池边上时, 正好看见沈砚正拿着小刀在削着什么东西。明琬走近一看,发现他正在做一把木剑, 有模有样的。   “我要像我爹一样做个大英雄,打跑坏人, 保护阿娘和舅舅!”沈砚比了比手中的木剑, 神气道。   闻致可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明琬觉得沈砚这小孩儿挺有意思的, 嘱咐他不要削到手指,这才进了暖阁小院, 站在廊下叩了叩门。   屋中没有回应,明琬等了会儿,心下疑惑,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闻致撑着额头坐在窗边, 尚且穿着绯色的官袍,官帽搁在案几上,闭目捏着眉心,面色比平常更白几分,看上去颇为冷峻。   明琬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清冽的酒气弥漫。   她转首朝身后鬼鬼祟祟的小花道:“他酗酒了?”   小花站在阶下,手搭在雕栏上,没骨头似的趴着道:“今日琼林御宴,那些新科进士和各大士族轮番敬酒,闻致多喝了几杯。”   闻致的酒量不错,且饮酒不上脸,喝得越多脸越白,其实这样最是伤身。他一向克制,此番脸白成这样,可不是“几杯”能做到的。   “一碗醒酒汤就能解决的问题,找我来作甚?”明琬剜了小花一眼,转身道,“都是闲的。”   “别走啊,嫂子!”小花眯着琥珀色的眼睛,显然是蓄谋已久,“你不是一直想听闻致的真心话么?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趁他酒醉不设防,嫂子想问什么尽管去问,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啦!”   不可否认,明琬有那么一瞬的心动。   她与闻致争过、吵过,对抗过,分离过,唯独没有平心静气地好好谈情说爱,亦未曾听他说过一句心悦之言。   她听到的,只有五年前书房内的那句:“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太后送过来的,就暂且留在身边当个消遣。”   她不想当个“消遣”,也不想做回忆的“影子”,所以回归长安两个月,她从未答应闻致的任何示好。   记得前几日,小花还打趣明琬,给她支坏招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嫂子若还爱闻致呢,便凑合着过;若怨恨难消,不爱了,更要留在身边好好惩罚他才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夫妻不是夫妻,仇人不是仇人,我看着都替你们着急。”   一旁纳鞋底的青杏听了,气得像个皱巴巴的包子,拿起鞋底往小花脸上招呼,嗔怪道:“你能不能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尽给小姐出馊主意。”   明琬虽看似洒脱通透,实则是个十分较真的性子,付出的感情必是全心全意。她告诉小花:“若不能得到一份对等的真心,我宁可不要。”   那时,小花脸上顶着半个红彤彤的鞋拔子印,煞有介事地抱臂道:“你和闻致啊,都太聪明啦!有些波折误解,其实装傻充愣就能解决的,非要弄得如此狼狈……和聪明人谈情爱就是累,还是我家杏儿好,脑子一根筋,从来没有弯弯绕绕的东西。”   青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花是说她“不聪明”,登时气得撂了针线,半天没有理小花。然而到了晚上,两人又没事儿人般和好了,依旧打打闹闹的。   所以,明琬很羡慕小花和青杏,连闻雅都看出了端倪。   明琬选择跨进闻致房中时,屋外的小花笑得狐狸似的狡黠,还贴心地为她掩上了房门。   明琬在闻致面前站定,像是看一个什么新鲜事物般打量醉酒的他。   闻致大概有些难受,眉间的沟壑很深,还未睁眼,就已是精准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明琬,你来了。”   明琬讶异,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我?”   闻致睁开眼,涣散的目光不似平日清冷锋利,为他平添了几分温和脆弱。他道:“有你的气味。”   闻致思绪如此敏觉清明,明琬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醉了。   她狐疑地弯下腰,伸手在闻致眼前晃了晃,谁料闻致却是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用力一带,明琬便重重跌坐在了他怀中。   明琬下意识起身,闻致却是不肯,又将她拉回怀中拥住,脸埋在她脖颈处哑声道:“真好,你又入梦来了。”   明琬一愣,这会儿知道他是真醉了。   闻致搂得很紧,明琬几乎难以呼吸,半晌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来,侧过头试探着道:“闻致?”   “嗯。”极低的回应,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明琬顺着话茬问:“既是做梦,是否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阿琬想问什么?”闻致的声音低而喑哑,比平常柔软得多,说话时能感受到他胸腔内低低的共鸣。   果然神志不清时最听话,小花诚不欺我。   明琬道:“闻致,就当是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坦诚的机会。除去将我关在府中四个月是有苦衷外,我想知道,为何你明知我心悦于你,还要对我漠然相待?为何总是舍得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   闻致没有回答,只是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不见。   明琬道:“你若不说,我便再也不入你梦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乘人之危的宵小之辈。   不过,就让她卑劣这一回吧!不管闻致的答案如何,她以后都不再过问了。   闻致倏地抬起头,大概是怕她真的不会再来梦中“幽会”了。   他抿了抿唇,许久,才垂下微颤的眼睫,轻声道:“害怕你只是一时冲动而怜悯我,并非真的动了情……”   横亘了五年的秘密即将揭开面纱,明琬像是即将做坏事的小孩儿般,莫名紧张道:“还有呢?”   “害怕若我先表露心迹,你达到目的后,便会抽身而退。只能一次次试探,看到你为我焦急,才会安心觉得……你是真心待我。”   “……”   明琬呼吸一窒,未料闻致当初的心态竟是如此敏感恶劣,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苦是涩。   她紧张的心渐渐平歇下来,冷静问:“然后呢?”   “我喜欢你眼中有我,围着我转的日子。”   “所以,你便若即若离,摆出一副冷脸吊人胃口?”   大概是察觉了她语气的不对,闻致难堪道:“别问了,你会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你还那般做?   明琬简直想在闻致这张欠揍的俊脸上捏上两把,无言半晌,道:“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你可曾有一点爱我?还是说,只是当个有趣的消遣?”   她一边唾弃自己的庸俗,竟问出了这样一句口水话,一边又固执地等待闻致一个回答。   这次,闻致沉默了很久,久到时辰仿佛凝固。   明琬又问了遍,闻致索性逃避似的扭过头,紧闭双眸,呈现出痛苦的神态。   明琬察觉到他的手臂硬得像铁,微微发抖。   她忽的有些不忍心,亦或是怅惘,喃喃失神道:“闻致,这个问题就这样令你痛苦么?你宁可让我死心,也不肯说?”   闻致只是摇头,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淡色的唇没有什么血色,哑声艰涩道:“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失去你……明琬,我头疼。”   明琬知道他不会再开口了。   她独自默了一会儿,长长吁出一口起,挣脱闻致的怀抱起身,给他拿了两颗解酒丸。   然后在他休憩之后,轻轻推门出去。   小花嘴中叼着一根柳叶条,立刻围上来笑道:“如何?”   “不如何。”明琬双手环胸,站在廊下觑视尽出馊主意的小花,“让闻致守着他的真心话过一辈子,姑奶奶还是独自美丽吧。”   “……”   小花猜到闻致表现不佳,气得一把摔了柳条,怒道:“这个闻致!!!”   四月初是明琬的生辰。   闻致看着满屋子堆砌的新衣、绸缎、胭脂水粉、妆奁盒等物,皱眉道:“她并非奢华之人,这些是否太过刻意隆重了些?”   屋子里摆的是大大小小二十二件贺礼,俱是闻致亲自挑选的,刚巧凑齐了明琬的生辰年纪。   小花一本正经道:“不隆重不隆重!这可是大人你第一次送嫂子生辰礼,应该把过去二十余年的都补上才好,待会儿嫂子来了,大人可千万要好生表现!说不出好话就写出来,情笺情诗什么的,对于大人而言是小菜一碟吧?”   闻致依然觉得不太靠谱。   但若论及追人的技巧,他自认为不如小花,也只得选择相信他。   他行至案几旁,弯腰拿起一根最为讨巧的玉簪,簪身水滑精致而不显得奢靡,是很久以前他便一眼相中的,直觉配明琬最是合适。   正凝神间,忽闻明琬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疑惑道:“闻致,是你唤我?”   闻致一震,忙将簪子藏在身后,转过身看她。   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明琬更是疑惑,心道:我又惹着他了?做什么这般严肃冷峻?   小花给闻致使了几个眼色,说了句“你们聊”,便闪了出去。   “明琬……”   “是小花唆使我的!”   明琬率先招供,闻致一愣,下意识转了话茬道:“‘唆使’什么?”   “那天你喝醉了,小花说你有问必答,让我……”明琬越说越不对劲,及时止损道,“你不记得了?”   闻致此时的神情,很像是要将小花大卸八块。   明琬见他没有兴师问罪,便迟疑道:“不是这事,那你为何唤我前来?”   闻致重新整理好神色,定神朝前几步,高大的身形笼罩着明琬,而后轻轻抬手,将一根什么东西插在了明琬发间。   明琬抬手一摸,温润的触感,是支质地极佳的翠玉簪。   她有些愣神,听见闻致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用难得的温柔语气道:“生辰快乐。”   难为他还记得,若非不是趁他醉酒套取了些许“内情”,明琬此刻应该是极为感动的。   她笑了笑,一如既往道:“多谢!能得闻首辅一句贺词,也算是为我开光纳福了。”   “还有……”闻致还欲将身后的其余二十一件贺礼送上,博她一笑,却不料被突然出现的丁管事打断。   丁管事笼着袖子,讪笑着通传道:“闻大人,夫人,燕王府来人给夫人贺寿了。”   气氛似乎僵了僵。   明琬看了闻致一眼,贴心道:“替我回了吧,丁叔。”   “来的人是……姜姑娘。”丁管事又补充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9 23:59:33~2020-09-10 23:5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anda 2瓶;若言、第十七年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有猫   宽敞静谧的厅堂, 姜令仪一袭浅绾色长裙站立,发如一线泼墨垂下腰际,眸若秋水, 安静而沉寂。   只有在见着明琬时,她的眼中才荡开些许笑纹,低低唤了声:“琬琬。”   李绪不在, 明琬稍稍松了口气,给了身后闻致一个安定的眼神, 这才提裙进门道:“姜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的。”姜令仪淡淡一笑, 随即将手中的锦盒递上,温声道, “对了, 近来得了几本医书,想来你必定喜欢, 便送给你做生辰贺礼,愿琬琬年年今日, 岁岁今朝。”   锦盒中的医书尚是古老的经折装,书页泛黄脆弱, 布满了数代前辈的朱砂批注, 皆是本草集和饮食药膳之孤本。明琬知晓这几本书是姜家祖辈传下来的, 便是最落魄的时候,姜令仪亦不舍得卖掉, 今日为何突然当做礼物拱手相送?   明琬没有接,反而拉住姜令仪的手,担忧道:“姜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他对你做了什么?”   姜令仪道:“我能有什么事?你瞧,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相识十余年,若是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便枉为至交。明琬望着姜令仪过于安静的面容,语气难掩焦急:“可是你的精神,根本就不像是‘好好的’样子。姜姐姐,可要我帮你……”   “不可!”姜令仪蓦地拔高了声调,显出几分肃然紧张。   门外的闻致听到这声动静,微微侧首望来,显然是不放心的样子。   姜令仪声音干涩,半晌,方压低声音道:“你与闻大人为我所做的已是足够。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事,莫要再牵扯进来了,保护好你们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慰。”   “可是……”   “琬琬放心,我很好,他不会伤我。既是躲不掉这一劫,倒不如认命,将损失降到最小。”   明琬太了解姜令仪了。她看似柔弱如柳,实则刚强得要命,从来都不是认命的性子。   明琬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姜令仪却是将锦盒往她手中一放,笑道:“好啦,你就收下这份礼物吧。”   两人聊了约莫一刻钟时辰,姜令仪便婉拒了明琬邀请用膳的提议,踟蹰道:“抱歉,琬琬,我必须要走了。他……在外边等我。”   提及“他”时,姜令仪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并无丝毫旖旎之态。   明琬不放心,执意要送姜令仪出门。   见到府门前停放的那辆马车时,姜令仪的手紧了紧,片刻方松开明琬,故作轻松道:“那,我走了,愿你与闻大人平安顺遂。”   明琬望着她柔丽的双眸,不由鼻根一酸,低低道:“姜姐姐,你……”   姜令仪知道她要说什么,朝她轻轻摇了摇头,方道:“别担心,琬琬。”   姜令仪转身上了车,马车驶过之时,车帘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   就那么一瞬,明琬透过车帘飘动的缝隙看到了李绪依旧执着黑金骨扇,一手揽着姜令仪,侧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嘴角的笑意温润无双,极具欺骗性。而姜令仪则微微低着头,素白的手指紧攥,看不清神情。   继而风停,车帘落下,流苏华贵的马车绝尘而去。   明琬仍站在阶前,墙角的老槐花飘然落下,积攒一层星星点点的白。   “那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你不必如此忧心。”身后蓦地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   明琬回身,看着眉目深邃如画的闻致,不赞同道:“那不是她自己的决定,而是迫于李绪所逼。”   闻致道:“你还不明白么?她不想被人胁迫,便只有自己想方设法变得强大起来,蝼蚁虽不能撼树,却能决堤。若她自己认了命,你我做太多也都是徒劳。”   闻致说话一针见血,初闻只觉扎心难忍,细细想来,却并无道理。   明琬迈上台阶,在闻致面前站定,问道:“若身处姜姐姐那般险境的是我,你待如何?”   “我不会让你有事。”闻致不假思索。   “如果呢?”   “没有如果。”   闻致的语气强势笃定,随即抬手,轻轻替明琬捻去发间飘落的槐花瓣,道:“丁叔备了家宴,去用膳吧。”   家宴依旧以明琬爱吃的川菜为主,满桌椒麻酸香夹杂着一碗鸡汤金黄的长寿面,面条卖相尚可,但夹杂在山珍佳肴中便十分不起眼。   丁管事殷勤地将卧着鸡蛋和青菜的长寿面奉至明琬面前,憨厚笑道:“夫人尝尝这面如何?”   盛情难却,明琬夹了些许放入嘴中,品味许久方委婉措辞道:“这面揉得劲道,就是味道稍稍淡了些……今日厨娘未放盐么?”   话未说完,一旁的丁管事扭头轻咳了一声,眼神不自在地瞥向闻致。   明琬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闻致却是搁下了牙箸,伸手拿走了明琬只吃了一口的那碗面,垂眼低声道:“别吃了,反正……我也觉得难吃。”   明琬看到了他冷静外表下的局促与失落,怔怔片刻,才恍然道:“这面,是你做的?”   闻致没有回应,只道:“丁叔,让厨房重做一碗。”   难怪方才见闻致时一身水汽。当时她还在想:大白天的又无须见客,闻致沐浴更衣作甚?   现在仔细想来,大概是为了消除身上沾染的面粉灰和柴火烟熏之味。   “不必麻烦了,就这碗挺好的。”明琬又将面碗夺了回来,拌了两拌,继续吃了起来。   闻致的口味偏清淡,故而做出面汤也是较为清淡无盐的,除此之外,这碗面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连面条的粗细都十分均匀漂亮。他素来是个认真且聪慧之人,学什么都追求登峰造极,当初兵法如此,读书入仕亦是如此。   “你不是素来讲究‘君子不近庖厨’么,怎的突然想起要做碗面?”明琬问。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克制自己不要往那方面想。   闻致说不出口。   他生性凉薄冷漠,有时不明白那些在他看来是“小事”的过往,为何会让明琬如此介怀。所以,他只有将明琬经历过的伤痛自己走一遍,方能共情……   而后发现,他曾经错过的,是怎样年少珍贵的一腔热情。   他只是做了一碗面,明琬多吃一口,他便暗中欢喜;稍稍嫌弃,他便提心吊胆,而这样脚不着地的生活,明琬坚持了一年有余。   闻雅领着沈砚和含玉来给明琬磕头祝寿时,明琬还在小口小口地吃那碗面条。   闻致看不下去了,皱起英气的眉,难掩心疼道:“难吃就别吃了。”   明琬往碗中加了点研磨的胡椒粉,连汤也喝光了,掩唇轻轻打了个嗝,中肯评价道:“难吃算不上,比我的药膳好。”   她不提药膳还好,一提,闻致心中便如同万蚁噬心。   闻致是后来才从青杏嘴中得知,明琬晚上研究药膳方子,不断调整药材,亲自试吃过后,才会呈到自己面前。即便有侍婢帮忙,炖一次亦得花上大半天,但闻致从未对她稍缓辞色,更不用说知恩道谢。   闻致宁可明琬将这碗面扬在地上,当着他的面踏上几脚,也不愿她如此若无其事地一笑置之。   “你的药膳,一直很好。”闻致道。如今他想再尝尝那温暖朴实的味道,却是不知何时才能够了。   用过膳回房,明琬发现屋中堆了各色箱箧和锦盒,便问侍婢道:“这些是什么?”   芍药道:“是首辅大人送来的生辰礼,一共二十一件。”   二十一件?   明琬好笑道:“他如今阔绰了?送这么多作甚……”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头上的翠玉簪,宛若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加上簪子正好凑齐了她的生辰年纪呢。   生辰礼中,甚至有一套材质极为上乘的柳叶小刀,可做外伤切割之用。明琬的手轻轻抚过柳叶小刀冰冷的刃,又想起方才在暖阁中,闻致紧张且小心地为她簪上簪子的样子,目光情不自禁柔和下来。   不过,现在不是分神思考这些的时候。   明琬让侍婢们都出去,而后坐在那一堆礼物中,找出了姜令仪送来的锦盒。   打开盒子,她仔细地摸了摸古籍的封皮,摸到些许突兀,用小刀裁开一看,牛皮封皮中果然有夹层,夹着一张小小的信笺。   明琬心跳如鼓,打开一看,短笺上只有短短两行:   娟秀的字迹,却有几分力透纸背的铿锵之态。   明琬的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做起。   过完明琬的生辰,芳菲落尽,闻雅要带着儿子回洛阳了。   含玉与沈砚玩得近,分别前两天便开始依依不舍,还偷偷躲在被子里落了眼泪,眼巴巴对明琬道:“娘亲,玉儿舍不得砚哥哥!”   闻雅知道后,便同明琬提议道:“孩子们感情深厚,不如就让含玉随我一同去洛阳吧,中秋后我再送她回来,也好让你们小夫妻俩轻松轻松。”   若论带孩子,明琬的确不如闻雅有经验,可毕竟养了这么多年,看着她从一个眼睛还未睁开的出生婴儿长到这般大,明琬心中多少十分不舍。   犹豫再三,她决定征求含玉的意见。   明含玉抠着手指犹豫很久,一会儿看看明琬,一会儿又看看沈砚,终是轻轻点头道:“好,我要和砚哥哥去洛阳!”   这个见色起意的小白眼狼儿!明琬算是提前尝到了老母亲的辛酸。   她严肃叮嘱道:“去了洛阳,便要几个月看不到我,到时候可不许哭。”   “玉儿不会哭的。”明含玉奶声保证道,“因为娘亲和闻大人很忙,等娘亲不那么忙了,玉儿便回来啦!”   原来是这样……   明琬抱了抱小姑娘,只好妥协,叹道:“去了那边要听话,不要给姑姑添麻烦。”   闻致亲自挑选了一支侍卫队伍,悄悄从东门护送闻雅和两个小孩回洛阳,以确保万无一失。   明含玉走后,明琬心中空荡了不少。   谁知没几日,闻致忽然从外头抱回一只鸳鸯眼的狮子猫来。   狮子猫浑身雪白,矜贵漂亮,鼻头和舌头是极为粉嫩的红,叫声娇娇细细的,十分招人怜爱。明琬很是开心,抚着温顺猫儿油滑的皮毛爱不释手,朝闻致道:“闻大人忙中偷闲,是怕我在府中无聊,故而特意送只猫过来作伴么?难为有心了。”   闻言,闻致停下翻阅公文的手,神色一僵,反问道:“不是你昨日在书房提及,说要养只猫么?”   明琬也愣了,道:“我昨日并未去过书房,何时说过?”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闻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为苍白,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引以为傲的沉稳崩塌,唇线抿紧,目光阴沉躲闪,忽的起身就走。   明琬心中的古怪之感越发深厚,忙抱着猫起身道:“等等……闻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0 23:59:56~2020-09-11 23:5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蛋、是墨墨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201049 16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5瓶;amand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有疾   直至到了书房, 明琬才追上闻致,一把拉住他,喘着气道:“闻致,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明琬奔走颠簸, 大概是怀中不舒适, 那只狮子猫不满地呜了声, 挣脱束缚跃了下去, 自个儿跑去阶前晒太阳。   书房内没有开窗,光线晦暗, 明琬感觉到闻致手腕上突起的筋脉,像是用尽全力克制什么一般, 硬得宛若铁块。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眸底一片灰寂的幽暗, 绷着脸哑声道:“没什么事,你先出去。”   “你撒谎,闻致。”明琬望着他,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重逢后这三个月的诸多细节, 然后终于明白闻致的不对劲与古怪之感从何而来。   从过于偏执要强的性子,到那日为他药灸时自言自语般的“赏花”一事, 再到今日忽然抱回的狮子猫……他说是她提及要去赏花, 要养猫儿, 可明琬压根没有向他提过任何相关的请求。   明琬不知道闻致到底隐瞒了些什么, 但凭直觉,问题定是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   正想着,闻致将腕子从她手中抽离,疏离道:“我累了, 让我独自静一静。”   “我不走。”明琬皱着眉,语气急促道,“是你执意将我接回府中为侍医,我有责任照看好你的身体。你这副什么都不肯说的样子,和五年前有何区别?难道又要将我拒之门外,躲起来一个人舔舐伤口吗?既不需要我,何须大费周折请我回来”   “你什么都不懂。”闻致压抑道,眸色泛着绝望的红,脸色越发寒白冷峻。   “你不说,我如何懂?”明琬毫不退让。   “我不能说……”闻致仿佛被逼入绝境,紧绷着下巴,眼底一片涌动的暗色,“你会吓跑的。”   “我不会跑的,我很担心你的状态。总瞒着不是办法,若是连坦诚相待都做不到,那……”   “明琬,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心里住了一个怪物,它蛰伏在黑暗中,编造幻觉,引人入魔,随时会冲破束缚摧毁理智!”闻致猝然打断她。   他的眼角绯红,矫健的身躯似乎在微微发抖,声线中夹杂的疯狂与无助令明琬震惊,心脏也跟着猛烈地抽痛起来。   下一刻,闻致一把揽住了明琬的肩,强迫她贴近自己,晦暗的凤眸自上而下逼视她,隐忍而疯魔道:“你总是问我对你的感情,究竟是占有还是真爱,我现在就告诉你,明琬,我从不知爱为何物!你艳羡的那些海誓山盟、风花雪月,于我看来不过是几句空谈,我只知道,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吃好穿暖,时刻能看见你、拥有你比什么都重要!你若跑我就将你追回,你若变心我便让你回心转意,你若被别的男人分走注意,我便想方设法让那个男人消失……”   “闻致……”   问题不知为何竟扯到这等陈年旧事上来了,明琬绯唇轻启,良久,低声解释道:“我想要的,并非是为了山盟海誓、风花雪月,而是一个答案。”   “答案?”   闻致嗤了声,“为何在你眼中,天下的爱都要千篇一律?偏执占有不能算爱,需要与被需要也不能算爱,那‘爱’究竟是什么?我不是什么章少侠,也成不了舌灿莲花的小花,站在你面前的是闻致,是那个从雁回山的尸山中爬出来的冷血怪物!我只知道,直到老死也要能握着你的手,哪怕执念成魔,粉身碎骨亦不放开……这便是,我爱你的方式!”   明琬从未听闻致说过如此多的话,像是要将过去五年积攒的阴暗一次性发泄光般,每一句都宛若重锤落在心中,钝痛钝痛。   她怔怔地站着,不知为何眼中泛起了潮湿,书架窗棂皆变成雾蒙蒙的色块。闻致的脸也模糊起来,竟显出几分悲伤的神色。   明琬喉间哽得难受,正欲说什么,闻致却是蓦地松手放开了她。   “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给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闻致忽的转身走至窗边,背对着明琬站立,袖中冷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冷硬低哑道:“趁我未反悔,想走多远都可以。”   明琬一直觉得闻致的性子太过压抑固执,却不料他竟是到了生出心魔、幻听癔症的地步。   短短瞬时之间,她脑中不断涌现出医案记载的有关疯魔伤人或是自残暴毙的案例,不由揪紧了心脏……如此情况,无论是念及过往还是身为大夫,她都没法子狠心离开。   明琬向前两步,咽下嗓中的哽塞,平缓道:“这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凡劳累过度及有心结者,皆有可能患疾。”   闻致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僵了僵身子,随即转过脸来,毫无血色的唇勾起一个苍凉讥诮的弧度,轻声道:“你是在可怜我吗,明琬?”   明琬摇首:“不是。”   闻致握了握双拳,漠然道:“我成不了你期望中的那类人,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让你成为谁,只是希望靠近你的时候,不会被刺得满身窟窿。”明琬在他身后站定,仿佛看到他高大俊美的皮囊下满是创伤阴暗的灵魂,耐心道,“何况,陈年往事和为你诊治,本就是两回事,为何要混为一谈?”   “当真不走?”声音沉了下来。   “不走。”她语气笃定。   话音未落,明琬已被拉入一个清冷结实的怀抱中,胸腔撞得生疼。她被紧紧拥住,力气大到令她难以呼吸。   “我给过你机会了……”闻致微颤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带起一阵战栗。他哑声道,“我不会再放手。”   明琬犹疑了片刻,轻轻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明显感觉到掌下的肌肉一僵。随即,她被拥得更紧。   那只狮子猫睡醒了,大概是无聊,喵呜一声从半开的窗棂中翻了进来,在闻致上等的宣纸上留下一行小巧浅淡的梅花足印。   闻致的精神太紧张了,大概这五年来没有丝毫松懈休息的时刻。明琬给闻致换了久违的安神香,不多时闻致睡着了,即便在睡梦中他亦是不安稳的,眉间的沟壑皱得很深。   明琬看了他的睡颜片刻,便抱起书案上打盹的狮子猫,轻轻出了门。   她在水榭边找到了小花,向他询问闻致的病情。   小花微微愕然,随即很快恢复常态,揉着鼻尖依靠在水榭的护栏上,讪讪道:“嫂子已经知道了啊。”   “这么大的事,为何要瞒着我?”明琬多少有些生气,这种“凡事总是最后一个知情”的感觉,就像是她从来都是独立于闻府的一个外人,没有半点归属感。   “不是这样的,嫂子!闻致幻听之事,也只有我和丁叔略知一二,他不让我们向任何人提及,毕竟有这样的隐疾还在朝为官,是十分凶险的,若让对手抓到把柄加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好在闻致一向自制力极强,发病次数也不多,故而不影响日常行动。”   “那也不应该瞒着我,任由他病情拖延下去。”   “嫂子,闻致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他脸皮薄,将骄傲看得比天还大,怎么可能向你承认自己有疾?闻致他自己也知道,嫂子本来就因为五年前的事对他印象极差,若是再得知他不光有腿疾还有心病,多半会吓跑……嫂子别这样看着我嘛,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说心里话罢了,若是表述不妥,你可千万多担待。”   明琬半晌无言,心中始终像坠着一块铅,沉甸甸的叫人难以开怀。   回想起五年前争执,她气呼呼地指责闻致:“你的病不在腿上,而在心里!”   熟料,竟是一语成谶。   “他是……何时开始有这些症状的?”明琬吐出胸中憋着的一股浊气,艰难问道。   小花左右四顾一番,坐在明琬对面的石凳上,小声道:“那我要是说了,嫂子可千万别生气。”   “自然不生气。”   “也不能向闻致出卖我。”   “……好。”   得了承诺,确定万无一失了,小花才撑着下巴陷入回忆,咕哝道:“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想必五年前嫂子应有所知晓,那时的闻致常常受噩梦困扰,彻夜难眠,其实从雁回山战败后,他日日受万人唾骂讥讽,多次辩解无能,闻致的性格便已有些压抑极端。再后来嫂子离去,岐州沉船,他一时刺激便加重了病情,大概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在坚持不下去或是过度劳累之时,便编造出了一个虚幻的你,假装你还在身边,如此饮鸩止渴,渐渐的,就有些出不来了……”   心中的铅块加重,仿若泰山之压。   明琬鼻根一酸,吞咽许久,轻声道:“他一直,靠幻想度日?”   小花道:“也不是一直,偶尔撑不住了才会如此。嫂子知道,他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许多,也……执拗许多。”   “只是幻听么?”   “大概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明琬眼圈微涩,颔首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去太医署查查癔症的方子。”   小花摸着下巴,眯着眼盘算道:“我倒觉得,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嫂子答应闻致和他好好过日子,相濡以沫白首偕老,保证他什么病都好了。”   明琬想了想,而后轻轻摇首:“现在不能。”   小花长叹一声,惨兮兮道:“嫂子,这些日子,虽然你极力表现得不在乎,可我知你对他并非全然没有感觉。既是心意相通,为何不能在一起?你看,既得了首辅做郎君,又能为他开解心疾,岂非两全?”   “不是的,小花。”明琬解释道,“闻致心高气傲,诸多问题未解决便贸然妥协,他定以为我是在可怜他。”   倒也说得在理,闻致的确是这般脾气。   小花嘟囔道:“其实,只要结果是好的,可不可怜又有何关系?所以说,你们聪明人就是麻烦……”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朝明琬嘿嘿笑道:“我倒有个好主意,最适合拿来打破僵局,一泯恩仇啦!嫂子要不要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等会儿晚上有事出门几小时,第二更大约要在零点后了,小可爱们可以明早起来再看嗷!   么么哒!   感谢在2020-09-11 23:59:47~2020-09-12 18:3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上班 2个;茶蛋、是墨墨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言、凛.梦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失控   夜幕降临, 晚膳已经备好,而明琬久久没有出现。   看不见她的时候,闻致总是难以心安,沉着脸等了许久, 才见芍药敛首而来, 神情有些局促, 禀告道:“闻大人, 夫人在厢房中,怕是……不方便来用膳了。”   闻致目光一沉, 立即搁下碗筷,起身快步朝厢房走去。   厢房亮着灯, 还未进门,倒是先听见屋内青杏咋呼的嗓音,焦急道:“都怪你!脸红成这样了, 可如何是好……”   “我本想说‘酒壮怂人胆’,只让她尝尝味道,可谁知她竟是一饮就倒。”小花的声音一响起,便知多半没有什么好事。   “你能不能别给小姐出馊主意?她不能喝酒的, 若是喝醉了就会变得十分可怕!你这呆瓜,真是要气死我!”   “杏儿你不懂, 正是因为嫂子心有期待, 所以才会较真对待, 他们就差临门一脚, 我也是想制造气氛帮他们一把嘛……”   听到这,闻致忍不住皱眉推开了门,屋中两个人的谈话被打断,皆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尤其是小花, 脑门上都冒冷汗了。   闻致的视线落在趴在桌上的明琬身上,见她面色呈现不正常的酡红,眸色霎时一寒,快步过去摸了摸明琬发烫的额头,冷冽的目光将试图逃离的小花钉在原地,沉沉道:“花、大、壮!你对她做了什么?”   小花垂首贴着墙根站立,摸着鼻尖讷讷道:“没做什么,就是本想让嫂子邀你夜宴饮酒,趁着月圆微醺之时将话说清楚,谁知嫂子先饮了一盏,然后……就这样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明琬醉酒的严重性,拿眼睛瞄了一眼闻致的反应,补充道:“真的只饮了一杯竹叶春,虽烈了些,但并不伤身,睡一觉就好啦……”   明琬的脸红得像是扑了三层艳丽的胭脂,双目迷蒙没了焦点,颇有些不正常。   闻致记得,她是喝一杯醪糟甜酒都能半醉的人,更遑论后劲儿极大的竹叶春。   “解酒丸喂了么?”闻致沉声问道,伸手托住明琬摇摇晃晃的脑袋,使她不至于磕在桌角上伤了身体。   青杏将手中的小瓶子奉上,细声道:“在这儿呢!小姐醉了就爱闹脾气,怎么也不肯吃。”   闻致接过瓶子,倒了两颗小丸在掌心,亲自喂至明琬嘴边,低声哄道:“明琬,张嘴。”   青杏从未见他如此温声细语过,不由看愣了眼。一旁的小花心想“今日这事兴许能成”,便悄悄拍了拍青杏的肩头,示意她赶紧出去。   “可是,小姐她……”青杏满脸不放心的样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小花强行牵走了。   “哎呀,你放开我!”廊下,青杏甩开小花的手,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眉头几乎凝成个疙瘩。   小花轻轻掩上房门,而后捏了捏青杏肉肉的腮帮,低声道:“别听墙角了,有闻致在呢,你上赶着去煞风景作甚?他俩和好如初,咱们的婚事才能妥当……反正,我是受够这种看着他们互相折腾的日子了。”   “谁要和你谈婚事了?”青杏将白眼翻到后脑勺,拍开小花乱捏的爪子,怒目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醉酒的小姐有多荒唐!”   “再荒唐,都有闻致压着呢!好啦,别生气了,我带你吃百果斋的点心去!”说罢,小花矮身将青杏往肩上一扛,不顾她的扭动踢打,笑眯眯走了。   屋内,纱灯明丽,明琬醉眼如丝,就着闻致的手迷迷糊糊将药丸含入嘴中,又“呸”地一声吐掉,皱眉道:“难吃!”   解酒丸是她自己配的,这会子倒嫌弃难吃起来。   闻致心中一软,觉得她醉酒的样子一点也不似平常沉静淡然,任性得可怕,连眉梢眼尾都是春光潋滟的嫣红一片,像是四月盛开的荼蘼花。   “好热,好晕……为何不开窗?”明琬又扭动起来,伸手去解淡绯色的春衫。   因为醉酒神志不清,她摸索了几次都没能顺利解开衣裳,登时生气闷气来,用力扯着衣领。   闻致怕她这般蛮力伤到自己,只好单手重新倒了药丸在掌心,另一只手腾出来按住明琬乱扯衣领的腕子,将她捞到怀中禁锢住,低声道:“夜里湿冷,你饮了酒不能吹风。别乱动,饮了解酒丸会舒坦些。”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声音沉而安定。明琬不再乱扯衣裳,只是扭过头,绯色的唇抿得紧紧的,就是不肯吃药。   闻致没有法子,只好搁了药丸。   明琬按住了他的手,掌心滚烫。   闻致微微讶然,抬眸望向明琬因醉酒而格外艳丽的容颜。   明琬双目迷蒙,摇摇晃晃凑近脑袋,两手啪的合拢一拍,捧着闻致的脸颊疑惑道:“闻致?是你吗?”   “嗯,是我。”她下手没轻没重的,闻致感觉脸上麻疼,蹙眉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问道,“怎么了?”   明琬轻轻打了个嗝,眼中泛滥的水光不知是酒意还是泪光,抿着唇轻声道:“闻致,我难受……”   类似于“撒娇”的语气,令闻致心尖一颤。   他问:“哪里难受?”   “这里。”她拉着闻致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掌心下紊乱的心跳,令闻致霎时一震。他目光幽深灼然,深邃得几乎恨不得将明琬的灵魂吸入其中,占为己有。   明琬将晕乎乎的脑袋抵在闻致的肩头,闷声道:“闻致,我当初总是在想,不管我嫁入闻府的初衷是什么,我都努力去弥补和改变了,可为何你总是连好好同我说句话都不肯,为何遇到问题从来不顾我的感受任意为之?现在回想起来,那样患得患失的自己,真够傻的。可是闻致,我好不容易忘了你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为何还要来招惹我呢?你难道未曾听过一句话么:世上哪儿有什么破镜重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烛火摇曳,闻致心中仿若被钝刀来回割着,情不自禁揽紧了明琬的肩,沉声道:“我说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换我照顾你。”   “不。”明琬无情拒绝,醺醺然道,“你说世上的爱并非千篇一律,说占有偏执亦是有情,可是闻致,我又不是受虐狂,不过是千千万万平庸女子中的一员,为何就不能渴望拥有一份甜蜜平等的感情?”   “明琬……”   “我要惩罚你!”   明琬忽的抬头,瞪着闻致深邃的眉眼,加重语气道:“我要狠狠地惩罚你!”   夜幕笼罩,尘世的喧嚣还未散尽,仿佛万千光华都落在明琬眼中。闻致喉结滚动,半晌沉哑道:“你待如何惩罚?”   明琬挣脱他的怀抱,摇摇晃晃起身,歪身往柔软宽敞的床榻上一坐。她虚眼许久,忽然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命令闻致道:“你,给我跪下!”   闻致瞪大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但毕竟是经过大起大落之人,他很快恢复了面上的镇定,盯着明琬低沉道:“你醉了,明琬。”   而且醉得不轻,连自己说了什么胡话都不知道。   明琬大概觉得他此时的表情十分有趣,眯着眼晃荡脚尖道:“你不是想和我重归于好么?就这点诚意?当初你躺在榻上,我哪一次不是躬身半跪给你施针?”   每当听她提及当初,闻致就像是被捏住了命门般毫无招架之力,所有的清高与疏离皆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除了父母天子,他此生从未跪过任何人,此时却将下裳一撩,轻而缓慢地屈膝,而后膝头重重落在脚榻上,并非隆重臣服的双膝跪地,而是以一个虔诚的姿态单膝而跪。   他的上身依旧是挺拔的,无一丝狼狈之态,只是半垂的眼睫迟迟不愿抬起,在灯火的晕染中微微颤动。   下一刻,一只精巧的绣花鞋横到眼前。   榻上的醉猫翘起一腿,以脚尖抬起闻致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来。若在旁人做来是折辱性极强的动作,偏生配着她醉眼朦胧的样子,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她恶人先告状,委屈道:“首辅大人为何不肯看我?”   闻致强压住心底的难堪和翻涌的燥热,单手握住她纤细的脚腕,警告道:“阿琬,别闹了。”   “这便是闹了?还不够呢,我可没骂你嘲讽你,也没有将你赶出门。”明琬又打了个酒嗝,撑着脑袋皱眉道,“给我脱鞋宽衣。”   闻致五指一紧,灼热的视线下移,落在那只秀气的脚上。而后依言,生涩认真地为她除去鞋袜。   她的脚很是纤细干净,玉琢而成似的,带着微微的粉。还未多看一眼,榻上的醉猫却是又改了主意,起身捏住闻致的下巴,涣散的瞳仁盯着他许久,像是在研究一个新鲜物件似的,又像是在权衡什么。   接着,她小心翼翼靠近,去嗅闻致那两片薄而好看的唇。   闻致一惊,微微侧首错开了她的唇瓣。   尽管他渴望明琬的亲近,渴望了整整五度春秋,尽管她的每次靠近都像是在撩拨他心底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明琬醉了,醉得难以控制言行,这些所作所为非她本愿。   他不能,再让明琬厌恶他了。   可惜,酒醉的登徒子显然误会了闻致的一片好心。   明琬皱眉,很是不满的样子嘟囔:“别扫兴!”   于是硬生生扳过闻致的脸,对着他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啃了下去。   两片唇磕在一起,一时间两人都闷哼了一声。疼痛让闻致决堤的理智稍稍回笼,他推了推明琬,皱眉道:“别这样,你会后悔的……”   等到明天她醒来,定会恶心自己吻了一个不通情爱,且又精神有疾的疯子。   话音未落,他忽的闷哼一声,喘息起来。   明琬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的穴位,很是得意般欣赏他震惊难堪的神情,弯着酒气迷蒙的眼睛道:“你知道么?此处穴位活血助兴,按之有奇效。”   闻致眼角连着耳尖皆是一片浅红,眸色深沉仿佛酝酿着汹涌的风暴,咬牙按住明琬的手,一字一句艰难道:“明琬,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手。”   “不。”明琬梗着脖子和他对峙,恶狠狠道,“我不会对你言听计从了,我要惩罚你,让你也尝尝爱而不得、被人轻视作践的滋味。”   说罢,她一口咬上闻致的颈侧血脉,似在宣泄自己全部的委屈与痛意,直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自始至终,闻致身形僵硬如铁,呼吸急促微颤,任由她为非作歹,肆意捉弄。   如果,这能让她消气的话,他甘之如饴。   明琬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天还未全亮,残烛昏暗,锦帐生香,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她懒懒抬起手臂搁在额上,却碰到了身旁熟睡的身形。   她一怔,下意识扭头,顿时一僵,瞪大眼宛若五雷轰顶,山崩地裂。   闻致安静地仰躺在一侧,双目轻闭,侧颜如神祗,借着昏暗的光,可看见他的颈项处满是……那样的痕迹。   视线再上移,正好对上了闻致黑沉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其实没啥~二更结束!   大家晚安!   感谢在2020-09-12 18:30:33~2020-09-13 01:1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小爷、顶刊一年十篇、对方正在输入……、268646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痕迹   明琬隐约记得是小花出主意, 从房中取了一坛好酒相赠,说夜宴时让她与闻致邀月对酌,趁酒酣情正浓,两人再开诚布公地将心中嫌隙说清楚。   当时, 小花宝贝似的抱着那坛酒, 贼兮兮说道:“嫂子可别小看这坛酒, 我可是珍藏了好些年,和普通酒大不相同,保管一杯入口冰释前嫌, 两杯下肚便是掏心窝子的话也能挖出来,三杯入腹忘忧忘恨, 飘然若仙满室生春。”   明琬很是怀疑小花这主意的可信度。若世间真有如此美酒良药,可解千愁化万忧, 没有生老病死怨憎嗔痴的烦恼,还要她这大夫作甚?   她倒了一杯酒尝尝味道,是微甜的,颇有果酒的芬芳,便忍不住将一盏都饮尽了。   从前要尝药辨药, 为了保持鼻舌的灵敏,明承远从不许她沾烈酒,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尝一碗用水和糖冲淡的甜酒解馋,故而明琬的酒量素来极差。那坛竹叶春虽说入口甘甜,却后劲极大, 没过一盏茶的时辰明琬便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后来, 好像闻致来了……   “我要狠狠地惩罚你!”   “你,给我跪下!”   “你不是想和我重归于好么,就这么点诚意?”   “给我宽衣脱鞋。”   “别扫兴!”   明琬捂着钝痛的脑袋, 昨夜醉酒后的零碎记忆争先恐后涌了上来,记忆仿佛笼罩着一层橙红色的薄纱,朦朦胧胧,辨不清是真是幻。   明琬记得好像是自己先咬了闻致,糊里糊涂对他肆意轻薄了一番,后来不知怎的,等她回过神来时已被闻致抵在榻上凶狠地亲吻。闻致的呼吸很烫,脑后半披散的长发自肩头垂下,温柔地扫过明琬的鼻端,惹得她扭头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闻致的身子很沉,触及上身紧实匀称的肌肉,明琬难以呼吸,便皱着眉挣扎起来,推搡之间似乎还抬手打到了闻致的脸颊,很清脆的一声响。   霎时,两人都怔了一怔。   明琬醉得厉害,浑浑噩噩地看着闻致,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忐忑。明琬以为闻致会生气打回来,但他没有,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送到唇边一吻,哑声道:“小心些。”   再后来如何,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此时,被她趁醉捉弄轻薄的对象就躺在身侧,目光深沉地望着她,静默无声,胜过千言。   明琬脑中一片空白,忽的坐起身挪远些,薄薄的锦被自身上滑落,露出了纯白的里衣……好歹还算衣裳完整。   见她下意识往榻里挪移的动作,闻致眸色黯了黯,也跟着坐起身来,薄纱锦帐跟着轻轻鼓动,烛光透过纱帐晕染一片昏暗暧-昧的暖黄。闻致起身时,衣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些许,明琬看到了他从颈侧到心口的一溜儿痕迹……   就,很令人窒息。   明琬调开了视线。   倒不是因为难看或是别的什么,闻致无论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不知是不是烛火的缘故,他的面容不似平日那般冷白严肃,唇色微艳,衬着衣襟下隐约可见的痕迹颇有种说不出的清傲靡靡之气……让人口干舌燥,难以直视。   明琬刚考入太医署的那年也喝醉过,拔光了老师种的药草,还跳到池子里捞了半个时辰的月亮,最后被气得吹胡子的老师送到明承远那儿,很是责罚了一顿。她只当自己醉了会顽皮些,竟不知还有这等杀伤力。   “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闻致便立即抬起头来,眸中有晕开希冀的亮光,仿若万千星子揉碎在两汪墨色之中。   事情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意外。明琬乱了心神,在他的注视下脸颊滚烫,浑身血液冲顶,半晌才道:“我……欺负你了?”   她措辞半晌,只来得及想出“欺负”这一个不伦不类的词,头疼道:“我们,有没有……那个……”   后面的事她已然记不清了,如今头疼腰也酸,闻致又是那副样子,她真的不确定昨夜是否圆了周公之礼,只是隐约嗅到有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息。   也,不敢掀开被褥去看。   闻致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沉沉反问道:“哪个?”   “你……”   算了,懒得纠结。明琬脸颊燥热,强忍着心乱低声道:“你为何,不阻止我?”   闻致没说话,但整张深俊的脸上都写满了‘我为何要阻止’几个大字。   见明琬始终捂着脑袋,闻致轻轻皱起长眉,伸手去揉她的太阳穴,用睡后特有的低哑嗓音道:“还是不舒服?”   这一句话着实惹人遐思。明琬下意识后仰些许,躲开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闻致的指尖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嗓音沉了些许,缓缓道:“你喝醉了,酒醉之人行为不受控制,不必放在心上。你若难堪,今夜之事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他学会骗人了,满口违心之言。   闻致这般心思缜密之人,若真想当做无事发生,早该趁她酒醉未醒离开回房,而不是留下来陪她胡闹。既然事后同榻而眠,等她苏醒,则必是打好算盘试探,看她是否会心软动情。   闻致此刻的神情,无一丝一毫平日的杀伐之态,反而隐忍得像个被始乱终弃的小媳妇。   宿醉之后思维浑噩,明琬满腹乱糟糟的心绪不知该从何理起,只好道:“闻致,你让我想清楚。”   闻致盯了她许久,而后垂眸道:“我知道了。”   天还未亮,巷外隐隐传来几声鸡鸣。   闻致掀开被褥,穿着单薄的衣裳下榻,躬身将榻边和地上散落的衣裳捡起来,一件件缓慢地穿戴齐整。   趁着闻致穿戴的间隙,明琬赶紧轻声掀开被褥检查了一番,褥子十分干净,并无传闻中欢好后落下的红。她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总算挽回了几分颜面。   不过话说回来,昨夜她那般闹腾,闻致依然坚守了最后的底线,多少有些出乎意料。闻致那个人说话带刃,常常红着眼发狂似的说要圈禁她,将她永远锁在自己身边,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从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明琬坐在榻上怔怔地想,不知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疼爱?   铜壶滴漏,天色尚暗,闻致已在披最后一件外袍。明琬隔着纱帐打量他的背影,若是一直不开口,倒显得凉薄寡情了,便脱口而出道:“天还未亮,你去哪里?”   说完,她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大意了,这句话倒像是在挽留。   闻致果真停了动作转身,即便是隔着纱帐,明琬也能感受到他两道炙热的视线穿透而来。好在他只是低沉道:“换官服,去上朝。”   朝臣辛苦,每日卯时,天还未亮便要等候上朝。明琬舒了一口气,想了想,轻声道:“路上小心。”   闻致“嗯”了声,却并未立即离去。   他站在铜镜前,微微低着头,一手摸向颈侧处,良久不语。   明琬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身为一朝首辅自当以身作则,而脖子上的痕迹太明显,有失仪态,会被弹劾毁谤。   作为始作俑者,明琬难以坐视不管。迟疑片刻,她低声内疚道:“你颈侧那个……可否要我帮你?”   闻致显然就在等她心软开口,遂应允:“好。”   明琬披衣下榻,拉开门让耳间值夜的侍婢送了些许冰块过来,而后让闻致坐在椅中,侧着头,以拇指指腹轻轻打圈,待来回推散皮肤下的淤血,再用置了冰块的小手炉敷在痕迹处。   四月天,夜里仍有些凉寒,冰块触及皮肤,闻致微微皱眉。   “忍忍罢。”明琬躲开视线道,“若不急着上朝,便尽量久敷些。”   “要敷多久?”闻致问,语气难得温和平静。   明琬也没有多少把握,想了想道:“以前有人斗武,脸上磕了淤青,我也是用推拿加冰敷的法子助其散淤的,大半日痕迹便很淡了。不过你要上朝,时辰不够,我再想想其他的法子。”   闻致的心思已然跑偏,问道:“斗武?男子?”   “是,章似白。”   闻致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方才的平静荡然无存,冷冷道:“我厌恶此人。”   他的脸色已经够冷了,还要冰作甚?明琬不想理会他这时常发作的脾气,只将置冰的手炉往闻致手中一塞,道:“你厌恶与我何干?自己拿着。”   她翻箱倒柜用脂粉调和药膏,轻轻点在闻致的颈侧,总算盖住了那恼人的痕迹。   “好了。”明琬收回手,端详着闻致的脖子,仔细检查一番方道,“衣襟当心些,莫要蹭掉遮盖的脂粉。”   闻致没应声。   明琬疑惑抬头,便被握住手,轻轻揽进一个结实清冷的怀抱。鼻端尽是淡淡的木香,让她想起了昨夜那场荒唐的闹剧。   她不得不举起手,以免指尖的膏泥蹭在闻致精贵的袍子上。   “闻致,你这又是作甚?上朝要迟了。”   她挣了挣,闻致恍若不觉,在她耳畔低哑道:“都说破镜难圆,我从来不信。明琬,我们和好……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盖楼最高的那条评论……   就,很羡慕大家有那么多朋友(笑哭)。   ps:二更大概率在凌晨了,大家先睡叭,明早再起来看啦!   感谢在2020-09-13 01:13:51~2020-09-13 22:2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2个;百里透着红、茶蛋、乙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盂施圣 20瓶;40201049 5瓶;咩咩 3瓶;起不来名字 2瓶;47109293、江南yan、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时鱼   闻致走后, 明琬一个人在榻上躺了许久,从窗外黑暗到破晓微白,脑中仍是回荡着闻致那句:“我们和好,可好?”   那时, 明琬被圈在怀中, 听到这番话下意识咽了咽嗓子, 眸中映着跳跃的烛光,几番闪动。   迟迟没有等到答复,闻致揽着她腰肢的臂膀紧了紧, 哑忍道:“若心中怨怼难消,你便用一辈子来惩罚我。无情也罢, 只要你还待在……”   未说完的话语,被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门外一盏灯靠近, 传来芍药小心翼翼的声音,轻声道:“大人,丁管事让奴婢转告,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于是,明琬趁机挣脱了闻致的怀抱。   闻致慢慢收回手, 指尖徒劳地垂在身侧。但他到底不曾逼明琬,只是离去的时候,眼中多少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   他离去后,明琬才发现,自己的心早已不复初回长安时那般坚硬。   辗转了两个时辰, 睡睡醒醒, 到了巳时起床,头仍有些隐隐的抽痛,弄得青杏既担心又愧疚, 说是“没有保护好小姐”。   明琬也觉着略微窘迫,于是与青杏惺惺相惜,将小花从头到脚诽了一遍。   今日还要去太医署取镂印复稿校正,明琬只得打起精神更衣梳洗。因医书上草药图示颇多,之前初稿错漏满篇,许多草药的锯齿或是根须复杂,官设的手艺人为了省时省力,一律简化之,印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还需费心时刻盯着,方不至于贻误后人。   用完朝食出门,刚巧在门口碰着策马归来的小花。   一见着明琬,小花忙捏紧缰绳,勒马翻身下来,将马鞭往腰间一插,笑道:“嫂子去哪儿啊?”   不知是否多想,明琬总觉得他笑中带着些许揶揄之味,不由挑眉道:“去太医署领书。怎的就你一人归来,闻致呢?”   “近来西北之地有些麻烦,他尚在朝中议事,命我回来取一份公文。”说着,小花就要走。   “等等,我正要找你算账呢。”明琬喝住急于溜走的小花,瞥了眼门口站立的侍卫,压低声音道,“昨晚之事,是否你们早就预谋好的?”   小花瞪大眼,冤枉道:“天地良心!我压根就没想到,嫂子你一杯就倒。”   自己酒量如何,明琬心知肚明,一时语噎,强词夺理道:“那你让侍婢扶我歇息便是,为何又要芍药将闻致唤来?”   小花勾着嘴角道:“嫂子,你也知道自己对闻致而言有多重要,昨夜你晚膳缺席,我若不派人去解释,只怕他又控制不住多想。何况,我观闻致今晨反应,也不像是占了多少便宜的样子。反正,若论身量样貌或是才学,闻致皆属个中翘楚,除了有一点精神隐疾,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几个,嫂子您就当喝了杯花酒,看开点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论?   明琬一时无言,凉凉道:“你这话若是让闻致知道了,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呢。”   小花取了公文,顺道送明琬入宫。   在太医署忙了个把时辰,出宫时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车盖前方垂下的灯笼俱是写着“闻”字,乃是闻致惯用上朝使用的那辆。   顿足错神间,帷裳已被挑开,闻致换了身暗色的常服,玉冠束发,清俊无双。他好像忘了今晨的落寞,朝明琬道:“上来。”   明琬抱着新刻的医书上了车,顺口道:“才午时,今日怎的归来这么早?”   闻致道:“诸事已提前安排妥当,休沐半天。”   明琬迟疑片刻,终是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紧贴着另一边车窗的位置而坐。以前闻致坐轮椅时,明琬只觉马车逼仄,如今换了正常的摆设,倒也十分宽敞。   闻致不知她的小心思,清冷深邃的目光扫了扫两人之间空得能再坐下一个人的位置,淡然道:“昨夜之事……”   他不提昨夜还好,一提明琬便窘迫难当,恨不能从车中立即跳下去。   因为有了那么不尴不尬的一出,如今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诡异,打乱了明琬所有的思绪与规划。   “昨夜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紧张,也……”闻致顿了顿,方道,“无须躲着我。”   