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皇家老男人(反穿)》 作者:赵十一月 作品简评: 作为甜宠文的原女主,甄停云的命运因为穿书女的插手而被搅乱,成了个乡下长大的土包子。手握剧情的穿书女虎视眈眈,想要抢走属于她的一切,将她踩在脚下。然而,甄停云的命运在入京前又转了个弯,她做了个梦,救了个偷马贼,也为自己寻到了最好的姻缘。入京后,她考女学,拜良师,识益友,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真正的亲情和友情,也被那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宠上了天。 本文讲述了被穿书女搅乱人生的女主为了改变自身命运而努力向上的故事,情节生动,人物鲜明,积极向上。同时,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无论处于何等艰难的境地,只要不放弃自己,不忘初心,始终努力,奋进不息,终有一日会得到命运的回报,成就美好的人生——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第1章 停云   冬天日头短,许多做惯了活计的妇人白日里便要忙碌些,赶在日头下去前把费眼的活给做了。   甄老娘便是如此。虽说如今是住外头客栈,可她素是个闲不住的,寻了临窗的位置坐着,就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做着自己的针线活儿。   正好隔壁房间的李太太要给丈夫补衣服,过来借个针线,便搬了椅子坐在甄老娘边上,两人正好闲唠嗑,便问一句:“我瞧着大娘您也是要上京的,这是要孙女去投亲戚?”   倒也不是李太太嘴碎爱八卦,主要是冬天路上本就少人,甄老娘这一行人也有些奇怪,老的老,小的小,虽说也有管事丫头跟着,偏没有个当家男人,难免叫人觉着奇怪。尤其是,甄老娘的小孙女,那模样,真真是粉雕玉琢,像是画上的一般,叫人见着都觉眼前一亮。   李太太夫家经商,为人也有些个小机伶,见面时也不敢深问就怕戳了人家伤口,也是几日相处下来,眼见着甄老娘和她家小孙女都是活泼开阔的性子,今儿才大胆问了一句。   殊不知,甄老娘这儿正等着人问呢——她憋了一路,要不是家里丫头看着,早就想要炫耀了。这会儿终于等到李太太问起,甄老娘这针线也不做了,把手上的东西往针线篓子里一塞,嘴上假谦道:“我家祖上都是种地的,哪里会有京城亲戚。这回也是丫头她爹升迁入京,特特派人来接我们祖孙……其实吧,我早说了,我老婆子一个,半辈子也没出过家门,就是到了京城怕也不习惯哩。偏丫头爹放心不下,几次三番的派人过来,我也不放心他们一家子,也只得跟着来一趟了……”   李太太不由也吃了一惊:她,她居然没瞧出来,这甄老娘竟还有个当京官的儿子!   吃惊归吃惊,李太太还是忙不迭的恭维了甄老娘好些:“早便瞧着老娘您有福气,如今瞧着,果是有福呢,我们这些个人真真是比不上……”   这说着说着,难免便要问上几句那位当官的甄老爷。   甄老娘平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个儿子,如今听人问起当即便挺着腰板,精神抖擞,仔仔细细的说了起来。说儿子一出生就是大脑门,记性好,会背书,正好碰着个好先生,被人看中收为弟子……   没等甄老娘说到儿子中秀才、中举、中进士还有外放做官那些事儿,忽而听到窗外一声惊雷,这天气竟是说变就变,眼见着就要灰暗下来。   甄老娘也顾不得说儿子了,忙从椅子上起身,探头往窗外喊了一声:“二丫头,二丫头!下雨了,赶紧给我上来!”   李太太一怔,跟着往外看了一眼:“您家姑娘还在下面呢?”   “可不是!和她娘一样,最是个会磨人的!”说起媳妇,甄老娘也没好气,还有一肚子话想与人说,“你不知道,我那媳妇也是个脾气大的,连着生了两个女儿,这要是其他人家的婆婆早就要找人了,我也没怎么样,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她就和我摆脸色、使脾气。生二丫头那会儿,二丫她爹正好中了进士,她和我赌气,抱着大丫头就跑去京去了,倒把二丫这么个奶娃子留给我!我当时就说了:这要是孙子,那我肯定是要养的,偏是个丫头片子,小时候爱哭,长大了也磨人……”   说着,又想起来楼下没声儿,甄老娘气得也顾不得端官家老太太的款儿,叉着腰喊道:“你上不上来?!再不上来,晚上干脆就和你那匹马一起睡马厩得了!”   直到这时,楼下才传来声音——   “来了来了!您再催,我还没来,雨倒是先被您催下来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脆的,嫩的仿佛初春枝头的芽儿,嫩的能掐出汁来。   李太太听着,不由也笑:“您家姑娘这性儿,可真是个活泼的。”   甄老娘:“哎呦,你可别夸她!这丫头脾气怪着呢!”话虽如此,声音里却是带着笑的。   楼上两人正说着话,甄家小姑娘甄停云则是窝在马厩里和马说话。她看上去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杏眸琼鼻,双唇盈润,脸上略带了些婴儿肥,颊边还有两个儿浅浅的酒窝。因着她今日穿一件玫瑰粉的袄子,整个人看着像是枝头花苞一样儿的甜蜜可爱。   甄停云虽嘴上应了甄老娘的话,动作上仍旧是不紧不慢,顺手就把手里剩下的小半根胡萝卜喂到马嘴里,摸了摸马头:“再有些日子就要到京城了,你可得听话些,别乱跑……”又絮絮念叨,“你看我对你多好,整天儿给你吃苹果胡萝卜的,要是换了别的人家,指不定连草都吃不饱呢。”   也不知是不是马有灵性,被她这样喂着、摸着、念叨着,不一时竟也十分温顺的低了头,拿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小姑娘的手心。   被它这么一蹭,甄停云倒是觉着有些痒了,不禁笑了两声,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要走:“那马兰头你乖乖听话,我迟些儿再来看你……”   甄停云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马厩,眼见着外头就要下大雨却也不是很急,心里颇是安定。   其实吧,一开始甄父派人来接她和祖母入京的时候,甄停云心里也有些忐忑。她从小跟着祖母在乡下长大,不仅没见过父母,就连跟在父母身边的长姐幼弟都没见过。听人说,因着甄老娘重男轻女,甄母裴氏又是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坐月子时很是受了一回气,索性便堵着气抱着长女去京里找丈夫了。初时,或许是觉着幼女才出生不好带上路,再后来甄父外放,地处偏远,甄老娘又是故土难离,也不好单接了女儿过去。   这般一折腾,直到甄父升迁入京,甄停云这做女儿的竟是从未见过父母,自是少不了忐忑的。   结果,这一忐忑,甄停云便小病了一场,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随祖母入京,一路匆匆,到底还是见着到了父母家人。甄父亲切宽和,裴氏外柔内刚,长姐才貌双全,幼弟聪慧懂事,看上去就是可亲可爱的一家人,偏偏却多出了她和祖母。   祖母大半辈子都是待在乡下,自是不知京中规矩,到了京城后,祖母既不能管家理事也不好出门应酬,只能闷在家里,偏她和裴氏婆媳一贯不合,这么闷着,更是闷出许多气来,最后又因许多事情,闹得她和甄父母子离心,一场大病之后竟是就这么去了。   至于甄停云,她就更惨了,因着有个才貌双全、格外讨人喜欢的长姐,甄停云这乡下来的野丫头直接就被人比到了泥地里,爹不亲、娘不爱、弟弟嫌她粗笨,就连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也不喜与她说话。梦里的甄停云自然不甘心,她几次三番的想要证明自己,最后却是连连出错、出丑,只换来家人越来越失望的目光。祖母过世之后,甄家更是没了她的容身之处,甄父也不愿叫这么个声名狼狈的小女儿坏了自家名声,索性便派人将甄停云送回老家,想要托族里叔伯替她相看一门亲事,让她在乡下过一辈子便罢了。梦里的甄停云气不过,临去前跑去与父母争执,与长姐吵闹,不知怎的竟是跑了出去,还被人害死了。   然而,哪怕她死了,这梦也没完。   在梦里,她看见甄家因着自己这个不孝女的死而难过了一阵,随即便是燕王世子被立为皇太弟的好消息,甄家全家都为之欢欣鼓舞——燕王世子成了皇太弟,作为世子妃的长姐甄倚云自然也就成了太子妃,想必很快便会是皇后。直到此时,美丽多才的甄倚云方才放下心来,看着镜子里那身着太子妃大礼服的自己,不由一笑。   边上无人,甄倚云终于能够对着镜子,将憋在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了:“我原还以为女主光环多厉害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然后,她将自己穿书所做的那些事一一说出,得意洋洋。   据说,她们都生活在话本里。   据说,在原来的话本里,甄停云就是那个千娇万宠的女主角。裴氏不舍丢下幼女,带着长女幼女一同入京,因路上匆忙还累得幼女病了一场,甄父裴氏自是更加愧疚疼爱,宝爱非常。甄停云自小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偶尔去外祖家小住,便很讨大舅母喜欢,早早便与大表哥定了娃娃亲。她与大表哥青梅竹马长大,嫁去后更是恩爱非常。后来,大表哥位及首辅,官居一品,她也因此得了一品诰命,一生一世一双人,羡煞旁人。   然而,甄倚云来到了话本里,她觉得像是甄停云这样只会靠运气,只会被人宠的女主真就是一无是处,又不愿被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主比下去,索性便用法子让裴氏舍下甄停云,只带她一人上京。甄父与裴氏几次想接甄老娘和甄停云过去,也多是她从中设法,让他们打消了念头。如此,她便能占了甄停云的机遇,去外祖家小住,和大表哥青梅竹马,抢走了原本属于甄停云的名师还有才女名声。直到入京,甄倚云觉得甄停云已不足为虑,这才不再拦着人去接甄老娘和甄停云,反到是端出可亲可爱的长姐模样,还令人将甄父送给自己的骏马让了出来,说是给妹妹的礼物。   结果,这匹马却在路上丢了。   甄倚云因此认定了自己和甄停云命里相克,乃是王不见王,于是又起意陷害甄停云……当然,有剧情作为依仗的甄倚云对上才从乡下来京,一无所知的甄停云,自然是一胜再胜,直逼得甄停云狼狈不堪,人见人厌,最后竟是横死街头。而甄倚云却是开阔了眼界,甚至不将大表哥看在眼里,借势嫁给了未来皇帝,也就是燕王世子,就这样走上了属于她的荣华之路。   ……   南柯一梦,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甄停云简直是被梦中的情景吓醒的,待得醒了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匹马。   这马可不能丢,要是丢了,甄倚云岂不是又有借口折腾人? 第2章 偷马贼   所以,甄停云这一路上简直像是伺候马祖宗,一路的小心伺候着,还给这匹马取了个名字:马兰头。生怕马又丢了,或是被甄倚云给克死了。好在她这一路的小心,马不仅没丢,反到是被她喂的皮光水润,越发的亲人。   这么想着,甄停云心下安定之余也有几分得意,感觉自己现在和梦里根本不一样嘛,以后肯定也不会像梦里那么惨。   然而,就在此时,马厩里忽然传来些许声响,随后是马蹄响动声。甄停云闻声,心下不由一跳,忙回头去看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正骑在马兰头的身上,一向不太亲人的马兰头竟也由他骑着。   因他背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仓促之间竟是没能看清。   不能甄停云再细看,便见这人双腿一夹,直接策马往外冲去,堪称是一骑绝尘。   甄停云:“……”   甄停云目瞪口呆。   呆了片刻,她忽然回过神来,抬脚便要去追,扬声大叫道:“等等!那是我的……”马!   话声未落,那人理也不理,已经骑在马上飞驰而去,一转眼的功夫便已跑远了。   天边炸开一阵响雷,大雨哗哗而下,那哒哒的马蹄声很快也被雨声淹没,不一时便连对方背影都看不见了。   甄停云呆呆的立在马厩边上,站了片刻,忽然爆出一声悲愤的怒喝:“杀千刀的偷马贼!你别让我抓到,要不然我非得叫你给我做马骑!”   ******   因着丢了马,甄停云整个人都蔫了,慢吞吞的上了楼,见着甄老娘也只叫了一声:“祖母。”   甄老娘在楼上也是听着声响了,只是这偷马贼早就跑没影了,她也只得跟着心疼一回马,然后才安慰孙女:“算了算了,不过就是一匹马。以往在家里,骡子、驴子、老牛,全都由你骑,也没见你多热络。这会儿怎么忽然就这么稀罕了?”   甄停云鼓着腮,哼哼:“那哪里能一样?这是姐姐送来的马,听说还是父亲特意跳出来的千里良驹,千金难求。”   “什么‘姐姐送来的’?你姐姐才多大,能有什么东西?傻丫头,那都是你爹的东西!”甄老娘教训了甄停云,然后又呵呵了两声,“还有,就那么匹马,你以为真有人会拿金子去换?我瞧你是昨儿发梦,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甄停云:“就算不值金子也值好些银子吧?现在马没了,连银子也没了。”   这下子,说的甄老娘也跟着心疼起来:“你说这偷马贼也真是个识货的,这马厩里怕也只咱们这一匹好马,偏就叫他挑中了。唉,难得你爹送了好马来,你怎么就没守住哦……”心疼完了,还不忘念叨孙女没财运,生来败家。   甄停云嘟嘟嘴:“还不是祖母你老催我,要不然我在马厩里多呆一会儿,指不定偷马贼也不敢胡来呢。”   甄老娘:“呸呸呸,你这刁钻丫头!自己倒霉没守住马,倒是说起我来了!”说着又回过神来,转口道,“也亏得我叫了你,没叫你留马厩里——真要是叫那偷马贼红了眼,伤着了你这傻丫头,那可怎么办?”   甄停云原是心下郁郁,听到这话却不由有些心软,只嘴上还不肯饶人:“那正好,没了我这丫头片子,您老人家正好去京里抱您那大孙子呢。”   “偏你最刁钻!”甄老娘吵不过孙女,只得哼了一声,拉人坐下,“行了行了,你这炮仗嘴可别对着我了!正好马也没了,就当省点事儿。你陪我一起做针线,见了你爹还有弟弟,也算是有东西能拿得出手呢。”   甄停云自然是不肯跟着甄老娘一起给人做衣服的,不过她在哄甄老娘这事上很有几分小机伶,闻言便也挨着甄老娘坐着,接了甄老娘递来的棉布袜子看了看,先是一惊:“哎呀,祖母您这针脚可真细致,我瞧着倒是比咱们镇上那千衣坊的也不差了。”   甄老娘难免自夸:“自家做的东西,虽不及外头那些花哨,可论细致舒服那是胜了百倍的。你爹就穿得惯我做的衣服袜子,都说再舒坦没有……不是我说,你啊,可别学你娘那败家的——她看什么都觉外头好,恨不能把外头的东西都搬回来,哪里知道咱们这些人家的节俭仔细哦。”   甄老娘一面做针线一面与孙女叨叨着自家理财思想,那真是越说越精神。   尤其是每当她说到口干舌燥时,便有甄停云在侧殷切奉茶,连声赞她“祖母说得对”又或者“祖母说得好”,总之是一连串的马屁,只拍得甄老娘浑身舒坦,更有无数的话要教导孙女。   待得甄老娘喝了一盏茶,方才反应过来,拿眼瞪人:“你可闭嘴吧,让你做针线,偏你这样多的屁话,到现在竟是连针都没拿起来!”   甄停云只得拿起针线装装样子,一时儿问这里怎么缝,一时儿问这要用什么针法。   总之,烦的甄老娘头疼厉害,只得一摆手把这没用的孙女打发出去了:“行了行了,这都要用晚饭了,你去楼下叫人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晚屋里用饭。”   甄停云也正想下去问一问这马被偷了怎么办呢,她适才也是急糊涂了,都忘了自家亲爹还派了个老成精明的管事一路儿打点,这事正好也能问一问人。故而,甄老娘开了口,甄停云便利索的搁了手头的针线,脚下轻快的下去了,半点也没带愁的。   甄老娘:“……”哎呦,有这么个刁钻的孙女,真是愁死个人哦。   说起来,论刁钻甄老娘也是不逞多让。   便是甄停云她娘,裴氏当初嫁来甄家后也很吃了些苦头。要知道,当年甄父一个穷小子能得恩师看重,许以爱女,那真真是走了狗屎运。尤其是裴氏自小与兄弟一同跟着父亲进学,容貌秀美,才学亦不逊男儿,说一句才女也不为过。甄父与裴氏早前便颇有些情意,婚后更是诗词酬对,琴瑟和鸣,实是恩爱非常,唯一不如意者便是甄老娘这刁钻婆婆和子嗣运。   裴氏运道不好,婚后一年多才有孕,头一胎生了个女儿。甄老娘做婆婆的重男轻女,只一径儿的冷嘲热讽。裴氏也不管她,自己给长女取名倚云,想着丈夫才是一生倚靠,便一心陪着丈夫温书科举,做足了贤妻模样。偏甄父入京赶考时,裴氏凑巧又怀了,只得留在家里养胎,好容易生了下来,又是个女儿。甄父不在家,甄老娘这婆婆做足了恶婆婆的嘴脸,便是裴氏自己也有些灰心,给幼女取名停云,想着把这女儿运给停了,下一胎必得要儿子才好。   许是心诚则灵,裴氏后来果是得了幼子——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当初,裴氏赌气抱着长女入京却把才出生的幼女留在家里,丢给这么个刁钻的恶婆婆,那真是一百一千个不放心。偏就这么巧,甄停云正好就是甄老娘的小克星。   甄老娘虽然重男轻女,嘴上总嫌“丫头片子养了也没用”,可眼见着孙女哭着也不能叫哭死啊,再有媳妇走了孙女却还未断奶总不能叫饿死了……甄老娘那是一面气自己手贱,一面养孙女,好容易养大了些,偏又是个娇气得不得了的小丫头——农活那是不肯做的,针线也就拿拿针,现今不过是缝个袜子什么的,就是叫她去做饭那都得担心她把厨房给烧了。   反到是甄老娘,竟还被这丫头哄着劝着,破天荒的拿了自己的私房买了两个小丫头在家里使——人家甄停云说了“我爹都当官了,您也是官老爷他娘了,咱家里还一个丫头都没有,烧饭做菜都得自己来,叫人知道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爹呢”。总之,甄老娘那是一点儿孙女福也没享着,反赔了不少钱,要不怎么说丫头片子都是赔钱货呢~   便是现在,甄老娘做着手上的针线,心里也难免担心孙女的婚事:哎呦,这么个刁钻娇气的小丫头,啥啥都不会,缝双袜子都要想法子耍赖……只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哦。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杀千刀的偷马贼!你别让我抓到,要不然我非得叫你给我做马骑!   男主:我躺平了,你来呀~ 第3章 卿本佳人   甄停云并不知道自家祖母已经在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她正与林管事商量:“林叔,我适才在楼上与祖母想了一回,还是觉着这偷马贼的事情不好就这么算了。您说,是不是要报个官什么的?”   甄父寒门出身,便是科举为官,也不似世家那般有班底有人手,手头少有得用的人。这回也是担心老母幼女一路不顺,这才把自己身边得用的林管事派了来。这林管事在甄父身边多年,颇是能干,很有些体面功劳,甄停云索性便管人叫一声“林叔”,颇为亲近。   那匹马也是林管事一路送来的,自是知道这是难得的好马,也眼见着甄停云这一路上那样仔细照料,这会儿忽然碰着个偷马贼,便是林管事心里头也很替主家心疼,更为自家姑娘这倒霉运气感慨。只是,如今出门在外,林管事也不愿节外生枝——虽也雇了镖局跟着,可老太太年老,姑娘又年少,可不就是老老小小,哪里是能够胡乱惹事的?   “姑娘,便是真报了官,且不提这马能不能找回来,首先一个便要耽搁咱们目下的行程——老爷他们还在京里等着老太太和姑娘您呢……”林管事开口劝了一句,不由压低声音,小声与甄停云道:“再有一个,如今外头便是讨饭的也有拉帮结派分地盘的,这偷马贼如此嚣张,竟敢直接在客栈抢马,后头必有靠山。咱们不过是路过,还要急着赶路,总不好为着这事惹上地头蛇。姑娘,咱们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为上。”   甄停云虽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心里仍旧有些不甘,口上道:“林叔,您也说了,这偷马贼行径嚣张,说不得早就惹了众怒,就等着人出头呢!再者,这些人也就是欺负咱们都是外地赶路的,为着赶路赶时间不好与他们耗着,方敢这样行事。若今日真就这么罢了,岂不助长了那些贼人的气焰,反叫他们得意?我只咽不下这口气!”   林管事暗道:你一个小小姑娘家,哪来儿的这么大脾气,还“我只咽不下这口气”!   说着,甄停云又抬起眼,看着林管事,郑重道:“林叔,这到底是父亲亲自挑的马,又是长姐好心叫人送来给我的,若是就这么丢了,岂不伤了父亲和长姐的一片心意。   她生了一张嫩生生的脸蛋,带着点婴儿肥,此时气火上头,眸子好似被火光点亮,黑亮亮的,粉颊边犹有一丝霞色,颜色极是夺人,堪称昳丽。   便是林管事一路上看惯了也不由被惊了惊,想着甄停云都这样说了,还扯上甄父和甄大小姐,只好应一句:“这样吧,如今外头正下着雨,也不好出去,待得明日雨停了,咱们再去外头问问情况。”   虽没答应要报官什么的,倒也不是不管的意思。   甄停云听着,颇觉满意,笑盈盈的点点头,嘴上甜如抹蜜:“祖母叫我端饭上去呢,林叔你们也早些用饭,可别饿着。左右下着雨也不好赶路,晚上便早些休息吧,这一路赶的急,我和祖母坐马车倒也没什么,可林叔你们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必也是累的。可得好好保重才是……”   反正好话不用钱,甄停云顺嘴说了一溜儿,倒把林管事感动得不行。   甄停云说完了话,这才转身去叫人准备晚饭,自己好端上去服侍甄老娘用饭。   甄老娘等了半晌才等来孙女,午间又只喝了点茶水,自是饿了,好容易等着甄停云上来,一时儿火气上来,便说她:“人家那些做孙女的,孝顺又伶俐,叫做什么便做什么,再没有不听话的。偏我倒霉,碰着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叫你给端晚饭都能磨上小半个时辰!哎呦,还好我是吃儿孙饭的,不是吃孙女的饭,要不肯定得给饿死!”   行吧,甄老娘就是这么个脾气,嘴又坏,无事也能叫她惹出许多气来,也怨不得人家裴氏这做儿媳妇的心下恼恨,这么多年都没消了当初的怨气。   甄停云却是早就惯了的,她听着也不气,反到是笑:“既然祖母你不吃孙女的饭,那我自己吃了吧。”说着,自己便要端起碗吃饭。   甄老娘听罢,也有些急了,只是嘴上又不肯服软,只好气得瞪人。   瞧甄老娘那憋闷模样,甄停云一时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过后,她又将手上的碗筷递了上去,主动给递了个台阶:“我说笑呢,祖母您是咱们家的一家之主,您不用饭,我哪里敢用哦。”   甄老娘有些别扭的接了碗筷,心里也知道自己适才那些话说的重了,含糊道:“你也用吧。”   祖孙两个这才对坐着将晚饭吃了。   这客栈建在官道边上,不远处还有驿馆,颇有些行商之流入住,厨子手艺竟也不赖。尤其是今日晚上有一道烤鱼,把盐抹在鱼皮上烤的,鱼皮被烤的焦黄微卷,拿筷子把鱼皮往外一拨,鱼皮被扒开,沾在上面的盐粒跟着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雪雪白的鱼肉,鲜嫩无比。另还配了一小碟子的酱,若是嫌这鱼肉味道太淡,正可以蘸酱吃。   甄老娘年岁渐大,甄停云也颇知道些医理,常劝她少食重油重盐的东西,这会儿也没叫甄老娘多碰那蘸酱,只给她夹了许多雪白的鱼肉,令又劝她喝了一小碗的萝卜汤。   待得用过饭,甄老娘有些倦,便靠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甄停云则是收拾了下碗筷盘碟端下去,又擦了擦桌子,这才抽了纸笔出来,自己磨了墨,坐在桌子前提笔练字。   大熙重文,世家千金多是要习文学字的,到了年纪还能去考女学做女学生。   这女学一说,还是开国皇后首创,所以天下十大女学京城便占了两个,分别是: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往年十大女学的榜首之争,也多是从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之中争。   甄停云运气不好,自小跟着祖母甄老娘在乡下长大。   这乡下人家,家里小子读书习字那都是费家底的事儿,还有许多都是一家兄弟供一个。甄父当年都是自己天资好,又有好运气,碰着了好先生,方有后来。所以,虽说大熙重文,可这乡下姑娘略识字便是好的了。甄老娘自然也没想着给孙女请先生什么的,只想着叫甄停云学点儿针线烹饪什么的,也算是有个一技之长,日后嫁了人也能把日子过起来。偏甄停云自小就有些个娇气,农活不做,家事做不好,针线烹饪也多是糊弄糊弄甄老娘,只把甄老娘愁个半死,最后还是甄停云自己有主意,说要请个女先生过来学些东西。   甄老娘那是最看不上这些个虚把式的,偏自家孙女啥啥不行,看着也就只能学这些个虚的,只好咬咬牙掏出些私房请了女先生来教甄停云习字读书,这才没把甄停云养成个睁眼瞎真文盲。只是,这乡下地方,甄老娘套私房请的女先生自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能教教人识字读书,毕竟一分价钱一分货。   甄停云自小便有主见,想着母亲裴氏当年也是女学出来的女学生,人都要赞一声才女。她做女儿的也该好好努力,以后说不得也能考女学。   因着大熙女学一般要考六艺,也就是“礼、乐、射、御、书、数”,甄停云便试着一样样的学起来。虽乡下地方条件有限,甄老娘也管得严,但她还是时常买点字帖,日日练字。碰见人家卖旧书,她就跟着买些《九章算术》这样的书卷自学着,打些基础。长到十岁,她还去寻隔壁私塾的老秀才买人家不要了的旧琴,厚着脸皮和人借琴谱,软磨硬缠的跟着人学了一点儿琴艺。   结果,来京前甄停云又做了那么个梦,心下越发觉着爹娘什么的都靠不住,还是要自强才好,私下自然也更加用功,哪怕赶路辛苦,每天几张大字却是再不肯省的——这书法一道,持之以恒,方能见效。   因着甄停云自己练字认真,这一练竟是练到了天黑。   没等她一口气练完几张大字,就听到楼下有人咚咚咚的跑上来,竟是过来敲门:“甄姑娘,甄姑娘!不好了!”   甄停云沉着口气,将笔下那字写完了,这才起身往外走,开门问了一句:“怎么了?”   “您家的马,”店小二跑得满脸都是汗,喘了口气方才道,“您家的马自己跑回来了!”   甄停云大喜:“真的?!”   “太好了!”甄停云喜得在屋里转了一圈,连声道,“我就说我这一路儿给它喂胡萝卜喂苹果,那用心虔的!它要是跟人跑了,那不是傻嘛!”   店小二暗道:马哪有傻不傻的?   不过,店小二这是另有话说,喘完了气又道:“这马不仅自己回来了,还,还……”   “还怎么了?”甄停云见他大喘气个没完,实在有些不耐烦,这就急着要往下去看马。   店小二这才道:“还把那偷马贼给驮回来了。”   话声未落,就听得甄停云一声冷笑:“好啊!我正好要看看是哪家的王八蛋敢偷我的马呢!”说罢,她撩起袖子,一副要和人干架的模样,脚下不停,一溜烟就往楼下马厩去了。   甄停云火急火燎的跑了下去,果是看见了马厩里的马兰头。   马兰头站在马厩里,马背上驮着个黑衣男人,正是当初惊鸿一瞥的偷马贼,只是如今不知怎的竟是昏着,躺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竟是一丝声响也无。   几个伙计正围着马兰头,试探着伸手想要将马背上的偷马贼拉下来。   偏马兰头脾气并不好,很有几分烈性,不许旁人接近,有些急躁的蹬马蹄,就是不许人接近。   甄停云这一路和马兰头相处颇好,这会儿见着马兰头那就像是亲娘见着被拐的小闺女,忙冲了上去,叫了一声“马兰头”。   马兰头待她也十分亲近,连忙把头凑上来蹭了蹭,低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也因此,甄停云离得比旁人更近,终于瞧见了马背上那个偷马贼的真容。   说真的,如今外头大雨未歇,夜空阴云未去,外头仍是黑漆潮湿。客栈的马厩里也不过是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堆积着许多杂物,地上还有漏下来的雨水,湿漉漉的,乱糟糟的,肮脏且杂乱。   偏偏,这男人的脸一露出来,便如明月拂开阴云,皎皎光华,瞬间便将整个马厩都照亮了。   蓬荜生辉,珠玉耀目,不过如是。   甄停云也就是读了几本书的半文盲,实是称不上才女,肚里没啥墨水。此时此刻,她看着这男人的脸,竟是只能想起一句话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第4章 我见汝亦怜   来之前,甄停云还想着:若是见着这偷马贼,非得要先把人揍一顿,最好是揍成个烂猪头,揍成个半身不遂,然后再交林管事送官法办!   可是,现在看着这张脸,甄停云忽然又觉得有些下不了手了——怪不得,这是世上还有“我见犹怜”之说!   古有南康长公主见丈夫小妾,为美貌所摄,弃刀抱之,说“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今日自然也有甄停云见偷马贼美貌,放下揍人的拳头,改口说道:“快来帮我把这人拉下来。”   因着有甄停云在侧,马兰头倒是不再踢踢踏踏了,由着人将它马背上的黑衣男人给拉了下来。   待把人拉下马背,众人便就着马厩里那盏油灯细看这人面容。   男人一头乌发早就被雨水打湿,还有几缕乌黑的湿发粘在脸颊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映着马厩里的些微灯光,便似月夜里盈然的月光,轻薄、易碎。然而,哪怕这人闭着眼,仍可见面上线条凌厉,五官如刀刻般深邃,剑眉高鼻,薄唇如削。   这样英俊的容貌,偏又是如此的狼狈苍白,便如形容威武的狮子落了泥潭,漂亮的鬃毛沾满泥浆,反倒更叫人心生不忍。   甄停云看在眼里,神色也不由缓和许多,于是便使唤边上的两个伙计上来搭把手:“外头还下着雨,这人浑身都湿了,现下还晕着,还是得先叫人送屋里收拾干净了。对了,还得叫个大夫来看看身体才好。”   本来,甄停云使唤人帮着把男人拉下来,两伙计自是没话说的,如今听说甄停云要把人弄回客栈还要给请大夫,这两人立时便不干了。   一个说:“姑娘,这可是偷马贼!如今是晚上又下雨天,确是不好直接把人送官,只好留他呆一晚,明日再送官……但,这也不能直接把个偷马贼拉客栈,还给这贼人请大夫啊!”   另一个跟着点头附和,一时儿想不起开门揖盗这词,便假装有学问的造了个词:“这不是引贼入室嘛!”   甄停云完全是看脸说话,精致的下颔微抬,反问了一句:“谁说他是偷马贼了?”   一时间,马厩里两个伙计面面相觑,竟是说不出话来。   甄停云神色如常,开始睁着眼说瞎话:“当时偷马贼偷马的时候,只我一人在场看见了人,你们至多不过是远远看了个背影什么的。哪里就能确定这就是偷马贼了?”   其中一个伙计试探着道:“不是偷马贼,那也不能叫您这马给驮回来啊?”   “就不能是有义士见义勇为,替我把马从偷马贼手里抢回来,路上力竭晕倒的?”甄停云随口道,“反正,这偷马贼偷的就是我的马,当时也只我一个看见了那偷马贼,我说他不是,难不成你们还不信了?!”   既甄停云这般说了,两个伙计也没奈何,只得认了这事,很是吃力的替甄停云把这昏迷的男人抬了回去。   甄停云想了想,叫人给这男人在自己隔壁开了间房,又叫自己的小丫头八珍拿了银子请客栈伙计帮帮忙,拿干净衣服给这男人换上,再就是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甄老娘原还在屋里歇着,久等不见自家孙女方出门看了看,待看见自家孙女又是掏钱开房间又是给银子请大夫,那脸色简直是不能见人。好在,甄老娘如今也算是略知道些道理,心知自家孙女脾气大,爱面子,不好在人前给她难看,只得拉了人到边上说话:“你傻啊!就算不是偷马贼,那也就是个不认得的,哪里至于就要为着这人费上这么多银钱。你个败家丫头,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是自己的银子就可劲儿的花!”   越说,甄老娘越是心疼那银子,只觉得心肝儿上那块肉都要被甄停云割了去!   甄停云想了想,倒也不瞒甄老娘,便道:“其实吧,当时我也没看清偷马贼的脸,不过瞧这人身量,估计就是那偷马贼没错。”   “什么!”甄老娘也顾不得压低声音,当即变了脸色,差点没卷袖子揍孙女。   甄停云连忙拉她袖子:“祖母,你小声点儿。”   甄老娘这才勉强压低了些声音,忍不住拿手指去戳甄停云:“说你傻,你还真傻啊?!哪有人抓了贼不送官,反到给贼倒贴银子的?”顿了顿,又道,“不行,我得去把那银子要回来!”   要不是袖子被孙女拉住了,甄老娘那是能直接跳起来去把八珍那丫头追回来,非得要讨回自家银子不可。   “祖母,您先听我说!”甄停云本还想再卖一会儿关子,见甄老娘这火急火燎的,只得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我是想着,父亲和长姐千里迢迢给我送了匹骏马,确是好意。偏我却不会骑,实是可惜了这一片心意。早前我见那偷马贼,就他那骑马模样,骑术必是极好的——要不然,马兰头那样不服人的也不会叫他这么个不认识的轻易骑了去。如今,正好他落难,我救他一命,到时有这救命之恩在,让他教我马术,岂不便宜?”   甄老娘一听,倒是有些心动,只是仍旧嫌她:“哪有请个偷马贼教马术的!做贼的品性,如何能信?”   “偷马贼怎么了?圣人还说呢,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甄停云心知甄老娘这般说必也是心动了,便朝她眨眨眼,杏眸水亮,透出几分少女特有的狡黠来,悄声与甄老娘道,“再说了,这骑术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学好的。祖母您也是知道请先生要费多少银子的,这又要备礼,又要束脩的,岂不费银子?如今咱们不过是开间房间,叫人请个大夫开些药罢了,说大点儿是救命之恩,有这救命之恩在,那偷马贼便是教我马术,那也不能管我要银子啊。”   甄老娘一听,倒是这么个理儿,心觉孙女算是有些省钱的心,颇得甄家勤俭节约的优秀基因。当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老人家觉得孙女到底年少,经验不足,还有许多进步空间,便板着脸教训孙女几句:“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能叫人再开一间房啊!只管叫人把他抬老林房里便是了——两个大男人,挤一挤又有什么关系!还能叫老林看他一看呢,省得这贼醒了就跑!”   说罢,甄老娘便催甄停云去客栈那头把开房的银子要回来。   甄停云素是爱面子,哪里肯干这事,只得哄甄老娘一句:“还不知这人是什么病呢,要是过了病气给林叔怎么办?”又道,“林叔是父亲派来的老人,如今咱们一行人就指着他这么个主事的了,可不能叫他出事啊。”   甄老娘有心再说,甄停云已经半搀半拉的将人劝了回去:“哎呀,祖母,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我这就叫六顺去端热水来,您老人家擦洗过后方好歇息呢,可不能累着。”   甄老娘一肚子的话全叫甄停云给堵了回去,只得跟着孙女回房了。   倒是甄停云,扶了甄老娘回房歇下后又起身往楼下去。   适时,客栈伙计已是替黑衣男人换了衣服,因那男人身形高大,手脚修长,叫伙计累的够呛。只是,此时见着甄停云从房间里出来,他仍是觉得眼前一亮,一时疲惫全消,殷勤的唤了一声:“甄姑娘。”   甄停云正要下楼,闻声顿住步子,顺势往隔壁房间里看了眼,关切问道:“那人怎么样?”   伙计老实回道:“我换衣服的时候看了看:他身上虽有些伤口但也多是皮肉伤,只是脑后位置好似被什么砸了,好容易才止住血,怕也是因此才会晕的。对了,大概是淋了雨,他还有些发热,这个得等大夫过来再细看了。”   说着,他又拍起甄停云的马屁:“还是姑娘有眼力,我瞧这人或许真是路见不平的义士,因着要从偷马贼手里抢马才会受这些伤呢。”   甄停云对此却是另有想法:怕不是……马贼内斗?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真不是偷马贼啊!!!! 第5章 问一句答一句   当然,这种马贼内斗的想法若是说出去就太吓人了。   所以,甄停云只是朝客栈伙计笑了笑,倒是没有多说,转过身往楼下去,另与林管事交代了些黑衣男人的事。   自然,她也说了些自己要借此和人学马术的想法。   林管事倒不是甄老娘那样斤斤计较的,反说:“姑娘要学马术,不若等回京,待得禀过老爷,由老爷出面延请名师方是正经……如何能够跟个偷马贼学?!”   “我虽不会骑马,可还是会看的,这人骑术实是我平生仅见的高明,若是放过便可惜了。”说着,甄停云十分大气的摆摆手,作出主意已定的模样,口上道,“而且,我已请示过祖母,她老人家也已点头应允。”   林管事简直要被这一对堪称奇葩的祖孙给愁掉头发,事后少不得又要去看看那所谓的偷马贼,待见了那男人的脸,不由暗道:这年头,贼都长这样了?!怕不是把采花贼当成偷马贼了吧?   想着自家姑娘还要与这人学马术,林管事更是一宿都没睡好,甚至都迁怒起外头那场总也下不完的大雨。   好在,这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总算是在半夜里停了。   甄停云一贯起得早,第二日醒来时,先趿着鞋子去开窗户。   只见外头的天仍旧带了些灰白颜色,只蒙蒙亮,雨却已经停了,晨间的空气格外湿润清新,寒凉中犹且带着一丝丝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吐气,眼见着口中呼出的气转瞬间便凝成白茫茫的水雾,不觉又是一笑。   笑过后,甄停云开始洗漱换衣裳,准备趁着甄老娘等人没醒,下楼走一走,去客栈外面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待回来便可用早膳。   结果,甄停云方才出了房门,便听到隔壁房间一阵儿的响动。她眸光微动,下意识的抿紧了唇瓣,心道:看样子,那偷马贼已是醒了?   既是听到了声响,甄停云倒也不急着下楼了,先转了个方向去推隔壁房间的门。   按理来说,这客栈房间的门是有插捎,可以由内关好。可那人昨日里正昏着,又有客栈伙计还有大夫等进进出出,房门此时只是虚掩着,甄停云略一推便推开了。   待推开了门,她便见着男人靠坐在床上,一只手压着被子,一只手按着额角,眉心微蹙,像是在想什么。   听到推门声,男人便抬目向她看来。   昨日里,这男人闭着眼,形容狼狈,犹可见其五官深刻,英俊非凡。   此时,他睁开眼。   清晨的阳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失去血色的小半张脸透出过分的苍白冷淡,竟有一种坚若玉石的细腻质地。他看着推门而入的甄停云,目光里并没有初醒之人的迷茫,只是很深很沉的神色。   哪怕他此时只是靠床而坐,还需要抬头看人,可那姿态、神色以及目光,一时间竟是叫人忘了客栈简陋的环境,同时也忽略了他略显苍白的脸容以及他身上那件粗糙的衣服。   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他眼如幽潭,眸光似刀剑,如横刀对人,锋利刺骨,竟是迫得人不由脚步一顿,背生冷汗。   便是甄停云也不由顿住步子,蹙起眉头:这年头,偷马贼都是这样的气势凌人?   当然,甄停云自小乡下长大,来京前又大梦了一场,自觉自己是看得多了,经得多了,虽是被人唬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便也不甘示弱的反看了回去,哼哼道:“瞪什么瞪?”   男人闻言收回了目光,反到是挑起长眉,对着甄停云笑了笑。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挑,唇角上扬,面部冷硬的线条因此柔和。如冰雪消融,又似熹光透过云层照入人世,云霞如锦,流光溢彩,竟有目眩神迷之感。   人皆爱美,甄停云也不例外。她不由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正要好好的和这个偷马贼开口算一算账——从他无故偷人爱马,到甄停云不计前嫌救人一命,给他开房请大夫买药……   总之,肯定要先把这救命之恩给说定了。   就在甄停云心里打着腹稿时,男人漫不经心的抬起手,指了指床榻边的位置。   甄停云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矜持端庄的范儿坐了下来。   然而,就在甄停云坐下的那一刻,适才还姿态闲适的靠坐在榻上的男人忽然弯了弯眼睛,眸光一转,手臂已如闪电般快速抬起。他用手卡住了甄停云的脖子,然后强制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他的动作就像是猎食的猎豹,快、准、狠,并且优雅有力。   以至于甄停云甚至都来不及出声呼救便被制住了。   甄停云:“……”   “先别说话。”男人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像是在斟酌词句,吐字清晰,“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有不对的……我指头上略用点力,你这脖子只怕就要被捏断了!”   说话间,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唇上没有一丝血色,颜色极淡,依稀是微笑的样子。   但是,因为离得太近,此时的甄停云甚至可以看见他瞳仁深处那一点深色,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戾气。她不由的打了个寒噤,对着这样的笑容再也没有早前目眩神迷之感,甚至忘了欣赏他那张英俊到近乎不可思议的脸庞,只觉满心的恐惧。   就像是人对面须发怒张的凶兽,那种要被咬断脖子,被撕碎的恐惧从心头涌出,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甄停云甚至忘了去推那钳制着自己脖颈的手臂,只呆呆的点了点头。   男人这才开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问罢,他略略松手,好叫甄停云能够开口应声,只是两根手指仍旧扣在脖颈处,随时都能可捏断她的脖子,就像是掐断花枝一般简单。   正如昨夜里那个客栈伙计说的那样,他身上有些发热,哪怕是扣在甄停云脖子上的两根手指也是滚热的,像是烧热烧软了的铁钳。只是,哪怕如此,他依旧是腰背挺直的坐着,姿态端正且标准,仿佛是受过某种特别的训练。而他的手臂也如铁铸一般,坚实有力,无法推拒,根本不像是个正在发热生病的人。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平稳呼吸,放缓声音,温声道:“我姓甄名停云。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我……”   她话还没说完,男人有些不耐,重又捏紧了甄停云的脖子,淡淡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甄停云:敲你妈!我难道是你养的狗——问一句汪一声?!   男人也不以为意,紧接着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甄停云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昨晚上我的马把你驮回来,我看你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真要放着不管只怕要出事。我也不好见死不救,就叫人把你送了上来。”   男人紧盯着甄停云,似乎在鉴别她说的是真是假,过了片刻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甄停云露出虚伪又温柔的笑容:“都说了,不好见死不救,我就是日行一善。”   卡着她脖子的手微微收紧。   “好吧我说实话!”甄停云不得不开口说实话,“你下午偷我的马时,我见你骑术高超,就想着救你一命,然后让你教我骑术。”   听到这话,男人眉梢动了动,脸色微变。他看着甄停云,像是有些不可思议,反问了一句:“我,偷你的马?”   虽然脖子被人卡着,可甄停云也不能罔顾事实啊!所以,她小声委婉的应声道:“当然,也可能是你无意骑错了——可那的确是我的马,我亲眼看见你骑着它跑走,昨晚上也是它驮着你回来。”   男人并未说话,目光就像是两枚钉子,扎在甄停云脸上。过了片刻,他短暂的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卡着甄停云脖子的手。   甄停云喘了口气,然后开始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脸上涨红。   男人看着她咳嗽,居然还伸手去边上到了一盏已经凉透了的茶水递过去。   甄停云受宠若惊,接了茶盏握在手上也不敢喝,只睁大眼睛看着他。   男人对此并不强求,面上仍旧带着笑,忽而开口道:“好。”   甄停云眨眨眼,有些懵,不是很懂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男人便道:“你不是说,想请我教你骑术吗?我答应了。”   甄停云:“……也,也不用勉强的。”见识过这人的凶狠后,她已经有点儿想要放弃先前那个荒唐的主意了。   然而,男人却像是已经打定主意,语气随意又散漫:“适才是我太敏感,对不住了。不过,救命之恩原该以身相报,教点儿骑术又算得了什么。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便是了。”   甄停云越听越慌,忙道:“不不不,我刚刚想了下,觉得这事其实是我太狭隘了!正所谓‘施恩莫忘报’,你要是好了就赶紧回去吧,真不用留这报恩。”   “回去?”男人玩味的重复了一下,随即便扬眉一笑,随口反问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回去?”   甄停云咽了口口水,有些懵的重复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男人点点头,神色坦然,全然看不出是说谎还是认真。   甄停云忽然想起来,以前村里有户人家的儿子就是发热烧坏了脑子,成了傻子。这男人头上还有伤,还发热,该不会也烧坏了脑子吧?   想到这里,甄停云不由举起两根指头,试探着问道:“你知道这是几吗?”   说着,甄停云还晃了晃两根手指。 第6章 摄政王他不走了   甄停云虽是乡下长大,平日里却连针线都少动,一双手倒是养得雪白娇嫩。   此时,她抬手在人眼前晃动,手指纤长、白皙,骨节分明,便如春笋玉葱一般。就上面的指甲盖也都是修剪好了的,粉粉白,仿佛是最上等的粉珍珠。   然而,看着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手指,男人面上的笑容也顿了顿,渐渐敛起,只拧着眉头看着甄停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甄停云看着他,一脸真心实意的忧色,心里则是暗道:妈耶,该不会真的傻了吧。   甄停云到底城府浅,男人只看她一眼便能猜到她的想法,眉头蹙起,冷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不记得了,不是傻了。”   甄停云停顿了半晌,然后才渐渐明白所谓的“只是不记得了,不是傻了”的意思,试探着问道:“那,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明白后,她现下倒是有些理解男人一开始的暴力逼问行为了——当然,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就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摇摇头。   甄停云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忽然又有点儿小激动,笑着试探:“总这么你你你的叫着也不好,要不先给你取个名字叫着吧。”   男人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甄停云。   甄停云一面思索,一面道:“既然你是我家马兰头带回来的,要不就跟它姓?就叫马……”   “等等。”男人打断了甄停云絮絮的念叨,眉心微蹙的开口道,“我想起来了。”   甄停云怀疑的看着他:哪有才说完“什么都不记得”转口就说想起来的?   男人神色自若的道:“元晦,‘朝菌不知晦朔’的晦。”   甄停云对他表示敬佩:“你这连名字都是才想起来,居然还能记着‘朝菌不知晦朔’,好棒哦!”   元晦微微颔首,并不应声。   甄停云也不脸红,厚着脸皮将话说了下去:“你如今都已知道名讳了,不如去官府看看?说不定你家里人已经报官找你了呢。毕竟,你这什么都不记得的,还是早些归家比较好……”   天知道,她多想把这危险的偷马贼送官法办!   元晦却挑了挑眉,眸光晶亮的看着她,唇角微翘:“这可不行,我都答应了要教甄姑娘马术的。哪里就能不顾救命之恩,半途走人?”   甄停云犹自垂死挣扎:“我才想起来,过几日,我和祖母就要启程去京里,你要是跟着也不方便吧。”   “无事,”元晦笑起来,随口便应,“我也想要去京城看看,路上正好教你些东西。”   甄停云深觉自己背了个大包袱,这包袱居然还是她自己主动给背上的,越发觉着自己去京这一路是前程无光了。   虽如此,甄停云到底也做不出救人救到一半就丢下的事情,坐着说了几句话后,见元晦身子还没好面有倦色便让他先歇下,自己下楼去与林管事说话。   只是林管事也起得早,没见着人,据说是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甄停云便一边用早饭,一边等林管事回来。   待得林管事回来,甄停云便请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问如今雨停,何时可以启程。   林管事一早儿便去外头打听过了,此时见着甄停云问起这个,面上也带了些为难之色:“摄政王的仪仗还在前头停着呢——摄政王他不走了,咱们这些人也走不了啊。”说着,又悄声与甄停云透露了些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听说是出了什么事,怕是要多留几日……”   事关摄政王,甄停云也不好再说什么。   说起来,大熙皇室传到这一代,子嗣上头实在是有些个不顺。先帝统共也就只三个兄弟,早年死了一个,如今便只剩下两个,一个是燕王,一个是肃王。燕王醉心丹药长生之术,整日里与那些道士论道,如今正在京中炼丹度日;肃王则是先帝幼弟,早便受封,因着封地苦寒,比邻北蛮,一直戍守边境,甚少回京。   偏先帝身子不好,膝下就只一个独子,还是宫女所出,一直养在皇后膝下。先帝临去前,看着年幼的独子,年轻美貌的皇后,以及内阁诸位老臣,那心是怎么也放不下,既担心主少母壮会有祸国之危,又怕幼主年幼无依会成群臣傀儡。所以,先帝临去前,当着诸人的面点了远在边境的肃王为摄政王,令他回朝辅政,与内阁诸臣同掌军国大事。   结果,年初山陵崩,如甄父这般的都已经入朝述职了,偏这位摄政王却借口要防范北蛮,交接封地事宜,一直拖到如今方才起驾回京。这才走了没多久呢,这摄政王仪仗又给停了,堵得甄停云这些人都进不得退不得的。   甄停云想着也觉愁,便转开话题问了问元晦的病情。   昨晚甄停云歇得早,这送大夫买药什么的都是林管事帮着接手的,如今听人问起自然应得干脆:“大夫说了,他身上就是些皮肉伤,上药养养就好。只后脑那伤,好似是被什么砸的,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先上药包扎,再看以后了。对了,大夫见他还有些发热,便给开了些药……”   甄停云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他如今这情况,是不是不能上马啊?”   林管事一听这话就知道甄停云怕是还没放弃拜偷马贼为马术先生这一想法,不由牙疼,嘴上则是应道:“大夫说了,脑后那伤好了前,最好不要剧烈运动。”   甄停云:“……好吧。”   林管事便又与甄停云商量着再在客栈留上五六日看看情况——若是前头摄政王真不走了,他们也只能往边上去,看看能不能换个道绕路去京城。   甄停云一一应了,眼见着时间不早,便道:“祖母怕是要醒了,我得去看看。其他事,就劳林叔您多上心了。”   林管事连忙应了。   甄停云这才起身往回走,待回了房,甄老娘果是已经醒了。   家里带来的两个小丫头,八珍和六顺正被甄老娘支使的团团转。   说来,甄家便是在族里也算不得富裕人家,甄老爷去得早,只余下甄老娘一个寡妇拉拔着独子,实是有些艰难,家里的田左右是种不过来,只得租给别人,自己再在家里做些针线活攒银钱。偏偏甄父自小聪慧,是个读书种子,多得是费钱的地方,甄家日子自然也是紧巴巴的。还好,甄父运气好,碰上了停职罢官的裴老爷子,裴老爷子收他为徒,教他读书,最后甚至许以爱女,真真是恩义深重。   后来,裴氏嫁来甄家,身边也陪嫁了两个丫头,还请了个婆子负责厨下之事,为此颇受甄老娘念叨,觉着媳妇实在败家。后来,裴氏抱着长女去京寻丈夫,便把自己陪嫁的两个丫头一并带走了,只留了那个负责灶上事的婆子。   甄老娘原就觉着自己老当益壮,用不着这些人,又气裴氏,索性便把那婆子也给辞退了,自己带孙女在家过活——反正儿子已中了进士,家里田地都有,也不缺银子。结果,甄停云长到五六岁,甄老娘正想着教孙女些家事,自己也歇一歇,享会儿儿孙福。甄停云却是不肯干的,她脾气虽娇,说起话来却是伶俐得很,便哄甄老娘说“我爹都当官了,您也是官老爷他娘了,咱家里还一个丫头都没有,烧饭做菜都得自己来,叫人知道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爹呢”,硬是从甄老娘手里拿了银子,先是把原先被甄老娘辞退的婆子请回来,再买了两个丫头来,一个叫六顺,一个叫八珍。   当然,甄老娘不肯多出钱,买丫头时的挑拣余地便少了许多。   六顺买来时也只十岁,农家姑娘原就生得人高马大,身量高,骨架大,粗手粗脚,一张脸也晒得黑红,看着确实是不大讨喜。牙婆也是压手里压久了,眼见这丫头越长越大越能吃,索性宜买了。   八珍倒是模样齐整,看着也机灵活泼。只是她年纪更小些,只八岁,干不了重活。   甄家一买就两个丫头,也算是牙婆买一送一了。   六顺生得虽不好,为人却是老实肯干,身量高力气大,不仅能劈柴打水,擦擦洗洗都会的。八珍则是做点儿扫地擦桌的轻活,跟着厨下的婆子打打下手,待得长到十岁上时已能接过婆子的活,给一家子做饭了,倒是省了请婆子的钱。   如今要上京,甄停云想着身边是该有两个可靠丫头,就把六顺和八珍一起给带上了。   这时候,八珍正端了热水来给甄老娘擦脸,六顺则是端了早饭上来,笑着道:“老太太,姑娘,还是先用早饭吧。”   六顺以往生得黑壮,这些年在甄家也不必下地日晒,倒是白净了许多,且她生得敦厚老实,如今瞧着倒挺顺眼的。   甄停云已是在楼下吃过早饭,此时看着那碗多出来的白粥,心念一转,倒是伸手端了粥碗,然后往外走:“我已是吃过了,这碗粥,我送去隔壁好了。”   自听说隔壁那个元晦暂时不能剧烈运动,骑不了马,甄停云便开始重新估量起这人的价值。   她心下暗道:要不,还是及时止损,直接把人丢客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睡太香忘记更新了QAQ   元晦:要是我不想起来,就要跟马姓!怎么可能?!   甄停云:搞得好像“元晦”是你真名一样,呵呵!   (别看有些人表面光鲜,其实背地里差点就跟马姓了……)   第7章 大概是你眼瞎   不过,甄停云到底是受了甄老娘十多年言传身教的,虽然理智上觉得及时止损才是正理,可是只要一想起自己给人开房、给人请大夫买药花的银子,以及早上被人掐脖子受到的惊吓……她就觉得隔壁那个元晦或许还有救——至少得先试着回个本?   所以,甄停云端着那碗热粥,顶着甄老娘碎碎念,重又去了隔壁房间。   元晦还是原来的样子,披散着一头黑发,面容英俊,脸色苍白。他靠坐在床上,微微阖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方才抬眼往门口看了眼,   见是甄停云,元晦便又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开口:“怎么又来了。”   想起适才被掐脖子的事情,甄停云也是心有余悸,不是很敢接近他,索性便把粥碗放在案上推给他,随口笑应道:“我想起你还没用早饭,就给你端了碗粥来。”   元晦微微点头,接了那碗粥在手上却没有立刻喝,只是道:“还有事吗?”   甄停云朝他笑笑,见他一副等着自己开口的模样,也只好委婉说道:“你身体还没好,怕是不好上马教我骑术。我是想问你识不识字,能不能先给我写个小册子什么的,让我记一下马术基本要点,提前学习一下?”   元晦却没有立刻应声,只是看了甄停云一眼,忽然道:“你这回入京,是要考女学?”   甄停云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元晦却是一笑:“如你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要学马术,多半就是想女学。事实上,六艺之中,射和御这两项,便是京中许多闺秀也是不甚精通的。若是你能在这二道上力压他人,倒是能够稍微弥补其他方面的不足。”   甄停云被人说中心事,口上却不肯服输,只是道:“你怎么知道我其他方面不足了?”   元晦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百姓的粮仓充足,才能顾及到礼仪。以你眼下状况,想必也不过是在家中略读几卷书罢了,若是和寻常人家的姑娘比,自然不差。可若是想要入京去考京都女学又或者玉华女学,那就是完全不够看的了。你该知道,世族公卿家的小姐从小开蒙,有父母与名师在侧言传身教,也有多年苦功,自是远胜于你。”   换句话说:人家出身比你好,教育条件比你好,甚至可能比你更努力,自然远胜于你。   甄停云闻言,虽还有些不服,心里却跟着沉了沉:她想不落人后,可事实上,自母亲裴氏当年丢下她起,她便已经落于人后。   裴氏家学渊源,也曾入过十大女学之一的西都女学,有才女之称,甄父当年殿试被点传胪,才学过人。长姐甄倚云自小养在裴氏和甄父膝下,多年耳濡目染,自然是受益匪浅。且甄倚云原就比人多了一世的智慧,早熟早慧,十分知道趋利避害的道理,早就寻机“遇上”了一位名师,得师长悉心教诲,才貌远胜同龄之人。今年年初,甄倚云随甄父入京,便直接入了玉华女学,如今在京也是颇有才名,风头极盛。   甄停云却是长在乡下,虽有些小聪明,也不过是从甄老娘手里挤出些银钱请个不入流的女先生识字念书罢了,偶尔买些旧书自学,学问到底不深。便是她心有计较,想方设法的从隔壁私塾的老秀才处买木琴,讨琴谱,学琴艺,终究是不入流的,难登大雅大堂。   说到底,外人眼中,甄倚云和甄停云早便是云泥之别。   ……   想到这里,甄停云不由的便又想起梦里那个甄倚云看着她的目光,那样的轻蔑不屑,高高在上,如同看着脚边污泥的目光。   眼见着甄停云脸色变了又变,元晦不为所动,低头喝了几口粥,这才接着往下道:“不过,你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甄停云颇觉面前这人很有些村里那个给人算命的老瞎子的本事——先是想办法损你一顿,等你怕了,他再突出自身作用,端着架子等人来求。   只是,哪怕知道这里头的那些个套路,甄停云还是被人正好戳中了心事,心上痒痒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求问道:“你有办法?”   元晦闻言微微一笑。   他这样的人,哪怕什么都不记得,识人看人的本事却不会丢的。早在甄停云入门时便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只是他如今什么都没想起来,身体也未好全,暂时还得拢着甄停云,最好是随她一起入京——他隐约记着,自己似乎原就是要入京的。   正因如此,他方才如此言说。   此时,听到甄停云果然如同预料那般咬饵上钩,元晦略一颔首,转口问道:“有纸笔吗?”   “有有有。”甄停云原就是想要元晦给她写点儿马术小要点什么的,所以便特意带了纸笔来,眼见着元晦开口,当即便用双手捧着,这就要递上去。   然而,元晦却摇摇头:“我不用,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甄停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有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元晦难得耐下心来,与她解释道:“女学入学考,书便其中之一,再者第一场便要答卷。只有把字写得端正好看了,才能入师长之眼。魏晋时便爱以貌取人,时人则多有以字观人的习惯,若能写一手好字,或许也能令师长喜欢,得个高分。所以,我要先看看你的字。”   甄停云天天写大字,自觉这方面也不算太差,闻言便也不扭捏,提笔便写了一句:   “好者知其恶,恶者知其美”。   元晦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你先时学的想是楷书,只是入门底子没打好,又胡乱临了几本不同字体的帖子,不仅没打好基础,反倒乱学一气,写成了个四不像。”   甄停云看看自己写的字,忍不住嘀咕:“我看我写得挺好的呀。”   元晦薄唇微挑:“那大概是你眼瞎吧……”   甄停云只觉太阳穴突突突的跳着,气得直咬牙。   元晦却是不管她,不紧不慢的往下说:“如今便有两个法子:一是临欧楷,欧楷最是四面亭匀,八分平正,一笔一划正可用来给你做基础,磨平棱角;二是临魏碑,你如今虽是写成了个四不像但到底也临过唐楷,算是稍微有些基础,此时再临魏碑,反倒见效更快。毕竟,唐楷比较‘规矩’,用笔与结构几乎是固定的,一丝不苟,反到是魏碑多变,逸趣横生,更利于发挥。你是想考女学,时间想必也不多了,我倒建议你临魏碑。”   甄停云闻言,试探着道:“我听说女子多宜簪花小楷?”   元晦扫她一眼,言辞淡淡:“小楷最见功力,写得好的便如卫夫人,人都说她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若写得不好,那便是卫夫人说的‘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明年六月便是女学入门考,你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簪花小楷,怕也就是练出只墨猪吧。”   听人把自己的字形容成墨水而成的肥猪,甄停云脸上更是发烫,好在她素识时务,紧接着便道:“那便听你的,临魏碑。可要买什么字帖?”   元晦随口便应:“可先从《始平公造像记》或《龙门二十品》入门。”   甄停云受教,一时也觉元晦这人还算是有些用处,也不算是浪费了她的银钱。她是个实用主义的人,眼见着元晦有用,当然要好好待人,目光一转,立时便殷切问道:“你的粥喝完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端一碗来?要加点小菜吗?”   前倨后恭,可见一斑。   虽是早有预料,元晦还是暗叹一口气:果然,还真是现实——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   叹气归叹气,这种时候还是要端端架子的。   既然甄停云主动献殷勤,元晦便也抬了抬下颔,应道:“嗯,再来一碗,再来点小菜——嘴里淡的很。”   甄停云忙出门去,一叠声的使唤八珍给元晦端些热粥小菜来,然后便又转过头去看元晦。   只见她脸颊雪嫩,樱唇浅红,杏眸便似沾了糖霜的小月亮,看人时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心软。   元晦心知她的意思,想了想,又开口道:“书法上,你可先临魏碑。至于射、御二道得等我伤好了再说……对了,你乐之一道,学的是什么?”   甄停云也不瞒他,便道:“就是古琴。不过,我没请过正经的琴艺师父,就是随便学了点,琴谱也没见过几张,如今也就会点儿小曲。”   元晦虽是早有预料,此时闻言还是忍不住的抬起手,按住额头,心下暗道:就你这样,还想着要考女学,真真是理想远大啊!不如晚上早些休息,多盖床被子,方好圆梦。   不过,元晦一向重诺,既是开口允诺,甄停云又有心向学,只得仔细思量了一番,抿唇道:“我也会些琴,略记得些琴谱。午间无事,我可教你一些。”   甄停云简直喜出望外,恨不能把元晦这如银子般万能的人给供起来。   不过,喜过后,她又有些奇怪:“你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怎的还记得琴谱?”   元晦闻言也蹙了蹙眉头,抬手捂着额角仔细想了想,沉吟许久,方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种细枝末节不甚重要的东西总不会全忘光的……比如你,若是你什么都忘了,难道就不会吃饭喝水说话了?”   所以说,对他来说:琴谱这些就相当于吃饭喝水一样的简单?   甄停云心下更添几分惊疑:这人马术精绝,懂得也多,只怕还真不是普通偷马贼。   难道,他竟是偷马贼里的老大?   一时间,甄停云已经脑补出一个世家公子家道中落,无可奈何落草为寇,结果正好马贼内斗,重又落难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心下颇是唏嘘。 第8章 一曲仙翁操   甄停云心下暗暗唏嘘,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八珍端了热粥和小菜上来了。   甄停云亲自过去接了来,想了想,又吩咐八珍:“你去把我放在房间里的琴拿过来。顺便,叫六顺跑一趟,替我买两本字帖。”   说着,她把写着“始平公造像记”和“龙门二十品”这几个字的纸条递给了八珍,特意叮咛了一句:“就买这两本。”   八珍略识得几个字,接了纸条,低头看了一眼,忙应下,这才抬步往外去。   甄停云则是端着热粥和小菜,亲自送去给元晦用。   因着有求于人,甄停云脸上带着笑,颊边一对小梨涡,说起话来都甜得很:“现下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一二。迟些儿我去楼下和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给你炖点儿鸡汤滋补——你这身体怕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少不得要多补一补。”   元晦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别太油腻了。”   甄停云连甄老娘这般刁钻的也能降服,自不怕元晦几句挑拣,闻言倍加体贴,开口附和:“我知道,你如今正病着,确实是不好吃得太油腻。”   元晦便不多说了。   就听甄停云接着往下道:“我听人说,有些讲究人家,起居用膳时也多爱叫人在边上鼓乐,以娱声色。你如今正在用饭,不若叫我在一边弹点小曲,也算是给你放松下心情?”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一派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元晦着想。   只是,小姑娘的小心思,简单的就像是清澈的溪流。   元晦一眼既明:她这是想借机试一试自己的水平,顺便让自己指点她的琴艺……   不过,这原也不是大事,用饭时听人弹个小曲什么也确实是放松的一种。元晦看了眼甄停云,并未一口回绝,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不一时,八珍便捧了七弦琴来。   这是一张旧琴,用料制材似乎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是粗糙。不过,主人对它想必十分爱惜,时常取用擦拭,琴身上的木纹竟也被磨得光润细腻,不见半点灰尘。   因着屋内并无琴案和琴凳,甄停云干脆抱了琴,就横在自己膝头,略调弄了一下琴弦,便开始弹奏了一首《仙翁操》。   这是她磨了私塾那位老秀才整一月,对方才耐下心来教她的一首琴曲。那老秀才倒也好心,见甄停云是真心想学,便给她挑了《仙翁操》这么一首基本简单的琴曲,时常练习,也能增进对于古琴指法和技巧的了解和掌握。   只是,甄停云这琴到底称不上好琴,音韵一般,她在这上头也多是自学,虽流畅却也有些不自知的指法错误。如此一曲下来,靠床喝粥的元晦脸色已是有些不好了。   甄停云稍缓了口气,抬眼便瞧见元晦这脸色,忍不住道:“你摆这脸色做什么?”   元晦淡淡道:“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听你这一曲,我想必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甄停云:“……”   甄停云当然知道元晦这不是夸人,而是嘲讽。她原就有意向元晦求教,本已打算好了忍辱负重一回,偏偏她这脾气,被人这么一讥便又有些坐不住,抬手把膝上的琴放到桌上,站起身来回看元晦。   她抬起眼,凝视着元晦那张英俊的脸容,神色沉沉,一字一句:“我知你眼光高,瞧不上我这点儿琴艺。可我十岁时方才起意要学琴,没见识过什么古董名琴,高攀不上制琴大师所出好琴,就连街头十几两的琴也买不起,只能从隔壁私塾老秀才处买一张二手的旧琴。就这样,也费了我八两银子,都是我自己赚的攒的,便如此也叫祖母足足骂了三日……”   都说琴是君子之器,可这东西真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是昂贵。虽说如今甄父为官,常给甄老娘寄钱寄东西,买琴的十几两还是有的。可甄老娘一贯抠门,看不惯琴棋书画这些个虚把式,任凭甄停云说破了嘴皮,她也绝不肯答应要给甄停云买琴。最后,还是甄停云自己想办法赚了点银子,再加上自己往日里攒的零花,这才凑够了八两银子去买老秀才的旧琴,还死皮赖脸的在老秀才处学了几手,也算是买一送一。   “后来,我从老秀才处学了点琴艺入门,稍稍知道了些琴谱,回家练琴,左邻四舍都不得安宁,祖母又教训我,嫌我瞎胡闹,没事找事。直到我弹得好些了,她才不说这个。”想起当初学琴时那鸡飞狗跳,甄停云也不由扬了扬唇角,“我总想着,虽我起步晚,没好琴,没琴谱,没先生,可是若能略学一点,多练练也是好事,持之以恒总能有些用处。若是日后碰见了好先生,得人指点,我有此基础想必也能省些功夫,学得更快。”   元晦闻言有些沉默。   他素来心志坚定,心如铁石,少有被人打动,被人说动。只是,此时他听甄停云一番言说,竟也不觉心上一动:甄停云话确实是对的,以她的条件,以她身处的环境,能想到学琴,能够弹出这么一首曲子,确实是殊为不易——她必得要有足够的决心,方才能够克服种种艰难,赚钱攒钱,去买对她来说算不得必要的旧琴;她必得机敏慧黠,才能不费银钱,从旁人处学得一二琴艺,得以入门;她必得有耐力、有恒心,才能忽视旁人的短视和阻拦,一心一意的坚持至今。   想到这里,元晦极难得的低了头,开口道:“是我想得简单了。”   甄停云眨眨眼,忽然觉得元晦这人还算不错。   结果,紧接着便听元晦接口道:“不过,以你这字,这琴艺,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自己可以考女学?”   甄停云抬手托腮,看着元晦,眉眼弯弯,语声清脆:“你给的啊——你之前还与我说‘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元晦:“……”   元晦抬手掐了掐眉心,努力深呼吸,然后吐出一口气,稍定了定心,这才耐下心来,细细的与甄停云说了她适才弹琴时的几个指法错误,然后又让她重新弹了一遍。   甄停云听得十分认真,也很受教,将元晦指出的错处一一改了,如是一曲《仙翁操》,果是更加流畅动听。   元晦却是听惯了好曲好乐的,犹嫌不足,想了想后便委婉提出建议:“你有没有想过,换个简单些的乐器?”   被他这般左嫌右嫌,甄停云也难免有些脾气:“那这琴,我岂不是白练了?”   元晦耐心与她分说:“你学琴,主要也是想考女学吧?这乐之一道,世家闺秀多是学琴,她们自小学起,有好琴、有名师、也有古谱,技艺精深,说不得便有几个已经登堂入室的。你若想用短短几月就技惊四座,赶上这些人,那是白日做梦!不若换个少见些的乐器,推陈出新,出场时还能令人眼前一亮,又没有人与你作对比,说不得就能得个及格分。”   甄停云虽觉他说得有理,可想着自己这几年苦练琴艺的日子又有些犹豫。   元晦只得与她道:“若你实在喜欢古琴,待入了女学,再抱琴去与师长求教也是一样的。”   闻言,甄停云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看着元晦,试探着问道:“如果不练古琴,你觉得我适合什么乐器?”   元晦眉梢微挑,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你手臂气力足,倒是适合打鼓吧。”   甄停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只睁大眼睛看着他。   元晦看着她,随口道:“你这功底,估计也就只能来个别出心裁了。不若边打鼓边跳舞,鼓乐动人,说不得能逗先生一乐,得个好分。”   甄停云终于反应过来,面无表情的反问了一句:“请问,你是教我打鼓,还是教我跳舞?”   这一回倒是轮到元晦语塞。   过了会儿,才听元晦转口道:“算了,学萧吧。这个我会,也容易学。到时候说不定能找个弹琴好的与你琴箫和鸣,得分也容易。”   甄停云点点头,心里暗道:反正竹箫也不贵,他又肯教,就当是花钱多学门手艺好了。   正想着,甄停云眼角余光瞥见元晦面上倦色,转口道道:“你身上伤病未好,是该好好歇会儿。如今字帖和竹箫都还未到,我就不扰你了,”   元晦点点头,低头看了眼手里剩下的小半碗粥,见着粥米已凉,索性便搁到一边了,道:“顺便把这些都端下去吧。”   他语气随意,倒不是刻意,可还是习惯性的流露出了一丝上位者的冷淡倨傲来。   甄停云也不在意——如今元晦在她心中价值攀升,她又是要跟人学东西的,倒愿意做小伏低哄一哄人,只当服侍师长了。   她手脚利落的收拾了下元晦吃剩下的粥和小菜,抬步要走,临去前还问:“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叫人杀只鸡,给你炖鸡汤,炖一下午,晚上正好能喝。”   元晦神色缓和,点了点头。   甄停云想了想,多嘴问:“你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元晦想了想,一时也没想起来,便摇了摇头。   甄停云只当他没有忌口,点点头,体贴的补充道:“好,我知道的。等厨房把鸡汤炖好了,我再给你过一遍油水,这样就不油腻了。”   不得不说,若是甄停云要想讨好人,那真是细心周道,温柔体贴,实是令人心下动容。   元晦虽身上有些累,也嫌甄停云话多心眼多,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人家甄停云笑盈盈的一张小脸,粉颊上的梨涡甜蜜,元晦一时间竟是发不出脾气,只与她摆摆手,自己拉了被子准备躺下休息。   甄停云手里端着东西,推门往外走,关门前又想起字帖的事,接着道:“等字帖买回来,我晚上再来寻你一起练字……”   元晦没理她,一言不发的把被子拉起来。   被子一直盖过头顶,正好挡住了甄停云的声音,终于可以稍微闭一闭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晦:来来来,我们双排,带你上王者~   甄停云:好呀~   元晦:Emmm……有点带不动啊 第9章 两碗鸡汤   从元晦房间出来后,甄停云先下楼将托盘碗筷等一并送下去,又自掏银子买了一只老母鸡叫客栈厨房炖了。   待得事情安排妥当,甄停云这才去瞧甄老娘。   甄老娘已经用过早饭的,正靠坐在椅子上,低头做袍子,手上拿着个绣棚绣花样。   甄停云看了眼,见甄老娘手上那件袍子并不算大,便猜着这应是要做给她的幼弟甄衡哲的。   要不怎么说孙子宝贝呢,甄老娘虽是没见过孙子可也是日日惦念的,时不时的便要托人给儿子孙子送东西。眼见就要入京,甄老娘早便要来了孙子的尺寸,一路儿就顾着给儿子孙子做衣服了,居然还绣花样!   要说甄停云心里没醋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她是早便知道甄老娘脾气的也懒得计较这些。   所以,甄停云只委婉提醒一句:“祖母,人都说京城乃是天子之都,引领天下风潮,便是衣袍样式也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您这会儿想着给小弟做衣服,心虽是好的,可若是做出来的衣袍不合小弟心思,岂不白费了力气?要不还是回京再做吧?”   甄老娘才不听她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口上道:“没事,我就缝件家常袍子,再是样式不同,家里穿穿总是没事的。也不费功夫,我就是闲着做点儿活。”   甄停云耸耸肩,也没多劝,只顺口道:“那您缝完袍子,也得给我做件春衫,想来也是‘不费功夫’的。”   甄老娘:“……”   要是早几年,甄老娘估计就要直接回她一句“你个丫头片子,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哪儿来那么多事”,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甄老娘虽有些重男轻女,可也是与孙女一起过了十多年的,很有些感情,也知孙女脾气,不好真惹人生气。   所以,甄老娘只得将针扎进绣棚里,拉了孙女在身边坐下,十分生硬的转开了话题:“我听老林说这几日怕是走不了,还得在客栈住上几日……你也别杵这儿与我啰嗦,赶紧去把隔壁那房间给退了,我已与老林说过了,让他和那人挤一挤便是了!”   甄停云原还想着给元晦炖鸡汤这事要怎么与甄老娘说,没想到甄老娘连几天的房钱都忍不了,现在就想赶元晦去与林管事一起住……偏偏,甄停云正想着从元晦处学东西,眼下还得供着人,自不能怠慢对方。   所以,只能先把甄老娘说服了。毕竟房钱且不提,日后少不得还要给人元晦炖鸡汤、买衣买药的,多得是用钱的地方。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压力好大。   甄老娘却浑然不知孙女心里想法,见她不应,又催:“不是我说,你叫个偷马贼一人住一间房,还一住就是好几天的,这是嫌钱多还是怎么的?!”   甄停云心下打好腹稿,先挨着甄老娘坐下,这才开口:“祖母,您也别总偷马贼、偷马贼的叫着,人家有名字,叫元晦。”   甄老娘撇撇嘴,没说话。   “祖母您先听我说,”甄停云缓缓道,“我已与元晦说过话了,他是个真有才的,不单是骑射功夫,琴棋书画都是懂的。因我救了他这一回,他心里也是感激的,已是答应要教我书法和竹箫。待他身体好了,还要教我骑射……不瞒祖母,我心里也是真高兴。要知道,前几年我想与隔壁私塾的老秀才学琴,不仅花了八两银子买人家的旧琴,时不时的给人送菜送鱼送点心的,人家方才略教了我些——可见学东西也是真难。如今碰上元晦这样有才的,又愿意教我,别说是给人开房请大夫买药什么的,便是他要束脩,我咬咬牙也是肯的。”   当初甄停云为着学琴的事折腾了小半年,甄老娘骂也骂过了,气也气过了,如今想起来却又有些心疼孙女,甚至隐隐后悔自己当时太过抠门,不愿意掏钱给请先生,反叫孙女在外受了那些个委屈。   甄停云神色不变,接着往下道:“可人家元晦那是半点也没提束脩的事,更没要我的银钱。祖母您且想想,这样的先生,还不肯要钱,我们又不是那等没良心的人家,总也不能慢待了他,也该将心比心,拿出对待师长的态度,好好的礼遇。如何能够赶他去与林管事挤一间房?”   “您不也常说,当年父亲拜外祖父为师时,一向都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每日都要去外祖身边服侍着,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极是恭谨。要我说,父亲这样的才是求学该有的样子呢。我做女儿的,也该学父亲。”   甄老娘面上已有些许松动,只是仍旧嘴硬:“你一个女孩家,学这些有什么用?!”   “我知祖母瞧不起这些,觉得我都是瞎折腾。可我心里总是不甘心,想着母亲当初便是西都女学毕业的女学生,长姐年初入京便进了玉华女学,只我一个什么都不会,便是到了京里见了父亲母亲长姐小弟,只怕还要连累祖母与我一起没脸。若真如此,我真是羞也羞死了!”甄停云握住甄老娘的手,轻轻道,“祖母,我也是想给自己、给您争口气!”   甄老娘听着这话,果是有些被说动了——她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她也心知儿子与儿媳素来看重这些。再者,儿媳身边长大的大孙女年初就进了女学,若是自己身边长大的甄停云啥啥不会,明年还考不上女学,自己说不得真就要跟着没脸。   这般想着,甄老娘也松了口:“罢了,你要学便学吧。”   甄停云眨眨眼,顺势抱住甄老娘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我就知道祖母疼我……”   甄老娘瞧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里其实也是十分喜欢的,不禁露出笑容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再没见过你这样会说话的!都说你那姐姐如何聪明,如何能干,我瞧着未必比得上你。既是碰着了能教你的先生,那你便好好学,认真学。明年考女学要能比你姐考得更好,我也能跟着长脸呢。”   想着若是小孙女到时候考得比大孙女更好,岂不就说明她老人家比裴氏更会养孙女?   想着想着,甄老娘忍不住搂着甄停云,又是一阵儿的笑。   倒是甄停云,心里也是很为甄老娘这雄心壮志叹气:唉,她这儿正想着如何能考上女学,自家祖母就想着如何考过长姐甄倚云了……难怪元晦总觉得自己爱做梦,可见这都是遗传的呀!   心里虽是这般想着,甄停云嘴上倒也甜,想了想又道:“对了,我瞧祖母这几日路上颠簸,很是憔悴了些,想着您这般年纪也该仔细些,多补一补,便叫人给炖了鸡汤,给您晚上喝。”   反正鸡汤一炖就是一大盅,到时候匀出两碗来,一碗给元晦,一碗给甄老娘,岂不正好?   甄老娘闻言也不笑了,抬手就拧孙女耳朵:“你,你这败家的!客栈这儿的鸡可比家里贵许多,哪里就非要吃鸡了?!”说着,她就要起身去楼下阻止厨房给她炖鸡汤。   甄停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嘴里哼哼道:“反正鸡都杀了,也已经下锅了,您现在下去也没用。”   甄老娘真是要被这败家孙女给气死,使劲拧了两把,到底是拿孙女没法。   再者,她老人家虽是气孙女乱花钱,可心底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高兴,觉得这到底是孙女一片孝心,着实是难得。   *******   等到晚间时,甄停云亲自去楼下看了看那锅鸡汤,特意分了两碗出来,想着甄老娘这般年纪也不好吃得太油腻,对身体不好。所以,她干脆两碗一起过了一遍油,然后才端了一大碗鸡汤去给甄老娘。   甄老娘这方面倒是精明,拿着勺子在碗里翻了翻,便嘀咕道:“不对啊,这里头就只半只鸡……你说,是不是客栈炖汤的那人偷喝了?”   “我叫八珍在厨房看着炖出来的,”甄停云暗翻了个白眼,只好主动背锅,“另一半我自己喝了。”   甄老娘一挑眉,说她:“还说要孝敬我呢。炖点儿鸡汤都得自己先喝了,才轮得着我这做祖母的……”   甄停云也学着甄老娘的口吻,托着腮,忧愁叹气:“唉,祖母还说疼我呢,一路儿尽赶着给父亲还有小弟做衣服了,我的春衫到现在还没着落呢,只好喝几口鸡汤暖暖胃了。”   刁钻祖母和刁钻孙女互相看了眼,笑笑,都不说话了。 第10章 读帖法   待服侍着甄老娘用了晚饭,甄停云又陪着甄老娘说了会儿话,哄得老人家高兴了方才收拾东西下楼。   楼下厨房还温着那碗剩下的鸡汤,甄停云索性便连同晚饭一起端去给元晦。   当然,她也没忘记让八珍将两本午间才买回来的字帖还有笔墨纸砚提前送去元晦房里——自己这都送鸡汤了,总也得借机从对方处得些指点,这才不亏。   元晦午间睡了大半日,这会儿脸色虽白了些,精神看着倒是好了许多,正靠在床上,仍是眉心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着甄停云过来,他倒是舒展了眉头,笑了笑。   甄停云顺手将饭菜摆在靠床的案几上,考虑到这人自称“什么都不记得”,便开口问他一句:“你想起什么了没有?”   元晦抬手揉了揉眉心,那张英俊的脸上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起了一点,不过也没什么头绪。”   甄停云闻言也跟着蹙了蹙眉:其实,元晦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且不提他现下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会书法会弹琴会吹箫,堪称全能。单说他那日抢了马跑出去,最后却是昏迷着被马驮回来,身上还带着那些伤,就有够奇怪的………   这些奇怪或许也代表着麻烦,可甄停云对此倒是想得颇开:反正自己一行人是要去京城的,管他还有什么麻烦呢,到了天子脚下想来也掀不起波浪——当然,这也是因为元晦早早的就证明了自己的用处,要不然以甄停云不肯吃亏的性子,还真不一定愿意招惹上这么一个麻烦人物。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屋内一时也都跟着静了静,只闻呼吸之声。   过了一会儿,甄停云方才想起鸡汤的事情,先将那碗还热着的鸡汤推到元晦跟前,温声与他道:“我特意叫人给你炖的鸡汤,也已过了油,你且尝尝。”   元晦倒是没有甄老娘那般眼力,自然也瞧不出这一碗鸡汤里究竟是一只鸡还是半只鸡。他随手拿起勺子,舀了舀,慢吞吞的喝了口鸡汤,微微点头:“还算可以。”   甄停云不由松了一口气,眸光却不禁落在元晦手里的那碗鸡汤上。   说真的,这些日子急着赶路,一路上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便是这几日住客栈能吃上热饭热菜,可像鸡汤这样的却是少有的。所以,甄停云此时瞧着那碗黄澄澄又香喷喷的鸡汤都有些馋,先前甄老娘喝鸡汤的时候,她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喝过,一眼也没多看。好容易熬到甄老娘喝完了鸡汤,此时又见元晦喝鸡汤,她这一缓神,不由得便往那碗鸡汤上看,暗咽了口口水。   元晦自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想了想便道:“我才刚喝过药,怕是喝不了这么一大碗,要不你也喝一点?”   甄停云睁大眼睛看着他,杏眸圆溜溜的,乌黑清亮,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   元晦见她这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甄停云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又看了眼鸡汤,然后强行转开目光,口是心非的推拒道:“因着你还病着,这才叫人煮的,我哪里能喝。”   “女孩家也该多喝点鸡汤。”元晦亲自拿小碗给甄停云舀了小半碗鸡汤,口上劝道,“反正这一大碗的,我也喝不完。”   甄停云虽知这样不好,听着元晦这话,闻着鸡汤那香味,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口是心非的道:“你都舀好了……那我就陪你随便喝点儿吧。”   元晦看着她,眉梢微挑,并不言语。   于是,甄停云抬手端起碗,乖乖的坐在一边喝鸡汤吃鸡肉,顺道欣赏元晦用饭的模样。   元晦身形削瘦且挺拔,靠坐床上时亦腰背挺直,肩部收紧,线条利落,仪态行止皆是优雅从容。   哪怕是坐在床上用饭,他也是个很讲究、很规矩的人,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虽适才还与甄停云说笑,待拿起碗筷便立时止声,用饭时甚至连碗筷碰撞声都没有。   虽他动作看着不紧不慢,速度却是极快,不一时便将面前的饭菜吃了大半。   甄停云见着,不由思忖:都说世族公卿家的闺秀小姐才记事便有嬷嬷教导礼仪规矩,她们起居用膳时的仪态想来也是如元晦一般吧。   这样一想,甄停云连鸡汤都有些喝不下去了,有些犯难:这要是人人都这么厉害,她考女学岂不是更没希望了?   好在,甄停云自来就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虽一时犯愁却也很快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喝完了手里的鸡汤,然后便将字帖笔墨等摆到房间里的桌案上,准备研墨练字。   元晦已是吃得差不多了,抽空看她一眼,开口提点道:“别急着动笔。你基础不深,还不到‘出帖’之境,要先读帖,再临帖,做到心中有帖,笔下有神——如此方是正途。若心下茫然只知依样画葫芦,那就不叫临帖而是抄帖了。”   甄停云一向都是自己瞎琢磨,缺的就是这样直指要害、一针见血的基础指点,忙点了点头,待她研好了墨,便先拿起那本《始平公造像记》,认真求问道:“这读帖,是怎么个读法?”   元晦适时放下碗筷,自斟了一盏茶算是漱口,嘴上不紧不慢的接着教导:“《笔论》有云‘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读帖最重要的就是观其形,体其像,读懂其点画体式,做到了然于心………”   说到这里,元晦语声微顿,眼角余光瞥见甄停云喝鸡汤所剩下的鸡骨头,话锋一转便举例道:“这就好比是你炖汤,得要先知道鸡鸭鱼,才明白自己是要炖鸡汤、鸭汤、还是鱼汤;若是你要炖鸡汤,那么就必须分清楚鸡与鸭、鱼的不同之处,了解鸡冠的颜色和形状,知道鸡爪收缩时的样子,明白鸡尾的羽毛样式……,如此,方能炖出一锅真正的鸡汤,而不是鸭汤鱼汤一类。”   听着元晦一字一句的教导,甄停云手里抓着字帖,指腹抵在纸页上,心下若有所悟,只是那念头仍旧是模模糊糊,一时抓不着,不由抿了抿唇。   元晦见状,略一思忖,补充道:“对了,读笔画、读结体,其实也都是有口诀的。我说一下,你记着便是了。”   甄停云闻言,连忙点头。   便听元晦开口念道:“读笔画是要将笔画分做:起笔、收笔、粗细、长短和走向这五方面来解读,其口诀也便是‘五要领,两边线;两边线,加力、减力善知变。”   甄停云跟着将这口诀念了一遍,重又低头去看字帖上的字。   先看一个字的基本走势,接着是分看两边线的走势,最后看起笔和收笔,比较粗细、长短、异同。   见甄停云亦是了悟,元晦便接着往下道:“读结体,是在读笔画之后,意在辩别笔画与部位间的关系。口诀倒是分了两种,你是临魏碑,那就是‘纵横占位力求准,呼应、笔式应分明’。”   结体较之笔画更复杂些,元晦便又举了个例子:“便如‘林’、‘器’这样的,不同位置,形态笔式也不同,纵横占位亦是不一样。如此比较,就能看出笔画部位结合后的疏密、呼应关系。比较过后,了然其间变化,心里自然就有了底。”   甄停云一面听一面看着字帖上的字,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些字竟也变得可爱起来,也渐渐有些明白了那些书法家留在字里行间的意趣。   这个字,起笔粗且长,收笔却是微微有些尖。   这个字,起笔短且细,收笔是方的,锋芒毕露,字体雄峻。   ………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孩童,心中溢满了难言的欢喜,就这样捧着那本新买的的字帖,如饥似渴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喜不自胜,无暇旁顾。 第11章 金子   元晦也止住声,看着甄停云,眼中不觉染上了一丝的笑意。   甄停云却是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她看着眼前这本《始平公造像记》,从头看到尾。   “夫灵踪………遗形敷于下叶,暨于大代,兹功阙作。比丘慧成……”   “父母眷属,凤翥道场,鸾腾兜率,若悟洛人间,三槐独秀,九棘云敷……”   “太和廿二年九月十四日。朱义章书,孟达文。”   她眼中酸涩的好似细针扎着一般,用力抿着唇,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方才忍住眼泪。然而,她还是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幼时第一次拿着笔,小心翼翼的在纸上写字时的情景。   指尖抓着光滑冰凉的笔杆,用力抓着,然后依着先生的教导,将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水在宣纸上洇染开来,才写出来的字丑的就像是一团墨点。   ……   其实,读书是很费钱的事情,请先生要钱,笔墨纸砚也要钱,就连晚上点油灯练字都要油钱。偏偏家里的钱都在甄老娘处,每每和甄老娘要一回钱,甄停云都要费上许多力气,还要被甄老娘嘀咕“丫头片子学这些做什么”,或是“你个败家丫头就知道祸害银子。”   可她脾气倔,就是要学,就是要练字。   她还记得自己幼时,甄父时常写信给祖母,因着祖母不识字,多是请隔壁私塾的老秀才过来念信。有一回,甄父在信上提及长女时,难得的带了几分温情:   “倚云刚过了五岁生日,看着她一日日的长大,健康活泼,聪慧可爱,我为人父,欢喜之情实难言表。   欢喜之余,想到父母之心天下皆同,不免思及慈母,心下悔愧,潸然泪下。可叹我为人子,不能侍奉母亲膝下,未尽孝子之职,实是罪责深重。   ……   我写此信时,倚云也坐在临窗的小书桌前练字,托我代她与母亲问安。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甄父是真心为着长女骄傲,字里行间,真情流露,看着倒像是与人炫耀一般。   甄停云那时候才三岁,初初懂事,在旁听着也只是半懂不懂,只隐隐能够感觉到父亲写信时的欢喜之情,下意识的记住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待得她再大一些,渐渐明了信中之意,忍不住就想要掉泪。   长姐小时,父亲会抱她在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偶尔还要为她童言稚语发笑;长姐五岁生日,是父亲和母亲陪她过的,想来十分快活;长姐临窗练字,父亲便在侧看着,欣慰且骄傲,甚至还要为之写信与祖母炫耀。   可是她呢?   每每想到此处,甄停云便会觉得难受,就像是有细细的棉线勒着心脏,胸口闷痛难受。一开始的时候,她多少有些赌气,暗暗想:父亲既然喜欢长姐这样努力的女儿,她也一定要努力才好;母亲是女学毕业,她也一定要考上女学。她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   再大一些,那些执念倒是少了许多,甄停云也明白了许多:读书是自己的事,是为自己努力,而不单是为了和人赌气,也用不着和人比较。人这一生,能活成什么样子,只能看自己,永远都是靠不了别人的。哪怕是看似是应得的父母亲情,实际上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强求不得。   她其实也明白,哪怕自己这样的自学苦练,或许也没什么用,很可能连女学都考不上,可能一辈子都比不上甄倚云。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啊!   直到此时,拿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记》,她不禁又想起了元晦早前那句话“你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大概,元晦就是撞上来的希望吧?   ……   想到这里,甄停云抓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记》的手指紧了紧,因为用力太过的缘故,骨节处甚至微微有些发青,如同青玉一般。   过了片刻,她忽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转身对着正靠坐在床上的元晦,认认真真的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教我。”   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实意的叫了这一声“先生”。   元晦倒是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一笑,笑过后才道:“如今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你也不知我的身份,这就叫上先生了?”   甄停云认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先生当之无愧。”   元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便觉心上一软,倒是笑了笑:“好吧,就当是我运气好,白得一大徒弟。”   甄停云虽是有心恭谨,可是听着元晦这不着调的话,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小声哼了一声。   元晦便道:“你既读完帖,便接着练字吧,我看着你练……”   甄停云颔首应是,提笔蘸了蘸墨水,这就要抬笔练字。   结果,元晦又开口纠正她的坐姿:“坐好,双腿分开,和肩距相当,双肩齐平……腰背挺直,也别太紧绷了,放松!自然点,可以稍微前倾,但是不要失了平衡。什么叫如臂指使?什么叫挥毫随心?这是让你用右臂送力至手腕,再由手腕到手指,再由手指到笔。”   “少用大拇指,”元晦说着,又笑,“说来,书法执笔是讲究的是‘厌用大指’,弹琴时又讲究‘厌用小指’……”   被元晦这么前前后后的挑毛病,甄停云差点连笔都不知该怎么拿,好容易端正了姿态,开始写字,就又听着元晦轻声自语道——   “你这字,这么练,怕是不够!要不,明天试着绑两个沙袋在手腕上?”   甄停云:“……”   真是够了!   如此练了几张大字,元晦眼见着时候不早便开口道:“就先这样吧,我看你手臂都快僵了,一下子练太多其实也没多大效果,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顿了顿,元晦揶揄道:“再说了,这都大晚上了,你一个姑娘家待在我房里,总是不好。”   甄停云停下笔,气恼的瞪他一眼,到底还是听话的收拾起了东西。   元晦看她收拾东西,便又特意叮咛了一句:“做事总要有条理,回头你仔细想一想,把这每日读书时辰安排一下,写个章程出来,明日再拿来给我看——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也该教你些正经东西才是。“   甄停云咬着唇,心下十分感动,用力点头。   因着明日还要过来练字,甄停云索性便把字帖还有笔墨纸砚都留在了元晦这里,自己则是收拾了案几上那些碗筷,准备端去楼下厨房。   正当甄停云要出门时,元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她:“等等!”   甄停云顿住脚步,有些疑惑的看着元晦。   元晦伸手在自己枕边摸索片刻,摸出了一样东西,丢给甄停云:“这个给你。我的花费都算这上面,要还少就和我说一声。要有多的,就当是我给徒弟的见面礼吧。”   甄停云也不知元晦要做什么,只得空出一只手去接东西,待得入了手方才垂目去看,不由大惊失色:居然是一块金子!   看着手上这块金子,甄停云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你哪来的金子?!”   激动之间,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昨夜,甄停云让伙计把元晦从马背上拖下来时他就一身衣服,堪称是身无长物。就连他当时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因着已被雨水打湿,甄停云索性便叫客栈伙计替他换了。   所以,一穷二白,起床还要人扶着才能走的元晦,他究竟是哪来的金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晦:虽然我现在是躺着的,但我也是有钱养媳妇的! 第12章 傅长熹   这可是金子啊!   一两金子值十两银子!   而且,就元晦随手抛过来的一块金子,怕是不止一两,少说也值十几两银子!   甄停云长这么大,此前也没见过几回金子,十几两银子更是没福得见的——要知道,当初甄停云为着买老秀才的旧琴,磨破了嘴皮子才把价格压到八两,为了这八两,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和功夫,最后还把自己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零用都给贴进去了,这才买着了人家的旧琴。如果她当时有十几两银子,直接就能去外头买张全新的木琴了,何至于如此费力?   所以,忽然看到这么块金子,甄停云虽有惊喜,更多的还是惊怕,脚下都跟着发软。若不是,她一手端着托盘碗筷,一手拿着金子,她真能上前去揪元晦的衣领问他哪来的金子。   哪怕不能揪人衣领,甄停云还是抬起眼,目光炯炯的看着元晦。   元晦像是对此不以为意,随口道:“中午你让六顺过来送饭,我让她去马厩里翻出来的。”   甄停云还是有些不明白,只睁大眼睛看着他。   元晦有些不耐,但还是勉强解释了一回:“你先前说我偷马,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哪怕事出有因,不得不骑走别的人的马,我肯定也会给马主人留点补偿什么的的。既然你说你是在马厩看到我的,那我给的补偿应该也在马厩里。所以,我让六顺去翻了翻……”   说着,元晦不免又补充了一句:“幸亏才下过大雨,马厩那里乱糟糟的,少有人过去,这才没叫人把我早前丢在地上的钱袋捡了去。”   甄停云听到这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简直亮的灼人:“马兰头可是我父亲特特挑出来的好马,千里良驹,断不止十几两银子!”所以,元晦当时丢下的应该不止一块金子吧?   果然,元晦微微点头,抬起手从枕边拎起个玄黑色的钱袋:“嗯,是一袋。”   甄停云:“……”   有那么一刻,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被元晦容貌所摄时,心脏砰砰乱跳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男人有一张好脸确实是很能打动人,如果他有钱,还肯给你钱,纵铁石心肠也要为之动容。   甄停云都想把马兰头卖给元晦算了!这么一大袋的金子啊……   最后,甄停云还是拿出了全部的自制力,勉强应付了几句后,有些恍神的拿着那块金子出门去了。   ******   事实上,元晦的那个钱袋里不仅仅只有金子。   待得甄停云出了门,元晦靠坐在床榻上,重又打开那个玄黑色绣金纹的钱袋,从里头拿出一块小小的玉佩。   这玉佩雕工精细,显是能工巧匠精心打磨雕琢而出,用的还是上上等紫玉雕琢而成,色浓近乎墨,一看就是好东西。   人都说“黄银紫玉,王者不藏金玉,则黄银紫玉光见深山”,可见紫玉之珍稀罕见,也可知紫玉之祥瑞,方称得上是“九色之首,百玉之尊”,只此一块玉,只怕万两黄金都抵不上。   更何况,玉佩正中还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熹字。   这个“熹”与元晦的“晦”字,可谓是一明一暗,互为反义。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天子的皇叔肃王,先帝钦点的摄政王,他姓傅讳长熹,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字元晦。   元晦仍旧是懒懒的靠坐在床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手中的玉佩,像是在思考着某种疑难一般,眉心微蹙,薄唇紧抿。   屋内只余那无声的沉默。   ******   甄停云不愧是甄老娘亲孙女,待出了元晦的门,她一个没忍住,先拿着金子悄悄咬了一口:好像是真的啊。   唉,揣着这么一块金子,真是甜蜜的烦恼哦。   甄停云小心脏都是砰砰乱跳,好半天才定下神来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先去寻了六顺,仔细问了问元晦说的那事。   倒也不是甄停云不信元晦,只是那毕竟是一大袋的金子,无论如何也是要问个清楚的,至少心里要有个底。否则,回头出了问题就不好了。   六顺素来敦厚,听甄停云问起这事,她便也老实说了:“元公子说是落了东西在马厩,让我去找一找,尤其仔细马兰头脚下那块地。我想着也不是大事,就去了,然后就在马兰头脚边地方看见了那个钱袋——才下过雨,地下泥泞,钱袋沾了许多泥,想必才没叫人看见。那钱袋也是我给元公子洗的呢……”   甄停云点点头,倒是放心了些,额外叮嘱六顺:“下回要是再有什么事,记得先与我说。”   六顺连忙点头应下,想了想又道:“元公子还让我晚上打点热水过去,方便洗漱。”   甄停云:“……这种小事就不用说了。”   六顺心想:这大小事要怎么分啊?早前元公子让她去马厩捡东西,难道也算是大事?   打发了六顺下去,甄停云这才琢磨起自己手上这块金子要怎么处理:她眼下还有些银钱,一时半会儿倒还用不着这块金子,只能暂时先搁在身边了。可她与甄老娘一间房,若是随身带着金子,肯定是瞒不了甄老娘的……   若是被甄老娘发现了,这金子只怕也要保不住,多半是得被甄老娘以“我待你保管”为由收走——毕竟,在甄老娘看来:甄停云是自己亲孙女,甄停云的银子自然也是甄老娘的。至于甄老娘的银子……甄停云就不要想太多了!   所以,这金子也不好留在身边。偏又是在客栈里,不放在身边也不放心。   甄停云思来想去,最后只能一咬牙,重又转回了元晦的房里。   元晦还未睡,见她去而复返,也觉奇怪:“你又怎么了?”   甄停云把金子递给他,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要不,你先替我收着?“   元晦:“……”   有时候,他真是搞不懂有些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甄停云还不忘提醒他:“是让你收着,不是还你啊!以后我要用的话,还是会管你要的啊。”   元晦面无表情:“呵呵。”   ……   其实,甄停云原本还想多问一句元晦几句,诸如“既然你当初都有钱能够直接买下马兰头这样的骏马,为什么还要抢别人的马?”,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人家既然已经什么都忘了,再追问这些其实也没意思。   更何况,把元晦抢马之事与他浑身是伤、昏迷着被马兰头驮回来这事联系起来,甄停云又不是傻子,不必问都能在心里推测出一个称得上危险的结论:元晦当时或许正被人追杀,匆忙之间,方才抢了甄停云的马。   至于追杀他的那些人……虽然元晦是昏着回来的,若非碰着马兰头这样被甄停云养熟了知道自己回来的马,只怕也要不好。可如今元晦活着,过的也是风平雨静的养伤日子,由此就可以看出这些人多半是被元晦绝地反杀,凶多吉少了。   甄停云能猜到想到的,元晦心里只有更清楚的。   可是他态度堪称坦荡,毫无隐瞒,对着甄停云时亦是良师做派,堪称无害。   所以,甄停云也没再追问下去——虽她平日里也常权衡利弊,耍小聪明,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倘若野兽信任你,愿意对你露出它的肚皮,在自身未受到伤害和危险的情况下,她也应回报以同样的信任。   当然,很多年后,甄停云回头再看自己当初的想法,只能咬牙切齿:果然,她当初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没有看破老流氓的真面目!   事实上,野兽愿意对你露出它的肚皮,未必有多信任你,或许只是它足够自信,觉得你无法伤害到它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元·野兽·晦:媳妇,给你看肚皮呀?   甄停云:你受伤后天天躺床上,已经胖三斤了。谢谢! 第13章 师徒关系   因为金子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了元晦手里的缘故,甄停云回去时也没什么精神,有些恹恹的。   甄老娘见着,难免要问一句:“这又怎么了?”   甄停云也不好与甄老娘说金子的事情,便走过去挨着甄老娘坐着,偎在甄老娘身边,小声与她说起自己的另一桩心事来:“祖母,您说我明年真能考上女学吗?我听说京里头的闺秀都是早早就开蒙读书,见多识广,极是出众……”   无知者方才无畏。人学得越多,懂得越多,反倒越知敬畏。   甄停云已不是无知幼童,早便知道天下之广博,也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明年六月女学就要办入学考,算一算时间,距离如今已经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而她的对手却是京城那些世家公卿家的闺秀。她真能压下那么多的闺秀,考入女学吗?   甄老娘见她恹恹的,忍不住拍了她一下:“你这丫头,还没考就先泄气了?!”   甄停云抱着甄老娘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头,并不应声,只是拿头轻轻的顶了顶,蹭着人小声哼哼,像极了小猫撒娇。   “我看你也就是个窝里横——对着我的时候倒是嘴皮子利落,没理也能叫你搅出三分理来,怎么对着外人就软了?你姐都考的上,你怎么就考不上!”甄老娘有些不悦,说起话来也没压着声,冷冷的道,“都是爹娘生的,你是比人家少只眼睛,还是少只耳朵,怎么就比人家差了?且你自小努力,在家折腾了这么多年,如何比不得人家?”   甄停云也是个欠骂的,被甄老娘这般一训,她倒是来了精神,不由点头:“祖母说得对!是我一时儿钻牛角尖了!”说着,她又把脸贴到甄老娘颊边,顺势抱住了甄老娘,嘴上撒娇道,“我就知道祖母疼我。”   甄老娘推了她一把,摆出受不了孙女腻歪的模样,哼哼道:“去去去!我是嫌你一脸丧气,倒霉催的!”   甄停云笑着起身,重新拿了一份笔墨纸砚出来,准备先把元晦先前与她说过的每日读书时辰安排表给列出来——无论行不行,总要试过才知道。   至少这几个月,她便不该荒废了。   眼见着甄停云伏案写字,甄老娘倒也没有打搅,只轻手轻脚的出门叫了八珍打水来,自己擦洗一把便要先歇下了。   倒是甄停云,她坐在案边写着读书时辰安排表,一写就是大半个晚上。   房中的灯也是一亮就是大半夜。   大概是因为心里主意已定,有了底,写完了读书时辰安排表后,甄停云稍作梳洗,躺回床上,下半夜的时候倒是睡得挺好。   第二天一早,甄停云便习惯性的醒了。   因为熬夜的缘故,她隐隐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额角,方才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如往日一般,她先趿着鞋子去开了窗。   如今乃是冬日,晨间的轻风刺骨寒凉,立时便叫只着寝衣的甄停云打了个冷噤,彻底清醒过来。于是,她手脚利落的换了衣裳,洗漱过后便往楼下去。   甄停云一贯起得早,这时候客栈楼下并无多少人,林管事却是又出去了——他是得了甄父的吩咐来接甄老娘和甄停云入京的,结果这几日一直耽搁在客栈,林管事心里自然十分焦急,每日一早就要出去打听情况,今日自也是如此。   甄停云吃到一半便见着林管事回来了。   林管事脸上带着喜色,见着坐着吃早饭的甄停云,笑唤了一声:“姑娘。”   接着,林管事便把自己从外面打听到的消息给说了:“咱们过两日就能走了。”   甄停云慢半拍的搁下粥碗,问了一句:“摄政王仪仗走了?”   “说是明儿就走。”林管事面上带笑,心里则是又思量起了上路前的种种准备。   甄停云也有些高兴,高兴完了又愁要怎么安排元晦:他们一行人统共也就两辆马车,一辆是甄停云和甄老娘坐着;另一辆装了她们从乡下带来的行李,八珍和六顺坐上面正好看着;林管事这些男人都是直接骑马。   所以,如今还起不来床,伤了后脑不能剧烈运动的元晦就显得有些麻烦了。总不可能为了他特意再加一辆马车吧   甄停云一时也没想好,便想把这事给搁下,转头与林管事说了几句话,待得用过早饭便上楼去将自己昨晚上写好的读书时辰安排表拿去给元晦过目。   元晦才刚刚洗漱过,颊边还有被热毛巾烘出的红晕,浓黑的长睫沾了水,沉静的垂下来,只在眼睑下落一抹淡淡的颜色。   原本就俊美无俦的面容,在这一刻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甄停云看在眼里也不免出神,随即咳嗽一声,开口唤道:“先生。”   元晦靠坐在床上没动,只抬眼看了甄停云一眼。   大概还是对忽然有了这么大个徒弟有些不适应,他很快便转开目光,见她手上拿着纸已明白她这次过来的目的,方才开口问道:“每日读书的时辰安排表你已列好了?”   甄停云忙点头,伸手将自己写好的每日读书时辰安排表给递了上去。   她的每日读书时辰安排表是从卯时开始记的:卯时晨起,先用早饭,再翻书复习前日功课;辰时起读帖练字,先练五张大字;巳时学箫,背诵乐谱;午时用午饭再稍作休息;未时接着练字,再练五张大字,剩下的时间自由安排。   至于更细致的分派,也已写在了纸上。   元晦接了这章每日读书时辰安排表,习惯性的拿了笔在手上,方便顺势删改。   甄停云则是坐在一边,目光亮亮的看着他。   元晦倒也没想多改,略加了几笔便将那张纸递回了甄停云:“先这样吧,等我好些了,再把骑射的安排加上去。”   甄停云接了那张被元晦改过的纸,发现元晦还特意加了算学,放在未时之后,倒也算是合理。所以,她点点头,多少有些跃跃欲试:“所以,我现在是先读帖练字?”   元晦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有些口干,你先给我泡点茶。”   甄停云随口道:“房里不是有才泡好的热茶吗,我倒一杯给你?”   像是想起了客栈劣质茶叶的味道,元晦微微蹙眉:“我不想喝这个。”   客栈的碎茶叶确实不大好喝,不过甄停云一向不讲究这个,她在乡下的时候,甄老娘有时候还经常拿柳枝或是槐花晒干了泡茶,反正都能喝。不过,眼见着元晦这嫌弃模样,甄停云想了想还是先劝元晦:“如果你喝不惯客栈的茶,我去取点儿蜂蜜来,用温水泡开也是很好入口的。”   简直是哄小孩的口吻。   元晦闻言眉梢微动,神色淡淡,随口道:“那便算了。我本还想着若有茶具,倒是可以借此教你煮茶品茶。如今想来确是太早了些……”   甄停云:“……”   有那么一刻,甄停云是非常挣扎的:她既不舍得掏钱去买茶具这些物件,又想要从元晦处学习茶道。   像是并不在意甄停云的回答,元晦漫不经心的垂下了眼。   甄停云原就是个极明白极果决的人,虽然她很舍不得银钱,但她当初能为了买一张旧琴而掏空自己所有的私房零花,如今自然也愿意为了学习茶道而破财。所以,她只挣扎了片刻,很快便点头应声:“便是现在去买茶具怕也有些来不及,不如先生先将就着喝点温蜜水,待我交代了丫头,丫头买了茶具回来,明日再学煮茶?”   甄停云主动让步,元晦也就颔首应了。   甄停云心下一宽,亲自起身给他调了一盏温蜜水,双手捧着递过去,一副学生侍奉师长的恭谨模样。   她这般殷勤恭谨,元晦反倒起了些警觉,狐疑的看着她:“还有什么事?”   甄停云朝他笑笑,垂下眼睫,笑容羞赧,小声问道:“那个,我昨晚上存在你那的金子还在吗?”   元晦:“……”   甄停云只得解释道:“买茶具肯定需要许多钱,我现下也没多少钱,只怕是不够的。”   哪怕是失了记忆,元晦也是个第二天就能捡回一小袋金玉的人,随手就能给人丢一块金子。所以,以他贫瘠的想象力,真的是想不到有人连买套茶具的钱都没有……   不过,想想甄停云现下还用着二手的旧琴,甚至当初为了买一架二手旧琴就要费上许多功夫,他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不过,元晦素来铁石心肠,仍是不为所动,只开口提醒她:“我昨日已经说过,这金子是用来抵我这一路花销的,余下方是你的。”   甄停云半点也不见外,她坐在床边,眨巴着眼睛看着元晦,脆声道:“先生这话就外道了,我们这关系,哪用说什么银子金子的?”   “……我们什么关系?”元晦才喝了口温蜜水,差点没被甄停云这暧昧的口吻呛到。   甄停云眼睫一扬,明眸如宝珠,顾盼之间自有一番飞扬神采。   她理直气壮回他一句:“师徒关系啊!人都说师徒如父子,咱们这也算是半个父女了吧?”   元晦:“……咳!”   这一回,元晦是真的被呛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给钱就是亲爹!   元晦:…蟹蟹,我并不想做你爹! 第14章 想起了什么   咳嗽过后,元晦不由咬牙:“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女儿。”   不待甄停云接口,元晦当机立断,从枕边的钱袋里拣出一块金子丢了过去——别的他倒不怕,就怕甄停云这不要脸的,直接掐着嗓子喊他一声“爹”。   甄停云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见着元晦丢金子,甄停云一时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连忙伸手接了下来,悄悄在手上掂了掂,确定这应该就是自己交给元晦的那块金子。   她放下心来,眉眼弯弯,嘴甜如抹蜜:“我就知道先生不会亏待我!”   元晦倒不在意一块金子,只是心里多少有些看不惯她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薄唇微抿,眉目更是冷峻,冷冷冷哼了一声。   甄停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她十分大方的拍胸脯保证:“先生只管放心,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没金子,我肯定也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您这一路上开支我就包了,绝不会叫您掏银子的。”   与此同时,她悄悄的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当然,不会掏银子,可能会掏金子呢。   甄停云说得振振有词,元晦本还想要辩驳几句,例如“我没你这么大的女儿”、“我还没你想得那么老”又或者“我不必你养”,最后还是忍了忍,忍得额角青筋微跳,这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好险没开口。   甄停云说罢,抬眼去看元晦,见他再没别的吩咐,方才抬步出去与六顺吩咐了一声,让她拿着这金子去外头买套茶具,还有茶叶和煮茶的火炉……   六顺也是第一次见着金子,眼睛都直了,拿着金子的手都有些抖。   甄停云依依不舍的看着那块金子,想了想,还是多叮咛了六顺几句:“这事先别与祖母说,东西买回来后就先搁在你和八珍的屋里吧。对了,这回要买的东西可能有点多,你也不必急,路上多小心,慢慢来就是了。”也就是六顺品性敦厚老实,要不然甄停云也不放心把金子以及买茶具这事交给她。   六顺勉强回过神来,连忙脆声应了,忙不迭的出去买东西了,生怕金子留身上久了不小心就被丢了。   甄停云叹了口气,这才转回房里,拿出笔墨纸砚,开始当着元晦的面读帖练字。   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甄停云一静下心来做事,那就必是十分的专注用心,心无旁骛。   以往她在家练字的时候,甄老娘有时候在屋里唤她,唤了好几声都不见人,急了出来一看,这才发现她在练字或是看书。甄老娘脾气急,当时就上去将她拎起来。结果,甄停云反生甄老娘的气,倒打一耙,说甄老娘重儿子轻孙女——明明当初甄父读书进学时,甄老娘就很小心,生怕打搅了儿子学习,轮到孙女就不上心了,还打搅她学习……   为着这个,祖孙两个前前后后也掐了几回架,还冷战过几次。甄老娘到底年纪大心软了,加之她身边也只这么一个小孙女,既是知道了孙女这狗脾气,她老人家也只得服个软,再没有在甄停云用功时候找她麻烦了。   如今,甄停云坐在桌前,提笔写字,亦是一笔一划,认真专注。   元晦则是靠在床边想事,不觉间又出了会儿神,只觉脑边隐隐约约有些零碎且模糊的片段。可他若是凝神细想,脑中便会一阵阵的刺痛,如同尖刀刺入脑中,刀刃一阵乱搅,就仿佛是血肉模糊的疼。   只是略想了一会,元晦已是想得脸色发白,额角亦是渗出密密的冷汗,偏却什么都没想出什么来。   所以,他只能选择暂时放弃,期待那些记忆能随着时间流逝而一点点的被自己找回来。   既是放弃了回忆,元晦又正靠坐在床上不好起身,手边更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实在是百无聊赖。他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也没找出什么能引起自己兴趣的东西,最后不得不落在了甄停云身上。   甄停云正坐在案前练字,乃是他上回纠正过的坐姿。她仍旧是安安静静的模样,凝目抿唇,低垂眼睫,提笔临帖。   她的姿态端正而沉静,提笔时微微抬手,露出一截细白如霜雪的手腕。   从元晦的角度看过去,她侧脸线条秀美,莹莹如白雪。鸦羽般浓密的乌发则是被梳成了端正的发髻,髻上还戴着一朵半旧的珠花,颜色素净,像极了墙角窗台那被雨水打湿洗净的花朵儿。   元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有点痒,喉中略有些干,跟着咳嗽了一声。   甄停云正在练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自然没听到这一声的咳嗽,动都不动一下。   元晦少有被人忽视时,心下不悦,紧接着又用力咳嗽了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   甄停云蹙了蹙眉头,沉下了一口气,郑重其事的写好最后一撇,这才顿住笔看向他:“怎么了?”因为被打搅了的缘故,她的语气也不是很好,目光灼灼的看着元晦,一副不甚高兴的模样。   元晦被问了个正着,多少有些尴尬。不过他反应极快,只略顿了顿,立时便已接口应道:“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这倒是正经事。   甄停云闻言,不由坐正了身体,抬目去看元晦,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元晦想了想,才缓缓道:“我觉得我应该养了些猫啊狗啊的,闲的无聊时可能也会摸一摸。”要不然适才也不会觉着手痒,还想摸点东西。   甄停云:“……”真是有够无聊的!   鉴于人家目前也算是自己的先生,甄停云一向尊师重道,也不好直接和人家掐架或是冷战,只得强压着火气,敷衍的应了一声:“那你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啊。”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还要练字,你要再想起什么,先自己慢慢想吧,也别急着与我说。”   元晦还想再说什么,甄停云已经低下头重又提笔练字去了。   见状,元晦不免又觉憋气,感觉有点心塞。   就像是他无意间捡到一只猫,把它喂饱洗净了,好容易觉着这猫顺眼了些,正要伸手摸一摸,忽然发现这猫不仅不亲人而且还是个白眼狼属性——要吃的时喵喵喵的黏人,吃饱喝足了就不理人……   当然,更心塞的是,要说捡,其实还是甄停云捡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逼逼:虽然我短,但是我超甜哒~ 第15章 见贤者思齐焉   甄停云并无元晦这样复杂而又纠结的心思。   她练完字,搁下手头的笔,略缓了缓神便想起要与元晦商量明日启程的事情:“摄政王仪驾明日就走,我们约莫是要后日启程的。只是我家统共也只两辆马车,若是带上你只怕是不方便。”   听完甄停云的介绍后,元晦便理所当然的道:“让你那两丫头陪你祖母坐前头马车,你陪我坐后头那辆马车便是了。”   甄停云有些为难:“祖母身边怕是离不得我。再者,男女七岁不同席,虽说如今男女大防管得也不是很严,我们两个坐一辆马车终究不好。”   元晦随口道:“你都叫我‘先生’了,如今先生有恙,做弟子的服侍左右,有什么不好的?”   顿了顿,元晦便接又加了个筹码:“虽说车马劳顿,可路上光阴也不好荒废了,你我同车,我也能多教你一些。”   这倒是真的。   甄停云果是心动了,但还是有些犹豫。   元晦肚里很有些歪理,说起来也都是理直气壮:“明年六月便是女学入学考,你原就基础差,还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的,如何能够考的是女学?世上学问一道,只有真用了心,入了痴,方才能够有成。人家郑板桥练字成痴,便是无案无纸,都能于闲暇时在自己腿上写字,一时入痴,甚至写到妻子腿上,最后方有所成,自创六分半书。你呢?”   甄停云当即下定决心,点点头:“先生教训的是,是我拘泥了。”   甄停云一想,也觉是这么个理儿:她这学问未成,不过是半吊子而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   说完了马车这事,甄停云方才取出自己才买来的竹箫。她将竹箫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给元晦:“还请先生赐教。”   元晦倒是没拒绝,伸手接了那支竹箫来,先用帕子擦了擦,然后再当着甄停云的面儿吹了一曲。   他人生得好,一双手修长有力,如同玉琢而成的艺术品。当他用手握住竹箫递到薄唇边上时,那支竹箫都因此增色不少,就连那粗糙的制材似乎都成了古朴自然,风流内蕴。   甄停云不由也跟着敛神,认真听他吹奏。   不一时,萧声扬起。   初时,或许是因着病后气力不足,又或是竹箫质量不好,乐声稍有凝滞,但很快便流畅起来,如同溪流越过雪白的溪石,随着溪水跃动,越发的清脆悦耳,悠扬动听。就连临窗树上被惊动鸟雀都重又安静起来,扑簌簌的落在枝头,像是在安静聆听这一曲人间少有的天籁妙音。   直到此时,甄停云方才明白元晦为何会嫌弃她弹的琴了。   因为元晦这一曲萧声,才是真正的乐声,才能叫人“三月不知肉味”。   甄停云闻此声,方才知道了悟:当年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亦赞:“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原来,这并非古人夸张捏造,这世上的乐声里真能有巍峨泰山,洋洋江河。   一曲罢,甄停云久久方才回神,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吹的真好。”   第二句便是:“我什么时候能吹得像你这样好啊?”   元晦心下暗道:虽说“见贤者思齐焉”是好事,可甄停云这也思得太快了吧?都不知道考虑一下自己的基础吗?不过,他也没打击自己学生的自信心,想了想,委婉安慰道:“慢慢学,总是会好的。”   当然,元晦自觉:若要到他这地步,除了努力学习外,就得需要一二的天赋了。   说着,元晦又与甄停云细说了些乐理,然后才将那竹箫递给甄停云,提点她:“你先试试音。注意呼吸,要保持匀称。”   甄停云接了竹箫在手上,正要上嘴试一试,忽而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来:这,这统共只一支竹箫,他吹完了自己再吹,这会不会有点……   不过,想起再买一根竹箫还得要自己掏钱,甄停云就决定闭嘴了:算了,元晦不提,她也不提了吧,能省一点是一点啊。   所以,甄停云一言不发的拿了帕子来,慢吞吞的擦了两下竹箫,这才开始试吹。   眼见着甄停云拿帕子擦竹箫,元晦方才慢半拍的认识到这个问题——说真的,他此前还真没想到教吹箫,老师学生就一支竹箫的!自然也没想到一支竹箫而引起的复杂问题。   不过,既然甄停云什么都没说,元晦想了想也就没有多说了,只当自己没想到:毕竟,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女孩家怕是更要不好意思了。   如此学萧,两人你擦一遍,我擦一遍的,倒是把一支才买来的竹箫给擦得光滑无比,浓翠欲滴,仿佛久经摩挲一般。   学到最后,甄停云颊边微微有些红,才用过午饭就打发了六顺再去买一支竹箫来。   唉,学习这事果然一丝一毫都不能省。   ********   等到晚上,甄停云便又与甄老娘商量了一回后日启程的事情。   自然,马车安排这事少不得也要与甄老娘说一声。   只不过,甄停云对付起甄老娘时又是另一番说法。她与甄老娘说的是:“元先生瞧着也都二十好几了,家里少不得已有妻儿,我既是叫他一声‘先生’自也是拿人当长辈看待,只当是服侍师长了,倒也不必那般忌讳。”   甄老娘心里已有几分肯了,只是嘴上仍说:“你这没行过拜师礼,也没送过束脩,也算不得正经先生吧。”   甄停云悄声与她道:“我这是也是想要多与人学一点儿呢。我和他同车,到时候就跟他身边上学着,不懂就问,他总不好藏私,自然是能多学一点的,也没浪费了这路上时间。”   甄老娘也有几分鸡贼,闻言又觉孙女说的有道理:“也是,老话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人家店里教学徒还得叫在身边白使唤几年呢,你这不花钱的和人学东西,是得上些心……”   “你也是,在人身边时记得嘴甜些,多说些好话——反正好话不用钱。你既是要与人学东西,就要多问多说,把人哄高兴了,才能多学一点儿。”甄老娘与孙女传授了些偷师的好法子,然后又悄咪咪的与孙女打听:“上午那会儿,是不是他在吹箫?别说,还怪好听的,隔壁李太太还来与我打听了一回儿呢……你也加把劲,好好学,把这吹箫的手艺学到手,这才不亏。”   甄停云连连点头,很有雄心壮志,拍胸脯保证:“祖母尽管放心吧,以后我肯定比他吹的好!”   甄老娘瞧着孙女这信心满满的模样,也没好意思打击孙女自信心:其实吧,她老人家就听了元晦吹的那一曲,后来甄停云学吹箫,坑坑巴巴的,说难听都是给她面子了……所以,甄老娘当机立断,就拿了棉花堵了耳朵,这才在屋子里眯了一会儿眼睛。   说起来,这塞棉花也都是甄停云当初学琴那会儿得来的经验了。   一想到接下来又要过上往耳朵里塞棉花的日子,甄老娘都觉得自己平白老了五岁,心累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我拿你当老师看,你居然想……!!!   元晦:是当冤大头看吧? 第16章 真是胜读十年书   虽然甄老娘没想打击孙女自信心,什么都没说,可她眯起眼,暗搓搓看人时的小眼神哪里是瞒得了人的。   甄停云:“……”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怎么破?!   到底是亲祖母,甄老娘眯眼看人低,甄停云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暗下决心:必要好好学,学好了,到时候也叫甄老娘知道什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一时间,甄停云这学萧的动力倒是更高了。   第二日早上,甄停云在元晦屋里写完了五张大字,立时便捧了两支竹箫出来,准备将新竹箫让给元晦,自己将就着用旧的。   结果,元晦只淡淡的看了一眼,并未接手,反问她:“你才练完了字,想来还是紧绷着,倒不适合乐事。不若先歇一歇。”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问道,“对了,昨日让你买的茶具呢?买回来了没有?”   甄停云点点头。   元晦便道:“先把茶具搬来。我教你煮茶,待得我们喝过茶,稍放松了些,再来吹箫。”   甄停云暗暗腹诽元晦事多,只是想着无论吹箫还是煮茶都是该学的,便也点了点头,转头去叫六顺把买来的茶具搬过来。   因着茶具是甄停云从元晦处拿金子,悄悄吩咐六顺买的,这事是瞒着甄老娘的,所以便是搬东西上来时,甄停云和六顺也都是悄悄地,好似地下党交头一般,生怕惹得甄老娘注意。   尤其是那个煮水的小火炉,亏得六顺做惯了活的,一手拎起,从楼下拎到楼上,竟也没折腾出什么声响。   元晦实在是看不得这两人的偷摸模样,有些不高兴,便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贼呢。”   甄停云眨眨眼,杏眸圆溜溜的,模样可爱。   偏偏她那樱桃小嘴轻轻一翘,说出来的话来却无赖得很:“我若是贼,那您岂不就是贼她师父?”   元晦:“……”   元晦抬手揉了揉额头,勉强忍了下来,转口指点起甄停云煮茶用水的讲究:“《茶经》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当然,雨水和雪水,人多称之位‘天泉’,殊为难得。”   六顺此时方才从楼下提了水来,甄停云顺嘴便道:“前几天倒是有雨,如今早没了,也只得请先生您将就着用点儿井水了。”   元晦抿了抿唇,只教她煮水,然后将沸水倒入茶壶中,再倒出——这是第一遍洗壶。   见着甄停云那新买来的小茶壶,他有些嫌弃:“可惜不是紫砂壶,这瓷器也不够好。”   甄停云低着头洗壶,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她又没钱买紫砂壶!好瓷也费钱啊!   接着便是往里加茶叶,然后再冲沸水入壶。   元晦想了想,便道:“这个还是我来吧。”   甄停云想了想,便由他了。   元晦接了手,抬手倒水时袖口微拂,壶嘴跟着点了三次,他道:“这便是‘凤凰三点头’,是主人与客人礼敬之意。”   倒完后,他抬眼示意甄停云看壶口位置,不疾不徐的拿起茶盖,用茶盖拂去茶壶水上的茶叶末。   随着他的动作,茶香似乎也跟着扑面而来,飘飘然,熏熏然。   他道:“这是春风拂面的意思。”   甄停云若有所悟。   紧接着便见元晦抬手盖上茶壶,再提起沸水,浇在壶身上。   热气袅袅而起,好似白茫茫的水雾一般,模糊了人的视线。   接着,元晦又开始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至极。随着他的动作,茶香四溢而开,像是一枚小小的勾子,勾得人的心和鼻子一般的痒。元晦却是神色不动,一直等到将茶汤倒入闻香杯中,方将杯子递给甄停云。   甄停云伸手要去接。   元晦却道:“别急。”   甄停云眨眨眼,不明所以。   元晦却笑:“先把茶汤倒入品茗杯中,细闻其香,然后再用三指握杯,三口慢饮。”   甄停云依言端起品茗杯,细嗅茶香,再慢慢的端起杯子,轻抿了三口。待得三口过后,她倒是没品出多少茶滋味,只在心里转着那些个要点顺序,待回过神,不由笑叹:“这么多讲究,反倒顾不上喝茶了。”   元晦并不应声。   他顺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嗅其香,又喝了一口,方才叹道:“这茶还是不够好。若是上等龙井,其香如兰似栗,极是清透。”   慢悠悠的品了几口茶,元晦接着教导甄停云:“这茶道,不仅讲究煮茶、用茶,连茶礼也是有讲究的——位置、顺序、动作等等都是不能乱的。你若什么都不懂,人家倒不至于因此嫌你,只是想来也不愿与你多说了。”   “先生说的倒是也有理。”甄停云有滋有味的喝完了手里的这杯茶,品着其间味道,恭维道,“听先生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元晦没好气:“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既是喝过茶,就把竹箫给我吧。我先教你,教完了再来用这一壶茶。”   甄停云闻言倒端出正经模样,有模有样的与他行了一礼:“那就多谢先生指点了。”   元晦原还有些气,见着她这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虽知道是装出来的却仍旧有些忍俊不禁,这气到底没生成。   于是,他手持竹箫,轻轻敲了下甄停云的额角,露出些微笑意来。   *******   元晦和甄停云这里难得轻松,据说马上就要启程上京的摄政王府一行人却是气氛僵冷。   几队侍卫神情冷肃,他们腰配长刀,轮番值守,行动之间竟是没有半点声响也不见半分懈怠,乃是久经阵仗。尤其是侍卫身上的肃杀之气,显是在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   这样的寂静中,正中的那个房间里却忽然传出一声冷哼——   “我不同意!”年轻将军谢秋雁身上甲胄未去,笔直立在桌旁。他面容冷峻,蹙眉看着对面的人,一双黑眸如同点了两簇烈火,亮得出奇。此时此刻,他不假辞色的模样像极了他所配的秋水长剑,言辞更是锋利无比,“王爷至今还未有消息,如何能走?!你有此议,究竟是何居心?”   站在谢秋雁对面的却是一个青衣文士,比起谢秋雁刀锋一般冰冷犀利的容貌与言辞,他的容貌气质平淡无奇,好似白水。   这样的冬日里,青衣文士手上仍旧执着一柄羽扇,当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只见青衣文士微摇羽扇,徐徐道:“将军莫恼,在下此意亦是出自公心,乃死中求生的唯一之策。” 第17章 她趴在人怀里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谢秋雁目光冰冷的看着青衣文士,一字一句的道,“如今王爷不在。唐贺你若再敢当着我的面七扯八扯,误了王爷大事,信不信我立时便砍了你?!”   话罢,谢秋雁抬手按在腰间长剑上,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的模样。   唐贺脸上微僵:“……”古人诚不欺我——秀才遇着兵,真真是有理说不清。   对着个随时都要拔剑的谢秋雁,唐贺忍不住用力摇了两下羽扇,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觉得胸中郁气稍去了些,开始切入正题:“你我皆知,王爷此番入京虽名正言顺,京中那些人却并不欢喜——郑太后乃新帝嫡母,自然不希望新帝身边多个亲近的皇叔;内阁如今总掌政务,自然也不希望多个插话分权的摄政王。可真要说下狠手派人行刺的,必是郑家无疑。”   这说的是郑家,而不是郑太后。   谢秋雁外粗里细,对此也是心里有数,点点头,冷着脸接口道:“往下说。”   唐贺便接着往下道:“这几日,我让你停下仪驾,整顿手下,为的就是试探郑家的态度。”   “若王爷出了事,郑家只怕立时就要发作,只需以护卫不利为由问罪我等即可。可郑家一直按兵不动,显是有所忌惮,所以我估计:王爷应是无事。此回刺杀,王爷必是安然逃脱,郑家方才心存忌惮,不敢妄为。”   谢秋雁闻言,神色稍缓,随即不禁蹙眉,沉声道:“既然王爷无事,怎的仍是半点消息也无?”   唐贺缓声道:“你我皆知,王爷原是想令我等护卫仪驾先行,随后再行,一明一暗,既是想路上查看民情,也是想要试一试京中态度,引蛇出洞。此乃王爷密令,除我等心腹外少有人知。可你我一路畅通无阻,王爷却路遇刺客,必是底下有内奸暗泄机密,方才会置王爷于险地。”   谢秋雁闻言,脸上已是怒色勃然,以手握拳,用力击案,恨声道:“若是叫我知道哪个狗娘养的泄了消息,必要将他活剐了不可!”   “所以,我猜王爷必也是心存疑虑,这才没有立时联系我等。”顿了顿,唐贺方才淡声道,“所以,还请将军定一定心。我等既是奉了王爷之命送驾入京,自当依此而行。至于其他事,王爷自有计较,也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   其实,唐贺还有话没说:王爷一直没有消息,除去疑心内奸外必还有其他缘故,只是此时说这个未免有扰乱军心之嫌。再者,无论王爷是何状况,他们此时起驾入京,至少能够吸引开一大部分的目光和注意力,也算是暗助王爷一力。   谢秋雁心下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听说王爷无事,之所以不回来也是疑心内奸之事,另有计较。他也心下大安,自是不再拖拉,果决点头:“我知道了,我立时安排,下午便走。”   说罢,谢秋雁还白了唐贺一眼,用力拍了下唐贺的肩膀:“你也是,早说不就成了,非得要这么神神道道的,叫我担惊受怕好几日。”   唐贺险些被他这一拍给拍得手臂脱臼,忍不住躲开了几步,随口应道:“如今内奸未明,我自是不好将王爷的事到处乱说,总得先看一看人。”   谢秋雁一直走到门边,这才反应过来——唐贺这王八蛋的意思是,他先前还疑心谢秋雁是内奸,这才瞒着没说!   谢秋雁这个气哦:他之前怎么就没怀疑这姓唐的是内奸呢?!   一想起自己居然这么信任这姓唐的,姓唐的反倒疑心自己是内奸,谢秋雁更添几分恼火,差点没卷袖子上去揍姓唐的一顿!   *******   摄政王仪驾起行后,一直被堵在后面的行商路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林管事与甄停云互相通了气,分头收拾了一番,第二日便起身上路了。因着甄停云早便被元晦说服,回头又说服了甄老娘,甄家这两辆马车的安排便如元晦所说的那样:甄老娘、六顺还有八珍一辆;元晦和甄停云一辆。   林管事知道了,难免要劝一回甄停云:“姑娘,到底还未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如此同坐一车,就怕伤到姑娘名声。”   甄停云主意已定,自不会被林管事这三言两语给劝动。再者,既是已禀了甄老娘,事情也算是定了。   说来,因着后头那辆马车要栽行李,比之前头载人的小马车倒是宽敞许多。偏偏如今又添了煮茶的小火炉和一整套茶具,再加上元晦这么个身形高大的大男人,车厢内部空间多少有些狭小,略有些挤。   元晦原已打算忍一忍,入了马车后却还是觉得有些忍不下去,不由蹙眉,开口道:“我出钱,再买一辆马车吧。”   这么挤,如何能忍?   甄停云省钱省惯了,也不是个爱浪费钱的,见状连忙宽慰元晦:“没事,我把东西收一收就不挤了。”   说着,她又把那煮茶的小火炉往后挪了挪,将那些个包袱搁在上面,倒是又省出了许多地方。   眼见着甄停云又是抬火炉,又是搬包袱的,大冷天里竟也忙得脸颊微红,鼻尖冒汗,元晦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免软了软,到底还是没再说买马车的事情,也就忍了下来,默认了马车的事情。   既默认了马车这事,元晦也就尽量忽略了这糟糕的环境,反倒考虑起利用环境。   看了看车厢左右,他便与甄停云道:“你可以试一试,将纸贴在车厢上,然后提笔练字。这样也能锻炼腕力和定力,进益更快。”   不得不说,元晦这法子简直称得上丧心病狂!   且不提将纸贴在车厢上写字原就更加费力,单是马车路上行驶的颠簸,别说是想要写好字,只怕是写个端正的字都难。   然而,甄停云想了想,竟也点头应了——以她如今基础,真要按部就班,还真难追上前人。只有更努力,更拼命,更加丧心病狂才是。   元晦说完了这个,忍不住又看了看左右。他其实是真有些不习惯和人同车——他原先提议是想留甄停云在身边服侍,毕竟这一行人里也就一个甄停云比较合他心意。结果马车里堆了许多行李,车厢比他想象的要狭小许多,两人面对面的,难免离得太近了。   元晦面上虽是不显,骨子里却有一种野兽般的领地意识。甄停云离得这样近,对他而言也算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叫他不由得浑身紧绷,半点也无法放松。   哪怕甄停云全无旁心,也就是练字、吹箫,看看算学书,做点题目,可他就是不自在。   好容易强忍着放松了一下,路面不稳,马车跟着颠了一下,正在看书的甄停云一时没有防备,手上的书跟着滑落下来,整个人往后倒,一不小心就跌入了元晦的怀里。   甄停云:“!!!”   元晦:“!!!”   元晦只觉脸色微变,就好似有人拿锤子在他胸口敲了一下,浑身都僵住了,堪称手足无措。   女孩的发丝无意间蹭过他的鼻尖,绿鬓间的幽香若有若无,但是摔在他怀里的重量却是实实在在的,叫人抱了个满怀。   哪怕是元晦,此时脑中竟也不觉浮现出“温香暖玉”这样的词。好半天,他才稳住神,垂下眼去看比自己更呆的甄停云。   少女年纪正小,还未开窍,只一心向学,路上又要赶路,鲜少装扮。平日里也多是素衫旧衣,不施粉黛。   然而,此时的她趴在人怀里,绿鬓松散,雪颊染霞,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像是浸水的黑宝石,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都上车了,肯定有福利的嘛~   不过,元晦他最后舔几口糖,就该去做正事啦 第18章 也该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元晦才反应过来:甄停云那脑袋正好就磕在自己心口位置,可不就和“有人拿锤子在他胸口敲了一下”一模一样吗?怪不得胸口疼,怪不得心脏跳得厉害!   元晦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念了几句佛经,方才稍平心气。   然后,他眼睫微敛,从牙缝里挤出冷冰冰的声音:“……我就说,得再加辆马车!”   甄停云慢半拍的回过神来,尴尬的差点说不出话,手脚并用的要从人怀里爬起来:“就,就是意外。偶尔一次……”   话声未落,马车又颠了一下。甄停云还未从元晦身上爬起,顺势跟着马车晃了一下,手脚一软。   于是,她又一次的摔回了对方怀里。   这一回,甄停云摔得结结实实,脸颊磕在对方结实坚硬的胸膛上,雪嫩的脸颊都被磕红了。   甄停云捂着脸,可怜兮兮的,声音里都带了些鼻音:“好痛!感觉脸要肿了!”   嘤嘤嘤!   元晦却像是生气了,绷着脸,面上线条凌厉,五官如刀刻,深邃冷峻。他皱眉看着甄停云,那目光像是带着火。   火焰照在雪白坚硬的冰面上,火光瑰丽。像是能融化冰川,又仿佛能将人从皮到骨都烧得干干净净。   甄停云捂着脸颊揉了半天,心里也有几分委屈,本还想抱怨一下。被元晦这样一看,她心中一窒,立时便服软了:“先生,您坐了这么久,觉不觉得累呀?要不我给您按一按肩膀?”   元晦眉心微跳,最后还是闭上眼睛。   眼不见为净,也算是默认了甄停云的话。   甄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跪坐在元晦身后,又把《九章算术》摆在自己身边,一面给人揉肩,一面那眼角去看那本《九章算术》,偶尔抬手给翻个页,然后接着揉肩,接着看书。只是,她看着看着,手上的动作不免也懈怠了许多,仿佛敷衍。   元晦冷哼了一声:“一心二用,如何能够做好事情?”   甄停云嘴上抹蜜一般:“我的心全在先生身上,如何就是一心二用了?”   元晦:“……”   甄停云不要脸起来,元晦也只得认输,闭着眼不再说话。   结果,甄停云一面看书一面揉肩还不老实,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开口:“先生,这道题……”   “肩膀!”元晦淡淡道。   甄停云嘟着嘴,哼了一声。   她在手上用了点力气,使劲揉了好几下。只可惜元晦看着瘦削,身体却称得上高大健硕,肌肉坚实,哪怕她用尽力气揉捏,故意拿指甲偷偷掐了几下,落到元晦身上也多是不痛不痒。   ……   因着有个死不要脸的甄停云,元晦便是再不习惯,再不自在,久了也就惯了。   在经历了被练字的甄停云甩墨水、被学吹箫的甄停云折磨耳朵、被坐不稳的甄停云不小心投怀送抱……   总之,无论元晦是否愿意,他终于还是不知不觉被迫放松了下来,连着一直紧绷的心情也都好了许多,有时候坐在马车上看着甄停云给马兰头摸头喂胡萝卜,他还顺嘴教她些骑射知识,嫌烦了就赶她出去骑马,倒也落得轻松。   骑马这是原就是要放开了练才能练出成效来的。如今甄停云得了元晦指教又有马兰头配合,竟也骑得有模有样的,也能说一句英姿飒爽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好容易才赶至京城附近,甄停云的字和竹箫已是大有进益,如今都能够手持竹箫,吹出一些简单的小曲儿,悦耳动听,时不时的就要与甄老娘显摆一二。   便是叫元晦说,甄停云这也算是个有天赋的。   眼见着甄停云好似小狐狸翘尾巴一般的洋洋得意,到处显摆,元晦既觉好笑又觉欣慰:虽然甄停云这辈子怕是不会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一日了,但她能有一二进步,自己做先生的自然也不丢脸。   只是,元晦心里也明白:既已到了京郊,明日就要入京,想必也到了自己和甄停云一行人分开的时候。   事实上,这一路上,他虽面上如常,心里却也已断断续续的想起了一些东西——比如说,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哪里。   ********   思忖再三,元晦到底没有不告而别。   临入京前,他还是寻了个恰当的机会,开口与甄停云这个小徒弟辞行:“我想起了些事情,也该回去了?”   甄停云正烦心该如何安排元晦:元晦到底身份不明,又是外男,只怕是不好随她回甄家。可若是不回甄家又该如何安置呢?   结果,没等甄停云想出个一二三,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元晦却放了这么个大雷出来。她不由一惊,有些懵了,仰头去看元晦,结结巴巴的道:“回,回哪里去?”   元晦笑看着她这小呆模样,不知怎的有些喜欢,便缓声道:“自是回家去。我记着我在京郊有一别院,应有老仆看守,眼下就能直接过去。”   甄停云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   元晦见她这般模样,又觉手痒。   想着临别在即,他也没再忍着,伸手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因着怕揉乱了她才梳好的发髻,他用力极轻,几乎只是轻轻碰了几下,然后便松开手,动作竟是少有的温柔。   揉了头,元晦脸上笑容更真切了些,顺嘴揶揄道:“做什么这样看我?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肯定还是要管你的。”   他还是很有责任心的,想了想,仔细与甄停云道:“如今已是一月里,六月便是女学入学考,也没剩多少时日了,你的书法和竹箫还需再练……若我得了空,少不得要再考考你的功课。”   甄停云这才慢慢的将事情消化了,也渐渐明白过来了:也对,元晦他只是失忆而已,既然想起来了肯定还是要回家的。   而且,左右都是在京城附近,总是能够再见的。   这般想着,甄停云倒是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的道:“其实我这次回甄家,想必日子也不会太好,估计是没法好好安置你,正愁着呢……你现下想起以前的事,直接回家也挺好。”   元晦听出些许意味,蹙了蹙眉,补充道:“若有事,你可以来别院寻我——我做先生的,总不会看你被欺负,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甄停云含笑应了,心里却很不以为意:就元晦这被人追杀的落魄可怜模样,又能帮得上什么?   心念一转间,她倒是有些好奇,追问道:“对了,先生,你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子啊?”   这话的潜台词大约就是:说!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小宝贝?!   元晦想要叹气,只是开口却是先笑了,抬手敲了敲她的额角,道:“单你一个就够操心的了。”   虽然,他眼下记起的东西并不多,但能如甄停云这样叫他操心的显然也没几个。若以入门早晚论,以后说不得她还能在小皇帝跟前摆大师姐的款儿呢。   甄停云闻言也觉欢喜,睁着一双星星眼,拍人马屁:“我就知道先生眼光高,等闲人都看不上,这才只收了我一个呢。”   两人这般说了一会儿话,也都笑了起来,觉出颊边拂过的清凉夜风,心上那点儿的临别愁绪渐去。   元晦想了想,索性便带着甄停云去了他口中的别院,也算是提前认个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最怕的就是停云这样无意识的撩,可怜元晦一个大龄未婚的老光棍为了面子还得撑着233333   ……   元晦:以后你就是皇帝他师姐了,或者你更想做师娘或者小婶婶? 第19章 西山别院   因着甄停云已会骑马,又是夜里,左右无人,元晦索性便叫她带上马兰头,两人一骑,策马往他记忆里的别院赶去。   甄停云就坐在元晦身后,初时还顾忌着男女七岁不同席什么的,有些羞赧,后来倒是放开了,眼见着元晦马术这样好,心里又羡又妒的:“先生,你说我的马术什么时候能和你一样好呀?”   这种异想天开的孩子话,元晦只当风大没听见,理都不理的。   很快,元晦便领着人在西山山脚下的林木边寻到了一处偏僻别院。   甄停云并非京城人,自然也不知道能在西山有别院的多是显贵,她理所当然的认为:京中地价贵,会住到荒山野岭的人多半是没钱。   所以,眼见着元晦这处别院偏僻破落,甄停云还笑话了一句:“这院子也太偏了吧。若是一个人住,白天还好,等到晚上静悄悄的,怕不是还要闹鬼吧……”会住的怕也多是穷鬼吧?   别院的门只是虚掩着,元晦只一推便推开了,甄停云跟在后面左顾右盼,眼见着这里除了他们外并无一人,院中花草也都荒废了,应是许久无人打理。   只有月色凉如水,照入空旷无人的院中,苔痕浓淡,树影参差,荒凉破败中又透出些许清幽自然之美。   甄停云看了看,方才问:“对了,先生您说的看门老仆呢?”   元晦看着这熟悉的别院,脑中不觉又浮出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来。他对此自是心如明镜:留在此处的暗卫想是见他身边有外人方才避了开去,没有他的吩咐自然不会现身。   不过,元晦也不愿叫甄停云多想,只随口道:“大概躲出去了吧。”   甄停云暗暗点头,心下则道:就这么个破地方,所谓的“老仆”还不知是不是真有呢……就算有,怕也是早就逃了吧?   当然,作为一个好学生,甄停云自觉是该给自己先生留些面子,也没揭穿,反到是转口笑问道:“对了,还没问先生呢,我有师娘吗?”   元晦正打量着这处别院,将这别院的一应物件与自己记忆相对应,随口便应:“没有。”   甄停云看着元晦的目光里满是可怜:唉,看着都二十好几的人了,结果还是个光棍,一个人住在京郊的偏僻小院,身边连个服侍的老仆都没有……   一时间,甄停云心里,元晦这落魄公子的人设倒是立的更坚实了。她心生恻隐,不由道:“先生,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元晦:“……不必了。”   他若真是落魄到要甄停云的“孝顺”,不如死了算了。   既是认了路,看过别院,元晦也没想留甄停云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久留,这便要起身送甄停云回去:“你一个姑娘家,总不好大晚上的一个人乱跑,我送你回去吧。”   甄停云连忙推拒:“不用了,这里这么偏,你这送来送去的,再回来肯定也要很晚了。而且我现在也会骑马了,自己就能回去。”   “无事,”元晦自来是主意一定便不再改的,闻言只是道,“我原也就是想带你过来认个路,下回你若有事也知道去哪里寻我。眼下自是要送你回去的,否则我也不放心。”   既然元晦这样说,甄停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然也就没再推拒,乖乖应了。   郊外夜里原就少人,元晦又是寻了偏僻少人的近路,一骑如风,很快便又把甄停云送回了一行人安顿的那个客栈。   因着要送马兰头去马厩,两人一直走到马厩方才分开。   甄停云想起初见的那一回,忍不住笑了:“也不知先生你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是在马厩边——那时候你抢了马兰头就跑,我还在马厩外头喊了你一声呢!可惜你跑得太快,外面又下着雨,要不然我肯定还要追一追。”   元晦原只想起了些少年时的零碎记忆,此时听着甄停云这话,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他骑在马上,策马跃出马厩,情势急迫,马蹄匆忙。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还是不自觉的掠过身侧,恰见少女正仰着头,气鼓鼓的瞪着他,就像是被激怒的小兽,就要扑上来与他拼命,张牙舞爪的。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圆溜溜的好似两枚小月亮,脸颊白里透红,像极了初初绽开的玫瑰花蕾。   哪怕是大雨将至的暮色里,那样明亮的颜色都是无法掩住的,鲜活恣意,生机勃然。   元晦缓缓垂下眼睫,乌黑的睫毛一根根,仿佛都能数出来一般。   他闭着眼睛,掩住从眼底浮出的笑意,轻声应道:“嗯,我记得。”   甄停云只当对方随口敷衍,催他回去:“你既要走就赶紧走吧,省得三更半夜还在路上。”   元晦点点头,正要走又不放心,伸手在自己袖管里摸出那个玄黑色的钱袋,从里面取出玉佩递给甄停云:“这玉佩你先带着,算是信物——下回你去别院寻我,若我不在,你就把玉佩拿给看门的人,他们看了就会明白的。”   因是夜里,甄停云没看出玉佩上刻着的熹字,但这紫玉佩的名贵却是一眼既明的。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她很有自知之明的摇头:“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要是她一个没忍住,转头卖了这玉佩可怎么办?!   元晦冷着脸,直接塞到她手里:“给你就收着!”   甄停云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元晦一个老光棍,又无妻儿,连看院子的老仆都没有,估计也只自己这徒弟算是亲近的,给自己留点儿传家宝什么的或许也正常。   这么想着,她心下更软,不禁再次表示:“先生,我以后一定会孝顺你的。”   元晦没应声,也懒得理她这傻话。   甄停云则是将玉佩小心的收了起来,关切问道:“先生,这么晚了,要不还是给你雇辆马车吧?”   元晦摇摇头,随口道:“不必,会有人来接的。”   甄停云虽然很怀疑这个“有人来接”是不是真的却没没有多说: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唉,男人都这德性!   不过,她转念一想,想起元晦还有一袋子金子也就收了自己这不必要的担心。   元晦也没多解释,拦下了要送自己的甄停云,道:“不必送,我自己出去。”   甄停云依言顿住步子。   两人话别,元晦独自一人出了客栈,方才走了几步便见两个佩刀侍卫从边上出来行礼,跪倒在地,恭谨唤道:“王爷。”   元晦,又或者说是傅长熹,他步履如常,不仅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这两人一眼,面上淡淡,问了一句:“车备好了么?”   侍卫立时便道:“已备好了。”   不一时,便有一架极低调的青顶马车从角落驶出,无声无息的到了傅长熹的面前。   傅长熹上了马车,正要开口叫人驾车回西山别院,忽然动作一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然后,他半直起身,用指尖挑开车帘一角,抬眼往客栈处看了一眼。   月明星稀,夜色昏昏,那随风传来的箫声却是婉转悠扬。   就如同拂过荒野的晚风,月光皎皎,如霜雪般洒落在晚风里,随着微凉的晚风拂过荒芜的山野,一寸寸的抚平田地上的深浅沟壑,一点点的拂动溪流上的粼粼波纹。在这样的静夜,在极致荒凉的寂静里,有清音自山野深谷中回荡开来,怅然而悠远,远远的散落开去。   傅长熹阖眼听了一会儿,淡色的唇瓣不觉浮出些许笑来,自语道:“倒是长进许多……”   这世上,能吹出悦耳乐声的人很多,但是能够融情入曲,以情曲动人心的却很少。前者靠的是勤学苦练出来的技巧,后者却是万中无一,上天所赐的天赋。   傅长熹心知:既有此曲,甄停云在箫曲上便已算是初窥门径,若是日后发挥正常,考女学之事也算是定了一半了。   笑过之后,他并未多耽搁,很快便放下车帘,淡声道:“回去吧。”   于是,一行人便趁夜回了西山别院。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云:这一定是先生给我的传家宝。   元晦:…不,是聘礼。 第20章 先生运   甄停云原就是一时兴起,拿起竹箫吹了一曲。   一曲过后,她自己都出了一会儿神,久久方才回神,不由苦笑:她学萧这么久,居然是第一次吹得这般好。   正当她收起竹箫,准备回去的时候,耳边忽而听到一声温柔的女声——   “适才是你在吹箫?”   甄停云回头去看,却见一个素衣妇人站在客栈庭中的老树下,眉目亲切,正含笑看着她。   这妇人头挽高髻,容貌清秀,高且瘦,一身素衫素裙,哪怕独自立在树下也颇有“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卓然风采,竟是叫人不敢惊扰。   甄停云多少有些羞赧,连忙垂首一礼,道歉:“是我打搅夫人清净了。”   妇人笑看着她,语气温和:“无事,我原有些心事,一人出来赏月,不想倒是凑巧碰着了你这一曲妙音。虽说技巧上尚有些不足,但你小小年纪便能融情入曲,其中离愁与别情更是令人动容。实是难得!我也是心下感慨,这才出声叫住了你。”   甄停云被她夸得脸上发烫,连忙道:“夫人过奖了。”   妇人只是一笑,凝目看她,目光幽深,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道:“我姓楚,你叫我楚夫人便是了。”   甄停云闻言微怔,心下暗忖:女子嫁人后,随夫家姓或者娘家姓都行,如这样直接让人叫楚夫人的,只怕还是有些故事的。   楚夫人神色不变,接着往下道,“你这样的年纪,能吹出这样的曲子,确是极有天赋的。我颇知道些乐理,也会琴箫,不知你可愿随我学习此道。”   甄停云不由自省:难道,她竟是这么有先生运?才走了个元晦就来了个楚夫人,都是给她做先生。   要是换做以往,有人主动上门让她做学生,甄停云自是喜不自胜立时便答应了。只是今日……元晦才刚走,临走时还带她看过别院,让她有事就过去,若她一转头就寻了新先生,那多不好啊!   简直就像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渣渣。   甄停云难得的起了一点点的羞愧之心,略一犹豫,便拒绝了这位楚夫人:“我已有先生,怕是不能再随夫人学琴箫了。”   楚夫人显是个潇洒之人,闻言只是一笑,眉目柔和,似有融融月色:“既如此,那便只能罢了。”   既是罢了,楚夫人也没扭捏,与甄停云点了点头,留下一句:“若我们有缘,许会再见。”   不一时,便转身而去。   夜深渐深,月上柳梢,楚夫人翩然而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昏沉的夜色里。   只有甄停云握箫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长叹了一口气:天啊,她适才是脑子有问题吗?居然就这么拒绝了送上门的先生!   该不会是元晦临走前给她下了什么降头吧?她这么机灵一个人,怎么就忽然昏了头呢?   一时间,甄停云心里已是后悔的不行。   这还是她不知道楚夫人的身份,待日后她知道了楚夫人的身份,那简直是悔断肝肠。   ******   第二日一早,甄老娘等人才从甄停云口中知道了元晦离去之事。   甄老娘对此倒是早有预料,为了表示她老人家的神机妙算,她还来了个马后炮:“我早就说了,白费钱的先生留不久啊!”   甄停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嘴上则顺势捧了甄老娘一句:“要不怎么说祖母您有见识呢。”   甄老娘啧啧了两声,有些后悔早前吝啬没给人家先生银子,转念一想:如今既是已经到了京里,万事都有儿子呢,到时候让儿子出面再给孙女寻个好先生便是,倒也不必就扒着这么一个。   故而,甄老娘也就不说别的了,只小声甄停云八卦了几句:“你那先生生得那般模样……又是个样样都会的,当初怎么就偷你马了啊?”   甄停云对此不欲多说,只是道:“我做弟子的,总不好揪着人家错处多问,哪里知道这个。”   顿了顿,甄停云便把话题引开:“听林管事说,今日就可入城,傍晚时就能到家了。祖母,您再给我说说父亲他们的事儿吧?”   这话可算是打开了甄老娘的话匣子,哪里还顾得上不见踪影的元晦,立时便一拍大腿,笑着与甄停云说起自己的宝贝儿子:“你爹可是个能干人,自小就伶俐,尤其是有福气……”   甄停云坐着听了一会儿,不觉又有些出神,难免想起回京前的那个长梦。   那个梦虽然长到底只是个梦,许多情景对于甄停云来说都是凌乱模糊的,只能连猜带蒙的知道个大概,印象最深的反到是梦里自己最后横死街头的结局以及甄倚云身着太子妃礼服,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那段话。   所以,甄停云已是十分清楚:甄老娘那些话,听是可以听的,但却不能全信的——甄父不是甄老娘口中的圣人;裴氏也不是甄老娘话里的坏人。   甄父对寡母感情深厚,孝顺有加,可他也会因为寡母的种种无礼之举而渐生隔阂,因着生活里的大小纷争而暗生不悦,最后母子感情疏离,近乎决裂;他也会对幼女心怀怜惜愧疚,可是眼见着这幼女这样的不争气,没有长女的多才多艺,也没有幼子的聪慧明礼,反倒时时出丑丢他面子,实是女不肖父,令他失望。所以,他最后才会为了家声,将幼女送回乡下,只是没想到幼女意外横死街头,与他而言也只能说一声意外,徒留一声叹息。   裴氏对婆婆的刁钻为难而心存怨恨,可她从不耍那些阴私手段,处事尽量公正,面上功夫半点不错。上可以恭谨侍奉婆母,下可以抚育长女幼子成才,夫妻两人互敬互爱,终是靠着一点点的水磨工夫,把粗鄙无知的婆母比了下去,把“愚孝”的夫君劝回身边;她也怜惜自幼被自己丢下的幼女,有心亲近弥补,只是因着婆母的缘故已是心有芥蒂,幼女又是那样的不成器,偏还有长女在侧挑拨,终究还是权衡利弊,将幼女舍了开去,只当没有生过。   他们不是圣人也不是坏人,只是普通人——算不得凉薄寡义,他们也有感情,会愧疚、会怜惜、会偏心,可那些感情终究是禁不起消磨的。   所以,甄停云并不似梦中那样的满心期盼又或是满腹愤懑,此时临近京城,想到将入甄家,将见诸人,她也是心平如镜,只作平常心对待。   作者有话要说:  楚夫人算是挺重要的人物,先见一面,混个眼熟~ 第21章 倚云   傍晚时分,林管事与镖局一众人方才送着甄老娘还有甄停云去了甄家。   甄父原是外放多年,政绩斐然,如今被调回京自是前途光明。加之裴氏娘家父兄十分得力,本人治家有方,甄家虽是年初方才入京,宅子等也都是早便置办好了的,乃是一处四进的宅子,早便收拾的宽敞雅致。   便是一条巷子的几户邻居也多是官宦人家,也算是个清净的好地界了。   门房老头眼尖,自是认得林管事的,又见甄停云与甄老娘一行人风尘仆仆,自然已是心里有数,一叠声的叫着“老太太”“二姑娘”,恭恭敬敬的请了人里头去坐,自己则是一溜烟的跑去通禀了。   不一时,便见着甄父领着裴氏等一众人上来迎接。   林管事与一路随行的镖局众人自然是安排着去了客房休息,只甄停云半搀半扶着甄老娘进了花厅。   甄老娘好多年没见着儿子,如今一见着儿子,眼睛就湿了,一时儿也顾不得什么,上前去伸手搂着儿子看了又看,眼泪冷不丁的就掉了下来。   她拿着手掌摩挲着儿子瘦削的脸颊,哽咽道:“黑了!瘦了!我儿多年在外,必是受苦了……”   说真的,甄父当年也是个白面书生,斯文俊逸,当初殿试时皇帝甚至都想点他做探花,只是前三的已经定了,这才退而求其次的点他做了传胪。只是,这些年,甄父在地方做父母官,因着有心要做点实事,难免要有些苦劳,黑瘦肯定也是有的,身体却壮实了不少,城府手段也都磨炼出来,眉目间隐隐便带了些许的威势。   只是,他幼而失父,乃是寡母一手带大,对着母亲也是很有感情,自然也是有心孝敬的,如今母子多年未见,眼见着母亲落泪哽咽,甄父也不由垂下泪来,泣声道:“是儿子不孝,累得母亲担忧……”   甄老娘哭得不行,居然也忙里抽空的扫了裴氏一眼。   裴氏依旧是记忆里秀美娇柔的模样,身段婀娜,十多年过去竟是不见老态反倒更添了几分韵味,如名花经年更见风华。   甄老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忍不住瞪了裴氏一眼:“当初你丢下二丫头,一意要去我儿身边。我想着我儿身边没个照顾的人,你们当时也没有儿子,夫妻两个是该在一处,也就由了你。没成想,你这没良心的,自己倒是过得滋润,养得这般皮光水润的好模样。只可怜我儿一个人吃苦受累,竟是黑瘦许多……”   说着,又是一阵儿的哭,可怜自家儿子这些年吃的苦,更怜惜儿子歹命娶了这么个不知道疼人的媳妇。   遇着甄老娘这么个刁钻婆婆,裴氏面上虽还带着贤淑的笑容,心里也是恨的咬牙。   当初,裴老太爷因故被罢官,只得携家眷离京下乡避祸,正巧碰着甄父这么个良才美玉,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收为弟子,最后甚至许以爱女。后来,裴老太爷又被起复,至此官运亨通,现已官至户部尚书,内阁为相。所以,如今的裴家便是在京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了。娘家这般得力,裴氏的腰杆自然极硬,说话也有底气,便是甄父此回能被调任回京也多有裴家之助。   再者,便是不论出身,裴氏本人品貌皆佳,乃是西都女学毕业的女学生,堪称才女。她与甄父原就很有些情意,婚后更是恩爱,再没有通房妾室。便是儿女上头,长女美丽聪慧,幼子懂事上进,任是谁见了都要赞裴氏果真好福气。   只可惜,裴氏这样有福的,偏就碰着了甄老娘这刁钻婆婆。   要知道,这年头婆婆刁难媳妇,只要不是太过分,那都算是天经地义的,裴氏做儿媳妇的便是再恼也只得忍了。唯一没忍下去的那回,她咬牙丢下幼女,抱着长女去京寻了丈夫。那时裴家裴老太爷也已起复,见着女儿女婿这般情况,想着京中局势亦是不大稳,索性便给女婿安排了个外放的位置,调得远一些,既能做些实事攒点儿政绩出来方便日后升迁,也省得再叫女儿在婆婆眼皮底下受那些个零星罪儿。   离了甄老娘,裴氏那日子过得真真是万事如意。虽说初时很是惦念被自己丢下的幼女,可她也明白若是开口说要接女儿,少不得要把甄老娘这恶婆婆也给接回来,所以她咬咬牙便也忍了。时日久了,裴氏日子顺心,生活美满且充足,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去想才出生就被丢下的女儿。   便是偶尔想起来,想着这个女儿是甄老娘带大的,多半也是废了,她那点爱女之情也淡了许多。   只是,时过境迁,她和甄老娘如今竟是又要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一想到这个,裴氏就忍不住咬牙。   偏甄老娘还要这样的刁难质问,裴氏忍了忍,低垂螓首,轻声应道:“老爷外头那些事,我是不好管的。至于家里……唉,老太太和停姐儿都不在身边,老爷再没有不想的,这日思夜想,难免就要消瘦了。”   甄父连忙接口:“是啊,娘,我都是想你想的,怪不着裴氏。”   一时儿,母子两个倒是抱作一团,哭了起来。   裴氏在侧等了等,眼见着这两人略好些了,方才上前劝慰甄父:“老爷与我日盼夜盼,好容易才盼着老太太带着停姐儿来了。如今咱们阖家团聚,一家子骨肉团圆,正当欢喜时,怎的倒是哭天抹泪的……”说着,又嗔甄父一眼,“老爷也该劝着老太太些才是。”   “是是是,倒是我一时儿失态了。”甄父觉出失态,忙扶了甄老娘坐下,又叫丫头奉茶。   回过神来,甄父方才想起还候在自己和裴氏身后的一对儿女,忙与长女幼子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们祖母……”顿了顿,他目光掠过立在甄老娘身侧的甄停云,语声温和的补充道,“还有你们姐妹。”   话声落下,立在裴氏身后的甄倚云和甄衡哲方才抬步上前来。   甄倚云比甄停云大一岁,已是快要及笄嫁人的年纪,所以她的身量比甄停云高许多,不似一般小姑娘的娇小可爱,胸脯微鼓,纤腰袅袅,已能看出少女那妙曼袅娜的影子。   因是在家里,甄倚云也只做家常打扮,头梳流云髻,插一支镶绿宝的簪子,身上是一件豆绿地折枝蝴蝶花卉纹的裙子,裙摆处的暗纹在光下流转着细光,便如春日水上荡漾开来的碧波。   甄倚云生得秀美妍丽,哪怕是这样素净的装扮,也不曾失色暗淡,反到是更显温柔,温柔似水,柔和澄净的令人自惭形愧。只见她步履轻盈的上前来,在甄老娘身前顿住步子,亭亭而立,便如枝头玉兰般鲜妍娇嫩,又似红霞映雪般颜色夺人,见之失神。   而另一侧的甄停云却是旧衣,发髻上只带一对儿半旧的素色珠花,因着赶路的缘故面带疲色,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模样。   两厢对比,旁人只怕也不敢相信这竟是一对姐妹。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甄家人丁还是很简单的,主要太复杂我也搞不来2333   PS.因为甄父和裴氏都长得好,所以姐姐和女主也都是大美人~ 第22章 太势利   只见甄倚云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姿态优雅且恭谨。   因她腰身极细,行礼时腰身下折,盈盈不足一握,几有弱柳扶风之态,就连语声一如同玉珠落盘一般的清脆悦耳:“祖母。”   甄老娘其实不大喜欢甄倚云这般的做派,不过也没有一见面就挑孙女不是的道理,便点了点头。   甄倚云便又上来拉了甄停云的手,亲昵的握着,明眸中隐有波光,似是欢喜至极,就连说话时都是微微哽咽的:“二妹妹可算是来了,这些年爹娘常与我说起二妹妹,我这心里也是一直盼着能见妹妹的,如今姐妹两人终于能够见面了。真是,真是再好没有了……”   离得近了,甄停云几乎能嗅到甄倚云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那是价值不菲的熏香留在衣饰上的香气,久久不散,恰似诗句中的“衣拂美人香”,撩人心动。   略略抬头,甄停云甚至能够把对方那张貌似温柔的脸看得更清了。   虽然甄倚云一身装扮尤其素净,可她那张脸显然是经过精心修饰的——长眉修过描过,斜飞入鬓;脸上抹了脂膏或是珍珠粉,白皙细腻的像是在发光;颊边那一抹玫瑰色的薄红想是胭脂的颜色;唇上的口脂颜色淡淡,粉唇贝齿,鲜嫩油亮。   她这模样,这装扮,换个眼拙不留神的,只当她是未施粉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   若叫甄停云说:甄倚云大约是为了能够稳稳压住甄停云这个“原女主”,估计在这出场见面的事上上了许多心。当然,也可能是她作假作到了骨头里,无论人前人后总是要作个温柔和善的好模样。   只是,甄倚云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也是够可笑的——梦里那个她穿着太子妃礼服时说的话,甄停云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那个看不过旁人好命,劝得裴氏将幼女丢下,之后又有意“女主金手指”,时不时的在裴氏面前提起甄老娘,把裴氏思女之心给说淡了,叫甄停云在乡下老家一留就是十多年的人难道不是她?   甄倚云做过的那些事,她自己都是心知肚明,如今又哪来的脸说什么“我这心里也是一直盼着能见妹妹的”也是有够恶心的。   甄停云被这么恶心着,差点儿没忍住就要甩开甄倚云的手。   只是,如今甄倚云装出好姐姐模样,她也只得先端出好妹妹模样,眨巴着眼睛叫了一声:“大姐姐。”   一时间,姐妹间倒是十分融洽和乐。   不一时,跟在后头的甄衡哲也上来了。   他年纪小些,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很是圆润,一双长眉,鼻子尖秀,唇瓣微红,看着便是个极漂亮可爱的男孩。他跟在甄倚云后头,依样画葫芦的上来叫了一声“祖母”“二姐姐”,看着倒是乖巧又规矩。   甄老娘盼孙子盼得心肝儿疼,如今见着宝贝孙子,眼眶一红就掉下泪来,少不得又要搂着人心肝肉儿的哭上一同,爱得跟什么似的。   倒是甄衡哲很有些不适应甄老娘这样的亲近,求助着看着甄父和裴氏,见父母都不出声,只得强忍着由甄老娘抱了。   甄老娘看过孙子,心下大慰,便是看着裴氏的眼神都好了许多,连声道:“这可好,咱们甄家也算是有根了,有后了!真真是祖宗庇佑……”又与甄父道,“可惜你爹去得早,要不然见着这样的乖孙,不知多高兴呢。”   甄老太爷去得早,甄父乃是寡母带大,对这个早去的亲爹印象不深。只是,此时听得甄老娘提起来,甄父难免也有些感伤,嘴上则劝慰甄老娘:“这有什么,再过几年,指不定娘就能抱上重孙子了呢。”   这话说的,甄老娘都乐开了怀,欢喜的拍了拍甄父的手臂,笑道:“是是是,我就等着了。”   几人这般笑说了一会儿,甄老娘那激动劲儿过去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路上赶制出来的衣袍,忙一叠声的叫人去拿了出来,说是给儿子和孙子的。   跟着衣袍一起拿出来的还有几双棉布袜子,眼见着小孙女呆头呆脑连句机伶话都不知道说,甄老娘只得自己亲自出面,开口给孙女卖好:“这几双袜子是停云给你们做的。这是你的,这是哲哥儿的………这丫头一贯腼腆,素是不会说好话,只是心却是极好的,一路上尽赶着给你们做东西了——你瞧这针线,可都是用了心的!可不许嫌啊!”   此言一出,甄停云都吃了一惊:她自来讨厌针线,又因做了那么个梦,虽然甄老娘一路上常劝她给父亲兄弟做些东西做见面礼,可她也就是装个样子,根本没动手。这些袜子也都是甄老娘路上赶着做出来的,没想到却归到了她身上,还为她说了这么一通的好话。   当然,甄停云心里也明白:甄老娘这样为她着想,虽法子粗糙了些,却也是想借此拉进她和父亲、兄弟之间的关系。到底是甄老娘一片苦心,她心下略有犹豫,到底没有辩解。   亲娘亲女儿的手艺,甄父自是不嫌的,反倒十分感动,既叹母亲辛劳,又赞甄停云孝心可嘉、爱护幼弟。   谁知,一侧的甄倚云却眨了眨眼睛,忽然道:“二妹妹,就只爹和弟弟有吗,我和娘的呢?”话罢,她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抬手掩唇,垂下眼去。   裴氏反应最快,秀眉微抬,立时便瞪了长女一眼,先弹压了她一句:“你做姐姐的,怎的倒和妹妹要起东西来?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说着,又侧头去看甄停云,为她解围,“停姐儿想来也是路上匆忙,只来得及做上这么几双袜子,一时儿顾不上也是有的……”   裴氏这话也确实有理,甄父和甄衡哲这唯二有袜子的人心里多少还是不得劲。   尤其是甄父,他才赞了甄停云孝心可嘉、爱护幼弟,可如今被甄倚云随口一点又回过味来:甄老娘素来有些个重男轻女的毛病,老人家一贯有些固执偏见,又是做长辈的,只给儿子和孙子做衣袍倒也算不得太过分;可甄停云做晚辈的,第一回与家人见面却只给父亲和弟弟送袜子,反把母亲和姐姐落下了……   若是想的深一些,这孩子可真是太会“挑人讨好”。小小年纪,未免也太势利了吧?   想到这里,甄父看着甄停云的目光也跟着沉了沉。   甄停云也跟着抿了抿唇:她是知道自己的长姐甄倚云对她心怀恶意,只是她实在没想到甄倚云的恶意竟是如此浓重深刻,以至于两人方才见面就要给她使绊子。   好在,甄停云既是做了梦,有了准备,也不是她一句两句话就能坑着的人。 第23章 一匣宝石   像是不曾意识到甄父目光中的怀疑,甄停云面色不变,依旧是眉眼弯弯的模样。   她接着裴氏的话,笑应道:“倒也不是顾不上……其实,无论是爹娘,还是大姐姐小弟,于我都是至亲,哪里就有轻重之分了?之所以只给爹爹和小弟做了袜子,是因着我只有爹爹和小弟的尺寸——还是从祖母处要来的呢。”   闻言,甄父脸上神色一缓,已是明白过来:是了,自家亲娘素来重男轻女,只问了儿子和孙子的尺寸,二丫头要做袜子自然也只能做两人的……   想到自己先时的误解,又念及幼女小小年纪便远离父母,这些年必是吃了许多苦,甄父心下既羞愧又怜惜,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柔和许多。   甄停云自是觉察到了甄父的心情变化,接着便从袖中取出两条络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接着道:“一路上来得匆忙,只来得及给娘和大姐姐编了两条络子,只是东西粗糙,羞于出手。我原还想着回头入京买些珠玉缀上,方好送给娘和大姐姐。只是没想到大姐姐会这样问,只得提前献丑了………”   其实吧,这络子就是甄停云路上随手编的,如今倒是正好拿出来充数——反正,在甄停云看来,无论是裴氏还是甄倚云,以这两人今日对自己的态度,她们哪里配得什么珠玉?!   她们这样的,也只值这随手编出的络子了!   裴氏闻言一笑,忙伸手接了女儿手里两条络子,垂眼看了看,挑了一根碧绿色的递给甄倚云,笑道:“到底是你妹妹的心意,你便收下吧。这般鲜嫩的颜色,也正适合你们小姑娘呢……”   甄倚云也重又端出初时那沉静温柔的模样,微垂螓首,小心的用双手接了络子来,还侧头与甄停云笑道:“那就谢谢二妹了。”   裴氏也与甄停云一笑,嗔怪道:“你看,你这络子,便是没有珠玉,我和你姐姐都喜欢得很。你啊,就是想得太多……”   “我们是一家人,骨肉至亲,哪里就要这样小心郑重了?你这样多心多思,反到外道了。”裴氏目光柔和,话锋却是一转,随即便借此教育起女儿来,“正所谓是礼轻情意重。难道我们还图你什么好东西不成?只要你孝顺我们的心是真的,心意到了,何须珠玉缀饰?”   不得不说,比起甄倚云那种插嘴给人上眼药的做法,裴氏一番言辞堪称温柔恳切,一派慈母心肠。   而且,父母教诲,做儿女无论心里服不服气,总也是要听的。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垂首受教,礼了礼:“女儿明白了。”   裴氏这一番话堪称是义正言辞,反将甄倚云适才的失言之过给掩了过去。   坐在一侧的甄老娘却不高兴了,冷哼道:“真是好大的威风!我和停云才回来,你就直接当着我的面,训起女儿来了。裴氏,你这是嫌我没教好孙女,给我下马威呢?”   裴氏面色微变:她当年因着甄老娘重男轻女而受了许多罪,实是没想到甄老娘此时会主动替甄停云这个孙女说话。只是,越是如此,裴氏对甄停云这个女儿便越是担心——甄老娘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   裴氏惯会掩饰,心下虽是这般想着,面上还是柔顺的垂下头去,低声道:“母亲这样说,媳妇真是无地自容了……”   甄父习惯性的准备开口劝和,也就是和稀泥。   甄停云却赶了个先儿,笑着掩唇;“祖母,您误会娘的意思了。”   说着,甄停云仰起头去看裴氏,笑盈盈的道:“娘是告诉我:如今已是一家团聚,又是在自己家里,很不必太拘束,有什么说什么。”   甄父不由一笑:“就是这么个理。”   甄停云转头去看甄父,眨眨眼:“爹,我都给你们准备了礼物。你们是不是也有礼物要送我?”   小姑娘家眨着眼睛和人撒娇时,那模样总是很讨喜的。甄父又是正对女儿心存愧疚时,闻言便笑应了:“前儿我才得了一匣子的宝石,迟些儿叫你娘给你送去,正好打几副头面。”   甄停云便笑起来:“谢谢爹。”   接着,甄停云又一叠声的追问裴氏、甄倚云等人:“娘,大姐姐,小弟,你们也给我和祖母准备礼物了吗?”   甄倚云抓着那条络子,心里实是不高兴:真是个贪心的,不过是送了些不值钱的袜子络子什么的,竟还有脸与她们讨礼物。   这么想着,甄倚云脸上难免显出了些许不快。   裴氏已有所觉,回头瞪了女儿一眼,目中满含警告。   甄倚云醒过神来,忙低了头,敛了面上神色,依旧是那个端庄沉静、没有一丝错处的闺阁千金。   因着甄老娘的缘故,裴氏对着这个在婆婆身边的小女儿,先入为主的就有了些不好言说的芥蒂,也不是很喜欢她此时这要讨东西的做派。   只是,她到底是做母亲的,心里对这女儿还有一丝愧疚怜惜,如今又是人前,闻言也只是笑,语声慈和:“我与你姐姐他们早便盼着母亲和你过来,哪里会不备礼?只是东西太多不好一样样的拿出来……你且放心,明儿我就叫人把那些东西理出来,连着你爹给的那匣子宝石一起给你送去。”   甄停云连忙点头,心里盘算着一匣子宝石值多少,面上满是孺慕:“多谢爹娘,还有大姐姐和小弟。”   甄老娘也觉满意:自家孙女果是长进了,知道讨东西得实惠!这机灵劲儿,肯定是随了她的。   既是得了实惠,甄老娘也不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就不啰嗦了,很给面子的笑了笑。   一时儿,真笑假笑且不提,厅中诸人脸上都带着笑。   甄父见着一家团聚,又是这般的和谐友爱,不免大是宽慰,哈哈笑了起来,亲自上前去扶甄老娘,笑道:“我和裴氏已备了晚宴,就等着母亲和停姐儿呢。如今咱们一家难得团聚,正好一起吃顿团圆饭。”   听着“团圆”二字,甄老娘不免又跟着掉了一回儿的泪,哽咽道:“可惜你爹没福,去得那样早,否则才是真正的一家团圆呢。”   诸人跟着又劝,好容易才劝着甄老娘入席吃饭。   说来,甄老娘与甄停云赶了半日的路,这会儿确实也是饿了。尤其是甄老娘,她在乡下老家自在惯了,如今又正饿着,看见这么多好吃的,吃起饭来噼里啪啦的,实是惹人侧目。   甄父和裴氏还好,早有心理准备,仍是一派从容,时不时还要给甄老娘劝菜。   甄倚云和甄衡哲却是再没见过这样的,对着这老家来的祖母,难免生出几分嫌弃,只是碍着教养方才没有开口。   好容易熬着用过这顿团圆饭,裴氏悄悄的往甄父处递了个眼神。   甄父便笑道:“娘,你的院子早便收拾好了,我扶您过去歇息?”   甄老娘点点头,又问:“二丫头呢?”   “停姐儿与她姐姐一个院儿——她们姐妹多年未见,如今住在一处也能亲近些。”甄父笑着道。   甄老娘原想把甄停云留自己身边,闻言倒在心里转了念头:甄倚云已是女学生,甄停云既是考女学,少不得要与这姐姐请教些经验,两人住一处倒是方便……   这么想着,甄老娘抬眼看了甄倚云一眼,特特交代道:“二丫头是要考女学的,如今也没剩几个月了,你做姐姐的也得多教些经验。”   甄倚云闻言一怔。   立在一侧的甄衡哲听了,没忍住,惊得瞪大眼睛,扑哧一声笑出来:“祖母,您怕是不知道京中女学什么样吧?大姐姐去岁能进女学,虽是得了何先生之荐,但也是从入学考起一步步考进去的。二姐这样的,怕是不成的……”   认真说起来,甄衡哲倒也算不得恶意,只是在他看来,无论是自家祖母还是自家二姐都是乡下来的,听说也没读过几本书,更没什么见识。这样的人,怕也不过是从旁人嘴里听说过女学的名声,偏又看不清自家的分量,这就嚷嚷着要考女学,简直是异想天开。   甄老娘听着这话就不高兴了,只是到底是宝贝孙子,所以还是勉强压着火,硬邦邦的回他一句:“怎么就不成了?你大姐既是能考,你二姐姐自然也能!”   甄衡哲素日里最是喜欢自家长姐,只觉得长姐美貌心善,处处都好,便如仙女儿一般。如今听甄老娘竟是将长姐与二姐这般的乡下丫头相提并论,简直是气得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祖母怎么能这样说?!”二姐这样的,哪里能和长姐相提并论?!   在他看来:这乡下来的二姐,连大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她知道什么是琴棋书画?知道什么是诗书礼乐?知道什么是骑射算学?   ……   什么都不知道却张口说要考女学,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若是传了出去,丢的还不是自家的脸面?!   甄衡哲到底年纪小,虽无恶意,情急之下说的话还是莽撞了些。   此言一出,且不提甄停云,甄老娘脸色已是十分不好,甄父和裴氏也是面色不好,当即便要开口训斥。   还是甄倚云最先开的口:“小弟,你怎么能说话?!你二姐姐能有此心自是极好的,虽说今年可能考不中,但她若有心,明年可以接着考,再不济后年也还有机会。我们一家兄弟姐妹,血脉相连,原就是要互相扶持。无论是你还是二妹妹,与我都是至亲骨肉,我做长姐的也只有盼你们好的,若是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甄倚云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尽显长姐风范。   无论是甄父还是裴氏,看着长女的目光都隐含欣慰和骄傲。 第24章 话说当年事   感受到父母赞许的目光,甄倚云心下隐隐得意,面上仍是好姐姐模样,两边劝和:“二妹妹,小弟他也是一时失言,你勿要放在心上才好。”   然而,甄停云却未应声。   甄倚云一脸讶然,凝目看她:“二妹妹,难道你不肯原谅小弟吗?”   甄停云摇摇头:“大姐姐误会了,到底是一家人,我还不至于心胸狭隘至此。我不说话并不是不肯原谅小弟,只是想听听爹娘的意思罢了。都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可如今父母尚在,我们做子女的还是应当先听父母教诲才是,再说其他。”   说到底,甄父和裴氏都在,再不济还有甄老娘这个做祖母的,甄倚云这个长姐这时候跳出来说话未免太爱表现了吧?   说着,甄停云又微微侧头去看甄父,乌髻如云,雪腮微露,颊边有一个小梨涡,灵秀可爱:“爹,我说的对不对?”   甄父原就准备教训儿子几句,见幼女此时含笑看过来,不由也是失笑,打趣道:“怎么,婷姐儿是想说‘子不教,父之过’?”   甄停云抿着唇笑了笑,一副“您都知道了,我就不说”的模样。   瞧着小女儿古灵精怪的模样,甄父不以为忤反觉欣慰,想着到底是父女天性,终究还是有些心有灵犀的。他心下宽慰,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反是肃容去看幼子,哼了一声,厉声斥道:“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还不与你二姐姐道歉?!”   甄衡哲被长姐说了一通,如今又听父亲厉声教训,早就是悔了,忙低头去与甄停云致歉:“是我不好,说错话了。”   甄停云倒也没揪着不放,笑了笑,伸手去拉甄衡哲的手握在掌中,真就如一对亲密的姐弟,口上自嘲道:“我知小弟说这些也是担心我。其实吧,我也总担心自己考不中呢……”说着,她仰头去看甄父,眼睛亮亮的,嘴上玩笑道,“我在家时就常听祖母说起爹,听说村里那些不服管的倔驴见了爹都是服服帖帖的,可威风了。今日一见,祖母果然没骗我!”   甄.倔驴.衡哲:“……”   甄父虽板着一张冷脸,此时也不免被女儿逗乐了,佯怒道:“淘气!”   好在,这话题也是甄老娘喜欢的,一时儿倒是忘了先前的事,满口夸赞起儿子的旧事,桩桩件件,如在昨日。   众人间原本僵硬的氛围也轻松了许多,甄倚云却不觉咬了咬唇,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深了深。   只甄父忆及旧事,待甄老娘越发孝顺,亲自扶着甄老娘去院里歇了。   待从甄老娘院里出来,已是夜色沉沉。   甄父明日还要上朝,也就没多说,只叫仆妇先将甄衡哲送回他自己院里休息,再让甄倚云这做长姐的带甄停云回院休息,自己则是挽着裴氏回了正院。   说来,甄父多年不见母亲幼女,心里一向都是十分惦念,今日得以团圆,心里实是高兴,难免喝多了些,早早洗漱后便去床上歪着了。   倒是裴氏,她心里存着事,也没叫丫头身边服侍着,自换了一身家常衣裙,对着镜子,将钗环一点点的摘下来。   桃木梳一点点的自如云似缎的青丝上梳过,鸦黑色的丝发披散而下,光可鉴人。就连镜中的脸容也如旧日一般的秀美明丽,好似时光待她格外宽容,十多年过去,白驹过隙,她依旧妙曼美貌若少女。   只是,再如何的美丽年轻,她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的,两个女儿也是亭亭玉立,如同初春枝头将开的花骨朵,眼见着那花苞就要绽开……   不知怎的,裴氏今日心中倒是多了许多感慨。   甄父在榻上等了一会儿也没等着人,不免唤了一声:“沅君,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裴氏不似丈夫这样心宽,暗叹了口气,并未起身也未转头,只是凝目看着镜子,低声道:“……哪里睡得着!”   甄父用手枕着头,转口问道:“怎么就睡不着了?”   裴氏淡淡道:“我只想到当初那些事,想到咱们的停姐儿,便觉心里烧得厉害,实是睡不着。”   说起这个,甄父脸上也没了笑,有些不自在的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   甄父心里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裴氏的话,可他到底是男人,外事精明,家事上头却总有些“难得糊涂”的意思。眼见着如今一家团聚,合家欢乐,他自也没往后头想,先高兴了再说。   裴氏却是个心细的,难免想得长远些。她看着菱花铜镜上的纹路,像是在叹气:“少年夫妻老来伴——父母也好,子女也好,总是不能陪我们一辈子的。你我既是夫妻,是要白头偕老的人,有些话我也不想瞒你。”   甄父一顿,低声道:“沅君……”   裴氏没有理他,羽睫微垂,像是陷入某种难言的思绪中。   仿佛是回忆起了那段难熬的日子,她下意识的抿了抿红唇,语声极低极轻:“你是知道的,当初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那年父亲起复,母亲嫂嫂她们也都跟着回了京,偏巧新君登基,又要开恩科,没几个月你也要入京赶考,只我一人留在家里头,身边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停姐儿又是个女孩儿,才出生,婆婆那里便生了好大的气。等我第二日起来,竟是只有粥米可用……我那会儿也是被气狠了,好容易熬过了月子,就抱女儿上京去寻你,心里对你也有迁怒,只想着:若你不喜,索性和离归家便罢了!”   到底是多年夫妻,感情深厚。甄父此时听着这话,想起妻子当初抱着长女入京时那模样,心中又酸又软:寻常妇人产后多是有些丰腴白胖的,偏裴氏那会儿月子也没坐好,之后领着两个丫头,抱着长女一路匆匆上京,等到京城时整个人已是苍白瘦削,眼下黛青,仿佛就只剩了一把骨头,一口气。   想起当初,甄父心里很是难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你不住,当年我就不该留你一人在家。”   裴氏抿了抿唇,接着话往下道:“当时,我是想着两个女儿一并带上的——无论是倚姐儿还是停姐儿,都是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里也是一样的疼。更何况停姐儿才出生,那么小小的一团儿,离了我就哭个不停,哭的我心都软了……只是,只是她太小了!倚云当时也是哭得厉害,抱着我说‘妹妹好小,路上会不会生病病啊’,我心下一软,不忍叫停姐儿随我一路颠簸,这才留了她下来。”   其实,当年入京后,她便十分忧心被自己留下的幼女,起过要接幼女入京的念头,顺嘴与长女念了一句。   当时,倚云便窝在她怀里,歪着头,睁大眼睛,瞳仁乌黑,模样可怜可爱。   她说:“娘,妹妹来了,祖母是不是也要来?”   童言稚语,天真无邪。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如针扎一般刺入她的心头,令她想起了生下幼女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那时候,她一个人躺在灰暗的屋子里,辗转挣扎了大半天,力气都要没了,孩子却没下来。那时候,她既担忧又恐惧,眼泪都要哭干了:丈夫与娘家的人都远在千里之外,身边只有两岁大的长女和两个不顶事的丫头,婆婆又是那样尖酸刻薄的性子,她便是死在榻上只怕都是没人知道的。   好容易,九死一生的才把孩子生了下来,接生婆婆看了眼,说:是个女儿。   婆婆脸上的笑立时便没了,直接甩脸走人,留她一个躺在还未收拾过的榻上,浑身汗湿,身下还有被血水打湿的褥子,狼狈不堪。   就像冬日街头上冻得要掉毛的老狗一般。   婆婆心里有气,转头就打发了灶上的婆子,一日三餐只给她粥米喝,饿的她夜里差点睡不着,暗地里哭了几回,就连奶孩子的奶水都不够,只得叫幼女跟着她挨饿。孩子也小,嘴里总要含着东西才肯睡,否则便抽抽噎噎个不停,声音小得像是幼猫。   她差点就要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   …………   所以,裴氏不觉便舍了接女儿过来的念头,再没有提过。   如今想起这些,裴氏不觉闭了闭眼,然后才慢慢睁开,低声道:“没成想,这一留就是十三年!”   一转眼,女儿已是十三岁了。   对这个女儿,裴氏心里确实是有些芥蒂和不喜,只是她到底是做母亲的,还是有那么一点母亲对女儿的愧疚怜惜,想着尽量善待她。   甄父想起这些也是十分唏嘘,安慰裴氏:“这也不是你的错。如今母亲和停姐儿也都回来了,母亲如今已是和善许多,停姐儿又是那样机灵的性子,爱说爱笑,似你年少时一般,我也很是喜欢………咱们一家团聚,现下就别再想那些旧事了。”   裴氏不由苦笑:“哪里能够不想?你也说了,她是个机灵的又是那样的能言会道,连倚姐儿怕也比不上。只是,停姐儿到底是在那地界儿,在母亲身边长到十三岁,我真是一想起来就愁的很……”   “而且,她都已经十三了!”   “小树歪了还能修剪枝干,设法端正,可成木却是已是成型了的。她这个年纪,再有几年,就要及笄要论婚嫁。门当户对的人家我是不敢想的——结亲是大事,人家娶媳妇是过日子,总不好结亲结出仇来。若是寻个门第低些的,有她姐姐作对比,就怕这孩子心里怨我们呢。” 第25章 她又想元晦了   说真的,便是甄父这做儿子的,心里也不是很信服甄老娘教养孩子的水平,更不相信甄老娘这样重男轻女的脾气能把孙女教的多好。再者,正如裴氏所说:甄停云都已经十三岁了,过两年就及笄嫁人了,便是现下从头教起怕也是来不及的。   这样的女儿,若是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确实是不合适,可若是嫁的低了也是麻烦……   这般一说,一向心宽的甄父都有些睡不着了。   夫妻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正值深夜,室内静极,只闻烛火烧着灯芯,噼里啪啦的迸出一团热焰,仿佛连空气都被热焰烧过烤过,干燥灼热。   过了片刻,榻上的甄父方才开口:“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如倚云,她自小聪慧,早早拜了何先生为师,如今又在玉华女学中进学,日后女学毕业,依着她的才貌,少不得要结一门高亲。至于停云,她这些年确也是受了委屈,可若是说出去也算是代我们给母亲尽孝,在外头还是能够得个贤孝名声的。虽说她多半是考不上女学,可你好好教她一教,名声有了,她模样也不差,再挑一户看重女孩德行的人家,给她备份嫁妆也就罢了。虽比不上倚云,可也是咱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了。”   听着甄父这些话,裴氏不由也是沉默。   忽的,她伸手拿了支青玉簪子,挽了个松松的髻,然后起身往外走,嘴上道:“你先休息吧,女儿那里,我不放心,还是要去看看才好。”   甄父也跟着坐了起来,忙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是操心太过……”   不等甄父问清楚裴氏不放心的是哪个女儿,裴氏已是匆匆的披了外衣,领了丫鬟婆子,起身出去了。   甄父只好一个人抱被子躺着,翻来覆去的,孤零零一个人,实在是有些睡不着。   *******   裴氏先去了甄倚云的屋子。   虽然如今院里多了个甄停云,甄倚云的屋子却没动,一应摆设布置都与旧日一般,处处都能透出闺阁千金的雅致精巧来。   甄倚云正靠坐在窗边美人榻上看书。   却见临窗的案上摆着一对儿雨过天晴的长瓶,瓶中插着几枝晚梅,案几上隐隐有雪水痕迹,梅花却在长瓶中犹自殷红,暗香浮动。   这一抹红,一段香,衬得倚靠美人榻上的人容色更艳,几乎是夺人心魄。   裴氏看在眼里,心下十分欣慰:这就是她的女儿,她一手带大,聪慧明丽,一如明珠般耀目夺人的好女儿!   见着母亲过来,甄倚云也忙从榻上起来,上来扶了一把,两人一并在美人榻上坐下,又一叠声的叫端热茶,口上道:“这大冷天的,今儿又是折腾了半宿,娘怎的过来了?若有事吩咐,只管唤人来叫女儿便是,何必累着自己?”   到底是亲母女,说起话来也是亲密密的,甄倚云还嗔了一声:“您不心疼自个儿,我还心疼呢!”   这样的女儿,这样妥帖的话,裴氏哪有不疼的,笑看着女儿,温声道:“如今你祖母和二妹妹都来了,我想着也该与你说几句话。这些话宜早不宜迟,索性今晚就来了。”   说起这个,甄倚云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但还是端出认真听话的模样:“娘有话,只管说便是了,女儿都听着呢。”   裴氏并未立时说话,一直到屏退了身边诸人,方才握着甄倚云的手,郑重问道:“倚云,你是不是不喜欢你二妹妹?”   甄倚云脸色微变,垂下眼去,低声道:“娘这么这样说?”   裴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道:“你啊!我看着你长大,从未见过你似今日这般失言,哪里会看不出来你这心思?”   甄倚云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半天才咬着唇,声如蚊吶一般:“我,我就不大习惯……”   裴氏看着她,耐心的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甄倚云却是眼眶一红,簌簌的掉下泪来:“家里一向都只有我一个女孩儿,如今二妹妹来了,又吃了那么多苦,我就怕娘和爹爹都转头去疼她,不疼我了……”   瞧着女儿哭成这样,裴氏也是心疼的很,但她还是硬着心肠说女儿:“这些年,你二妹妹替我和你爹给你祖母尽孝,吃了这么些苦,我与你爹多疼她些自是应当的。便是你做姐姐的,也该多疼她,如何能够反过来记恨她?”   甄倚云哭得声音都哽咽了,眼角微红:“女儿,女儿知道错了……”   裴氏到底狠不下心,听着甄倚云认错,便也没再说教反安慰她:“更何况,你二妹妹已是叫耽搁了。便是我与你爹再如何的疼她,她日后总也越不过你。倚云,以你这般才貌,日后说不得便能嫁入公卿侯府……至于你二妹妹,她无论如何都是比不得你的,你又何必与她计较这些?”   甄倚云低头抹泪,眼中却有异色一闪而过——她适才一直提心吊胆,就怕裴氏这亲娘被甄停云的主角光环给弄昏了头,如今听到裴氏这话方才宽心不少。   “更何况,你也这般年纪了,如今也有不少人家上来问亲,我只推说要等你女学毕业才好论亲。”说到这里,裴氏不由又笑,“一家有女百家求,说得可不就是我儿?”   甄倚云低下头去,颊生双晕,不敢去看裴氏。   裴氏却接口往下道:“如今你才貌皆有,已是有了些名声。若是能有个妹妹在边上,既衬托了你,也能给你传出些友爱弟妹的好名声——倚云,你该知道,高门大户,除却才貌也重品行。”   甄倚云若有所思,指尖微微收紧,深深地嵌入铺在榻上的软毯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她生了一双妙目,眼睫浓长,瞳仁乌黑,顾盼之间自有秋波流转,容貌如莲,清丽动人。只听她细声道:“娘的意思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好好对待二妹妹的。”   “你明白就好。”见女儿转过弯来也知轻重了,裴氏便笑,“过几日就是你三表妹的生辰,你正好带上停云,表姐妹间见个面,先打个底儿。”   甄倚云笑着点头又道:“妹妹才来,怕是没有出门的衣衫,母亲明儿可得叫人给她置办些衣衫首饰。”   “还是我儿有心。”虽说这些东西,便是甄倚云不说,裴氏都是要准备的,可如今甄倚云肯主动为妹妹提,裴氏只有高兴的,越发觉着女儿是个可教之才,一点就通。   裴氏心里稍宽了些,少不得又与甄倚云说了许多话。原还打算着出门后再去隔壁与幼女说上几句,只是待她从甄倚云屋里出来,隔壁房间里已是熄了灯,想必甄倚云早已睡下。   裴氏蹙了蹙眉头,心里不知怎的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在门口站了站方才道:“罢了,先回去吧。”她是没想到甄停云这么心宽,这初来乍到的竟也这样早就睡下了,不过甄停云这里倒也不是很急。反正甄停云初来,少不得要叫人置办东西,便是今日甄停云讨要的见面礼也得备好了,明日再送去,到时候顺势交代些事情,与她仔细说一说便是了。   这么想着,裴氏也没多留,抬步就走了。   其实,还真不是甄停云心宽,只是裴氏来时身边就带着些丫头婆子,也没想瞒着人,甄停云和甄倚云又是住在一个院里自然也是知道的。   虽然甄停云已知道自己不必对裴氏心存期待,可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眼见着裴氏趁夜赶来,难免还是有些小欢喜,想着:也许是裴氏觉着她初来乍到,怕她不习惯,这才夜里过来一趟,特意来与她说说话……   结果,人家裴氏直接就进了甄倚云的房间。   自作多情的甄停云心里也很有些恼羞:都说不期待了,结果还是差点……   甄停云生了一回自己的气,索性便叫六顺她们早些铺好床,打了热水洗漱一番,这便上床躺着了。   只是,虽已熄了灯,躺在床上,甄停云还是有些不习惯。她躺在温软的被褥里,抱着被子,隐隐能够嗅到锦衾间淡淡的熏香,指腹则是悄悄的在锦被的缎面上抚过,丝滑光润,还能摸到上面细致的花样。   甄停云抱着被子,咬着唇,自嘲一想:怪道人家都说千金小姐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可不就是这样?   不知怎的,她又想元晦了——元晦那样讲究挑剔的,家道中落前,说不得家境比甄家或是裴家还好呢。   想着想着,甄停云忍不住又抱着被子挂念起不知在何处的元晦来:也不知元晦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那鬼宅一般偏僻荒凉的西山别院里?   事实上,傅长熹此时确实是在西山别院中。   此时的傅长熹已是换下了甄停云之前给他准备的旧衣,一身较为低调轻便的绛紫色长袍,衣襟和袖口处皆镶黑边,上面是绣女用银线绣出缠枝莲花纹,针脚细密。腰上是一条玄黑色腰带,上悬一块紫玉佩,样式与他赠与甄停云的那块相似,上面却无熹字。   他与面前两人点点头,开口道:“坐。” 第26章 她都成小富婆了   唐贺此时早将自己手上的羽扇收了起来,一脸恭谨小心,虽是依言坐下,可那模样就像是准备好了随时起身答话或是告罪。   另一边的谢秋雁也依言落座,虽也是一般的恭谨小心,可他神态行止之间却带着一种如蒙大赦的轻松愉悦。   傅长熹虽是昨夜里回了西山别院却没有立刻见人的打算,而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想起来的那些零碎记忆,确定了目前可以相信的人,然后才让暗卫去把唐贺以及谢秋雁叫来。当然,眼下这两人身份特殊,极为招眼,傅长熹才会选在晚上见他们。   眼见着这两人坐下,傅长熹方才看了唐贺一眼:“你应该能够猜到,我直到现在才见你们,是出了意外。”   唐贺小心点头,心中略有些忐忑却不敢多问。   只有谢秋雁还有些懵的模样。   傅长熹想了想,还是与他们说了些自己失忆的事情——他如今恢复的记忆有限,说话行事肯定是瞒不过亲近之人的,与其遮着掩着倒不如坦荡些,直接与心腹说了,也能让人帮着遮掩一二。   而且,无论是唐贺还是谢秋雁,都是当初陪他一起去封地的,那时候,边境苦寒,时而有北蛮扰边,实不是个好地方,那个时候能陪他过去并且坚持至今的自是心腹臂膀,是能相信的。   傅长熹这般一说,唐贺和谢秋雁倒放心了些:虽说王爷还记不得许多事,可他并无大恙,仍如往日一般信任他们。   有主君如此,臣下也是感念于心:君以国士待我,必国士报之。   然而,傅长熹紧接着一句话便是:“仪驾中的替身应是瞒不过宫中诸人的,更瞒不过内阁那些老狐狸。所以,你们是怎么将我的事情拖到现在的?”   谢秋雁转目去看唐贺。   人都说一个女儿三个贼,要唐贺说:一个谢秋雁三个坑!   玛德,明明说好了出事了就一起扛,结果王爷一问就看我,那王爷肯定就知道都是我的主意了!   坑货害我!   心里骂着谢秋雁这个坑货,对着傅长熹的目光,唐贺还是不敢怠慢的。   唐贺只得老实接口:“臣等到了京城,仍未等到王爷,只得先替王爷称病,留在城外并不入京。”   “自然,若只如此确实瞒不过宫里还有朝中之人。”顿了顿,他悄悄看了傅长熹一眼,接着道,“所以,臣便私下遣人入宫,说是奉了王爷之命,与内阁还有太后商议郊迎之事,令陛下亲自出城迎王爷您这位皇叔入京。太后自是不许,以有碍天子威仪驳回此议。王爷入城之事自然也就拖了下来。”   便是傅长熹听到这里,都得说一句:“真是好法子,好胆子。”   唐贺:“……王爷过奖了。”   傅长熹唇角微扬,反问他:“你觉得我是夸你?”   唐贺:“……”   傅长熹淡淡道:“只怕现下朝里朝外,都只拿本王当那野心勃勃,意图不轨的奸佞之徒了。再者,太后驳了天子郊迎之议,本王若是就这么回去,旁人也只当是本王心虚,反与太后低头。只是,回城之事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唐贺,唐贺他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傅长熹开了口:“备笔,我给孙首辅写封信。”   唐贺小心的端详着傅长熹的脸色,大着胆子道:“您,您还记得孙首辅?”   傅长熹扫了唐贺一眼,面无表情:“……去街上找个闲汉,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现在的首辅姓孙。而且,我当初离京去封地时,孙启常已是入阁,自然知道这位孙首辅是谁。”   唐贺连忙低头:“是臣愚钝。”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身侧一直没说话的谢秋雁。   谢秋雁一脸懵逼:“……”看我做什么?!   唐贺摇了摇羽扇,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模样:“还不赶紧给王爷备纸笔?我要与王爷细说当下局势,替王爷理清思路,只你一个没用的,怎么练跑腿都不知道?!”   “怎么一点眼色都不知道?!”   谢秋雁:“……”   玛德,真的是好想直接掐死了姓唐的才好。   *********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的,甄父就得起来准备上朝了。   夫妻两人感情好,一向都是同起同卧的,裴氏也没叫丫头进来,亲自服侍着甄父穿上朝服。   待得洗漱过后,两夫妻一起用过了早膳,外头马车已是备好,裴氏便叫人挑了灯笼,亲自送甄父出门去。甄父昨晚上被裴氏说了一通,没睡好,此时倒是有些不放心起来,握着妻子的手叮咛道:“母亲和停姐儿那里,你多上些心。”   裴氏推他一把:“知道了,赶紧去吧,别误了时辰。”   甄父叹口气,这才出门上车,上朝去了。   裴氏目送着丈夫离开,面上也带了些倦意,重又领了丫头婆子回主院,叫了一贯看重的白嬷嬷将自己前些日子拟好的单子拿出来,将东西重新点一点,收拾好了,迟些儿就给甄老娘以及甄停云送去。   想着甄停云昨儿提的见面礼,裴氏想了想,用指尖在那张给甄停云的单子上点了点,口上道:“老爷昨儿说要给一匣子宝石,再给我加两匣子珠子……无论是做首饰还是做头面都是好的,正适合她们小姑娘家的。”   到底是亲女儿,裴氏也都是舍得的。   好容易收拾了东西出来,裴氏想着小姑娘家身子娇又是赶了一路的,今日少不得要多睡一会儿,便又在屋里歪了一会儿,故意晚去了些。   没成想,她此时过去,甄停云已是吃过早饭,正坐在书案前,凝神静气的提笔练字。   裴氏看在眼里,心里不免又多想了些,暗道:也是,甄老娘那性子,哪里是容得人睡懒觉的?自家这女儿想来也是早起惯了。只是,她这会儿铺纸练字,不知是真用功,还是假用功?   心里这样想着,裴氏面上仍是笑,倒没开口唤人,只抬步走过去,站在甄停云边上看他练字。   甄停云原是不想理人的,毕竟她练字看书时都是心无旁骛,专心得很,便是甄老娘也不会轻易打搅。只是,这会儿身边站了个裴氏,虽是不声不响的,那存在感是忽略不了的。如今的她到底没有把亲娘撇一边自己一心练字的定力,只得先顿住笔,朝着裴氏笑了笑:“娘,您先稍等一会儿,我叫人端水上来净手。”   六顺是早就知道甄停云这习惯的,很快便打了水端上来。   甄停云很快净了手,拿帕子擦了擦,抹了点润手的脂膏,这便上来搀扶着裴氏坐下,笑问道:“娘,您怎么来了?”   裴氏跟着坐了下来,一时没有应声。   裴氏素有眼力,只站边上看了看,便知甄停云的字确实写的不错,乃是下过苦工的,如今已得了些章法,尤其是笔式雄峻,竟是颇有魏碑之风,乃是闺阁女子中少见的。再想一想,甄停云自小养在甄老娘膝下,又是乡下小地方,她竟能把字练成这样,实是堪称奇迹。   尤其是甄停云搁笔净手,笑语晏晏,一连串的动作竟也如行云流水一般,从容不迫,颇有大家之气,根本没有裴氏想象中的土气或是小家子气。   当然,这倒是元晦的功劳了——此人虽是不大记得事,讲究却是颇多,初时还有一二顾忌,待得甄停云叫了“先生”后便彻底放开了,起居饮食等处处都有讲究。甄停云这些日子总在元晦身边呆着,又是个有心要学的,难免耳濡目染了些,此时无意间倒是显出了一二来。   裴氏倒是不知这些事,看在眼里,心里难免有些复杂心思:这女儿,似乎与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幸而,她一贯心思机敏,这点复杂心思很快便掩了去,接口道:“你这孩子,昨儿你不是还与我们讨见面礼。我这做娘的自然是要亲自来一趟,把东西给你送来,顺道与你说说话。”   甄停云昨晚上就是随口一说——主要是她心里对父母姐弟什么的也没什么期盼,虽然昨晚上顺嘴一说,可睡过一晚后立刻就给忘了。此时听到裴氏说起,甄停云反倒有些不自在,过了片刻方才呐呐道:“谢谢娘。”   到底是亲女儿,虽说比不得自小养在自己身边的甄倚云,可裴氏心里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眼见着女儿与自己这般生分,她心下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低声道:“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谢?”   若是换做甄倚云,只怕早就扑上来,抱着裴氏的胳膊撒娇卖乖了,只是甄停云却还是呆呆的坐着,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裴氏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那单子递给甄停云,让她自己看着,口上道:“多是些衣料首饰,都是你现下就能用得上的。迟些儿,你自己先挑一挑衣料子,下午就有制衣的裁缝绣娘过来给你丈量尺寸,多做几套衣衫也是好的。倒是你父亲给的那一匣子宝石,我又给加了两匣子东珠,你自己看看,是要打几副头面还是做什么都随你……”   甄停云接了单子略看了看,也知道裴氏也确实是用了心的。   这单子上,衣料首饰都是新的,正如裴氏说的,现下就能用得上,想是特意给甄停云备的。还有些值钱的古董玩意儿,摆出来面上也好看。哪怕没有甄父和裴氏给那几匣子宝石东珠,这些东西都值好几百两银子了。甄家毕竟不是拿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人家,一见面就给女儿几百两银子,虽没有庄子铺子这样的大件儿东西却也是十分大方了。   说话间,裴氏又叫了个嬷嬷还有两个丫头上来:“这是林嬷嬷,还有凭兰和秋思,以后就留你身边使唤了。”   甄停云一怔,忙道:“不用了,我身边还有六顺和八珍呢。”   裴氏笑着道:“你祖母身边也是离不得人的,偏老人家又念旧,你做小辈的就让一让,把八珍六顺留给你祖母吧?我这里再给你添这几个人新人,以后你身边也有能说话商量、能使唤做事的。”   这就是裴氏的仔细了,毕竟甄老娘一贯刁钻,真要给她安排许多人在边上伺候,指不定又要挑出许多错来。倒不如把这两个丫头留在甄老娘身边,甄老娘既用惯了,必也是放心的,再挑个老实小心的嬷嬷在甄老娘的院子里看着,想来也出不了事。   至于甄停云这里,她这个年纪,虽是初来京城,但也是要进京中同龄闺秀的社交圈的,身边总是要有懂规矩的丫头和嬷嬷看着教着,方才能够不被人看轻了去,少出差错。   甄停云不是傻子,想了想,虽知这几个人新来的怕是不如六顺和八珍使唤得顺手可还是很有用的。更何况,六顺和八珍留在甄老娘身边想必更有用。   所以,甄停云只顿了顿,很快便点头应了:“还是母亲想得周全,女儿先谢过母亲了。”   见甄停云一口应下,裴氏心里也是极满意的,与身侧的白嬷嬷使了个眼色,叫人拿了个描金老红木的匣子来,递给甄停云:“按理,咱家姑娘的月例是一月二两银子,只是你才来,我便做主给你补了一年的月例,这样也轻便些。”   甄停云打开匣子,果是见着了里头那些亮晃晃的银锭子,约莫也有二十多两,看着倒不止一年的月例。   “娘这样疼我,我倒不知该说什么了。”看着银子,甄停云也是眉开眼笑,再不说那些谢来谢去的虚话了,转口便道,“我这儿有的,祖母那里必不会缺。想必娘迟些儿还要再去祖母那里送东西,我也正想去给祖母问安,不若一起去?”   国朝讲究孝道,裴氏心里虽是对甄老娘这婆婆有怨,面上也得恭敬着,少不了要送东西。甄停云是想着甄老娘这刁钻性子,裴氏若是这么过去少不得要受磋磨,倒不如自己跟着一起过去,打个圆场,也算是给裴氏解围道谢了。   裴氏倒是没想到甄停云会这样说,只是她确实不大喜欢应付甄老娘,这时候带上女儿一起去倒也不错。所以,裴氏笑着点头:“我儿有心了。”   母女两人都不是扭捏的,略收拾了下便一起去了甄老娘的院子。   老人觉少,甄老娘是早就醒了,只是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早上醒来时也是懒懒的,便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这时候方才用过早饭。   见着甄停云来了,甄老娘自也是高兴的,只是对着裴氏这个儿媳却没什么好脸色,一挑眉一抬眼的,很有些斜眼看人的模样。   哪怕是甄停云也得说甄老娘这婆婆做得刁钻——裴老太爷对甄父有授业提携之恩,裴家如今势大,便是看在裴家的面上,甄老娘也不该摆这模样啊。更何况,如今是在京里,乃是裴氏的主场,甄老娘再这么下去肯定也得不了好!   所以,甄停云主动先开了口:“祖母,您昨晚睡得怎么样啊?”   甄老娘撇撇嘴:“一般般吧。”这才指了指边上,开口道,“你们也都坐吧。”   甄停云扶着裴氏先坐下,这才凑到甄老娘身边,笑语:“祖母您不知道,娘给我准备了好些衣料首饰,下午就要裁缝绣娘来量尺寸,给咱们做新衣。我都看过了,都是从前没见过的好东西。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跟娘过来了,也好瞧瞧娘给祖母备的好东西——您是咱家的大家长,东西肯定都是最好的,可得叫我开开眼。”   听说裴氏是来送东西的,甄老娘面上也缓和了些,但还是端着架子说孙女:“没眼力的丫头,一点小东西也值得你这样念叨?”   甄停云道:“祖母要是不稀罕,那就都赏我了吧,我也好多做几件衣裳。”   那怎么行?!   甄老娘也不端架子了,心里暗骂:真是一个姑娘三个贼!她没理讨东西的甄停云这讨债鬼,转头去问裴氏:“都有什么?拿上来我看看?”   裴氏没料到甄老娘今日竟是这般好脾气,好说话,不觉松了一口气,忙叫人把那些早就理好的衣料首饰等送上来。   东西一上来,果是比甄停云的那些更加贵重,尤其是那些首饰多是金银,明晃晃的,看着就能亮瞎人眼——这也是因为裴氏心知甄老娘不爱古董玩物,唯一喜欢的就是金银了,只得这般置办。   果然,一见着这些,甄老娘就跟软和了,难得的与裴氏笑了笑:“你倒是有心。”   裴氏连忙垂首,客气道:“母亲喜欢就好。”   甄老娘其实挺看不惯裴氏这假模假样的,只是边上还有个甄停云——这讨债丫头正一边看东西一边念叨道:“祖母,这么多好东西,您也赏我点儿吧?”   裴氏听着不像话,便说她:“停姐儿,怎么能这样和你祖母说话?这些都是你祖母的,样式也多不适合你们小姑娘,你若喜欢,我下回再给你添些便是了。”   甄老娘本还老大不乐意给孙女东西,听到裴氏这话反起了兴致,伸手在那金银堆里翻了翻,先翻了个金项圈,掂了掂觉着重了;接着翻了个金镯子,还是觉得有些重;往下又翻了一对儿玉坠子,担心玉价比金贵;最后只挑了个金戒指塞过去:“行了,这个给你。”   甄停云喜笑颜开:‘我就知道祖母是大方人,一向疼我。”   其实甄老娘小气归小气,哄她高兴了还是愿意给点东西给小辈,显摆一二的,当然也有“你好好孝敬,我以后还有好东西给你”的意思。   所以,眼见着甄停云得了个戒指就这么高兴,自己却还有这么一堆儿好东西,她老人家心里也是很满意很高兴的,当下就也有优越感的抬起下巴:“你这样死皮赖脸的讨东西,还能拿你怎么办啊……”   只有裴氏一人不在状况:“……”   真是搞不懂,为什么甄停云从甄老娘处讨了东西,甄老娘反倒看着更高兴了?   而且,甄老娘不是一向都重男轻女的吗?怎么忽然就这样疼爱甄停云了?   裴氏维持着面上的端庄,勉强应和了一句:“这可好。”   除了这话,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因着甄停云哄得甄老娘开心,又有裴氏送的这么许多东西,甄老娘心情一好也没再与裴氏摆脸色,还留裴氏坐了一会儿,婆媳两个喝喝茶,吃吃点心,略说几句话,竟是此前未有的融洽。   若非甄停云还惦记着自己还有几张大字没练完,也没吹竹箫,心里实是定不下来,只坐了一会儿便要回去。   裴氏便也跟着起身离开,否则甄老娘说不得还要留裴氏和甄停云一起吃午饭。   其实,甄老娘心里是很想留小孙女在身边说几句私房话的,主要也是她这初来京城的,心里没底,既想在媳妇面上摆摆架子又没底气,很想听听孙女的主意。只是她也知道孙女如今为着考女学,十分努力,每天忙着读书也就晚上闲些儿,她就没留了,想着晚上再说也是一样的。   裴氏再没想到甄老娘如今竟是改了性子,今日甚至刻薄话都少了,也没怎么为难自己。   以至于,她与甄停云一起离开时还有几分茫然。   待回过神来,裴氏都难免一叹,与甄停云道:“你祖母这样喜欢你,若得空也多与她说说话。”如此,家里也能少些事情。   甄停云一脸乖巧的应了:“我做孙女的,自当孝顺祖母。”   女儿看着机灵,竟是比自己想象得更好更有用,裴氏心里倒是也多了些喜欢,想了想便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串碧玺手串,笑道:“这是你外祖母当初给我的,倒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你带着玩儿吧。到时候去给你外祖母她们请安,带上这个,她们见了必也是喜欢的……”   再过几日便是裴家三姑娘的生辰,裴氏是想带着甄倚云和甄停云两姐妹一起去的,也好叫甄停云见见外祖家的长辈,这会儿送这么件“有来历”的东西给女儿自然也是好意。   甄停云笑着接了下来,算了算自己得来的那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觉着自己也算是发了笔小财。   看样子,这回上京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都成小富婆了。   ********   因着陪裴氏去了一趟甄老娘的院子,待得甄停云回去接着练字,写完五张大字后便是用午饭的时候了。   只得把吹箫的事情留在了午间,偏下午又有裁缝来量尺寸做衣衫,因此等她下午忙完了事情要用晚饭时,天都已经黑了。   甄停云到不计较这个:有吃的就行,吃得早、吃得晚又有什么关系?   结果,她正用饭时,正巧就来了个不速之客:甄倚云。   甄倚云是从女学回来的,虽说女学也有寄宿的学生可屋子多是提供给外地来的女学生或是家贫的女学生。似甄倚云这样的,多是走读。   应是才下学,甄倚云身上还穿着玉华女学特有的蓝白色裙衫,腰间系着一条翠色的丝络。这衣衫实是称不上好看,只是甄倚云身量高挑,纤腰盈盈,原就是荆钗布裙也是难掩绝色,便是这么一身衣裙穿在她身上,那也是美貌袅娜,气韵卓然。   见着长姐过来,甄停云也不得不停了筷子,起身相迎,问道:“大姐姐怎么来了?”   甄倚云面上含笑,语声温柔,:“后日便是三表妹的生辰了,到时候我们都要去。我便想着与你说一说外祖家表姐表妹的事情……”这是裴氏昨晚上交代她的,所以她今日一下女学便来了,自也是为了表现出自己做长姐的友爱和善。   甄停云对此还真有些好奇。   虽说按照梦里甄倚云的说法,大表哥裴如松乃是“原男主”,是自己原本的良配,但她对裴如松乃至于裴家的事情都不大清楚,心里也是半信半疑。   只是,既然是要去外祖家,提前知道些情况,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所以,甄停云顺势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大姐姐了。”   甄倚云神色温柔,当下便坐下来,笑与甄停云仔细说了说裴家的状况。   其实,裴家人丁虽比甄家兴旺,可也不算太复杂。裴老太爷娶妻魏氏,膝下二子一女皆是嫡出,分别是;长子裴成梁,次子裴成材,幼女裴沅君。长子膝下一子一女,长孙裴如松,三孙女裴明珠;次子膝下则是三女一子,长孙女裴明珍,二孙女裴明雅,四孙女裴曼丽,次孙裴李如桢。   这回过生辰的乃是三姑娘裴明珠,因着这是裴家长房嫡出的姑娘,上头还有裴如松这样出众的同胞兄长,竟是比其他几个堂姐妹更得裴老太爷和裴老太太的欢心,这回生辰宴上自是不好出错的。   甄倚云一向亲近外祖家,说起各人喜好来也是一清二楚,笑着建议道:“三表妹尤其爱玉石,妹妹倒可以寻些成色好的玉饰送去,她必是爱不释手的。”   成色好的玉饰可是很费钱的,虽然甄停云才得了一笔小财却也不舍的就这么给出去,只敷衍的应了一声:“嗯,那我再想一想。”   甄倚云自然也知道这妹妹才刚来,想是囊中羞涩,倒也没有多说。毕竟大面上的礼物,裴氏这做母亲的肯定会准备,总不会丢了自家的脸面,至于事后再送小礼物,那就是姐妹间的情意了。自己也提醒妹妹了,尽了做姐姐的本分,若甄停云还是惹了人厌,那也与自己无干,就只能说明是甄停云她愚钝不开窍!   是的,因着裴氏的提点,甄倚云已是想开了许多。   这世上最不可战胜的唯有时间。   当甄停云在乡下陪着甄老娘这么个粗俗愚蠢的老祖母时,甄倚云却是甄父和裴氏的掌上明珠,美丽聪慧,从小读书便不输男儿,时而有妙句慧语,令甄父生出“惜不为男儿身”的感慨。而且,她还凭借自己对剧情的先知,设法拜了何先生为师——何先生也是天下有名的才女,哪怕是在里,甄停云也是因为拜她为师,方才有了日后名扬京城的机会。   只是,既然甄停云已被她留在了乡下,何先生以及名扬京城的才名自然也都成了甄倚云的囊中之物。   最重要的是: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无论是甄父裴氏还是外祖家那些人,她们心里必是更加亲近自己而不是甄停云这个乡下来的。   事实上,甄停云早就已经输了。   输了十三年。   正如昨晚上裴氏所说的那样“她无论如何都是比不得你的,你又何必与她计较这些”。便如这一回,给三表妹过生辰送东西,哪怕自己告诉了甄停云三表妹的喜好,难道甄停云还有钱去买玉饰不成?而甄倚云已到了年纪,二月里就要行及笄礼,裴氏为着教她打理家事,早便分了她一个庄子和一个铺子,所以她手头很有些活钱,自然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人情往来也都是宽裕得很。   所以,甄倚云想开了,她也乐得做个好姐姐,毕竟优势在她这里,总是能压住甄停云的。   记得前世有个名人就曾说过:“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   这样想着,甄倚云面上笑容愈发温柔,目光如水的看着甄倚云,语声更是柔和:“妹妹初来,想是不知,母亲特意选在三表妹的生辰礼上让妹妹露面,也是为妹妹着想。其一,这到底是外祖家,不是外人,便是出了什么岔子总也是能圆过去的,哪怕圆不过去也能帮着遮掩过去;其二,三表妹素来交游广阔,生辰宴上必会有许多京中闺秀,便是燕王府的小郡主可能也会来,到时候再有我做姐姐的从旁引介,你也能认识些年纪相仿的朋友;其三嘛……”   说到这里,甄倚云眨眨眼,笑意温和:“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便是两位舅母都是大方的,到时候妹妹你又能得到好些见面礼了。”   这话说的很有些揶揄,不过甄停云听着还真有些小心动。所以,甄停云一脸的感激欢喜,忙道:多亏大姐姐与我说这些,要不我还是一头雾水   呢。”   甄倚云又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告辞:“我明儿还要去女学,还得回去温书,就不多留了。”   甄停云送她出了门,叫人将吃到一半的冷饭冷菜摆下去,留六顺和八珍收拾东西,明日搬去甄老娘院子里,自己则是起身去寻甄老娘说话——甄老娘早上瞧着就很有些憋闷,少不得要去宽慰一下对方。   没成想,甄停云才到甄老娘院子边上就已经听到了甄老娘开怀的笑声,根本没有甄停云想象中的憋闷。   事实上,甄父作为大孝子,可比甄停云这个沉迷学习的孙女更加注重甄老娘的心理问题。所以,甄父一下衙便往家里来,带着裴氏和甄衡哲一起来陪甄老娘用晚饭。   于是,甄老娘坐在正上首,左手边是儿子,右手边是孙子,一对儿的心肝宝贝,简直是身处人生巅峰,乐得开花,连晚饭都多用了一碗,那笑声更是止也止不住,连院外的甄停云都听见了。   不得不说,甄停云还真有点儿泛酸:还以为您老人家正等我来说话呢,没成想人家左拥右抱正高兴,根本没想起你!   见着甄停云过来,甄老娘忙里抽空的瞥了一眼,撇撇嘴:“你怎么来了?”   甄停云:“!!!”   这种重男轻女的祖母真的是好气人哦!   幸好,甄老娘虽年纪大了有些眼花,但还是会看点儿孙女脸色,眼见着甄停云脸上微变,她也回过神来,赶在孙女说话前,急中生智:“哎呦,二丫头你可来了!你爹给我买了一斤的桂花糕,我说我也吃不了这么许多,可不就等着你来吃嘛。”   说着,甄老娘招招手,唤了甄停云过去,亲自拿了块桂花糕给人:“快吃吧,这京里的糕点味道就是好,新鲜,料足!”   边上的甄父和裴氏都有些怔了:再没有想到,似甄老娘这样重男轻女的竟也会有这样疼孙女的时候。   甄停云却是觉着好受些了,心安理得的接了甄老娘的桂花糕,然后又与甄父、裴氏以及甄衡哲一一见礼。   甄父对女儿颇是愧疚,便叫她坐在身边说话,温声与她说话:“听你母亲说,你今儿一早儿便起来练字,便是午间也没闲着……你这样的用功,为父也十分欣慰,只是你年纪还小,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若是累坏了就适得其反了。”   甄停云吃了几口桂花糕,觉着嘴上有些干,这便伸手从边上到了一盏热茶喝了,这才开口接道:“也不是很累呀。早上练完字,我瞧时候不早便把吹箫的事情挪到中午了,等到吃过午饭,饭后背背琴谱吹竹箫也算是消遣了,消遣完了再练字,练得手酸,正好看算术书醒醒脑子。”   这么一说,甄停云都觉着自己的安排很灵活,也很合理。   要知道,当初自己和元晦两个赶路的时候,她把纸贴在车厢上练字,那才是真的累人,再有元晦赶自己出去跑马,跑得一身汗,回来接着练字,那会儿从手腕到手指都是发颤的,累得不行……   想起路上那些辛苦,如今这所谓的用功,甄停云真是半点也不觉苦,反倒很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甚至,甄停云还想起了练骑射的事情,顺嘴问一句:“爹,女学还有御射两门,我在家看书练字吹箫什么的都还行,御射这两样不好练,这怎么办啊?”   说真的,想起御射没处练,甄停云都想去投奔元晦那处鬼宅了——人家别院偏僻归偏僻,边上就是西山,跑马射箭的也都很方便。只是如今回了家,出门也不是很方便,只得先收敛起这念头,问过亲爹再做打算。   甄父还真没想过这个。   女学虽说要考六艺,可是许多闺秀都不擅御射,所以女学也就因时制宜,稍稍放宽了要求:不擅长这两门的闺秀可以从棋、画、诗、词里选一门作为候选替代,只是这样替代的最高只能得乙。如甄倚云,她马术还好,实在是不擅长射箭,便选了画作为替代。最后的六艺考试里,甄倚云的礼、乐、书、数、御五门都得了甲,只有以画代射也得了个乙,正好是五甲一乙,乃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便是甄父和裴氏都引以为豪。   所以,甄父还真没想到甄停云忙成这样还惦记着骑射,口上先赞了一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我儿这般用功,实是难得……”眼睛不禁往裴氏处看了一眼。   裴氏会意,接过话来,笑道:“咱们城外倒是有个庄子,虽不大,但跑跑马还是可以的,只是你也不必这样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考女学这事是急不来的。你且安一安心,让你大姐姐帮你慢慢准备着,虽今年可能考不中,明年还是有希望的。”   虽说昨日里,甄老娘便已经说到了甄停云要考女学这事,可无论甄父还是裴氏都没放在心上:甄停云自小陪着甄老娘在乡下,他们最是知道甄老娘的性子和乡下地方是什么样。所以,甄停云能认得字,字写得不错,已经堪称奇迹,考女学那是不必想的了,他们是真不相信甄停云能考中女学。偏甄停云如今又是练字、又是吹箫、又是看算术,还惦记着练习骑射,裴氏和甄父看在眼里都觉女儿急功近利,性子未免太急躁了。   甄停云抬起眼去看裴氏,抿了抿唇:“娘也觉得我考不中吗?”   裴氏一顿:“我只是觉得,为人处世,当脚踏实地。”   甄停云侧头看她,忽而一笑,眉眼弯弯笑:“娘,要不打个赌吧?若我考中女学,您就把城外那个庄子给我?”   其实,那个庄子裴氏已是给了长女甄倚云,叫她打理着,已算是长女以后的嫁妆了。可如今甄倚云这样说,又是这般模样,裴氏心头一跳,不知怎的竟生出几分不耐和烦躁来。   她沉默片刻,方才道:“若你考得中,一个庄子算得什么?”   仿佛没看出裴氏的言不由衷,甄停云闻言反是抚掌一笑:“有娘你许给我的庄子,我可得再努力些!”   甄父原想劝女儿注意身体,劳逸结合,可看着女儿神气活现的小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罢了,到底不是大事,女儿高兴便好。   裴氏本还想着给女儿请个先生,补一补落下的教育,偏此时这般话赶话的,她心下微恼,便将请先生的话咽了回去,心里想的是:小丫头才从乡下小地方来,难免自视甚高,叫她跌一跤,吃个亏,磨一磨性子,也是好事,也能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只有甄老娘在旁跟着点头,很是欢喜,当机立断的把事给敲定了:“这是你娘给你添妆呢,还不谢谢你娘?”   甄停云也依言起身谢过裴氏。   被这一对活宝祖孙一堵,裴氏心里多少也有些憋闷,连话都少了许多,只有甄父乐见一家和乐,依旧在边上和稀泥。   几人说了些话,眼见着时候不早,方才起身要走。甄停云本想留下陪甄老娘说说话,见甄老娘面有倦色,就没多留,先回去了。   结果,甄停云这一回去,倒是正好撞见了自己院里的一出好戏。 第27章 打是亲骂是爱   如今已是入夜,院中却是灯火通明。   甄倚云身边的魏嬷嬷正站在院中,边上站着几个提灯秉烛的婆子,抬手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去把六顺和八珍的箱柜匣子等都打开了,就连女孩家的妆盒、镜奁、衣袱等私房物件都被翻了出来,当着人的面一样样的清点着。   虽说左右都是婆子和丫头,可是这些女孩家的私房物件被人围看着,指指点点,换个脸皮薄的只怕是要羞得钻地里去。   八珍虽是丫头却也是自小在甄停云身边服侍的,甄老娘有些刁钻,甄停云却宽厚得很,待她也好。所以,她和六顺此前再没有吃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又气又恨的,浑身都发起抖来,若非六顺在她身前拦着,只怕就要扑上去与人拼命了。   六顺也是忍得脸上涨红,牙齿咬得紧紧的,勉强挤出话:“翻好了么?”   魏嬷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丫头白天里就收拾东西,一堆的行李,一时半会儿的哪里翻得过来?”说罢,又就要叫人接着往下翻。   恰在此时,忽而听到一声沉静轻柔的女声,如夜色一般的凉——   “都翻什么呢?”   魏嬷嬷闻声回头,却见甄停云披着件银灰色的斗篷,正缓步走了进来。她脸色微僵,咬了咬牙,忙给甄停云行礼,嘴上道:“见过二姑娘。”   甄停云抬抬手,叫她们起来,淡淡的又问了一声:“怎么回事?都翻什么呢?”   左右站着提灯秉烛的婆子,火光照亮了半个院子,照在甄停云雪白的脸上竟有几分的灰暗不明。   魏嬷嬷看在眼里,心上也是一跳,不由更添几分小心,开口解释道:“大姑娘今儿丢了一支羊脂白玉簪,想着回家后也只在二姑娘屋里坐了一会儿,想必是落在二姑娘屋里了。老奴得了大姑娘的吩咐,让人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只怕是哪个丫头不长眼偷了去,这才斗胆叫人翻了丫头的东西。”   甄停云并不做声,羽睫微垂,目光犀利且冷漠,像是刀片一样剐过魏嬷嬷那张白面团似的脸。   魏嬷嬷神色愈发僵硬,声音不觉也小了下去,只强撑着一口气往下道:“老奴自然也知道姑娘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这般当着人的面翻一翻,方才清是清,白是白。省得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借此议论姑娘和姑娘带来的人……”   “好个清是清,白是白。”甄停云心下既怒且气,脸上反倒带了笑,一字一句的道,“我瞧魏嬷嬷你是大姐姐身边得用的人,又有年纪,方才给你些面子。由着你在我面前说道。没成想你竟越发了不得,说话做事竟是没有半点成算——都说‘抓贼拿脏’,你们这还没拿着脏呢,就这样来翻我丫头的行囊,不知道的还当魏嬷嬷你是拿我们一行人当贼人看呢!”   魏嬷嬷已觉不好,连忙讨饶:“姑娘!姑娘言重了!老奴是万不敢怀疑二姑娘您的!不过是些许小事,老奴也是心急想替大姑娘寻玉簪,寻遍了院子也没寻着,只恐有人故意作怪,一时情急慌了神,方才出了这么个错招。如今都已查过了,姑娘的人都是再清白没有,确是老奴多心了……还求姑娘息怒才是。”   甄停云只看着魏嬷嬷皱成一团的圆脸,笑容愈盛:“嬷嬷确实是多心,要不然,嬷嬷怎的就只翻六顺和八珍这两小丫头的东西?不翻凭栏和秋思的?不翻林嬷嬷的?不翻我的?”   甄停云说话时面上犹带笑容,只是言语犀利,一句句只把魏嬷嬷说得脸上发青,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见魏嬷嬷嗫喏不敢应声,甄停云抿着唇冷笑一声,索性自己答了:“也对,凭栏、秋思还有林嬷嬷都是母亲给我选的人,自然不会是贼,你自不会去翻她们的东西。只我和两个丫头是乡下来得,最是眼皮浅没见识的,瞧着就像是贼。可惜我到底占了个姑娘的名头,你也不敢来翻我的东西,只得拿了我那两个丫头的东西翻着——反正,她们做丫头的是贼,我这主子少不得就是个贼头。”   说着,甄停云一挑眉,往那仍旧亮着灯的隔壁屋看了一眼,似讥似诮:“瞧瞧,这院里都被翻成了这么个样了?我被魏嬷嬷当个贼头看待,大姐姐却还安坐屋里,一声也没有——可见你们这些人,嘴里叫我一声‘二姑娘’,心里却不怎么想,只我大姐姐才是府上独一个的、金尊玉贵的大姑娘。我是万比不得的。”   “罢罢罢!我这乡下来的,也是该知些分寸,倒不如直接派人去禀了母亲。叫母亲做主,将我的东西也都拿出来翻一翻,方才清是清,白是白。省得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借此议论我和我带来的人呢。”   适才魏嬷嬷口口声声说的是“这般当着人的面翻一翻,方才清是清,白是白。省得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借此议论姑娘和姑娘带来的人”,如今甄停云把话还了回去,当真是好不痛快。   听到甄停云攀扯自家姑娘甄倚云,魏嬷嬷已是慌得不行,再听说起禀家里太太,她只觉膝上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   甄倚云只抬眼打量着她。   魏嬷嬷也是乖觉,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打了两巴掌,连声道:“是老奴做事慌张,失了礼,老奴在这里给姑娘赔罪。还求姑娘千万息怒……如今时候已经晚了,大姑娘明儿还要去女学,太太说不得也已歇下,岂敢因着这点小事就扰了她们……”   甄停云却是冷哼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去。   院中灯火下,她的侧脸线条秀美,竟透出玉石般清透明亮的质地颜色。   甄停云根本没理跪在地上自打巴掌的魏嬷嬷,反是微微抬高下颔,转口与六顺和八珍道:“也不必别人,六顺,八珍,你们跑一趟正院,去请母亲过来做主。虽说我初来乍到,可这也是我家,自有父亲母亲为我做主。一家子的至亲骨肉,难不成他们真会看我受罪,任我被个恶奴欺负不成?万没有叫我被人欺到头上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   这话说的,院中诸人脸色都是变了又变,只八珍和六顺却是早就忍够了,听到这话,立时便抬步去往正院请人,魏嬷嬷边上的那几个小丫头竟是不敢狠拦,只得由着她们去了。   魏嬷嬷仍旧跪着,脸色却是灰白,只眼珠子还在转,苦苦思量着若裴氏来了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甄停云抬步上来,走到魏嬷嬷面前,忽的一笑。   魏嬷嬷见着,心下隐觉不好,犹豫着是否要开口,便听甄停云压低声音,漫不经心的感慨道:“大姐姐果真是坐得住,明明嬷嬷你是得了她的吩咐去寻东西,也是在她默许下方才敢带人来翻抄我那两个丫头的东西。如今嬷嬷跪在这里,大姐姐仍旧安坐屋中,半点不动,一声也无,真真是坐得住。我做妹妹的真是服了她的!”   说着,甄停云仿佛十分惋惜,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嬷嬷你这一片忠心呢。”   魏嬷嬷听得一惊,随即便咬牙为自家大姑娘驳道:“不是,大姑娘她……”   “啪”。   魏嬷嬷话声未落,甄停云已是直接抬起手赏了她一个耳光,横眉冷斥:“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欺我初来乍到也就算了竟还敢攀扯大姐姐!大姐姐何等样的人才,其是你这老奴能够胡乱攀扯的?!也就是大姐姐性子好,这才纵得你这些奴才越发不知分寸。只是,大姐姐能容你,我做妹妹的却是万不能容你这些污蔑之语的!”   魏嬷嬷听着这话,已是急了,这就要说:“不是,我是说大姑娘她并没……”   话声未落,甄停云抬起手,干脆利落的赏了她两个巴掌,只把这魏嬷嬷白面团一般的脸都打得发酵发红了。   甄停云手下没留力,自己也是手心疼,转头看了看,见着裴氏给自己安排的凭栏秋思都站在不远处,就招了招手:“你们都听见魏嬷嬷适才说了什么?”   凭栏秋思适才站的远了些,但也是隐隐听见了魏嬷嬷那几声“大姑娘”。她们互相看了看,这才小声道:“魏嬷嬷似乎是说到了大姑娘……”   魏嬷嬷已被打得头晕,只还有一腔的忠心,听人提到大姑娘,她就要张口辩解。结果,甄停云毫不客气的又赏了她两巴掌,只把她打得头晕脑胀,竟是连说话都忘了。   见魏嬷嬷没声了,甄停云方才转口吩咐凭栏秋思:“她若是说我倒没什么。只是她是大姐姐身边的人,这会儿与忽的发了癫,竟敢说大姐姐的不是,若传了出去,外人说不得也要信以为真,岂不害了大姐姐的名声?所以,哪怕为着大姐姐的缘故,我也是万不能饶她的。你们替我接着打,狠狠地打,总也要叫这老奴得个教训才是。”   凭栏和秋思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不该应。   甄停云索性便摆出一张恶霸脸:“母亲将你们给了我,难不成你们竟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凭栏和秋思再不敢大意,上前去,一左一右的,抬起手往魏嬷嬷脸上打去。   两人你一下,我一下,院中一时只闻“啪”“啪”“啪”的声音,四下站着的丫头都吓白的脸,垂手恭立着,敛神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正所谓“神鬼怕恶人”,甄停云初来时不摆架子,说说笑笑看着也和气,她们反觉着对方是乡下来的,小家子气。此时,她冷不丁的一发狠,倒叫这些人都有些怵了。   只甄停云面上还带笑,一副铁石心肠的冷酷模样,不紧不慢的往下道:“接着打,我不说停,你们就不许停。”   她倒是要看看自家长姐能在屋里躲多久——自己在院子里这样打骂她的奴才,她竟还能在屋里坐得住?真真是个有定力的,她都要服了!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冽的女声——   “住手。”   是裴氏的声音。   凭栏和秋思早就打得手疼,这时候听到裴氏的话,心下大宽,连忙便收了手,转身便要去迎裴氏,给人行礼。   甄停云暗暗的撇了撇嘴,扫了眼早被打肿了脸的魏嬷嬷,颇觉这人眼下形容很似大过年时祭祖的红烧猪头,肥头大耳的。   想到红烧猪头,甄停云心下一乐,气火略消了些,抬步去迎裴氏,嘴上诉苦:“娘可算是来了,您再不来,只怕女儿都要被人欺负得没脸在这府上过日子了。”   裴氏看了眼被打得头昏脸肿,仍旧跪着的魏嬷嬷,再看看甄停云这似委屈似嗔怪的模样,只觉头疼。好在,她随甄父外放多年,经得多见得多了,眼下只淡淡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停云一脸无辜:“我也是才回来,前后也不是十分明白,不若便叫魏嬷嬷自己说罢?”   魏嬷嬷早叫打昏了头,此时听得甄停云提起她,竟是浑身一颤,就这样厥了过去。   甄停云:“……”这也太没用了吧?   好在裴氏一贯沉稳,有些耐心,见状便把目光转向另一侧的林嬷嬷:“你来说吧。”林嬷嬷是她给甄停云挑的人,老实得很,她还是信的。   林嬷嬷只得上前来,言简意赅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裴氏环视了一圈,很快便抓着了重点,问道:“大姑娘的玉簪找着了吗?”   “还未。”魏嬷嬷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低着头,嗫喏着回道。   裴氏心念一转已将事情想明白了:多半是甄倚云丢了簪子,底下奴才找了又找也找不着,心里发急,索性便做一场戏,拿了甄停云那两小丫头八珍六顺发作。这一番发作,一则是压了初来府上的二姑娘甄停云的气焰,叫底下人都知道如今院里做主的还是大姑娘,二则也能与大姑娘甄倚云处有个交代。   说到底,下人也有自己的心眼和算盘——都是住一个院子的,一个大姑娘,一个二姑娘,偏又都是嫡出的,总也少不得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的。   裴氏心如明镜,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几乎起了给甄停云挪院子的想法,只强压了下来。   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也不想将这事攀扯到甄倚云身上,也就没再问下去,反是伸手握住了甄停云的手,细细的看着那发红的手心,心疼道:“不过是个奴才,你若不喜欢,打发出去就是了,何必要自己动手?我瞧着都心疼……你一个姑娘家的这样喊打喊杀,名声总是不好的。”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一脸无辜:“我原也不想打她的,只她口出妄言,竟敢说这事都是大姐姐吩咐的——我哪里听得这些,只得打了她两下。”   天可怜见,若非魏嬷嬷已昏了过去,只怕此时都要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质问甄停云:你他妈的是“两下”吗?!   是“两下”吗?!   还要不要脸了?!   可惜,魏嬷嬷还晕着,躺着不能动,院中也只得裴氏一人敢质疑甄停云的话。   只是,裴氏做什么要为着个老奴质疑自家女儿的话?   所以,裴氏神色不变,笑叹道:“你这孩子,脾气也太急了些……”说着就使眼色让人将魏嬷嬷拖出去。   偏偏,甄停云此时又出声拦住了:“到底是大姐姐身边的人,再没有不知会大姐姐就处置了的道理。”   裴氏顿了顿,委婉道:“你大姐姐明儿还要去女学呢,何至于要为着这点小事吵着她?回头我再与她说便是了。”   “我知娘是心疼姐姐,怕耽误了姐姐学习。可我常听人说,女学学的也不仅是六艺,人情世故也都是要学的。”甄停云轻声道,“魏嬷嬷不过是个奴才,嚣张至此,说来也多是大姐姐平日里太过宽纵的缘故。如今是在家里,有娘您看着,自然不会叫我和大姐姐受委屈。可日后呢?大姐姐她都快及笄了,日后总也要嫁人管家的,这驭下之道也该学起来了。依女儿看:娘还是叫大姐姐出来吧。便是在边上看着娘处理此时,也能长些经验。若能学一学娘的本事,便是只得半成,于大姐姐,于我,都是一辈子受益不尽的。”   甄停云说着说着便笑起来,杏眸亮亮的,颊边梨涡一显,尤其甜蜜:“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都到这地步了,甄停云是自然不会叫甄倚云继续做她那干净清白的大小姐。   听着甄停云一连串的话,在看着她那张笑盈盈的小脸,裴氏此时的心情亦十分复杂。只是,甄停云既是把话说到了这里,她便是不愿也得愿了,只得拍拍甄停云的胳膊,叹道:“你说的也有理。”   于是叫人去隔壁房里唤了甄倚云出来。   应是入夜,马上就要就寝的时候了,甄倚云身上只一件素纱衫子,出门时匆匆披了件青色绣云鹤纹的大氅,头发也只是松松挽起。见着这一院子的乱象,她不由步子一顿,脸上大变,忙抬目去看裴氏:“娘,这是怎么了?”   裴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你不知道?”   甄倚云脸色不变,垂头叹道:“女儿正在屋里看书,您是知道女儿的,一看起书来便再没有旁的,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   裴氏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把魏嬷嬷的事情说与她听,淡淡道:“你妹妹的意思,这倒底是你的人,还是得你来收拾。我想着,叫你出来听一听也是好的。”   甄倚云那张美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像是惶然又仿佛生气,过了一会儿方才用细齿咬住唇瓣,咬牙切齿的道:“这样的奴才,女儿身边是再不能留的,只能打发出去了。”   说着,甄倚云又含泪看着裴氏,低声道:“只是,魏嬷嬷在我身边也是伺候了许多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又是这个年纪了,虽是犯了错可那也是老糊涂了,只求母亲看着她往日侍候我甚是恭谨的份上,放她家去吧。”   裴氏还未应声,一侧的甄停云反是接了口:“大姐姐这话说的,奴才服侍主子,原就是应当的。哪有因着这应当的事,就饶了她的错事的。”   甄倚云咬着唇,凝目看着甄停云,低声道:“妹妹这心怎的如此狠……奴才难道就不是人了?魏嬷嬷虽是做错了事,可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还要怎么的?倒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她家去得好。”   院中灯光太亮,有些刺眼。甄停云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姐姐说笑了。若她不欺到我头上,我做妹妹的哪会去管姐姐的人?只是,她这样嚣张跋扈,欺到了我头上,我若再不作声岂不成了乌龟王八?再说了,她既做下这些事,我自然不能叫她再做回家安享晚年的美梦!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姐姐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竟是连这都不知道了?”   “你!”甄倚云一咬牙,脸色微变,还欲再说。   裴氏却在此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们姐妹间的争执:“行了,都少说两句!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哪里值得你们两个这样吵闹?”   裴氏到底是当家主母,主意一定,这就快刀斩乱麻的叫人将魏嬷嬷拖下去,打发去城外庄子里干苦活。至于后续的处理,这就不好当众说了。然后,她又安抚了左右丫头婆子,令她们噤声退下。   待得人都退了下去,院里只余几个心腹,裴氏方才缓了神,握着甄停云的手安慰她:“好孩子,倒叫你受了委屈。