明琬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抱歉。”   “更无须道歉。”闻致补上一句,端坐如松,宽大暗纹的袖袍颇具质感地垂着,无一丝褶皱。他侧首,幽暗的眸望着她,低低道:“是我乘人之危,心甘情愿的。”   不知为何,明琬有种心脏骤缩的感觉,继而脸上一阵刺痛,仿佛薄薄的皮肤都要炸开。   她索性扭头去看车外。   车外的街景陌生,并非是回府的那条道。明琬收拢心神,岔开话题道:“不从兴化街走么?”   闻致垂眼盖住情愫,平静道:“不回府,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穿街走巷驶了半个时辰,方到达城南的曲江池畔。池上奢华的画舫往来不停,琵琶古琴,一片笙歌燕舞。   闻致带着明琬上了其中一艘点翠流朱的舫船,三层是个偌大的独立包间,琴音低鸣,清净雅致,可将曲江池的盛景一览无余。   明琬站在窗边俯瞰粼粼波光,绿树合围,感受微风习习,只觉心旷神怡,不由长舒一口气道:“为何突然带我来这?”   闻致让侍卫候在门外,挥退了奏琴的乐师歌女,行至明琬身边比肩,“眼下正值时鱼当季,而时鱼又以此家最美,故邀你品尝。”   闻言,明琬有些许失神。   她隐约记得在很久以前,她生辰过后被闻致圈在府中保护,整月不得外出自由,与闻致矛盾越发尖锐突出,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看书,陷入前所未有的苦闷中。直到有一日,闻致命人做了一桌时鱼宴,一斤一钱银子的河珍被毫不吝啬地剁成鱼丸,汆成鱼片,醋溜酒酿,几乎将一道食材做出花来。   “这道时鱼,一年也就这一个月能吃到。”那时的闻致坐在轮椅中,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燥郁与阴寒,望着不动一筷的明琬道。   他是想哄她的吧。明琬想,只可惜那时的他太过冷情,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态,收敛锋芒。   如今想来,已恍若隔世,只余下如纸上枯墨般一抹淡淡的痕迹。   闻致大概也想起了当年的这段往事,见她久久沉吟,便侧首问道:“不喜欢吃?”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   明琬摇了摇头,道:“时鱼有补虚平劳之效,你日夜操劳,应该多吃。”   闻致闻言皱眉,不知因何不满,望着她淡然道:“我不虚。”   明琬没理会他。   因在太医署耽搁了些时辰,两人赶到画舫中时已过午时。这里的厨子极有个性,过午不动刀,掌柜的小心翼翼上来赔罪,问闻致可否要换上其他的招牌菜。   闻致皱眉,看了明琬一眼。   明琬知道,闻致不想让她白走这一趟。   她刚想说“要不明日再来”,便听见闻致道:“你在此别动,稍候片刻。”   说罢,径直出门而去,下了楼梯。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么,总之两刻钟后,新鲜肥美的清蒸时鱼与荷叶鱼丸汤等精致菜肴陆续上来了,还附送了一壶清酒和两碟桃花形状的夹馅豆糕。   初夏的时鱼甘肥无比,肉白如雪,鱼子更是细腻无双,每一口皆是极致的享受。明琬吃得兴起,伸手去摸桌上的酒壶,却被闻致一把按住。   明琬被吓到了,不解抬首,便见闻致道:“你不能喝酒,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他着重强调了“外人”二字。   吃河鲜佐酒乃是绝佳,何况吃了这么久的鱼肉,嘴中太过寡淡了。明琬不服道:“此处并无外人。”   “但这是在外面。”闻致的语气不紧不慢,却有不容置喙的力度。   若是平常,明琬定要和他对抗,争个高低输赢。但鉴于昨晚的失控,她也只好悻悻收回手。   闻致一手执着瓷勺,一手按着宽大的袖袍,替明琬舀了一碗奶白鲜美的热汤,推过去道:“你喝这个。”   明琬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闻致倒是镇定自若。   画舫在曲江池中游了一圈,这顿时鱼宴也临近尾声,酒足饭饱。   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上了马车明琬便打起盹来,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她正歪身枕在闻致的肩上。   奇怪,她明明是靠着马车壁睡的。   明琬忙坐直身子,撩开帷裳一看,模糊道:“到府了么?”   佛香袅袅,钟鸣声声,这里并非闻府,而是慈恩寺。   “你要还愿,还是求签?”明琬很奇怪闻致竟会来这种地方。他一向不敬畏鬼神,只信自己。   闻致道:“今日苦弥法师在慈恩寺讲法,他擅长岐黄药理,我猜你会有兴致,便带你见他一面。”   何止有兴致,明琬眼睛都快放光了!   苦弥法师乃是云游高僧,佛法奥妙,传闻医术亦是精湛无双。太医署的药生和医官们做梦都想与这位活菩萨谈医论道,可惜法师行踪缥缈,明琬南下飘荡那几年也曾慕名前去追寻过,可惜皆未成功。   她难掩诧异和兴奋,喃喃道:“苦弥法师只见病人和僧人,从不见俗客,你如何说服他的?”   “没什么,凑巧而已。”闻致并不愿多提,一语带过道,“时辰已至,莫让高僧久等。”   苦弥法师不见俗客,答应与明琬谈医论道已是破例,闻致却是进去不得了。他负手站在门外,身后落着初夏浅淡的阳光,朝顿足回首的明琬道:“去罢,我在偏殿等候。”   明琬于是定了定神,推门迈入清净肃穆的佛殿之中。   明琬与须眉皆白的高僧侃侃而谈,从针灸咒术谈到伤寒杂病,从方剂药理聊到脏腑五经,听了无数闻所未闻的疑难病例,不觉日落西山。   “最后还有一事,万望大师释疑。”明琬认真跪坐,睁着眼虔诚道,“不知偏执癔症者,可有良药?”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良药自在心中。”苦弥法师抬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明琬,而后慈悲一笑,“这方子,可是为门外的那位施主所求?”   “是。”明琬诚然一笑,想了想,又问道,“您认识他?”   “众生过客,不过萍水相逢。”苦弥道,“不过,他答应用贫僧这一个时辰,为苦于恶吏的滁州百姓伸冤。”   寺中钟声阵阵,三千暮鼓歇。   明琬辞别苦弥法师,转而朝一侧偏殿行去。   天晚了,殿中并无其他香客,只见金身坐莲之下,闻致正在摇晃一只签筒,斜射的夕阳从窗棂照入,落在他身上仿若金纱。   竹签吧嗒落地,他弯腰拾起一看,唇线抿了抿。   明琬好奇他在求什么,便轻声进门,闻致听到脚步声,迅速将竹签放回签筒中,转身朝她道:“谈完了?”   明琬不经意间一瞥,发现他问的,似乎是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闻致: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买几条时鱼来。   感谢在2020-09-13 22:28:33~2020-09-14 03:0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默、茶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 10瓶;闪闪闪 5瓶;40201049 4瓶;4710929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修复   前后忙了三个月, 《明氏草药图经》镂印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定稿之日,明琬亲自登门拜谢为医书批注作序的左太医令周时青。当初明父肝衰垂危之际,亦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念及同僚之情为其奔波忙碌。   “你是个好孩子, 当初你爹第一次领你进太医署时, 老夫便知你与旁人不同。虽非天资奇秀,但著作立言之事, 本就不看才华, 唯坚忍赤诚者能成。”   周太医已经很老了,待过完今年,便要告老回乡。谈及往事, 这位鹤发鸡皮之态的老者拄着拐杖, 唏嘘道:“可惜了,出嫁妇人本不能再入太医署,但当年念在你在太医署门外设摊为宫人问诊,口碑破佳,我们几位医官原是打算联名举荐,要破格提拔你为针师博士的。”   明琬竟不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她竟是险些成了太医署的博士医官!女子为博士,这亦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她难掩讶然道:“何时的事?”   周太医回忆片刻, 道:“应是……武德七年, 六七月的事。谁知上头的文书才批准下来, 你却差人婉拒, 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当时, 我们几个老太医气得不行, 皆言深闺妇人不堪大任,现在想来,许是你志不在此, 闲云野鹤云游四方,也挺好。”   武德七年,正好是五年前她撞破李绪腰牌的秘密,被闻致关在府中的时日。   明琬不知自己竟险些被录用为针科博士,官职虽小,不值一提,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医官,多少药生穷尽一生也只为得到这份认可,而她却因闻致而错失良机。   难怪当初太医署的人愤然将她的东西打包送回时,尚在病中的父亲见了,会那般伤心失望。   见明琬久久不语,周太医面露疑惑,胡须微颤道:“怎么,此事你不知情?当初,不是你派夫家的人前来回绝的么?”   是闻致替她回绝的吧。   明琬鼓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良久,苦涩一笑道:“不瞒您说,当时家中诸事纷杂,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明琬从周太医府上出来,天空云墨低垂,飘起了牛毛细雨,街边停放的马车中多了一人。明琬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穿着朝服坐在其中,垂眸看一份冗长的公文。   那些密密麻麻,展开足有三尺长的长篇大论,明琬见之头疼,也亏得闻致能静心看下去。   见到明琬上车,闻致往一侧挪了挪,极其自然地给她腾出位置来,而后嗅了嗅鼻子,从展开的公文后抬眼看她,问:“身上为何药味如此重?”   “周太医邀我去他的药房一观,想必是那时沾染的。”明琬交叠着手坐好,心中并不似面上平静,良久道,“下朝了?你的马车呢?”   “那辆车太显眼,让人先赶回去了。”闻致淡然道。   明琬有点想笑,一句“我专程来接你”就能说明白的话,非得像参禅一样表达。   正想着,闻致像是强忍什么似的,低声道:“你去了男子的房间?”   “是药房。”明琬纠正他,“而且,周太医已经七十岁了,你连老人家的醋也吃?”   闻致神色稍霁,强词夺理道:“我没吃醋。”   马车驶动,轻微的颠簸,摇散明琬一腔心事。   她随意问道:“你近来很忙?”   “有点。”闻致显然误会了明琬的意思,以为冷落了她,便合拢公文搁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同她闲聊,“新贵与士族冲突渐盛,天子制衡朝堂,便比平时要忙碌些。”   明琬对这些政治手段并不了解,“如何制衡?”   闻致屈指抵着太阳穴,不急不缓道:“朝中党派,如黑白棋子,此消彼长,互相牵制方不至于威慑皇权。如之前楚王与燕王夺权,楚王败,为打压燕王李绪的党羽,天子便提拔我与陈王去制衡;如今李绪损失惨重,不得不休养生息,为了不让陈王一家独大,天子又重用以次辅黄蕴为首的朝中新贵,压制我手中的权利。”   他的嗓音沉而清冷,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明琬将懂未懂:“若是黄党新贵败了,朝中无人能撼动你与陈王的位置,天子又该如何?”   闻致默了片刻,而后道:“便会天子亲自动手铲除,独掌权势。”   朝堂之上,众臣皆为棋子,只能有帝王一个赢家。   明琬惊异于闻致看得如此透彻,还愿意在朝局漩涡中奔劳,不由道:“这么说来,若你没了利用价值,就要鸟尽弓藏了?”   “所以,需要扶植新表现出不太愿意的样子。但顾及曾经约法三章,他到底不敢直言拒绝,良久方勉强道:“那去坐诊半天即可,切勿劳累。”   半天能顶什么用?   明琬知道他还是无法放手,便含糊道:“看情况吧。”   明琬知道闻致派了许多人暗中跟着她,便放心去了药堂,坐诊时倒是遇见了一个有趣的男子。   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姓何,很温润秀气的长相,据说是太医署的药生,无意间见了那本《明氏草药图经》的手稿,惊若天人,便想方设法打听编撰者的下落,折腾了一两个月才顺利在药堂中见到明琬。   大概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年轻清丽的姑娘,何公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表明自己的来意。明琬依言在他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图经手抄书扉页赠了一句寄语,何公子高兴得如获至宝,连连朝她鞠了两个躬,只恨不得将有她笔迹的书本供奉起来,顶礼膜拜。   这年头,很难再看到像他这般热爱医术之人了,大多数人学医辨药,只是因为医者能抬高身价且不愁吃穿。   明琬也是几日后才知晓,这位何公子似乎还颇有些来历,衣着虽然素雅,但用料并不简单。   何公子连着来了药堂好几次,也不敢打扰明琬,就站在一旁看她问诊施针,时不时执笔飞快记录什么,大概是将她当成了良师榜样在学习。   可没过几天,何公子突然不见了,连着许久都没有出现。   明琬起先并未在意,直到药堂的病人越来越少,掌柜的终于看不下去了,委婉地问明琬可否去别处坐诊。   明琬愕然,思忖许久方问道:“世伯,可否是我何处做得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掌柜忙摆手道:“并非如此!闻夫人的医术精湛绝妙,为人又体贴细致,并无任何不妥。”   明琬更是不解,起身道:“既如此,世伯为何要我去别处?”   掌柜攥着双手,犹疑许久,方长叹一声说了实情:“实不相瞒,每当闻夫人前来坐诊,所有试图靠近闻夫人的男病人皆被赶走,长此以往,不仅我这生意不好做,若有重病者不能进门求医,是会出人命的啊!”   未料竟是如此,难怪明琬总觉得近来药堂的病人越来越少,当时她还疑惑了许久:为何回春堂问诊不分男女,可来找她看病的却全是妇孺?   谁知还有这般隐情。   明琬心中一片复杂,皱眉问道:“世伯可否告知,赶走男患者的都是什么人?”   掌柜道:“看样子,像是便衣打扮的侍卫,不是闻夫人带来的人么?”   “应是有何误会,给世伯添麻烦了。”明琬行礼致歉,“我这便回去解决此事。”   闻致到临近天黑才回来,皱着眉略显疲惫。   见到等候在书房的明琬,他怔了怔,舒展眉目道:“你怎的在此?”   “等你。”明琬放下挑灯芯的尖嘴剪刀,望向他平静道。   大概察觉她平静过了头反而有些古怪,闻致微微侧首,示意身后的侍卫退下,随即掩上了门。   他行至明琬对面坐下,眸中掠着烛火的微光,语气中有些许关怀流露:“发生了何事?”   “回春堂的病人,是你让人赶走的?”明琬叹了声,无奈道,“你是要将我身边的男人都消灭光吗?”   闻致明显愣了愣神,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道:“就为此事,你来兴师问罪?”   这么说,他是承认了?   明琬一口气提不上,来不及思索措辞,压抑许久的话语已脱口而出。她认真道:“这并非小事,你不能替我拒诊病人,不能替我做决定。闻致,你永远不明白在你看来理所当然的决定,对我而言有多大影响,就像五年前你替我拒绝了太医署医官的职位,我这一生都再无可能了!”   她说出来了。   闻致微微睁大眼,随即很快镇定下来,幽深的凤眸中蕴着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明琬以为他会解释当年的事,告诉她那只是一个误会。   但他抿了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唇,目光深暗,哑声艰涩道:“……那日我在街边等你,撞见有数名无赖欲借看病之名,结伴骚扰吾妻,我不得不命他们严加防卫,可干扰你看病,却并非我本意。”   “明琬,我无法接受你有任何闪失,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4 03:06:07~2020-09-15 00:4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星、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杨荫里晓寒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认错   明琬其实不喜欢翻旧账, 无论如何谴责质问,也改变不了发生的事实,不过是徒增伤怀罢了。   但话既然已脱口而出, 覆水难收, 总要解决才是。   听了闻致的解释,明琬心中的不平渐消。她侧首望着案几上的烛火, 平缓道:“闻致, 我知道你的初衷是为我好,但过犹不及,你不觉得自己在处理我的事情上总是太过武断么?朝中有奸佞, 市井有无赖, 即便是安居后宅什么都不做,也有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争宠暗算……人活着总会遇见几个小人,逐个击破便是,怎能因噎废食?你位高权重,轻飘飘的一个决定或许就决定了平民的生死,若那些被吓跑的病患耽误了诊治,岂非我之罪过?”   医者仁心,而朝臣杀伐, 他们中间有些坎是必须逾越的。   闻致眸色微动, 明琬知道他听进去了。   明琬道:“闻致, 你不能用朝堂上对付政敌的那套雷厉风行的手段, 用在我身上。若是还不明白我因何不喜, 你就想想当初你双腿站不起来, 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的时候,是怎样一种难受无力的滋味。这般束手束脚,与你当初有何区别?”   明琬才站起身, 闻致便变了神色,低声道:“你要去哪?”   他在紧张。   明琬很清楚他在担心什么。她决定“惩罚”一下他,遂抽手回身道:“我现在还有一点生气,不想再纠结这些问题了。当初不是说好的么?若是在府中过得不痛快,我可随时离……”   “不要这样,明琬……不要提那两个字!”   闻致打断她,面上掠过些许慌乱,但仍强作镇定,低哑道,“做过的事已经发生了,我无法让时间倒流,亦不想为自己找借口。让你无法行医本非我愿,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是闻致,我希望你做决定前能提前和我商议,毕竟,有些东西是补不回来的。”   “那我究竟该如何置之?看着那些无赖在街边盘算如何欺辱你,却坐视不管吗?看着陌生男子进出号脉,却要装作宽宏大度、毫不介意么?”   “第一,医者无性别,男女病人于我眼中并无区别;第二,回春堂看病虽不分男女病患,但每名大夫皆有自己擅长诊治的领域,我擅妇科疑难和针灸,来我这的男病人并不多;第三,大夫与病患之间,有垂纱竹帘遮挡。”   明琬望着闻致微红的眼睛,道:“最后,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冷静,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谈。”   “明琬!”闻致向前一步,因为起身太过匆忙而撞倒了椅子,攥住她的腕子哑声道,“我……”   明琬不喜欢他说不过就禁锢的戏码,皱眉抽出手道,“怎么,闻大人要将我关起来,锁在身边吗?”   闻致望着她,呼吸凌乱,眼眶赤红,俨然已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像是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斗争,他终是张了张薄唇,以极轻且艰涩的嗓音,垂首道:“……我错了。”   明琬身形一顿,面上的警惕还未消散,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   五年以前,他在漫长的宫道上,面对文官们的嘲弄和讥讽,依旧扬着高傲的头颅斩钉截铁道:“我没错!”   五年以后,他如同一个残败的斗士低下了头颅,将唇抿得死白,向他此生执念成疾的女子致歉,哑声恳求:“我错了,明琬。你说得对,我有病,心中住了个阴暗的怪物……你再给我些时间,我能控制自己。”   他垂眼盖住眼中的红,睫毛几度颤抖,压抑道:“我……爱你,尝试了很多种方法来爱你,可为何,每一种都是错的。”   就在昨天晚膳前,小花和丁叔还在同明琬聊闻致的心病。   丁叔道:“夫人,闻大人脾气总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并非他生性反复无常,而是他生病了呀!因为对夫人没有安全感,故而犯病,夫人多陪陪他,病就又好些了。”   “是这样?”明琬将信将疑。她一向认为,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的,丁叔说她是闻致的药,未免太抬举她了。   小花支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仰首饮酒道:“我倒知道一个法子,只需一句话,便可治好闻致那患得患失的心病。”   明琬问:“是什么话?”   小花笑嘻嘻道:“闻致不就是担心嫂子会走嘛!所以,嫂子只需站在闻致面前,对他说上一句‘我爱你,一直到现在都爱着你’,两人在一起,什么病都好啦!”   明琬无言,白了小花一眼,而后断然道:“我不要。他不曾说爱我,我凭甚要说爱他?”   哪怕在当年离去之时,闻致红着眼摔倒在地,也不曾说过一个“爱”字来挽留她。   而此刻,在书房中,闻致对她说“我爱你”。   明琬等这句话等了五年,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明琬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书房的,闻致是什么神情,她没敢看。   厢房中灯影明丽,青杏正在整理熨烫齐整的新衣,见到明琬进门来,便笑着道:“小姐,我给你缝了件新衣,是你喜欢的杏粉色!”   明琬晃晃悠悠,失神地走到青杏身后,将头靠在她的肩头,闷闷唤道:“青杏。”   “小姐怎么啦?”青杏忙放下衣裳,转身捧起明琬的脸瞧了瞧,担心道,“是和闻大人吵架了么?”   明琬摇了摇头,失神半晌,方做梦般道:“他说,他爱我。”   青杏颔首,期望下文道:“然后呢?”   “闻致刚才,说了他爱我。”明琬又重复了一遍,咬重了“闻致”二字。   青杏一脸理所当然,眨眼道:“我知道是他呀,有何不对么?”   青杏的反应太过平静,明琬疑惑抬眼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不觉得惊讶?我以为闻致那样的性子,是永远都不懂爱,永远都不会对我说出这三字来的。”   “小姐,你平时那么聪明果断,怎么这事反倒看不透啦?”青杏摆出一副先生的面孔来,细数道,“你看,你和闻大人做了六年夫妻,他都不舍得强迫你圆房,你走后,他憋出心病来,相聚后又精心照着你的喜好安排膳食起居,唯恐你吃得不好住,得不痛快……这不是爱,是什么?”   明琬混混沌沌,哑口无言,只好戳了戳青杏的额头,羞恼道:“你这丫头有了小花,就‘叛变’阵营了?”   “哪有?青杏永远都是向着小姐的,只是小姐不在的这五年,我看得多些罢了。”青杏小声道,“那,小姐听了他这番表白,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呀?”   明琬想了想,终是长叹一声倒在榻上,将脸埋在被子中低低道:“……我不知道,现在心跳好乱,脑子一片空白。”   闻致连着几天都极少现身,偶尔用膳时出现,也对那夜书房之事闭口不提,会沉默着将明琬喜欢的菜换到她面前,一切仿佛如常照旧,又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   连着半个月的阴雨天,巷中有人披蓑戴笠,挑着担子卖枇杷。   明琬让侍婢买了些回来,炼冰糖川贝枇杷膏。小炉上热气腾腾,明琬不住用木勺搅动砂锅中琥珀色的枇杷膏,正出神间,忽见一片阴影笼罩。   她抬首,看到了闻致颀长挺拔的身姿。   大概是阴雨天腿疼,他皱着眉,撑着案几极其缓慢地跪坐在席上,而后伸手从明琬手中接过木勺,替她搅弄那粘稠剔透的枇杷膏,沉声道:“去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随我赴宴。”   这个要求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明琬愣了愣,问道:“赴什么宴?”   闻致慢斯条理搅动药膏,一举一动风雅无比,眉目隐在升腾的热气后,缓慢道:“鄱阳郡公的寿宴,长安权贵皆会携女眷赴宴。”   朝中最忌结党营私,尤其是闻致这般身居高位之人行事更要小心谨慎,至少回归长安这数月明琬从未见闻致参加过谁的寿宴,一般都是接了请帖后命丁管事准备一份寿礼送过去就算礼成……为何今日鄱阳郡公的寿宴,竟会劳他亲自登门祝寿?   虽心有疑惑,但明琬并未多想,应声起身,前去更衣梳洗。   她换了身精致却不张扬的藕粉新衣,挽起长发,配上闻致送的玉簪、耳饰和香囊,大概是常用玫瑰养颜膏和注重养生的缘故,她肌肤仍如少女般幼嫩白皙,稍加打扮别有一股清丽窈窕的气质。   见到她一身盛装上车,车中等候的闻致明显怔了怔,深邃的凤眸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方轻声命令侍从:“走。”   马车驶入永安街,郡公世子亲自出门迎接,明琬拢袖端庄跟在闻致身后半步,与他一起踏上长长铺就的红毯之上。   天气阴沉,门口的石阶颇陡,明琬有些担心闻致的双腿,但他神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到了郡公府门口时,闻致忽的停了步伐,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轻而坚决地握住了明琬的手,将明琬的手指攥在掌心,很令人安心的力度。   明琬心蓦地一跳,下意识缩了缩手,没成功。   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意,袖中的手却是捏了捏闻致的指节,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作甚?”   闻致面色不改,淡然道:“就是要让他们看着。”   满堂宾客自动分列红毯两旁,衣着华贵的公子夫人们陆续朝闻致夫妻拱手行礼,有几个胆大的妇人聚在一起,以扇掩唇,正从扇子后抬起妆画精致的眼来,吃吃笑着打量明琬。   闻致淡然回礼,而后又牵着明琬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侧,朝众人引荐道:“这是内子明氏,精通岐黄药理,长安城内无人出其右,今后还望仰仗诸位夫人多多照顾。”   他如此堂而皇之地炫妻,一时间诧异者有之,艳羡者有之,衣着鲜亮的贵夫人们俱是盈盈一福,笑着迎上来,一口一个“闻夫人”,将明琬从闻致身边拉开了。   明琬不曾见过这般阵仗,鼻端满是脂粉香气。她扭头回身,有些无措地望向闻致。   闻致眉目疏朗清俊,站在原地目送她,轻声道:“去吧。”   “是呀,闻夫人!咱们去女客席上聊,离他们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男人远些。”   “闻夫人,听闻你是医官之女,还外出游历了几年,想必定是十分不凡!”   “对了闻夫人,我这脸上的总是生些红红的面疮,敷了多少药都不见好,您可有法子呀?”   “还有我!我这月事都大半年没来了,正愁怀不上孩子呢!”   耳畔叽叽喳喳一片闹腾,明琬被吵得脑仁疼,只好苦笑道:“夫人们莫急,一个一个来。面疮是因内火而生,光外敷是不顶用的,还需从膳食上调理。至于月事,我需号脉之后方能定夺……”   贵夫人们多少有些富贵病或难言之隐,苦于礼教森严不得轻易求医。明琬看着这些围着自己絮叨不停的夫人们,忽而明白闻致今日为何要带她前来了。   目的并非贺寿,而是要将她引荐给长安的贵妇们,为她打开施展医术的另一扇门。   小花曾对她说:“嫂子没发现么?闻致正在一点点弥补你曾经失去的东西。或许他做得不尽人意,或许他的方式太过直接而显得脑子有病,但他至少,是在用他的方式挽回你。”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不太敢看评论23333   ps:修了下文,因为这篇文追妻没有国恨家仇或是别的什么负心误会,主要是性格不合,所以两个娃都有自己的性格缺陷,男主的偏执,女主感情创伤后的自我防御……不过呢,好在男主迈出了至关重要且决定性的一步!   唉,我这当妈的更急   感谢在2020-09-15 00:44:11~2020-09-16 00:1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上班 3个;正北偏西、茶蛋、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盂施圣 5瓶;40201049、拖拖、若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温柔   闻致站在往来招呼的宾客间, 注视着远处被女眷包围的明琬,看着她时而倾身询问,时而伸指切脉, 举止从容自信, 偶尔笑弯了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洒脱明朗。   她不知道,昨夜闻府的灯火彻夜不息。   “我不知该怎么做, 丁叔。”书房中,闻致的面色少见地彷徨, “我心里有很多话,可是说不出来。”   丁叔望着眉间沉郁的闻致,语重心长道:“阿致呐,听丁叔一句话,你不妨试着相信夫人, 莫要像盯犯人似的时刻担心她逃跑。你想想,五年前你身患重疾、声名狼藉, 她尚且能爱上你, 现在的你总比五年前要好吧?那夫人有什么理由不会喜欢你呢?只是你越抓得紧, 便越会激起她过往的记忆,越会将她推开……夫妻嘛, 若是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谈何走远?”   闻致眸色明暗不定,良久轻声道:“丁叔的意思是?”   “不妨试着放松些。”   “她会走的, 丁叔。她讨厌我。”   “不会的,她若真厌你至极,就不会回来,她难道缺你这几两诊金?”   丁叔叹道, “你想呀,夫人现在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就是你。她身为弱女子悬壶济世,选的路已是艰难,若是连你都不支持她,那她对你还有何期待呢?”   “我并非不支持,只是不愿她对谁都这么好。丁叔,你可知道,每个靠近她的男子,我都嫉妒得快要发狂……我控制不住。”   “可是阿致,人是你追回的,这些问题你难道未曾想过?大概夫人是觉得你只愿意接受你想接受的,不愿接受的就自行替她决断剔除,缺乏沟通,夫人她真正介意的兴许就是这些吧。”   丁管事指了指案几上的糕点,示意道:“就像是她想要豆糕,而你却硬塞给她一块酥糖,出发点虽好,却并非是她想要的。丁叔知道你在努力,知道你的苦衷,只是从夫人的心思来说,重归于好如同治疗疾病,下猛药不如对症下药。”   “阿致,夫人她常与我和小花谈论你,话里话外并非全然无情。你们之间,就只差最后一把火啦。”   ……   郡公府树荫浓密,紫薇花下衣香鬓影,纨扇轻摇,一派言笑晏晏的和乐之景。   明琬一一给那群贵夫人答疑问诊,有些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己隐疾的,便写了纸笺悄悄递与明琬,与她另约时间上门问诊。如此直到宴会开始前,明琬方从中脱身,在花荫下寻了个女客席位坐下。   谁知刚入座,便听见隔壁席位上传来一个清灵的声音,轻嗤道:“你真可怜。”   明琬扭头一看,是张明艳熟悉的面孔——鄱阳郡公的孙女,乡君萧元乐。   明琬颔首问礼,对萧元乐方才的轻嗤感到莫名,莞尔道:“乡君所言何意?”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大概是祖父寿宴的缘故,萧元乐今日并未穿戎服,而是一身鲜妍的红裙裾,挽着端庄的鬟发,朝远处聚在一起闲聊的士族夫人们抬抬下巴。   明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贵妇们三三两两聚集,以扇掩唇窃窃私语,时不时偷偷朝明琬的方向望上一眼。   “方才闻致当着众人的面引荐你,羡煞一片妇人,你一定很感动吧?”   萧元乐以指尖绕着腰间的香囊穗子,挑起柳眉,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你瞧,那些眼高如顶的官夫人明面上羡慕你、奉承你,说你是女扁鹊在世,一转身换副面孔,还不知如何在背地里编排你呢!她们不过是攀援寄生的藤蔓,倒瞧不起你这棵独挡风雨的野草……”   萧元乐虽然总是一副倨傲的神情,但言辞中隐隐抱有不平之气。若是忽略她将自己譬喻成“野草”这点,姑且算得上是面冷心热。   明琬暗中揣摩她的来意,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而后道:“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几句碎话伤不了我分毫,纵使她们心中再多不满,也照样得求我为其诊治。如此看来,她们岂非比我更可怜?”   “你真是笨死了!”萧元乐焦躁起来,皱起眉头看明琬,“你知道那些后宅妇人如何说你吗?她们说,当初你嫌弃闻致是个残废,利用他救出你爹便弃他而分居;如今他病好了,当大官了,你又眼巴巴地回来,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哼,男人总是没错的,错的都是女人,更可怕的是竟然连女人自己也这般认为。好像只要一个人玩弄权术,当了大官,人们就能原谅他所有的罪孽。”   明琬顿神。她与官夫人们并无交集,竟不知长安的妇人是如此看她。   萧元乐冷笑道:“一个曾经声名狼藉的‘病罗刹’,真会那般痴情无瑕?傻子才信!如果我是你,我定要将他老底兜穿,让他也尝尝被千夫所指的痛,方能解恨!”   这般愤世嫉俗,明琬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她认真地想了想,而后道:“说实话,报复闻致并不能让我快乐,我为何要做痛苦自己,娱乐他人之事?何况感情本就难分对错,两人之间的家事,没必要呈给别人指指点点,闻致也并非像乡君说的那般十恶不赦。乡君谈吐不凡,应该比我更清楚大局,内斗可不好。”   “你还在帮他说话?”萧元乐瞪着丹凤眼道。   明琬道:“不是帮他说话,是事实。”   横亘在她与闻致之间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国恨家仇。   “所以说,你真可怜。”萧元乐一脸怒其不争的神情,虚着冷艳的眼骄傲道,“就算你们都忘了他曾经做了什么,我也会永远记得。因为在很久以前,有位少年因他死在了雁回山,我再也找不到……那般待我好的人了。”   萧元乐前脚刚离席,闻致的身形便出现在了明琬面前。   “她和你说了什么?”闻致站定道。   “没什么,就随便聊聊。”明琬见闻致过来,好奇道,“你不去谈经论道,过来作甚?”   “时弊枯燥,来透透气。”闻致骨子里带着疏离和高傲,并不喜欢附庸风雅,见明琬独自坐着,便问,“你呢?可还适应?”   明琬“唔”了声,托着下巴道:“我只会施针问诊,不会巧舌如簧,刚揽了几桩病人的生意而已,别的可不能给闻大人长脸了!”   觉察到她心情尚可,闻致神色稍霁,过于冷峻眉目也平和下来。   他俯身,背映着一簇繁盛的紫薇花,朝明琬低声道:“正巧,我亦不喜虚与委蛇。不若我找个借口提前离席,一起去湖上泛舟?”   明琬诧异抬眼,这样的闻致温柔得近乎陌生。   她眯了眯眼,绯色的唇扬起,轻声道:“好啊。”   因为席上提前走,闻致少不得自罚几杯,这才成功得以脱身。   出了门,在后巷处找到了闻府停放的马车,小花歪身倚在车门处打盹,迷迷瞪瞪掀开一只眼皮,见到闻致和明琬一袭盛装并肩而来,便瞬间清醒,跳下马车道:“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去曲江池。”闻致淡然吩咐,然后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上最后一级木阶时,他身形忽地一跄,身后的明琬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他一把,问道:“怎么了?”   闻致扶着明琬的手缓缓站直身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而后很快松开,竭力平稳道:“没什么。”   起风了,道旁的林木哗哗作响,似有雨水将至。   明琬不禁有些同情尚在郡公府宴会的客人,待会儿还不知该淋成怎样的落汤鸡。正想着,忽闻闻致低沉的声音传来,“明琬,你可以继续行医,不论市井平民,亦或是高门大族。”   马车内有些燥热,明琬撩开车帘一角通风,抬眸看他。   闻致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裁决,“这样,你可会开心些?”   微风拂动明琬鬓角的发丝,她垂下眼盖住眸中的笑意,尾音上扬道:“近日种种,我想知道,是哪位高人让你开了窍?”   “没有谁。”被戳破的闻致调开了视线。   他不说明琬也能猜到,无非是丁叔或是小花,这两人都快赶上谋士军师了。   一阵凉风乍起,有哒哒的雨点打在车壁上,明琬从车帘的缝隙中往外看了眼,只见满街行人狼狈举袖挡雨,四处奔跑。   “下雨了。”明琬轻叹一声,“要不,我们打道回府吧?”   “雨会停的。”闻致笃定。   明琬知道他做的决定素来不轻易更改,便搁下车帘,顺其自然。   马车停在了湖边,雨水击打着田田莲叶,在湖中荡开细密的涟漪,满目烟波浩渺,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深重的雨雾之中,泼墨似的壮观。   明琬听着雨声,视线久久停留在闻致微白的面色和紧皱的眉头上,忽而问:“你最近终日繁忙,又兼雨天,是否腿又疼了?”   闻致怔神,袖中紧攥的手指下意识松开。   回想起方才闻致上车时的踉跄,明琬已猜到他定是忍了许久,便卷起袖子蹲身道:“你别动,我给你按按。”   她总是这样,不管身处何时,但凡闻致稍有不适,总是第一个察觉。   这样的温暖,是十八岁时的他日日都拥有,却弃之敝履的。如今想要找回,却只能摸一把回忆的温度,期望她对自己还留有一丝的情意……   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绝不会再放手。   “阿琬。”他唤,很轻很沉的声音。   “……嗯?”明琬掀开闻致的下裳,搓热自己的手覆在穴位上推拿,从鼻腔中低低应了声。   闻致却不再做声了。   明琬久久没有等到下文,遂抬首疑惑望去,而后怔神。   车外雨声哗哗,闻致幽黑的眸中仿佛映入了长安骤雨。他沉默,高大,不可逾越,他将所有的眷恋与深情都写在了眼睛里,那眼中沉甸甸的分量,令明琬的心也跟着潮湿起来。   “你睡会吧。”明琬放缓了手上的动作,没有戳破他此时的心思,只轻轻一笑,“等雨停了,我再叫你。”   闻致睡着了,屈指撑着太阳穴闭目,连睡姿都是如此端正。   等到他睡梦中的眉头稍稍舒展,明琬才转了转酸痛的脖子,揉着手腕坐回他的身边。腿麻了,有些不舒服。   雨声渐小,天色越发黯淡。   小花不知去哪里避雨了,只有几个侍从戴着箬笠,还兢兢业业地守在车旁,像是几座冷硬的石雕。马车前挂起了灯笼,两点微光映着地上的水洼,荡碎橙黄的暖光。   明琬正望着曲江池畔初上的灯火出神,便见身侧的闻致蓦地睁眼惊醒,稍稍坐直身子,望着趴在车窗上极目远眺的明琬,脸色略微苍白,似乎在努力辨别什么。   “怎么了?”明琬被他这副样子惊到了,定了定神,轻声问,“做噩梦了?”   闻致淡色的唇动了动,盯着明琬道:“你方才,说话了吗?”   明琬心中一震。   她也看着闻致,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她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仅是一瞬复又挂起笑来,若无其事道:“我方才说,雨停了呢。”   闻致果然长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也渐渐恢复了血色,侧首望着窗外道:“嗯,雨停了。”   风撩动车帘,潮湿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只见曲江池水涟涟,莲叶飘香,一轮圆月挂在黛蓝的夜空中,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明镜,亮得出奇。   曲江池对岸放起了烟火,突兀却壮阔,空中的荼蘼与水中的倒影遥相呼应,美丽得不似人间。   明琬正思索谁家这么无聊,在刚下过雨的天气放烟火,却觉手上一暖。   闻致握住了她的手,眸色在晦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映着烟火的光,也映着她的脸,问:“舫中有淮扬菜,吃么?”   或许是此刻他的眼神太过朦胧深邃,睡后的嗓音还带着撩人的喑哑,明琬颔首道:“吃的。”   画舫中,一片吴侬软语,金碧辉煌。   雨后略微湿热,趁着上菜的间隙,明琬去甲板的回廊下听琴赏月,却与迎面一艘富丽堂皇凤头画舫打了个照面。   对面画舫显然是被包场了,除了歌女琴师之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在凭栏而望。过于浓烈的灯火模糊了她的脸庞,但明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姜令仪。   明琬下意识抬手,欲同姜令仪挥手,却见身后一只长臂伸来,按住她的手压下,将她拽入身后紧紧护住。   闻致站在灯火下,目光如刃,侧颜冷峻无比。   明琬这才发现,姜令仪的身后还站着一人,因为在拐角的阴影处,故而她方才并未看清楚。   那是李绪。   姜令仪大概也认出了对面的明琬,身形一僵。她并未同明琬打招呼,而是转身就走,窈窕的身姿如一抹幻影散去,很快消失在璀璨的琉璃灯火下。   李绪则多站了会儿,不知是否错觉,明琬总觉得有一抹阴凉的视线投射过来,像是毒蛇蛛网缠缚。   不稍片刻,李绪收拢骨扇,追随姜令仪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花·烟花搬运工·大壮:首辅身边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今天状态前所未有的差,在电脑前坐了六七个小时,我尽力了,感情流太费心神orz   感谢在2020-09-16 00:13:19~2020-09-17 01:4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狐狸 7个;茶蛋、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白 20瓶;南泥崽z、清黎。、珊瑚礁 5瓶;40201049、35268064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有毒   对面那只画舫很快擦身而过, 朝杨柳岸边驶去。   波光映月,琴声叮咚,琵琶女在楼下唱着轻灵宛转的扬州小调。装潢雅致的厢房内, 侍从们陆续上完菜式, 便放下镂空半月门的垂珠帘,安静有序地退离房间。   满桌精致清鲜的淮扬菜,色香味绝佳, 明琬以玉柄瓷勺舀了一口细细地抿着。大概是察觉了她的走神,闻致挪动凳子, 与她坐得近些,以湿棉布仔细擦净手指道:“李绪不会杀她,他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   明琬回神,在他低沉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安慰的意味。可是明琬依旧很担心姜令仪的状况,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比“死亡”更可怕的, 若真接受李绪也就罢了,怕的是她被逼妥协, 做了燕王府的禁脔。   “若我将她救出, 你是否会开心些?”闻致忽然问, 沉着眼,似乎已在思索计划是否可行。   明琬忙咽下嘴里的食物, 道:“别。李绪根本是个疯子,真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要去硬碰。”   如果姜令仪走了, 李绪又不知会杀多少人逼她现身。可眼睁睁看着至交好友落入虎穴,明琬亦是难以心安……这似乎是个解不开的死局。   “既是插不了手,倒不如看她自己的造化。”闻致舀了一碗鱼汤,换走明琬面前的空碗, 沉声道,“李绪这口气,活不了多久了。”   短短数言带着沉甸甸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便能乘风破浪,山海可平。   “他还会对你出手吗?”明琬多少有些担心。   “他在盯着我的同时,我的人也在盯着他,若有动静,我会第一时间知晓。”大概不想被这些糟心的的人或事打扰二人间难得的清净平和,闻致皱了皱眉,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雨霁月明,曲江池的夜景不错,用过膳可去逛逛。”   明琬越发肯定他昨晚定是经历了什么,明明前几日还处在随时可能爆发的凛冽中,今日却忽然体贴得像是换了个人。   明琬想起了他上马车时的踉跄,和猝然惊醒后令人心头一沉的那句:“你方才,说话了么?”   明琬骗了他,其实,她什么也没说。   闻致似乎太过紧张疲乏时,就容易复发犯病。   “今夜就不去玩了,你我都有些疲乏,回去睡个饱觉才是正经。”明琬搅动碗中热腾奶白的鱼汤,不知是否灯火太过璀璨的缘故,她的神色看起来十分明丽轻松,“而且,你不必刻意去学别人的花前月下,不必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你不喜欢这样?”闻致疑惑道,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怎么说呢,也不能光我一个人喜欢,也得看你喜不喜欢。闻致,你之前说我是在艳羡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其实不是,重点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爱情。”   明琬想了想,垂下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圈阴影,轻声道:“你看,我们的性格并非非得耗个你死我活,也是能有平衡点的不是?”   闻致慢慢搁下筷子,抬眼望着她,幽邃的眸中似有情愫翻涌,良久轻声道:“明琬,你说清楚些。”   明琬脸上一热。   明明没有饮酒,她却莫名有些上头的感觉,忙含糊道:“我说得够清楚了。”   闻致按住了她握勺的手,轻轻包在掌心,目光灼灼道:“我想听,明琬。”   明琬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却忽的见船身一歪,桌上的杯盏碗碟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明琬身子骤然一歪,却被闻致眼疾手快地捞住,两人小腹贴着小腹,胸膛撞着胸膛,严丝合缝,顿时皆是一怔。   “磕着哪儿了?”闻致皱眉问。   明琬摇了摇头,随即站稳身子道:“池中无暗礁,风平浪静,怎的这般动静?”   话音刚落,楼下已传来纷杂的吵闹声,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船舱着火了!快救火!”   如清水入油锅,滋啦激起一片恐慌。一时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船上的客人皆是疯了似的往甲板上跑,画舫越发滚滚浓烟自楼下舱房升腾而起,随风灌入屋中。   虽说湖面有风,但毕竟刚下过雨,按理说火势蔓延不会太快,可是舷窗处冒出的火舌却十分旺盛,且浸湿的木材燃烧起来浓烟比平日更甚,铺天盖地几乎难以辨别方向。   事出反常,必有诡秘。   闻致与明琬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分别去关厢房临江的窗户,试图阻止浓烟的侵袭。明琬呼吸不似习武之人那般绵长,不小心吸入一口浓烟,顿时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恨不得将肺腑咳出。   闻致寒着脸撕下袖袍内衬,将桌上唯一一壶茶水倾倒在那片衣角上,而后将浸湿的布料捂在明琬口鼻处,沉声道,“捂上,低头。”   “那你呢?”房中并无多余的水可供使用,明琬只好用自己的袖子去捂闻致的口鼻,刚想要说什么,喉咙中又是一阵呛咳。   闻致忙揽住她,胳膊肌肉绷紧,哑声道:“嘘,别说话。”   小花带着几名侍卫冲了进来,一边伸手挥散浓烟,一边丢给闻致两块浸湿的棉布,抬臂捂着口鼻道:“烟往高处走,房内不通风,我们得出去!”   闻致将给明琬加了一条湿布巾,确保万无一失了,这才将剩下的那条蒙在自己脸上,冷冷道:“不是让你去盯着对面吗?”   “应该不是李绪的人!我一直暗中守着他,何况今日来画舫是你临时决定,李绪不可能提前预知设局!”小花眉头拧成疙瘩,恨不得冲出去杀个痛快,“可这场火来得怪哉,除了李绪还有谁?”   闻致略微沉吟,而后面色一寒:还有一人,倒是忽视他了。   闻致冷然道:“先出去再说。”   燃起大火的画舫被困在了偌大的湖心,甲板上早已人满为患,不知是否烟熏火燎的缘故,闻致的嗓音十分沙哑,冷静吩咐小花:“船中恐混有刺客,去人多的地方。”   拥挤尖叫的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双沉浸着杀气的眼眸,刺杀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明琬和闻致等人被挤在了甲板边沿的雕栏旁,等候舵手和船役将浓烟滚滚的画舫停泊靠岸,忽然间,闻致瞳仁骤缩,一把推开了护在怀中的明琬。   明琬一个踉跄,腰身撞上护栏,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寒光闪过,一名蒙面刺客执刀朝闻致刺去!   “闻致!”明琬几乎停了呼吸,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了调。   闻致拼着挨上臂上那一刀,顺势抓住刺客的腕子一扭,击落了他手中刀刃。几乎同时,小花的剑贯穿了刺客的胸膛,将他狠狠钉在甲板上。   见了血,甲板上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越发骚乱不堪。   明琬扑过去,一手替闻致按住淌血不止的伤口,一手努力去撕衣服下摆。然而她不是闻致,没有那般力气,衣裳如何也撕不破,不由焦急起来,声音发紧道:“要即刻止血……怎么撕不掉!”   闻致单手扯住袖袍内衬一撕,轻而易举撕下一块布条交到明琬手中,墨黑的眼睛望着她,轻声道:“我没事,明琬。”   “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明琬忍不住拔高声线,红着眼道。   然而刺客不只一人,四面合围的刺客同闻府的侍卫缠斗在一起,一名刺客被小花踢得飞身撞在护栏上,将实木的护栏撞缺一个好大的口子。正此时,一艘诡谲的渔船披着画舫的火光疾速飘来,如同夜色笼罩下的一抹幽魂,狠狠地撞上了画舫!   猛烈的摇晃中,尖叫四起,明琬瞳仁骤缩。那一刻仿佛无限拉长,她眼睁睁看着双腿有疾的闻致一个不稳,身形后仰,撞翻破了缺口的护栏仰面跌入湖中,她努力伸长手指,只来得及碰到他一片衣角……   紧接着,噗通一声溅起水花!   明琬想也未想,跟着纵身跳入了湖中,一如六年前那般。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闻致的腿不好,没法像正常人那般凫水,她不能让他沉下去!   而此刻,岸边停泊的另一只画舫中。   姜令仪望着湖心燃烧的舫船,湿红的眼睫剧烈颤抖,哽声道:“殿下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动我的亲友吗?”   李绪手握折扇,眯着眼欣赏湖心的那场浓烟滚滚的烈火,仿佛在观摩什么精妙绝伦的盛宴。他揽着姜令仪的腰,风轻云淡道:“这可误会我了,动手的另有其人。”   感受到他的力度,姜令仪浑身一僵,心如死灰道:“那殿下方才出门,是接了谁的密信?即便不是殿下动手,亦是殿下的同党。”   李绪侧首,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姜,我只答应过不再对你的小闺蜜下手,可没答应会阻止其他人下手。”   “你骗我。”姜令仪湿红的眼中一片烟雨,像是看待什么可怕的东西,颤抖道,“我已回到你身边了,你还骗我?”   “这怎么能算骗呢?动手的的确不是我。”   “求你了……救救他们吧!”   李绪沉吟片刻,而后温柔地拂去姜令仪眼角的泪,吻了吻她冰冷无血色的唇道:“傻小姜,别天真了。他们不死,倒霉的就会是我,我怎能去救自己的政敌呢?”   “可你答应过我……”姜令仪攥紧手指,明明是夏日,牙齿却冷得咯咯打颤,蓦地拔高声线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听话,就会放过他们!”   她素来温吞善良,说话细声细语,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像是燃烧了自己全部的愤怒和无助。   李绪大概被她吓到了,一时没有接过话茬。他伸手想要安抚姜令仪,却被躲开。   姜令仪缓缓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痛苦哽咽道:“饶过我吧……”   李绪沉默许久,终是一点一点扳过她抖得如风中秋叶的身子,拥入怀中,于她发顶轻轻一吻,像是在筹划一件极美好的事情,自顾自温柔道:“小姜,你做我的王妃,做我未来的皇后,可好?”   ……   水不算太冷,但极具压迫感,给人以窒息的恐慌。   明琬从湖中冒出一个头来,呛咳着摸索到闻致的方向,将他的胳膊绕到自己肩上,竟是将自己当做浮木,让闻致得以借助她的力量成功凫水。   “明琬,你疯了!”闻致湿漉的眼中映着画舫的火光,恨得几欲滴血,厉声喝道,“快上去!立刻!马上!”   “画舫那么高,你让我……如何上?”闻致的身体太沉了,明琬不断没入水中,又不断挣扎浮起,短短一盏茶时辰便已是气喘吁吁,肺部呛得针扎似的生疼。   闻致的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见,推开她道:“我自己能行……你放开,去找块浮木!”   明琬自然不肯放手,也不能放。她很清楚闻致的身体状况,断续道:“你腿疾复发,久了会使不上劲儿……”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六年前,可第一次,闻致不愿回到当初!他宁可接受如今这个过分沉静无情的明琬,宁可一辈子爱而不得,也不愿再回到藕池中的那个冬夜!   他舍不得。   “少废话了!若真为我好,就努力凫水!”明琬咬牙道,“别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将我圈养或推开……”   声音戛然而止。   明琬先是感觉到身体一震,像是被人从后面猛击了一棍,震麻过后,便是剧痛之感争先恐后地冲上脑中,翻江倒海。   她怔怔地低头,看到一截带血的箭矢从肩头刺出,身体像是抽去全部力气般下沉。   “明琬!!”没入水中的一瞬,她只来得及看见闻致赤红的眼睛和绝望的嘶吼。   醒来时,明琬已躺在了一只乌篷渔船中。   圆月西斜,画舫的火光已经远得只看见一个萤火虫般大小的红点。一只带血的肩头叮当一声坠在地上,来不及抱怨一声“疼”,她已被闻致拥入怀中,两个湿淋淋的身形紧紧相偎。   她听见闻致呼吸微颤,沙哑道:“没事了,未曾伤到要害。”   可是明琬觉得不太对劲。   伤口不深,但她的血止不住,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酸痛,呼吸略微急促,伤口处的血肉凝成了诡异的暗紫色。   闻致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面色有一瞬的苍白。   “把箭头……给我看看。”明琬接过那支箭,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刺鼻味道。   心一沉,她无力地垂下手,虚弱道:“好像,有毒……”   “别怕,大夫马上就来。”闻致几乎立刻打断他,嗓音浑浊无比,嘶哑得听不见。   “闻致,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我不会让你死。”   “……你能否替我,好好活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曾恨你,我只是,太害怕受伤了……”   “……”   闻致替她重新包扎伤口,防止毒素回流心脏,唇上还带着吸吮毒血残留的暗红,就这么赤红着眼看她,冷声道:“你若死了,我杀光所有人,再陪你一起去死。”   一颗水珠滑过赤红的眼角,在闻致挺拔的鼻尖上久久停留,而后吧嗒一声落在明琬煞白的脸上,不知是湖水还是别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没啥大问题,小明自己就是大夫。   感谢在2020-09-17 01:40:21~2020-09-18 02:1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普锐斯、邓邓 3个;立志瘦十斤 2个;茶蛋、玄小爷、是墨墨呀、桃子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黎。 5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2瓶;若言、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破镜   闻致斩钉截铁地告诉明琬:“你不会死, 只是一点小问题,谁也无法让你死。”   他仿佛是在陈述一件用膳那般简单的事,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但明琬知道他其实很害怕, 他并没有他表现的那般坚不可摧, 否则以他那双四平八稳、能轻松拉开二石良弓的手, 怎会抖得连简简单单包扎的一个结都系不好?   他说若是明琬有个三长两短,他会杀了今夜所有相关之人,再陪她一起去死。   明琬知道,他不会死的。   闻致只会按照她的“遗愿”, 背负一切, 孤独而又冷漠地活着, 不断地用回忆折磨自己, 直至走向生命的最后一刻……   最深沉的爱不是为一个去死, 而是为一个人而活。因为前者只需一刹那的决然,而后者则要付出一辈子的勇气。   闻致从来都不是谁家温柔的少年, 他只是闻致,是那个曾对全天下执戈宣战, 却唯独为她折腰的闻致。   明琬舍不得死,她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很多事的要做, 脑子受毒素影响昏昏沉沉,可意识却从未有过的清醒。   渔船靠了岸,闻致抱着她下了船, 随即是一阵模糊的颠簸中,似乎在马车中。她听见小花道:“……箭上的毒暂未确定,但江湖上死士常用的毒无非是那几种, 倒不是什么罕见的奇毒,只是药效快、发作狠。”   明琬倚在闻致的怀中,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中急促得快要发狂的心跳,嗓音哑得像是在吞咽冰冷的刀刃:“把所有太医都请过来!马上!”   小花道:“已经派人去请了,还有今夜刺杀的主谋已有眉目,您看是……”   闻致低低说了句什么,明琬冷得打颤,难受地睁眼,呼吸滚烫道:“去周太医家中……他有药……趁着我……还有意识……”   箭矢上的毒发作极快,请太医来太耽搁时间,而左太医令周时青擅长调理五脏,能解奇毒,其府邸中更是有个偌大的药房,里面分门别类搜罗了极多药材,若上天垂怜,许能争取一线生机。   “好,你莫多言。”闻致搂紧了她,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冰冷打颤的身子。   