只是这事不好闹太大,若是传了出去,难免有碍你和你姐姐的名声,与咱们家也不好……”   说着,看了看天色,裴氏轻声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安歇吧,可不好为着这事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甄停云点头应了,起身与裴氏礼了礼,转身离开。   裴氏目送着她回了房,自己则是看了甄倚云一眼,抬步去了甄倚云的房间。   甄倚云自是低着头跟了上去。   甄停云回了房,坐下后将今晚的事情想了一回,不觉一笑,暗道:裴氏怕是又要与甄倚云说私房话了——毕竟人家才是亲亲密密的一对儿母女,打是亲骂是爱的,自己这外来的肯定比不上……   想到这里,甄倚云唇角微扬,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语气却是极清脆的:“八珍,你去我收着的匣子里拿两块银子给凭栏和秋思——今晚上也是累着她们了,正好拿这银子回头买些上药涂手。”   这既是赏她们的听话,也是收拢人心。   凭栏和秋思都没想到自己能得二姑娘赏,一时而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垂首谢了甄倚云的赏,道:“谢二姑娘。”她们适才打了魏嬷嬷好几下,眼下手心确实是火辣辣的疼,是需要药。   甄停云摆摆手令她们下去备水,准备沐浴,然后又把八珍和六顺叫到跟前来,说她们:“你们也别光顾着抹眼泪,明儿就要去祖母身边服侍了,可不能再如今日这般了。你们啊,为人做事还是要挺直腰板,万不能在人前露了怯儿。天下的人多是一般的欺软怕硬,你们只当忍就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不知消停的,见此反以为你们软弱可欺呢。”   八珍和六顺自是连忙应下,心里十分感激甄停云为着她们出气,偏她们都是拙嘴笨腮的,一时儿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红着眼睛,郑重道:“奴婢两个一定好好在老太太身边服侍。”   *******   另一边,裴氏带着长女甄倚云去了隔壁房里。   正如甄停云心里想的那样,“打是亲骂是爱”——待屏退了边上伺候的人,裴氏一时没忍住,抬手就给了甄倚云一个巴掌。 第28章 裴家老夫人   甄倚云生有宿慧,自小便是个聪明伶俐的,乃是裴氏和甄父捧在掌心里养大的明珠,再没有挨过打骂,往时竟是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她。   所以,裴氏这一巴掌,简直都将甄倚云打蒙了。她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就这样呆了好半天,她方才睁着那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裴氏,不敢置信的哭叫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裴氏也是为着长女的面子,方才在外时她就忍着没有发作,入了房间因为边上有人也还忍着。一直等到丫头婆子都出去了,屋中只余下她们母女两个,方才发作出来。   大约是忍得久了,裴氏只觉自己额头一阵阵的抽痛,说出的话自然也冷淡得很:“怎么,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甄倚云满脸泪水,神色茫然且无辜。   裴氏实在不能不气,咬着牙问她:“我昨晚上巴心巴肺的与你说的那些话,你难道已经忘了?”   甄倚云此时终于会过意来,但她还是咬着唇,强自辩道:“魏妈妈的事,女儿是真不知道……”   “够了!”裴氏断然打断了甄倚云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这些糊弄人的话,现在与我说又有什么意思?虽说搜检你妹妹丫头行囊这事可能是魏嬷嬷自作主张,可她领着丫头婆子,在院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难不成你做主子的就一点都真不知道?你不过是想:停云正巧不在,索性便纵着魏嬷嬷发作,也好当着院里那些人的面,显出你大小姐的尊贵来,压过停云一头。就是你这样的纵着容着,魏嬷嬷才自以为得了意,越发大胆,做起事来也是越性的不成体统。”   想起甄停云那举重若轻的手段,再看看甄倚云这不开窍的模样,裴氏也是越想越气,灰心之下更是气闷。只是,她总不愿承认自己在教养孩子上还比不得甄老娘这刁恶老妇。正因如此,裴氏看着甄倚云的目光都满是失望和不悦:“这十几年,我与你父亲教你读书、教你识字,言传身教,从不敢轻忽,如珠如宝的将你养大。更有贺先生这样的名师在侧悉心教导……你怎么还是这样愚蠢浅薄?!你这样的小心思,我能看出来,你妹妹也能看出来,旁人难道就看不出来?若是传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你?!”   眼见着裴氏这般疾言厉色,一句更比一句犀利,便是甄倚云都失措慌张起来。   这些年,甄父和裴氏身边只得一女一子,时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对着要承家业的儿子,甄父和裴氏难免要求严些,对女儿却只有满心的疼爱。甄倚云自小早慧懂事,大了又拜何先生为师,考入玉华女学。无论甄父还是裴氏对这个女儿都是满意的,只把她看作心中骄傲,对她期盼甚深,自不会随意打骂。   所以,甄倚云还是头一次见着裴氏这样生气。   一时,甄倚云也顾不得什么,攥着碧色的裙摆跪了下来,忙膝行上前去抱裴氏的腿,泣泪不止,哀声求道:“女儿知道错了,还求母亲保重,万不要为了女儿气坏了自己身体才是。”   裴氏低下头,看看女儿这张美丽年轻,沾满泪水的脸蛋,梗在心头的那口气也松了些,到底还是有些心疼。她缓了缓神,叹口气,语声稍稍温和了些:“傻孩子,你们虽不是一处长大的,也是嫡亲的姐妹,血脉相连,原该比旁人更亲近才是,何至于闹成这样?”   “女儿是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不过是几个丫头罢了,哪里知道甄停云会为此与她大闹。   裴氏闻言,重又沉下声音:“这不是想没想到的问题!你做姐姐的何苦要与她争这些?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与你妹妹是不同的!她总不会越过你去!”   “所以,你更该拿出你做姐姐的心胸和风度!”裴氏一字一句,似有千钧之重。   此时此刻,甄倚云是真有些悔了,抬手擦了把泪,忙道:“娘,您的话女儿都记下了,以后再不会了。”   裴氏闻言,心下一软,抬手替女儿拭去泪珠,动作轻柔,语声温温:“你啊,就是自小平顺,没吃过苦头,这才养出这么个争强好胜、不肯容人的坏脾气。你那里知道我这做母亲为你操的苦心。”   甄倚云睁大眼睛,乌黑的眼睫濡湿,只怔怔的看着裴氏。   裴氏面上却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你外祖父的事情,你想必也知道一些,只是知道的不多,可我却记得很清楚。当初,你外祖父因宁国公主之事上书谏言,因此惹怒了孝宗皇帝,当堂就被罢官免职。那时候,你大舅和大舅母才刚订了亲,你大舅母是忠顺侯府的嫡女,原就是下嫁,竟还出了这样的事,侯府那头就更有些悔了。还是你大舅母仁义,说是订了亲就不能退,一意嫁了过来。你外祖父眼见着是在京里待不下去,只得带着我们一家子人避回乡里……我也是京里长大的,小时还想过:以后是考京都女学还是玉华女学?没成想,这一走就是再不成了,后来只能选了西都女学。”   “自然,西都女学也是好的,自我上了女学,倒是有些人家来与家里提亲,可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啊?”说到这里,裴氏叹了口气,抚摸着女儿光滑细腻的脸颊,低声道,“你大舅舅娶的是忠顺侯府的嫡女,你二舅舅娶的是普通翰林家的小女儿,这还是你外祖父凭着当年的同窗旧友之谊,厚着脸皮替你二舅舅求娶的。如此的天差地别!轮着我时,便是我考中女学,又能有什么好人家?”   裴氏言语温柔,但甄倚云却已能从她的话里想见裴家当年的艰难之处:当时裴老太爷是真的惹怒了孝宗皇帝,据说孝宗皇帝还把裴老太爷的名字写在屏风上,意在提醒自己此人永不再用。那些好人家肯定是想明哲保身,不愿为着裴家而受孝宗皇帝迁怒的。   “所以,我当时便与你外祖父商量了一回,嫁了你爹爹。”像是回忆起当初,裴氏语声愈低,一字一句,“当时也有许多求亲之人,有比你爹长得好的;有比你爹门第高的;还有比你爹家财厚的……可我只看中你爹爹。因为他是真的有才,要不然你外祖父也不会破例收他一个寒门子弟为徒,只要我陪着熬几年,待他考中进士做了官,再熬几年,总能给我得一副诰命,自有我的后福。”   甄倚云几乎都听呆了。   裴氏又是一笑:“当然,这也有我与他自小相识,原就彼此有心的缘故。”   “你父亲外放多年,政绩斐然,吏部考评年年都是优。如今调任回京,已是入了工部,你外祖父与我透过底,工部的陈侍郎年纪已是不轻了,再有几年就要退了,说不得,你父亲到时候还能更进一步,顺势补上工部侍郎的位置……虽说这些年也有许多苦,可我也算是熬过来了,往后自是会一日比一日好。”   说到这里,裴氏又垂下眼去看女儿,问她:“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个吗?”   甄倚云美丽的脸上显出一丝的疑惑。   裴氏拿着帕子,扶着女儿的柔嫩的脸蛋,看着自己适才落在她面上的红肿掌印,不由也是心疼。她拿着帕子,一点点的将女儿脸上的泪珠擦干净了,语声低且柔:“我自己如今是不必愁了,如今我所忧的,不过是你们这几个孩子罢了。你弟弟倒好,还有好些年了,到时候他自己有了功名,你父亲官位也升了,自有好人家的姑娘由着我挑。再说,他到底是娶进门的,不必我愁。只你和你妹妹,你们是要嫁去旁人家的,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总是要多替你们想一想的。”   “我早与你说过:这高门娶亲,一看门第,二看女孩才貌,三看品性。你如今境况比之我当年已是好了许多。如今,你有个做相辅的外祖父,两个舅舅也正得用,你又是裴家唯一……唯二的外孙女,你外祖母、大舅母她们也都那样喜欢你,你自然还是能沾着些光的。再有你父亲也是个能干清正的,明眼人都知道他前程不限于此。咱们这门第,勉强也算清贵;至于才貌,你生得这模样,比我年轻时也不差了,自是好的。且你自小早慧,拜了何先生为师,入了玉华女学,如今京里已有你的才名,这般才貌便是在人才辈出的京中也未必输了人去。至于品性………”   裴氏说着又叹气:“咱们毕竟是初来京城的,还未打开交际圈,少有熟识的人,暂时还够不上那些真正的高门显第。而那些高门,一向都是端着的,尤其注重品性,挑选儿媳时肯定是十分矜持的,多看看多听听——如今上门给你说亲的虽有不少人,可都没有真正的高门大户,想必他们也都在考察或是观望。所以,这个紧要关头,你如何能坏了自己的名声?”   甄倚云已是明白过来,不觉咬住唇,羞愧道:“女儿愚钝,多亏母亲提醒。”   “你明白就好。”裴氏笑起来,柔声道,“我与你父亲辛苦一辈子,为的也不过是你们几个孩子罢了。你是我与你父亲的嫡长女,我心里也只有盼你好的。待得日后你嫁了高门,若是生了女儿,必会明白我这心。”   顿了顿,裴氏秀眉微挑,下颔跟着抬起,如同玩笑一般的与女儿道:“你不是常与我说起燕王府小郡主的富贵,焉知你日后见不着这样的富贵?”   在裴氏想来:她和丈夫努力半世,若是走运,或许丈夫还能得个工部尚书,算是到了头了。儿子若是用功上进,也算是能扶住甄家门第。倒是长女,若是她能嫁入公卿侯府,富贵且不提,日后养出公后府第的儿女,自是更有许多造化。女儿也许不行,可这一点点的往上铺路,指不定真就有个争气的外孙女日后能够嫁入宫里或是王府……   甄倚云闻言,只觉得一针扎入心中,心脏忽的鼓噪起来,一股滚烫的心血从心头上迸出,一时儿涌上脸来,脸上跟着发烫。   灯光下,她微微仰着头看着面前的裴氏,那张苍白的脸蛋也跟着染上了霞红,双颊如晕,好似酒醉一般,就连那本就清丽脱俗的面庞竟有几分惊人的艳色。   此时此刻,甄倚云已是彻底想通了,看清了自己想要走的前路:是啊,她看时就讨厌甄停云那样只凭好运过日子的。说到底,甄停云不过是好运气嫁了大表哥,妻凭夫贵的得了个一品诰命罢了。可自己是现代人,也是知道近亲不婚的道理,自然不可能依着甄停云的旧路嫁给大表哥的。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能选个更好的。   若她能够嫁入皇室,将自己的血脉连同这江山一同传承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尊荣富贵,子孙绵长呢。   难道,她一个穿越来的又知道剧情,努力这么多年,竟还比不得甄停云这样只靠女主光环和运气的不成?   *******   甄停云并不知道裴氏究竟和甄倚云说了什么,反正从那晚后,魏嬷嬷被打发了出去,裴氏重又拨了个嬷嬷道甄倚云身边,甄倚云整个人也都沉静了下来,再没有掐尖好强的与甄停云比了,反是人前人后的端出好姐姐模样。   甚至,到了一月十八日,也就是裴家三姑娘的生辰,甄倚云还自掏腰包买了一座玉雕,笑着与甄停云道:“虽说母亲那里已经备了礼,可咱们姐妹间也得添些小礼呢。这件这算是我与妹妹一齐买的,也算是个心意了。”   甄停云:行叭,不用我掏钱的话,都随你。   当然,为了立好姐姐人设,这话甄倚云又当着裴氏的面说了一回。   裴氏很是高兴,目光温柔的看着眼前两个女儿,满是欣慰。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侧头与甄停云说话,语声温温:“你外祖家的事情,你姐姐应是已经与你说过了,我就不多说了。这些日子,林嬷嬷应也是教过你些规矩和礼仪的,这等小宴应无大问题。只一样,这是你外祖家,就在自己家里一般,很不必怕,更不能露了怯,对着人时必要不卑不亢——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甄倚云在边上听着,拿着帕子掩唇一笑,嗔道:“娘就尽管放心吧,万事有我呢。我也在边上,总不会叫妹妹吃亏就是了。”   “也是。”裴氏微微颔首,“你们姐妹一处,互相照应,我也能放心了。”   这般说着,母女三人方才上了车。   这般一路儿去了裴家,裴氏先领两个女儿去见裴老夫人、裴大太太以及裴二太太。   裴老夫人只裴氏一个女儿,又是小女儿,想着当初因着丈夫被罢官去职的事情叫女儿很吃了一回苦,还耽误了姻缘,难免偏疼许多……如今见着裴氏领着两个女儿过来,她自是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裴大太太与裴氏这小姑子也是一向亲近,不禁打趣:“妹妹总算来了,母亲正说你们呢,说是好些天没见妹妹了,心里想得很。”   裴氏带着两个女儿上来见礼,嘴上解释道:“我家老太太来了,家里又有许多事,这几日确实是忙了些,没能过来给母亲请安,是我不是。只盼母亲还有大嫂嫂、二嫂嫂莫怪才好。”   “哪个要怪你,我头一个不依!”裴老夫人笑得像朵花,伸手拉了女儿在自己边上坐下,又嗔说,“怎么不把衡哥儿带来?我只他一个外孙子,再没有不想的。你又是难得来一趟,怎么不把他带来………”   “我也只他一根独苗,自是盼他好的。”裴氏温声道,“只他小孩家,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读书,再不敢轻纵了去。也是他昨儿功课没做好,被他父亲罚着抄书,现下还没抄完,我就没叫他了。”   裴老夫人叹:“你们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只可怜我的衡哥儿这样小就要这样吃苦。可别熬坏了他的身体才好……”又命裴大太太备些燕窝红参等滋补的,迟些儿让裴氏带回去给甄衡哲。   裴氏连声推拒:“这可使不得,他一个小孩家,哪里用得着这样滋补的东西?”   裴老夫人只一意要给,裴大太太也在侧劝说:“是啊,母亲只衡哥儿一个外孙子,我和弟妹也只这么一个外甥,怎么疼也不为过。再说了,这儿不还有两个娇滴滴的外孙女,便是衡哥儿吃不了许多,让倚姐儿和停姐儿吃也是好的。她们女孩家也该多滋补,好好调养身体呢……”   说着,裴大太太又叫两个外甥女上来,一手拉着一个,细看了一回,嘴上赞了一回,便叫人将早就备好的礼物拿上来。   这是备给甄停云的见面礼,只是甄倚云也在,不好单给甄停云一个,故而特特分了两份出来,各一套头面,两串十八子的腕香珠,只因甄停云乃是第一回过来,给她的那套头面更精致贵重些。   裴二太太见着,自然也是叫人拿了礼来,也是分做两份。   甄停云见着,颇是受宠若惊,嘴上谢了,心里又盘算起自家私房。   哪怕甄倚云也是极高兴的,撒娇道:“今儿我算是沾了二妹妹的光,也是两位舅母疼我。”   裴大太太拿手点一点她,故作叹息:“这猴儿,把她乖的!她妹妹第一回来,我一见了便觉喜欢,自是要给礼的。要不是怕这她这油嘴儿吃醋拈酸,说我我偏心,哪里要备两份礼……”   众人一时皆是笑。   裴老夫人目光慈和的看着两个外孙女,尤其是第一回见面的甄停云。她笑过后便朝甄停云招招手,道:“停丫头,你上来些,叫外祖母好好瞧瞧你呢。”   甄停云顿了顿,抬步上前去,神色如常,恭谨小心。   裴老夫人面上犹带着笑,她微微眯起眼,用那双苍老却仍旧锐利的眸子看住了甄停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   甄停云心下坦荡,自是不怕,就这样站在那里由她打量,落落大方。   过了片刻,裴老夫人目光落在甄停云手上的碧玺手串上,不禁抿唇,抬起手掌在女孩的颊边摩挲着,温声道:“你生得与你娘年少时很像,我瞧你活脱脱就是你娘当年的模样……唉,你不知道,你娘年少时,跟着家里吃了许多苦头,我见着你,想起那些事都觉得心里发酸……”   顿了顿,裴老夫人又笑:“瞧我,老糊涂了!怎的倒与你们小孩家念叨起这些了。既然你娘把这碧玺手串给你,我这做外祖母的也得给你件见面礼才是。”   裴老夫人想了想,索性便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这是帝王绿的,灯下看去依旧能见碧色如水,澄亮无比,显是真正名贵的物件。她亲手给甄停云套上,温声道:“只盼着你这辈子如这镯子一般,团圆如意。”   甄停云听着也颇是动容,连忙垂首行礼:“谢外祖母。”   “好了,见也见过了。我个老婆子就不拘着你们这些小姑娘了。”裴老夫人洒脱的摆摆手,“今儿三丫头生辰,特特报了我,说是在枕芳阁里摆了酒,她们小姐妹们都在呢,没得叫你们两个在这里陪我这老婆子说古的。趁早的,你们也都去吧……”   甄倚云在裴家一贯得宠,此时不免在侧撒娇:“外祖母真是偏心——一见着妹妹就不疼我了!我还想着要陪您说说话呢,谁知您这么快就要赶我走了……”   裴老夫人被她逗乐:“你个刁钻丫头,旁的本事没有,吃醋油嘴儿倒是顶厉害的。”想着单给甄停云一个见面礼似乎不大好,索性借势摘了个白玉佩递过去,哄她道,“你们两个,我是一样疼的。”   甄倚云欢欢喜喜的伸手接了玉佩,又是撒娇又是卖乖的与裴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只哄得裴老夫人连声笑,抱着她心肝肉的叫着。   一时儿,甄倚云方才领着甄停云告辞下去。   待得她们都下去了,裴老夫人脸上笑容稍敛,看了裴氏一眼,轻声道:“你家二丫头倒是个好的……听说你婆婆带她回京,我这几天一想起你便觉心上发焦,只恐你又受那老婆子磋磨!”   这些年来,裴老夫人偶尔也会后悔:若是将女儿的婚事再拖几年,拖到孝宗皇帝过世,丈夫起复,说不得女儿就能够说一门更好的亲事。只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好在女儿如今也算是熬过来了,只可惜甄家那老婆子长命,如今竟是又入了京……   想起当年女儿在那老婆子手底下吃过的苦头,裴老夫人这样的好性儿都笑不起来,只冷着脸道:“甄家那样的人家,能得你父亲看重,叫你嫁过去,那是恩大如天。我也只当他家是个懂事的,也该知道些恩义,好好待你。哪知道那老婆子竟敢这般磋磨你!若非女婿能干懂事,又是一心向你。当年你抱着倚云上京那回,我就得叫你们和离了。”   说到底,甄父那会儿也不过是新进进士,而裴老太爷已经起复,士林中名声极好且又颇得新帝圣眷,眼见着前程无量,若女儿当时和离了,再嫁个进士也不是不行。只是,夫妻到底还是原配的好,又有儿女在,女婿也是向着女儿的,裴家方才勉强忍了下来。   裴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掩下种种心绪,笑劝道:“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如今你女婿已是明白过来:说到底,也只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这些年我陪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他心里也都是清楚的。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有爹娘还有两个哥哥在,总不会再叫我受委屈。便是我婆婆,如今年岁大了,脾气瞧着也好了许多。”   “那就好。”裴老夫人稍稍放心了些,又宽慰女儿,“你也算是熬过来了。几个孩子都是这样的出息,日后自有享福的。”   “女儿便是再有福,只怕也是比不得娘。”裴氏笑着捧着裴老夫人一句。   裴老夫人闻言,拿眼瞧一瞧女儿,到底还是笑了。   边上的裴大太太和裴二太太松了口气,连忙跟着说些俏皮话,房中气氛也渐渐的宽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裴氏:我觉得眼光可以放得长远些,也许我外孙女能嫁入皇室呢?   甄倚云: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甄停云:…   傅长熹:我觉得楼上可以的!楼上加油,我给你开后门! 第29章 两个笑话   话分两头,厅中的裴老夫人正与裴氏等说着话,一家子女眷和和乐乐。甄倚云则是领着甄停云,随着几个丫头往裴老夫人说的“枕芳阁”去。   这枕芳阁乃是裴家后园的池中的一处水榭亭阁,有月牙形的石桥水岸相接,左右也有曲廊通幽。若是站在亭中,四顾而望,四面环水,碧波晴天,倒是个赏景的好地界   只如今还是一月里,湖面上的薄冰方才化了,一侧的山坡上也无多少碧色,只池水清凌凌的,还能望见池中的游鱼。想是里头的淤泥都在寒冬里沉淀了下去,方才酝出了一汪汪碧青的池水。也正因着天冷,池边风凉,裴家这头也怕这些身娇体贵的姑娘们吹风受寒,特特叫人在亭子左右设了蜀锦,再叫两三个丫头烧了暖炉,在边上煮茶烫酒。   时而有茶香或是酒香散在风里,几个柳黄袄子配绿裙的丫头端着东西自石桥而过,恰逢暖风拂面,绿裙飘飘,竟也有几分熏然陶醉。   而那些坐在亭中的姑娘们,或喝热茶,或用热酒,吃了些点心下肚,说说笑笑,倒是半点也不觉冷。   甄倚云领着甄停云,不慌不忙的过了石桥,果是见着裴三姑娘裴明珠坐在亭中,正与许多闺秀们说笑。   甄倚云略提起精神,悄悄指了在座的闺秀们给甄停云见过,轻声提点她:“大表姐已是出嫁,今儿没来……这是二表姐,这是三表妹,这是四表妹。还有燕王府的小郡主,忠顺侯府的二姑娘………”   正说话时,亭中的人也见着了甄倚云和甄停云。   她们往日里也多是与甄倚云玩惯了的,这时候见着甄倚云领着妹妹过来,自然也都是笑,坐在正中的一个姑娘还抬手与她们招了招。   甄停云抬眼一看,就知道这个和她们招手的姑娘正是今日的主角寿星;裴明珠。   裴明珠生得颇似裴大太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面颊丰盈白嫩,恰似雪腮凝新荔,修眉细眼,模样可亲。加之她本人活泼爱笑,说起话来便如玉珠落盘,脆嫩嫩的,实是讨喜。   因着今日乃是裴明珠的生辰,少不得精心打扮一番,身上穿着件缃色的袄子,外罩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着杏红色长裙,头挽云髻,簪一支金累丝嵌红宝步摇,耳边一对明月珰,脖上戴着个明晃晃的赤金盘螭璎珞项圈,就连脚上的绣鞋上都有两颗莲子大的珍珠。   锦绣华彩,珠光宝气,确是称得上耀目。   只是,哪怕裴明珠这般装扮却也比不得坐在她身侧的年轻姑娘。   这位姑娘年纪比裴明珠稍长,绿鬓如云,雪肤玉骨,明艳照人。尤其是她衣着华美,虽不以气势凌人却也别有一番尊贵气度,远远望之便如艳压群芳的牡丹,自是更胜过裴明珠,也胜过了在座的其他姑娘。只是,这姑娘虽生得美貌,眉宇间难免透出几分自矜和倨傲来,貌若冰雪,显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正是甄倚云先时所提到的燕王府小郡主——若说此回宴上的寿星乃是裴三姑娘裴明珠,那么其中身份最尊贵的却非燕王府的小郡主莫属。   孝宗皇帝统共四子二女,活到最后的却只有三子一女。故而,先帝也只燕王和肃王两个兄弟,偏肃王远在边境,至今未婚无嗣,倒是燕王炼丹修道之余还抽空与燕王妃生下了一儿一女。先帝膝下也只一个独子,虽不大看得上燕王这个兄长,待这一对儿侄子侄女却都是极好的。尤其是燕王府这位郡主,说起来也是皇家这一辈的独生女,先帝与郑后都是爱惜她,甚至还起意过要赐公主之位。据说是燕王妃谦逊,亲自带着女儿入宫请辞,这才罢了。   只是,这位郡主虽无公主之名,比之公主也差不了许多,自是有其倨傲冷淡的底气。   甄停云只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也不敢多看多说,只在心里暗暗吐槽:总觉着这位小郡主和元晦有那么一点点的像,尤其是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难道说,长得好看的人真就都差不多?   思绪起伏间,甄倚云和甄停云两人已是自石桥而过,入了枕芳阁里。   裴明珠从位置上起身,亲自迎了上来,歪头打量着她们,面上含笑,语声尤其清脆:“倚云姐,你可算是来了!我们正说呢,你今儿可算是来晚了,必得罚酒才是!”说着,她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目光便落在了甄停云面上,笑着来拉甄停云的手,姿态自然且亲昵,“这位是停云妹妹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祖母还有我娘她们口上心上没一日不念你的,我今儿可算是见着你了。”   说起来,裴明珠和甄停云同岁,只是她是一月的生日,甄停云是四月的生日,差了三个月。所以,她自然可以托大叫了甄停云一声妹妹。   裴明珠名为明珠,可算是真正的裴家明珠——她祖父是户部尚书,内阁相辅;她母亲是忠顺侯府的嫡女;父亲才过而立便已是刑部郎中,前途无量;她哥哥裴如松则是裴家下一辈里最出众的儿郎,如今才十七便已中了举人,才名远扬,只等明年春闱折桂…………   若说小郡主是甄停云眼下高攀不起的人,那么裴明珠这个三表姐就是甄倚云眼下得罪不起的。   所以,裴明珠此时开口示好,甄停云自然也要跟着亲热一二。待得与裴明珠说过话,她方才上去与其他闺秀见礼,互通姓名,一一的打了招呼。   因有甄倚云先前介绍,甄停云又是个稳得住的,倒没有什么差错。   其实,在场这些人既能够来参加裴明珠的生辰宴,自然也是知道些裴家或是甄家的情况,当然也听说过一些甄停云的事情,对于甄家这个才从乡下接来的小女儿颇是好奇。如今一见,这些人面上虽是不显,心里却也暗暗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没有早前想象里的村姑模样,反是生得肌肤胜雪,面如芙蓉,柳眉樱唇,端得是灵秀明丽。   如果说甄倚云清丽脱俗,纤巧袅娜一如枝头初绽的玉兰,惹人怜惜;那么这位甄二姑娘则是鲜灵妍丽,如三月里落在花枝上的第一缕春·光,照得人眼前一亮,平添许多欢喜。   人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可世人看人,第一眼多是外貌。这些千金闺秀先看甄停云的面容,再看她行止谈吐,心里那些怀疑轻蔑不觉也去了些,反倒十分亲切的转口问起甄倚云这位妹妹的情况来。   诸人彼此见过,甄倚云和甄停云方才跟着落座。   当着这些人的面,甄倚云自是一副好姐姐的模样,开口替甄停云解释起来:“当初家父外放,祖母故土难离,我家人也只得留了二妹妹在祖母身边尽孝,直到如今方才一家团聚……”   虽说,当初裴氏留下甄停云也有诸多缘故,可如今甄家上下却是统一口径,只说是留甄停云在祖母身边尽孝,于家里也能少些麻烦,于甄停云来说也能得个贤孝名声,都是有益无害。   众人虽知里头必有许多事可也没有当面揭短的道理,不过说一句:“往日里也常听你说起,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甄倚云笑着拉了甄停云的手,有意无意的将裴老夫人给的玉镯子给露了出来,状若炫耀:“我这妹妹最是个讨人喜欢的——这镯子往日里我也与外祖母讨过,外祖母只不依,今儿一见着二妹妹,喜欢的跟什么似的,立时便给了。”   因着甄停云手腕纤细玉白,皓腕凝霜雪,这么一个玉镯子套在上面,其色浓翠透碧,莹润晶莹,恰与她腕上的雪色互衬,实是晃眼,惹人侧目。   裴家三个姑娘看着玉镯子,心里也有些不痛快:那镯子确是裴老夫人的爱物,她们做孙女的也不是没讨过,没成想最后却便宜了甄停云这么个乡下来的丫头!虽算不得大事,终究还是有些说不出的不痛快,仿佛是被个乡下丫头比下去了似的。偏她们也算是主人家,总不好作出小气模样,还得跟着笑,跟着高兴……真是越想越气。   眼见着拉够了仇恨,甄倚云也见好就收,笑着转开话题:“对了,今儿玩什么呢?”   裴明珠眨巴下眼睛,打趣道:“你都没来,哪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说一说你的事——下月就是你的及笄礼了,到时可得记得给我们帖子。”   “自然,只要你们不嫌,我都是要请的。”甄倚云与这些闺秀们都是认得的,说起话来也是熟稔的很,只有对着小郡主时方才稍稍郑重些,端正了神色,诚恳道,“若郡主肯来,吾家蓬荜生辉,上下皆不胜荣幸。”   小郡主闻言,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语声矜持:“嗯,我倒时候再看看有没有时间。”   众人也多是十分捧场,跟着笑了笑。   裴明珠跟着抚掌,又道:“如今人齐了,且叫人端了酒来,咱们一齐行酒令……”   话声未落,甄倚云又插了一句:“要不还是换个吧,我二妹妹才从乡下来,如今也就是在家里略读了几本书,怕是不大通这个。”   裴明珠怔了下,下意识的去看甄停云。众人也都转目去看甄停云,目光颇有意味。   若是换个脸皮薄的被这么多人这般看着只怕都要觉着脸红。   甄停云却神色不变,只心里冷笑:甄倚云真是没吃够亏的!   不过,甄停云于诗词一道确实是没什么天分,她想了想便转口提议道:“今日是三表姐的生辰,很该乐一乐才是。不若叫人折一枝花来,令丫头击鼓传花,只看花落谁家。那拿着花的必得说个笑话,好博大家一笑。便叫三表姐与小郡主作裁,若是说得不好笑,就罚一杯酒。”   “这主意倒是不错。”裴明珠很快便点了头,转目又去看小郡主,询问对方的意思。   小郡主微微颔首。   于是,裴明珠便命人折了一支花来,自己拿在手里,又叫人抬了个屏风来,丫头在后击鼓。   一时鼓声起来,从裴明珠起往下传递花枝。也不知是不是巧了,鼓声停时,那花正好落在甄停云手上。   众人各自传递眼神,都等着甄停云的笑话。   甄停云也不推辞,略思量便道:“我这正好有个笑话,就博大家一笑。”   说着,甄停云略作思量,便开口道:“话说有一户人家,家里两个姐妹……”   众人听她如此说,不由都笑,目光在甄倚云和甄停云两人身上转了一转——甄家可不就是两姐妹吗?   只甄倚云心下暗恼,担心甄停云借机要说自己的坏话,悄悄拿眼看人。   甄停云只当不知,接着往下道:“……有一天,妹妹出了个谜题给姐姐‘有个人她既不是我的姐妹,也不是我的兄弟,偏却是我爹娘的孩子。你猜,她是谁?’。做姐姐的想了许久也没想到,只得摇头。妹妹便笑着说她‘姐姐你好傻啊,这人不就是我?’”   听着甄停云当着众人的面,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姐姐你好傻啊’,甄倚云抓着裙裾的手都紧了紧,但她还是忍着没说下去。   便听甄停云接着往下道:“这姐姐也觉有趣,于是便学了这话,回头问朋友‘有个人她既不是我的姐妹,也不是我的兄弟,偏却是我爹娘的孩子。你猜,她是谁?’朋友只说不知,这姐姐便笑她‘你好傻啊,这人不就是我妹妹?’。”   在座的多是机灵的,暗觉这笑话里的姐姐自作聪明也是可乐,皆是笑了。只甄倚云心里有鬼,总怀疑这笑话是暗讽她……   甄停云全然没理一侧的甄倚云,转头朝裴明珠与小郡主眨眨眼:“算我过了吧?”   裴明珠憋不住,笑出来:“算算算,你把那花再往下传。”   一时儿,屏风后的鼓声又起,这一回倒是传到了裴二姑娘的手里。裴二姑娘说了个笑话,众人只说不好笑,叫她喝了一杯酒才算。接着,花枝有在众人手里转了一圈,不知怎的,居然又到了甄停云手上。   甄倚云生怕自家妹妹再胡说什么,面上强笑道:“你们怕不是拿我二妹妹作怪吧?怎么轮来轮去,偏就轮着她?”   甄停云倒是不以为意,只随口道:“到底是三表姐的生辰,我做妹妹的多说几个笑话也没什么,姐姐不必介怀。”   既甄停云这当事人都这样说了,甄倚云自不好多说,又有众人跟着起哄,只得叫甄停云再说个笑话。   甄停云这回倒是没想再拿话刺人。她心知在座的都是闺阁千金,便是说笑话也该文雅些,只是她到底是乡下长大,书也看得不多,思来想去只得将她从傅长熹那里听来的笑话又与这些人说了一遍:“从前有个老丈,最爱出题考人。有一天,他出了个上联‘一行征燕向南飞’……”   在座的也多有才女一流,最是才思敏捷,听着这对联便在心下暗暗思忖,想着:若是自己,这下联该如何对。   坐在裴明珠身侧的小郡主听着,倒是挑了挑眉。   甄停云接着往下道:“偏巧,这老丈那天正好碰着个混人,胡乱给对了个下联‘两只烤鸭往北走’。”   众人一听,已是笑得仰倒。   甄停云也笑,往下说:“那老丈听了这下联也是又气又笑,便骂‘哪个混账对的下联?真真是狗屁不通!’。偏那混人很是自得,反倒问他‘哪里不成了?你是蒸雁,我是烤鸭,都是熟的,都是能吃的,这上下联可不就工整得很?’”   众人听到这“蒸雁”与“烤鸭”一说,真真是笑得不行了,还有笑得厉害的已是捂着肚子,“嗳呦”得叫个不停。   只小郡主面色不变,反到是抿了抿唇:“你这笑话是哪里听来的?”   甄停云笑声略顿,隐觉不对,试探着问道:“郡主觉着这笑话有问题?”   “这倒没有。”小郡主神色仍旧是淡淡,可那目中却分明含着些什么,语声更是意味深长,“只是我先前听人说过一次。”   甄停云稍稍放松了些,边上也有人跟着凑趣:“想是听过的人多了,传到甄妹妹这里了吧。”   小郡主微微挑眉:“这是肃皇叔年少时在宫宴上说过的笑话——当时我母妃也宴在,印象颇深,也与我说过几次。所以,我倒有些好奇:不知甄姑娘是从何处学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顿了顿。   虽说肃王年少就藩,对她们这些小姑娘来说左右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可自先帝点了这个幼弟为摄政王后,这位摄政王的大名,京中上下无一不知京里难免要传出些有关这位肃王的往事来。   据说这位肃王的生母吴皇贵妃乃是绝艳美人,孝宗皇帝对她一见倾心,竟是以皇贵妃之位相迎。待她入宫后,更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令六宫妃嫔皆失颜色,随后更是为孝宗皇帝生下一女一子。   只可惜,长女宁国大长公主和亲北蛮,早早过世,吴皇贵妃思女成疾,也因病早逝。孝宗皇帝思念爱妃,竟是见不得幼子,只把幼子养在王皇后处,十多岁便封做肃王,赶他去了封地。   当然,也有说是肃王因长姐之事,深恨北蛮,自己要了那么一块临近北蛮的封地,非要过去的。   总之,诸人话里话外,也多说了这位肃王颇似其母,年少时便容貌惊人,堪称玉人。少年就藩,军中历练,竟是难得的将帅之才,真就打得北蛮年年后退,堪称边境铁壁。   只可惜,也不知怎的,肃王竟是至今都未婚配,不婚不嗣的,仍旧是孤家寡人一个   ……   这样年轻英俊,才干卓越,位高权重的一国亲王,又是至今未婚,这些闺秀少女们难免要生出许多的向往之心来。   如今,听说甄停云这个笑话竟是肃王许多年前在宫宴里说过的,众人也不由讶异起来,皆是转目去看甄停云,等着她的回答。   甄停云:“……”说笑话而已,都是说过笑过便罢了,哪有什么吃饱了撑的去问笑话来源——她哪里知道元晦是从何处知道肃王这个笑话的?   只是,小郡主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就连其他人也都满面好奇。   本就只是顺嘴说个笑话的甄停云一时间也颇有些头疼,只得胡乱寻了个借口,半真半假的与人解释道:“我是在回京的路上听一个行商说的——现下想来,那行商似乎是北面来的,许是曾去过北疆,听说过些摄政王的事情吧……”   说着,甄停云很是痛快的抬起手,自斟了一杯酒,举着酒杯与众人告罪道:“这回是我说得不好,我罚酒一杯!”   众人见状,自是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小郡主,也不知信了没有,听着甄停云这般说法也不过是挑了挑眉,淡声道:“你这样说,岂不是说肃王叔当初说得不好?”   甄停云:“……”所以,她这酒到底喝还是不喝?   小郡主似乎也没为难人的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转开了话题:“你们许是不知:肃王叔明日便要入京了。”   在座众人原就对肃王十分好奇,如今听小郡主说起肃王入京之事,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哪里还顾得上边上的甄停云,连忙一叠声的追问起来,全都目光灼灼的看着小郡主。   只有甄停云觉得好无聊:她路上还被这位肃王的仪仗堵了好几天呢,她说过什么了没?!不还是把笑话推到行商身上?………京里人都好无聊啊。   小郡主含蓄一笑,看了眼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多少还是有些优越感,这才施施然的解释道:“其实肃王叔早便到了,只是他是先帝钦点的摄政王,总不能就这样直接入城吧?所以,这些日子,宫里和内阁都在商量郊迎的事情呢。”   “呀,不知我们倒时能不能跟着看一眼呢。”裴明珠不由有些向往,不免又嘟囔,“偏祖父什么都没说。”既是宫里和内阁商量郊迎之事,裴老太爷也在内阁,按理也是早就知道的。   裴二姑娘已订了亲,原是去年便要出嫁,只是因着国孝方才耽误了。所以,她倒不似其他小姑娘这样的憧憬向往,一贯稳重:“这是国家大事,祖父如何会与我们小女孩家说?也就是郡主身份尊贵,方才能够先一步知道罢了。”   小郡主微微颔首,又与众人解释了一句:“其实,这回也是因着太后预备当日在宫上设宴款待肃皇叔,我与母妃他们都要去,这才提前知道了。。”   众人又一叠声的追问起来,叽叽喳喳的约着时间,到时候能不能一起去街上看看热闹什么的。   甄停云在边上简直想叹气:好无聊,好没营养,还不如在家练字吹箫呢!不是说那裴三姑娘也是要考女学的吗?怎么还有心情想着出门去看什么摄政王?   听着听着,甄停云忍不住的就把昨日的算学题拿出来,重又在心里想了一遍,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甄倚云自然也注意到了甄停云的心不在焉,心下暗笑:就甄停云这么个性子,既不会讨好人,也不知道交际说话,便是自己不下绊子,只怕甄停云也是进不了京城闺秀千金的社交圈的……   这么想着,甄倚云隐隐的又有些得意,唇角微微翘起,说起话来自是语声轻快,妙语连珠。   一时间,众人间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万万没想到,当年随便说个笑话,居然也有人记上十好几年。失忆后重新再说一遍,就被人发现是作弊了… 第30章 摄政王   一直等到傍晚时,裴氏方才带着两个女儿回家去。   这到底是小女儿第一次在京城社交圈里露面,裴氏做母亲的心里还是很关心的。待得母女几个坐进了马车,她便关切的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样?”   不待甄停云应声,甄倚云已是强先答了一句道:“旁的倒没什么,只二妹妹还是太羞赧的,不怎么说话。”   约莫是甄倚云前车之鉴尚在,裴氏倒没有全听长女的,反是转头看了甄停云一眼,温声问道:“停姐儿,你说呢?”   甄停云也仔细的想了想,觉着还是长话短说的好,便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一下:“都挺好的。大家都是极好的人,也挺好相处。对了,我今儿还说了两个笑话。”   就是这些人总爱说些衣服首饰、摄政王什么的,这些话题实在无聊且浪费时间。尤其是甄停云她正在为六月的女学入学考准备着,颇觉时间紧张,自然也觉着这样的应酬交际十分的没用,尤其是浪费时间。   这般想着,甄停云倒是极难得的与裴氏这个亲娘说了几句真心话:“娘,六月就是女学入学考,如今只差几个月了。我底子薄,肯定是需要在学问上多用心。其他的,等女学考试完了再说也不迟。”   裴氏闻言却是神色微变。   要知道,裴氏原就不觉得以甄停云这点儿的基础今年能考中女学。所以,她心里想的是:先把小女儿规矩礼仪教好了,待能见人了,再慢慢的带她去见一见亲近交好的人家,彼此见过认识。若甄停云自己机伶,能够在进入那些同龄闺秀社交圈自然就更好了。等甄停云的基础打牢了,明年或许可以再试着考一考女学,考中自是好的,若是明年再考不中,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小女儿的婚事……到时,交情好的人家里估计也都知道她这小女儿的情况,愿意说亲的自然也是肯了。   裴氏自觉自己也是一心为着女儿考虑,想得周到,却没想到甄停云自己也是个有主见的,另有主意,根本就不肯配合。偏偏,甄停云这说辞还特别的光明正大——你总不能说人家爱学习是错的吧?   故而,裴氏听着这话,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颇有些计划被人打乱的烦闷和不悦。但她面上也没驳,只是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就听你的吧……”   顿了顿,到底是亲女儿,做娘的心里还是顾念的,耐下心来提点了一句:“你之前也说了‘女学学的也不仅是六艺,人情世故也都是要学的’——学习固然重要,其他也不能落下,这闺秀间的交际往来也是需要注意的。”   甄停云点点头,却没应声,想是没听进去。   裴氏不由更是失望,只觉女儿真是个不开窍的,也没了话。   却不知,甄停云此时心里想的是:这毕竟是甄倚云的社交圈,似甄停云这样初来乍到的,想挤进去也是难事;还不如安心准备考试,等考中了女学总能认识适龄同学,女学里的同学身份总也是不一般的,到时候也能经营起自己的社交圈,很不必死皮赖脸的跟着甄倚云……   裴氏没了说话的心情,面上不免带了些出来,只淡淡的。   甄倚云自然看出了裴氏的不悦,但她心里反倒高兴了,连忙上来挽住裴氏的手,撒娇着笑道:“娘就放心吧,万事还有我呢……”说着,又笑盈盈的与裴氏说起自己和表姐表妹们约好的,摄政王入城那日一起去凑热闹看一看的事情。   裴氏也是才听说这个,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多问了几句。待问清了事情,她心下也是十分欣慰,伸手抚了抚长女的发顶,柔声道:“郡主到底是皇家人,这些事肯定是最早知道的。”   她这是高兴自家女儿能与小郡主她们玩得来,往来皆权贵。   当然,裴氏也不是个无知妇人,听说了摄政王的消息后还是要想一想这事对自家的影响,心里倒是觉着这对自家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无:裴老太爷当初被罢官,就是因为反对宁国公主和亲北蛮之事。   据说后来宁国公主嫁去北蛮后一直郁郁,早早过逝,吴皇贵妃也因此早逝,孝宗皇帝心里未尝没有悔意。只是,天子言出无悔,越是如此,孝宗皇帝面上越是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因此方才执拗的迁怒于裴老太爷,执意不肯再用此人。   直到临去前,孝宗皇帝不知怎的倒是想起了裴老太爷来,叹着气与儿子道:“这倒也是忠臣,我儿可用。”——孝宗皇帝执拗了半辈子,临老临去,到底还是低了头,隐晦的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悔意。先帝也是因此,方才格外器重裴老太爷。   在裴氏想来:如今内阁中,孙首辅乃三朝老臣,自是门生颇多,手握大权;郑次辅却有个太后女儿,执掌吏部吏部,论声势几不下于首辅;裴老太爷居中,是户部尚书,一向都是中立的。再者,裴老太爷也是上书反对宁国公主和亲的人,有此善缘在,父亲又是一向忠心为国,中立不党的,摄政王待自家应也不会太差。   ****   没几日,摄政王入城之事果真传了出来,听说将有天子领重臣出城亲迎,京中上下果是热闹了一番。因着小郡主的消息来得早,甄倚云这些人倒是赶了个早,提前在酒楼里定了个好位置。   等到摄政王入城这一日,甄倚云提前与裴氏打了个招呼,带着甄停云坐上家里备好的马车,便要去酒楼与那些闺秀千金碰面。   甄停云实在是不耐烦这种无聊事:摄政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而且今日街上这么多人,站在楼上往下看,怕还没看见摄政王的脸,就先看见一街的人头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在家多看几本书呢。   所以,眼见着马车到了街上,甄停云索性便与甄倚云说:“要不大姐姐先去吧,我才来京城没多久,还在在京里逛一逛呢。”   难得出一趟门,倒不如借机去西山看看元晦,她正好还攒了些问题想问元晦呢。   甄倚云自然也乐得撇开甄停云——虽说小郡主今日要入宫参加郑太后住持的宫宴,并没有来,可今日来的也多是身份不一般的千金闺秀。甄倚云自然乐见自家这个妹妹疏远这些人。   所以,甄倚云闻言倒也不气,只故作烦恼模样,叹了口气:“这,大家原就是约好了的,二妹妹不去,那多不好啊。”   甄停云随口道:“这有什么,我与她们都不熟,她们原就是看在大姐姐的份上才请了我。只要大姐姐到了,我去不去的也不重要。”   既如此,甄倚云只得端出无奈模样遂了她,还把家里的马车留给她,口上道:“马车留给你吧,若是晚了来不及回来,就不必回来了。反正三妹妹她们也在,我坐我她们的车也是一样的。”她这是巴不得甄停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回来了。   甄停云哪里会和甄倚云客气,自然颔首应下,转头就叫马车去了西山。   只是,车到半路,她又想着自己做学生的去拜见师长总不好什么都不准备,于是便又叫人去糕点铺里买了一斤的桂花糕和红枣糕——这个上次在甄老娘处吃过,味道很不错,元晦说不得也会喜欢的。   就这样,甄停云抱着新买的糕点,领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凭栏和秋思,就坐着马车往元晦的西山别院去了。   结果,甄停云满腔热情的来了西山别院,到了门口却只看见两个带刀侍卫守在那里,元晦这王八蛋竟是连人影都不见。   甄停云:“!!!!”   跟在甄停云身后的凭栏和秋思都是裴氏调……教过的,知道能在西山有别院的多是权贵,尤其是这种门边还带侍卫的……她们忐忑了一路,此时见着这两个守门的侍卫,不免悄声提醒了甄停云一句:“姑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甄停云才从乡下来,自回府后就没出过几次门,怎么可能会认识住在西山别院的贵人?   甄停云差点也要自我怀疑,左右看了看方才重又确定:没走错!就是这这里!   幸好,甄停云还带着元晦给她的紫玉佩,想着元晦当初说过的“下回你去别院寻我,若我不在,你就把玉佩拿给看门的人,他们看了就会明白的”,她就大着胆子将那块紫玉佩从怀里取出来,伸手递给看门的侍卫。   那两个侍卫果是认得玉佩,倒是收了面上的警惕,反倒十分恭谨的与甄停云礼了礼:“姑娘里边请……”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等立时便派人通知主上。”   见玉佩有用,自己也没走错地方,元晦想必很快就能回来,甄停云倒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矜持的道:“那你们快去通知先生吧,我本就是偷空出来的,也不好在外久留。”   侍卫连忙应了,一人请甄停云进去坐,一人则是叫了守在暗处的暗卫出来传消息给摄政王。   甄停云倒是没注意这些,她才一进院子就吃了一惊。   毕竟,她对这院子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天晚上:满院的花草久未打理,荒芜且清幽,显是久无人烟。可如今,整个院子已是焕然一新,花木郁郁葱葱,错落有致,甚至还有个新搭的小花架,待入了内屋,里面的一应摆设虽是简单却是别有逸趣。   甄停云还有些半懂不懂的,跟在她身后的凭栏和秋思却都看呆了,深觉二姑娘认识的这人必是身份不一般。   侍卫颇是机灵,很快便端了热茶上来,请甄停云在屋内小坐稍等。   甄停云也是个闲不住的,只是也知道没经人同意不好乱翻人家东西,只得多问了一句:“有书吗?坐着也无聊,看会儿书倒是能多等一会儿。”   侍卫想了想,到还记着自家王爷的吩咐,很快便拿了几本书过来。   甄停云也不挑,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正好还有她给元晦买的点心,既然元晦不在,她就先吃了。   *********   好容易将内阁那几只老狐狸应付过去,傅长熹方才起身往宫里去。   既是要入城进宫,今日的他自也是全套的藩王装扮,头戴王侯金冠,身着玄黑绣赤金腾龙纹的大礼服,腰系一条镂空玉带。   因他原就是天人之姿,这般一装扮,此时站在阶上,威仪自生,实是令人望而生畏。   傅长熹心中却是自有思量:按着接下来的安排,他应该是要那些许久未见的宗室皇亲们见面说话。待到晚上,还有郑太后特意准备的家宴,因着都知他不喜人多,除了皇帝和郑太后外,也就是几位老皇叔、太长公主、永乐大长公主以及燕王一家了——皇室人丁单薄,傅长熹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亲近的亲人了。   说来,那几位老皇叔和太长公主都是孝宗皇帝的兄弟姐妹,也就是傅长熹的叔叔和姑姑,看着倒都是子息兴旺的。偏孝宗皇帝这一脉很有些坎坷,孝宗皇帝只得四子二女,偏偏都有些一言难尽——长女永乐大长公主早年守了寡,膝下只得一女;长子孝安太子早夭;次子燕王醉心长生之道;次女宁国大长公主和亲北蛮,早早过世;三子正是先帝,虽嫡皇子出身却自小体弱,便是承了皇位也没留几年,只留下了小皇帝这么个独子;至于幼子傅长熹,他年少就藩,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却仍旧是不婚不嗣,堪称是宗室里出了名的大难题。   对傅长熹来说,这些亲戚也都糟心得很。   当然,若要从这一堆糟心亲戚里挑个最糟心的,非燕王莫属。   其实,傅长熹如今已恢复了一些记忆,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两个亲兄长,尤其是自先帝过世后,他也就只剩下燕王这么个亲兄长了,论起来也是极亲近的。正所谓是“物以稀为贵”,他对燕王这硕果仅存的兄长难得的起了点怀念的心思。只可惜,见面不如怀念,一见着燕王,一听燕王说话,傅长熹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突的跳着,无比糟心——   心里仿佛传来一个声音:是他,就是他——这么糟心的也就亲哥燕王了!   “四弟,自听说你要来京,我就一直想着炼一炉丹,给你补补。”只见燕王献宝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红木匣子来,笑着递过去,一副咱们兄弟好的模样,“怎么样,为兄没亏待你吧?”   傅长熹:“……那就多谢皇兄了。”   燕王其实还有些不舍得那一匣子的灵丹——这可是用了不少好东西,费了许多时日才炼出来的。直到听着这话,见兄弟知道领情,他方才哈哈一笑,一摆手:“咱们兄弟,哪里用说谢?”   傅长熹都不知道,就燕王这样天天醉心丹药,什么都敢往嘴里塞的,怎么能活到现在?!   就在傅长熹糟心得不行,冷着脸想着要不干脆装失手,把这满匣子丹药都丢了时,外头忽而有人上前来,快步行至傅长熹身边,恭谨一礼,然后附到他耳边低声禀了几句。   傅长熹原只是分神听着,可是听着听着,他的眉梢微动。   不过是心念一动间,傅长熹已是有了决断,开口说道:“皇兄,我还有事得先回府一趟,你替我与太后告个罪吧,就说今晚上的家宴便罢了……”   说罢,也不等燕王回答,便见着那玄黑绣金龙纹的长袖轻轻一拂。   傅长熹只略一礼便拂袖转身,抬步走了。   燕王拦他不住,只得暗自嘀咕:这么急,总不会是急着回去试一试丹药的效果吧?   *********   与此同时,乾元宫内。   虽天色未晚,殿中已点上灯火,摇曳的火光照在铺地的金砖上,黑漆色的地面光可鉴人。明黄幔帐高悬,帐后是三足赤金镶鼎,淡淡的龙涎香自鼎中升起,袅袅飘动。   年幼的新帝就坐在赤金雕龙的龙椅上。他今年才八岁,身量单薄,脸颊也有些白,坐在宽敞高大的龙椅上甚至连脚都够不着地,赤金绣龙的靴子悬在半空中,随时都可能摇一摇。只是悬在半空中。就如同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放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总是显得隆重太过,只恐他压不住。   郑太后则是坐在一侧,她十四入宫为后,如今才也才过了十来年,仍旧是貌若少女,年轻的出奇,美丽的惊人。此时,她正在与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燕王妃说笑:“肃王也有好些年没有回京了,皇嫂想必也是许久不见他了吧?”   燕王妃笑着点头:“是呀,说来年嘉和年华他们兄妹两个也都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如今怕也不记得了。”   这说的正是燕王妃的一对儿女,燕王世子傅年嘉,小郡主傅年华。   小郡主正立在燕王妃身侧,她也是常进宫的人,素来胆大,闻言不由一笑:“虽是不记得了,可肃王叔的英名,早就叫我等听得耳朵生茧了,早便想着见一见了……”   “哀家也有许多年没见他了。”不知想起什么,郑太后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颜色,极快便掠了过去。   就在此时,忽而听到太监上前禀道:“娘娘,燕王令奴才上来回禀,说是摄政王他走了,今日晚宴怕是来不了。”   郑太后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掌微微收紧,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小太监什么都不知道,只得将燕王的原话给重复了一遍:“摄政王与燕王说是府中有事,要先回府。”   郑太后眼睫微垂,转瞬间又已换了一副从容淡定的笑容:“说不得是边境又来了什么紧急军报,到底国事要紧,叫他们男人忙去吧。咱们一家子难得聚聚,虽肃王来不了,这晚宴还是要用的。”   虽说是为着摄政王才摆的宫宴,可人都到齐了,总不能因着摄政王不来就不办了。否则,皇家威仪何在?她皇太后的威仪又何在?   燕王妃自是连声应和,又忙转口说了些旁的事,妙语连珠,好容易才逗得郑太后稍稍展颜。   不得不说燕王妃是个活得极明白的女人。   当然,她要不明白怕也熬不到今日。   当初,她得皇家青眼,赐婚皇次子燕王时,她心中也曾暗自欢喜,希冀过相夫教子,夫唱妇随的美梦。结果,待她嫁入燕王府,见识到了燕王是何等样的糊涂人后,她就彻底明白过来了。只是,这到底是天子赐婚,嫁的也是天家皇子,哪怕燕王不是良人,燕王妃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所以,她忍着恶心与燕王这混人做了几年夫妻,人前人后都是贤妃模样,再挑不出错来。一直等到孝宗皇帝过世,等到先帝登基,等到她有了燕王世子和小郡主后,方才撂了手不去管了。   没了王妃约束,燕王自是轻快,立时便上山去做他的道士,接着折腾自家那炼丹长生的大计去了。燕王妃则是一门心思的看顾自家儿子和女儿,万不好叫他们和亲爹似的长歪了。   所以,燕王妃也很清楚自家的地位:先帝乃是以嫡皇子的身份承继皇位的,比起少小时与他一同养在王太后膝下、年少时便受封去了边境封地的幼弟肃王,燕王这个兄长自然更招眼些,要不然也不至于要留到边上看着。也就是燕王一贯糊涂,先帝方才容了下来。偏偏,先帝身子骨弱,后宫三千人,最后却只得了一个儿子,还是宫女所出,虽养在皇后郑氏的膝下,出身到底还是差了些,身子骨据说也似先帝一般的弱。便是肃王,一直在边境镇守,甚少入京,,至今不婚不嗣,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般一对比,燕王这个炼丹求长生的兄长,燕王府这一对健康活泼的儿女在先帝跟前就很有些招眼了。燕王妃想得深了,平日里也多深居简出,只安心教养一对儿女,生怕招人眼。便是先帝当初玩笑着说要赐燕王郡主一个公主之位,她也不敢要——谁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的试探?谁知道拿了这位置又要那什么换?因此,燕王妃只一力辞了,仍旧是带着一双儿女窝在府里,过她低调小心的日子。   ********   却说傅长熹这样急忙忙的从宫里出来,连宫宴都抛开不管,唐贺这个做近臣的少不得要劝一句:“殿下,这时候出来,太后和宗室哪里面上怕是要过不去。”   傅长熹倒是看得很开:“这个关头,宗室那些人还是不会与我翻脸的,甚至还会想着法与我套近乎——这些年,宗室人丁单薄,先帝又因多病时常依靠内阁,宗室也被打压得不行,都似拔了牙的老虎一般。如今,他们还盼着我替他们去扛内阁的压力,为他们挣点儿东西,自然不会主动出来找事的。至于郑氏……”   傅长熹显然是真的厌恶极了郑太后,眼下身边也没外人,竟是直接以“郑氏”称之。   唐贺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   果然,说起郑太后,傅长熹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说着话,语声里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森寒之意:“郑家都胆敢派人刺杀我,她这个太后必也是知道的。既如此,我为什么要给她留脸?”   虽知傅长熹说得有理,可唐贺到底是见惯了场面上的虚与委蛇,不由又劝了几句:“虽如此,殿下将归京之期推至今日,还借郊迎之事大做文章,此时又缺席宫中特设的宫宴,必是有损声明。少不得要招小人说嘴。”   傅长熹闻言却是一笑,反问了一句:“庆之,你怕不是好些年没回京,傻了吧?”   唐贺,字庆之。   唐贺:“……”   阳光从天边斜照下来,落在傅长熹那张英俊而淡漠的脸上。因为他这短促的一笑,他面上的线条渐渐柔和,原本一如大理石石像般坚硬冷酷的人似也多了一丝的人气和活气。   然而,傅长熹微启薄唇,说出口的话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我能得这摄政王之位,一是先帝临终遗言;二是我这些年来在北疆所立功劳;三则是因着我姓傅,乃当今的皇叔。所以,你我虽是入了京也不必把这些人事看得太重,就和以前一样,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说到底,以傅长熹如今地位,又有北疆为后盾,底气自然是有的。   再者,傅长熹如今还只有少年记忆,虽不似少年青涩,总归还是有些意气,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暗道:实在不行,到时候再回北疆便罢了! 第31章 玉箫   傅长熹虽只寥寥数语,于唐贺却是醍醐灌顶,令他猛的醒过神来。   说来,唐贺也是个聪明人,若是往日里,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只是,他这些日子为着自家王爷的安危急了一路,绞尽脑汁的遮掩周转;好容易等着王爷回来了,偏又碰上王爷失忆之事。他做下属的,面上自不好把忧虑显在脸上,只心里难免焦躁了些,反失了往日的平常心。如今被王爷这般一点,他也回过神来,暗自苦笑:可真是急糊涂了,竟是忘了自家的根本,真真是舍本逐末。   真是傻了!   唐贺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板正腰身,抬手与傅长熹一礼,郑重道:“是臣糊涂了,多谢殿下提点。”   见唐贺已是明白过来,傅长熹神色稍霁,微一颔首。   唐贺既是想明白了道理,自然不再啰嗦,反倒是关心起傅长熹眼下的问题来:“殿下,那位甄姑娘看着倒是不知您的身份。可您如今已回了京,身为摄政王,自当住持朝政,少不得要与朝内朝外之人往来。您这身份,终归是瞒不住的……”就是不知道这位殿下是作何打算了。   唐贺此时这样说,自然也是隐晦的提醒。   傅长熹倒是不曾想到此处,闻言果是稍稍变色。他自是明白唐贺的意思:他这个身份自然是少不得要见人,只怕真就是瞒不了多久……旁的不说,单是西山别院那处别院,若甄停云或是甄家有心要查,肯定也能查出别院背后的主人的。而若是要道明身份,此时倒是个合适的机会——今日乃是摄政王入京之日,偏巧甄停云撞了上来,若是趁机道明身份,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可是……   蹙着眉头想了片刻,傅长熹还是摇头否决了这事,淡声道:“先不提这个。”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两句:“你替我拿便服来,我现下这样倒不好见人。对了,再备一辆车,不必太招眼。”   唐贺闻言,自是躬身一礼,小心应下,只在心里腹诽了几句:什么叫“这样倒不好见人”,殿下您这不是去见那女学生的吗?怎么搞得像是会见小情人,还偷偷摸摸的?   不过,唐贺才被教训过,又是个心眼明的,一听就知道自家王爷这是想把身上那件藩王仪制的大礼服给换了下来,并不想因此表露身份。左右他也是提醒过了的,既殿下不以为意,唐贺自然也不会上赶着给自己的主子添堵,不一时便替拿了便服上来,双手捧着送进马车,呈与傅长熹。   也不必旁人服侍,傅长熹自己一个人在马车上就把那套藩王仪制的大礼服给换了下来,只有腰间那枚与送给甄停云的紫玉佩相似的玉佩留了下来。头上的金冠自也是被拆了下来,一头乌发跟着披垂而下,乌漆漆,黑亮亮,浓黑似鸦羽。   他有些不耐的蹙眉,懒得打理自己的长发,索性便用发带松松的束了起来,看着倒是普通,似乎是能见人了。   待把自己收拾好了,傅长熹又叫了唐贺上马车,问他:“马车备好了?”   唐贺点头,这才恭送傅长熹上了另一架更加轻便的马车前去西山别院,自己则是代替傅长熹坐着另一辆更加招眼的马车往王府去——这样,回王府的那辆马车至少能够引开大部分的目光,哪怕真有老狐狸摸透了傅长熹的行踪,眼见着傅长熹如此掩饰,自也不会到处乱说。   只是,饶是如此,唐贺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还是忍不住顺着早前的腹诽多想了想:别说,就自家王爷眼下这身份,这时候撇下满宫的人,冒着得罪郑太后和宗室的风险,偷摸摸去西山别院见个小姑娘……知情的自然是知道他这是见学生,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会小情人呢……等等!   这怎么听上去这么像坊间那些个三流的话本。   当然,人家话本多是穷酸书生写的,多半也是写千金闺秀丢下家里人,偷偷摸摸的与情郎在别院会面……   想到这里,唐贺眉心一跳,就像是被烫着了,眉头跟着狠蹙了一下。   不由的,他在心里把“情人”这个词又咂摸了一回,倒是有了些旁的想法。   **********   傅长熹的马车驶至西山别院的院门口时,天已傍晚。   暮色四合,斜阳映照在别院一角,薄红的霞光在半空中流转着,一团团的火烧云,如火焰在半空飞腾,火光耀目,瑰丽无比。   守在别院里的侍卫倒是早早得了信,提前来与甄停云禀了一回。   甄停云心急,听说傅长熹要回来,这便敛裙自屋里跑了出来,站在别院门口迎他。虽如此真等着了人,见着了傅长熹这个先生,甄停云不知怎的反倒有些不高兴起来——就像是孩子跌了一跤,没有大人在的时候还能强忍着眼泪,见了大人反倒倍加委屈,忍不住就想哭。   甄停云倒是没有想哭,她是忍不住的想要生气。   傅长熹才从马车上下来,便见着了她鼓着腮帮,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失笑,问道:“又怎么了?”   甄停云看着他,微微侧过头,哼了一声。   傍晚时的霞光如火,炽烈明亮,她就站在瑰丽的光中,脸容明亮,乌黑的眉睫似也镀上了一层薄光。仰头望来时,侧脸线条柔美,另有几缕乌黑碎发自颊边滑落,雪颊颜色微晕,哪怕她正鼓着雪腮生气,那也是颜色如醉,仿佛是笔墨难描的绝色。   傅长熹瞧着她这模样,忽然觉得自家女学生这模样瞧着倒像是那生气了就爱用爪子吓人,用尾巴甩人的小狐狸。   虽无理取闹却又可爱的紧。   奶凶奶凶的。   这么想着,傅长熹又觉着手痒了。北疆那里虽苦寒了些,倒有许多的毛绒绒。他平日里事多,要练兵,要琢磨兵书,要打理藩地,要应付臣属,闲来无事便养了一院子的毛绒绒,狼、马、狗、猫等都有,堪称是大型争宠现场——在旁的男人去后院找女人放松身心时,傅长熹也爱去摸摸那一院子的毛绒绒,放松心情。   所以说,是毛绒绒的摸起来不舒服,还是毛绒绒撒娇蹭人时不可爱?有了毛绒绒,还要女人做什么?——活到老,单身到老的傅长熹以前都是这样想的。   只可惜,因着要上京,他也只得丢下那一院子的毛绒绒了,就带了匹马。   如今见着甄停云,傅长熹有些手痒,难免想起当初那一院子的“旧爱”,还有些后悔没把那只肖似甄停云的银狐给带来。   说起来,那只小狐狸玲珑小巧,浑身银白,还长了一条极漂亮的尾巴,毛绒绒的,油光水亮,摸上去也是又暖又软。冬日里只把狐狸往脖子上一搭,好似一条银白色的围脖一般,暖和得很……   要是甄停云瞧了,说不得也会喜欢。   这么想着,傅长熹一向冷淡的面上也不觉带出笑来,看着甄停云的目光难得的含了些微的温和。   甄停云原也等的久了,气着气着,忍不住就抱怨:“我都等你等了大半日!现在都这么晚了,我马上就要走了,偏你这时候才回来!”   傅长熹那些未出口的话全被甄停云的抱怨给堵了回去。于是,他很不客气的把锅甩回给甄停云:“你自己来时没打招呼,我又不可能一天到晚的在这等你。”他也是一听人报信就往回赶,为着这个还把一宫的人都撇了下来,这还不够?   甄停云闻言也觉自己语气不对,只得将功补过的解释道:“我才刚回家,不能总出门,这回也是摄政王回城,我姐姐她们要去看,我才抽了个空出来的。”   顿了顿,她觉着这锅既不是傅长熹的也不是自己的,所以很干脆的把锅甩给了传说中的摄政王。   “谁知道摄政王专挑了这么一天,偏你又不在这里。也是够倒霉的。”   傅长熹:“……”   这话简直没法接!   傅长熹难得的被人噎了一回,偏又不知该从何处辩起,索性便转口问道:“忽然过来,可是有事?”   这话题转的有些生硬,不过也正合甄停云的心意,因此她并不计较——她又不是怨妇,没得一见面就抱怨个没完没了的,她也正想说回正题呢。故而,她很快便收了要走的心,上前几步,便要伸手去搀扶傅长熹。   傅长熹避了避,抬目看她:“到底什么事?”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瞧先生您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啦?就不能是我想您了?”   傅长熹也是有一段时间没听她这甜言蜜语了,此时听着倒觉妥帖,只是一贯端着,面上也只“唔”了一声。   甄停云瞧他脸色,想了想又上来要搀扶傅长熹。   这一次,傅长熹没躲开。   于是,甄停云扶着人,心里稍稍放松,很快便笑着用手指比了比,笑说:“不过我这里确实有点小问题——我这几日在家里闭门读书,读着读着,读出了好些个疑难。都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就赶着过来寻先生您给我解惑啦。”   傅长熹:“……这样啊。”   也对,这种不孝学生也就这种时候会想起自己,会和自己甜言蜜语。   眼见着傅长熹面上不好,甄停云反应过来,忙又补充:“对了,我还给先生您买了一斤的桂花糕和枣糕,等等您一定要尝尝味道啊!”   傅长熹这才缓了缓神色,想着自己才都为了她推了宫宴,人家能想到买些点心做补倒也算是心意了。   于是,甄停云扶着傅长熹入了门,傅长熹就看见了那吃剩下的糕点。   他简直呵呵了:这也算是给我买的?谁吃的?!   甄停云半点也不心虚,扶着傅长熹坐下,口上道:“我知道先生一贯有些挑嘴,所以特意给先生您尝了味道……”说着,她指了指桂花糕,诚恳建议道,“枣糕味道有些甜腻,说来还是桂花糕更易入口。您尝尝?”   傅长熹:看出来了——桂花糕剩得更少。   眼见着傅长熹坐着不动,甄停云便亲自捏了一块桂花糕递到傅长熹嘴边,眨巴下眼睛:“先生?”   被她这样看着,傅长熹又生不起气了,只得道:“行了,你放下吧,我自己会用。”   顿了顿,他主动道:“有什么问题,你便说吧。”   甄停云原就是要来问问题的,先将自己这两日临帖写的字拿上来给他过目,然后才问:“您看我这字,现下是不是要换本字帖?”   “到不急。”傅长熹自己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了口,看着甄停云的字道,“虽是好些了,可还是差些力道。依我看,你虽是在家里也不好懈怠,可以似之前车厢练字那般,直接将纸贴在墙上练字。”   甄停云也正琢磨这个呢,听到傅长熹提点便老实应了。   倒是傅长熹,见她大题小题如此之多,一时有些好奇:“你不是回家了?家里没给你请先生吗?”   “没请呢,估计是我娘觉着我今年考不中,想让我吃个教训,磨一磨性子,也就没主动说请。”甄停云对裴氏的心思也是一清二楚,一语既明,对着傅长熹倒又说不完的甜言蜜语,“而且,我都碰着先生您了,一般的俗人哪里能够入眼?当然不可能再找其他先生啦。”   傅长熹看了她一眼,脸上淡淡,倒是没说什么。   甄停云心知马屁到位,傅长熹说不定正暗爽,这就将自己这些日子看算学书有些迷糊的题目说与对方听。   傅长熹吃得口干,使唤着甄停云给倒了一杯热茶,这才一边吃糕点,一边喝茶,慢悠悠的与她说起这几道的算术题。   甄停云等人时早就喝饱了茶水,吃够了糕点,这时候也不觉得饿,反到是听得认认真真,时不时的还要问上几句,十分专心。   好容易才将这几道题说完了,甄停云瞧了瞧外头天色,既想回去,又想着再吹一曲叫傅长熹听听她箫曲上的进益,指点一二。   傅长熹看出她的踌躇,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天色已晚,你再不回去,只怕是回不来城了。虽说我这儿也可以留你,但你到底还是姑娘家,在外过夜的名声总是不好。”   虽然傅长熹为着甄停云都推了宫宴,也并不在意这些名声,可他终究还是要为甄停云考虑的。   爱之适之,就是这么个道理。   甄停云想得也是这个:甄倚云如今虽好些了,指不定背地里就琢磨着给她上眼药呢,这会儿可不能主动给人递把柄。   所以,甄停云有些遗憾,但还是跟着起身:“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是真的很遗憾,一向亮亮的眼睛都不亮了。   傅长熹心下一软,便道:“上回我走时就听见你的萧声了,确实是进益良多。我那时就想:我做先生的总得给你些奖励才好。”   话声未落,甄停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眼睛里仿佛写满了期待。   看着她这欢喜模样,傅长熹的心情又好了些。   当然,这礼确实是早就备好了的。   所以,傅长熹只侧头与门外的人吩咐了一句,很快便有人捧了一个细长的木匣子来。   甄停云甜滋滋的说了一句:“谢谢先生。”接了木匣打开来,她发现里面竟是一支紫玉箫,下头还压着几本薄薄的小册子,想必是曲谱一类的。她心里嘀咕着:先送紫玉佩,再送紫玉箫,元晦他祖上怕不是挖了一座紫玉矿吧?要不怎么有这么多紫玉供他浪费?   虽如此,她心下颇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这个太贵重了。”   傅长熹却道:“这是我少时用过的,如今已是不大用了,也是听着你的箫声方才想起来,命人从府库里翻出来给你的——女学考乐的时候是可以自带乐器的,到时候你总不好带一支路上买的竹箫吧?”   甄停云心里十分感动,嘴上还要逞强:“路上买的竹箫怎么了,我不还是吹得很好?”   傅长熹断然道:“丢我的脸。”   甄停云哼哼了两声,最后还是半推半就的收了下来,小声道:“谢谢先生。我以后一定……”   傅长熹对此也算是有经验,截住她的话,道:“孝顺这种事,不是嘴上说的。”   甄停云心里嘀咕:以前还说不用我孝顺的呢。虽如此,她嘴上还是甜甜的:“嗯嗯,要不下次我再给先生您揉揉肩?”   傅长熹这才略缓了缓神色。   师徒两个略说了几句话,眼见着不好再拖,傅长熹方才起身送了甄停云出去,一直等到甄停云的马车离开了,他才叫人上来道:“跟上去看看,别叫出了事。”   手下连忙应了,点了几个暗卫尾随而去。   ********   傅长熹给送的紫玉箫,甄停云确实是喜欢得紧,回去的路上还在马车里悄悄的摸了几下,爱不释手。   毕竟,这紫玉箫的分量显然比玉佩大得多,这么一支,论价值只怕只有裴老夫人给她的帝王绿镯子能够媲美,几乎都能抵上她的全部家当了。   摸完了紫玉箫,甄停云正要将之收起,忽而指腹微动,像是摸到了什么。她好奇的低头看了看,果是在玉箫底部看到了一个浅浅的熹字,不由暗道:虽然在玉佩上刻晦字可能很晦气,虽然熹与晦互为反义,可像是元晦这种每样自用物上都要刻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怪癖?   这么想着,甄停云又把紫玉箫收回怀里,心里喜孜孜的:反正元晦都给她了,就是她的!   收好了紫玉箫,甄停云又开始翻看起傅长熹压在木匣下面的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果然就是她猜到了曲谱,还有一本则是她之前央了对方好几回都没得来的骑射要点。   虽然紫玉箫堪称是罕见珍贵,可这两本小册子对于眼下的甄停云来说也是无比重要。   哪怕天色将晚,甄停云还是拿着那两本册子大致的翻了翻,确定了自己接下来的努力方向——是时候找机会问一问裴氏那庄子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去了。   甄停云心里存着事,就这么一路回了甄家。待她抬步回去时正巧在院门口撞见了甄倚云。   因着姐妹两人素来不对付,甄停云见着这姐姐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姐姐已经回来了?那我就放心了……我今儿逛得腿酸,就不在这儿打搅姐姐了,这就先回去歇了。”   甄倚云看她一眼,眸光一转,倒似在想什么,口上道:“既是累了,那便快去歇吧。”   甄停云点点头,转回房里,叫人打了水来净面净手,再换了身湖色的家常衫子,这才懒洋洋的靠坐在躺椅上,拿着那支紫玉箫摆弄着,正思量着要不要来一曲,忽而便听外头来了两个面相凶狠的婆子,上来行礼,口上禀道:“二姑娘,太太请您过去说话。”   甄停云闻言一怔,慢慢的从躺椅上起身,凝目看着这两个有些陌生的婆子,问道:“什么事?”   那两个婆子说话倒是客气:“没什么,就是问些事情。”   甄停云眉梢微微的挑了挑,很快便点头,干脆应下:“知道了,我收拾收拾便随你们过去。”   两个婆子见她这样干脆,也是笑笑。因她们生得高壮,膀大腰粗,脸上又满是横肉,此时虽然是在笑却不仅不显得温和反倒颇是凶狠,哪怕慢条斯理的说着话都像是在和人吵架一般:“按理,姑娘是主子,您让老奴们等一等倒是没有什么,只是不好叫太太久等,还请姑娘尽快。”   甄停云听着这话声,隐隐有些不好,再联想起适才院门口撞见了的甄倚云,暗一咬牙,接着整理衣襟的功夫,悄悄吩咐了凭栏一声:“娘那里怕是有些事,你替我跑一趟,去请祖母去主院里一起说话。”   顿了顿,甄停云压低声音:“一定要快。”   凭栏听到她这声音,不由也紧张起来,忙应了下来。   甄停云给自己请了个外援,这才略宽了宽心,收拾了一下后便往主院去。   待她到了主院门口,便有人拦下了跟在甄停云身后的秋思,只令她一人入内。甄停云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面上仍旧是淡淡的,只与秋思吩咐了一句:“你在这等我罢。”抬步便往里去。   待她穿过红木八仙过海图大插屏,便听到一声冷斥:“孽女,还不给我跪下!”   甄停云一怔,抬头去看,却见裴氏正一脸怒色的端坐在正位上。   陪坐裴氏身侧的正是甄倚云。   甄倚云依旧是适才两人撞面时的装扮,头梳云髻,身着鹅黄色织金袄裙。此时,她端端正正的坐在一侧,双手搁在膝上,螓首却是微垂着,眼睑泛着薄红,眼睫也是湿漉漉的,显是方才哭过。   若要说裴氏此时如此勃然大怒的原由,倒是要把时间稍稍往前推一些。 第32章 话赶话   因摄政王一行人前拥后簇,早早便入了宫,甄倚云一行人不过是站在酒楼窗边远远看了几眼。   如果说华服珠宝能够令女人增色,那么地位权势便令男人神采焕发。以摄政王今日权势,再想一想他在北疆的英雄事迹,如今再看他策马而过时的英姿,不知多少女子都要为之神魂颠倒。   便是这些才知事的小姑娘们,站在酒楼窗边,隔着人群看着,一个个的也都看得心口砰砰乱跳,心驰神往,只恨不能与君生同时。只是摄政王一行来得快,走得快,她们又都看得神思不属,多少意犹未尽的略说笑几句,便坐自家马车回去了。   只有甄倚云,因是将马车让了甄停云,只得搭了裴明珠的车回去的。   当然,甄倚云对着裴明珠,少不得要隐晦的解释了几句,只说自己是与甄停云一同坐车出来,结果甄停云却一人坐了车出去就没来接她,这才要搭裴家的马车。   裴明珠听了,忍不住道:“你这妹妹也太……”到底是大家小姐,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又觉不好背后道人是非,说到一半便又掩唇止住了,倒是没有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甄倚云在外一向都是好姐姐模样,如今给人上完眼药,自是要端着大方模样为妹妹解释一句:“想来我们散的早,她又在路上耽搁了。”   裴明珠看着甄倚云的目光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倚云姐,你的心肠也太好了些。我瞧你那二妹妹就是个有心机的,你这样一再容让的,只怕她更是要得寸进尺……”   甄倚云只是叹:“二妹妹到底是乡下来的,总是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我做姐姐的也该多包容些。”   裴明珠不免又叹气——她是家里娇宠长大的,脾气娇,自然也不是个软弱的,更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所以,甄倚云这一叹二叹,倒叫裴明珠越发恨铁不成钢起来:“就算这样也不能总让着她啊!倚云姐,你这性子……唉!”   表姐妹间说了一回儿话,甄倚云心情颇好,脚步轻快的回了自己院子,心里倒是挺好奇的:甄停云这么个乡下来的,便是到了京里也没几个认识的人,这人生地不熟的,她究竟是去哪里了?   这么一想,甄倚云倒是额外留了神,吩咐下人注意着。等到甄停云从外面回来,甄倚云还亲自去院门口看了一眼。   两人“正巧”撞上,甄倚云眼尖的发现了甄停云手里那露出半截的紫玉箫。   甄倚云差点就要怀疑自己眼花:这么一支紫玉箫,光看玉色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甄停云这么个乡下来的丫头,究竟是哪里得来的?   心里存了这么个疑问,甄倚云难免要多想些,眼见着甄停云回了房,她转头就叫人去问了那个今日负责驾驶马车的车夫甄停云的去向。   待问清楚了甄停云今日去的是西山,还是别人的西山别院,甄倚云一张脸已是难看至极,手指紧紧的攥着绢帕,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骨节发青,暗道:难不成,甄停云真攀上了贵人?女主光环真就这么厉害,才来几天就已经勾搭上什么人了?   甄倚云心中又嫉又妒,好一会儿方才稍平了心气,咬着唇问丫头鸣玉:“那,车夫有没有说,他看没看见二妹妹她今日是和什么人说话?”   鸣玉摇摇头:“车夫说并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只在对方送二姑娘出来时远远看了一眼,看身形倒不似少年人,应该是个高大的男人,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   “男人?”甄倚云眉梢微动,若有所动。   西山别院,极品紫玉箫,二三十岁的男人。   ……   种种线索联系在一起,甄倚云心里不觉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甄停云她……   念头一生出来,甄倚云便再也压不下去。待得打发了丫头下去后,她一人在房中独坐了一会儿,想了许久,还是觉着心口发烫,心脏更是砰砰乱跳。她自觉是窥破了他人阴私,一时间真是瞒也不是,不瞒也不是。   最后,甄倚云还是当机立断,咬牙跺脚的自语道:“我,我也是为她好,总不能叫她坏了甄家的名声,还是得去告诉娘一声!”   决心一下,甄停云也没耽搁,当机立断的抬步往主院去了。   正巧,因着摄政王今日入城,甄父今日衙中也难免多出一些儿的杂事,下衙后难免与同僚们一处应酬说话,至今还未回来,正房里也只裴氏一人。房中点了灯,裴氏独坐在案前,手里拿着这月的账册看着,心烦如今开支渐多,偏偏赚钱的也就那么几处,真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眼见着长女过来,裴氏面上不觉浮出些许温柔的笑,朝她招招手:“快过来坐,我适才还说,你们姐妹早早出了门,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拉了女儿在边上坐下,她拿手摩挲着女儿细嫩的面颊,温声问她,“今儿街上怎么样,热闹吗?可见着摄政王了?”   甄倚云点了点头,在心里琢磨了一回说辞,面上倒是难得的郑重小心,咬牙细声道:“娘,我有事与你说。”   见她神色这样郑重,裴氏反倒一怔,随即便笑:“行了,有话就说,这样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甄倚云伸手抓着裴氏的袖子,声音更轻了些:“是,是妹妹的事。娘您先听我说,一定不要气,也不要急。”   裴氏听着这话音已是不好,脸上微沉,道:“你先说。”   甄倚云便将事情从头说起:“今日我们原是出门去与三表妹她们一齐聚聚,偏半路上妹妹又说是初来京城,平日甚少出门,想要趁着热闹在京中逛逛。我见她言辞切切,身边也带着人,又是这样难得的机会,也就同意了,还把家里的马车留给她用。谁知,她却是一去不回,我回来都是搭了三表妹的马车。因此,我这心里便存了一分担心,特特让人留心等着二妹妹……”   “这般的事,你该早禀了我!”裴氏微微蹙眉,略有不悦。   甄倚云只得先告罪:“是我想的不周全。”   “行了,接着往下说。”裴氏沉声道。   甄倚云便将自己在甄停云身上看见紫玉箫,随后叫了车夫盘问以及盘问来的细节一一说了,最后,她方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道:“娘若不信,可以以先唤了车夫上来问话,问清楚了,方才不会冤枉了二妹妹。”   裴氏确实不是轻信的性子,又因甄倚云前例尚在,当即便叫人抬了屏风来,把车夫叫来问话。   车夫自是一一说了,言辞与先前禀甄倚云时倒是一般无二。   裴氏听了,脸色越发难看却还是强压着脾气,叫人赏了那车夫,也是用银子暗令对方闭嘴的意思。   车夫也是在裴家做事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见状自是老实告退。   裴氏则是默然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些什么,脸色沉沉。   甄倚云陪坐一侧,不由垂泪,细白的手指绞着手里的帕子,一面擦泪一面哽咽:“我就是担心娘会生气,这才犹豫着要不要说……”   裴氏仍旧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甄倚云哭得越发厉害,泪水涟涟,声音不觉都有些哽咽了,只是道:“二妹妹想来也是年幼不懂事,又没经过什么人和事,这才会被人哄骗了的……只是,能在西山有别院的,又是二三十岁的男人,哪个不是有妻有儿的?二妹妹她还年幼,若真是与这样的人私相授受,实在是糊涂啊……”   在甄倚云的哽咽的哭声中,裴氏终于还是缓了口气,开了口:“来人,去院里把二姑娘请过来。”   只见裴氏秀美的面容冷淡,眉目沉沉,透着森森的寒意,便如同被冰雪冻住的湖面,藏着谁也不能知晓的波涛与暗流。   甄倚云偷眼去看,心中一时也有些惊怕,随即又放下心来:娘这回必是真的生气了,甄停云只怕是真的得不了好了。   也正因此,甄停云方才入室,裴氏便已按不住胸中怒火,疾言厉色的令她跪下。   然而,哪怕是对着裴氏这样的冷脸,这般的呵斥,甄停云也没真怕。   只能说,准备做得好,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   且不提来京之前的那个梦,甄停云对于这家里的父母姐弟早便没了过高的期盼;就是此回裴氏特特派了两个膀大腰粗,面色凶恶的婆子过来,甄停云也是早有了心里准备,要不然也不会悄悄令凭栏去请甄老娘过来做后援。   现在一入门,见着坐在裴氏身边的甄倚云,哪有不明白的?   所以,听着裴氏那一声“孽女,还不给我跪下!”,甄停云面色不变,就连眉梢都不曾抬起。她抓着裙裾,依言跪下,然后微微仰起头,抬目去看裴氏,认真问道:“不知女儿做错了什么,竟是惹得娘这样动怒?”她还真不知道甄倚云究竟又给她上了什么眼药。   屋中灯火明亮,映在甄停云的脸上,一张脸被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她跪得笔直,盈盈一张小脸,雪白娇嫩,杏眸黑白分明,看人时目光沉静,便如同秋日里的湖水,坦荡而清澈。   正如裴老夫人说的那样,甄停云的相貌颇似裴氏年少时。   可是,裴氏此时看着女儿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容,见女儿直到此时仍旧面无悔色,更觉心如火烧,既恼女儿年少无知贪慕荣华竟是被人哄骗,又气女儿不知羞耻毫无悔意,更悔自己将女儿放在甄老娘身侧十多年,果然还是被甄老娘养坏了。   若这事闹了出去,甄家出了个与人私相授受、给权贵做妾的女儿,自己这做娘的又有什么脸面,甄父日后朝中如何见人……   心火越烧越旺,裴氏只觉喉中哽着什么,头也是晕沉沉的,就连说出的话也是少见的失了分寸:“你这孽障,私下与人私相授受!作出这样丢人之事,竟还有脸问我‘做错了什么’?”   甄停云跪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听着裴氏的话,倒是很快便抓到了重点:私相授受?   电光火石之间,甄停云已是想通了此间关节,明白过来。她立时便开口打断了裴氏怒火中烧的话语,应声道:“按理,母亲教诲,做女儿的垂首听训便是,再不敢多话的。只是,这私相授受这样的大事,女儿既没做过,自不敢胡乱认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无话,室内静极,只有烛火烧着灯芯,爆出一团火花。   裴氏不由收了声,只凝目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听她往下说。   “女儿知道,女儿自幼随祖母居于乡间,疏于管教,不通规矩,实是令父母失望。可女儿也是读书识字的,常听祖母教导孝义,自然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断不会作出令家门蒙羞,令亲长失望的丑事来。所谓的‘私相授受’更是子虚乌有之事。”甄停云端正的跪在地上,微微垂首,玉白的脸上仍旧是波澜不惊,就这样不疾不徐的把话说了下去。   她的语声清脆干净,一字一句,如金石一般的斩钉截铁,莫名的就有了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女儿今日不过是去别院请教先生功课,因着女儿箫曲上颇有进益,先生心下大慰,方才赠了一支紫玉箫。此长者之赐,女儿自不敢辞,只得收了下来。女儿自问此事问心无愧,一言一行皆不曾失礼,也绝非母亲所以为的私相授受。”   裴氏只凝神看她,见她言辞恳切,虽犹有怀疑,但心里却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女儿被养歪了,因为贪慕虚荣而结交权贵,做出什么有辱家门之事。如今听甄停云言辞,倒不像是这么一回事。只是……   就在裴氏沉吟细思时,甄倚云抬起头,泪水盈盈的看了过来,轻声道:“二妹妹,能在西山有别院的多是朝中权贵,如何又会有空暇为人师长?你,你莫不是被人哄骗了吧?”   这亦是裴氏心中所疑:能在西山有别院的,那必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如何会与甄停云相识?这样的人,如何会有空给甄停云一个小姑娘做先生?所以,甄停云这些话,裴氏也不是很信。   但裴氏还是没有理会甄倚云的插话,凝目看着甄停云,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说他是你的先生?”   “是,”甄停云断然应声,随即又补充道,“女儿自问不是蠢人。若真是与人私下约见,私相授受,必是要掩人耳目,何必非要坐家中马车,还要带上凭栏和秋思这两人。甚至,女儿在去西山之前,还特意在街上买了些糕点作为孝顺先生的小礼物——若是女儿有他心,何必要做这样节外生枝?”   顿了顿,甄停云又道:“母亲可使秋思去女儿房中,将那装着紫玉箫的匣子拿来。那匣子底下就压着先生给我写的琴谱,以及骑射小记。还有,凭栏秋思此回也是跟在女儿身边,若母亲不信女儿的话,也可问一问她们二人。”   甄停云说的有理有据,裴氏脸色稍缓,侧头吩咐了两声,令人去叫秋思将那装着紫玉箫的匣子拿来,顺便上来回话。   只是,这一来一回也要时间,裴氏心里仍旧不觉得甄停云这么个才来京城几日的小丫头能认识什么权贵做先生,不免试探着道:“既是你的先生,想必也是与你通过姓名来历的?不如你先与我仔细说一说,我也好替你备些礼物送过去,谢一谢先生对你的教导。”   甄停云却是垂下头,认真道:“女儿学问浅薄,先生虽有意收徒却还要几番考量,故而现下还未行正经的拜师礼。”   “既是还未行拜师礼,如何能称师徒?”甄倚云不由讶然,“且又是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若出了什么事………”   “黑了心肝的丫头!你才几岁,就敢坐这里说三道四,满嘴的污言秽语,污蔑自己妹妹!真是不知羞的!”   门外忽然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随即便有人推开房门往里走来。只见甄老娘推开拦在身前的丫头婆子,骂完了甄倚云便转头去看裴氏,脸色冷冷,寒声斥道,“裴氏,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甄倚云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跟着涨红了,简直都要坐不住了。   裴氏却是已经反应过来,忙从位置上起身,又将长女拉了起来,上前见礼,口上道:“老太太怎么过来了?”   甄老娘却是冷笑:“我若不过来,停姐儿岂不是要被你们欺负死了?”   裴氏上前去,伸手搀着甄老娘去上首坐了,嘴上道:“老太太这话,媳妇实是禁不起。您老人家怕也是误会了,不过是媳妇这做娘的叫她过来问几句话罢了,哪里就是欺负了?”   “问话?有你们这样问话的吗?你和倚姐儿坐着,倒叫停姐儿一个人跪地上回话?”甄老娘在位置上坐下,看了眼还跪着的小孙女,很是心疼,“这大冷天的,地上还有寒气,她一个姑娘家跪在地上,若受了寒可怎么办?这可是亲女儿,你这做娘的,怎的一点也不心疼?!难不成,她竟不是你生的?!”   “当初几个月大就不管不顾的丢了下来,好容易叫我养大了,你又这样看不惯,整日里不是骂就是跪的……我看你也是厌屋及乌,烦了我们祖孙两个。倒不如叫人备车马,我带停姐儿回乡下,你们一家子方才能得干净呢。”   说着,甄老娘也是起火上来,从位置上起来,伸手去拉甄停云,嘴上道:“罢了罢了,二丫头你也不必跪着了。你虽有心孝敬,旁的人心里怕是未必有你,倒不如随我一起走了,省得在这里碍人眼。”   这头甄老娘拉了甄停云起来,裴氏却是再站不住,连忙跟着跪下,垂下头,羞愧应道:“老太太这话,实是令媳妇无地自容了。”   眼见着裴氏跪下,甄倚云也只得跟着跪下,跟着磕头道:“祖母息怒。”   甄停云做女儿的主人也不好干看着,而且她也知道甄老娘不过是一时气火上来说了气话——祖孙两个好容易才来了京城,甄老娘又是惦记儿子孙子的,哪里是说回去就回去的?   所以,甄停云此时也只得开口劝道:“祖母,实是误会,我与娘也都是说开了的。”   待扶了甄老娘坐下,甄停云又来扶裴氏,口上道:“祖母也是话赶话,一时儿说得急了罢了,万没有责怪娘的意思。您向来也是心胸开阔的,万不要将这些记在心上才好。如今一家子都在,也可好好说话,把事情说开了。”   甄停云扶了甄老娘又扶裴氏,偏就不扶甄倚云,由她跪着。   甄倚云跪在地上颇是尴尬,手指紧紧攥着鹅黄色的裙裾,因着用力太过的缘故,骨节发青,脸都白了。   亏得裴氏记得心疼女儿,看了一眼,道:“倚姐儿,你也起来吧。”   甄倚云这才垂首应声,跟着起来,偏上头还有甄老娘冷嘲热讽:“哎呦,果然是自己养的自己心疼。你自己养的女儿,不过是跪了一时半会儿就知道心疼了,忙叫起来。怎么就没心疼心疼停姐儿?”   甄老娘这样一连串的刻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裴氏险些都要禁不住,脸上微白,只是道:“老太太多心了,两个丫头,我做母亲的都是一样疼的。”   甄停云伸手扶着裴氏,隐约能感觉到裴氏手臂略有些僵硬,心知甄老娘再说下去,只怕裴氏也是要恼羞成怒了。   所以,甄停云连忙转开话题,笑与甄老娘道:“我与娘正说先生的事呢。”说着,她又细声与裴氏道:“我那先生,祖母其实也是见过的,娘若是还不放心,倒可以问一问祖母。”   裴氏眼角余光已是瞥见了不远处的凭栏,猜着甄老娘必是甄停云派人请来的,心里多少有些恼。只是,事已至此,再追究这些也无甚意思,更重要的是要把事情弄清楚。   不过,对此事,裴氏心里已是信了八分,嘴上自然也是笑:“既是你祖母见过的人,我自是放心的,倒也不必多问了。”   说话间,外头又有人禀,说是秋思带着东西来了。 第33章 常棣之华   甄停云听了声,便笑,口上道:“我知娘心里是肯信我和祖母的,只是兹事体大,还是要说清楚了才好。既然秋思已带了东西来,只得劳烦祖母和娘你看一眼,也好还女儿一个清白。”   裴氏心里也是想看个究竟的,既有甄停云在边上给递台阶,自然点头应了。   不一时,丫头掀开帘子,便见着秋思从外头进来,手里则是捧了一个细长的木匣子,倒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甄停云见了,先开口:“还请母亲过目,也好知道事情究竟如何,还我一个公道。”   裴氏看了她一眼,便伸手接了匣子来,打开了,果是见着里面装着一支紫玉箫,光下看去,紫玉莹然生辉,通体无暇,显不是凡物,名贵非常。这样的好东西,便是裴氏都没见过几样,不觉也是吃了一惊,暗忖能送出这样物件的必不是寻常人。   只是,如今到底当着人,裴氏也没多看,强压着惊讶,故作从容的自玉箫底下抽出那两本小册子,略看了看,果是曲谱和骑射小记,并非私情之物。   果然是甄停云所说,乃是师长教导授学,是她想多了。   裴氏心里既疑心甄停云这位师长究竟是何来历,又有几分对女儿的愧疚,不免长叹了一口气:“是我多想了,倒冤枉了你,平白叫我儿受了这委屈。”又将匣子递给甄老娘,请她过目。   甄老娘只略识得几个字,自是看不懂小册子的,可她认得金啊玉啊的。此时,她看着这紫玉箫,立时便亮了眼,险些就要伸手接了收下。   还是甄停云在边上死死看着,甄老娘看过之后,方才不情不愿的将东西递回去,不情不愿的道:“既是你先生给的,那就好好收着吧,小心别丢了。”   甄停云这才脆声应了,抢似的从甄老娘手里接了那匣子,仔细的收好了。   眼见着事情峰回路转,甄停云不仅洗脱了私相授受的嫌疑,还多了个身份不明的权贵师傅,甄倚云心里便如被蚂蚁咬了一般,真真是后悔又恼羞,颇有些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气恨。   偏偏,连裴氏这做娘的都干脆利落的认了错,甄倚云一个姐姐再犟着不肯认错也是不成的。所以,甄倚云也不得不跟着低头,忍着满心的屈辱,低声道歉:“二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该胡思乱想的,还求你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勿要与我计较,原谅我一回。”   甄停云闻声回头,好整以暇的看着甄倚云那羞红的脸,语调里不觉便带了些古怪的意味:“姐妹一场?”   甄倚云只觉羞辱难言,脸上涨得更红了。   却听甄停云似笑非笑的反问道,“大姐姐平白无故的冤枉我、污蔑我,可有将我看作同胞姐妹?”   事实上,在甄停云心里,眼前的甄倚云不过是占了她长姐皮囊的野鬼,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同胞姐妹?便是甄倚云嘴上说着“姐妹一场”,心里怕也没将她这个原女主看作亲妹妹,反是从一开始就将她视为竞争对象,看作敌人,而不是所谓的姐妹。   甄停云这一回也是受够了甄倚云这些零零碎碎的手段,真真是一见着对方这章脸就觉胃里泛酸——恶心透了。所以,她已是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给甄倚云一个深刻的教训,好叫她知道厉害。   甄倚云听着这些话,越发的难堪,脸上红了又青,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见甄倚云这难得的难堪羞恼,甄停云反倒是笑了笑,雪颊边两个梨涡,嘴唇红红的,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模样格外的灵秀可爱。只是,她此刻说出去的话却是一点也不可爱,甚至很有些故意的可恶:“若我一定要计较到底呢?”   甄倚云一听这可恶到极点的声调,简直能把手上的帕子给揪破了。   在甄倚云想来:自己本心上也是为着家里家声着想,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说到底,是甄停云自己行事不谨,跟个二三十岁的老男人纠缠不清,又没有事先与家里通报,她做姐姐的担心妹妹年幼糊涂做了错事,偷偷的与家里爹娘说一声,这有什么错?   而且,她都已经低了头,认了错,也够委屈够屈辱了。都是一家人,甄停云难道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非得要揪着她那点儿错说个不停?   想着想着,甄倚云心下恼恨交加,险些压不住心头的气火,眼睛都跟着冒火。好在,她也不是真傻,心里也知眼下状况不是发火的时候,忍了忍,这就垂睫掩下眼中的火气,含泪道:“我,我也是担心妹妹年幼糊涂,在外做了什么错事,这才来告母亲的……”   话声未落,便见着两滴清泪自她眼底掉下来,落在青石砖铺成的地上。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如同玫瑰花蕊中颤颤落下的露珠,花开正盛,花露犹带幽香,温柔可怜,实是令人不忍。   裴氏看在眼里,到底不忍:虽说两个女儿都是她生的,若论相貌,或许甄停云更加似她。可是,只有甄倚云乃是她一手带大,如同日日看顾,精心养大,费尽心血的玫瑰花。她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这娇贵妍丽的玫瑰花就这般被人摧折了去。   所以,裴氏不禁开口劝和:“是啊,倚云原是好心。这事也是有些阴差阳错,惹人误会。停姐儿,你素来懂事大气,就不要与你姐姐计较这些了……”   “娘这话,女儿不敢认同。”甄停云淡淡道,“难道女儿懂事大气,就是为了不与人计较这些?就是为了原谅旁人的‘好心做坏事’?”   眼见着甄停云驳了自己的话,裴氏也有些不悦:甄倚云都已认了错,自己做娘的主动开口劝和,这孩子怎么还这样不依不饶,真就和甄老娘一个脾气——无论何时,裴氏在甄停云身上看见的不喜之处,总是能联系到甄老娘这个婆婆身上的。   裴氏神色不霁,甄停云只当没瞧见,反是问道:“而且,娘真以为大姐姐她是一片好心?是为了我?”   甄倚云咬着唇,脸色惨白,不敢置信的看着甄停云:“二妹妹,你这话什么意思?若非为着你,我何必管这些闲事………我知道你疑了我,不肯信我,可,可你也不能冤枉了我这做姐姐的心意啊?!”   裴氏也蹙起了眉头。   “事到如今,大姐姐何必还要做出这般模样。”甄停云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你若真是为了我,知道了我的事,就该先来问一问我,问清了事情原由再做打算,或私下责骂,或禀父母,都随你……可你问也不问,直接便认定我是与人私相授受,转头就去告了母亲。若非我问心无愧,又有证据,今日岂不是被你冤死了?!”   甄倚云:“我,我也是一时急了。到底事关一家子的声誉,总要禀了母亲才是。”   “是啊,”甄停云淡淡道,“说来大姐姐也不过是两处错:一是将我想得太坏;二是对我毫无姐妹之情。所以,你一见着玉箫就疑心我私相授受,一疑心我私相授受就转头告了母亲。”   “所以说,似大姐姐你这样的,我可不敢与你说什么‘姐妹一场’。”   甄停云的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犀利直白,堪称是尖锐如刀锋。   简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甄倚云的脸皮都剥了下来。   甄倚云哪里受得了这个,她泪盈于睫,身上一颤,似是站不稳要摔了,几有弱不胜衣,摇摇欲坠的娇柔之态。可是,话已至此,她却还是不能认,只能咬着牙道:“二妹妹,你误会我了。”   “大姐姐咬定了是误会,那就当是误会好了。”甄停云语声轻慢,甚至没去理会甄倚云,反是去看裴氏,忽然转开话题,“对了,想必大姐姐还与娘说了马车的事吧?不知大姐姐是如何与母亲说的?”   裴氏倒是没想到甄停云忽然说起这个,微微蹙了蹙眉头。   甄停云饶有兴致的看了眼正白着脸装可怜的甄倚云,笑道:“大姐姐一定说,是她将马车让给了我,而我却是半点也不顾念姐妹,一去不回,反倒叫她坐了裴家的马车回来。我说的对不对?”就甄倚云那点儿小心眼,当初装大方让马车的时候,她就猜出了大半。   裴氏不禁道:“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这事若是放在往时,裴氏肯定是要教训一下幼女的——姐妹间出门,原就该同进同出,相互扶持,哪有似她这样自作主张,自顾自的?只是前头出了所谓的私相授受,兹事体大倒顾不得这个,现下是裴氏和甄倚云理亏也不好再说这个。   甄停云却是抿着唇笑,一双杏眸顾盼生辉,说起话来更是脆生生的:“我知道娘亲一向信重大姐姐,可这事究竟是个怎么说法,不若叫车夫上来问个明白?”   甄倚云脸色越发的白了,额上冷汗涔涔,那模样简直就要晕过去了一般。   裴氏却已经隐隐会过意来,试探着道:“你们姐妹,我都是一般信的,你若有不一样的说法,不若先说一说?”   闻言,甄停云面上笑容稍敛,郑重道:“娘怕是不知道,这马车是大姐姐让我的,也是她让我不必回去,说了自己会搭裴家马车的。结果,一转头,大姐姐便要颠倒黑白说我的坏话,真不知我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她,竟是叫她深恨至此,一时一刻都不忘抹黑于我。”   “我,我!”甄倚云都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摇头,叫道,“我没有!娘,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不是我和大姐姐一人两人说得清的。”甄停云断然打断了甄倚云梦呓一般的话,转目去看裴氏,竟是抬起手与裴氏行了一礼,郑重其事的道,“母亲大可叫了车夫来,一字一句问个清楚。如此方才能够知道,我与大姐姐,究竟是谁心存恶念,是谁满嘴谎话,是谁颠倒黑白!”   裴氏没有说话,深深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儿。   甄停云行过礼后便直起身子立在原处。只见她腰背挺直,站的端正,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似是犹带笑容,只是那双眸子宛若点漆,正定定的看着裴氏,仿佛是在等着裴氏的回答。   甄倚云则是苍白着脸,泪水盈盈,咬着唇,惶恐又担忧的看着裴氏,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甄老娘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坐在位置上没有出声,像是在等着裴氏最后的决定。   一时之间,裴氏竟也有些为难起来。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甄停云将话说开,将甄倚云那些不堪的心思剖开在众人面前,就是要她开口责罚甄倚云。说来,此事确实也是甄倚云的不是,真说起来,甄停云所求不过一个公道。   可是……到底是一手带大的掌上明珠。裴氏虽气甄倚云不争气,可心里难免偏袒些,想着甄倚云这回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女孩家的小心思小算计,还,还不至于严重到要当众责罚吧?更何况,如今已是一月底,长女及笄礼就在二月二十二,也就剩下半个多月了,这个时候当众罚了长女,她一个姑娘家的还有什么脸面?   这么想着,裴氏暗叹了一口气,转开目光去看甄倚云,冷声斥道:“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起自己先时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甚至拿自家事出来,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的与长女分说厉害,结果长女面上应得好好的,转头又是这样的不争气!裴氏又是个要强的,想着这又是在甄老娘跟前丢了脸,真真是牵动肝火,抬步上去,抓着女儿的胳膊在人背上打了两下:“我总与你说,一家姐妹,原就该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偏你这样的牛心左性,一个字都入不得心!”   甄倚云背上挨了裴氏几巴掌,又痛又羞,深觉母亲也都被女主光环蒙蔽了去,心里又气又委屈还有惶惧,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道,不一时便哭得泪眼朦胧,嘴上只是喃喃叫着“娘”,模样可怜,只差一点就要背过气去。   裴氏打了几下,眼见着长女哭成这样也是心疼,偏偏眼角余光扫过幼女,对方仍站在原地,好似脚底生根一般,竟是没有半点上来劝阻的意思。裴氏心下暗叹了一口气,心知这小女儿心硬,再打下去也没意思,这便抬手擦了擦眼泪,十分感伤的与甄停云说道:“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也该知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世上能投做一家姐妹的又能有几人?偏你姐姐这样不懂事,总听不进我的话。停姐儿,只盼你能听进去,记下才好呢。”   甄停云等了等,也不过是等着裴氏咬牙骂了几句打了几下子,心里一时也是既好气又好笑——既气自己时至今日还看不透这里的事情;又笑甄倚云自作聪明,裴氏偏心。   甄老娘自己偏心,可她也是看不惯裴氏这偏心的,忍不住道:“这丫头居心不良,污蔑姐妹,你这样骂几句打几下就好了?”   裴氏自也是心里难受,但她也有自己的道理,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泣泪道:“倚姐儿也是这般年纪了,再过些日子便要及笄,马上就是大姑娘了。这种时候,家里真要闹出了什么,她小孩家脸面薄,只怕是再没脸见人了……养不教父之过,是我和老爷没能教好她,竟是叫这丫头鬼迷心窍,糊里糊涂的做下了这些错事。说来说去,是我这做娘的不好,没有尽心……”   说着,裴氏又抓着甄倚云胳膊上来,一字一句的与甄老娘保证:“老太太尽管放心,媳妇日后一定好好管教丫头,断不会再叫她犯错了。”   甄老娘有心再骂,倒是边上冷眼看戏的甄停云帮着劝道:“祖母,就这样吧。”裴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多的肯定也不舍得。更何况还有个“再过些日子便要及笄”这么个大前提,估计也没法子重罚。   甄老娘也是气得很,只是可怜自家小孙女碰着这么个偏心的娘,一气之下便从位置上起来。   然后,她搂着自己的小孙女,就这样从正院正房里,一路的哭出去:“哎呦,哎呦!我的二丫头,怎么偏你这样倒霉。一样都是有爹有娘的,偏你就碰上了这么个偏心的娘?!还有个没心肝的恶毒亲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甄老娘这声音、这气力,放在乡下那会儿,她是能掐着腰站门口,和人从早到晚叫骂一整天的。   所以,她这几声嚎,堪称是中气十足,一口气传遍一个院子。   甄停云冷不丁的被甄老娘搂在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人搂着一阵风似的出了院子。   她把头埋在甄老娘怀里,听着这干嚎声,差点没有笑出声:裴氏不舍得重罚甄倚云也是为了给甄倚云留面子,可甄老娘这么一嚎,甄倚云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便是裴氏都要跟着没脸。   只能说:裴氏和甄倚云大概是桌上吃饭吃惯了,也文雅惯了,估计是没想到有人能够直接掀了桌子的!   嘻嘻,这大概就是我桌上吃不了饭,干脆就叫所有人都吃不成!   ********   甄停云憋笑憋的厉害,只好把头埋到甄老娘怀里,双肩微颤,干脆装起哭来,心里倒是难得的痛快:   祖孙两个就这样一路儿回了甄老娘院里,甄停云方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甄老娘原还一肚子火,眼见着孙女扑在自己怀里笑得不行,到底还是生不起气,只能拿手指戳一戳孙女光洁的额头,恨声道:“就知道看你祖母的笑话!”   甄停云忙道:“没有没有,祖母为我说话,为我出气。我这是心里高兴呢。”   说着,甄停云忍不住又笑了,抱着甄老娘那一手环不住的腰,靠在人怀里小声道:“我就知道祖母疼我。”   就像是小孩撒娇,甄停云在甄老娘怀里蹭了蹭,只把鬓角都蹭乱了。   一时间,甄停云不由也想起了小时候祖孙两个人相依相偎的那些日子,眼睛都有些酸了:无论甄老娘为人如何,浑身缺点,重男轻女,可她待自己还是很好的,多是站在她这边的。就如今日,虽然甄老娘明知元晦当初偷过马,身份怕是有疑,可她还是一句都没多说,只站在甄停云这边。   甄老娘一颗心也被孙女给蹭得酸酸软软,忙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掌摸着孙女的发顶,一下又一下的。   半晌,甄老娘方才想起说话,低头问孙女:“晚饭吃了没?”   甄停云眼底那才酝酿好的眼泪被甄老娘这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行叭,她就知道甄老娘不是煽情的人,说着说着就能歪题。不过,她今日确实没顾得上吃晚饭——先是在元晦处吃多了糕点和茶水,回来后也觉着时候不早,肚子不饿,也就没用晚饭。   所以,甄停云抬手揉了揉眼角,还是点头:“嗯,还没吃。”   甄老娘原就是一时口拙,随口问了一句,忽而听她这样说,当即就没了伤感的心,用力拍了下孙女的后背,哼道:“不早说?”话罢,忙又叫八珍,“赶紧的,去厨房那里煮碗面来。要鸡汤的,多加点鸡肉。”   甄停云才挨了甄老娘一记老掌,心觉甄老娘这随手一打的力度可比裴氏打甄倚云重多了。只是,听着甄老娘这一叠声的吩咐,她不免又觉着好笑,便依在甄老娘边上笑了笑:有些人家讲究多,多是拿鸡吊了清汤出来,再拿清鸡汤煮面或是做菜,倒是少用鸡肉。偏乡下人家多是馋肉,便是肥肉都觉有滋有味,何况鸡肉?   甄老娘也不管孙女笑不笑,只絮絮念她:“家里是没米还是没面?偏你在自己家里都能饿着!”   说着,她又拿手指使劲的戳了戳孙女的额头,恨铁成不成钢的气道:“你是不是傻啊?”   这力道,这声调,差点能把人震傻了。   甄停云也是精乖,连忙摇了摇甄老娘的胳膊,撒娇着转开话题:“祖母,今晚上我留这睡好不好?”   甄老娘觉着孙女粘自己,心里也是挺美,偏偏嘴上还要硬撑着:“你这都几岁了,还得挨着我睡?”说罢,她又怕孙女面上过不去,忙又板着脸,半推半就的接了一句,“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啊!”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朝着甄老娘一笑,心里则是暗道:哎呀呀,她家的老祖母这都会用成语了啊!进步很大啊!   比起甄老娘与甄停云祖孙两个的说说笑笑,裴氏这头倒是头疼的很。   甄老娘这么一闹,裴氏和甄倚云都没脸了。   甄倚云自然是哪个最丢脸的,适才强撑了一阵子,此时听见甄老娘那一声嚎,只觉眼前一黑,再禁不住,当即就晕了过去。偏偏裴氏此时也正觉丢脸,想着自己在长女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偏女儿不听话惹出这些事情来,倒叫自己做娘的也跟着丢脸……   裴氏越想越觉憋火,对着不受教的长女也没了往日的耐心,此时见着女儿脸色苍白的晕过去,她也没了疼爱怜惜女儿的心思,摆摆手便叫丫头婆子将已经晕过去的甄倚云扶回房去。裴氏自己则是踱着步子回了榻上,闭目养神,将今晚的事情从头捋了一遍。   虽不愿承认,她也明白:自己今晚是忙里出乱,出了错招了。   等到晚间甄父回来,裴氏也没瞒着,而是仔仔细细的将这事与他说了。 第34章 一碗水端平   这还真不是裴氏有意告状。   因着甄父和裴氏自幼相识,自成婚结发以来,夫妻两人的感情便十分融洽,恩爱情笃,宛若一人。他们两个过日子,那都是有商有量的。哪怕是甄父在外为官时,夫妻两人也都是一人主外一人主内,也正因着他们齐心协力,方才事事顺心,官运亨通。   所以,但凡甄父在外遇着大事,往往回来与裴氏商量;若裴氏家中遇着大事,自然也是要与甄父说一声的。如此,夫妻两个心里对里外那些事都有数,自有默契,也不会再出大错。   结果,这日晚上,听了裴氏一番说道,甄父倒是少见的与她有了不同意见:“你这般处置,确是有失公道。正所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家主事,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你这样偏心,停云那头寒了心不说,便是倚云那里怕也不会领情——她这样的,不受个教训,哪里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裴氏心里也知自己今晚上是失了分寸,偏她一向都是最要强的,嘴上不肯认输,抬手扶着额头,白了丈夫一眼:“便是我偏着倚云些,不还有母亲那里偏心停云?”   “这,这如何一样?”一说起甄老娘,甄父便没什么底气,但他既是知道这事,肯定不能不管,只得说妻子几句,“自来都是:父慈才能子孝,兄友方能弟恭。既倚姐儿做姐姐的这般行事,也怨不得停姐儿这做妹妹的生气。偏你这做娘的还要拉偏架,这是怕她们姐妹俩闹得不够厉害呢?!”   裴氏:“那你说怎么办?再过些日子便是你大女儿的及笄礼,这关头叫她没脸,小姑娘家脸面薄,日后可怎好出门去?”   “现在就有脸了?”甄父也不多说,只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裴氏想起甄老娘那一声嚎,只能捂着额头不说话:甄老娘也真是她的克星,这么几声的嚎,直接就叫一家子都没脸了。   所以,裴氏此时也只能低着头,叹道:“真不知母亲她是怎么想的……”   甄父习惯性的两边和稀泥:“罢了,我明儿替你与母亲说一说。你也是,好好教一教倚姐儿,都快及笄了,可不好再叫她这样胡乱做事了。我瞧她自小便伶俐懂事,做什么都有灵性儿,怎的停姐儿一来就犯起傻了?”   这话,问裴氏,裴氏也不知道啊。   裴氏说起这个也是满心的愁:“我也说她好几次了,也不知怎么就偏钻牛角尖了……”   说着说着,她又叹:“想来也是往日里家里只她一个,要强惯了,一时儿没扭过来。”   甄父对长女一向都是看重疼爱,也正因着看重疼爱,才不能纵着不管。所以,他想了想,还是扬声叫了人进来,吩咐下人去拿了《孝经》出来,口上道:“去,把这本《孝经》送去大姑娘屋里,让她好好抄个十遍,静思己过。不抄完也别出门了……”   “倚姐儿明日还要上女学呢!”裴氏不禁去拉甄父的袖子。   “读书学习固是大事,为人处世却是头等大事。以她眼下功课成绩,女学那里便是少上几天也是没事的。”甄父既是主意已定,也就不改了。他一面安抚了妻子,一面与下人吩咐,“就说是我的吩咐。让她好好抄,只当是给我和她娘尽孝了,万不可敷衍应付,我明日下衙是要检查的。”   甄父这一句“只当是给我和她娘尽孝了”的意思就有些重了——若是抄不好,或是抄的慢了,难不成就是不孝了?   要知道,这年头,不孝的名声若是真的砸下来,那人这辈子就算是毁了一半了——这也是裴氏在甄老娘处吃了这么多亏,如今还要在人前作好媳妇模样的原因。   下人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家老爷只怕是真的生气了,哪里敢多说什么,连忙拿了孝经出去。   裴氏听着也觉罚得有些重:抄十遍?这一整晚只怕也是抄不完的……这女孩家身子骨弱,真要是熬个几日几夜的,熬出病来可怎么好?只是,裴氏和甄父夫妻多年,裴氏也是个有分寸的,眼见着甄父已是吩咐下去了,倒不好驳了丈夫的面子,只得依了他。   甄父三言两语的便处置完了长女的事情,叹了口气,不得不接着操心幼女的事:“还有停姐儿那里,这回说来也是这孩子受了委屈,也该多补偿这孩子……对了,我前些日子才得了个笔筒,你明儿替我送去吧,虽算不得名贵物件却也是精致小巧,倒是适合她们小姑娘用……”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裴氏多少有些不耐,打断了甄父絮絮的念叨,转口说起另一件心事来,“你说,停姐儿那位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的啊?”   甄父摇摇头:“既人家没有透露的意思,指不定就有什么忌讳,咱们这里也不好多想。”   裴氏却是个心细的,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听说,是在来京的路上遇见的。我记着,停姐儿这一路倒是与摄政王回京赶了个正着。你说,这会不会是摄政王身边的什么要人?”如此,倒是能讲得通这两人为何会遇上,对方又为何会在西山有别院,为何要隐瞒身份了。   甄父看了妻子一眼,提醒道:“你且想想,昨儿是什么日子——若真是摄政王身边的人,昨日必是不得闲的。”   甄父这么一说,裴氏一时儿倒是明白过来了:是啊,昨日是摄政王入京入宫的日子,若真是哪个亲近要人,自然是要服侍在摄政王左右的,哪里会有空给甄停云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说课。   只是,若非摄政王身边要人,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裴氏绞尽脑汁都想不通,倒是甄父拉了她一把,随口道:“行了,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这样想也没意思。到底还未行过正式拜师礼,咱们这样深究细追的,人家还只当咱们势利,有意攀附呢。没得叫人看轻了咱们女儿。”   裴氏不免推了他一肘子,嗔他:“我也是担心女儿。”   甄父笑看着她,笑而不语。   裴氏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又推他:“看什么看?”   “夫人这样的美貌,我自然是要看了又看的。”甄父笑着去搂裴氏的肩头,只把裴氏那张脸说得更红了,这才接着与她分说,“那人能住西山别院,一出手便是紫玉箫,必是个身份不一般的。可依你所言,他待停姐儿也确实是一片好心,送玉箫送曲谱,还要亲手给写骑射小记,这样的用心,哪里是做得了假的。所以啊,你也不必愁,只等停姐儿日后好好的拜了师,咱们自然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氏心里挠肺抓腮的想知道甄停云那个贵人先生的来历,可此时听着甄父这话,到底还是入了心,那点儿才女的清高气又起来了,心里安慰自己:罢了,以自家眼下地位,倒也不必急着攀附个身份不明的“贵人”,没得丢了面子,又叫女儿难看。   算了算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裴氏被甄父一通话劝得回了神,这就拉了甄父一起躺下,口上道:“罢了,这事我也不管了。左右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自然都听你的。”   夫妻两人感情好,这又是晚上,说完了儿女的事情,少不得要在床上讨论一下这榻上小事该听哪个的。   *******   其实,有关元晦身份这个问题,不仅是裴氏和甄父夫妻两个暗自关心,便是甄老娘与甄停云这日夜里也都琢磨了一回。   当然,这是甄老娘钻被窝里悄悄问的:“你说你那先生,都落到偷马的地步了,怎么就忽然发达了?听说西山那边的别院都贵的很,他竟也有一个院子?”   甄停云便道:“许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甄老娘嘟囔着:“也是,我瞧他那模样气派也不像是个没根底的。”说着,她又悄悄扯了扯甄停云的袖子,低声道,“你就没问问人家底细?”   甄停云端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开口道:“先生他既是不与我说,想必也是有自己的难处。我做学生的,他既不说,我自然不好多问。”   甄老娘眯眯眼去瞧孙女,见她不似说假话,差点没拿手指戳孙女额头:傻不傻啊?!   结果,甄停云紧接着一句话就是:“再说了,先生他一向都是待我好的——不仅教我练字吹箫还给了我那么贵重的紫玉箫……他待我这样好,我做学生的也该多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这么一说,甄老娘又觉着有理:也对,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反正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当然还是闷头吃肉来得划算!这么一想,孙女傻归傻的,说不定也是傻人有傻福啊!   于是,甄老娘也不逼问甄停云这先生来历了,拉了拉被子,意兴阑珊的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睡吧。”   无论是正院的裴氏与甄父,还是甄老娘与甄停云,虽是心里存着事,眼见着时候已晚自也就洗漱安置了。只甄倚云屋里的灯真真是亮了一晚上。   后世有句话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到了甄倚云身上就是“造谣抄断手”——因着甄父这突如其来的抄书任务,甄倚云抄了一晚上的孝经,第二日都没能去上女学,甚至还小病了一场。   裴氏虽气女儿这脾气,到底还是做母亲的,见着女儿病恹恹的,一腔火气不觉也都散了去,反到十分心疼自家女儿。   至于甄停云,她也得了不少好处,不仅当晚在甄老娘处赖了一晚上,第二日还得了甄父和裴氏给的双重礼,虽初时还有些委屈,但后头倒还真是得够了实惠。   事实上,大概是来京前做了那么个梦,一路上反复琢磨,来京后又与甄倚云几番交手,甄停云眼下倒不是很看得起这个姐姐——在她看来,这个姐姐长了一副聪明面皮,实则做尽了蠢事。   真论起来,作为一个穿书者,甄倚云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对剧情的把握也就是所谓的先知,以及她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见识眼界。   可是,甄倚云她做了什么呢?她一穿书就把甄停云这个原女主视作假想敌,设法将人留在乡下,导致之后大部分的剧情都跟着歪了,失去了许多先机。而拥有独特的见识眼界,原本应该与众不同的甄倚云则非要往原女主的路上走,非要学原女主拜何先生为师,非要去考女学,直把自己活成了个土著女主,或者还不如……毕竟,甄倚云她又是个有优越感的,不能接受近亲结婚,看不上大表哥这个原男主。   甄停云有时候都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就像是她想不明白梦里的自己究竟是傻到什么程度,居然死的那么惨。   这样的问题,甄停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明白。不过,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甄倚云的及笄礼。   虽说甄家也是初来京城,根基不深,甄父也不过是五品小官,可到底还是有裴家的面子在。再者,甄父政绩颇佳,平日里与同僚往来亦是不错,倒又三二好友。另外还有与甄倚云关系要好的闺秀千金以及女学同学们都是要来的。   林林总总的,这一日倒是难得的热闹。   说来,这及笄礼的正宾选择上也很有些讲究,选的是德才兼具的长辈,最好是福寿绵长,儿女双全的。裴氏也没客气,亲自托了自家大嫂,也就是裴大太太。裴大太太也是看着外甥女长大的,心里也疼得很,自是立时便应了。   至于赞者这活,裴氏就交给小女儿甄停云了。   对此,裴氏特意在私下与小女儿交代了一回:“今儿来的人多,你就跟在你姐姐身边,也好多认识些人。”   裴家那回的生辰宴只算是甄停云在京城社交圈的初次登场,说来也不过是小场面,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倒是这一回的场面就大了许多,来的人也多。裴氏是想着借此机会,一步步将自家女儿的名声传出去,外头也能知道甄家还有个小女儿。   甄停云自然是明白裴氏意思的,面上乖乖的点头应了,心里倒是有些腹诽:就甄倚云这样的,哪里会乐意叫她沾光?不给她使绊子都是好的……   不过,这一日倒不是没有好事——她碰着了传说中的原男主,也就是她的大表哥,裴如松。   裴如松乃是裴家的长房嫡长孙,又是少年中举的天才人物,眼见着就要准备明年的春闱,平日里也多是埋头温习书本,自不会与底下的姐妹们玩闹。所以,甄停云也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次也正巧碰见了裴大太太带着一双儿女过来,方才见着了这人,也颇有些啧啧称叹。   裴如松方才十八,身量却已极高,凤眸薄唇,侧脸线条利落,端看眉目竟是十分的俊秀温文。尤其是他身上还带着一种书香子弟惯有的书香气,举止文雅,仪态大方,端的是霁月风光,令人望之如沐春风。   裴大太太有子如此,心中自是骄傲难掩,想着甄停云往日里还未见过这个大表哥,少不得又要叫了儿子来见过这个小表妹,嘴上笑:“说来,停姐儿与你妹妹倒是一个年纪,只你妹妹是一月的生辰,停姐儿是四月的。”   这厢表哥表妹见了面,虽甄停云对着这位大表哥很是好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最后只得低头装羞赧。   裴如松连家里几个妹妹都应付不来,自然也不知该与甄停云说些什么,想了想,索性便端着兄长的模样,仔细的问起甄停云的功课来。   若是旁的小姑娘听见裴如松这话题,心里少不得要嘀咕:表兄妹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个,这人无不无聊啊?!   只是,甄停云却是最喜欢这话题的,一时也顾不得装羞赧,索性便将自己近日的些许疑问一并与裴如松说了——裴如松到底还有个才子的名声,或比不得元晦,可应付起甄停云这些小姑娘家课业上的小问题还是不在话下的。   再者,裴如松亦是爱学之人,自也是喜欢姐妹们向学的,见甄停云这个小表妹,板着张嫩豆腐似的包子脸,一脸认真的问问题,他心里既好笑又喜欢,倒也答得认真。   于是,表兄妹两个虽是第一次见面,可这一时间竟也是说得热闹。   裴大太太在边上含笑看着他们表兄妹说话,心下十分满意,这才转开目光去看裴氏,温声与裴氏道:“今日的及笄礼办的倒是热闹,我瞧着也不错……对了,我记着再有一个多月就是你家停姐儿的生辰了。可是想好了:要不要也在家办个生辰宴?”   裴氏口上道:“她小孩家的,我倒觉着不必这样折腾,自家里一起坐着吃一顿便是了。明年及笄再大办也不迟。”这话说得自己也觉有些亏心,又补充着说了一句,“再说了,停姐儿今年六月还要考女学,我倒不好再叫她分心这些事。”   裴大太太也没多想,笑叹了一口气:“也是你有福气,两个姑娘都是这样认真的。偏我家的珠珠就是个怠懒的,明明了六月就要考试,她还整日里胡闹,每一日肯安心看书,叫我头疼得很。”   裴氏听着这话,心里也是舒服的,只是想着甄停云这回准备的认真却也未必考得上,嘴上只得含糊应一句:“明珠她一贯聪慧,也是心有成竹方才松缓了些。倒是停云,这丫头往日里书念得少,如今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碰碰运气了。”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裴大太太嘴里虽是念叨女儿,听着裴氏这话还是很高兴的,嘴上道:“妹妹这话可别叫珠珠听见,要不然她可得上天去。”   姑嫂两个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天色将晚,裴大太太才领着一双儿女回去。   裴明珠今日很是玩了一番,上车时脸上还是红扑扑的,欢欢喜喜的与裴大太太说起燕王府小郡主的那些事。   裴大太太拿着帕子,慢慢的给女儿擦了擦脸上的细汗,轻声说她:“我早便与你说了,郡主到底是皇室贵女,你这做臣女的也不好亲近太过,平日里多敬着些便是了。”   裴明珠闻言,心里不服,花瓣似的嘴唇翘起来,哼哼道:“娘就知道说我!哥哥不也和燕王世子常来常往?”   “这怎么一样!”裴氏瞪了女儿一眼。   裴大太太又不是糊涂人,眼明心明,比起自家缺心眼的女儿自是看得更清楚:小郡主这般身份,又很有些倨傲,之所以放低身段与裴明珠相交,时不时的便往裴家来,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裴如松。   偏偏,裴家清流起家,裴如松与燕王世子交好还能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联姻燕王府却是断断不成的——以皇室如今局面,裴阁老如今的地位,裴家肯定是不能与藩王府走得太近的,否则必要惹得皇帝与太后疑心;就是于裴如松本人的仕途都是有害无益。没见人家燕王府如今也是缩着脖子过日子吗?   裴大太太素来看重儿子,对儿子的前程未来更是寄予厚望。所以,别说是郡主,便是公主,若碍着儿子前程,她也是不肯依的。   只是,这些话却不好与女儿说,毕竟女儿天真懵懂,实不是个存得住话的。   一念及此,裴大太太不由也是暗叹了一口气:人都说她一儿一女,儿子天资过人,女儿活泼可爱,实是好福气。可,儿子出众也有出众的麻烦,女儿傻……那就更愁人了!   裴大太太很是为自家女儿的日后忧虑了一回,顺势转开话题,转口说起女儿:“不是我说你,眼见着六月就要女学入学考了,京里备考的姑娘多是在家温书准备,偏你半点也不上心,整日里跟着那些闲人东跑西跑的,书也没翻过几页,成什么样子?这要是没考中女学落了榜,我也不管了,左右还有你爹在。到时候,你可仔细你的皮……”   提起亲爹,裴明珠也有些怕,不由的缩了缩脖子。但她还是强撑起精神,扬着下巴说她的歪理:“就是快要考试了才需放松呀,我读了这么多年书,难不成临考前稍微的轻松几日都不成?再说了,这么点儿时间,便是都拿来看书又能看出什么名堂?还不如放松些,等考试时心情好,考得也好呢。”   女儿这样的不知事,裴大太太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拿拧了拧她的胳膊,哼道:“我听说停云也是要考女学的,她就很用功。人家只比你小几个月,不知比你懂事多少,如今都是早晚练字读书的,刻苦得很。”   这话一出,一直坐在边上不出声的裴如松也跟着点头附和:“娘说的是,停云确实是用功的很。珠珠,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懂点事,好好学起来了。”   裴明珠简直气成河豚,一张脸涨红了,连话都不想说了:甄停云这是给她娘她哥灌什么**汤了吗?怎么忽然就人人都说她好话了?   裴明珠心里有气,原还想着将自己从甄倚云处听到的那些事与家里人说一说,好叫大家都知道甄停云的真面目。只是,她也知道这些事无凭无据的也不好说,十分艰难的给憋了回去,直憋了一肚子的气,更恨甄停云虚伪可恶! 第35章 赏必加于有功   这头的裴明珠不过是回了家,平白的生了一场气。倒是甄停云,她今儿跟着甄倚云在客人跟前转了一圈,虽不怎么说话,可看的听的也都是入了心的,心念一转儿倒是有了些想法。   待得宴散后,甄停云便起身去了正院去找裴氏甄父说话了。   这忙了一日的,无论是裴氏还是甄父这时候也都累得很,早早的就吩咐下人备水洗漱,夫妻两个此时正歪在榻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听说小女儿来了,裴氏和甄父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疑惑女儿的来意。不过他们也都很快坐正了身子,开口道:“快叫进来说话。”   便有丫头打了帘子,甄停云从外头进来,先给坐在上头的父母请了安。   甄父做爹的,虽对儿子管得严了些,待两个女儿都是宠得很。尤其是甄停云模样生得颇似裴氏年少时,甄父也难免有些爱屋及乌,又见这女儿入府后一直都是早晚的用功,他心里更是看重了几分。故而,他对小女儿也是和颜悦色,见她要行礼便忙扶起来,叫她在自己和裴氏的身边坐下,方才温声问道:“今儿也是累了半日,你这会儿过来,可有什么事”   甄停云垂首与甄父礼了礼,这才说起正题来:“父亲容禀,今日女儿与姐姐一同招待客人,发现自摄政王入京以来,京中许多人便对北疆十分好奇。正所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天气还冷,衣衫穿戴上也看不大出来,可我冷眼瞧着:那些个北疆名产确实是一点点的流行起来了。女儿想着,父亲当初外放为官时离北疆颇近,地方上经营多年,想来也是有些人脉,或可借此在自家铺子里买卖些北疆名产,皮毛马匹也都可以。如此也能借着摄政王这场东风,赚上一笔,便是贴补家用也是好的。”   这倒不失为一个生财的好法子。   甄父听着果是觉得颇有可为之处,是门赚钱的营生,心里思忖了片刻便点头:“倒是个好法子。”说着又叮咛女儿,“只是这些经营之事,你们女孩家也不必太上心,到底还是读书要紧呢。”   甄父是寒门出身,凭着读书科举方有今日,信奉的自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便是对着女儿也多是希望女儿好好读书,德才兼备才好。要不然,也不至于因着甄倚云年少早慧而感慨说是‘恨不为男儿身’。   甄停云对此倒也是信服的,要不也不会这样刻苦用功。只是她小时候苦惯了,对银子金子也都看重得很,今日也是一时儿灵感来了,觉着这门生意颇有赚头,这才过来与父母说事——她和甄倚云不一样,虽和家里关系不甚亲密却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至少,甄家赚了银子,她花起银子来也不亏心。如今听着甄父这话,她也乖乖点头,然后又与人撒娇道:“我也是忽然想起来,这才与爹娘说一句。六月就是考女学,我这心自然是要放在书本上的。”   甄父笑着点头,越发觉着女儿懂事。   倒是裴氏,她一直管着家里的铺子庄子,倒比甄父更看重这些。听了女儿的话,她在心里想了一回儿倒是很喜欢这主意,笑着拉了女儿的手:“别听你爹胡说,读书重要,可这经营之事未必不重要,要不然咱们一家子吃喝嚼用从哪里来?你既有这样的灵性儿,再有什么主意,只管来与我说就是了。”   一时儿,屋里的气氛也和乐起来。   甄停云少不得又要端出孝女模样,在甄父和裴氏膝下彩衣娱亲了一番,倒是逗得甄父和裴氏连连发笑。   正巧,甄倚云才在自己屋里换了衣衫,正要过来与父母说话,才到院门口就听见了甄停云的说话声,还有父母的笑声。她步子一顿,竟是有些怯与上前。   夜里月色正好,阶下月光凉如水。宽敞的庭院中只一株老榆树正随着晚风摆动枝干,在风里发出细碎的簌簌声。甄倚云站在院门口,微微垂下眼去,眼中神色很是复杂,心里更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慌乱和失措。   她也不是真傻,自然知道自己总这样与甄停云较劲是吃力不讨好。可,可她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她一直都在心里告诉自己:她瞧不起里那个凭着好命顺风顺水的甄停云,也瞧不起现下这个在乡下老家长到十多岁的甄停云。可,扪心自问,她真是瞧不起甄停云吗?   不,她只是心虚。   她很清楚甄停云是真的优秀——这样的优秀就像是金子,无论何处都会闪闪发亮,总是很容易便讨得旁人喜欢。可她呢,她费尽苦心的从甄停云那里抢了那些东西,这十多年的父母宠爱,外祖家的亲近疼惜,才满天下的女先生,还有京里皆知的才名……她抢了这么多东西,好容易叫自己活得光鲜又亮丽,觉着自己仿佛也不比旁人差了。偏偏,就像是小偷遇着正主就会心虚,她一对上甄停云依旧还是心虚,还是觉着比不过,甚至担心对方会将自己抢走的那些东西再抢回去。   甄倚云咬着唇,用力咬着,藏在袖中的手掌不觉便握得更紧了,指甲嵌入肉里,几乎都要抓出血痕来。   难道,女主光环真就这么厉害?她做了这么多事,努力这么多年,永远也都比不得甄停云吗?   甄倚云深吸了一口气,重又往正房处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没能迈出步子,只转身走了。   过了几日,心情复杂、还未调整过来的甄倚云便见着了裴明珠。   裴明珠说到底也不过是小孩脾气,虽为着甄停云的事情背地里很生一回气,气过了倒也忘得差不多了。偏她隔了几日又碰着甄倚云,难免就要说上几句,嘴里嘟囔道:“如今我娘和我哥总逼着我在家看书,时不时的便要说什么停云多用功,停云多认真……真的是烦死我了。”   甄倚云这些日子在家也是难熬得很,她已经很尽力不去理会甄停云了,可两人一个院子见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能不天天吵架已经是甄倚云吃够了教训,咬牙忍耐出来的结果了。   如今听裴明珠提起,甄倚云也是头疼,偏偏她现在是“好姐姐”,当着人的面也不好说人坏话,只得含糊道:“我二妹妹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就别与她计较了。”   想起自己在外居然要给甄停云说好话,甄倚云简直要呕死了。   裴明珠不过是随口一说,不一时便又转口说起另一件事来:“对了,过些日子,小郡主她们要去西山做诗社茶会,特意让我来问你一声,要不要一起来?”   能在西山有别院的自然多是显贵人家,燕王府自也是有的。其实,依着燕王府小郡主的身份,裴明珠这个阁老孙女倒是能够格参加小郡主的诗社茶会,甄倚云就有点勉强了。不过人家小郡主待裴家十分亲热,连带着甄倚云这个裴家外孙女都跟着沾光,时不时的便能跟着凑个乐。   甄倚云颇有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上进之心,自然是乐意多与这些千金闺秀们往来的。且她自上回得了裴氏提点,也算是开了心窍想明白了:虽然,她不可能接受裴如松这个原男主,但是那几个男配却是可以考虑的,尤其是燕王世子。   甄倚云还记得,那是一本甜宠文。作为甜宠文的原女主,甄停云在家时便深受父母疼爱,长大了些便拜何先生为师,顺顺利利的进了女学,成了名满京城的才女。又因裴大太太这个舅母对她十分看重喜爱,两家很快便定下亲事,甄停云女学毕业后便嫁给了大表哥裴如松,从此以后夫妻恩爱,妻凭夫贵,甚至还成了人人艳羡的首辅夫人,荣宠一生。自然,这是甜宠文,其间也少不了许多男配,燕王世子就是其中最令人叹惋的一个。   里的燕王世子可谓是深情男配,作者写起他来也是不吝笔墨,说他是“深目高鼻,薄唇如削,常着紫衣,远望之便如天上玉人,似无情却有情”。机缘巧合之下,甄停云救过他一次,此后他便格外留心。只是因着他和裴如松乃是少小好友,甄停云又与裴如松早早定亲,正所谓是“朋友之妻不可欺”,他虽有心也不好表白于人,反是克制自持,只在在幕后守护着甄停云。   因着小皇帝自小体弱,又有郑太后暗中作怪,不知怎的竟是早早的病逝了。偏偏先帝只这么一个独子,小皇帝也是年幼早夭,竟是没有留下子嗣,无人可承皇位,亏得摄政王出来做主,从宗室里选了燕王世子为储,择日继位。最后,燕王世子登基为帝,虽也依群臣之谏广选后妃,终究还是忘不了最初的心动。   在甄倚云想来:她既是要选,自然是要选最好的。似燕王世子这样的皇家贵胄,那就是再好不过了。更何况,如今小皇帝尚在位,燕王府也十分低调,生怕招了皇帝太后的眼,大部分的人恐怕都不会料想到燕王世子日后会有那样的造化,恰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甄倚云想得虽好,可她这身份离燕王世子还是太远了。思来想去,唯一可以上手的两条路,一条是大表哥裴如松,一条就是燕王府小郡主。她既是有意燕王世子,自然不可能上赶着与裴如松扯出关系,只能一力巴结一下小郡主,借此曲径通幽了。   所以,裴明珠这么一问,甄倚云立时便点头应下了,随即又试探着道:“郡主只请了我吗?”   裴明珠自然知道甄倚云的意思,朝她眨了眨眼睛,很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自然。”反正,她是不乐意带甄停云玩的——虽然甄停云也不一定愿意和她们一起玩就是了。   因着要去小郡主的诗社茶会,甄倚云又有心谋划,难免上心些,待得晚上回家,她陪着裴氏用了晚饭,这便央求裴氏给自己置办新首饰、新衣服。   当然,甄倚云心里虽是不乐意带上甄停云,对着裴氏时还是要解释一句的:“按理,这样的事也该是姐妹两个一起去,偏这回请客的是小郡主,连我都是沾了表姐表妹们的光才能去的,倒不好再厚着脸皮带人过去。”   “我知道。”裴氏也是高兴女儿能和小郡主搭上关系的,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对此表示理解,“左右你二妹妹如今也正用功读书,倒也不急……”   甄倚云闻言,这才放心了些。她心下稍宽,不免抱着裴氏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卖乖,母女两个说了好一通的话,难得的亲近。   裴氏也被女儿哄得高兴,念着女儿过些日子便要去小郡主的诗社茶会,自然不好真就耽搁了,立时便叫人安排起来,颇有些雷厉风行的模样。   不过几日,京城奇宝斋便送了一下子的首饰来,自是要先送到正院,叫裴氏这个当家主母过目的。   正巧,甄父这日下衙也早,当时就在边上,顺势看了一眼,见着那几样新制的步摇耳坠,听说这是给甄倚云备的,他不免多说了一句:“这才三月,我瞧倚云那里就已经置办了好些衣服首饰,怎么又有新的?”   裴氏正低头打量着那些小首饰,眼也不抬的回道:“如今已是开春,她们小女孩家就爱个新奇,这些东西总少不了,说起来也不算很贵重……怎么,你这当爹的还不舍得了?”   甄父倒不是不舍得——他对儿子要求严,对女儿一向都是娇宠的。便是叫甄父说:女孩家打扮的漂漂亮亮,便是不出门,自家人瞧着也喜欢啊。   只是,再宠那也不能这样的。   甄父既是见着了,少不得要提点裴氏这做娘的几句:“这不是舍不舍得的事情!她和停云两姐妹的,如今你什么都只紧着倚云,倒落了停云那头,这可不好吧……”   “旁的不说,单是前头停云给家里出了主意,虽还没做起来,可多多少少也算是条财路,虽我不喜欢她一个姑娘家琢磨这些。但她这主意也算是给家里添了条财路,你做娘的也该好好奖励一二。有道是‘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你这样有功不赏,一昧偏心可不好。”   裴氏闻言倒是回头笑睨了甄父一眼,笑劝他:“你怎么也小心眼上了?倚云如今已是及笄,又是要上女学,常在外走动的,往来的也多是千金闺秀,总不好在人前落了面子,我这才给她多置办了些东西。倒是停云,她整日里闷在家里读书,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真要说起来,停云她那里的笔墨纸砚、吃食用度,我是再没有吝惜的,只盼着她是真的用心向学,早早考中女学,有个好前程才是真好呢。待她及笄了,出门交际,我自也是要给她置办衣衫首饰的……”   “怎么说都是你的理!”甄父忍不住瞪她。   裴氏笑得推他,呶呶嘴,揶揄道:“去去去,只我一个是偏心的,你最是公正!”   说到底,不过是夫妻两个的几句拌嘴,内院这些事,甄父大男人的也不好多管,只心里过意不去,虽觉着裴氏也有裴氏的道理,但他做爹的还是特特叫人拿了一块徽墨送去给小女儿,也算是勉励她好好用功读书。   当甄父的徽墨送到甄停云处时,甄倚云也得了裴氏派人送来的那一匣子小首饰。   其实,以甄家的财力,还真没有太贵重的首饰,这些不过是样式新奇精巧,小姑娘家瞧个新鲜罢了。也正因此,甄倚云方才时不时的都有新首饰,只是这回是要去小郡主的诗社茶会,裴氏心里看重便特意给加了一支金镶珠宝点翠簪,可以算是那一匣子里最贵的了。以甄倚云如今的年纪,裴氏其实也是有心给她添些贵重首饰,便如早前给的庄子铺子一类,一件件的攒着,可以用作日后的嫁妆。   甄倚云得了首饰,仔细的瞧了一回,心里正高兴呢,听说甄父也给甄停云送了东西,她眼珠子一转便将自己这支新得的金镶珠宝点翠簪给戴上,笑着去见甄停云。   甄停云才用过晚饭,正闲着无聊,见着甄倚云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不由笑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甄倚云抬手抚了抚自己如云的乌髻,眸光似水:“听说爹爹特意给妹妹送了块徽墨,我便想来瞧瞧呢。”   甄停云引了人入屋坐下,口上道:“姐姐说笑了。真要说起来,我这一笔子烂字,瞧着也与狗爬差不离,如今也只得安慰自己勤能补拙,想着这每日早晚的练,总能够有些进益。爹爹送的这块徽墨,我如今便是得了也是不舍得用的,只怕糟蹋了这样好的东西。”   虽然如今在甄家,笔墨纸砚皆不缺,可甄停云自小养出来的节俭,笔墨纸砚上也多是省着用的。   甄倚云闻言,心里也是舒服的,抬手握住甄停云的手,笑道:“这也是二妹妹你格外用心的缘故,要不然爹爹也不会特意使唤人给二妹妹送块墨,我便是想得都不能呢……”说着,她又指了指自己发间的那支金镶珠宝点翠簪,叹道,“像我这样的俗人,得不了爹给的好墨,只能得些俗物了。”   不得不说,甄倚云发间的这一支金镶珠宝点翠簪确实是精致新奇,金累丝编出的镂空簪身细薄精巧,簪头是几朵牡丹,左两朵,右三朵,皆是点翠为萼,红宝如蕊,红宝石并不算大,颜色却是浓艳如血,宝光灼灼。右下处又有几朵珍珠为蕊小花,珍珠只米粒大小,珠光盈盈,恰可用以点缀,更添几分生动气象,精巧绝伦。   这样好的簪子,甄停云如今的匣子里还真没有。   甄停云不可避免的有些嫉妒了:是的,虽然她总安慰自己父母什么的都靠不住,别对他们抱太大希望。可是,她本心里还是不喜欢被区别对待,尤其是这种人有我无的区别对待。但是,不高兴归不高兴,甄停云也不会表现在面上——她又不是那种拿自己的不高兴来取乐别人的人。   所以,甄停云只是顺口问道:“这不年不节的,娘怎么忽然想起要给姐姐送这些?”   这就要说到另一个炫耀的地方了。   甄倚云脸上笑容更盛,眨了眨眼睛,乌亮的眸子里似有流光,语调矜持:“倒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小郡主她们要办诗社茶会,请了我去。”顿了顿,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抬手掩唇,细声道,“二妹妹,我自然也是想带你一去的,只是到底是小郡主办的宴,我也不好……这次过去,我一定与小郡主说一说你的事,若有机会下回一定要带你过去。”   说着说着,甄倚云心下也是颇有些自得:像甄停云这样整日里只知道闷头读书,不知交际往来的又有什么用?说不得日后再嫁个傻读书的进士才子的,做个小官夫人,只怕一辈子都要给人低头哈腰……   这么想着,甄倚云心里那根弦儿倒是送了许多,觉着自己似乎也不必太紧张?她心宽起来,也懒得多说,略说了几句后便回自己房了。   待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小心的将发上簪环一一解下时,又听丫头来报,说是:“二姑娘出门了,好似是往主院方向去。”   甄倚云抬眼看向对面的菱花铜镜,便见镜中的自己一张脸仿佛都是亮的,眸光明明,唇角微翘,显是在笑。   到底是在自己屋里,甄倚云也没掩着,笑了笑,十分感慨的接口道:“我倒不知二妹妹竟是这样的急性子…………”看样子,甄停云在她面前的那些冷静淡定不过都是装出来的罢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自己一走,她就直接往主院去,怕不是去讨东西的吧?   甄倚云深知裴氏和甄父的性格,倒是乐意看着甄停云讨东西反被训。   她已将一头簪环都解了下来,此时正披散着一头如云似缎的乌发,对着镜子梳了梳自己逶迤而下的乌发。然后,她又低下头,用那纤纤细指拣起那支金镶珠宝点翠簪,漫不经心的把玩起来。   她神色里带了几分的不经意,心里已是暗暗思忖起来:其实,她前头确实是想得偏激了。毕竟,这些年留在裴氏和甄父身边的是自己这个长女,父母心里少不得要偏自己些。自己这样争来争去的,火急火燎的挑拨,反被甄停云将了一军,反叫甄父和裴氏对甄停云起了怜爱之心,可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如今想来,以自己如今优势,还真是一动不如一静。左右父母心里是偏着自己这个长女,好东西肯定少不了她的,甄停云这乡下来的不过是跟在后头捡些自己不要的小东西罢了。再者,自己如今已上了女学,乃是京里有名的才女,结交的也都是小郡主这样的贵女,日后若能与燕王世子结缘,那就更是贵不可言,甄停云便是真能学出什么,考入女学,那也是一辈子都及不上自己的。   甄倚云想着想着,直觉是有了定计,心下大为宽慰,一时间竟也没了与甄停云争斗的心情,扬声叫人备水,准备早些洗漱,早些休息。   毕竟,她明日还要赶早去西山,去见燕王府小郡主呢,还是要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可不能为这着个甄停云给耽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你也要去西山?好巧哦~(#^.^#)嘻嘻 第36章 祖孙出门散散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甄倚云正琢磨着自己的那些事,甄停云方才走到了正院门口。   说来,甄停云倒还真不是来讨东西的——她虽讨厌裴氏的偏心病,但还不至于小气至此。   倒是裴氏,听说小女儿这时候过来也是心觉奇怪,重又披了衣衫从里屋出来,笑问道:“怎么这时候来……”见女儿手上也没捧个手炉什么的,好似有些冻着了,这便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捂着,柔声问道:“可有什么要紧事?”   甄停云也不见外,直接便道:“我听大姐姐说,她明日要去参加小郡主的诗社茶会。”   裴氏闻言,脸上有些不自在,口上倒还是温声安慰自家女儿:“你不正准备考女学嘛,倒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待你日后考中女学,大了些,到时候自有许多人邀你去参加什么诗社茶会的。”   说着,她还拍了拍甄停云的手背,笑道:“不必急于一时。”   甄停云很明理的点了点头,又道:“娘说的对,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就想来问一问娘:上回您与我说的那个郊外能跑马的庄子,我明儿能不能去一趟,就是住个几日,散心放松些日子,也能跑跑马,练一练骑射。这样,日后考女学时,我也多些把握。”   若是换在往日里,裴氏少不得要仔细想一想,毕竟那庄子已交给甄倚云打理,虽不曾给她却也算是许给她的嫁妆了,确实不好叫小女儿常去的。只是,甄倚云明日就要去赴小郡主的邀约,幼女却不能跟着,若叫她照旧在家闷头读书,裴氏心里想着也觉过意不去。   所以,裴氏只顿了顿,很快便点头应了,语气轻松:“也好,你整日闷在家里看书,我瞧着也怪累的。是该去外头逛一逛,换个心情,可不好闷坏了。迟些儿我叫人吩咐下去,给你把马车备好,早上或是中午就能过去的。”   甄停云脆声应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瞧祖母这些日子在家也闷得很,不若叫祖母也随我一起,去庄子里住几日,权当是散散心了?”   提起甄老娘,裴氏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倒是后头的甄父听着这话,大是宽慰,觉着女儿果然是个孝顺的,立时便在隔着屏风应声道:“这倒好!可惜为父明日还要上朝,否则倒是能陪你们一起去。”又与裴氏商量,“明儿天气不错,我便骑马吧,我那辆马车正好留给母亲和停姐儿。如今早上还有些凉,你记得叫下头人好好收拾马车,褥子铺厚些,总不好叫母亲和停姐儿路上受累。”   裴氏倒是犹豫了下:“家里只两辆马车,我原想着,待老爷上衙后,大的那辆马车正好空出来给倚姐儿,小的留给停姐儿……”   “倚姐儿不过是去玩的,又只她一个过去,哪里用得着这样大的。”甄父随口道,“倒是母亲和停姐儿,一大一小的,总还是要坐安稳些才能放心。”   裴氏叹了一口气,有点犯愁:“我就是怕倚姐儿在郡主她们面前丢了脸。”做父母的,总想把最好的给儿女,至少不叫儿女丢脸才是。   “咱家如何境况,难不成郡主不知道吗?既是有心请了她去,自不会为着马车这点儿小事计较。”甄父不似裴氏这样仔细,说起话来也十分随意,随口便道,“要我说,你为着这事给倚姐儿添置首饰新衣已是十分郑重,马车这样的小事实是不必太计较。”   听着甄父提起首饰新衣的,裴氏不由有些心虚,眼角余光不觉便往甄停云处看——虽然,她自觉自己所为皆是有理,但对着女儿,不知怎的又觉有些亏心。   眼见幼女面色无异,裴氏方才略宽了宽心,便含糊着将这话给带过去了:“行了,是我想多了,就依老爷的话吧。”   待得打发了女儿出去,裴氏这才扭过头去说甄父,“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若叫停云知道我只给她姐姐添了首饰新衣的,她该不好受了。”   甄父只觉莫名其妙:“难不成我不说,停云她就不知道了?”   裴氏:“……真是和你说不清。”   “是我和你说不清吧。”甄父也被她弄得有些恼,干脆自己拉了被子躺下了。   裴氏叹口气,只好又回去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好容易才哄得人稍稍开怀。   *******   离了家里,去外头庄子小住几日,既能带上甄老娘散散心,也能在外练习骑射,这才是真正的好事,也是甄停云真正想要的实惠。   甄停云从主院出来,难得的有了些雀跃,这便脚步轻快的往甄老娘院子里去,想着将这事与甄老娘说一声。   这么晚了,甄老娘原也是要歇下的,忽而见着孙女过来,只当是有大事,倒是被唬了一跳。   好在,甄停云也是利落,立时便把事情说了。   甄老娘听着,也是喜得不行,连连道:“也是,咱们来京城也有好几个月了,是该出门去走一走了。”   说真的,从这里就能看出婆媳关系不好,甄老娘这婆婆暗地里吃得闷亏了——人家媳妇要是真心实意的孝顺,那做婆婆的才能得着真好,真正妥帖;可若是裴氏这样面上孝顺的,好衣好食供着,只把你当个佛爷似的搁在院子里,隔几日再陪丈夫带儿女过来问安,瞧着没什么,也挑不出错处,偏就叫甄老娘憋闷。   毕竟,甄老娘是乡下来的,虽乡下日子苦可也算得上是自在的,时不时的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来唠嗑,倒也有滋有味。可现在呢?她个乡下婆子来了京城,那是什么都不懂,既管不来那些七拐八拐的家务事也不知该如何出门交际应酬,只得把院门一关,自己窝在里头不出来。甄父虽也是孝子,有心孝顺,可他公务繁忙,平日里还真顾不了许多,只能时不时的抽空过来坐着说会儿话。底下的孙子孙女们也都大了,甄倚云要上女学,甄停云要备考女学,甄衡哲也有自己的功课,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只甄老娘一个老婆子待在院子里,身边也就剩下六顺和八珍这两个能说话的了,可不就憋闷?   当然,憋闷是甄老娘的,按裴氏的想法:好吃好喝,边上有人伺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时不时的就有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孙女过来请安孝敬……以甄老娘往日里的行径,她如今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可算是好得很了。便是甄父都说不出什么——他是知道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宿怨的,眼见着妻子不曾亏待母亲,甚至还以礼相待,时不时的领着儿女去请安也不能要求再多了,要不家里又要出事。   正因如此,甄老娘听说能出门散心,她是真欢喜,抓着甄停云的手问了几句,还嗔怪孙女:“你也是,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不早说?要早说,这黑灯瞎火的,我这一高兴,又要睡不着了……”   说着,甄老娘还真不睡了,兴冲冲的就要起来去收拾祖孙两个去庄子的东西。   甄停云把人拦下,安慰道:“就是自家庄子,咱们不过是去小住几日,散散心。那边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对了,还是要把马兰头给带上。”   说起马兰头,甄停云不免又想起元晦,暗道:明日或许还能绕道去元晦那里看看,若元晦正巧就在西山别院那里,她或许还能与元晦讨教些骑射的事情……   甄老娘早便将元晦什么的给全忘了,此时倒是与孙女唠叨起庄子的事情:“傻丫头呦,虽说这是去散心的,可你也不能一点心眼都没有啊。先前你娘就说过了,这庄子以后是要给你的,咱们这回正好去看看,好好的筹划筹划。听说这京郊的庄子,一年也有许多出息呢。”   当初裴氏就是在甄老娘的院子里,话赶话的许下了“若你考得中,一个庄子算得了什么”的气话,甄老娘自是记得牢牢的。且她心里早便孙女的庄子看作是自己的,此时自然要认真谋划起以后来。   甄停云对于考女学这事其实也没啥太大的信心,不过瞧着甄老娘这兴冲冲的模样,还是一狠心,直接给人画大饼:“祖母您放心,等我回头考了女学,娘把庄子给了我,到时候咱们天天去都行了。”   “就是这么个理儿。”甄老娘摸了摸孙女的头,想着时候也不早了,明儿两人又都是要去庄子的,索性便留甄停云在自己院里歇了。   祖孙两个,这日晚上自然又说了许多私房话,叽里咕噜的,半夜里方才睡着。   等到第二日,甄倚云方才知道裴氏原先许给自己的大马车没了。   甄倚云简直气得了个半死,立时便想起了甄停云昨晚上去主院的是:好啊!原还以为她是心急着去要东西,没想到是去告自己的状,是抢自己的马车!   到底是小郡主的诗社茶会重要些,甄倚云虽是生气却也强压着怒火,转头去与裴氏撒娇:“娘,不是说好了这回把大马车留给我的嘛?我这样过去,小郡主她们瞧了多不好呀。”   裴氏昨晚上虽也嗔怪过甄父,但是夫妻两个说好的事情自不会再改主意,便只道:“你祖母和二妹妹正要去庄子里散心,你父亲的意思是,你祖母老人家身子弱,车马还是需要安稳些的。”   甄倚云歪着头,小声道:“什么时候去庄子不成,怎么非要这时候去?”真真是存心给人添堵!而且,那庄子,裴氏原就是许了她的!   裴氏瞪她:“怎么,你能去赴宴,你二妹妹与祖母连庄子都不能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甄倚云还要再说,却又撞见裴氏严厉的目光,只得勉强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裴氏将女儿点头,又拿了甄父先前的说法哄她:“既然郡主有心请了你去,自不会为着马车这点儿小事计较,你也别想太多了。”   甄倚云心知裴氏主意已定万不会改,只得一一应了,心里却是恨恨的:自己原就是这回宴里身份垫底的一个,可也不能事事都比人差吧?若如此,郡主如何会看得起她?如何会为她引荐燕王世子?   甄倚云越想越恼,昨晚上那点儿自得早便叫她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气得咬牙,深觉甄停云就是自己的克星,要不然怎么非得挑今天去庄子,怎么非得要把她定下的马车占了去?   偏她如今是在裴氏面前,裴氏已是下定决心,她又有那些前例在,此时也只得勉强挤出笑来做个好姐姐。   当然,旁敲侧击的说几句,甄倚云还是会的。所以,甄倚云只略顿了顿,很快便笑起来,转口道:“娘,既是要去庄子里,您就不跟着去看看?”   裴氏听着这话,心里也是有些不是滋味:虽说女儿出门带上祖母是孝心,可这难道不是把自己这个亲娘给落下了?原本还只是觉得别扭,被长女这样一提,也觉着小女儿这样做确实是不大周道。   当然,裴氏面上还是要说一句:“家里一堆儿的事,哪里离得了人。”   甄倚云心知自己的话是入了裴氏的心,这才拉着裴氏的手说了些有的没的,一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这才领着丫头起身走来。临走前,她还特特道:“娘,晚上等我回来一起用饭啊。”   裴氏听着她这话,心里倍觉妥帖,面上倒是笑应了一句:“你忙你的,不必急着回来。”   比起一早上起来就生了一回闷气,拉着裴氏说了一咕噜话的甄倚云,甄停云与甄老娘倒是起得晚了。   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她们两个夜里说话,说得高兴,睡得晚了些,自然也起的晚。不过,赖床这种事有时候也是有益身心的,尤其是甄停云这样往日早起练字的,又或是甄老娘这样觉少的老人,两人晨间从床上起来时都觉心情甚好。祖孙两个洗漱更衣,很快便对坐下来,叫人摆了早饭。   到底是十多年相处下来的,甄停云和甄老娘的口味都是十分相近的:白粥配小菜。   如今三月里,桌案上的菜色也渐渐丰富起来。尤其是如今春笋正新鲜,嫩的不得了,叫人做了菜端上来,配着白粥正好入口。   甄老娘喝着热粥,胃里舒坦了,心情也好,顺嘴便与孙女唠叨:“你爹起早是要去上朝。怎么你大姐也这么早出门?”就是和人约好了出去玩也没有这样早的啊。   甄停云端着粥碗喝粥,随口道:“早走早到嘛,说不定还能与主人家多说说话。”她估摸着,以甄倚云如今的身份,对着小郡主肯定是要殷勤些的,早点过去说不定还能讨好一下人。   甄老娘对于甄倚云的印象并不怎么好,略说了两句便转开话题:“不说她了,你也利索些,吃完了咱们就去庄子里。”   这样说着,祖孙两个都是胃口大开,不一时便将早饭吃了个干净,又叫六顺八珍还有凭栏秋思这几个小丫头跟着,这就坐着早备好的马车去了庄子。   大女儿走时还知道说一句“晚上等我回来一起用饭啊”,轮到小女儿这里,就只甄老娘端着架子说什么“裴氏,家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和二丫头先走了……”   裴氏听着都觉不顺耳,咬牙送走了人,这才回头翻看自家账本,翻着翻着又忍不住叹气:孩子果然还是要自己养的才亲。长女倚云还好,似小女儿甄停云这样的,就只亲她祖母的。   裴氏这里心里不好受,甄老娘在马车上也说孙女:“我瞧你平日里也是嘴皮利落的,怎么关键时候就并不知道说几句好话?”   甄停云低头拨弄着腰间的穗子,装傻道:“祖母您说什么呢?”   甄老娘为着孙女也是愁死了,伸手戳戳她的额头,气到:“还装傻?!你娘那人,我是最知道不过的——她就是个要强爱面子的,最爱听好话。你做女儿见着亲娘,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又怎么样?偏你跟个倔驴似的,一棍子打不出一声来!你娘脸都黑了。”   甄停云只好上去撒娇:“我这不是怕祖母您吃醋嘛。”   “老娘吃个屁的醋!”甄老娘见她不应,一时没忍住,爆出一声骂来,随即又沉下声与孙女分说,“我和人端架子那是因为我是做人婆婆的,是靠儿子过活的,自不必看媳妇的脸色。反到是她,心里便是再不服气,装也得装出个孝顺模样。可你不一样,你是做女儿的,旁的不说,你要不孝顺,外头不知多少人要说闲话……”   说到这里,甄老娘这半辈子不服老不服软的,不由也叹了一口气,不甚自在的将目光转向车窗方向,低声道:“再说,你也大了,祖母老了不中用,到时候给你相看婚事这些也都得要你娘出面,她心不心疼你,这里头差得就多了。丫头,女儿嫁人就是投胎,可不好为着旁的耽误了。”   甄停云听着,心下酸酸软软的,眼里也有些发涩,只得掩饰着点头,含糊应道:“祖母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甄老娘到底也没多劝。   她也是许久未出门,掀开车帘往外看着,瞧着外头的景致也是不由一笑,一面看,一面有一句每一句的问起甄停云庄子的情况,比如:庄子都有几亩田地?种的什么?可养鸡鸭了?收成如何?有没有下脚的地方云云。   其实,这些昨晚上原就是说过了,可甄老娘就是忍不住想要多问几句。虽然她在甄家过的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可如今坐在车里,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景致,嗅着空气里的草木清香,她的脸上不觉便带了些轻松的意味,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甄停云也是难得的好心情,依在甄老娘身侧往外看着。   如今已是三月里,京城的郊外仿佛已被春风醉倒,枝头挂绿,迎春吐蕊,一片的浓翠碧绿早将寒冬时的干涸寡淡抛之脑后。就连从车窗边漏进来的微风都是温软的,仿佛还带着三月的柳絮与莺啼鸟鸣之声。   甄停云不由想:这个时候庄子里肯定也有些野菜什么的,倒是可以采点儿送去给元晦。   就是不知道元晦他收不收?   ………   杂七杂八的想了一通,马车倒是顺顺利利的到了庄子。   ******   甄家的庄子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不过是二十亩的地,中间挖了个小小的池塘,半亩不到,正好养些鱼虾。池塘边上倒有几栋供人落脚的农房,搭的普普通通,颇有些田地人家的质朴,也可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对于甄家来说,这么一个小小的庄子也是极难得的,要不然甄倚云也不至于特特盯上这庄子,将之视为自己未来的嫁妆。   因着到庄子时便已将至午时,甄停云和甄老娘便在庄子里用了午饭。   庄头自是个机灵的,听说是主家老太太带着孙女过来散心,自然也是花了点心思,就地取材的做了几样的好菜:烤鱼,油拌芥菜,白菜豆腐汤,还有加了笋丝香菇丝煎出来的芙蓉蛋和腊肉蒸饭。   倒不是特别难得的,多是就地取材——烤鱼是拿池塘里新钓出来的肥鱼烤的;芥菜白菜等都是地里摘的,鸡蛋也是早上才摸来的热鸡蛋……主要是东西新鲜实在,吃起来也是有滋有味的。   甄老娘尤其喜欢那腊肉饭,眼瞧着搁在白米上的那几片子肥瘦得宜的腊肉,再看看下头油亮亮的米饭,使劲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味道都是香喷喷的,叫她咽了口口水。   甄停云很有警惕心的提醒她:“您老人家可不好吃太多油腻的,这腊肉……最多就只能吃一片!”   甄老娘啧啧嘴:“难得出来,你说这些就没意思的啊。”   甄停云哼哼:“一片都多了!这饭里还不知多少油水呢!”   “行吧,一片就一片。”甄老娘生怕孙女说着说着,连饭都不给自己吃了,只得摆摆手,“就你事多!”   说话间,甄停云已经一筷子夹起一片蒸得流油的腊肉,先递给了甄老娘。   甄老娘这才满意了,慢悠悠的吃着腊肉。   对面的甄停云则是一口一片,再吃点儿解腻的油拌芥菜或是白菜豆腐汤,简直是吃得停不下来,感觉这腊肉味道真的很不错。   甄老娘都忍不住瞪她:就分一片腊肉给她老人家,自己倒是吃得香!   甄停云自然是注意到了甄老娘的目光,她半点也不脸红,还眨巴了下眼睛:“我这几天起早贪黑的看书练字,都廋了好多,只能多吃些补一补了!”   甄老娘:“!!!”   甄停云还很无耻的炫耀补充道:“而且,我又吃不胖,多吃点有什么关系。”   甄老娘真想拿筷子去敲孙女的脑袋!   祖孙两个说说笑笑的吃完了午饭,甄停云又往厨房去了——虽说甄停云早前是想着带着马兰头出门跑一跑,练个骑射的,可她平日里在家用功,眼下出了门却觉得胸口闷气似也散了许多,一时儿倒是提不起劲儿,只想放松一二。   所以,甄停云索性便就着庄头才摘来的芥菜,亲手包了些芥菜馅的饺子。然后,她拿食盒将这些饺子装好,拎着食盒与甄老娘道:“难得出来一趟,我就包了些芥菜饺子,正应时候,顺道给先生送一些去尝尝鲜。剩下的,祖母您要是想吃,叫人煮了做点心也是好的”   甄老娘原还以为元晦走就走了,也是上一回才知道元晦还住在京城边上的事情,想着元晦早前给甄停云送的那支紫玉箫,她倒没有拦着孙女的意思,只是道:“你那先生难道还缺这么点饺子?哪里值得你跑来跑去的。”   甄停云随口道:“礼轻情意重嘛。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别院,就是顺路送一送而已。”   甄老娘想着元晦一抬手就是一支紫玉箫,甄停云做弟子的殷勤些也是应当的,摆摆手就叫孙女去了。   甄停云这头上了马车,想了想,还是将马兰头给带上了——元晦住的别院临近西山,要是他今日正好在,说不定也能跟着元晦在西山里练一练骑射什么的,听说山里也有许多野物的呢……   这么一想,甄停云就更盼着元晦能在西山别院了。   也是巧了——傅长熹这一日还真来了西山别院。   自回京后,傅长熹便一直很忙,忙着回忆旧事,忙着与小皇帝相处,忙着应付宫里的郑太后和内阁里的几只老狐狸,忙着处理朝政……好容易这几日闲了些,几位大长公主又不知怎的,仿佛是约好了的,一个个的轮着来王府寻他说话,或是哭着与他回忆吴皇贵妃的事情,或是笑说子孙趣事,或是带几个漂亮活泼的姑娘,总之言里言外皆是劝他早日成婚。   傅长熹实在是不耐烦应付她们,偏偏论辈分这都是他的姑妈,也不好太过失礼,勉强敬着便是了。这日,他也是得了闲,为着躲人,索性便早早出了城,直接来了西山别院。   结果,他这头正浮生偷得半日闲,一人坐在屋里调试琴弦,便听得外头有人来报——   “殿下,甄姑娘来了。”   傅长熹闻声微微挑了挑眉,随即颔首:“叫她进来吧。” 第37章 芥菜馅的饺子   话声方才落下,傅长熹又看了看自己琴案上的那架琴,他心念一转倒是有了主意:上回要赶时间,甄停云说到一半便走了人,倒是没能吹箫。今日倒是赶了巧,正好试一试自家女学生箫曲上的进益。   傅长熹正想这事,很快便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轻盈,欢快,像极了枝头跳动的雀鸟,只听着那声音便令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喜欢。   房门很快便被推开,随之而来的是甄停云的声音——   “先生,你在吗?”她从门外来,带着春日那清新的气息和正午的阳光,声音甜脆脆,“先生,我给你带饺子了,我亲手做的!”   傅长熹仍旧坐在琴案后,没出声,也没起身。隔着一座大屏风,他可以透过屏风镂空的缝隙看见左右张望的甄停云,看着她提着食盒到处寻人。   甄停云今儿穿一件嫩绿色短袄,配鹅黄色的长裙,硬是将原本高挑的身量也被拔高了一截,此时背光站在门边,纤细袅娜,像极了仕女画里一步步走出来的美人。   午日阳光正盛,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照在她的脸容上,脸蛋雪雪白,娇嫩的就像是一揉就会碎开的玉兰花,又仿佛最上等的美玉,哪怕是在光下也是莹莹发光。   傅长熹看着她,觉得她这模样像极了才踏入春林的小鹿,可爱的不得了,叫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春天里才冒头的幼嫩犄角。   然后,他又想起了:是了,她也快要过生辰了,等过了生辰也就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   这一瞬间,傅长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转过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但他还是及时止住了胡思乱想的自己,咳嗽了一声,止住了乱窜的甄停云:“我在这里。”   甄停云闻声,绕过屏风,这才看见了正坐在琴案前的傅长熹,不由笑道:“先生在抚琴?”   “只是试一试声罢了,”其实,这会儿见着甄停云过来,他也是高兴的,只他一贯端肃,便是心里喜欢,面上也是淡淡的,伸手面前的绿绮琴推开些,转口问道:“怎么想起来要过来?还带饺子?”   甄停云闻声便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将食盒搁在一侧,伸手打开了给傅长熹过目,语气轻快的与他解释起来:“我今天陪祖母去庄子里散心,原就想着要来先生这里看看。午饭时正好吃了一道油拌芥菜,我吃着觉得味道不错,便也想叫先生尝尝味道。正好芥菜都是现采的,新鲜的很,我干脆就做了些芥菜饺子给先生送来。”   说着,她弯了弯眼睛,嘴甜如抹蜜:“可见是我这做学生的心里有您呢——但凡有好的,总是想着要来孝敬先生您的。”   傅长熹听着,心下颇是妥帖:他幼年失母,因此又被孝宗皇帝迁怒,年纪轻轻便去了封地,堪称是亲缘淡薄。虽说他手下多得是服侍之人,亦有许多忠心臣属,但细论起来倒也没有甄停云这样的贴心——当然,这也是因着那些人都知他的身份,到底没有甄停云这样的厚脸皮。   眼见着傅长熹脸色稍缓,甄停云自觉完成了“每日一马屁”的日常任务,紧接着合上食盒,将之交给别院的下人,让人去煮饺子来,口上道:“等煮好了,我陪先生吃一碗。”   傅长熹一时没忍住,嘴上挑剔道:“还说给我送饺子呢——统共只那么一点,你自己就要分一半去,可见是个不肯吃亏的。”   甄停云状若无辜:“我这也是为了陪先生啊。”   傅长熹微微抬眼,眼眸黑白分明,瞳仁乌黑如墨。他的脸容英俊且淡漠,看人时似乎没有一丝的情绪。   甄停云却不怕他,见状反倒玩笑着反问道:“要不然,我坐边上眼巴巴的瞧着先生你吃,先生怕也吃不下吧?”   对着甄停云这样的,傅长熹到底生不起气,只得又把目光收了回来,摆出都随你的模样。   甄停云哄好了傅长熹,一时儿又想起自己午间吃的腊肉蒸饭,不免懊悔,小声道:“哎呀,忘了带两块腊肉。我们庄子的腊肉都是自己做的,听说用的还是野猪肉,我吃着也觉味道不错,原是想给先生你带一些的……”   屋中多了个甄停云,倒是没了先时的幽静,只是傅长熹也不嫌烦,心情反倒轻松了许多,顺嘴道:“你要想吃腊肉,我叫人准备就是了。哪里值得你这样长吁短叹的……”   甄停云自己把自己给说馋了,犹豫了一下,便道:“那,就叫人做一点?”   这点小事,傅长熹自是随她,略一点头便将这事交代给了下头的人,这才指了指琴案对面的位置,道:“带箫了吗?”   甄停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考教她这些日子在箫曲上的进益。   她立刻就把饺子和腊肉蒸饭什么的抛之脑后,应声道:“带了的!先生你给我的紫玉箫,我都贴身带着,就怕丢了。”   不得不说,甄停云这话,傅长熹听着这觉顺耳,语声也稍稍和缓了一些:“那好,你便吹一曲,我为你伴奏。”   一时,两人隔着琴案,一坐一立,一者抚琴,一者吹箫,琴箫和鸣,乐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屋内窗扇半开着,这琴箫之声很快便随风传了出去。   彼时,燕王府小郡主正领人在西山游乐,听得这乐声也是一怔,便叫了人来问。   听说是山下别院的乐声,她素来冷淡的面上不由也是一喜,笑与左右道:“真是巧了,肃皇叔今日也来了。”   能被小郡主叫一声肃皇叔的,自然就只有摄政王。   在场诸人闻言都觉心头一跳,很有些惴惴。   倒是甄倚云,虽说一直惦念着还未见面的燕王世子,闻听摄政王之事仍旧是心如鹿撞,难免开口问了一句:“既摄政王在此,我们是不是要避一避?”   甄倚云颇知小郡主为人脾气,这话听着似劝实是暗暗推了一把。   果然,小郡主闻言秀眉微蹙,便看了过来:“这有什么好避的?既肃皇叔在此,我做侄女的自是要过去见礼的。”   甄倚云低了头,没再说话——她也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跟着小郡主去见见这位摄政王。   虽然里对这摄政王的描述并不多但也隐隐的提过一些,暗示拔出沈太后和沈家一党,并且敲定燕王世子的储君之位的人就是他。所以,甄倚云心里实在是有些好奇,很想见一见这个里“权倾朝野,不婚不嗣”的摄政王。   有傅长熹在侧弹琴配合,甄停云倒是十分流畅的吹完了一曲。   一曲罢,甄停云很是自得的收了紫玉箫,转头去看傅长熹,朝他眨眨眼睛。   傅长熹只当她是眼抽筋,问道:“……怎么了?”   甄停云只好开口暗示:“先生,你觉得我吹得怎么样?”   “还好。确实是进益良多。”傅长熹忍了忍,还是夸了她一句。   甄停云美得冒泡,如果她有尾巴的话,此时应该已经开始摇尾巴得意了。   傅长熹实在见不得她这当面讨夸,一夸就要上天的模样,便端出为人师长的架子与她道:“你起步晚,底子薄,若是真想在此道有所成就,必得比旁人更勤勉才是。”   甄停云对着学习这事倒是认真的很,闻言便跟着点头,认真应着:“嗯嗯。”   不等傅长熹接着往下说,甄停云便又在琴案对面坐下,拿手撑着自己下巴,好奇的问道:“不过,我听人说,勤学苦练固然能使技艺精深,但也仅止于技,而未及道。真正的天才都是闻一知十,一通则百通,远胜常人。”   傅长熹微微抬眼,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这样的天才到底少有,世上更多的还是寻常之人。你既只是想考女学,那么也无需艳羡天才的天赋,只需自己刻苦,胜过那些寻常人便已足够。”   其实,要说天赋,甄停云还真有那么一点。要不然,就只这么短短几月功夫,她断不会有今日水平。   傅长熹眼界极高,自然能够看出:甄停云如今已是摸着了门槛,唯一欠缺的是时间——待她用时间将技艺磨砺成熟,圆融如一,再有她的天赋,顺其自然,当是会有所成就。只可惜,六月就是女学考,她最缺的也是时间。如今也只能叫她自己回头苦练,到时候再去女学里碰碰运气,指不定真能碰着个有眼力的名师。   当然,天赋这种事,傅长熹肯定是不会告诉甄停云的——就甄停云这一夸就得意的习惯,傅长熹还真不敢与她多说。   倒是甄停云听了傅长熹这话,倒是另有一番理解:也是,她本就只是想考个女学,然后挑个好人家嫁出去,远离甄家这个麻烦窝,远离梦里那些事。所以,这方面其实也不必太计较,真要有兴趣那也可以等到女学之后才继续专研。   想通了这个,甄停云也就没再深究,反到是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饺子煮好了没有。我陪先生你吃一碗再走。”   傅长熹点点头,瞧她出去了。   不一时,甄停云便用红木托盘,端了两碗煮好的芥菜饺子上来,一碗大,一碗小。小的那一碗里约莫也就五六个饺子,少的很。   傅长熹多看了两眼,不由问:“你就吃这么点?”   甄停云满不在意的样子:“我就吃一点尝尝味道,等晚上还有腊肉蒸饭呢。”   闻言,傅长熹不由又看了看自己那一大碗:“……”   甄停云求生欲十分顽强,立刻就转了口:“我就那么点胃口,自然吃不多,先生您就不一样了。您这每日里忙里忙外,还要抽空指导我这个笨学生,真真是辛苦,肯定要多吃点的嘛。”   “看,我特意给您包的芥菜饺子,特意给您挑的大碗。您可得尝尝。”说着,甄停云便先将其中那个大碗递给傅长熹,笑盈盈的模样。   傅长熹淡声说她:“巧言令色。”   甄停云只当没听见,状若无事的捧着自己的那一碗饺子,放在桌上,收好托盘,然后就开始坐下吃饺子了。   傅长熹也跟着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吃了,饺子皮薄得很,只一咬便是满口的热汁,芥菜的清香和肉馅的鲜美交融在了一起,如同复苏万物的春天般鲜活甜美。   傅长熹忍不住又吃了一个。   甄停云见着,唇角微微翘了翘。   两人对坐着吃完了小半碗的饺子,傅长熹才想起另一件事:“我记着,你的生辰是在四月?”   傅长熹不提这个,甄停云差点就要忘了这事。   甄停云自小与甄老娘在乡下老家长大,倒也不是京城这些闺秀那样爱办生辰宴,早几年的时候甄老娘都是随便对付一下就过去了。还是后来祖孙感情好了,甄老娘待孙女也仔细了,这才想起来要给孙女过生辰。当然,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大讲究,甄老娘又是个吝啬抠门的,也就是亲自下厨给甄停云做一碗寿面。   说真的,甄老娘那手艺,还比不上八珍呢。不过甄停云还是每年一碗,认认真真的给吃了。   如今想起来,甄停云面上神色跟着缓了缓,随即方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就是四月十九日。”   傅长熹点了点头,像是思忖着什么,忽然又转了个话题:“我上回给你的骑射小记可是看过了?练得如何了?”   说起这个,甄停云就把生辰这事给忘了,她简直愁的连饺子都吃不下了。她将手上捏着的汤匙放回往里,叹着气道:“其实我在家里的时候还是会叫人在院里立个靶子,闲了就拿弓箭练一练的。可我听说,女学考试的时候,考射艺时是要骑在马上射箭的……”   主要也是她条件不足,没地方练骑射。这要是条件好些的人家,自己就有马场,随你去练骑射。可甄家也就是一般人家,甄停云还和甄倚云住一个院里,别说是院子里跑不了马,就算是跑得了马,也万没有在自家院里乱跑乱射的。   虽然裴氏说过城郊这个庄子可以给她练习骑射,可甄停云又不傻,她早就摸清楚了:这庄子裴氏已是交给甄倚云打理,她要是真的有事没事的跑过去,甄倚云八成是忍不下去的。就连这一次,她都是趁着裴氏心里愧疚提出来的,这才得了上头两位大家长的点头,可这法子也不能总用吧?   傅长熹倒是早有预料,略作沉吟便道:“我这些日子也忙,想必是不能总在别院,不过我已与这里的侍卫交代过了。你自己安排一下,可以隔几日来一趟,在这里练一练骑射。若我不在,你就让侍卫在边上看着,这样也安全些。再者,他们也多是精于此道的,你有什么疑难也可请教他们。”   甄停云闻言果是大喜,喜过了之后又忍不住拿眼去看傅长熹。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的,心里很是清楚能在西山有别院的都是权贵,而且元晦这别院边上还守着侍卫!她之前还悄悄数过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总之十个还多,这还是没算上暗处的那些。   所以说,元晦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啊?   傅长熹自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目光中的怀疑。事实上,他也已经做好了回答甄停云问题的准备。   结果,甄停云眨巴眨巴眼睛,居然还真憋住了,没问!   一时间,傅长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反到是甄停云,她忽而耳朵一动,像是听到了什么,小声道:“外头好像有人过来了?”顿了顿,她忍不住有些诧异,“感觉这声音似乎哪里听过。”   随即,甄停云便猛地醒过神来,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傅长熹:来人声音听上去确实是熟悉的很,颇似……燕王府那个小郡主!   不过,很快的,甄停云也顾不得去看傅长熹,自己就有些慌了:今天甄倚云是去赴小郡主的宴,她会不会也来了吧?   想到这里,甄倚云还是强自镇定了下来,然后转目去看傅长熹:“先生,我好像听到了燕王府那位小郡主的声音?”   傅长熹:“……”   虽然已经想好了随其自然,人家问了就直说,可甄停云真就问到了,傅长熹忽然就有点不想说了。   沉默片刻,傅长熹还是道:“可能,是你听错了吧。”   顿了顿,他从位子上起身,抬步便往外去,口上道:“你先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甄停云也确实是不想出门,乖乖的点了点头,目送着傅长熹离开,心里仍旧转着个年头:所以说,元晦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啊?总不至于是小郡主金屋藏娇的那个娇吧?   甄停云越想越歪,只把自己恶寒得不轻,最后只得耸耸肩:不能再乱想了,还是等元晦回来再问他吧。   *******   傅长熹从屋里出来,果是见着了等在外头的小郡主傅年华。   自然,还有跟在小郡主身后的那些千金闺秀——这些都被傅长熹一眼略过了,只当没看见。他扫了眼这位甚少见面的小侄女,勉强耐下性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肃皇叔。”眼见着傅长熹这位皇叔从里头出来,小郡主那张一贯冷若冰雪的脸上也不由绽开笑容,连忙上来行礼,口上解释道,“今日侄女在院中摆宴,正好闻听到皇叔箫曲琴声,便想过来与皇叔问安。”   傅长熹点点头。   小郡主还要说话。   傅长熹已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既是来问安的,现已问了安,你是不是该走了?”   小郡主:“……”   小郡主脸上的笑容差点就要撑不下去了,心下不由暗道:难怪母妃常说皇叔性子孤僻,不好招惹,怎的真就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人……   好在,小郡主到底是燕王妃一手带大的女儿,对着甄倚云这些人时她自是矜持冷淡,对着傅长熹这样的长辈除了仰慕亲近之外更有许多小心。眼见着傅长熹脸色不好,直接开口赶人,小郡主也不会死赖着不走,这便礼了礼,温声道:“是,侄女这便走了。”   小郡主起身要走,跟在她身后的那一群闺秀千金自然也不好留,只得跟着一起走了。   甄倚云跟在最后的位置,临去前还悄悄的看了傅长熹一眼,抓着袖角的手指都是紧绷的,心口更是砰砰乱跳:她还是去年才来的京城,眼下还未见过书里那个“深目高鼻,薄唇如削,常着紫衣,仿佛天上玉人,似无情却有情”的燕王世子,就连摄政王那日入城,也不过是站在酒楼上远眺了一眼。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见这么个人,实是没想到书里那个只提过寥寥数句的摄政王竟是这般模样。那样的容貌和气势,根本不是前世那些明星所能媲美的,甚至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   这样魂不守舍的跟着人走到了门边,甄倚云方才稍稍回过神来,悄悄环顾左右,见诸人皆有些心不在焉,她这才放松了些。然后,她才扯了扯边上裴明珠的袖子,小声道:“真没想到摄政王是这样子的。”和当初在酒楼上远远看见的一点也不一样。   裴明珠也才回过神来,拿手捂了捂自己还有些发烫的脸颊,小声应和:“是啊,真没想到……”   小姑娘们说着悄悄话,离了院子,傅长熹方才转回房间去看甄停云。   结果,这一回甄停云是真憋不住了,忍不住道:“先生,刚刚来的应该是小郡主吧?”她虽没听到傅长熹与小郡主说话的声音,在屋里却是仔细想了一回,越想越觉得自己初时没听错。   所以,她仰头看着傅长熹,微微睁大眼睛,一副“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模样。   傅长熹真心觉着头疼,真要说的话,如今坦白身份或者也是可以的。偏他又有些说不出口,想了想才道:“是她。”   甄停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傅长熹真怕她眼珠子就这么掉出来了。   紧接着,便听甄停云小声问道:“那,小郡主怎么回来这?”她倒是没敢直接问人家身份,只拐着弯问了一句。   当然,这个拐弯也拐得很急就是了。   傅长熹瞧她又担心又害怕的模样,不知怎的,心上一动,话便已经说出口了:“这是摄政王的别院,她自然是来拜见摄政王这个皇叔的。”   甄停云感觉心脏跳得厉害,差点喘不上气,声音都有些虚弱起来:“那,那先生您究竟是……”   傅长熹看够了她脸上那变来变去的神情,这才开口:“放心,我不是摄政王。”   话声未落,跟前的甄停云一改先前的担忧虚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傅长熹见状,便是不想扯谎也不得不稍稍分出些精神来想说辞:“我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名姓暂时不好与你说。这院子也是摄政王给我的,正因摄政王不在,小郡主方才来了又走。”   甄停云颇是信任傅长熹这个先生,听着他这话再结合一下情况,倒是回过味来:这么说的话,好像也说得通?至少,这解释总比元晦他其实就是摄政王要来的可信——要说人家摄政王脑子不好去偷她的马,还被马给驼回来,她也不信啊……   这么一想,甄停云倒是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心情一放松,神色也缓了过来,忍不住去瞪傅长熹,嗔怪道:“先生你也是,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冷笑话!差点吓死我了…………”   说着,甄停云倒是又想起一桩事来,笑着说傅长熹:“还有,上回先生你说的那笑话,也是学了人家摄政王的吧?亏我还以为是你自己想的呢,结果在外祖家和人一说就被人家小郡主说破了,尴尬死了!”   一副都怪你的模样。   傅长熹:“……”   我学我自己?!   我他妈奇冤!! 第38章 给先生揉肩   话才出口,傅长熹就有些后悔了。   一个谎话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话来圆。当然,以他的身份,甄停云又只是个不怎么出门的闺阁少女,真要认真瞒自然也是能瞒得过去的。   只是,这种事难道真能瞒一辈子?   如今是难开口,可若是不开口,日后再说岂不是更难了?   傅长熹心中思绪纷转,面上倒仍旧是不动声色,只转开话题道:“总之,这院子也是摄政王给的,早前你不知道,我也不好与你多说。其实,这别院平日里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只你一个学生,你若得空,只管过来练习骑射便是,没什么好顾虑的……”   甄停云点点头,随即又有些疑惑:“好端端的,摄政王为什么要把这院子给先生?”而且,看着情况,小郡主还不知道院子异主的事,要不然今日也不会特特上门来找她皇叔。   看吧,这就是说谎的代价了——一个谎话完了还要再编一个。   傅长熹心里也有些恼,嘴上只淡淡道:“我也不知。”   甄停云瞧了瞧傅长熹那张冷冰冰的俊脸,心里不由暗道:怕不是摄政王想着收拢人心,瞧自家先生大把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便给他置份产业,方便成家立业?   这么想着,甄停云不知怎的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正好,另一头的傅长熹也不想再扯谎,师徒两个便顺势转开了话题,重又说起甄停云这些日子的功课来。   一直说到傍晚时分,厨房那头来了人,说是晚膳已经备好了,还有甄停云早前要吃的腊肉饭。   这腊肉饭原就是要蒸出来的,适才甄停云在屋里与傅长熹说话时便已嗅着味道,只觉得那腊肉和米饭的香气就像是一枚细小的勾子,轻轻的在胃里勾着,叫人馋的不得了。这时候听说晚饭好了,她立刻便抬眼去看傅长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傅长熹被她看得微微抿唇,倒是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叫人摆饭吧,待用了饭,我再叫人送你回去。”   甄停云连忙点头。   下人这才闻声上来摆饭。因着是在外头,膳食倒没有王府里的繁多精细,多是山货和野物,尝个新鲜。   早前,甄停云还和傅长熹炫耀自家别院的腊肉是拿野猪肉做的,肥而不腻,好吃得不得了,结果这回吃了傅长熹这里的腊肉蒸饭,她才知道真正的好腊肉是什么滋味。而且,这米似乎也与她吃过的不一样,盛在大大的竹筒里,好似是被腊肉的油水浸透了,一颗颗一粒粒的都是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碧色和竹香,远望之甚至都是绿莹莹的。若是吃上一口,嘴里又能尝着腊肉的鲜美。   傅长熹往日里不甚喜欢这样油水多的,眼见着甄停云吃个不停,他倒也难得的开了胃口,跟着吃了小半碗。   甄停云却是吃了一碗半,忍不住道:“这米是不是就是外头说过的碧粳米?”   甄停云以前也听过名头,听说这也叫京米,“以玉田县产者为良,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香”,据说这东西产量有限,多是贡上的,可见这碧粳米的奇与贵。甄停云往日里听着也就听着,因她没见过也没吃过,心里还怀疑呢:这米也有绿的?怕不是染出来骗人的吧?直到这会儿瞧见了,尝着了,她才明白为什么这是贡米呢。   傅长熹闻言微微颔首,道:“‘泉溲色发兰苕绿,饭熟香起莲瓣红。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说的就是这个。”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其实,这米拿来蒸腊肉倒是杂了味道。若是拿来煮粥,那是味美且汤醇,若是拿来蒸饭,那也是香且甜。这回蒸了腊肉,难免被肉香混了味道。”   甄停云听着,嘴里咬着筷子,眨巴着眼睛去看傅长熹,那眼神都是亮晶晶的。   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甄停云这模样,傅长熹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微微抬眉,倒是应得轻松:“别院里应该还有一些。你要喜欢,叫人给你装点儿回去吧。”   甄停云喜不自胜,又觉着自己连吃带拿的挺不好意思的,连忙表孝心道:“我就知道先生您最疼我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先生您……”   一提起孝顺不孝顺的,傅长熹倒是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提醒她:“对了,你上次还说要给我捏肩的。”   甄停云:“……”这么点小事,她都快忘了,自家先生瞧着也是大忙人,怎么还记着啊?!   傅长熹一看她这脸色,便冷哼了一声。   甄停云当然立刻就接口了:“我也正想这事呢——等我用了饭,这就给先生您捏肩。”   傅长熹这才满意。   待得两人用过饭后,好学生甄停云便老老实实的站到傅长熹身后,给人捏肩。   别说,甄停云在这方面也是下过一番心思的——主要是甄老娘年纪大了,总免不了背疼腰酸的,做孙女的看不过也要给按一按。轮着傅长熹这个先生,甄停云倒是没敢往背啊腰啊的动手,就只在肩头略捏了捏。   这捏了一会儿,她便觉出手下肩头肌肉紧绷僵硬,也有些关切,问道:“先生,您这些日子是不是特别累啊?我看您的肩膀都有些僵了……”   傅长熹难得享受一回自家学生的“孝顺”,微微阖目,闻言也不过是随口“唔”了一声。   甄停云却自己脑补了许多,暗道:怪不得摄政王连院子都给了,指不定自家先生背地里做了多少活……   这么想着,甄停云做学生的更是心疼,不免道:“您都这年纪了,平日里也该多注意一下自己身体,真要累着了怎么办?”   傅长熹:“……”所以说,我什么年纪?   傅长熹自觉自己正当壮年,青春正好,冷不丁被人这么一说,心塞也是难免的。只是抬眼往后看了看,见着自己这才十三四岁女学生,娇嫩的好像才冒尖的春韭一般。   对比如此鲜明,傅长熹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正好,这会儿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有客到。   来禀的侍卫也知这位甄姑娘还不知道自家王爷的身份,也不敢透露太多,只上前去附在傅长熹耳边说了几句。   甄停云虽避嫌的让开了几步,可到底是站在傅长熹身后的,隐约听见了几句“宋将军”“才回京”云云的。她也不知这宋将军是哪位,听过便罢了,倒没放在心上。   倒是傅长熹,他听得认真,微微蹙了蹙眉头,很快便又松开。   过了一会儿,傅长熹方才摆手让侍卫下去,又与甄停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甄停云心知他这是有正事,自然也就跟着起身:“嗯,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祖母也要担心了。”   傅长熹略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起身亲自送了她出门,顺道叫人收拾一小袋的碧梗米给她。   临上马车的时候,甄停云还依依不舍,一只手抓着车帘子没放下,一只手朝着傅长熹摇了摇,嘴上道:“先生,下回有空,我再来看你呀。”   傅长熹既是好笑又是好气的:她有空,自己还不一定有空呢!   放下车帘子时,甄停云眼角余光不经意的往边上一扫,倒是瞧见了留在院中的一匹黑马——这匹黑马皮毛油亮,昂首而立,桀骜且神气,哪怕只是看着都知道这必是难得的好马,神骏非常。   甄停云原还觉着自家马兰头已是不差,如今一对比,倒觉这自家马兰头仿佛也差了一筹,难免在心里想了一想:来时院里好像没有那匹黑马,想必就是侍卫口里那个“宋将军”带来的。也对,人家那也许就是上过战场的马,马兰头这样的估计还真比不得……   甄停云到底是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自入京后也就是闷在家里读书练字的,并不知道朝中那些个事。   这要是换个对时局朝政敏锐的,单是一个“宋”字,立刻就能联想到小皇帝的生母——许多人都知道小皇帝乃是宫女所出,出生后便去母留子,一直养在郑皇后膝下却很少有人知道那宫女乃是宋家女。只因当初宋家出了事,成年男丁皆被处斩,不满十四的男丁则流放西南,家中女眷也多充入宫掖为奴为婢。也不知是怎么个缘法,先帝元后继后,六宫无数,偏就是一无所出,反是无意间临幸了的那个宫女,也就是那姓宋的罪臣之女竟生下了先帝唯一的独子。   当然,若是感官敏锐的,听着个“宋”字能想着小皇帝的生母,听着“元晦”这两个字自然也能想到这是摄政王的字。偏甄停云却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也想不到这些,甚至都不感兴趣,心里转了一圈便又放下了。   于是,甄停云便靠在车厢边,撩开车帘子往外看,心情轻松的欣赏这野外的春景。   也不知是不是巧了,马车一路而过,行至半路,她便瞧见了一个面熟的人——正是元晦告辞那一晚,她在客栈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楚夫人。   楚夫人依旧如当初那般云鬓高挽,素衫素裙,温文可亲。她正带着两个小丫头立在亭中,似是在等人。   甄停云心念一动,便叫车夫停了车,掀开车帘,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夫人,好久不见。”说罢,便要下车与人见礼。   楚夫人显然也是记着甄停云的,不由一笑,温声道:“倒是巧了,又遇见姑娘了了。”   甄停云对这位楚夫人倒是颇有好感——这可是夸过她箫声的,看重她的才华,起意要收她为徒的人!可见是个有眼力的,肯定是个大大的好人!故而,她也不见外,笑着问道:“夫人可是在等人?眼见着便要天黑了,这里又是偏僻无人的,您带两个丫头在这等着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不若先去我家庄子歇歇脚,略用点儿茶水,左右也不是很远,来回也方便。若是夫人实在不放心,便留丫头在这儿等着,报信什么的也方便。实在不行,迟些儿我再叫车夫送您过来便是了。”   甄停云说得恳切,楚夫人听着也是明白的:这姑娘怕是觉着自己这头没车没轿的,身边也只两个丫头,站在亭中实在不安全,这才主动邀人过去坐坐,到时候也好叫车夫送自己离开。   其实,楚夫人这回也是出来与故人叙旧,这才只带了两个丫头,但她这两个丫头都是会武的,还真没什么怕的。再者,她早前已吩咐了车夫到了时辰就来接人,此时立在亭中就是在等车夫过来罢了。只是,甄停云这般好意,楚夫人也不忍辜负,略一沉吟便道道:“那就叨扰姑娘你了。”   说罢,楚夫人便留了个丫头在亭中,等车夫过来再让人去甄停云那庄子接她便是了。   于是,甄停云便带着楚夫人以及她的丫头去了自家的庄子。   甄老娘已用过了晚饭,正琢磨着孙女这一去就没回来,不知道要不要给她留饭。结果,自家孙女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大活人回来。   甄停云还给楚夫人介绍甄老娘:“这是我祖母。今日我也是陪着祖母出来小住散心。”   又给甄老娘介绍楚夫人:“这位是楚夫人,她……”   一时儿倒是卡住了,主要是甄停云出了楚夫人她姓楚之外,旁的就再不清楚了。   楚夫人见状,倒是不由莞尔:她还以为,自己当初报过姓氏,对方会去查一查,也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结果,甄停云居然至今都还不知道——真不知该说这孩子是聪明呢,还是傻?   楚夫人心下暗叹,到底还是喜欢甄停云这一份极难得的纯善,开口解释道:“我在京都女学执教。”   甄停云:“……”   甄老娘:“……”   甄停云她真的真的都没想到楚夫人居然是京都女学的女先生。   要知道,京都女学与玉华女学堪称是天下最出名的两所女学,每年评点十大女学,榜首与榜眼都是这两所女学里轮着来的。可以说,甄倚云如今能被人叫一声才女,一是因为她拜了玉华女学的贺先生为师,二是她去年考入玉华女学时乃是当年的魁首。   想到当初自己居然为了元晦,拒绝了拜人为师,甄停云真想回到当时,直接掐死了自己算了,至少也得给当时的自己两巴掌,把那满脑子的水给扇出去啊——曾经,一个大好机会就曾摆在她面前,她居然为了元晦这不靠谱的先生给拒绝了!   甄停云简直是悔的肝!肠!寸!断!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楚夫人,连话都忘了说。   倒是甄老娘,她到底经得多见得多,便是知道了楚夫人的身份,也比甄停云更快回过神来。当然,她也是听过玉华女学还有京都女学的名字的,更知道自家孙女一心要考女学,此时见着这位据说是京都女学女先生的楚夫人,自然是热情得不得了:“哎呀,原来如此。”   甄老娘这势利眼,一改早前的冷淡,笑得跟朵花似的,忙不迭的催促八珍去端茶拿点心,嘴上还十分热情的与楚夫人笑道:“这小地方,倒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东西都是新鲜的,要是不嫌弃,我叫人准备些饭菜来,尝尝味道也是好的。”   楚夫人倒没有久留的意思,温声婉拒了热情留客的祖孙两个:“我还有事,不好久留……”顿了顿,她又叹道:“时候也是不早了,要是拖得再晚些,只怕就回不了城了。”   既如此,倒不好强留了。   甄停云和甄老娘陪着楚夫人喝了一盏茶,便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接楚夫人的马车到了。楚夫人起身欲走,抬步走到一半倒似想起了什么,将自家府宅地址报给了甄停云,口上道:“你我虽无师徒之缘,今日能够碰上也实是有些巧。这样,你日后若有空也可来我府上一坐。”   说罢,这才起身往外走,翩然而去。   甄停云:“!!!!”   虽然她嘴上是一句都没说,可心里却差点痛哭流涕:别走啊!谁说我们没有师徒之缘的?!我觉得很有缘啊!   如果可以,甄停云真想扑上去抱住楚夫人,五体投地求拜师——真的,今天掉下的泪,那都是拒绝拜师那天脑子进的水!   甄老娘一转头就看见了孙女那悲愤欲哭的模样,忍不住就笑了,拍了拍孙女的肩膀,安慰她:“好了好了,我瞧那位楚夫人也是十分看重你,要不然也不会将身份告诉你。等六月女学考,你要是真考中了京都女学,到时候再备点礼,上门拜师,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   事已至此,甄停云此时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转过头来,甄停云又拉着甄老娘的手,撒娇道:“我饿了。”其实,她在元晦那里也是吃了好些东西的,只是这一气一闹的,倒是很想再吃点什么补回来。   甄老娘瞧着孙女气鼓鼓的小脸蛋,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好好好,八珍晚上还包了点野菜小馄饨,我叫人给你煮一碗来。就是时候不早了,也不好多吃,尝尝味道就是了,可不能积食。”   甄停云气鼓鼓的点头,转回头去化悲愤为食欲,吃了一大碗的野菜小馄饨。   只甄老娘坐在边上,拿手抓了一把甄停云才从傅长熹那里带来的碧梗米,眯着眼睛,细细的看过了。她也是没见过这样绿油油的米粒,忍不住啧啧称叹:“可真是稀罕东西——我这土里讨生活讨了半辈子的人竟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米,可真是开了眼了……”   甄停云随口道:“听说这米煮粥很不错,明儿叫人拿这米煮一锅粥,祖母您也尝尝味道如何。”   甄老娘哪里肯,立刻就道:“你个败家丫头!真是存不住东西的!你家先生才给了你,你就想着吃没了?”   甄停云:“……这米再稀罕不也是米?先生给我的,原就是叫我拿来吃的。”   “就算是吃也得挑个好日子不是!”甄老娘撇撇嘴,老大不高兴的教训孙女,“这样的好东西,偶尔吃一吃就成了,要真是日日吃,没几天就能被你霍霍完了!不是我说你:二丫头你这样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过日子哪里能光看眼前不看以后的?我和你说啊……”   甄停云只觉得耳边一阵阵的嗡嗡声,到底还是拗不过甄老娘的叨叨,只好认输:“好好好,我都听祖母的,以后挑着日子吃。”   “这就对啦!这米就先放祖母这里,祖母替你存着。”甄老娘喜孜孜的摸完了那些碧油油的碧梗米,想了想,还是要表扬鼓舞下知错能改的小孙女,很是大方的一摆手,“等下月你的生辰到了,再拿这米给你煮粥喝。”   甄停云:“……以前不都是长寿面的?今年改成粥了?”   甄老娘还一套一套的:“长寿面就是讨个长寿的名儿,到时候你就吃一小碗长寿面意思意思……吃完了面,不就能喝粥啦?”   甄停云:“……”   行叭,都随您老人家。您老人家高兴就好了。   既然这一袋子的碧梗米都被甄老娘安排的明明白白,甄停云也就没敢多惦记,慢吞吞的吃完了自己的野菜小馄饨。   外头天色已是晚了,甄停云便与甄老娘轮着洗漱更衣,等她们都换好了寝衣,八珍和六顺等人已是把床铺好了,祖孙两个便齐齐上榻安置。只甄停云才吃了那么一大碗野菜馄饨,开始还不觉着,等躺在榻上就觉着是肚子撑着了,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觉,胃里难受。   甄老娘挽着头发做起来,靠在边上给孙女揉了半天的肚子,嘴里骂的不行:“我之前就说了不好多吃,吃多了要积食,偏你跟猪似的,吃个不停!现在好了!撑得睡不着了吧?真是活该!”又恨自己手贱!给人揉什么肚子啊?!   甄停云:嘤嘤嘤……   *********   因着早前与甄父还有裴氏说过,甄停云和甄老娘在庄子里住了几日,很是享受了一下庄子里那悠闲自在的日子。   甄老娘还念叨:“以往在村子里时不觉着,如今倒觉这外头更自在些。”   甄停云在边上搭话:“可不是,我瞧祖母这两日,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这还真是实话,住在庄子上,甄停云早晚的练习骑射,甄老娘则是早晚的出去溜达。郊外空气好,初春时的景致也好,祖孙两个的心情也跟着开阔不少,到了饭时便已开了胃口,再加上庄子里的吃食都十分新鲜,难免就多用了些。   甄老娘也被孙女说的一乐,拿手打了孙女一下:“打你的油嘴!就知道拿你祖母说笑!”   这样自在的过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吃过午饭,方才叫人备了车马回去。   甄老娘都坐进马车里了,心里还有些不舍得,回头看了庄子好几眼,仔细的叮嘱起甄停云:“回去后给我好好学,这回可得考中女学,替我把这庄子要了来。到时候,咱们过来庄子,也不必看人脸色。”   甄停云哄甄老娘:“您是咱家的老祖宗,这又是咱们家的庄子,便是不给我,那也是您想来就来的,哪里就要看人脸色了?”   别看甄老娘来了京城后,管家不会,应酬不会,可她心里还是很有些鸡贼的。听着甄停云这哄人的话,她老人家根本没信,反倒悄声说孙女:“你傻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娘是把这庄子给你姐姐打理的?傻丫头,这是你娘给你姐攒嫁妆呢……要说这人心,哪有不偏的,只你娘这心偏的厉害,什么都紧着你姐,什么好东西都只想着你姐。咱们家原就只这么些家底,你姐又只比你大一岁。等她带着庄子铺子风风光光的出嫁了,家里又能给你剩下什么好东西?再说,家里也还有你弟弟呢!”   “也就是你娘上回话赶话的,当着你爹和你弟弟的面放了话,说是你要考中女学便把庄子给你。你本就是要考女学的,这不就是白得一庄子吗?要是你到时候还考不中,你娘肯定更觉着自己偏心有理,肯定是要把这庄子给你姐姐的。这要是你姐的庄子,我个老婆子何必非得巴巴的过来瞧你姐的脸色?!”   说着,甄老娘还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一副到时候她求我住,我老人家都不住的傲慢样子。   真说起来,甄老娘也是个偏心眼的,只是她这偏心眼的说起裴氏的偏心病那也是半点也不觉得亏心。   只能说,人的本性就是双标。   哪怕甄停云,她瞧着裴氏偏心甄倚云也是难受,可听着甄老娘这般苦口婆心的替自己打算却又觉着心上又酸又软,十分动容。她垂下眼,抱着甄老娘的胳膊,抿着唇小声道:“祖母,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回肯定能考上的。”   甄老娘也对孙女很有信心,这回也就是与她念了一通,回去时心情也还不错。   ************   眼见着老娘带着女儿从庄子里回来了,甄父也是高兴,自然是陪用晚饭,一家子吃顿团圆饭的。他见祖孙两个都是难得的好心情,不免也说:“娘和停云整日里闷在家里也不好,是该多出去走走,也就当是散散心了。下回我有空,一定带娘和停姐儿再出去走走,也算是散散心。”   甄老娘想着儿子这些日子的早出晚归,忍不住哼哼了两声:“好话是个人都会说。你说的这事,还是等你有空再说吧。”   甄父也被噎了一下:“……”说到底,他如今初调回京,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时不时的还要和同僚上司们往来,还真没什么空。   裴氏见机,倒是一笑,接口道:“到时候咱们家一起去。”   甄衡哲听着十分心动,连忙道:“我也去,我也去!”无论是裴氏还是甄父都管他管的厉害,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读书的,偏他年纪还小,正是活泼时,自是闷得难受。   甄老娘瞧着孙子那是越瞧越欢喜,见孙子出声,她也是不由的笑:“好好好,到时候咱们一家都去,还带上咱们衡哥儿。”   眼见着甄老娘开了怀,不再纠结这事,裴氏这才自然而然的转开了话题。   也就是在这时候,甄停云方才从裴氏嘴里听说了甄倚云陪着小郡主见到了摄政王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甄倚云可真是撒谎吹牛不打草稿! 第39章 一架新琴   说起这个,裴氏亦是与有荣焉,含笑道:“我原想着:能得郡主看重,跟着明珠去西山赴宴已是倚姐儿的福气。再没想到,这丫头她能见着摄政王……”   甄倚云也适时的垂下头去,颊边犹有两团淡淡的晕色,似有羞赧。   甄父见着,不由也是笑:“是啊,倚姐儿这回可真是赶了巧了。”便是他这朝里做官的,因着品阶不够高的原因,上朝时站的有点远,也不过是远远的看了摄政王几眼,还不敢多看的。这般一想,长女还真是很有些福气。   裴氏说着倒是愈发的欣慰,看着甄倚云的目光也柔的要滴出水来,心下十分欢喜。在她想来:人这辈子能过成什么样,这一命二运三风水也是要看的。似自家长女这样的,还真是很有些福运的,要不怎么就总能碰着贵人?先是何先生,再是小郡主,若还有摄政王……那可就了不得了!   都说婆媳是冤家,这一回,甄老娘和裴氏这对婆媳倒是想到了一处。裴氏心里感慨自家长女的福运,甄老娘也是啧啧称叹:“哎呦,那大丫头还真有些运道!”当然,甄老娘她老人家心里还是很惋惜的:自家小孙女怎么就没这运道呢?!   甄停云在边上听着这些人说事,一直没有做声,只是忍不住往甄倚云处瞥了一眼。   甄倚云自然也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看过来的目光,她将之归为羡慕嫉妒恨,乌黑的眉睫低垂着,掩下得意,脸上却是更见羞赧。   这一刻,甄停云真心觉着自己满肚子的槽都吐不出来了:甄倚云这扯谎也扯得太厉害了吧?不就是在人家院子里转了一圈,这就叫做是见过摄政王了?真要这么说,去过摄政王的院子,见过元晦这个摄政王近臣的自己,岂不也算是见过摄政王了?   呵呵,她也算是见过许多不要脸的,但甄倚云这样不要脸的还真是平生仅见的!   当然,以上都是甄倚云自己心里的腹诽,她还没傻到去揭破甄倚云的谎话!而且,听着裴氏和甄父说起这事,甄停云连元晦可能是摄政王身边近臣的事都不想说了——说了这个,指不定又有什么麻烦,还不如不说,省得麻烦。   对于如今的甄停云来说,最要紧的便是六月的女学入学考。第二要紧的,则是她四月里的生辰了。   *********   甄父和裴氏这做父母的自然也是记着甄停云这小女儿的生辰的。   甄停云的生辰是在四月十二日,往年裴氏想起这一日,难免也要想起自己生下女儿时的艰难困苦,心情总是十分复杂的,连带着给女儿准备生辰礼也都敷衍了许多。如今女儿就在眼前,裴氏倒是难得的起了些慈母之心,特特叫了甄停云到跟前来,温声与她道:“再有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是想着,今年生辰就先不大办了,一是咱们家家底寻常又是初来京城的,很该低调些;二是六月就要女学入学考了,你又是一向用功的,再不好叫这些杂事分了你的心;三是明年你就及笄了,到时候娘再给你大办及笄礼,万不会委屈了我儿!这回呢,我想着:要不就咱们一家人坐下吃顿好的,一家子团圆和乐,比什么都好!”   甄停云对此并无异议,便道:“女儿都听娘的。”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裴氏心里也是欢喜,握着甄停云的手,温声问她,“好孩子,这是你上京后的第一个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又保证:“咱们娘两原也不必客气,但凡娘这里有的,你只管开口便是了。”   甄停云眨眨眼:“什么都成?”   裴氏这会儿正因着不好给女儿大办生辰有些愧疚,也是真心想要补偿幼女,闻言自是立时便应了:“什么都成……”   甄停云看着裴氏,试探着道:“那,之前说的那个庄子……”   说话时,甄停云一直看着裴氏的面色,见她听说庄子时神色似有几分变动,便知庄子铺子什么的大概是超出人家的心里底线了。甄停云心下暗道: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也能叫“什么都成”?不过,这么半句话也算是试出了裴氏的底线——庄子铺子这样的大件儿是不成的。   当然,甄停云心里也是明白的:以甄家这家境还真没有过个生日就要个庄子或是铺子的。所以,她很快便改了口,笑道:“之前说的那个庄子,娘答应了等我考中女学便给我,我就不必再讨了。”   裴氏心里是不觉着甄停云这回能考中女学的,听到这话倒是缓了缓神色,想着小女儿也是个懂事的,至少知道分寸。   甄停云眼珠子一转,倒是想起了一样好东西:“上回大姐姐给我看过一支金镶珠宝点翠簪,点翠为萼,红宝如蕊,花开富贵,真真是新奇又精致。尤其是那红宝石,成色也好,我是再没见过的…………”   裴氏听到这里,脸色已有几分不自然。   甄停云便端出欢喜模样,上来抱住裴氏的胳膊,撒娇道:“娘,听说那支金镶珠宝点翠簪是您给大姐姐挑的,可见是好眼光。要不,您也给我挑一支差不多的。”说着,甄停云还端出好说话的模样,笑道,“倒也不必与大姐姐的那支比,差不多就成了。”   这话说的,平时能给大女儿送支金镶珠宝点翠簪,这会儿小女儿既是提起来,她做娘的总不好在小女儿过生辰时送一支比那差的。   裴氏当时给大女儿送那簪子,一是因着大女儿及笄了是该添置些贵重首饰,二是因着大女儿要与小郡主这些千金闺秀交往肯定也要有一两件的好东西方才不丢了脸。当然,她虽是有理由,可这只给大女儿东西,不给小女儿,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也没很往外说,只盼着小女儿不知道这事才好。   结果,如今忽然被甄停云这样挑开,裴氏心里也不自在,顿了顿方才勉强道:“这有什么,等你生辰那日,我必是要给你准备一支更好的。”   “那可好。”甄停云眨巴下眼睛,心觉这回是真的不亏,笑起来也甜得很,“那我就先谢过娘了!”   裴氏心知自己这一回必是要大出一回血,心里暗叹,面上倒还是笑,伸手抚了抚甄停云的发顶,温声道:“这有什么。你们小姑娘家原就该好好打扮呢……我只你姐姐与你两个女儿,那些个好首饰自然也都是紧着你们的。”   甄停云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回头去与甄父说了一回,又道:“爹,你给我准备的生辰礼呢?娘说要送我一支好簪子,你可不能比娘差!”   往日里,无论是甄倚云还是甄衡哲都颇是敬畏甄父这个父亲,生辰礼什么的也就是旁敲侧击一下,根本没敢当面讨。如今多了个甄停云这样死皮赖脸当面讨东西的,他心里竟也觉出几分亲近和喜欢。只是,他做爹的心里喜欢,面上还要板着说她一句:“既是生辰礼,自然是要生辰那日再给,哪有你这样提前好几天就来讨的。”   甄停云也不怕他的冷脸,笑盈盈的:“我就是来给爹你提个醒嘛。”   说着,她就像是礼了礼,转身跑开了,裙裾微动,像是打着旋儿的蝴蝶一般,活泼明丽。   甄父瞧着女儿轻盈的背影,不由也是失笑,转头与裴氏道:“停云这孩子倒是活泼得很,像你年轻那会儿……”   甄父心里是真的很喜爱女儿这鲜活劲儿,每每见着都不由想起年少时,想起妻子少女时那亭亭玉立的模样——还记得那时候他正在裴老太爷处求学读书,酷暑难熬,偶尔起身开窗,便能听见外头传来裴氏这个小师妹的笑声。   清脆脆的,像是被风吹动的摇铃,带来一阵儿的凉风,似是将浑身的炎热都吹散了,令人疲惫全消,只是欢喜难言。   ………   裴氏却没有甄父那么多的心思,她也是当家主事的,心里盘算着给女儿添支好簪子要多少钱,不免又有些愁。   甄父见裴氏这模样,倒是叹了口气,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主动道:“停云生得像你,我一瞧着她这样活泼欢快的模样,便忍不住想起你当年,很是欢喜。”   裴氏一怔,抬眼对上甄父温柔深切的目光,倒是忘了自己那点儿小心思,眼中也是一酸,忙低头掩饰了过去,小声嗔他道:“女儿都这样大了,我也老了,你还说这样的话!羞不羞啊?!”   甄父却笑:“沅君,无论多少年,在我眼里你依旧还是当初的模样。”   裴氏不由垂下眼去,脸上发烫,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甄父握着她的手,温声与她回忆:“我还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你家的后院里。那时候正是暑天,午日更是热得很,地上的青石板都被晒得滚烫。只你一个悄悄躲在院里的老枣树下头偷凉,手里拿着扇子,身上穿着件碧绿色的裙子,看着就比其他人更凉快些……”   直到如今,他都还能回忆起女孩躲在榆树下,拿扇子半遮了脸,不经意的抬眼看他时的模样。   阳光透过树梢洒落而下,照在女孩碧绿色的裙摆上,那一抹浓翠似能滴出水来,那颜色更胜春日里的万木之绿,令他一颗心都跟着绿意盎然。   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门第单薄的农户小子,家中只一寡母,学问亦不甚精,实是一名不值,原是不该心生妄念的。可这一见,他便是再忘不了,至此念念不忘。   谁知,两人竟是真能结缘此生。那时候,他便暗暗在心下发誓:必要好好待她,一生都不负她。   这样想着,甄父握着裴氏的手不由更紧了些。   *******   等到甄停云生辰这日,果是收了许多礼。   便是甄倚云这做姐姐的也都知道装个样子,特特的拉上了甄衡哲这个弟弟,姐弟两个凑钱给甄停云买了一齐给甄停云买了一对儿耳坠,皆是玉雕的小蟠桃,看着倒也精致,颇为应景。   裴氏则是给甄停云备了一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簪。   比起甄倚云那支精致华美、摇曳生辉的金镶珠宝点翠簪,甄倚云这一支簪子乃是银白簪身,簪头是三层点翠莲花托,一层覆莲,二层仰莲嵌着一颗拇指大的明珠,三层乃是多层仰莲托,上嵌以一颗椭圆形的蓝宝石,那蓝宝石竟是足有莲子般的大,宝光内敛,低调而不失奢华,大方至极。   隐隐的,竟还真的更胜了甄倚云那一支。   甄停云见了都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裴氏能寻一支和甄倚云那支差不多的就算是大出血了,没成想裴氏竟是真就给她寻了这么一支更好的。她也是知道甄家家境的,只怕裴氏自己也没有几支这样好的簪子,结果竟是给了自己……   这样想着,甄停云看着裴氏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惊异。   裴氏其实也是有些心疼的。   只是,这些日子她与甄父夫妻两个很是回忆了一番旧日情景,倒还真是有了些蜜里调油的甜蜜。想起甄父说的“停云生得像你,我一瞧着她这样活泼欢快的模样,便忍不住想起你当年,很是欢喜”。她做娘的竟也十分难得的感性了一回,连同那颗被岁月磨得有些冷硬的心似乎也软了许多。再想一想丈夫时不时的劝慰,想着女儿也是这样大,自己做娘的竟是头一回给她过生辰……裴氏一时儿倒还真有些激动愧疚的,这才转头给小女儿寻了一支比甄倚云更好的簪子。   当然,那是热血上头做下的事情,待得时候过了,裴氏也不是不心疼钱的。只是此时对上女儿惊讶的目光,裴氏也是不由苦笑,心知自己与女儿只怕是真有些生分了……这样想着,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轻声与女儿解释道:“说来,这也是我做娘的第一次给你过生辰,自当给你备份好礼。”   言语温温,一片慈母之心,甄停云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过,这般温情的场面也没持续太久。   主要是甄倚云看不过去,在边上撒娇:“娘真偏心,这样好的东西就只想着妹妹,倒把我给忘了……”   不想,今日甄父就在边上,听着这话反倒板起脸反说长女:“这是什么话?!自开了春,你那里衣衫首饰就没断过,你娘想着你们姑娘家爱新奇,你又已经及笄,正是要与人往来时,有了好的也多留给你。倒是你妹妹从不讲究这些,自来就是节俭的……”   甄倚云差点没被噎得白脸:什么叫“你妹妹从不讲究这些”,她要不讲究,会和裴氏讨要这么名贵的簪子吗?!   还是裴氏在边上打了一回圆场:“好了好了,难得一家子坐着吃顿饭,好好说话不成吗?”又转开话题,“母亲那里,是不是要去看看?虽说往日里也不是没去过厨房,可如今母亲如今也是这个年纪了,若是累着老人家可怎么好?”   这般一说,甄父倒是顾不得教训长女,又担心起老母来——今日是甄停云的生辰,甄老娘非要撩袖子去厨房给孙女做长寿面,拦也拦不住。虽然甄父心知甄老娘也是做惯了的,可裴氏这么一说,他又放心不下:母亲到底年纪大了,又不常做这个,厨房里也多油烟的,要是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这么一想,甄父忍不住就往厨房看去。   好在,不过是煮点儿长寿面,倒还真没有麻烦到哪里去,也难不倒甄老娘。不一时,他们便见着甄老娘捧了一大碗的面上来。   甄老娘也没叫丫头婆子帮把手,自己端着托盘把那一海碗的面给端了上来,说起话来也是眉飞色舞的:“正好,今儿是二丫头生辰,你们也都尝尝我的手艺。”   眼见着甄老娘神清气爽,并无大碍,甄父不由得便松了一口气,看见甄老娘手里那一海碗的面,不由也是食指大动:“我这做儿子的也是许久没尝着母亲的手艺,今儿倒是沾了停姐儿的光。”   “去去去,”甄老娘被儿子捧得乐开花,又说他,“你自小就挑嘴,一向都不爱吃这个的。”   甄父说着倒是有些感伤起来:“那会儿也是不懂事,吃多了就觉着不好吃。待我离了乡,到外头过日子,好些年没尝着这味道……唉,我是真想,就是现在冷不丁的闻着这味道,都觉着馋得很——外头那些个东西,哪里及得上娘你亲手给做的?”   甄老娘被儿子这样一说,哪里受得住,要是可以,那都愿意给儿子做一辈子的饭。她也没多说,连忙把碗放下,先给甄父盛了一碗去。   甄停云在边上抗议:“祖母,这是我的寿面。”   甄老娘瞥她一眼:“这不还有许多,你自己盛。”   甄停云:“……”我过寿都不能吃第一碗的吗?!   虽如此,对甄停云来说,这的确是个极不错的生辰。尤其是饭后,甄父也把他的生辰礼给了:“我听你祖母说了,你当初学琴时吃了许多苦头,连琴都是买旁人的旧琴。我那时便想着给你,肯定是要给你买一架新琴的。”   其实,甄父和裴氏当初虽在外头,也是时常给老家捎钱捎东西的。只是裴氏对婆婆有些芥蒂,也怕甄老娘没事找事,一般都是叫人捎钱回去——说来说去,还是银子最不容易挑出错,也是甄老娘最喜欢的。裴氏懒得这上头多费心思,想着甄老娘最爱金银,而且手里有了银钱,自然是喜欢什么缺什么就买什么。   谁知,甄老娘一辈子抠门,得了银钱那就是锁在柜子里不肯往外用的,连丫头都不肯请的,只觉着自己身体硬朗,很不必似那些地主老爷似的糟蹋钱,等她撑个几年养大了孙女,就有孙女能使唤能分担了。所以,甄停云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待大了,慢慢的也能在甄老娘处说得上话了。甄老娘也知道了自家孙女这懒骨头,心知自己怕是享不了这孙女福,又是年岁渐长的,这才掏钱买了丫头,请了婆子,祖孙两个的日子方才好些。   可饶是如此,甄停云要学琴学书法这些的事情,甄老娘一开始也是不赞同的,觉着农家丫头识几个字,会点儿针线烹饪就好了,自然不肯再这上面花钱。甄停云为此又吃了些苦头。当然,甄老娘如今回头想起了,倒也是十分后悔,觉着是亏待了孙女。只是甄老娘一贯要面子,虽知是自己往日里那些个不好但也不能和孙女低头,思来想去便悄悄与儿子说了,想着也要叫做爹的知道女儿受过的苦处,好好补偿一二才是。   甄父自从甄老娘处知道了这些,心里便对女儿那是愈发的愧疚怜惜,思来想去便给女儿备了一架新琴。   说着,甄父就叫人将那架新买的木琴给拿了上来。   要说价值,这架琴还真比不上裴氏的那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簪贵重,可比起裴氏那份礼,甄父这一份礼是真真的费了心的。他是真的想要一点点弥补自己不在女儿身边的那些年,亏欠女儿的那些日子。   甄停云看着那架琴,忽然都忘了言语,好半天才想起来,低声道:“我现在已改学吹箫了……”   这琴若是早来几年,那她必是欢欣雀跃的,说不定还要感动落泪。可如今,看着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甄停云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第40章 无价宝   甄父听着,面上微微有些怔,说出的话却是极柔和的:“无事,你要用不上那就先放着。我这做爹的,该给闺女的,肯定是要一样样的补上的。”   甄停云拿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她自然知道甄父此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知道他特特给自己送了这么一架新琴是为了什么。可是,晚了的总是晚了,再如何的好心总也有些不合时宜——就如同自己已改学吹箫,甄父却偏送了一架琴……   心里这样想着,甄停云还是很快提起精神,长眉微扬,脸上笑容盈盈。只见她起身与甄父礼了礼,笑着道:“那就多谢爹爹了。”   见女儿展颜起身,甄父心里也是大慰,倒是也没再说下去,只是道:“好好好,你喜欢就好!今日是你过生辰,你祖母也是难得下厨,咱们一家子倒是能一起尝尝味道。”   甄父话声方落,众人便都跟着提起筷子,吃起了甄老娘给做的寿面。   甄老娘这寿面,甄停云也是一年才能吃一回,想着到底是祖母的心意,吃到嘴里时也觉颇是香甜。   恰在此时,门房外头忽的就来了人。因着外院的人不好直接进来,还是先与裴氏身边的婆子说了一声,由那婆子进来通禀的——   “禀老爷、老太太、太太,适才门口来了两人,抬了一个小箱子来,只说是给二姑娘准备的生辰礼。门房特特叫人进来传话,问要如何处置,那箱子如今还搁在门房那呢。”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抬眼看向了甄停云。   便是甄停云这个正主,此时听着这话都有些怔住了。不过,甄停云思绪一转儿倒是很快便有了思路:她想起来了自己上回去西山别院见元晦时,对方状若无意的问了她一句“我记着,你的生辰是在四月?”虽然,之后元晦又状若无事的将这话给岔开了,可他绝非多言之人,既是问了,自然是有打算的。   不用说,这回的礼肯定也是自家先生给自己备的。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里也定了定,笑着道:“应该是我那先生叫人送来的——上回他还特特问过我的生辰,似有备礼之意。”   裴氏立刻就想起了甄倚云那传说中那个在西山有别院的权贵先生,面上笑容愈发和缓,嘴上却嗔了女儿一声:“你这孩子,我们这拜师礼都没送,哪里还能收人家先生的礼。”   甄停云心知裴氏这是口是心非,只得道:“都说‘长者赐不可辞’,既先生派人送来了,总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便叫人将那送来的那一个箱子给抬上来。   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便见着个小厮抬了一个箱子来。   这箱子倒不是很大,小厮合手就能抱住,可似乎有些沉,小厮抱着走了一路也是气喘吁吁的。   甄倚云就坐在边上,看了好几眼,将那箱子是用上好的老红木做的,便知道里头必也多是值钱东西。她心里琢磨着里头会是什么东西,心下也是颇有些嫉妒,面上仍旧带笑,柔声道:“看样子,我们今儿也能沾着光,开开眼了。”   甄老娘闻声,颇是不喜的瞥了她一眼,然后才施施然的道:“可不是,我适才还叫厨房给炖了碧粳粥……是叫这个吧?这也是停姐儿她先生给的,大丫头你往日里怕也没吃过吧?今儿倒是好运道,跟着沾光,既开了眼,还能开开嘴。”   甄倚云听着这话,只把手里的帕子绞成了麻花:真真是乡下来的老婆子,连话都不会说!也不怕笑掉旁人大牙!哪有什么“开开嘴”的说法?   三言两语间,座上的几人倒是打了一回儿的言语官司。不过,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倒是都十分好奇甄停云那先生究竟给送了什么来。   甄停云倒也不必旁人帮忙,亲自上前去打开了那个红木箱子。   箱子普一打开,便能见着里头的珠光宝气。   这么一个小箱子,里头却装满了金壶、玉盏、珍珠、宝石等等珠宝玉器。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如今却都如瓦砾般胡乱堆在箱子里。最上面还有一个素锦匣子,虽也十分精致,被那些珠玉一衬倒是显得十分素净。甄停云顺手打开那素锦匣子一看,发现里面竟是一卷古画,展开画卷,画中的那些仕女端美窈窕,栩栩如生。   甄停云都看呆住了。   坐在后头的裴氏等人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过了片刻,竟是甄老娘第一个回过神来,连声叫道:“我的乖乖!你家先生这是把家底都给你搬来了吧?”   这么多的珠宝金银,这得要多少钱啊?   不过,便是甄老娘这样见钱就眼热的,那一阵的脑热过了,醒过神来也是知道轻重的,不由说道:“你小孩家过个生辰罢了,哪里能收这么些贵重东西。你这丫头,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箱子合上,找个大锁锁了,给你家先生送回去才是正理!”   虽然说长者赐不可辞,可也不能收人家这么多贵重物件啊。   甄停云也连忙把这箱子给合上——她一向都知道财帛动人心,可这真见了这一箱子的财帛,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跳可以跳的多快。   关箱子的同时,甄停云倒还将那装着古画的素锦匣子给拿了出来,稍稍平稳了下呼吸,这才道:“我这收一幅画就好了,剩下的,我等等亲自送回去给先生。”   就在此时,甄父忽然出声:“等等!你那画拿来给我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甄父的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些哑。   甄停云一怔,然后代开匣子,取出那卷画展开了递给甄父。   甄父接画的手指都有些抖,想了想还是先拿帕子仔细的擦了擦手,然后才小心接过,小心查看。他看完了画,然后再抬头看女儿,那目光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裴氏坐在边上看着,目中也带了一丝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目光定定的看着那副画,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样子。   甄停云被父母这态度给弄得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转过弯来了,试探着道:“爹娘,这画很贵?”   裴氏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   说着,她抬眼去看甄父,仿佛询问对方的意见。   甄父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抬手合上画卷递给甄停云,眼见着她将这画重新装进匣子里,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先是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直喝了大半盏方才觉着好些了——他适才看画时那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既怕自己咳嗽弄脏了这画卷,又怕自己手指颤抖碰坏了画卷……如今,画卷装回了匣子里,他这心才算是回了原位。   甄父缓了口气,咳嗽了两声,这才回答女儿的问题:“如果我和你母亲没看错,这应该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是真迹!”   甄停云觉着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她还是有些莫名所以。   甄父见她还不开窍,只得往下说:“总之,这么一幅画,堪比金山银山!不,应该说这是金山银山也换不来的,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甄父喘过起来,便催女儿:“总之,你赶紧把这画收一收,迟些给你那先生送回去。”   甄停云闻言,感觉自己拿着画匣的手都有些颤了——亏她还以为这一箱子里怕是只有这画最便宜,想着收一幅画也算是全了先生的心意,哪里知道这一箱子最贵的就是这一幅画……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里冷不丁的转过一个念头:怕不是这一箱子都是旁人预备的,只这画是先生亲自给挑的?   只是,他把这么一幅堪称无价的古画送过来,又是什么意思啊?   甄停云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仍旧乱麻似的。   裴氏此时也缓过神来,先看了看地上的箱子,又看了看抱着装画木匣的女儿,连忙催促道:“停姐儿,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搁在咱们这里,真出了事可怎么好?!你也别耽搁了,赶紧叫人备车,你亲自去一趟,给你家先生送回去。”   她是有些小势利,因着打理家事的缘故颇为看重金银财物,可她也是明白人,心里很是清楚: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这些东西……能拿出这些东西的人必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家这无亲无故的哪里能收这些东西?   甄停云瞧着甄父和裴氏脸上的担忧,甄老娘满脸的不舍,还有甄倚云和甄衡哲眼里的复杂,都知道这样的东西自家怕还真不好收——不是这礼太薄,而是这礼太重了,重得超出了甄家的承受范围。所以,从甄老娘到裴氏都不敢收,便是甄父这经过宦海的,瞧着这么些东西也有些忐忑。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的道:“那好,我叫人备车,这就把东西给先生送回去。”   倒是甄倚云,此时已缓过神来,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倒是笑问道:“二妹妹这会儿一人出去,总是不好,要不我陪二妹妹去一趟?也算是搭把手……”   她对这个一出手就是一箱子珠宝玉石和一卷古画的“贵人”实在好奇,再没有不想法子见一见的道理。   “还是罢了,”甄停云淡淡道,“我那先生很有些古怪脾气,我要是不打招呼,随便带些个不三不四的人上门去,他怕是要不高兴的。”   甄倚云一听,脸上就变了,眼眶微红,委屈的道:“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爹,娘,你们听听,我这一片好心的,二妹妹她就这么说我!”   “大姐姐误会了,我就随口一说,哪里想到姐姐你一听就立时对号入座了。”甄停云此时的心情绝不算好,自然也不怵她,直接就怼了回去。   要不是是顾着边上还有甄父和裴氏,甄倚云真能把自己手上的茶盏摔倒甄停云脸上——不就是有个贵人先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还和她摆脸色?!   这么想着,甄倚云忍不住又含着泪去看甄父和裴氏。   好在,甄父和裴氏倒不似甄倚云这样不知事。   裴氏拍了拍甄倚云的手,一句话就把长女打发了:“听话,这是你二妹妹的先生,你跟着去确实是不像样子。”   甄父也是点头。   事实上,甄父和裴氏听着甄停云的话,心里也就打消了询问对方身份的想法——对方既然不提,自家这里还是装不知道吧。   有时候,权势就是一柄双刃剑——离权势愈近的人,离那刀刃也愈近。以甄家如今地位,真要是不管不顾的扑上去,只怕就是扑在刀刃上。倒不如装傻充愣,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等对方主动亮明身份,摆明态度,自己这头再思量应对才是正理。   所以,甄父想了想,便道:“还是叫停姐儿自己去吧,咱们在家等着就是。”   说着,甄父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与小女儿道:“我原还想着咱们一家子难得在一起,总算是能够好好的给你过个生辰,再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倒叫女儿生辰日还来回跑的。   “我知父亲母亲的心意,待我将东西还给先生,给先生请了安,这就回来陪祖母还有爹娘用饭。”甄停云垂首应了一声。   “也不必这样急,要是你家先生有事,你做学生的在边上服侍才是正理,很不必急着回来……”裴氏温声叮嘱了几句。   甄停云一一应了,也没再耽搁,立时便叫人抱着那一箱子的东西,跟着自己出门去了。 第41章 双骑   直到抱着箱子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坐下,甄停云胸口那砰砰的心跳声也没停下。   她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直到脸上的温度渐渐下去了,这才慢慢的思忖起来正事来:这么多的东西可都不便宜,还不知自家先生背地里攒了多久呢。这会儿忽然都给自己送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里越发担心起来,忙不迭的催促车夫动作快些,早些到西山别院去问自家先生才好。   因着甄停云催得急,这一路倒也是快。   待到西山别院时,外头瞧着也与往时无异,仍旧有两个侍卫守在门边。那两个侍卫如今已经认得甄停云,见她气喘吁吁的从车厢里搬箱子,一时也顾不得惊疑,已是快步上来帮忙,嘴上道:“甄姑娘,这些事还是我们来吧。”   甄停云也没扭捏,点点头就道:“也好,你们帮我搬进去吧。”   顿了顿,又问:“先生他在吗?”   两个侍卫连忙道:“在的。”回话时,两人心里倒也有些诧异:自家王爷政务繁忙,真就是难得来这别院一趟,上回也就罢了,这回竟是又给赶上了,也不知还真是巧了!   听说元晦也在,甄停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便抬步往里去了。   里屋的傅长熹也是听了通禀的,眼见着甄停云过来,不免问了一句:“你今儿不是过生辰吗,怎么不在家,反是过来了?”   甄停云瞪他一眼,哼哼着道:“还不是你叫人送了那么一箱子的东西,我家上下都跟着提心吊胆,哪里还能过生辰,只得催着我把东西赶紧还回来了。”顿了顿,她忍不住又觉着脸上发烫,小声道,“而且,我也不放心,就怕先生你是出了什么事。”   傅长熹先是被她略显夸张的逗得一笑,听到后半句话倒是顿了顿,叫人在自己身边坐了,笑她:“真是傻!不过是送些生辰礼,我能有什么事?”   甄停云哼哼着道:“不都说被抄家的人家,抄家前都时会悄悄往外送东西的吗?”   傅长熹抬起眼打量着她:“……你还挺能想的啊。”而且还总能想歪了去。   甄停云如今想起自己这一路的担忧也觉着自己似乎想多了,忍不住又叹气。不过,她很快便又想起自己搬回来的那箱子东西,心下微凛,不觉便坐正了些,认真与傅长熹道:“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我从小就在乡下长大,买架旧琴都得花心思,金子银子什么的都少见,您送的那些东西,我真真是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傅长熹一贯都是铁石心肠,听着她这话,倒是难得的心软,温声安慰她:“正是如此,我才想着要给你些好东西——你们姑娘家,不都要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甄停云却摇摇头:“就是这样,我才更不能收。”   哪怕是失了记忆,傅长熹也还是傅长熹。他久居高位,十数年来执掌北疆,统帅三军,堪称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少有人敢忤逆与他。所以,甄停云这样一而再的拒绝他的好意,终究还是令他有些不悦,不由的蹙起了眉头,神色冷峻。   甄停云却怡然不惧,依旧说着她的道理:“我看书,书上也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我觉着这话很对,人与人总是要你来我往,如此才能长久。便是在我以前的村子里,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道理,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每户人家办喜事收了礼也都是要记着,然后等对方办喜事再还回去,要是不还的那就得被全村的人看不起。”   “先生的这些好东西,我是从来也没见过的,所以若真收下了必也还不了。”甄停云一字一句的道,“如此,岂不伤了我与先生之间的感情?”   傅长熹顿了顿,方才道:“那一箱子,除了那副画外,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左右我府里只我一个,那些东西也都没什么用,只能堆在库里。我如今也只你一个学生,自是想着送你一些,省的那些东西在库里积灰蒙尘。”   甄停云却仍旧不肯收,十分恳切:“我知先生好意,只是这样的好东西实在收不起。不若等我以后境况好了,也与先生一般,觉着这些东西‘也算不得什么’了。到时候,我就能毫无负担的收下,再给先生同样的回礼了。”   傅修齐暗道:真要是像你说的“等我以后情况好了,也与先生一般”,怕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的吧?   只是,甄停云这样恳切,哪怕傅长熹心志坚定,主意一定便再难改的,此时也被说动了,只得退了一步:“你若不要,那便罢了。不过那副画你就先收着吧——那是我前些日子特意叫人……从我北边老宅里捎来的,原就是准备要给你的。”   那副真迹确实是十分难得,便是在他手中也算得上是难得的珍宝。此前,这幅画便一直在他北疆肃王府的内库中,此回回京并未带上。也是他上次见着甄停云,忽然想起这幅画,一时意动方才使人回去取画,快马加鞭的送了来,好险才赶在甄停云生辰前送到了。   甄停云闻言,忍不住撇撇嘴:“那副画比那一箱子的珠宝玉器都贵,我哪里能收?!”真是白费她的口水了。   傅长熹却是淡淡反问:“你要不收,我叫人撕了?”   甄停云:“……”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傅长熹,真不敢相信这人居然说出这种无赖话。   傅长熹又转口安慰她:“行了,这种古画,放在识货的人手里那是无价之宝,放在不识货的人手里那就是一张破纸。我瞧着你也不识货,索性便先收了,说不得以后也能还我一幅画。”   不过,既是说到这份上,甄停云也只好点头:“知道了,那我先替先生你收着?要是你还要的话,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傅长熹只想呵呵。   师徒两个这样说着话,倒是将这事给掠了过去。傅长熹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她这一路赶过来怕也是赶的急,便问:“吃了没?”   “就吃了几口,”甄停云老实道,“然后你的礼就到了,一家子都坐不住了,我只好出来还东西了。”   傅长熹瞧她这委屈模样便觉手软,很想摸一摸她的发顶。不过,做先生的态度肯定要端正些,他便道:“到底是你生辰,既是来了,我叫人给你做点吃吧?”   甄停云嘀咕道:“要不是你,我现在都已经吃完了。”甄老娘做的长寿面才端出来好嘛!还有厨房里那熬到一半的碧梗粥!全便宜其他人了!   傅长熹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倒是有个了主意:“要不,你先吃点点心填填肚子。反正今儿西山上也没什么人,我们一起去山里打点野物,就当是贺你生辰,给你添几道菜?”   甄停云颇有些蠢蠢欲动,嘴上却道:“我连马兰头都没带,弓箭什么也没有。”   “我叫人准备。”傅长熹语声淡淡。   甄停云立刻就没了烦恼,一下子就从位子上窜起来了:“那,我们走吧?”   傅长熹被她这迫不及待的模样逗得弯了弯唇角。因他素来思虑周全,特特又问了一句:“我叫人给你拿套骑装吧?你这样穿着裙子,上马也不方便。”   甄停云自是点头,点完了头倒是想起来问他:“你有合适我的骑装?”   说着,她还拿怀疑的目光看着傅长熹,一副“你是不是心怀不轨”的模样。   傅长熹简直想说“你就省省吧,就你这种小丫头,我能对你心怀不轨?”好在,他还是知道给自家女学生留面子的,忍了忍才道:“……自然是适合你的——我早前不是让你有空过来练习骑射的吗?”   甄停云这才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   傅长熹便叫人拿了骑装上来给她。   虽说这不过是傅长熹随口吩咐的小事,也没有裁缝给甄停云贴身量衣,可下人拿上来的骑装仍旧是比甄停云想象中的更加精致好看,竟是还有好几套,样式与颜色不一,由着她挑拣。   甄停云瞧了瞧,便挑了一件灰蓝色的,道:“这件最素,就这件吧。”   其他的不是镶宝石就是嵌珍珠的,只这一件颜色素淡些,并无太多坠饰,只盘纽上缀着莲子大的珍珠,袖口与衣襟处绣藤萝纹样,瞧着精致又素净,穿在身上也轻便,又省了许多心里负担。   傅长熹瞧着倒是都差不多,见她挑拣好了便在一边等着。   甄停云换好了骑装,又将自己一头的乌发打散了编成辫子,这才起身出去,陪着傅长熹一起挑马。   大概是因着马兰头的缘故,甄停云这回也还是挑了一匹黑马,只是这马虽与马兰头一般颜色却远不及马兰头温顺,她这里才上马便被颠了一下,险些便要摔下去。   亏得傅长熹早有准备,一手抓着她的肩头,一手扶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按在马上,然后才道:“小心点。”   甄停云腰间还系着腰带,主要是为了护腰,只是这腰带系得有些紧,就显出了腰身的纤细。又因傅长熹手掌宽大,这么一扶,倒还真有了些“盈盈不足一握”的感觉。   哪怕隔着腰带,甄停云都能隐隐的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与力道,连忙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也反应过来,略有几分不自在,手指收拢又放松,然后便跟着挑了匹白马,跟着上马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院子,傅长熹领着甄停云去了边上的一个林子,口上道:“今儿天气不大好,没什么阳光,林里的湿气也有些大,你们女孩家也不好在里头待太久,就在边上跑一跑,玩一玩便是了。”   甄停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类似打猎的活动,骑在马上跃跃欲试,不由问道:“这林里都有什么?”   “放心,狮子老虎狗熊这些都是没有的。”傅长熹知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得多说了几句,“要不然,燕王府那些人也不会由着小郡主时不时的过来——真要是遇着了野兽,哪怕没被林里的野兽伤着,只是惊马摔下来,那也都是麻烦事。”   甄停云:“……那还有什么可以打的啊?”   傅长熹道:“山大林子大,野兔野鸡什么的也都是有的吧。”   甄停云一腔热情因此消了一大半,哼哼着道:“有鹿吗?我听说烤鹿肉也很好吃的……”   傅长熹看她一眼:“看你运气吧。”   这话说的也不算不对,主要是傅长熹那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甄停云哼哼了两声便要和他分开走,说今天她过生辰肯定运气好,不能叫他沾了自己的好运气。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傅长熹想着这有暗卫看着,倒也不怕有事,索性便都由了她。   结果,甄停云这运气吧,还真是挺悬的。