周太医年迈,早已睡下,却被从睡梦中急急唤起。   明琬被闻致抱出马车,不顾复发的腿疾,抱着她大步冲入周府。他朝拄拐披衣而来的老太医低下了头颅,恳求般道:“求老先生,救救内子!”   被抱入药房内间时,明琬尚且有一丝意识,能将自己的症状述给周太医听,为辨毒配药争取了最大时机,可渐渐的,她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黑布般渐渐暗淡,喉咙灼烧般干痛,再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梦里是潮水一般深重的黑暗,冗长不见尽头。   她一会儿梦见炙热的火焰冲天弥漫,灼得人睁不开眼,一会儿又梦见冰冷的湖水包裹,扼住了呼吸。   她梦见闻致满身是血地从刀剑嶙峋的尸堆中爬出,每爬一寸身下就拖出一寸血痕,还梦见六年前那个苦寒的冬夜,闻致一头栽进藕池中,而她却怎么也捞不住他……   明琬昏睡了两天,醒来时左肩疼得厉害,脑袋昏沉沉的,视线也隔雾看花似的黯淡,只隐约看见些许模糊的光源。   她以为是久睡未醒的缘故,使劲儿眨眨眼,然而视野照样昏暗无比。   “醒了?”熟悉的身影靠近,闻致浑浊低哑的声音自榻边响起,随即轻微的轱辘声响起,一只温暖的手覆在明琬的额上,为她抚去额前耷拉的碎发。   明琬惊异于闻致如此糟糕的嗓音,不由循着那点隐约晃动的轮廓伸出手去,带着病后的虚弱道:“闻致,你的声音……怎的变成这样了?”   手摸偏了,摸到了闻致的头顶。闻致似乎一怔,将她那只跑偏的手攥在掌心,低哑道:“有些风寒。伤口疼吗?”   “有点。”明琬有些不适应现在的光线,便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你睡了两天。”   未时,尚在午后,没理由这般昏暗……   明琬心中一咯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闻致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哪里不舒服?”   “闻致,”明琬张了张嘴,涩声道,“我好像,眼睛出了点问题,看不清东西了……”   良久的死寂。   眼前掠过些许细微的风声,似乎有人将手放在她面前晃了晃。接着那阵轻微的轱辘声远去,门开的声音。   闻致的声音像是粗纸打磨过,哑声急促道:“来人,去请周大夫来!”   他的嗓音绷紧,很冷很沉,明琬的心也跟着揪紧,稍稍坐起身子道:“应是余毒未清,暂时性的,你别担心。”   “躺下。”闻致回到她身边,光是听声音都能猜到他此刻是怎样一副皱眉阴煞的样子。   周太医来得很快,仔细盘问了一番,结合脉象,方推测道:“体内有些许残毒,侵扰神经,故而影响视觉。”   “多久能恢复?”闻致立刻道。   “少则几日,多则……”周太医顿了顿,徐徐叹道,“首辅大人尽管宽心,尊夫人年轻体盛,又是医女,定会康复如初。倒是大人你……”   “我没事。”闻致并不想让周太医说下去,岔开话茬道,“烦请老先生多多费心,尽快治好内子的眼睛。”   “治好我的眼睛,好看清楚你是如何又坐回了轮椅中么?”周太医走后,明琬倚在床头,忍着肩头的疼痛道。   闻致似乎有些慌乱,但很快恢复了冷静,望着明琬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但并非全然失明,能辨别光源和些许轮廓。”明琬蹙眉,一颗心悬着,“怎么严重成这样了?”   自能站起以来,哪怕最阴寒的时节,闻致也是拄着拐杖站起,不肯流露半点病态。如今坐回轮椅中,定是疼得受不住了。   闻致轻描淡写道:“这两日事多,也只在府中时才坐一会儿。”   明琬知道他在忙什么,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就此放过行刺的真凶。   明琬又躺了两日,闻致才许她下床走走。   闻致又不知去忙什么了,明琬坐在庭院中晒太阳,以手指摸索着穴道给自己施针排毒,听见小花在一旁絮叨道:“嫂子你是不知道,那晚闻致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腿受不受得住,抱着你一路冲进周太医的府邸,将你放下后便疼得站不起来,明明身体糟糕成那样了,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不眠不休都快成了望妻石,唯恐你醒来见不着他。”   难怪他的嗓子会那样沙哑。   明琬有些零碎的记忆,记得那晚闻致的眼睛很红,心跳很乱,可怀抱却异常温暖,温暖到她拼尽全力也要从鬼门关回来。   “真凶查清楚了么?”刺客不除,明琬难以心安。   小花噗嗤一笑,懒洋洋道:“嫂子也太小看闻致啦!查个幕后主使,哪用得着这么多天?不过是黄党与燕王结了盟,鄱阳郡公寿宴后咱们就被黄党的人盯上了,燕王那边只是分散我们精力的幌子……”   “黄党?”明琬想了想,“就是朝中新提拔的次辅,黄蕴之流?”   “咦,闻致连这都告诉你了?”小花也不知在做什么,模糊的身影来来回回,声音忽远忽近道,“可惜嫂子没瞧见,这几日朝中精彩着呢!黄蕴自以为他做的那些破事神不知鬼不觉,但闻致光是顺着他常去的那家乐坊便将一切都查了个底朝天,光是现有的证据,便够黄蕴死上两回了。”   “闻致要除去黄蕴?”明琬记得闻致曾说过,黄蕴是天子提拔起来制衡他的新贵,若黄蕴落败,那无疑是打了天子的脸,彰显闻致的不臣之心,势必惹来君臣嫌隙。   “他哪有那么傻?闻致也不直接动黄蕴,而是一点一点剪除黄党在朝中的势力,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兵卒一个接着一个被吃掉,且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简直堪比凌迟之刑。”   小花笑着道:“闻致这人心肠冷硬,满肚子权谋诡计,是天生的将相之才。”   他是。明琬一直都知道。   不知最近药喝多了还是残毒作祟的缘故,明琬总是嗜睡得很,下午倚在榻上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时天色已黑,厢房中燃着静谧的烛火。   大概是针灸起了点效果,这一觉醒来,明琬的视野清晰了许多,至少能看见闻致坐在窗边书案后发呆的身影,能看清他紧抿的唇线和眸中凝结的眸中类似于焦躁担忧的东西。   明琬稍稍动了动身,闻致便察觉了,立刻走过来道:“你睡了三个时辰。”   “这么久?”明琬自己也诧异。   闻致并不知明琬的视线已经清明,没来得及隐藏脸上的情绪,或许是太累的缘故,又或许是以为明琬反正看不见,便可暂时卸下冷硬的面具,露出真实的内里。   他开门让侍婢送了粥食过来,明琬一瞧食盘中又是寡淡的枸杞叶肉糜汤和绿豆粥,便吸了吸鼻子,仗着自己是病号使小性子:“怎的又是吃这个?闻致,我不想吃。”   “必须吃。你自己是大夫,当知吃什么有助解毒。”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如既往强势。   明琬自知躲不过,只好认命道:“我自己来。”   闻致按下明琬的手,自顾自端起粥碗搅弄一番,细心道:“你有伤,我喂你。”   受伤这几日,闻致也曾亲手服侍过明琬用膳,只是那时她的眼睛尚未好转,看不清他的脸,倒也无甚尴尬。如今视野清晰些了,如此近距离,可以看见他深邃眼眸中最真实的缱绻与忧虑,不禁微微动容。   “你方才,在想什么?”明琬问。   闻致搅粥的动作慢了慢,装作轻松的语气问:“今日眼睛如何?可有好转?”   他独自走神,是在担心这个?   明琬没有直接回答。   她不想放过这个可以观摩闻致真实神色的机会,望着闻致的神情,试探道:“若我眼睛不好了呢?”   闻致舀粥的手一顿,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几乎将瓷勺柄捏碎。   而后他抬起头,若无其事般道:“那我便可顺理成章将你锁在身边,让你走不了,逃不掉,一辈子只能依靠我。你可能会恨我,怨我折你羽翼,断你前程,但你丝毫没有法子,因为只有我能做你的眼睛……”   “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你便好起来。”闻致抿紧了唇线,眼睫下落着一片痛楚的阴翳。   他不惜说着最锋利无情的话,可明琬却一点也恨不起来。   因为他此刻的眼眸,是如此地悲伤。   明琬甚至觉得,若她的眼睛好不了了,闻致会恨他自己一辈子。   “我不会离开的,闻致。”明琬脱口而出,“六年前的恩怨已经过去,它不会再重复发生。”   那天遇刺中箭时,明琬性命危急之际,回顾短暂的一生有功有过,有喜有悲,然而她最大的遗憾与不平,是没能和闻致善始善终。   既是放不下,倒不如试着重新拿起,将破镜之上名为“遗憾”的伤痕一一抚平。   “闻致,我们重新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实名制后评论都少了好多呀,哭唧唧!   感谢在2020-09-18 02:17:10~2020-09-19 02:1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栖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 2个;茶蛋、立志瘦十斤、晚星、hickey.、3338098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本昵称共有五十二画 10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5瓶;35268064、陆球 3瓶;若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重圆   闻致倏地望向她, 一动不动地望着,眸中并无欣喜,而是浓浓的惊疑。   久久未曾听到闻致的回应, 明琬鼓噪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发现闻致的神色不太对。他的身形僵硬, 唇线抿紧, 冷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望着她说不出话来,仿佛一开口就会惊破这个美丽的梦境般。   明琬只是稍加思索,便明白他此刻的沉默与慌乱从何而来。   他以为,他又听到了幻觉。   明琬心脏隐痛, 伸手覆在闻致的腕上, 将他绷得骨节发白的五指轻轻扳开, 另一只手抚上他瘦削英挺的脸庞, 蜻蜓点水的触碰, 低声道:“闻致,你看着我。”   闻致闭上了眼, 浓密的眼睫疯狂颤动。   明琬的指腹顺着他的鼻尖上移,轻轻落在他颤抖的眼睫处, 轻而认真道:“这并非癔症,也不是幻听,你睁开眼看看, 我就真实地存在于你眼前,所说字字句句皆是真话。闻致,那夜中箭昏迷, 你可知我在想些什么?”   闻致牙关咬紧,眼睫打开一片墨色的深沉,如万千星辰揉碎于暗色漩涡之中。他注视着暖光下明琬的容颜, 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般,脸上是隐忍的痛楚与希冀交迭。   “那时很多的念头我都已模糊不清,只记得一点……我在想,若我死了,闻致该怎么办?他那么偏执又那么爱钻牛角尖,表面上看起来刀枪不入实则比谁都执拗在乎,若我死了,他余下的几十年该怎么过?”   “嘘,不要说了……明琬,不要说了。”   “所以我想,如若我能活下来,我想和他试试,将当年没有走完的路并肩走完,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没有遗憾了。”   明琬捧起闻致的脸,扬着嘴角,眼睫湿润道:“那日你问我,我们能否重归于好,我的答案是:我无法保证,但愿一试。”   闻致的喉结飞速吞咽,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似的,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眉眼,哑声道:“如果这是梦,我希望,一生不要醒来。”   明琬索性抓住他的手指,让他感觉到自己真实的温度,温声道:“这不是梦,可是闻致,你怀念的明琬已经回不来了,在你面前的只有这个瞻前顾后、不服约束的明琬,你还要吗?”   闻致按住她的后脑勺一压,俯身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明琬一直以为闻致是个薄情寡欲之人,他那张冰山般冷峻的脸上从未流露过‘对某样东西着迷’的神色。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他可以花上大半夜的时间专心同她亲吻——   只是接吻。   从浅尝辄止到沉醉痴迷,从轻柔试探到疯狂掠夺,断断续续,不知疲倦。锦帐外的烛火影影绰绰,橙黄的昏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泛起温暖细碎的光泽。   大概怕压到明琬肩上的伤口,他调转方向,让明琬坐在他的腿上,认真同她交换彼此的干净炙热呼吸。   “你能看清了?”闻致望着她通透干净的眼睛,如此问道。   他的思绪一向超乎常人的敏锐,若非方才太过焦躁疲乏,怕是早就发现明琬眼疾痊愈了。   不忍再吊着他,明琬说了实话:“差不多了,多过两日便能彻底痊愈。”   她的唇色艳红,泛着水光,闻致眼尾微红,知道自己方才狼狈的模样已被她尽数看去,不由眸色一沉。他的拇指按在她的唇上,与其说是威慑,倒更像是委屈:“你方才骗我,明琬。”   明琬心虚道:“我又没说眼睛好不了了,如何算是骗?”   不乘人之危,又如何能看见你冷硬外壳下藏匿的真实情绪?   后面这句,明琬咽回了腹中,绝不敢再说出来刺激闻致。饶是如此,闻致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热,手脚都是暖的,明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抹灰烬正在一点点复燃,迸射出热烈的火花。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但亦很舒服,闻致将她搂得很紧,胸腹贴着胸腹,仿佛这样就能消弭过去五年的鸿沟,可以离他那颗孤傲残缺的灵魂更近一步。   不知碰到了哪儿,闻致短促闷哼了一声,吓得明琬瞬间清醒,立即放开了对他的束缚,问道:“怎么了?”   “没事。”闻致动作迟缓地放下左臂,仅用右手揽着明琬的腰,不许她后退。   他臂上有刀伤,伤口不浅,方才又搂又抱的,不知是否裂开了。   明琬混沌的脑子稍稍清明,血液后知后觉地直往脸上涌。她按住闻致的肩膀,道了声“别动”,然后伸手去解他一丝不苟的腰带。   闻致一愣,而后很快放松了身子,灼灼的目光中是一片汪洋涌动的深墨色。明琬被他盯得脸颊烧痛,怀疑此刻即便是要他的身子要他的命,闻致也会照给不误。   “想什么呢?”明琬眼尾桃红未散,替他解开衣结道,“我看看你的伤。”   闻致按住了她的手,低哑道:“伤已痊愈,无碍。”   “你说不算,大夫说了才算。”明琬拍开他的手,将衣服往下一拉,果然看到结痂的伤处红肿发烫,好在并未破皮裂开。   明琬皱眉看了片刻,而后起身下榻。   闻致拉住了她,半截身子探出榻外,抿着唇问她:“去哪儿?”   他这副样子,着实与平日凛然不可犯的冷漠搭不上边,敞开的衣襟下尽是清晰结实的线条。明琬知道他一时半会改不过这个患得患失的毛病,便放缓声音道:“去拿化瘀镇痛膏。”   闻致这才松开了手,视线跟随着明琬的步伐挪动,唯恐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上药时,闻致忽然道:“今夜开始,我会睡在这。”   明琬抹药的指头险些戳进他伤口里。   他这人还是如此,因为缺乏安全感,不愿轻易相信别人,所以总是急于将一切握在掌心。   “若是我不肯留你呢?”明琬强作镇定道。   “你搬去暖阁也是一样。若不肯搬,我可以帮你。”闻致对答如流,显是安排好了一切后路,疏堵结合。   他的“帮”,绝对不是正常人的“帮”。   “何况,夜已极深。”闻大人拿出朝堂谈判的架势,继续晓之以理。   明琬的确累了,收拾好药罐,将手指拭净,坐回榻上道:“劳烦闻大人给我腾个位置,天大的事,明日再说。”   闻致知晓她是默许了,眉目松动,忙侧身让她睡在卧榻里边。   已经夜半寅时了,明琬的睡眠一向很好,躺在玉簟之上不到两刻钟便迷糊起来,隐约感觉到闻致在细碎地吻她,将她揽入怀中拥住。   碰到了肩上的伤处,明琬哼了声,闻致立刻不敢动了。   明琬睡了一会儿又被热醒,从闻致怀中挣开,睁眼时刚巧对上他清明的眸子,不由一怔,惊异于他如此深沉的眼波,像是一汪望不见底的深潭。   快卯时了,他竟是还未入眠,就这样看了她一个时辰。   “怎的还不睡?又是失眠惊梦之疾犯了?”明琬眯着睡眼,含糊问。   “没有。”闻致道。   明琬心中一软,伸手覆在闻致的眼上,轻声道:“我不会反悔的。睡吧,闻致。”   闻致的眼睫在她掌心撩刮,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蝶。他轻而释然地“嗯”了声,闭上了眼。   明琬醒来时,天才刚蒙蒙亮,但闻致已不在身边。他昨夜几乎一夜不眠,卯时又赶去上朝,开始一日新的征伐。   趁着这几日养伤闲着,明琬觉得应该将小花和青杏的婚事定一下了。闻府数年来波澜不平,也该用桩喜事好好热闹一番。   她去问青杏的意思,道:“卖身契我早已还你,如今你已不是仰人鼻息的婢女,不必困在我身边一辈子。小花的人品和能力皆是信得过的,你若觉得可行,我便和闻致挑个吉日将事情定下来。”   青杏听后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低着头不语,半晌才用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闷闷道:“我舍不得小姐。”   明琬好笑道:“傻丫头,小花是闻致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也算是闻府半个主子,即便成家也还住在府中别院,又或是在隔壁置份家产,总之不会离得太远。”   “那,也要他肯来提亲才定论。”青杏一副‘我不稀罕’的神情,可眼里的开怀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闻致下朝归来的时候,明琬正坐在藕池边的水榭中翻开丁管事送来的礼单和请帖。   礼单中登记的是她生病时,各大家族的妇人们送来的慰问,明琬让丁管事各加一份礼后尽数退回。请帖中有什么茶会、游园会之类的士族夫人宴会邀请,多半是替自己的丈夫打听内情或是拉拢结交之类,明琬也都推了,只留下王侍郎和孙舍人两家夫人的问诊信笺,依照信中所述症状给了几点药方的建议。   刚搁笔,就见闻致步履匆匆而来。见到她在水榭中,他脚步一顿,略微松了口气。   一旁的小花道:“我就说了嫂子在这,你偏不信。难道这么大个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虽说是一句玩笑话,但闻致极易当真,他对于某些人或事简直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   闻致赶走了小花,这才换上沉稳轻松的步调,绕过曲折的木栈道而来,目光扫视了一眼桌上堆砌的请帖,轻声唤道:“明琬,过来。”   “作甚?”明琬懒洋洋起身,却被闻致牵住手拉入怀中。   “为何不去房中等我,要在这吹风?”他于耳畔低低道。   四面垂帘,风过无声,池中一隅荷叶田田,早已不复寒冬的萧瑟。关于这个藕池的记忆,两人皆是永生难忘。   明琬想了想,问道:“闻致,你是否总担心我会跑?”   闻致没有回答,但抱着她的手明显紧了紧。   明琬有些无奈:“在你心中,我就是如此反复无常的小人?昨晚说的话,今天就会反悔?”   “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没人会喜欢……”闻致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了。过了很久,他才整理好情绪淡然问,“那五年,你为何不来找我?”   尽管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明琬能察觉,这是闻致的心结。   他是个不擅长吐露心声的人,每说一句脆弱的真心话都像是吞刀子般难受,但他今日依旧问出来了。他也在试着,消除两人之间的误会与鸿沟。   “因为我以为你并不爱我,且恨我入骨;因为传闻你即将与鄱阳郡公家结亲,而我却难辨真假;因为你已是朝中权贵,而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医女,我害怕再重复以往的生活……”这并不是什么难堪的话,明琬很是坦诚。   “你留那些药,是为了激我站起来?”闻致神色复杂,低沉道,“明琬,你就不怕我找到你,报复你么?”   “怕,所以我躲得远远的。”   明琬稍稍后退离开闻致的怀抱,望着他道:“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接下来,你亦要为我释疑,这样才公平。”   “你说。”   “在你心中,我是独属于你的么?”   “是。”笃定强势的回答。   “不是的,闻致。”   明琬道,“我先属于我自己,其次才属于你。你说你爱人的方式与旁人不同,我便不用常人的爱情来要求你,可我存活于世的爱好亦与旁人不同,也希望你不必用高门大户御妻的那套来要求我。但我答应你的事,便绝不反悔,我们尝试彼此信任,可好?”   六月中,刺杀的风波平息,长安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明琬伤好后,闻致带她去了慈恩寺。   出乎意料的,在僻静的偏殿佛像之下,明琬看见了跪在团蒲上合十忏悔的姜令仪,她的身形看起来是如此的单薄柔弱。   “姜姐姐?”明琬看了看闻致,又看了看清瘦了一圈的姜令仪,按捺住惊喜道,“这是怎么回事?燕王肯放你出来?”   “燕王府的人就在寺外,他们看得很紧,我只有半柱香的时辰。”姜令仪眼圈湿红,拉住明琬的手哽咽道,“对不起……琬琬,对不起!”   明琬一阵闷疼,心也跟着潮湿起来,不明白姜令仪为何要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大概率双更……   感谢在2020-09-19 02:10:55~2020-09-20 01:4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3个;苏曲尘、霜迟迟 2个;正北偏西、茶蛋、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葡萄 60瓶;40201049 20瓶;嘻嘻嘻哈哈波妞、盂施圣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克制   “我在殿外等你。”说罢, 闻致退了出去,留给明琬和姜令仪独处的时机。   偌大的殿堂之中,幡幢肃穆, 袅袅烟雾之中, 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拈花而笑, 虚眼悲悯世人。   姜令仪生来娴静貌美, 只因为平日总是捧着医书低头钻研,不问俗世,故而时常给人一种呆软可欺之感。明琬宁愿她如同年少时那般做个无忧无虑的女侍医,也不愿见她如今这般满身绫罗绸缎却日渐枯槁的样子。   明琬心中隐约不安, 担忧道:“怎么了, 姜姐姐?好好的, 为何致歉?”   姜令仪侧首, 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角, 声线中隐藏着极大的悲伤和无助:“那夜画舫游湖,你们遇刺……是燕王授意同党所为, 而我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陷入危险之中。”   明琬立即道:“不是的, 姜姐姐,这并非是你的错!”   “……我曾给过他机会,什么都顺着他, 直到画舫游湖的那天前,我在他书房看到了一本名册,上头记录了他密谋的那些事和暗杀的官员名录, 方知我期许的安宁只是幻梦一场。我本想将那册子带走,但是他突然归来,我只好匆匆复原一切逃离, 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了。”   眼角的泪到底抑制不住淌了下来,姜令仪哽了声,艰难道:“琬琬,他在惩罚我,是我连累了你们!”   明琬难以想象,以姜令仪瘦弱的身躯和性子,怎会承受得住李绪如此疯狂的感情?这个傻姑娘以为只要自己妥协,李绪就能为她收敛暴戾,可凶狠的猛兽再如何伪装良善,终究是要吃肉饮血的,枭雄之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便放弃一切?   “别傻了,姜姐姐,即便他没有发现你做的那些,他也依旧会想方设法排杀异己。他之所以让你目睹闻致遇刺,只不过是利用你的软肋恐吓你,逼你屈服,他知道你会将过错归结在自己身上,从此束手束脚不敢违逆他分毫……这便是他想要的结果。”   明琬跟在闻致身边这么久,即便是再不了解朝堂中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耳濡目染中也能猜出几分。她扶住姜令仪颤抖的肩,安抚道:“答应我,以后莫要再冒险,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姜令仪情绪稍缓,咬着唇轻轻颔首。   “你的那几本祖传医书,我都替你收着呢!待你将来重获自由,我再还给你。”说着,明琬四下顾盼一番,而后低声道,“姜姐姐,你想不想走?”   姜令仪茫然一瞬,苦笑道:“走?去哪儿呢?”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章少侠么?上次我救了他的亲姐,他便在离开长安时给我留了几条人脉,说是能解决我的一切难题,只要姜姐姐愿意,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不必了,琬琬,我不能再让别人因我而死。”   姜令仪目光空洞道:“上次,太医署的刘师兄也说要带我走,但是第二日,他死在了家中。”   明琬心中一冷,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   “最可笑的是,这样满手鲜血、将我亲友和信念逐个摧毁的男人,竟然说他爱我。”回想起那夜在画舫中,李绪对她所说‘要娶她为妻’的誓言,姜令仪嘴角勾起一个苍白的笑来,深吸一口气,握拳坚定道,“我想清楚了,我要留下来,陪他赌一把。”   “赌什么?”   “就赌,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明琬皱眉,拉住姜令仪微凉的指尖道:“姜姐姐,你不是他的对手,切莫做傻事。”   姜令仪微微一笑:“没事的,琬琬,这次我有分寸。”   这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笑起来仿若初春枝头的暖阳,李绪怎么舍得这般作践她?   明琬心中始终悬着一块石头,还欲说些什么,却听见寺中雄浑的撞钟声响起,惊起檐上一群鸟雀。   “酉时到了,他会来接我,你和闻大人快走吧。”姜令仪轻轻将明琬推开,整理好神色道,“今日见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可明琬不放心。   “姜姐姐……”   “你快走,不必担心我。”   明琬真想带姜令仪走,可是她不能,面对只手遮天的皇权贵胄,她们的力量实在太小了。   “听话,琬琬,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姜令仪挤出一个笑来。李绪从不会伤害她,只是对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狠。   明琬前脚刚走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李绪后脚便入了佛殿,一袭暗紫色华服,鎏金冠,手中的乌金骨扇摇曳生风。   他示意身后的影卫止步,上挑的细长眼睛扫了一眼空荡的殿中,视线落在独自跪坐在团蒲上的姜令仪身上,而后弯起眼睛,施施然撩袍坐在她身侧,温声道:“小姜所求何事,不妨直接说与本王听,本王可比上头这座冷冰冰的佛像有用多了。”   从前姜令仪不知道,为何李绪总是不论寒冬酷暑,手中总握着一柄黑金二色的骨扇,直到很久以后,她亲眼见李绪用这把扇子割破了一个人的喉咙,方知每一片扇骨下都藏了一把锋利的薄刃,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外表温润良善,内里狠毒无双。   姜令仪一见这柄扇子就打怵,只好闭上眼,细声道:“我所求别无其他,只愿心中在意之人能平安顺遂,他日我入阿鼻地狱,能偿还今生所犯之罪。”   “那小姜心中在意之人,可有本王?”   “……”   见姜令仪久久不答,李绪不顾身在佛门净地,侧首在她嘴角轻轻一吻,如愿以偿地看到姜令仪眼睫飞速颤动起来。他扬起嘴角,依旧风华绝代地摇着手中骨扇,低低笑道:“小姜不会入地狱的,小姜会永远陪在本王身边,看着本王如何将天下江山踩在脚下。”   姜令仪眼尾微红,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殿下在佛前说这些,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小姜,你还是太善良了,若有天谴,为何当初逼死我母妃、又屡次害我险些丧命之人,至今还坐在高高在上的金銮宝殿中?”李绪毫无忌惮地直视悲悯众生的佛像,合拢骨扇笑吟吟道,“求佛问道,那是弱者给自己找的安慰罢了,而对于强者而言,他们自己便是神。”   回府的路上,明琬想了许多。她记得自己十三岁时同姜令仪开玩笑,彼此约定要一起考上女侍医,宫中奉职,流芳医典,将来年岁到了便辞官归隐,再一同开个药堂悬壶济世。   那时,她们都不曾考虑过会让另外一个男人闯入自己的生活,对于宫中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很多相似的、富丽堂皇的大房子上,而权势之下的黑暗,不是一个医女能想象的。   年少时的一场美梦,已被现实搅弄得七零八落。听闻姜令仪与李绪之间长达六年的纠葛,方知幸福皆是对比出来的。   万幸,闻致不是李绪。   “在想什么?”微微摇晃的马车内,闻致的声音显得低沉有力,问她,“心情不好?”   明琬回神,摇了摇头道:“你说,极善和极恶的两个人,真的能走到一起吗?”   闻致素来凉薄,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一个明琬真正走入他心中,对旁人的恩怨生死并不在意。只是明琬此问,多少触及了他心中隐秘,想了想方答道:“若抛却人伦纲常不谈,这世间感情但凡只要两人矢志不渝,便是极恶也能在一起。若是一人努力,另一人无动于衷,纵是极善也难修正果。”   李绪和姜令仪如此,他与明琬亦是如此。   明琬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心中一软,唤道:“闻予之,手拿过来。”   这是明琬第一次唤闻致的字,他不禁怔神,依言将右手摊开朝上,递到明琬面前。   明琬握住了闻致的手,细嫩的指尖从他指缝中插-入,与他五指紧扣。   闻致眉间的霜雪消融,垂下眼,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让她枕在自己肩头,有种残缺终于拼凑完整的释然。   他们虽已和好,但毕竟不再是十多岁的少男少女,做事少了热血冲动,多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安然。可只要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年少时情动的记忆便争先恐后复苏,化作热度沿着指尖蔓延全身。   “闻致?”   “嗯。”   “你的字,为何是‘予之’?”   闻致沉吟了片刻,才低低道:“每当我想要将你关起来狠狠折磨时,想想这两个字和过往,便能冷静。”   明琬心中动容,良久轻叹一声道:“我一直以为,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就会是我的死期。”   毕竟以闻致的性格,怎能容许一个冲喜的女人“利用”完他后就甩手离去?离别前,还将话说得那般难听。   “一开始,的确是想抓回你狠狠惩罚。”闻致低低开口。明知是意料之中,但明琬还是抑制不住地一阵抽痛。   “后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看着你遗留下来的药瓶和腿疾疗法,隐约明白了些许内情,猜测你离去除了是想独自平复心伤外,更多的是想以自己为饵,激我站起来。”闻致顿了顿,似乎不太愿提及过往,一笔带过道,“因为那时,我已放弃自己的腿了。”   明琬下沉的心脏又扑通扑通跳动起来。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原来你都知道。不过当时除了这些原因,还有我爹……”   “嘘,不必说,都过去了。”闻致轻声打断她。   ……   闻致不知又去忙什么去了,晚膳之后才迟迟归来。   明琬刚和丁管事商议好青杏和小花的婚事,便一个人坐在房中研究长安市坊的简陋舆图。   闻致披着一身夜色进门,先是摘了官帽搁在案几上,而后扫了眼明琬手中的舆图,挪过凳子坐在她身侧道:“为何要看这个?”   明琬指了舆图上用朱砂圈出的几处给闻致看,道:“我想了许久,待青杏出嫁后,我便选处合适的地方开个药堂,再请些识医断药之人协助青杏管理。我呢除了应付那些多病的夫人小姐,再收几个徒儿,毕竟多几个医者便能多救许多人,比我一个人瞎忙活更有价值。”   若是以前,闻致多半会冷声告诉她:“你就呆在府中,哪儿也别去。”   但今日他只是看了眼圈出的几处地点,皱眉道:“开明街太远,安兴巷又过于僻静,泰安楼旁虽临街,但过于喧闹,兴化街往来人烟稀少,不够安全。”   他一番点评,倒是没有什么地方能用了。   明琬弯着眼睛道:“那还是回太医署吧,那里不静不闹还安全。”   闻致面色一僵,直到看到她眼中浅浅的笑意,才知道她并非翻旧账而是在开玩笑,便放松了语气道:“你可知敢打趣我的人,会有何下场?”   明琬不以为意,卷起舆图道:“谁叫你终日太严肃了,都不见你笑过。”   闻致道:“明琬,我不笑,并不代表我不开心。”同样的,他不哭,也并非代表他不会难受。   “知道了,我是怕你终日压抑自己,会憋坏了。”明琬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趁着他心情尚且轻松,便认真问道,“你近来几日,可曾还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她是说“癔症”之事。   闻致怔神,而后道:“没有了。”   明琬有些不放心,观摩他的神色道:“首辅大人,可不要讳疾忌医。”   “真没有了,小明大夫。”闻致按住她搁在案几上的手,低声道,眼底的泛起的温和涟漪要很仔细才能辨别得出。   明琬一时恍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句低沉的“小明大夫”,比偶尔失态时的“阿琬”更能撩动心弦。   她从不知,闻致也有如此温柔放松的时刻。   闻致大概反应过来,连耳尖都浮现一层薄红,衬着冷白的俊颜仿若雪中落梅。他索性破罐破摔,将“调戏”进行到底,拉过明琬的手咬住了她那带着戏谑笑意的唇。   丁管事前来通传,说是陈王府的人秘密送来了一份急报,等着闻致前去处理。   丁管事大概也知道扰人好事不厚道,声音中透着虚。   “等我。”闻致揽住明琬低声道,眼中隐隐有不耐和不悦之色,整理好衣襟推门出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晚膳。   明琬让膳房准备了些宵食,搁在外间的小炉上热着,等闻致回来再吃,再命侍婢准备了个新枕头搁在床榻上。   她偏爱柔软的绣枕,闻致则偏爱睡硬枕,这几日闻致小心翼翼睡在她身侧,总是不甚安稳,还是换回他喜欢的枕头较好。   过了亥时,她沐浴梳洗完,闻致还未归来,明琬懒得等,踢了绣鞋便滚入床榻里边,抱着小花枕头深吸了一口上头干净的气息,侧身闭目睡去。   迷迷糊糊时被人吻醒,她有些无奈,闭目蹙眉道:“闻致,我要睡觉。”   闻致应是刚刚沐浴过,一身冰冷的水汽,强势地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愉悦道:“你给我备了枕头,还留了半床位置。”   正值盛夏酷暑,明琬被闻致这般搂着,听着他胸腔中急促有力的心跳,顿时由内而外生出一股燥热来,蹬开薄毯睁眼抱怨:“你也知晓我给你留了半床位置?劳烦你回到自己的那半边位置去,这样太热了。”   闻致的眼眸黑亮,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疏朗放松,望着她低低道:“不热。”   “你不热我热!”明琬被扰了清梦,伸手去推闻致的胸膛,却被他握住腕子按在榻上,顺势翻身自上而下望着她。   他单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明琬的双手按在头顶,帐外烛火昏黄,她的眼眸深得像是能摄人魂魄的妖魔,酝酿着眸中未知的风暴。   明琬这下彻底清醒了,心想自己好端端的为何要给他准备枕头?弄得像是她迫不及待自荐枕席似的。   夫妻间这点周公之礼,若说太快了,两人毕竟迟了六年;若说太迟,可他们和好才不过几日。   明琬尚在天人交战,便觉唇上一痛,闻致吻痛了她,像是在惩罚她的不专心。   他今晚真的很开心吧,眼睛里都亮着光,像是积年的寒冰化作春水,倒映着万千星河。明琬咽了咽嗓子,不自觉放松了身体,心想随他去吧,毕竟欠了六年啦。   一刻钟后,明琬难堪的声音传来:“灯……”   纱灯灭了,一片黑暗。   又一刻钟,一声细碎的痛哼,明琬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歉疚道:“还是不要了,闻致,我没想到……你居然……”   她咬着嘴说不下去,眼角湿红,被逼得眼泪都出来了。   片刻的沉默,闻致平复了呼吸,下榻重新点燃了纱灯,而后将惴惴不安的明琬捞入怀中,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心口,嘶哑低沉道:“没事,不急。睡吧!”   ……   第二日,闻致忽然对忙着安排青杏嫁妆的明琬道:“我已买下后街对门的房舍,按照你期望的样子整改成药堂,再请些人帮忙打理,供你使用。”   明琬心中扑通一跳,未料他连药堂房舍都买好了。拥有自己的药堂,这对大夫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她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你何时做的这些事?”   闻致道:“前几日方决定。新药堂与府邸毗邻,走两步便到,比在外面坐诊安全。只是我身为朝中重臣,不可私置产业,药堂会挂在你的名下。”   “买了多少银子?”明琬干巴巴问。   “不多。”闻致轻飘飘揭过,避而不谈。   “不成,你得说实话。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诊金,这笔钱不能让你出。”明琬坚持道,“这是原则问题。”   闻致一开始闭口不谈,说“一家人不分两笔账”,但见明琬坚持,也不敢拂逆她,只好轻声说了一个数字。   “……”明琬沉默了很久,而后同他商议道,“要不你退了,咱换块地?”   闻致淡色的唇线动了动,稍纵即逝,而后道:“我说了,银子的事你不必操心。你若坚持,也可用别的偿还。”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这章还算长啦,就没分开啦,当做双更~么么哒!   感谢在2020-09-20 01:44:52~2020-09-20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 25瓶;灯里 20瓶;做梦的小包子、苏曲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七夕   一个人身居官场高位, 言行举止多少会变的,即便自己不想变,环境也会逼着他变。   譬如要是放在从前, 闻致从来不会说出“也可用别的偿还”这样一本正经的话来。而那“别的”, 明琬昨夜已经初步领教, 还未进行到最后已是难以消受, 真弄起来怕是得血流成河。   她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数着大大小小的碎银,朝闻致道:“这里有四十两银子,你先收着, 余下的钱以后我会慢慢还你。”   闻致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没有收明琬的银两, 淡然道:“我说了, 不用你出。多年来我并未给你置办过什么, 这座院子就当送你了。”   “不一样的。闻致,你不欠我什么, 不必事事想着‘补偿’,否则我总觉得像是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终究难安。”   “你非要分得如此清楚?”   闻致皱眉想了想,又很快松开。想到什么似的,他神色松了松, 伸手从那堆碎银中拿走一两,轻轻握在掌心道:“既如此,先收一两利息, 余下的就当做继续聘你的诊金。”   这怕是全长安城最廉价的利息了。   明琬瞠目结舌,半晌反应过来,狐疑地眯眼笑道:“首辅大人故意的吧?如此一来, 我半辈子都要‘困’在你身边了。”   “是。”闻致大方承认了,抬起深邃幽黑的眼道,“小明大夫没得选。”   那眼中蕴着极浅的笑意,让明琬情不自禁想起昨夜他俯撑在在自己身上时,也是用这样一双侵略性极强的眼望着自己,摄魂夺魄。   明琬忙垂下眼避开了视线,佯做研究需要采办的药柜药杵等物。   见明琬没再说话,闻致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自己的公文之上,执笔书写着什么。窗边的阳光铺展在他的笔尖,下笔行云流水,留下落拓不羁的墨痕。   七夕节前,药堂已基本布置妥当,明琬招了几个药生和伙计,也不知闻致用了什么手段查了一番,而后才首肯道:“这几人,都可以放心用。”   闻致说可以放心,那必定就是能放心了,如今万事妥当,便定了七夕那日开张。   明琬开药堂本就是为了积攒经历,药材皆是货比三家后用最好的,并不为商贾挣钱之道,于是开张之日并未大张旗鼓,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串炮竹,吩咐伙计们各司其职,又教会药生们如何辨别整理药材,便趁天黑前回了对门的府邸。   闻致这处地点选得极佳,明琬只需横穿一条清幽的街巷便到了闻府后门,不过几丈远,又有侍卫守着,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往厅堂行去,府中仆役正踩着梯-子挂点燃的灯笼,因为过两日便是青杏和小花的大婚,窗扇和门扉上俱是贴了大红喜字,衬着嫣红的灯火和昏暗的暮色显得格外喜庆。   明琬情不自禁地顿住脚步,朝用细长钩子挑挂灯笼的仆役们道:“左边来一点,有些歪了。”   正说着,身后蓦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明琬。”   明琬回身,只见闻致一身黑檀色常服,发髻以木簪半束,映着暮色和暖光负手而来。   “闻致?是要吃晚膳了么?”明琬神色轻松,笑着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会发光,是令闻致着迷的温度。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掌控在手中的东西才是安全的,明琬只需按照他的布置按部就班地生活便好,却忘了有些人注定向阳而生,如今看来,偶尔有点意外之喜作为调剂,似乎也勉强不错。   他将自己的心动与安然藏在眼底,于明琬面前站定,看了眼渐渐黑暗的天色道:“今晚七夕,不在府中用膳,带你去望月楼。”   明琬眼中一亮,而后又显出几分踟蹰来,犹疑道:“说实话,我如今有些杯弓蛇影,不若在府中拜月来得太平。”   “上次是临时决定,故而疏忽,今夜已提前准备,不会有事。”闻致淡然道,“小花他们也去。”   这次并未用闻致常用的那辆马车,而是换了辆新而简朴的,一路便衣出行,混在车水马龙的长安夜景中,丝毫不起眼。   到了望月楼,小花打包了两份点心,朝落座的闻致与明琬笑道:“闻大人,嫂子,我带青杏去买些宵食,你们慢慢吃,不必等我们!”   说罢,他牵着青杏的手一溜烟儿跑了,将偌大的厢房留给闻致夫妻。   桌子上有一碗如雪晶莹的奶酪冰糕,上头撒着桂花蜂蜜及些许干果碎,见之诱人,明琬一边以大夫的口吻叹道:“秋日食凉,于脾胃不益。”一边又忍不住连连舀着吃,直到吃了大半碗,身旁的闻致强硬地将她手中的冰食碗取走,换上一盏山药汤推过来,告诉她,“你喝这个。”   山药养胃,但明琬不爱喝。她只抿了一口便悻悻放下了勺子,皱眉道:“有些许寡淡,不好喝。”   闻致放下沏茶的壶,盯着明琬嘴角片刻,随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侧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似是片刻释放的情动,又好像只是为了尝一尝她唇上沾染的味道。   明琬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放开手坐直身子,疏冷端庄地评论道:“我倒觉得,汤味不错。”   若非看到他薄红的耳廓,明琬险些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窗外月华如洗,华灯绵延,方才的一吻仿佛蜻蜓点水,在彼此心间留下一圈荡漾的涟漪。   明琬掩饰般喝了一口汤,想起什么,她满身乱摸了一番,而后从怀中找到一只玄青色的绣花香囊,递至闻致面前道:“对了,这个给你。”   闻致神色微动,接过那只香囊摩挲片刻,低低问:“你绣的?”   “……”明琬调开视线,心虚道,“我不会做女红。”   闻致垂着眼,清冷落寞的脸色。   明琬忙补充道:“但里头的草药包是我做的,昨日才新配好的方子,你疲乏时便闻一闻,能安神解乏。你知道的,我只会做这些。”   闻致神色回暖,嗅了嗅香囊,随即皱起眉。   明琬眼中划过些许笑意,吟吟道:“初闻有些不习惯,但是疗效极好的,我已自行试过了。”   “嗯。”闻致应了声,不加迟疑,立即将香囊挂在了自己腰上。   但有些心病,是难以仅凭药物舒缓的。明琬清楚这一点,只能慢慢来。   街上有人在表演傩戏,驱邪纳福,吞刀吐火,热闹声连高楼之上都能听见。晚膳快用完时,小花和青杏掐着时辰归来了,各自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   小花分给闻致和明琬一人一个,又将其中一个憨厚圆脸的面具往青杏面上比了比,打趣道:“你们瞧,这张小圆脸像不像我家杏儿?”   还真有点像。   “我的脸哪有这么胖!”青杏不服气,一跺脚朝明琬告状,“小姐,你看他!”   “没说你胖,多可爱!”小花明知青杏会生气,但仍忍不住逗她,又拿起自己的半截面具罩在脸上,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明琬正看得有趣,忽觉眼前一黑,闻致将一个轻轻覆在明琬脸上,替她系好绳子道:“别动。”   从面具的眼洞下望去,他深邃的眉目间蕴着一抹冷沉的郁色,显是对明琬过多留意小花的不满。   小花都要成亲了,也不知闻致在介意个什么。   “你也戴上。”明琬礼尚往来,替闻致戴好面具。   面具凶恶丑陋,但因他气质绝尘,质感绝佳的黑檀色袖摆垂下,颇有几分天人下凡之姿。   “既是都戴上了面具,谁也不认识谁,不如我们一起去街上走走?”小花兴冲冲提议道,“瓦肆间有猴戏和杂耍,那猴子还会作揖讨钱,太有趣了!”   明琬没有立即应允,望向一旁的闻致:“你累不累?”   面具下,闻致清冷的嗓音传来,起身道:“走吧。”   上一次和闻致并肩行在灯火璀璨的街市之中,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闻致十九岁,腿还未好,明琬推着轮椅带他闲逛,他送了她一盏琉璃灯,还在车中吻了她,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认账,气得明琬不行。   现在想想,当初的愤怒与委屈已被时间冲刷得极淡,几乎没留下多少痕迹,唯有此时的温暖安宁如此清晰。   乔装过的侍卫不近不远地四散跟着,小花和青杏在身后打情骂俏,不知小花又做了什么,青杏气得软乎乎喝道:“花大壮!你等着!”   路边赤膊的汉子饮一口烈酒,对着手中火把“噗”地一声,扭曲的火舌直冲五尺多高,吓得围观之人“嗬”地一声连连倒退,拥挤的人群撞在一起,那顶碗的杂耍艺人失了平衡哐当哐当摔碎两摞瓷碗……   明琬被挤得难以前行,却见一旁的闻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在路边檐下伫立片刻,等到骚乱的人群平息,这才继续牵着她前行。   两人的手指握在一起,便再也没松开。   见有人在飞天画桥上放织女灯,期望天灯能将他们白头偕老的愿望托给天上的仙人。明琬见了,便停下脚步仰首道:“杭州多水,纸灯并非放往天上,而是搁在河中,一片烛光印水,也别有一番风味。”   “你去过?”闻致问。   明琬丝毫不设防,诚实道:“去过两次。”   “和谁?”闻致的嗓音已沉了下来。   明琬察觉到了危险,将面具往头顶一掀,挑眉看他。   还未说话,闻致手下用力,将她拉入一旁的小巷中,顺势将她抵在墙上,圈在臂中,俯身看着她警觉道:“是不是那个姓章的?”   明琬伸指敲了敲他的面具,叹道:“我就不能和小含玉去么?”   闻致蓄势待发的身形稍稍放松。巷口的光透过来,他掀开面具的一角,微微朝她凑了凑,似乎想吻她的唇。   明琬闭上了眼,然而等了许久,闻致只是伸指在她唇上按了按,嗓音中带着极难捉摸的笑意,低声道:“听话,走罢。”   说罢,还真放开她走了。   直到去画桥放织女灯时,明琬都不想和闻致说话。   也不知一旁的小花在织女灯上写了什么,青杏红着脸要打他,小花笑着松手,天灯立刻飘飘荡荡升腾而起。青杏也顾不得闹他,手搭凉棚遮在眉间,仰首道:“哇,好高啊!”   明琬也放了灯,闻致问她:“所许何愿?”   明琬忘了自己还在生气,倚在画桥雕栏之上,懒懒看他:“你想知道?”   闻致望着她。   明琬转身道:“不说话就算了。”   “想。”闻致立刻道。   明琬总算扳回一局,忍着笑道:“你同我回去,回府我就告诉你。”   闻致腿疾时常复发,就算难受也会隐忍不说,今晚走走停停逛了一两个时辰,明琬估摸着快到他的极致了,便拉着他找到小花,安排好马车,入了闻府,一路将他拉去了僻静的神堂之中。   神堂中除了供奉闻家的列祖英灵,一隅的长明灯下还有明琬爹娘的灵位。   闻致有些怔神,定定地望着明琬,不明白她为何带自己来这。   明琬抿唇一笑,看了闻致片刻,而后在父母的灵位面前扑通跪下。   “明琬!”闻致微微睁大眼,皱眉道,“你作甚?”   “你不是想知道,我借织女灯许了什么愿么?”明琬眼中映着长明灯的火光,一字一句道,“阿爹生前最担心我们这桩姻缘不能善终,担心我受欺负,但我想告诉他,我此生注定只能和这个叫‘闻致’的男人纠缠到老了,别人都无法再使我动情!只能盼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多多庇佑……”   话还未说完,明琬已被闻致拉了出去。   闻致将她拉入厢房中,随即关上门将她推至榻上圈住,目光灼灼地问:“明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以前难以让你爹喜欢,是我之问题,何必说这些让他魂魄难安……”   明琬道:“我喜欢就够了,谁叫我临死前都惦记着你。”   “不许说那个字!”闻致打断她,低沉笃定,“明琬,你不会死。”   “闻致,我这人素来如此,走得决然,也爱得纯粹。”明琬轻轻环住闻致的脖子,道,“我既答应要与你重新开始,必是全心全意,你不必时刻紧张……唔!”   闻致堵住了她的唇,凶狠而野蛮,腰上的手臂紧紧箍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侵略性。明琬感觉自己肺腑中的空气都快被挤出来了,只好唔唔挣开,喘着气瞪他:“你想杀了我么,首辅大人?”   闻致墨色的眸中翻涌着诸多情绪,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带着沙哑的情动低低道:“真想让你,永远属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0 23:59:25~2020-09-21 23: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正北偏西 2个;茶蛋、百里透着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宝国王 15瓶;本昵称共有五十二画 10瓶;云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喜宴   “真想让你, 永远属于我。”闻致的身子硬实且热,明琬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想做什么。   两人间还未磨合好,她有些怯场了, 但气势不想输, 只得强作镇定道:“你先放开我, 怪……怪沉的。”   闻致静静地拥了她许久, 还真就慢慢放开了她。他鼻尖埋在明琬的颈窝,深深吸了吸带着浅淡药香的气息,自顾自低哑道:“但是,今天不行。”   这应该是个极为艰难的选择, 因为当闻致抬起眼来时, 明琬看到了他眼中忍耐的血丝和幽暗的漩涡。   “为何偏偏, 要在今夜撩拨?”他几乎是咬着牙, 质问般道。   “嗯?”明琬简直莫名其妙, 被他盯得脸上发烫,便推开他往榻沿爬了爬, 嘀咕道,“我只是喂你一颗‘定心丸’, 省得你整日疑神疑鬼,又怕我生气,拼命压制着心中的阴晦憋出病来。首辅大人定力不足, 倒反咬一口说我撩拨……”   话还未说完,她被闻致按住肩,霎时如一只被人按住了龟壳的王八似的动弹不得, 只能回首无力瞋目:“哎呀,你放开我!”   闻致非但没有放开,反将她再次拉入怀中, 胸膛趁机贴了上来。她看不见闻致的神情,被人从身后禁锢着,危机感比正面相对更甚。   “明琬,我很难受……”他说的是他此刻的身体。   “但,也痛快。”他指的是明琬在神堂中的那番剖白。   “你再对我好一点,只要一点就够。”他在她耳侧轻声道,带着某种令人心软的渴求。   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明琬静了片刻,终是放软身子,轻轻“嗯”了声。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接着侍婢的嗓音隔着门扉传来,禀告道:“大人,小花公子让奴婢来请您,说是车马都安排妥当了。”   “退下!”闻致皱起眉,语气压得极沉,颇有威慑力。   一般这种扰人雅兴的通传之事,芍药那等伶俐圆滑的一等婢女是不愿前来的,领苦差的都是几个可怜的小丫头。侍婢果然被吓得不轻,忙垂首快步告退。   “她也不过是奉命通传,你作甚生气?”明琬看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夜色,估摸道,“都快亥正了吧,你还要去哪儿?”   “有点事,你先睡。”闻致亲了亲明琬的耳尖,哑声道,“下次再向你讨回。”   说罢,他松开明琬,英挺的眉目沉潜刚克,占有欲颇强地按了按她的唇,而后起身推门出去,走入一片黛蓝晦暗的深沉夜色之中。   闻致走后,明琬教了青杏如何核算药堂的出入账,又将需要采办补齐的药材逐一登记好,这才抻了抻酸痛的肩背,梳洗上榻。   她给闻致留了一盏灯,不知睡了多久,忽而于梦中想起了自己曾在徽州学到的一个调理房事的药方,唯恐忘了,便蹬开薄被迷迷瞪瞪爬起来,揉着眼睛飘飘荡荡去往外间书案上寻笔墨。   外间亮着烛台纱灯,闻致换了件纯白的中衣,正独自坐在案几边看书。   见到明琬披头散发、脚步打晃地飘出来,不由怔道:“怎么了?”   “突然想起个药方……”明琬眼睛都未全睁开,伸手鸡爪子似的在案几上胡乱地摸索着。   闻致默默替她润好笔墨,将纸笔递过去,明琬一把抓住,奋笔疾书,颇有诗仙梦游天境之态,写完后将笔一拍,又游魂似的飘回了里间,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交叠双手于胸前,安然地闭上了眼。   闻致拿过那张墨痕未干的宣纸看了看,不禁哑然。   只见上面最开始两行字还勉强能辨清,写得是“鹅脂、羊髓、冬瓜仁、栀子花、波斯玫瑰露”等些许药材,后面两行大概是困得神志不清了,越发潦草简陋,基本成了蜷曲的虫走蛇形。   也不知是个什么重要的药方,但这种感觉似乎不坏,过去与现在交织,仿佛中间五年的鸿沟正在一点点填平,当年的明琬又满怀热忱地站在了她面前……   而这一次,他绝不放手。   明琬在榻上翻了个身,手打在身侧的位置,空荡荡一片。   她有些清醒了,坐起撩开床帐往外望了一眼,外间灯火影影绰绰,闻致还没睡。明琬看了眼案几上隔着的烛台,蜡烛已经快燃到了底,少说四更天了。   若是在处理什么急事的话,闻致多半会呆在书房,既是来了她的厢房,兴许只是临近上朝时辰了,纯粹睡不着。毕竟于闻致而言心思重,心中藏着太多过往秘密,能睡个好觉对他而言是件奢侈的事情。   明琬想了想,点燃了榻边熏炉中的熏香,香味淡而舒缓。她抱着花枕唤了声:“闻致?”   几乎立刻,闻致撩开月门下的垂纱进来,看到她时神色轻松了些许,问道:“何事?”   “方才醒来,我一个人难以入眠。”明琬往里头让了让,神色如常道,“不若,你过来陪陪我。”   闻致坐在榻边,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深沉道:“好。”   明琬在薄被下使劲儿搓着手,闻致见她身子动个不停,便问道:“在做什么?”   “无甚……你且闭眼,有人盯着我睡不着。”明琬侧身而躺,将搓热的掌心轻轻搁在闻致的丹田处,另一只手拉住闻致搁在身边的手,不轻不重按揉着他的掌心。   闻致闭了眼。约莫过了一两刻钟,他斜长的剑眉微微舒展,呼吸渐渐绵长。   ……   七月底,小花和青杏大婚,闻府上下着实热闹了一番。   因二人并非闻府主子,加之小花和青杏都没了双亲,婚事从简,只是府中自己人热闹一番。   拜堂后,明琬送青杏先一步去洞房候着。   她坐在小凳上剥桂圆吃,递给青杏一把道:“当初你送我入洞房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被闻致吓得躲在床柱后不敢出来,我们都以为自己进了龙潭虎穴,新婚之夜躺着一张榻上直叹气……如今,连你也要嫁做新妇啦!”   “小姐……”   “怎的还叫我‘小姐’呢?”   “小姐永远是青杏的小姐!当初我快饿死了,是小姐要老爷将我买回家,给我饭吃,教我识字,把我当亲姐妹一般疼爱。”青杏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袖袍中的手指绞在一起,“这些,我永远不会忘。”   “好好的,说这些煽情之言作甚?”明琬起身坐在青杏身边,伸手捏了捏她软呼呼的腮帮,很轻的力道,像是儿时玩闹那般,“说起来也是天注的缘分,我与姜姐姐皆是姻缘坎坷,唯有你这丫头傻人有傻福,未经半点波澜便修成了正果。”   青杏顶着红盖头,认真道:“好在小姐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定是会与闻大人白头偕老的。”   “好啦,这些腻歪话留着等会儿对小花说吧!万幸闻致将你们安排在了别院,不过一墙之隔,以后还能日日见面。”   明琬估摸着宴席将散,便塞给青杏一块枣泥糕,弯眸笑道:“别将胭脂吃掉啦!快到时辰了,我去看看外头宴席进展如何。”   小花在闻府中算是半主半仆,平日素来是最不端架子的,与府中一干仆役侍卫皆是兄弟交情,此时正一脚踩在凳上,挨个同丁管事他们敬酒,脸颊微红,越发显得猫儿眼明亮爽朗。   厅堂院落俱是灯火通明,红绸高悬,见到明琬过来,小花忙不迭端了两杯酒过来,一杯给明琬道:“来来来嫂子!方才寻了你许久呢,否则头杯酒我必须敬你!”   明琬摆手道:“还是以茶代酒较为妥当。上次我喝醉了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花笑得狡黠,肚子里不知道在谋算什么,举杯道:“那我干了,嫂子随意。这第一杯酒,敬嫂子将杏儿带到我身边,为我结了一桩良缘。”   说罢,他仰首一饮而尽,姿势颇有江湖侠客之豪迈,继而又满上一杯新的:“第二杯酒,敬嫂子来了闻府,才有了今日站起来的闻首辅。”   明琬愣神,随即浅浅一笑:“这话可不敢当。当初嫁过来是有我自己的私心,单论做大夫,我自问不曾失职。但若说为妻之道,我怕是让你们都失望了……”   “诶嫂子,你可千万莫这样说!”小花一身喜服面若冠玉,勾起略微痞气的笑来,勾着酒壶道,“嫂子未嫁过来之前,我们都不知如何与闻致相处,皆是小心翼翼地侍奉他、顺从他、照顾他,不敢说笑,不敢奔跑,不敢高声语,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唯恐刺激了闻致。说句惭愧话,那时我们都以为他再也好不起来了,将他当残疾者对待,却忽略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而自始至终把他当正常人呼来喝去的,唯有嫂子一人……”   这句“呼来喝去”颇为戏谑,将明琬与闻致当年的那些争吵轻轻揭过。   “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对于医者而言,只要病人尚有一口气在,我便不能定论死亡。同理,只要当时闻致的腿尚有一丝希望,在我眼中,他便不是废人。”明琬平静道,“不过是常人的想法,你无需将我抬得那般高大。”   “可是嫂子,你明白的道理,我们这些与他生活了十来年的人却不曾明白。”小花笑着饮了第二杯酒,徐徐道,“我想,这也是闻致非嫂子不可的缘由之一吧。”   小花道:“嫂子,有些事注定只有你能做到;而有些伤痕,也注定只有闻致能填补……这最后一杯酒,我敬你们!”   小花这三杯酒敬完,明琬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仿佛有万丈暖阳击溃迷雾,前所未有的清明。   明琬越发笃定了自己的心绪,短暂的思索过后,便轻笑一声,端起酒杯小口饮尽。   酒很烈,入喉烧灼,落在腹中晕开无限的暖意。不稍片刻,脸已经发烫了,但还不够,明琬扶着桌子朝小花招手,心情愉悦道:“再来……一杯!”   “哎呀闻大人说了,不许夫人饮酒!”丁管事在一旁劝道,“小花,别倒了!”   小花眯着眼笑道:“放心罢丁叔,出了事我担着!”   周围气氛正好,满目喜庆之色,又一杯酒满上,明琬送到嘴边欲饮,却见阴影笼罩,身后横出一臂来,夺走了她的酒盏。   明琬转身,对上了闻致皱眉沉下的眸子。   他将酒盏搁在桌上一顿,淡淡扫了始作俑者小花一眼,碍于是对方的喜宴不能发作,只好沉沉问明琬道:“喝了多少?”   明琬想了想,而后略微迟钝道:“不多,就一杯。”   这么烈的酒,一杯已是足够让她六亲不认了。   闻致还未说什么,就见明琬一把揽住闻致的颈项将他的头压下来,没有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弯着迷蒙的眼睛笑道:“闻致,你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这群糟老头子,坏得很~哼!   ps:又给大家搞了个抽奖,下周二晚上开!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支持啾咪~   感谢在2020-09-21 23:59:37~2020-09-22 23:5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丸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是小可爱 15个;丸子 2个;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嘻哈哈波妞、橙子恰西瓜 5瓶;hana 2瓶;若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放纵   明琬喝醉了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 脸颊连着眼尾一片绯红,摇摇晃晃倚在闻致怀中,逢人便弯着眼睛笑。   闻致伸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上, 使她不能再多看别人一眼, 只恨不得将她永远藏起来才放心。他冷冷瞥了小花一眼, 道:“好好珍惜洞房花烛夜, 明日请罪,我再找你算总账。”   小花一袭大红喜服, 抿了口酒道:“放心吧闻大人, 明日你感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罢,笑着转身朝客人们道了声“大家吃好喝好啊”,便用油纸包了几块点心, 朝别院新婚洞房处行去。   明琬亦被闻致“押送”回了房。一路上,这祖宗毫不老实地蹬着腿,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又闹着要沐浴, 没有一刻是安分的。   “莫乱动。”闻致抱紧了她不住扭动的身子,吩咐侍婢备好热水, 转而朝浴堂中走去。   能容纳两三人的大浴桶中已经放满了水, 嫣红的花瓣上氤氲着一层淡白的水汽, 在暖黄的烛火中呈现出雾气缭绕的朦胧之景。闻致先将明琬平放在浴桶旁的软榻之上,按住她胡乱挥舞的手道:“别洗太久, 当心酒后着凉。”   明琬半倚在榻上,模模糊糊去蹬脚上的鞋袜。芍药与两个小侍婢捧了换洗的干爽衣物, 及瓜果、梅汤等物进来,于屏风后请示道:“大人,可否要奴婢们伺候夫人沐浴?”   闻致还未回答, 明琬却是掀开一只眼皮懒洋洋哼道:“芍药,你带女孩子们出去吃酒吧!难得府中热闹,不必耗在我这儿。”   侍婢们有些不放心。闻致看了眼面若春桃,不懈与纠缠的衣带做斗争的明琬,沉默着宽去外袍,吩咐外头候着的侍婢们道:“你们下去,这里无需伺候。”   “是。”闻致都发话了,芍药便领着小婢们退下,放下垂纱隔帘,掩上了浴堂的门。   明琬已一把除去外衣。七月末暑热未尽,衣衫单薄,她将外衣与罗裙一除,便只剩下如雪般轻软的里衣,起身摇摇晃晃朝浴桶中迈去。   地砖沾水湿滑,赤足而行极易跌倒,闻致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将她扶入浴桶中,眸色低沉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也不知明琬是喝醉的缘故,还是不知者无畏,一点难堪羞涩也无,挣开闻致的手自顾自滑入桶中坐好,通透的眼睛隐在氤氲的水雾后头,忽而道:“闻致?”   闻致挽起袖子,搬了椅子坐在桶边,替她浇水淋浴,应道:“嗯?”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好看?”   “……有。”   “是谁?”   “不记得了。”   闻致淡淡道:“当初盛赞我姿容不俗之人,后来都在咒我去死,有何值得记忆的?”   “但当初咒你之人,如今都被你踩在了脚下。”明琬将头搁在浴桶边缘,望着闻致端正的容颜许久,忽地伸出湿淋淋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闻致,你流汗了,可要下来一起洗?”   说着,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溅起噗通的水花道:“这里面,可坐好几个人呢。”   闻致倏地一僵,目光变得幽深晦暗起来。他一杆银枪都快忍断了,这始作俑者还在不遗余力地撩拨?   “安分些。”他低低警告,“否则你会后悔。”   “我为何要后悔?”明琬伸手揽住闻致的脖子,一双手凝脂般娇嫩,纯白的里衣漂浮在布满花瓣的水面上,像是一缕白云晕散开来。她将闻致的头下压,与他鼻尖对着鼻尖,弯着眼睛问道,“你猜,我为何要饮酒?”   未等闻致回答,她挑起眉梢,洋洋得意道:“我故意的。”   “为何?”闻致望着她通透的眸子,嗓音干涩。   “酒壮怂人胆,听过么?”明琬又露出了那种与平时大不相同的慵懒恶劣来,微微直起身,带起一片哗哗的水音,于闻致耳边道,“小花将你说得太可怜了,我忍不住,想要疼爱你……”   说罢,她一口咬在闻致耳朵上,如愿以偿地看见他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绯红。   “明琬!”闻致的身影绷得僵硬,只剩最后一丝理智维持,揽着明琬的肩让她望着自己,咬牙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给你按压大赫穴,你太紧张了。”她笑得得意迷蒙,醉醺醺趾高气昂,手继续按压穴位。   明大夫的力道恰到好处,舒筋活络,闻致的身子从上至下变得滚烫起来。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闻致俯身将她压回水中,彻底吻住了她的唇。   温暖的烛光揉碎在水中,荡漾开金鳞似的光泽,前院中宴席将散,灯火长明,热闹的欢笑抵不过耳边人缱绻的呼吸。   脂膏的暖,酒意的热,夜色孕育着栀子与玫瑰的香,满眼迷蒙的水汽,摇曳着金色的暖光,恰到好处地交织成一场缱绻铭心的梦,融入心中,印入骨髓。   昨天醉酒放纵,又玩水半夜的结果,便是第二日晨起时,明琬的状态前所未有的糟糕。   她‘病’了,别说下榻,便是一个指头也抬不起,一个字也说不出。   辰正,秋阳正好,柔和了窗外的一丛紫丁香。   侍婢前来通传道:“闻大人,夫人,花公子和花夫人前来问安奉茶,正在偏厅候着。”   明琬全身裹得如同蚕茧似的缩在被窝中,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只好用眼睛瞪着榻边披衣而坐的罪魁祸首。   闻致正在精神奕奕地看一本公文,闻言合拢案牍,薄且好看的唇线翘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回绝门外的侍婢道:“让他们回去,夫人有恙,今日无空。”   “公狗!大驴子!”明琬哑着喉咙,用气音骂道。   被骂的人一点儿也不生气,俯身抚了抚她的鬓角,压低嗓音道:“是你说的,要好好疼爱我。明琬,我给过你机会。”   明琬无言,想在这张精神焕发的俊脸上揍上两巴掌,可偏生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只有扭过头生闷气的份。   她一直以为闻致是个冷情寡欲之人,之前与他相处的那些年岁,很少见他对某样东西流露出明显的渴望,谁知脱了人皮之后竟是这么一副恶劣的德行。明琬都不知昨晚自己哭了几回,只觉得整个人被大力拆卸,重组出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自己。   夜色中,闻致的眼睛那样深那样可怕,逼她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而今回想起来,简直能烧掉她半条命……   果然男人都是狗东西,需要的时候一口一个‘阿琬’,清醒了,便是连名带姓地唤她。   “闻致,我觉着你不正常。”明琬脸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太难堪,认真道,“正常人鲜少有你那样……那样时长的,以我多年问诊之经验,你就是有问题。”   闻致眉目一沉,指腹压着她嫣红的唇道:“我很正常,你不是最清楚么?”   “正常人哪像你这般不知节度?简直像个暴君!”明琬都不想提及被褥下的自己是何惨状,侧身闷闷道,“我说认真的,改天我给你瞧瞧,这可不是小事。”   “昨晚失控的,可不止我一人。礼尚往来,你不是也咬了好几口么?”何况这祖宗喝醉了六亲不认的,疼了时还哭着挠人踹人,丝毫不留情。   闻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耳后的发丝垂下,落在明琬的颈侧,与她的黑发交融在一起。他难得有了两分笑意,大言不惭道,“兴许多几次,习惯了便好。”   “你做梦!”明琬俨然看清了他的狼子野心,皱着眉道,“也亏得我是个大夫,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怕是禁不起这般折腾。”   “不会有别的女子,这天下,只有你才是最契合之人。”闻致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注视着她道,“明琬,你注定是我的。”   深且低沉的话语,蕴着夙愿以偿的温柔,明琬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背过身哼了声。   闻致将案牍搁下,合衣躺在她身侧,问道:“再睡会儿?”   “嗯。”明琬轻轻应了声,随后腰上一紧,硬实矫健的身躯贴了上来,以一个依赖且占有的姿态。   “睡吧。”闻致道。   身体好了后,明琬一有空就往药堂跑,那盒才用了一次的玫瑰雪脂膏也被她束之高阁。   青杏成婚后倒是越发有活力了,整天和小花打情骂俏,方圆一里内人畜勿近,甜得令人见了牙疼。   “小姐,你近来为何总是卧病?”青杏挽着妇人的小髻,麻利地清点新进的药材,抬头看着摇椅中躺着的明琬道,“以前明明不这样的呀!”   那是因为,以前还没有招惹那头大驴子!明琬在心中愤愤,有苦难言。   偏生闻致认为他身体正常得很,每次答应明琬好好克制,却总是借着“诊治”的名头将她骗去厢房,一呆就是一整晚。   一开始明琬以为是自己放不开,后来渐渐地才明白,闻致是将偏执的癖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可劲儿折腾人,食髓知味,精力还好得可怕。   没几日,闻致察觉到了明琬的逃避,再想得手却是极难了,故而这几日看明琬的眼神都不太对。   中秋前,闻家收到了从洛阳来的家书。   “是阿姐要送含玉回来了么?”明琬本满怀期许,但见闻致展信不语,期许又渐渐化作了担心,“闻致,阿姐在信中说了什么?”   闻致沉吟片刻,将信递给明琬:“阿姐病了。”   信中果然道闻雅近来身体有疾,卧床不起,怕是要延长些月份才能送小含玉归家长安。   明琬隐隐有些担心,但凡是秋冬之际卧床的大病,皆极易留下病根,若不根治,恐折阳寿。何况像这样的世家大族,女眷有疾是轻易不能面见外男就医的。   明琬思索许久,决定和闻致商议,让她去洛阳走一趟,一来可为闻家阿姐治病,二来,也可暂时晾一晾闻致。   两人再腻在一起,明琬怕是遭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2 23:59:46~2020-09-23 23:5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菇菇不是姑姑 3个;正北偏西、晚星、桃子momo、茶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汐 20瓶;碗碗是只猫 9瓶;amberzj、清黎。 5瓶;Amanda、若言、山椒大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吃糖   闻致最近有些奇怪。   虽然他平日话就不多, 但这两天似乎格外沉默,夜里从外头归来,他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明琬身上, 随着她忙碌的身影挪动。   于情, 他舍不得明琬去洛阳;于理, 闻雅的病情实在不乐观, 他不能拿亲姐的命开玩笑。   明琬刚沐浴完,披衣散发, 命侍婢将明日要带的衣物和药箱清点好, 直至万事妥当,这才打了个哈欠坐回榻上,揉着眼睛看闻致道:“你都盯了我一夜了, 闻致。过来睡吧,待阿姐的病稳定些了我自会回来,前后算上路程,至多二十日。”   闻致解了腰带, 将外袍往木架上一挂,坐在明琬身边沉默地吻她。   明琬渐渐地有些呼吸不上来,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 她很快知道闻致想要干什么, 不由心中一紧,抬手抵在他胸前道:“又来?还是别了吧, 我实在受不住,你太……”   闻致堵住了她的话语, 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她的下唇,按住她的手俯身欺上,“过了今晚, 我们有二十天不能相见。”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闻致浸淫官场多年,极擅长攻心,加之那样一张魅惑人心的脸,不过三言两语,明琬稀里糊涂地就被推倒在榻上,等到反应过来时,自是为时已晚。   深邃漆黑的眼睛,摇曳的灯火,沉寂的夜色,还有充斥着哭腔的疯狂。闻致总是如此强势,霸道得近乎野蛮,连带着将她的理智与灵魂也一同生拆入腹。   明琬不知闻致是生性如此强悍,还是隐忍多年情难自禁,两人间的事儿也弄得像是战场般征伐猛烈。中途明琬甚至短暂地失去意识,而后又被狂风骤雨般拉回现实。漫长的过程,每次明琬都临近崩溃,精疲力竭,和他相处虽说算不上难受,但却极其损耗精力,当飘飞的意识渐渐回笼后,便是无尽的羞恼。   明琬是个大夫,满脑子的养生之道,每次义正辞严地同闻致讲解“养精蓄锐”的重要性,闻致总是听着听着便吻得她发不出声来。他其实听进去了,一开始也愿意春风化雨般慢慢来,但渐渐的总会走向失控,他难以自持,索性装作没听见。   擦洗完已是后半夜,明琬浑身像是煮熟的面条,任由闻致将她抱回床榻上,盖好被褥。她脸颊热度未降,从内而外晕着绯红,掀开眼皮望着闻致,因极度疲乏而虚声道:“闻致,我不喜欢你这样。”   闻致侧身在明琬身侧躺下,将她揽入怀中,低沉道:“哪样?”   “明知故问。”明琬忍着浑身酸乏,抬手捏着闻致英挺的鼻梁,蹙眉道,“干什么非要往死里折腾啊?还逼我说那些奇怪的话……”   闻致深深望了她片刻,带着餍足轻松的笑意,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什么。   明琬的脸飞速烧了起来,恼怒道:“那是两码事!身体反应又不能代表我心中意愿!闻致,说真的,你这样让我觉着自己只是你发泄的工具,一点也不好。”   “工具可以替代,你却无人能替代,明琬。”闻致伸手将她的脸按入怀中,抚了抚她冰凉的发丝道,“睡吧。”   明琬骂了声“大驴子”,合眼不到片刻,便累极而眠。   第二日,明琬等到闻致散朝归来,方决定启程。   若从长安走水路至洛阳,顺风顺水不过一日路程,但这次无论如何闻致都不愿让她乘船下东都,宁愿多花几日路程走相对安全的官道,大概是怕五年前的意外再次发生。   马车行驶过熟悉的长安街道,听闻窗外喧嚣一片,明琬看着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的闻致,道:“就送到这儿吧,到了洛阳我给你写家书。”   “送你出城。”闻致看了眼窗外街景,问道,“想买点什么在路上吃?”   明琬撩开帷裳望去,马车正好经过百果斋,明琬眸色柔和,想起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道:“买包梅果饴糖吧。”   记得闻致十九岁生辰那晚,她亦是提着闻致送的琉璃灯来到这家铺子,买了一包酸酸甜甜的梅果饴糖,与闻致坐在放生池边看长安夜景。   她想再尝一尝,当年的甜度。   闻致并未多想,命侍从前去买了饴糖糕点。他将油纸包的饴糖递入明琬手中,低声道:“不可多食,想我了便吃上一颗。”   明琬好笑道:“噫,谁要想你?”   闻致淡然端坐,强势道:“乐不思蜀,必有重罚。”   “若糖吃完了呢?”明琬笑问道。   闻致沉默了片刻,忽而唤道:“明琬。”   “嗯?”明琬挑眉。   然而闻致望了她许久,只是垂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低低道:“早些回来。”   “嗯,好。”明琬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能否别去洛阳?   闻致一直送她出了城门,马车轱辘远去,回首而望,闻致一行人已成了城门下伫立的一排黑点,很快消失在风沙弥漫的秋色之中。   到洛阳的那日,正下着绵绵的秋雨,城门处已有沈家的仆役执伞候着,将明琬及护送的侍卫引入沈宅。   沈宅门前有一条长长的街巷,宽巷两旁种满了枝丫粗犷、一丈多高的桃树,只是此时尚是秋天,桃树上除了稀疏泛黄的叶子外什么也没有,若是早春暖日,一街的桃花层层堆叠绽放,风一吹如霞似粉,还不知是怎样的如仙盛景。   明琬曾听丁叔说过,闻雅喜欢桃花,沈兆追求她的那年便在洛阳沈宅的整条街上都种满了桃花,言之凿凿道:“闻姑娘若嫁来沈家,我保证,每年春一开门,你都能看到全天下最美的桃花!”   闻雅出嫁那日是三月三,婚轿踏着桃花铺就的路而来,灼灼其华,风吹落霞。   明琬进了门,沈家老爷不在,接待她的是沈家主母。沈夫人是个精明的女人,不施脂粉,看得出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轰动一时的美人。   “七月中祭奠我那早死的儿子,兴许是那时染了风寒,勾起旧疾,这一病便不可收拾,总是气短胸闷咳喘,吃了平喘丸也不管用。还要劳烦小闻夫人多费些心思!”沈夫人说话干脆利落,既不热忱也不冷情,将明琬领去闻雅居住的厢房,又命侍婢们奉上瓜果点心。   沈宅颇大,比长安闻府还要大,三步一亭台,九步一回廊,到了厢房,远远便见着小孩儿们笑闹声,是沈砚正在和小含玉捉迷藏玩儿。   见到明琬,小含玉明显愣了愣,而后高兴成什么似的,连躲也顾不上躲了,迈着小短腿狂奔而来,欣喜道:“琬娘娘!”   她长高了些,越发水灵可爱,看得出闻雅将她照顾得很好。明琬蹲身,一把搂住狂奔而来的小孩儿,感受到她软乎乎的小身子,心中暖得像什么似的,笑着道:“慢些慢些,在这儿可听大夫人和闻姑姑的话?”   “嗯嗯!”小含玉揽住明琬的脖子软声道,“玉儿好想琬娘娘!”   “好了,琬娘娘和闻姑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和芍药玩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呢。”明琬将小含玉的手交到跟着而来的芍药处,又望向一旁精雕玉琢的小公子,“砚儿也长高了!”   “舅母!”沈砚煞有介事地抱拳。   一旁的沈夫人皱眉,盯着沈砚脏兮兮的袖边,沉声道:“整日就知道玩,还不去做功课?”   沈砚看起来极为敬怕沈夫人,不敢多言,垂头丧气地走了。   沈夫人又转向明琬道:“小闻夫人请自便,需要什么,尽管和婢子们说。厢房也收拾出来了,稍作歇息后,我再领你去看看合并不合心意,如何?”   闻雅的厢房布置得典雅干净,从墙边供着的长剑与木架上成对的双耳琉璃盏来看,依稀能辨出当年沈兆生活过的影子。   她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挣扎着披衣从榻上起来,朝撩开帘子进门的明琬道:“阿琬,你来了……”   话未说完,她扭头轻咳起来。   “阿姐,快别动,躺着便是!”明琬将药箱搁在一旁,握住闻雅微凉的手担忧道,“才三四个月不见,怎的就如此了?”   “不过是旧疾,不碍事。”闻雅即便是在病中,她依旧是清丽貌美不可方物,别有西子之态,温柔道,“累了罢?快坐下喝盏茶,吃些膳房刚做的荷花酥。”   “不必了,方才在正厅,大夫人已经招待过啦。”说着,明琬看了眼外间忙碌侍奉的婢女们,凑在闻雅耳边道,“大夫人颇有巾帼之姿,看起来好厉害啊!说话斩钉截铁的,我倒有些怕她。”   闻雅笑了:“阿琬别怕,母亲面冷心热,待客是极好的。”   明琬给闻雅号脉,随口闲谈道:“对了阿姐,我瞧见沈宅前的那些桃树了,甚是蔚然壮观。”   谈到那些桃树,闻雅眼中多了几分甜蜜笑意:“是吧?下次,你春天来才好呢!”   “那阿姐得好生将养身子,明年春天,我再来叨扰你。”   “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   顿了顿,闻雅含笑观摩着明琬的神色,试探道:“我见阿琬气色不错,心情也比之前所见爽快许多,如实告诉阿姐,可是与阿致和好如初了?”   明琬嘴角一扬,轻声道:“尚在努力。”   “看来是成了。”闻雅轻舒一口气道,“我这悬着的心呐,总算能放下来了。”   但明琬放不了心,闻雅的情况并不好。   大概天生气血不足,生沈砚后一年又恰逢夫君与爹娘去世,一朝巨变,忧郁悲恸之中落下病根,稍加风邪引诱,便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3 23:59:36~2020-09-24 23: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小爷、4472787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201049 33瓶;飞舞的可乐瓶 20瓶;嘻嘻嘻哈哈波妞 5瓶;韶华不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驯夫   明琬调整了几个方子, 配合针灸,闻雅已有好转,这两日已能在明琬的陪同下去庭院中散散步, 晒晒太阳了。   和煦的秋阳下, 闻雅一身素衣, 越发显得肌肤胜雪, 发如堆墨,只是气色仍有些苍白。庭中石桌上刻着棋盘, 明琬与闻雅下棋, 劝道:“阿姐要多出来走走,这些病症越是闷在家中,便越是捂而不散, 难以痊愈。还有那些参茸之物不能再吃了,阿姐身子虚,承受不住那般大补之物。”   闻雅将白子轻轻按在棋格之上,低柔道:“当年, 我阿娘亦是得了这病,忧思而亡。”   “阿姐!”明琬攥着棋子, 严肃道, “病中切忌胡思乱想, 大悲大喜。这并非什么绝症,只是要多花些时间长期调理, 而且,当初病发时就该立即就医, 拖了几个月能不严重么?”   闻雅淡然笑道:“并非没有就医,只是碍于礼教诸多不便,隔帘问诊, 胡乱开的药不顶用罢了。”   “我越发觉得,以后得多收些女徒儿。越是高门大户,便越是在乎名节,之前在杭州时,便有知县夫人身染恶疮,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不愿就医,等我赶去时,她已是药石无医了……连命都没了,还在乎那些作甚呢?”   明琬叹了声,趁着闻雅不备按压一枚棋子,弯着眼睛道:“阿姐小心,我要赢了。”   闻雅看了眼棋盘,只稍加思索,便露出了然的笑意:“你的棋,可是阿致所教?”   明琬手一抖,心虚问道:“阿姐如何知晓?”   “你这局先是斜飞落子,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已暗中埋好了点,只待一步步结成网,便可一举绞杀对方白龙,这是阿致惯用的打法。”闻雅娴静如初,不急不缓地在左下角按下一枚棋子,力挽狂澜。   “咦,怎会如此?”明琬见棋局扭转,不由沉下心来,匆匆捡走被绞杀的白子。   “我棋艺一向不如阿致,当年总是败在他这招‘罗网’之下,夫君不忍见我受欺负,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冥思苦想数日夜,终于想出这招‘破军’,专克阿致的‘罗网’之术。”见明琬棋路已乱,闻雅笑着落下最后一子,围杀黑龙,“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每次,我都能险胜半目。阿琬,你输啦!”   明琬得闻致亲传,半年来在亲友中已是未逢败绩。今日栽在闻雅手里,她顿时小孩儿心性上来,忙不迭将黑白棋复原,央告道:“不行不行,我们再来一局!就一局!”   闻雅却是温柔摇首:“不行的,阿琬!我只会‘破军’这一招,若你换个打法,我必输无疑。”   明琬只得悻悻作罢,趴在桌上道:“姐夫对阿姐真好,连博弈都要为你撑腰。”   说罢,她想到如今的沈兆已成了泉下枯骨,不由鼻根一酸。‘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世上最彻骨的分离莫过于此。   好在闻雅并未察觉明琬情绪的微妙,笑着道:“夫君有时很幼稚,当年出征前,他还在门口的桃树上给我刻了字。”   “真的?”明琬来了兴致,问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字么?”   “当然。”闻雅扭头轻咳一声,眼中蕴着温柔的波光,朝明琬招手道,“来,我带你去看。”   门口最大的那株桃树的上果然刻了字,在粗糙的枝干背面,因年份久远需仔细才能辨别得出,上面刻的是“挚爱吾妻,一花一念,一叶一思”。   沈兆为爱妻种下桃树,出征前悄悄刻下小字,期望每一朵花、每一片叶能替他传达对闻雅的想念。   年复一年,花开花谢,大概谁也不曾想过,那个穿上战甲的混世魔王会一去不回。   闻雅白皙的指尖轻轻抚过桃树皴裂的枝干,目光柔和,没有丝毫哀戚怨怼,仿佛要透过那几行模糊扭曲的小字看到了另一个人张扬的身影。明琬一直以为闻雅是娇柔脆弱的,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她坚韧无比。   或许只有见过离人心伤,方能学会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人。此时站在桃树下,明琬竟有些许想念远在长安的闻致。   在洛阳的第十七日,闻雅病情基本稳定,倒是沈砚和含玉两个孩子吃多了牛肉干,燥热咳喘,眼睛都快红成兔子。   明琬让仆役们在后院中搭了一个简易的土灶,砍几截新鲜的竹竿搁在灶台上烘烤,再用两只搪瓷碗搁在竹竿尽头的地面上,让烘烤的竹沥水一点点滴在碗中。竹沥对热病有奇效,只是颇废时辰,明琬搬了小凳坐在灶边守着竹沥一滴一滴落入碗中,闲来无聊,便命芍药从房中取了之前买的梅果饴糖。   打开油纸包一看,不禁怔然。   当初在马车上饯别时,闻致告诉她:“若是想我了,便吃一颗。”明琬付之一笑,不以为然,谁知不知不觉间,饴糖竟只剩下了最后一颗。   闻致可没有说,糖吃完了该怎么办。   正瞧着这颗糖出神,忽见前方月门下转过一个男人的身影来。   明琬正在想哪个小厮敢不通传就来后院,却骤然觉得那抹身影有些熟悉……不,十分熟悉。   再定睛一看,来的那人身姿挺拔颀长,鬓如墨裁,面容清冷俊逸,眸色沉稳似有汪洋,不是闻致是谁?   明琬以为自己在做梦,倏地站起身,盯着缓步而来的闻致许久,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直到他在阶前站定,明琬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闻致?”   “嗯。”低沉清冽的嗓音,是闻致无疑。   “真是你!”明琬眼中笑意荡开,三两步迈下台阶,不可置信道:“你怎的来了?”   明明是阴沉的天色,闻致眼里却像是落着暖光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低沉道:“想着你的饴糖该吃完了,便送些新的过来。”   这也……真是太巧了些!   明琬将手中的那颗饴糖藏在身后,笑着看闻致:“只是送糖?”   闻致也望着她。   “还有,接你回家。”他道。   ……   沈夫人好像并不欢迎闻致的到来,尽管她并未苛待什么,但明琬还是察觉出了些许端倪。譬如自闻致进门,沈夫人便没有露过面,只是让府中管家代为接见。   仔细想想,明琬嫁入闻家这些年,从未见过沈家人与闻致有过往来。   倒是闻雅很开心,连带着气色都好了许多,还悄悄对明琬道:“阿致这个人,明着说是来探病,其实是为想你而来呢!否则,他是定不会踏入洛阳沈家的。”   听了此话,明琬越发笃定沈夫人与闻致有隙,便问道:“阿姐,闻致与沈家不和么?”   闻雅听了一顿,许久才轻叹一声,看了眼独自伫立在檐下的闻致一眼,低声道:“不是不和,从前两家关系极好。只是沈夫人只有我夫君一根独苗,自……那场战败后,她心中多少有些难以释怀罢了。”   原来如此。沈兆当年是为闻致而亡,万箭穿身,沈夫人应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故而才对闻致避而不见吧。   一场战败,毁去的不仅仅是七万条性命,更是七万个无辜的家庭。所以,李绪之罪不可饶恕。   夜里铺床,明琬坐在榻边拍打着松软的被褥,随口问道:“你的侍卫们呢?就这般出来,就不怕长安出事么?”   “他们在驿站候着,会随时留意这边动静。”闻致以湿棉帕拭手,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半晌才动作迟缓地若放下帕子,若无其事道,“长安局势告一段落,休沐七日。”   一朝首辅,每日忙得卯时起、子时眠,平时能有半日休沐已是天大的恩惠,非节非赦的日子,何来七日假期?   明琬坐在榻上看去,只见灯火明亮,方才闻致迟缓的动作并未逃过她的眼睛。她心中一沉,问道:“闻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有我在,能出何事。”闻致缓步而来,长眉凤目在灯火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幽深,坐在明琬身侧道,“不早了,睡吧。”   说罢,要去吹床头案几上的灯盏。   明琬一手拉住他,一手护住灯盏,皱了皱鼻子道:“闻致,你将衣服脱了。”   闻致短暂愣神,而后扬起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顺势含住她的耳垂沉声道:“想要?先把灯灭了,还是说,你想我看着你……”   “啧,别打岔!”明琬耳根一热,推开他恼怒道,“你为何不敢当着我的面宽衣?你的衣裳下藏了什么?身上的药味从何而来?”   闻致面色不改,灼然的视线巡过她的眉眼,轻淡道:“我没事,只是,一点擦伤。”   “一点小伤,能让你清闲七日?啊,算了!”明琬又急又担心,冷着脸骤然起身道,“反正我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首辅大人遭遇了什么,又何须向我汇报?我管不着你了……”   闻致果然镇定不起来了,身形僵硬,盯着明琬的动作道:“阿琬,夜深了,你去哪儿?”   “去和阿姐睡!”   “……”   闻致从身后拥住了她。   过了很久,久到明琬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低沉的嗓音自耳畔传来:“林晚照死了,我……受了一点伤。”   林晚照,那个手持兽纹腰牌的雁回山背叛者,李绪身边的幕僚走狗……明琬都快忘记这个可恨的名字了。   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心中千言万语,开口却只是心酸无奈的一句:“……你伤到哪儿了?”   包裹严实的衣裳被层层褪下,明琬看到了闻致腹部缠绕的绷带,有些渗血,混着药水凝成红褐色。她取了药重新给闻致包扎,腰腹处的刀伤还很新鲜,那场血战应该就是前两天发生的事。   闻致开始吻她,像是大仇得报后的痛快,又像是劫后余生后想要确认什么,修长结实的臂膀像是两道禁锢,紧紧地将她圈在怀中,攫取她的意识和呼吸。   明琬渐渐地不能承受,红着脸挣开他道:“放开……你不要命了?伤着呢!”   闻致根本不听她的,他试图征服她的意志,眸中晕着小别后急于占有的疯狂。   明琬太熟悉他这种眼神了,能将人生吞入腹的强悍,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得逞。   她顺势攀住闻致的肩,在不压到他伤处的情况下用力翻转,两人间的地位顷刻间翻转。明琬跪坐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倒在榻上的闻致惊讶的眼睛,意味深长道:“闻致,你要学会好好听人说话才行!你那些手段稍加一点可以说是调剂,若总是这般我行我素、用力过猛,我不会喜欢的。”   说罢,小明大夫趁着闻致受伤无力,精准地掌控了他的穴位,如愿以偿地看到他的眼尾和耳尖浮上了一层薄红,墨色的眼睛满是惊愕。   闻致有些乱了,呼吸急促道:“明琬,你放手!”   闻致素来习惯掌控一切,而不是被掌控,这令他本能地抗拒。   明琬加重了按摩的力度。作为一个大夫,她很清楚什么样的穴位最是活血难捱。   “以前我也让你放手,你可曾听过?被人忽视的滋味如何?”   “……”   “说,滋味如何?可喜欢?”   “……不喜欢。”   “这就对了。”明琬咬了他一口,带着大仇得报的狡黠笑意,“以后要好好听人说话啊,首辅大人!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她真的只是个大夫。ORZ   感谢在2020-09-24 23:59:28~2020-09-26 00:4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236009、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茶蛋、晚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727875 5瓶;张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纳妃   明琬找到了制服闻致的办法, 他这两天老实了很多,换药时没有再借题发挥,弄些有的没的。   他白天会批阅带来的文书, 或是同随行而来的下属议会, 严密部署掌控长安那边的动静。到了夜里就寝, 闻致仍会从身后拥住明琬, 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她的颈项和耳朵。明琬不想惯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癖好,铁了心不肯, 他也只好怏怏放了手, 墨色的眼睛里满是深沉的忍耐。   明琬不知自己能得意多久,但总归扬眉吐气了一回,心情说不出地畅快。   闻雅的病已稳定了许多。明琬搓了半日的药丸, 将其用瓷罐密封着,连同药方一同交予闻雅,嘱咐道:“阿姐的病已基本稳定,但还需长期将养, 尤其是秋冬之际万不能受寒,不可大悲大喜, 实在胸闷气短便就着汤药吃上两丸。”   “有劳你了, 阿琬, 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闻雅命侍婢收了药,又拉着明琬的手道, “阿致何时回长安?要不,阿琬你留下来多陪我些时日吧。”   洛阳虽好, 但到底是沈家,沈夫人又不待见闻致,明琬纵是有心, 也不敢留下来让闻雅两面难做,便笑道:“来年春日,我再来陪阿姐看桃花吧!这次是不行了,闻致亲自来接我,我怎好意思赖在阿姐这儿不走?何况长安那边的事,一日也不能停。”   闻雅通透,闻言也不再强求,言语着透着欣慰:“阿琬可曾发现,阿致这几年变了许多?好像只有你在他身边时,他才活得有些温度。”   明琬其实挺怕闻雅提及两人分离五年的那事。不管自己有多委屈多无奈,对于闻雅而言,闻致都是她的亲弟弟,哪有姐姐不心疼弟弟的?   似是看出了明琬的局促,闻雅淡然一笑,安抚道:“没事的,阿琬,阿姐从未怪你。若是没有你的离去,阿致怕是一辈子都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意,只会困在阴暗中伤人伤己。只是阿琬以后再出远门,定要和家人报平安,不能再一声不吭地躲起来了。”   明琬轻声应允,想起什么,忍不住玩笑道:“阿姐,你说若当初嫁给闻致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像阿姐温柔体贴的贤良闺秀,闻致是否就会过得平安顺遂些?”   “你这脑袋,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闻雅轻声道,“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如果’的。当初我与丁叔他们,对阿致还不够千依百顺么?可阿致就是不喜欢呀!我曾设身处地地想过,若是我嫁给一个残疾的夫君,我大概会说服自己接纳他,自我牺牲似的照顾他,不管他或打或骂都忍气吞声,而非助他站起,重塑心性。”   闻雅蕴着浅浅的笑意:“当阿致身处深渊泥淖中时,我们都以为只要让他感受到‘同甘共苦’的温暖,这便是爱,但其实不是。阿致需要的并非是陪他在泥坑中受苦的人,而是能将他拉出泥坑的人。我也是见到阿琬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闻雅身上似乎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温柔,坚忍,仿佛再迷茫的人都能在她的言语中找到坚持的方向,难怪沈兆当年那么爱她,因为她值得。   回到客房中,闻致正坐在案几后,手中拿着一封展开的信笺。   信笺是等候在驿站的侍卫送来的,见到明琬归来,侍卫一抱拳,悄声退了出去。闻致抬起眼来,将信笺往炭盆中一搁,任由火舌将那写着小字的薄纸焚烧殆尽,飘起些许黑色的灰。   “我刚从阿姐处归来,她的病已稳住了,你放心。”明琬行至闻致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朝炭盆中一瞥道,“你还伤着呢,什么急事得送来沈宅处理?”   想必是件十分棘手的事,闻致有心事时会比往常更平静些,拇指与食指来回摩挲,意味着他此刻正在谋划思索。他握住了明琬的手,轻轻揉捏,语气是深思后的笃定:“明琬,明日,我们便回长安。”   明琬一怔,没有问‘为何’,撑着下颌懒懒道:“好啊。”   第二日启程回长安,最难舍难分的,是含玉和沈砚两个孩子,最后明琬只好和闻雅约定了来年春相见,两小孩儿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芍药带着含玉上了后头的马车,而明琬与闻致同乘一辆。   回长安走的是水路,上了客船已临近黄昏,在船上粗略用过膳,明琬瞧见闻致在隔壁提笔写信,侍卫们提着鸽笼伫立一旁,便猜想他有要事安排,并未上前打扰,而是带着小含玉去隔壁房洗漱。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的感觉身后像熨帖着一只大火炉似的,热得慌。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闻到了闻致身上湿冷的气息,刚要开口说话,唇舌就被乘势含住。   “等等,你身上怎的这般湿?含玉呢?”明琬推开他气息不匀道。借着黯淡的夜光看去,身侧原本属于含玉的位置,却躺着闻致矫健结实的躯身。   “让侍婢抱她走了。”首辅大人理直气壮。   “不是……你身上伤还未好全呢,怎的就沐浴了?沾水了不曾?”明琬真是没脾气了,睡意被吻去了九霄云外,胡乱捂住闻致到处侵占的唇道,“别闹了,我看看你的伤。”   “伤已好了。”闻致将她拥在怀中,压着她的手无声地求欢。   “好没好,你说了不算。”明琬皱眉道,“再乱来,我生气要治你了!”   闻致深吸一口气,默了许久,不情不愿地放开手。   明琬下榻将灯盏挪近些,再回首时,闻致已不知何时宽去了里衣,露出肌肉匀称结实的上身。明琬晃了晃神,不知多少次见,她都会抑制不住地感慨闻致这具身体的紧实漂亮,尤其在锦帐中朦胧灯火的映衬下,光影使得轮廓越发分明。   明琬是个大夫,这具纹理清晰、没有一丝赘余的身子,总让她脑中冒出一堆穴位名称,只恨不得按摩个遍才好。   闻致腰上的纱布沾了水,伤口有些许浸湿了,但并不严重,不曾开裂流血。明琬重新给他包扎好,期间闻致灼热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弄得明琬合理怀疑他这个冷水澡根本就是苦肉计。   明琬顺手就丢了块沐巾盖在闻致脸上,隔绝了他炙热的视线,没好气道:“别看了,把头发擦干,没擦干不许睡。”   闻致的头发黑且顺,十分有光泽,纵是许多女子也不如他。但他本人却十分没有耐心,随意抓起沐巾揉了揉,见头发干得慢,便皱起眉头,揉擦的力度明显粗暴起来。   这样的手法对待这样的头发,简直是暴殄天物。明琬在一旁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爬起来,一把夺过他的沐巾道:“我来吧。”   她捻起闻致垂在胸前的长发,一缕缕仔细擦干,正垂眼擦得出神,忽然听见闻致低哑的嗓音传来:“明琬,过来。”   明琬下意识抬眼,刚巧撞进闻致深邃的眼波中。他握住她的腕子,很温暖安定的力度。   两人不知何时吻到一起的,江水浩渺,明月千里,客船随着水波微微摇晃,暖帐中的烛影亦是摇曳不定。   “你的伤……小心些!”   “没事。”   “话先说好,不可弄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样!若是不舒服,你以后都别想了……唔!”   月影西斜,红日初升,江面细碎的银光渐渐被金鳞取代,又是新的一天将至。   明琬是被轻微的气流吹醒的,掀起眼皮一瞧,含玉那丫头早醒了,正趴在榻前朝她呼气,笑吟吟道:“琬娘娘,起来用膳啦!太阳出来了呢,好大好大的太阳呀!”   明琬看了眼身侧,被褥平铺齐整,闻致早已不见了身影。她坐起来,身上有些酸,但不似前几次那般体虚难受,半天下不来榻。闻致总算学会在床笫间察言观色了,每当她蹙眉便会稍稍放缓力道,两人渐渐找到了契合之处,酣畅淋漓。   正想着,又听见含玉小小声音神秘道:“琬娘娘,我今日是在芍药姑姑的床上醒来的,好奇怪呢!芍药姑姑说,是夜游神来过,将我抱去了她的床上……可是,夜游神是什么样的呀?可怕吗?”   不可怕,长得挺英俊的,就是心思深,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明琬于心中腹诽。   当着小孩儿的面,她到底有些心虚,忙合拢衣裳将喋喋不休的小含玉哄走。   明琬也是回了长安后,才明白闻致为何急着赶回来。   燕王李绪要娶妃了,一正一侧,正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女子,侧妃是明琬最不希望搅入其中的人——姜令仪。   “李绪没了林晚照,手下党羽接连受累,加之雁回山之事,皇帝一直对他有所猜忌,只是暂且还用的上他,故而没有刺破最后一层窗纸。李绪之势岌岌可危,在此时娶两个毫无权势的女人,正好向皇上表明他绝无篡位之心,消除父子嫌隙。”   书房中,闻致这样同明琬解释,“这招以退为进,给了他喘息之机。”   “那他娶一个女子即可,为何要拉上姜姐姐?”明琬不知姜令仪此时是何境地,忧虑之下,越发憎恨李绪的无耻。   闻致平淡道:“虽说帝王时刻防着儿子反扑,但终归要顾及天家颜面,王爷的正妻,不可能是个医女。”   ……   燕王府,药杵一点点捣碎木樨花。   李绪坐在姜令仪身旁,合拢骨扇,望着她认真捣药的侧颜,试图从这张过分平静柔美的脸上窥探出端倪,良久道:“小姜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姜令仪加快了捣药的速度,轻声道,“是我身边消失的那个侍婢其实是死在了殿下的骨扇下,还是殿下要娶别的女子为妻了?”   “我说过,本王的王妃,只会是小姜一人。”李绪按住姜令仪捣药不止的手,温声道,“放心,那个女人不过是挡刀的筹码,我自会让她在大婚前消失。”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只是用完就毁的一件物品。   姜令仪手一顿,抬起染了墨线般漂亮的眉眼,许久方轻声问道:“若我嫁给殿下,殿下能放过那些无辜之人么?我不想做王妃,不想做皇后,只想干干净净地过完此生。”   “小姜,如果可以选择,我何尝不想?只是朝局是张网,进得去,未必能出得来。”李绪只是微笑,上挑的眉眼中是姜令仪看不透的情愫,“你什么都别想,等着我风光将你迎娶进门,我大业将成,自此生生世世,无人再能使你我分开。”   “殿下……”   “嘘。”   李绪以骨扇轻轻点在姜令仪的唇上,天生含笑的眉眼中蕴着似真似假的落寞,压低声音道:“我生来就是这般黑心肠,此生只疼爱小姜一人,而小姜却爱着天下人,我给予了小姜全部,小姜却不愿多爱我一分……这世间诸事未免太不公平,再多说,我可要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6 00:40:39~2020-09-27 01:0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过期的薯条、正北偏西、茶蛋、桃子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201049 7瓶;周小扒、嘻嘻嘻哈哈波妞 5瓶;3928470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停职   李绪的婚期定在了十月中, 对于皇嗣婚仪而言,着实太过仓促。   婚宴邀请了满朝文武重臣赴宴,就连闻府都收到了请柬。明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李绪要与闻致冰释前嫌, 兴许是看在姜令仪的面上, 又兴许是另有所图。   书房内, 明琬接过那封沉甸甸的请柬, 瞧了瞧道:“只有一个月了,我们要去赴宴么?”   闻致想也不想道:“皇子娶妃并非一场喜宴那般简单, 自然要去。”   官场有许多潜移默化的条文科律要遵循, 闻致的官职再高也只是为人臣子罢了,一言一行都要恪守为臣之道,哪有拒绝的理由?   “我陪你一起。”明琬道。   明琬太了解姜令仪了。她宁可终身不嫁, 也绝不会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明琬放心不下她。   闻致只需一眼便看透了明琬的想法,低声道:“即便去了,也无法与侧妃交谈。”   “我知道。”明琬叹了声, 合拢请柬道,“只需远远看上一眼, 确认姜姐姐平安无恙便够了。”   闻致不再多说什么, 略一权衡道:“我去安排。”   明琬看了他一眼, 抿着唇直笑。   闻致一怔,以为自己脸上沾染了什么秽物, 便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嘴角,问:“为何发笑?”   “没, 就是开心。”明琬笑着撑着下巴,姿态慵懒放松道,“你愿意听我的想法了, 而非冷着脸说‘不行’‘不可以’。闻大人,还是你现在的样子较为惹人喜爱!”   被夸了的闻首辅并未显露出多少开心,只是垂下眼别过视线,故作深沉道:“胡言乱语。”   “脸皮薄倒还是老样子。”明琬手撑着案几倾身,越过桌面在闻致嘴角一亲,蜻蜓点水般在闻致的眸中掠下一圈波纹。   他揽住了明琬准备撤退的身形,而后侧首迎上,不管不顾地攫取她的全部呼吸,一个真正意义上强势且缠绵的吻,连魂魄都仿佛被侵占,带起浑身战栗。   闻致骨子里的杀伐从来都没有变,只是学会了如何在她面前收起獠牙。   接下来的时日,闻致格外忙。明琬坐在对街药堂中教药童们辨药,会看见侍卫们从后门进进出出,为闻致送信传话,偶尔还有几顶低调简朴的小轿落在门口,走下来的都是戴着斗篷兜帽的陌生人。   有好几次明琬夜间醒来,手触及身侧床榻的位置,是一片无人的冰冷。   辰时,天还未全亮,空气中凝着秋霜的寒意。   睡梦中,明琬感觉自己身上压着个沉甸甸的巨物,梦里的狮子猫不住地舔着她的脸。她迷迷糊糊睁眼,对上了闻致清寒漂亮的眼眸,和他落在自己唇上的轻吻。   “闻致?”明琬声音带着睡后的绵软,撩开床帐看了眼外头尚是黛蓝的天色,诧异道,“你没去早朝么?”   “已经下朝归来。”闻致没有穿官袍,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常服,伸手往她衣结处摸去。   因为近日事忙,两人同榻而眠的机会少之又少,自从洛阳归来就没再缠绵过,闻致一大早就这般精神奕奕,明琬还真有些难以招架。   闻致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望着明琬的眼神深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溺入其中,吻得越发深,举动也越发急促,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时的强势,急于确认什么般。明琬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哪有早朝散得这么快的?   她好不容易从他的索取中逃离,捧着他的脸,喘息道:“闻致,你怎么了?”   “无甚。”闻致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哑声道,“别说话,给我。”   夜近天明,烛台泪尽,残存的理智被汹涌的浪潮冲刷殆尽,如扁舟浮沉,起起落落。   直到第二日,明琬才知道一向繁忙的闻致为何会突然清闲下来,为何昨晨会那般反常……   那日早朝,他被皇帝停职,责令归家面壁。   “户部那儿出了点差错,让李绪抓到把柄,借题发挥。其实此事与闻致无关,他是主动替陈王背了黑锅,这才被罚褫夺官帽归家反思。”反正清闲下来了,小花便帮着青杏核对药堂账目,将这两日的大事主动告知明琬。   “为何要替陈王顶罪?”明琬皱眉,这不太像闻致的作风。   “唇亡齿寒,只有保下陈王的储君之位,闻致方有前途可言呐。”小花将手中算盘打得啪啪直响,“不过嫂子也别担心,闻致那人城府深着呢,每一步必定都有谋划,绝不会被人欺负的,咱要信他……嗬,嫂子,这两个月来没挣着钱啊!”   明琬此刻最关系的并非是银两的亏盈。她拨弄着簸箕中的人参片,若有所思道:“户部那案子大么?”   “说小也不小,就是个革职查办的罪吧!不过,动摇不了闻致,皇帝用得上他。”   小花将算盘往身边一搁,倾身神神秘秘道:“再告诉嫂子一个秘密:林晚照其实是李绪杀的。”   “什么?”明琬惊愕。她一直以为,是闻致手刃了敌人。   “闻致当然想亲手杀了那叛贼,你没瞧见,当时刀都刺入林晚照胸口一寸了,是我拦下了闻致。”   小花曲肘枕在脑后道:“想留个活口,逼供些有用的线索出来嘛!谁成想一个岔神间,被李绪灭了口……明里暗里跟了他近十年的人呐,说杀就杀了。”   明琬回到府中,在芭蕉下看到了晒太阳的狮子猫,便抱起猫儿心事重重地转过回廊。   闻致正在书房作画。他被停职在家的几日,连登府拜谒的客人都没了。   明琬其实挺想他好好歇会儿的,但又不愿以这样的方式赋闲在家,心中隐隐为他担忧,总觉得他这两日安静得有些反常。   自入仕途以来,他能力拔群是真,杀伐果决是真,但升迁太快亦是真,仿佛只是天子制衡朝堂的一把利刃,成败皆在一念之间,让人心中没底儿。   闻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明琬。   他素来极善洞察人心,看见明琬欲言又止、隐隐担忧的神色,便推演出了一切,执着墨笔冷冷道:“小花又在你面前嚼舌头了。”   “他若不说,你还要瞒我到何时?”明琬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怀中猫儿,走过去一瞧,发现闻致画的是一幅虎啸山林图。   墨迹未干的老虎盘踞在岩石之上,目光迥然凌厉,虎尾微勾,仰首做长啸之态,虎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明琬甚至能感受到雄浑的虎啸声穿透纸张而来,号令百兽臣服。   闻致搁了笔,直身审视桌上的画,淡然道:“说出来不过是徒增担忧,不若不说。何况,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的确,一个失意之人勾不出这样峥嵘气魄的画,就像他当年腿残灰暗之时,墙上那些没有四蹄的马儿一般。他的神色镇静得实在不像是大难临头之人,明琬有些看不透他了。   明琬想起了他的病,斟酌着问道:“你近来繁忙多思,可有身体不适?”   闻致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怕自己重压之下癔症复发。   他压了压唇线,肃然冷冽地朝明琬道:“过来。”   明琬被他此刻的神情吓到,唯恐他真的病症复发,功亏一篑。她抱着猫儿试探前行,却被闻致一把拥入怀中。   狮子猫受惊,从两人间挣扎跳出,踩在书桌的虎啸图上,从窗户处跃出去了。   腰间环着的臂膀结实有力,将她牢牢束缚。明琬想要推开他,然而手抬在半空中,终是改为轻轻抚着他的肩背,仰首小心翼翼道:“到底如何?”   闻致在她眼中看到了担忧,这令他满足,足以平复一切。   他吻痛了她的唇,而后低低地告诉她:“若是此刻不是幻觉,那我想,我的病未曾复发过。”   明琬如释重负,又倏地拧起眉,握拳去捶闻致的肩,愠怒道:“你方才这样,吓死人了!”   闻致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的腕子,将她再次拥入怀中,让她的耳朵贴近自己胸膛处,低沉唤道:“明琬。”   “嗯?”明琬听到他的心跳强健有力,一声一声撞击着耳膜,声音在胸腔中显得嗡嗡的,极为撩人。   “明琬。”他道,“信我,不会有事。”   “唔。”她放软了身子,低低应了声,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而提议,“闻致,你教我骑马吧。”   过了许久许久,闻致的声音方从头顶传来:“我……让小花教你。”   他难得有几分迟疑,没了平时斩钉截铁的气势。明琬摇了摇头道:“我不要别人教,只要你。”   闻致看着她,不知她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从何而来。他眸色几番变化,最后化为一片趁沉静淡漠,轻声道:“你知道的,明琬,我无法再驭马了。”   一个阳光和煦的深秋之日,闻致还是带明琬去了城郊溪边的草地,小花和侍卫们已经牵着几匹上等的骏马等候在树下。   满目枯黄秋意,水落石出,折射出粼粼的日光,平野开阔无垠,不必担心有明枪暗箭。   闻致亲自为明琬挑选了一匹马,教明琬如何捏缰控绳。马背很高,她踩着脚蹬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爬上马背,最后还是闻致掐着她的腰将她送了上去。   “身子莫后仰,腿夹马腹。”闻致替她牵着缰绳控制马匹,随时调整明琬的姿势,那认真严苛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军营练兵的肃穆。   “我不太敢独自控制缰绳,闻致,你可以上来教我么?”明琬于马背上俯身,笑着请求。   闻致沉吟片刻,而后将缰绳交到明琬手中,自己皱眉缓缓踩住马镫,用手攀住马鞍用力向上……与其说是踩着马镫上来的,不如说是借着手臂强大的力量攀上来的,常人难以看出区别,却瞒不过明琬的眼睛。   明琬将缰绳递给了身后的闻致,让他掌控,而后双腿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枣红的大马立即沿着溪流,向着太阳的方向小跑而去。   “明琬,你!!”闻致没想到明琬会突然策马,下意识捏紧了缰绳,直将马头捏得偏向一边。   马儿长嘶一声,慢慢停住了奔跑的蹄子,在原地不安地刨土。   饶是如此,回首望去,马儿已跑出了惊心动魄的近百丈远。   闻致将明琬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拖着她大步走到一株枯树下,直将她推至树干上狠狠禁锢住。他是真生气了,也是真后怕,一拳砸在她耳边,直将干枯的树皮砸得碎屑飞溅,红着眼冷声质问:“你疯了吗明琬!才刚学会上马就敢策马!”   明琬好久好久,没有看过闻致这般失态的样子了。   她贴在树干上,背脊硌得有点疼,也许破皮了,不过那不重要。她定定地望着闻致,轻声道:“有你在,你不会让我有事。”   “在你面前的不是十七岁的闻致!明琬,你见过我的腿。”闻致的眼神如此晦暗可怕,瞳仁微微颤动,紧攥着骨节发白的拳头道,“你可曾想过,若我没有控制好它,你会如何?”   “可是你做到了,闻致。是,我是见过你的的腿,它满是旧伤,但恢复得很好,所以我知道你能做到。”明琬没有告诉闻致,其实她方才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缰绳。   秋风拂过,头顶的树枝沙沙作响,落叶翩跹如蝶。   明琬的眼睛中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闻致阴沉绷紧的脸,低低道:“不管十七岁的闻致,还是二十五岁的闻致,于我而言并无区别。你不必嫉妒章似白,不必妄自菲薄,不管现今局势如何,我知道你能赢……”   闻致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死死地箍住,力气大到明琬难以呼吸。   “所以,你是怕我因停职一事受挫消沉,才筹划了这一出?”   闻致几乎是咬牙切齿,手臂却拥得更紧些,哑声道:“……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感谢在2020-09-27 01:09:35~2020-09-28 01:2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nthopia、百里透着红、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201049 9瓶;星河落 7瓶;天蝎座龚半仙 5瓶;闪闪闪 3瓶;姓墨的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手札   风吹草低, 闻致眼中泛着血丝,抱着明琬许久没说话。   但明琬知道他并非在生气,而是在害怕。他真生气时只会冷言冷语将人推开, 而不是抱得这般紧。   明琬轻轻回搂住他, 目光掠过远处群山之上的秋阳, 望向天边柔软的云雾道:“我曾无数次想过, 为何当年会对你动心?不是因为怜悯,也非是因为报恩或是愧疚, 而是那年冬至遇刺, 你拿起弓箭保护了我。令我情窦初开之人,有着世上最坚冷的外壳和最执拗的心,从来都不是十七岁时的闻致。”   闻致绷紧的身形稍稍放松, 仅是片刻的失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凛冽,唯有嗓音还残留着些许喑哑:“那你喜欢的,是六年前的我?”   “你为何总喜欢将自己割裂?六年前那个使我初次心动又尝尽心酸的闻致, 六年后放下姿态、不顾一切朝我走来的闻致,不都是你么。”