总之,她和傅长熹是一起进的林子,分开后也是跑了一路,路上倒真见着了些野鸡野兔的,可这野外的东西本就活得很,尤其是兔子,不等甄停云拉弓拔箭,兔子已经两腿一蹬那是嗖嗖嗖的钻草丛里了,   所以,甄停云跑了一路,竟是连跟鸡毛都没寻到。   弄得跟在她身后的暗卫都有些同情唏嘘:要不,他给做个弊——比如拿石头打断鸡翅膀或是兔子腿什么的?   甄停云平白憋了一肚子的气,转了一圈后只得往回走,结果正碰上来寻她的傅长熹,紧接着便瞧见了他那捆成一串儿的猎物——人家那箭法都是练出来的,野兔野鸡什么的都是射眼睛,不伤皮毛,看着也没有太多血污。尤其是,里头居然还有一只红皮狐狸,虽然这狐狸皮瞧着也是一般,可,可甄停云那是连狐狸影子都没瞧见啊!   甄停云看着傅长熹的眼神都带着怀疑:“先生,你没作弊吧?”   傅长熹:“……这有什么好作弊的。”   看着还是两手空空的女学生,傅长熹都觉着牙疼,不免说她:“我之前给你写的骑射小记,你都看了吗?”   “我都会背了!”甄停云既委屈又气恼,咬着唇,双颊气鼓鼓的,“就是我平时练射箭,那靶子都是不动的。”可人家野兔和野鸡都是会动的,而且还是动的很快的那种。   傅长熹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而便又压低声音:“先别说话,有东西过来了。”话声未落,他已动作迅速的翻身下马,然后干脆利落的上了甄停云的马,正好坐在甄停云身后。   甄停云的脸都涨红了,好在还顾着傅长熹适才的话,不敢十分大声,只小声问道:“先生?!你做什么?”   傅长熹身子微微前倾,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别说话,先把弓拿起来,拉弦上箭。”   甄停云愣了愣,反应过来,依言拉弓上箭。   她的动作是傅长熹早前纠正过的,看上去利落且标准,挑不出半点错来。也就在她摆好动作的时候,两人前方的草丛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显然是真有动物来了,而且听着声音怕还是比野兔野鸡更大的猎物。   甄停云心下更是期待,不由的屏住呼吸,目光灼灼的看着前方的草丛。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一只野鹿从密林里出来,越过草丛,出现在众人面前。   甄停云拿着弓的手都有些发颤,但她还是忙里偷闲的侧过头,朝着坐在她正后方的傅长熹眨巴了下眼睛,杏眸黑白分明,仿佛会说话一般,那意思就是:看我这运气!说要鹿,那就来鹿了!   傅长熹瞧着她又长又卷的眼睫上下扑腾着,忽然很想笑,好在还记着不能惊着前头的鹿,这才忍了下来。他忍住笑,伸手握住甄停云那握着弓箭的手,一点点的教她瞄准方向,替她校准方位,最后才压低声音,道:“可以了,放箭。”   甄停云下意识的松开已经拉到了极点的弓弦,却见长箭疾疾如闪电,竟是直接射中那野鹿的右眼,那冲劲顺势将整只鹿扑倒在地,剧烈挣扎了片刻竟也渐渐不动了。   甄停云欢喜的不知该说什么,抓着弓箭的手紧了紧,然后才回头去看傅长熹:“晚上吃鹿肉!我请客!”   傅长熹瞧着她颊边的两个小梨涡,终于笑出声来:“好,就等你孝敬我这先生了。”   因着两人这一回收获颇丰,回去的时候,甄停云骑在马上简直是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堪称是扬眉吐气。   傅长熹也都遂了她,想着她先前说了要吃烤鹿肉,就叫人给她准备了烤肉架子,将那些野鸡野兔还有野鹿什么的都去处理了,剥了皮,切了肉,略略腌制调味,这就能拿来烤肉了。   甄停云心情正好,卷起袖子便要上去,口上还道:“先生您就坐着好了,这点儿小事也该叫我这做学生的来忙,权当是我的孝敬了。”   傅长熹原就不准备插手,听了她这话,索性便端出大爷模样,坐在边上看她烤肉,等着自家学生的孝敬。   甄停云以往还没吃过鹿肉,且这野鹿也是她打的(虽然也有傅长熹的帮忙),于是便先挑了两块鹿肉烤了。眼见着肉汁顺着铁丝网往下淌着,火花滋滋的往上冒,肉香渐渐浓郁,她便将那两块鹿肉都夹到了碟子上,递给傅长熹:“先生,您先尝尝。”   傅长熹见她态度恭谨且殷勤,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不由暗道:倒还算是孝顺,知道烤了东西先给自己这先生。   结果,甄停云紧接着一句就是:“我之前也没见过鹿肉,不知道烤的这么样,熟了没……您先替我尝尝,看看我烤的怎么样。”   傅长熹:“……”感情你是第一次烤,心里没底,自己不敢吃,索性拿我当试验品?   这么想着,傅长熹再看碟子里那两块鹿肉都有些下不了口,想了想还是先拿小刀将其中一块更大的切成几块,眼见里头也都烤熟了,这才略宽了心,拿刀挑着几块小的吃了。   甄停云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见他只吃不说话,忍不住就问:“好吃吗?会不会太熟?还是太生了?”   傅长熹不说话,只拿刀挑了一块鹿肉递到她嘴边。   甄停云正要张嘴去咬这块肉,傅长熹的手又往上抬了抬。   甄停云立时便闭上了嘴,咬着牙,气鼓鼓的瞪他:“先生就会作弄我!”   傅长熹见她颊边晕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又或者是这火炉的热气烘出来的。   因她皮肤极白,脸蛋又白又嫩,仿佛牛奶一般,似能滴出水来。此时颊边染着一抹红,恰似雪中落梅,颜色极美。   傅长熹不知怎的,只觉喉中也有些干,随即又用刀挑了块肉递到了她的嘴边。   这一回,甄停云可不上他的当了,干脆的撇开头,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模样,看着很有骨气。   傅长熹只得开口哄她:“好了,再不吃肉就凉了。”   这话说的淡淡的,可甄停云也就当是傅长熹的道歉了,这才纡尊降贵的张开嘴从刀上咬下了那块肉。   鹿肉烤的外皮微黑,甄停云的细齿却是雪白如珠贝。   她张嘴轻轻咬下去,贝齿与鹿肉,黑白分明。   红唇开合间,红色的舌尖若隐若现。   傅长熹定定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小刀,不知怎的,又觉干渴,好似火焰的火舌正细细的烧灼着他的喉咙。   这一回,他没忍着,直接开口吩咐人去准备酒水,转口与甄停云道:“光吃肉不喝酒也是无趣。我叫人也给你备点儿果酒,喝不醉人的那种。”   甄停云先把自己嘴里的肉给咽下了,这才点头:“嗯嗯。”   师徒两个一人一壶酒,吃肉喝酒,竟也不亦乐乎。   以至于,甄停云抱着画卷从西山别院回去时也有些晕晕然,勉强撑着精神回了甄家,应付了家里那些人,她就直接躺倒在了自己床上,酣然入眠。   甄停云的生辰就这样过去了,时间似乎也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六月里。   六月一日,京城的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的门口都挤满了人,都是报名参加入学考的。这报名交了银子就能登记,然后领个凭证,考试那日就是凭着凭证进去考试,两大女学每年发出去的凭证都是有数的,多得是供不应求。当然,除了报名交银子得凭证外,女学执教的女先生也能推荐自己的学生去考试,似甄倚云去岁考女学就是玉华女学的何先生主动推荐的。   当然,女先生的推荐名额不要钱但也有限制,每位先生都只一个名额,而且得了推荐的学生统一分配在一个考场,考试要求等等上也管得更严些。所以,外头人也都觉着这样考出来的女学生更有本事。   裴氏也是早有准备,早早叫人去玉华女学那里报名,拿了个凭证回来,温声与女儿道:“玉华女学离家更近些,且你姐姐也在里头,日后姐妹一起去上学也是方便。”   说着,裴氏又补充:“再者,你三表姐今年也是要考玉华女学的。我与你舅母说好了,到时候你与你三表姐两个一起过去,也能彼此照应。”   甄停云原是想考京都女学——她不是很想与甄倚云同一个学校,而且她也认识京都女学的楚夫人。可裴氏这头手脚利落,已是报名拿了凭证,而玉华女学除了有个甄倚云外也确实是挑不出错处,甄停云也就没有拒绝。   毕竟,自过了生辰之后,她与家里父母关系也缓和了许多,甄父甚至还会抽时间看她的功课……   所以,还真没必要为着这个拒绝裴氏的好意,又把家里的关系闹僵——她如今对父母要求也不高,就这么安安稳稳、不出幺蛾子就挺好。   只是,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个入学考试的凭证,竟也能折腾出许多事来。   第42章 讨凭证   本来,报名领了凭证后,过三日就能去玉华女学参加考试。   偏偏,裴明珠也不知怎的,临考前居然把凭证给丢了。她自己也是又惊又惶的,私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吓得都要哭了,一时儿竟也不敢与父母师长说,只因与甄倚云一贯要好,忙来与甄倚云讨主意。   甄倚云听了这事,也差点被裴明珠给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女学入学考的考试凭证放在现代的时候,那就相当于是高考准考证。有见过学生把自己高考准考证丢了的吗?还真有,不过那都能上新闻报纸了——可见也是少有的。   所以,裴明珠能把这东西给弄丢,某种程度来说还真是厉害了!   裴明珠当然也知道厉害,脸上发白,一边掉泪一边说话:“这可怎么办?要叫我爹我娘知道,肯定是要打死我的……”   这种大事,甄倚云还真不敢乱支招——这要是坏了事,裴家大太太这大舅母怪罪迁怒起来,她哪里担待得起?所以,甄倚云只能一力劝裴明珠坦白从宽:“这样的大事,哪里能瞒?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要再拖下去,这事更是解决不了了!”   裴明珠怕得要哭了:“我,我娘肯定要打死我的。”   甄倚云深吸了一口气,只得道:“要不,我陪你去与大舅母说。”   如果可以,她是真不想掺和这事,可以裴明珠这德行,若不这样她说不得还得再拖下去——如今已是将近傍晚,再拖就天黑了,明早就要考试了,哪里能耽搁?而且,这要出了什么事,裴家回头问起来:这事还有谁知道?裴明珠把甄倚云的名字一说,甄倚云岂不要冤死了?   所以,两弊相衡取其轻,甄倚云就是再不想惹麻烦还是得陪裴明珠把这事给说了。   好在,裴明珠到底也知轻重,又有甄倚云在边上劝着,倒是渐渐收了泪,抽噎着表示:“我自己去说吧,总不好叫表姐你也跟着我被骂。”她倒也没什么坏心,颇有些义气,觉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好牵连了甄倚云。   甄倚云闻言方才放心了些,仔细的叮咛了几句。说到一半,她心念一转,不知怎的倒是多说了一句:“说来,我二妹妹这回也是要考玉华女学的,亏得她的凭证没丢……”   话一出口,她便觉出失言,下意识的看了眼裴明珠,见对方只低头擦眼泪,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隐隐有些失望。   裴明珠从甄倚云处得了安慰,稍稍壮了胆气,方才提起精神去寻裴大太太说这事。   裴大太太也是再没想到临考前会出这样的事,一时气了个仰倒,咬着牙抬起手,打了女儿好几下子:“你你你!我早说了叫你收了心,好好念书。偏你不听,整日里胡闹……”   裴明珠又羞又愧的,也不敢躲,生生的挨了两下子。   倒是裴大太太,打着打着反倒不忍心起来,不由红了眼眶,低声道:“我早说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倒也不求你如何能干,只平平顺顺便好了。似你前头两个姐姐,再没有你这样的叫人心烦的……”   裴明珠这小女儿乃是裴家起复那年怀上的,因着前头已有一个儿子,裴大太太也觉女儿是娘的小棉袄,也是盼女儿的,待生了下来,自是拿这个小女儿做心肝宝贝一般的疼着。尤其是,长子裴如松乃是长房长孙,天资出众,裴老太爷尤其看重,只把孙子带在身边,不许后院女眷多插手。所以,裴大太太管不了儿子,小半颗的心都是放在小女儿身上的。   虽然她平日里也愁女儿天真单蠢,可她是再没想到女儿能蠢到丢了考试凭证。   如何能不气?如何不能灰心?   此时此刻,裴大太太只觉得无数话语都给噎住了,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裴明珠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得低着头,一径儿的哭。   一时,屋中静极了,只能听见裴大太太略显粗重的喘息和裴明珠低低的哭泣声。   过了一会儿,裴大太太终于稍稍缓过神来,开始沉下心思量起这事要怎么办——都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叫女儿不去考。可女儿丢了凭证,这又要到哪里去讨个考试的凭证?   正思忖着,又听见裴明珠小声的哭问——   “娘,怎么办呀?明天就要考试了,原本还说好了要和甄家妹妹一起去的………现在我丢了凭证,是不是就去不了了……”裴明珠已是哭晕了头,原是想不起甄停云的,可早前甄倚云提过一句,她虽没入心可言语之间还是难免的提了一句。   裴大太太被她哭得心烦气躁,闻言倒是有了灵感,忽然就想起甄倚云及笄那日,自己和裴氏的对话来——   “也是你有福气,两个姑娘都是这样认真的。偏我家的珠珠就是个怠懒的,明明了六月就要考试,她还整日里胡闹,每一日肯安心看书,叫我头疼得很。”   “明珠她一贯聪慧,也是心有成竹方才松缓了些。倒是停云,这丫头往日里书念得少,如今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碰碰运气了。”   是了,甄家那姑娘原就是临时抱佛脚,想着碰运气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叫她将凭证让给裴明珠,多准备一年,明年再考也来得及……裴大太太也是急中生智,想着明儿就要考试了,实在耽搁不起,立刻就叫人备车去甄家。   裴明珠还有些不知所以,红着眼睛看着裴大太太。   裴大太太心里也是有些火,一面盘算着到了甄家后该如何与人说,一面气得拍了女儿两下子:“你啊!真真是我前世修来的冤家!”自己半辈子的脸,都要丢在这女儿身上来。   裴明珠又羞又愧的,低头抽噎着。   裴大太太见着,倒又有些不忍心了:说到底,儿女都是债!这为人父母的,一辈子忙来忙去,还不就是为着膝下的儿女。她统共也就一儿一女,儿子那是再不必愁,只这个女儿,若是不多帮扶着,这可怎么好?   这么想着,待到了甄家,见着了裴氏这小姑子,裴大太太倒是难得的放下身段,软了语气:“原也不该这时候过来打搅妹妹。只是……”说着,裴大太太便将身边的女儿往前一推,咬牙道,“只是这孽障不争气,成日里给我添堵,前儿才叫人给她去玉华女学报了名,偏她今儿就把考试凭证给丢了。我最是个没主意的,想着停姐儿也是报了名的,这才厚着脸皮来妹妹这里讨个主意。”   讨个主意?只怕是讨个凭证吧。   裴氏也不是傻的,一听就明白了:明儿就要考试了,若是裴明珠前两天丢了凭证还可以重新报一次名,又或者重金从人手里买来——虽说只有适龄的女学生能够报名,也只有上了报名册的女学生才有资格拿凭证参加考试,可这凭证买进卖出的生意还是有人做的。偏偏裴明珠这时候才发现凭证丢了,买凭证只怕是来不及了,真要是闹大了对裴明珠的名声也不好——这种事最是容易惹人议论,说不定还会有人背地里说裴明珠“连女学考试的凭证都能丢,这样粗心大意,哪里成的了事?”裴大太太这时候来甄家,一是甄家有个甄停云也是报了名的,又凭证的;二是甄家是亲家,只要做事小心些,就能将事情悄悄的掩了过去,算是护住了裴明珠的名声。   见裴氏不应声,裴大太太也只得软下声调,轻声道:“妹妹,我这也是没法子。珠珠还比停云大上几个月呢,这要是再耽搁一年,那可怎么好?再说了,停云这孩子也是才来京城,想必基础也不扎实,倒不如先缓一缓,将基础打实了,明年再考也是来得及。”   裴氏仍旧抿着唇不应声。   裴大太太实是一片慈母心肠,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妹妹你是知道我的。人家做父母的各个心气高,只我这做娘的从来也没太大心,更没想着从子女身上得好处,不过盼他们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罢了……如松这孩子自小便聪明,还有老太爷和老太太看着呢,再不必我担心的。只这孽障是养在我身边的,最是不省心。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她一个姑娘,哪里就能丢开不管,倘她真就因此耽搁了前程,我,我也活不成了。”   说着,又推裴明珠,“快去给你姑姑磕头,求她疼一疼你罢……”   裴明珠哪里受得了这个,一时间又羞又恼,脸上涨红了,好半天才低着头,赌气的回了一句:“大不了,我明年再考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话?!”裴大太太被自己女儿的话一噎,脸上气得发白,捂着额头就要晕过去样子,口上哭骂道,“你这冤家,你是要气死我吗?!”   眼见着这对母女当着自己的面就要吵闹起来,裴氏终于不好再装哑巴。   真说起来,这样的事情裴氏也是不怎么乐意的——裴大太太这做嫂子的,平日里看着千好万好,可真要有什么好事也不定能想着自己这小姑子,只这样的坏事,倒是头一个就想到自己了!这不是专挑自己人坑吗?!   只是,裴氏也并不愿意为着这个与裴大太太翻脸,毕竟是娘家嫂子,裴老太爷和裴老太太终究是有了年纪的,终有一日是要去的,以后的裴家还是裴大太太这嫂子当家。在这年头,娘家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那是不言而喻的。便是裴氏在甄家这样的强势,也多有娘家得力的缘故。所以,裴氏心里也是不愿与娘家闹翻的。再者,甄家根基浅,如今还有许多要倚靠裴家的地方……   暗叹了一口气,裴氏嘴里倒是为难得很:“我也知道嫂嫂这心。只是停姐儿她也十四了,明年就要及笄,珠珠耽搁不起,停姐儿难道耽搁的起?倒不是我做姑姑的不肯疼珠珠,只是……”   裴氏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也跟着哽咽起来:“我当年将停姐儿留在乡下,已是耽搁了她十多年,如今如何能够再耽搁她进学上进?我做娘的脸皮还没这样厚。”   裴大太太听着却不乐意:你自己早前也说了,你闺女这回是考不中的。既然考不中,那就让一让我的女儿,自家亲戚间将这事悄悄的掩了过去,大家面上也都好看,岂不是两全其美?当然,裴大太太又不是个傻的,心知裴氏没有一口回绝,显然也是有些意动的。此时这般说法,只怕是也是想着借此抬高筹码。   毕竟是自家亲戚,与其便宜了外人,倒不如便宜了自家人。就当是肉烂锅里了。   这么一想,裴大太太语气又软了些,沉吟着道:“也是呢,停姐儿也这样大了,明年便要及笄,嫁妆什么也该准备起来了。我做舅母的这些年也没怎么照顾她,很该给点儿好东西……”   裴氏眉间掠过一丝意动,嘴上却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她小孩家的,哪里能要嫂子的东西。”   裴大太太也是有心的,听着裴氏这话就知道是有门道。她心里有了底,面上终于带了些笑,握着裴氏的手,温声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就不和妹妹说两家的话了。这样,我在西街儿有家绸缎铺子,倒不算很大,只勉强糊弄着过日子罢了。不过,这铺子倒也正适合她们姑娘家打理。停姐儿这个年纪,其实也不必很急着考试,先缓个一年,在家多看看书,学着管理家事,对她日后只有好的,再没有差的。”   一个铺子,只怕是要百两起步。这钱要是拿出去,说不得就能买个凭证。只是眼下时间急,一时怕也买不着凭证,且裴大太太这钱也不仅仅是买凭证更是给自己女儿买名声——这是想着自家人悄悄将事情掩了过去,省得旁人说嘴……   当然,主要也是裴大太太侯府出身,如今又是当朝相辅家的嫡长媳妇,手里攒了许多的好东西,但凡漏出那么些来也够甄家看的了。   裴氏一听也是有些心动了:这价钱确实是不错。   她一贯有些偏心长女,可也不是不顾念幼女,偏甄家底子就这么点儿,给了大女儿就少了小女儿的。如今裴大太太肯给自家小女儿一个铺子,正好算作小女儿日后的嫁妆,倒也是值了。再者,她原就是想着叫女儿明年再考的,反正今年多半也是考不中的。   这样想着,裴氏便命人去把甄停云的考试凭证取来给裴大太太,恳切说:“我知嫂嫂的心,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很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   裴大太太看着这考试凭证,脸上终于有了笑。因着这凭证得来不易,她也没给裴明珠这丢三落四的,自己先收着,然后才带着女儿回家去。   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裴大太太一走,裴氏叫了甄停云过来说了这事,甄停云听着这事,脸色当即便变了。   甄停云站在堂中,仰头去看坐在上首的裴氏,目中带了些不敢置信的意味——她是早就知道裴氏偏心的,可她万万没想到裴氏竟能偏心到这地步,竟是不与她知会一声便直接代她做了这样的决定。   裴氏却并未意识到甄停云目中的含义,反到是端坐在上面等着女儿回话。   甄停云却是一字不应。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胸口好似烧着一团火,火焰灼热炽烈,燃烧时升腾起无尽的黑烟和热浪,悄无声息的闷在心口位置,整颗心都被烧得焦黑,疼痛且闷热,连同她的喉管都要被这样的火气烤的干涩,喉中似是堵着快酸涩微软的石块,哪怕是紧咬着后牙,张开嘴,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氏久等不见她的回话,又看不惯她这难看的脸色,不免说她:“你这孩子,摆出这模样是做什么?”   甄停云勉强压住心火,终于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能不能考中,要不要考试,这都是我的事情。母亲凭什么不知会我一声就直接拿我的凭证给人?”   裴氏原是想要好好与女儿说些话,分说利害,偏偏甄停云一来就拉着脸,一开口就是质问。她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被弄得有些恼火起来,蹙着眉头说女儿:“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娘,生你养你,难道这点小事都不能替你做主了?”   甄停云腮帮咬的紧紧的,紧的甚至都能尝着牙龈齿缝里的血腥味。   这是忍耐的味道。   她忍耐着抬起眼睫,抬目看着裴氏,一双眼眸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黑白分明。这样的时候,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都是克制冷淡到了极点:“您是生了我,可我还真不算是您养大的。听说您生我时奶水不够,总要借人家的牛奶、羊奶来喂我。再后来,我还没断奶呢,您就抱着姐姐去了京城,把我丢给了祖母。在那之后,我今年入京以前,您可曾看过我一眼,抱过我一次,哪怕是给我写过一封信,与我说过只言片语……”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裴氏,一字一句的问道:“难道,这就是您口中的‘生你养你’?”   “行了!”裴氏下意识的避开了甄停云看过来的眼神,只冷声道,“我知道你心向着你祖母,觉着是她带大了你。可你就不想想,你祖母给你花的那些银钱是哪里来的?那都是我和你爹寄去的!”   “所以,您所谓的养孩子,只要寄些银钱就够了?”甄停云反问道。   裴氏一时语塞,随即才强硬的转开话题:“如今在说考试的事,你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做什么?”   甄停云平平静静的回她:“我只是想说,您虽生了我却没养过我几日,您也没有您想象中的那样了解我,像是考试凭证这样的事也该先问过我,然后再做决定。”   裴氏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多少有些恼羞成怒,抬手一拍桌角,气得浑身哆嗦,手指都在发颤。她指着甄停云,咬牙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自小跟着你祖母长大,心里早就没了我这个亲娘!你心里怕不是还记着那些旧事,心里头怨我呢?!”   想着自己当初在甄老娘手下受过的苦,舍下幼女时的焦心与担忧,再看看女儿如今这横眉冷眼的模样,裴氏也是气得掉下泪来,说起话来也没了分寸:“既然你没拿我当亲娘,也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就直接与你说了:这女学考试报名的钱,买凭证的钱,全都是我给出的!我自己拿钱买的东西,难不成还不能做主了?你若真要与我计较,平日里吃的用的,一丝一毫不都是家里的?既吃了我家的饭,再与我摆这脸色又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就像是尖利的刀刃,稍一用力,就能把人心都刺破了。   甄停云再没想到裴氏会说出这般的话来,脸色微白,微微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裴氏一张一合的唇瓣。   裴氏见她这可怜模样,不觉心下也是一软,胸中的怒火也都消了去,她阖上眼,重又睁开时眼中已无那些激烈的情绪。   “罢了,我与你这小孩家的计较这些做什么?”裴氏自己给自己搭了台阶,接着与甄停云说道,“我要不是为着你,何必要厚着脸皮与你舅妈讨什么铺子?你如今也大了,明年就要及笄了,这些事情也该心里有数了——多些嫁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也别总说这些个孩子话,听着岂不叫人寒心?我这做娘的自是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可旁人若是听了去,哪里会干休?”   “好孩子,以后可不好再这样了。”说着,她又伸手去握甄停云的手,低低叹道,“我是你亲娘,总不会害了你的……”   甄停云却是神色不变,微微侧身避开了她伸来的手。   裴氏再没想到自己主动放低身段,这般说话,做女儿的竟还是不为所动。她实是有些惊讶,以至于脸上的神色都跟着僵了一瞬。   甄停云却被裴氏这些歪理气得不成,她心里也是难受的很,更不想在裴氏面前掉眼泪,露出软弱模样。所以,待她侧身避开了裴氏那只手后,便与裴氏点了点头算是行礼示意,然后转身便往门外走去:“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舅母给的那铺子,娘就自己收着吧,我不要了。”   说罢,甄停云一点面子也没给裴氏留,拂袖就走了。   裴氏一时都怔住了,那只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也没收回去。   不知怎的,裴氏心里第一次生出些许的悔意和担忧:自甄停云回京以来,待她这个母亲虽说有些疏离,面上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还是第一次这般模样。   不过,裴氏还是强压下了这些复杂的情绪,只是暗道:这女儿真是纵不得,自己都这样苦口婆心的与她说了,主动放下身段,给了台阶,她竟是半点也不领情!果然,不是自己养的,就是不亲啊!   裴氏这般感叹了一回,待得晚上甄父下衙回来,她便将这件事与甄父说了,口上道:“……真不是哪辈子修来的孽障,脾气这样的大,好说歹说,她都不肯听。”   裴氏这样说,自然也是希望甄父这做丈夫的能够好好安慰自己。   谁知,甄父听了这事,竟也与她生了气。   成婚以来再没有红过脸的两夫妻,为着这事竟是第一次吵了起来。 第43章 事不过三   平日里,裴氏稍稍偏着甄倚云,多给甄倚云些衣衫首饰,甄父虽要说几句但也没多管,想着裴氏到底是当家主母,不好伤了她的面子。可这女学考试真不是衣衫首饰能够比的!所以,甄父实是忍不下去了,不由道:“哪有你这样做事的?女儿这些日子早晚用功,就等着明天考试,你一声儿不说就把她的考试凭证给卖了?”   裴氏见着丈夫这样气急,心里也有些悔了,只轻声辩道:“大嫂难得开一次口,我若不依,只怕她也不高兴。我想着,大嫂她虽管不得朝里那些事,可若是真气了也是不好……到底咱们才回京,总不好与我娘家那头生分了。”说到底,甄父此回能够调任回京,也多有裴家之助,确实是不好与裴家那头闹开了。   裴氏也是一时情急,话才出口便觉失言。   果然,甄父闻言反是更气了:“好好好,我知你们裴家乃是书香名门,我家不过是寒门小户,能得恩师看重,收我为徒,许以爱女,已是天幸。所以,我就该有自知之明,我甄家的女儿就是比不得你们裴家的女儿尊贵,要是不老老实实的把自家凭证让出来,那就是不识抬举,你们裴家便要与我生分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适才也不过是一时嘴快说错了话,你何至于非要这样歪解?”她眼眶一红,眼泪便簌簌的掉了下来,一面低头拭泪,一面轻声说道,“说什么书香门第,父亲难道竟是一生下来便为相做辅的?不也是与你一般,寒窗苦读十数载,日日用功,方才中了进士,上为君上分忧,下为生民造福,时刻不敢懈怠,这才攒下如今的资历和名声,才有今日。所以,你又何必这样说,何必要这般自轻?”   甄父咬牙撇过头,没去看她。   裴氏低着头,发髻上插着的那只点翠蝴蝶簪,蝶翼和蝶须都随着她的抽泣而微微晃动,沙沙做声。   她拿着帕子擦泪,轻声抽泣着,吐字却极清楚:“更何况,这些年来我家里父兄如何待你的,难道你心里还不清楚吗?父亲于你,名为师徒翁婿,实则便如父子一般。当年,父亲携家归乡,一见着你便十分的喜欢,便是多年不曾收徒也要为你破例,收下你做关门弟子,教你读书写字,教你文章科举,竟比对我那两个哥哥都更用心些……”   “还有兄长,那年你去乡试,才考完便病倒了,还是兄长一路照看,将你送了回来。那时候正碰上秋老虎,他为着你险些晒脱了一张皮,待得回了家已是累得病倒了,竟是病得比你还厉害,昏沉沉的躺了许多日子……我家里上下,哪怕嫂子,可有为着这事说过你半句?反说你们本就是情同兄弟,又是一起出的门,在外原该互相照应,互相扶持……”   “还有,那时候我要嫁你,母亲担心甄家门第太薄,婆母不好相与,还是父亲力排众议,说是早便看中了你的人才,这桩婚事再好不过。便是两位兄长,也都是点头应和的………哪怕后来,我生停姐儿时吃了那些苦头,咬着牙抱倚姐儿来京城。家里上下气成那样,母亲瞧着我掉了泪,两个兄长都红了眼眶,便是父亲这般内敛的也是动了颜色。可他们都没说过你半句坏话,一个个的都与我说你是好人,若是你当时在家必不会叫我受了委屈!”   “甄东平,你自己说,裴家这些年可有错待了你?”裴氏含泪看着甄父,语声哀哀,一字一句便如刀剑般的锋利。   甄父原就是幼年失父,对他而言:裴老太爷既是授业恩师也是岳丈大人,几乎是他心目中的慈父。此时听裴氏说起往事,他也是不由红了眼睛,倒是有些懊悔自己适才气急说错了话——旁的不说,裴老太爷待他那是没的说,岳家两位舅兄也从来也没错待了他。   见着甄父也动了感情,略消了火,裴氏稍稍止住眼泪,这才哽咽着解释:“我知道这事是我不好。只是,我原想着,停云原就底子薄,明日考试只怕也悬,倒不如再努力一年,明年才算十拿九稳。再者,大嫂也不是白拿,还给了个铺子,就当是给停云添妆的……”   “什么叫‘我原想着’,你做娘的,对女儿的事情就单只靠想吗?就没多听听,多看看,多用点心?”甄父原已被裴氏那些话给说软了心肠,偏此时又听她说着歪理,不由冒火,深吸了一口气,稍平气息,这才一字一句的道,“当年你将停云留在老家这事,这是你的不得已,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从来也没有为此说过你。便是后来,你一直没提要接停云和母亲这事,我也由着你,从不多言。可如今,好容易接了母亲和停云回来,你可有对母亲还有停云用过一点心?”   “自母亲来京,你这做人媳妇的不说立规矩,便是晨昏定省也都省了,不过是偶尔陪着我,带几个孩子过去说会儿话罢了。我顾着你与母亲往日那些事,想着你们确实说不到一处,也是从不说你。可母亲一人在院中,整日里无所事事,烦闷无聊,你可有注意到?还是停云仔细,主动说要带祖母去庄子里散心——便是这事,你听了都要冷下脸。”   夫妻吵架原就容易翻旧账,容易歪楼,甄父说着说着,也是动了感情:“我只体谅你的难处,处处给你留面子,从不与你多说母亲那边的事情……但是你可有体谅过我的难处,为我想过?可曾起意要代我这做儿子的略尽点孝心?”   裴氏直被甄父这些话逼得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正说停云的事情,你提母亲做什么?”   甄父怒极反笑:“好好好,那就不说母亲!还说停云!”   “母亲是与你有过节,你要以直报怨,那也是你的道理。可停云呢?她是咱们的女儿,这些年因着我们做长辈的缘故吃了这么多苦,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心疼她?”   裴氏被他说得红了脸,咬唇道:“我如何不心疼了?我也是担心这孩子的前程,想着为她日后谋划,方才如此。她这些年一直在乡下,原就耽误了,所以我才想着多给她备点嫁妆,日后说亲也方便些。大嫂给的那个铺子……”   话声未落,甄父便打断了裴氏的话,寒声道:“一个铺子值什么?若停云这回好好的考上女学,日后好好的进学读书,增长见闻,提升自身,那才是真正的好事,才是最好的嫁妆。”   眼见着裴氏还要说话,甄父冷笑了一声,补充道:“我就说你对女儿没用心——倘你用了心,如何会不知道女儿的功课究竟如何?你只说她日夜刻苦是临时抱佛脚却不知她克己自持,早晚练字,如今书法已是大有进益;日日习箫,箫声更是隐隐有了登堂入室之兆。这还只是书法和箫曲上的……”   “当然,我早前也与你一般,觉着女儿这样急迫,未免急功近利,毕竟‘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我也是常劝她平日里稍稍放松的,不要累坏了自己。但是,眼见着女儿这样用功,我这做父亲的若得闲,也是要看看她的功课的。”说到这里,甄父脸上浮出些许复杂,又叹,“沅君,你呢?你这做母亲的可有对女儿用过真心?可曾仔细看过她的功课,可有将她这些日子的勤学苦练看在眼里,可曾明白女儿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裴氏一顿,竟是说不出话来——记着甄停云初来那会儿,她也是去过对方的屋子,见过她练字的。   那会儿,甄停云那字确是写的不错,她心里还嘀咕不知是真练字还是装样子……   如今想来,除了那一次,她竟是再没关心过女儿的功课。   甄父见着她这模样,哪里不知她的心思,不由又叹:“你口口声声说女儿这回多半考不中,可你既不曾看过她的功课,也不曾在意过她的努力,更不体谅她的心思,如何就能如此武断的作出推断这样的推论,甚至代女儿决定?”   裴氏的脸色已经彻底的惨白了,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说。   甄父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心思,他对裴氏到底是有感情的,气火过了也不舍得再说她,索性一拂袖子出门去了。   只裴氏呆呆的坐在屋里,面色微白。   不一时儿,就有丫头婆子小心的进来,收拾了甄父的被褥去书房——甄父这是气不过,偏又不舍得再与裴氏吵,索性眼不见为净,干脆叫人搬了被褥去书房,自己和裴氏分床睡,以此表现自己的愤怒。   裴氏只冷脸坐在一边,旁观着这些人收拾东西,倒没有多说什么,只心里乱的厉害,自审道:难道,真是她做错了?   *******   裴氏和甄父这一番大吵,甄停云并不知情。   裴氏那些话到底太伤人,她从正院出来后就忍着眼泪去了甄老娘处——这也是小时候养出来的习惯了,碰着委屈了,肯定就要来寻祖母求安慰。   甄老娘好些年没见着甄停云这模样,十分心疼的搂着小孙女,忙问她:“可怜见的,这是怎么了?可是你那坏了心肝的姐姐又欺负你了?”见甄停云只是抿着唇不出声,甄老娘便猜着孙女必是收了大委屈,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纤瘦的脊背,低声道:“别怕,要有什么事,你只管与祖母说,祖母一定给你做主!”   甄停云原就咬着唇不作声,听到这话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她还记得自己来京前的那个梦,还记着梦里的祖母也说过这样的话。明明祖母和裴氏婆媳关系已是十分不好,偏偏总要为着她的事情出头,吵来吵去也不占理,反倒越发惹得甄父不悦,母子也因此渐渐离心……   想起梦里那些情景,甄停云只觉心上一跳,将头埋在甄老娘温软的怀里,小声解释道:“没什么,就是想着明天就要考试,有些害怕……”   总之,她不能再让甄老娘因着她的事情与家中父母起争执!当然,她肯定也是要考试的——努力了这么久,倘真因着裴氏这事而错过了明天的考试,她怕是能把自己给气死!   甄老娘怀疑的看着孙女:“真的?”   甄停云仰头看着甄老娘,眨了眨眼,这就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勉强一笑:“我何时骗过祖母了。”   甄老娘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说她:“你这孩子!考试这事有什么好怕的……”说到一半,她又顿住嘴,有些迟疑,“你怕不是想学小时候,来我这里装可怜,非要和我一个被窝吧?”   甄停云此时虽是满腔的难过和悲愤,听着甄老娘这话却还是险些没忍住,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因着有甄老娘在边上打岔,她的情绪还是缓和了许多,也不生气了,转口便笑:“嗯,我就知道瞒不过祖母您老人家。”   甄老娘本就欢喜孙女这样粘人,心里又顾着她明儿要考试,只得端出半推半就的模样,道:“行了,那你今晚就留我这儿休息吧。”   甄停云自然乖乖点头。   其实,她本还想着出去一趟,可瞧着眼下这天色,再看看身边的甄老娘,索性便留了下来,想着不好惊动了甄老娘,惹得甄老娘与裴氏婆媳再添新账,还是明早提前出门,悄悄解决了才是。   因着还有个甄老娘在边上,甄停云晚上虽是一直在想事,可到底还是睡了个囫囵觉。反到是裴氏,孤枕难眠,竟是一整晚的都没睡着。   亏得还有甄倚云在。   因着今日乃是女学入学考,甄倚云这个女学生也不必去女学上课。她昨夜里隐约听说了正房这头发生的事情,心里既忐忑又好奇,也没睡好,一早便来与裴氏请安,打探些情况。   听说了父母的争执,甄倚云倒是与裴氏想到了一处去,温言安慰起裴氏,也算是略缓了缓裴氏的忧虑。   结果,这头母女两人正亲亲密密的说着话,下人就来禀,说是甄停云一早就牵着马出门去了。   裴氏心里不放心,不得不多问了几句:“二姑娘可有说是要去哪?”   下头的人哪里知道,只喏喏回道:“没呢,也不叫人跟着,牵了马出门,直接就走了。”   裴氏叹气:“这丫头……”   甄倚云心里暗喜,口上则是温声劝道:“今儿是女学入学考,这关头出了这事,二妹妹心里怕也不好受,叫她出门走走许是好事。”   裴氏拍了拍长女的手臂,叹道:“也是这个理。”顿了顿,到底还是有些感慨:“还是你懂事。”   甄倚云心里便更得意了。   *********   事实上,甄停云昨晚上生气归生气,难过归难过,该想的法子还是都想了一遍。   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想去寻元晦这个先生的,毕竟对方明显是摄政王身边看重的人,这对他来说或许只是捎句话的小事。而甄停云手上还有元晦给的紫玉佩,无论是亲自去别院找人,还是派人拿着玉佩去别院传话也都是方便的。   可,元晦都已经教了她这么多,帮了她那么多,她实在是羞于为着自家惹出的事情麻烦人家。   所以,思来想去,甄停云也只想到了一个法子:去寻楚夫人——她是京都女学的女先生,按理是可以引荐一个学生去参加考试的。正因如此,她一早就牵了马出门去了,去的正是楚夫人先前留给她的地址。   若楚夫人此时不在府中,那就只能直接去京都女学了——今日乃是女学入门考,楚夫人这位女先生必也是要去学里帮忙的。   幸好,甄停云虽然倒霉到了极点,有裴氏这么个亲娘,这时候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小运气。她骑着马到了楚府,正好就碰着了正要出门的楚夫人。   甄停云颇为庆幸:幸好一路赶的急!要是再晚一点,只怕就得去京都女学找人了。   倒是楚夫人,她见着甄停云独自一人策马过来,不由也是吃了一惊,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人,讶异问道:“今日是女学入学考,我瞧你这年纪,想来也是要考女学的,怎的反是到了我这儿?”   甄停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怎么说。   是说自家凭证被亲娘拿去换了间铺子?   还是直接下马恳求楚夫人为自己引介,好让自己得以参试?   …………   千言万语到了口中,甄停云反倒不知该如何说,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然后便从马上翻身下来,行至楚夫人身前,郑重其事的与她行了一礼,认真道:“当初夫人在客栈曾经听过我的箫声,也曾起意要收我为徒,可惜我当时眼拙,误失良师。不知夫人如今可愿收徒?”   楚夫人听着她的话,不由微微的挑了挑眉,目中掠过一丝兴味。   联系到今日乃是女学入学考的日子,她心里也略有了些底。按理,她原就看中了这姑娘,先后两次巧遇,此时顺势收个徒,成全一二也未尝不可。   只是,瞧着面前小姑娘那故作镇定,实则隐隐含忧的神情,楚夫人话声一转,倒是笑了笑,语声温和:“我与旁人不同,总觉着这收徒之事是讲究缘分的。当初你我同在客栈,你心下有离愁,寄情于箫曲之中,恰好打动了我心中旧思,令我起了收徒之意,只可惜,你拒绝了;后来,我们又遇见了一次,你虽不知我的身份却也请我去了你的庄子,我喜欢你这性子,这才将身份坦然相告,想着你若再提拜师之事,倒可应下。可惜,你年纪正轻,面上薄,又没说出口………”   “如今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楚夫人面容清秀,眉间含笑,语声沉静,一字一句极是清楚,“正所谓事不过三,这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缘法了。只是……”   楚夫人说到一半便顿住了声,并未把话说完,反是凝目看着甄停云,仿佛意有所指。   甄停云压下心中忐忑,咬了咬唇,抬眼去看楚夫人。   楚夫人依旧是眉目温柔,含笑看人的模样。   甄停云将她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已是明白过来。她从自己怀里取出那支紫玉箫,恭谨一礼,轻声道:“我与夫人乃因箫声相识,今我欲拜夫人为师,当以箫声代言。”   此言一出,楚夫人面上笑意更深,语声里亦有几分真切的赞许:“此言大善。”   得了楚夫人一声赞许,甄停云也不由松了一口气,抬手持玉箫,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始吹箫。   元晦曾与她说“曲为心声”,她亦是愿以心声诉之曲中。   一时,箫声如诉。   其声初如清泉,潺潺流过,流水不腐,清越婉转;一时水声转急,乐声便如溪流如长河,波浪滔滔,其声激烈;最后,江河入海流,万里波涛化作深海寂寂,乐声转低,似有暗流涌动,温柔而爆烈,不失初时婉转清越的声调。   楚夫人听着听着,不由阖目,神色竟是微微的变了。   一曲罢,天边初升的朝阳照亮了半边天,清晨那乳白色的薄雾一点点的散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样温柔的晨光里慢慢醒来。   楚夫人抬目去看甄停云,那目光里竟是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意味。   似还带着一丝温柔而又包容的痛惜。   不待甄停云重又开口,楚夫人已是颔首,干脆利落的有了决定道:“我正要去京都女学,你既是已牵了马来,便与我同车一起过去罢。”   甄停云方才从自己的曲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这话,又惊又喜,有些不敢置信,只呐呐道:“我,我还没准备好拜师之礼。”她这一趟,虽是昨夜里辗转反侧想出来的最后一搏,却也多少带了些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忐忑。来时虽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可她心里实际上也是没什么底气,自然没准备什么拜师礼。   当然,甄停云此时说这话多少也带了些试探之意——毕竟,楚夫人虽如此说却也没有直言收徒。   楚夫人仍旧看她,闻言倒是一笑,像是看透了甄停云话里的小心思,但她的语声依旧是沉静且淡定:“无事,适才那一曲便已足够。你若心里忐忑,觉着这拜师礼太过简薄,失了你对我这先生的孝心,那就日后再补吧。”   顿了顿,她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行了,不要啰嗦了,赶紧上车吧。”   “再不上车,你和我只怕都要赶不上入学考了。” 第44章 一听便明白   闻言,甄停云也是端正了态度,不敢再耽搁,十分利落的收起手上的紫玉箫,然后跟着楚夫人上了马车。   至于被她牵过来的马兰头——这马也确实是很有灵性儿,眼见着甄停云上了车,它便乖乖的跟着车厢,一路溜溜达达的跟着。   车帘被放下,坐在前面的车夫沉默的挥动马鞭,马车开始驶向京都女学。车厢里只有楚夫人和甄停云两人。   楚夫人坐在正中位置,一手握着一卷书,一手压着书页,似是要低头翻阅。甄停云上车后便多少有些拘谨,只得坐在靠近车厢口的位置,并不做声。   一时间,车厢静的出奇,只闻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在这样的沉默里,楚夫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开口问道:“很辛苦吧?”   甄停云一怔,抬头去看楚夫人。   楚夫人眉梢微抬,秀眉弯弯。只见她慢慢的抬起手,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   清晨的熹光透过车帘的一角缝隙照入车厢,仿佛是凌空洒下了一团薄薄的金粉,灿然生辉。   楚夫人抬眉转目往车窗外望去,清秀的侧脸映着淡金色的光,神色看上去似有些许晦涩。   只听她不疾不徐的往下道:“我从你的箫声里听出了不平和难过。我也年少过,有过艰难之时,所以一听便明白……”   不知怎的,甄停云昨夜里被裴氏气成那样,一夜的辗转难眠,哪怕是见着甄老娘这个祖母也都是强忍着泪水,强做笑容。哪怕是一早策马去寻楚夫人,满心的忐忑,眼里也是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   直到此时,直到她听见楚夫人这样温柔坦然的话语,她忽然觉得眼中一酸,眼里的泪水不知不觉便掉了下来。   世间的悲与欢便如洪流,涛涛而过,从不同流,更不相同。   所以,这样一句“一听便明白”,竟是极难得的宽慰之语。   甄停云咬牙忍住眼泪,只小声道:“许多事情,本就是辛苦的。”   她并没有虚伪的说不辛苦,可也不想抱怨什么,只能这样说。   没想到,楚夫人闻言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些微笑意,轻声应道:“是啊,人活在世上,总是会碰着些令人觉得辛苦、觉得难受的事情。我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神魂颠倒,因他极爱读书,手不释卷,我也学他一样的读书学习……后来,我与那人分开,从西南来京城,只带了一车的书卷。直到那时我方知道:无论是爱还是恨,再激烈也无法久远,只有我们看过的、学到的东西,那是能够伴随我们终身,永不会辜负我们的。”   “停云,学习也会很辛苦,同时也会很快乐。”   楚夫人温柔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与她道。   甄停云的眼泪终于没忍住,一滴又一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的掉了下来。   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洇开一团水痕。   *********   等到马车到了京都女学时,甄停云已是哭红了眼睛。   楚夫人也被她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板着脸,故意拿话逗她:“你这样的,要是被我领进去,旁人只当我是强抢良家女做徒呢!”   甄停云第一次遇着楚夫人这样好的人。   或者说,不知怎的,她一见着楚夫人便觉这是极好极好的人。   听着楚夫人这玩笑话,她也破涕为笑:“就不能是喜极而泣。”   楚夫人给她递了条帕子,笑说:“现在要能把眼泪擦干,我才信是喜极而泣。”   甄停云终于被她的话给逗笑了,这才止了泪,两眼通红的随楚夫人进了京都女学。   因着马上就要到考试时间了,甄停云虽是第一次来京都女学却也没工夫左顾右盼,只老老实实的随着楚夫人去了一个专门辟出来的考房。   若是那些拿着凭证来考试的女学生,那么就得提前过来,先抽考房和座位——这也是防止考生提前知道位置后彼此勾连作弊。而甄停云这种直接被女学里的女先生专门引荐的倒是不需要抽位置,直接就能进去了。反正,女学里的女先生统共也就几个人,而每位女先生也都只有一个举荐名额,这么个专门辟出来的考房,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子填满的。   走在路上,楚夫人方才想起来与甄停云解释:“那些女学里先生引荐来的学生,虽可免凭证,但也必须集中在这一间屋舍考试——这样看得严,能防止有人私下舞弊,也能少些议论。”   这是甄停云早就知道的,闻言只点点头,表示理解。   楚夫人想了想,才道:“不过一般都没几个人的,今年大概也是如此。到时候我与监督考试的教习说一声,你自己进去,随便挑个位置坐下就是了。等到了考试时间,会有人给你们发卷子的。”   顿了顿,她怕甄停云不懂这些,特意又补充了几句,“早上考得是常识、算学还有书法,记得答题写卷子时把字写得好看些,我就见过因为不小心把墨滴在卷子上,书法被批丁等,也就是不及格的……至于礼乐御射这四门,是下午考的。所以,一般上午的考试结束后,大部分的女学生都是要留学校用午饭的。等你考完了,我会过来领你去饭堂用饭的。”   甄停云想了想也觉没问题,接着点头。   楚夫人长话短说,很快便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两人也走到了门边。楚夫人显是认识这位负责监督的女教习,笑着与人打了招呼,这才将跟在自己身后的甄停云推了上来,与她介绍了一遍,表示这是自己新收的弟子,也是自己此回推荐的人,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那女教习似有讶色,垂眸打量起甄停云。   甄停云缓步上前来,神色自若,郑重的与这位女教习行了一礼。   女教习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微微点头,示意甄停云进考房。   甄停云不由暗松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去,接着走路的空隙悄悄的打量了一下这间专门辟出的考房。   正如楚夫人所言,这件考房乃是专门留给那些女学里先生所引荐的女学生的,里面确实是没几个人,哪怕加上个甄停云也不过是三个人。   里头原是坐着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的分做两侧,一者挽高髻,耳佩明月珰,身着明紫短袄配银白长裙,高挑冷艳,眉间隐含傲意;一者梳双平髻,身着海棠红袄子配藕荷色长裙,娇小可爱,神态活泼。   因着考房里只她们两人,原是四目相对,隐隐对峙着,此时忽见又来了一人,两个姑娘不免也都有些惊异,皆是抬目看来。   甄停云才经过了差点不能进考场的惊险,这会儿虽然眼睛红肿,但神色还是从容的很。哪怕是被这两姑娘紧盯着,她也是不惊不慌,反倒与这两人点了点头算是示意,然后便从中挑了个位置坐了。   于是,这考房里的局势便从两方相争,到了三足鼎立。   甄停云安之若素,先是抬起手仔细的检查了摆在桌子上的文房四宝——为了防止女学生们夹带东西,文房四宝都是考场自备的,只是这质量肯定是好不了的,所以才更要检查,要不然写到一半笔断了什么的就不好了………   检查完了文房四宝,甄停云便将搁在最前面的青石砚台移到眼前来,卷起自己的袖子,拿起墨条开始研墨。   当她傻啊——这套文房四宝的质量也就仅仅是能用而已,尤其是这青石砚台和墨条,多是粗制滥造的,研起墨来都是十分费力,可不得提前研好了。若真是傻傻的坐在位置上等卷子发下再研墨,岂不要多费时间?   说来,比起那些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甄停云这乡下长大的力气还是够的,而且甄停云往日里也是用惯了这些便宜东西,哪怕墨条用起来有些打滑,她也是轻车熟路,只是心里暗道:她都要这样费劲,不知道那些弱质纤纤,用惯了好墨好砚台的闺秀们究竟得费多大功夫才能研出墨汁?   甄停云一边想一边研墨,倒叫那两个正悄悄打量、注意她的姑娘都看得一怔,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连忙拿出自己的砚台,学着她的模样开始研墨做准备。   一时儿,屋内气氛也缓和了许多,毕竟砚台和墨条都十分粗糙,研墨不易,三人皆是低头专心研墨还真顾不上其他人。   就在甄停云的砚台磨出些许墨色时,忽而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响亮的钟声。   一声未断,紧接着又是一声钟声。   足足的三下钟声,震耳欲聋,响彻了整个京都女学。   这是要开考了。   适才那个守在门边的女教习从门边走进来,然后从屋内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三份卷子,分别发给坐在屋中的三位考生。再有就是每人都有三张草稿纸作为备用——毕竟这第一场考试也考书法,学生们多是需要草稿纸打好腹稿,写的差不多了再用自己擅长的字体抄写到卷子上,以供考官欣赏书法。当然,为了防止作弊,草稿纸上面也要写名字,最后也是要收上去的。   甄停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考试,难免有些忐忑,拿到卷子后便先将上面的题目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随即便松了一口气:这卷子并不算难。   卷子主要分做三部分。第一部分考的是常识,涉及到了四书五经上的释义,不过这毕竟不是科举,考得多是基础常识,这些题目还真算不上偏僻,甄停云粗粗看了一眼也不觉得特别难;第二部分是几道算学题,这倒是有些难度,应该是费一些时间的;第三部分则是一道策论题,题目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此言何解?   考试时间一共是一个半时辰。   甄停云看完了整张卷子,心里慢慢的考虑着策论题要如何写,手上倒是不紧不慢的又把卷子翻到最前面,开始在草稿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提笔在草稿纸上写起了前面的常识题。   事实上,甄停云这些日子紧赶慢赶,也不过是挑着紧要的学,最欠缺的就是这些基础以及常识。所以,她很认真的将这些题目一道道的看下来,虽然不全会,有些还需要仔细想一想,但这也确实是给了她认清自身基础的机会。而且,这些常识题并不生僻,甄停云大部分都答得十分顺利,等答完了题目再往回看,竟也都给答上了——这里面十之七八是她有把握的,剩下的几分这是她勉强填上的,至少比空着好。   甄停云心里还挺满意的:毕竟,她对自己的情况也是十分了解,不可能真和那些自小学起的闺秀千金比,如今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接着,甄停云开始翻看起第二部分的算术题。然后,她就被第一道算术题给难住了。   题目是:今有妇人河上荡杯,津吏问曰:“杯何以多?”“家有客。”津吏曰:“客几何?”妇人曰:“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   这里的杯就是碗的意思,二人共饭则是两人共用一个饭碗的意思………   甄停云看着上面一连串的数字就觉得头疼,只得抽了一张草稿纸,开始在上面画圈,一个圈是饭碗,圈里记两人,表示两人合用一个饭碗;一个圈是汤碗,圈里记三人,表示三个人合用一个汤碗;一个圈是肉碗,圈里记四人,表示四个人合用一个肉碗。最后,她画了个大圈,将这三个圈都包含在内,又写了个六十五,表示一共六十五个碗。   于是,这道题也算是表达清楚了,能够理解了。可,这又要怎么算啊?   甄停云又头疼了,她算学基础实在不深,看着这些题目,心里还有些慌——这还只是算术题的第一题,这要是答不出来,下面的题目肯定更难,这可怎么办?   不过,她很快便稳住了心思,这上面的数字其实并不算很大,如果一时想不到更简单的解题方法,也可以用笨蛋式的算法来粗暴解题:   十二个人,一共是用六个饭碗,四个汤碗,三个肉碗。   六个碗,加四个碗,再加三个碗,可得十三个碗。   若以十三个碗为一摞,那么六十五个碗就能分成五摞。   一摞十二个人,五摞就是六十个人。   甄停云算出了答案,虽然还有些不确定但还是的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又往下看,心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其实只要不慌,慢慢的解题,似乎也不是很难嘛。于是,下面的两道算术题很快便被甄停云寻到了解题思路,也都解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题目竟是比甄停云想象中的更加简单,所以,她很快便写完了全部的算术题,然后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最后一道策论题上。   着道策论题看似简单,仿佛是让人解答圣人之言,且这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乃是出自《论语》,读过书的差不多也都是知道的,堪称是千古名句,众所周知。所以,策论出这句仿佛就是一道送分题。   可若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就会发现这道题另有深意。   要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还是有好几种释义的。比如说,本朝普遍流行的《四书集注》,对于这句的注释就是“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也就是将“时习”理解为“时常复习”;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将“时习”理解为“在适当的时间实习”,也就是“学了,然后在恰当的时间去实习它,不也高兴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生僻的解读。这就是眼下的甄停云所不知道的了——说不得就有博闻广记的闺秀千金会特特选那些生僻的释义,别开一面的解读圣人之言,从而有别众人。   所以,这道题应该是让人从中选择一个释义解读,然后深入剖析,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应该就能过关。若想得高分,肯定还得写得好,合改卷先生的心意。   甄停云因着起步较晚,对于学习方法很是在意,索性便选了后一种的释义,从自身出发说起学习方法的重要性。因她思路顺畅,一路的写下来竟也是十分流利,一字字的写下来,洋洋洒洒的写满了大半张的草稿。   待她停笔后,重又从头读起,逐字逐句的开始斟酌用词,调整句式,必要用词文雅,词句流畅,前后对应,言之有物。   待得她在草稿纸上涂涂改改的写完了整篇策论,竟是只剩下小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她接下来要在这小半个时辰里将草稿纸上的答案抄写到卷面上,因着这涉及书法一门的得分,必得万分上心,无论是字体和卷面也都是万万不能出错的。所以甄停云也没敢掉以轻心,反倒深吸了一口气,重又拿笔沾了沾墨汁。   然而,也就是此时,她才发现青石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将近干涸,根本不足以抄写卷面。   甄停云不得不顿住笔,重又开始拿起墨条研墨。她心里顾念着剩下的考试时间却也知道这事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错。所以,甄停云此时也只得强行按捺住自己心中的焦急与不安,估摸着墨汁差不过够用了,这才重用拿笔尖沾了沾墨水,开始抄卷子。   从头到尾的抄下来,顺便最后再检查一遍自己的答案,偶尔又碰着自己不大懂的,她就顿住笔,重新思量着该如何答案。待她将这一整张的卷子抄写完毕后,考试时间也仅剩下半刻钟不到。   甄停云开始拿着自己的卷子翻看起来。   其实,这种时候哪怕是为着书法这门的得分也不可能再改答案,她就是翻着看着求个安心。   不等她看完自己写的那篇策论,窗外传来一声响亮的钟鸣声。   坐在上首的女教习在钟声停下后方才咳嗽了一声,淡声开口道:“时间到了,都停笔。”   因着这屋里除了女教习之外只有三个女学生,原就既是安静,此言一出,便能听见搁下毛笔时那细微的声响,甚至还有纸页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快,女教习便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开始将这三份答卷一份份的收了起来,口上道:“早上的考试已经结束了,你们等等可以去学校的饭堂用午饭,饭后大概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等到午后第一声钟声响起,你们就要重新回教室,到时候我会负责带你们三人去参加下午的考试。”   说话间,女教习已将三份卷子以及三份草稿都收了起来。然后,她抬目看着在座诸人,笑问道:“都听明白了吗?”   甄停云跟着其余两位女学生皆是站起身来,对着这位女教习行了一礼,应道:“听明白了。”   女教习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抱着自己手上的东西起身离开了。   眼见着女教习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目光里,甄停云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才转目去看其余两位女学生,十分友好的自我介绍:“我姓甄,名停云。不知两位姑娘该如何称呼?”   只见那穿着明紫色短袄的高个姑娘闻言并不做声,反到是轻轻的挑起柳眉,目光冷冷的扫了甄停云一眼。   甄停云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正欲说话,对方却已经冷哼了一声,然后抬步往外走去。   倒是那个穿着海棠红裙衫的姑娘朝着甄停云一笑,主动与甄停云自我介绍:“我姓杨,杨琼华,‘未许琼华比,从将玉树亲’的琼华。”说话间,她抬起眼,看了看那已经走到了门边的另一个姑娘,压低声音,轻声说道,“至于那穿紫袄的姐姐,你想必也是听过她的名字的。京里论起才女,有些人多要说‘赏青竹观琼花,倚栏看,多少春花秋月’——这里的青竹指的便是她周青筠。”   青筠意为青竹,这周青筠倒是颇有青竹宁折不弯的傲气。   “那琼花必是指姐姐你了?”甄停云笑问道。   杨琼华微微点头,并不自矜的样子。   甄停云便好奇问道:“我初来京城,并不知道这些,不知这‘赏青竹观琼花,倚栏看,多少春花秋月’里究竟是指那几人?”   杨琼华想了想,便与她细说了一番:“这原就是外头人胡乱绉出来的,倒没有什么排名,只大家说笑罢了。你若问名姓,也就是:甄倚云,林春秋,还有我和周青筠了。”顿了顿,她仿佛是方才反应过来,朝着甄停云眨了眨眼睛,问道,“我听你这名字,倒与甄倚云颇为相似?”   甄停云实是没想到,甄倚云这种去岁才来京城的竟也能混出才名来了,只得老实道:“正是家姐。”   杨琼华像是早有所料,只是笑,看着她脸上神情,状似揶揄的问道:“既如此,你怎么不去玉华女学?”毕竟,玉华女学也是不逊京都女学的好学校,既然甄倚云就在玉华女学,甄停云这做妹妹的也该跟过去,姐妹两个同在一处也能彼此照应——这才是时下人通常的想法。   甄停云神色不变,只是道:“这事说来话长。”   就是不想说的意思了。   杨琼华既是能被人称作才女,自然也不傻,反倒聪慧更胜旁人。一听甄停云这话,她立时就明白了:这里头必有些“有趣”的故事,说不得就和甄倚云这做姐姐的有关……   想到这里,杨琼华忍不住抬手掩唇,对着甄停云眨了眨眼睛。 第45章 礼乐御射之启   说来,杨琼华这人一向有些个小毛病,说好听点是好奇心重,说难听点就是爱八卦。故而,一听这话,她便好似被挠着了心尖痒肉,真真是恨不能拉着甄停云把事情问个清楚才是。只可惜,她和甄停云如今方才初见,交浅言深的,见甄停云并无多说的意思,她也只得忍住了那猫抓似的好奇,不再追问。   只是朝着对方眨了眨眼睛,掩唇一笑,问道:“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甄停云摇摇头:“我答应了楚夫人,等她回来领我去饭堂的。”   闻言,杨琼华对此也不强求,只是耸了耸肩,笑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甄停云点点头,目送着对方离开。   谁知,杨琼华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朝她一笑,语声清脆:“楚夫人此前从未收过弟子,也未推荐过人,你能令她破例,必有过人之处……我猜此回女学入学考,你必是能过的。所以,我们以后应该就是同学了,所以再见这样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说话间,她玉白的手搁在门边,手背映着光,莹白若冬雪。五指微微收拢,骨节分明,一根根的手指便如初剥的春笋,细白娇嫩。   指甲微微翘起,粉嫩透亮,好似珠贝一般的带着细光。   其实,对于这次的入学考,甄停云心里也有些没底,此时听到杨琼华这般说,她竟也奇异的安定了下来,挑眉扬唇,回之一笑:“那就借杨姑娘吉言了。”   与此同时,甄停云心下暗道:这位杨姑娘生了一双这样美的手,想必是极擅抚琴的。   ********   甄停云在考房等了将近一刻钟,楚夫人方才姗姗来迟。   为此,楚夫人也额外开口与她解释了一回:“我今日也需要负责巡视考场,出了点小麻烦,倒是耽搁了时间。”说着,又问甄停云,“考得如何?”   甄停云想了想,便保守的道:“我觉得还好。”常识题大部分都答上了,算术题应该没大问题,策论题也写的挺顺的……按理至少也能得个及格。   楚夫人也没深问,转口道:“与你同考房的两位同学如何?”   甄停云想了想,才道:“只见了一面,互通了姓名,真要说如何也说不上。”   楚夫人点点头,紧接着便与甄停云介绍起京都女学的种种情况,又与她说了一些京都女学的逸闻,两人就这样一面说一面走的去了饭堂。   京都女学的饭堂其实并不小,可今日来参加女学入学考的女学生实在是有些多,以至于现下过去,饭堂里挤的都是人。   好在,除了几个负责饭堂治安的人外,还有一些京都女学的女学生自愿报名来学校维持秩序,虽应考的女学生多了些,有人维持秩序倒也称不上乱。   当然,最重要的是:下午还要考礼乐御射这四门,考虑到饭堂里还有女学的女先生,大部分的女学生还是十分克制的,她们始终保持着自己大家闺秀的仪态,生怕被人挑出失礼之处。若是因此拉低了礼这一门的分数,岂不是太亏了?   正因如此,哪怕是济济一堂的人,饭堂里竟也没有无杂乱的说话声,甚至连杯盏碰撞声都是轻之又轻的。   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一个个女学生排队取餐,沉静有礼。   甄停云倒不必去人挤人,也不必去排队,她是被楚夫人直接领进去的,跟着楚夫人坐在了那几张专门留给学校女先生的位置上。   甄停云一落座,便觉着许多人的目光便跟着看了过来,堪称是如芒在背。她甚少收到这样的关注,肩头微僵,面上倒仍旧镇定,只抬眼去看楚夫人,试探着道:“适才和我一个教师的周青筠还有杨琼华,她们不来饭堂吃饭的吗?还是说已经吃完走了?”   楚夫人正蹙着眉头看着饭里的青豆,说话的语调仍旧是不疾不徐:“你们这种通过引荐而参加考试的肯定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既是不同,自然也格外的引人注目。她们估计是想低调些,所以就没来了。”   甄停云正伸手拿筷子,听到这话,她拿着筷子的手都跟着僵了一下——她们想低调,我也想低调啊!怎么您也是要做先生的,一声不吭就把我给带来了?   虽然甄停云没说话,楚夫人却已然看出了她没说出口的话。她慢条斯理的将饭里的那些青豆一颗颗的挑出来,放在边上的小碟子里,顺口道;“你若真有本事有底气,又何必在意那些人的注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人看你,有人说你,你才不是一名不文的庸才。”   甄停云听着这话也转过弯来,见楚夫人仍旧在挑青豆,连忙调整态度,主动道:“先生,您不吃青豆?要不,我给您挑了?”   “不用,你是我的学生,而不是我的仆从。”楚夫人直接拒绝了,她看似温柔可亲,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但真正接触下来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有主见,外柔内冷的人。只听她淡淡道,“而且,我喜欢自己挑。”   甄停云:“……”   看样子,先生和先生也是不一样的,要是换做元晦,肯定就非常享受她的服侍。倒是楚夫人,没拜师前还是温柔可亲的模样,一拜师就会发现她的外柔内刚。   所以,楚夫人虽然很好,她也十分喜欢,但论亲近还是比不得元晦。   又或者说,楚夫人这样的才是做先生的样子,她和元晦这样的反倒不像师生,更像朋友?   甄停云往日里也没经过这些,不懂这些,也是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对比,难免生出疑惑。   好在,如今还是考试要紧,这些事她也没想太多,很快便安静的吃完了这一顿饭。   楚夫人在挑青豆之余,还指点了一下甄停云用饭时的一些细节,开口道:“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气质体态都是一步步的培养出来的。你虽底子薄些也并非不可教化,一点点慢慢学便是了。”   甄停云连忙点头,谢了楚夫人的教诲。   两人用过饭,楚夫人便领着甄停云将餐具还了回去,先把里头未吃完的剩饭剩菜倒了,然后再将空了的大碗、小碗、小碟、大碟等等分别放置着,这样那些仆妇清洗起来也十分方便。   甄停云看着那一大桶的剩饭剩菜,不禁道:“这个拿来喂猪其实还挺好的。”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她和甄老娘也养过猪,自然知道些门道。虽然时常要割猪草喂猪,可若是光喂猪草,那猪肯定是长不胖的。经常得给猪喂点剩饭剩菜什么的,这样的猪才养得壮实,肉多。   楚夫人闻言又看了甄停云一眼,含笑道:“是啊,我们女学确实也养了几只猪。养到年尾的时候,这些猪差不多就能养肥了,到时候若有女学生成绩优秀,都能分着些,比较好的是猪肘子,差一点的还有猪下水,当然直接分一块猪肉或是猪耳朵也是有的。”   甄停云:“……”我竟然从未听说过这事。   见着甄停云这目瞪口呆的模样,楚夫人不由也是失笑,主动解释道:“别说,这样也挺好的——既处理了饭堂这些剩饭剩菜,还能叫学生带回去加道菜。话说起来,能把肘子拎回去的姑娘,出门可是招眼得很。”   甄停云:是哦,纤纤弱弱的小姑娘,手里拎着个新鲜的猪肘子出门,那小脸只怕都比肘子小些,说不得走着走着就要被猪肘子那味道熏得晕过去了,怎么会不招眼?   不得不说,京都女学这画风简直和甄停云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哪怕是她那乡下小地方的私塾,年尾奖励优秀学生那都是给银子书本的,再没有直接奖励猪肉的。因为,许多读书人都觉着读书是一件十分清贵的事情,根本不容玷污,自然也不屑理会油盐酱醋这样的俗事,像是猪肉猪下水这种东西更是提都不想提。   不过,甄停云想着楚夫人说的那情景,不知怎的就觉得颇具喜感,忍不住就笑了,小声和楚夫人道:“说不定,今年我也能拎一只猪肘子回去呢。”   楚夫人挑眉看她,眸中似有鼓励:“还需努力。”   毕竟,猪只有四只腿,猪肘子这样的好东西还是很紧俏的。   *********   从饭堂出来后,甄停云想着也没别的地方好去,索性便直接去了最开始的考房,等着下午的考试。   结果,她一进考房就发现杨琼华和周青筠都已经等在里面了。   周青筠仍旧是早上时的冷艳模样。她正端端正正的坐在位置上,低头看书,哪怕是听到脚步声也没往甄停云处扫一眼,依旧安静的看着她的书。   杨琼华却悄悄朝甄停云招手,示意她过去,然后抓着甄停云说悄悄话:“你别看她不理你,她心里肯定是特别在意你。”   甄停云听着这话,不由有些懵,抬眼看着杨琼华。   “她仰慕楚夫人已久,早就想要拜楚夫人为师了,结果楚夫人一直都说收徒要看缘分,觉着与她并不投缘,所以就没收她为徒,她也只得转头另拜名师……”杨琼华一面替周青筠解释,一面摊手叹气,做无奈模样,“谁知,楚夫人看不上她,死活不肯收她为徒,偏又在这关头收了你为徒……”   其实吧,这京里是没有秘密的。甄停云早上既是主动报了姓名,无论是杨琼华还是周青筠回头一打听都能打听出甄停云的来历。   周青筠原就很气,听说甄停云是甄家才从乡下接来的小女儿,那就更气了:我千求万求,楚夫人就是不愿收我为徒,结果转头就收了个乡下丫头?难不成,她竟比不得个乡下丫头?哪怕楚夫人口口声声说是要看缘分,也不能这么眼瞎似的看吧?   只能说,缘,妙不可言。   甄停云实是没想到是事情竟是这样的,有些想笑但还是强忍了下来,悄悄的抬眼去看周青筠。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青筠脸上冷淡,耳根似乎微微有些红——也许是听见了杨琼华和甄停云两人的话也不一定。   甄停云不觉点了点头,觉得周青筠这人似乎也挺有意思的。   杨琼华实是个爱八卦的,又因考房里除了她外也只有甄停云和周青筠,偏周青筠还是个不说话的,只得拉了甄停云这个才认识的说了一箩筐的八卦。   甄停云虽是来京也有几个月了,可自来京后便一直在家闷头读书,还真没听过说那些个八卦故事,此时听着杨琼华徐徐道来,竟也听得津津有味,反倒冲淡了她对考试的紧张和不安。   一直等到钟声响起,在场三人方才重又安静下来。   不久,便见早上那位才见过的女教习从门口走进来,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在,她方才满意的颔首,表示:“下午要考的是礼乐御射,将有专门的老师出题考核点评。对了,你们三人可有要从选一门才艺代替御或是射的?”   她补充道:“若是以其他才艺替代,那么最高只能得乙。”   在场三人皆是摇头,也就是要考御射的意思。   女教习不由抬眉,微微颔首,笑着道:“倒是有心气儿。我就说,人虽少了些可还是能看得过去的……”   说着,她便领着甄停云等人先去了考礼的考房。   礼乐御射四门是分开考核的,当然也包括一些要选才艺代替御或是射的,这些都是需要由专门的老师考核的。因着人多,女学里已按着考场排好了顺序,比如一号考场先去考核礼,然后乐,接着御,最后才是射;二号考场就是先考射,然后………总之,如此打乱顺序,分开考核,看着倒也不是很乱。当然,这样排序考核虽然利于分摊人流,从而节约时间,减少教习们的负担,但某种程度上也有些不好说的坏处,比如说:提前考御射这两门的女学生们,她们去校场上跑了一圈马或是拉了几次的弓,正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这时候再被拉去考核礼和乐,她们多少也会有些疲惫或是难受,这也可能导致她们发挥失常……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哪怕是外头的科举考试的号房也有上中下等,上等宽敞明亮不漏雨,下等的要么就是漏雨,考试时还要打伞;要么就是临近茅房,正值天热,味道重时能熏晕大男人……只能说,考试这种事,很多时候都是相对公平,而非绝对公平。   甄停云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随着女教习一路走过去,还能看见许多房间门口竖着牌子,上面写着许多字:制香、舞蹈、医术、诗词、莳花……总之,这些用以替代御射这两门的偏门考房里没几个人,倒是礼和乐这两门占了好几个大考房,每间考房里都有教习负责考核。   女教习将甄停云以及杨琼华等人带进了考礼的考房,略交代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只见考房空旷明亮,左右摆着许多的红木架子,架子上陈列着诸如玉如意、茶具等涉及礼仪的用具器物。正中间除了一张长案外就再无它物,显然是特意空出来给考生的。   坐在考房上方的是一个面庞微黑,神情严肃的中年教习。她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名册,见着人来也未抬头,只习惯性的开口道:“一个个来,先按顺序抽考题,然后再按顺序考核你们的礼仪。”   说到这这里,这位中年教习方才抬目打量起三人,问道;“你们谁先抽题?”   三个姑娘一时都顿住了。   甄停云最愁的就是这一门:她自小随甄老娘在乡下长大,小时还常和人出去乱跑乱闹,直到后来读书习字,渐渐知道了些道理,这才稍稍规矩了些,知道人前装个样子……所以,甄停云这种礼仪上全靠瞎蒙乱凑的,真就比不得那些自小就有教养嬷嬷教导的千金闺秀,堪称是两眼一抹黑。   所以,甄停云现下只能盼着自己运气好些,抽到个简单的题目。所以,她对抽题这事很是郑重,心里又十分忐忑紧张,自然不想第一个上去抽题。   眼下,听得中年教习一声问,甄停云正犹豫踌躇,身侧的周青筠便已干脆利落的扬声接口:“我先。”   周青筠自有自己的傲气,抬眼扫了甄停云和杨琼华一眼后,这就与上首的中年教习行了一礼,然后上前去抽题。   那中年教习见状,显然是十分满意她这敢为人先的态度,目中满含赞许,估计只要周青筠表现不查,她就会给个好分。   杨琼华显然也是有些懊悔自己一时迟疑,反被周青筠抢了先。不过,杨琼华显然也是聪明人,心知第一个总是抢眼些,第二和第三就没什么好抢的了,所以,她索性顺水推舟的与甄停云道:“既如此,等周姐姐抽完题,甄姐姐你就先上去吧。”   杨琼华这显然是有意卖好,可甄停云却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其实我更想最后一个抽题。   不过,虽然砍下来的闸刀是有些可怕,但抬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早点把脖子伸过去,可能会更好些。   甄停云到底还是没拒绝,待周青筠抽了题目下来后,她也在女教习的示意下上前抽题。   这所谓的抽题有点像是庙里摇签——一手可握的竹筒里装着许多的竹签,抽上一支,就能根据竹签上刻着的数字确定自己的考题。   因着甄老娘往日里十分喜欢这种庙里烧香求签的迷信活动,甄停云也跟着去了几次。所以,当她看见那装满了竹签的竹筒时,习惯性就拿了起来,然后手掌下意识的一晃,就见着里头的一支竹签被她摇了出来……   甄停云:“……!!!!”不不不,我是抽题,不是摇签!   不过,这签都已经摇……哦不,这题都已经抽出来了,甄停云也只得板着一张正经脸,故作从容的放下手中的竹筒,然后将那枚被她摇出来的竹签拾起,看了看。   只见,竹签尾部用朱砂写了个十八。   甄停云悄悄去看边上的提示:……十八指的是茶道礼仪!   此时此刻,甄停云忽然有点理解甄老娘的迷信行为了。   运气这种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不太可靠的样子,但也未必不存在,或许冥冥之中真就有着什么。哪怕她这些日子真就倒霉到了极点,碰着了裴氏这样能在考前将女儿凭证送出去的母亲,可今天偏就转运了,先是及时遇见了楚夫人,顺利拜师,赶上女学入学考,甚至连抽题都抽到了她最有把握的一题——茶道礼仪这事,她是正正经经的随着元晦学过的。   虽然,她后来也常常怀疑过元晦就是想要借着教她茶道的幌子喝点儿能入口的茶水。不过元晦到底是用了点心,手把手的教过她,所以甄停云自觉茶艺这上面肯定还是能得见人的。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蒙个甲等或是乙等。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下大宽,神色更见从容,就这样腰背挺直,步履轻松的自台上下来了。   于是,接下来就轮着杨琼华了,她大概是觉着甄停云适才摇签似的抽题实在有趣,于是就有模有样的跟着学了一遍。结果,当她伸手拾起那支竹签时,原本甜蜜的蜜桃脸立刻就成了苦兮兮的苦瓜脸——看样子,她的题目不是很好。   杨琼华苦着脸下来,甄停云本还想友情安慰几句,可是上首的中年教习眼见着她们三人都抽过题,这便咳嗽了一声,直接道:“行了,后面还有许多考生,你们直接轮个考核吧。”   周青筠显是成竹在胸,闻言便抬步上前。她显是十分了解考试礼仪,先是垂首与坐在上面的中年教习一礼,然后拿出那支写着考题号码的竹签,双手递与中年教习,不卑不亢的道:“学生抽到的是第二十七题,待客之礼。”   中年教习接了竹签,仔细的看了眼,然后点头,开始根据“待客之礼”提出问题,比如说家中设宴需要注意什么;如何安排客人坐席;多少客人要备多少备席………   这些问题未必有固定答案,主要是根据考生的回答而斟酌给分。   周青筠也确实是有着值得她骄傲的地方,无论中年教习如何的问,她始终都能答得上来,有理有据,言必合礼。   中年教习原就十分欣赏她,见她又是这样的对答如流,不由颔首,提笔在周青筠的名册上记了一笔,甚至还特特与她道:“你是我今日评出的第一个甲等。”   女学考核,评分等级是:甲乙丙丁。   甲是优秀,乙是一般,丙是合格;丁就是不合格了。   而每一位教习手上的甲等名额都是有限的,而人总有一种错觉:下一个可能会更好?所以,为了碰着更好的学生时不会用完手里头的甲等名额,教习们一般都是吝与给出甲等。   正因如此,周青筠这第一个甲,是真的不错。   周青筠亦是微微带了些笑,回了一礼:“谢先生指教。”   然后,周青筠步履轻盈的退了来,恭恭敬敬的候在一边,好整以暇的等着后面的甄停云上前去答题——自知道了甄停云的身份后,她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楚夫人会收这么个弟子?   所以,就让她站在这里好好的看一看:楚夫人新收的高徒究竟有什么本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京都女学期末考结束了。   甄·优秀学生·停云:本来想拎着猪肘子回去的,结果变成大猪蹄子了! 第46章 礼乐御射之尾音   虽然考的是自己最有把握的茶道礼仪,可事到临头,甄停云依旧有些紧张,抓着竹签的手亦是有些汗湿。   好在,紧张只是短短一瞬的。她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学着周青筠适才的模样抬步上前,先是垂首与坐在上面的中年教习一礼,然后将那支写着考题号码的竹签用双手递给中年教习,不卑不亢的道:“学生抽到的是第十八题,茶道礼仪。”   中年教习伸手接了竹签,看了看,微微挑眉,似是有些讶异,主动道:“这道题倒是很少有人抽到。”   中年教习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年,女学里一直有声音说是要将茶道礼仪这一条从礼这一门的题选里去掉。   因为,除了那些千金闺秀们,报考女学的还有一些是出身贫寒但本身特别优秀的女学生,这些女学生虽然天赋过人但在底蕴上显然还是比不得世家出身的千金闺秀,尤其是茶道礼仪这样的需要有人指点教授,若要求更多些,品茗闻香也是要考的……   倘甄倚云在这里,或许还会有兴趣拿现代时有钱人品酒鉴酒的高雅消遣来对比眼下的茶道——就像是现代很多穷人都品不出八二年拉菲和超市几十块一瓶的红酒有什么区别,寒门出身的女学生很多时候也喝不出雨水泡出的茶和雪水泡出的茶究竟有什么区别。   当然,女学里讨论到最后也还是没把这道题去掉,茶道礼仪仍旧在题选之中。毕竟,题选极多,抽到的概率也不大,参加女学入学考的寒门女学生也只是少数,若她们竟然真抽到了这道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运气不好的人,考不上女学也是没办法的。   心念电转间,中年教习已将甄停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发上钗环极少,衣着简素,并无华饰,甚至脚下的绣鞋鞋尖还还沾着一块浅色的泥印,想是走过一段泥路的——多半不是权贵世家出身。这样看来,这女学生茶道功底怕是不过关的。   中年教习不觉沉吟了起来。   甄停云对于中年教习的心思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微微垂首,姿态恭谨的等着对方出题。   片刻之后,中年教习终于开了口:“这里也有茶具,你就当着我的面演示一回吧。”   甄停云脆声应下,抬步从边上的架子上取下一整套的茶具,将之放在正中的那张长案上。然后,她跪坐在长案前的垫子上,微微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段皓白凝霜的手腕,开始煮茶。   当然,眼下没有火炉,没有水,也没有茶,只面前一套茶具,而这所谓的演示茶道就很需要一点额外的想象了。   甄停云也确实是在想象,她想起在回京的路上,许多次,她和元晦同坐在车厢里,时常会煮茶为乐。   有时元晦兴致起了,也会亲自动手,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来动作,元晦在旁看着,指点一二。   ……   此时此刻,重新想起那段时日,想起自己当初做过许多次的事情,甄停云的一颗心忽然便静了下来,再无担忧。她的姿态娴雅沉静,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哪怕是那样繁琐复杂的过程,依旧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流畅优雅。   哪怕没有水,没有茶,可在场的人似乎也隐隐嗅到了茶香。   正站在后面旁观的周青筠和杨琼华也都跟着端正了神色,尤其是周青筠,她紧盯着甄停云,不放过对方每一个动作,眼瞳深黑,那神色既凝重且认真。   甚至,就连坐在上首的中年教习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啊。   就在这样心思各异的安静中,甄停云将水倒入杯中,再以托盘盛茶杯。只见她低垂螓首,双手举着托盘,正是敬茶的姿态。   中年教习看着面前的女学生。   她的侧脸微微低垂着,沉静而秀美,似还带着茶韵;她举着托盘的手,手指修长,洁白细嫩,就连细长的指甲都是带着淡粉色;最后则是托盘上的那个茶杯。   哪怕这茶杯是空的,可中年教习此刻竟也有干渴欲饮之意。她沉默片刻,微微颔首:“不错。”正要提笔给甄停云记分,忽而像是想起什么,莞尔一笑:“说起来,这时候倒正适合喝龙井——采制的春茶已静置数月又未经炎暑热气,正合品茗。”   这后半句话,也不知是教习无意感慨,还是有意提问。   甄停云搁下手中的托盘,正犹豫着该不该应声,忽而便想起了元晦第一次教她煮茶时,随口的感慨——   “这茶还是不够好。若是上等龙井,其香如兰似栗,极是清透。”   甄停云心念一动,便也跟着作出赞同的模样:“您说的是,若是上等龙井,其香如兰似栗,极是清透,此时饮用自是极舒畅的。”   “说的不错,”中年教习闻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提笔计分,轻声道,“要总似你们这样的,我这儿的甲等名额怕是要不够用了。”   言下之意是她也给了甄停云一个甲。   甄停云一时心下欢喜,郑重的与中年教习行了一礼,这才恭敬退下。   然后,就轮到了杨琼华——这人比较倒霉,抽到了道难题,抽了个跪拜之礼。   据《周礼》有云: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动、五曰吉拜、六曰凶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肃拜。   总之,杨琼华答题时既要应声,也要动作,几番来回,脸色都微微有些白了。   想到是杨琼华把第二个抽题的机会让给自己,而且也是自己开了个头,杨琼华才会摇签似的摇题,结果摇出了这么个考题……甄停云都觉着有些心虚。好在,坐在上首的中年女教习也并没有想要为难人,略考了考,也给杨琼华记了个甲。   正如这位中年教习说的,这后面真要都和她们三个似的,恐怕她手里的甲等还真要不够用了。   **********   考完了礼,接下来就是要去考乐。   因着乐考房外还排着人,她们这时候过去也是要缀在后头跟着排队等着,隐约可以听见考房里那一阵又一阵的乐声——能够有信心站在这里参加女学考的,必是成绩出众的女学生,自然也能弹出许多雅乐,乐声悠扬,颇是动人。   甄停云则是趁着排队的空暇,转口与杨琼华说起话来:“我听说这一门是可以带乐器的,怎么没见你们带上?”   杨琼华已是缓过神来,眨巴了下眼睛:“可以提前寄存在学校的,总不好带着东西考试,我是来校时就把我的琴寄存在女学里了,这样考试的时候直接就能用了。”   正如甄停云早前说想的那样,杨琼华生了一双极美的手,最擅抚琴弄弦。而根据杨琼华的说法,周青筠学的是瑟。   杨琼华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珠子一转,悄悄与甄停云咬耳朵:“其实,乐这一门也可以几人合作的,我当初学琴的时候还想着,若是有人正好鼓瑟,两人琴瑟和鸣,一出场就能震惊一群人。可惜……”   可惜,虽然杨琼华学琴,周青筠学瑟,可这两人一向都是不太对付,哪里又能琴瑟和鸣?   甄停云不由也看了眼周青筠,见对方仍旧站的笔直,似乎没把身后两人的悄悄话听入耳中,甄停云便也试探着道:“要不,我们琴箫和鸣?”   说着,甄停云从自己怀里取出玉箫。   杨琼华:“……”   有时候,嫌弃是不用说出来的。   甄停云其实也就是顺嘴一说,虽然元晦早前教她吹箫时就打算着让她寻个人一起合作,琴箫和鸣的。可如今甄停云在箫曲上进益颇多,还是愿意靠自己来试一试的。所以,眼见着杨琼华这吃了苦瓜的模样,她也笑了:“我开玩笑的——合奏这种事,就算不看默契,也得要磨合一段时日才好。”   杨琼华这才松了一口气。   毕竟是考试,她便是性子再活泼也不敢拿这事来胡闹——虽说她与周青筠不对付,可她还是信任周青筠鼓瑟的技艺,知道对方并不逊于自己,若两人琴瑟和鸣,说不得便能技压全场;虽然她与甄停云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是欢喜的,可两人到底是初见,也不知道对方的在这上面的造诣,若真托大与人合奏,顺利还好,若是不顺利,岂不是害了彼此两人?   两人说着话,倒是很快便轮到了她们进考场了。   因着适才已排出了顺序,这回也是周青筠最先上前抽题答题,甄停云次之,杨琼华最末。   周青筠抬手鼓瑟,十指纤纤,所有人都能听见那悠扬的乐声自古瑟中传出。   乐声一层层的抬高,如同波浪一层层的涌上来,似要接连那碧蓝色的天际,也就在雪白的浪花即将接天时,忽而又将波浪翻涌而下,重又归于深海,海洋无限宁静,粼粼的海面下是暗流在汹涌,推动着下一次更激烈、更宏大的波涛……   乐声的升降反复之间,变化之美,转折之美,情感之美,尽在其中。   甄停云忽然就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把周青筠视为才女,为什么人家能够抬着下巴,冷眼看人——人家有本事,有本事的人有些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果然,这一曲罢,周青筠又得了个甲等。   有周青筠珠玉在前,甄停云上去时更加紧张了,好在,紫玉箫触手微凉,指尖无意间触及箫声上刻着的那个熹字,忽然便又镇定下来,开始持箫吹箫。   比起周青筠那富有变化和感情的《渔舟唱晚》,甄停云的《梅花三弄》却是另有不同。   初时箫声流畅明快,以箫声之清描绘梅花之清,以箫声之美而示梅花洁白凌霜的清韵;然而,箫声很快转急,急促而激烈,如同寒风袭来,梅花的凌霜傲雪,动静皆美的形象便跃然眼前。而所谓的梅花三弄,三弄指的是同一段曲调反复演奏三次,也是指三个变奏。这一次又一次的箫声仿佛回荡,如同冰霜与暖风,如同动与静,鲜明的对比反倒更加衬托出了雪中红梅永不屈服,坚毅不屈的精神。   箫声停歇,坐在上首的年轻教习抬眼看了看甄停云。像是她这样负责乐曲评分的教习一般都是很少开口的,主要也是考生太多,时间又赶,懒得开口。她们又是一听一整天,哪怕乐声再好,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更何况,这些学生的那些乐声,美则美矣,却也远未到能够打动她们的地步。   可这位年轻教习却忽然起了说话的兴趣,看着甄停云说道:“其实,这一曲《梅花三弄》更适合前面的周青筠。”   这倒是实话——周青筠冷艳美丽,清冷孤傲,倒是颇有梅花之韵。若是请她来奏此曲,也许就是本色发挥了。   所以,听到教习这样点评,甄停云也不生气,只微微垂首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年轻教习紧接着便又开口赞她:“不过,你这一曲《梅花三弄》吹得不错,虽然技艺还算不得娴熟,但在情感把握上却是十分不错,尤其是梅花的清冷与不屈,融在曲中。这一点,恐怕周青筠也未必能胜过你……”   此言一出,周青筠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更是复杂。   甄停云仍旧是神色自若,静候上首教习的把话说完。   谁知,这位教习仿佛就不喜欢给人个痛快,只笑了笑,模棱两可的与她笑道:“所以啊,该给你记个甲,又或是乙……还真是挺愁人的。”   甄停云:“……”   不等甄停云开口,年轻教习已摆了摆手,示意甄停云下去,然后让杨琼华上前弹琴。   杨琼华十指纤纤,琴声自她指尖流出,悦耳流畅,如她本人一样的活泼欢快,清亮澄澈一如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流,水流淙淙,引人驻足。   年轻教习听完一曲,不由舒展眉目,笑道:“你这琴音,值得一个甲等。”   于是,周青筠和杨琼华两人都得了个甲,只甄停云直到走出考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了个甲还是乙。   甄停云在心里吐槽:如果我有钱,一定要找个能把话说清楚的教习!   接下来的御射就简单了许多,甄停云有马兰头配合,发挥超常,竟是在御这一门得了个甲。   当然,周青筠也不差,她骑着一匹红马,疾驰如闪电,英姿勃勃,也得了个甲。   只有杨琼华,她原就生得娇小,似乎也有些怕高,踩着马靴上马时都是晃悠悠的。等她骑着马一圈跑下来,雪白的小脸上都是涔涔细汗,夹着马肚子的腿都软了,只眼巴巴的看着甄停云,小声叫人:“停云……”   甄停云只得上前去扶她下马——这是杨琼华上马前与她说好了的。   所以,杨琼华这一门只得了个丙,也就仅仅是合格。   就这样,杨琼华扶着甄停云下马时还要叨叨:“吓死我了,差点以为要摔下来……”   甄停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便问她:“你这骑术………”她斟酌了一下,并未直接抨击对方的骑术,只委婉道,“为什么不从棋、画、诗、词这些里面选一门做替代?”虽然替代之后,最高只能得个乙,那也比杨琼华如今的丙要好看啊。如甄倚云,去岁她考女学,就是用画替代了射,得了个五甲一乙。   杨琼华拿了帕子擦汗,小声与她解释道:“我爹常和我说,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畏难,要迎难而上、努力奋进,方能有所成就。再说了,我们杨家乃是武将出身,杨家的女孩儿里也就只我一个骑射不行,倘若我连考都不考,直接另选一门做替代,回去后我爹非得揍我。”   甄停云沉默片刻,才道:“……你得了个丙,他不揍你的吗?”   杨琼华也有些沉默,好半天才心虚道:“也,也许不会吧。”过了一会儿,杨琼华还有些不甘心,鼓着脸颊,碎碎念着:“好气哦!我还以为至少能有个乙呢……”   甄停云见她嘟着嘴碎碎念的模样,实在可爱,也是忍俊不禁。   笑过了,甄停云微微抬眼,去看校场上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正值晴日,万里无云万里天,整个天幕看上去就如同最澄澈明亮的蓝宝石,光华内敛,凝着一汪纯净透亮的蓝。   甄停云仰头看天,心情亦是十分的好: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想考女学,女学也确实是好地方,能够传授知识记忆,也能碰见许多可敬或是可爱的人。至少,她已不是当初的井底之蛙,不再拘泥于甄家那方寸之地,不再惶恐于模糊不清的长梦,她终于能够看见那宽广的、蔚蓝的天空。   *******   最后一门射艺,每位女学生都能有十支箭,十支皆中靶心的就是甲等。   周青筠当仁不让的又得了个甲。   哪怕是杨琼华也不得不感慨:“她这回必是能得六甲,无论是京都女学还是玉华女学,都当以她为魁首。”   甄停云也是叹为观止,点头应和:“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要不怎么说杨琼华与甄停云是一见如故,她一听甄停云这话就明白了对方这意思,挑眉看人:“你是想说,等再过几年,就轮着你这新人出了?”   甄停云一副我什么也没说的模样,上前拿弓箭,张弓射箭。   她还记着当初在西山时,她和元晦两人同乘一骑,傅长熹手把手的教她拉弓时的模样。   那时候,鹿就在她的身前,如同不远处的箭靶子一般。   冥冥之中,甄停云仿佛听见了元晦当日的声音。   【别说话,先把弓拿起来,拉弦上箭】   甄停云神色镇定的拿起弓箭,拉弦上箭,一点点的调整方向。   【可以了,放箭】   甄停云下意识的松开已经拉到了极点的弓弦,长箭疾疾如闪电,脱弦而出,直直的往前射去。   记忆里的那支箭射中了野鹿的右眼,而眼前的这支箭则是直直的射中了箭靶正中的红点。   在这一刻,整个校场都是安静的,仿佛是那一日射中野鹿时,静谧无声的树林。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重又抽箭,然后拉弓,接着又是一箭。   这第二箭亦是正中靶心。   如是十箭,除了有两箭偏差一点就要偏离靶心红点外,其余八箭皆无问题,甄停云也得了个甲。   甄停云忽然发现,虽然元晦不在身侧,可她总是很容易就能想到他——毕竟,她能有如今,也多是元晦之助;而她也愿将此刻的欢喜与元晦分享。   ……   杨琼华都看呆了,连声道:“你这么厉害,都不早说的嘛?先是周青筠,再是你,谁来体会一下我的压力?”   甄停云也觉自己今日手感出奇的好,思来想去只好道:“我本来以为这门最多就是个乙,不知怎么的,这回就是手感特别好,一射就中了。”   杨琼华呵呵了,她算是看透了这种炫耀——像什么“我也没看几页书,根本没想到会考第一”“我就随便看了下谱子,谁知就弹出来了”……说这种话的,都是炫耀鬼!   不过,杨琼华说得怂怂的,甄停云原还以为她射箭怕也要和御马一般的差。   结果,杨琼华嘴上说着压力大,手上拿起弓箭就是唰唰唰的十箭。   十箭皆是正中靶心。   杨琼华只是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手感好像也不错。”   甄停云真想上去掐她的圆脸。   不过,想着杨琼华是武将人家出身,虽然骑马不太行的样子,射箭应该还是很能凑合的。   最后,杨琼华也得了个甲等。   于是,这日下午的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甄停云也不由感慨:原本,礼乐御射这四门里,她最有把握的就是乐这一门,结果这门也不知是甲还是乙;而礼、御、射这三门她原本不太确定的,如今反倒都侥幸得了甲,差不多算是半只脚迈进女学的门槛了,剩下的还要看上午的卷子。   当然,这样的成绩,更多的还是靠运气,固然值得庆幸,可人这辈子总不能全靠运气。   所以,甄停云高兴了一会儿,很快又警醒过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侥幸得来的甲等肯定还是比不上周青筠这般根据实力得来的甲等。甚至,倘她日后进了女学,论及基础可能都及不上大多人这样的成绩,固然值得她欢喜雀跃却也不能真就昏了头,更不能因此自视过高,失了自知之明,还需更加努力才是。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便见楚夫人素色衫裙,正抬步朝她走来。   眼见着甄停云这严肃模样,楚夫人不由逗她:“我听说你下午考得不错,若非还有个连着得四甲的周青筠,你怕也是很了不得了。”   甄停云心下好奇,不由问道:“夫人可知我乐上得的是甲还是乙?”   楚夫人只是含笑:“今日改完卷子,明日傍晚就能张榜出成绩,总是会知道的,你又何必这样急?惊喜这种东西,总是酝酿越久,越是甜美。”   甄停云也就没问了。   楚夫人这才接着道:“以我适才所言,你这成绩也不错,怎的倒一副严肃忐忑的模样?”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老实道:“我这回能得这成绩,靠的多是运气,别说是周青筠周姑娘,哪怕是杨琼华杨姑娘也是比不上的。现下想来,哪怕是考进了女学,必也是及不上大多数人的。”   楚夫人闻言倒是一笑:“你能有此感慨,是因为今日你与周青筠和杨琼华同在一考场,三人一起考试,对比之下难免生出珠玉在侧之感。不过,似周青筠和杨琼华这样的到底是少数……”   “当然,”楚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带了些许温柔,轻声道,“你能不为浮华所惑,这是好事。知耻而后勇,方能够有所进益,赶上她们。”   “谨受先生教诲。”甄停云直起身,认真的对着楚夫人行了一礼。   楚夫人笑了笑,摆摆手:“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甄停云便将自家的地址报给了楚夫人,然后坐着的马车回去了。   马兰头才跑过了,这会儿正欢腾,也就溜溜达达的跟在外头。   马车上,楚夫人倒是又与甄停云说了一事:“虽然还不知道你早上书法和算学这两门考得如何,可以你现下的成绩倒也可以考虑一下考中女学后的安排了。”   “安排?”甄停云有些不知所以。   楚夫人坦然道:“无论是京都女学还是玉华女学,都为学生准备了宿舍——当然,这大部分都是为家境贫寒又或者外地来的女学生准备的。我倒觉着你可以考虑一二。”   楚夫人何等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甄停云今日独自一人牵马来寻她,必是家中有事,又有甄停云清晨车厢里的那一哭,她由己及人,也能猜着这必是不好与人多说的家务事。   既如此,她做先生的当然得给学生指一条明路:人若踩进泥坑,当务之急不是尖叫或是争执,这样只会溅上一身的泥。当务之急是跳出泥坑。   天下这么大,何必画地为牢?   甄停云从未想到此处,闻言不由转目去看楚夫人,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声音。   就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楚夫人道:“行了,我说这个是让你回去考虑的,不必急着做决定。”   然后,楚夫人就把甄停云赶下了马车。   甄停云牵着马兰头,一人一马重又回了甄家。   第47章 夫妻情祖孙情   甄停云这一回来,可谓是全家瞩目。   不过,这事还是要从甄父说起——   是甄父因着甄停云的事情,昨夜里与裴氏吵了一通,搬去书房睡觉,今早上负气出了门,到底不放心小女儿,早早的下衙回来看女儿。谁知,他回了府,一问才知道女儿一早便牵了马出门,至今未归。   甄父听着这个已是有些恼,但还是强忍着火又问女儿去处。   裴氏原还以为女儿是出门散心,想着女儿这犟头犟脑的模样,也就没多问。加之还有甄倚云这样贴心贴意的女儿在边上陪着说话,自然是更加懒得多管,只想冷一冷小女儿,磨一磨这孩子的性情。故而,甄父忽的问起这个,裴氏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毕竟,人家甄停云早上出门时就牵了匹马,还不让人跟着。这一个人加一匹马,六条腿撒开了跑,能把京城里外跑一遍。所以,裴氏哪里能知道她是跑去何处了?   甄父见着裴氏这模样,更是恼火起来,忍不住又与裴氏吵了一通:“女儿也是你生的,你做娘的怎么就一点也不知关心?她昨儿才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正是难受的时候,你做娘的不安慰照顾她,就单看着她一个人出门。如今女儿人影不见,你竟也坐得住?!”   在甄父眼里,甄老娘虽有许多毛病,可那疼爱子女的心却是再真没有。小时候家里穷,甄老娘那是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叫甄父受委屈的。所以,甄父一向都觉着,亲娘应该就是这样的,都是爱孩子的。偏偏,裴氏却不是这样的。   或许也正是理想与现实这如同鸿沟般的巨大冲突,甄父心里方才会有如此的失望与气恼。只是,到底多年夫妻,他顾着夫妻感情,太狠的话也说不出口,要不然,他都想直接指着裴氏骂她做的那些事都不是亲娘能干出来的事!   裴氏和甄父昨夜里就为着甄停云考试凭证的事情吵了一回,原本,裴氏已被甄父说得有些心虚,觉着凭证这事自己似乎有些欠考虑了。结果,甄父今儿又为着甄停云的事情与她吵,裴氏也是家里小女儿,裴老夫人宠着长大了,自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听甄父这一声接着一声的责怪,她心里那点儿火就窜了起来,多少也有些迁怒起至今未归的女儿——自己与丈夫夫妻恩爱,这些年再没红过脸,如今倒为着女儿吵起来了!想想人家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长女倚云也是一向的懂事听话,只这个小女儿,也不知是不是生来克自己的,怀上时就不是好时机,生下来后又叫自己吃了好些个苦头,这些年好容易过上了松快日子,谁知女儿一接来,好事没有,就累得自己和丈夫连着吵了两回!   人在愤怒时,思绪总是容易走偏,裴氏心里只把小女儿做克星般的气了一回,见甄父怒色不改,便拿帕子擦泪,哽咽道:“什么叫不知关心?难道就你是个大忙人,我就一点事都没有,只能在家给你看孩子?!”   “是,你初来京城,朝中为官,确实是忙,也累的很。可我难道就不忙不累?你统共也就只那么一点俸禄,家里上上下下的这么多人,倘真指着这个过活,只怕一家老小都要去喝西北风。如今,家里能有这般境况,难道不是我开源节流,一点点的经营下来的?!再有,自你上京以来,同僚朋友间的往来交际,红白喜事儿的应酬走礼,不都是我在后头给你办的?“   “家里家外这么多事,难道我做娘的就该把这些事都丢开,单就只盯着她看?!她都这样大的人了,腿长在她身上,真要走,哪里又是拦得住?”   说着说着,裴氏抓着帕子的手不由一紧,又是咬牙:“便是考试凭证的事情我有一二不对,难道她就不能好好与我说,非要这样犟头犟脑的?!大清早的,一声不吭就要出门,连句话都不留,丫头也不带,牵着马就往外走——你满京城问一问,哪家的姑娘是她这样的?!这要传了出去,我这做娘的也没脸见人了!亏得我昨儿还为她的事一晚上没睡,今早上正在屋里歪着想她的事,门房就来报说她牵马出门,我叫人去看,她早就不知跑哪去了……偏你还来说我!你说说,这难道也是我的错?修下这么个不省心的孽障,我还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降!”   说着说着,裴氏越发悲从中来,低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甄父也是被她这歪理气得面上涨红:“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若非你做下那样的事,停姐儿如何会气得牵马出门?再说了,难道女儿不见了,你做娘的就只坐家里骂?不知道派人去找吗?若她早上出门时你就派人去追,早就能追回来了,何至于到现在连找都不知该从何处找起的地步?!”   “我做什么了我?不就是张考试凭证吗?哪家的姑娘会像她这样的大的气性儿,连亲娘都敢说翻脸就翻脸,一生气就牵马走人……”说着说着,裴氏也是放了狠话,“这样不孝的女儿,便是找回来了,也是来气我的!”   话声未落,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裴氏怔住了,便是甄父也怔住了——这年头,“不孝”可是大罪,甄父也是听不下去,这才一时没忍住,抬手给了裴氏一个巴掌。   裴氏一贯精于保养,哪怕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如今看来依旧是肤白胜雪,美貌若少女。也正因此,甄父的巴掌落在她白皙娇嫩的脸颊上,颊边立时便有了红肿的掌印,五指分明。   这是裴氏懂事以来,头一回挨打。   在家时,她是幼女,裴老夫人生了二子一女,对着这个幼女自是宠若掌珠;便是裴老太爷,他被罢官时,长子已定亲娶妻,次子也已懂事,只幼女年纪还小却要因他之故离京受苦,他对这女儿也是又愧又疼的。   哪怕嫁了人,甄老娘那样的刁钻婆婆,百般刁难,可顾着裴家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所以,裴氏再没有想到,这第一个打她的竟是与她恩爱多年的丈夫。一时之间,她都只是怔怔的发呆,甚至都忘了掉眼泪,觉得胸中怒火汹汹,简直都要气疯了,红着眼睛瞪甄父:“你!你竟然打我?!”   “甄东平,你还记着你当初娶我时说过的话吗?!”裴氏脸上红肿,发髻散乱,眼中赤红,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扑上去也还甄父一个巴掌。   甄父也是一时气急,动手后就后悔了,见状连忙软声安抚妻子。   裴氏遇弱则强,越发的不依不饶。   于是,这夫妻两人反倒吵得更厉害了,反正是一通儿的明火,直把边上院里的甄老娘也给惊动了。   直到此时,甄老娘方才知道了裴氏将甄停云的凭证转手给了裴明珠的事情。   于是,甄老娘也哭上了,干脆就坐地上了,捶胸哭嚎,就差没有打个滚,嘴里嚷嚷着:“我可怜的二丫头哦,这都什么命啊?!怎么就碰着这么个黑心肝的亲娘!”   裴氏原就被甄父气得不轻,再见着甄老娘这胡搅蛮缠的模样,只觉得胸中气闷难言,抬手捂着心口,脸色发青,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一个是老母,一个是妻子,甄父也是左右为难,只得耐下性子,一面说妻子,一面安抚自家老娘,还要分出半边儿的心担心自己不知跑去哪里的小女儿,险些就要愁白了头发。   甄老娘却又听说了孙女出门不见的事情,哭得越发厉害,坐在地上捶足顿胸,简直是把裴氏当后娘来骂。   裴氏哪里受得了这个,眼见着甄老娘如此做派,不免思及当年旧事,更是气恼起来。因她昨夜里一夜难眠,适才又与甄父又吵又闹的,如今一时儿胸闷气短,眼前一黑,竟是就这样晕了过去。   甄老娘与裴氏多年婆媳,婆媳斗争经验丰富,此时见着裴氏说晕就晕,不由暗地里翻个白眼,索性也嚎一声:“可怜见的,这哪里是亲娘?!就是后娘都没这样狠的!”   说罢,甄老娘把眼一翻儿,也是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   当谁不会晕啊?要晕一起晕!   左边是气噎晕厥的妻子,右边是哭嚎着背过气的老母,甄父也是满头的汗,简直要被折腾得心力交瘁。亏得他在外为官多年,经多见多了,应付起家务事来竟也比年少时更经得住。所以,他只略顿了顿,立时便扬声叫人将妻子和老娘都扶去屋里,去请大夫入府看诊。   然后,甄父又打发人去满京城的去找女儿——这时候,也顾不得丢脸不丢脸的,还是女儿的安危最重要。甄父做父亲的,简直不能想象自家女儿这样十四岁的小姑娘孤身在外会发生什么……倘再寻不见,少不得要去裴家求见裴老太爷,求他老人家去问一问五城兵马司。   甄家上下一团儿的乱,也就在此时,甄停云从楚夫人的马车上下来,牵着马平安回来。   守在外头的门房老头见着自家二姑娘,那真真是喜极而泣,小跑着引了自家姑娘进去,嘴里不禁念叨:“姑娘这是去哪儿了?老爷担心得不得了,早派了人去外头寻姑娘您。还有老太太和太太,她们担心二姑娘,都哭得厥过去了……”   这还真是甄停云没想到的。   甄停云原也是算准了裴氏和甄倚云的性子,在她想来:自己这时候出门去,裴氏肯定会不高兴,再加上边上有甄倚云添油加醋,那就更是火上添火,根本不会想要来管自己。所以,自己早上出门,考完了回来,直接往甄老娘院里一钻,自然就能当做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只是,甄停云直到此时才知道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她自觉想得周全,却没考虑到还有个担心自己的甄父。   想起梦里那个一脸冷色,说要将自己送回老家的甄父,再看看面前这个一脸担忧看着自己的甄父。   甄停云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甄父见着女儿回来却是又惊又喜,忙不迭的叫了女儿到跟前来,仔细的看了又看,眼眶不觉都要红了。他想着女儿的委屈,竟也没有多问甄停云今日去处,只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欢喜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甄停云见着甄父如此模样,心中不知怎的又生出些许悔愧,垂首道:“是女儿不好,累长辈亲长为女儿担忧了。”   “无事,”甄父摇摇头,指了指里面,轻声道,“倒是你祖母还有母亲,为着你的事情担心的不得了,如今还晕着。你也去瞧瞧吧?”   甄停云心里也正担心甄老娘——甄老娘已是上了年纪,这一惊一吓的,真要是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这么想着,她的步子也加快了些,步履匆匆的入了里间,便见着甄老娘与裴氏两人一左一右的躺在榻上,皆是气息奄奄的模样。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甄倚云和甄衡哲自然也是在的。甄倚云见着甄停云便蹙了蹙眉头,忍着气道:“二妹妹,下回你出门,哪怕不想来禀爹娘,也该带几个人。要不然,不仅家里上下为着你的事情担心,便是于你自己也不好……”   “如何不好了?”甄停云原是担心甄老娘,不想理会甄倚云的,可人家阴阳怪气的,她也实在受不了。   甄倚云咬着唇,眼神里颇有些意味,打量着甄停云,语声轻轻的:“你年纪小,不知京里也有地痞流氓,你又是姑娘家,一人出门,若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大姐姐,别说了!”谁也没想到,这回出声打断甄倚云的竟是甄衡哲。   听到他这话,无论是甄倚云还是甄停云都心生讶异,抬眼去看他。   甄衡哲平日里最是敬爱母亲和长姐,这样的话是再没有说过的,所以此时说起也是满脸挣扎,字字艰难:“二姐姐既是已经回来了,大姐姐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甄倚云不敢置信的看着幼弟。   甄衡哲下意识的避开了甄倚云的目光,稚嫩的脸上似有挣扎犹豫之色,但他还是接着往下道:“二姐姐今日之所以会出门,不就是因为母亲一声不说便将她的考试凭证送了裴家表姐吗?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二姐姐心里难受,出门走一走又怎么了?大姐姐你又怎好在这里落井下石?”   其实,若是旁的事,甄衡哲是断不会这样说的。可裴氏将甄停云的考试凭证换给裴明珠,这事甄衡哲实是看不下去——他自幼读书习字,为的是科举入仕,自然也看重考试和成绩,所以他是见不得裴氏就这样将甄停云的考试凭证给换出去。   这样过分的事情,甄衡哲看不过去,可子不言母过,他也只得说上一句公道话,然后转身就走。   甄父就立在外头,也是听着了儿女在里头说的话,见着儿子出来倒没有训斥,只是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母亲和祖母也没什么大碍,如今你二姐姐也回来了,你也不必留这儿,还是回去温书吧。”儿子能认清是非,不为私情所惑,做父亲的自然也是欣慰的。   甄衡哲想要说些什么,咬了咬唇,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与甄父礼了礼,这才出去了。   甄父看着儿子出去了,心里竟不觉生出一个念头:幸好,自家教子甚严,早早就叫儿子启蒙,然后搬去前院住了,虽说儿子平日里也依恋敬爱母亲长姐,可到底还是没被养歪了性子,心里还是明白是非的………   这念头方才生出,又被他给压了下来,觉着不该如此想。毕竟这些年,他外放做官,后院一向安宁,一直都是妻贤子孝,一家和乐,裴氏更不曾做过什么恶事。   甄父心里千回百转,一时儿便都压了下来,抬步入了内室,见长女守在裴氏身侧,幼女守在甄老娘身侧,一左一右的,倒是泾渭分明。他不禁暗叹又一口气。   甄停云见状,便道:“爹,今日是我不好,原该与娘认错。只是如今娘和祖母都晕着,不若叫我先扶祖母回院里,明儿再来与娘认错赔礼?”   甄父想了想,觉着裴氏如今见着甄停云怕是没好话,他也不想伤了女儿感情,便想着自己这头先把裴氏说好了,再叫母女两个见面说几句软话缓和感情。于是,他便道:“也罢,叫人帮着将你祖母抬去她院里吧,等大夫来了,我会让他过去看看。至于认错赔礼,这事大错不在你,这认错赔礼便不必了,你只管好好照顾你祖母就是了。”   甄停云亦是明白甄父这用心,心中颇是感念,点点头便应了下来。   不一时,便有人上来帮着抬榻,一路儿的将甄老娘给抬了回去。   待得把甄老娘抬进屋里,甄停云又打发人去打水:“我瞧祖母一脸的汗,怕是难受的很。你们赶紧打点热水来,我给祖母擦一擦……”   待得屋里的人都下去了,甄停云才凑到甄老娘耳边,小声道:“祖母,该起来了,再装就不像了……”   其实甄老娘也没全晕,她就是一时儿气不过,背了气去,如今是早就缓过来了,只是不想叫裴氏得了好,只得闭眼装个样子。被孙女揭破了,她也不脸红,反到是睁开眼瞪了人一眼:“老娘这都是为了哪个白眼狼啊?!”   甄停云连忙哄她:“我知道祖母是为了我。”   甄老娘拿手抹了抹脸,又道:“赶紧拿帕子给我擦一擦!你个没眼力的丫头——我脸上这哪里是汗,全是我为你哭出来的眼泪!”   甄停云被甄老娘逗得一笑,连忙点头附和:“好好好,是眼泪不是汗。”   说话间,丫头打了一盆热水来。甄停云亲自拿了帕子,打湿了给甄老娘擦脸,轻声嗔道:“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该善加保重才是,哪里还能这样折腾自己?”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说起这个,甄老娘又想起孙女考试凭证被人换了的事情,不由一阵儿的心焦,咬着牙气恨道,“你娘那偏心眼的,居然敢把你的凭证给让她侄女了!后娘都没她这样狠心的。”   甄停云其实还有些小讶异,“其实,大舅母也不是白拿,是拿了铺子来换的。我还以为祖母会觉着铺子更实惠呢……”   “我又不是你娘那眼皮浅的!”甄老娘虽然贪便宜爱实惠,可她也是真心为着孙女操心,嘴里道,“这些年你多认真,我又不是看不见。再说了,如今也不是乡下,京里头到底是不一样的。我虽没见过外头那些千金闺秀,单看你姐姐——每日出门去上女学,那眼睛简直恨不能长到头顶去!我也算是明白了,你要不读书,不上女学,京里那些人怕也瞧不起你……”   听着甄老娘这话,甄停云心下又酸又软的,只是顾着甄老娘年纪大了不好生气,只得先劝她消气:“您都这个年纪了,就别为这些事情生气了。再说了,这凭证给都给了,讨回来也没意思。”   甄老娘气得要打她:“你个傻丫头,这种事你要这么让了,你娘那头还以为自己占理呢!以后再有事,你娘肯定又要叫你让,只当是理所当然。可是,你难不成要为着她们裴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让一辈子!”   甄停云听着这话,倒是没有应声——她想:也就只有这一次了!下回她绝不会给裴氏这样的机会,再不会让了!   甄老娘却当孙女还在犯傻,更气自家孙女不争气:“你也是,这样的事情就只知道自己憋着,自己委屈!怎么就不知道与我说——你要早和我说,我便是拼了老脸不要,也得去裴家把你的凭证给要回来啊!这事原就是咱们占理,过去讨凭证,难道他们还敢不给?!人裴家不要脸了啊?!”   其实,甄老娘这话算是话粗理不粗。只是,这到底是京城,不是乡下。有些道理乡下行得通,可京里却是不成的。   “祖母您先听我说,”甄停云长叹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得把这理说给甄老娘听,万不能叫甄老娘走了梦里的老路。她握着甄老娘那张老树皮一般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温声道,“若咱们上门去讨,裴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万没有不给的道理。可这样一闹,裴家丢了脸,两家的情分只怕也要淡了……您且想想,裴老太爷他不仅是父亲的岳父,也是给父亲传道受业的恩师,父亲视之如父。若是裴老太爷也因此恼了咱们家,父亲心里该不好受了……”   甄老娘听着这话,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甄停云接着往下道:“再者,万事开头难,如今父亲初来京城,正是艰难时,也亏得有裴家这么个亲家照应着,方才日子顺畅。饶是如此,父亲也总这样早出晚归的,若是再恼了裴家,父亲一人在官场岂不要更辛苦了?咱们虽帮不了父亲许多,可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吧?”   所以,这般一闹,裴家那头不高兴,甄父肯定也高兴不了。甄父高兴不了,虽知老娘和女儿都是占理,心里也未必就欢喜——有些时候,事情开头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利害关系。   甄老娘到底心疼儿子,闻言便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丫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可你这事要怎么办呀………”她越想越是亏心,越想越是难受,只恨自己老了不中用,什么也帮不上孙女,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宝贝孙女受这委屈。   甄停云想了想,到底不愿叫甄老娘担心难受,也就没瞒着甄老娘,凑到对方耳边,轻声细语的将自己今日考试的事情给说了起来。   甄老娘又惊又喜,忙问:“你说真的?”   甄停云眨眨眼,无辜且天真:“我何时骗过祖母了?”   甄老娘:“屁!昨晚上你还红着眼睛骗我呢!”   甄停云一脸正直:“昨晚上我说了今天考试,这不是实话?”   甄老娘被孙女的话噎了一下,气得跳起来要打孙女,跳到一半,外头来报,说是大夫来了。甄老娘连忙躺回去,虽眼睛还睁着,脸上却是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甄停云暗道:就算不把脉,单看您老人家这满面红光的模样,人家大夫也知道您这是装病啊! 第48章 榜上是何人   果然,大夫来了之后,看了看甄老娘的面色,又摸了摸脉,很快便开了药方子出来。   京里头的大夫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道甄老娘这大半都是装出来了,说起话来倒是动听得很:“如今也快到七月了,天气燥热,老人家年纪又大了,也有些火气,是该吃些汤药,调养一二。”   甄停云看了药方子,少不得要在人前做个孝女模样,又问了问自家亲娘裴氏的病情。   大夫对此,说的也简明:“府上太太是肝火郁结,我也是开了些清火的汤药,吃些儿时日也就好了。”   甄停云便垂下眼睫,目光盈盈,作出难受担忧的模样:“唉,若非要在祖母身边服侍,我必是要去母亲身边侍疾的。”   她这也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有陪在裴氏身边——虽然这些大夫常年出入一些府宅后院,必是知道许多隐秘,一向嘴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是甄停云觉着自己还是得先把话说明了,也算是防范于未然。   大夫也不知信了没有,面上不露分毫,抚须颔首,声音温和:“姑娘在这里服侍老太太,也是孝心。”   于是,甄停云端着孝女模样长吁短叹了一回,好容易送走了大夫,回头便又被甄老娘赏了个白眼。   甄老娘自己是装出来的病,推己及人,自然也觉着裴氏是装出来的。而且,她老人家还十分的双重标准,自己躺床上装病,竟还看不上裴氏这装病的:“你娘也是,平时没事,一有事,她就要头疼脑热的,当谁看不出来她这是故意装出来的?估计也就你爹这实心眼的会信她!”   实际上,甄老娘当年不喜欢裴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不喜欢裴氏这脾气做派。   