明琬想了想, 温柔的话脱口而出, “非要说的话, 还是喜欢现在的你,和以后更好的你……”   话音未落, 明琬反应过来,闻致这是在给她设套呢!   明明今日是要让闻致抛下心中那些沉痛的过往, 以彻底解开心结的,谁知闻致三言两语,反倒令自己莫名其妙地剖白了一番。   她从闻致怀中挣开, 乜视着他恼羞成怒道:“不算不算,方才那些话不算!每次让你说两句情情爱爱的话,你都像上刑一般痛楚难受,凭甚我就要说出来哄你开心?”   闻致知道明琬的心意,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仿佛只有这样再三确定,自己才不是身处虚无的幻境之中。   他不再像十八岁那般肆意对亲近之人发泄坏脾气,而是学会了藏拙,喜怒不形于色,若说当年他的武器是冰刺与铠甲,如今的傍身便是面具与权谋。明琬需要很认真,才能看出他藏在眼眸中的安然笑意,像是幽黑死寂的深潭忽然泛起了鲜活的波光,如春风化雪,甚是好看。   “你说得对,病由心生。”闻致抬手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低下头道,“有你在,便是药。”   说真的,于杭州再次相遇之时,明琬并不相信闻致的感情。你说哪有人一开始对你冷言冷语、肆意轻视,离开后又日思夜想、非君不可的?   但事实摆在眼前,世上的确有这般奇怪的人与另类的爱。   或许正如闻致所说,爱从来不是千篇一律的,有些人生来就知情爱,而有些人……譬如闻致,要在日复一日的悔恨与痛楚中才会慢慢醒悟。   明琬握住了闻致的手,轻轻碰了碰他骨节上破皮的擦伤,拧起眉头道:“以后莫要动辄打砸了,尤其是以伤害自己或亲人的方式来宣泄,真的挺傻的。”   闻致已全然冷静下来,大概也觉得难堪,便抽回手指淡然道:“我不能伤害你。”   所以在极度的惊惧与后怕中,他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伤到你自己,难受之人不还是我?”明琬轻叹一声,锲而不舍地将闻致藏在身后的手掰了出来,轻轻握住他带伤的手指道:“以后别这样了。”   “……嗯。”闻致顿了顿,更用力地回握住她。   “心情好些了么?这几日你憋在府中,我真担心你憋出问题来。”天高云淡,岁月静好,明琬抬眼看他,“要不,你再陪我骑会儿马……或是射箭也成,你箭术比章似白好。”   闻致并不想从她嘴中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长眉一皱,侧首去吻明琬的唇。   明琬慌忙抬手挡在他唇上,目光心虚地朝远方伫立的侍卫们瞥了一眼,小声道:“有人看见了。”   “看见又如何?”闻致与她执手相立,眼中是目空一切的强大,拉下她挡在唇上的手,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吃‘药’。”他深深地凝望着明琬,如此解释自己的行径。   秋风徐来,孤树之下,天地之间,两人依偎的身形定格成夕阳下一道美丽的剪影。   归去前,闻致为明琬猎了一只野雁。   他已经很久没有握弓了,长久以来除了必要的强身健体外,他一直在刻意规避曾经风华无限的一切。但看着明琬专注明亮的眼神,他还是从小花手中接过了弓矢,以射日之姿,朝着空中的雁群拉开了弓弦,弦如满月。   风拂过他暗色的衣摆,袖袍翻飞,秾丽的夕阳落在他的弓弦上,连带着箭尖泛起一缕金色的光泽。他沉稳,冷冽,肃然,全然不似十六七岁时那般张扬恣睢,但明琬就是觉得他如今的姿态从未有过的耀眼,仿佛只要他站在那儿,便是山崩地裂也影响不了她分毫。   世上最难得的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历经波澜后仍然能掸掸身上的尘灰,重新阔步向前。   嗡地一声细响,箭矢离弦,直刺天际,一只大雁唳鸣一声,打着旋儿直直从空中坠落,掉在了溪水对面的山脚下。   明琬悬着的心骤然落地,忍不住拍起手来,从石头上跳下来,提议道:“闻致,我们去将将它捡回来吧!”   闻致挽着弓皱眉,似乎不甚满意,但架不住明琬请求,只好搁了弓道:“你先上马。”   明琬猜测,他不想让自己瞧见他上马艰难的样子。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晓,笑着颔首,因为个子相对较矮且力气小,踩着马镫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爬上马背,狼狈的样子并不比闻致好多少。连闻致也微微翘起嘴角,笑意一闪而过,依旧是攥着马鞍,借用手臂的力量猛地跃上了马背,而后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大雁落得并不远,策马一路小跑而去,不稍片刻便在灌木丛中找到了那只羽毛凌乱咽了气的雁。   “一次就中,我就知道你能行!”明琬兴致很高,拾起一根小树枝戳了戳地上的死雁,不太敢碰。   闻致看了眼大雁身上的伤口,一点喜色也无,淡然道:“这次射的不准,若箭矢从雁嘴中射入,不损皮毛,方为上品。”   明琬笑着看他:“你对自己也太苛刻了些!你把它挂在马背上吧,我们回去让厨房做胭脂雁肉吃。”   雁肉味甘性平,以药膳腌渍,能通筋壮骨,尤治半身不遂,以前明琬没少给闻致炖药膳雁肉。   晚膳就雁肉佐酒,再配以新鲜采办的鹿肉炙烤,夜里睡觉时明琬燥得直掀被子。闻致的精神亦是好得出头,刚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湿气躺上床,手就不老实地握住了明琬的指尖,轻轻揉着,慢慢捻着。   就着缱绻朦胧的烛火,闻致看到了明琬背后的一点淤青,顿时清醒了些许,指腹轻轻抚过细白皮肤上的点点青紫,哑声道:“这个,怎么回事?”   “啊?”忽然间停了下来,明琬有些不适应,晃了会儿神方扭头去看背上,看不着,想了想道,“大概是白天在树上蹭的……严重么?”   不严重,只是有两三点豆大的青紫淤痕,没破皮,但还是令闻致眸色晦暗了一瞬。他垂下头,眼下落下一层阴翳,在明琬的背脊上烙下一吻。   明琬止不住浑身一颤,又被闻致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转过身道:“干什么这副样子?不继续的话,我睡觉啦。”   闻致竟然还真的放开了她,硬着身子低低“嗯”了声。   “哈?”明琬诧异地看着两人之间窘迫的处境,试探道,“那,我真睡了?”   “睡吧。”闻致掀开被子下榻,寻来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按住她的身子道,“别动。”   “有这么严重么?我都没感觉。”明琬嘟囔了一身,满腹雁肉、鹿肉的燥热,将贴身上来的闻致扒拉开,翻身睡去。   睡到半夜醒来,外间还亮着灯火,明琬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位置,揉着眼睛撩开帐帘,趿拉着绣鞋往镂花月门外一瞧,只见闻致披衣坐在案几边,正执笔凝神写一本手札,仿佛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明琬倚在门边,叹了声气。   闻致立刻闻声望来,见她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月门边,便匆忙搁笔合拢手札,起身道:“起来作甚?”   “你又睡不着么?”明琬问。   闻致道:“已睡过醒来。”   “再睡会儿吧,休息不好身子是会吃亏的。”明琬又朝案几上看了眼,觉得那本手札熟悉,好像有好几次夜里都见闻致在上面记录些什么,便疑惑道,“是有什么加急的公文要处理么?”   不知是否错觉,闻致的神情有一瞬的不自在,很快恢复平静道:“没什么。天冷,回床上去。”   明琬被闻致拉回床上,忽而笑道:“我渴了,闻大人。”   闻致一怔,没有惊动外头值夜的下人,自己起身给她倒茶水。   闻致望着他悠然沏茶的背影,浑然天成的贵气,心中不由满满当当泛出暖意。闻致近来变化太多了,至少面对她的时候戾气消弭,多少有了些人情味,这样的闻致令她感到十分安定。   兴许是恃宠生娇吧,明琬就是喜欢不可一世的闻首辅为她妥协的样子。   闻致停职的第七日,府中来了一个客人,正是便衣打扮的李成意。   李成意不知和闻致在书房密会些什么,明琬自然不会去打扰,便去自己的药堂坐诊授医。   这几日药堂渐渐打出名气来了,前来问诊求药之人不少,几个药生也都谦逊好学,协助青杏将药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下午来了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并未怀胎,腹中囊肿应是某种病灶,有些棘手。   明琬想起之前姜令仪留下的那几本祖籍医典中有类似病例的记载,又怕侍婢不识字翻乱了典籍,想了想,她还是决定亲自回去取。   路过书房时,书房门依旧紧闭,门口站了许多陌生威仪的侍卫,应是李成意带来的人。   明琬回了厢房,循着记忆从书架上抽出姜氏医典,却不小心带落了一本手札。   是闻致夜间常写的那本,竟然混在她的书中藏在了书架的隐秘处。   明琬失笑,蹲身拾起手札吹了吹灰,正要放回书架上,却无意间瞥见了其中记录的内容,不由一愣。   手札中记录的并非什么权谋大计,也非密令筹划,而是一些琐碎的日常小事,且每一页的记载,都与明琬有关。   【开化二年,元日。   吾于朝堂之上,惯于唇枪舌剑,不知如何哄人。小花说若有口难言,可以笔代之,将心中所想一一具录,不失为倾诉之道。下杭州前想过千万种带回她的方法,然一见面……】   后面写了句什么,又被划去,继而接上:【今日携她归家,吾心甚喜。】   开化二年元日,正是明琬随他从杭州回归长安的那天。她心神一动,鬼使神差地,继续朝下翻去……   仿佛风吹迷雾,遮挡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即将浮出水面,带出一个她所不了解的、闻致的内心世界。 第75章 遗书   【开化二年, 初九。   她伏案而眠,未完之草药图本压于手下,雪颊染墨, 倦怠无比, 令人见之心生怜惜。吾而今所愿, 只盼其安然活着, 不必事事争强,然有前尘之鉴, 她于吾尚有戒心, 不敢相劝,唯恐言语锋利,惹她不快……】   字里行间透着小心无措, 还有淡淡难以排遣的忧愁。明琬甚至能想到他于夜深人静时执笔,微微皱眉落下字字心事。   后面还补了一句:【她笔下画技,着实不敢恭维。今吾代笔,非是邀功, 而是不想其劳累至此。虽力微而竭尽所能,实不知所求为何?】   被堂堂首辅大人盖章定论“画技糟糕”,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 又朝后翻了一页。   字迹明显潦草狷狂了不少, 这日似乎他心情颇为糟糕。   【开化二年,上元。   今日生辰, 久候她不至,桥边烟火徒劳放尽, 满地余灰,看着她与姓章的于门前攀谈嬉闹,吾竟嫉恨入骨, 如万蚁噬心。当年她生辰之时,亦是久等我不至,或是为这桩旧事报复,可往事已然发生,便是痛哭流涕也无法重来,既如此,吾因何要忏悔?只恨不能将她永缚身旁,永囚心中。】   【开化二年,一月十六   今日在庭中,她收养的那孩子问我:为何这么久不去杭州寻她们?   稚儿年幼,不知非是我不去寻她,而是她不要我了。】   【开化二年,一月廿三。   教她对弈,得以亲近,心中略喜。】   【开元二年,二月初一。   昨夜故意输棋之事被她知晓,她似颇为介怀。吾原以为如此能让她开怀,看来不尽然。已责罚小花。】   【开化二年,二月初九。   姓章的已被逐出长安,自此无人再缠她离间,喜。】   【开化二年,二月十六   太医署老顽固强占她之手稿,已罚。情难自禁吻她,她不喜,以为戒。】   【开化二年,二月廿四   今日癔症复发,认错了她。一时心如悬刀,不知将来她若知晓我病重如斯,会否害怕?】   看到这,明琬心中一酸。心病的折磨,精神的痛苦,当时的她并不知闻致强硬的外表下埋藏了这样的惶恐与害怕。   继续往后翻去,是沈砚被李绪的人绑走的那段时日,手札中记录是零碎潦草的三言两语,可以看出闻致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紧绷。感情不顺,亲人受难,病症的加重还有朝局的紧张,皆令他心情燥郁,尽管他呈现在明琬面前的永远是游刃有余的冷静模样,好像世上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手札中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再次记录是一个多月以后,他突然带回了一只狮子猫。   【开化二年,四月十三   她发现了。】   短短四字,不知蕴含了闻致多少无措惶恐,和偏执的挣扎。   之后的明琬醉酒‘调戏’,因干扰她药堂坐诊而争执,游船遇刺她数日昏迷不醒,一直到她答应与闻致重修旧好,每次寥寥数言,道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真实情绪。   越到后头,类似于“她不喜”“不悦”“喜”这样的字眼出现的次数越发频繁。难怪明琬觉得闻致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很大,原来如此,他一直在暗中记录心声,再根据她的反应不断修正着自己的言行……   上天赋予了闻致文武兼备的才能,却忘了施与他有关情爱的一切,于是他只能像这样一点点地去学,去摸索,用五年零七个月的时间一点点拼凑起了那面破碎的镜子,哪怕被锋利的过往刺得满手是血。   最后一页记载,是在昨夜。   【开化二年,九月廿一   白日秋原惊马,未能克制情绪,使她背部蹭伤,心中甚是燥郁。年少旧事仍历历在目,当引以为戒,夜中以冷水浸手半刻,稍平心绪……】   后面戛然而止,应该是见明琬半夜醒来,匆匆搁了笔。剩下的空白页中夹着一封家书……   不,与其说是家书,薄薄信笺上摆明了写着“遗书”二字。   明琬指尖一抖,将那封信笺捂在心口,几度深呼吸,才敢展开一看。   从纸张年份和上头落款的日期推测,应是写于闻致北上突厥议和前夕,他自知此去凶险,便提前写下此书安排后事。   【……若吾有不测,吾妻明氏有幸归来,则房产地契妻与吾姊闻雅平分,私财五百两赠与丁叔与亲侍小花。若吾妻不归,则家产尽归阿姊所有。吾死后,吾妻明氏当守节如初,永远只能是我闻氏妻……】   最后两句又被一笔狠狠划去。明琬不知他是怀着何等心情写下此书的,上面晕染的暗色痕迹,像是泪水打在墨渍上晕开而成,触目惊心。   【吾死后,吾妻明氏可自行改嫁,不受礼教束缚。年少负气,未能与妻白首,乃吾此生至憾。   闻致,绝笔。】   明琬心中酸酸胀胀,合拢手札撑着下巴,许久才低下头轻轻揉了揉眼睛,而后长舒一口气,将手札偷偷放回原位,整理好神色出门而去。   根据姜氏医书的记载,再加上明琬再三看诊后得知,那大腹妇人肚中应是恶瘤积液,难以用药石消除,需开腔割治,但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法别说是明琬了,便是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大夫也不敢下刀,若因此感染,依旧是要人命的大事。   妇人肚子胀得皮薄光亮,青紫色的血脉清晰可见,闻言已是认命,勉强求明琬开了两服汤药便哭啼着蹒跚离去。   之后又来了几个风寒的病人,不过是小症状,堂中的药生能应付,明琬便收拾东西回了对门府中。   从角门而入,转过回廊,便在中庭处撞见闻致送客出门。   此时若规避已经来不及了,明琬便索性停了脚步,朝闻致身边那位朱袍阑衫的贵气青年行了一礼。   “小闻夫人不必多礼,快请起!”李成意虽与李绪有三分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李成意剑眉星目,自带一股朗然正气,笑着道,“都怪予之将小闻夫人藏得太紧,这么多年了,本王还是第一次有幸面见真人。”   明琬道:“殿下心怀天下,我一介妇人不足挂齿。”   李成意不知为何大笑起来,道:“小闻夫人这话不妥,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何以轮到我来心怀?”   两人不过随口聊了两句,闻致便皱了眉头。他与李成意关系好,私下不计较那些君臣之别,直接对陈王殿下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李成意今日目的已达到,心情正好着,轻笑着看了眼闻致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事成之后,我给你批半月假期,准你与尊夫人浓情蜜意一番,以弥补过去分离的缺憾。”   “你答应了他何事?”李成意走后,明琬问闻致道。   那些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闻致简而言之道:“朝中之事。”   明琬有些担心:“你不是还未官复原职么?”   闻致依旧是那个坚不可摧的闻致,仿佛再大的难题也只是“能解决”和“花点功夫能解决”的区别,若非方才见过他的手札,明琬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也有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时刻。   他眼中幽冷的黑眸中像是荡开了一缕日光,望着明琬低声道:“有心事?”   明琬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抑制不住的弧度,而后点点头:“有点。因为方才,我知道了一个秘密,像是品到一颗糖,酸甜参半。”   “是何秘密?”闻致果然被勾起了兴致。他大概想不明白,这闻府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闻致,”明琬并不想戳破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只弯着眼道,“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什么话……”片刻,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视线落在明琬怀中抱着的姜氏医典上。   他何其聪明,只稍加推演,便知自己的手札多半暴露了。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了一瞬的发慌,很快恢复镇定,问道:“你看见了?”   明琬默认。   闻致大概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场面,索性转身欲走。明琬合理怀疑,他是要去撕掉那本手札‘毁尸灭迹’,忙拉住他道:“我并非有意,只是去找医书,不小心瞧见的。偷看人东西的确不好,我反思过了,你莫生气。”   “没生气。”闻致的耳尖有些红,转过身兀自镇定,良久才斟酌道,“我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说多了,总疑心是在博你同情,所以……”   “我知道。”明琬安慰他,“这没什么难堪的,闻致。”   顿了顿,她又试探问:“你可以,将那本手札送给我么?”   那上面记载的,全然是不一样的闻致,着实太吸引人了,酸甜苦辣皆是如此真实。   闻致一顿:“不可以。”   他绝不会将这么“啰嗦致命”的东西交给明琬。   “闻致……”   “不行。”   “闻致!”   “明琬,听话。”   没几日,皇帝解了闻致的禁令。随着燕王李绪的婚期将近,官复原职的闻致反倒清闲了下来。   可明琬总觉得,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仿佛双方都在憋足了劲儿,只待东风乘势。   十月转瞬即到。燕王府内,满堂红绸喜字亮目非常。   “都安排好了?届时满朝文武重臣皆会赴宴,出不得岔子。”屏风后,李绪以骨扇敲着掌心,漫不经心道。   屏风外,一名武将打扮的汉子低声道:“王爷放心,万事妥当!宫里那位身边也都换成了我们的人,只待大婚当日,一举……”   李绪将骨扇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冰冷的声响。屏风外的人立刻惊醒似的,抱拳跪拜道:“属下失言!”   “出去。”李绪淡淡道,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嗓音,却蓦地令那汉子惊出一身冷汗。   “是,属下遵命!”汉子忙不迭退出。   李绪坐在案几后,屈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几,忽而道:“来人。”   “王爷。”两名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阴暗中现出,朝他躬身候命。   “忠勇伯家的那位姑娘,一定要处置妥当,永绝后患。”李绪捻起骨扇,指节一错抖开扇子,扇骨后的薄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落在他缱绻的眼中,掠起一片寒意。   “那夜毕竟也是本王与小姜的婚宴,我不想委屈小姜。”他笑着道,像是在构想一个极美的未来,“除了本王,小姜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所有挡在她面前的障碍,本王都会为她清理干净。” 第76章 骗局   青杏有孕了。   这丫头真是福大命好, 怀孕了竟然一点酸水也没吐,胃口照样好得出奇,甚至还略微红润丰腴了些, 只是近来嗜睡, 常常聊着聊着便小鸡啄米似的瞌睡起来。明琬替她一切脉, 发现脉象圆滑有力, 再略微盘问一番,便知她已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   青杏得知自己要做娘了, 还有些不可置信, 呆呆睁着眼道:“啊,我这肚里……真的有个小家伙了么?”   被匆匆唤过来的小花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眉毛都快飞上天去, 一把抱起青杏在原地转了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道:“我的杏儿太厉害了!”   药堂中的伙计和药生们见了,都憋着笑向小花拱手道喜。青杏有些不好意思,忙从小花怀里挣开, 抬袖擦了擦被小花亲过的地方,脸颊一片绯红, 恼道:“大呆瓜, 这么多人看着呢!”   “好啦, 都是要做爹娘的人了,你俩就省省心吧!当心闹着肚里的孩子。”明琬见他俩感情甚笃, 自己也情不自禁染了笑意,让青杏放下手中的活计, “好好养身子,药堂的事我会安排妥当。还有,你身子不错, 无须过度进补,否则胎儿太大反而是个麻烦。”   小花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果脯和蜜糖,一人发了一包。小花很会做人,留给明琬一包最大的,笑道:“沾嫂子的福,以后我家杏儿还要仰仗你多多照拂。也希望嫂子和闻致早生贵子,到时一窝崽子凑一块儿,那才叫好玩!”   百果斋的糖最是精巧,酸甜适宜,明琬又想起了前不久去洛阳时,闻致为她买的那包糖果,不禁笑道:“借你吉言!好好伺候着青杏,女人家怀胎十月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明琬去书房,并未看见闻致,问了丁叔才知道闻致在偏厅会客。   不稍片刻,闻致回了书房,见明琬一边整理药方一边吃糖,随口问道:“出门买糖了?”   “不是,小花给的。”见闻致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明琬挑起眉梢道,“又醋什么呢?青杏有孕了,他给大家都送了糖报喜……喏,你吃一颗?”   听到青杏有孕,闻致神色微顿,坐于明琬身边,轻轻推回她递过来的那包糖,道:“少吃些,当心牙疼。”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爱酸甜。明琬将药方和问诊记录叠放整齐,又捻了颗糖放入嘴中,“好歹是桩喜事,别这样不近人情嘛。”   闻致看了她许久,久到明琬察觉到不对劲儿,眨着眼问道:“怎么了?看我作甚?”   “明琬,你想要孩子么?”闻致忽然问道。   明琬一愣。   自两人和好以来,房事的频率不算低,但从最初几次闻致顾忌着没有在她身体里留下痕迹来看,明琬便猜想他不太想要孩子。他这个人生来薄情冷血,连对明琬的爱,都是在经历了诸多磨难后才幡然醒悟,这辈子的温度大概都给了明琬一人,实在无暇再分给其他……   所以之后,明琬便也学着避子。闻致不想要孩子,她就不会用一份血脉缚住他,否则未免对那小生命太不负责了些。   而现在,闻致却问她要不要孩子,明琬着实惊讶了一瞬。   她想了想,望着闻致年轻冷俊的面容,轻笑道:“你我的孩子和含玉不同,虽说是从我的肚里出来,却没法只由我一人养。重要的是,你可做好当爹的准备了?”   “我没法对一个还未存在的生命付诸感情。”闻致眸色清冷孤寒,只是在望向明琬时才染上些许温度,平静道,“但,你喜欢孩子。”   明琬好笑道:“难道你想将孩子当做我消磨时光的礼物?闻致,孩子可不是养只狮子猫那般简单,还是随缘吧。”   “若是个和你一般的孩子,倒也能接受。”闻致轻轻皱眉,认真盘算了一番,而后道,“等过了十月中,可考虑此事。”   闻致有些想法真是固执到不近人情,明琬心中腹诽:造孩子又非是捏泥人,样貌性别皆是无法选择的,难道将来孩子生得像你,还能塞回去重生不成?   不过,为何要十月中旬后才考虑此事?   突然,明琬想到了什么:“十月中,是李绪的婚期后?”   闻致低低“嗯”了声,目光落在案几上。明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局与李成意未完的棋局。   闻致于棋格中按下一颗黑子,尘埃落定。   十月初十,燕王大婚前夕。   李绪今日归来得很早,寝殿中烛盏通明,映出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姜令仪正站在屏风后,望着木架上一男一女并列陈放的两件婚袍出神。   婚袍样式繁复,金丝银线勾勒出百花青鸟,刺绣精美绝伦,乃是全长安手艺顶好的绣娘们赶工一个月制成,而搁在一旁托盘中的凤冠及钗饰更是华贵无比。姜令仪便站在这堆金砌玉的奢靡之中,素面朝天,宛若高山之雪。   李绪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从身后拥住她,低声道:“明日,小姜便永远属于本王了。”   姜令仪一僵,随即放软了身子,低声道:“即便没有这场婚礼,我又何尝能逃出殿下的掌心?”   “又在说气话了,小姜这张嘴,也只有在榻上时能说两句软话。”   “殿下!”   李绪以手揽着她的腰腹,那把冰冷的折扇就贴在她的腰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道:“好了,不逗你了,明日是你我的婚期,莫要生气。”   “明日,也是你与忠勇伯家嫡小姐的婚期。”姜令仪垂下眼睫道。   “小姜在吃醋?”李绪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而后道,“放心,明晚本王绝对只属于小姜一人。而且,我会送小姜一份大礼。”   姜令仪眼睫微颤,顺着话茬问:“什么大礼?”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我保证这份聘礼,你一定会喜欢。”李绪轻轻扳过姜令仪的身子,望着她美丽若秋水的眼睛,深情款款道,“小姜,你可开心?”   姜令仪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嗓子,而后动了动嘴角:“开心。”   她品貌上佳,只因平时太过安静才显得不起眼,此时一笑,当真惊艳无双。李绪的眸色动了动,弯起狐狸般狭长的眼睛,得寸进尺道:“小姜,说你爱我。”   姜令仪张了张绯色的唇,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嗓音道:“我……心悦殿下。”   李绪揽着她的手臂一紧:“再说一遍。”   姜令仪的呼吸颤了颤。   “我喜欢殿下,从六年前于霜雪之夜初见开始,便一直喜欢。”她眼睛微红,明明是极为动听的情话,却说出一股隐而不发的决然之气。   李绪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赐,抬起姜令仪的下颌,温柔而又热烈地含住了她柔软的唇,直至尝到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他抱着姜令仪倒在柔软的榻上,弄皱了新铺好的被褥。修长矜贵的指节一点点抚过她紧闭的眉眼,李绪道:“睁开眼看看我,小姜。”   姜令仪湿润的眼睫几番抖动,如风中微颤的蝶,徐徐打开,淡墨色的眼中映着李绪缱绻餍足的笑颜,一如六年前那般,她懵懵懂懂交付真心,如迷失方向的雏鸟一头撞进了温柔编织的罗网,便再也不能飞翔。   ……   天还未亮,明琬打了个哈欠,撩开帐帘一看,闻致已穿戴齐整,准备去上朝。   见明琬醒来,闻致清寒的目光稍稍柔和,压低声音道:“你再睡会儿,晚上酉时,我接你去赴宴。”   对了,今日是燕王大婚的日子。   闻致走后,一直到午后都未归来。长安街上炮竹喜乐阵阵,连家中的明琬都能听见,想必燕王的婚礼定是热闹空前,连药堂中采办归来的药生和伙计们都在议论燕王妃和侧妃是如何美丽不可方物……不知为何,明琬隐隐有些心神不宁。   申时,明琬回府更衣妆扮,闻致也从外头归来,换了一身乌檀色的常服,带着一身初冬沾染的冷气,坐在了明琬身边,看着侍婢将她的长发一点点绾起,簪上花钗珠饰,清丽如空谷幽兰,历久弥香。   闻致握住了明琬的手,示意侍婢们退下,而后低沉道:“已经很久不见你盛妆打扮了。”   上次明琬红妆秾丽之时,还是十五岁嫁给他的那年,可惜,那时他满心阴寒戾气,没来得及留意。   明琬看了眼铜镜中明丽得有些陌生的自己,叹道:“走出闻府,我代表的便不是自己,而是首辅夫人的脸面,若素妆出行,是为不敬,这点道理我还是知晓的。”   说罢,她张开手臂道:“这样可好?”   闻致看着她,目光沉沉若墨,许久道:“很好。”   “那,我们走吧?”   “……好。”   门口已备好了马车,小花和一众侍卫等候在外,闻致却忽的停住了脚步。   明琬疑惑回首:“闻致?”   闻致长身玉立,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松开她的手低沉道:“我还有些事未曾安排妥当,阿琬先上车。”   他当着外人的面,是极少唤她‘阿琬’的。   明琬心脏骤然一跳,看了眼旁边憋笑的小花,匆忙道:“那我在车中等你。”   她上了车,刚坐稳,便见小花跳上马车一扬鞭子,喝了声:“驾!”   马车疾驰起来,明琬在车中一个趔趄险些撞到头,忙扶稳头上的珠钗发髻,撩开车帘唤道:“你们作甚?闻致还未上来,快停……”   忽的,她止住了嗓音,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路边渐渐远去的闻致。   他伫立不动,目光清冷,显然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故意哄骗她离开……   可是,为何如此?   不是早就说好了,从今以后不得互相欺瞒么?他怎能,在这个时候自作主张!   马车一直疾驰到慈恩寺,方才徐徐停下。   佛殿中,坐莲之上的佛像拈指而笑,虚眼悲悯众生。佛龛烟雾缭绕中,夜色缓缓侵袭,笼罩一层阴暗。   明琬坐在团蒲之上,冷眼看着门口驻守的小花和侍卫,凉凉道:“现在能告诉我,你和闻致到底在盘算什么了吗?有什么天大的事,须得这般费心骗我至此?” 第77章 诛心   姜令仪红妆艳丽, 头顶凤冠端坐在床榻上,朝奉上合卺酒的侍婢道:“你们先出去,外头吵闹, 关上门让我静会儿。”   侍婢知晓她在李绪心中的地位, 不敢违背, 道了声是, 便悄然掩门退下。   屋内静了下来,所有的喧嚣热闹都被隔绝在外, 姜令仪将视线投向案几上的酒樽, 而后放下遮面的镂金团扇,缓缓起身走去,嫣红的婚袍拖在冰冷的地砖上, 像是一朵灼灼绽放的荼蘼。   而与燕王府的热闹不同,泱泱皇宫之中,却是一片反常的沉静。   乌云蔽月,李绪手执带血的骨扇登上宫墙, 俯瞰崇政殿辉煌的灯火,而宫墙之下, 无数黑越越的甲胄之士如阴云盘桓, 悄无声息地把控了宫门重地。   “殿下!”一名王府暗卫匆匆而来, 朝李绪抱拳道,“禀殿下, 正妃逃走了!”   李绪敲着骨扇的手一顿,眼中的笑意冷了些许, 像是淬毒的刀刃。   暗卫喉结飞速滚动,硬着头皮紧声道:“有人看见,归府落轿时, 侧妃曾与王妃低语了几句……然后,王妃就不见了,属下已命人暗中封锁了府门,正在追击。”   李绪徐徐道:“凭小姜一人之力,救不了一个大活人。去查府里有无内应,若追不回那女人,便用你们的血祭旗。”   暗卫不敢耽搁,领命退下。   李绪望向身旁伫立的武将,吩咐道:“计划照旧。”   墙上战旗挥动,士兵便有序四散开,装作巡逻侍卫朝各殿隐去。李绪收拢骨扇,想了想,转身大步下了宫楼。   慈恩寺殿中,木鱼声声,远处僧侣的诵经声宛若天籁,涤荡心神。   “嫂子别生气,今晚长安不对劲,闻致赌不起,只能出此下策。”小花倚在门口,歉疚道。   明琬蹙眉道:“那他不能好好同我说清楚么?”   “若说清楚,嫂子舍得让他以身犯险么?”   小花一针见血,明琬登时无言。   许久,她正色道:“小花,你说实话,闻致会不会有危险?”   小花想了想,还是不忍欺瞒,诚实道:“今晚所有文武重臣皆受邀赶赴燕王府婚宴,谁也不知道李绪会做出什么来。”   明琬呼吸一窒,起身踱步道:“不成。你是闻致的亲卫,应该在他身边。”   小花道:“我是闻致的亲卫,只听命于他,而他给我下达的死令,便是保护好嫂子。”   “我不需要你保护,也不会乱跑,我就呆在这儿,不给你们添麻烦……所以,你立刻回到他身边去!”   “……”   “小花!”   “抱歉,嫂子。”   明琬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焦灼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简直是要气煞我。”   “嫂子稍安勿躁,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待今夜风波平定,嫂子要打要骂尽管找闻致去!”事到如今了,小花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明琬自知闻致的命令无人敢违抗,只能退而求其次,疲倦道:“那你派个人留意着闻致的动静,我要知道他平安与否。”   ……   燕王府宾客如云,或坐或立,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全然未料到埋藏在黑暗屋脊之后森寒的弓矢。   李绪在寝殿门口站了许久,大冷天,夜色清寒,他却依旧摇着那把骨扇,凝望着殿中透出的暖光久久不语。小姜送走了正妃,想必知晓他的计划了,定是在生气,待会哄小姜可能会花些功夫,让下人们瞧见了终归不妥……   想到此,他收拢骨扇,暂时挥退所有的下人和侍卫,推开了西寝殿的门。   烛光霎时倾泻,镀亮了他细长上挑的眼。而他美丽的新娘,则端坐于榻上,团扇上一双顾盼生情的眸子直直地望向李绪,轻声道:“殿下来晚了。”   李绪一身王族华贵的婚袍,鎏金王冠,更衬得身子颀长,面如冠玉。他缓步踱进门,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并没有质问关于姜令仪为何放走那位本该死在今晚计划中的正妃,只是于她面前站定,轻轻取走她遮面的团扇。   “小姜想我了,差人告知一声便是,何必弄出这般动静?要罚。”李绪眯着眼睛,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该怎么罚小姜好呢?”   姜令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李绪盛怒的来临。   但他只是俯身,轻轻吻去了她唇上的口脂,薄唇也染上了鲜艳的红,像是一抹鲜血。   姜令仪别过了视线,止住了他进一步的动作:“殿下,该喝合卺酒了。”   “是,喝了这杯酒,小姜便与我是夫妻了。”李绪轻轻一笑,果真放开了她,“这酒,定要小姜亲自喂我。”   姜令仪袖中的十指紧了紧,而后从善如流地起身,端起了案几上的两樽酒,缓缓递了一杯在李绪面前。   她的面色平静,漂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李绪,端酒的手却微微颤抖。李绪的视线落面前的酒樽上,酒水荡开圈圈涟漪,揉碎了烛盏倒映的暖光。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晓,若无其事地接过姜令仪递来的酒樽,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相触,才发觉她的手冷得可怕。   李绪握住了姜令仪想要退缩的指尖,另一只手执着酒樽从她臂弯中绕过,做了个交杯的姿势。   姜令仪略微僵硬地将酒盏递到自己唇边,正要饮下,却见李绪眸色一转,夺过她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继而又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饮了。   两杯酒都入了他的腹中,姜令仪一时怔然,下意识后退半步。   李绪一抹嘴上清冷的酒水,将两只空杯盏倒扣在案几上,随即牵着姜令仪的手,半强硬地拉着她一同坐在榻上,好整以暇道:“我不知小姜在哪杯酒中下了药,是要毒我还是毒小姜自己,所以只能两杯都饮了。”   带着笑意的话语,轻而易举道破了一切,令姜令仪浑身血液倒流,身子控制不住打起颤来。   李绪将她的反应收归眼底,神情有些无奈,叹道:“小姜又是何苦呢?一杯酒就将你吓成这样,胆子这般小,真不适合做坏人。”   “你既然知晓,酒水有问题……”姜令仪声音艰涩,僵硬道,“为何还要饮下?”   李绪呼吸间带着清冷的酒气,于她耳畔低语道:“我说过,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可以替小姜实现。你要本王的命,拿去便是,但你若想做傻事了结自己的命,本王却是不许。”   姜令仪深吸一口气,闭目道:“殿下就不怕,这杯酒耽误你谋逆称帝的大业么?”   李绪在打一个赌。   他气定神闲:“时辰一到,他们自会行动。何况本王的心愿并非称帝,只要龙椅上的那位和李成意能死,我怎样都无所谓,那皇位爱谁当就谁当好了。”   “殿下恨他们?”   “恨啊,如何不恨?你瞧,我只不过骗了小姜几次,小姜便对我恨之入骨,若小姜十岁那年,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被绞死在殿中,若小姜十余年来,被自己的兄弟追杀到如丧家之犬的地步,焉能不恨?”   说着,李绪眼皮一开一阖,似是疲惫至极。   他身形晃了晃,不得不倚在床柱上,撑着太阳穴保持清醒,眯着一双温柔上挑的凤眼看着姜令仪,只是看着,笑得缱绻慵懒:“小姜还是这般善良,这般千载难逢的时机,给酒中下的竟然并非毒药,而是蒙汗药。”   李绪知道自己赌赢了,不管被逼到什么地步,姜令仪始终对他下不了手。   一点点蒙汗药,能改变什么呢?   姜令仪道:“我是大夫,不能杀人。”   何况,李绪早就将她身边所有的利器和药材都收走了,连用膳都是用的银碗,从不用瓷器,唯恐被她摔碎后自寻短见。   杯盏中的药,是她前些日子以头疼为由求来的药方,而后将里头镇痛的曼陀罗粉一点点挑出来,攒了许久,只为今日。   “也对,小姜杀不了别人,便只会伤害自己。”李绪自顾自颔首,服下药酒这么久,竟然还能保持清醒,“明明小姜昨夜,还说爱着本王……”   “我从未爱过殿下。”姜令仪直视着面前这个强大到变态的男人,身上的喜服像是浸透了鲜血。她咽下喉间的哽塞,一字一句决然道:“从殿下利用我的那刻起,我对殿下的情,便死了。”   话一出来,她方觉痛快淋漓,痛快得眼中都淌下泪来。   被李绪从徽州的小山村里揪出来的这一年多,她挣扎过,愤怒过,绝望过,两次出逃,两次回归,皆是被李绪逼回了火坑中。她逃不掉,躲不开,于是学着妥协,顺从李绪,陪在他身边,就像是一对完美无瑕的璧人……   她以为她放不下李绪,却原来不是。   她所有的委曲求全、虚与委蛇,只为在这最浓情蜜意的时刻给予李绪致命一击,亲口告诉他:我不爱你了,你这般杀戮如麻的人,只会让我从心底感到恶心。   出乎意料的,李绪很平静。   他笑着,越笑越大声,胸膛起伏道:“我知道啊,小姜。昨夜你说心悦我时,目光是躲开的,你一撒谎,就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笑着笑着,李绪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知是酒水还是药物的作用,他上挑的凤眼中泛起些许的水光,在红烛的暖光下显得格外苍凉,讽刺至极。他道:“我这一生,只动过这一次情。如今江山为聘,却依旧捂不热你的心,小姜与我,究竟谁比较残忍?”   “凭甚你对我好,我就必须要原谅你犯过的错?”   姜令仪凤冠上的垂珠晃动,迷离了她湿红的眼。她攥紧双拳道:“我是个大夫,一生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你却利用我的信任,借我的手杀死了皇后娘娘;你害死了雁回山七万条性命,令长安无数士族家的青年才俊,都埋骨他乡……”   “他们追随闻致,而闻致又与李成意交好,若各大家族都倒向我那皇弟,留给我的只有死路一条。”李绪撑着眼皮,声音断续,别有几分颓靡慵懒的气质,“我从未后悔杀了他们。”   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姜令仪简直要发笑:“你暗杀我的好友,抓走了无辜孩子,斩下他们的手指,只为逼我现身、逼我屈服……”   “因为小姜总想着逃避,不愿与我解决问题,我只好出此下策。”   “是,只要我还活着,殿下便永远不会放过我。”   李绪唇上染了血意,以疼痛强撑意志道:“小姜,你为何总要钻牛角尖?只要你不再计较往事,与我好生过日子,我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   “那便不谈过往,只谈当下……殿下能放过赴宴的诸位朝臣吗?”姜令仪问。   李绪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本受药效影响疲惫闭上的眼懒懒睁开,问道:“小姜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打算借婚宴困住那些文武百官,趁着皇上孤立无援,一举逼宫篡位。”姜令仪凛然道,“我还知道,今夜在场之人,只要不协助你谋逆,就都会死。而殿下的人已经对我起疑,我无法出门告知他们这是一场鸿门宴……所以我问,殿下能放过他们吗?”   李绪完美的脸色有了一瞬的龟裂。许久,他轻声道:“小姜,你太高估自己了。”   “你永远不知我的痛楚从何而来,燕王殿下。我害怕你,害怕看见你的脸,它总会让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亡灵……你说你做这些是因为爱我,因为想要我登上这世间至尊的后位,你给你的杀戮按上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我压根不想要这样的爱,它让我沉重得抬不起头来。这是爱吗?不,不是。”   姜令仪笑中带泪,哽声道,“我受够了。”   “小姜,你想做什么?”李绪眯起眼,浑身酸软无力,声音越来越吃力,“别又想着逃跑,闻致护不了明琬一辈子,你的叔侄们……”   “跑?不,不跑了,我累了,殿下。”姜令仪摇头后退,将头上的凤冠用力扯下,黑发顿时如漆黑的夜色般扬起又落下,珠玉崩了满地。   李绪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气定神闲不见了,沉声道:“够了小姜,我要生气了。”   但这一次,威胁没有奏效。   姜令仪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环顾了一眼四周亮堂的红绸和喜烛,清一色的嫣红色。   “这样的红色,刺眼得很。”说着,她走至殿中,用力扯下鼓动的薄纱帷幔。   嫣红的帷幔如云霞落下,姜令仪一手举着烛盏,一手取走了李绪的那把骨扇,退至那一堆易燃的薄纱之间,定定地望着李绪。   姜令仪一点点展开骨扇,眸中映着清冷的寒光,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昂首轻松道:“我记得,殿下的骨扇中藏有利刃,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只需要轻轻一刺……”   她是大夫,不能杀人,即便她如此恨李绪,也下不了手去杀他。   可她……能杀了她自己。   她麻痹了李绪的身体,却让他的精神保持清醒,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世上最诛心的报复,莫过于此。   李绪忽地剧烈挣扎起来,但他药效未散,根本无力站起,连声音都成了虚弱的气音,脸色惨白,竟是比姜令仪更像个垂死之人……   “小姜!”   李绪爆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急火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第78章 涅槃   一支红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在黑蓝的夜空中炸开一抹刺目的红光,虽说今夜是燕王大婚的喜宴,烟火陆陆续续放了小半个时辰, 但这一支明显不同于之前的烟火。   “是我们侍卫的暗号, 有情况。”佛殿门前守着的小花立即站直了身子, 随即抻了抻手臂, 大步冲过庭院,借着冲劲攀上殿前的围墙, 双腿一蹬跃了上去, 站在墙头极目远眺。   明琬也跟着紧张起来,站在围墙下不住张望,但什么也看不到, 只好焦急道:“如何?是闻致的信号么?他可有危险?”   “烟花信号是从长兴街方向传来的,应该不是闻致,他和陈王在一起,不可能出现在那儿。”小花转念一想, 揣测道,“兴许是我们放出去的另一拨人。”   明琬站在夜风中, 只觉得紧张得手脚都冰凉, 不放心道:“长兴街离慈恩寺只隔了两条街, 距离甚近,不如你去瞧瞧, 万一是闻致……”   小花从墙上跃了下来,想了想, 朝跟来的另外四个侍卫道:“你们四个,去看看。”   那四个侍卫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回来,身上都带着伤, 其中一个伤势颇重,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   他们带回来一个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女人。   那女子还很年轻,约莫也就十八九岁,胸口和腰部有箭伤。明琬解开她的斗篷查验伤处时,发现她里头穿的赫然是真红描金的礼衣和罗裙,那是只有朝中内命妇才有资格穿的婚服……而今日大婚的宗室内命妇,只有一人。   燕王新娶的正妃?她为何会被人追杀?   杀她之人是谁?姜令仪呢?   一时间思绪纷杂,领头的侍卫抹了把下巴上沾染的血迹,朝明琬和小花汇报道:“属下们顺着信号传来的方向赶去,看见长兴街东边的巷子里头,一群蒙面的死士正在追杀此女。我们的几名内应受了重伤,属下想着能让闻大人的内应拼死相救的,定是重要证人,便将此女带了过来。”   小花将佛殿大门打开一条缝,机警地朝外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些内应呢?可有掩饰行踪?”   侍卫道:“他们说还有事未完成,要冒险再折回王府一趟。花统领放心,那些死士皆被处理干净,属下刻意兵分两路而行,绕路回的慈恩寺,没有被人跟踪。”   “箭上有血槽,失血过多,需即刻拔箭止血。”明琬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压在女子腹部的中箭之处,吩咐道,“你们去向寺中了然法师要些干净的纱布和绷带,还有金疮药……等等,箭矢有毒。”   女子的伤口处,血液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紫色,与明琬当初在画舫落水时中的那箭如出一辙。   拔箭时,侍卫们都很自觉地背过身去,守在门口。明琬接过小花燎烧过刀刃的匕首,替女子剜出箭头,将带血的箭矢置于鼻端,嗅到了淡淡的刺鼻味。   “这羽箭熟悉……与当初暗杀嫂子和闻致的,是同一批毒箭?”小花看出了端倪。   “这个味道我不会认错。”明琬颔首道。   “那便是李绪的人无疑。”小花了然,嗤道,“刚利用完忠勇伯便过河拆桥,连自己新婚的妻子也下得了杀手,说起来,七、八年前他也曾订过亲,女方亦是在新婚前夜暴毙,后来紧接着便是雁回山那场阴谋。如今这位忠勇伯家的姑娘又不知知晓什么秘密,被他追杀至此。”   明琬俯身替女子吸出毒血,然而收效甚微,毒素早已蔓延。她只好利落地包扎好伤口,略一沉吟:“中箭太久了,失血过多且毒素入心肺,怕是凶多吉少。我上次中毒吃剩的药尚且搁在府中厢房的矮柜中,下边数第二层,你们谁腿脚快的回府取一趟……”   “不必这般麻烦,自上次嫂子遇刺,我们便留了个心眼,随身携带了解毒丸。”小花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明琬,“应急足够了。”   明琬将三颗全倒出来,但女子中毒已深,浑身打颤,牙关咬紧,根本不能自行咀嚼吞咽,明琬只好将药丸化开在水中,一点点哺进去。   女子呛醒了,涣散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只是意识还不太清楚,张着苍白的嘴急剧喘息。   明琬大喜过望,忙将斗篷盖在女子身上,扶她平躺,问道:“姑娘别怕,我们是救你之人。知道是谁要杀你么?”   女子咳了几声,张开的嘴微微翕合,似乎想要说什么。   明琬将耳朵凑在她唇边,方听见她气若游丝道:“燕王……谋逆……晚宴是……陷阱……”   话未说完,她紧攥着明琬袖袍的手一松,再次陷入了昏迷。   明琬脑中轰鸣一声,来不及消化这个宛若惊雷的消息,立即将她的话立刻转述给小花,吩咐道:“派一个人去告知闻致此事,另外再一人拿纸笔来,按我的方子去抓药,无论如何都要保下她的性命!”   伤势较轻的两名侍卫领命各自散去,还未歇上一口气,又听见远处街巷中隐约传来了锣鼓警戒声,人们奔走相呼,不知在吵嚷着什么。   明琬几乎立即站直了身子:“外头是什么动静?”   小花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道:“燕王府走水了……奇怪,李绪作甚放火烧自己的房子?这也是他阴谋的一环?”   一刻钟前,燕王府。   燃烧的烛盏自素白的手中坠落,金红的火焰顺着堆积的薄纱飞速蔓延,很快点燃了垂地的帷幔,又顺着帷幔点燃了月门的木框。   “小姜!”   李绪急火攻心,竟是喷出一口鲜血,垂死之人般猛烈地挣扎起来。可纵使他有铁石心肠的毅力,在药效的作用下,也只能堪堪抬起扭曲的手指,努力伸长,伸长,颤抖着,拼了命似的要去触碰那站在烈焰之后,展开骨扇的姜令仪。   烈焰升腾的热浪扭曲了姜令仪红妆艳丽的脸,满堂嫣红的喜绸与金红的火焰交织,像是一朵巨大的莲,将一袭嫁衣的她轻轻包裹。   房间被从里头闩上,听到动静赶来的暗卫似乎在砸门,外头吵吵嚷嚷的,李绪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满心满眼都是他那决然站在烈焰中的新娘。   “小姜,过来……”李绪伸长了手,赤红的眼中有什么在翻涌。   热浪鼓动姜令仪的嫁衣,撩起她披散的秀发,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李绪苍白的唇几番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火焰燎烧房柱的哔剥声那么大,而他也敌不过药效撑到了尽头,姜令仪听不清他的话,但能从他的眼神中猜出,无非是拿她的亲朋威胁她屈服,故技重施罢了……   “已经无所谓了,殿下爱杀谁便杀吧,人死了一了百了。杀到最后你会发现,逼死我的人其实是你,殿下真正该杀的,是你自己。”姜令仪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为何殿下总有无数种手段使我屈服,而我却抓不到殿下任何弱点……所以我只能赌一把,就赌,我才是殿下最大的弱点。”   不知是否是火焰扭曲的关系,李绪的脸色十分可怕。   “殿下也会害怕吗?原来在殿下最甜蜜的时候亲手了结这场噩梦,亲眼看到殿下算盘落空,是如此痛快!”姜令仪后退一步,满脸即将解脱的冷静与轻松,执着骨扇道:“李绪,我要去一个你永远都追不到的地方,这段孽缘,终于可以结束了。”   砰——   门扇被撞开,暗卫们一拥而入,扶起榻上瘫软无力的李绪:“殿下!”   “救小姜……救她!”李绪死死望向姜令仪,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发出破碎的些许气音。   “都别过来!”姜令仪将骨扇的利刃抵在了自己脆弱的颈项上。   乌发,红袍,还有骨扇上折射的寒光,在烈火中交织成一幅凄美的画卷。下一刻,头顶烧塌的房梁坍塌,轰然砸在李绪与姜令仪之间,像是裂开一条巨大的鸿沟,跨越了生与死,也分割了光与夜。   姜令仪算得很准,暗卫们来得及时,火焰不会伤及中药瘫软的李绪。她是个大夫,从行医的那日起便向药王像及天下苍生发过誓,只救人不夺命,尽管她如此恨李绪,她依然不会杀他。   她逃不掉了,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这场火能照亮燕王府的阴谋与黑暗,这是她最后的风骨。   骨扇寒光闪过的同时,熊熊燃烧的木料砸下,隔绝视线,为姜令仪的涅槃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李绪疯了。骨扇寒光闪过的同时,熊熊燃烧的木料砸下,隔绝视线,为姜令仪的涅槃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李绪疯了。   “小姜!小姜——!!!”   “来不及了殿下!为了您今夜的千秋大业,保命要紧!”暗卫们嘶吼着,不顾李绪疯狂的眼神,将他扶了出去。   骨扇轻摇的长安贵胄,披着美人皮的蛇蝎心肠,弹指间可令七万人灰飞烟灭,直到姜令仪亲手点燃洞房前,他依旧是温润如玉的,有着一切尽在掌控的气定神闲。   是的,他的小姜如此温柔善良,他只需开玩笑似的威胁两句,就能吓得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小姜曾爱过他,给予了他这世上最干净、最炙热的温暖,让他像个普通男子一样见识了情爱的滋味。   他们曾同住一个屋檐之下,一起赏过雪,看过月,一起放过天灯,许下了天长地久的心愿……姜令仪太单纯了,单纯得如同一泓没有杂质的秋水,一眼就能望到灵魂深处,让她爱上自己实在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直到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在她呈给皇后娘娘的药丸中动了手脚。   李绪用了些手段,撇清了姜令仪的罪责,将她从死牢中捞了出来。   那天,姜令仪哭了,连哭起来也是这般柔弱美丽。而李绪只是轻轻摇扇,笑得温润而凉薄,对她说:“抱歉啊,小姜。”   一颗棋子的心碎,撼动不了他的内心,李绪一直是这般认为的,更何况这颗棋子单纯又好骗,只需过几天冷静一番,他稍稍软语相哄,姜令仪便会傻乎乎再回到他身边。   那时,林晚照曾劝他:“殿下救回她作甚?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将没有价值的废物放在身边,只会拖累殿下复仇的步伐。”   李绪满不在意地笑着,道:“小姜只能是我的,无论生死,都只能是我的。”   但姜令仪逃了。   那是她的第一次反抗,在李绪心中划下不重不轻的一笔,直至此刻他才明白,他离不开小姜,她身上的温暖安定,是任何女子都给予不了的。   李绪花了四年的时间,将姜令仪从徽州隐秘的小村镇找了出来,见到姜令仪惊恐的眼神,李绪心中空缺了四年的角落总算填补完整。他轻轻笑着,揽住姜令仪颤抖的肩,在她耳畔温柔耳语:   “找到你了,小姜。”   虽然姜令仪不断尝试着逃跑,但在李绪看来不过是情趣般的调剂,算不得翻天覆地。小姜的牵绊太多了,亲人,朋友,还有那些该死的师兄弟,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吓得她乖乖回到身边。就像是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只要线还在手中,便不用担心她会离去……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江山为聘,只为抚平她心中的伤痕,换得她展颜如初。李绪这一生或许撒过很多谎,但至少今天是真的。   他没想到,风筝线还是断了。   一切都脱离了掌控,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轰然倾塌。   已经晚了,太晚了。   今夜北风如此之大,而洞房之中的红绸烛盏又如此之多,只稍两盏茶时辰,火焰便已直冲房顶,滚滚浓烟漫上天际,惊动了前厅喜宴的宾客。   “怎么回事?走水了?”   “好像是寝殿方向……”   “等等,为何燕王府的门俱是锁上了?尔等侍卫不去救火,拿着刀围着我等宾客作甚?”   很快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火灾一起,宾客们第一时间想要逃出王府,却发现四周前后的大门皆有重兵把守。而冲天的火光,更是将原本藏在屋脊后的弓-弩手暴露无遗!   “王爷,火势太大,赴宴的人发现不对劲了……”暗卫看着已服了甘草水解药的李绪,躬身等待他的指令。   李绪只是静静地看着燃烧的寝殿,许久,他喷出一口血,弯腰捂着嘴,指缝间淅淅沥沥一线殷红,忽的低低嗤笑起来:“你赌输了,小姜,本王不会有弱点……”   可当他抬手,却摸到了满脸的湿痕。   陈王府。   李成意一身甲胄,从外头匆匆进门,朝灯盏旁研究棋局的闻致道:“燕王府有动静了,予之,还不动手么?”   闻致一袭黑袍如墨,皱眉片刻,按下一枚棋子冷然道:“未到时机。”   皇上多疑,尚未亲眼看到叛军逼宫,是不会信李成意的。   正想着,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   闻致起身,取下鸽子腿上的短笺,随后眉头一皱。 第79章 收网   火势越来越大, 间或能听到烧塌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燕王府的半边天已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昼。   救火的仆役往来如麻,又一名暗卫匆匆来报:“殿下, 前厅已经快压不住了……”   李绪缓缓站直身子, 上挑的眼中映出烈焰的火光, 抬手用力擦干脸上的湿痕, 嗓音带着烟熏后的喑哑:“把小姜带出来。不管她成了什么样子,把她给我带出来。”   暗卫们互相看了一眼, 俱是低头讷讷不敢做声。   “既然发现了, 便提前行动。谁闹事,便杀了谁。”李绪轻笑一声,下意识要摸别在腰间的骨扇, 却摸了个空。   他的神情茫然了一瞬,大概想到那把骨扇和姜令仪的下场,搭在腰间的指节紧紧攥起,指缝的鲜血与苍白的皮肤相映衬, 显得触目惊心。他的神情悲凉而又疯狂,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道:“烧了好……小姜不在了, 就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前厅宴席上, 已经吵嚷得不成样子, 寝殿不断冒出的火光和浓烟,还有四周执刃围拢的燕王府兵, 扰得赴宴百官人心惶惶。   “诸位贵宾稍安勿躁!方才王府有刺客潜入纵火,刺杀王妃, 凶狠至极!燕王殿下为护诸位安全,不得已关闭府门,全力救火及追捕刺客, 还请诸位配合!”说话的是都城兵马司指挥使,燕王麾下党羽之一。   兵马司的人虽说是刺客纵火,但他冷硬的话语、带着杀意的眼神,还有腰间出鞘一寸的刀刃,无不彰显今夜之事的可疑。在官场上混的人俱是人精,面上的激愤与惊惶渐渐化作讳莫如深的沉默,他们或许是猜到了什么,但谁也不愿开口做戳破窗户纸的出头鸟。   一语道破玄机的是户部主事,今年刚升迁进京的小年轻,还未学会如何圆滑求生,挺身道:“指挥使说有刺客,可刺客在何处?你们兵马司肩负守卫都城治安之职,却将刀剑对准了我们赴宴的百官,难道刺客在我们中间不成?还是说,刺客只是个幌子,你们真正的目的是困住内阁、御史台尤其是兵部,好另有所图……”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羽箭破空飞来,咻得钉入户部主事的胸膛。   四周一瞬的死寂,而后争先恐后地爆发出几声女眷的尖叫声。年轻的户部主事踉跄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的箭矢,又缓缓望向廊下弯弓搭箭的李绪,倒下时眼睛犹自瞪大,直至瞳仁失去光彩,黯然覆灭。   李绪微红的眼睛缓缓扫过那群或淡然旁观、或噤若寒蝉的宾客,缓缓道:“刺客纵火,杀我爱妻,乃是本王亲眼所见。户部唐主事包庇逆贼行凶,罪无可恕,还有叛贼同党者,一并就地清除!”   最后那句话已是威胁,然而面对着明刀暗箭,连最后一点非议声都渐渐平息了。   “很好。”夜幕中,火光下,李绪婚袍猎猎,嘴角沾着血迹,额前凌乱的碎发掠过发红的眼,一字一句温声道,“方才见刺客往宫中方向逃窜,恐生变故,本王要率众入宫救驾,诸位……可听清楚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很清楚今夜会发生什么,李绪……真的疯了!   一夜风起,燕王府烧焦的黑灰随着凛冽的寒风飘飘荡荡飞过两条街道,落在陈王的掌心。   一名探子执着令旗一路加急而来,直直扑倒在李成意身边,抱拳喘息道:“回禀陈王殿下、闻首辅!属下等探得宫中有变,所有宫防布局全换成了燕王麾下的兵马,暗中包围了崇政殿,我们的人不敢暴露,只待殿下命令!”   “予之。”动乱当前,李成意反而平静了下来,望向窗边研究残局的闻致。   闻致落下最后一颗棋子,锋利的眉目抬起,清冷道:“该收网了。”   “整顿兵马,即刻进宫护驾!”李成意一声令下,眉宇间是蛰伏多年的英隽沉着。   他抓起案几上的长剑欲走,却被闻致唤住。   “把铠甲脱了。有备而去,当心被反咬。”闻致的视线落在李成意那身冰冷的战甲上,沉沉道。明明是一身文官长袍,却莫名生出一股久经疆场的凛然气势。   李成意是个聪明人,很快反应过来:他若穿着战甲头盔有备而去,则说明早已提前知晓了李绪的阴谋,却迟迟按兵不动,皇上那只老狐狸定是知道自己成了儿子争权夺利的“诱饵”,届时非但捞不到功劳,反而会引来父子猜忌。   “予之说得对,救驾就应该狼狈些才好。”李成意赶紧解下战甲丢至一旁,望向闻致道,“予之,自雁回山后整整七年了,今夜,我定会给你和兄弟们一个交代!”   闻致眸沉如墨,抓起墨色的狐裘披风往肩上一披,道:“李绪欠的债,我自己去讨。”说罢,迎着疾风走入了凝寒的夜色中。   几乎同一时刻,慈恩寺偏殿的大门被人砰地打开,两人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   正在殿中熬药的明琬骤然回首,随即瞪大眼睛,颤抖的瞳仁中映出一片嫣红的血色!   崇政殿,批阅奏折疲乏小憩的老皇帝从睡梦中惊醒。   外头一阵喧闹,隐约有兵刃相撞的声音,皇帝不由迟缓地坐直身子,睁开惊疑浑浊的眼朝外望了望,唤道:“全福,外头什么声音?”   话音刚落,便见大太监全福仓惶奔进来,尖声喊道:“快护驾,大事不好了!燕王他……”   寒光闪过,血色四溅中,声音戛然而止。全福公公保持着恐惧的神情面朝下扑倒,朝着龙案后惊站而起的老皇帝艰难地爬了半丈远,一句“陛下快走”还未说完,便被李绪的剑钉在了地上,抽搐一番后便没了声息。   “燕王!”皇帝退无可退,跌坐在小榻之上,花白的胡须颤抖着,望着殿中提着血剑而来的庶长皇子,怒道,“深夜无召,为何带刀入殿,杀朕近臣!”   李绪还穿着与姜令仪饮合卺酒的那身婚袍,只不过发冠凌乱,满身鲜血的赤与婚袍的红交织,多了几分状似疯狂的颓靡之美。他手中的剑尖抵在地上,在冰冷的地砖上化出阵阵毛骨悚然的嗦嗦声,依旧挂着完美的笑意道:“夜间有刺客杀我新婚妻子,逃往宫中,儿臣担心刺客会对父皇不利,只能贸然进宫护驾。全福公公是刺客同党,已被儿臣就地斩杀。”   “朕的禁军呢?”老皇帝强撑着帝王的威仪,干声问道。   李绪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禁军能放刺客入宫,便已是心存不轨,如何信得?父皇放心,宫中已换成儿臣的人马,定当全力保护父皇安危。”   若非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和殿外满身煞气的燕王府幕僚,老皇帝简直要相信他这番鬼话了。   老皇帝悄悄摸到案几上的沉重砚台,故作镇静道:“绪儿,你到底想做甚?”   李绪的脚步一顿,站在龙案前打量冷汗涔涔的天子,仿佛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老皇帝觉得约莫有戏,枯槁浑浊的眼一亮,忙趁热打铁道:“你也长大了,可是为储君之位而来?朕可以即刻写诏书,立你为皇储,将皇位传给你。”   李绪低低轻笑了声,直到此刻,他那老谋深算的父皇竟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中,以为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皇储之位。   “皇位有何好的呢?能与儿臣并肩俯瞰万里河山的小姜,已经不在了。”李绪垂下眼,显出落寞凄凉的神情。但仅是片刻,他很快恢复了温润的笑意,“儿臣只是,单纯地想要父皇的命而已啊。”   “你……你要弑君弑父?”老皇帝后背的衣裳湿透,瞪着眼道,“朕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杀了朕,你焉有活路?除非杀光天下人,或是天下人杀死你,否则……”   “若论聪明,儿臣不及父皇的万分之一。”李绪半弯着身子,望着面前垂垂老矣的皇帝意味深长道,“别拖延时辰了,父皇,没用的。儿臣本想让父皇死于白绫之下,好歹留下一具面目狰狞的全尸,就像当年被父皇赐死的母妃一样……可惜,今日儿臣赶时辰,只能委屈父皇一下了。”   说着,他抬手一扬,将剑锋直直刺向老皇帝,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丝毫迟疑!   电光火石的一瞬,老皇帝抄起龙案上的砚台狠狠朝李绪砸去,李绪剑锋一偏,堪堪擦着老皇帝的臂膀刺入小榻之中。老皇帝顾不上龙颜,连滚带爬地躲至一旁,与此同时,殿外驻守的燕王府幕僚惨叫数声,相继中箭倒下!   殿外喊杀声震天,似是和另外的兵力撞上了,厮杀起来。   李绪似乎早已料到如此,丝毫不管外头的厮杀,只挑着细长的眼望着半只手臂被鲜血浸透的皇帝,笑问道:“父皇,我们继续?”   又一剑刺去,老皇帝大叫起来。   “放开父皇!”门口一声暴喝,继而一剑来,再次格挡开了李绪手中的剑。   李成意衣衫凌乱,浑身是血,领着一队亲卫适时奔入殿来,朝老皇帝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老皇帝如见救星,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处喘息道:“好,好孩子!朕没看错你,快将李绪这等逆贼拿下!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母亲不忠,儿子也要反!”   李绪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纵声长笑起来。   “父皇,我的母亲是为掩盖谁的丑闻含冤而死,您怎会不知?”他扫视了一眼李成意带来的人,虚着眼道,“老三倒是来得巧,就这么一点人,能挡得了几时?”   李成意将老皇帝护在身后,挺直脊梁道:“虽不及皇兄私藏兵力之盛,但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闻致。”   当年战无不胜的小战神,如今运筹帷幄的闻首辅。   残星寥落,月色西沉,鲜血浸透了宫中的玉阶。   闻致站在浸透了血水的阶下,看着满地残剑弓矢、尸山血海,一如七年前在雁回山战场那般。只不过这次,换李绪狼狈。   布下的网里应外合,已到了收尾之时。   闻致接过下属递来的弓矢,弯弓搭箭,箭尖直指犹做困兽之斗的李绪。朔风凛冽,箭矢极易偏离目标,闻致轻轻闭上眼,脑中不住回想起明琬尾音上扬的话语……   “你能做到的,闻致!”   “不管是十七岁的闻致,还是二十五岁的闻致,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定神,计算风向,睁眼,松指的瞬间,箭矢嗡的一声离弦,射中了百步之外意图弑君的李绪。   这一箭,是为闻致断过的双腿、为雁回山七万亡魂而射!   李绪肩下中箭,踉跄后退,随即被残存的燕王府部将护住。他转过身来,看到挽弓的闻致,一时神色复杂,仿佛七年前的记忆与现在交织。   李绪笑了,越笑越大声。   皇帝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嘶声命令道:“闻爱卿,陈王,快给朕拿下这个逆子!就地斩杀!”   “父皇,您在怕什么呢?这么急着让儿子死?”李绪眯着眼,那眼中藏了太多阴暗的秘密,使得皇帝一时无言。   鲜血从李绪唇缝中溢出,他依旧贵气十足地站在殿前,迎着黎明前最深沉的暗夜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脸上呈现出与姜令仪自裁前如出一辙的轻松神色,缓缓道,“你们该感谢一个人,若没有小姜,今夜躺在地上的尸骸,只会是你们。” 第80章 结局(上)   面对重重包围, 李绪的姿态依旧从容无比。闻致知道,他最后的筹码,是关在燕王府的那些朝中权贵。   闻致眼色冷沉, 望向殿前扶着老皇帝的李成意, 目光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李成意与闻致相识多年, 两人一同从巅峰跌入深谷, 又从深谷中相互配合走到如今,他自然知道闻致在想什么:皇帝今夜惊急交加, 恨不得立即杀了李绪而后快, 而燕王府中所困的上百条人命不能不顾,他们没法眼睁睁看着雁回山那场五陵年少倾巢覆灭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李成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转而朝向老皇帝道:“父皇龙体为重, 还是先请太医前来包扎为急,这里暂且交给儿臣处理。”   老皇帝几乎站不住脚,指着阶前的李绪睚眦欲裂道:“务必杀了此等竖子!”   “儿臣定当全力而为。”李成意安抚毕,这才让内侍将老皇帝扶进殿去。   李绪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漫不经心道:“最多卯时,本王若不能全身而退, 燕王府的那些王公贵族必会为我陪葬。”   仿佛印证他的话, 燕王府的方向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即便远在深宫之中亦如闻雷鸣。   “这,只是一点警告。”李绪勾着带血的笑意道。   他竟然在京城之中使用火-药, 不仅造成长安百姓人心惶惶,更是会危及帝王统治。李成意不敢赌, 与闻致对视一眼,得到回应后,只得沉声命令前来勤王的禁军:“放他出宫。”   “陈王殿下!”禁军统帅欲劝告, 却被李成意挥手制止。   围拢的禁军只得收起长戟刀剑,让开一条道来。李绪硬生生拔下自己肩头的羽箭,鲜血四溅,他愣是眼也不曾眨一下,挂着阴凉的笑意与闻致擦肩而过,朝宫门处疾步而去。   李成意匆匆下阶,难掩心中的不甘,低声对闻致道:“予之,就这样放虎归山吗?”   “他闹了这一出,哪还有‘山’可归?”闻致盯着李绪一行远去的背影,“再等等。”   “等什么?”李成意握紧了拳头。李绪生性狡诈,若此夜不除,他难以心安。   闻致没有回答,不稍片刻,一支紫白的烟火自天际升腾,砰地一声炸开在夜空之中。闻致眸色一沉,道:“燕王府已清场。”   李成意一愣,喃喃道:“你早就埋伏了人在燕王府?方才燕王兄引爆火-药,自然也就暴露了火-药埋藏的地点,所以你说的‘等’,实则是在等你放出去的人顺藤摸瓜,解决燕王兄埋藏在暗处的火-药?”   该是怎样心思缜密之人,才能做到这般万无一失?   李成意自知危险排除,可放开手脚去做,便悄然示意身后□□手:“关宫门,一个也别放过!”   箭矢如雨,李绪残存的亲卫立即拔剑格挡,黑暗中看不太清,李绪似乎中了箭,又似乎没有。继而蒙面的黑衣死士策马闯入,将李绪带上马背,顺着宫道一路狂奔而去,赶在宫门关拢的最后一刻将人带出。   李成意气得握拳狠狠砸上石阶一侧的雕栏。   闻致神情不变,朝身侧的李成意道:“派人跟上去,跑不远。”说罢,他转身就走。   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闻致竟然甩手就走,李成意不禁惊愕道:“哎予之,你去哪儿?今晚一场混战,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呢!”   “这里你收尾。”闻致踩着一地血色下了石阶,墨色的斗篷翻飞,吩咐侍卫,“备车马,去慈恩寺。”   黛蓝的夜色还未褪尽,天际已浮现一丝微白。深巷鸡鸣唱晓,此起彼伏,寺庙的晨钟嗡嗡撞响,空寂绵长。   明琬一夜未眠,坐在佛殿前阑珊的灯火下发呆,衣裳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和药汤的苦涩味。   正担心闻致那边的情况,便忽见灯火长明的大门外,一人披着晦暗的曙光、踏过晨霜,朝她缓步而来。   那身影如锋利的剑,如冷硬的冰山,墨色的斗篷在凉风中飘飞,如此高大熟悉。明琬几乎立即站了起来,眼眶一酸,不管不顾地奔下台阶,迎面扑进了闻致清冷如霜的怀抱。   闻致后退一步站稳,揽住了她微颤的身形,两人紧紧相拥,如同两块经过打磨后契合如一的玉,感受彼此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释然。   佛殿中照看伤员的小花抻了个懒腰,瞥了门口伫立的几名侍卫一眼,惫赖笑道:“别看,兄弟,有点眼力见行么?”   说罢,示意他们背过身去,关上了大殿的门。   “骗子!”明琬扬拳垂在闻致的后背,只恨不得在他肩上咬上一口,“就这么点事,你也要伙同小花瞒我诓我!自己一个人逞英雄上瘾了,连我也信不得,是么?!”   “以后不会了。”闻致任由她发泄一通,一夜鏖战后的嗓音略显低哑,于耳畔沉沉道,“这是最后一次,明琬。”   “你可知道,今晚我是如何度过的?”明琬抬起湿红的眼,恶狠狠道,“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才不会为你守节,即刻找个年轻温敦的同门就嫁了!谁叫你……唔!”   闻致眸色深沉,堵住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你疯了!”明琬唇色红润,推开他左右四顾一番,又急又气道,“佛门净地,你怎么敢?”   “许久不曾见过,你这般鲜活飞扬的神情了。”闻致以拇指抚过她唇上的水痕,忽的笑了起来。   很浅的一个弧度,稍纵即逝,逆着身后渐渐泛白的曙光,有种春风化雪的惊艳之感。   明琬满腔担忧与害怕皆如过眼云烟散去,一时也忘了生气,只怔怔道:“你笑了……”   上一次见他明朗的笑意,还是八年前的猎场上,那时的闻致尚是殊荣加身的天之骄子,前呼后拥,有着世人无法企及的光彩夺目。   闻致将她揽入怀中,不让她盯着自己看。   明琬却是故作愠恼,刁难道:“昨晚将我抛下的事还没完呢!闻致,你再笑一个,我便原谅你。”   “……”   “闻致!”   闻致垂着眼睫,飞速地动了一下嘴角,又恢复沉稳的模样,将她的头重新按回胸膛上,一本正经道:“我不擅笑,无甚好看的。”   不,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仿佛所有的冷冽与阴霾都被驱散,只剩下最纯净的、少年般的俊朗。   明琬衣袖和襟口满是血迹,满脸疲惫,闻致知道她昨晚并不轻松,便道:“我们回家。”   家,一个明琬渴望已久的温暖字眼儿。她用力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又朝佛殿中看了一眼:“殿中昏迷未醒的新娘,如何安置?”   “我自会安排。”闻致顺着明琬的视线望去,随即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替她系了个不甚工整的结,“走罢。”   回到府中,两人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惫与血腥味,相拥着在榻上躺下。   他们谁也没再提李绪的生死或是佛殿中逃亡的新娘,只是静静地拥着,汲取彼此身上的暖意,然后悄然睡去。   明琬一觉睡到日落黄昏,睁眼一瞧,身边早已没了闻致的身影。   长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李绪又潜逃在外,宫中收尾工作繁冗复杂,闻致这几日都是早出晚归,常常归来时明琬已经睡下,天还未亮又要进宫处理公文政令。   十一月,忠勇伯家传来消息,他们刚出嫁的姑娘到底没撑过去,在第一场雪降临长安的那个夜晚撒手人寰,结束了自己短暂悲哀的一生。   同时传来噩耗的还有宫中。   三更天,厢房外冷风呼啸,间或有大雪压塌枯枝的咔嚓声,闻致解衣上榻,从身后揽住明琬蜷缩侧躺的身子,在她柔白的颈项处落下细密炙热的吻。明琬被闹醒了,想着与闻致已有足足一月不曾缠绵,便放软了身子随他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他的攫取。   情正渐浓,忽闻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这次竟是小花亲自前来,于门外通传道:“闻致,宫里那位快不行了!”   闻致皱着眉,微红深沉的眼睛望着身下的明琬,像是盯着一块到嘴边却不得不放下的肉,满脸欲求不满的不悦和冷戾。   明琬几乎已能想象待会儿小花的下场了,不由抚了抚他的眉间,笑得没心没肺:“去吧,别耽搁正事了。”   闻致深吸一口气,哑声警告满眼恶劣笑意的明琬:“下次,一并补上。”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明琬翻了个身,拉起被褥蒙住红晕未褪的脸。   闻致下榻穿衣,伸手将她的被褥拉下来一些,“别闷着。”   明琬闭目,翘着唇线哼了声:“知道了,公公爹爹的。”   闻致一愣,而后才知道她这句“公公爹爹”是对“婆婆妈妈”的改良,不禁哑然。   十一月中,距离燕王李绪逼宫一个月,年迈的天子惊怒不平,被亲儿子所砍的伤口持续恶化,危在旦夕。   闻致一日未归。   到了日暮之时,宫中丧钟长鸣,响彻天际。长安街上所有的小贩、百姓俱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宫城的方向。   帝王殡天,一切的热闹与娱乐皆被禁止,还未天黑,长安街已陷入一片空前的沉寂。明琬让药堂的药生和伙计们都提前归家去,自己也收拾好物件准备回府。   正整理着药箱,却见一名留守的伙计匆匆而来,禀告道:“闻夫人,外头来了个病人,要请您去诊治呢。”   明琬手一顿,只好将收入柜中的药箱又拿了出来,吩咐伙计道:“请他进屋来看诊吧。”   伙计道:“那病人受伤很重,说是不能轻易挪动,只能请夫人移步前去。”   骨骼断裂有内伤者,确然不能轻易挪动。明琬不疑有他,背起药箱道:“带我去见他。”   药堂门外停了一辆马车,赶车之人一身黑衣,将箬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车内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明琬停住脚步,问道:“车内病患何处不适?可否让我看看伤处?”   咳嗽声停了,继而一阵窸窣声,一只修长且苍白的手指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温润如玉,却又狠毒无双。   明琬面色一变,下意识后退一步,攥紧药箱的背带道:“怎么是你?”   她回身看了眼闻府的侍卫,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守着,这么近的距离,李绪怎么敢出现在这?   车帘后,李绪依旧眯着狐狸般上挑的眉眼,只是面色白得不像是个活人,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般没有丝毫血气。他手中握着一把烧焦的骨扇,徐徐道:“闻夫人不必紧张,我此番前来,只为一个问题。”   明琬后退一步,张嘴欲呼,李绪却是轻声打断她:“我劝闻夫人莫要轻举妄动,放心,我对你没兴趣,只是想求教一番。但若夫人乱喊乱呼,惊扰了不该惊扰之人,难保我的暗卫会误伤到谁……到时我走不了,也不会让闻夫人活着,大不了鱼死网破。”   事到如今了,他还一口一个“闻夫人”唤得极为亲近,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紫袍华贵的温润王爷。   另一边,跟着明琬的侍卫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互相给了个眼神,按刀围拢过来。   李绪此时来闻致的地盘简直是自投罗网,实在不像是他的性格。   明琬稍稍镇定,倒想看看是什么问题值得李绪放弃出逃的大好时机,冒死前来。 第81章 结局(下)   闻府的侍卫已围拢上来。但他们并不认识李绪, 只按着刀询问明琬:“夫人,此人可有异常?”   赶车的黑衣人似乎是个高手,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明琬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她抬手示意侍卫不要轻举妄动, 得想个办法通知小花他们布阵, 将李绪一举拿下……   然而李绪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似的, 展开一抹苍白病态的笑来,徐徐道:“我说过了, 我只是来找闻夫人叙叙旧,若是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夫人收养的小姑娘叫含玉,是么?很可爱的孩子, 眼睛倒有几分像小姜……”   “李绪!”听到含玉的名字从李绪嘴中出来,明琬浑身血液倒流,忙吩咐一名侍卫回府确认小含玉的是否安全,而后皱眉望向李绪,冷冷问道, “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要作甚不如直说。”   到底是大夫,一眼就能看清自己的身体状况,李绪把玩着掌心那把烧得乌黑的骨扇,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小姜在哪?”   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是这副多情公子的模样,明琬嗤了声, 攥紧拳头道:“姜姐姐已经死了。她是被谁逼死的,燕王殿下不是比任何都清楚么?”   李绪抬起狭长上挑的凤眼,看了明琬许久, 那温凉的眼神,没由来令人想起嘶嘶吐信的毒蛇。   片刻,他笑了声,轻轻道:“撒谎。若是小姜死了,你为何不哭呢?”   他此刻越是平静,便越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明琬呼吸一窒,后退两步道:“疯子!”   李绪自顾自说着:“那具烧焦的尸体不是小姜,你们将她藏哪儿去了?”   “她已经死了!流干了泪,烧成了灰,死在了你最后的那场阴谋中!”明琬视线倏地模糊,像是浸透了雨雾,所有压抑的情绪尽数释放,红着眼瞪着李绪道,“无论你多不相信,无论你问我几次,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这一生从未做过半点错事,唯一的错,就是不该救了你!燕王殿下,你若真的爱她,为何不随她去死?”   李绪笑得咳了起来,像是要将眼泪都咳出来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眼尾呈现出病态且妖冶的红,悠然道:“你们总是不信,好像本王对她除了利用就没有其他了。不过说起来,身居高位者,有几人的手是干净的?闻夫人可曾知道,闻致明明察觉到了我的计划,却为何按兵不动,直到最后时刻才出兵救驾?”   他用最温柔轻淡的语气,说着最阴寒的话语。明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免得被他套了进去。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李绪将骨扇轻轻按在唇上,苍白的唇线扬起,“不错,雁回山之战的确是我的人泄露了行军路线,闻家麾下的拥趸太多了,几乎大半个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都追随闻致,把他当做信仰一般膜拜,叫我怎能不除之而后快?”   “七万条性命,你会遭天谴的!”别说是闻致了,便是明琬听了亦是怒气难平,恨不得将李绪千刀万剐。   然而李绪只是轻飘飘反问:“难道因闻家声势过大而睡不着觉的,就只有我一人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夫人不妨去问问闻致,为何父皇早就听闻了本王插手雁回山之战的风声,却从来不怪罪惩罚本王呢?”   明琬感到寒意从骨髓中透出,不敢顺着他的话深思细想,冰山一角的下面,必定有着更触目惊心的阴暗。   定了定心神,她冷静道:“那些权谋之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因恨刺杀皇上一人,是为私仇。但雁回山的七万将士无辜,困死在燕王府的百官无辜,不管什么理由,牵连无辜就是错了。”   未等她说完,李绪纵声大笑起来,畅快且疯癫,苍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道:“说得妙极了!你们一个个标榜正道,一时间我竟不知谁比谁歹毒,谁又比谁可怜!”   “燕王殿下,有人来了。”黑衣车夫稍稍抬起箬笠,沉声提醒。   “我会找到小姜的,替本王向闻致问好。”说罢,李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放下车帘,马车立刻冲破闻府侍卫的阻拦,长嘶着扬长而去。   “明琬!”闻致的声音靠近,随即指尖一暖,闻致握住她道,“没事吧?”   明琬摇了摇头,随后想起什么,问道:“含玉呢?”   闻致将她揽入怀中,嗓音透着初冬的寒意:“在青杏那儿,已经确认过了,没事。”   明琬放下心来,靠着闻致的胸膛汲取温暖,直至身体全然放松,她的眼泪才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吸着鼻子道:“别让他跑了,就当是……为了姜姐姐。”   “放心,不会有事。”闻致难得安慰了她几句,声音沉稳有力,令人信服。   明琬平复了一会儿,擦了擦眼角起身道:“我听到了宫中的丧钟……这个时候,你怎的有时间回来?”   十九岁时的闻致以为“喜欢”是一种挥霍,终日独来独往,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的她。二十五岁的闻致终于明白,“喜欢”应该是一种珍视,是在彼此需要时的相互扶持,所以他听到消息后立马从宫里抽身回来。   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而忽略身边活着的亲人,不值得。   闻致擦了擦她的眼角,道:“马上还要回宫,我让小花跟着你。”   他将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留给了自己,明琬心中一暖,摇首道:“不必了,你让小花去做更重要的事吧,这两日我在府中歇息,不出门。”   闻致数夜未归。   燕王府失火,先帝驾崩,新君即将登位,再加之李绪逼宫之事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长安人心惶惶,诸多事情需要闻致主持坐镇,明琬想与他见上一面简直难上加难。   夜里又下起了雪,黎明前窗外一片清寒雪色,格外明亮。   明琬于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正好打在一片结实的温暖上。她迷迷糊糊,胡乱地摸了摸,直到被对方握住手,这才骤然惊醒,揉着眼睛“嗯”了声,果然见到身边躺着闻致清俊安静的睡颜。   闻致睡着的时候不似平日冷漠沉稳,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过于深邃锋利的眸子,倒显得柔和了不少,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自宫中大丧,诸事未定,明琬都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有看见他了,当即转过身拱进他的怀中,从被褥下揽住他劲瘦结实的腰肢。闻致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哑声道:“再睡会儿。”   说罢复又闭上眼,鼻挺唇薄,抵着她的额头陷入倦怠的沉睡中。   风雪还在继续,距离长安城百里之外的荒山之中,苍木积雪掩映,兀立着一座古朴宁静的青檐道观,檐下牌匾隐约可看清“玄真观”三字。   一名年轻男子捂着伤处踽踽独行,一步一个血脚印,在黎明前厚雪覆盖的野径之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红。他伤得很重很重,口鼻中不断溢出大口大口地鲜血,上挑的狐狸眼已有些涣散了,却仍咬牙撑着前行,朝山道尽头的玄真观一步一步挪行,仿佛那儿是云顶仙宫,是他必须朝圣的圣地。   身后的追击者步伐靠近,道旁的积雪簌簌落下,发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李绪以剑为拐,踉跄着爬上最后一阶石阶,靠着门口落满积雪的石狮,颤巍巍伸手去触碰那只生锈的门环……   然而带血的手指还未触碰到道观门扉,数支羽箭飞来,他扑倒在地,手犹自朝前伸着。   道观中的青袍女道听到了动静,提灯开门一看,顿时被满目血色惊得说不出话来,端着佛尘道了声“罪过”,忙转身回观中找人帮忙。   “是谁?”虚弱年轻的女声。   “是个快死的年轻人。”提灯女道的声音,“你身子还未好,快些躺下,我和师妹去应付便是。”   积雪被染成透红,李绪却忽的笑了起来,笑得连背上的箭矢都颤抖起来,鲜血大股大股从他身体中涌出,像是开出一朵妖冶苍凉的荼蘼。   “找到……你了……”他嗬嗬说道。   眼中的光彩渐渐覆灭,凝成一片枯槁的死寂,但他仍是半睁着眼睛,染血嘴角微微扬起,像是见到了此生最美的光景。   一队禁军很快搜寻上来,为首的查探了一番李绪的鼻息,而后挥手道:“将尸首带回去!陛下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稍片刻,道观中的两名女道取了纱布和药材匆匆而来,然而再次开门一看,晦暗的雪地中只留下一大片殷红的血迹,以及被纷乱脚步践踏成血泥的积雪。   长安城。   “什么事耽搁这么久?晚膳凉了可惜,我就让丁叔他们先吃了。”明琬懒洋洋撑着下颌,让厨房重新热了饭菜。   “李绪找到了。”闻致解下斗篷,神色与往常无异,“在玄真观外。”   明琬一顿,立即坐直身子:“他怎么会……”   “没有碰上。”闻致道,“禁军及时将他的尸首带回了长安。”   明琬松了口气,伸手抚了抚闻致微蹙的眉头:“那是他的报应,你终于可以安心了。”   闻致神色果然消融了不少,接过丁管事递来的热毛巾擦净手指,忽而唤道:“阿琬。”   “嗯?”明琬挑眉。他一唤“阿琬”,准没好事。   “今晚有雪,”闻致说了句不相干的,而后才将帕子叠好搁在桌子上,顺势捉住明琬的手道,“可要饮酒?”   “甚好,甚好!”一旁的丁管事立即附和,交叠着手点头如捣蒜,意味深长道,“如此良辰雪景,诸事平定,是该小酌两杯。”   说罢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侍婢奉上酒壶酒盏等物,又使了个眼色,侍从们井然有序地退下。   “丁叔,这些年您倒是将眼神使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啦。”明琬好笑道。   丁叔憨厚一笑,道了声“夫人谬赞”,而后悄悄掩门退出,将偌大的厅堂留给闻致和明琬夫妻俩。   闻致给明琬斟酒,大概是为了打破沉静,又或是压在心中八年之久的心结解开,他难得轻松问了句:“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嫁入闻府冲喜么?”   明琬想了想,轻声道:“应该不会。”   闻致一向四平八稳的手一颤,酒水沿着杯盏边沿洒出,洇湿了桌布。   明琬弯着眼睛,端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把玩着杯盏笑道:“不过,我想换个方式和你认识。不是为了利益,也不是为了冲喜,就平平常常地与你相识、相知……”   大雪天,一室暖香,酒酣情浓之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第二日醒来,满床狼藉,不忍直视。关于昨夜醉酒后的片段,明琬依稀记得些许,回想起她过分热情的“推拿”之术和闻致熬红的双眼,那些面红耳赤的调笑声与闷哼声交织,顿时令她一股燥热直冲天灵盖,将脸埋入被褥中难以见人。   她但知道自己醉酒后,那啥……会格外豪放,却不知还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闻致睁眼,看到她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的脸色,低哑问道:“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城府太深了,太可怕了!   昨夜弄了一整宿,明琬已是累得一个指头都抬不起,闻致竟然还是这般精神奕奕的模样,是人否?   “以后不许这样了,纵欲伤身!”明琬将闻致靠过来的胸膛推开些,以大夫的口吻谆谆劝诫。   闻致毫无悔过之心,眼眸清明地望着她,低低道:“我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是你缠着要……”   “不要说了!”明琬捂住了他的嘴。   闻致的声音在她掌心显得闷闷的,眼眸中透着从未有过的餍足贪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许久方认真道:“明琬,我们生个孩子吧……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明琬捂着他的唇,隔着手背亲了他,故意刁难道:“看你表现,闻大人。”   她说的是“日常的表现”,但闻致显然误会了她,将被褥一掀,翻身覆盖住她不断扑腾的身子,哑声道:“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终于完结了!!!写破镜重圆太痛苦啦,不断切换角色对话,置身情境去揣摩人物心理,尤其是男女主性格都不完美,不像是《与兄书》里的谢霁和谢宝真那样,属于美强惨与小太阳的完美契合,可以朝着甜的方向一气呵成。   ……加上作者长期熬夜和腰肌劳损,这几天痛得身体没法弯曲久坐,真是太太太难了,好在终于完成了! 第82章 番外(一)   鹿鸣山春意盎然, 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休养,猎场中水草丰美,禽多兽肥, 天子的号角一吹响, 随行的官宦子弟们俱是扬鞭策马, 争抢着要拿下今年春搜围猎的头筹。   姜令仪捧着一本书在远处的树荫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连明琬悄悄靠近也不曾察觉。明琬狡笑着, 从身后捂住了姜令仪的眼睛, 将她吓了一跳。   “琬琬?”姜令仪拉着明琬的手, 转过身好脾气道, “我就知道是你。”   “在发什么呆呢?对了, 这个给你, 恭喜姜姐姐成了正式的女医官。”明琬从怀中摸出一套银针递给姜令仪,当做升迁的贺礼,“不过话说回来, 以姜姐姐的能力, 我还以为定会分去容贵妃宫中,怎的会被调配去了大皇子那儿?”   风摇动树影, 落下斑驳的暖意,姜令仪垂下眼睫,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琬察觉到了她的担忧:大皇子李绪素来不受宠, 又不久前摔坏了脑子,调配去他那儿自然是个冷门繁琐的活计, 比不上在娘娘宫中服侍受重视。   明琬安慰道:“大皇子那儿的待遇虽不及在皇后娘娘宫中,但好在最多只需照顾他一时,等过几个月大皇子康复, 能出宫建府了,姜姐姐自然是功臣,说不定能借机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呢。”   姜令仪合拢手中的医书,鬓角的碎发随着春风拂动,轻声道:“我并非在忧心前程的问题。”   “那……还是因为你做的那些噩梦么?”明琬试探着问。   自一个月以前,姜令仪便断断续续做一些奇怪的噩梦,像是未卜先知似的。譬如梦见大晟半年后会在雁回山战败,死了很多人;譬如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手持骨扇,看不清脸,如中魇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有满是滔天烈焰的洞房,刺目的鲜血……零零碎碎断不成章,明琬光是听她的诉说都觉得压抑得慌。   “那些梦很真实,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姜令仪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仰首望着叶缝中透出的细碎阳光。   明琬也跟着在草地上坐下,依靠着她笑着说:“只是一个梦而已,姜姐姐是因为准备侍医考核太过劳累,所以才梦到这些,当不得真。何况,有闻家的‘小战神’在,怎么可能战败嘛!”   闻致?   姜令仪隐约记得些梦中关于闻致的片段,看着远方那道众星捧月般耀眼的身影,犹疑着喃喃道:“琬琬,你将来兴许会和小闻战神成亲呢!”   “我?和闻致?”明琬顺着姜令仪的视线望去,只见尘灰飞扬,马背上的红色戎服少年张狂自傲,炫技般一箭射落九天云雁,坦然享受着众人恭维。她像是听到了个荒唐的笑话般,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且不说我与他素不相识,门第的云泥之别摆在眼前呢,姜姐姐定是糊涂才拿我来取笑!”   “我……”梦境的碎片模模糊糊,关于闻致的画面并不多,姜令仪也不敢妄断,勉强撑出一个笑来,“大概,真的是我想多了。”   三月春,午后的阳光已有些燥热,两人在树下闲扯了片刻,明琬脸颊晒得发红,便朝着远处树林旁的小溪一指:“天太热了,我去溪边洗把脸。”   姜令仪道:“我陪你去,”   “不必啦!你就在此处歇息吧,洗了脸我就要回营帐去,看看永安公主的火降了不曾。”说着,明琬将姜令仪按回树下坐着,朝她挥挥手,沿着倾斜的草坡跑远了。   和煦的春光下,她背着药包跳跃的身影,像是无忧的林间小鹿。   明琬掬了一捧清澈的溪水泼在脸上,抬首间,忽见溪边阴湿处生长着两株野生的金线兰,这个是药食两用的绝佳药材,太医署的药园中虽有种植,但产量不高且药效折损,不及野生的珍贵。明琬见之暗喜,忙向前将两株金线兰小心采下,兜在衣摆中。   这等阴凉之处,金线兰必定是一窝窝散布着,明琬沿着四周寻觅,果然又采到了十来株大小不一的。   她采得太入神,不知不觉间,头顶的暖阳被林木的荫凉取代,回过神来时,她已进入到了树林的之中,四处都是岑天的古木,悄寂幽深。明琬抻了抻酸痛的腰,不敢走得更深,唯恐撞见野兽,便兜着一衣摆的草药欲返回。   刚转身,便听见一人高的灌木丛后传来了细碎的谈话声。   “……还是找太医看看为好,皇子猎场遇刺非同小可,若不是有闻致在,那支箭就不是射在三殿下臂膀上那般简单了。”说话的是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声。   “别,沈兆!”一阵踩踏树叶的窸窣声后,受伤之人带着微微痛苦喘息的声音传来,“这事若闹到父皇那儿去,定是一场轩然大波,父皇将猎场的安全交予我的人打理,现在出了问题,不是丢我自己的脸么?何况这场春猎是给闻致的庆功宴,中途停止有伤国运,父皇定会雷霆震怒……”   “那就这样算了?再说你这样血流个不停也瞒不住,总会被发现的。”   “都别废话了,叫个嘴严的太医来处理伤口要紧。”另一个人接上话茬,是极为清冷的少年音。   林中受伤的是三皇子李成意?   遇刺?谁要杀他?   明琬后退一步,衣摆挂在荆棘上发出咔嚓的细微声响。林中那几人察觉到了动静,清冷的嗓音低喝:“谁?!”   明琬惊慌之下朝后跌倒,正巧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头顶飞过,钉入身后的树干中。一条暗红戎服的身影从灌木丛后跃出,见到跌倒的明琬和散落一地新鲜草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毫不留情地拉弓对着她吓呆的脸,冷声质问道:“何人鬼鬼祟祟窃听?”   十七岁的少年,轮廓英俊精致,剑眉凤眼,鼻高唇薄,垂眼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目空一切的桀骜之气。   只一眼,明琬便猜出了他的身份,闻家的小战神——闻致。   “我、我才没有偷听,只是采草药路过!”明琬望着近在咫尺的锋利箭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又怕又恼道,“你能否先将箭收起来,这样指着人很危险的!”   “咦?穿着太医院的药生服,小姑娘是大夫?”一个白色武袍的年轻男子拨开茂密的灌木丛走了出来,嘴里叼着根狗尾草,依旧是吊儿郎当的语气,“闻致,这不是现成的大夫送上门来了么?”   “她?”闻致的长眉皱得更紧了些,思索片刻,而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弓,大步走到明琬身边,抬手将钉入树干两寸的羽箭拔了出来,反手搁在背后的箭筒中。   他乜了一眼明琬,依旧是那般趾高气扬的神情,转身进了树林。   那个叫“沈兆”的年轻人取下叼着狗尾草,笑着朝明琬做了个“请”的姿势:“来帮个忙,小大夫。”   还好李成意伤得并不太重,箭矢已经剜出了,只需清理上药,包扎好后便止住了血。   明琬仔细做好手上的活计,轻声道:“我只带了金疮药,若想做到行动如常,还需配上太医署特制的镇痛散……”   “多谢姑娘,剩下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李成意脸色有些白,勉强裹好了身上的披风,盖住伤处。   明琬匆匆将绷带等物收回随身携带的小药包中,转身逃也似的出了树林。刚跑到阳光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傲的声音:“喂!”   明琬下意识回首,只见一袭红袍的少年挽弓站在树林的阴翳中,仿佛身后的一草一木皆化作千军万马,生出一股极具压迫的凛然气势来,冷声警告她道:“方才之事胆敢说出去一个字,当心你的小命!”   此人有病!帮了他的忙连句好话也没有就罢了,还要遭受这般威胁!   明琬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心中已是激起了怒火,憋了半晌,用最凶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知道了!”   遂连散落的草药也顾不上,红着眼一路朝着营帐的方向逃去,倒不是想哭,纯粹是气的。   就这么个脾气又臭又硬还目中无人的人,姜姐姐竟然说她会嫁给他?   呸呸呸!一辈子不要再碰面了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明琬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和闻致撞上了。   春祭花神节,明承远被急召入宫问诊,彻夜不能归,青杏也归家探望病重的母亲去了,明宅空荡荡的。   明琬本与姜令仪约好了一起出门看祭神大殿,又顾忌夜逛不安全,便做了男子打扮,谁知入夜忽逢大雨来,将正准备出门的明琬堵在了家中。这么大的雨天,街上的花灯都打得七零八落了,没法再拜祭花神,明琬心中顿时郁卒无比。   正百无聊赖,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穿透雨帘而来。明琬倏地坐直,以为是明承远提前归来了,便撑着伞急匆匆开门,欣喜道:“阿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古朴的傩戏面具,青面獠牙,在电闪雷鸣的天气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明琬吓得惊叫起来,连连后退道:“鬼啊……唔!”   嘴被捂住,戴着青黑面具的少年嘘了声,单手揽着另一个似是喝醉的高大的少年,低声道:“别怕,我是宣平侯府的侍卫。我家世子遭人暗算受了伤,敢问小兄弟明太医在否?”   明琬尚且穿着准备出门的男袍,难怪这面具侍卫会认错。她的视线挪至侍卫怀中揽着的那名昏迷的男子身上,果然看见了闻致那张被雨水浸透的脸。   他像是喝醉了似的,双眸紧闭,脸颊绯红,呼吸急促无比,皱着眉似是十分痛苦。   明琬是大夫,人命关天顾不得许多,忙道:“他怎么了?我爹去宫中了,兴许要几个时辰才会归来……”   “来不及了!明大夫是太医之首,我只信得过他。”侍卫像是在躲避什么追兵似的,警觉四顾一番,而后自顾自将闻致扶进了明宅平搁在椅子中,“那群人快追上来了,我得去引开他们……”   “他们是谁?”明琬听得紧张不已。   “小兄弟既是明太医的儿子,想必亦是精通医术,我把世子暂且托付给你了。”说罢,戴着面具的黑衣侍卫从后窗跳出,几个起跃间消失在雨夜之中。   “哎,等等!”明琬望着椅子中呼吸急促、昏迷不醒的闻致,头疼道,“都没说他的症状,如何下手?”   明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闻致死沉的身子从厅房挪至一旁的耳房中。那里被改造成了药庐,放有一张宽榻,刚将闻致搁在榻上,便见一双有力的臂膀缠了上来,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如羽毛刮过,令她毛骨悚然。   明琬尚且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当即吓得猛地站了起来,转身怒目道:“你这登徒子!想干什么……”   而后发现不对劲,闻致这副面色潮红、神志不清的模样,明显是中药了。   “我不娶她……你们休想!”闻致咬紧牙关,喘息着说出零碎的字眼儿,额上青筋凸起。   明琬扫过闻致身上华贵的衣袍,再结合方才侍卫所说,大概能猜出前因后果:想必是哪家觊觎闻致年少英才,想以美色拉拢或是嫁祸,于是借口把人约出来,却偷偷用了下三滥的手段,结果还是让闻致给逃了……   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怕事情败露后闻家会来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追杀灭口。   明琬忍着臊给闻致泼了三盆冷水,又喂了几碗甘草水解毒,后半夜他才稍稍安静些。   春夜微寒,闻致身上尚且有伤,明琬怕他受寒,索性连衣服给他扒了,而后发现他腰侧有刀伤,因为穿的黑衣服一直未发现,伤口渗出的血已染红了床铺褥子。明琬给他包扎完伤口,外头雨停了,隐隐听到鸡鸣声。   她累极,浑身酸痛,精疲力竭,趴在榻边埋头就睡。   睡了没多久,又被人粗暴推醒。明琬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了榻,抱着枕头睡得正欢,而她身侧,赤着紧实上身的少年怒目相视,拼命用薄得可怜的被褥捂住身子,脸颊连着耳尖处一片绯红,瞪着她一副要杀人的神情。   明琬见他脸红得厉害,伸手去摸他的脉象,嘀咕道:“难道药效还未退干净么?不可能呀……”   “别碰我!”闻致像是被刺到般打开她的手,啪的一声,咬牙质问道,“又是你……你为何会和我同床共枕?你是林家的人还是大皇子的人?小花呢?!”   他还是老样子,受了帮助连一句谢谢也没有,反而恶语相向。   明琬的手被打得生疼,彻底清醒了,捂着红了一片的手背,忍着脾气道:“什么林家?什么小花、小红?你的侍婢还是通房?昨夜没让小花给你解毒,很失望是吗?”   “你!!”闻致攥着被褥的指节微微发白,一副受了天大折辱的样子,低哑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感觉不到?我救了你!”明琬摔了枕头起身,却因起得太急牵扯到酸痛的肌肉,顿时捂着腰嘶了身,动作迟缓地穿鞋下榻。   闻致的视线落在她睡过的褥子上,那儿有些许零星的血迹,宛若落梅,触目惊心。   “有何好看的?这褥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明琬扶着腰去够桌上的茶壶,仰首咕咚咕咚一阵灌,心想被他的血染脏的被褥定要换新的!定要他赔钱!   正将算盘打得啪啪响,明琬搁下茶壶长舒一口气,回头一看,顿时傻了。   闻致不知在想什么,连脖子根都是红的,像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般,赤着眼看向明琬,凉薄的唇死死抿成一条线。   “卑鄙……”他红着脸说,而后垂着头飞速穿好衣物,连腰带也顾不得系,越过她气冲冲地翻-墙走了。   明琬一头雾水,甚至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诊金还未给呢,该生气的难道不该是自己么?   简直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平行世界彻底放飞自我啦!   小花:无论正文还是平行世界,我都是一个合格的助攻呢~ 第83章 番外(二)   “哈哈哈哈哈哈!!!”   宣平侯府的书房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惊起一群鸟雀窜出树梢。   “沈、兆!”闻致拿起一块糕点堵住了沈兆的嘴,关上门窗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小点声!”   沈兆被糕点呛住, 又咳又笑, 连连灌了两杯茶方平复些许, 看着咬牙切齿、耳根绯红的闻致道:“所以说,你昨夜从林家的狼窝中逃了出来,又掉进了小明大夫的虎穴, 还为此失了童子身……”   话未说完,他憋不住“噗嗤”一声, 又抱着肚子“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闻致恼羞成怒,毫不客气地在沈兆腰腹上顶了一肘,警告他:“记住管好你的嘴, 不许乱说!尤其是我爹那儿!”   “怎么会这样的,小致致?你不是号称智勇双全、天下无敌小战神吗,怎么这点自制力都没有啊!”沈兆将‘落井下石’发挥到了极致, 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直爽道, “还中了春-药,说出去多丢人!”   闻致有预感,这件事定会一辈子沦为沈兆取笑的把柄!他清清白白十七年, 就这么毁了, 若被人知晓何以再立足朝堂?   闻致冷冷瞥了站在角落里的小花一眼, 大有秋后算账的凛然。   小花用手指在案几上画圈,面具孔洞下的脸甚是无辜,道:“昨夜她做男子打扮,天又黑的很, 属下也不曾想到会是个女子啊!”   “是个女子才好,若是个郎君,说不定小致饥不择食会酿成更大的错呢!”   “……滚!”   闻致抬腿一扫,撩起风声嗖嗖,冷眼望着不住躲避的沈兆道:“我是来找你商量主意,不是供你取笑的。”   “主意?那还不简单。”沈兆堪堪避开,噗嗤一笑,靠着门扉意味深长道,“你娶了她嘛!”   “这如何成?!”闻致扬眉瞪目,清俊的脸上又添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不知是羞是气。   “男未婚女未嫁,怎么不成?”   “我是中了药,神志不清才……我都不记得了!”   “神志不清是理由么,不记得就能当做没占人家便宜啦?不是说褥子上还有染了那什么嘛,铁证如山,难道你堂堂小战神,想吃完了不认账?”沈兆三言两语将闻致堵得哑口无言。   “我并非此意!!”   见闻致面红耳赤,就差从头顶冒出烟来,沈兆忍着笑,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劝慰道:“虽然那小明大夫我只见过一面,长得呢是不如你姐漂亮,性子不如你姐温婉,声音也不如你姐动听……可人家是个大夫呀,治你绰绰有余!”   说罢,又唏嘘道:“真是好人哪!就凭你这种龟毛自傲的性子,明姑娘竟然也下的去嘴……这年头舍身救人的大夫不多啦,要珍惜,珍惜!”   闻致不耐地拍开沈兆的手,走到一旁坐下,扭头望着案几上香炉袅袅升起的白雾,淡绯色的唇抿得很紧。   他努力想回忆起昨晚发生的细节,只隐约记得那柔弱的小丫头将他拖上榻,然后他耐不住药效死搂着人家,再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眼,便是明琬“饱受摧残”后困倦至极的睡颜。   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又荒唐至极。   沈兆笑闹够了,换上正经的神色:“依我看,你也不必如此烦恼。你想啊,如今闻家在长安城中一呼百应,多少人忌惮眼红?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小小年纪有了这般声望,也该避避锋芒了。明家虽不比咱们家境殷实,但好歹清清白白,背后又不涉及世家党派,不正是你需要的么?”   沈兆的意思,闻致很明白。   自他十岁起,每年来闻府说媒之人都快将门槛踏破了,上至公主乡君,下至士族小姐,应有尽有,但宣平侯俱是一一回绝。闻家如今的风头太盛,若再找朝中权贵的女儿联姻,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容易惹得君臣猜忌,正因为如此,他今年十七岁了,亲事始终不曾定下。   明家那位姑娘年纪小了点,身形还未完全长开,的确不如阿姐貌美,但皮肤细腻白皙,五官灵气十足,尤其是眼睛和嘴唇……等等,我是在作甚?   闻致扶额,强行纠正跑偏的思绪,定了定神,故作冷淡道:“她两次都出现得那般巧合,未免太过可疑。何况不过是个医官之女,如何相配?”   他越想越烦闷,索性倏地起身,推门大步冲了出去。   “哎,阿致?”闻雅端着新做的荷花酥过来,见闻致闷着头朝门外疾步而去,疑惑道“夫君,阿致怎么了?脸色好生奇怪。”   “没什么,就是你们闻家喜事将近了而已。”沈兆笑得痞气十足,顺手拿了一块荷花酥送入嘴中,顿时眯起眼赞道,“好吃好吃!夫人的手艺长安第一!”   “慢些吃,瞧你……”闻雅眉目含笑,用帕子仔细拭去沈兆嘴角的碎屑。   ……   今日药园学习毕,明琬与姜令仪一同归家,漫无目的地在熙攘的长安街道上走着。   “过两日,姜姐姐就要离开太医署去宫中照顾大皇子了,我真舍不得。”明琬斜挎着小药包,捏着布包的背带叹道,“师兄姐们都比我大上许多,以后我连个说话的体己人都没了。”   姜令仪牵着她的手,温声道:“以后得了空闲,我会常来看琬琬的。明年琬琬也考上女侍医,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啦!”   “那,一言为定!”明琬伸出小指,与姜令仪拉钩盖章。   正笑着,不经意间瞥见前方有两名锦衣武袍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很是面熟。   是沈兆和闻致。   明琬下意识停了脚步,闻致显然也看到了她,愣了片刻,而后掉头就走,步履匆忙险些撞倒路边的货郎,如避洪水猛兽。沈兆大概有些尴尬,朝明琬挥挥手当做打招呼,便转身去追闻致了。   “莫名其妙。”明琬嘟囔。   “那个……好像是闻家的小战神?旁边的沈公子是在和你打招呼么?”姜令仪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又想起了自己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片段,望着明琬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抿唇道,“琬琬,你们何时认识的?”   “就见过两次而已,说起来,他还欠我一笔诊金呢!”想起那床折损的新褥子,明琬就心疼无比,那可是从家乡带过来的上等蜀绣被面,于她而言很珍贵的!   而罪魁祸首,堂堂宣平侯世子,常胜将军,坐拥金钱权势无数——竟然为了一两诊金赖皮到拔腿就跑的地步,何其吝啬!   沈兆在第一个巷子口堵住了闻致,拉住他气喘吁吁道:“小致,你跑甚?好歹一夜露水姻缘,这样翻脸不认未免太凉薄了吧?”   “闭嘴!”闻致甩开他,拼命侧过头不让沈兆看到自己的脸。   然而沈兆猴儿似的精明,看到他通红如熟虾的脸色,顿时了然:“嗬,原来是害羞了!”   被戳破了心事的闻致恼羞成怒,扬起拳头道,“信不信我揍你,沈兆!”   “我信,但你揍我也没法改变事实啊!”沈兆摸着下巴,煞有介事道,“上次没仔细看,方才重逢我多留意了一眼,这小姑娘挺长得水灵干净,相由心生,不像是那等满腹心计的女子,何况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事情既已发生,总要解决的,要不……你和她好好谈谈?”   “有何好谈的?”声音低了些许,明显动摇了。   “谈的可多了!譬如那晚的细节啊,还有未来的打算啊,听听她的想法嘛!”说罢,沈兆抓住闻致的腕子,凭借着蛮力将他拖出了巷子。   “等等……沈兆!你要做什么?”   “别磨磨唧唧了,趁着人还未走远,敞开了谈清楚吧!说到底,到底是你亏欠她多些,爷们儿点解决!”   闻致虽然身手极佳,但沈兆亦不落下风,且顾及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不少人侧目,闻致不敢挣扎得太过明显,半推半就地被拽到了街边的脂粉铺子上。   姜令仪的客舍就在前方拐角,还要忙着入宫的交接事宜,已先行离开。   明琬独自闲逛,正在研究铺子上一只做工考究的胭脂漆盒,忽见身边阴影笼罩,沈兆拽着闻致朝明琬打了个招呼:“好巧啊,小大夫!上次的事还未好生谢谢你呢!”   他身后,闻致侧首垂眸,抿紧唇,一副要上刑场的僵硬模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明琬狐疑,捧着漆盒退了一步,保持警戒的距离。   沈兆将身后的闻致推了出来,抱着长剑惫赖笑道:“人我押过来了,小大夫定要好好审问他!”   “审问什么?等……”话未说完,沈兆顶着闻致要杀人的目光,笑着逃开了,一边跑还不忘回过头来使眼色。   长安街川流不息,但横亘在心事各异的两人间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春日的风并不刺骨,闻致却“冻”红了耳尖,垂眸望向地面虚无的一个点,像是一座冷硬挺拔的石雕。就在明琬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薄唇轻启,吐出几个清冷喑哑的字眼:“你到底……买不买?”   明琬看了眼手中的胭脂漆盒,瞬间觉得索然无味,将其搁回摊位上:“不买了。”   她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倏地回过头来。闻致正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未料她猝然回首,又匆忙调开视线,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模样。   明琬转身,朝他摊开一只手。   闻致皱起好看英气的眉:“什么?”   “银子,你欠我的。”见闻致怔愣,明琬耐着性子提醒,“那晚你来我家中疗伤,我辛苦了一晚,总不能白忙活吧?还有那床褥子,你不会不认账吧?”   她一提“褥子”,闻致就像是被戳到短处似的,耳尖上的血色渐渐褪干净,不知想到了什么,连目光也重新冷凝了起来。   他盯着明琬,不可置信道:“你竟然要用钱解决?”   闻致言辞中的轻蔑刺痛了明琬的自尊心。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最要强的时候,她登时拧起眉,仰首反问:“我救了你,为何不能要钱?”   闻致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深吸一口气,冷淡道:“若钱能解决,那自然最好。你要多少?”   他解下腰间的钱袋,也不掂量,直接将那只沉甸甸的小袋子丢在了明琬掌心:“不够我再回去拿。”   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把救死扶伤的大夫当什么了!   明琬不知道他突然生什么气,从钱袋中拿了二钱碎银,而后将剩下的毫不留情丢回了闻致怀中。   闻致一愣,目光重新变得探究起来,半晌生硬道:“就拿这么点儿?