想当初,甄老娘好容易多年媳妇熬成婆,想着要新媳妇面前摆一摆她这做婆婆的架子、立个规矩什么的,结果人家裴氏面上委委屈屈的受着,转头就要与甄父诉苦,然后就是母子吵架……但凡甄老娘手段刻薄些,裴氏也不生受着,要么晕要么病,反正可怜得不得了。偏偏,裴老太爷不仅是甄父的岳父还是甄父的授业恩师,甄老娘顾着裴老太爷,也不敢真对裴氏动手………哪怕裴氏婚后两年未孕,甄老娘也没提给甄父纳妾的事情,只一边骂一边捏鼻子等着,好容易等到裴氏生子,偏头胎却又是个长女,甄老娘又是重男轻女的,自然就更气了……   总之,甄老娘与裴氏婆媳两个一向是互相看不对眼,也就是如今时隔了许多年,甄老娘年纪也大了,两边互有默契,这才维持了一家和乐的表象。饶是如此,出了甄停云这事,婆媳两个也是旧仇加新仇的,更看不上对方了。   不过,甄停云倒不觉着裴氏是装出来的:根据甄老娘转述的夫妻吵架场面来看,裴氏被气病了也不是不可能。当然,甄停云嘴上还是要劝甄老娘:“反正您也是装的,也没输了她的。”   甄老娘:“……”   因着甄停云从女学回来也没吃晚饭,又问了甄老娘,祖孙两个索性先搁下争议,叫人端了饭菜上来,先把晚饭给吃了。   结果,正吃着呢,就见着外头来报,说是甄父来了。   甄老娘撇撇嘴,小声与甄停云道:“八成是陪着你那偏心娘吃了晚饭,这才过来的。”   话虽如此,儿子来了,甄老娘也只有高兴的。只是她为着要与裴氏别苗头,索性装病装到底,也不起来,仍旧是病恹恹的躺在那里,一副被人气得起不来床的模样。   甄停云其实挺想劝甄老娘的:裴氏脸白气虚的,瞧着还有些病弱模样,就您老人家这样的,除非眼瞎,谁看不出您是装的啊?   结果,甄父居然还真眼瞎。   他从门外进来,见着老母躺在榻上,面上又羞又愧,连忙道:“是儿子不孝,还求母亲莫要感伤。若是气着病着,便是儿子的不是了。”   甄老娘见着儿子这模样也是心下一软,只是想着孙女的事,还是强自硬起心肠,扭头冷声道:“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话!反正两个女儿都是你们亲生的,你媳妇偏心哪个,原也不该我这老婆子多嘴。依我看,倒不如趁早叫人收拾了东西,我带停姐儿回乡下,大家干净。你们四个原就一家和乐,少了我们,以后也只有更好的。”   甄父听着这话,实是受不住,只得道:“娘这样说,做儿子的真真是万死莫辞。”说着,便跪倒在了榻边。   甄老娘最看重的便是这个独子,见状不由心软,再冷不起脸,拉了他起来。只是,她心里还顾着孙女,还是要说他:“我都这把年纪了,便是即刻死了那也是活够了的,又能有什么事?只可怜咱们二丫头,自小跟着我在乡下受苦,好容易回了京,娘偏心,爹不管,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甄父正心疼女儿,听着这话不由也是动了感情,连忙道:“娘这话说的。停云是我和裴氏的女儿,我们做父母的,心里也只有疼她的,哪里会不管。”   甄老娘却是瞪他,气得咬牙:“临考前,把自己女儿考试凭证拿去给自己侄女——你说:这也是亲娘做得出的?”   甄父连忙说:“这事是裴氏她不懂事,我已说过她了。”顿了顿,甄父颇是心虚的补充道,“她也知道错了,托我过来说话呢……”   甄父和稀泥惯了,这会儿自然要替裴氏在甄老娘跟前赔罪认错,好脾气的陪着甄老娘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甄老娘累了,这才起身要走。   甄停云做女儿的自然是要起身送他。   不想,走到门口,甄父却又忽然顿住了步子。   此时天已傍晚,夕阳将落却仍旧恋恋不舍的洒落下金红色的余晖,漫天彩霞如火如荼,绮丽无以绘,壮美无以拟。   甄父顿足,立在院门口,回首看着自己的女儿。   都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自家女儿眼下也才刚过了十四生辰。如今,她站在暮色中,夕阳的余晖照在她乌黑的发顶,抹上一层淡金色的薄光,颜色淡淡的。虽身量已渐渐长成,可衣裙拂动间依旧能够看出女孩的单薄纤弱。   仿佛是日暮时的轻烟,淡淡的一抹,轻薄无比,被风一吹便会散开。   ……   想着女儿以往吃过的苦,想着入京后受的委屈,甄父心中愧疚更甚,眸中似有些许复杂神色,就连声音也低了下去:“如今想来,这些年我为人子、为人父,实是错了许多……”   甄停云闻言,微微垂下眼去,正好能够看见自己那双淡青色的绣鞋。   上面绣着鹅黄色的蝴蝶,只是沾了些许泥泞,蝴蝶也不似早前鲜亮妍丽。   一如甄父微微沙哑的声音。   “当年,你母亲才过了月子便抱你姐姐上京寻我。那时候,她形容憔悴,几乎都要抑郁成疾,我与她少年夫妻,感情甚深,见此自然痛惜不已,深悔留她一人在家。又有岳家出面劝我说‘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她们婆媳不合,甄家后院不平,我便是在外做官必也要受此之累……所以,我就默认了留你祖母在乡,带你母亲外放之事。哪怕,她事后不提接你,我也就听之任之,并未多劝。当时,我也觉着留你在陪在你祖母身边也是个慰藉,多少也宽解老人家的寂寞苦闷……”   “那时候,我只考虑到她们婆媳一向不合,若强行一处只怕是要生出仇怨事端,倒不如分开些时日,经年再见,彼此也都成熟了,没了那些激烈情绪,想是可以看淡往事,好好相处……如今想来,不过都是借口,是我当时太年轻,只顾着自己,只想着得些安宁不想却犯了大错——母子不能一处,十余年不曾尽孝,反累老母忧心;父女不能一处,我儿明明有父有母却仿佛无父无母,此其一。”   “其二,我外放为官,一心仕途,家里妻儿和美,虽心里也惦记着你和你祖母,说来也是有限。虽常写信回去,也常叮咛你母亲捎东西回去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叫我儿吃了那么许多苦头。”   “停云。”甄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是想要将自己胸中的郁气一叹而尽,“是为父对你不住。”   甄父能够将话说到这里,已可见其真心。   甄停云心下亦是难受至极,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父亲其实也没有错。”   事实上,甄父当年的那些决定对他而言确实是算不上错——事有轻重缓急,人也如此,甄父不过选择了对他更有利的一边罢了。   世人都是爱己更胜旁人,也只有神佛才会大爱无私。   而今,甄父能如此坦然的说起过往,对她言错,委婉致歉,哪怕甄停云也不得不动容。   她仰头看着甄父,端出郑重神色,先开口宽慰了对方:“还请父亲放心,我从未为此怪过你和母亲。”   甄父却并未放心,仍是神色沉沉,显然不怎么相信这话。   甄停云不动声色的挑高细眉,神情渐渐柔和下来,她与甄父回忆着道:“还记得我小时,父亲给祖母写信,提到姐姐,信上说‘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她一字一句的背诵着那封令她记了很许多年的旧信,或许,甄父自己都已经忘了这封信,可她至今记忆犹新。   背到最后,甄停云眼眶微红,声音仍旧是清朗的,认真的:“我当时便想,父亲既是喜欢姐姐这样努力用功的孩子,我也要更加的努力用功才是。”   甄父听着听着,眼眶不觉也红了,只心下不忍,只得微微撇过头去。   “小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如今想来,这想法虽是幼稚天真却也是没有错。”她强忍住眼泪,眨了眨眼睛,明眸里似有流光,笑容尤其明丽,“父亲,这事是我该谢谢您——无论是长姐还是小弟,您从不曾忽略他们的教育问题,始终要求他们努力上进。正因如此,我方才有样学样,没有荒废了自己的时间,跟着努力上进,才能有今日。”   甄父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自己心上刺了一下,又痛又酸,险些便要忍不住,当着女儿掉下泪来。   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最难受的便是他缺席了孩子长大的每一刻时间,而当他的孩子长大了却站在他面前认真与他说“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您的骄傲”、“是我该谢谢您”。   甄父简直无法面对女儿澄澈清亮的目光,他猝不及防的闭上眼,然后再没有说什么,抬步走了。   甄停云站在院门口,目送着甄父离开,看着他的身影在暮色里愈行愈远,方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压下了心头的酸涩。   她适才所说的皆是真心话,也是她一直想说的。只是,之所以会在这时候与甄父说这些,最重要的原因是:明日就是女学放榜的日子了。   虽然裴氏还躺在床上,可她对自己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所以,甄停云也懒得去裴氏那里自讨没趣——要讨一个人的喜欢已是不容易,想要叫讨厌自己的人扭转态度就更不容易了,她如今也没活得多容易,何必非要这样为难自己?   只是,裴氏先前许给她的庄子,裴家买凭证的铺子……就连女学住宿这事也需要长辈同意。   所以,甄停云只得先绕开裴氏,试着从甄父处入手——甄父在感情上可能更加偏向于爱妻和长女,但是此回是她受了委屈,甄父正心存愧疚,少不得要起弥补之心。   有了这些铺垫,她的庄子、铺子,还有女学住宿之事也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   待到了第二日,裴家上上下下倒是都安静得很——甄老娘和裴氏这两位女主人都“病”了,这会儿要是有谁敢作妖,说不得立时就要被拉出来以儆效尤。   所以,所有人都缩着头过日子,只怕不能更恭谨些。   因着甄老娘也“病”了,裴氏虽病着却也不好装不知道,只得派了甄倚云过来问个安。   因着家里人都病了,甄倚云今日也换了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裙,乌鸦鸦的髻上插几支银簪子,便如雨后梨花一般的温柔沉静。   只是,甄老娘原就不喜她,又因她是裴氏派来的,更添几分不喜,只随口就将她打发了出去。   甄倚云也不是什么好性儿,临走前还要与甄停云姐妹情深了一回,细声与她说:“今日傍晚就是女学张榜的时候了。母亲心里挂念明珠妹妹的成绩,原也是想派人去外头看看榜,只是想起二妹妹的事,便也罢了。”   “要我说母亲也是多心了,二妹妹一向心胸宽宏,说不得早就将这些小事给丢开了。到底是表姐妹的,也是一起顽过的,哪里有什么隔夜仇……说不得,二妹妹也正记挂念明珠妹妹的成绩呢。”甄倚云面上带笑,明眸皓齿,亲亲密密的握着甄停云的手,笑问道,“二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若是甄停云真因着凭证的事情没能参加考试,此时再听到甄倚云这话,非得要扑上去把对方脸上那虚伪恶心的笑容给撕了。   但是,甄停云昨日已经去了京都女学,参加了入学考,对于这事还挺有把握的。所以,听到甄倚云这话,她也是笑了笑,恶心回去:“大姐姐说得对,是该派个人去看榜。若有了消息,大姐姐可得记着派人来与我说一声呢。”   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虽是分开考试,但是张榜却是一起的,主要也是为了对比出两所女学女学生的成绩。只有其中最优秀的,才算是才压群芳的魁首。   若是甄停云所料不差:此回魁首必是得了六甲的周青筠,而她自己的成绩应该也是能够考入女学的。   所以,裴氏和甄倚云派了人去看榜单,不就是多了个给她报喜的人?   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甄停云脸上笑容更深。   甄倚云看着甄停云的笑容,反倒有些不敢置信,看着她的目光更是又惊又疑:她怎么会是这反应?她竟是这反应!   甄停云却恍若未觉,仍旧是神色如常的送了甄倚云出门。   直到从甄老娘的院子里出来,甄倚云都有些发怔,她始终都想不通:甄停云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总不至于是气疯了吧?   要知道,自甄停云来了京城后便一直在府里闷头读书,谁都知道她是一心一意要考女学。偏临考前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她原先考不考的上,这会儿心里肯定是有怨气的。甄倚云这时候提起这个,提起裴明珠,除却恶心对方外,也是觉着以甄停云这狗脾气,听了这些话肯定是要发作的。到时候,她再借此去正院与裴氏告上一状,添油加醋的说上几句,裴氏心里就只有更厌恶甄停云的……   谁知,甄停云居然就改了性了。   事情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发展,甄倚云多少也有些心烦,一直等到走进正院,这才想通了:自己怎么也钻了牛角尖?这种事,甄停云根本不可能不在乎,适才那模样八成就是故意装出来糊弄自己的。   想到这里,甄倚云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立时便有了个主意。   她笑着入屋去与裴氏问安,坐在榻边给裴氏掖了掖被角,温声劝道:“娘,您也别生气了。我瞧二妹妹如今已是好多了,听说您因着她的事情病了,还直说要来您赔罪呢。”   裴氏这回确实是病了。   这会儿,她正拥着锦被靠坐在榻上,身后垫着个湖蓝色绣并蒂莲的软枕。因她一贯精于保养,皮肤细嫩,昨儿甄父那一巴掌虽没用力倒底还是落了痕迹,哪怕事后用了药,这时候脸颊仍旧有些红肿,越发显得她面容憔悴,神色也是恹恹的。   也正因此,她现下对甄停云这个小女儿是真有些个喜欢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她和甄父一直都是恩爱情笃,夫妻两人都是从没有红过脸的,如今却为着这小女儿几番的吵闹争执。甚至,甄父昨日竟还动了手——这可是此前都没有的事情……人多欺软怕硬,裴氏又与甄父一贯恩爱,虽也气甄父,可事后夫妻说话又不免又软了心肠,只把这些气和怨都搁在了甄停云身上,虽知迁怒不好,到底还是不喜这个小女儿。   故而,此时听得长女如此言语,裴氏只是冷笑:“赔罪?我看她是气我不死,想着再气一顿狠的!   甄倚云忙道:“瞧您说的。二妹妹她是真想通了,我临走时,她还特特叮嘱我,说是若明珠表妹榜上有名,让我一定派个人过去与她报喜呢。”   裴氏闻言倒是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一贯实心儿,哪里知道她嘴里这些个话究竟是真心假意。”   “娘。”甄倚云拉长声调,撒娇道,“表妹若能上榜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也就说明二妹妹这凭证没有白费了……按理,这事确实是该与二妹妹说一声的,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呢,总不好真就生分了。”   裴氏听着这话,不由拍了拍长女的手背,叹了一声:“也罢,我儿有心了,就依你的话吧。”   她原是觉着甄倚云先时处处针对甄停云,这心胸未免有些狭隘,如今再看甄倚云为姊妹说话,倒是不觉心下一软,想着长女这转过弯来倒也是个顾念姐妹情谊的。虽裴氏如今对甄停云已是有些恶了,可长女这般,她看在眼里还是欣慰的: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姑娘,性子温柔,惯会体谅人,真真是胜了那孽女百倍。   因着有甄倚云这么一番说辞,裴氏对于女学放榜这事也是留了心,特意吩咐了下面的人早早去盯着,有了好消息就赶紧来报。   结果,到了傍晚的时候,甄倚云亲自端了药上来,正欲服侍裴氏用药,便见着个婆子急忙忙的跑进来,喘着气道:“太太,太太!上榜了!”   甄倚云闻言,一时也是喜动颜色。   她手里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转过头去与与裴氏笑道:“娘,我就知道明珠表妹是个聪慧的,虽是考前有些个磨难,可这好事一贯多磨,表妹若是过了那个坎儿,后面的事自然也就顺顺利利了。”   到底是嫡亲的侄女儿,且侄女此时上榜考入女学,多少也能佐证自己当初的决断并非错的。   裴氏心里亦是大慰,秀眉舒展,含笑点头。这时候,她倒有心情与女儿打趣:“你这油嘴!也不必在我跟前讨打。且省下这功夫,待见了你舅母再说,到时候少不得要叫她好好赏一赏你。”   甄倚云微挑柳眉,顾盼间神采飞扬,她笑着问:“难道娘就不赏我了?!”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便欲叫人拿了银子打赏下人。   只是,母女两个这头正说笑,便见婆子急忙忙的摇头,紧接着,婆子便又气喘吁吁的喊了起来——   “太太,大姑娘!上榜的,不是裴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反正,庄子我要,铺子我要,女学住宿我还要!略略略~ 第49章 曾子杀猪   裴氏脸上笑容微顿,隐隐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蹙起秀眉,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婆子。   婆子被她冷眼瞧着,大气也不敢出,只畏缩的低下头去。   裴氏已慢慢的收敛起面上喜色,淡声敲打道:“你也有些年纪了,做事做老了的,难不成还得我来教你说话?”   婆子再不敢大喘气,捋直了舌头,这才小心的应声道:“回太太的话,老奴得了太太的吩咐,早早带了人去看了,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的两张榜单上都没有裴三姑娘的名字。不过,咱们家二姑娘的名字却在上头……”   说着,便是这婆子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仰头看着裴氏时,面上犹带期盼之色——她这是在等着裴氏的赏。记得去岁大姑娘考中了女学,府里头可是人人都有赏,尤其是第一个回来报喜的,足足得了五两银子!今儿二姑娘也考中了女学,虽然太太许是更偏心大姑娘些,可到底是亲生的闺女,想来也不会太偏颇,肯定也是会赏的吧?也许没有五两,便是三两二两她也只有喜的。   然而,不待靠坐在榻上的裴氏出声,一侧端着汤药的甄倚云像是被虫子蛰了一下,指尖微颤,手里的药碗便摔了下来。   甜白瓷的碗摔落下去,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瓷片,浓褐色的滚热汤药淌了一地,升腾出白茫茫的热气,室内溢满了药香味。   裴氏闻声,看了长女一眼,低唤道:“倚云?”   这声调,似关切,也似提醒。   甄倚云右掌握紧,细长的指甲几乎就要嵌入掌心,勉强从刺痛中回过神来,只是花容失色,那张秀美的脸因为失控而扭曲,几近于狰狞。听见裴氏的声音,她连忙垂首掩饰过去,嘴里解释道:“瞧我,一高兴就摔了碗。”   裴氏倒没有说破,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甄倚云心乱如麻,也不敢在这里久留,与裴氏告了罪,匆匆抬步往外走,只留了一句:“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地上,再给娘您端碗药来。”   裴氏此时心里还记着甄停云上榜这事,倒顾不得去管长女,只强压住心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叫人赏了那报信的婆子一两银子,口上道:“当年倚云不仅考进了女学,也是五甲一乙的好成绩,乃是那一年的魁首,我方才多赏了些。当然,这回停云考进女学,我也只有高兴的,自然是要赏你这报喜的。”   言外之意就是:这次的赏银没有当年多,不是她偏心,是甄停云考得没有甄倚云好。   那婆子得了一两银子,虽有失望却也是欢喜的,闻言倒是一怔,忙不迭的接口道:“是老奴糊涂,倒是忘了与太太禀二姑娘的成绩。“   裴氏本就有些头疼,听着这婆子絮絮叨叨,更是头疼的难受,不由得抿紧了薄唇,苍白的脸也有些紧绷。   若是换个识眼色的,眼见着裴氏这般神色,自会闭嘴,再不敢提什么成绩了。可这婆子实是不会瞧人脸色,又或者是被自己手里的一两银子迷花了眼睛,这就欢天喜地的往下道:“二姑娘也得了五甲一乙,可惜京都女学那头还有个得了六甲的周姑娘,咱们二姑娘也只得屈居其下了。”   虽如此,这五甲一乙的成绩也是极好了——去年甄倚云得了魁首,也不过是五甲一乙罢了。   裴氏闻言,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过了片刻,她方才咬紧了后牙槽,寒声追问:“五甲一乙?”   “是,”婆子喜孜孜的等着接下来的赏,嘴里道,“二姑娘的名字也在京都女学的榜上,就紧挨着那位得了六甲的周姑娘,老奴瞧了又瞧,确确实实是五甲一乙!”   裴氏微微垂目,看着这婆子欢喜等赏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强做笑容,咬牙开口:“再拿一两银子赏她。”   顿了顿,裴氏也不知是解释给人听还是自言自语,只轻声道:“这倒是好事,只是明珠这回没上榜,只怕正难受呢,咱们家这时候倒也不好太张扬了……”   说着,裴氏又摆摆手打发了那看着就碍眼的婆子,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命人去把甄停云请来。   不一时,甄倚云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她端药的姿势有些奇怪,右手掌心下意识的朝内,有意无意的掩住了自己的掌心——只见那玉白娇嫩的手掌心里竟是那用指甲抠出的血痕,犹带血色。   其实,甄倚云适才就已经端着药回来了,只是临到门口,不知怎的心生怯意。所以,她方才端着药躲在外头偷听。谁知,竟是听到甄停云也考了五甲一乙的消息,简直如遭雷击。惊得她当时她差点就要尖叫着冲出去反驳质问,最后却还是攥紧着手掌,死死的用指甲抠着自己掌心,这才忍了下来。   待甄倚云冷静下来的时候,掌心早被她自己抠出血印,血肉模糊的疼。可她看着反倒比之前更冷静,拿了条帕子擦了擦伤口处的血迹,待伤口止了血,她仍旧是笑容温柔,步履轻缓,就这样施施然的端着药往里走去。   此时的她已缓过气来,心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面上却满是忧色,嘴里也十分忧虑:“也不知二妹妹昨儿是怎么赶上考试的,可别是抢了别人的凭证吧?”   在甄倚云想来:这次的事,多半就是甄停云女主光环尚在,正巧从旁人手里买了凭证,这才得以顺利参加女学入学考。既如此,这里头也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二妹妹初来京城,手里又能有多少钱?这凭证的价钱,娘也是知道的……我就怕二妹妹她不懂这些,为了从别人手里买凭证,情急之下胡乱许了什么出去……”   甄倚云嘴里说着这些话,柳眉微蹙,神色担忧,字字真切,全然一副担心幼妹误入歧途的长姐模样。   裴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靠坐在榻上,微微阖目,似是在想些什么。   待甄倚云停了声,她方才睁开眼睛,颔首应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放心,我已命人去她祖母院里,请她过来说话了。”   闻言,甄倚云不由松了一大口气:也是,哪怕甄停云考中了女学,也不能掩饰她为着考试而走歪路的错处!见小利而忘大义,这可是大错!   这么一想,甄倚云眉目间更见温柔,低声劝道:“娘,先喝药吧。无论如何,总还是您的身子要紧。”   裴氏从她手里接了药碗,慢慢的喝了,又拿了块蜜饯含在嘴里。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含着蜜饯,可裴氏嘴里仍旧泛着苦,一丝丝的苦,更令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过了片刻,裴氏忽而开口:“你说,你二妹妹她……”   话到一半,她突兀的顿住嘴,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事实上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好在,裴氏与甄倚云也没等多久,甄停云很快便到了——她不仅人来了,手里还拿着六顺从街头买来的女学榜单的手抄版。   裴氏眼角余光瞥见她手里拿着的那张纸,心里已是猜着是什么,眼尾微微的抽了抽。   甄停云只当没瞧见裴氏的不自在,她欢欢喜喜的进门来,先给裴氏请安,关心了一回裴氏的病,嘴里道:“听说大夫说,娘这是肝火郁结,要喝一段时日的汤药,女儿听了也是十分担心。若非祖母那身边离不得人,必是要过来侍疾的。”   说着,甄停云还抬起眼,满含忧虑的看着裴氏并未完全消肿的脸颊,轻道:“娘,您脸上这伤……可上过药了?”   按理,甄停云这话都是好意关心,可听入裴氏和甄倚云的耳中却只觉总觉着话里仿佛含着什么似的。   尤其是裴氏,听着甄停云这些话实在是不舒服——就像是被人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心上的伤口。偏偏,人家甄停云还是一脸关切,说的也全是关心她的话,裴氏这亲娘一时间竟也不好驳了去。   所以,裴氏只得有些生硬的转开话题:“今天是女学张榜的日子,我适才派人去外头看榜……”   话未说话,便听到一边的甄停云笑起来:“原来娘您已经派人去看过了啊……”只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嘴上解释道,“我也叫了丫头去外头看榜单,还顺道买了一张手抄的榜单。只是,我见明珠表妹没能上榜,怕娘做姑母的知道了要难受,正不知该怎么和娘您说呢。既然娘都已经知道了,我也放心了。”   只见那张手抄的榜上起头是周青筠,周青筠一人便独占了首行的位置。紧接着便是甄停云等人,后面甚至还记了甄停云的成绩:五甲一乙。   这名字,这成绩,落在甄倚云和裴氏的眼里就有些刺眼了。   甄倚云适才还心存侥幸,觉着也可能是婆子看错了,如今看着这个却只觉得冷冰冰的水从头浇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呆傻傻的。直到她左手的指甲碰到了右掌掌心的伤口,一阵刺痛,这才回过神来。   裴氏城府较女儿更深,兼之养气功夫颇佳,勉强忍了下来,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冷。   甄停云只当没有看见亲娘亲姐那不太美妙的脸色,将手上的榜单摊开后往裴氏与甄倚云的面前一塞,仍旧是笑盈盈的模样:“之前娘还与我说‘若你考得中,一个庄子算得了什么’,正因着娘的鼓励,我这才一心用功,如今终于考中女学,女儿心里实是欢喜,这就赶着过来与娘报喜……”   说着,甄停云便睁大杏眸,又长又卷的眼睫微微上扬,眼眸墨黑。她满怀期待的看着裴氏,似乎真就是来找裴氏报喜,顺便讨要许给自己的庄子。   裴氏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闷气稍平,她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怒火,淡淡道:“先不说庄子的事情,我叫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你:你昨儿参加考试,那考试凭证是怎么来的?”   甄倚云也回过神来,连忙在侧帮腔:“是啊,二妹妹,这可不是小事。若你为着这凭证的事情,许了旁人什么东西,那就不好了……爹娘也常教育我们,不可见小利而忘大义,真有这样的事,你可得早些与家里说。”   甄停云原也没打算理会甄倚云,听到这话却是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甄倚云被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神色一滞,随即便强笑道:“……二妹妹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甄停云眼也不眨的看着她,脸上似还有些惊讶,“我只是在想:大姐姐嘴里说的‘为着凭证的事情,许了旁人什么东西’‘见小利而忘大义’,是指大舅母还是母亲?”   甄倚云脸色一僵,张口欲辩却不知该从何辩起:是啊,裴大太太可不就是为了凭证许了个铺子给裴氏?真要说起来,这两人可不就是甄倚云嘴里的“见小利而忘大义”?   便是裴氏,听着这话也是脸色不好,仿佛是有人抬手打了她一巴掌,脸上只觉火辣辣的——当初,她应了裴大太太拿铺子换凭证这事时,心里想着的是替女儿攒嫁妆,自是不觉不妥;如今听说甄停云昨日考了女学,不免担心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轻重,为着凭证胡乱许了旁人什么东西,做了错事,走了歪路………如今想来,这两件事或许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裴氏更是不知该说什么,薄唇抿得更紧了,神色冷若冰霜。   甄停云自是看见了甄倚云和裴氏复杂的神色,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还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接着念叨甄倚云:“大姐姐你这样可不好,母亲和大舅母这样疼爱你,你怎么能这样想她们呢?”   甄倚云几乎能够感觉到裴氏看过来探究的目光,强自辩道:“没有,我没有。”   甄停云也没多话,只用一副“说都说了,大姐姐何必还要否认”的模样。   甄倚云被她噎了个仰倒,简直气得不行,恨不能扑上去撕破她那张假惺惺的脸。   还是裴氏咳嗽了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现在说的是你的事,你扯那些做什么。”   甄停云闻言便微微垂首,委委屈屈的模样:“并非女儿胡扯,女儿昨日考试真没用凭证。”   甄倚云正气着,脑子也没往日里转的这样快,闻言再忍不住,冷笑道:“真真是说谎不打草稿。娘,您看,她当着您的面都敢这样扯谎,真真是太过分了!这女学考试哪里能不用凭证的,难不成她………”   怒火中烧的甄倚云说到一半忽而顿住,她心里转过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念头,抬起眼去看甄停云,死死的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咬着牙问道:“你昨日究竟是怎么参加考试的?”   甄停云脸上依旧带着笑,或者说她从入门起就一直在笑。只听她笑着:“昨日我在路上碰见了京都女学的楚夫人,承蒙楚夫人看重,愿意收我为徒,推荐我去考女学。故而,我也就不用凭证了。”顿了顿,甄停云似是才想起来,笑着道,“大姐姐怕也是当局者迷,一时记不得了吧——我记着大姐姐当年,似乎也没用凭证,也是得了玉华女学的何先生的推荐去考学的。”   “话说起来,我和大姐姐果真是姐妹,一样的拜得名师,一样的推荐考学,就连成绩都是一样的五甲一乙。”   这些年来,甄倚云一直都是骄傲的,带着优越感的,虽然她时常也会担心甄停云原女主的光环,可心里却还是存着一份笃定,心知优势在自己这里,觉得以自己多年用功努力,如今的能力早已是远胜了甄停云这么个乡下丫头。   然而,甄停云却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她从这座自我堆砌的峰顶上拖了下来,两人似乎又站在了一处。   与此同时,她还打碎了甄倚云坚持了十多年的骄傲与优越感。她令甄倚云觉得以往的自己就仿佛是个沾沾自喜的小丑。   甄倚云用力攥紧手掌,几乎能够感觉到右掌掌心的伤口又被抠开,鲜血从伤口里滴落,可她此时却已经顾不得这些。她只能用力的咬紧牙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能在甄停云似讥似讽的目光中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裴氏自然也能感觉到长女心情的剧烈变化,若是换做往日,她自然是心疼怜惜,定要好好安慰长女的。可是此时,裴氏自己也是心乱如麻,根本顾不得去安慰长女,只能勉力维持着面上神色,强行结束了话题:“行了,既然是这样,这事确实是我与你姐姐多心了。回头我叫人给你准备些拜师礼送去给楚夫人,也算是全了礼数……”顿了顿,她侧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分明是不想多说的模样,“我也累了,你先回去吧。”   看着裴氏脸上的冷漠与抗拒,甄停云也没有多留的意思:以裴氏对她的态度,一时半会儿也难从她手里讨着好处,倒不如回头去找甄父说这事……   这么想着,甄停云正欲起身告辞,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的衣角,立时改了念头,她站着榻边没动,只低头去看裴氏,转口问道:“那,娘您先前许给我的庄子呢?”   裴氏几乎要咬碎一嘴银牙,好半天方才从自己牙缝里挤出冷冰冰的声音:“我让你先回去!”   从听说裴明珠落榜,甄停云却上榜起,裴氏便觉得自己心头好似憋着一团火。之后,甄停云又拿着榜单过来,一番的念叨,只把裴氏说得心火突起,恨不能立时发作。可她还是强忍着——她知道自己这火实在是来得没道理,倘发作出来,最后没理的还是自己。   可是,甄停云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裴氏这样辛苦的忍耐与克制,仍旧是站着不动,甚至还端出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娘,您是不是不乐意我拜楚夫人为师?不高兴我考上女学?”   甄停云本还想要掉几颗眼泪,偏一时半会儿哭不出来,只得悄悄掐了一把大腿,红着眼睛往下道:“我知道自己自小乡下长大,读书少,见识不多,基础也不好。所以,我自入了京后便一直闭门读书,只求以勤补拙,笨鸟先飞。谁知临考了,您却为着个铺子把我的凭证给了三表姐……”   “我那是为了你好。”裴氏闭上眼没去看她,有些不耐,但还是一字一句的说着自己的道理,“你明年就要及笄了,难道不该准备嫁妆?多个铺子,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更何况,女学每年都考,今年考和明年考又有什么区别?你若能多准备一年,考中的把握也能更大些。”   “可我今年就是考中了。”甄停云开口道。   裴氏被她这话一噎,也是哑然,只得抿紧了嘴唇,唇线冷硬。   甄停云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狼狈,不疾不徐的接着问道:“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难道,我一年的时间就只值得一个铺子?大舅母觉着明珠表姐时间宝贵,耽搁不起,情愿拿铺子来换凭证,可娘您却觉着我的时间不值钱?”   裴氏实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强自冷下脸,心里暗恨女儿不懂事,不知体谅父母。   甄停云见状,索性便自己接口:“好吧,就当母亲是为我考虑,拿了凭证去换铺子。我好容易想了法子,不必凭证,凭着楚夫人的推荐参加了女学入学考,还上了榜。我兴冲冲的过来,想着您总算也能为我高兴,为我骄傲了……结果,您听说了这事,第一个念头竟是质问我是怎么参加的考试?”   这些事,裴氏自己做的时候不觉着,听甄停云提起却终于有些难堪起来。她脸上挂不住,只得强作镇定,冷声解释道:“你年纪小不懂事,我做娘的自然要为你操心。停姐儿,我适才也是担心你不知轻重,不小心走了歪路,这才叫你过来,多问了两句。”   “好吧,那就当做娘您是担心我。”甄停云理解的点了点头,终于切入正题,追问道,“所以,您之前许给我的庄子,现在还算不算数?”   裴氏心下恼怒,抓着被角的手指紧了紧,抿着唇没有应声。   这种时候,不应声便是最好的回答,也等同拒绝——她是绝不肯把早前许给长女的庄子转手给甄停云这个不讨她喜欢的小女儿的。   而甄停云做女儿的却也不好逼迫太过,毕竟裴氏是亲娘,如今还在病中,若甄停云说得太过了,指不定还有人要说她这是不孝。   一侧的甄倚云立时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垂泪,哽咽道:“二妹妹,我知道你是不高兴娘将庄子交给我打理。可,可这也是因着我已经及笄,娘是想着教我理家管事,这才让我拿庄子试一试手罢了,地契等也都还是在娘那里的……二妹妹,你如今年纪还小,何必急着要这些?非要为着娘的一句玩笑话,这般咄咄逼人?”   甄倚云这么几句话,堪称是颠倒黑白,说得好像甄停云是因为嫉妒她才会死皮白赖的与裴氏讨庄子一般。   “大姐姐误会了,”甄停云不以为意,似笑非笑的凝视着甄倚云那张泪盈盈的小脸,语气沉静而克制,堪称温文有礼,“大姐姐是女学生,读过书,博闻广识,想必也是看过《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应知道曾子杀猪的故事。曾子曰:‘婴儿非与戏耳。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   曾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小孩面前是不能撒谎的。他们年幼无知,经常从父母那里学习知识,听取教诲。如果我们现在说一些欺骗他的话,等于是教他今后去欺骗别人。虽然做母亲的一时能哄得过孩子,但是过后他知道受了骗,就不会再相信母亲的话。这样一来,你就很难再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了”   说话间,甄停云抬起眼睫,眼眸就像是水晶珠子,黑白分明,剔透晶亮,似能映出人影来。   裴氏听着她这些话,又是一阵的气噎,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这孽障给揭了下来,踩在地上了!她原就有些气虚体弱,精神不济,初时听着甄停云上榜便觉着头疼,此时更是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乎便要晕厥过去:这孽障!真当自己听不出来吗?她那句“大姐姐是女学生,读过书,博闻广识,想必也是看过《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应知道曾子杀猪的故事’,这分明就是指桑骂槐,是意有所指,她这是在暗讽自己——裴氏也是女学毕业的女学生!   就在裴氏恼羞成怒,将将发作时,忽听门外传来低沉的笑声——   “说得好!好个‘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只见甄父抚掌一笑,阔步从门外而入。他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然后转向甄停云,扬声笑道,“既然你考中了女学,你娘先时也许了你庄子,那庄子自然就该是你的。迟些我就叫人把地契送去给你。” 第50章 得庄子   甄父此言一出,屋中众人皆是神色大异,无论是榻上的裴氏还有站在一边的甄倚云都变了神色,只有甄停云神色自若,回身一礼,认认真真的道:“谢父亲。”   甄父看着她的目光温和,满含欣慰。   一侧的甄倚云攥紧的右手伤口崩裂,伤口处血肉模糊。与此同时,她的心也痛得要滴出血来:那庄子,明明是娘亲口许了要给她的!   甄父寒门出身,裴氏出嫁时裴家也正艰难,并没有太丰厚的嫁妆。所以,甄家如今统共也就这些东西,都是这些年陆续置办下来的,除去要留给甄衡哲的外,那些庄子铺子若是给了谁一样,剩下的人就会少了一样。原本,她比甄停云年长,又得裴氏看重,家里东西都是紧着她先,自然不必担心这些。可这回若是真把这庄子给了甄停云,那她怎么办?   甄倚云恨得简直能咬出血来,好在她到底还是些理智,是个知道轻重的,最是了解甄父的脾气:甄父一向最不喜欢子女无理取闹,尤其是哭闹央求,自己此时哭闹反对,只会令甄父更加不喜。所以,甄倚云只得将目光转向裴氏,满含期盼和哀求。   裴氏自也会意。不过,她一向都不在人前反驳甄父的决定,这一回也只是委婉道:“会不会太急了一些?停姐儿她年纪还小,便是要把庄子给她也不必这样急吧?实在不行,先叫她管着庄子,地契这些我做娘的暂时替她保管着,等她大些了再给也不迟。”   甄父一脸正色道:“既是说了要给,自然是连地契一起给。”顿了顿,他转目去看裴氏,语声轻柔,语调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沅君,我们为人父母原就该以身作则,言出必行。既然你当初许了她庄子,如今自然也不能吝惜。”   裴氏脸色微僵——甄父平日里不会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若是叫了,那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夫妻两人私下亲昵时,二是甄父心生不悦时。   裴氏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再驳了,只冷着脸哼了一声道:“罢了,就听你的吧。”   甄父暗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安慰妻子,忽而又听身侧的幼女怯生生的追问了一句:“那,大舅母给我的铺子呢?”   裴氏原就是碍着丈夫的面子,这才勉力压着火,怀着割肉的心把庄子给出去,此时听得甄停云这样得寸进尺,她终于忍不住,转口与甄父冷笑道:“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要了庄子又要铺子,只恨不能把咱们家的底都掏空了,将咱们这做父母的敲骨吸髓!。”   甄停云生得眉目如画,灵秀清美,因着年纪小还有几分纤弱稚嫩,装起委屈来也颇有些楚楚。只是,对着裴氏这样的怒火,她却并无畏惧惶惑,只仰着头凝目看着裴氏,雪白娇嫩的脸上神色不变,只听她认真应道:“母亲误会了。您之前也说了,您之所以把我的凭证给出去,那是因为大舅母拿了铺子来换,您是为我攒嫁妆。于理,这是用我的凭证换来的铺子,自然该给我;于情:母亲既说了是给我攒的嫁妆,早些给我又有何不可?女儿这话,实是没有旁的心思。”   裴氏简直要被甄停云那张嘴给气疯了,偏偏她转头去看甄父,却见甄父一脸赞同的跟着点头。   意识到裴氏投来的目光,甄父便温声与她道:“你原不也与我说,准备把那铺子给停云做嫁妆的吗?既如此,先给她也没什么不好的……左右也不过是个小铺子,她如今也已考上女学,是该学着打理这些了。”   裴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吐气,如是再三,终于稍稍平息了胸中怒火。她也没与甄父顶着,只是道:“那铺子原也就是嫂子嘴上一说,倒没有直接给我。如今明珠落了榜,只怕嫂子心里也不好受。反正,我这做人小姑子的,实在是没脸在这时候去讨什么铺子的。”   说到这里,裴氏顿了顿,转目去看甄停云,眸中似是含着什么,说出去的话却是冷冷淡淡的:“若你真想要,那就自己去与你舅母讨吧,我是不管这些的。”   原本,以裴大太太的身份,哪怕裴明珠没考上,她也是不会为着个铺子耍赖反悔的,可裴氏如今堵着气,索性便连着铺子也不想要了。   甄停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倒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裴氏这近乎铁青的脸色,若是再说下去怕不是要被气晕了吧?!   真要给气晕了,再被甄倚云这个黑心肝的到外边一传,自己那得是什么名声啊?她这还没及笄、没嫁人,还有好长的人生没有享受好,还真不想上赶着去讨这气晕亲娘的坏名声。   所以,甄停云也就见好就收的住了嘴,心里安慰自己了自己几句,然后便站起身来,心平气和的与裴氏告退:“既如此,女儿也不好在这里打搅母亲休息,这就先下去了。”反正庄子已经到手,铺子的事可以再看看等一等……   裴氏闭上眼,点点头,简直看都不想再看这孽女一眼。   倒是甄倚云,她忍着气,含笑站出来:“我送妹妹出去吧。”   甄父乐得见她们姐妹和睦,跟着颔首:“去吧。”   甄倚云面上带笑,亲自送了甄停云出去。这一次,她与甄停云可算是撕破了脸,眼见着左右无人,索性压低声音讽刺道:“真是再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不过,你以为这样死皮赖脸讨了庄子去又有什么用?娘心里只会更加的讨厌你,今日不过是拿了个庄子去,还不知你以后要拿什么还回来呢?!”   甄停云深深的看了甄倚云一眼,看着她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听着自红唇中吐出的恶语,忽然就笑了,眉目弯弯,颊生梨涡。   甄倚云只觉得她那笑满是讽刺,不由更是气怒:“你笑什么?!”   “我笑大姐姐你吃了这么多亏,竟是至今都没学乖。”说着,甄倚云神色一变,忽然叫了起来,“爹,娘,快来人啊!大姐姐手上受伤了!”   甄倚云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脸上一白,下意识的想要将自己被抠出血的右掌往后挪。   也就是此时,甄父从屋内出来——裴氏还躺在榻上养病,甄停云叫着爹娘,实际上就是在叫甄父。   甄父站在廊上,居高临下,立时便看见了长女右手掌心的伤口,不由也是一惊:“倚云,这是怎么回事?”   甄倚云想要藏起伤口,可这哪里是藏得住的?   她原就养尊处优,双手养得细嫩白皙,因此她掌心那用指甲抠出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又因她几番折腾,简直是血肉模糊,止不住的流血。   甄父素来疼爱看重这个长女,见着她这情况,一时也急了,连忙叫人把长女扶回去上药包扎。   甄停云也在边上劝着:“大姐姐你手上还有伤,很不必这样记挂我的事。至于你先前与我说,要把庄子往年账册给我送来的事情,大姐姐也不必太担心,迟些叫下人送开就是了。大姐姐,你还是先去包扎伤口吧?”   甄倚云呆了片刻,不禁又想发火:“什么账册?我根本……”   “是了,我倒忘了,既是将庄子给你,早前庄子的出息账册总是要给你的。”甄父很快便反应过来,抬眼看着甄倚云,目光温和,“倒是难为倚云你能替你妹妹想到这处。这样,你先去包扎伤口,为父让人去你房里去取账册给你二妹妹。”   毕竟那庄子原是裴氏许给甄倚云的,之前也是甄倚云打理着,账册等物也都是在甄倚云处,所以甄父才会这样说。   甄倚云张口结舌,她都有些呆了:自己不过是想要出个气,怎么就成这样了?   只是,抬眼对上甄父温和而不容置喙的目光,甄倚云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应了,冷着脸随下人去包扎伤口。   待甄倚云下去了,甄停云方才收了面上的笑容,轻声与甄父道:“父亲,我听说女学是可以住宿的,我觉得眼下我这情况,去女学住宿或许更好些。”   “不行。”甄父断然拒绝,“会选择女学住宿的,多是家在外地或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容不下自家女儿的人家,怎好叫你去女学住宿。”   甄停云仰头看着甄父,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眼睫微微扬起,仿佛缀着细碎的光,一根根的无比清楚。   她看着甄父,目光恳切,语声沉静:“我知道父亲是真心疼我,希望我能在家好好的与母亲还有长姐她们相处。可是,有的时候离得近了反倒会多生事端……”说着,她又不由垂下眼去,眼睫跟着垂落下来,在眼睑处落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她轻之又轻的补充道,“我实是不想您和母亲为着我的事情争执不休,也不希望母亲和长姐因着我的缘故而觉着难受。”   “停姐儿,你想多了,你母亲还有姐姐,她们只是……”甄父本欲再劝几句,可话到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裴氏的态度已然是如此的明显,她这做娘的甚至已懒得掩饰;而甄倚云……她手掌的伤口明显就是自己用指甲抠挖出来的,甄父初时关心则乱并未多想,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有些心软,也就没有说破。   此时,对上幼女犹带稚气的面容以及明澈透亮的目光,甄父面上不觉缓了缓,心里已有几分许了,但他嘴上仍旧还是道:“这事我还得与你母亲商量一二。”   这远香近臭的道理,甄父也不是不明白,当年他将裴氏和甄老娘这对几成仇怨的婆媳分开两处,心里也存着这么个念头,也确实是有些效用。当然,单看家里如今情况,便知道这样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是万不得已时方才会用的……   甄停云心知甄父这算是应了,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便要行礼告退。   也就是此时,甄父开口叫住了她,问道:“我听说,你是拜了楚夫人为师,这才得到推荐参加这次女学入学考的?”   甄停云不知甄父怎的想起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这懵懂模样,甄父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女儿养在乡间十多年,虽一心用功努力,可旁的事上到底还是有些不足。于是,他便特意提点了一句:“这事,可是与你那位住在西山别院的先生说过了?”   甄停云呆了呆,然后会过意来,试探着问道:“这事,我应该先与先生说?”   “自然。”甄父理所当然的点头,“虽说还未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可你也是受过人家教导,叫人先生的,如今又要拜师旁人,怎能不与他说一声?”   见女儿似乎还是不明白,甄父只得说的更直白些:“人都说师徒如父子,你可见过一个人有两个爹的?”   甄停云:“……”   师徒如父子这话,甄停云以前也拿来噎过元晦,此时听着还真是挺不自在的。   不过,她也的确是不知道这些——她自小在乡间长大,甄老娘自己不懂这些,自然也教不了孙女这些。所以,她对于拜师这种事的理解也就相当于村里的拜师学手艺。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捡到个疑似偷马贼的元晦时还想着跟人学骑射——毕竟,学手艺而已,给点束脩叫声先生,不就差不多了?就像是村头的李二,他也是先从木匠手里学木工然后又从泥瓦匠手里学泥瓦,虽也有人说李二心大,可李二的房子建起来了,村里也多是说他能干的。   如今,被甄父这么一说,她才觉出自己的不对来。想着元晦可能会因此而不高兴乃至于生气,甄停云不禁也是忐忑,求助道:“那,我去和先生他赔罪?”   甄父总算是在女儿脸上见着了几分真切的慌乱和担忧,倒觉着这才是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他做父亲的看在眼里,心里自也有几分怜爱,抬眼看了看目下的天色,还是把自家女儿拦了下来,口上道:“还是明日吧,如今天色已是不早,你一个姑娘家往西山去总是不大妥当。我迟些儿叫人给你备礼,明儿你带礼过去,诚心赔罪,想来他也不会太生气的——毕竟,不知者不怪。”   甄停云想着甄父这话也有道理,这才点头应下,只是忧心元晦的事情,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幸好,甄父做事颇有些雷厉风行,很快便让人将庄子的地契还有账册都给送了来。   甄停云见着这些东西,不由也是松了一口气,翻了翻账册,心里简直是十万分的满意:裴氏原本是打算将这庄子给甄倚云做嫁妆的,故而这庄子虽是不大,裴氏还是在上面花了许多心思的;之后,裴氏又将庄子交给甄倚云打理练手,因着甄倚云心里早便将这庄子视作自己未来嫁妆,自也是用心打理……   可惜,裴氏所花的心思,甄倚云的用心打理,现在全都便宜自己了!   甄停云想着想着,一时欢喜,只觉胸中闷气全消,喜得都有些坐不住了。于是,甄停云想了想,还是拿着账册和地契去了甄老娘院子了。   甄老娘正在装病,整日里躺在床上,实在是烦闷得很,见着孙女过来不由也是一笑:“我正想着是不是要叫他们准备你的饭呢。”   “先不说这个!”甄停云直接便坐到了床边,然后献宝似的把地契递了上去,认真道,“祖母,这是我才从爹娘那里要来的,您先替我收着。”   甄老娘原就瞧见了甄停云手里拿着叠书册,因着孙女读书上头一向用心,她也不是很在意。如今听到甄停云这话,她才反应过来,试探着将东西从甄停云手里接了来,看了看,差点都不能信:“这,这是之前那个庄子的地契?”   “是啊。”甄停云眨巴下眼睛,看着甄老娘那又惊又喜的模样。   甄老娘确实是又惊又喜:她还以为这么闹了一场,裴氏都装上病了,自家孙女的庄子怕是不能得了。结果,峰回路转的,这孙女还是考上了女学,庄子也还是到了手。甄老娘笑得脸上开花,不免追问了一句:“你娘那脾气……你这是怎么要来的?”   甄停云便道:“这庄子原就是娘许了我的,既然这回我考中了女学,自然是要过去和娘还有爹讲一讲道理。爹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肯定还是要给的。”   甄老娘听甄停云说裴氏讲理,不免撇撇嘴,直接忽略,然后点头附和:“也对,你爹一向都是最讲理的,说一不二,既许了你,肯定是要给你的。”既然孙女讲明了这地契的来历,又主动送了过来,甄老娘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直接就将这地契收了起来,还与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祖母给你收着呢,保准叫你吃不了亏!”   甄停云点点头,瞧着甄老娘这眉飞色舞的模样也宽心不少:人老了总是容易没有安全感,总其爱攒点私房,要是手里没钱没东西肯定会觉着不安稳。尤其是甄老娘这样从乡下进京,依着儿子媳妇过日子的,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在甄停云想来:她接下来就要去女学进学了,她的基础又不如旁人,肯定要把大半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庄子这头倒不如交给甄老娘。甄老娘有了庄子,心里安稳,也有事情可忙,心情肯定也会很好,想必也没空再与媳妇争这争那——人要是心里安定,有事忙着,肯定也就没空与人生闷气、发邪火。   所以,甄停云也不扭捏,直接便点头道:“那我就全交给祖母了,您可一定得把我们的庄子管好了。”   “知道知道,你就尽管放心吧。”甄老娘大为欣慰,把孙女搂到怀里,又揉又捏的,心肝肉似的疼了一回儿。   *********   正当甄老娘与甄停云祖孙两个说话时,乾元宫御书房里,众人正在议事。   皇帝坐着正中的赤金龙椅上,因他年幼体弱,哪怕如今已将近七月,龙椅上也依旧铺着一层暖和的裘皮。他坐在上面,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脚尖仍旧够不着地面,但神色上已是十分镇定。   而赤金龙椅的左右各设了一个位置,左边坐着摄政王傅长熹,右边则是郑太后。   再往下便是内阁的几位阁老重臣了,首辅孙启常,次辅郑滂,以及三辅裴自良等人都在,此时正各自议论着,争执不休。也正因着众人一直争执,事情也一直不能议定,也就在御书房里耽搁到了现在。   傅长熹已是有些几分不耐,看了看天色,终于还是抬起手,屈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   一时,底下正争论起劲的重臣们都跟着收了声,抬目去看坐在上首的摄政王。   御书房灯光明亮,照在傅长熹的脸上,似染了些许薄光,令他的五官也跟着柔和了一些。可是,众人抬眼望去,依旧是咄咄逼人、锋利如刀锋的俊美。   只听傅长熹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总之,我们现在议的是两件事:一是吴建江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该当何罪;二是吴建江去后,禁军统领之位该由和人担任。依我看,这事也没有那么麻烦。”   御书房中静的落针可闻,众人都等着傅长熹把话说下去。   傅长熹也没拖着,直截了当的道:“吴建江其罪难恕,直接去职拿办,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审理定罪便是。至于吴建江去后,禁军统领的位置……”   这即将空下来的禁军统领之位才是众人真正议论不休的地方,也就在此时,安静的御书房里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却是坐在右侧的郑太后拿着帕子掩住唇轻轻咳嗽。   次辅郑滂正是郑太后的父亲,此时自是会意,立时便道:“不知太后可有什么想法?”   傅长熹也跟着侧过头去看她,眉梢微抬,眸若点漆。他似笑非笑的接口:“是啊,太后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了。”   “哀家不过妇道人家,哪里能有什么想法?”只见郑太后端坐在右侧的凤座上,抬手摩挲着椅上扶手。她生得眉目如画,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虽着素服却是更显倾城容色。只见她朱唇微抿,语声轻缓,一字一句犹如珠玉一般,玉圆珠润,清脆悦耳,“只是,这禁军护卫宫禁,总还是要选个我与皇帝都能放心的人才是。”   傅长熹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太后说的是,本王也是这样想的。正好,本王这有一个人选,倒可说出来以供诸位参详。”   “不知王爷说的是何人?”首辅孙启常开口询问。   傅长熹慢慢的敛起面上笑容,正色道:“西南平林关的昭勇将军宋渊。”   这昭勇将军不过是正三品,且还是西南平林关的,这人才说出来,好些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过,也亏得这宋渊身份很有些特别,在场也多是内阁重臣,有些个心照不宣,略一想就想起了这人。   哎呀,想起来了!这宋渊不就是皇帝他亲舅舅吗?   说来这宋家当年虽然倒霉了些,可人家还真有些后福,不仅出了个给先帝生出独子的宋氏女,还出了个从流犯一步步走到三品将军之位的宋渊。估计还真是祖坟冒青烟,一时半会儿且绝不了。   一提宋渊,一直坐着没说话的小皇帝竟也抬起眼,看向傅长熹,开口问道:“朕记得宋将军还在西南?”   到底是皇帝,深宫里养大的,年纪虽小却很有些心思——他这一句话,貌似询问傅长熹,实则也点透了自己对宋渊是有印象的。虽然如今没人提起给宋氏女追封太后的事,也没人替给宋家讨个承恩公侯爵位的事情,可人家那也的确是皇帝亲娘亲舅舅,是在皇帝那里挂了号的。底下人日后对着宋渊,少不得也要顾着些。   “也是正巧,他前不久才调回京里,本王正想着如何安置此人。正好吴建江这狗才出了这些个事,索性便给宋渊提一提也是不错。”傅长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从三品昭勇将军提到一品禁军统领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一般,“依我看,宋渊此人这些年在西南也是立过不少功劳的,治军练兵颇有一手。尤其是他乃是先帝一手提拔,恩大如山,自当会为陛下尽心竭力,尽忠尽职。”   傅长熹一字一句,半点没提宋渊和小皇帝的关系,可小皇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好,竟是直接点了头:“皇叔说的很是,这宋渊果是十分合适。”   此言一出,坐在右侧的郑太后脸色已是十分不好。   可是,傅长熹却已抢在郑太后开口前,结束了这场持续颇久的争论:“适才太后说,要选个太后与皇帝都能放心的人。既然陛下能放心宋渊,此人也确实有些才干,那便是宋渊了。”   说着,傅长熹似乎方才想起下首的臣子,微微侧过头去看他们,貌似谦逊的问道:“诸位大人以为然否?”   摄政王和皇帝都点了头,哪怕郑太后铁青着脸也不曾说话,这些老谋深算的臣子自然不会硬扛着,这就点头应是。   与此同时,他们不免想得更远了些:宋渊是前段时间傅长熹给调回来的,当时众人还不知对方肚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结果,紧接着就出了吴建江的事情,然后禁军统领这位置就空了出来。   这,若是巧合,只能说这摄政王果是天家人,做起事来也真真是如有神助;若不是巧合,那就有点……   这么一想,众人看着摄政王的目光,越发的恭谨小心起来,再不敢大意。 第51章 闲话   因着有摄政王在上头一锤定音,这事也算是定了。   待事情定了之后,底下的人仔细思量,真是越想越觉着这安排很有些意思。   要知道,小皇帝从出生起便被抱到凤来宫,一直养在郑太后膝下的。或许人会对自己血缘上的亲生母亲产生向往与感情,可要说小皇帝对自己从未见过一面的亲娘有多么深的感情,众人只怕都是不信的。所以,小皇帝今日顶着郑太后的压力,迫不及待的点头应下了宋渊这事,就很值得深思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说明了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感情也并不似众人想象中的融洽,至少小皇帝心里是不放心郑太后的,也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他才会在知道有宋渊这么个人选后立时就选择了宋渊——这种情况下,小皇帝需要宋渊这么个人在自己边上,而宋渊也需要这么一个带着宋家血脉的皇帝外甥。   至于摄政王……   有了宋渊在,内宫里的小皇帝不至于孤立无援,郑太后也有了顾忌,这对摄政王自然是好事。而且,是摄政王一手将宋渊提到京城,直接将他这正三品昭勇将军提成一品禁卫军统领,这提拔之恩,宋渊总得记着吧?   更何况,郑太后位居慈恩宫,把持宫闱已久,之前的禁卫军统领吴建江也是郑家这边的人,手下还有颇多亲信在禁卫军中。这种情况下,宋渊要想稳住脚跟,光靠小皇帝是不够的,还得靠摄政王。   如此,宋渊得了禁卫军统领的位置,皇帝自觉有了些保障,摄政王也卖了人情,除了郑太后和郑家不如意之外,竟还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既然事情已经议定了,众人皆是告退。   傅长熹虽是摄政王却也不好留在内宫,也跟着起身离开。不过,这一回他倒是没坐步辇,反到是落后一步,与走在后头的裴阁老并肩而行。   裴阁老能有如今地位,自然不是个傻的,心知摄政王这是有话要说,一面小心应对着,一面在心里思忖着摄政王这时候会寻他说些什么。   谁知,傅长熹仿佛真就是与人随口闲谈,还与裴阁老说起了宋渊的事:“我瞧宋渊年纪也是不小,孤零零一个人过来京城,倒也怪可怜的,本还想着给他做个媒,也好安个家。只是回头一想,我也是才来京城没多久,一时倒也不认得几个人,若是随便寻个人又恐误了人家终身,只得罢了……”   说着,他还伸手拍了拍裴阁老的肩头,差点没把裴阁老一身骨质疏松的老骨头架子给拍散了,仿佛玩笑一般的开口调侃道:“要是裴阁老你有个女儿,倒也正好。”   裴阁老:“……”   裴阁老都有点怀疑傅长熹这是没事找事,想拿自己取笑逗乐。不过做臣子的,这会儿面上也只得恭谨对道:“老臣膝下只得一女,也是早便出嫁了的。如今,外孙和外孙女加起来也有三个了。”当然,裴阁老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包子,特特又补充了一句,“以臣愚见,殿下若真有此心大可问一问太长公主或是大长公主。”   裴阁老这话说的婉转,意思也很明白:人家太长公主和大长公主现在都满京城的给殿下您找王妃呢,手头漏出几个人来给宋渊那是再简单不过的。   更何况,傅长熹嘴里说宋渊“年纪也是不小,孤零零一个人过来京城,倒也怪可怜的”,怎么就不拿镜子看看他自己——要是京城里评选大龄单身汉,头一个肯定就是面前这位摄政王。所以,他现在说这些话,真的都不觉得脸红的吗?   傅长熹还真不知道脸红,闻言只是一挑眉,漫不经心的笑了两声:“是了,算算年纪,阁老的外孙外孙女也都不小了……今儿正好是女学张榜的日子,府上想来是有好消息等着阁老的,您也别在这耽搁了,早些回去吧。”   说着,傅长熹还感慨了下女学考试制度多年不改,十分的有问题——凭证都不写名字,简直是纵容底下人私下买卖凭证,不知养肥了多少蛀虫。   裴阁老对此不是很感兴趣,只随口应了,心里仍旧不大明白摄政王的意思。   就这样,两人一面说一面走,一直到宫门口方才分了道。   傅长熹上了自家马车。   侍卫躬身行礼,轻轻请示道:“王爷,是回王府还是去别院?”   “去西山别院吧。”傅长熹闭上眼睛,想了想才开口吩咐。   他想:要是明儿他家那小徒弟再不来,他就得去抓人了!总要给她长点儿记性!   **********   裴阁老目送着摄政王的车驾离开,这才在下人的搀扶下跟着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帘子放下后,裴阁老懒懒的坐了下去。   身下的褥子铺的温软舒适,他靠坐在上面,有些僵硬的身子骨跟着松了松,不觉便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抬手掐了掐眉心,心下暗忖:摄政王今儿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是暗示他与宋渊结交,还是让他与宋渊保持距离?   想着想着,裴阁老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上头多了一把椅子,顶上多了这么一位要小心、要伺候的主,这朝里的日子真是越发难过了。   裴阁老难得的起了些感慨,路上叹了一会儿的气,结果回了家,家里还有个不大好的消息正等着:今儿女学张榜,裴三姑娘裴明珠落榜了。   裴家也是派了人看了榜单的,结果裴明珠落了榜,倒是甄停云不仅上了榜还考了个五甲一乙的好成绩。   裴大太太听说消息时,正在裴老太太的荣寿堂坐着,边上还有妯娌裴二太太。听了下头报上来的消息,她当下便觉着心血上涌,脸上烧得厉害,眼里一酸,不禁便红了眼睛。   裴老夫人虽可惜孙女没上榜,倒也不似裴大太太这样着急,见着一向刚强的大儿媳妇红了眼睛反到是转口劝起了人:“且不必急,明年再考也是行的。”   “明年她都及笄了!再读上三年,岂不要十八了?!”裴大太太越说越觉心酸,一颗心好似火上煎着,火急火燎,真是恨不能拉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儿到跟前,狠狠的打上一顿才能消气。   裴二太太见着,难免也劝几句,当然心里怎么想就不好说了,毕竟她和裴大太太妯娌两个比起来实在是很有些个差距。   裴大太太出身侯门,乃是在裴家最艰难时坚持婚约,一意下嫁的,因此裴家上下十分看重这个长媳,裴大爷也十分爱重这个妻子,婚后更是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尤其令裴二太太嫉妒的是,裴大太太还生了个好儿子——裴如松,天资卓越又知上进,谁都知道这就是裴家下一辈的扛鼎人物了。   可裴二太太呢?   裴二太太只是进士之女,虽也是裴老太爷厚着脸皮为二儿子与旧友求娶的,嫁来时裴家也正艰难,可出身上到底不及长嫂。最可恨的是,裴二太太她没有儿子运,前后生了两个姑娘便坏了身体,苦熬了几年,眼见着裴家起复,自己生不出儿子,只得提了个丫头上来给裴二爷,养了一对庶出的龙凤胎,也就是裴曼丽与裴如桢。   裴家姑娘皆从明字,明珍、明雅、明珠,哪怕是从名字上也能瞧出这裴曼丽的身份来。   裴二太太往日里瞧着长嫂,深觉长嫂实是好命,心里简直酸的要冒泡了。如今,听着这事,裴二太太倒觉胸中闷气去了许多,觉着自己虽只得了两个女儿,可这两个也都是伶俐懂事的,再不必自己操心的,这方面倒比长嫂好了许多,嘴里自然也有许多劝解的话。   这一句接一句的,只把裴大太太劝得泪水涟涟,嘴里只道冤孽。   裴大太太一向刚强,这会儿实是为着女儿的事情难受,边上又有裴二太太“劝着”,一时儿简直是哭得跟泪人一般。   裴老夫人做婆婆的,不禁也开口劝了几句。   裴大太太一面应声,一面低头与裴老夫人说着自己的委屈:“……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冤孽,成日里不知上进,只知道往外乱跑,明知要考试了也不认真看书。我做娘千求万求,好容易求着她念了几日书,临考了又把凭证给丢了!为着她这事,我真是要把自己这辈子的脸都给丢尽了。偏她还没考上,明年就要及笄,我真是,真是不知该怎么好了……”   原本,为着裴明珠的名声,凭证这事裴大太太是再没有与外人说的,只想着等女儿上榜,事情就这么悄不声儿的掩了过去。可如今女儿落榜,她心里又气又恼,想着边上都是自家人也就没再瞒着了——当然,也是这事在她心里憋得久了,眼见着裴明珠落榜,甄停云却反倒上榜,她真是臊得慌,话哽在心里憋不住。   裴阁老从外头进来,丫头打起帘子,他凑巧听了这么一句,心头一突,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问道:“她把凭证丢了,那是怎么考的试?”   裴大太太闻声,惊得回头去看,却见着进来的竟是自己素日里最为敬畏的公爹,她脸上一时也是青白交加,惊得不敢出声了。   裴阁老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出宫门前,摄政王那闲聊一般的几句闲话,那张一贯和蔼的面容已是彻底的冷了下来,重又问了一遍:“她把凭证丢了,那是怎么考的试?” 第52章 揪袖子   裴大太太自嫁进门后便极得裴家看重,还真没见过公爹这般的冷脸,心下一凛,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掉,只得匆忙跪倒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将凭证的事情说了。   裴阁老听完了整件事,只觉头上一阵阵的抽痛,深恨自己现下老胳膊老腿,到底不比年轻时身强力壮。要不然,他还真能直接跑去甄家把裴氏这女儿拎回来,狠狠的抽她一顿——裴大太太毕竟是儿媳妇,做公爹的说多了也不好,还是得交儿子管教;裴氏这女儿,作出这样的蠢事,做爹的教训一二自然没问题。   裴老夫人一看丈夫这架势,立时便猜着了裴阁老这是真生气了,儿媳和女儿都要遭殃。她连忙也跟着起身,笑劝道:“沅君昨儿就病了,我原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如今想来怕也是心里悔愧,正难受呢。你也别为这事气坏了自己身体,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咱们都这个岁数了,何必生这些个闲气。只叫他们孩子自己处理了便是……”   裴阁老冷笑:“她还有脸病?!我要是她,羞也羞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低了头,实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连裴老夫人也跟着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你这又是哪门子的气?不过是些许小事,如今女学也考完了,停云也上了榜,虽明珠这回没能考中,明年不也一样能再努力,何必非得把事情闹开了?女儿也是做娘的人了,哪里还能和小时一样,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的?”   裴阁老想着摄政王的话,心里却是紧了紧——摄政王连自家这般隐秘的事情都知道了,可见是有心注意着,如今只是些许小事可若是自家不知收敛,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蠢事……   想起摄政王那张俊美到锋利的脸庞,想起自家女儿和儿媳妇做出的蠢事,裴阁老阖上眼,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如今朝中时局瞬息万变,这种事不能再姑息了。   他很快便下定了决心,断然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们只想着些许小事不必计较却不知人的胆子都是一点点纵出来的,此时再不教训,只怕她日后真要惹出什么大事来,咱们一家子都得跟着受累!”   顿了顿,裴阁老也没废话,转头与裴老夫人道:“我不管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你派人去把她给我叫来。她要不来,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裴老夫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拖一拖时间:“这天都要黑了,沅君她又病着,来回匆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明儿吧,明儿你休沐,正好在家。等明儿我派人接她过来,你做爹的要教训就教训,我是再不管的。”   裴阁老胸口哽着口气,偏他一低头便对上了老妻近乎恳求的目光,只得点头:“那就明天!”   说罢,留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一拂袖就走了。   裴老夫人目送着裴阁老离开,略松了一口气,一面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儿媳妇,一面打发人去甄家与裴氏说一声——多年夫妻,她是知道裴阁老这回是真动了怒,只盼着自己拖他一晚,裴阁老那火气能下去些,要不然女儿明日过来也是来挨打的。至于大儿媳妇……   裴老夫人看了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大儿媳妇,摇头叹了口气,深觉她也是命苦:拿了个铺子换凭证,结果女儿没考上,自己回头怕还要被人教训!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唉,所以说:一开始何苦要起那点儿歪心呢?既丢了凭证,那就准备准备明年再考不就成了?以裴明珠这回落榜的成绩来看,说不得这凭证丢了还是上天示警,预示她今年考不中,让她明年再试呢……   *******   裴家传话的人到时,甄父正在与裴氏说话,耐着性子劝慰妻子。   甄父也不是不知情理的人。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肉也分薄厚。做父母的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心,有所偏爱也是并非不可理解。便是甄父自己,虽对幼女十分愧疚,也极爱幼女那肖似裴氏年少时的模样性子,可他扪心自问,心里还是稍稍偏着自己看着长大的长女和幼子。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是有脑子的,不是光凭心里那点儿感情冲动做事,便是有偏心也不能过了度,更不能失了理智、发了疯,至少面上总也要一碗水端平。   以甄父的目光来看,裴氏这偏心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分明就是钻了牛角尖,走火入魔了——这世上哪有亲娘把自己亲生骨肉当仇人对待的?   只是,甄父往日里没能叫裴氏和甄老娘婆媳和好,这一回虽有心劝一劝裴氏也没什么效果——人裴氏根本不承认自己偏心,这话起头就说不下去。   也就是此时,裴家派了人来,说是裴老太爷让裴氏明儿过去。   甄父不由大松了一口气:也罢,裴氏既是不听自己的劝,便叫裴老太爷这亲爹劝她吧。   这么一想,甄父安慰了妻子几句,转头又去给右掌受伤的长女做心理辅导——孔融让梨的故事也都是讲过的,做姐姐的心胸更该宽阔些,便是让妹妹个庄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日后一定找机会给她补上的。   这样忙了一圈,甄父竟也还记着甄停云的事情,也没忘记叫人给甄停云准备车马和赔罪礼,好叫女儿到时候送去给她那个住西山的先生。   不得不说,甄父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便有如今位置,除却岳家帮扶之外,至少是个明白的能干人。   于是,第二日一早,这头甄停云坐着马车出门往西山去,那头甄父和裴氏也叫人备车往裴家赶。   当然,这些事甄停云是并不在意的,她昨晚上为着元晦的事情翻来覆去的都没睡着,实在是有些担心对方会因着楚夫人的事情生了自己的气,一路上就光顾想这事了,倒是把裴氏和甄父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这样一路儿的心焦,待到了西山别院,问过守门的侍卫,听说元晦正在院里,甄停云提了一路的那口气这就松了下来——元晦这回就算是生气了,应该没有生太大的气,否则就不会留在这里等她过来赔罪了。   这么想着,甄停云脸上也带了笑,叫侍卫帮着自己将车上那些赔罪的礼物都给搬了下来,自己则是抬步往里去,走到门边时又顿住脚步,悄悄的抬眼打量起坐在里间翻书的傅长熹的脸色。   因是在别院,傅长熹装扮上也十分随意,身上一件湖水蓝绣暗云纹的袍子,只在领口和衣袖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细密繁复的纹样,虽身上并无多余配饰,也无金冠和玉带,依旧隐隐透出些许的雍容贵气来。   他正手里拿着一卷书,侧身倚在榻上翻看着,似是没有注意到甄停云这意外来客,仍旧低着头,右手拿着书,左手按在书页上,时而抬手翻页。   从甄停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够看见他小半张的侧脸以及按在书页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就连最上面的指甲也都修剪得宜,大拇指上带了一个玉扳指。这么一只手,哪怕只是静静的按在书页上也依旧稳得出奇,透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控制力。   甄停云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很好看,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并且直接的面对这样的好看。   就如同是直面一柄利刃,雪亮锋利,清楚直接,令人畏惧不安的同时却又无可抵挡。   甄停云下意识的咬住唇。   傅长熹却在此时出声:“你还要站在门口看多久?”   原本,傅长熹是不打算出声的——他还想好好的摆一摆做先生的架子呢。可他这傻学生居然就呆站在门口看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傅长熹的身上便好似虫蚁一般,令他生出些许的不自在,觉得自己被目光扫过的皮肤也是一寸一寸的生出些微的痒意,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不得不主动开口。   甄停云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头也没抬,只淡淡的“唔”了一声。   甄停云听着这声音,却不觉松了一口气,连忙抬步从门口走进去,然后便挨着傅长熹坐在了榻边。   然后,她又悄悄的抬眼去看仍旧倚榻看书的傅长熹,见他并不开口,便知这是等着自己开口哄人,哦不,是开口解释。   于是,她也没遮着掩着,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拜楚夫人为师的事情啊?”   傅长熹抬眼看她一眼,还是“唔”了一声。   甄停云瞧他脸色,试探着去揪傅长熹的袖子,嘴里解释道:“其实,我原也不想拜楚夫人为师的……”   傅长熹垂下眼,看了眼甄停云揪着自己袖角的手指。   因他衣袖乃是湖水蓝的,细嫩的指尖搭在上面,白得有些晃眼。   傅长熹盯着看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目光,好歹多说了几个字:“放手,好好说话。”   甄停云在傅长熹面前放肆惯了,且她也是知道傅长熹的脾气的——真要是不喜欢叫人揪着,肯定早就抬手扯开,或是直接甩开了,他这会儿怕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所以,甄停云不仅揪着人的袖子不放手,还赌气着朝他眨了眨眼睛,哼哼着道:“就不!”   傅长熹真心觉着这学生是收来烦自己的,烦得要命!他索性便当自己那半边的袖子不存在,又把话题扯回来,冷声问道:“不是要和我解释吗?”   甄停云闻言连忙点头,想了想,问他:“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回京那天晚上,我们在客栈分开之后,我用竹箫吹了一曲?”   “嗯。”傅长熹点点头表示记得——他那日从曲中听出离愁与别绪,心里颇是动容,也是由此觉察出甄停云在这方面的天赋,自然记忆深刻。   甄停云仰着头,雪腮微鼓,一脸的义正言辞,认真道:“我就是那天晚上遇见楚夫人的,当时她听了我的箫声,要收我为徒,我当时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   这还真有些出乎傅长熹预料,他朝甄倚云看了眼。   甄倚云连忙表忠心:“我都有先生您了。而且先生您待我又这么好,教我读书习字,还送东西给我。要是我忘恩负义,辜负了先生您,那还是人吗?!”   不得不说,甄停云想要哄人时,说起话来可真是嘴甜如蜜,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傅长熹都有些被她说软了心肠,沉默片刻方才道:“既然你都拒绝她了,怎么临考前又自己找上门了?”   按理,裴氏拿凭证换铺子这种事属于家丑,时人讲究个家丑不可外扬,一般是不往外说的。   可甄停云对傅长熹这先生颇是信任,只略犹豫了下,便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再次和傅长熹表忠心:“要不是这样,我肯定不会背着先生您另外拜师的。”   傅长熹却是早知道这些的——他又不是收了徒弟就不管的,自是派了人暗中盯着。好容易等到甄停云自己开口,他长眉微拧,终于还是把堵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既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来找我?”   甄停云自然而然的应道:“我又不能总靠着先生您。”   傅长熹垂下眼,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   他心里倒更希望对方能稍微靠一靠自己。统共也就收了这么个女学生,虽那会儿有些失忆,可也是手把手的教她练字吹箫,教她茶道……他用了这么多的心,好容易把她教了出来,总不是去受人欺负的——哪怕,欺负她的人是她的父母。   当然,傅长熹也知道自己这想法不大对,抿了抿唇倒也没有说出口,便转口问她:“既是考中了女学,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说起这个,甄停云倒是更有精神了,右手握拳一击左掌,开口道:“我想过了,女学能住宿,我到时候直接住去女学里便是了。反正,我手里已是有个庄子,每年总还是有些个出息,要是家里给我钱,我就用着,要是家里不给我钱,就先用庄子这些出息,反正是总能过得下去的……”   傅长熹听着还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说了她一句:“都这样了,上回我给你那些东西,你还非得还回来!现在倒是要过苦巴巴的日子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甄停云闻言,倒也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的回他:“就算我收了先生您送的那些,也没用啊——我总不能把您送的那些东西拿去卖了或是当了吧?所以说,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就摆着好看罢了,与其占位置,倒不如直接还回来给您呢。”   虽然甄停云说得十分硬气,可一想起当初那一小箱子的金玉珠宝,简直是心尖都在滴血:唉,要是收下了,哪怕不能吃不能喝,还占位置,可看着都养眼气派啊!   不过,书上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方面还是要克制的!   甄停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一箱子的金玉珠宝,接着往下道:“而且,在女学里住着也能多认识些同龄闺秀,安心进学。我基础薄,毕竟不及旁人,肯定还是要多下苦功,好好努力的。唔,至少也得把字练好了,还有琴——先生您以前也说过,等我进了女学,就能从头学起来……”   说着说着,甄停云越发觉着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以后的日子真是忙也忙不过来。   傅长熹也不觉侧目,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甄停云。   她微微仰着头,兴冲冲的说着自己对于未来的种种希冀,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沉入湖水里的星子,一闪一闪的在发光。   傅长熹忽然又有了那种被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挠着手心的感觉,指尖微痒,不由便伸出了手。   甄停云说到一半,注意到他伸来的手,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呆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反应极快,顺势将手伸到甄停云的发顶揉了揉,然后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补救着与她玩笑道:“虽要努力,但你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可别忙来忙去,最后倒把自己累着了。”   甄停云用手捂着傅长熹指甲弹过的额头,小声抱怨道:“我又不是傻子。”   傻子才会累着自己呢!   话虽如此,甄停云已是能从傅长熹的语气里觉察出他似乎不生气了,这便大着胆子又去揪人家袖子,撒娇似得问他:“先生,您吃过早饭了没有,我都饿了。”   因为担心对方会生气,她昨夜里一整晚都没睡好,今日早上起来,连饭都没吃,直接就坐马车过来了。直到现在,眼瞧着对方似乎不生气了,甄停云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觉出肚里的饥饿来了。   傅长熹看她一眼,这才纡尊降贵的点了点头。   不过,傅长熹没与她说的是:他这一早上光顾着在这里翻书,等甄停云过来,直到现在也没用早饭。   当然,起身前,傅长熹还是甩了甩袖子,示意还揪着袖子不放的甄停云赶紧松手,嘴上道:“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要断袖呢。”   这笑话,说得还真冷,冷得掉冰渣子。   甄停云讪讪的松了手,心里不免暗自腹诽:就您这样大把年纪还孤家寡人的,就算我不揪你袖子,指不定还有人背后怀疑您断袖呢。   正腹诽着,注意到傅长熹看过来的目光,她便扬起雪白的小脸,眨巴下眼睛,一脸的无辜乖巧。   傅长熹自不知自家女学生肚里想的事,见着她这难得的乖巧模样,脸色稍缓,开口吩咐下人准备早饭。   于是,各怀心思,都没来得及用早饭的师徒两个便又坐到了桌子前,对面坐着,就等着要用这顿迟来的早饭。   因着傅长熹昨儿便是歇在别院的,所以别院里是准备了早饭的,这会儿听得里头主子吩咐,不一时便端了上来。   正好有燕窝粥,甄停云先给傅长熹端了一碗去,自己拿了一碗在手上,瞧了瞧才道:“我以前听人说过燕窝,还是头一回吃呢。”   比起她没听过的碧梗米,自然还是燕窝人参这样有名气的滋补名品更加具有存在感,甄停云以前在乡下也是听过燕窝的。只是甄老娘抠门,一向都觉着小孩子要粗养,像燕窝人参这样的矜贵滋补物件她自己都不舍得吃,自然是更不叫孙女沾的。   傅长熹闻言,都有些喝不下燕窝粥了,便觉喉咙堵了口气,片刻后方才道:“你要喜欢,我叫人给你准备些,带回去自己煮了吃也是一样的。”这语气倒颇似早前甄停云喜欢碧梗米,便叫人准备一小袋米让她带回去的时候。   甄停云并无立时应声,先是用勺子舀了一口燕窝粥尝了尝味道,然后就拒绝了傅长熹的好意:“这东西吃个新鲜便是了,我觉着这味道和银耳也差不多吧。”   傅长熹哽了哽,沉默片刻,方才说她:“还是带点儿回去吧——便是带回去给你祖母滋补也是好的。”   甄停云闻言,托着腮想了想,然后颔首应声:“那就一点点。”   顿了顿,甄停云有些担心傅长熹不理解自己这“一点点”的意思,特特补充说明:“就给我一点点,回去让祖母尝尝味道就够了。我祖母一向有些个抠门,要是多了她就会想着省下来不吃,找机会把这燕窝给卖了攒钱;要是只够吃,她就会存着一点点慢慢吃,只怕存着存着就要给存坏了……倒还不如只带一点点,我回去直接煮了给她,她也能尝一下味道——反正这东西,吃起来和银耳差不多。要是祖母喜欢,我下回多给她买点儿银耳就是了,这样她吃着也高兴,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傅长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神色如常的回了她一句:“你高兴就好。”   想想自己之前见过的甄老娘,傅长熹忽然又觉着甄停云还真是想的周全。   说话间,甄停云已是喝完了面前那一小碗的燕窝粥,然后开始吃起花卷,顺道催促傅长熹:“先生,您的粥再不喝就凉了。”   傅长熹原也没什么胃口,只随手舀了几口热粥慢慢喝了,然后抬起眼去看甄停云。   甄停云正拿筷子夹花卷吃,微微歪了头,张嘴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粉嫩的双颊也是鼓鼓的。   傅长熹瞧着瞧着,不觉也开了胃口,也跟着夹了个花卷,尝了尝味道。 第53章 红烧猪头   甄停云年轻胃口好,不一时便吃得差不多了。   然后,吃完了早饭就没事可做的她只好坐在位置上,托着腮,安安静静的看着傅长熹用饭。   以傅长熹这样的身份,生来便是受人瞩目,早便习惯了旁人的目光。便是如今,宫宴之上,他的位置也只在皇帝之下,堪称是众人关注的重点。可他照旧能够顶着一众人的目光,用着自己的饭,从容不迫。   偏偏,此时被甄停云这样盯着,傅长熹反倒有些不自在了。他顿了顿,索性便将粥碗搁下,指尖捏着那柄汤匙漫不经心的搅了搅,顺口问道:“还有事想与我说?”   甄停云眨了眨眼睛,一双杏眸又大又亮,黑白分明,模样既乖巧又天真。   傅长熹又有些手痒,想要摸头。   也就是此时,甄停云终于开口:“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办拜师礼呀?”   她的声音清脆脆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十分悦耳。   然而,话声方才落下便听得一声脆响——   “铛”。   是汤匙敲在瓷碗碗壁上的声音。   傅长熹捏着汤匙的手修长有力,此时却稍稍有些紧绷,因为用力过度的缘故,捏着匙柄的指腹微微有些白,骨节分明。   甄停云闻声看他,有些疑惑的皱起眉头。   傅长熹面色如常,他仍用汤匙舀着热粥,慢悠悠的喝两口,这才状若无事的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甄停云对他一向信任,自不会瞒他,坦然解释道:“楚夫人与我说,最好在入学前办完拜师礼。我是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拜过先生您,再与楚夫人行拜师礼。”   这话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其他且不论,傅长熹其实还挺满意她这把自己放在前头的态度的。   只是,答应的话才到嘴边,傅长熹忽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来。   似他这样在边疆战场上,经过生死一线的人最是能够抓着那游丝一般的预感。所以,他很快便又那话咽了回去,薄唇微抿,改口说道:“无事,我这儿还有些事没处理,只怕会连累着你,这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办什么拜师礼。倒不必太计较先后……”   甄停云暗自腹诽:就您这样的——倒杯热茶不先给您递过去就能抓着我说十几遍尊师重道的人,究竟是怎么说出“倒不必太计较先后”这话的?   不过,甄停云心里到底还是偏着自家先生的,听他这样说,也就应了。   甚至,因为傅长熹的话,她还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对方那浑身是伤的惨状,再想一想自家先生自来了京城后的阔气表现——又有院子又有侍卫,吃好穿好,还能给她送一箱子珠玉古画……   这差得也太多了吧?   这里头肯定是有事的。   虽知道这些事情不该她问,可她越想越觉这心里没底,实是担忧自家先生,只得大着胆子,试探着问了一句:“先生,您现在做的事,是不是特别危险啊?”   甄停云想想都觉得害怕,同时又很替自家先生发愁:听说摄政王年少就藩,杀伐决断,乃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铁石心肠。这样的人多半也是心思深沉之辈,心肝早就黑透了,如今又是送院子又是送东西的,肯定没安好心,多半是要自家先生拿命换的……再想想第一回见面时,自家先生那一身的伤………   甄停云自己吓自己,直把自己一张小脸吓得雪白,小声道:“先生,要不您还是别做那些事了,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傅长熹心知她是想歪了,可甄停云这想法是建立在他是“摄政王身边的人”上面的,他总不好直接开口告诉她自己的真正身份吧?   而且,瞧她这为自己担心的可怜模样,傅长熹觉得自己这一颗老心好似泡在热水里,泡得软软的,一时竟是连喉咙都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理好情绪,开口安慰甄停云:“没事,我做的事也不算很危险。我说‘还有些事没处理’是因为我如今还有一些事想不起来,且大局未定,总是有些不放心。”   甄停云不是很信,只怀疑着看着他。   傅长熹只得说她:“你就不能对自家先生多点儿自信心?”   他担心甄停云想歪或是继续追问,一面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润喉,一面转开话题问她:“你如今和家里闹成这样,可有想过以后如何?”顿了顿,他补充道,“虽如今可以去住女学,可女学毕竟只有三年,你总不能在女学里住一辈子。”   甄停云对此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女学三年过后,我都十七了,收拾收拾就能嫁人了啊,还理家里那些人和事做什么?!”   傅长熹正端盏喝茶,热茶入口时听着她这话,好险才没把嘴里的茶水吐出来。   饶是如此,他也被茶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雪色的脸颊跟着泛起红。   甄停云见状,连忙从位子上起身,抬手给傅长熹抚背顺气,嘴里嗔道:“您说您,喝口水还能呛着……”   傅长熹好容易止住咳嗽,抬眼看她,眼神深深,有些莫名的情绪:“你如今才多大,这就考虑起嫁人的事了?”   甄停云对此看得很开,毫无半点女孩家该有的羞赧和不好意思,语调也是平静得很:“女孩家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嘛。除了那些要上女学的女学生外,乡下人家的姑娘都是十四五岁就能出嫁的。也就是我今年考中了女学,要不然明年及笄,我娘就得琢磨着给我找门亲事了。”   说着,甄停云忍不住便想起自己来京前做的那个梦:梦里的甄倚云美貌出众,惹得京中许多儿郎竞折腰,最后更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嫁入了燕王府,成为了燕王世子妃;偏偏梦里的甄停云却是样样都不成,还因甄倚云的缘故坏了名声,被父母厌弃,根本没什么人会喜欢她,便是有提亲的也多是看在甄倚云或是甄家的份上,多是些不尴不尬的人家,或是要娶她做继室一类的。好在,甄父和裴氏都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会将她胡乱嫁了,方才起了心思将她送回老家,让族里长辈给她寻门亲事,一辈子也就能打发过去了……   想着梦里的结局,甄停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难得有些感慨:“其实,我这样用功考女学也是希望到时候站得高了,挑拣余地多了,也能给自己寻门好亲事,后半辈子太太平平。”   傅长熹简直能被她这话给呕死——难不成,自己一路上辛辛苦苦教她,好容易帮着她考中女学,结果就是为了让她挑门好亲事把自己嫁了?!   傅长熹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想着先把自己胸口这郁气给压下去。结果,他实在有些压不住这火气,磨了磨牙,挤出话来:“好亲事?那你想挑什么样的?”   甄停云听他询问,倒也不觉有异。毕竟,这年头也有先生给做媒的——如甄父和裴氏,就是做先生的看重学生,许以爱女,这才成就了甄父和裴氏的姻缘。   想着傅长熹往日里见得人多,或许真有合适的,甄停云便试探着道:“那我就说啦?”   傅长熹冷着脸,看不出半点情绪,只应了声:“嗯。”   甄停云便坦然道:“我倒也没想寻什么高门显第,寻个中等人家便可以了。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其他的,先生您就看着办吧……”   甄停云这要求真不高,既不要求家财也不要求门第便是功名也没强求。   可傅长熹听着就觉堵心,摆手将这话敷衍了过去:“我会替你留心的……”   甄停云与傅长熹说了这么些不好与人说的心里话,一时也觉胸中颇觉畅快,脸上笑容更胜。等到下午时,她还缠着傅长熹学了一会儿的琴,两人轮着琴箫合奏,偶尔翻一翻、记一记曲谱什么的,倒是很能消磨时间。   直到傍晚时候,甄停云瞧着天色不早了,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离开了。   傅长熹送她上了马车,眼见着马车驶远了,方才转身往回走。   因着边上无人,他独自一人在院里踱着步子,忍不住就开始琢磨起甄停云说的那两个条件:   “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多好,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   自己只这么一个女学生,总不能寻个歪瓜裂枣吧?还是要找个容貌英俊人品好的才是。   “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   那种没娶妻就有通房妾室的肯定是不行的——不知道洁身自好的男人,肯定没有自制力,那点儿小事都把持不住,以后能成什么事的?当然不能把自家女学生嫁过去。   话说起来,这要是娶了自家女学生后还要纳妾的,肯定也不行。还是,得找个婚后也不纳小的……   傅长熹越想越觉烦躁,索性在心里把自己认得的未婚少年郎都盘算了一回。不知怎的,那些往日里瞧着不错的人,如今想来竟是都有些个不妥。   都说裴阁老的长孙裴如松乃是京中这一辈的儿郎里极出挑的,年少多才,斯文俊秀,为人品性也都不错,且又是甄停云嫡亲的表兄,倒比旁的人更亲近些。   可傅长熹一想起裴大太太和裴氏做的那蠢事就摇头:裴如松有这种亲娘,可见不是个能托付的。   接着,傅长熹又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和侄子。   外甥荣自明那是被惠国大长公主宠坏了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肯定是不成的。   倒是燕王世子这个嫡亲侄子,容貌人品样样都好,一向都是洁身自好,为人更知上进。就连燕王妃也是明白知事理的人,绝非那等刁钻不讲理的恶婆婆……   可傅长熹只略一想,就把燕王世子的名字从心里的名单上划掉了——要是嫁了燕王世子,上头就有个燕王这样求仙问道的公爹,说不得时不时就要被塞点乱七八糟的丹药……这可不成!   *******   就在傅长熹琢磨着给甄停云寻个十全十美的夫婿时,甄停云的马车也才到了甄府门口。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甄停云早上是与裴氏甄父前后脚的出门,如今回来也正好赶了个巧,也是前后脚的功夫。   甄停云这头方才下车,便见着甄父和裴氏的马车从后头驶了进来。   这种时候,甄停云做女儿的既然看见了,总不好转头就走,只得顿住步子,垂首立在一侧,等着甄父和裴氏下车,然后再上前去与人请安。   不一时,马车在二门口停下,甄父先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大约是心里存着事,甄父倒不似往日里那样机敏警惕,竟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幼女,反到是回过身去,小心翼翼的将裹着斗篷的裴氏从车上扶了下来。   说真的,如今已将至七月,天气渐热,裴氏这样裹着斗篷的还真是少见。   甄停云心下好奇,不禁多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看见裴氏那张肿的如同过年供桌上那红烧猪头一般的脸。   甄停云:……对不住,真的要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不知道是哪位英雄下的手,还是先笑为敬吧! 第54章 两边不开窍   见着裴氏这般形容,甄停云简直是忍笑忍得要哭出来。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真笑出来,赶在甄父和裴氏注意到自己之前,她悄悄的掐了自己好几下,痛得红了眼睛,倒是顾不得笑了。   果然,甄父扶着裴氏下了车后,立时便注意到了站在一侧的甄停云。   眼见着甄父目光扫过来,甄停云自是会意,立时抬步上前去与父母行礼问安。   甄父看着她,眉心微蹙,很快便又松了开来,笑着道:“刚回来?”   “是。”甄停云应了一声,也没往裴氏处多看——人家脸还肿着,这要是多看几眼,惹得人家恼羞成怒就不好了。   甄父微微颔首,倒是没说什么。   然而,裴氏居然也是一句话都没说,甄停云就真有些奇怪了,不禁往裴氏处看了一眼,目中还有些疑惑。   裴氏脸上还是红肿的,倒看不出脸色,但她还是在注意到甄停云的目光时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她确实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刚到了嘴边,只是略抿了抿唇便牵动颊边肌肉,便是一阵的抽疼。   在这样的疼痛里,她仿佛又回到了裴家,耳边空落落的,只有裴老太爷抬手打下来时那清脆的巴掌声。   裴老太爷绝非文弱书生,平日里和善可亲,若真怒火起来动了手,那真是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当裴氏一人跪在地上,裴老太爷两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时,她心里又羞又恼,恨不能就这样晕过去,耳边却是裴老太爷那冷酷到了极点的声音——   “疼吗?”   “知道疼就好!你做娘的能为了女儿好,卖了女儿的考试凭证。我做爹的为了女儿好,打你几巴掌,也是没错的吧?”   裴氏便是不服气,对着裴老太爷却也是不敢驳的,只能哭着俯倒在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仿佛就要晕过去了。   裴老太爷却仍旧是站着,神色如常,便如同朝上应对一般的从容不迫,字字句句皆是有如刀锋般锋利。   “你母亲膝下二子一女,只你一个小女儿,难免偏宠些。尤其是当年为父被罢官,只得携家离京避难,你两个兄长都已大了,只你小小年纪却要跟着家里一路奔波,吃苦受罪……为着这个,为父心里对你一向有愧,凡事只要不过分,也都依了你。便是你偶有错处,也多是当你年少无知,不忍多说你。如今想来,子不教父之过,你如今这般,实是我的错——这两巴掌我是早该给你的,好叫你早些知道明白!偏我做爹的一直不忍心,忍到现在,倒是教你越发不成样子了!”   “当年,是你自己选定了甄东平,说要嫁他,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我早就告诉了你,他家中只一寡母,虽性情粗鄙却也是一手抚育独子长大,多年来含辛茹苦,颇有可敬之处,你若要嫁过去,应当为丈夫侍奉婆母,以尽孝心。可你呢?你嫁去甄家后,闹出来的那一桩桩事,我如今想起来都觉头疼。”   “后来,你抱倚姐儿上京,我瞧你这样,也有心疼,难免偏你些,这才出面为你与东平劝和,花了气力调他去了外地。当时,我是怎么与你说的?我早与你说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你与东平生下嫡子,到时候便可派人去接你那婆母还有停姐儿过去。到时候,你婆母已消了气,便是看在孙儿的份上也不会与你太过计较,正可一家团聚,安享天伦。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只管自己快活自在,根本不顾乡下老家的婆母与幼女,直到东平调任回京,再拖不住,方才不情不愿的派了人去接她们祖孙上京!”   “这些年来,你为人媳妇,不仅没有侍奉婆母,还心存怨怼,屡有不是,是为不孝;你为人母,却丢下才出生的幼女,不闻不问,冷漠忽视,是为不慈;你为人……妻,明知丈夫心里想的是阖家团圆,盼的是一家和乐,可你却不管不顾,处事全凭自己心意,直闹得阖家不宁,是为不贤。”   “当年我许婚时,原还想着我有好女,下嫁爱徒,也算成就一段佳话。可如今呢?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看看你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什么样?有你这样的不孝、不慈、不贤的女儿,我只怕都要没脸再见东平了!”   裴氏连着被打了几巴掌,脸上又疼又烧,听得裴老太爷如此言语,哭的更是厉害,仿佛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然而,往日里一向疼她的裴老太爷见她掉泪,反倒冷笑着叫好:“能哭就好!你知道疼,知道羞,那就好!以后说话做事,就想想眼下这疼、这羞。再有下次,我是没脸再叫你这样的女儿留在甄家祸害东平的。”   裴老太爷这样的话,就像是鞭子,一下下的抽在裴氏身上,痛得她整个人蜷曲着身体,都哆嗦起来,连眼泪都不敢掉了。   ……   也正因此,裴氏很快便从疼痛中寻回了理智,再看看甄停云,她竟也没了生气的力气,便只是沉声道:“你要去女学寄宿这事,你父亲已经与我说过了。”   甄停云闻言,不由又看了裴氏一眼。   裴氏那张脸肿的如红烧猪头,自然也透不出半分的情绪。只听她动了动唇,缓缓道:“其实,会在女学寄宿的,也多是家在外地或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按着我们家如今的条件,是不好叫你去住女学的,要不然外头少不了有人要说嘴……”   甄停云不由握紧了手掌,咬了咬唇,正欲开口辩解忽而又听裴氏接着道——   “不过,京都女学确实是离我们家有些远,整日里叫你起早贪黑的,我们做父母的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叫你去住女学了。”裴氏淡淡道,眸光乌黑,没有半分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般。   甄停云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是了,当初裴氏让她考玉华女学原也是想着玉华女学离家更近些,且甄倚云这做姐姐的也在里头,日后姐妹一起去上学也是方便。如今换了京都女学,离得远,来回也不方便……   当然,甄停云并不傻,心知裴氏这是说给自己听的——既要住出去,少不得要与人解释一二,裴氏适才的话就是最好的理由。便是说到外头,也是父母不忍女儿在路上来回奔波,只教她在学里一心用功上进。这样的理由,外人也挑不出理。   所以说,裴氏和甄父这是许了。   甄停云握紧的手掌跟着松了下来,脸上也有了笑,脆生生的应声道:“是,女儿知道了。”   裴氏垂下眼,又扫了甄停云一眼,暗叹:确实是个聪明的,简直是一点即通。   这么想着,裴氏不觉又看了甄父一眼。   甄父待裴氏那心,简直能把裴氏这红烧猪头看成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此时也是目光温柔的点了点头。   裴氏到底不是拖拉的人,既是已经做好了决定,索性便好人做到底,接着往下道:“还有店铺的事情——那是你舅母拿来换凭证的,虽明珠没能考上,可你舅母心中有愧,还是叫我给你捎了来。迟些儿我就叫人把房契还有账册都送去你屋里,还有些你大舅母贺你上榜的贺礼,你也一并收了便是。那庄子铺子如今都是你的了,以后你自己看着管吧,若有什么不懂的……”   微不可察的顿了顿,裴氏还是道:“若有不懂的,到时候可以来问我。”   甄停云简直都怀疑裴氏是不是被换了——哪怕是挨了打,也不能跟吃了灵丹妙药似的,一下子就百窍皆开吧?   然而,裴氏却没有多说的心思,摆摆手便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我与你父亲也要去歇了。”她虽是不再迁怒厌恶女儿,可真要说对这个女儿有多么喜欢也没有——母爱这种东西不是说迸发就能迸发出来的,她此时对甄停云也是心情复杂,只能尽量以平常心对待了。   饶是如此,甄父也是心下大慰。   说来,裴氏这红烧猪头似的脸也不全是裴老太爷打的——他老人家虽老当益壮,但女儿到底已出了嫁,也不好多打,统共也就打了两巴掌。只是裴老太爷的巴掌明显比甄父的巴掌来得实在,且裴氏脸颊娇嫩,挨了两下子便起了红肿。   甄父当时也不在,待回来瞧见妻子模样,心里也是疼得厉害,夫妻两个面对面的,就差没有抱头痛哭了。待得在裴家用了饭,告辞回家,坐在马车上,裴氏才有了些精神,捂着脸与甄父说话,说着说着,她便偎在甄父怀里哭了出来。   因她脸上原就红肿着,又是三番两次的哭,自然更是肿的厉害,瞧着自然也就更像是红烧猪头了。   甄父原就心疼裴氏,又被她滚热的眼泪哭得心软,这会儿见着妻子总算是转过弯来了,自是顾不得女儿,略说了两句,这便温柔体贴的扶着裴氏回去了。   甄停云只能:“……”   唉,只能说,这天下无奇不用,你不活到最后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一个人会产生何等不可思议的变化。   甄停云琢磨了一下也就不去管了,自己带着傅长熹给的燕窝,准备明儿给甄老娘炖燕窝吃。   结果,甄老娘这日晚上听说了裴氏被打成红烧猪头的消息,简直喜得比吃了燕窝还高兴,握着甄停云的手道:“唉,要不人家怎么管男人叫‘当家的’?这当家过日子可不就得要有个心里明白、又能下得了狠手的男人。亲家公瞧着和气,心眼倒是明得很,也下得去手……”   她和裴氏婆媳不和这么多年,互相看不对眼,可顾着裴老太爷的缘故,甄老娘硬是忍着没动裴氏一根手指头,心里不知憋了多少年的火。   如今,裴老太爷亲自上手打了一顿。甄老娘简直是神清气爽,都觉着自己心里好多年的气都算是出了。   甄停云暗叹了一口气,便顺势劝甄老娘:“是啊,外祖父这一手确实是厉害得很,说来,他老人家怕也是为了咱们家的日后的安宁。如今外祖父亲自动了手,教训了母亲,您做长辈的也得拿出胸襟来,可不好再与母亲置气了。要不,岂不白费了外祖父这一片苦心?对了,母亲脸上那伤还未好,您做婆母的也该端出态度,迟些儿可得叫人送些药去,再不好为着这个说笑的。”   “知道知道。我也就与你这么一说,当着人的面我肯定是要好好待她的。”甄老娘随口应了一声,说着说着,她觉着自己也有些委屈,“自来了京城,我是整日里闷在院里,等闲都不出门的,何时又与你娘置气了?!也就是她总记着旧事,没事找事的……”   甄停云便说:“您就当是做长辈的不与小辈计较,闭闭眼就过去了。就当是看在父亲还有衡哥儿的面上罢了。”   甄老娘嘴里嘟嘟囔囔的,心里还不高兴。   甄停云只得上去拉她胳膊,软声软气的求她道:“祖母,我这都要去上女学了,你要再这样,我可不放心去女学的。”   甄老娘适才听着孙女提起儿子孙女,心里已是有些软了,此时再见着孙女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到底没禁住孙女的软声哀求,只得点头:“行了行了,我就当是看在你爹还有衡哥儿的面上,不与她计较便是了。”   天可怜见的,这头裴氏因着脸上有伤要养着,且才受了裴老太爷的教训,心气儿稍平,跟着静心养神;另一头甄老娘也因甄停云的劝,勉强端出好婆婆模样,送药送汤的,也没借机为难裴氏。   于是,一向都很有些火气的甄家竟是得了这短暂的和平,一时间风平雨静,堪称是人人和气。   甄父身为其间的最大受益人,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都带飘的。   *********   因着裴氏和甄父答应的干脆,甄停云接下来几天就顾着埋头收拾自家东西,准备要带去女学里。   甄老娘自然也要帮着收拾,听说女学还不许女学生带丫头,她也不免劝孙女:“就这么点儿路,要不还是住家里吧?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住着,我们也不放心啊……”顿了顿,又有些小声的嘟囔道,“而且你娘这几天瞧着倒是改了态度,你也不必这样急着出门。”   甄停云劝起甄老娘来也是很有一手:“家里统共两辆马车,一辆是父亲上朝用的,一辆是接送姐姐去玉华女学的。要是我也在家住,岂不还得再添一辆马车?这有了马车,还得再请个车夫把?这些个银钱加起来,可不少了……”   甄老娘自己算了一回账,也觉着住女学许是更划算些,紧接着便要操心孙女拜师的事情——之前楚夫人是与甄停云说过的,拜师礼最好办在入学前,省得入学后又有人背后说道。   当然,楚夫人也不是张扬的性子,也没打算大办,就想着意思意思,定下师徒名分便是了。   楚夫人是这样与她说的:“原本,我是在意这些的,早晚也都可以。只是入学后便有两校联考,我估计着到时候你的成绩不会太好看,要是到时候再办拜师礼,肯定会有许多人说我眼瞎,倒不如现在先办了——反正你入学考的五甲一乙瞧着也不错。”   甄停云听着也有些担心,点头应了,顺便又把自己疑惑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先生,我那五甲一乙,究竟是哪五甲?”   其实,她是想问自己哪一门考了乙。   楚夫人自是看出了她想问的问题,也不瞒她,直接回道:“只你的书法得了乙。倒是乐这一门,那位教习犹豫许久,到底给了你一个甲。所以,这两门以后还得用心。”   甄停云心里记下,起身恭谨应了。   所以,两边一商定便把拜师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八——六月三十日便要入学了。   虽说甄停云已是将要拜师的事情与元晦说过一回,此时依旧觉着不放心。再者,她马上就要入学,每隔几日便能回来一趟,逢年过节也是要出来的,可那时出入肯定是不及如今方便的,想来也是没法时时去见元晦这个先生。   这么一想,她心里更是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要在拜师前再去瞧瞧元晦,与他说一声,也算是入学前的最后一面。   甄停云心下思量过了,这头与甄父裴氏说了一遍,特特叫六顺拿了玉佩去别院与元晦的侍卫交代了几句,两边约好了见面的日子。   其实,傅长熹也为甄停云的婚事愁过一段时日,只是他思来想去的也没什么合适人选,便将事情搁了下去,这会儿听说甄停云又要过来,不免忆起旧事,又把这才搁下的问题拿起来重新思量一回。   想得久了,这日朝上议事时不免也走了一会儿神。   裴阁老都觉奇怪,不免关切问道道:“这几日朝中安定,不知王爷是为何事忧虑?”   傅长熹总不能说“我正想着给你外孙女挑夫婿”,只得敷衍了两句。   待得下朝后,傅长熹回了王府,唐贺做近臣的也只得问了几句:“殿下近日神思不属,可有什么疑难?”   他做臣下的,原就是要为主子分忧,眼见着傅长熹愁成这模样,他自然也是不能不问的。   唐贺也算是傅长熹身边的老人了,当初他年少就藩,去的又是北疆这样的地界儿,堪称是人见人躲。可唐贺却是愿意陪他一去过去,这么多年过来,始终不改其志,可见忠心。   再者,都这么些年来,两人私下感情也是不错,倒是能够说得上话。有些不好与人说的,也能与他略提两句。   故而,傅长熹略作沉吟,倒也没似对裴阁老这般敷衍而过,反到是先问了一句:“我听人说,外头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多是十四五岁便要嫁人,好些的人家十**岁出嫁也算晚了……”   唐贺实是不知道自家王爷怎么忽然就担心上这事了,但他还是老实应声:“确是如此。”   傅长熹抿了抿唇,又不说话了。   唐贺躬身立在一侧,耐心的等他接着往下说。   果然,过了一会儿,傅长熹又接着往下道:“你也知道,停云她明年便要及笄。我想我只她一个学生,又是手把手教出来的,我做先生的必是要给她寻门好亲事,总不好叫她误终身。”   唐贺可算是明白自家王爷这些日子想的是什么了。   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是无语:您对甄姑娘这样的,可不像是先生对学生。   哪家的先生会为着学生过生辰,叫人八百里快马回北疆王府取一幅《女史箴图》?且不提那《女史箴图》价值连城,就他送画还不肯露出自己的用心,非得把这价值连城的古画塞在一箱子珠玉里一同送过去——这里头的别扭心思,真是都不好多说的……   哪家的先生会私下派人看护学生,生怕人家遭了半点委屈,为着一点儿小事还去敲打朝臣阁老?   哪家的先生会为着自己学生的婚事愁成这样?   ……   而且,都这样了,自家王爷竟还真是一点也没觉出来?   唐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更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对方,只得含糊道:“这种事,总要看甄姑娘自己的意思。”   他瞧着那位甄姑娘待自家王爷似也并非无情,只是这两人仿佛都没开窍,竟就这么碰在一起,也真是巧了。   傅长熹如何听不出唐贺的敷衍,多少有些不悦,转念一想:唐贺家里妻妾好几个,这方面肯定不行。所以,他也就没有与唐贺多说,摆摆手便道:“行了,你也下去吧,赶紧去把今日的公文拿进来。”   想着第二日要去西山别院见甄停云,不免又想了一回明日该穿什么……   这般出了一会儿神,唐贺已是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大摞的公文进来。   对上傅长熹的目光,唐贺主动解释:“殿下明日要去西山别院,臣便将今明两日的公文一并拿来了?”   傅长熹:“……”   傅长熹只看那一大摞公文的厚度,他就知道自己今晚上恐怕是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了。   偏这些都是不好误了的,傅长熹也只得在心里骂了几句,动作迅速的翻开一本公文,仔细的看了起来。   一直看到三更天,傅长熹方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叫人服侍着洗漱更衣,去里间躺了一会儿,醒了后还要去西山别院。 第55章 犹记当年旧誓   虽只是含糊的睡了几个时辰,傅长熹起来时精神倒也还好。   不过,他起身更衣时还是稍稍的耽搁了些时间,以至于出门时正好就撞见了唐贺。   唐贺是进来拿公文的,正好撞见自家王爷要出门,忙要行礼,垂首时悄悄抬眼打量起自家王爷,自也瞧见了他身上那一袭紫棠地暗团花刺绣镶边的长袍。   傅长熹身量原就极高,今日着紫袍,玉冠束发,更显高大挺拔。   此时,他方才抬步行至门边,大半张脸在晨光下更显清晰,乌鬓如刀裁,眉峰浓深,鼻梁高挺,嘴唇略有些薄,以至于他的侧脸线条瘦削凌厉,俊美中就有了刀锋般的锋利凛然,竟是令人不敢久视,只恐被那咄咄逼人、近乎不可思议的容色刺伤双目。   唐贺见状,心中那个念头便更笃定了几分,暗自思忖着:自家王爷生就这般模样,性子却是极冷淡,一向都不爱在衣着装扮这些小事上费心,平日里多着玄色衣袍,轻便且不惹眼。只有入宫或是上朝这样的正式场合,他方才会换上亲王服制。正因如此,王爷今日这般出个门还要另换一身袍子的行止就显出特别来了。   唐贺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是分毫不露,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躬身一礼,与傅长熹回道:“殿下,车驾已是备好了。”   傅长熹微微颔首,交代了几句,抬步便走了。   看着傅长熹的背影渐渐远去,唐贺心中反是提了一口气——他越是笃定心里那个念头,便越是不敢点破。   直到如今,唐贺都还记着当年。   当年,他跟在傅长熹身后,随他进了乾元殿,眼睁睁的看着傅长熹将那道赐婚圣旨丢回到孝宗皇帝面前。   那时候,傅长熹正年少,容貌极盛,甚至因为怒火灼灼而更加的锋利迫人,如同见血封喉的鸩羽,美极烈极。   他浓眉如剑,乌黑眼睛盯着孝宗皇帝,竟是怒极反笑,一字一句的道:“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   那日后,傅长熹直接便收拾东西,带人去了北疆。   随后不久,孝宗皇帝才补下了圣旨,封幼子为肃王,令肃王就藩北疆。虽有人暗中议论,可傅长熹自小便因吴皇贵妃之事被孝宗皇帝迁怒,不得圣眷,这事也不算十分稀奇,更何况其后京中又出了许多事情,实是顾不得遥隔千里的北疆。   ……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如今,唐贺仍旧记得傅长熹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说话时那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所以,这些年,许多臣下或多或少都劝过傅长熹娶妻留嗣,只有唐贺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没劝过。不是他不想劝,而是因为他很明白傅长熹那种不可动摇的态度。直到傅长熹路上遇刺,出了意外,碰见了甄停云……   冥冥之中,唐贺仿佛终于看见了那一点曙光,一丝希望。   门边呆站了片刻,唐贺豁然转身:好容易碰着这么点儿希望,虽不能点破却也不能光看着……   当然,这种事也是很危险的,还是要提前找个背锅的,哦不,是一起搞事情扛事情的。   于是,唐贺他就去找谢秋雁商量事情去了——王爷和甄姑娘全都不开窍,总得想法子找机会给推上一把才是。   ********   傅长熹今日出门,特特给甄停云备了一小箱的东西。   既然上回送的珠玉金器,甄停云觉着太贵重,不肯收,傅长熹这回便多花了些心思,另外从自己库里寻了些些字帖书册等物,都是甄停云目下能用得上的,到时候也好叫她带去女学里用。   除此之外,傅长熹还给准备了些香料——他稍稍注意了一下,发现女学第一年是有制香课的,许多名门闺秀都是自小就学的,甄停云却是乡下长大,估计是一点都不懂。与其叫她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去外头买那些不知好坏的香料,倒不如提前给她备了。更何况,似奇楠、龙脑、檀香等都是极贵的,就甄停云那点儿家底,估计还真买不起。   傅长熹想得极好,待见了甄停云却没多说,只是道:“再有几日你便要去女学了,到时候出入不方便,我就想着多给你备点东西,日后也能用得着。”   甄停云也不懂这些,翻了翻小箱子里的书册字帖,心里很是妥帖,翻到后头又见着那些分开搁着的香料便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香料。我听人说:你们女学生第一年都要学制香,我想着你也不懂这些,便先叫人买了几样常用的香料。”傅长熹随口道,也没提这香料的价钱,只是道,“这样到时候也省了你自己去买。”   甄停云也不懂这些,可看着这满箱子的东西,玉雪般的颊边渐起晕色。   傅长熹瞧她这模样,不由蹙眉,问道:“怎么了?”   甄停云到底不是个怕羞的,脸红了一回,还是把要说的话给说了:“其实,我也有东西想给先生您。就是瞧着您这些好东西,我倒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傅长熹却是没想到这个,闻言不由一怔。   他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面上已缓了下来,嘴角不觉翘起,只语气仍是淡淡的:“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转身从自己带来的东西里拿出一双软底布鞋出来,小声道:“回京的路上,我就想着先生您教我这么多,我做学生的也该做点儿什么孝敬先生您才是。所以,我就悄悄的记了先生您的尺寸,想要给您做双鞋,偏我针线也不好……”   说着,她又瞥了眼手里的鞋子,很有些羞耻心,补充了两句:“虽然做的不大好看,可鞋底是我挑了好布料,一层层叠起来纳好的千层底,保暖透气,一定很舒服的,您在家穿着也轻便。”   