再给你一次机会,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顿了顿,又别过头道,“我并非赖账之人,自会想法子……”   明琬想用银针在他脸上扎十几个窟窿,气呼呼打断他道:“你以为你的命多金贵?什么‘小战神’,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混蛋!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你说的,以后各不相干。”闻致抿了抿唇,低声倔强道,“那晚的事,自此揭过。”   并非我薄情寡义,是她自己提议用钱解决的……   回府的路上,闻致早已打好了腹稿,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一点胜利的快感也无,只余一股说不清、散不去的抑塞。   闻致万万不曾料到,他那满腹的腹稿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得晕头转向。   “岳丈岳母大人已经决定向明家提亲了。”   面对盛怒当前的闻致,沈兆举手以示清白,“息怒息怒,小致!你的这点破事我可没告诉岳父母,只是和你姐提了那么几句……”   “沈兆!!!”   于是四月初的某日,阳光明媚。   明琬从太医署中归来,便见满院堆放着绑着红绸缎的箱箧,闻致一身锦衣武袍立在檐下看她,身姿挺拔姿容无双,俊颜清冷,肃然得仿佛手中捧的不是生辰帖,而是祖宗的牌位。   作者有话要说:不一样的打脸与追妻~ 第84章 番外(三)   明琬懵了, 头一个想法是:闻致这是良心发现,觉得深恩难报,决意以身相许了?   倒也不必如此!   那样的高门大族规矩甚多,闻致除了样貌好些、打仗厉害些, 行事为人俱是一团糟, 又冷傲又自大, 与明琬心中的温柔郎君相差甚远……再想起那天春狩在树林外的“威胁”, 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才不要和他产生任何医患以外的交集!   想到此,明琬从满院的箱箧中穿过, 小跑着上了石阶,仰首看着身姿挺拔的闻致道:“世子还来作甚?这些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闻致将生辰帖藏入袖中,故作冷淡道:“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因为你……”   罢了,这件事,明琬也是受害者。闻致自我安慰,及时止住了话茬。   青杏端着茶托从厅堂中出来,眼睛在对峙的两人间滴溜溜转了圈,细声唤道:“小姐……”   “青杏,你这是给谁奉茶?我爹呢?”   “老爷在厅中……”   明琬转身就要进屋, 却被闻致一把拉住。   “你……放开!”他的力气很大,明琬甩开闻致的手,仿佛被烫到似的连连后退两步, 揉了揉发麻的手腕。   “我劝你此时不要进去, 我爹在和你爹议事。”闻致道。   “议事?”   “婚事。”   明琬脑中轰的一声,狐疑道:“你不会真的要以身相许吧?”   “说话注意点,难道我愿意?”闻致皱起眉, 微抬下颌看人的样子高傲至极,“你该庆幸闻家家教甚严,否则以你的身份,便是舍身救上十回也看不上你。”   不过顺手照顾了他一晚,怎么还和家教扯上关系了?真真是越发不可理喻!   “好大的脸,你这样的人我救一次就够了,还十回?”明琬气极反笑,叉着腰不甘示弱道,“剩下的九回你就自己挣扎去吧!”   “你!”   “大夫?明大夫在家吗?求求救救我的孩儿!”门外忽的传来一个汉子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明琬与闻致的争吵。   明宅除了侍婢青杏和一个杂役小厮外,并无其他下人。明琬见明承远还在屋中叙谈,不敢耽搁病人,便瞪了闻致一眼,又绕开那满院堆积的箱箧跑了出去。   门外抱着孩子的夫妻乃是近邻,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到明琬出来,他们如见救星,霎时声泪俱下:“小明大夫!救救我儿!”说罢,夫妻二人齐齐下跪。   “快起来,不必如此!”明琬忙扶起他们,蹲身瞧了瞧他们怀中那个周岁大的孩子,只见小孩儿面色发青,嘴唇绀紫,眼睛已是翻白,呼吸十分困难。她问道,“是异物呛着了?他吃了什么东西?”   “就刚刚……我给他爹炒了花生下酒,就搁在桌子上,这小子偷吃被我发现,惊吓之中给呛着了!”妇人抹着泪,又倒提起孩子,倒豆子似的试图将孩子喉咙中的那颗花生倒出来。   “不能这样乱来!”明琬抱过孩子,屈腿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将孩子面朝下搁在腿上,膝盖顶着孩子的胸腹不断拍打孩子的后背。   那颗花生卡得极为刁钻,孩子发出嘶鸣的咳嗽声,但没咳出来,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正此时,身后一只手伸来,自上而下在孩子的后背处一拍,一声闷响过后,孩子猝然咳出一粒带血的花生,而后哇的尖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这下没事了!”明琬将小孩儿还给夫妻俩,对方千恩万谢,将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搁在地上,抱着孩子走了。   明琬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满脸清冷的闻致一眼,大方道:“刚刚,多谢你。”   “你力气太弱了。”闻致一句话击破了明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感。   他冷冷环顾四周一眼,似是对明宅所处的环境颇为不满,“住在闹市之中,性子也会跟着变得粗野。以后你入了闻家,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不可再这般抛头露面,尤其是接触男子。”   他乜了明琬一眼,似是权衡什么,很勉强的语气:“否则,莫怪我不念旧情,休妻另娶。”   这都哪跟哪儿?“旧情”是指什么?猎场里的冷言威胁,还是雨夜中药后的三盆冷水?   “你真是莫名其妙!以身报恩这种事,还讲究强买强卖的吗?”明琬恼了他一眼,简直没法沟通。   明承远正好和一对中年夫妻一前一后出来,男的高大威仪,女的温柔婉约,明琬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人便是宣平侯夫妇——毕竟闻致的脸摆在眼前,简直是宣平侯夫妇的糅合版,既有着宣平侯的高大冷峻,又继承了侯夫人容貌的出色精致。   “爹,娘,明公。”闻致像是收敛起爪牙的猫,做出一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内敛谦逊来,朝三位长辈行礼,仿佛私下相处的恶劣自大只是一场幻梦。   “明琬不知贵客前来,有失礼数……”明琬按捺住心中的腹诽,将希冀的眼神投向明承远,“爹!”   “呀,这位就是令嫒?不错,不错。”宣平侯夫人打量了明琬一眼,笑得温和。   “是闻某教子无方,致使犬子一时不察犯下大错,闻某已严加责罚过小子!只是事已至此,关乎两家声誉,不若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俩……孩子们都还小,若明公不放心,可先将亲事定下来,过几年再办婚宴也不迟。”   宣平侯字字铿锵,中气十足,每个字明琬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连起来的话却令她糊涂无比。   直觉告诉她,闻家人莫名其妙的殷勤态度,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承远看了眼略显紧张的女儿,道:“婚姻之事非同儿戏,还请侯爷容明某考虑过后,再做定夺。”   宣平侯与侯夫人对视一眼,颔首道:“也可。过两日,还请明公赏脸携令嫒来寒舍小聚,届时两家再细聊。”   闻家人走后,明琬立刻拉住明承远的袖子,望着满院子类似“聘礼”的箱箧着急道:“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明承远舒了口气,板着脸朝明琬道,“你随我进来。”   “什么?闻致失身……于我?!”   大门紧闭的厅堂内,明琬惊呼而起,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明琬想不清闻致为何要这般捉弄陷害自己,居然拿姑娘的清白开玩笑,简直太可恶了!   明承远也有些疑惑,且不论闻致如何,明琬是他养育了十四五年的女儿,品性最是清楚,不可能做出无媒苟合之事……更何况,这小丫头每天应付太医院的考核还来不及,压根没开窍,更不可能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爹也不愿相信,但闻家是什么人?他们那样的高门大族,焉会拿自己的清誉来开玩笑?”明承远肃然长叹,“所以,爹来问问你。”   “不是!女儿没有……等等,褥子!”突然,明琬想到了什么,再回想起闻致这些时日的奇怪言行,心中灵光一现,“莫非他……”   那晚,明琬等闻致药效稍褪后就累得睡着了,大概是夜里冷,不知不觉就循着温暖拱上了床榻。当时她的衣裳完好,加之情窦未开,根本没有往别处想,却忘了闻致伤口染在褥子上的血……   莫非闻致只记得自己中了药,不记得明琬泼冷水的事儿,加之醒来看见明琬在怀,褥子上还有血,就误以为她是用自己的身体给他解了春-药?   啊啊啊气死人了!这年头怎么还有人相信春-药只有靠房事才能解?明明几盆冷水再加一碗甘草水就能解决的事!   他不是文成武就的小战神么?不是傲视群雄聪明绝顶的闻家世子么?失没失身他自己没感觉的吗?   他的智谋是在疆场上用光了,所以现在是个傻子不成?闹成这样,可如何收场!   见明琬脸色几经变化,明承远忍不住问道:“你提到的褥子,是如何回事?”   明琬将那晚的乌龙三言两语向明承远解释清楚,红着脸气呼呼来回踱步,灌了一杯凉茶也没能平复心情。   “不行!爹,我得去解释清楚,不能一错再错!”话音未落,明琬已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了出去。   “琬儿,勿要冲动!”明承远起身欲追,明琬却早已跑出大门,不由眉头紧皱,不知接下来等待他们父女的是福是祸。   闻府。   开门的是个和蔼微胖的管事,自称姓丁,听到明琬自报的名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忙恭敬将明琬请了进来。   明琬着急,跑出了满额的热汗,姿态着实算不上温婉端庄,但仍不忘整理了一番仪容,努力平复呼吸,有礼有节地问:“我不请自来,已是失礼,管事不用通传侯爷一声么?我可以在门外等的。”   丁管事笑容和煦道:“侯爷和大小姐都吩咐过了,若是亲家来访,不必通传,直接厚礼请进便是。”   这亲昵无间的“亲家”二字,刺得明琬如芒在背,像是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   明琬心事重重,跟着丁管事进了偏厅,立即有侍婢奉上各色珍奇的糕点瓜果和茶水,慢慢摆了一大桌。   丁管事道:“请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告知夫人和侯爷。”   初来乍到,明琬也没好意思落座,目送丁管事和侍婢们逐一退下,便好奇地打量起厅中的布局来。   “闻致,听闻你要定亲了?”厅后的院子里隐约传来了少年们爽朗的调笑声,“怎么回事啊,哪位天仙把咱们小战神的心给偷走啦?”   “诶,并非偷心,而是偷身。”这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十分耳熟,应该是沈兆。   “别说了!”闻致气急败坏的声音,“不许再提此事,尤其是你!沈兆!”   “怎么不能提?大喜之事还瞒着兄弟作甚?”   “就是就是!谁家女子如此惨,要落入这个不解风情的冷面战神手里,辣手摧花……哈哈哈哈!”   他们的谈笑声着实太过扎耳,鬼使神差的,明琬出了厅堂,寻声绕过回廊,透过月洞门可见中庭一花厅,花厅中数名锦衣少年或站或坐,聊得正欢。   “明家?没听过,长安有这号世家么?”   “明姓少见,莫非是外地望族?”   见他们连明家的名号都没听过,闻致越发烦闷,专心给手中的弓弦上油,懒得搭理他们。   “不是长安世家,也非外地望族,而是太医署的七品医官之女。”沈兆笑着插上话,拍了拍闻致的肩道,“这可是比话本折子都离奇的缘分,老天的旨意,派个妙手回春的小医女来治治咱们小战神的臭脾气……”   “够了,有甚取笑的?”闻致皱眉打断众人善意的笑闹,绷着一张俊脸,道,“就当是完成一个任务,将她娶回来供着。”   “莫非是为了打消天子的忌惮,故意寻个无权无势的姑娘成亲?”有个温文尔雅的少年笑着猜测。   “也就姚进聪明几分。”闻致将打磨好的弓矢一根根装入箭筒中,顺着话茬随口道,“完成此事后,将来再纳上七、八个温柔美妾……”   少年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这些,说话没个分寸。明琬听不下去了,心中急于解释的焦灼全化作了愠怒,从月洞门后走了出来,在花厅前站定。   霎时,厅中少年们的爽朗笑声戛然而止,闻致倏地站起身来,因动作太匆忙撞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   良久的死寂。   “你……你如何在这?”闻致面色僵硬,望着她强自骄傲道。   “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那天晚上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世子不必娶我,我也不会嫁你。”   明琬攥紧了衣袖,当着众人的面昂首沉静道,“这个任务,你去找别人去完成吧!”   话一出口,众人的神情当真是精彩极了。但这一切都与明琬无关了,她抿了抿唇,扭头就走。   沈兆最先反应过来,曲肘顶了顶脸色铁青的闻致:“还愣着作甚?去追啊!” 第85章 番外(四)   明琬从月洞门出, 刚转入回廊,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她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加快了步伐,身后跟来的那人也疾步而行, 在回廊拐角处追上了她。   “喂!”闻致踩着廊柱腾空而起, 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她面前, 挡住了去路。   “喂你个头, 我没有名字的么?”明琬瞪了他一眼,转身换个方向往回走。   “明琬!”不知是方才跑得太急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闻致清俊的脸上带着些许薄红,急促道,“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明琬停了脚步,回身反问道:“我说得不够清楚么?”   闻致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暗红的武袍张扬无比,皱眉压低声音道:“就算是说气话,也要注意场合吧?男人们私下开开玩笑本就无伤大雅,你何必动气?如此小肚鸡肠,如何入我闻氏族谱?”   明琬气极反笑,“哈”了声道:“你以为, 我方才是在说气话,欲擒故纵?人人都要觊觎你家族谱上的一个名分?”   “喂,差不多行了!”闻致撇过头, 靠着廊柱冷淡道, “不要名分,你做妾也好外室也罢,我是无所谓。”   应付眼前这个自大的家伙, 简直比应付脾气最糟糕的病人还要麻烦!   “我再说一遍,那晚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不要你负责,也不想成为你的挡箭牌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你别一厢情愿了!”   “就算是我方才失言说错了话,你也当着外人的面羞辱我了,还没闹够?我……”   他顿了顿,几乎是红着脸咬牙切齿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明琬深吸一口气,转到闻致面前站定,望着他的眼睛道:“听着闻致,你醒来的时候没有穿衣裳,是因为我给你泼了三盆冷水降火,衣裳全湿了,我怕你伤寒感冒,所以才将你的衣裳脱了!那晚我太累,趴在榻边睡着了,不知怎么醒来时就到了榻上……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了她的解释,闻致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尽,盯着她道:“你说什么?我明明瞧见床榻上有血……”   “那是你自己的血!”明琬的视线落在他劲瘦的腰肢上,气鼓鼓道,“当时你腰上有刀伤,忘了么?”   死一般的沉默,连空气都充斥着尴尬二字。   闻致的样子看上去非但没有轻松些许,反而越发冷硬凝重,脸僵得几乎要泛出绿光来,半晌咬牙哑声道:“既如此……你为何不说清楚?”   明琬反唇相讥:“你也没问哪,谁知道你表面正正经经的一个人,脑子里竟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何况,我今日就是来向你解释一切的,谁知撞上这么一出。”   闻致冷淡清高的俊颜有了一瞬的龟裂。   他胸膛起伏,像是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忽的抬手狠狠薅了一把廊外盆景树的叶子。明琬怀疑,若不是顾及她在场,这位羞愤交加的“小战神”一定会气得当众表演一个倒拔垂杨柳。   但他没有做任何出格之事,只是将唇抿成一条白线,握拳转身,背对着明琬哑声道:“你走。”   极度的难堪与羞耻磨去了他话语中的锋芒,使得他的嗓音沙哑无比。见明琬没有动作,他压抑着情绪,加重语气道:“走!”   明琬遂不再管他。   回偏厅时正巧碰见前来寻她的丁管事,随后明琬拜见了宣平侯夫人和闻家阿姐,向她们说明了情况。   说来也是奇怪,方才面对闻致时她尚且镇定自若,但面对说话温声细语的宣平侯夫人和闻家阿姐,她反倒忐忑起来,尤其是硬着头皮解释清楚误会后,看到两位大美人脸上的惊愕与失落,越发觉得于心不安,好像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但宣平侯夫人并未苛责什么,反而细声安慰她许久,说这件事是自家儿子的错,要等侯爷回来商议后再做决定,定会给明家一个合理的交代。   明琬出了宣平侯府的门,如释重负,心想她和闻致都真够傻的,竟然把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就是不知宣平侯会不会记仇,排挤明家……   释然过后,怅惘与担忧也接踵而至。   宣平侯的答案来得很快,过了五六日,便差丁管事亲自送来了帖子,邀请两家人于十六日在望月楼小宴。   “阿爹,我不想去,太难堪了!”赴宴当日,明琬无精打采地趴在案几上翻看医书,一想到要见闻致那张冰冷自傲的脸便浑身不自在。   “此事还是当面谈清较为妥当,总拖着不解决,会耽误你正经的姻缘。”明承远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坐在明琬身边劝道,“何况闻家礼数周全,想来也是通情达理,爹也会陪着你,给你撑腰,不让你受委屈。”   说到底,她只是医官之女,有何资格拒绝高门大户的邀请呢?   明琬不想给父亲添麻烦,只好起身回房梳洗,换上一袭浅碧色罗裙,鬟发上点缀着轻灵的珠花,不施脂粉已是天然纯净,清清落落地随父出行赴宴。   望月楼被提前清场了,清净雅间内,闻家人已先行一步到齐,不仅宣平侯父子在场,连闻雅和沈兆夫妻亦在。   明琬随父行礼问安,闻致站在宣平侯身侧,一袭暗青色的武袍劲挺无双,亦起身朝明承远拱手回礼,自始至终没有看明琬一眼,冷得像是一座俊美无俦的冰雕。   宣平侯坐姿如松,依旧是中气十足,开口道:“按礼,本该邀请明公和令嫒来寒舍小宴一场,但又怕旁人见了会多生口舌,有损令嫒清名,只好让明公屈尊来酒楼私谈。”   明承远不卑不亢,颔首道:“令侯爷费心了。”   “都是我家小子不省心,未弄清实情致使牵连了令嫒……”说着,宣平侯面色瞬间沉下,转首喝令闻致道,“臭小子,还不给明公和明姑娘赔罪!”   闻致大概已经挨过训了,闻言垂眸起身,端起酒盏朝明承远道:“是我之过错,明公……”   又转向明琬,顿了顿,声音明显低了不少:“明姑娘,我向你们……赔罪!”   明琬以茶代酒,跟着父亲执盏起身,闻致已收回手将酒一饮而尽,姿态豪迈洒脱,而后一抹唇上的酒水坐回位置上,重新凝成一座冰雕。   沈兆眼睛滴溜溜转了圈,忙起身活络气氛,端着酒盏与明承远和明琬一碰,笑着打破僵局:“来来来,久仰明太医和小明大夫大名,沈兆敬你们一杯!”   杯盏碰在一起,发出叮当清脆的声响。   宣平侯夫人似乎还有话说,与丈夫对视一眼。宣平侯会意,待侍婢们上齐酒菜,关上门道:“不过两孩子有此奇遇,阴差阳错间,亦是天定的缘分。我与夫人商讨过了,令嫒无论样貌品性,皆与我那不成器的犬子相配,即便没有此误会,闻家亦想将亲事继续下去,不知明公意下如何?”   “啊?”   “不行!”   明琬与闻致异口同声,目光撞在一起,负气似的,激起起滋啦四溅的火星。   闻致都这般笃定地说了“不行”二字,明琬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垂下头倔强不语。她看到桌子底下,沈兆狠狠地踩了闻致一脚,示意他闭嘴。   “逆子!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放肆?”宣平侯沉声训斥儿子,丝毫不留不情面,最后是沈兆和侯夫人打圆场,这场宴会才得以继续下去。   沈兆是个十分有趣健谈之人,只是大家各怀心事,只能勉强维持明面上的平和,至于菜式如何,基本已是味同爵蜡。   自那以后不久,边疆动乱,闻致随宣平侯出征,议亲之事被搁置。   再次见面,是三个月后的初秋之时。   平乱大捷,皇帝为功臣设宴接风洗尘,宴请了朝中所有权贵子弟及诰命女眷。明琬本来没有资格赴宴的,但大皇子李绪邀请了姜令仪,而姜令仪为了壮胆,便又请求李绪将好友明琬也带上。   宫宴上衣香鬓影,乐舞飘飘,往来鸿儒名士不绝,仿若天宫仙境。   “这大皇子未免太好说话,姜姐姐不过提了一句,他便果真和礼部那边打了招呼,给我递了请帖。”   明琬与姜令仪坐在最末端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好方便交谈。她看了眼心事重重的姜令仪,捻了颗葡萄道,“大皇子虽说坏了脑子,行事与稚童无异,但对姜姐姐是真心好,几乎有求必应,姜姐姐因何不开怀呢?”   姜令仪捻着腰间的香囊,张了张唇,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诉说。   “还是因为那些奇怪的梦?”明琬试着问。   姜令仪点了点头,道:“大皇子的脸,我和梦见的那个坏人生得一模一样。在梦里,那个坏人将我逼得很惨,我每次一见大皇子,心里就莫名害怕得慌……可是,大皇子心智不全,眼睛干净得像个孩子,我又有些动摇……”   明琬想了想:“所以,你在纠结大皇子到底是不是你梦见的那个人?那个噩梦,究竟会否应验?”   姜令仪颔首,柳眉轻蹙:“琬琬,我梦见他害死了七万人,就在两个月后……我真的很怕。”   “别怕,姜姐姐,梦都是反的呀!”明琬安慰她,拿起一串葡萄塞在她手里,“来,吃葡萄。”   “哈哈小姜,原来你在这!我找到你了!”一道檀紫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抬首一看,是李绪那张温润无害的脸。   虽说摔坏了脑子,行事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但因其生得好看,竟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矫揉违和,反而有种想要保护他的欲望。   “池子里新放养了一批鲤鱼,很好看!我带你去看!”李绪拉起姜令仪的手,挺起胸膛道,“跟着我,小姜!这里人多,你别又走丢了!”   “慢些,殿下……”姜令仪有点放心不下明琬一个人,被李绪牵走时,还不忘回首给明琬打手势,示意她稍等片刻,她哄完李绪就回来。   明琬笑着点头,总觉得现在的李绪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思绪忽地被一阵笑闹声打断。   宫中肃穆,即便是丝竹或是谈话声,都是清净高雅的,鲜少有这般恣意的笑声。   明琬循声望去,只见八九个衣饰各异、风姿迥然的少年簇拥着一人而来,为首的那人一袭红色武袍,马尾高束,眉目飞扬,耀眼得不像话。   是闻致。   明琬就坐在殿外门边的位置,闻致眼睛一扫,看见了她,笑意有了一瞬的僵硬。   而后他很快恢复常态,故意停在明琬面前,继续道:“……金银珠宝哪有活生生的人有意思?皇上赏赐的那两个美人,我就觉得挺不错,温柔体贴又贤惠,比那些毗邻市井的粗野女子要好得多。”   这句话含沙射影,别人不知道其中深意,明琬是晓得的。   她不想在御宴上同闻致争执,但继续听下去又心绪难平,索性起身离席,去花园中赏菊散心。   不知为何,闻致抛下那群“狐朋狗友”,也跟了上来。   明琬听到动静回头看时,闻致匆忙转身,装模作样地研究道边一丛垂瓣金丝菊。明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装作没看见,拐个弯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闻致也跟着拐弯,明琬忍不住了,回过头退至路旁,朝闻致道:“世子先行。”   闻致没动,抱臂倚在月门下。   明琬简直要抓狂:“你到底想做甚?”   桂子飘香,洒落一地金黄。馥郁芬芳中,闻致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过了很久,倨傲道:“我升官了。”   “那恭喜。”   “皇上赏赐了金银良驹,还有……”   “你是来炫耀的么?”明琬瞪着他,不甘示弱道,“我对你的金银珠宝和美人不感兴趣!”   真是无聊透顶,有什么好炫耀的!去找他那些温柔贤惠的美人便是,何必在这给她添堵!   “所以……”身后,闻致说了句什么,明琬没听清。   心情糟糕到极致,她忍不住了,停住脚步攥紧拳头,转过头愤愤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所以老子到底哪点配不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没精力写成长篇哈,短短的番外,大家看着开心就好啦! 第86章 番外(五)   明琬大概能猜到闻致的愤怒从何而来。   他这般的天之骄子, 素来受万人追捧,头一遭被姑娘拒绝定是愤愤难平;又或者以为明琬欲擒故纵,想一探究竟……不管是哪个想法, 明琬都没有兴致奉陪。   “于众人而言, 世子固然完美, 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想要追逐太阳。”明琬站在一株花苞淡绯的秋海棠下,阳光下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扬着下巴冷静道, “是星辰不够漂亮,还是月亮不够温柔?天下男子那么多,我为何要做追日的夸父?如今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世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连连发问,闻致看着她,带着倨傲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明琬笑了声:“何况,不是世子当着两家人的面亲口拒婚,说了‘不行’二字么?”   闻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张了张薄唇,说出来的却是冷傲的一句:“你以为我想缠着你?”   “那世子最好解释一下,追着我不放不是‘缠’,是什么?”   “虽说那夜……是我误会了,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男人同睡一榻, 已是损了清誉。我并非不负责任之人, 那夜之后长安已有风言风语传出, 看在你为我诊治过的份上,勉强可以为你解决这个难题。”   “不必了。”明琬想也不想拒绝,“你纡尊降贵,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接受。”   “你……”闻致何曾被人这般厌弃过, 登时气得在原地踱了两步,而后快步向前,垂眸望着明琬低声道,“你想清楚了,明琬。除了我,还有谁敢要你?”   明琬控制不住想用银针扎他百十个洞。   她深吸一口气,用自己平生最轻柔的语气面带微笑道:“世子方才问哪点配不上我,现在我告诉你……是你这张欠揍的嘴!”   她不顾闻致僵硬的神色,恼了眼,转身就走。   身后,闻致咬牙,几乎是将话语磨碎了从唇缝中吐出:“好,你别后悔!若是以后我再多管你的闲事,我就不姓闻!”   明琬停下脚步,闻致怔了怔,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只是嘴角得意的笑还未勾起,就见明琬回过身来,冲着身姿笔挺闻致大声道:“去和你的小花过一辈子吧,别来祸害我了行吗!”   闻致气得一拳砸在墙上,把从月门后转出的沈兆吓了一跳。   “你躲这儿作甚?哟,什么事儿这么大火气?”沈兆嬉皮笑脸,望了眼明琬离去的方向,随即勾着闻致的肩惫赖道,“消消气,三皇子正到处找你呢!”   大殿后有一处僻静的藕池,池边空地处,李成意正和姚进他们投壶玩。见到沈兆勾着一张阎王脸的闻致过来,李成意笑着挥手道:“闻致,他们说你追姑娘去了,是真的吗?”   闻致冷着脸夺过李成意手中的羽箭,随随便便一投,箭矢准确落入长颈壶中,引来一阵叫好。   李成意与贼笑着的沈兆对视一眼,而后了然,看来是没追上。   “什么姑娘那么大架子啊,连咱们小战神都看不上?”那群精力真旺盛的少年们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谈资,纷纷围拢上来。   见闻致不语,有人大胆猜测:“不会是上次闻府中见到的那个……那个伶牙俐齿的……”   “明家。”   “对,明家的小医女……不是吧闻致,你还没死心呢!”   闻致沉默不语,盯着两丈开外的长颈壶,连连投了几支,皆是命中。   沈兆依靠在藕池边的雕栏上,朝闻致努了努嘴道:“有些人呐表面八风不动,实则悄悄红了耳根,清纯到同榻一场,就恨不能以身相许。”   闻致投壶的姿势一僵,红着耳朵捏断了手中的羽箭,转身烦躁道:“沈兆,信不信我弄你!”   沈兆意识到了杀气,忙摆手告饶道:“别别别,小致!这箭要是扎到人身上,是要出人命的啊!”   “没事沈兆,不是有小明大夫在么?扎出洞来了,我们送你去明姑娘那儿!”众少年不怕死地嬉笑道。   “不许再提那个名字!”闻致被闹了一番,郁气消散了大半,作势要揍那群看热闹的好友,清冷道,“世上美人千万,她既不识好歹,又何必留恋。”   正闹着,在一旁悠哉观战的李成意随意一瞥,而后眼睛一亮,拍了拍闻致的肩道:“哎你们看,是那位姑娘!”   众人顺着李成意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侧殿无人的拐角处,明琬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相对而立。   那少年一身白袍,虽看不清脸,但身子比同龄人颀长俊逸,服饰工整精细,想必十分讨喜。   沈兆‘哦’了一声,故意拖长声音道:“小致你看,是那位姑娘啊~”   众少年鹦鹉学舌:“是~那位姑娘啊~”   闻致想忽视都不能,将视线从偏殿拐角收回,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样:“无聊。”   “小致,你不是说除了你,没人再敢要明家姑娘了么?我怎么瞧着那位少年待她,十分亲密呢!”说着,沈兆‘嘶’了声,故作沉吟状,“这少年爱笑,比你有情趣……他是谁家孩子?”   “是章尚书的儿子吧?好像叫……章似白。”   有人答道:“听说善骑射,为人豪爽不羁,我们都唤他‘小四百’!”   “与我何干?”闻致不耐地推开他们,继续瞄准投壶,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那边,章似白与明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明琬低头,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件,轻轻递给了章似白。风吹桂子,碎金满地,和煦的阳光下,茜色罗裙的少女与白袍小少年,就像是一幅画一般亮眼。   身边吵吵嚷嚷,闻致嘴上说着与己无关,却情不自禁停了动作,侧耳去听狐朋狗友汇报“战况”。   “诶,好像在送定情信物哎!”   “明姑娘送了什么?啧,别挤,当心被他们发现!”   原来她拒绝自己,竟然是心有所属了?既如此,为何还能大喇喇和另一个男子同榻!   闻致心境剧烈起伏,箭矢离手,擦过长颈瓶的口子坠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声响。   四周悄寂,那一群叠罗汉似的躲在假山后偷窥的少年们也愣了,不可置信地望着闻致那支落在地上的羽箭。相识这么久,闻致的箭术何曾失手过?   不妙,很不妙。   闻致也不知在生谁的气,目光瞥过殿侧的少男少女,忽的将手中剩余的弓矢一拍,冷淡道:“不玩了。”   ……   章似白是来替母亲取药方的。   章夫人素有眼疾,一到夜晚尤其眼盲,听说明家有清肝明目的方子,便来相求。宴席上人多眼杂,明琬写好了明目丸的方子,选了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将方子给了章似白,叮嘱他用药的忌讳事宜。   那少年与她年纪一般大,却生得明朗万分,笑起来唇红齿白,连声向她道谢。   远处藕池的假山后传来了窸窣的说话声,明琬紧张张望,什么也没看见,便低着头快步赶回了宴席之上。   宴会结束,姜令仪送明琬出宫。   “大皇子病情反复,我不能离开太久,就送你到这了。”长长的宫道上,姜令仪拉着明琬的手,叮嘱道,“你回去,千万注意安全。”   明琬被日头晒得面色白里透红,笑着说:“知道啦,从宫里回家的路,我都走了多少遍!”   明琬辞别姜令仪,负着手哼着小曲儿前行,却在宫门口撞见一行勾肩搭背的年轻纨绔大声说笑着而来。   为首的那人油头粉面,明琬不认识,只从他身上华贵非常的衣着来看估摸着是某位世子或是王孙……只可惜,那般华贵精致的衣裳穿在他那略微发福的身上,倒显得不伦不类的。   明琬自觉站在一边,等这群醉酒之人先行过去。   那油头粉面的男子路过明琬,忽的停住了脚步,又醉醺醺倒回来,肆无忌惮地盯着明琬嬉笑:“哪儿来的小娘子,不是宫里人吧?瞧这皮肤白嫩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明琬被酒气薰着,蹙眉避开。   谁知那群人不依不饶,前后堵住明琬的去路,举止轻浮道:“小娘子,知道同你说话的人是谁么?淮南王世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子!”   “我不认得他,而且,这是在宫里。”明琬想从身侧绕过,又被堵住。   那群人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淮南王世子步履踉跄道:“小娘子躲什么?这不就认识了!宫里?宫里不都是我们李家的?”   说着,淮南王世子伸出油腻的手,要去摸明琬的脸颊。   明琬下意识躲开,却见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大步向前,一把攥住了淮南王世子的手腕,继而清冷的嗓音响起,毫不留情道:“天子设宴,来者皆是上宾,王世子请自重!”   “嘶痛!大胆……”淮南王世子一捏就软,怒瞪双眼回过头,见到闻致,将涌到嘴边的咒骂声生生咽了回去。   “我道是谁,原来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咱们大晟的战神!”淮南王世子皮笑肉不笑,酒已醒了大半。   他的拥趸们都是没有脑子的纨绔,又在宴席上喝多了酒,撸起袖子就要替淮南王世子出头,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既然小战神也看上了这小娘们儿,让给你玩便是。我说怎么上次安排的姑娘你不喜欢呢,原来是好这口清纯的啊!有时间还请小战神务必来府上一叙,我保证,能让你尝到全长安最销魂的处子是何滋味!”说罢,淮南王世子勾起一个露骨阴凉的笑,领着那帮人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明琬心中一动:听他这语气,莫非闻致上次中药,有淮南王世子的份儿?   刺耳的调笑声远去,宫道上只剩下明琬与闻致相对而立。   不管怎么说,闻致方才替她解了围,这份恩情明琬必须要记。她张了张嘴,感谢的话语还未说出口,便见闻致一脸冷漠地别过头,抱臂靠着宫墙道:“路见不平,不算多管闲事。”   他咬着牙,一脸正气,又强词夺理:“我发的誓,从出宫门后才开始算。”   这番话莫名其妙,明琬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誓言”是指方才在宫中的那句“若是以后我再多管你的闲事,我就不姓闻!”   毕竟是受人恩情了,明琬气势矮了半截,装作不记得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气话了,抿着唇轻声道:“我只是,想谢谢你。”   说罢,她福了一礼。   闻致一愣,很快恢复冷漠脸,嗤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免了,我受不起。”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背脊僵硬,几度深呼吸。   半晌,他忍无可忍地回过头,皱着长眉朝明琬道:“那个姓章的到底哪里好?放任你一个人不管,差点出事知不知道!”   明琬一脸茫然:“哈?”   闻致撒完了火,又想起自己早已立下不再过问明琬闲事的誓言,顿时面色一红,垂眸低低道:“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腰真痛得不行,坐着码字大概十分钟就坚持不住了,弯不了腰也蹲不下身,吃了止痛药后才断断续续写了这么点……很抱歉,双更只能下次补上了!   这几天腰都没法好全,下次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反正也快完了,我尽量!TAT 第87章 番外(六)   中秋, 宣平侯府派人过来下帖,说是侯夫人身子略有不适,请明家父女前去诊治。   说是治病, 实则不过是找个借口聚会, 谈一谈两家搁置已久的婚事是成是败。大概真如闻致所说, 闻家需要的是一个有官无权的亲家,而明家在长安无根无基,家底清白, 最适合联姻,故而宣平侯不遗余力地撮合两个后辈……   尽管,明琬与闻致因为种种尴尬误解, 几乎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境地。   用过一顿丰盛却不奢靡的午膳,宣平侯果然率先提及亲事,明琬和闻致皆有些不自在,一个埋头看着碗里的汤水,一个侧首凝成一座冰雕。明承远倒是尊重女儿的决定,以孩子年纪尚小、心性不定为由,婉拒了婚事。   闻致像是一刻钟也待不住了,忽的起身,朝双方长辈拱手一礼,清冷道:“晚辈不胜酒力, 出去散散心。”   “正好, 带明姑娘逛逛府里吧。”侯夫人温声提议。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似乎只是一尽地主之谊,两人都没法拒绝。于是闻致冷着脸领明琬一前一后出门,独留长辈们在屋中继续详谈,看样子, 宣平侯还有什么话要对明承远说。   闻致无疑不是个体贴之人,身高腿长,步履如风,逛园子弄得像是赶集似的,面无表情地领着明琬到中庭,朝前抬抬下颌:“那里是花厅,没什么好看的。”   到偏院,瞥了眼暖阁:“我住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到后院,指了指藕池:“荷花都枯了,没什么好看的。”   那在您眼中,到底有什么是能看的?   明琬忍住腹诽,道:“就到这儿吧,不必逛了。世子若有急事,也无需勉强陪我,我可以自己逛逛。”   闻致往旁边挪了两步,抱臂靠在藕池栈桥的护栏上,与她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明琬当他不存在,转身趴在护栏上,去看池中枯荷下游动的鲤鱼。   “你为何不告诉你爹?”闻致忽然问,没头没尾的一句。   “嗯?”明琬侧首,眨着眼茫然看他,“告诉什么?”   “那个姓章的,你们私相授受很久了吧?”闻致似乎很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冷冰冰道,“我都看见了,那日御宴在侧殿拐角处,你赠送了他信物。”   明琬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求药的章家少年。只是闻致这般嘲讽似的态度令明琬如鲠在喉,她也懒得解释,扬着眉道:“窥人墙角,非君子所为。何况,只许世子爷有小花、小红之类的美妾,不许我有相好的郎君么?”   闻致抬眼看她,那双墨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深邃的波光,令人难以直视。   他眸色几番变化,嘲弄冷笑道:“你若有相好之人,今日就不该来这。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的是世子你才对吧。”   “什么意思?”   “中药那晚醒来,你第一个喊出的是‘小花’的名字。那是你的通房,还是小妾?吃着碗里的还要和我来纠缠不清,不是朝秦暮楚是什么?”   “你!”闻致气结,面色越发寒冷。他倏地站起,朝围墙隔壁喝道,“小花!”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逾墙而来,稳稳落在地上,面具下的猫儿眼一眨一眨的,手中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鸡腿儿,问道:“世子,你叫我?”   闻致没理他,只静静地盯着明琬,咬牙道:“这就是我那心心念念的‘小花’,满意了吗?”   他这算是……给自己解释?   明琬也没料到那夜将闻致送来明宅的面具侍从,竟有个姑娘般的名字,顿时哑然。半晌,她调开视线赧然道:“你竟是,连男子都不放过!”   闻致像是憋着一口心头血,俊颜微微扭曲。气极反笑,他冷然道:“我改主意了。”   明琬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闻致那双长眉凤目的漂亮眼睛微微眯起,透着危险的气息:“我同意与你结亲。你想同那姓章的一起,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是个小孩子吗?还是性格最恶劣的那种!   明琬也来气了,叉着腰道:“闻致,这可是终身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是个行针问诊的医女,素日接触男子无数,你娶了我,看丢得是谁的脸面!”   “没事,我自会纳上十七八个小妾,有的时日同你耗。”   两人各自放了些不着边际的“狠话”,而后齐齐扭头哼了声,不再言语。   一旁的小花叼着鸡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察觉气氛不大对,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散,遁隐不见。   回明宅的马车上,明琬问道:“阿爹,宣平侯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明承远道:“无非是想认你做媳妇,把亲事定下来。之前那桩误会,弄得长安城中风言四起,宣平侯索性将错就错,也是没有法子。”   “那您答应了?”明琬不禁有些紧张。   明承远看了女儿一眼,清隽深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笑意,反问道:“琬儿不想答应?”   “我当然不想,谁要嫁给那个自大狂!”明琬抱胸靠着车壁,愤然道。   “爹倒是觉得,每次你一见他就格外咋呼。”明承远一语中的。   “我……我那是气的!”明琬小声问,“阿爹,你不会真的答应了吧?也太快了……姜姐姐都还未定亲呢。”   “你和她不同,令仪没有爹娘了,地位上就低人一等。”   想起姜令仪那孩子,明承远难免唏嘘同情,叹了声,又扯回正题道,“宣平侯就要领兵北上了,所以想赶在北上抗敌前将亲事订下。宣平侯世子文武双全,论智谋手段皆是长安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只是到底年轻气盛,性子乖张了些,还需再打磨打磨,所以爹想再观察一番,等你及笄后再定也不迟。”   明琬愕然:“他们又要打仗啦?这么快?”   明承远颔首:“突厥不知为何突然进犯,战事吃紧,大概为了讨个吉利,年轻将士出征前都会先定下一门婚事,或是留个子嗣。”   明琬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闻致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想起他在府中说的那句“我同意与你结亲”,心中一烫,不知这人将来凯旋,会拿着两家的亲事如何羞辱自己呢!   尽管不喜欢闻致张狂自傲的性子,但他在战场上的能力,明琬从未怀疑过——   他是大晟几百年也难遇一个的“小战神”,他理应所向披靡,永远不会战败。   ……   八月底,宣平侯父子再次领兵北上,与之同行的还有长安各大家族的少年翘楚。   他们有的家缠万贯,有的官至太傅,有的智谋无双,有的武艺卓绝……俱是怀着一腔热血,渴望以这场战役为跳板,随他们的战神一同扬名立万,光耀门楣。   九月秋风尽,秋末冬初的凌寒在一夜之间席卷长安。   每到北风紧凑之时,太医署的雪肤膏和冻疮药便供不应求,上头的老太医们只需张张嘴,跑断腿的都是下层的药生药童们。   明琬和师兄姐们在药房中泡了一整日,满手油脂混合着香膏的奇特味道,清洗完离开太医署,正准备归家,却见远方穿着蓝白侍医服饰的姜令仪匆匆而来。   “琬琬,我正要找你!”姜令仪的面色看起来很不好,眼睛湿红,明显哭过,将明琬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几度欲语还休。   “怎么啦,姜姐姐?是大皇子身边的人欺负你了吗?”明琬不知发生了何事,忙用袖子给姜令仪拭泪,安慰道,“放心,大皇子马上就要搬出宫去了,到那时姜姐姐就可以去皇后娘娘宫中侍奉了……”   “不是的,琬琬,我走不了了。”姜令仪咬了咬唇,半晌抬头,温柔的眸中蕴着淡淡的哀痛,轻声问,“琬琬,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说的那些噩梦吗?”   “记得,怎么了?”   “八月底,宣平侯世子领兵北上抗击突厥,十月初大捷,消息传到长安,满朝振奋……一切都和我梦中的记忆一模一样。”   “打胜仗了,不是好事么?”   “可是我还梦见,十月十七……就在四天后,闻家行军路线被泄露,于雁回山惨败,宣平侯世子成了双腿残疾的废人,其他七万人埋骨他乡,无一归还!琬琬,怎么办?我不敢对别人说,可是,该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   姜令仪所说的一切宛若惊雷劈在头顶,怪力乱神,匪夷所思。   难怪姜令仪不敢对别人说,就连明琬都慌乱起来。闻致是小战神,他从未败过,也不会败,将梦见的内容说出来就是动摇军心,是要被杀头的!   明琬情不自禁攥紧了袖子,抱着一丝侥幸道:“姜姐姐,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姜令仪摇首,眼角噙泪:“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有很多梦见的事,都应验了,我不能骗自己。”   “但是你梦中的大皇子是个无恶不作的阴狠之辈,但事实上,他只是个摔坏了脑子的可怜人……”   “如果大皇子的傻,是装的呢?”姜令仪轻声问。   明琬骤然心惊,无法想象若姜令仪说得是真的,那等待闻致和那七万将士的是何命运。   “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不能贸然行动,你让我想想,姜姐姐……你让我好好想想……”明琬急得来回踱步,竭力理清紊乱的思绪。想到一人,她猛然抬首道,“对了,还有他!”   明琬借着给各宫送药的契机,求见了三皇子李成意。   大概有闻致那层关系在,李成意听到是她的名字,很快命人请她入殿。明琬怕牵连姜令仪,并未将她供出,只说是自己做了个可怕的预知梦……   “什么?就凭一个梦,你便说军中有内奸?”李成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打量着殿中的明琬,别有深意道,“明姑娘,如今朝中士气正盛,你可知动摇军心是何大罪?”   “但我之前梦见的画面,皆已逐步成真,我还知道明日朝中就会收到边关密报,说宣平侯世子会率领七万人北上雁回山……殿下若不信,可等明日有无密报进京。”   明琬抿了抿唇,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字字清晰道:“若噩梦是真的,及时阻止能救七万人性命;即便是假的,也不过我一人受死……一人之身换七万条命,这买卖不亏。”   “不愧是闻致看上的人。”李成意笑了起来,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若有所思道,“明姑娘回去吧,今日,我就当你没有来过。”   一夜煎熬,梦里全是尸山血海,明琬没法想像那个红衣洒脱倨傲的天之骄子沦为战败残废,会是怎样悲惨的境地……   他才十七岁,那般骄傲耀眼,怎能坠入泥淖黯淡光芒?   第二日,明琬是在去太医署的路上被人“劫”走的。   马车上,李成意一身常服端坐,望着惊魂甫定被推上车的明琬,无奈一笑:“早朝时收到了边关密函,闻致果然要率军包抄雁回山敌营,你猜对了……现在,怕是要委屈姑娘随我一同北上阻止闻致,揪出内奸。”   李成意道:“皇子私自离京乃是大罪,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赌在你身上了啊。”   距离雁回山战败,只有三天了。   一路快马加鞭,李成意终于在第三□□军前的那个黄昏赶到了漠北驻军营地。   旌旗猎猎,寒风萧瑟,卷起一地霜白。辽阔无垠的天际,落日缓缓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明琬与李成意站在主帅的帐篷外,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她回过头,看到一向清冷端庄的闻致身披银铠战袍,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疾步而来,因为跑得太快,险些未能刹住脚步,目光匆匆一扫,定格在明琬身上。   明琬发誓,闻致喘息着看向她时,英气淡漠的眼睛明显一亮,像是蕴着浩瀚星辰。   但仅是片刻,他又硬生生沉下脸,皱眉道:“李成意,你带她来作甚?简直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花厅不好看,暖阁不好看,藕池也不好看……那你们闻府到底什么好看?   闻致(指了指自己):我!看我啊!!   番外中闻致和李绪的发展,不会和正文一样哈~ 第88章 番外(七)   大概是日夜兼程太过劳累, 明琬一到军营就头昏脑涨。   为了不惊动奸细,营帐中只有她与闻致及李成意在场。明琬强撑着精神将那个预知梦的内容复述一遍,期间闻致一直在把玩着手中的小刀, 也不说相信与否,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明琬的脸颊。   李成意倚在虎皮榻上, 见闻致久久不语,徐徐道:“人我给你带到了,话也给你传达了, 该如何做你自行决定。”   帐外夕阳秾丽,朔风凛凛,隐约可以听到深秋雄浑的号角声。帐篷内闻致沉静抬眼, 问李成意:“你自己跑一趟也就罢了,带她来作甚?”   虽然是问李成意,但他的视线却始终定定地望着明琬,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我若不亲自来,你能重视么?为了你们我可是豁出去了,将来回长安,还不知该如何交差呢!”李成意撑着额头做苦恼状。   闻致沉吟片刻,道:“战前临阵更改作战计划,有损士气,光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难以服众。”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 因为一旦……一旦成真, 你和手下的七万人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明琬呼吸滚烫, 张了张发干的唇,低声道,“我没必要千里迢迢赶来骗你。”   尽管,他俩的关系的确算不上融洽。   “我知道该如何做, 不必说了。”闻致将匕首藏入长靴内,起身抓起明琬的腕子,面无表情道,“你随我出来。”   明琬被他牵着手,穿过朵朵白蘑菇似的帐篷,路上遇见一身戎装的沈兆他们,都吹着口哨起哄起来。   明琬将头垂得更低些了,被闻致拉入其中一顶帐篷内,而后推在了榻上。   明琬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行军榻上,思绪因身体不适而略微迟钝,仰首看着居高临下审视她的闻致。下一刻,一张柔软的毯子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将她整个儿裹在其中。   明琬险些窒息,在毯子下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将脑袋伸出来,吁出一口滚烫的气。   “脸色差成这样,还在硬撑。”闻致别开视线,像是嫌麻烦的样子,“你就在这躺着,别乱跑,我给你叫军医。”   他竟是早看出来了。   明琬忙道:“不用了,我带了药,在马车上……吃了药睡上一觉便好了。”   闻致起身撩开帐帘,对外头驻守的士兵说了句什么,复又回来,支棱着腿坐在案几后剥橘子。   明琬不明白他不去安排军务,守在这里剥橘子作甚。她抬眼环顾四周,看得出这顶帐篷应是属于闻致,一旁的木架上还挂着他的弓矢和红色武袍。   “还是个大夫呢,身子这么差。”他忽然道。   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明琬心头微颤,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怎么了?”见她出神,闻致停下剥橘子的动作。   “没什么。”明琬睁眼望着帐顶,将毯子拉到下巴的位置盖住,轻声道,“只是觉得……觉得方才之言甚为熟悉,像是前世经历过一般。”   “……故弄玄虚。”   “我没骗你!包括那个梦……”   “这件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张。”闻致深邃漂亮的凤眸望向她,警告道,“听着,从此刻起,不许你再向任何人提及跟梦相关之事,明白么?若是乱说,当心你的小命!”   清冷的威胁,与那日在猎场中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似乎不是那么冷硬,多了几分别扭的柔和。   她点了点头。   闻致很满意的样子,将剥好的橘肉搁在案几上,又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这才起身撩开帐帘。   他像是想起什么要紧话般,复又顿住,于一线金红的余晖中回首看她,扬着下颌问:“你来这,是担心我?”   不知为何,明琬总觉得他此刻的神情有些洋洋得意。   入夜,服了药躺下的明琬被营帐外的声音吵醒。好在身体的热度一惊褪下,她披衣出帐篷一看,四周除了少量留守的驻军外,已是空荡荡黑魆魆一片,大军主力早已离去。   听李成意说,闻致选择按原计划拔营前往雁回山,似乎并未受那个“预知梦”的影响。   明琬心中一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涌上心头。她不想闻致出事,不想他像姜令仪所梦见的那般,成了个受万人唾骂的残废……   “闻致说了,若奸细就在队伍中,贸然改变行军计划,会打草惊蛇。”见明琬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外的高坡上出神,李成意负手在她身后站定,同她一起仰望天边凝结的云墨,解释道,“我不知闻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我相信,他自有对策。而且,明姑娘没发现么?”   明琬回神,起身道:“发现什么?”   “只要是明姑娘说的话,闻致即便表面嫌弃如斯,其实暗地里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尽管你的那些话说出来谁都不会信,连我亦是纠结了一整夜,只他却从未怀疑。”李成意笑着说,“闻致他,喜欢明姑娘呢。”   一阵风吹来,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躲在脸颊上,先是一片两片,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明琬抬头一看,下雪了。   叛军突袭发生在凌晨。   明琬伏案浅眠,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帐外一片火光连天,整个帐篷都被火光映成了诡谲的金红色。她心下一惊,匆匆撩开帐帘一瞧,霎时被迎风吹来的浓烟呛得猛咳起来。   有人烧了粮仓,营中喊杀冲天,一片混乱。   李成意派了人来救她,谁知还未跑出营帐,那几名前来营救的士兵被流箭射中,死的死,伤的伤,明琬和汉军冲散了,身后百十名突厥骑兵穷追不舍,正在大肆砍杀沿途落单的汉人。   正危机之时,只见一骑拍马而来,背负大弓,手持长剑,竟是单枪匹马于突厥包围中突出一条血路,径直朝落单的明琬奔来。   烽火狼烟,焰色赤红,那一瞬仿佛横亘了生死般漫长。明琬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随即马背上的银铠小将俯身弯腰,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上了马背,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在他俊美清冷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的一刹那。   “你怎么……来了?”马背上,明琬的声音被颠得七零八落。   “雁回山果然有鬼!还好我提前派出沈兆的小队埋伏在山背后,林晚照想串通突厥人螳螂捕蝉,殊不知我黄雀在后,包抄了他们那一万伏兵。林晚照倒也有几分脑子,知道来烧我的粮草,我只能派兵回援……”   闻致沉稳的呼吸撩在耳畔,嗓音低而冷,咬牙道:“李成意那个草包!老子走前千叮万嘱,他还是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明明尚在逃亡,明琬却有种莫名的安定,仿佛只要听到他那清冷倨傲的嗓音,一切心惊焦灼皆可化险为夷。   然而闻致孤军突围,到底寡不敌众。   马匹中箭倒在山道上,摔下马背时,闻致下意识将明琬死死护在了怀中。天旋地转间,剧烈的颠簸一阵接着一阵,内脏像是要被挤出胸腔,不知过了多久,闻致搂着她撞上一座小土丘,闷哼一声,翻滚才停下来。   好在下了一场大雪,山谷间积雪颇厚,才不至于被嶙峋的碎石刺死在摔滚下悬崖的途中。   明琬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闻致还搂着她没撒手,脸颊无力地垂在她的颈项处,不知是死是活。   明琬慌了,挣扎着从他怀中爬出,将闻致翻过身仰躺着,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尚能察觉到些许脉象。她呼出一口霜白的气,紧张地朝悬崖上看了眼,拍了拍闻致双眸紧闭的脸颊,焦急道:“世子……闻致!醒醒!”   凄寒的雪色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闻致的鼻腔中淌出一线猩红的血色。   他受了内伤。   明琬心中揪疼,又急又怕,眼眶霎时红了。她不敢轻易搬动闻致,又怕追兵下来,只能掐了掐他的人中,低声道:“醒醒,闻致,没有你我不行的,醒来呀!”   闻致眼珠微动,忽的扭头咳出一股淤血,喘息着睁开眼。   明琬大喜过望:“闻致,你没事吧?哪里疼?能站起来么?”   “我……昏了多久?”闻致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薄唇上满是喷溅的血色,触目惊心。   “约莫半刻钟。”   “必须马上走……”   闻致撑着雪地,试图起身。忽然,他眉头一皱,僵住没动了。   明琬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向前搀扶道:“你有内伤?是肋骨处疼么?若是肋骨断了,需马上处理,否则断骨极易刺伤心肺……”   话还未说完,闻致不知为何生气,用力推开了她。   他没有控制好力度,两个人都摔在了雪地里。   明琬愣了,慢慢搓了搓被小石子刺破皮的掌心,问道:“你怎么了?”   “你走,马上离开这。”闻致低着头不住喘息,额前散乱的发丝垂下,遮住了他微颤的眼睫。从明琬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染血的薄唇,“趁着雪还没停,一直往南去平州关,沈兆会在那里接应。这场雪会盖住你的脚印,若日夜兼程,有机会摆脱突厥的追击……”   “那你呢?”明琬再次试图向前,却被闻致一个眼神制止。   她从未见过这样决然又复杂的眼神,像是喷涌的火,像是凝寒的冰。   “还不明白吗?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拖后腿!”闻致绷紧下巴,冷漠道,“滚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   明琬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许久,她轻声问:“是伤到腿了吗?所以你赶我走,是不想拖累……”   “没有的事。”   “那你站起来给我看。”   “你走不走?”   “不走,我是大夫,不能对伤患坐视不管。”   “明琬!”   “没有你我走不出去的!闻致!”   明琬忽的扬声打断闻致,眼泪瞬时落下,在夜光中滑出一道明显的湿痕。她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串不成声,颤声道:“我不会走的,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   “你是傻子吗?听不懂人话?我让你走啊!我的腿动不了了!”闻致破罐子破摔,压抑着怒火,垂首坐在雪地中急剧呼吸。   明琬沉默着伸手,沿着闻致笔挺的小腿轻轻按摸,闻致闷哼。   “左腿好像骨折了,需要接骨固定……”她垂首认真道。   “傻子……”一声恨铁不成钢的低骂。   “右腿能动么?好像骨头没问题。”   “傻子傻子!”   明琬抹了把眼角的泪,强作镇定道:“骂我也不会走的,世子省省力气吧!我就是要救你,要你一辈子都欠着我的恩情,将来我好一点一点向你讨回!”   下一刻,她被大力拥进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怀抱,紧紧地,像是要将她胸腔中的空气尽数挤出一般。   如果不是闻致的手臂在微微发颤,明琬几乎以为他是要谋杀。   作者有话要说:文明CP的故事还有一章就结束啦!   接下来是李绪和小姜的平行空间~ 第89章 番外(八)   要趁大雪未停之时离开谷底, 只有脚印被覆盖,才不容易招致追兵。   闻致左腿骨折,右腿亦有扭伤, 明琬将他挪到避风的岩石后, 冒雪跑了几十丈远的路才找到几截笔挺的树枝做成简易夹板。她撕下布条固定闻致摔折的小腿, 又脱下闻致的靴子,团了雪块给他冷敷镇痛。   明琬全神贯注地忙碌着,时不时警惕悬崖上的动静, 眼睫和头发上俱是凝着一层厚厚的冰霜,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原本纤白的手也因长时间暴露在风雪中而成了斑驳的紫红。   闻致默不作声地解了身上沉重负荷的战甲, 取下玄色的披风裹在明琬身上,而后接过了她手中湿淋淋的雪块道:“我自己来。”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极度疼痛,他的呼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   明琬手指僵得几乎无法屈伸,见闻致战甲下白袍单薄,便扯下肩上的披风道:“你连件御寒的袄子都没有,会冻坏的……”   “给你你就披着。”闻致低声打断她,脸颊上的血和凌乱垂下的几缕发丝,映着高山夜雪,给他精致冷俊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少年气的狷狂。   明琬知道他性子倔且要强,想了想, 迟疑提议:“要么, 我们一起裹着?”   闻致眼睫一颤, 原本因疼痛而苍白的脸浮现出些许血色。他抿了抿发干的唇,扭头调开视线,很轻很轻地“嗯”了声,像只敛了爪牙的猫。   大而厚实的玄色披风像是云翳落下, 将雪夜中流亡的少男少女裹在其中,暖意顺着相抵的身躯聚拢蔓延,如同筑起一道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城墙,屏退了所有的寒冷与伤痛。   明琬调整了一番姿势,以免碰着闻致的伤处,好在披风够大,能完全将两人的上身裹在其中。闻致任由她摆弄,忽然低声道:“把手放我怀里来。”   “嗯?”明琬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手冻得像冰一样,放我怀里……焐一焐。”闻致稍稍提高声线。约莫觉得难看,他又侧过头,若无其事道,“你这双手是要救死扶伤的,若是冻得厉害当心会烂掉。”   明琬尚在犹豫,闻致又补上一句:“去年军中有个小兵落单,在雪地里待了一夜,后来找到时手指已全部冻坏,一根根脱落……”   他还未说完,明琬吓得连忙将手揣进了他衣襟中,因动作太大,竟是直接摸到了他硬实的胸膛。   冰冷僵直的手指直接触上滚烫的皮肤,冻得闻致直皱眉。明琬反应过来,忙将手抽回,隔着里衣重新伸入,歉疚道:“我手很凉的……”   闻致眉头松开,许久道:“是有点冷。”   明琬知道冰冷的手伸入炙热的怀中会有多令人难受,忙将手抽出来,却被闻致一把按住。   她茫然抬头,见闻致瞪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靠近些,就不冷了。”说罢,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按入怀中。   明琬半晌没敢动。她听见了闻致的心跳,扑通扑通,急促有力,像是军中擂响的战鼓。   她悄咪咪抬眼望去,只见晦暗中,闻致的嘴角微微翘起,扬出一个甚为恣意的弧度。明琬看他自顾自笑了会儿,好奇道:“你笑甚?”   闻致回神,瞬间收敛了笑意,恢复清冷的面容,低低道:“没什么。”   两人藏在岩石后,安静地依偎了一盏茶的时辰。天快亮了,雪地上蒙着一层黎明前的薄光,闻致咬牙套好靴袜,朝明琬道:“耽搁越久便越危险,扶我起来。”   “可是你的腿……”明琬皱眉,搭着他的胳膊道,“能行么?”   “没事。”闻致一声闷哼,借着明琬身体的倚靠吃力地站起。   他一条腿断了,另一条亦有扭伤,沉重的身躯几乎整个儿压在明琬身上。少女身形纤弱,根本无法承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后背撞在了嶙峋的岩石上,顿时一阵生疼。   “你没事吧?”闻致难得有几分紧张,忙松开她扶着岩石自行站稳。   明琬摇了摇头:“没事,我扶你走。”   “不用。”闻致单脚跳着后退一步,朝迷蒙的远处望了眼,“去给我找根棍子来,结实点的。”   寻了根树枝,用匕首削成木棍做拐杖,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南走去。   天一亮,雪地反射出刺目的白光,茫茫一片不见边际。从天黑至日落,雪霁云开,闻致的脸色越来越白,目光也越发涣散,当他沉默着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时,明琬感觉到天都塌了,恐慌自心底蔓延,那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她只能不住地给自己打气,然后拖着重伤昏死的闻致在茫茫雪域中一寸寸挪行。   天黑在一片挂满了冰雪的小树林中歇息,明琬累得头昏眼花,呼吸渐渐急促困难起来,身子像是灌铅般直往下坠。她靠着闻致取暖,吃力地掸去披风上的积雪,裹着两人日渐寒冷的身躯,正浑浑噩噩之际,忽的听见远处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和吆喝声……   再次醒来时,是在平州关的军营中。   “还好先一步找到你俩的是我们自己人,否则,这会儿你们小命可都没了。”   沈兆让人去请军医过来,笑吟吟坐在一丈以外的椅子上,反手搭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对明琬道,“我找到你们时,小致抱你抱得死紧,怎么也不肯松开。当时你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他肯定以为你死了,眼睛都是通红的,回来后还朝三皇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明姑娘没瞧见那场面,堂堂皇子殿下被他刺得无言辩驳,我从未见过小致发那么大脾气。”   提起闻致,明琬恢复了些许清明,哑声急切道:“闻致呢?”   “小致命硬着呢,养了一晚,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正在部署军中事宜。”说着,沈兆朝帐帘处瞥了一眼,眯着眼道,“你瞧,这不就来了。”   闻致一身枣红的武袍,一只手打着绷带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见到榻上醒来的明琬,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用拐杖戳了戳占据了帐篷内唯一一把椅子的沈兆,皱眉不耐道:“让位。”   沈兆“啧”了声,不情不愿地起身,扶着“伤残”小战神入座,而后道:“人手都安排好了?”   闻致将拐杖搁在一旁,道:“军中定还有林晚照的细作,故而我放出了假消息,引蛇出洞。”   毕竟有多年的默契在,沈兆很快明白了,“成,接下来交给我,定把林晚照那叛徒给你抓回来。”   “抓不到,军法处置。”   “啧,小致致好生无情,回长安我要向小雅参你一本。”沈兆朝榻上的明琬挤眉弄眼,不正经道,“明姑娘,替我好生治治他!”   沈兆走了,闻致看了明琬许久,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慢悠悠倒了一杯茶,又单脚跳着递到明琬榻边,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许:“喝水。”   他瘸了腿,蹦过来时杯盏里的茶水已撒了大半。明琬就着他的手饮了两口,见他还想回去倒茶,忙制止道:“够了,多谢。”   闻致这才作罢,拖过椅子,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闻致愣了愣,抻着那条断腿道:“你先说。”   “你腿怎么样了?”明琬时刻惦记着,唯恐姜令仪噩梦应验,使闻致真的成了残废。   闻致道:“军医说你接骨的手法很好,只需静养数月即可恢复。”   “那就好。”明琬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都已偏离那个噩梦,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见闻致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肉麻的眼神望着自己,明琬不自在地往被褥中缩了缩,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闻致沉吟了片刻,才垂下眼,用低低的语气道:“我已和父亲谈过了,等回到长安,便会安排。”   “安排什么?”明琬莫名。   “亲事。”闻致的喉结动了动,抿着唇,恼羞地看了明琬一眼,似乎责备她的明知故问,“你知道的。”   “嗯???”明琬愈发糊涂了,心道:我知道什么?请问我该知道什么?   见她发愣,闻致的面色变了几变,身形不似之前从容放松了,压沉声音问:“喂,你不会不认账吧?在谷底时,你说没有我就不行……”   明琬这才懵懂明白,他大概是将这句话当做是真情流露的“恋慕”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有你的帮忙,仅凭我一人之力走不出谷底……”她才解释了半句,就被闻致恼羞成怒的凌厉眼神刹住。   “你摸了我的身子!”闻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明琬更加说不清了,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用冻掉手指的故事恐吓我。”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自作多情,闻致面色越发清寒。他忽的捞起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大力掀开帐帘离去,用整个背影诠释着“生气”二字。   明琬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躺着再难入睡,披衣下榻去找闻致,却告知他带伤去前线督战了。   后来林晚照被捕,突厥退出防线以外,直到班师回长安,闻致都没再同明琬说几句话。   回到长安,因私自离京,李成意和皇后被皇帝狠狠苛责了一顿,念在将功折罪,这才没有降下处罚。闻致和沈兆他们又升官儿了,不知会赏赐多少金银和美人,随行的五陵年少俱是荣光加身,而明琬则被盛怒的明承远关在家中面壁,错过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封赏大宴。   期间,姜令仪来看过明琬。   不知经历了什么转折,姜令仪的气色好多了,与大皇子关系回暖。明琬问原因,姜令仪并未说出细节,只说是人要朝前看,不想一辈子活在梦的阴影里。   “琬琬似乎很关心宣平侯世子呢,总是向我打听他的消息。”姜令仪抿唇一笑,“之前不还说讨厌他来着?”   “谁关心他了?”明琬断不肯承认,绕着手指道,“我只是看到他的另一面,没那么讨厌他了而已。”   元宵前日,明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兆以内眷体虚为由将明琬从明承远的眼皮底下诓骗了出去,而后将她带去了望月楼的雅间。   偌大的厅堂内,那些鲜活意气的少年们都在,沈兆、姚进、阿昼、小南蛮……还有宣平侯世子,闻致。   他依旧一袭红色戎服,站在众人中间如此耀眼夺目,仍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天之骄子。   屋内佳肴美酒无数,点缀着一簇簇绢花和纱绸,不知提前花了多少工夫,才将房间布置成了能讨所有姑娘欢心的奢华模样。少年们笑着起哄,闻致红了耳尖,不知谁从身后推了一把,明琬踉跄向前,扑入了闻致怀中……   她抬眼,刚巧撞见一双深邃若黑潭的英气眼眸。   “说呀,闻致!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什么美人关!”   “快说快说,别辜负了大家一番心意!”   众人善意催促,明琬一眨不眨地仰首望着闻致,感受着他搭在自己腰上不住收紧的手臂,脸上莫名燥热起来。   她从未见过闻致这般紧张,又如此认真的模样……直觉告诉她,闻致定是不安好心。   年关的热闹中,窗外冬阳和煦,满堂生香。红色武袍的少年挺拔而立,骄傲地向她宣告:“从今日起,我会认真地追求你。明琬,你且做好准备!” 第90章 番外(九)   姜令仪最近总是重复做着一个噩梦。   梦里总是重复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锦衣华服,风度翩翩,手持骨扇轻摇, 唯独看不清脸, 像是泼墨晕染了五官,蒙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笑着唤她:“小姜。”   梦里充斥着压抑的黑和血色的红,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片段交叠涌现,关于欺骗与利用,挚爱与心死……如亲临其境, 梦魇压身。   她梦见自己两次出逃,两次被抓回去, 囚禁在一方奢靡的金屋之中, 那男子始终笑着,温润的唇角翘起, 在她耳畔吐露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她逃脱不能,改变不了, 所以选择在新婚之夜烧了洞房, 亲手取下他那柄骨扇之上的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那个一贯挂着虚伪笑意的男人疯了,血和着泪淌下,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不过这和她有何关系呢?   她赢了,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了结。   利刃刺入身体的痛感如此清晰,姜令仪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梦中的绝望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雕花窗外透出黎明前的冷光, 姜令仪慢慢蜷起身子,躬身抱住了自己。   是梦,又好像不是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她心力交瘁。   好在明琬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将那些古怪的梦告诉她后,得到了不少宽慰,姜令仪也就慢慢放下了心事,自行配药调养安神,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未曾再梦到那个手持骨扇的男子和血色漫天的杀戮。   轰轰烈烈的春狩过后,姜令仪即将被分去大皇子的殿中服侍。   大皇子前不久坠马,摔伤了脑袋,成了个心智受损的傻子,病情忽好忽坏,只记得八九岁以前的事,行为与稚子无异,自是在天子面前失了宠,这辈子兴许都没指望好起来了。太医署中稍稍有些背景关系的侍医皆不愿前去侍奉,唯有姜令仪性子内敛踏实,又无父无母,于是被指派给了大皇子侍疾。   姜令仪并不重名利,何况各宫娘娘身边如履薄冰,未必有大皇子处来得轻松。   早上照例是同明琬一同入宫,正说笑着,忽见宫门的另一端有一行风光无限的少年簇拥而来,其中便有宣平侯世子。   姜令仪牵着明琬的手退避一旁,刚才还笑着的明琬却忽的拉下了小脸,望着人群中张扬路过的闻致重重哼了声。   姜令仪不知明琬与闻致的嫌隙从何而来,似乎从春狩归来就有些不太对劲了。可明明在梦里,明琬和闻致将来是会成亲的……   罢了,还是不提此事。或许真如明琬所说,是因为自己近来考核功课压力甚大,这才多梦惊眠。   “姜姐姐,今日是你第一次去皇子身边服侍,千万小心些。我听说,宫里处处都是陷阱,一不留神就会得罪谁,很可怕的。”太医署门口,明琬拉着她的手肃然叮嘱。   姜令仪比明琬大两岁,她说的自然都懂,颔首柔声道:“知道啦,琬琬进去吧,当心迟到了会被医正责罚。”   明琬这才挥手作别,转身小跑入了太医署。   大概为了养病,大皇子搬去了西边僻静的云英殿。姜令仪将太医署调动的令牌给了管事太监,过重重大门,这才在云英殿中见着了那个摔坏了脑袋的大皇子。   十九岁的大皇子生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唇红齿白,额上扎着一圈素白的绷带,披着素色的长袍坐在案几后玩泥人,乌黑的长发披散,为他平添了几分病中的脆弱。因为伤了脑袋的缘故,他的眼中有种类似稚童的好奇,停了动作,目光随着姜令仪的脚步而移动,如同温润无害的小狗。   但姜令仪浑身一颤,不可抑制地僵在原地,莫名的恐惧从骨髓中蔓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望见李绪那张年轻的脸时,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梦里那张模糊的脸一下子清晰起来,一眉一目,轮廓身形,皆是和殿中这个伤了脑袋的大皇子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太诡谲了!   在今日之前,姜令仪从未见过李绪,为何会频频在梦中遇见他?梦里屠杀七万人,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怎会是面前这个呆傻如孩童的可怜人?   可若不是,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姜令仪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不禁后退了一步,身体下意识想要逃跑。直到一旁的管事太监低咳一声提醒,呵斥道:“大胆!怎可直视皇子?还不快跪下!”   这一声呵斥唤回了姜令仪的神智,冻结的血液如化冰般渐渐回流。   那一瞬,她攥紧冰冷的指尖权衡许多,最终还是选择定下心神,朝着案几后摆弄泥人的李绪叩首道:“奴婢太医署侍医姜令仪,叩见大皇子殿下。”   她的声音轻柔内敛,像是吹面不寒的春风。   再抬首时,姜令仪吓了一跳。   李绪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面前,手撑着下巴,狐狸眼定定地望着姜令仪,审视良久,才倾身软声问:“这位姐姐,我可曾见过你?”   姜令仪咽了咽嗓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绪离她太近了,近到能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好在一旁的太监忙扶起了李绪,哄道:“殿下,地上凉,您还是起来说话。”   “姐姐还未回答我,”李绪孩子气地皱起眉,固执地向姜令仪索取答案,“我一见姐姐便心生欢喜,像是久别重逢,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呢?”   姜令仪张了张唇,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道:“奴婢……并未见过殿下。”   “是这样吗……”李绪垂下眼,看上去颇为失望。   或是心智受损的原因,他的反应比正常人更大、更夸张些,模样楚楚可怜。   他又回去摆弄那些木偶和泥人了,左手拿着同右手打架,嘴里不时发出模拟的咻咻声,空旷的大殿衬着他孤寂的身形,漫出一股无边的寥落。   姜令仪被领了出去。   宫女们给姜令仪收拾出了一间单独的住房,虽说与宫人同住,条件简朴些,但胜在清净。夜里辗转许久,直至丑时后才勉强睡着。   早晨被一阵呼天抢地的吵闹声惊醒,姜令仪瞬时睁眼,刚披衣下榻,便见李绪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而来,哭道:“不得了了!大殿下落水快没气儿了,姜侍医快去瞧瞧吧!”   、水榭边围着数名宫女太监,俱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几个胆小的已偷偷抹起了眼泪。而湿淋淋的李绪就躺在水榭中,双目紧闭,胸口已不见呼吸起伏的痕迹。   情况不妙。   姜令仪是个医痴,除了治病救人什么也不会,人命当前,她也顾不上什么噩梦不噩梦的,忙上前替李绪按压渡气,排出积水。   少时,李绪哇地扭头咳出一口积水,悠悠睁开了眼。   “醒了醒了!大殿下醒了!”宫人们这才转悲为喜,四散去寻毯子和干爽的衣物。   “小姜姐姐,你看……”乌黑的发丝粘在苍白温润的脸颊上,李绪的声音因寒冷而发抖,眼睛却亮得厉害,宝贝似的将合拢的双掌打开给姜令仪看。   掌心是一条极其斑斓的银红小鲤鱼,想必他就是为了捞这小鱼才落水的,都快淹死了,都舍不得松开。   姜令仪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也顾不上生疏芥蒂,柔声告诫道:“水边危险,殿下不可以这样胡闹!若是殿下有了三长两短,云英殿的人都会死,知道吗?”   李绪像是被吓到了,眼中的得意凝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湿红。   他的眼泪扑簌扑簌。   尽管知道李绪是个伤患,脑子不清醒,姜令仪还是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措手不及,一种类似心软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取代了戒备。   “殿下……”   “我只是,想把这条鱼送给母妃。”   李绪捧着那条快要干涸而死的小鱼坐在地上,浑身湿冷,带着哭腔,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母妃最喜欢银红锦鲤……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母妃了。”   姜令仪一怔:李绪不知道,他已经没有母妃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八岁,不记得穆昭仪早已暴毙于寝殿,成了宫闱中一段不可言说的秘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状态不好,有点累,暂时先写这么多,睡一觉明天再继续哈~   PS:现在的李绪是真傻的。 第91章 番外(十)   自落水被救之后, 李绪对姜令仪愈发依赖,除了换药之时,连用膳也需姜令仪在场才肯乖乖吃, 就像是寻找温暖的雏鸟。   多少受那些奇怪的梦境影响, 姜令仪并不想与李绪有超出主仆或是医患之外的接触,可每每看到李绪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大殿中玩着稚童的玩具, 或是被他用那双干净若孩童的眼睛注视着时,姜令仪便狠不下心辞去。   她没法恨一个还未作恶的人。   李绪额上的伤好了,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但脑子依旧不清醒。姜令仪将熬好的汤药搁至李绪面前, 配上可口的蜜饯,温声道:“殿下, 该喝药了。”   李绪抱着那一堆奇怪的木头往旁边缩了缩, 仰首睁着眼可怜兮兮道:“不喝药了好不好,小姜?”   听到“小姜”这个称呼, 姜令仪心中一紧。   一开始李绪是唤她“姐姐”,后来掌事的大太监不许, 说是坏了体统, 可李绪又嫌“姜侍医”拗口,最后只好折中唤她“小姜……倒是,和梦里的那人重合了。   李绪讨厌喝药,刚摔坏脑袋那会儿闹脾气, 怎么也不愿配合太医诊治,宫人们便想了很多法子强行灌药。自那以后,只有幼年记忆的李绪越发害怕汤药的苦涩味,整个偌大的云英殿,真心对这傻瓜皇子好的, 寥寥无几。   “殿下喝了药,额头上才不会留疤,若留了疤,是会长角出来的。”姜令仪该庆幸自己擅长小儿科,在太医署中学了许多哄小孩儿的法子,用在伤了脑袋的李绪身上倒也奏效。   李绪果然捂住了额角,稍显夸张的动作,却因他稚童般澄澈的眼睛而并不违和。   姜令仪舀了一勺汤药送到他唇边,哄道:“殿下请张嘴,啊——”   李绪皱着眉,又流露出那种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神,弱声问:“若我乖乖喝药,小姜可以给我讲个故事么?”他小声补充道:“以前我生病时,母妃也会给我讲故事的。”   姜令仪顿了顿,柔声说:“好。”   李绪整个儿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苦得几欲作呕,但他乖乖将那股不适之感压了下去,憋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仍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快,坐过来。”   姜令仪躬身站着未动:“奴婢站着说便是。”   “你声音太小太轻柔啦,坐过来吧小姜,我仰着头看你会脖子疼。”李绪拉着她的手,不顾她略微僵硬的身子,将她牵至身侧的位置跪坐。   姜令仪不会讲故事。她生而就是个无趣之人,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看书与治病之上,搜肠刮肚许久才想起一个“治驼致死”的故事:庸医用巨石叠压驼背者,将其驼背硬生生掰直,驼背不驼了,人也没气儿了……以前做药园生时,医正们常用这个故事告诫他们,为医者当心怀济世之志,不可失责盲从、草菅人命。   姜令仪讲得平淡无奇,一个故事完毕,忽觉肩上一沉,李绪竟是歪头枕着她的肩睡着了。   春末夏初的季节,连空气都散发出一股子蓬勃明媚。雕窗嵌住殿外的一方树影晴空,淡金色暖阳斜斜照入,落在李绪安静乖巧的睡颜上,于是墨发、绯唇、近看无暇的皮肤,都仿佛发光似的透亮起来,蕴着光的温暖,柔和得不像话。   他手中还抓着一只泥塑的马儿,姜令仪僵硬片刻,试着挪开自己的身子,却被他抓住手抱得更紧些。   “母妃……”李绪呓语,唤的仍是早已故去的穆昭仪。   抛却其他不谈,李绪是个很乖的病人,姜令仪于是僵着没动了,湫水般的目光投向殿门处的一线暖光,久久凝神。   ……   林晚照又来了。   那是个弱不禁风甚至是有些阴柔的少年,第一次见他是在李绪落水后,姜令仪换了湿冷的衣裳,亲自熬了汤药送去李绪榻前,就见屏风后站着一道孤寂清瘦的身姿,青衫墨发,露在广袖衣袍外的手指有着近乎病态的纤细苍白,若不看衣着和微微凸起的喉结,说他是个女子也绝对有人相信。   听到脚步声,青衫少年转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来,朝姜令仪轻轻颔首,而后复又转过头去,望着屏风后昏睡的李绪。   他沉默寡言,眼睛深且空洞,像是藏着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反倒显出一股死寂的虚无来。   “殿下还未好么?”林晚照问,连声音都比一般少年阴柔。   姜令仪悄悄抬眼环顾四周,见林晚照望着自己,这才回答道:“还未。”   林晚照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林公子啊,原是费尽心思结交了宣平侯世子,不知和咱们大殿下有何渊源,偶尔会悄悄前来探望,可是大殿下压根不记得他。”   宫女芸儿执着鸡毛掸子,意兴阑珊地扫着木架上的尘灰,朝用小秤配药的姜令仪解释道,“大家都说这个凭空冒出的谋士林晚照神秘得很,我看不见得,他根本就是脚踏两只船,宣平侯世子和大殿下都不落下。”   姜令仪并不赞同芸儿的见解。李绪已经傻了,毫无夺嫡的希望,三皇子李成意一家独大,他又何须多此一举,游走于三皇子和大殿下之间?全力效忠三皇子岂非更好?   “殿下还未好么?”这次,林晚照还是这句话,平静地问姜令仪。   姜令仪于心不忍,仍是摇头:“额上的伤好了,心智却未恢复。”   林晚照依旧不多说一言,颔首离去。   “小姜,你看!”李绪光着脚从榻上下来,献宝似的将新得的玩物展开给姜令仪看,“方才那个姓林的人给我带来了这把扇子,是宫里从未见过的样式,你喜欢吗?”   那是一把乌金骨扇,锋利且森寒,不用触摸便知它该是怎样彻骨的阴凉。霎时间,眼前似有无数碎片走马灯似的交叠涌现,想要抓住一抹瞧个清楚,却怎么也留不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模糊画面。   一股惧意自心底涌起,姜令仪仓皇后退,白着脸摇头:“不,殿下,我不喜欢!”   李绪很喜欢这把扇子,傻了脑袋的人心思单纯,总以为他喜欢的小姜也定然喜欢,想送给她,未料却将她吓得魂不守舍。   乌金骨扇被哐当一声掷出门外,李绪手足无措,围着姜令仪团团转,焦急道:“好,不喜欢!我们都不喜欢!我已经把它丢出去了,小姜别哭,别害怕!”   说罢,他尤不解恨似的,大步跨出殿外,赤着脚就要踩那柄扇子,口中不住道:“都怪你,都怪你!”   姜令仪和殿外值守的小太监匆忙向前拉住发脾气的李绪,这才免于伤到他的脚。她隐约记得,这扇子藏着利刃,刃上有剧毒,碰伤了是要出人命的。   太监们心惊胆战:“哎哟殿下,使不得啊!您不痛快冲下人们来,何必伤了自己!”   “你!去将这劳什子扔得远远的,万不能出现在我面前!”李绪一边抬脚穿鞋,一边气呼呼命令小黄门,又小心翼翼地瞥向姜令仪,“你好点儿了么,小姜?”   “我……我去看看炉中的药。”姜令仪找了个借口,避开李绪的视线,匆匆行礼退下。   当晚,姜令仪又开始做那些噩梦,这一次,梦中是七万人身死异乡的惨烈。   “李绪”“小姜”“骨扇”……一切,都似乎在慢慢应验,令她惶惶难安,偏又无处诉说。   姜令仪再次陷入了无解的境地,不知该怎样做才能避免那些噩梦继续侵蚀。她性子内敛含蓄,一有了心事便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接下来许久,除了必要的诊治外,姜令仪刻意减少了与李绪的会面。   但李绪一如既往地缠着她,没有丝毫被疏离的怨怼,他甚至压根没有感觉到姜令仪的疏远。   他出去蹴鞠,会将开放得最热烈的一束紫薇花折回,跑得热汗淋漓地递到姜令仪面前;他去参加御宴,会将最好吃的糕点偷偷藏在怀中带回,满眼晶亮地对姜令仪说:“小姜,吃呀!”   他约姜令仪去高楼上看星星,但那夜天阴风大,云层很厚,根本没有星辰可看,他就赌气般命人买光了整条街的天灯,不厌其烦地一只只点燃,送上天际……   群山绵延,旷野平阔,上百只天灯映着黛蓝的夜空,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画卷,风一吹,天灯飘荡,恍若星河流淌。   姜令仪父母早亡,幼年便寄人篱下,即便入了太医署也是不起眼的那一个,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倾尽所有,只为博她一笑。   她也曾问过李绪:“殿下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李绪依旧是那副傻傻的模样,笑着说:“不知道,只是第一眼看小姜就觉得亲切,想让小姜开开心心的!”   七月底,大捷,大晟的领土扩充至雁回山外。   宣平侯父子得胜归朝,皇帝为他们在宫中设了庆功宴,宴请百官国戚。   “小姜,你也去赴宴吧!宴会上好多好吃的呢!”李绪异想天开,眼巴巴地望着姜令仪。   “殿下,万万不可!”掌事太监及时现身制止,苦口婆心道,“姜侍医只是无品医女,并非诰命或是贵女,怎能赴宴?”   “住嘴!我说小姜能去就能去,你们都嫌弃我是个傻子,只有她是最好的。”说着,李绪转头看着姜令仪,认真笃定道,“别怕,我会想办法的。”   虽说坏了脑袋,李绪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敏感得可怕。   他到底是皇子,皇子要带什么女子赴宴是他自己的事,礼部很快同意了。姜令仪从未见过那般大阵仗,不免有些紧张,又想起许久不曾见明琬,便细声恳求道:“奴婢木讷胆怯,能否请求殿下,让奴婢的好友同行作伴?”   李绪笑着狐狸眼弯弯,清朗道:“当然可以!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姜令仪心中莫名一颤。   宴会上,李绪出事了。   他不知被何人骗至了冷僻的揽霞殿,那是穆昭仪身死之处,然后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再次撞破了脑袋。   推李绪的罪魁祸首似乎并不想要他性命,逃离现场时还用一块帕子替他止了血。   一片混乱。姜令仪按压止血时,似乎瞥见了假山后林晚照的身影,等她再定睛去看时,假山后空空如也,那道诡秘的身影又消失不见……   天子不想惊动御宴,将李绪受伤之事压了下来,倒是姜令仪和太医们一顿忙,好不容易才将昏迷的李绪送入云英殿休养。   李绪昏迷了一整夜,身为侍医的姜令仪便煎药换汤,照顾了他一整夜。静谧安详的夜,使得她短暂地忘却了所有困扰和噩梦的纠缠。   不知何时趴在榻边睡着了,被清晨第一缕透窗的晨曦刺醒。姜令仪缓缓睁眼,正巧对上一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跨过几世生死,横亘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接到猫猫了,很粘人的小可爱,花了一个晚上安抚它,引导和我家狗子相处~所以这章是我家猫猫写的,小粉爪第一次码字还不太熟练,大家多多担待~(狗头) 第92章 番外(十一)   李绪醒来后什么话也不说, 只是静静地望着姜令仪。脸还是那张脸,复杂的眼神却没由来让人觉得陌生,像是一望不见底的深渊, 谁也不知道那团暗色的迷雾下藏着什么。   姜令仪有些担忧。李绪本就傻了,此时伤上加伤, 莫不是连话也不会说了?   她倾身仔细查看了一番李绪脑袋上的伤处,又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象,轻柔细致道:“殿下何处不适?”   李绪不语, 伸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令人心惊的力度。   姜令仪迟疑唤道:“大殿下?”   李绪笑了, 很轻的笑,风轻云淡道:“真好,小姜。”   李绪这副神态着实太熟悉了,和梦里的那人一模一样。姜令仪猛地抽回手,几乎立即站了起来,以一个防备的姿势看着榻上的李绪,浑身血液倒流。   “你……不是大殿下。”姜令仪神色仓皇, 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样一句。   那个憨傻的李绪不会流露出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会用那般复杂的语气唤她“小姜”……那个傻了的李绪, 永远是轻快的、赤诚的, 说话时尾音上扬,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孩童模样。   李绪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   他不知在揣度什么, 伸出修长的指节碰了碰额上的绷带,眉头微皱,很快松开,看着惊魂未定的姜令仪,许久平淡道:“小姜可曾想过, 或许,我本该就是这般性情。”   姜令仪不敢想,那是一个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就在姜令仪按捺不住想要逃跑时,李绪忽地眉开眼笑,大声道:“我骗你的,小姜!”   姜令仪愣住,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归属何方。   李绪又恢复了往日呆傻幼稚的模样,得意洋洋地坐起身,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拍手看着姜令仪:“我装得可像了!小姜定是被我骗过去了,以为我病好了,是不是?”   姜令仪真是被他吓住了,闻言徐徐松了口气,白着脸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开这种玩笑。”   “小姜,你不喜欢吗?”李绪显出忐忑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我以为你希望我好起来,所以才开了个玩笑……小姜不希望我好么?为何会这般害怕?”   “照顾好殿下的身子,为殿下配药侍疾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当然希望殿下好起来。”姜令仪道,“只是这般捉弄人,万不可取。”   “好,以后不会了!”李绪又流露出了那种小动物般的湿漉漉的眼神,叫人不忍苛责。他额上的绷带还渗着血,身子前倾,弱声道,“这里只有小姜真心待我好,不计较我的病,小姜会永远在我身边的,对么?”   姜令仪轻轻摇头,将微微吹凉的汤药递至李绪面前:“等殿下出宫建府,搬离宫中,奴婢自然不能再跟着去了。”   “……”眼睛瞬间湿红,泪光如雨扑簌。   姜令仪软了心肠,无奈道:“若殿下听话乖巧,事情能有转机也未可知……殿下快把药喝了,凉了会更苦。”   李绪接过药碗,喝药时,眼睛亦是望着姜令仪,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姜令仪收拾完空碗准备离去,却被李绪拉住了腕子。她回首,对上了一双无声挽留的眼睛。   姜令仪对他的依赖习以为常,安抚道:“好好休息,殿下。”   寝殿的门扉关上,隔绝了清透的光线,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李绪那双孩童般天真的眼眸也跟着暗了下来,晕开一团深不见底的墨色。他抬手,对着窗棂观摩着自己那双年轻白皙的指节,而后轻轻一笑,带着莫大的餍足。   小姜还是这般好骗,但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骗她了。   午后,皇帝派了人过来询问坠楼的细节,李绪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皇帝没有法子,草草处理了李绪身边几个不得力的小太监,此事就算揭过。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帝王而言,肯花在傻儿子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怜。   八月中,明琬很苦恼,清秀的五官都快揉皱成一团。   “还不是因为闻家总提定亲之事?”中秋午后,刚从闻家赴宴归来的明琬愁眉苦脸地漫步在市集街道。   姜令仪与她并肩而行,温声笑道:“闻家三番五次上门求亲,诚意已是颇足了。琬琬,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梦么?你和闻家世子,说不定就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呢!”   “孽缘还差不多,你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才不会信呢!何况,闻致是要北上打仗了,阿爹说他们从军之人每逢大战,都会弄一件喜事讨吉利,留个香火什么的,怕是与‘诚意无关’。”   “又要打仗了?”   “嗯,听说是突厥不知为何突然来袭,连夺我朝三座城池,来势汹汹呢!”   明琬伸手拂过街边摊位上悬挂的一排流苏结,重新振作精神道:“不说这些了,姜姐姐好不容易有一天清闲日子能出宫,应该开开心心度过。不若这样,我带你去望月楼吃月团子,再去慈恩寺烧香求签,可好?”   八月十五月圆,求姻缘签的人格外多。姜令仪和明琬在佛殿外等了许久也挤不进去,索性作罢,改去菩提树下的老和尚那里求平安符。   “琬琬求了两个平安符?”扎着无数红绸带的巨大菩提树下,姜令仪笑得内敛文静,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一个给伯父,还有一个给谁?”   明琬脸一热,掩耳盗铃般将两只平安符背至身后,哼笑道:“姜姐姐的那只符,又是给谁呢?”   这下,姜令仪自己也愣住了。   她如今无父无母,叔父家也不大往来,这只平安符又是为谁而求呢?大皇子殿下么?   或许呆傻的李绪太过孤寂可怜,让姜令仪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明明是该疏离的两个人,却因孤独而走到了一起,不知不觉间竟是占有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姜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明琬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担忧道,“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却总见你走神,可是近来太累了?”   姜令仪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菩提树下的一幕似曾相识,像是经历过一般。”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尘缘未尽,轮回一场,有破镜重圆之兆。”一阵风吹来,菩提枝叶婆娑,红绸飘舞,像是扬起红色的霓霞。树下的老和尚合十闭目,缓缓道,“只是镜里镜外水月雾花,孰真孰假,孰幻孰实,就要看施主们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   “这老方丈,说的话奇奇怪怪的,让人云里雾里。”离开慈恩寺时,明琬回首看着寺庙肃穆的大门,喋喋不休道,“我诚心请教,他却说天机不可泄露……话都说一半了,还在乎多说两句么?”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琬琬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姜令仪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歉意道,“我要回宫了,夜里不能再陪你去拜月。”   明琬诧异:“啊,这么快?姜姐姐不是休沐一日么,明早再回宫亦来得及,我都和爹说好了,晚上请你在家吃饭的呢。”   不知为何,姜令仪脑中又浮现出李绪一个人坐在地上摆弄木偶的身影,脱口而出道:“大殿下一个人过节,我答应了会同他赏月的,下次吧,琬琬。”   ……   云英殿,正殿空荡荡的,李绪赶走了所有宫人,手撑着脑袋,意兴阑珊地摆弄着案几上的木偶。   而他对面,站着林晚照。   “难为你想的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将我从楼上推下再摔一次,治好了我的脑子。”李绪懒洋洋道,“听说我病着的这段时日,你为我做了许多事?”   “结交宣平侯世子、打入他们内部,趁机套取情报军机,这是殿下一早便交给属下的任务,属下一刻也不敢忘。”林晚照依旧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阴柔的脸上毫无波动,“如今殿下醒了,属下便更能放手去做,早日成就殿下的宏图伟业……”   李绪抬眼,笑着问:“突厥那边,也是你的功劳?”   林晚照道:“借刀杀人,可将殿下的心腹之患一网打尽。”   李绪屈指弹倒木偶人,将其扶起,然后再弹倒,如此往复几次,方道:“停手吧,晚照。”   “为何?”林晚照微微睁大眼,随后很快恢复面上的平静,蜷起手指道,“夺嫡复仇,不是殿下的夙愿么?”   “是前世的夙愿。”李绪淡淡纠正,“我不想等到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良久的沉默,林晚照道:“看来,殿下的病还未好。我背弃家族追随殿下,不是为了半途而废的。”   李绪嗤地一笑:“晚照,你知道我的性子的。现在形势和前世……我是说以前,不一样了,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正说着,殿外忽的出现了一道熟悉纤细的身姿。   李绪弯了弯眼,直起身子的同时,他已轻车熟路地换上憨傻的神情,高兴嚷道:“小姜回来啦!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   身后,林晚照阴柔的眉眼间落下一层阴翳。   他问:“殿下为了这个女人连自尊也不要了,甘愿装疯卖傻?”   李绪的身形一顿。他没有回头,只轻轻道:“只要能再看到她,便是疯一辈子又何妨?”   说完,他不顾林晚照晦暗的神色,笑着奔向姜令仪。   那一刻,他仿佛彻底从阴暗中挣脱,跑到了光芒之下。 第93章 番外(十二)   李绪遇刺了。   九月天气骤冷, 不知何时,云英殿中的银杏叶已变得金黄。姜令仪坐在杏树下捧看一本古医书,看得入神, 任凭金黄的暖阳和杏叶披了满身。   李绪自殿中而来,在阶前定了定神,方换上痴傻稚气的笑脸,轻手轻脚从身后捂住姜令仪的眼睛,夸张道:“小姜!”   “殿下?”姜令仪吓得肩一抖, 忙拉住李绪的手转身道,“殿下伤势未愈,怎么出来吹风了!”   “小姜不在, 不好玩!何况,我的伤早就好了……你看,疤都快没了。”李绪挨着姜令仪坐在石凳上,眼中满是热切的期望, 邀请道,“小姜, 我们出宫玩吧!”   姜令仪迟疑道:“出宫需提前报备,今日怕是来不及。”   “来得及的, 我早安排好了!”李绪说话憨憨傻傻的, 眼里却蕴着些许捉摸不透的笑意, 总让人想起秋原上的狐狸。他道, “小姜,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今天是姜令仪的生辰, 也不知李绪是从谁哪里打听到的,硬拉着姜令仪出宫游玩品蟹。   变故就发生在归来的途中,坊墙旁的树上忽的跳下几个手持刀刃的黑衣人, 身手极为凌厉,竟能越过侍卫刺来,千钧一发之际,是李绪替姜令仪挡了一刀,臂上霎时鲜血如注……那一刻,李绪敏捷得不像个只有九岁记忆的傻子。   姜令仪永远记得他那一瞬的目光,悠闲半眯的眼睛,像是浸透了杀气般,冷得令人发颤。   但仅是须臾一瞬,他眉头一耷,捂着伤处大声叫起“疼”来。   那群刺客一击不中,匆匆撤离,姜令仪忙着为李绪处理伤口,没来得及捋清他那一瞬的病态杀意从何而来。   李绪是为了给她过生辰才遇刺的,事后为了保护姜令仪,他还向皇帝撒了谎,将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弄得原本就对他漠视的皇帝越发生气,在云英殿发了一顿大火便拂袖离去。   此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天子震怒,李绪的处境已是可怜得不能再可怜,弄得姜令仪愧疚难安,只能更细致入微地照顾李绪,煎汤熬药事必亲为。她知道云英殿出了些谣言,说她狐媚惑主,趁着李绪坏了脑袋、不辨是非之时而勾引于他,若是大殿下尚且清明之时,哪能看得上她?   姜令仪只当没听见,她从来不会在乎这些。这些日子,她甚至忘了曾经那些噩梦的影子……   若是没有那天午后,在李绪寝殿外听到的谈话,姜令仪大概会怀着这份温暖与愧疚一直陪伴李绪。   “晚照让你们来的?”殿中,李绪的声音传来,有着与憨傻状态截然不同的温润贵气。   与他谈话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绪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若是真的刺客,行刺当选在僻静无人的死角处,且弓箭远比近身刀剑有效,如此方能成功,而选择那样的地点和方式,则说明刺客并非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让我在小姜面前暴露出早已痊愈的真面目。又或者,他们的刺杀目标本就是小姜。”   他声音冷了下来,虽然依旧是轻柔的语气,却蓦地给人压迫之感:“将小姜视为绊脚石,迫不及待想要离间我与她的,除了晚照还会有谁?”   良久的沉默,殿中之人道:“林先生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现今林先生已成功随军北上,只待将那七万人引去雁回山便可借突厥之手永除后患,到那时,天下都将是殿下的,又遑论一个女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殿下不应该止步于此……”   “噤声。”殿内的李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后,有脚步朝门口走来。   姜令仪僵冷着身子后退一步,几乎落荒而逃。   原来,李绪早就不傻了……   原来,他手下之人竟与突厥勾结,原来他之前所有的纯净热情、对她的关怀体贴俱是用以蒙蔽人心的假象!   他是何时开始做戏的?半年前,一月前,还是和她相处的每时每刻?   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的那一刻,姜令仪倚着门扉缓缓蹲下。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或是震惊,而是心痛,痛到难以呼吸。   她以为一切都会和梦里不一样,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同样可怜又孤独的同伴,以至于泥足深陷,到头来得到的只是欺骗一场……她怎会,和梦里一样傻?   那晚,是姜令仪最后一次做那些奇怪的噩梦。   只是这一次,梦境前所未有地真实,所有人都面容清晰,字字清楚。   她梦见李绪带她去画舫,让她亲眼看着明琬和闻致沉船落水;她梦见师兄死了,唯一同情她的侍婢死了,李绪的骨扇之上沾满了各色人等的鲜血;她还梦见在燕王府中,李绪亲口承认当年雁回山战败的真相,将当年的计划和盘托出,告诉她:“我也是没有办法,小姜,当时闻致和老三的势力如日中天,我若不杀他们,便是他们杀我。”   七万多条性命,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令人胆寒。   她还梦见,就在四天后,林晚照会按计划泄露行军路线,将闻家所领七万人引入雁回山腹地的埋伏之中……那里尸骸遍野,终将成为人间炼狱。   梦醒后,姜令仪惶惶难安,只能去找明琬——她是唯一一个信得过,又与闻家有直接关联的人。   明琬是个很讲义气的姑娘,听后果然惊急不已,再三思索之下决定先去找三皇子李成意。   明琬走了,姜令仪不知该何去何从,云英殿她是不愿再回去了,好在李绪已痊愈,年底便会出宫建府……   脚步忽然顿住,秋风袭来,衣袂翩跹,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姜令仪看到了宫道彼端站着的李绪。   他终于不再装傻,长身玉立,面容俊秀,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朝她道:“小姜,我们谈谈。”   姜令仪转身就走。   “前天午后,我知道殿外偷听之人是你。”仅此一句,姜令仪便定住了脚步。   身后,李绪似乎叹了声,带着笑意道:“我走路向来脚步轻,那天若不故意弄出些声响吓跑偷听的你,待林晚照的人察觉,小姜恐怕就没命了。如何?小姜现在愿意与我谈谈了么?”   李绪的寝殿内,熏香浅淡,寂寥无人。   姜令仪望着款款而来的李绪,不自觉后退一步,红着眼警惕道:“大殿下想谈什么?”   “小姜,你到底知道多少?”   “殿下要灭口吗?”   李绪笑了,很轻很无奈的一声,道:“小姜若有前世的记忆,便知我如若要灭口,便绝不会让你有说话的机会。”   ……前世?!   这个词着实太过惊世骇俗,但之前许多无法解释的谜团,都因这个词的出现迎刃而解。   “看小姜这神情,看来确然记得前世。”他自语道,“难怪我清醒时……你会那般怕我。”   “我并不知那算不算前世,只是……只是会反复梦见阴谋和杀戮,而所有杀戮的缔造者,皆生得和大殿下一模一样。”话说出口,姜令仪感到了锥心的疼痛。   她忍着泪,哽声问:“所以那些事,真的是大殿下做的?”   李绪没说话,而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姜令仪的眼泪瞬时涌下,泪雨滂沱。她心如刀绞,不仅是因为被骗的屈辱,更是为那段刚刚发芽就被扼杀的情动。她一字一句道:“您和梦里一样可怕,大殿下,您让我觉得……恶心!”   李绪看着她,似乎动了动嘴角,那笑比平日更淡更莫测。   他道:“小姜,你不知道,这辈子的我已经比上辈子要干净太多了。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辈子的傻子,只要你在身旁。”   说这话的时候,李绪第一次在姜令仪面前垂下了眼睫,而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天知道为何身处深宫之中,他会随身带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拔刀出鞘,寒光闪现,姜令仪以为他会杀了自己,但事实上,李绪只是笑着将匕首递到她面前,刀柄朝她,刀刃朝着自己,温声道:“上辈子做过的事,我不否认,前尘往事已经发生,便是痛哭流涕也改变不了事实。小姜若是还恨我,觉得我前世死在道观外的雪地里还不解恨,便亲手……再刺我一刀。”   “你……你疯了!”姜令仪惊惶,“殿下知道我只救人,不伤人,又何苦惺惺作态,以此相逼?”   李绪怕是早算计好了一切。   且不论她下不了手,便是真的刺了李绪一刀,在这皇宫中乃是行刺皇族的死罪,她怎敢去做?   “小姜不忍动手?也对,小姜恨我到极致,也只敢往自己心口扎刀。”不知想到了什么,李绪自嘲地嗤了声,弯着狐狸眼说,“无碍,我自己动手。”   说罢腕上用力,将刀刃直直刺向自己心窝。   “不要!”姜令仪扑了上去。   匕首只是刺破了李绪的衣襟,并未伤及要害。   李绪松手,匕首哐当坠地,他将姜令仪拥入怀中,于她耳畔道:“小姜,既是命运轮回,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们便谁也不要欺骗谁了。该杀的人,前世我已杀尽,今生我把命赔给你……这辈子我只选择你。”   姜令仪欲挣扎,李绪却揽得很紧,低声道:“不要急着拒绝,小姜。不如我们来打一个赌,若是雁回山之劫并未发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姜令仪没有回答。   半个月后,大军得胜归朝,除了闻家世子负伤外,其余原本该死在雁回山的七万人俱是荣归故里。大军进京的那日,长安城一片山呼海啸,唯有新建的燕王府依旧平静如初。   府门内,李绪圈住了想要逃跑的姜令仪,带着笑意的嗓音撩过耳畔。他得意道:“老三带着明家的小医女北上,本王有一千次机会截杀他们,可本王并未这般做。如今我已应诺,小姜呢?”   姜令仪并不打算这么快原谅李绪,李绪也不着急,只徐徐道:“这辈子我有的是时间,不急,小姜可以慢慢想。”   不久,听闻闻家世子对明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闻致那人性子傲,追起姑娘来青涩又自负,稍有摩擦两人都不肯让步,“绝交二字”都不知说了多少回。只是吵着吵着,少男少女的感情倒越发深刻起来……   次年秋,闻致和明琬的婚事定下,姜令仪也调去了皇后宫中。   又过了一年,十六岁的明琬与闻致大婚,大概是婚前吵够了架,婚后二人竟异常甜蜜,一时羡煞众人。   两年来,李绪仍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姜令仪的视野,大多时候并不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忙碌,或是闲暇时陪她游湖赏花,为了能和姜令仪多说两句话,他甚至背了好几本医书,如此姜令仪调配药方,他也能谈几句药性和建议。   可偶尔,李绪也会让李成意吃些苦头。   譬如去年折去李成意一个户部,今年便又借着内阁贪墨一案让李成意幽禁陈王府面壁。姜令仪提醒他不能再步前世后尘,李绪却委屈道:“我前世死于老三之手,如今让他吃点苦头,不算过分吧?”   姜令仪说不过他,索性埋头研究手中的药方。   李绪手撑着案几看她,许久,唤道:“小姜?”   姜令仪下意识抬头,却见阴影笼罩,李绪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这次是真的,找到你了。”他笑着道,如愿以偿地看见姜令仪飞红了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平行世界写完啦!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的……   PS在现实的时间线里,成为首富的闻致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青年才俊,就像是当年他最意气风发之时一样,不再是一个人……(虽然这么说,可能还是有点伤感,心疼小致一秒。)   大家记得戳专栏预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