记得那会儿,马兰头把傅长熹驮回来的时候,傅长熹浑身都湿透了,当时还是借了客栈伙计的旧衣。后来,甄停云认了先生,跟着他学东西,虽没给束脩什么,但衣物一类总还是要置办的。也正因此,甄停云这里是有傅长熹的尺寸的,那时也有心动手给人做点儿衣物什么的以表心意。   只可惜,甄停云从小就不爱做针线,回来的路上甄老娘不知催了她多少遍,到最后她也没给甄父或是甄衡哲做几双袜子,除却懒得讨好他们外就是她针线确实不行。所以,甄停云便是有心想给傅长熹做些什么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这手艺,小件东西还好,大件点的,棉袍什么的估计能从这个冬天做到下个冬天,所以只能挑小件儿的做。她倒想过要做袜子,毕竟简单,可这东西贴身,给家里父兄做还好,要是外人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思来想去,甄停云只好悄悄的给傅长熹做鞋子,反正这个甄老娘也是教过她的,尺寸也有,寻空子试着做做便是了。   结果,甄停云平日里要忙着学习,针线手艺也生疏得很,做了一路,直到回京后,两人在客栈分开,她一只鞋子都还没做好,就更不好意思提这个了。   也就是回了甄家,甄停云整日里闷在屋里,除了看书练字吹箫,倒有空把没做完的鞋子拿出来扎上几针,虽是慢了些,但时日渐久,到底还是做好了。前几天收拾要带去女学的东西,正好就看见了这一双做到一半的鞋子,甄停云狠狠心,索性便熬了几夜,赶在入学前把鞋子做好了,今儿正好送来给傅长熹。   傅长熹接了这鞋子,看了看,心里其实是满意的,可他一贯有些别扭,看了看,便挑剔道:“你这鞋头是不是有些歪了?”   甄停云原就不好意思,闻言更是羞愤,抬手就要从他手里那鞋子夺回来,嘴里哼哼着道:“不要就还我!”   傅长熹把手抬高了些,不叫她够着那鞋子,嘴里则是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声:“哪有送人东西还要往回要的?”   这么说着,傅长熹自己就把这鞋子收了起来。   甄停云睁大眼睛,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   傅长熹被她这样一瞪,反是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叮咛道:“下回记着做得端正些。”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入屋内,照在甄停云微扬的小脸上,小脸透白,颊边透出盈盈的淡粉色,便如春日里开得正好的粉玫瑰,娇嫩欲滴。   结果,甄停云却撇过头,冷酷且绝情的表示:“没下回了!”   再做就是狗!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   甄停云:再做就是狗!   最后——   真香! 第56章 荣国公府世子爷   第二日还要上朝,傅长熹也没在西山别院过夜的打算,送走了甄停云后也起身回王府。   他一人坐在马车里,因边上无人,私下里就把甄停云送的鞋子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拿手比划了下尺寸。   想着边上无人,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撩开袍角,在马车上就把鞋子给换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就是觉着这鞋底柔软舒适,尺寸正好,穿着十分合脚。   于是,傅长熹便穿着这双新鞋回了王府。   也是正巧,傅长熹回了王府,才在书房里坐下,正准备再看会儿公文,便听说外甥荣自明来了。他原是不想见的,只这会儿心情实在不错,想了想,还是让外甥进来了。   为此,傅长熹还特意从书桌后起身,坐到外间椅子上——有书桌在前面挡着,旁人就看不见他脚上的新鞋了。   果然,傅长熹这心思也没白花,荣自明从外边进来书房,立时就发现了他脚上的新鞋——   “舅舅,您这鞋子……”   傅长熹抬眼看着荣自明,虽没应声,面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他忽然发现这个被惠国大长公主惯坏了的外甥也确实是有些眼力。   然而,荣自明紧接着的后半句话就是:“……鞋头是不是有些歪?”   傅长熹:“……”   书房一时静的落针可闻,空气似乎也跟着降了好几度,冷得要起鸡皮疙瘩。   荣自明不觉缩了缩脖子,一时儿倒是不敢胡乱说话了。   过了片刻,傅长熹方才冷着脸开口,问道:“怎么过来了?”这外甥成日里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等闲不上门,上门没好事,这也是他原先不想见人的原因之一。   荣自明素来很有些个小机伶,见自家舅舅虽冷着脸却还肯开尊口,立时便亲自从案上斟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眉眼弯弯,笑得殷切:“母亲常叫我多孝敬孝敬舅舅,今儿正巧得空,听说舅舅也在府里,这才大着胆子来打搅舅舅您。”   他生得极漂亮,一双桃花眼,嘴唇红红的,虽已十七岁,脸颊微微有些圆润,五官精致,稚气犹存,瞧着倒还和小男孩似的,颇有些雌雄莫辨。   因他有个公主娘,还是荣国公府的世子爷,自小便养尊处优,很有些娇气,便像是只养得极好的猫儿,皮毛油亮水润,成日里懒洋洋的,娇贵又傲慢,偶尔用爪子抓人那都像是玩儿似的。   也正因此,他若是软下身段,有意撒娇讨好,那也是极容易叫人喜欢的。   傅长熹毕竟是长辈,年长许多,见着他这模样也生不起气,接了茶盏抿了一口,问道:“到底什么事?”   荣自明也不敢拿话骗人,只得小声说了:“我娘逼我说亲,我不肯,就想着来舅舅这里住几日,也好躲清净了。”   至于为什么会往傅长熹这儿躲,自然是因为傅长熹如今也未娶妻——惠国大长公主为着傅长熹这弟弟也是愁的很,约莫也是有此前例在,早早的就开始为儿子琢磨起亲事来。偏荣自明爱花爱草爱美人,最爱的就是自己眼下这浪荡风流的自在日子,自然不想这么快就娶妻生子,母子两个为此大吵了一架,一个说“舅舅不也还未成婚”,一个说“你是有他的本事还是怎么的?”……荣自明说不过自己亲娘,只得躲来了王府——要是惠国大长公主来了,还有傅长熹这大把年纪还未成婚的舅舅在前头顶着呢。   傅长熹正喝茶,听着他的话,有些嫌恶的蹙了蹙眉头,摆摆手便叫他下去了,嘴里骂了两句:“……真是没一个省事的,整日里只知胡闹,滚吧。别在我这儿碍眼了。”   这年头,做长辈的骂几句,那都算是表示亲近了。荣自明听着这话便知道自家舅舅是点头答应叫自己在王府里住下了,欢喜不尽,忙不迭的行礼告退,嘴里笑应了下来:“谢舅舅。”   这就欢天喜地的出门去了。   傅长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蹙了蹙眉头,暗道:亏得他当初还考虑过这外甥——天啊,就荣自明这样的,要是把自家女学生许给他……   想着想着,傅长熹差点没把自己手里的茶盏也给摔了。   荣自明也不知道自己被自家舅舅嫌弃了一回,这便出门去,叫人给自己收拾东西,今晚便要在王府歇下。   唐贺与荣自明也是认得的,便来搭把手,顺道说几句话:“过些日子便是七夕了,不知世子可有安排?”   荣自明最爱风流事,闻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眼尾微挑,一双桃花眼似会勾人:“怎么,你也对这感兴趣?”   唐贺只是笑:“我与殿下久在北疆,这些年倒是少在京城,也是许久未在京城过七夕了。所以,我这不是就来请教世子您这行家了吗?”   荣自明被捧得洋洋得意,脸上带笑,颊边微粉,本就精致漂亮的脸上竟有一种飞扬的神采。他也不见外,伸手揽住唐贺的肩头,一副哥们好的模样:“这个,你来问我,那就是找对人了。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   唐贺沉吟着道:“听说七夕节,京中两所女学也都是有活动的?”   荣自明闻言一怔,忍不住垂眸去看唐贺:看不出啊,唐贺这眼光还挺高的!不过这女学里的女学生确实是别有不同……   荣自明经唐贺这一提醒也想起了这事,不由一摸下巴,笑起来:“是了,我倒差点忘了这一茬。若我到时得空,便带唐兄你去瞧瞧热闹?”   唐贺闻言却只是笑,并没有立时应下,顺势转开话题,心里则是暗道:可别了,您毕竟是外甥,撩了虎须还有命,我要是敢乱来怕是小命不保……   这么一想,唐贺倒是对自己坑了荣自明这事有些小愧疚,回过头来,待荣自明自然更加的体贴周道。   荣自明也很喜欢唐贺——为人能干,说话又好听,许多风月上的事情竟也十分精通,样样来得。   因他与唐贺说的高兴,对于七夕去逛女学这事也上了些心,甚至还在心里琢磨着到时候是不是要再请几个人一起过去?   ********   甄停云是六月三十日入学的。   甄父原是要送她,只是朝事有事,抽不出身;裴氏脸上那伤还没好全,不大想出门,便将这事交代给了甄倚云。所以,人家入学这天,身边陪着的是父母;甄停云入学这天,跟着的是甄老娘和甄倚云,顺道还加个甄衡哲。   原本,有甄倚云跟着也已经够愁人的了,甄停云是不想再带个甄衡哲的。   但是,甄衡哲死皮赖脸非要跟来——也许是他自觉凭证那事上是站在甄停云这二姐姐这边的,自那回后便对甄停云很有些亲近,这回听说甄停云要住女学,便嚷嚷着也要过来送一送。   偏偏,甄老娘那是一见着孙子就心软,一听着孙子说话就觉有理的,不等甄停云说话就立时给应下了。   于是,人家是父母亲友的来送入学,再不济也是家里仆妇管家、前呼后拥的陪着,只甄停云身后跟着老老小小,简直是拖家带口一般,不免十分糟心。   当然,陪着过来的甄倚云显然也是十分糟心,脸色冷淡,原就清丽秀美的脸容便如凝着霜雪一般,竟是透出几分冷美人的气质,颇是惹人注目。   办完了入学手续后,甄停云便领着自家这老老小小,拎着行李去了自己以后要住的屋舍。   一排的房舍,回廊两边还有以供盥洗的小间,倒是整齐干净。   因着甄衡哲性别为男,虽年纪还小却也不能跟着进去,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外头等着,着实是叫甄老娘心疼的厉害。   甄停云按着女学给发的号牌找着了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发现这房间不大但也不算小,里头四张床榻,四个柜子,正中是一张长案以及四把椅子,除此之外也没旁的什么了。   甄老娘虽知道女学里住宿条件不好,见此也不由道:“怎么还要和人一间房啊?这么小的屋子,四个人岂不是挤得慌?!”她一向吝啬,对孙女却是极好的,想了想,一狠心便道,“要不花点银子,叫人给你安排个单间儿?”   甄倚云却是早知道情况的,对此也只是淡淡道:“祖母许是不知,这女学确实也有住单间儿的,修得比咱们家里还好些。可这样的单间,还真不是单靠银钱就能住的。”要想住单间,那就得有权,或是有势,要不人家凭什么给你安排单间?   要知道,会在女学住宿的,多半就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这样的女学生能有这么个干净整齐的住所,肯定是不会挑剔的;还有就是外地过来求学的,说不得就有哪个封疆大吏的女儿或是孙女,家里人不在京城,索性便叫孩子住在女学里,私下里打点一二,自然能给安排单间。   甄停云这样自家就在京城,家境可以,偏还要来住女学的,也是凤毛麟角了。   甄老娘听着甄倚云的这些话,觉着很是不舒服,也不理这阴阳怪气的大孙女,拉了拉甄停云,与她商量:“要不,你和楚夫人说一声?她不就是学里的先生,想来也是能管这事的吧?”   “不用了。”甄停云随口道,“哪里都能住,我瞧着这里也不错,边上有人,我要有不懂的问题还能问一问人呢。”   甄老娘还要再说,甄停云已是拿了盆子出来,准备接水擦洗床榻和座椅。   这床铺上没写名字,甄停云秉持着先到先挑的原则给自己挑了个临窗的床位,有窗通风,离门有段距离也不容易被打搅,也算是最好的两个床位之一。   甄老娘也是知道孙女这倔脾气的,骂了几声,也只好跟着收拾起来。   甄倚云站在边上,抬眼看了一圈这屋子,神色淡淡,心下只是冷笑:像甄停云这样自讨苦吃的,还真是世上少见!   既然已经看完了甄停云日后要住的位置,甄倚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待下去,更不想留这里给甄停云收拾东西。所以她一抬下巴,声音微微有些冷,声调却是楚楚的:“衡哥儿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要不,我还是出去看看他?”   甄老娘也确实不放心孙子,想着这大孙女这模样也帮不上忙,摆摆手就让她出去了。   于是,甄倚云就这样抬着下巴,步履轻盈的转身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灰尘。   甄老娘安慰甄停云:“她这样的,留这儿也是添堵。”   甄停云真心实意的表示理解:“我知道,祖母。”   于是,祖孙两个便手脚利落的收拾起来。   待得甄停云把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这就起身去送甄老娘等人回去,道:“天色也是不早了,我这里都收拾好了,您还是赶紧带着大姐姐和小弟回去吧,要不娘她在家里也要跟着担心的。”   甄停云才出生没多久便被裴氏丢下,是甄老娘一点点的把她带大的。也正因此,甄老娘这做祖母的还真没与小孙女分开过。一开始还不觉着,这会儿她坐在马车里,瞧着孙女站在马车边上,想着要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心里就是又酸又涩的,难受的很。   甄老娘实是舍不得,树皮般的老手紧紧攥着小孙女纤细白皙的手腕,不禁道:“要不,咱们还是住家里吧?马车什么的,祖母出钱!”   甄停云见着甄老娘眼里的水光,亦是有些不舍,只是她心意已定,还是要劝甄老娘:“都是已经定好的事,哪有临时又改了的。”又叮咛对方,“我之前与祖母说的话,您可不能忘了,要不然我在学里都不能放心的。”   甄老娘含着眼泪一一应了。   祖孙两个几番惜别,这才在甄倚云还有甄衡哲的劝说下分开了。   甄停云站在原地,目送着甄家马车离开,然后起身回了屋子。   说来,她今日来的也算是早,直到这会儿起身送了甄老娘等人离开,转回屋里,这才见着屋里来了人。   而且是一来就来了两拨人。   这屋子原就不大,来的两个女学生又都是带了人的,几个人站在屋里,立时便把不大的屋子挤的更小了。   不过,这两拨人瞧着便不是一路人。   左边的一拨,一个身着锦衣,满头珠翠的妇人正拉着女儿站在一边,支使着自家仆妇铺床擦桌,声音不高不低,却是一直都没断的。正巧,她们挑的床位就是甄停云对面那一床。   甄停云看那妇人打扮,猜测这家应该是暴发户一流的,有钱,但也仅仅只是有钱,目前还处于积攒底蕴阶段。   右边这一拨,也是一对母女,只是衣衫极是朴素,洗的都要发白了。女儿坐在一边的床榻上,正看着自己的母亲铺床垫被子。   甄停云只看了看,这便抬步进去,便与右边那个坐在床榻上的姑娘笑了笑:“那个,你坐的是我的床……”   那姑娘生得清秀白净,只是稍显瘦弱,闻言脸上立时便浮起红晕,慌忙的从床榻上站了起来,呐呐道:“对不起,我,我的床还在收拾,椅子也还没来得及擦……我看你这边已经收拾好了,又没人,就先坐下了。”   甄停云摆摆手,拉了自己的椅子出来:“那你做椅子吧,也是擦过的。”她倒不是故意针对人,只是有点不大习惯旁人坐在自己床上。   那姑娘红着脸摆摆手,表示自己就不坐了,然后小声道:“我叫钱满月,‘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的满月。还未请教姐姐大名?”   甄停云随口应道:“我姓甄,甄停云。”   见钱满月的母亲铺床铺的满头是汗,甄停云想了想,还是要问一句:“要我帮忙吗?”   钱母闻言也跟着抬头,连忙红着脸摇头:“不用不用,我这就收拾好了。”又有些局促,“你们坐着就好,我收拾一下,很快的。”   钱满月见状,也连忙道:“娘,我帮你吧。”   眼见着钱家母女两个跟着忙活起来,甄停云便又坐回了自己床边,一时儿竟有些百无聊赖,想着是不是要拿本书翻一翻。   倒是甄停云对床的那个姑娘,她适才一直悄悄注意这头,眼见着甄停云如今独坐在床榻上,无事可做,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走过来与甄停云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杜青青。”   比起钱满月,杜青青与杜母一般,皆是华服金簪,华贵非常。因她脸蛋圆圆的,虽称不上白胖,但瞧着确实是比同龄的姑娘更加的圆润,穿上一身大红洒金的裙衫,笑起来时脸盘若银月,尤其的喜庆。   甄停云又把自己的名字说了一回:“甄停云。”   如此,几人也算是彼此通过名姓了。   杜青青还与甄停云说了个自己才打听到的消息:“这屋子大概只我们三个了——听说有个姑娘家里出了事,来不了,她这床位就空下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四个人一屋子原就有些挤,少了个人倒能空出些位置来。   杜青青还道:“你要是东西有多的,可以放在那张床上——反正也没人。”   甄停云倒没有那么多的东西,就摆了摆手:“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杜青青便点点头。   正好杜家那头也收拾的差不多了,眼见着杜青青还有好些东西,杜母便叫人把能塞柜子的都塞柜子里,连那个空着的柜子也被征用了。塞完了两个柜子,还有剩的,那就堆在那空着的床位上,如此才算完了。   另一头的钱家母女带的东西倒是不多,铺好了床铺,擦完了座椅,将东西往柜子里一塞也就完事了。   眼见着天色不早,钱母和杜母也不好久留,只得各自抓着女儿叮咛了几句,这才先后离开。   倒是一间屋子的三个姑娘,彼此见过、彼此认识,这就约着一起去饭堂吃晚饭了。   顺道,三个人又去看了一回盥洗的小间,考察了一下环境。   杜青青瞧着富贵,倒也不是特别挑剔,看过后还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这盥洗间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大一些。幸好住校的人也不多,我们这一排三间屋子,一共十一个人……”说着说着,又觉着十一个人分着用两个盥洗间,实在是有些挤了。   钱满月小声安慰她:“我瞧挺好的,尤其是干净。”顿了顿,钱满月又细声细气的道:“我家六口人,用的盥洗间还没这大呢……”   闻言,杜青青看着钱满月的目光就有些同情了。   钱满月脸上泛红,低着头,细白的指尖绞着衣摆。   甄停云便适时转开话题,说道:“这时候过去,不知道饭堂还有好菜没?”   杜青青闻言,倒是又显摆起自己听说的消息:“我听人说,女学里养了许多猪,咱们饭堂里吃的猪肉也都是这么来的呢………”   养猪这事,甄停云也听楚夫人说过,不过她可不觉着女学里养的那么些猪禁得住日日这样吃,至多也就是像楚夫人说的,拿饭堂的剩饭剩菜如养几只猪,年末考试时杀几头猪,正好能分给学里的学生。   不过杜青青有意显摆,甄停也没刻意揪人家错处,便笑:“那我可得打份肉菜尝尝味道。”   几人这样说笑着去了饭堂。   因着入学已交过钱,女学生在学里的饭堂吃饭也是不必花钱的,钱满月见果真还有荤菜,连忙跑着去打,打了许多,碗里都要冒尖儿方才收手。   甄停云提醒她:“这么多,要是吃不完就得倒了,也是可惜。”   钱满月又脸红了,呐呐道:“我家很少吃肉的,每回吃肉都得紧着我几个弟弟,我就只能喝点儿肉汤。现在看着这些,我就有些忍不住……”   杜青青见她总这样脸红,不由也笑:“想吃就吃呗,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钱满月被她说得脸上更红,因她生得白净,一低头,连脖子带耳根都红了。   甄停云也十分合群的跟着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倒是对自己这两个同屋的同学有了些了解:瞧着精明的未必真精明;瞧着傻的也未必真傻。   看样子,便是住到女学里,只怕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清净自在。   当然,这里没有甄倚云,只这一点就是很好了。 第57章 今日正当选课   毕竟是以后要住一个屋的,三个人虽是初见面,彼此还是有意亲近的。   等到一起吃完了饭,几人对于彼此也算是有了些了解,说起话来也不似一开始那样生疏,融洽了许多。   大概是第一次离家,来到了陌生的环境里,等到晚间众人轮着洗漱后,吹了灯,躺在床榻上时都有些睡不着。   甄停云想了想,侧头靠在枕头上,嗅了嗅被褥间熟悉的香气,这就闭着眼睛回忆起自己才看过不久的算学书。因她在算学上一向不大好,这么一想,果真是酝酿出了些许的睡意。   倒是钱满月和杜青青,这两人睡不着,精神也好,便隔着横在床榻中间的长案,小声的说起话来。因怕惊到甄停云,这两人原还是小心的压着声儿,只是,说着说着,见甄停云这头没出声,只当她是不在意又或是睡着了,两人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甄停云对此倒是不大介意——记得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夜里总是不会太安静的,要么哪家的孩子哭,要么哪家的夫妻吵架,要么哪家的寡妇扯着嗓子骂人,就连谁家狗被行人惊起来了也能狂吠一阵儿……总之,她这十多年都过来了,早就养成了忽略外部声响的习惯。   只是,钱满月和杜青青两人说的那些话,甄停云迷迷糊糊间还是不可避免的听进去了一些。   杜青青这人有点儿商人家里出来的小心思小机伶,可她显然是家里娇养出来的姑娘,还真没什么坏心思,又是个直肠子,说起话来也是十分直接,就是有点儿娇气,还有就是爱炫耀爱显摆,说胡话直接了些。   当然,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其实也挺容易,便如眼下,杜青青这心直口快的,这才说了几句,就跟倒豆子似的把自家的情况都给说了个差不多。   杜父原是乡里货郎出身,后来拿着杜母的嫁妆做起了生意,生财有道,渐渐也成了地方上的大商人,如今连京里都有她家的绸缎铺子。最难得的是,杜父与杜母夫妻感情一直很好,这些年不仅杜家生意兴隆,便是杜母也先后的生了三个儿子,只把一脉单传的杜家都给带的兴旺起来。谁知,杜母这都年过三十了,竟还老蚌含珠的生了个小闺女,也就是杜青青。因是小闺女,杜父杜母都疼女儿,就连上头三个兄长也待这个小妹妹十分疼爱亲近。   杜青青出生的时候,杜家生意已是不小,杜父是个有眼力有远见的,瞧着女儿聪明伶俐,很有些天资,自然寄望极深,不仅早早的就给请了女先生读书识字,还花了重金请那京中出名的教养嬷嬷来。也正因此,杜青青方才能够考上京都女学。   其实,杜家真不缺钱,京里也有好几处的宅子铺子,只是杜父杜母都没正经念过书,心里都觉着女学是清贵地界儿,想着自家虽有钱可自来商贾低贱,不得旁人看重,还是得叫女儿住到女学里,如此也能多认识些人,多结交些人脉,便是于自家生意无益,可对女儿日后还是很有好处的……   钱满月听着杜青青说的这些话,忍不住就小声感慨:“你爹你娘待你真好。”   提起这个,杜青青也是很有些得意,忍不住扬起唇角,哼哼道:“那当然!”   钱满月一时没了声。   不一会儿便听见她抱着被子,低低的哭了起来。   杜青青闻声,不由也是吓了一跳,连忙道:“你,你怎么了?”   钱满月小声道:“我家六口人,我爹我娘,还有我和我三个弟弟,我最小的弟弟才只两岁呢………家里这么多人,偏我爹又没个正经营生,我娘给人浆洗衣服也赚不了许多钱,家里都快揭不了锅了。来这之前,我连肉汤都是好几个月没喝过了……”   说着说着,钱满月又低低的哭了出来,声音又轻又软的,听着就难受极了:“我,我上女学的钱都是我娘去外头借来的,为了这个,我娘还被我爹打了一顿。如今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杜青青听着,更是同情,连忙低声安慰。   接下来就是钱满月的诉苦声以及杜青青的安慰声。   甄停云只随意听着,不一时便困倦起来,闭眼睡了过去。   大概是有些认床,也可能是屋里有旁人,心里始终警醒着,甄停云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很沉,第二日一早便醒了。醒来时,外头天色还有些暗,天边只一点儿鱼肚白。因为她的床位临窗,光线倒还是有的,甄停云轻轻的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就着这么一点儿光线,正好能够看见对床的杜青青还有另一边的钱满月——她们两人昨晚上大概是说话说到很晚,如今都还睡得正沉。   因为怕吵醒这两人,甄停云尽量放轻动作,轻手轻脚的将昨晚上叠放在枕边的衣裙给自己换上。   说来,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这两所女学给女学生发的裙衫,虽然都是上衫下裙,可颜色上还是不一样的。似玉华女学,甄倚云每日里都是穿着蓝衫白裙,偶尔配上丝络,颜色极清极雅;如京都女学,甄停云收到的就是红衫白裙,这颜色堪称鲜亮,穿在身上倒很有些女孩家的骄娇气。   而且,两所女学的裙衫上都是绣了女学标志的,虽不起眼可若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甄停云换好了衣裙,这便去柜子出,端了脸盆等物出来,去了外头的盥洗间洗漱。   这会儿说是早,其实也不是没有比甄停云起的更早的。甄停云出门时,还看见一个与她一般,穿着红衫白裙的高瘦姑娘已是收拾整齐,此时正倚在回廊边上,就着外头那点儿晨光看着手头的书卷。   见着甄停云端着水盆出来,那姑娘便与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接着低头看书。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总是湿润且清新的,吸入肺腑,令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甄停云心里暗道:这里的学习氛围到底比家里好些,真说起来有吃有喝有住的,也不算是很艰难了。她心情好,动作也轻快,洗漱过后便往屋里去,瞧着时间不早,怕屋里两人迟到便又叫了几声。   钱满月先被叫醒,然后又叫杜青青,一时儿屋里两个姑娘你说我笑的。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声音轻软脆嫩,说笑时好似莺啼鸟鸣,便是原本安静的屋舍也因此而显得轻松愉快起来。   甄停云等着这两人换好了衣服,这才打开窗户,拿了本书坐在床边翻看,嘴里道:“先别说话了,趁着盥洗间没什么人,先去洗漱吧。等等我们一起去饭堂吃早饭,等吃过了早饭就得去选课了。”   昨天入学的时候,甄停云便大致的了解过了。这开学后的第一天其实还是比较宽松的,上午是选课,下午是走流程拜见一下自己所选课程的老师,领取各门课程的书册,再根据自己情况抄一下课表,准备下第二日上课所需的东西。所以,第二天才是女学正式上课的日子。   不过,除了经史、礼仪这两门是每一位女学生必学的课程外,其他选课的人数都是固定的,这要是去的晚了,好的都被人家挑去了,能选择的余地就小了——这就是甄停云把钱满月还有杜青青两人叫起来的原因,毕竟是一间屋子的,能顺手叫一声自然还是要叫的。   果然,不一时,杜青青和钱满月便已洗漱收拾完了,杜青青讲究些,洗漱过后还要拿出香膏,对着往脸上抹一些。   钱满月瞧着有些羡慕,不由的便看了好几眼。   杜青青原就财大气粗,也不是个小气的,见状便把自己用过的、还剩下大半盒的香膏往钱满月处一推,道:“你要用吗?这个给你吧,反正我还有呢……”   钱满月羞红了脸,忙低下头,小声道:“谢,谢谢你。”   杜青青也笑了笑,自己另取了一盒新的来用。   钱满月抓着香膏盒子的手指跟着紧了紧,因着用力过度的缘故,指尖不禁泛起青白来。   甄停云往两人处看了一眼,暗叹:一个想得太少,一个想得太多……就怕好心都能处出仇怨来。   不过,甄停云也不过是这么一想,这心思很快便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那卷书上。   钱满月和杜青青也都记挂着上午选课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叫甄停云久等,很快便收拾好了,三个姑娘一起去饭堂匆匆的吃了一顿早饭,这便赶着过去选课。   等她们三人到了女学学堂外头时,外头已有不少女学生已是徘徊着选课了。一个个的皆是红衫白裙,回廊上来回行动,裙裾飘飘,红衫明艳,迎面就是一阵儿馨风暖香。   说来,她们这一届的新生,一共是一百人,分做甲乙丙三个班,甲班三十人,乙班三十人,丙班四十人。甄停云入学考的时候运气好,考得不错,得了五甲一乙,自然也是分在甲班。她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了钱满月和杜青青分班的事情,发现这两人也都是在甲班,心里便算是有了底:这宿舍分配,说不定也是根据成绩来的,也就是因为她们三人成绩相近,都在甲班,这才分到了同一个屋子。   当然,入学考那日认识的周青筠和杨琼华,这两人应该也都是在甲班。   甄停云这会儿过去,倒是正巧碰见了个熟人。   也不是旁人,正是杨琼华。   杨琼华虽武将门第出身,比同龄人更加的娇小,五官甜美,竟是极衬这一身红衫。此时,她正倚栏站着,乌鬓雪肤,红衫白裙,极漂亮也极显眼。她一眼便见着了甄停云,眼前一亮,先是招招手,然后又迫不及待的跑了上来,热情的出人意料。   谁知,杨琼华起头一句就是:“除了经史和礼仪两门是必选的外,每一个女学生至少要选六门副课。停云,你要选哪几门?”   不等甄停云说话,杨琼华已是软声哀求道:“你陪我一起选御、射这两门吧?要不,都没人肯陪我去上这两门了……”   说真的,御、射这两门课在女学生里实在是不怎么讨喜。尤其是入学时已考过六艺,有些姑娘觉着自己御射也算是勉强能糊弄过去了,台面上过得去了,自然更加懒得再这上面花功夫。只杨琼华是将门出身,家里早放了话叫她一定要选御射,不然就得挨揍,这才苦着脸选了这两门。   人嘛,一个人总是有些孤单,杨琼华一早便守在这里,就等着寻几个熟人,哄人陪着自己一起学,至少自己也能有个伴儿。   结果,一等就等来了甄停云,想着甄停云在御射这两门的两个甲,杨琼华自然热情的很,再不肯放过她的。   甄停云不由看了看自己同屋的两个室友。   钱满月误会了她的眼神,连忙摇头:“我御射不成的,这回入学还是运气好才得了两个乙,就不选这个了。”   杜青青也被带歪了,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也不太喜欢御射。”   杨琼华眼巴巴的看着甄停云,等着甄停云的话。   甄停云不由叹了一口气,便道:“算了,我陪你选御射吧。”又与杜青青还有钱满月道,“那你们自己看着选,我先过去了。”   杨琼华高兴地不得了,连忙拉了甄停云去御射这两门的选课处做了登记。   钱满月和杜青青也只得点头,目送着甄停云离开,两人结伴,在莳花、制香、书、画、棋、舞等几门课上来回徘徊——比起御射这种冷门到还得杨琼华拉人的,这几门可才是真正的热门,多得是人要选。   甄停云在御射这两门课的登记表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开始考虑着剩下四门课该选什么。   之前楚夫人特意交代了自己得在书、乐上再花些功夫,所以书和乐肯定是要选的。   不过,甄停云登记完了书,再去乐这一门的时候,发现乐这一门还分了各种不同的乐器。   杨琼华在侧与她解释:“入学考考的是基础,你有了基础,女学才认同你有深入学习的资格,许你求学。而这乐之一道,乐器繁多,正所谓贪多嚼不烂,若是学得太多反倒会分了心力,一般的话,只要挑一门自己精通的深入学习便好了。”   甄停云却是蹙了蹙眉头,然后郑重其事的在琴、箫这两门上记了名字。   杨琼华:“……你这一下就选两门,学起来肯定会很辛苦的啦。”   甄停云却道:“我小时候就想着要学琴,肯定是不能放弃的;至于箫,这是我先生教我的,当然也不能半途而废。”至少,元晦给的那支紫玉箫,她是不决不能叫它白费了的。   杨琼华拿她没法子,只得道:“好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选,杨琼华除了御射外便选了书、琴、棋、画。   甄停云除了骑射外,选的是书、琴、箫、画。选完了又想起元晦给自己备好的香料,试探着去问杨琼华:“你说,至少选六门副课,所以多选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杨琼华随口道:“从女学规矩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不过你多选一门就要多考一门,考得好没事,考个不及格,那就要晚一年毕业了——你也知道,女孩家青春韶华最是宝贵,总不能为着这个,一年年的耽搁下去吧……”   甄停云点点头,心里踌躇了一回,最后一咬牙,还是多选了门制香。   杨琼华:“……”感情我都是白说了啊。   想着甄停云陪着自己选了御射,杨琼华这心里还是很有些感动的,她一感动,也跟着一咬牙选了制香,一副很有义气的模样:“我陪你!”   甄停云忽然觉得杨琼华这人真的是挺好的。   如此,也算是选完了课。下午是要自己去教室拜见先生,先生也会回礼,将课本以及课程所需物件的清单交给她们,如此才算是完整的选课过程。   甄停云与杨琼华都不是纠结的人,选完后还余下许多时间,两人便在边上找了位置说起话来。   不得不说,虽然时隔许多时日没见,杨琼华这八卦属性对甄停云来说也算是印象深刻。   果然,这会儿杨琼华便拉着甄停云悄悄的说起了周青筠的八卦:“你不知道,周青筠这回考了六甲,可算是出了大名儿,去周家提亲的人就更多了。我听说,连燕王妃都极喜欢她,还请她过府说话……”   甄停云对此倒不是很奇怪——事实上,梦里的甄倚云能嫁去燕王府,她的才女名声显然也是起了些作用的。由此可见,燕王妃这做婆婆的挑选儿媳妇,才学确实是一个要点。唯一比较奇怪的就是:梦里的周青筠应该也考了六甲,周家门第较甄家也高了许多,周青筠也是隐隐压了甄倚云一筹,所以燕王妃最后为何会弃周青筠而选甄倚云?   这样的疑问不过是在心头一晃而过。甄停云很快便又隔了下来,然后转口便与杨琼华打听起女学的事情来。   杨琼华便道:“明日开始上课,不过应该不会讲多少,就是让大家适应一下女学的情况。然后就是,七月五日两校联考,考完了正好就是七夕,到时候女学里休息一天,要办游园会,可好玩了。”   甄停云一听,不由也是十分感兴趣,便问起来:“游园会?有什么好玩的吗?”   杨琼华自小京里长大,虽是才入学,可她往年也都是逛过女学游园会的,说起来也是津津乐道:“只要买了门票的都能进来游园,当然,当日门票所得的银钱最后都会捐出去的。” 第58章 益友损友说   杨琼华想了想,歪着头,轻声说道:“女学的游园会,我往年来过几次,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都是一并办的。我记着,有一回是赏灯,还有一回是赏花,都办的极热闹,也算是京中难得的盛事。也不知道今年会怎么办?”   “到时候,女学的东、南、西、北四处的大门都会打开了,游人如织。学里还会要挑出些人帮着招待来宾的。”杨琼华以手托腮,一面回忆,一面伸手去抓甄停云的袖子,笑问道,“要不,到时候我们也报个名,一起去凑热闹?”   甄停云:“……还是别了吧,我估计着过几天的两校联考,我的成绩不会很好。”做学生的还是当以学业为主,考不好的人,哪还有脸出去瞎晃悠?   杨琼华作为才女,对考试这种事还是很有底气的。只是,她劝起甄停云来也算是角度清奇了:“去嘛~反正,七夕那会儿应该还没出成绩,就算你考不好,也能趁着成绩出来前,多快活几天啊……”   甄停云一时也被噎住了,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杨琼华这话就好比是告诉重病的人:“你这反正都治不好了,趁着没死,多快活几天吧。”——听着好像没问题,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噎了半天,甄停云只得厚着脸皮敷衍对方:“到时候再看看吧。”   说着,她略过这个话题,重又问起两校联考的详情来。   杨琼华见她问的这样仔细,似乎一点都不了解,不免反问道:“两校联考这事,你姐姐没与你说吗?”按理,甄倚云在玉华女学就读,还比她们大了一级,对于两校联考的事肯定是十分清楚了解的,不可能不与甄停云这妹妹说呀?   甄停云神色不变,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   杨琼华心里有了底,不由叹口气,只得将这事从头说了一遍:“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玉华女学和京都女学在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虽面上一团和气,可私下里还是要争一争这十大女学榜首的位置。正因如此,每年开学时和结业前都会有一次两校联考,为的是比较两所女学的生源以及教学成绩。当然,面上说法是: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两校联考也不仅只有我们新生,还有比我们大一级或是两级的都是要参加考试的,到时候两校一同排名,每一级都会取前一百名,张榜公示。”   说到这里,杨琼华微微挑眉,看向甄停云。   她生得娇小甜美,说起话来也是清脆脆的,仿佛全无心机,此时的话却带了些别有意味:“你姐姐甄倚云,去年考入玉华女学时是榜首,两校联考时也一向都是她们那一辈的榜首。要不,京中之人也不会特特将她这么个才入京的人捧为才女。”   说到这里,杨琼华十分认真的拍了拍甄停云的肩膀,鼓励道:“所以,你也得加倍努力,要不到时候她在榜首,你在榜尾,虽她比我们大一级,不是一张榜单,可也够丢人的。”   甄停云:“……呵呵。”你还真看得起我,别说榜首,我感觉我连这次的两校联考前百的榜尾都上不了。   不过,杨琼华这么一说,甄停云心里也有了些压力:总不能甄倚云在榜首,她连榜单都上不了吧?也太丢脸了……   于是,她不免就开始考虑起等下午拜见过几位先生后就去找楚夫人,说不定还能问一问这次的两校联考的考试范围,问一问有没有什么适合的书册可以临时抱佛脚。   心里存了这么一件事,哪怕选完了课,甄停云与众人一道去饭堂用午饭,一路上也是心不在焉的。   钱满月与杜青青自是不知道甄停云在愁什么,只瞧着她这脸色,也不好多说。   只杨琼华猜到了一些,抬手推了甄停云一把,说她:“你这还没考呢,就愁成这样了,要是到考试那天,岂不是要愁死过去?”   甄停云被她这夸张的语气逗得一笑。   杨琼华又说:“我爹常说,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畏难,要迎难而上、努力奋进,方能有所成就。那你看我,我小时候就怕骑马,入学考还考了个丙,现在不还选了御射?越怕就越要面对。”   杨琼华这话,甄停云早前也是听她说过的,深觉有理。   不过,有理归有理,甄停云瞥她一眼,一针见血的戳破了她这话:“你选御射,估计是因为比起骑马,你更害怕挨你爹的揍吧?”   杨琼华脸上一红,故作娇羞模样,扭过脸,用力一拍甄停云的后背:“你好讨厌哦,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甄停云差点没被她拍出内伤来。   不过,这么一番说笑,倒是稍稍排解了甄停云心中的紧张。等几人到了饭堂,甄停云打了饭坐下,心情已是稳定许多,顺口问了钱满月和杜青青都选了什么副课。   杜青青颇有兴致的模样:“经史和礼仪是必选的,除了这两门,我选了诗、书、棋、琴、莳花、舞蹈。”   其实,选课这事,早在入学前,杜父杜母便与杜青青商量过了,诗书棋琴这四样都是杜青青擅长的,若能深入再学,肯定对她日后会有极大的助力;而莳花与舞蹈这两样,就是杜青青自己选的了——她生性活泼爱动,喜欢尝试新的知识,既喜欢鲜花娇艳,也爱舞衣轻盈,便选了这两门。   钱满月选的也都差不多,细声道:“我选的课和青青都差不多,就是莳花那一门轮到我时人已经满了,只得选了制香。”   甄停云也与她们说了自己的选的几门副课。   钱满月听了,也是一脸的惊叹:“哇,你居然选了七门副课!加上经史和礼仪,就是九门了!”顿了顿,她又问,“听说制香还得准备香料,要不我们下午一起去置办吧?”   “不用了,”甄停云想也不想,随口道,“香料的话,我入学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钱满月闻言,脸上变了变,似乎有些可惜,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好吧……”   甄停云听出她语气里的勉强,抬起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下午我还要去见先生,恐怕不能陪你们一起置办物件了,你们先去好了。”   杜青青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也对,我们选的多是不一样的,便是一起去买东西,只怕也不方便。”   甄停云点点头:“是啊。”   等用完了午饭,杜青青和钱满月要回屋里稍作休息,甄停云则是陪着杨琼华去外头走走,两人一边走边说话。   等两边分开了,杨琼华方才抬眼去看甄停云,打趣道:“你下午去找楚夫人,该不会是想叫楚夫人给你换个单间?”   甄停云摇摇头:“还没到要换屋子的地步,我就是想问一问楚夫人,考前该看什么书。”   杨琼华啧啧了一声,笑着揶揄她:“这都不换啊?我看那姓钱的很有些小心思……”   杨琼华能够看透钱满月的算计,甄停云并不十分意外,毕竟她心里很明白:这世上多得是聪明人,只不过许多人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所以,像是甄倚云又或是钱满月这样自作聪明的,除非真能不着痕迹,否则落在聪明人眼里也是有够明显的……   像钱满月这种,选课六门,五门与杜青青一般,一门与甄停云一般,肯定不是所谓的巧合。更何况,她还主动提议要一起去置办上课所需物件的。所以,甄停云立时便猜到了:钱满月估计就是想要借着同屋室友置办东西,跟着占点儿便宜——毕竟,从昨日起她就一直反复的说着自己家里的艰难,说着自己的苦处,临到付钱时只要端出囊中羞涩模样,同屋的人说不得就要主动替她结账,倒也免了她的为难,更省了银钱。   既杨琼华说开了,甄停云也就直说了:“钱满月她家境贫寒,这方面的心思难免细一些。虽说她这种想要从旁人身上找补的心思算不得好,但她也没坑着我,太计较也不好。”   最重要的是——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钱满月虽算不上小人,可这样的人,真逼急了人也是麻烦。”甄停云对杨琼华的人品有了些信任,说起话来也十分坦诚,“我毕竟是来读书上学的,这些麻烦事我是真不想多管。”   甄停云说的这样坦荡且直接,杨琼华反倒有些讶异,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甄停云朝她眨眨眼,笑容真诚:“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自问算不得多正直、更算不得知识广博,只得尽量诚实些了。”   想要交朋友,总不好藏着掩着,也该拿出真心来。   杨琼华不知怎的,忽然也觉得十分欢喜。她眨了眨眼睛,上前几步,握住了甄停云的手,笑盈盈的:“要是楚夫人真给了你考前要看的书,记得和我说一声,我陪你考前复习。”   这个年纪的女孩,手掌都是娇嫩白皙的,手背映着光,白皙如雪,娇嫩的好似才采下来的莲花瓣,犹带馨香。   握在一起,便如并蒂的莲花一般。   甄停云想:她绝不会像来京前梦里的自己那样傻,这一回,她已经考上了女学,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从此后,她会好好学习,会有自己的良师与益友,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美满姻缘。   总之,她绝不会再让甄倚云又或是其他人打搅自己人生。   *******   甄停云整个下午都过的忙碌且充实,她一共选了七门副课,加上经史和礼仪这两门一共就是九门课,所以要拜见九位先生,单单是九门课的所用的书卷都压得她手上沉沉的,差点抬不起手臂。   然后,她又去见了楚夫人,从楚夫人处得了几卷书册,拉着杨琼华很是研究了一番,两人一起去置办了些上课要用的物件。等她转了一圈,吃过晚饭,抱着东西回屋休息,才推开门便觉得不对了:这屋里并无人,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便是屋内的空气里,似乎也有些混杂的香气。   甄停云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先把手上的东西搁下,抬手点灯。灯光照得屋内一片通明,她才发现屋中的乱象:   窗户半开着,似乎是有猫窜了进来。   之所以说是猫,是因为屋里的柜子也被翻开了,柜子里那些被翻出来的东西上还有猫爪抓过的痕迹。尤其是甄停云的那个柜子,里头的东西都被抓得一团乱,留了许多猫爪印。尤其是甄停云原本搁在柜子里的香料——那些香料原是用纸包着,上面还标着香料名,不知怎的却被猫爪子划破了,连带着香料也都散落在地上。   各色的香料胡乱的混在一起,又因开着窗,被风一吹,香料的香气不仅没有散开,反倒混杂在了一起。这也是甄停云一进来就闻见空气里杂乱香气的原因。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住唇,想要压下心中那忽然窜起的怒火。   可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气得眼睛都要红了,差点就要气哭了——这是元晦特意给她准备的香料!   对甄停云来说,这些香料等同于元晦的心意,她一直都是小心收着,不忍辜负。甚至,她还为此多选了一门制香课。   也正因此,她更见不得旁人糟蹋这些东西!辜负这样珍贵、难得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好气哦,我不想惹事,就当我是病猫吗?! 第59章 谎话连篇   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甄停云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堵着一口气,闷闷的难受,眼里也有些发涩,差点要被气哭。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鼻息间皆是杂乱的香气,心头那火气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但此时确实不是生气的时候,她还是勉强镇定下来,蹲下身,小心的收拾起面前这些东西。   那些被猫爪抓坏了的衣服都不能用了,收拾起来直接给丢了——反正如今在女学里,主要还是穿女学给发的红衫白裙。至于那些洒落在地上的香料,她到底是不忍心丢了,索性用盒子一齐装了起来。虽然,她心里也明白:这么多香料混在一起,味道也被搅乱了,肯定不能再用了,可她还是仔细收好了,权当是留下来给自己一个教训——重要的东西必要妥帖收好了,否则若有闪失,后悔心痛的只有她自己。   幸好,抱着香料的纸包里还剩下一些,甄停云仔仔细细的将这些剩下的香料重新分开包好,再将这些东西搁进自己的箱子里,拿锁锁好了。   等她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完了,那颗仿佛在热油里煎着、每时每刻都觉煎熬难受的心似乎也跟着安定了一些。   接下来,就是等人回来了。   甄停云坐在床榻上,随手拿了本书,就等着钱满月和杜青青回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心潮起伏,总定不下心,更看不进书。但她到底是心志坚定之人,在心里将这事前前后后的想了一回,渐渐的静下心来,也能把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入眼里——过几天就是两校联考,这种时候,她更该沉下心来看书,绝不能被那些人的恶心行为打搅、妨碍到了。   于是,甄停云盘腿坐在自己榻上,认真的看起了书。当她翻到第三页的时候,忽然便听到推门声,以及钱满月、杜青青的说话声。   钱满月和杜青青推开门,自然也都看见了正坐在床边翻书的甄停云。   杜青青脸上的笑还未收起,见到甄停云,不由笑问道:“停云,你回来了呀?”   话声未落,她已看见了甄停云手上的书,眼里不由得便带了些佩服和感慨:“你也太认真了,这会儿还能坐在屋里看书——我就没法子像你这样的专心……”   甄停云并没有应声,只随手将自己看到一半的书卷搁在自己膝上,仿佛是不经意的抬起眼看着才入门的杜青青和钱满月。   事实上,早在这两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她便就已经抬起眼,仔仔细细的打量起这两人。   杜青青就不必说了——如果这事真是她做的,而她还能如此神态自若的与自己说话,那么她这本事可就比戏台上唱戏的名角儿还要厉害了。   至于钱满月……   甄停云深深的看了眼钱满月,对方从入门起便不自觉的收了声,一直没有说话,反到是微微垂下头。当然,钱满月这两日对着人时多是羞赧内向,这般表现似乎也并不违和。只是,甄停云原就怀疑她,此时用心观察,自然也就注意到了:钱满月入门时便垂首收声,隐晦的环视里屋,那颜色极淡的唇瓣也跟着抿了抿。   虽然不是完全肯定,但甄停云也确实是差不多能够确定了:这事怕就是钱满月做的。   想到这里,甄停云心头才压下去的火忍不住又升了起来。只是,她这人越是生气脸上反倒越是冷静,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冷冰冰的,好似冰冻过的。   只见她抬起手,慢条斯理的合上书卷,将之搁到枕边,这才从榻上起来,施施然的开口解释道:“也不全是在看书,我是在等你们回来,有事想要问一问你们。”   杜青青闻言,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又坐回了自己的床榻,随口道:“嗯,你问好了。”   钱满月也点点头,跟着往里走,正欲回自己的床榻稍作休息,忽而“呀”了一声,脸色煞白,嘴唇微颤,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随即,整个屋子都能听见钱满月的尖叫声——   “我的床!我的被子!!怎么……怎么被猫抓了?”   看着对方这唱作俱佳的表演,甄停云简直想冷笑,但她还是压住了唇角的弧度,以冷静的口吻往下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屋子里好似窜进了一只猫——我回来的时候,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猫给翻出来抓坏了,就连我搁在柜子最里面的香料也都被翻出来撒到地上。”   “这,究竟是哪来的野猫,怎么什么都抓…………”钱满月脸色发白,眼睫一颤颤的,就连声音也是怯生生的,声调楚楚,仿佛要哭出来了,“我听说有些猫对香气特别敏感,要是它嗅着你柜子里香料的味道来翻东西还好说。怎么连我的被褥都……我就这么一床被子,被猫抓坏了,这可怎么睡?”   甄停云冷哼了一声,索性抬步往钱满月的方向走去,直视着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冷声问她:“你觉得是我的香料引来了猫,你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没,没有。”像是被甄停云咄咄逼人的目光吓住了,钱满月垂头避开,眼睫跟着往下垂落,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只听她哽咽着道,“我,我想起来,是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是我们不好。停云,你没生气吧?”   杜青青见钱满月哭得哽咽不止,想起中午自己与钱满月回来小憩,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连忙也上来劝架:“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好好说话。我们既是能住一间屋子,也算是有缘了,何必要吵成这样,反是伤了感情。”   又与甄停云道:“确实是我们中午忘了关窗户,是我们两个不好。要不,你被猫抓坏的东西和香料,我来赔好不好?停云,你也别生气了,小心别气坏了身体。”   钱满月哭得不能自已,抽噎着偎到了杜青青的怀里,一声更比一声可怜:“是我不对,停云,你就别生气了……”   甄停云却没有应声,也没理会她们,反到是抬步越过这两人,忽的抬手去把自己的柜子打开了。   屋中一时只有钱满月低低的抽泣声。   也就在此时,甄停云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她的声音又冷又淡却稳稳的压住了钱满月的抽泣声,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大家能考进女学,想必都不是傻子。你们觉着要是没人帮着开柜门,野猫能窜进我的柜子,把我柜子里的东西都抓翻出来?你们说中午出门忘了关窗,这才叫野猫窜进来,可又是谁帮着野猫把我的柜子打开了?”   杜青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钱满月,不由的顿住了声。   钱满月却是又惊又惶,连忙用手捂着嘴,细声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猫进来,抓坏我们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不是‘我们’。”甄停云纠错道。   钱满月泪眼汪汪的提醒她:“我的被子……”   “反正你那被子都是用旧了的,拿猫爪子抓一抓,不仅能洗脱你的嫌疑,说不得还能换一床全新的。像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我我也做。”甄停云朝她笑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和冰冷,言语更是锋利如刀剑,“说什么中午出门时忘了关窗,才叫猫窜进来——关不关窗这种小事,你要不提,杜青青只怕都想不起来吧?”   杜青青扶着钱满月的手也跟着僵了僵:是了,她一向都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其实也不大记得中午出门时到底有没有关窗户。只是因为钱满月先说了一句“我们中午出门前忘了关窗”,她被这么一带,隐约间也觉着自己出门时似乎是忘了关窗户,可真要说起来还真不是十分确定。   钱满月伸手抹着眼泪,掩饰着自己眼中的神色。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那模样似乎委屈极了:“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无冤无仇的,我又为什么要放猫进来抓坏你的东西?”   “我适才也在想这个问题,”甄停云淡淡道,“我们毕竟才初识,除非是天生恶毒的人,还真没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钱满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背过气去。   “不过,我想了下——这或许也不算损人不利己。”甄停云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为什么猫非要抓我的香料呢?因为有人没钱买香料,便起了贼心,想偷香料又怕被人发现,所以只偷了一点点,然后再拿猫做幌子给香料弄洒了。这样,哪怕香料被人偷走了一些,分量少了,可我也发现不了。说不定,我下回置办香料,还能叫那人跟着再占着点便宜。”   钱满月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更加厉害,细瘦的双肩跟着发颤,口中只一径儿的道:“我知道,我穷,我家境不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可,停云你也不能这样恶意揣度我,这样冤枉我……”   甄停云根本不理她这些辩解,当着这两人的面打开了钱满月的柜子,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几包香料,分量都极少。   钱满月哭着道:“那是我自己买的。”   甄停云不理她,转目去看杜青青,问道:“你们中午去置办东西,她买香料了吗?”   杜青青想了想,点头道:“买了的。”   甄停云又问:“你看着她买的?”   杜青青点点头——事实上,钱还是她给钱满月垫的,因为钱满月她没钱。   此时,杜青青心里已有了些许疑惑:她并不缺钱,又是个赤诚的性子,一心待人好。当时,她是想着干脆多买点,可钱满月却说不能占她太多便宜,每样香料都只要了一点点。杜青青当时还觉着钱满月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真是个可交之人。如今想来,她每样只要一点点,似乎又别有深意?毕竟,买其他东西的时候,钱满月可不是只要一点点的……   钱满月只一径儿的低头哭着,眼睫濡湿,含着泪水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得意:她确实是当着杜青青的面买了香料的,所以,那柜子里的香料只能是自己“买来的”。   然而,又听甄停云冷笑着接口:“买了未必不能退——不过,像是这种才买了香料,转头就要退了的人,脸皮一定很厚,京中少有。香料店铺应该也是记忆犹新,我明天过去一问,想必就能知道了。”   “更何况,香料颜色、质地等也有不同的,制香第一课就是辩香。大不了,我明日去请学里先生来,辨一辨我们两边的香是否系出同源。”   听着甄停云笃定而冷静的叙说,哪怕是杜青青看着钱满月的目光都是带着迟疑和不确定的。   钱满月的心里也有些惧怕,擦着泪水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尤其是听说甄倚云要去询问香料铺、要去寻学里先生辩香,她眼里更有几分慌乱的怨恨:不过是些许香料罢了!甄停云她都能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可见是个家底不薄的,何必非得为着这些东西与她一个穷人斤斤计较?   其实,这种事,钱满月以前在家里也是做过的,有时候闯了祸或是偷吃了东西,到时候就栽赃到自己弟弟身上——反正自己那弟弟年纪话也不流畅,好骗好哄得很。这回,她原还想着嫁祸给杜青青,毕竟杜青青嘴上说拿自己当朋友,实际上也不过是拿自己当丫头跟班哄着罢了,也就嘴上好听——早上那盒香膏,杜青青明明就有新的,还要把旧的给她,分明就是拿她做丫头打发……只是,如今才开学,杜青青这冤大头还有些利用价值,钱满月只得找了只猫,想着糊弄过去就是了。   谁知道……甄停云竟还真要为着那么点儿香料的事情深究不放,咄咄逼人!   她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非得要和她一个连香料都买不起的穷学生计较这些?   这般想着,钱满月更怨上天不公:如杜青青这样蠢笨的,如甄停云这样斤斤计较的,上天反倒格外厚待,给了她们好家世好地位,让她们衣食无忧。反到是自己,明明志存高远,却是一生来就在穷家,家里父母还重男轻女,全都偏心弟弟。自己好不容易挣命考上了女学,豁出去的劝服了家里出钱,偏又碰上这么两个蠢笨又斤斤计较的同学!   如果是她,如果她也有好家世、好地位,肯定不会像她们这样蠢笨,这样与人斤斤计较!   这样想着,钱满月一狠心,索性便豁出去了,大声哭叫:“我没有,我真没有!甄停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穷人,可你又何必非要如此冤枉我?!非要这样逼我?!”   说着,钱满月伸手从自己发间拔了簪子出来。乌鸦鸦的发髻随之散落,发丝披散而下。   她用手拿着簪子,拿着簪子尖锐的尾端对准自己的脖子。   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甄停云,咬牙切齿的道:“甄停云,你这样污蔑我!你是非要逼死我吗?!”   杜青青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即便吓白了脸,连忙去扯钱满月拿着簪子的手,连忙道:“不过是话赶话罢了,满月,你别冲动!”   钱满月连连摇头,满脸泪痕,笑容凄楚,更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我真没有做那些事,就是死了也不会认的。与其叫你们这样说我,倒不如死了干净!反正,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放过冤枉我的那些人!”   杜青青一边拉她的手,一边哄她:“是是是,你没做那些事,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你。”甄停云打断了杜青青的话,上前几步,正正的站在钱满月面前,忽而一笑,道,“钱满月,你要真有胆子扎进去,我倒服了你。”   钱满月瞪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血丝,目光更如淬了毒汁一般。   甄停云却不为所动,反倒神色自若的伸出手,抓着钱满月握住簪子的手,用力往她脖颈逼去:“来啊,要死的话戳一下就好,你可别松手。”   钱满月这样的,甄停云真是见多了——乡下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多了去了,可这些人却也是最怕死不过的。就钱满月这样的,也就嘴上叫得厉害,或许对着旁人时她手段恶毒,可真要是对着她自己就手软了……   果然,眼见着甄停云抓着自己的手往脖颈逼去,簪尖轻轻的抵在脖子上,尖锐的刺头抵着柔软的皮肤,立刻就带来冰冷且尖锐的痛楚。   钱满月不由悚然,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鬼,握着簪子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   于是,那支银簪从她手上落了下来。   甄停云嗤笑了一声,然后转目看向一旁瞠目结舌的杜青青,接着往下道:“现在,你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杜青青只呆呆的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也许觉着她很可怜,很努力也很值得人怜惜同情?”甄停云冷笑着,讽刺道,“她估计也觉得你和我很傻很好骗。”   “昨晚上,她说她上女学的钱都是她娘去外头借来的,为了这个,她娘还被她爹打了一顿——可是,那日你也是见过她娘的,像是被人打过的样子吗?”   “好吧,就当是伤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么,她娘才为她挨过打,身上或许还有伤,她做女儿的却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边上,看着对方满头是汗的为自己铺床叠被,这得是多冷多毒的心肠啊?!”   “还有,她说她爹没个正经营生,她娘给人浆洗衣服赚不了许多钱,家里穷得快揭不了锅,来这之前,连肉汤都是好几个月没喝过了……转头又说她的御射都得了两个乙——这至少是练过的,穷的揭不开锅,结果还能有空、有闲、有钱来练御射?”   “最可笑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穷,结果转头就选了制香这门课——这门课有多费钱,有脑子的人只想想就能想明白吧?”   “说到底,她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只想着拿我们这些比她有钱的做冤大头,做垫脚石……”   其实,钱满月到底年纪小,这些的手段也略显粗糙,又或者是她看不起自己和杜青青这样的“傻子”,说起话来也不甚用心,前言不搭后语的,根本就禁不起深究,也就是欺负杜青青单纯罢了。   甄停云原是觉着这人也就是有点儿小心思,觉着事情不大,怕惹麻烦,也就没揭穿。   没想到钱满月真真是恶毒且胆大,在她已经委婉拒绝后还敢打她的主意! 第60章 价几何   钱满月张大嘴,有心要辩又不知从何辩起,想要寻死觅活却又想起适才银簪抵在脖颈上时的冰冷刺痛。   最后,她只能伏到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可是,屋中的另外两人,甄停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仿佛是在欣赏表演一般。就连杜青青,她不似先前那样上来安慰,反倒后退了几步,只用那怀疑以及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伏在地上痛哭的钱满月。   钱满月的额头半抵着冰冷的地面,眼泪如水似的从眼底流出,可她的心里却忽然升出无法言说的冰冷与恐惧——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可这样的感觉却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   以往,她可以狡辩,可以嫁祸,可以将用言语的技巧将那些事推得一干二净。可如今,甄停云却是早早看破了她的伎俩,直言道破。   以往,她可以哭诉哀求,可以寻死觅活,或求或逼得旁人放过自己,可甄停云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狠心,她不过是拿了簪子出来,甄停云就真敢抓着她的手把簪子抵到她的脖颈。   ……   钱满月往日里自觉聪明,智计百出,此时竟也是手足无措,无计可施。以至于使她回想起自己的顺风顺水的过往。   钱家那样穷,钱父重男轻女,钱母懦弱无能,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能过的。可钱满月却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硬生生的闯出一条路来——她借着钱母在隔壁林财主家做活的机会,想方设法的哄了林财主家的姑娘。那林姑娘比杜青青还蠢,拉了钱满月一起念书,说是要一起考女学,结果她自己没考上,钱满月却考上了。   可惜,林姑娘蠢,赚下大笔家财的林财主却不蠢,他为这事发了火,就连钱母的活计也丢了。钱家险些便要因此揭不开锅,一家子上下也都怨她心大作怪,还说没钱给她上女学。偏钱满月就是有法子,她拉着钱母寻死觅活的哭求,又与钱父跪求赌咒,说是以后学业有成嫁了好人家一定会帮衬家里、帮衬三个弟弟……于是,钱家这样精穷精穷的人家,最后也竟也被钱满月说动,咬牙借了银钱供她上女学。   钱满月原都想好了,等她进了女学,自有手段能结识愿意给她花钱的冤大头——反正,那些女学生有的是钱,估计也不在意给她的那点儿。从进女学起,她就绝不会再回那个泥潭似的家,她会一步步的往上爬,爬到钱家所有人都够不着的地方,嫁进好人家……   可惜,钱满月的美梦才开了个头,恍恍惚惚间似乎就要结束了。   钱满月哭得眼睛都要干了,心中的恐惧却是越发浓厚,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甄停云把这事说出去,她不能被退学!她好容易才从钱家那样的泥坑里爬出来,要是现在被人赶出去,家里借来给她上女学的钱还不上了,钱父肯定会要想法子卖了她,或者把她嫁去给人做妾,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里,钱满月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她甚至不敢再哭,只红着眼睛,艰难无比的膝行到甄停云的面前,哀声求道:“是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停云,求你饶了我这回吧?要打要骂,我都不会反抗的。”   “你要是觉着打我脏了你的手,那我帮你打!”说着,钱满月自己就抬起手,左右开弓的在脸上打了个两个耳光。   啪啪的巴掌声回荡在安静的屋舍里,清脆而响亮。   甄停云却仍旧不应声,,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钱满月只把自己打得脸肿,眼见着甄停云毫无一丝动容,只得放下手,接着哭着道:“真的,我要是被退了学,回去就没活路了。求你了,停云,你就当是饶我一命吧?我起歪心祸害你的香料不假,可,可也不至于为着一点儿香料就要我赔上一条命吧?”   说着说着,钱满月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心头涌动的恐惧,捂着脸哭出声来,近乎崩溃:“不过是一些香料而已。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   甄停云原还只是冷着脸听她诉苦,就像是看着戏台上的人唱戏一般,欣赏她唱作俱佳的本事。只是,听到这里,甄停云终于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她伸手去抓钱满月披散下来的乌发,逼着她仰起头与自己对望。她不错眼的看着钱满月那张涕泪交流的脸庞,彼此对视着,一字一句的逼问道:“都到现在了,难道你还没想明白,还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和你说?”   钱满月咬着唇,想要忍住哭泣却还是掉下泪来,眼里闪过一丝后悔与慌乱,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狼狈且难看。   “这些香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甄停云抿了抿唇,正要往下说忽而又顿住声。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细若游丝、微不可察的思绪自心尖掠过,几乎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对于她而已,元晦已是如此重要的人了吗?   想到元晦,甄停云的语声稍稍一顿,随即方才沉声往下道:“这是他的心意。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宝物。至少,比你这样的人要重要多了。”   若是其他的人,此时此刻,听到甄停云这样的言语,要么羞惭欲死,要么绝望茫然,甚至还可能满腹不忿。可钱满月却不一样,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韧性和忍耐力,以及近乎于没有的羞耻心,哪怕此时的她看着甄停云的微笑如堕冰窟,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可她还是能够尽量稳住声调,苦苦哀求道:“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停云,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顿了顿,钱满月又咽了口口水,口中苦涩,苦苦哀求道:“我赔好不好?我把香料赔你。”   甄停云本要拒绝,可是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点点头:“好啊,明天就有制香课。到时候我们把香料给先生,让他来估量价钱。你要是能把钱赔给我,那我就当这事是过去了。要是你赔不起,那我就只能把事情告诉女学里的先生,请她们为我做主了。”   钱满月闻言,如蒙大赦——真要是被扣上偷盗的名声,女学肯定会让自己退学的。如今只是赔钱,已是极好了……   这么想着,钱满月甚至都开始思量起自己手头的银钱:她手里有入学前钱母悄悄塞给她的私房钱,也有昨日退了香料后香料铺退给她的银钱,实在不行再寻人借一点,总是能赔上的。至于以后……只要她能留在女学,便是没了杜青青和甄停云,总还是能够找到下一个给她花钱的冤大头,毕竟女学里最不缺的就是蠢笨如猪的“大小姐”。   钱满月闻言,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消失无影,浑身一软,险些便要瘫倒在地上。   甄停云面色不变,眼里却是冷冷的。她之所以会这么说,自然不是想要原谅钱满月,只是不想再和对方再歪缠下去了。如今已是入夜,要是再说下去,或是逼急了钱满月,甄停云只怕都不敢在屋子里睡觉了——像钱满月这种恶毒且胆大的人,要是豁出去了,还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敢做。   正所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停云自觉不是君子,但她还是觉着对于这种自身安危的问题还是应该谨慎些。   所以,甄停云索性便给钱满月一个希望,把这事推到了明天。以她对元晦的了解——哪怕初次见面时那样狼狈的元晦,转头就能捡回一袋金子;自己过生辰那日,对方随手就能送一箱子珠宝玉石和古董名画……可见,元晦出手的必是好东西,他送给自己的香料肯定不便宜,以钱满月这点儿家底,估计是赔不起的。既然赔不起,那就只能请她去退学了。   这么一想,甄停云胸中闷气出了大半,理也不理还瘫软在地上的钱满月,直接拿了水盆等物要去盥洗间洗漱。   杜青青呆了片刻,也跟着跑了出来,口上道:“我们一起吧。”   一直等出了门,杜青青才大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我现在都有点害怕和她一个屋子……”说完,她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样背后讲人坏话不大好,不免吐了吐舌头。   甄停云看了杜青青一眼,面色淡淡,心里倒有些讶异:她原还以为杜青青会抱怨自己早已看透钱满月却没有提醒她,结果,杜青青对此居然还真是浑不在意。看样子,心大的人也确实是有心大的好处……   甄停云本还想着要不要换个单间,如今倒是又改了念头:若钱满月退学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自己和杜青青,和杜青青这样心大、容易相处的在一间屋子似乎也不算是为难的事情?   *************   制香课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钱满月昨夜里既后悔又害怕,抱着被子哭了半个晚上,好容易睡着了,结果又被噩梦惊醒。所以,她这一整日都有些恹恹的,心不在焉,好容易熬到制香课上便忙提起精神,紧挨着甄停云坐着,生怕甄停云一时嘴快说漏了嘴。   她是真不懂香料好坏以及类别,她只当甄停云既然提前准备了,那就肯定是制香课上要用到的,便想着偷一点来自己用。等到杜青青帮着她置办香料的时候,她既能极有风骨的表示自己不用很多,还能转头退了香料赚点银钱……   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是甄停云竟是非要追究这事,她的一颗心仿佛被灌满了冰渣子,又冷又沉,只余下说不出的惶恐与后悔。   此时,她只能紧紧盯着甄停云,忐忑不安的提防着对方把事情说出去。   然而,钱满月也不是傻子,她在心里近乎清醒的意识到了一点:就算甄停云把事情说出去了,她又能拿甄停云怎么办呢?!说到底,一步错,步步错……   结果,甄停云居然真就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恭恭敬敬的将那些剩下的香料拿上去给先生过目,口上说道:“这是家中师长给我准备的香料,昨日被人损坏了大半,实是可惜……我便想着来请教先生,不知这些香料作价几何?”   负责制香课的虞先生闻言微微蹙眉,但还是伸手接过了甄停云递来的纸包。   虞先生乃是当世的香道大家,很多时候只略一闻便能分辨出许多香料,也正因此,她此时细嗅其香,脸上神色不由也变了变,抬手便打开了包着香料的纸包。   如冰片、苏合、安息等基础香料,她只略看了一眼便已明了。   最后,她的目光便落在最末的几块香料上,一贯沉静温雅的面容便似冰面碎裂,显出了无法抑制的惊色。   “竟然真是沉水香!”虞先生情不自禁的用器物,小心的拾起那块香料,细细打量,犹自感慨,“沉香可分三种,其上者入水即沉,名‘沉水香’;次者半浮于水中,名为‘栈香’;最末浮于水上,名为‘黄熟香’,你这块沉水香真乃上上品!”   随即,她又小心翼翼的拾起另一块香,深品其香,既惊且喜,竟还有几分恍惚和不敢置信:“果然是白奇楠!这香味,只要闻过的,此生再不会忘。”   一时间,虞先生仿佛已忘了面前的两个学生,只垂首静静的细品其香,如痴如醉,竟是有些沉醉不知旁事的模样。   甄停云只得提醒她:“先生,这白奇楠是……”   虞先生闻声回神,这才与跟前的女学生们解说道:“据说,前朝有一位巨贪被抄了家,人们从他家中抄出了五千斤沉香与三块奇楠——纵然那巨贪在当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他手里也不过只有三块奇楠!由此也可见奇楠之珍稀罕见。”   “奇楠的质地比沉香更加柔软,它无需燃烧便能散香,其香纯正持久,奇特罕有。最奇异的是,当你将它置于熏炉时,你会发现,它的头香、本香和尾香亦是各有不同——每见此香,每品其香,我便要感慨自然的神奇莫测。你们要记住,这才是真正的可遇而不可求,堪称无价的奇香。”虞先生徐徐道来,语声柔和而沉静,“也正因如此,方才有人会说‘积德三生可闻奇楠香;积福八生方品奇楠香’。”   “而奇楠又分为白奇楠、莺歌绿、兰花结、金丝结、铁结等。你这块是上等白奇楠,最是珍贵。”说着,虞先生又拾起另一块切面为墨绿的香,郑重的与她们介绍道,“这是莺歌绿。”   甄停云从未听说过这些,此时自然是认真听讲,心中颇有兴趣。   与之相反的是钱满月,她此时已是大致猜到了甄停云这些香料的价值,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住。   事实上,哪怕是虞先生,她此刻的心情也并不平静。   要知道,虞先生她制香半生,见多识广,此时都要怀疑自己这辈子积攒的福气是不是都用在了今日?她究竟是何德何能,今日竟能够看到这么多稀世罕见的奇香珍品同在一处。   这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随即,虞先生又看到了最后那块白色的香块,嗅了嗅,不敢置信的看向甄停云,问道:“竟然真是龙涎香?”   甄停云有些不明所以。   虞先生心里却是又惊又疑:龙涎香也分上中下等,上等白褐色,中等褐色,下等灰黑色。眼前竟然就是上上等的龙涎香,其色已近乎于白。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龙涎香乃是御香,皇家特用,哪怕流落民间也是要贡上的。这样一块上上等的白色龙涎香,便是在皇室中也是少见,如何就会落在甄停云这样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手里?   想到这里,虞先生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更是复杂,心中思绪纷乱:这些珍贵罕见的香料原该好好珍藏才对,怎么就到了这一个才学香的小姑娘手里?那位赠香的师长难道就不怕甄停云这初学者不懂香,不知轻重,胡乱糟蹋了?   等等!糟蹋?!   虞先生忽然想起了甄停云起始的那句话——“这是家中师长给我准备的香料,昨日被人损坏了大半……”   被!人!损!坏!了!大!半!   虞先生只觉得脑中一阵的眩晕,反复回响着甄停云那后半句话。   只要一想到这些珍贵到难以言喻的香料竟是被人损坏大半,虞先生简直心痛如割,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谁人能够不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虞先生:心痛,快打120   甄停云:……   傅长熹:……   钱满月:等等,我觉得我也需要急救! 第61章 退学   虞先生足足用了一刻钟,这才压下了心头的痛惜,转口问起甄停云:“这么珍贵的香料,你怎么能不好好收着呢?!竟还被人毁坏了……”   说着说着,虞先生又是一阵的心痛,好容易才忍着心痛开口问道:“说罢,究竟是何人毁坏了你的香料。”   虽然虞先生痴迷香道,但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甄停云此时来请她辩别香料是为了什么——多半是为了与那毁香的人说明这香料的价值,与对方讨要赔偿。虞先生心里痛惜香料被毁,自是站在甄停云这边,便道,“其他倒还好,我适才说的那几块香,但凡有所损坏,其价值必也是不可计量,难以估计的。”   说着,虞先生语声微顿,不由感慨:“若是寻常人家,只怕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   话声未落,一侧的钱满月已是脸色惨白,眼前一黑,竟是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见状,虞先生也顾不得与甄停云解说其他,连忙叫人过来,扶起晕过去的钱满月,又吩咐人去请女学里的女医过来给这晕倒的学生看诊。   这般一折腾,待得女医过来扶钱满月出去后,屋中方才又安静下来。虞先生盯着甄停云把那些香料重新包好,这才拿了条素白的绢帕仔细的擦了自己的手,抬眼去看甄停云,道:“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停云原也没想瞒着,更何况这是当着女学先生的面。于是,她便垂手恭立在一侧,老老实实的将昨晚上的事情托盘而出。为了表示自己所言无虚,甄停云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若是先生还有怀疑,大可以让与我同屋的杜青青过来——昨日发生的事情,她亦是人证。”   虞先生深深的看了甄停云一眼,忽的莞尔一笑,摇摇头:“不必了,你是楚夫人的弟子,她看人的眼光,还有你的人品,我是信的。”   甄停云还真没想到虞先生竟然还知道自己拜了楚夫人为师这事。   见她这般瞠目结舌,虞先生也不由一笑,倒也不逗她,坦然道:“你与楚夫人的拜师礼,我虽没过去也是送了礼的,自然知道你的事。”   甄停云这才恍然。   因着楚夫人的缘故,虞先生对甄停云还是存了些善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主动道:“这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替你与院长禀明,请她出面解决此事。过几日便是两校联考,你做学生的还是当以学业为重,莫要为着旁人旁事反误了自己的事。”   甄停云心知:虞先生这么说,钱满月退学的事情也算是定下了大半。她心下既是感动,连忙躬身一礼,郑重的应了下来。   眼见着甄停云这般乖巧知礼,虞先生对她的观感又好了些,略作犹豫,还是提醒了甄停云一句:“这龙涎香乃是御香,皇家特用,哪怕流落民间也是要贡上的,而你手上这块龙涎香,其色近乎白,堪称上上等,便是在皇室中也是少见。”   甄停云闻言一怔。   虞先生见她果然不明此事,略松了一口气,耐下性子接着道:“我并不知道那位将这些珍惜香料赠你的师长是否知道龙涎香的特殊,但是我们制香课是不会用到太过珍贵的香料的,尤其是龙涎香这样的御香。所以,我还是建议你找个机会把这块龙涎香还给你那位师长。”   甄停云心知虞先生这是有意提点自己——否则,这般的事,她大可不必多言。甄停云心下更为感动,连忙垂首应声:“是,谢先生提醒。”   虞先生微微颔首,该说的也都说了,她起身欲走却又忍不住回首去看那些珍稀罕见的香料。   虽然那些香料已是重新包好,可虞先生这样的香道大师原就嗅觉灵敏,此时依旧能够嗅到空气里那淡淡的余香,实是令人心生醉意,连话都多了起来:“说来,那钱满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倒也不是她傻,不过是见识有限,眼界有限,不知你那香料的真正价值罢了。你既是选了制香这门课,也需得多用些心,好好学一学。否则,岂不辜负了这些好香,也枉费了那位赠香师长的好意?”   说到这里,虞先生自己都笑了,不由也是感慨:“说来,你这位赠香的师长也实在是大方。哪怕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香料同在一桌……”   说罢,虞先生自嘲的笑了笑,倒没有再说下去,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抬步出门了。   甄停云送走了虞先生,又抬手将桌案上的那些香料收起来,心里则是开始琢磨起那块龙涎香来——元晦他究竟知不知道龙涎香的特别?而且,这龙涎香既是御香,元晦又是哪来的呢?难不成,是摄政王赏给他的?可摄政王无缘无故赏他这么一块香做什么?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甄停云也是满心疑团,偏偏她眼下还在学里,不好外出去找元晦询问此事,只得将那块龙涎香格外小心的包好,想着过些日子便将这块香还回去给元晦,顺便问个清楚。   ********   钱满月的事情解决的很快。   傍晚的时候,甄停云与杜青青正在屋里聊莳花之事。   因着杜青青今日才上了莳花课,回屋的路上还剪了几枝还沾着雨露的花枝,自己翻了个白玉花囊出来,小心的插上去。她将插了花枝的白玉花囊摆在窗台边,笑着与甄停云显摆自己在课上学到的一些莳花技巧,洋洋得意的自夸:“我这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别说,屋里摆上个白玉花囊,插几枝时鲜花卉,真就好似是平添了许多鲜活甜美的颜色,就连空气里都带上了一丝丝的花香。   怪道那些公卿府邸的贵妇人们,闲来莳花弄香,这也确实算是打磨时间,令生活增色生香的逸趣了。   见杜青青这般兴致勃勃,正捧着书看着的甄停云也应和了两声:“我还挺喜欢这样自然的花香果香的。其实,制香上用的许多香料也是取自花草,如龙脑、苏合等皆如此……”   两人说得正高兴,忽而便听得外头有人推门,抬目去看却是钱满月。   钱满月脸上已无半分羞赧,只目光怨毒的回视了她们一眼,声调极冷,似讥似讽:“不用这么看我。”顿了顿,她冷笑了一声,直接道,“我要退学了,现在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杜青青连忙移开了眼,不看她也不与她说话。   甄停云倒是看了钱满月一眼:“你该明白:你之所以会被退学,是因为你偷盗,你损坏我的香料却又赔不起。”   钱满月咬着牙,挤出一个笑来,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啊,托你们的福,院长急着要我退学,还把我入学时交的银子都还了我。我这几日在学里白吃白住,还能与你们这样的大家小姐同处一室,实是我的荣幸。”   说罢,钱满月将被褥等物随手一卷,这就要抱着东西出门。   甄停云翻了一页书,看着她的背影,忽而道:“你也别总觉着自己聪明,旁人愚蠢,岂不知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是,这回是我眼界有限,认不得你那香,犯了蠢。”钱满月闻声回头,最后环视了一圈屋舍,最后才将目光放在甄停云身上,“我会记着这次教训的。”   说罢,她抱着那些东西,摔门就走,哪怕手上抱着东西十分吃力,可她还是昂首挺胸,如同天鹅般仰着头,硬是走出了咄咄逼人的声势,全无初时的羞赧内向。   杜青青直到此时方才开口,小声道:“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她也实在是怵了钱满月这样的人,连话都不敢多说。   甄停云道:“人都说‘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钱满月这样的,总不好真将她逼到了绝处——这样的人,有野心也有算计,但她最是能忍能狠,只要不到绝处就不会豁出去。你没听她说,院长还把她入学的银子都还她了?估计,院长也是不想逼她太过,还是留了些余地。”   杜青青想起钱满月做的事仍旧心有余悸,难免担心,低声道:“要是,她想报复我们怎么办?”   甄停云:“……那,到时再叫她赔我香料钱?”   杜青青被甄停云这话逗得一笑,到底还是把钱满月的事情搁下了。   于是,屋子里四张床榻,最后只剩了杜青青和甄停云两个人。   为此,她们这一排三间屋子,其他两间屋子的人对着甄停云都十分敬畏,早上盥洗间遇着时还额外小心的打招呼见礼。杜青青听了八卦,贼兮兮的回来说给甄停云听:“外头都传,说你手段特别厉害,一进来就踢了个姑娘出去;才上一天课又把钱满月也踢了。如今,她们都在打赌,赌我能在这儿住几天呢。”   甄停云:“……”   杜青青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这样也好,以后就没人敢来这里和我们挤了。就只咱们两人一间屋子,也挺空的!哈哈哈!”   甄停云:“……”   过了片刻,甄停云才回了一句:“算了,你高兴就好。”   传言这种东西,果然是越莫名其妙越能传播开去。   反正,传到后头,连杨琼华都知道了,还来打趣了一回。   甄停云却是不以为意,主要是马上就要两校联考了,甄停云只恨人为什么还要吃饭睡觉,否则她真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都埋到书本里。   杨琼华打趣完了,见甄停云只埋头看书,只得缓声安慰对方:“你也不要太紧张,放松些。要不然,考试时反倒发挥不好。”   甄停云终于从书里抬起头,自嘲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这点儿基础,能有发挥余地就不错了,还管发挥好不好呢。”   杨琼华被她逗得一笑,笑过了又去拍她的肩:“你这样,就有些妄自菲薄了。虽说你考入女学时那五甲一乙确实是有运气的原因,可也有你积累到了也努力过了的缘故。所以,哪怕你如今比不得周青筠这样的六甲全才,未必会比后头那些人差到哪里去。”   “天赋乃上天所赐,最是不可强求;经验与积累则是过往所遗,最是需要时间。只有努力,是你我当下都可以把握的。停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学则殆’,你比她们更努力,总有一天会超过她们。所以,你真不必如此着急。”   所以说,才女就是才女,夸人的话也比其他人说得好听。听着杨琼华的话,甄停云心下也是美滋滋的,正想着是不是也要夸一夸对方,也算是意思意思,商业互吹,彼此互捧。   结果,杨琼华想了想,紧接着便总结了一句:“当然,这次能不能上两校的前百红榜,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虽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甄停云还是好气啊。   *******   其实,这次两校联考,着急的也不是只有甄停云。   毕竟,这两校联考也不仅限于才入学的新生,连甄倚云也是要考的。   去年入学考,以及去年的两次联考,甄倚云都是她们那一级的榜首人物,力压群芳,风光无限,方才被称才女。也正因此,甄倚云身上也压着沉甸甸的压力。   尤其是,自今年甄停云入京,甄家林林总总的出了许多事情,多少也耽误了些甄倚云的功课。便是甄倚云自己,她已及笄,难免要记挂自己以后的婚事,总想着讨好燕王府小郡主,总想着结识燕王世子这未来储君…………人的精力也都是有限的,甄倚云搁在外事上的心思多了,在学习上自然也没了往日的专注与认真。   为此,何先生这做先生的也明里暗里的提醒过甄倚云几句。   可甄倚云只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毕竟,甄倚云她是穿书女,她早有自己的三观和认知,自觉眼界更比其他人更高,自己才是看得更远的一个:考女学读书等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个才女名声,而这才女名声也只是婚嫁上的一个筹码罢了。她既是已经知道燕王世子乃是未来的皇帝,自然应该趁着对方还未被立为储君的时候设法接近对方,嫁给对方。等她嫁给燕王世子,成了皇后,母仪天下,难道还会有人计较她过往的成绩?   眼见着甄倚云心思浮躁,听不进劝,甚至心不在学习,何先生只得又与裴氏说了这事,想着让裴氏做娘的劝一劝。   自甄停云入学后,甄家重回宁静,家中无事,丈夫体贴爱护,长女幼子也如往日一般聪慧贴心,便是甄老娘也没出来添堵,裴氏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许多。她还年轻,身体底子也好,这心情一好,身体也好了许多,也不似早前从裴家回来后那样病恹恹了。   裴氏到底是疼爱甄倚云这个长女的,自何先生处听说了这样的事情,少不得要与长女说几句:“明年就要结业了,万不可此时松懈。”   甄倚云对着裴氏,倒是另一番说法:“自二妹妹与祖母入京来,咱们家里前前后后出了许多事,我也请过几回假,学习上难免耽搁了些。尤其是娘您前段时间还病了,我虽不好整日侍疾,实也是忧心如焚,顾不得其他了……”   说着,甄倚云又垂下眼睫,眼眶微红,有些难受和愧疚的模样:“我原还想着要好好服侍娘,再不叫娘劳累操心。没成想,我这样不争气,反叫娘担心了。”   裴氏想着这些日子家里发生的许多事,心下也是一酸,难免怜惜起女儿来了,柔声道:“这些日子,倒是委屈你了。”   甄倚云偎到裴氏怀里,小声道:“只要娘您好好的,我便再没有委屈的。”   这样的女儿,这样妥帖的话,裴氏哪有不熨帖的?她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了抚怀里的女儿,裴氏已是在心里琢磨起来了:那庄子给了甄停云,该拿什么补偿长女才好?   自甄倚云大了,母女两个也是难有这般亲近的时候,不免偎着说了一会儿话,亲密得很。   过了一会儿,甄倚云方才从裴氏怀里起来,拿帕子擦了擦泪,不好意思的道:“呀,真是的,我都这样大了,还叫娘您见笑了……”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她不经意的转开了话题,“说来,这两校联考,二妹妹也是要参加的吧?她一个人住学里,也不知道学得怎么样了?”   裴氏听她说起甄停云,眉心不觉一蹙。随即,她又想起裴老太爷的责骂,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喜,尽量用平稳客观的语气说道:“她不比你,你是早早开蒙,自小就用功刻苦的。她这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考前赶了几日急功罢了,到底是基础不扎实。便是入学考的五甲一乙也多是侥幸。这回两校联考,只要她能考个及格,我做娘的也不必愁了。”   甄倚云也是这样想的:自来基础最是难补。甄停云已是错过了十多年,如今便是再刻苦再努力,总也不能一夕之间就把那十多年都给补上。这回的五甲一乙也就是个侥幸,两校联考才是真正检验基础以及能力的。以甄停云的实力,只怕不垫底都算好的了……再如何也都是比不得她的!   故而,听得裴氏这样说,甄倚云反倒语气宽和,犹带惋惜:“可惜二妹妹不在家里,否则我这儿倒是有些去岁联考的书册给以给她呢。”   裴氏不免接口:“这有什么可惜的?她要真在家里,只怕还有许多事,便是你真就一片好心,她也未必领情。”   “更何况,这次也是她自己非要住去学里的。难道家里谁还逼她了不成?你们三姐弟,只她一个脾气最倔,最是叫我操心。偏你父亲还总不放心,等这回两校联考出了成绩,少不得又要与我念叨。”说着,裴氏又摇摇头,并不想要多说这个,“行了,不说这个了。”   甄倚云瞧着裴氏这脸色,心知裴氏对甄停云确实是喜欢不起来——要知道,对一个人产生偏见容易,可要改变偏见却不容易。更何况,裴氏在甄停云身上也是吃了许多亏的,哪怕心知怪不着女儿,不好迁怒,但总是不可能随时都这样理智克制的。   呵!   既裴氏这般说了,甄倚云这孝顺女儿,自然是十分体贴的转开了话题,反倒与裴氏说起自己近日与小郡主的几次宴饮来。   ***********************   在甄停云与杨琼华紧张的备考中,甄倚云漫不经心的准备下,几日的时间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七月五日,也就是两校联考的时候。   这毕竟不是入学考,也没有入学考那样繁琐且郑重的考校,也就是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的各级先生们聚在一起,每一级都给出了一张卷子,然后两校一起考校学生。   这卷子主要考的就是经史与礼仪这两门女学必修课。当然,学生卷面书法好坏肯定也是占分的。   考场是抽签抽出来的,甄停云和杨琼华还有杜青青都不是一个考场,只得约好了考完后一起吃饭。   本来,杜青青用饭时还想与杨琼华讨论答案,甄停云坚决不听,这两人这才闭了嘴。   于是,早上考经史,下午考礼仪,第二日也就是七月六日则是京都女学里针对学生们所选副课的初步考核——这只算是小考核,也不算十分重要,主要是教授副课的先生们需要对自己学生的基础以及进度摸一摸底,以此确定接下来的教学计划罢了。   这么连着两日下来,也就到了七月七日七夕节。京都女学放假休息一天。   与前几次的赏花或是赏灯不同,这一回,京都女学的主题与以往不同,乃是游船和放河灯——据说,女学里还准备了许多女学生们自己做的河灯,或是形态各异,或是题诗题词。既可以放于河上,也可以售给游人,非常有用。   另外,京都女学里还提前几天,特意在学里招募了一下愿意在七月七日义务到学里帮忙的女学生们——这就好比入学考那日,自愿到女学饭堂里维持秩序的女学生一般。   杨琼华早就有言在先,考完了试直接拉上甄停云去报了个名。   于是,等到七月七日这天,甄停云与杨琼华也都换上了京都女学特有的红衫白裙,站在东门口,负责接引游人来客。   第62章 燕王子   谢秋雁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唐贺正一脸正直的看着案上的卷宗。   谢秋雁也算是看透了姓唐的德行,当即便快步上前,然后垂眼往桌上一瞥,几乎冷笑出声:呵,卷宗上面果然是京都女学地形图……   姓唐的狗逼搞起事情来也是很认真努力了。   唐贺自然也注意到了谢秋雁的目光,但他理直气壮,随手就将女学地形图收好了,反倒转口问起谢秋雁:“你怎么来了?”   谢秋雁:“……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了。   到底是王爷的事情重要,谢秋雁憋了口气,还是先开口把自己这儿得来的消息与他说了:“我去看过了,今日女学东南西北四处大门皆开,甄姑娘是在东门口。”顿了顿,他又道,“我在路上动了些手脚,如无意外,世子他们应该会从东门入。”   只是,话到此处,谢秋雁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算如此,今日女学门口那么多女学生,世子他们也不一定会注意到甄姑娘啊?”   “无事,”唐贺早就想到这一节了,说起话来也是成竹在胸,“今日裴阁老的长孙裴公子也会与荣世子等人同去。裴公子乃是甄姑娘嫡亲的表兄,总还是认得自家表妹的。表兄妹难得碰上,少不得要说几句话,而荣世子……”   荣世子那是见着美人就爱套个近乎什么的,甄姑娘生得这般美貌又是此前没见过的,荣世子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凑上去。   谢秋雁也是知道荣世子性子的,脸上不免显出几分惨不忍睹的表情——唐贺这是和荣世子有仇不成?怎么就尽挑着他坑?   想着荣世子在王府这几日对自己也颇是亲近,谢秋雁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荣世子还是小孩脾气,一向也没坏心。反正今日女学多得是人,你何必非要挑他?”   唐贺叹口气:“若只是一般的人,以殿下之心高气傲,如何又会看在眼里?”   估计荣世子这般家世容貌皆是上佳的天之骄子,摄政王才能稍稍看一眼,觉着不放心。   嫉妒乃是人之天性,无论男女皆不例外,只要让摄政王撞见荣世子和甄姑娘的接触,说不得便会生出嫉妒。那么,想必他也就能稍稍开窍,想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毕竟,天底下可没有因为学生亲近外男就心生嫉妒的先生。   当然,机会难得,唐贺另外还准备后手。   想到自己后面的安排,唐贺不动声色的抬起眼,往那张才收起来的京都女学地形图看了一眼。   谢秋雁作为经常被唐贺挖坑埋了的受害人,不由心生警惕:“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了?”   唐贺哈哈了一下:“怎么可能。”顿了下,他又端正神色,特意交代,“总之,今日王爷出门,你一定跟紧王爷,到时候随机应变就是了。”   谢秋雁:“……”总觉得好像又要被坑了。   唐贺自然也能察觉到谢秋雁怀疑警惕的目光,面色如常的补充道:“你是要跟着殿下出门的,难不成,我还敢连殿下一起算计?”   这么一说,好像也对——唐贺这些算计,如今说来也不过是敲敲边鼓,可若是真敢算计王爷,回头王爷就能赏他一顿板子,叫他半年下不来榻。   想到这里,谢秋雁总算是安心了些,嘴里冷哼道:“只盼今晚的事情能如你说的那样顺利就好了。”   唐贺神色自若:“肯定会顺利。”   “不过,现在就有一个问题。”唐贺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宫中来了人,请殿下入宫议事,至今还没回来。”   诸事皆备,只欠东风——可他们又该拿什么借口把这东风从九重宫中引出来?   就在唐贺蹙眉沉思着该怎么把自家王爷从宫里叫出来的时候。   谢秋雁这铁憨憨却是福至心灵,忽的问了一句:“你说,王爷他知道今天是七夕吗?”   唐贺:“……”   事实上,傅长熹还真不知道——自他年少时一气之下将赐婚圣旨丢回孝宗皇帝脸上,转头便去了北疆,此后十余年,兵荒马乱的,还真是再没过过七夕节,自然早就忘了这一茬。   所以,当他坐在慈恩宫时还有些不耐:真不知道郑太后又在打什么主意——今日一早就派人来王府传他进宫,说是有要务商量,结果他入宫后却是连小皇帝都没见着,反到是被郑太后拉着说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事。   就这么点小事还非得拉着他说到现在,甚至要留他在慈恩宫用晚膳……   傅长熹素来厌恶郑太后,连看都懒得多看,真心觉着若是叫自己对着这么一张脸吃饭,也是有够恶心,更是倒胃口,哪里能够吃得下饭?只是,他虽有心要走,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只得冷着脸坐着不说话。   郑太后自然是看出了傅长熹的不耐,不由柔声一叹:“王爷还是这般脾气。”   傅长熹只淡淡的扫了郑太后一眼,也淡淡回她:“百人百脾气,本王这年纪,这脾气想来是改不了了。”   郑太后被他这冷冰冰的话噎了一下,也不恼,绝艳的脸上反倒露出淡淡的笑。   此时殿中已是掌灯,另有嵌在壁上的明珠生辉,整个慈恩宫都是明亮若正午之时,郑太后往日都着素色衣裙,今日却是难得的换了身颜色明亮的衣裙,衬得她颜色更美。   此时,她端坐在凤位上,云髻鸦黑,眉目如画,虽只一笑,足以倾城。   傅长熹却是嫌恶的蹙了蹙眉头,微微侧过头,甚至都不想看她一眼。   也就是此时,外头忽而来报——   “禀太后,摄政王。王府来人,说是府里出了事,还请王爷出宫商议……”   傅长熹终于得了借口,简直是一刻都不愿多坐,立时便拂袖起身,道:“既王府有事,本王也该回去了。”   不待郑太后应声,傅长熹已是径自起身,阔步往外走去。   郑太后一双妙目紧盯着那愈行愈远的背影,抬手便将案上的杯盏一并拂落了。饶是如此,郑太后仍是余怒未消,抬眼环视了一圈左右,忽而抬起手。   长指纤纤,白皙娇嫩,犹如新剥的春笋。   只见她抬起手,用指尖轻点适才禀话的太监,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声调仍旧优雅而冷淡:“来人,把他拉下去。杖毙!”   太监甚至来不及讨饶,已是被人塞了嘴拖了出去。   郑太后这才觉着好受些。   只是,此时方才出宫的傅长熹的心情也不甚美妙。   尤其是知道了外甥找人结伴去京都女学的事情,傅长熹原本就不甚好看的脸色当即就更难看了——   唐贺是这样说的:“王爷怕是忘了吧?今日是七夕,外头热闹得很,女学里也办游园会。荣世子在王府里待不住,便约了裴公子等人,说是要去京都女学寻乐子了呢……”   京都女学!   寻乐子!   傅长熹感觉有人在自己胸口锤了两下子,胸里闷着一口气,差一点就能呕出血来。   唐贺还要火上加油,故作不知的问道:“王爷这是要回王府用晚膳吗?”   傅长熹沉着一张脸,眯起眼看唐贺一眼,似是警告:“庆之,言多必失——你的话太多,未免着了痕迹。”   唐贺闻言脸色一变,不由垂下头,神色恭谨:“是,属下逾越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傅长熹微微阖眼,五官的轮廓因此而稍稍柔和。片刻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闷在胸口的气缓了缓,到底还是开了口:“去京都女学。”   唐贺紧绷的肩头也松了下去,他忽然间想起佛经上的一句话: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纵然那蜜淌在刀口,依旧有人甘冒割舌之痛,只为舔舐刀刃上的那一点点的甜蜜——世人之求爱,莫不如此。   哪怕是摄政王。亦如此。   *********************   荣自明一行人已是到了京都女学的东门口。正如唐贺所想象的那样,才入门的裴如松第一眼便看见了立在门边的女孩。   当年,裴氏不过是在树下持扇掩面,遥遥的投去一瞥,便能令甄父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由此也能想见那是何等动人的容色。   而甄停云原就生得颇似裴氏年少时,或者说是更胜一筹。   裴如松才从车上下来,抬眼去看,只一眼便见着那年纪尚幼的女孩雪肤玉貌,妍丽灵秀,身着红衫,哪怕只安静的立在门边,亦是袅袅娜娜,引人注目。   那么人自门口进进出出,时不时便要有人悄悄去看她,便如同看着枝头如火的玫瑰,那颜色尤其吸引人,可要是离近了又怕刺扎在手上,不疼却又痒痒的。   裴如松不由的便叹了一口气:他与甄停云虽只见过一次,可对着小表妹,他确实也是印象深刻。甚至,前不久,裴家还因着考试凭证那事闹了一场,自家妹妹很是被教训了一番,很是生了一病,至今还没好全,还被关在家里读书,连房门都出不得。至于母亲裴大太太,虽裴老太爷做公公的并未多说什么,可裴大爷做丈夫的却也是气的发了一回火,还叫她交了管家权出来,以至于裴大太太如今都还在家里修身养性,真真是悔不当初……   裴如松略出了一会儿神,及时的收回了目光,反是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好友。   荣自明年纪虽小却是风流惯了的,才下车便已左顾右盼的寻起美人来。他年纪小,眼力也好,很快便见着了立在门边的甄停云,那双漂亮的凤眼立刻便亮了。   而立在另一侧的则是身着湖蓝色长袍的燕王世子傅年嘉。   傅年嘉的身量是三人里最高的,且他姿仪绝佳,此时沉默的立在人群里,肩背挺直,英挺笔直,一眼便能望见。   傅家人的五官多是轮廓深刻,英俊且冷峻,傅年嘉亦是如此。   只是,此时傅年嘉正背对着光,哪怕是从裴如松的角度看去,也只能隐约看见他侧脸深刻冷峻的轮廓,以及阴影笼罩下那近乎晦暗的神色。   也不知是不是裴如松多心了,他总觉得傅年嘉正沉默且安静的看着不远处人影。   那深沉若幽潭的双眸就那样一动不动,眼也不眨的凝视着甄停云。   如同在看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美梦,甚至不敢去惊动。   一念及此,裴如松都觉着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笑了笑,转开话题与身侧两人道:“对了,我表妹也在这里,我先去打个招呼?”   荣自明呆了呆,连忙道:“你表妹?是不是那个穿红衫的?”   裴如松感觉荣自明大约是真有些呆了,提醒她:“这里是京都女学,那些女学生穿的都是红衫。”   荣自明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又追问道:“是,那个笑起来颊边有酒窝的?”   裴如松:“……我还真没注意。”   他喜欢小表妹,主要是觉着这小表妹生得似姑母,且又刻苦好学,即便是被丢在乡下也从未放弃过学习,始终努力向上。他是喜欢小表妹的学习态度,哪里会去注意人家笑起来有没有酒窝!   结果,荣自明这混账反要转过头来说裴如松:“还表妹呢!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关心自家表妹!”   裴如松:“……”   不待裴如松出声,荣自明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往甄停云的方向去了——管她是不是裴如松的表妹,先拿这个当借口搭个讪,要不是还能推到裴如松身上。   这么想着,荣自明已经跳到了甄停云跟前,十分不见外的叫了一声:“甄妹妹?!”他总算还记着裴如松只一个姑姑,嫁的是甄家。   甄停云正检查着入园游人递来的门票,冷不丁的发现有人窜到了自己跟前叫“甄妹妹”,不免吃了一惊,忙睁大眼睛去看前方。   与此同时,甄停云的眼里亦带着真实的疑惑:这年头傻子都穿这么好看的吗?还真妹妹假妹妹的,要是不应声的话,自己会不会被打啊?!   大概是甄停云那看傻子似的目光太真实了,荣自明这样伶俐的,此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求助似的回头往裴如松那边一指:“我是和你大表哥一起来的。”   甄停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是见着裴如松,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笑着叫了一声:“表哥。”她对裴如松的印象不错——毕竟,当初他们见面的时候,裴如松态度可亲,一点也不嫌弃她问的问题浅薄无聊,还耐下性子与她讲解了许久功课,鼓励她好好学习,早起考上女学,堪称是标准的好兄长了。   裴如松闻声,也不好再拖沓,这便抬步往这边走来。   傅年嘉沉默如旧,随后跟上。   也就是此时,甄停云方才看见了裴如松身侧的傅年嘉。   事实上,如傅年嘉这样的人,原就不是旁人能够忽视的——他高大挺拔,身着锦衣,形容英俊。   有如玉人,哪怕身处人群之中也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甄停云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只是,她越看便越觉得这人很像元晦,从模样到神态,虽然仔细说的话仿佛也挑不出具体的相似,但是就是有种莫名的像,让人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这么想着,甄停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燕王府小郡主——她曾经也觉得小郡主与元晦颇有相似之处。   这么比较的话,小郡主和这男人反到是真正的相似。   想起小郡主,再看看裴如松身边这面容与小郡主颇为相似的男人,甄停云差不多也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不用猜了,这应该就是甄倚云志在必得、魂牵梦萦的目标人物,也就是甄倚云的未来夫婿,燕王世子傅年嘉。   看看傅年嘉这萧萧肃肃的英俊容貌,再想想甄倚云那德行,甄停云都觉着傅年嘉好惨啊——娶了甄倚云这样的回去,后半辈子估计是要很惨很惨了。   不过,惨归惨,甄停云根本不想招惹甄倚云看中的男人。所以,她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目不斜视的与裴如松说着话:“表哥怎么想到要来这里?”明年就是春闱了,按着这位大表哥的刻苦程度,这时候不该是在家里温书备考的吗?   裴如松对此也十分无奈:“听说今日七夕游园颇是热闹,我便陪友人出来逛逛。”   说着,裴如松这做表哥的还是关心了下甄停云的功课,又问她这回两校联考考得如何。   甄停云一想起两校联考这事就觉得心虚,连忙推了下身边的杨琼华,然后从杨琼华那边接了个灯笼递给裴如松:“马上就要入夜了,我估摸着表哥你们从这里走到湖边也要一段时间,说不得等到湖边时天就已经黑了。所以,还是带盏灯笼以备不时之需吧?”   甄停云委婉赶人,顺道还要卖个好:“这灯笼原是要拿来卖给晚来的那些游客。只我喜欢表哥,就不要表哥你的灯笼钱啦。”   裴如松瞧她这讨喜模样,也是忍俊不禁,这便看了看身侧的荣自明和傅年嘉,征询他们的意见:“那,我们先入园?”   傅年嘉并未应声,只微微颔首,下颚线条紧绷着,线条凌厉。   荣自明却没有这么好说话了。他在漂亮的小姑娘面前总是特别能放下身段,不仅不肯走,反倒睁大漂亮的凤眼,与甄停云撒娇耍赖:“你们女学的女学生不都是要给客人引路的吗?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你就不能帮着带一带路?”   这说法也确实是有的,不过一般都是为那些得了请帖的女客们引路——那些女客大多身份高贵且毕业于京都女学,她们可以直接乘舟去湖心岛上,参加今晚上特意备下的宴饮。   像荣自明这些游客,女学里倒是没有带路的强制要求,要带路引路自然也是可以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看眼缘,看女学生的自我意愿了。   不过,荣自明这样说了,裴如松略作思忖,倒底是关心自家小表妹,也说一句:“你在这里站着,还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倒不如一起进去走走,也算是赶个热闹?”   甄停云闻言,不禁看了眼杨琼华。   杨琼华自见了裴如松起便很有些跃跃欲试,此时见着甄停云看过来,连忙点头,嘴里则是道:“既然是你表哥,我们就陪着一去去学里走走呗?”   杨琼华这态度可积极得很:“如今人还不多,湖边应该还有位置,我们趁早走吧!要是晚了,人挤人的也没意思。”   甄停云想了想,也觉着站在这里既累也无聊,心里也的确好奇游园之事,不由便点了头。   ********   摄政王府的马车赶至京都女学的时候,天色已渐暗沉,守在门口的女学生都已经换了一拨。   甄停云与杨琼华早便陪着裴如松等人往园里去了,门口的游人反倒是更多了。   傅长熹坐在马车上,往外看了一眼便看见了那熙熙囔囔的人群,便觉头疼——他这样的身份,平日出行都要事先清场,自然是不耐烦去这种人挤人的地方。   尤其是,傅长熹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那些趁着夜色,悄悄在人群里彼此对望、悄悄牵手的少年少女——如今民风开放,这又是七夕节,确实是少不了结伴出行的未婚男女,可这场景落在傅长熹眼里却只觉刺眼。   唐贺自是看见了傅长熹的神色,似模似样的上前去打听消息,不一时便又回转了来,垂首与傅长熹禀道:“殿下,荣世子等人才进去不久。”   顿了一下,唐贺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又加了一句:“燕王世子也在。”这却是唐贺先时没想到的,不过多了个燕王世子,这效果只能是更好。   果然,傅长熹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唐贺在侧瞧着,还要火上添油的加一句:“因裴公子也在,是甄姑娘陪着他们进去的。”   傅长熹听完了唐贺这三句话三喘气,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正要掀帘子下车却又顿住,冷着脸吩咐道:“拿件衣服来。”他才从宫里出来,还穿着全套的藩王礼服,自然是不能就这样下去的。   不一时便有侍从捧了傅长熹惯常爱穿的玄衣来。   傅长熹换好了衣服,连鞋靴都来不及换,抬手掀开了车帘子,径自下了马车,这就往女学门口赶去。   唐贺自不敢追——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跟得上摄政王这长腿阔步?所以,唐贺只得悄悄的给另一边的谢秋雁使眼色: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这一刹那,谢秋雁仿佛想起了自己被唐贺坑过的无数次,压力山大。   只是今日女学人多,还得防备有人暗中下手。顾着自家王爷的安危,谢秋雁也不敢大意,只得抬步跟了上去。他也不敢跟得太紧,只落后几步,若前头出事立时便能赶上去。   事实上,唐贺虽是算计明白,有一句话他却是说错了——他说:“若只是一般的人,以殿下之心高气傲,如何又会看在眼里?”可实际上,当傅长熹此时站在人群中,抬眼望去,就能望见那些年纪与甄停云相近,年少俊俏的少年郎。   一时心头火起,烧得厉害,竟是再压不住。   连傅长熹自己都觉着这火气实在是来得莫名其妙,偏偏心火是越烧越厉害,一颗心仿佛也要被烧焦了,难熬得很。   甚至,他走在人群里,看着前后左右的少年少女,都觉着此时一身玄袍的自己平白老了好几岁,更与周遭这些人格格不入。   毕竟,有心过七夕的也就是那些尚且天真烂漫的少年少女,如傅长熹这年纪的男人,大多都家有妻妾儿女,哪里还有工夫来女学这里人挤人?   第63章 美人如画   事实上,傅长熹确实是与人群格格不入。   但是,他抬步走入女学时,不少人都悄悄的抬眼去看他。   毕竟是七夕节,这时候在女学里往来的也多是少年少女,一个个的华服锦衣,玉带金冠,或是呼朋唤友、或是亲密同行,说笑不断。只傅长熹一人,头束玉冠,身着玄色长袍,轻袍缓带,此时立在人群里,自是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   女学的门口或摆、或挂、或放着许多漂亮的灯笼,火光明亮无比,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还有脸上。   他的身形高大而挺拔,与那些身形尚且单薄又或是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截然不同,仿佛是行走在人群里的大型凶兽,身体里暗藏着可怕的爆发力。他的眉目冷峻,形容端肃,近乎完美的脸上带着一种刀刃般锋利凌冽的美,令人望而生畏。   如同皓月与烛火,哪怕月光极远,极冷,遥不可及,更没有手边的烛火那样的火热贴近。但是,哪怕只有微渺的一缕月光能够穿过云层洒落而下,那也是比烛火更加恒久、更加明亮、更加不可捉摸的美。   令人怦然心动。   几个结伴而行的女学生们不禁抬起头,想看又不敢看,只悄悄偷看几眼又连忙低头,你推我拉,窃窃私语的说着话。   傅长熹却是顾不得这些,他只是蹙着眉头想自己的事情——或者说,在他走入女学大门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前后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又不知该去哪里找甄停云等人,只能顺着人群往里去。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则是问自己:这样究竟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用?   就算进来了,又能如何?   京都女学这么大,这里这么多人,他就算进来了,这么随波逐流的走着,难道就能找到甄停云?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找到了甄停云,又要做什么?   他一个做先生的,又有什么立场拦着自己的学生不许她过七夕?   ……   傅长熹一边思忖一边走着,走到一半,眼角余光便瞥见了不远处的假山边的一对少年少女,他们正手牵手的说着悄悄话——他们离得那样近,仿佛情不自禁,都要贴在一起了………   傅长熹忽然就想起了以前自己和甄停云相处时的许多情景。   他们也曾那样亲近过。   许多次。   甚至,在回京的马车上,甄停云时常会挨着他坐着,像是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与他说着话,女孩的发丝时而蹭过他的皮肤,绿鬓间的幽香若有若无,总是无意间令人心生焦躁。有时候,马车颠簸,甄停云一不小心便摔到了他的怀里,实实在在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口,仿佛是被闷锤锤了一下。   直到如今,傅长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甄停云摔到他怀里的模样。   绿鬓松散,雪颊染霞,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像是浸水的黑宝石,闪闪发亮。   比他养得最好的银狐狸还要来的讨人喜欢。   还有上一回在西山,他们二人同骑,他就坐在甄停云的身后,握着她的手慢慢的拉开弓箭,瞄准方向。两人就那样紧挨着,侧头说话时,近的能够嗅到她绿鬓衣带间那淡淡的香气,几如耳鬓厮磨。   一时弓满,铁箭骤然射出,射中了那只草丛边的野鹿。   甄停云欢喜的转头看她,玫瑰花般的嘴唇开合着。   傅长熹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好似被鹿撞中的心跳。   ……   就像是被火烫到了,傅长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猝然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对形容亲密的少年少女身上移了开去。然后,他迅速而又果决的给自己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荣自明那家伙整日里只知道贪花好色,又惯是嘴甜会哄人的,甄停云年纪小不懂事,若是与他碰上,被他甜言蜜语给骗了,那可怎么好?   他总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女学生被荣自明这样的风流浪荡子给骗了吧?总还是要给自家女学生把把关的吧?   这也算是他做先生的责任!   想着想着,傅长熹已是在自己心里把自己给说服了。于是,他心安理得的顺着人流往里去,顺道还抬了抬手,把落后自己几步的谢秋雁叫了来,淡淡道:“位置呢?”   谢秋雁一时有些发怔,只恭谨站着,不明所以的看着傅长熹。   傅长熹有些不耐,但还是不得不冷声补充道:“我记得之前派了个暗卫跟着停云,你想法子问一问,他们现在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不得不说,一旦傅长熹重又坚定信念,他立刻就洗清所有杂念,头脑清明了,想起事情来也冷静多了。   这个问题,谢秋雁倒是早有准备——要是两边都撞不上,那还怎么让自家王爷心生嫉妒?   所以,谢秋雁这头一直关注着甄停云等人的去向和位置,此时他听傅长熹问起,自然是想也不想,立时便垂首恭谨应声:“之前那边已与我传了消息,应该是……那个方向。”   说着,谢秋雁还很生动简明的指了指西边的位置。   大概是谢秋雁应得太快,傅长熹反倒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冷且沉,好似腊月里的一捧雪,浇在人脸上,又冷又干,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   谢秋雁不由垂下头去,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衣衫都要被冷汗浸透了,深觉自己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玛德,唐贺这家伙挖坑作死,为什么还要拖上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好嘛!   好在,傅长熹并不想为难他,或者说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为难他上面。毕竟,傅长熹心里还是惦记着甄停云那头的事,虽猜着了唐贺与谢秋雁私下里怕是做了什么手脚也懒得追问,只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抬步便往谢秋雁指的西边去。   谢秋雁虽被吓了一跳,想着唐贺所谓的安排,不得不咬了咬牙,小心跟上去。   果然,方向对了,傅长熹又是有意找人,不一时便看见了正倚在临湖柳树边的甄停云。   以及护在甄停云身边的傅年嘉。   傅长熹觉得荣自明配不上甄停云,那是因为荣自明贪花好色、游手好闲,总之就是京中一大纨绔,大小缺点堪称一箩筐,自然算不得良配。他觉着傅年嘉配不上甄停云,主要是傅年嘉有燕王这么个倒霉亲爹…………   可实际上,燕王如今修道,多是住山上,整日里就知道炼丹吃药的,还不知能活几年。   再者,除去燕王这倒霉亲爹,以傅年嘉这燕王世子的出身品貌,这样的才干品性,素日洁身自好,还有个明理的燕王妃,只怕京里多得是未婚少女想要嫁过去。   此时此刻,便是傅长熹都忍不住的想起了甄停云在西山别院与他说过的那些条件。   “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其他的,先生您就看着办吧……”   且不论傅长熹这做先生的私心,傅年嘉竟是每一条都完全符合。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胸中却仍旧如火烧一般,甚至烧得更加厉害了。   他不知不觉便顿住了脚步,站在后方的位置,看着傅年嘉一面伸手护着甄停云左右,以防她被来自后方的人群推搡,一面用另一只手手扶着甄停云。   傅年嘉一向冷淡,此时却微微蹙眉,垂头看她,英俊的脸上似是担忧。   湖边多有灯笼烛火,甄停云身着红衫,雪白的脸颊映着夜晚的火光和那鲜艳的红衫,微微的带了些霞红的颜色,被那乌黑的发髻一衬,竟有一种近乎惊人的明艳。   美人如画,美人与美人,湖畔柳边彼此相依,又有灯火阑珊,自然更是美如画卷。   傅长熹安静得站着,凝目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慢慢的蹙起眉头,薄唇抿着,如同两片薄薄的刀片。   第64章 出生就输了   事实上,甄停云脸上确实是带着些许晕红,但却不是含羞着脸红,而是尴尬到脸红。   让时间稍稍退后些。   甄停云与杨琼华两人点头答应陪着三人进女学逛逛,荣自明自是最高兴的一个,当即便要往甄停云身边挤。裴如松这做表哥的却是早有准备,抬手就将甄停云拉倒自己与傅年嘉两人正中,倒是免了荣自明挤来挤去的事情。   荣自明:“……”我知道你防我,但是把我和傅年嘉区别对待就过分了啊!   甄停云:“……”我知道你防荣自明,但是傅年嘉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了?想起梦里甄倚云和傅年嘉在一起的情景,甄停云浑身都不自在,甚至都没有往傅年嘉那头多看一眼。   只有杨琼华全无半点负担,反到是喜孜孜的走过来,顺便把还发呆的荣自明挤开,自己站到了裴如松边上。   于是,五人行的位置就变成了:荣自明,杨琼华,裴如松,甄停云,傅年嘉。   荣自明:“……”小爷我但凡出门必是人群焦点,凭什么今天要被你们这些混蛋挤到边角?!我招谁惹谁了啊?!   好在,荣自明到底是个开朗的性子,向来不记仇,虽是有些被忽视的不乐也没生太久的气,很快便又被女学里那洋溢着的热闹气氛所感染,有一句没一句的与身边的杨琼华搭起了话。   比起你来我往的荣自明和杨琼华,倒是甄停云这边安静了许多。   甄停云顾着身边的傅年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如松则是在心里思忖着话题——他是心细之人,单单是从适才提到两校联考时甄停云的表现便猜到对方此时并不想说这些。可他与与甄停云这个小表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除了功课和考试外,一时间竟也想不起其他的话题,只得沉默了下来。   也正因此,三人中第一个开口反到是傅年嘉。   傅年嘉一贯冷面,说起话来也是冷冰冰的,他侧目看了甄停云一眼,似是不经意的开口问了一句:“我与甄姑娘此前见过?”   甄停云一点磕巴也没有,立刻道:“没有。”   顿了顿,甄停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态度有问题,连忙补充解释:“我小时随祖母在老家,年初方才回京的。回京后更是一直闭门读书,甚少出门,想必是从未见过世子的。”   傅年嘉反问道:“那么,甄姑娘又如何知道我是‘世子’?”   甄停云:“……”   还别说,裴如松这坑妹的家伙适才居然还真没介绍傅年嘉的身份,只是以友人称之,只荣自明这个性子活泛给她做过自我介绍。   甄停云不得不为自己挽尊:“我曾有幸见过郡主,世子与郡主皆是皇家子嗣,龙章凤姿,颇多相似之处。”   傅年嘉也不知信了没有,反是说:“年华脾气骄纵,高傲自负,若有得罪之处,我做兄长的代她与你致歉。”   “世子言重了,”甄停云真的是越说越心累,甚至还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与郡主也不过是一面之缘,郡主亦是以礼相待,何来得罪之说。”   “既如此,”傅年嘉似是无意的顿了顿,垂眸看她,目光深深,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甄姑娘为何对我心存偏见?”   甄停云:“……”   甄停云简直要被傅年嘉给聊死了,只能咬着牙,强笑道:“世子误会了,我与世子不过初见,何谈偏见?”这该死的燕王世子不会已经和甄倚云搭上边,这就想着整她了吧?   傅年嘉仿佛是看透了甄停云的想法,语声不疾不徐,接着问道:“既然你我今日只是初见,甄姑娘又为何要如此惧怕我——甚至,不敢多看我一眼?”   甄停云:“……”   甄停云真的是说不下去了。   幸好还有裴如松这救场的:“世子怕是误会了,停云她平日里多在家中念书,少见外人,想必也是初见殿下,心下羞赧,这才不敢多看。”   甄停云立刻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我就是见着世子您,心下羞赧,不敢多看罢了。”   眼见着甄停云这小鸡啄米一般的模样,傅年嘉抿成一线的薄唇微微扬了扬,只是他看着甄停云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深色,似是探究。   说话间,几人已经行至湖边,杨琼华眼珠子一转便道:“要不我们买几盏河灯吧?今日七夕,要是不放一盏河灯岂不无趣……”   说着,她便要拉裴如松一起去买河灯,荣自明对此颇有兴趣,自然也是要跟的,忙道:“我瞧河灯有大有小,只你们两个怕是拿不了许多,我也去吧……”   倒是裴如松有些犹豫,看了甄停云一眼,多少有些不放心。   恰在此时,傅年嘉微微颔首,开口道:“你们去吧,我和停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裴如松与傅年嘉知交多年,深知对方品性,自是信赖这个好友,闻言方才放心,随着杨琼华等人去买河灯了。   于是,一时间便只剩下甄停云与傅年嘉两人留在湖边。   甄停云到底有些尴尬,也不好一径的沉默,索性便没话找话的开口道:“其实,我适才见到世子的时候还有些惊讶,觉得您和我的一位师长颇是相似……”   说着,她不由的抿了抿唇,想起元晦来。   早前,她便觉得元晦与小郡主颇有相似,当时还想着是不是长得好看的都差不多,如今又添了个傅年嘉……再加上前不久,那块被虞先生特别点出来的龙涎香,她心中疑虑更甚:这所谓的相似,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缘故?   正当甄停云蹙着眉头仔细思忖着这事时,傅年嘉也是略有疑惑,开口问道:“不知甄姑娘所说的师长是……?”   甄停云正疑心元晦的事情,闻言倒是起了与傅年嘉询问的心思——既然元晦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傅年嘉说不定也认得?她略一迟疑,还是斟酌着开口道:“我与先生是在路上遇见的,他……”   不待甄停云把话说完,傅年嘉神色微变,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忽的将她往边上推去。   甄停云亦是吃了一惊,不觉回头去看。   一个小球从身后位置飞来,然后又从高处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她和傅年嘉身前的位置,因为尚有余力而发出沉闷的声响。   甄停云见状,一时竟也有些心有余悸——若非傅年嘉眼尖,适才推了她一把,只怕那小球就要砸中她的后脑了。再者,这小球看着玲珑精致,外裹着锦绣,上缀珠玉,仿佛真就只是个一手可握的孩童玩物,实则分量极沉,便是落在地上也能砸出个土坑。这样的东西,若真砸到了她的后脑勺,哪怕没砸出伤,那肯定也是疼死人了。   傅年嘉一时也是面覆寒霜,顺着小球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老仆肩头驮着个十岁不到的男孩,正匆匆往这里赶来,嘴上不住的告罪:“对不住,对不住,我家主子手滑,一时没拿住那绣球。”   那男孩却是仰脸笑着,一声不吭。   他显也是富贵出身,头上带了一顶小小的束发金冠,项上带着个金玉项圈,一身的锦绣绫罗,脚下还是一双青缎粉底的小朝靴,坐在老仆肩头,脚尖一晃一晃的,粉雕玉琢的脸上犹带着笑,全然没把跟前的甄停云与傅年嘉放在眼里。   眼见着不远处的绣球,男孩眼睛一亮,使劲的在老仆背上拍了几下,连声道:“我看到我的绣球了!快放我下来,我要去捡绣球!”   说罢,他便从老仆身上挣下来,蹬蹬蹬的跑了上去,伸手捡他的绣球。   傅年嘉虽知孩童无知,太过计较实是失了风度。   可,一想到若不是自己警觉,反应快,这绣球怕是就要砸到甄停云头上……傅年嘉心下自是冷怒,再看对方这不以为意、没心没肺的模样,更添几分暗恼,便冷声警告那老仆:“这是外边,仔细看好你家主子——若再这样胡乱丢球,砸到了人,就不是小事了。”   这是警告却也是提醒——毕竟是京城,掉块牌匾都能砸到一二小官的地方,便是没砸到他们砸到别人,只怕也不会是小事。   老仆还未应声,男孩听入耳中反倒不乐,仰头去瞪傅年嘉,反问他:“砸到你了吗?!要你多管闲事?!”   话罢,他眼珠子一转,将手上的绣球抛了两下,忽而便往甄停云与傅年嘉的方向丢去,笑道:“哈哈哈,送你们一个绣球!”   眼见着那绣球砸来,甄停云下意识的往边上避开。   只是,仓促之间,她脚边好似被什么绊了绊一下,脚踝跟着一扭,一阵钻心的疼,险些便要摔倒了。   傅年嘉见状,脸上神色更冷,先伸手扶住了甄停云,转目去看那孩童。   还孩童原只是逞一时之快丢了绣球,丢完后便还哈哈大笑,觉着有趣。只是这时候被傅年嘉这般冷厉的目光一扫,不知怎的竟有有些怕了,忙又缩到了老仆怀里去。   傅年嘉的目光已是扫过了那老仆身上的腰牌,再看那孩童年纪模样,心里已是有了底,淡淡道,“你们是刑部柳侍郎府上的?”   老仆脸上神色微变,忙把那孩子往自己怀里搂,小心护着,生怕傅年嘉会动手。   然而,傅年嘉却是根本不屑与他们动手,只淡淡道:“回去与柳侍郎说一声——今晚这事,我等他来燕王府与我好好解释。”   老仆听到“燕王府”三字,脸上不由一白,立时便想上前去告罪讨饶,偏又畏惧傅年嘉那张冷冰冰的脸,几番踌躇,到底不敢惊扰触怒贵人,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惊惧,抱着怀里的小主子跑开了。   那孩童也是知道燕王府的,闻言隐约已是觉察到事情不好,又被老仆那慌张表现所感染,一时间也不敢再说话了,只缩在老仆怀里再不作声,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显得苍白了许多。   傅年嘉却是没空理会这些人,他见甄停云扭了脚,便伸手扶她往边上空旷些的地方去,一面伸手护着甄停云左右,以防她被来自后方的人群推搡,一面用另一只手手扶在她肩头,垂头看了看她扭伤的那只脚,轻声问道:“是扭伤了?”   最开始那一阵的疼过去后,甄停云其实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是有些尴尬——自己也太没用了,随便随便躲一下居然就扭到脚了。   “其实已经好多了。”尴尬归尴尬,她还是红着脸,委婉的提醒了傅年嘉一句,“世子,您可以放心了。”不必再这样扶着我了。   哪怕不计较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她还是不太适应外人的碰触,也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傅年嘉自是听懂了甄停云的言外之意,他扶着甄停云的手不由微微一僵。   傅年嘉不收手,甄停云自然就更尴尬了。   与此同时,站在后头的傅长熹已是反应过来,正欲抬步上前却又忽然顿住步子。然后,他抬手招了招,让谢秋雁上前。   谢秋雁一脸莫名。   却听傅长熹沉声吩咐道:“你过去,传我的话,让年嘉去王府等我,就说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谢秋雁:“……”您这支开情敌的方法也太简单粗暴了吧?连正面刚都没有?   见谢秋雁仍旧傻站着不动,傅长熹有些不悦,直接赶人:“还不去?!”   谢秋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垂首应声。   行叭,只能说你叔叔就是你叔叔,世子他大概是出生就输了吧。 第65章 莲花灯牡丹灯   虽然傅长熹这对付情敌的手段简单粗暴,这与唐贺事先所想的全然不同。   但谢秋雁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好歹王爷他也算是出手了啊,至少没有转身就走——由此可见,谢秋雁等做下属的对自家主上的要求有多低。   所以,谢秋雁领命后也没耽搁,抬步便过去了。   傅年嘉显是个警惕心重的,绣球飞来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推开甄停云,此时自然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过来的谢秋雁。他很快便收回了按在甄停云肩头的手,然后抬起眼,直视走过来的谢秋雁,在对方开口前,直接问道:“什么事?”   声音冷冷淡淡,不露半分情绪。   谢秋雁先是与傅年嘉见礼,然后便将傅长熹先前的话稍作修饰的说了出来:“殿下令臣过来传话,请世子立时去王府。殿下他有事要与您商量。”   “皇叔?”傅年嘉不由蹙起眉头,乌黑的眸子里似有疑惑,“这么晚了,究竟是什么事,值得皇叔他派你过来寻我?”   谢秋雁:“……殿下未提,臣亦不知。”大概,是看你不顺眼?   傅年嘉闻言反是更添怀疑,蹙眉抬眼,环顾四周。   当他的目光扫过谢秋雁来时的位置时,谢秋雁想起摄政王,肩头微僵随即又放松下来,暗道:傅家的男人都是一般的疑心病,世子会怀疑、会左右巡视,王爷必然也是早有准备,自会提前藏好行迹。   果然,傅年嘉环视了一圈也不曾发现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更多揣测:他如今手头虽有差事到底不甚重要,皇叔这时候派人找他过去商量的究竟是什么事?而且………谢秋雁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甚至这样准确无误的找过来的?   傅年嘉看着谢秋雁的目光微微有些深。   谢秋雁却是神色自若,重又开口请求道:“世子,王爷不耐久等,请您这就随我去王府吧。”   傅年嘉只是沉默,并不应声。   气氛一时也有些冷凝起来。   一直在边上装不存在的甄停云只得主动开口:“要不,世子您先过去——正事要紧,确是不好让摄政王久等。我这里也好多了,表哥他们应该很快便要回来了。”   傅年嘉看到她,脸色这才稍稍缓了缓,道:“我等他们过来再走。”   谢秋雁却是深知自家王爷脾气,实在是不敢再耽搁,只得硬着头皮重又叫了一声:“世子,王爷那里……”   “怎么?我连在这站一下都不行?”傅年嘉一贯冷淡,便是此时拂袖发怒,模样也是冷冰冰的。只是,自他薄唇中吐出的言辞皆如刀刃一般,字字锋利,“皇叔令我过去,我做侄儿于情于理都要过去。只是,无论大事小事,皆是我与皇叔之间的事。你一个臣下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我面前这样紧催慢催,安的什么心?又是什么道理?莫非是想借此挑衅燕王府,离间我与皇叔叔侄关系?”   谢秋雁自觉自己真就是一片好心:你叔叔正在后头等着你赶紧走了,他好上来补缺。你在这里与我啰啰嗦嗦,你叔叔八成更是不耐烦,再拖下去他说不定就要等不及,自己上来赶人了。   暗叹了一口气,谢秋雁还是不得不多说了一句:“世子,臣是奉王爷之命过来,还请世子莫要令王爷久等,令我等为人臣下的为难。”顿了顿,他便道,“若世子真不放心甄姑娘这里的事,我可留几个暗卫下来,以作护卫。”   傅年嘉这才勉强点头,低头与甄停云说了几句话,正欲要走,忽然又环顾了一圈左右,颇有意味的看向谢秋雁:“你说的暗卫已经到了么?”   谢秋雁想着早就跟在甄停云身边的那个暗卫以及就等着上来的王爷,说起谎来也是理直气壮:“早便到了,还请世子放心。”   傅年嘉蹙着眉头,不知想些什么,很快便冷着脸拂袖离开了。   谢秋雁来不及多说,只得匆匆跟了上去,心里越发着急王爷那头的情况——唐贺那王八蛋让他今晚上紧跟着王爷,可自己这就被王爷打发了,会不会影响后面的安排?   想到这里,谢秋雁都怀疑王爷让自己过去传话是不是借此一石二鸟:既支开了傅年嘉这个碍眼的侄子,也支开了自己这碍眼的下属?   ………   谢秋雁满腹怀疑,傅长熹却是松了一口气,待得傅年嘉与谢秋雁走远后,他便抬步走了过去,嘴里唤了一声:“停云。”   甄停云正倚着柳树站着,试着脚上扭伤的轻重,想着是不是能先走几步,忽而闻声回头,便见着了从后面走上来的傅长熹。   傅长熹可以确信,在她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立时便亮了起来。   像是浸水的黑宝石,又像是暗夜里的星星,闪闪发亮。   傅长熹一整晚的焦躁,一整晚的挣扎与犹豫,竟是都在这一刻,在她的目光里如冰雪般的消融而去。   他的眉心也跟着舒展开来,露出微微的笑容。   只是,傅长熹一贯仔细,见她往自己这边走来时一拐一拐,脚上似是有碍,也跟着加快步子上前去,伸手扶住了还要乱动的甄停云,轻声问道:“脚上怎么了?”   “是呀。”甄停云对傅年嘉的亲近接触不太适应,对着傅长熹这先生却是自然而然的亲近,半靠在傅长熹手边,轻声道,“我好像是扭伤了。”   傅长熹立时便道:“我替你看看。”   说着,便要蹲下去看她扭伤的那只脚。   甄停云这时方才觉出羞,连忙将扭伤的那只脚往后一缩,嘴上道:“不用不用,已经好多了。”   见傅长熹还没打消念头,甄停云便转开话题问他:“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这问题一时还真把傅长熹给难住了。他迟疑了片刻,这才道:“……我听人说今日女学里有游园会,想着你入学后便再没见过,便过来瞧瞧你。”顿了顿,他又反问道,“怎么,你不想见到我?”   虽知道自己这样想似乎不大好,可傅长熹还是难免疑心:甄停云难道是觉着自己耽误了她和傅年嘉相处?   甄停云眨了眨眼睛,看着傅长熹那张英俊到近乎锋利的面容,忽然便笑了。她的眼睫一根根垂落下来,颊边红晕更显,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的回答道:“才没有!我看到先生您的时候特别的高兴。”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不觉便小了下去,细细软软的,比夜风里熏熏然的花香更加温柔。   “我就是觉着,我总能在这样的时候遇见先生——每每有了难处,一抬头就会看见先生。”说着,甄停云自己也觉得颊边微热,不由便垂下眼去,“真的是非常、非常幸运。”   傅长熹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声,只是脸上有些热。他握拳在嘴边掩了下,轻轻的咳嗽一声,喉中稍稍好受了,这才含糊道:“确实是有些巧。”   甄停云又有了精神,笑问道:“先生,你都来了,要不我们一起去放盏河灯吧?”   傅长熹没应声,先是蹙眉看着她扭伤的脚,然后又道:“你的脚还没好,还是别折腾了。这样胡乱走路,只会疼得更厉害。还是在这站会儿吧。”   甄停云鼓着颊,哼哼着道:“先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傅长熹胸口一窒,立时反驳:“说什么胡话?”   甄停云理直气壮的瞪他:“先生肯定是不喜欢我——难得的七夕节,我又难得碰见先生,先生您还不许我买一盏河灯去放。”   傅长熹简直要被甄停云的歪理带歪了,过了一会儿才道:“行了,你站这儿,我去买。”   甄停云得寸进尺的哼哼着:“买河灯自然是要自己亲自去挑。先生您又哪里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河灯?”   傅长熹一时也被她带歪了去,见她气鼓鼓的看着自己,一时心软便只得点头:“那,我扶你过去吧。”   两人走到一半,甄停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目去看傅长熹:“先生,您带钱了吗?”   先生,您带钱了吗?   先生,您带钱了吗?   先生,您带钱了吗?   这句话在傅长熹的脑中回荡了三遍,堪称是震耳欲聋,以至于他一时间竟是忘了如何回话,只是努力回想着自己出宫后的一连串事情:是了,他当时才从宫里出来便上了马车,直接让人来了京都女学。当时他身上还穿着藩王特制的大礼服,自然没有带什么银钱,待得到了女学门口,他又特特换了一身玄黑袍子,这是全新的,也没有银钱……   有那么一刻,傅长熹真的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觉——他堂堂摄政王,坐拥北疆,此时却是连给自家学生买盏河灯的钱都没有,说出去都能羞死人。   傅长熹没有应声,只抿了抿薄唇。   甄停云见他这般神色,立时便猜到了,反倒更高兴了,嘴角不由翘起,笑道:“先生放心,我是京都女学的女学生,买河灯的价钱会便宜许多。我这儿的钱虽不多,买一两盏的河灯还是够的。”   听她这样说,傅长熹简直都想把藏在暗处的暗卫叫出来要钱了。   只可惜,甄停云却是兴致勃勃,一面拉着他往湖边买河灯的地方去,一面与他接着道:“平日里都是我收先生的东西,今日我总算是能给先生买些东西了,略尽心意了。”哪怕只一盏的河灯,于她来说也是极好的。   傅长熹真不想叫她为自己花钱,只是甄停云这样的兴致勃勃,他一时间也拗不过对方,只得随她过去了。   京都女学后园这个湖虽是不大却也不小,因着今日乃是七夕游园,湖边摆了许多卖河灯的摊子,许多都是学里女学生们自己做的河灯,或是形状各异,或是提诗词于上,或是题画于上,总之是千奇百怪。   甄停云在一个摊子边上站住了,这便要蹲下去仔细挑一挑。   傅长熹连忙拦住了她:“你脚上还有伤,也别折腾了。要是喜欢那个,与我说一声便是了,那拿来给你看。”   说着,他自己便主动的半蹲下去,仔细的打量起摊位上的那些样式各异的河灯。   甄停云站在边上,一低头便能看见傅长熹束发的玉冠以及他墨黑色的长发。她不知怎的,忍不住就笑了,笑过后才随便的指了指摊位上那个莲花模样的河灯:“那你把那个莲花样子的拿给我看看。”   傅长熹点点头,伸手将那河灯递给她。   甄停云接灯的时候,指尖一动,不知怎的便碰着了傅长熹的手背,一时间指腹好似被烫到了,又麻又痒。   好容易将河灯捧入怀里,她又觉得适才碰过对方手背的指尖仍旧是滚热的,十指连心,那一丝的热一直传到心头,整颗心都跟着噗通噗通的一阵乱跳。   她咬住唇,忍着胸口那一阵的慌乱,低头去看手里的那盏莲花形状的河灯。   只见那整盏河灯做莲花模样,边上的纸制的花瓣皆是被染作红色,从花瓣尖的浅红转入莲心的深红,由浅转深,尤显特别。而莲心花蕊处则是立着一支细细小小的蜡烛,照得整盏河灯微微发亮,就连边上染红的纸制花瓣也是明亮的红色。   最难的的是,这盏河灯上竟还写了诗。   甄停云定下心来去看,却见河灯上写着两句诗——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莲子清如水。   怜子情如水。   甄停云情不自禁的用自己的指尖在河灯上那早已干了的墨迹上轻轻摩挲,下意识的道:“我要这盏。”   傅长熹反倒有些疑惑:“不挑了?”   他仍旧是半蹲着那里,还未起身,回头看来时微微仰着头,眸光明亮,薄唇仍旧是抿着的。   而他背后则是那飘着河灯的湖面,以及小摊子上那大大小小的无数河灯。   灯光明灭之间,甄停云能够清晰的看见他暗藏锋芒的长眉,高挺笔直的鼻梁,以及那薄如刀削的双唇。他的眼眸幽深如深潭,可此时此刻,他仰头望过来,乌黑的瞳仁里只有甄停云一个人。   他真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尤其是这样蹙着眉头,抿着唇认真看她时的模样,   甄停云双手抱着那盏莲花灯,忽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连忙侧过头,有些慌乱的避开了傅长熹的目光,下意识的道:“嗯,不挑了。”   顿了顿,她才咬着唇,郑重且认真的道:“我就喜欢这一盏。”   见她真就喜欢这一盏,傅长熹也没多说,便欲起身。   甄停云连忙按住他的肩头,道:“先生,您也挑一盏吧?我们一起放河灯。”   傅长熹不由陷入深深的挣扎之中:两人一起放河灯自然是好的。可他手上没钱,难道还真要让甄停云给他买河灯?这也太丢脸了吧……   然而,傅长熹一抬头就能看见甄停云亮晶晶的眼眸,她就这样双眼亮亮的看着他。   傅长熹长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又低下头,在摊位里挑起了河灯。   因着甄停云先时挑了一盏莲花灯,傅长熹便也想要挑一盏花样的,只是他看惯了好东西,这摊位里的河灯实在是看不入眼,勉强挑了一会儿倒是拿了一盏牡丹样的起来。   甄停云忍不住道:“没想到先生您喜欢牡丹样的!”   傅长熹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这才解释:“我又不喜欢这些,这是送你的。”   甄停云一言不发,她默默的看了傅长熹一眼,默默的从怀里掏出银子,默默的将银子给了摊主算是买灯钱。   傅长熹:“……”   傅长熹不由陷入沉默。   见状,甄停云这才觉得高兴了,一手拿着莲花灯,一手拿着牡丹灯,得意洋洋的往前去,正欲要放灯。   只是她脚上扭伤还未好,走起来也有些一拐一拐的。   傅长熹也顾不得沉默,快步上去,扶住她的手臂,说她:“别走太快,摔倒了怎么办?”说着,他顺手把那盏荷花灯接过来,口上道,“我帮你拿着——你这样两手都有东西的,摔着了都没手扶着。”   甄停云哼哼:“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摔倒。”   傅长熹反问:“那你是怎么扭到的?”   甄停云:“……不和你说了。”说着,她便捧了傅长熹送她的那盏牡丹灯到自己跟前来,仔细的打量起来,却见牡丹灯上亦是写了两句诗——   “三春堪惜牡丹奇,半倚朱栏欲绽时。   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   见她低头看灯上诗句,傅长熹也有些局促,便主动开口解释道:“这河灯模样一般,我是觉得上面的这句‘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颇是不错,便想着买来给你。”   甄停云忍不住又拿指腹在上面摩挲了片刻,笑着点头:“那,我就谢先生吉言了。”   顿了顿,甄停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那我放这盏牡丹灯,先生你放莲花灯。”   傅长熹对此并无异议,点了点头。   俩人这般说好,一人拿着一盏灯,手扶着手去了湖边。   此时湖边已是人群攘攘,许多少年少女都在玩笑放灯。一向空旷的湖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河灯,些许灯光映照在粼粼的水面上,泛起暖金一般的细光。远远望去,似是群星坠落湖中,满湖的灯火,满湖的光亮。   甄停云忍不住道:“我还是第一次过七夕呢。”   傅长熹沉默片刻,才道:“我也是。”   甄停云原本只是一时感慨,此时闻言倒是一怔,转头去看傅长熹,心下不免也有些疑惑:她自小长在乡下老家,身边只甄老娘这么个祖母,平日里也多闷头读书,村里也没什么人在意七夕节,此前没过过七夕倒也不是十分罕见。可傅长熹比她年长许多,显然也是经历颇多,他没过过七夕,这就有些奇怪了。   这疑惑一起,甄停云不觉便又想起了自己早前对傅长熹的怀疑,几乎便要脱口问出。好在,她手里还拿着灯,那盏牡丹灯轻轻的,压在手上却还有些重量,令她克制住了自己,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怀疑,这才侧头笑与对方道:“那我们也算是陪对方过一次七夕了……嗯,要不先放灯吧?”   与此同时,甄停云在心里与自己道:难得这样好的气氛,还是先别问这些了,等放完了灯,再问也不迟。   傅长熹微微颔首,他先在湖边蹲下,手里托着那盏荷花灯的灯底座,慢慢的将之放在湖面上。   湖面泛起一阵涟漪,波光粼粼,映着些微火光。   傅长熹凝视着这盏莲花灯,然后又伸手在湖面上轻轻的拨了拨,眼见着莲花灯颤巍巍的随着水波往湖心方向飘去,慢慢的融入那满湖的灯火之中……   然后,他收回目光,朝着甄停云伸出手:“你脚上还有伤,不好蹲着,你那盏灯,我帮你放了吧?”   甄停云才不理他,哼哼着道:“就蹲一下有什么关系。”   哪有放河灯还要找别人帮忙的?   说着,甄停云便自顾自的蹲了下去,也学着傅长熹的模样,用手托着那盏牡丹灯将之放置到了湖面上,也拿手在边上拨了拨,用水波推得那牡丹灯往外飘去。   看着那盏灯飘远了,甄停云方才露出笑容,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狠狠的蹙起眉头,惊道:“啊,我忘了琼华,还有表哥他们!他们适才去买灯,现在肯定已经在找我和世子了………”   结果,燕王世子被他亲叔叔摄政王叫走了。   甄停云则是被自家先生拐走了,直到放完了河灯,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其余的人,一时也是十分羞愧:“他们肯定要着急了。”   ***********   事实上,甄停云想得很对,裴如松等人确实已经在找他们,不过也不全是着急的。   至少荣自明和杨琼华就不着急。   不过,他们很慌。   尤其是想起自己找人时看见的情景,他们简直慌得想要去跳湖醒醒自己这一团浆糊般的脑子。   结果,慌头慌脑的两人正好撞上了,自也看出了对方脸色不对。   于是,荣自明和杨琼华两人便同手同脚的往边上去,背靠背的躲在柳树后面说话——   “你看见了?”   “你也看见了?”   “之前摄政王来过我家,我就见了一眼,刚才还有些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不过看你这模样……”   “……完了完了,我还叫她甄妹妹。”   他居然还想调戏人家,结果这一转头就发现人家和自己舅舅走到一起了。话说,难道以后见面要喊“舅母”吧?   “………完了完了,我以前都没想到的,还笑她这回联考要上不了榜。”   她哪怕做梦,那都没想到甄停云居然能和摄政王走到一起。而且,这两人居然还有说有笑的去买河灯,去放河灯?   “我有点慌。”   “我也是。”   两人互相道了几句药丸,互相的慌了一阵,很快便又彼此安慰着镇定下来,想起了另一个急需他们拯救的人——   “算了,还是先别管他们了,先去把裴大哥忽悠开吧。”荣自明主动道。   “也好。”杨琼华也挺担心裴如松就这样一无所知撞上去的,连忙点头应和,“先去找裴大哥吧。”   顿了顿,杨琼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边上的荣自明道:“你说,世子他人呢?”   荣自明:“……这谁知道。”   反正,自家舅舅总不会把亲侄子沉湖就是了。   不过,这谁知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万万没想到,我居然有吃软饭的一天!唐贺出来挨打!   唐贺:…… 第66章 小船隔水催桃叶   想起此时仍旧一无所知的裴如松,无论是杨琼华还是荣自明都找回了一点勇气,两人匆匆的对好了话,这就把正在湖边转悠找人的裴如松给拉了出来。   裴如松对他们的话自是有些怀疑的:“你们找到人了?”   已经和杨琼华对好词的荣自明连忙挺身而出,主动应声:“找到了。表哥他有事先回王府了,停云,嗯,她有些累就先回去休息了,特意让我与琼华来与你说一声。”   裴如松素来心思缜密,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闻言,他反倒起疑:“停云一向周道,怎么会不与我说一声就走了?”   这个问题……事先没对过词啊!   荣自明没撑住,抬眼去看杨琼华。   杨琼华乃是武将人家出身,颇有大将之风,便是被裴如松问了个正着,她也没慌,反到是神色如常的应声道:“停云她脚上扭伤了,我就让她先回去了,要不她这样的来回走动,脚伤加重就不好了。反正,咱们也不是外人,也不必这样客气,计较这些个虚礼。”   裴如松闻言方才相信了些,点点头,关切道:“脚伤严重吗?”   “还好,看着也还能走。”杨琼华单凭着胸中一口气,硬是把话给圆好了,“我让她回去拿药敷一敷,养一晚上想来便能好了。”   裴如松微微颔首,像是信了。   荣自明则是用佩服的目光看着杨琼华:“……”妈耶,虽然我知道漂亮的小姑娘最会骗人,可她骗起人来真的是面不改色的!厉害厉害!   如此,荣自明和杨琼华两人好说歹说的,总算是把裴如松给送走了。   不过,他们两个胸口提着的气却还是没松下来,因为他们还得挑个人去和甄停云说一声——要不然,他们就这么走了,甄停云那里肯定也不放心,说不定还要回头找他们的……   荣自明虽一贯爱美人,待姑娘们格外温柔,可适才受了一场惊吓,这时候自然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所以,他毫无同情心,当仁不让的把这事推给了杨琼华:“还是你去吧,舅舅估计也不记得你,你就当是没见过他,拿话把事情糊弄过去就是了。反正,你是停云的朋友,舅舅总不会把你沉湖的……”   “沉湖?”杨琼华抓到了这个关键词,目光诡异的看着荣自明,“话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荣自明脸上挂不住,强行辩解:“你管我啊!”   杨琼华感觉摄政王更危险了——看吧,连他亲外甥都觉得他可能会把人抓去沉湖……   所以,杨琼华更不可能就这么答应去送死,干脆从自己袖中取了骰子出来,道:“算了,赌运气吧。谁掷出来的点数小,谁去。”   荣自明:“……不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又会编谎又会掷骰子的?”   杨琼华没理他这废话,先是掂了掂手里的骰子,然后伸手一丢,落在地上,正好掷出了一个四点。   然后便轮着荣自明了。   在杨琼华威逼的目光下,荣自明只得俯身去捡那骰子,嘴里则是念念有词:“裴大哥在的时候还装模作样,现在只剩我就都原形毕露了……”   杨琼华听他这碎碎念,不由冷笑了一声,抬高下颔,轻飘飘的瞥他一眼,轻蔑且不屑:“你有什么资格和裴大哥比——你有人家的风姿特秀吗?你能写出他那样好的诗词文章吗?”   因着杨琼华生得娇小甜美,此时抬高下巴看人,不仅没能表现出居高临下的轻蔑,反倒像是小孩学大人模样,更添几分可爱,惹人发笑。   “你别以为你偷偷踮脚尖我看不见啊。”荣自明一面嘲笑一面丢骰子,嘴里哼哼着,“你这样表里不一的,裴大哥肯定是不会喜欢的……啊!我是六点!哈哈哈,你去吧!”   杨琼华咬紧牙关,握着拳头瞪着荣自明,好险才没冲过去揍人。   荣自明看着她那没包子大的拳头,不知怎的也有些怕了,小声逼逼:“是你说的,谁掷出来的点数小,谁去。”   杨琼华只得在心里痛骂了一句“真是傻人有傻福”,然后气呼呼的收起骰子,抬步往适才看见甄停云的方向走去。毕竟不是毫无方向的乱找,杨琼华心里有了大概方位,走动着找人,倒是很快便找到了正急着找人的甄停云。   当然,还有站在甄停云身边,正抬手扶着她走动的傅长熹。   杨琼华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去看傅长熹,上前与甄停云笑了笑,唤了一声:“停云。”   甄停云此时见着她,自是松了一口气,十分欢喜,连忙道:“我正要找你们呢。你们不是去买河灯,怎么一转头就不见了?”   顿了顿,想起提前离开的燕王世子,甄停云额外多解释了一句,“摄政王有事要寻世子商量,派人找了他过去,所以他就先走了。”   杨琼华何其聪慧,一听她这话,立时便明白过来了:摄政王本人还在这里呢,结果甄停云说这话的时候全没看对方一眼,显然是不知对方身份;而摄政王人在这里却特意派人把燕王世子给请走了……要么,是摄政王不想有人在甄停云跟前泄露自己身份;要么,就是摄政王觉得世子在跟前碍眼,想法子把他支开了——无论是哪个理由,她肯定是不能戳破摄政王的话的。   想到这里,杨琼华额头上都要渗出冷汗来了,但她也只当不知摄政王的身份,笑着与甄停云说着话:“那还真是巧了!荣世子他也有事,所以裴大哥便先陪他回去了,他们走时,特特让我过来与你说一声。”   说到这里,她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尽量用平和语气转口问起甄停云:“那,这位是?”虽然不敢多看,可不问又不行,只能随便问一句先糊弄着了。   甄停云听着这话,又觉得脸上有些烫,下意识的看了傅长熹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介绍道:“这是我先生,姓元名晦。”   杨琼华行了一礼:“元先生。”心里简直想抓着甄停云这傻姑娘的肩膀摇她一摇了——傻子,你难道不知道摄政王他字元晦吗?   然而,甄停云这乡下来的傻姑娘还真不知道,她还傻傻的把杨琼华介绍给了傅长熹:“这是杨琼华,我与她是考女学时认识的,如今还是一个班,一起进学。”   傅长熹点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凝目看着杨琼华,忽而问道:“你姓杨?九门提督杨怀康和你什么关系?”   “正是家父。”杨琼华恭谨应声。   傅长熹微微颔首,多看了她一眼:九门提督是个非常关键的位置,先帝当年越过郑家将这位置给了杨怀康,显是想要给自己的独子多留一份保障,由此也可看出先帝对杨怀康信重。   所以,傅长熹多看了一眼,额外多说了一句:“你与你父亲,并不十分相似。”   杨琼华:“……是啊。”   她爹身长八尺,体魄强壮,当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铁血大汉。可她做女儿的却是生来娇小,骑个马都要颤巍巍的,下马就要腿软。有时候,人家都说她不像是杨家的姑娘,所以摄政王能看她一眼便猜出她爹身份,真的是眼力非凡,非常厉害了。   事实上,傅长熹这句话指的并不仅是长相。不过他也没有多说的意思,看了看天色与左右,便温声与甄停云道:“既然他们也都回去了,如今时候不早,你脚上还有伤,不好多动弹,我先送你回去吧?”   甄停云点点头,又看杨琼华。   杨琼华便主动道:“也好,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既然这头有你先生在,我自是不必担心了。那,我先走了?”   甄停云点了点头,因有杨琼华、裴如松这些人事的打岔,她反到是忘了询问傅长熹身份的事情,只是与对方说了自己如今所住的位置,两人一道往回走。   只是,走到一半,紧接着便看见天边一角绽开一朵烟火,大半的天空都被映成了彤红色。   一时间,人群中窸窸窣窣的人声也都被压了下去,众人皆是仰头看天,万籁俱寂,四宇宁静。   甄停云也被这气氛感染,仰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天上的烟火。   过了一会儿,便有许多人反应过来,快步往烟火的方向挤,还能听见许多人正笑着招呼亲友:“快看,有人放烟火了……我们过去看看!”   人流涌动,熙熙攘攘,只挤的甄停云险些便要摔倒。   傅长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将她往边上拉了拉,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挤挤攘攘的,你别又摔倒了。”顿了顿,他又安慰甄停云,“你要喜欢,下回我再叫人放给你看——单单给你一个。”   甄停云却只定定的看着天上的烟火,眼睛亮亮的。   烟火一团又一团的展开,照亮了一角的天空。夜空在这一瞬竟也是明亮若白日,照亮了半边的湖泊。   甄停云仰头望天,雪白的双颊似也被那火光照得透亮。只见她明眸含光,像是孩童第一次见着喜欢的东西,不由道:“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   傅长熹见着她这般神情,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口里道:“你这样一瘸一拐的,怕是挤不过去。要不……”   要不我背你过去的。   这话还未出口,傅长熹已醒过神来——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他们这般的关系,如今因着甄停云脚上有伤帮着扶一把已是有些过了,若是再进一步,只怕就有些逾越唐突了。   所以,傅长熹反应极快的转了口,“要不,我们去湖边寻一艘小船来,乘舟走水路过去。”   这倒是好主意,不过甄停云还是要说:“我听说今天湖上游人极多,现在还有小船吗?”   傅长熹神色不变,语气笃定:“放心,一定会有的。”   当然,傅长熹内心真实想法则是:之前唐贺送他过来,给他准备更换的衣袍,结果却忘了给他准备银钱,害得他连买灯的钱都要拿甄停云的,他已是打算好了回去就赏唐贺十板子。这要是连游湖的小船都没准备,呵呵,回去就给他凑个整数,赏他二十板子——好叫他知道什么叫痛得起不来床。   然而,甄停云此时还要再傅长熹的伤口上戳一下:“那,我先把租船的钱给先生您?……十两够吗?”   傅长熹闻言,眉心微蹙,忍不住又在心里给唐贺加了五板子。   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来,口上道:“不必了,我先过去看看。也许租船不用银子……你在这等一会,别乱走。我去去就回。”   说罢,仿佛是怕甄停云又给他塞钱,他抬步就走。   甄停云见着傅长熹这模样,心觉好笑:她家先生当初一见面的时候就给她丢金子,之后又是送玉箫又是送古画的,大方得不得了……结果,轮到她要给他花银子,他反倒不好意思了。   甄停云想了想,突然觉得傅长熹那张冷峻的脸也有些可爱起来。于是,她一个人站在原地,想着她家先生,偷偷的笑了一回。   与此同时,被甄停云认为是大可爱的傅长熹冷着一张脸,唤了暗卫上前来,直接问道:“准备船了吗?”   “是,已经备好了。”暗卫连忙应声,说了唐贺先前定好的小船的位置,又将租船得来的凭证递给傅长熹,“殿下,这是租船用的号牌。”   傅长熹接了那号牌,略一沉吟,忽而又问:“这烟火,该不会也是他搞出来的吧?”   暗卫连忙摇头,恭谨应道:“属下不知。”   傅长熹正欲摆手叫他下去,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带银子了吗?”   暗卫:“……”   于是,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傅长熹便带着银子转了回来,嘴里解释道:“我适才翻了翻,发现我身上还有些银子,租了小船,正好还能剩下些。”   不能继续给傅长熹花钱,看他堪称可爱的反应,甄停云还是有点小难过的。不过她是甄老娘带大的,很有些抠门习惯,很快便又享受到了省钱的快乐,便转口问起傅长熹:“先生,租船是要多少钱?”   傅长熹:“……我忘了,就剩下这么些了吧。”他索性便把从暗卫那里要来的几两银子都递过去,补充说明,“你收着吧,就当是之前的河灯钱。”   甄停云被他逗笑,只好收了银子,心里琢磨着自家先生这租船都不问价钱的,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坑了,一时十分心疼银子。   傅长熹则是在心里为自己感慨:他居然只给唐贺记十五板子,实在是太少了啊。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很快便到了系着小船的地方。   傅长熹拿了号牌出来,正对上那艘小船,这才解了系住小船的绳索,两人同上了船。   比起湖边岸上那挤挤攘攘的人群,湖面上显然清净许多,虽也有些小船小舟,可这偌大的一片湖面,大大小小的船只都零零星星的洒落开来,彼此间隔了许多距离。   天边烟火尚在,一朵接着一朵,绚丽无比,照得夜空明亮,就连水面上都映着那明丽而旖旎的光,水波泛起温柔的涟漪,如美人的回眸。   甄停云与傅长熹两人肩并肩的坐在船头,时而看着天边,时而低头去看湖面上随波飘荡的河灯,夜风徐徐拂过,似还带着夏日里那特有的花草清香。甄停云忽然就觉得她人生里的第一个七夕真的是很好很好,要是以后也都能这么好就好了……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低下头,用自己的指尖在水面上轻轻的勾了勾。   指尖绕着微凉的湖水,水波泛起涟漪,她听见自己细细的声音:“先生,我上次与你说的那话,要不你还是忘了吧。”   “什么话?”傅长熹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回忆着她说过什么。   甄停云却又不说话了——当初她与傅长熹说起自己以后挑选夫君的种种条件时心无杂念,自然说得理直气壮,此时想要把话收回来却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她只是低头不应声,傅长熹自己想了半晌未果,索性便转开话题,先与她说了困扰自己多日的烦心事:“你之前与我说的事,我这些日子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仓促了。”   “啊?”这一回轮着甄停云懵了。   傅长熹见她神色茫然,便耐心解释道:“你那几条说的也太宽泛了,真要按着那几条去寻人,还不知能寻出什么人呢。”   说来,这事在傅长熹心头前前后后的压了许多时日,几乎便成了心事,加上今日他又正巧撞见甄停云与傅年嘉两人相处,他自觉还是该多说几句,不好叫甄停云走了歪路:“就是之前你与我说过的——‘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婚姻大事绝非玩笑,更不可轻忽,你也该仔细想一想才好。”   “您说的是这个啊。”甄停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的问道,“有问题吗?”   “怎么可能没问题?!”眼见着甄停云颊生双晕,傅长熹心头火气更胜,烧得他一时口快,还未来得及反应,话便已出了口,“这样条件,连我都能够得上,何况其他人。”   话声未落,船上的两个人都没声音了。   甄停云:“……”   傅长熹:“……”   船上一时静的落针可闻,仿佛只余下天边烟火绽开时的声响,水波在他们身侧潺潺流过,似有无限的温柔与缠绵。   一直等到天边烟火停歇,傅长熹划着船把甄停云送回岸上,扶着她回了住处,两人竟是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待送走了甄停云,傅长熹那面前端出来的好脸色彻底没了,他沉着脸,眉心微蹙,一路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么想了一路,直到从女学大门出来,他方才收了那些纷乱的心下思绪,抬眼往外看了看。   王府的马车仍旧停在原处,左右侍卫亦是躬身候着。   也不必旁人服侍,傅长熹径自上前去,神色不变的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了正坐在车里的荣自明——这倒霉外甥应该是才出了门就被人“请”上车的。   荣自明脸上有些僵,但他还是扯着甜甜的嗓子,撒娇似得叫了一声:“舅舅。”   “嗯。”傅长熹在边上坐下,看他一眼,十分通情达理的询问道,“你是要随我一起回王府,还是直接回荣国公府?”   荣自明十分识趣,立时便回道:“我在舅舅府上叨扰多日,只怕家里也是十分想念,还是回去看看吧。”   “也好。”傅长熹微微颔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他一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明白吧?”   荣自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又悄悄去看傅长熹的脸色,眼见着自家舅舅再没别的话,他就悄咪咪的伸出手去掀车帘子,试探着道:“那,我走了?”   傅长熹没应声。   荣自明只当他是默认了,连忙掀开帘子下车去。   这一次,确实是没人拦着他了。荣自明大松了一口气,深觉死里逃生,欢喜不尽,赶忙上了自家马车,直接回了荣国公府——虽然家里有个催婚的公主娘,但至少安全啊。   傅长熹则是靠在马车里小憩,顺便叫了唐贺上来问话:“停云的脚伤是怎么回事?”   唐贺只得简略的将柳家的事情说了,顺便又将燕王世子在其中发挥的重大助力也说了一遍。   傅长熹抬手扶额,略作沉吟:“虽是意外,也有暗卫不得力的缘故。你再换个人吧。”   虽说那柳家小孩胡乱丢球是意外,而且因傅年嘉的缘故,甄停云也没出事,也是自己不小心扭了脚。可按理来说,就不该出现这种意外——要知道,傅长熹身边就不会出这种意外,要有,那失职的暗卫早就给该死一百遍了。   唐贺点头应下。   又听傅长熹沉吟着道:“至于柳家……”   他没把话说完,唐贺却在心里感慨柳家倒霉——先是得罪了燕王世子,又得罪了摄政王,简直是一点活路都没给留了。   顿了顿,傅长熹转口问道:“年嘉还在王府里等着吗?”   “是。”唐贺点头应声,“没有殿下的命令,下面的人也不敢叫世子就这么离开。”   想着还得回去应付等了他半晚上的侄子,傅长熹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紧蹙着的眉心,又是一阵的头疼——真要说起来,傅家下一辈里,傅年嘉堪为翘楚,论资质才干甚至更甚宫中小皇帝。也正因此,更不好糊弄。   不过,哪怕是头疼,傅长熹也没忘记自己给唐贺记下的板子:“今晚的事情,你记得回去领十五板子,权当是长长记性。”   唐贺闻言微怔,随即便反应过来,苦着脸应声道:“是,属下明白了。”他好南啊!   ************   甄停云此时却是正坐在自己的榻上给扭伤的脚踝上药。   杜青青今日并未参加七夕游园会,她趁着女学放假回了一趟家,很是享受了一回家庭温暖。因着明日要上课,直到晚上,她才拎着家里给她准备的各色零食玩意儿,紧赶慢赶的回来了。   结果,她一回来就发现自家室友脚伤了,偏这事她也帮不上忙,只得搬了椅子坐在边上看着,眼见着甄停云脚踝上的红肿,不由也是有些心疼,关切问道:“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就是人挤人的,一不小心脚上被什么绊了一下,就扭着了。”甄停云的脚踝一开始其实也不算很重,只是她今晚上拖着扭伤的脚,一拐一拐的走了一大段的路,当时还不觉着什么,只觉得脚上一丝丝的疼。可此时缓过神来再看,她的脚踝处已是肿了一大块,几乎看不出原状,用指尖戳一戳都是生疼生疼的。甄停云也没法子,只得翻箱倒柜的找了些消肿的药,想着先上了药,今日先躺一晚上,休息好了,明儿或许就能好。   杜青青瞧着实是不放心,便道:“要不还是去女医那里开点儿药吧?你这肿的像包子似的,明天还能下得了床吗?”   甄停云总觉得杜青青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里怪。所以,她也只得若无其事的摇摇头:“没事的。”   不等杜青青再劝,她又接口询问起杜青青:“你说,一个人与你说‘这样条件,连我都能够得上,何况其他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啊?”杜青青愣了愣,眨巴了下眼睛,不是很明白话题为什么转的这么快。不过,她仔细想了想,还是道,“这得联系前后对话才能知道吧?”   甄停云上好药,搁下手里的膏药,托腮叹了一口气:“是啊……”   杜青青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发现甄停云居然真就说到一半就没了,只得起身,安慰道:“那你坐着吧,我去给你打点热水,至少也要擦一把才好睡下。”   甄停云连忙点头道谢,此时方才觉出两人同住的好处来。 第67章 女学风云人物   虽然脚上还有伤,可是甄停云一贯早起,第二天还是天不亮就醒了。   窗边的晨光尚且熹微,甚至还不能穿透那一层细且薄的晨雾,只能隐隐闻听见密林深处的鸟雀鸣啼声。   她醒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掀开被子,就着窗边漏进的晨光检查自己脚上的伤处:脚踝处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没有昨晚上看到的肿成馒头,大概是上过药的缘故如今已只剩下一圈的红肿,只是隐隐还有些酸疼。   甄停云不觉便叹了一口气,然后换上红衫白裙,起身下榻——无论脚疼不疼的,肯定还是要去上课的。   感觉自己简直是身残志坚的代表人,甄停云都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蛋。   大概是腿脚略微有些不方便的原因,甄停云下榻开柜子的时候还是难免发出了些声响,一边的杜青青闻声起来,揉了揉眼睛,嘴里喃喃道:“你脚怎么样?”她还没睡醒,脑子还有些混沌,这话完全是全靠本能,脱口而出,可见她一直挂念着甄停云的脚伤。   甄停云见她这模样也有些感动,便道:“我没事。我看时间还早,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话声未落,杜青青已经眼睛一闭,扑通一声又躺倒了。   甄停云:“……”简直是秒睡啊!   饶是如此,等到甄停云洗漱完了,还是要把睡得香甜的杜青青给揪起来:“醒醒!今早还有经史课,不能缺席,得早点过去占个好位置。”   女学里只有经史课与礼仪课乃是正课,比起其他选出的副课自然更加重要,就连两校联考考的也是这两门。   杜青青抱着甄停云的胳膊,小猫似的撒娇,带着鼻音哼哼:“不想起来……”   甄停云把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快起来!”   她算是发现了:杜青青大概是家里宠出来的大小姐,平日看着还好,可若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就很容易犯懒,还爱撒娇,而且你要是稍微纵容点,她就能得寸进尺的接着磨。真就是传说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典型人物,一点点都不能纵容!   说话间,甄停云拿了一条冷毛巾过来,直接给敷在了杜青青的脸上。   杜青青被冻得一激灵,立刻就醒了,忙道:“我马上起来,马上起来!”   也不必甄停云再催,她便急忙忙的拎着衣服起来了。   等到两人收拾妥当,一起在饭堂吃过饭,匆匆赶去了教室时,杨琼华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她给甄停云等人占了位置,主动招了招手:“这里。”   甄停云拉着杜青青过去了。   待走近了,甄停云这才发现杨琼华的脸色不大对——杨琼华看上去仿佛是一晚上都没睡好,脸色苍白,眼底带着一抹黛青色,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恹恹的。   见她这般模样,甄停云也有些关心,忙问道:“你怎么了,没睡好么?”   杨琼华闻言,不免又打量了一回神清气爽的甄停云,心里更觉憋闷,忍不住就抬眼去瞪她。她原就生得杏眸桃腮,此时睁大眼睛瞪人,眼底的黑眼圈更是清晰,越发衬得她脸色惨白,面容憔悴。只听她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都要怪你!昨晚上我见了你那位先生,回去后就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甄停云:“……”   虽然甄停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杨琼华见了元晦后会做噩梦,但她还是要替元晦说话:“其实,我先生人挺好的,你们又只是初见,真不必想这么多。”   “唉,你不懂……”杨琼华收回目光,托腮长叹。   此时此刻,杨琼华真心觉得自己现下这复杂而有纠结的心情,大概只有荣自明这傻子能够理解一二了。   甄停云:“……”确实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杨琼华虽是明白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可一想起昨晚上甄停云与摄政王两人说笑的模样,好奇就像是猫爪似的在她心上抓挠着。她一个没忍住,一时嘴贱,多问了一句:“停云,你是怎么碰上你那位先生的啊?”   “路上碰到的啊。”甄停云不好把元晦偷马这事说出去,便斟酌着把当初两人的事情稍微的美化简述了一下,“当时,我们正好就在一家客栈,又同路,索性便结伴一起回京了。”   这也行?!   杨琼华忍住了吐槽以及追问的冲动,转口说起另一桩事情来:“对了,两校联考的成绩,今日要出榜了,你应该知道吧?”   一说起这个,甄停云也跟着叹气,长吁短叹,感觉真是祸不单行:她昨晚上才扭伤了脚,今天就要贴榜公布成绩了。   虽然甄停云自觉这回的考试自己是用了心的,可她估摸着两校前百这个还真得看运气。偏偏她入学考时考了个五甲一乙,这回要是连前百都没到,肯定少不了有人背后念叨,怀疑她入学考的成绩。   两人说话间,便见着周青筠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身量高挑,头挽高髻,恰如其分的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明艳的五官。当她抱着书从门外进来,裙裾一丝不动,步履轻盈而坚定,没有一丝声响。哪怕是与众人一般样式规制的红衫白裙,穿在周青筠也无一般少女的妙曼婀娜,反衬出了她如山间翠竹般的劲节与挺拔,更显气韵高华,远胜在座诸人,引人侧目。   “哗众取宠!”杨琼华的注意力也都移回了周青筠的身上,心有不服,小声说道:“这回没有御射,榜首还不一定是她呢。”   甄停云反正也考不中榜首,闻言便拍了拍杨琼华的肩,鼓励她:“是啊,说不定这次的榜首就是你了呢。”   这话说的,听着就不诚心,很敷衍。   杨琼华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也不与甄停云计较。   谁知,周青筠抱着书,居然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甄停云都有一种背后说人坏话被人抓包的羞耻感,只有杨琼华仍旧坐着,抬眼看着抱书行来的周青筠,昂首挺胸的。   然而,周青筠越过杨琼华,径自走到甄停云面前。她搁下自己的书,将手压在书上,身体微微前倾,凝目看着甄停云,一字一句的道:“午时便要放榜,希望你这次能够考得好一些,方不辜负了楚夫人的教导。”   说罢,她又抱着书离开了。   甄停云听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转头询问杨琼华:“难道,她还因为楚夫人收我为徒的事情生气?”   杨琼华却是正为周青筠无视自己而生气,气红了脸,自是没有听见甄停云的话,反到是瞪着周青筠的背影,咬牙道:“……她居然连看都不看我!”   真的是好气啊!   以前她和周青筠都是齐头并进,并称双姝的,也就是入学考那回因御科丢了脸,让周青筠得了六甲,摘了榜首,结果人家周青筠现在都不正眼看她杨琼华了!   真的是好气哦!   杨琼华气得胸口闷痛,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她索性便忍了口气,熬到上午的课都结束了,立时便一刻都不耽搁的拉着甄停云出去看红榜。   甄停云却是不怎么想看——人家杨琼华急着去看那是因为她可以肯定自己上榜,甚至可能是榜首,可甄停云她却是个上榜艰难人物,还不如不看呢。   尤其是,如今才放榜,三张红榜前挤着一大群的人,各个仰头看榜,眼见着那一堆儿的钗环在眼前乱晃,甄停云只觉头疼欲裂,更不想去人挤人了。   所以,她索性便与杨琼华道:“我还有些脚疼,就不跟你去挤了。你先去看看吧?”   杨琼华也不介意,很快便挤了进去,片刻后便听着杨琼华踮起脚,急着叫她:“停云,你快过来!我看到你名字了!”   甄停云:“……”   虽然并不是很想去挤,可是听说自己榜上有名,甄停云还是觉得心脏猛地一跳,情不自禁的起身往前,往人群的方向挪了挪。   这时候,榜前的人正多,甄停云又拖着一条伤腿,简直是千难万险才挪到了杨琼华身边,然后,她仰起头看榜,身残志坚的问道:“哪里?我的名字在哪里?”   杨琼华却全然不体谅甄停云的急切,反到是先指了指最下面那张榜单的榜首位置,悄悄与她咬耳朵,洋洋得意:“我就说,这回榜首也不一定就是她周青筠。”   甄停云顺着杨琼华的目光往上看,果然看见榜首位置并列写着两个名字:周青筠、杨琼华。   显然,这两人是并列第一。   杨琼华这些日子一直陪着甄停云考前准备,这功夫确实是没有白花。   甄停云也的确是很为杨琼华高兴,可是她还是要问一句:“那我的名字呢?”   杨琼华挠了挠脸颊,小声道:“……我刚才看错了榜单,我看到的是你姐姐的名字——她这回没考榜首,名字落在了后面,乍一看还以为是你的呢。”   甄停云:“……”   不过,事涉甄倚云,尤其是听说甄倚云这回没能考中榜首,甄停云还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心,不由抬眼去看。   因着这回两校联考,一共贴了三张榜单,最上面那张是将毕业的那一级;中间是甄倚云那一级的女学生,最下面才是甄停云与杨琼华这样才入学的新生。甄停云在正中的那张榜单上看了看,果然在第二行的位置看到了甄倚云的名字。   数一数的话,甄倚云大概是从第一名掉到了第八名,当然,她还在前十之列,在一般人眼里依旧是优秀的代名词。只是,若是对比甄倚云此前的成绩,以及她过往的才女名声,这样的跌落简直是无法想象,估计甄家上下也要因此而吃惊担忧。   甄停云对此倒是毫无感想,关心完了甄倚云的成绩后,她不抱希望的最后那张榜单末尾看了看,正想着过几个月还要两校联考,或许到时候她的提名能够提高一些的时候,忽然觉得眼角余光似是瞥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   是她的名字。   甄停云神色微变,不敢置信的再去看,果然在最后那张榜单的末尾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杨琼华总算从榜首的名字里收回目光,跟着转目去看末尾,指着那名字笑道:“停云,你好像真的上榜了啊。”   甄停云也有些恍惚,点点头:“是啊,我上榜了。”   杨琼华数了一下:“大概是倒数第三,也就九十八名。”   甄停云:“倒数第三的话,不是九十七吗?”   杨琼华感觉她都高兴傻了,只好指给她看:“一百,九十九,九十八。这不就是九十八名嘛。”   甄停云点点头,忽然觉得心跳的有些快,鼓噪激烈的心跳中似乎又带着无以言说的欢喜。此时此刻,她甚至什么都不想说,就想抱着杨琼华这样跳一跳,笑一笑。   结果,甄倚云这才欢欣鼓舞的起跳,还没来得及展望未来,脚就疼得软了,差点没有跌倒在地上:“啊,我的脚!”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乐极生悲了。   杨琼华简直是连气都叹不出来,也顾不得欣赏自己列于榜首的名字,不得不扶着自家傻姑娘去找女医开药。   为此,女学里的女医还要说甄停云几句:“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们小姑娘真是越来越不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这么可着劲儿折腾,以后可怎么好?”   说着,女医还用手试探般的在她红肿的脚踝上按了按。   甄停云疼得泪眼汪汪,只眼巴巴的看着人。   女医只得停了手,又转头给她拿药膏,让她一日三次的涂抹。   以至于甄停云下午的礼仪课都是被杨琼华给扶过去的。   为此,周青筠居然还特意过来看了她一回,冷艳高傲的脸上难得缓和了一些,轻声道:“偶尔考坏一次也没什么,你也别太难受了。再接再厉便是了。”   甄停云:“……”我都听不懂她的话!   杨琼华:“……”简直不敢相信姓周的能说出这样的人话!   最后,还是杜青青悄悄的过来为她们解疑:“现在外面都传,说停云她因为这次考试考砸了,心里难受,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腿给摔断了。”   甄停云: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杜青青见她这百口莫辩的模样,忍不住又笑,笑过了还安慰甄停云:“这样,估计也没人来与你讨论成绩了。”毕竟人家自己都难过的把腿给摔了,这要是再说这个,岂不是给人伤口上撒盐?一般有涵养的闺秀肯定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的。   甄停云也就闭上了辟谣的嘴。   只是,这传闻实在是传的太快了,以至于傍晚下学的时候,楚夫人还特意找了甄停云过去说话。   楚夫人是真的看重自己这个弟子,遇事难免要多想想,听了传闻后也觉着自己做师长的也该关心一下学生的想法。   所以,她是这样与甄停云说的:“当初我收你为徒时便与你说过,开学这次的两校联考,你的成绩想必不会很好。所以,这次你能考进前百,我已十分欣慰。毕竟,哪怕你再有天赋,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上十多年时间造成的基础缺失。在这方面,我有耐心,也希望你能拿出耐心,莫要太看重眼前的成绩,反失了平常心。”   甄停云一听,就猜着楚夫人可能是听说了那传闻,不得不主动辟谣:“先生,我这脚就是昨晚上七夕游园时不小心扭了的,和成绩无关。真要说的话,能考进前百,我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说着说着,甄停云面上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认真往下道:“我小时十分好胜,总不愿落于人后,非逼着祖母给我请先生读书习字。可我再大一些,懂事了些,便明白便是学习也有差距——当人家自小便得名师教导,读书习字,循序渐进时,我只能跟着乡间不入流的私塾先生胡乱认几个字,自己胡乱买书看;当人家考虑要从琴、瑟、箫、笛这些乐器里挑一件喜欢的学习,我却是连琴都得要自己去买,甚至只能买得起旁人的二手琴……”   “那时候我就知道,差距始终存在,无论我如何追赶,我的基础在这里,总是比不上那些人的。”   楚夫人闻言,眉梢微动,神色间似也有些复杂,正欲开口劝慰。   甄停云却是抿唇一笑,颊边隐有梨涡:“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与先生诉苦。而是想要告诉先生,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及不上旁人,可我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如今我在女学里,大家都是一般的条件,一样的先生和书卷,便有一二差距,可我已能看见努力的方向。对我来说,这已足够。先生,我是真的很喜欢、也很珍惜自己眼下的生活,也有耐心和信心能够一点点的追上其他人。”   闻言,楚夫人心下宽慰,不由便缓了声调:“‘天下无难事,有志者成之;天下无易事,有恒者得之’——这样的道理,你能自己明白,再好不过。”   说着,楚夫人想起那些传言,摇了摇头,不觉莞尔:“说来,你才进学几日,学里倒是传了不少你的话。说来,你也算是学里的风云人物了。”   可不是,甄停云这才上了几天女学,从楚夫人收她为徒到钱满月退学,再到甄停云这回考试出成绩摔了腿,学里头已传遍她的各色传闻,堪称是女学里的风云人物了。   想起这些传闻,甄停云不由皱起小脸,苦巴巴的,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见状,楚夫人难得笑出声来。   ***************************   比起甄停云这样考个红榜倒数第三就能喜得把脚重新崴一遍的,此时的甄倚云却是真真正正的吃了一惊。   她立在红榜前,冷着脸看着自己的名字,数了一遍又一遍,哪怕眼也不眨的看着,仍旧是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不是榜首?!   甚至,她竟然连前三前五都没有!   虽然甄倚云觉得自己已经看破先机,看破虚名,认为当前最是要紧的便是与燕王世子搭上关系,可这也不代表她此时能够立时舍弃自己辛苦经营十多年的才女名声——这么多年,她耐下心来读书习字,不知吃了多少苦,哪怕是按着剧情拜了何先生为师也是一朝一夕都不敢懈怠,就怕损坏了自己的名声,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哪怕她如今已下定决心,必要嫁给燕王世子,可也不过是将心思稍稍移到燕王世子身上,也不是完全不学习的。   在她想来,这些日子家里大事小事不断,哪怕自己稍稍松懈些时日,考不上榜首,可前三总是差不离的——到时候,只要将自己成绩下落的事情推给家里,指不定还能更加惹得父母和师长怜惜………可是,她不仅没考中榜首,还只考了个第八!   甄倚云藏在袖中的手掌不觉便握紧了,掌心都要掐红了,一张脸冷得仿佛能掉出冰屑来。   偏偏,还有人在边上冷嘲热讽:“哎呀,是我看错了吗?没想到甄姐姐居然没能考第一呢……”   “可别这样说,人家哪怕考差了,那也是第八呢。是你能比的吗?”另一个人跟着一唱一和,嘲讽笑道,“人家还是何先生高徒呢,我们这些俗人庸人可是比不上的。”   登高跌重,就是这个道理。   甄倚云没有理会这些人的言语,咬紧了牙关,绷着一张冷脸,只凝目在最下面的榜单上来回看着,急切的找寻着。   果然,在末尾处,她找到了甄停云的名字——不好不坏,正好就是九十八名。   看到甄停云这个名次,甄倚云不知怎的竟是觉得心头松了一口气,嘴角也噙着一丝讥诮的笑:也是,甄停云怎么可能比得上她。   想着甄停云这女主都只考了个这样的成绩,与自己更是天差地别。甄倚云心里竟是诡异的得到了平衡:反正,哪怕她考砸了,那也比甄停云好。   只是,这回她的成绩下降这么多,若是不想个好些的说辞,只怕是无法与何先生,以及家里父母交代。这么一想,甄倚云不免又在心里犯了一回愁。这样愁着愁着,待得她傍晚时下了学,坐着马车回家,仍旧没想好说辞。   直到马车到了二门口,甄倚云下车来,不知怎的心一动,眼里便掉了泪下来。   于是,她就这样一面擦泪,一面往正院去找裴氏,一路上只哭的脸上的妆都要花了。   裴氏也是第一次见着长女这般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拉了她到自己跟前坐下,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脸,轻声道:“这又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甄倚云哭的更厉害了,脸上涨红,满是泪痕,泣不成声。   裴氏被爱女这一声声的呜咽给弄心头更焦,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替她抚背顺气,还不忘叫人端了热水上来。   待得丫头端了热水上来,裴氏亲自起身,从盆里拧了块湿热的帕子。她一边轻轻的女儿拭泪擦脸,一边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娘在呢,你这样哭,娘心里也不好受……”   甄倚云这才稍稍止住哭声,小声的将考试成绩的事情说了。说完,她只低头垂泪,哽咽着道:“……考成这样,我真是再没脸见人了。便是何先生那里,我,我也不敢过去了。”   裴氏也为女儿的成绩心急,只是见着女儿哭成这样也不忍责备,只得先抚着女儿的后背安慰她道:“这事原也急不得,想来也是这些日子家里的事耽误了你。”   说着,便是裴氏都不禁想起自甄老娘带甄停云上京,自家里出的那一连串的事,便是裴氏自己都给气病了几回,何况长女这和甄停云一个院子的?   这么一想,裴氏手上的动作更是温柔。她轻轻的捧着女儿柔嫩的脸蛋,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语声柔和:“好孩子,也别为着这一次两次的成绩难受,以后还长呢。娘相信,只要你有心,肯努力,下回必能考回榜首的位置。”   甄倚云含着泪点头,想了想,又道:“对了,二妹妹这回也考上前百了。”   其实,话到此处,甄倚云也不是故意要提甄停云,只是她觉得自己考个前八都要这样掉泪难过,甄停云这么个倒数的,不替她说一声都不好意思。 第68章 美梦与噩梦   虽然,这只是甄倚云顺口说出的,可话才出口,甄倚云便已悄悄的打量起裴氏的脸色,想着要借此在裴氏面前添油加醋一番。   但裴氏的反应竟是比甄倚云想象的更加冷静平淡,她只怔了怔,然后便道:“嗯,知道了。”   然后,裴氏便将手上那块已经冷了的湿帕子投回了盆里。   帕子落进水里,发出轻轻的“噗通”声。   甄倚云只觉得自己心口似乎也跟着噗通了一下,她都有些呆怔了——她一直都有意无意的在裴氏面前抹黑甄停云,可她却实在没想到裴氏如今待甄停云竟是这般态度。   莫名的,甄倚云就是觉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好在,甄倚云才哭过,这会儿呆怔怔的模样倒是更叫裴氏心疼,她便推了女儿一把,轻声安慰:“好容易才把脸擦好了,可别再掉眼泪了。赶紧去换身衣服,重新梳洗。”看了看天色,不免又笑,“再过会儿,你爹就回来了,见你这模样,少不得又要心疼的。”   甄倚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去里间稍作梳洗,换了身家常衣衫。   果然,等到晚膳的时候,一家人坐下用饭,甄父还是瞧出了女儿微红的眼眶,不由道:“这是哭过了?”   裴氏捡了块挑过刺的鱼肉给甄父,顺嘴将甄倚云考了第八的事情说了。   当然,她做娘的还是要替女儿分解几句的:“自年初起,家里大事小事不断的,倚云为此还请了几回假,成绩自然也是要受影响的。偏她要强惯了,为着这个哭了一路……要我说,如今家里安稳,她沉下心来好好用功,下回必是能考回榜首的。”   甄父自然听得出,裴氏这句“自年初起,家里大事小事不断”暗指的是甄老娘与甄停云年初入京之后的事情。不过,他在家事上一向难得糊涂,只当没听懂,反倒转头宽慰了长女几句,鼓励她好好用功。   当然,甄父也没忘记问一句:“你二妹妹考得如何?”   甄倚云便老实说了:“我瞧过了,二妹妹这回考进了前百红榜,只是名次不大好,九十八名。”   “也不错了。”甄父闻言倒是十分欣慰,实事求是的道,“你二妹妹小时在乡下,也没什么名师,这成绩已是极好。”   裴氏冷淡,甄倚云觉着不是滋味;甄父这般欣慰,甄倚云还是觉得不舒服。   不过,甄父却没理会甄倚云这复杂的心情,反倒是关切的问她:“我记得你们女学中元节也是要放假休息的吧?”   甄倚云点点头,同时又意识到了甄父的意思,不觉蹙起眉头。   果然,甄父脸上很快便显出愉快的神色,笑着道:“停云入学也有些日子了,这回中元节放假,正好叫她回家歇一歇……”   “好了,别说这些了,先吃饭吧。”裴氏又给甄父夹了一筷子的菜,淡淡的劝了一句。   甄父想着如今离中元节也没几日了,到时候小女儿回来,一家子也能吃个团圆饭,心里着实欢喜,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甄倚云仍旧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这日晚饭也没多吃。   便是甄衡哲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姐,你没胃口?”   甄倚云勉强一笑:“嗯,大概是中午吃得太多,有点吃不下了。”说着,她又挤出笑来,温声与弟弟道,“你也多吃点,你如今正长身体。我瞧着你都廋了许多……”   甄衡哲笑笑:“大概是苦夏吧。”   甄倚云却没有说笑的心思,她适才因着甄父的话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此时实是心乱如麻,一时间甚至都顾不得去思量甄停云中元节可能会回家的事情,只竭力回想着自己想起的那件事,一顿饭吃得堪称煎熬。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难熬的晚饭,甄倚云回了自己屋子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仔细思量起自己才想起的要事。   按照原剧情:甄停云考入女学后的中元节过得平平无奇,因为中元节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六日,燕王妃会在王府办赏莲宴,邀京中闺秀前去赏莲品茶。虽然,甄家和裴家当时私下里已议定了甄停云和裴如松这对表兄妹的亲事却还未对外公布,甄停云作为当时京中闻名的才女,自也是受邀赴宴。也就是在这次宴上,她救了燕王世子,得了对方青眼,处处留意。只可惜,没多久甄家与裴家两家就订了亲,燕王世子与裴如松又是情同兄弟,只得藏起自己的心意,克制自持,再不提其他。   所以,这回的赏莲宴应该就是关键了。   想到这里,甄倚云更恨自己竟是在这关键时候考砸了,实是担心燕王妃会因此而看低了自己,从而把自己的名字从邀请名单里划去。   一想到自己若是错过这次,可能就再也抓不住嫁入燕王府、成为未来皇后的机会,甄倚云简直悔得捶胸顿足,恨不得穿回几个月前给那时候轻忽学习的自己几耳光——说来说去,最重要的还是燕王世子啊!   为着这个,甄倚云这一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快天亮时才睡着。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她竟也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并没有考砸,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榜首,京中人人称道的才女,才貌双全。所以,她很顺利的便得到了燕王府的帖子,顺利的救了燕王世子,得了对方青眼,两人也是因此结缘。   没多久,她便嫁入了燕王府,她与世子感情融洽,夫妻恩爱,连个通房都没有。   然后,小皇帝死了,并未留嗣,摄政王出面做主,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她也妻凭夫贵的成了太子妃,离母仪天下的凤位只差半步。   事实上,梦到了这里,甄倚云已经隐隐感觉到这是梦,可是她几乎不忍醒来:这梦实在是太美好了,让她整个人醺醺然,飘飘然,如在云端。她情愿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只恨这样的美梦不能成真。   是啊,这是多么美好的梦。   梦里,她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才貌双全,顶着京中无数闺秀的嫉妒和艳羡嫁给燕王世子。她的夫君英俊无匹,才干卓越,用情专一,甚至还将为她带来那令天下所有女人都渴慕而不可得的凤位。他们会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帝后,令后世无数的人景仰羡慕。   哪怕是梦,甄倚云也要欢喜的笑出声来。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梦境仿佛露出了狰狞而可怖的一角,她听见了那熟悉且陌生的声音,平静且冷漠,毫无一丝的感情,却令人发自内心的恐惧——   “你骗了我,甄倚云。”   那声音就像是鞭子,狠狠的抽在她身上,如同刺入皮肤的荆棘,给她以疼痛与羞辱,令她的热血跟着结冰,徒然的从美梦中醒来。   甄倚云抓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浑身都是冷汗,怔怔的发呆,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手去擦脸上的汗水,安慰自己:“这只是梦。”   是啊,这只是梦——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只是梦。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马上就要到来的赏莲宴。   这么想着,甄倚云胸腔中激烈跳动的心脏又渐渐归于平静,镇定下来,她慢慢的又寻回了自己最初的理智与笃定。   **********   事实上,那令甄倚云忧心忡忡的赏莲宴的来客名单这时候已是拟的差不多了。   这样的事情,燕王妃自然不好直接与儿子说,便唤了女儿到跟前来说话,笑着问道:“你且瞧瞧,可有你要请的人?咱们府里甚少开宴,难得一次,总也要多请些人才是。”   小郡主多少也能猜着燕王妃这时候办宴的意思:自家兄长都十八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就定亲成婚了,偏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连个房里人也没有。想到这里,小郡主不免又想起与自家兄长交好的裴如松,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如松可不就是一般的洁身自好嘛——虽然燕王世子这模样,小郡主做妹妹的多有腹诽,可轮着裴如松,因着她也有自己女孩家的小心思,倒是又成了洁身自好。   不过,也正因此,小郡主对自家兄长虽有腹诽也没多说什么,此时听了燕王妃的话便低头仔细的看起了名单。   京中大多闺秀她都是认识的,名单上的不少人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其中几个更是她早有预料的,比如:周青筠、林春秋、杨琼华、裴明珠、甄倚云………   因小郡主心念裴如松,难免偏心裴家些,看了看单子,便用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便道:“既是赏莲宴,一家姐妹哪里能单请一个……我记得裴四姑娘人也不错,不若也给她个帖子,叫她与明珠一道来吧。”   “这裴四姑娘毕竟是庶出。”燕王妃自有自己的计较。   小郡主却笑:“母妃想哪去了,不过是多叫个人来陪坐,凑个热闹罢了。”燕王府当然不可能挑个庶出的姑娘做世子妃。   燕王妃不觉一笑,也觉着自己为着儿子的事情太紧张了,反倒关心则乱——也对,这种类似相看的赏花宴,为着彼此的面子总是要含蓄些,不好太明显,是该多选些陪坐的凑热闹,也能借此模糊大众的视线,圆了彼此的颜面。   这般想着,燕王妃的目光在甄倚云的名字上掠过,漫不经心的道:“我记着甄家小女儿今年也考中女学了,也把她加上吧。”   小郡主对此并不在意,点点头,随手捡了笔到手里,又往单子上添了几个名字——反正,无论是甄倚云还是甄停云,对她来说都是裴如松的表妹,多少还是有些爱屋及乌的。   讨论完了单子,燕王妃难免要拉着女儿叮咛几句:“你如今年纪也大了,可不好再和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也别总想着开宴游乐,很该往学习上放些心。”   “母妃,”小郡主拉着燕王妃的手撒娇,“都说皇家的女儿不愁嫁,我这般身份,日后婚嫁上必也要求宫中赐婚的,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人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这般身份,又是青春年华,更该趁着如今还未出阁,好好享受,尽欢尽兴。您说,我又何必非要学那些希望借读书晋身高嫁的闺秀那般苦读呢?”   “读书是为了明理,为了陶冶性情。”燕王妃不甚赞同的看了女儿一眼,到底还是没多说,摇了摇头,“行了,你下去吧。”   顿了顿,她又指了指桌上已经经了删改的单子,吩咐道:“你把这单子拿下去,叫人去写帖子。”   小郡主笑嘻嘻的行了礼,拿了单子退出去。   结果,才出门,她就碰着了自己亲哥傅年嘉。   傅年嘉看了她一眼,眼尖的发现了她手里的那张单子,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头,然后道:“你手里拿着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小郡主并不是个听话的性子,闻言反倒是将单子往身后藏,嘴里啧啧:“大哥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有兴趣了?”   傅年嘉脸色都没变,只看着她,用那种淡淡的口吻重复:“拿来给我看看。”   有时候,言语亦是一种压力。   尤其是由傅年嘉这样的人,用这样神色,这样的口吻重复一次。   小郡主见状,心下颇觉无趣,也没了玩笑的心,只得老老实实的把单子递上去。   傅年嘉接了过来,粗粗的扫了一眼,很快便看见了某个被小郡主拿笔添上去的名字,他脸色稍缓,便又将单子还了回去,道:“行了,你下去吧,我有事要与母妃说。”   小郡主站着没动,目送着傅年嘉进去了。然后,她趁傅年嘉没注意,悄悄的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略略略!   摊上这种哥哥,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啦!   ********   甄停云是中元节这日回家,方才知道燕王府给自己送了帖子的事。   为着这个,裴氏还特特叫人按着她原先的尺寸做了新衣,另外还给置办了新首饰。   甚至,裴氏还很难得的露出笑容,拉着甄停云到跟前,温声笑道:“你与倚云到底是一家子姐妹,如今一起出门赴宴,这衣裙样式也该是一般的齐整,如此才能显出你们姐妹齐心,不叫外人小瞧了去。”   甄停云面上含笑应着,模样乖巧,心里简直要呕了——就她和甄倚云这样的,一辈子怕是不都不可能齐心的。   甄倚云在心里想好了自己这回宴上要做的事,自觉这将是自己人生的重要转折,此后两人更是天差地别。   所以,她对着甄停云也多了几分宽容,也跟着笑;“对了,这些日子天气炎热,京城闺秀宴饮时也多要执扇以祛暑纳凉,又或是用于掩面遮羞。二妹妹一向用功,专心学习,想必还没来得及添置扇子。正好,我还有几柄未用过的新扇,若二妹妹不嫌弃,可以与我一起去挑一挑,最好是挑一柄正配二妹妹这身新衣的。”   虽然甄停云并不很想掺和甄倚云和燕王世子之间的事情,但是人家拳拳厚意,明摆着白送,不拿白不拿。   于是,甄停云也没推辞,跟着去了甄倚云那里挑扇子。   甄倚云难得大方,特特的叫丫头将自己这些日子提前添置的几柄新扇拿上来。   不一时,便见着六柄新扇被摆了上来,颜色各异,样式也都不一般,尤其精致。最难得的是这六柄扇子的扇柄皆不一般,湘妃竹、棕竹、漆木、白玉、青玉、象牙。   甄倚云一面端着好姐姐的模样与甄停云分说,一面显摆着说道:“都说看人先看衣衫,可这衣衫也不单单只是衣裙,一身配饰必也是少不得的。这扇子虽小,可用得好了,也能显出闺阁女儿家的娴静文雅,又或是持扇扑蝶的娇憨活泼。”   甄停云点点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大姐姐说的很是。”   说着,她也不客气,直接从里头挑了三柄看着最贵的。   一柄月圆样式,虽是黑漆为柄,但是扇面乃是白绢,其上刺双面绣,上绣荷塘月色,无论前后竟是一般。虽用色甚少,但画面静美宁静,针法细密娴熟,堪称精巧。单是这扇面怕也是价值不菲。   一柄葵花样式,乃是棕竹为柄,扇面用的是黑绸地,因着扇面有限,不宜繁复,上绣暗八仙,也就是八仙所持八宝:葫芦、渔鼓、宝剑、花篮等,用色大胆,构图简洁,堪称是大胆而明丽,轻快而自由。   一柄芭蕉样式,以象牙为柄,扇面用的是墨绿缂丝,构图简单,只有湖石与一丛牡丹,然而浓极见淡,静极始动,湖石畔的牡丹似绽未绽,尤显生动。当然,甄停云看重的还是那象牙柄——这象牙可不便宜。   甄停云甚是不舍的来回看着这三柄扇子,仿佛实在挑选不下,便道:“大姐姐,你说我用哪一柄好?”   甄倚云不过是面上大方,眼见着甄停云一挑就是最贵的三柄,心里难免不痛快——若不是因为家里将原本许给她的庄子给了甄停云,裴氏心有愧疚,必也不会给她花钱买这么多好扇子。   如今,她不过是觉得这甄停云妹妹已不足为虑,想要端个好姐姐的模样可怜下对方,才会想起来送妹妹一把扇子。当然,在她心里,也有借此隐晦的炫耀家里对自己这长女独一无二的看重和宠爱。   谁知甄停云竟是个厚脸皮的,贪心成这样!   强忍着不耐和心痛,甄倚云在这三柄扇子里挑了下,便道:“不若就拿这柄月圆样式的吧。”   说着,她还主动伸手,将柄月圆样式的团扇拿起来,轻轻摇了摇。   扇面上的荷塘月色仿佛更是静美,清风徐来。   只听甄倚云道:“二妹妹明日要穿碧衣,这扇面用的是白绢,最衬碧色。”顿了顿,她怕甄停云不满意,特意补充道,“而且,这用的乃是双面绣,也是难得的精致了。”   甄停云点点头,从甄倚云处接过那柄扇子,似模似样的摇了摇,搁在自己颊边。   扇面上荷塘月色的美景与她那张白皙娇嫩如同初开莲瓣的面容互为映衬,堪称美极。   甄停云看着甄倚云,眨眨眼,笑问道:“真的吗?”   甄倚云紧盯着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差一点就要把自己的手给掐红了。可她面上还要挤出笑来,点点头,咬牙道:“真的,这扇子最衬妹妹了。”   “可我三柄都一样喜欢呢。”甄停云一把将三柄扇子都抓到手里,眨巴着眼睛看着甄倚云,“姐姐一向大方,想必也不会小气到不舍得这一两柄的扇子吧?”   你这是一两柄吗?!   你这是三柄!   甄倚云瞪着甄停云,气得都要把牙咬碎了。   只是,她适才把好姐姐的架子端的太高了,而甄停云又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她若是不给,仿佛就坐实了自己不大方、小气似的。   所以,此时此刻,甄倚云只能深吸一口气,忍着割心一般的痛苦,强笑道:“既是妹妹喜欢,我做姐姐的又有什么舍不舍得的。妹妹全拿去便是了。”   “真的吗?”甄停云仿佛是不敢置信的问着,手上却毫不客气的将那三柄扇子全都收了起来。   甄倚云气的想要扑上去撕了甄停云这贪心嘴脸,面上还要笑:“自然。”   甄停云笑着道谢,喜滋滋的把三柄扇子收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甄倚云这可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装模作样,简直是打肿脸充胖子!   不过,白得三柄好扇子,谁不喜欢啊!   甄停云得了扇子,这便起身告辞,去寻甄老娘说话,心里美滋滋的。   只留甄倚云一人独坐屋内生闷气。   好在,甄倚云的闷气也没生多久,她很快便把自己安慰好了:她马上就要嫁给燕王世子,是要做未来皇后的人,何必要为着几柄扇子和甄停云这么个眼皮子浅的计较?   不过……   想到里的那段剧情,甄倚云还是觉得心里有些没底。她把自己要做的事情从头想了一遍,还是觉得应该再做些准备更加保险。   如今剧情变化越来越大,只有这种大事上还没大变。也许,她和燕王世子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所以,她一定不能错过,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万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甄倚云想着想着,很快便有了主意,唤了丫头到跟前来,轻声交代了几句。   那丫头听得有些惊心,忍不住抬眼去看甄倚云,呐呐道:“姑娘,那可是燕王府……”   “你放心,我自有计较。到时候你看我神色行事就是了。”甄倚云微微一笑,眸光盈盈,似是成竹在胸。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怎么就没人给我办个赏莲宴挑媳妇!好气! 第69章 辗转反侧   燕王府要开赏莲宴这事,惠国大长公主也是知道的。   说来,燕王妃与惠国大长公主这对姑嫂感情一向不错。   毕竟,无论是燕王妃还是惠国大长公主都是能把自己日子过好的聪明人。所以,这两人凑在一起时总是不缺话题——心情好时,燕王妃满口夸赞惠国大长公主与荣国公夫妻恩爱,惠国大长公主恭维燕王妃儿女双全;心情不好时,燕王妃便说一说燕王做过的糟心事,惠国大长公主则哭一哭自己这些年子嗣艰难,夫妻两人膝下只得一子。   总之,高兴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互夸互捧帮着接梗;难过的时候彼此还能互述家庭烦恼求取心理平衡。不知不觉间,姑嫂两人的感情也得到了升温。再加上,她们家里都有个儿子,如今在一起时聊一聊儿子的婚事,简直不要太有聊了。   也正因此,惠国大长公主接到了燕王妃送来了的帖子,心里还羡慕了一回燕王妃这做嫂子的:对嘛,像是燕王妃这种开花宴相看,然后定下婚事,给儿子娶媳妇才是正常流程嘛。   偏偏她家的儿子死犟死犟,既没有燕王世子那样能干懂事,也没有燕王世子那样听话配合………   这么一想,惠国大长公主倒是又想起自己儿子来,吩咐下人把跟在荣自明身边的小厮叫来,询问道:“世子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小厮再不敢瞒,便一五一十的说了,自世子七夕那日从摄政王府上回来后便老实了许多,也不整日往外跑了,便是有心要瞧热闹看美人也就是叫了戏班子来府里唱唱小曲儿什么的,总之是难得的乖巧。   惠国大长公主却是越听越觉不可思议,问道:“你说他这几日还翻了几本书?”   小厮也知道这事说出来怕是没几个人会信,忙又把世子这些日子看过的几卷书的书名报了一遍。   惠国大长公主将信将疑,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常?”她差点就要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出门时被换了。   小厮想了想,便道:“世子叫人给杨姑娘送了几回东西。”   “杨姑娘?”一想起自己儿子那好美色的性子,想起他在外头认识的不三不四的女子,惠国大长公主便觉得头疼,“哪家的杨姑娘?”   小厮老实道:“是杨将军府上的杨姑娘。”   闻言,惠国大长公主骤然变了脸色,抬手拍案,不敢置信的反问道:“可是杨怀康杨将军家里的千金?”   小厮被惠国大长公主威严所摄,一个哆嗦,忙将杨琼华的身份来历一一说了。   惠国大长公主听说这对小儿女私下里互相送瓶子、乌龟一类的小玩意儿,不由也是喜动颜色:“到没想到这小子竟也是个有心的!”   荣自明要说多聪明也没有,可他也不傻,心知因为有舅舅这前例在,亲娘一心催婚,他虽然时常在外面招惹些漂亮的小姑娘但也多是惠国大长公主看不上的戏子舞女一类,从不敢招惹门当户对的姑娘,毕竟人家姑娘清誉要紧,他的清白与婚姻也很要紧。   正因荣自明往日表现,惠国大长公主此时闻言,自是觉着儿子这回是看上了人家杨家姑娘——要不,他怎么会为此破例,几次三番的给人送东西?   所以,笑过后,她不免又叹:“他既喜欢这姑娘,怎得还瞒着我这做娘的?!真是越大越不知事了……”   也就是此时,惠国大长公主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杨琼华也在这回赏花宴的名单上,觉着自己这回是该带着儿子过去,顺便看看儿子与那杨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解决完了儿子的事情,惠国大长公主颇觉心下宽慰,不免又操心起至今还未婚嫁的弟弟来。   旁人看傅长熹,多是畏惧摄政王的威严冷肃,哪怕是燕王妃这做嫂子的对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可惠国大长公主不一样,她是长姐,也算是看着傅长熹长大的,见过糯米团子般的幼弟,对他还是有些真切的关心和爱惜。   正因如此,惠国大长公主更是见不得这弟弟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想着连自己那死犟死犟的儿子似乎都开窍了,也许弟弟也不是无药可救,惠国大长公主还是怀抱着美好的希望,在晚膳前去了一趟摄政王府。   傅长熹今日难得有闲,正坐在躺椅上翻着本书。   只是,他心思不在此处,难免出了一会儿神,手里的书卷自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自那日七夕之后,他便时常会想起甄停云。   想起那日晚上的种种情景,想起两人并肩坐在船上时说过的对话。   ……   甚至,傅长熹还想起了今日中元节女学休息,不免又在心里腹诽:教学生有什么用——好容易学里放了假也不知道来见见自家先生!还说什么“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先生您”,现在就已经不孝顺了,哪里还能指望以后?   傅长熹想着想着,颇觉寂寞,都想把手里那卷书给丢开去。   也就是此时,下人来报,说是惠国大长公主到了。   傅长熹闻言,立时便把手上的书卷往边上一搁,道:“请她进来吧。”   想着惠国大长公主十年如一日的劝婚说辞,不知怎的,傅长熹这一回竟是不觉得不耐,反倒隐隐的有些期待。   只可惜,惠国大长公主在这上头已是吃了许多亏,如今见了弟弟也不说以往那些劝婚说辞了,反到是小心的拐着弯说起燕王府明日的赏莲宴来,笑着说道:“平时还不觉得,今儿收了皇嫂叫人送的帖子,听说燕王府明儿要办赏莲宴,我这做姑母的才想起来:年嘉这孩子也到要相看的年纪了。”   傅长熹闻言微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坐正身体,问道:“赏莲宴?”   惠国大长公主长点点头,还说了自己的打算:“我还想着,明儿顺道把我家那小子也给带上………”   说到这个,做娘的到底掩不住心中欢喜,便悄悄与傅长熹说了:“这小子和杨将军家的姑娘不知怎的好上了,还背着我悄悄的给人家姑娘送了好几回东西。我想着他这整日闷在家里也不是样子,索性带他出去散散心,还能见见人家姑娘,指不定又能成了一桩婚事。”   傅长熹听得一怔——荣自明和杨琼华不是吵得厉害吗?怎么就好上了?   他记得,之前派人盯着这两人,结果这两人背地里吵架都幼稚得很,一个送瓶子让对方记得“守口如瓶”,一个回赠乌龟暗讽不出门的某人是“缩头乌龟”……总之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幼稚的不可思议。   结果,到了惠国大长公主这里,怎么就成了好上了?   傅长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上了年纪,不懂这些少年少女们的小心思了。   正怀疑着,便又听惠国大长公主问道:“长熹,按理我也不该多说——毕竟,你在北疆这么多年,我也没多管你,如今更不该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只是,眼见着年嘉他们这些孩子一个个的都大了,如今也都谈婚论嫁了。你这做长辈的,难不成真就一辈子不婚不嗣?”   傅长熹忽然便有些开不了口了。   仿佛有什么哽在他的喉咙里,令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惠国大长公主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到底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再一次失望而归。   却不知道,傅长熹也觉着有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哽得难受:我喊了这么多年的“不婚不嗣”,背了这么重的偶像包袱,压力这么大,你就不能多问两句?哪怕给我个台阶,哪怕请我去那什么赏莲宴……   结果,惠国大长公主说了一半,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了,反倒把傅长熹闷了个半死。   尤其是,当他得知明日的赏莲宴甄停云也要参加的时候。   傅长熹:“……”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吧,京里开宴都不给他递帖子的吗?甚至惠国大长公主不来,不说这事,他都不知道!   难不成,甄停云就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赏莲宴才不来拜见自己这先生的?   话说起来,该不会是傅年嘉七夕那日见了甄停云,这才起意要在这时候开什么赏莲宴的吧?   ………   总之,傅长熹想了一整晚,以至于他一整晚都没睡好,只要一闭眼,眼前便浮现出七夕那晚甄停云与燕王世子站在一起的场景。   想的多了,傅长熹难免想起些少年时的事情。   犹记得少时读诗,学的第一首就是《关雎》,书上写“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傅长熹这般年纪,经了那么多人和事,竟还是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辗转反侧”。   只是,在辗转反侧的同时,傅长熹还是觉得有点气闷:甄停云这样的也算是“窈窕淑女”?   *************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亮,甄家便为着燕王府的赏莲宴忙活了起来。   甄倚云虽是心有计较却也想着在燕王妃面前留个好印象,自是早早的起来装扮。   至于甄停云,虽然她并不想掺和这些事,但还是一早的便被凭栏与秋思从床上拉起来,洗漱更衣,换上了裴氏叫人给她新制的青碧色窄袖束腰纱衫和艾绿色轻柳软纹的长裙,头绾弯月髻,髻上插着那支生辰时裴氏送来的银点翠嵌蓝宝石簪,耳边挂着一对儿昨日新得的碧玉耳坠,水滴状,摇晃间水光莹润。   凭栏替她上妆,看着镜子,不由道:“姑娘真好看。”   秋思也不免感慨:“姑娘就是太用功了,平日里不在意衣着,这一打扮自是好看得很。”   甄停云脸皮薄,实在听不得她们这一连串的彩虹屁,只得摆摆手:“好了好了,有没有点心,先给我垫垫肚子。”   这出门做客,汤水粥米是不好用的太多的——要是倒时候没忍住,宴上起身去小解,也怪难为情的。所以,她此时也只能多吃点干巴巴的点心垫垫肚子。   秋思早有准备,连忙端了两碟点心上来,又道:“姑娘快些吃吧,听说马车已经准备着了,大姑娘那边就要出门了。”   甄停云趁着这空荡,赶紧捏了块绿豆糕吃了。   这个时候,天气已有几分炎暑,还是绿豆糕吃着清凉可口。   正吃着糕点,不一时便见着凭栏急忙忙的将甄停云昨儿才讨来的三柄新扇子递上来,笑问道:“姑娘,您今天要带哪柄扇子?”   甄停云指了指那柄一柄月圆样式。   不得不说,甄倚云这些年还是培养出了点欣赏水平的,她昨晚上说的话也确实有些道理——甄停云今日穿的是碧色纱裙,这柄扇子的扇面乃是白绢,颇衬碧色,堪称是相映得彰。   凭栏手脚灵活,很快便将自己手里攥着的银流苏系到了团扇的扇柄上,然后伸手递给甄停云。   甄停云接了来,略试了试,团扇轻摇,清风徐来,扇柄的流苏随着她手上动作而沙沙做声,更添几分韵致。   别说,还挺不错的。   甄停云到底是姑娘家,平日里不怎么大半,可她心里还是爱美的,这么一瞧也觉得有些美滋滋。   正在甄停云独自一人在屋里臭美的时候,便听外头一阵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甄倚云的声音——   “二妹妹,时间差不多了,可是准备好了?”   甄停云也没耽搁,这便要起身出去:“嗯,我这就出来。”   话声未落,秋思在旁又跟着紧张,忙小跑着过来:“姑娘,您才吃了点心,还得补一补口脂……”   甄停云只得顿住步子,先补了口脂,这才出了门。   待出了门,便见着甄倚云也已装扮整齐。   甄倚云今日梳了个瑶台髻,髻上插着那支精致华美的金镶珠宝点翠簪,簪头缀着流苏,摇曳间珠光盈然,衬得她脸容秀美,顾盼间神采动人。她身上穿着明紫色绣缠枝花卉的薄缎纱衫与藕荷色长裙,手持玉色团扇,更添几分端庄娴雅的姿仪。   而立在甄倚云身边的丫头,名唤绿兰的,仿佛也十分紧张,神色忐忑。   甄停云看在眼里,不由也是暗暗感慨:果然是上头打个喷嚏,下头忙断腿——对于如今的甄家来说,燕王府乃是高不可攀的人物,能够收到燕王府的帖子更是难得的机会。尤其是这回燕王妃明面上是邀闺秀赏花,可明白人都能猜着这是位燕王世子择世子妃,如何能够不心动?   而甄家正好就有两个适龄的姑娘,还都收到了帖子。   哪怕裴氏心里也明白自家入选的机会微乎及微,但还是免不了心下欢喜,心生希冀,一通的准备。在她想来:也许自家门第够不着燕王府,可若是燕王妃能看重自家女儿,帮忙做个媒什么的,女儿日后前程自是不必愁的。   正因如此,裴氏哪怕是对着甄停云都缓了神色——虽然她打心眼里喜欢自家长女,可谁知道燕王妃会喜欢哪个?两边准备着总是没错的。   也就是在裴氏这样的心思下,甄停云和甄倚云姐妹两人坐着马车去了燕王府。   燕王妃的赏莲宴开在净莲轩。   正值季夏,园中绿荫幽静,嫣红点缀,遥遥的便能看见山石耸立,一池碧水上有朵朵莲花争相斗艳,莲叶接天,花蕊初绽。一路行至净莲轩,犹可见水波荡漾,幽香隐隐,堪称是风光绝好。   小郡主作为主人,少不得要出来招呼。不过,她出身高贵,待外人多是冷淡倨傲,做起事来也随性得很,自然不可能一个个的都去迎,不过是与那些相识或是亲近的多说几句话罢了,端得姿态矜贵。   甄倚云却是有心亲近,少不得要上前去说几句话。   甄停云想了想,也凑上去,悄悄打量着小郡主的容貌——她早就觉着小郡主与元晦略有相似,后来又有了燕王世子傅年嘉之事,心里难免生疑,这回得了机会,索性便就近看一看。   说来,小郡主着实是难得的美人,生得雪肤玉骨,如同锦花。尤其是,她今日盛装华服,鬓角垂落几缕流苏,细微珠光落在她脸上,照出一抹明艳,令人印象深刻。   甄停云看在眼里,又将她与傅年嘉对比,暗道这对兄妹果真是貌似而神不似——小郡主容貌明艳,看似冷淡倨傲,实际上也容易相处,尤其是对着亲近之人,说起话来十分随和,堪称是外冷内热;反倒是傅年嘉,他容貌冷峻,言辞锋利,态度冷漠一如不化的冰雪,里外都是冷的。   所以,若要说,当然是傅年嘉与元晦更像一些。可都说“人有相似”,这么一点儿像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甄停云一边看一边想,难免出神。   小郡主边上便有人注意到了,挑眉笑道:“这位是甄二姑娘吧?可是觉着我们说话无聊,怎么忽然出神了?”   甄停云暗暗腹诽这人损人不利己好生无聊,却还是似模似样的端出羞赧模样,那团扇略一掩面,轻声道:“实是郡主生得好,艳压满园,我一时竟看呆了。”   小郡主闻言,虽未接口,但嘴角还是露出了些许矜持的笑容——但凡女子,谁不喜欢被人夸漂亮?甄停云喜欢,小郡主亦是喜欢。   边上的人也只得跟着笑,心里少不得骂甄停云一句“马屁精”。   甄停云还真不想呆在这里拍马屁,眼角余光瞥见杨琼华的身影,嘴上“我看见了位相熟的,先去打个招呼”,然后施施然的退出这堆人的圈子,起身往杨琼华处走去。   杨琼华正依栏看莲,一身鹅黄色的衫子,眉目舒展,目光专注的看着池上莲花。   无论何人看着,她这都是大家闺秀的姿仪,娴雅且端静,无可挑剔。   眼见着甄停云过来,杨琼华便拿起搁在一侧的檀木折扇,朝着她轻摇了摇,似是与她招手。   一直等到甄停云到了跟前才拉人坐下,杨琼华这才压低声音,悄悄地与甄停云说起自己才打听来的八卦——   “你看,这池上是不是没看见白莲?”   甄停云闻言一怔,连忙垂头去看:果然,这一池碧水,莲花朵朵,粉色、红色甚至连黄色的都有,竟是就没有白莲。若非杨琼华提醒,她都注意不到此处。   杨琼华凑到甄停云耳边,与她咬耳朵:“听说,燕王以前最喜欢白莲,后来燕王上山修道,王妃便叫人把这一池的白莲都给换了。”   “假的吧?”甄停云忍不住质疑。   杨琼华乘人不备,耸了耸肩:“我也是听人说的。要不你说这里为什么没白莲?”   两人凑在一起说笑赏莲,倒也轻松。不一时,便听人来报:燕王妃、惠国大长公主到。   众人连忙起身见礼,待得燕王妃与惠国大长公主在上首坐下,姑娘们方才按着早就安排好的位次一个个的落座。   甄停云与甄倚云因两人是姐妹,位次自然也是安排在一起的。   倒是杨琼华,她家世不俗,容貌才情亦是有目共睹,乃是京中闻名的才女闺秀,位置安排的十分靠前。   唯一称得上不好的是,坐在杨琼华上首的正是周青筠。   这么一对冤家总被凑在一起,也难怪杨琼华神色闷闷了。   甄停云看在眼里,也是暗觉好笑,便悄悄的与杨琼华眨了眨眼睛。   杨琼华这才缓了神色,伸出纤手,似模似样的端起自己案前的茶水,作势欲饮,然后又朝甄停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甄停云会意的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她差点没被苦的吐出来——这是莲心茶   简直是苦的要命!   遥遥的瞧见甄停云那苦巴巴的脸,杨琼华一时也是笑靥如花。   要不是宴上,甄停云真能上去拧她一把。   这头杨琼华与甄停云两人犹自打着眉眼官司,一边的甄倚云则是暗暗思量着自己今日的打算,什么时候起身出去,该用什么借口出去,救了世子后又该如何表现 ……这些她都是早就考虑好了的,只是临到头免不了要重新思忖一回,细细想着其间是否还有出入。   想着想着,甄倚云不觉侧过头,转眸去看坐在自己身侧的甄停云,眸光渐渐便深了:她要不要先设法撇开甄停云?这毕竟是女主,指不定就有什么女主光环,到时候出来与她抢燕王世子的救命之恩就不好了。 第70章 因果论   甄停云自是注意到了甄倚云的目光,不过她也没心情去管。   反正,她来前就已经想好了:虽然燕王世子人不错,他被甄倚云看上也是挺可怜的,可人家在她梦里就是恩爱夫妻,说不定还真就是姻缘天注定,她还是别管什么闲事了——要不然,真坏了甄倚云的事,指不定裴氏和甄倚云都要把她当成仇人,和她拼命。   所以,今天这赏莲宴,甄停云一定老老实实,吃吃喝喝看看花,其他的绝不掺和。   想到吃喝,甄停云忍不住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木案。   如今还未到用膳的时候,自然也未上菜,但是每位姑娘的案前都不是空着,早就摆上了茶盏,另有四个缠丝白玛瑙的碟子和一个玉色小碗。   碗里盛着的是蜜桃杏子等时鲜瓜果,玛瑙碟子里是几样点心零嘴,一样水红菱,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一样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有就是各色的蜜饯攒了一小碟儿。   甄停云虽是不喜欢这燕王府苦掉渣的莲心茶,但是这案上摆着的瓜果点心零嘴却都是喜欢的,不一时心情愉悦的抬手去拿,一样样的尝了过去,吃得津津有味。   甄倚云原就在侧注意着这妹妹,见她饿死鬼投胎般的吃吃喝喝,心里那点儿猜忌倒是减了许多:这赏花宴,人人都盼着在王妃和大长公主面前表现一二,得个青眼,连茶水都不敢多喝,她倒是半点也不上心,只知道吃………   果是个眼皮浅,没见过世面,就只知道吃!   这么一想,甄倚云也懒得在甄停云身上费心,反到是额外留神坐在上首的燕王妃与惠国大长公主。   结果,甄倚云发现:燕王妃似乎颇为看重周青筠,而惠国大长公主则是颇为青睐那杨琼华。   惠国大长公主似是难得的好心情,说着说着,便又一时展颜,含笑吩咐侍女:“把我这碟儿荔枝端给杨姑娘——我瞧她到喜欢这些儿甜的,正好也尝尝鲜儿。”   这时候才是荔枝初挂红,一般人家那是连荔枝影子都见不着的,也就王府等地能得宫中赏赐,尝着些味道。   所以,惠国大长公主这赐荔枝,便显出了十分的看重。   燕王妃闻弦而知雅意,自然也就明白惠国大长公主这是看中了杨琼华,不由也是一笑,看着杨琼华的目光便显得亲切了些,还叫人给赏了一盏新沏的云雾。   杨琼华心下莫名,十分怀疑荣自明那没胆子的缩头乌龟去找亲娘告状了……可是,如果荣自明告状,惠国大长公主也不该是这反应啊?   不管!   反正这种事骂荣自明肯定是没错的。   杨琼华起身谢恩,姿态优雅大方,心里则是十分顺溜的骂了荣自明一顿。   因着这一碟鲜荔枝,也因着惠国大长公主的看重,杨琼华几乎成了满座姑娘艳羡的对象。   甄倚云却是不屑一顾:荣自明这样单靠出身的纨绔子弟哪里比得上燕王世子?她原还担心迟些儿若是表现得太过出众会被惠国大长公主看重,如今见着对方挑了杨琼华,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此时,燕王妃终于给众人出了一题:“今日晴光方好,池上莲花正盛,倒也是难得的好风光,不知诸位可愿以此为题,赏花作诗?”   燕王妃素日里最爱读书,也喜才女,故而才会额外看重周青筠这样的——以周青筠之品性,若是一般人家,只怕会嫌她孤傲太过,无女子的柔顺,可燕王妃却极爱她的才气以及学问上的用心。   正因如此,燕王妃此时令诸人作诗,倒也并不十分出人意料。   尤其是甄倚云,更是成竹在胸,笃定非常。毕竟,这是里就有的情节,为了不出意外,她甚至还搜肠刮肚的将自己前世看过的那些唐诗宋词都想了一遍,特特从拣出一首较为应景应题的——她也不是傻子,知道这样的好诗好词风格不一,存货也有限,自然不好常用,不过是在关键时候寻机用上一两次,也能给她的才女名声锦上添花。   所以,等到侍女们拿了纸笔来,诸人皆是研墨提笔,琢磨着该写什么诗。   甄倚云则是施施然的摊开宣纸,徐徐将温庭筠的那首《莲花》默了出来——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苹。   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温庭钧为“花间派”开门祖师,辞藻华丽,堪称秾艳,甄倚云用起来自然也较为适应,否则抄一首韩愈或是欧阳修那样的,诗不对人,难免要惹人怀疑。   虽说这句诗写的是夜入荷塘,与如今白日赏莲的情景不太符合,甄倚云也不是十分介意——她自知身份有限,既然想要技压群芳,令燕王妃侧目,当然要选一首最好的,她本人虽有些文采但哪怕写上一百一千首应景应题的诗,也是及不上温庭钧这么一首能流传后世的。   所以,甄倚云用得理直气壮。   倒是甄停云,她在诗词上本就不大通,前些日子又都忙着准备考试,此时燕王妃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想着自己左右也不想与燕王世子扯上关系,倒也没想太多,随手就写了一首应付过去就是了。   不一时,便见便见左右侍女缓步上来收取诗稿,按着诸位闺秀的位次叠放在一处,然后恭谨的送至案前,由燕王妃过目。   燕王妃自是要请惠国大长公主同阅,两人随手翻看,看着看着,不一时便拣了几张尤其优秀的出来。   燕王妃赞了周青筠的诗:“有君子之风,殊为难得。”   又说林春秋的:“婉约清丽,字字如珠玉。”   惠国大长公主也拣了杨琼华的看,笑道:“这首也不错,我尤喜欢她诗句里的欢欣自然的意趣。难得,难得!”可不就是难得,自家儿子竟也能有此眼光!   惠国大长公主看着杨琼华,简直就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恨不能立时就提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去杨将军府上提亲才是。   燕王妃自是要给惠国大长公主面子,且杨琼华的诗也不错,便道:“确实不错!”   正说着,两人目光一掠,不知怎的竟是同时看到了甄倚云的那首诗——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苹。   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这一首,堪称是惊艳,足以艳压群芳。   一时间,几乎就把其余的诗稿都比成了废纸。   便是惠国大长公主也得说:“这句‘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想是用了《洛神赋》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典。这用典堪称巧妙,且又不着痕迹。”   “是啊,这几年我看的咏莲诗,这一首也算是此中翘楚了。最难得的是这一整首诗咏莲而不言莲,情景间动静结合,衔接紧密——闺阁中能有如此才思,也是真真难得了。”燕王妃未嫁时便是才女,看到这么一首好诗实是欢喜,赞了又赞,不免又道,“不过这写的是夜入荷塘之景,与眼下情景还是有些不同,想来是早有准备的。”   在燕王妃看来,这样的好诗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作出的,尤其是诗中情景与面前不同,说不得就是姑娘在家时提前准备的。至于请人代笔什么的——燕王妃觉得自己请来的那些姑娘应该不至于这么蠢,毕竟才学这事最是掩饰不了的。   既是能作出这么一首诗,燕王妃也难免要高看一眼,看了看上面的落款名姓,便把甄倚云叫到跟前来说话。她握着甄倚云的手,细细的打量着她的面容举止,心下也有几分满意,便笑道:“好孩子,难得你竟有如此才气,写出这样的诗——当真是字字珠玑,力压满堂。便是我与大长公主这些年看过的那些赏莲诗,都是及不上这一首的。”   甄倚云对此早有预料,此时亦是不卑不亢,谦逊回道:“正所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臣女也不过是一时得了灵感,这才能有此诗。”   燕王妃闻言更是喜欢,抚掌笑道:“好个‘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得好。”   在座的闺秀中,燕王妃原本最是看重周青筠,此时见着甄倚云的诗词,又见她言止得体,言语温文,不由便也起了些意。   故而,她笑了笑,略作沉吟便道:“你的诗,我与大长公主都极喜欢,原该赏一赏你,不知你有什么想要的?”   这话,多少也含了些试探之意。   甄倚云面上含笑,盈盈行礼,姿态从容:“王府中莲花正盛,还求王妃开恩,赐臣女一朵红莲吧?”   燕王妃面上笑容更深,略一颔首:“可。”   正要使人去摘红莲来,甄倚云又软语恳求道:“可否容臣女亲自去挑?”   燕王妃不以为忤,再次颔首,甚至还叫人将甄倚云的诗稿传递下去赏看。   甄倚云施施然的领着自己的丫头绿兰,随着燕王妃身边侍女出去采莲,一时间出尽了风头,众人看着她的目光皆是艳羡。   甄停云对此却是早有预料——她适才便见着甄倚云悄声与绿兰吩咐了几句,虽没听清她们的话,可想起临出门时绿兰那又惊慌又无措的模样,她便猜着了今日这些事情多半是在甄倚云的计划之中。   至于甄倚云想做什么?随她去好了……   甄停云也没多看,低了头,伸手剥起了水红菱。   这水红菱外壳乃是鲜红的,细指按在上面,尤显得白皙娇嫩。好容易剥开了外壳,便能看见里头雪白的肉质,吃上一口,又甜又糯,竟也是十分的可口。甄停云往日里只见过没吃过,难免有些好奇,多吃了些,尝到味道后简直是吃得停不下嘴,更加没工夫理会甄倚云了。   甄倚云出门时扫了一眼,便见着甄停云仍旧是埋头吃着水红菱,心里既看她不起又觉安心许多,这便步履轻盈的出了门去——她还要赶着去救燕王世子呢。   只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意。   甄倚云想着去救燕王世子这事且不提。   这头,甄停云正埋头吃着东西,时而听着座上人吟诗说话,倒也算是有趣儿。尤其是眼见着正午将至,燕王妃便叫人将早就备好的槐叶冷陶给端上来。   这是那槐叶汁和面做出的面条,煮熟后用井水浸凉,用青花瓷碗盛着,上面是用鲜虾和鱼肉做出的浇头。   时人作诗“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愿随金騕褭,走置锦屠苏。   路远思恐泥,兴深终不渝。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   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说的就是这道菜。   甄停云对此久闻其名而未吃过,此时见着青花瓷碗里那碧色的面条,还有去核切红的鲜虾和雪白鱼肉,一时间简直食指大动,忙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面吃还一面在心里感慨:怪不得说是‘经齿冷于雪’,这凉冰冰的,这还真就适合夏季食用。   加上甄倚云不在边上,甄停云吃起来身心舒适,不一时便把一小碗的槐叶冷陶给吃完了,正坐在那里回忆着槐叶的清香,面条的清甜凉意,还有鲜虾鱼肉的鲜美……以及那一口吃下去时的爽感!   甄停云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叫人把甄倚云的那份也端上来,她这做妹妹的还是能帮着保存一下——放到自己肚子里保存………   就在她开始琢磨着说辞时,忽见着后头来了个穿着石青色细折裙的丫头上来,附在甄停云耳边,轻声道:“甄二姑娘,世子请您过去说话。”   甄停云闻言一怔,回头仔细的打量这丫头,目光警惕,语气礼貌而不失客气;“我与世子不过一面之缘,想是没什么可说的。若世子真有什么要事,也该早早禀了王妃,而不是与我这么个闺阁少女商量。”   反正,甄倚云和燕王世子那一摊子烂事,她是绝不想管的。   丫头闻言,神色不变,甚至连姿态都没有变化,依旧是微微垂头,恭谨有礼。她仿佛没有听出甄停云委婉的拒绝与警惕,依旧是细声回道:“甄二姑娘误会了。世子请您过去,也是想要与您说一说甄大姑娘的事情——您与甄大姑娘乃是姐妹,若她出事,只怕也要有损您的清誉。再者,事关甄大姑娘的清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甄停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紧了紧。   丫头见状,想了想,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了燕王府的腰牌来证明身份,委婉劝道:“还请甄二姑娘莫要耽搁了,若是误了世子的事,只怕甄大姑娘也要不好。”   甄停云其实很想说:管甄倚云去死!她自己找死,自己为什么非得去蹚浑水?!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抿了抿唇,说不出来了——她不是甄倚云,她很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倘甄倚云真出了什么丑事,甄停云估计也别想有好名声,指不定又得走回梦里那回老家定亲的老路!   可是,她实是厌恶被人胁迫的感觉,尤其是对方是拿她最讨厌的甄倚云胁迫她!   见甄停云只抿着唇不出声,丫头只得软下声接着再劝:“姑娘实在不必这样担忧——世子殿下待您绝无恶意,只是想要请您过去说几句话罢了。”   说几句话罢了。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你带路吧。”   丫头得了这话,不由大舒了一口气,忙领着借口小解的甄停云从小门出来,然后绕过池边假山走进回廊,最后竟是领着甄停云去了池塘另一边的水阁。   傅年嘉便站在水阁门边的一株梧桐树下。   只见他头束紫金冠,身着紫衣,背对着人站在树下,正微微仰头去看离自己最近的花枝,似是有些出神。   而他身前的这株梧桐显然已有许多年份,枝干粗大,枝叶繁茂,浓翠欲滴,不觉间便已洒落了一地的绿荫。   如今已到了七月,正是花开时节,淡黄绿色的花朵长在枝头,衬着枝头的绿叶,鲜艳而娇嫩,似有暗香。   丫头领了甄停云过来便退下了,甄停云站了一会儿,见傅年嘉只看花出神不说话,只得主动开口:“不知世子寻我过来,是想说什么?”   傅年嘉闻声回过头来。   他的背影高挑挺拔,腰肢微微有些细,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瘦。脸容却是五官深刻,高鼻深目,薄唇如削,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英俊。   这样一个人,遥望之便如天上玉人,似无情又有情,总是很容易便能够令少女心动。   他眸深若幽潭,只深深地看了甄停云一眼,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想请甄姑娘看一场好戏。”   说罢,不等甄停云应声,他抬步便往水阁去。   甄停云犹豫了片刻,跟着上去了。   水阁有两层,傅年嘉直接上了第二层,站在窗口位置往外看正好就能看见正前方那一片湖面以及湖岸上的景象。   甄停云犹豫了一下,跟着走到窗边看了一眼,仍旧莫名所以:“您想叫我看什么?”   傅年嘉并未直说,只是闲话般的问道:“你应该发现了吧?王府养了那么多莲花却没有一朵白莲。你猜,这是为什么?”   甄停云想起之前杨琼华与她说的八卦,试探着问道:“是因为燕王殿下?”   闻言,傅年嘉看着她,神色有些奇特,像是有些意外,又仿佛好笑,这才解释,“外头那些传言都不是真的——我父王与母妃一向相敬如宾,还不至于为着点儿夫妻之事折腾花草。之所以没有白莲,是因为我小时贪玩,看上了一朵白莲,独自一人乘舟去采,险些落水淹死……”   “从那以后,王府里便再没有一朵白莲。”傅年嘉语声淡淡,沉静直述,“而我也因落水之事,一直都有些怕水。”   说到这里,傅年嘉抬目往窗外望了一眼,忽而笑道:“行了,人到了。”   甄停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穿着紫衣的男人走到湖边跳了下去,似乎是在泅泳。又过了片刻,便见着一个少女后面上来,左顾右盼的走到湖边,见着那落在湖里的紫衣男人,当机立断便跳了下去,似是要救人。   虽隔了些距离,但是甄停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后来的那个少女正是甄倚云,至于那落在湖里的紫衣男人……   等等!   甄停云反应过来,抬目去看傅年嘉身上的紫衣,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甄倚云该不会以为湖里的是傅年嘉这燕王世子,这才急着跳下去救人吧?可,傅年嘉又是如何算到这一切,甚至还找了个人顶替的呢?   甄停云只觉得胸口的心脏越跳越快,越来越鼓噪,激烈的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过了一会儿,甄停云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哑声问道:“世子是要戏耍家姐?”   “不。”傅年嘉摇摇头,神色沉静,“我并无戏耍之意——她所得到的果,只能是她自己种下的因。”   “换而言之,她的下场由她自己决定。”   “她能走到这里,原就是用意不纯,倘若她救了人就走,不贪图其他,倒也无妨——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只当她是悬崖勒马。倘若她居心不良,想着要借救人做些什么,那么也只能是她自招福祸。”   话声未落,便见着下面的甄倚云已是动作吃力的将男人从水里拖了上来,她毕竟只是个弱质纤纤的闺阁少女,一番动作下也是力竭,几乎晕厥。   也就是此时,甄倚云的丫头绿兰领着许多人来了:“快来,我家姑娘适才看见有人落水……”   甄停云站在水阁二楼,隔得有些远。所以,她既听不见绿兰的话,也不知道那头的熙熙嚷嚷的闹腾,她只看见绿兰带着一群人过来了,然后,她就听到了甄倚云的尖叫声。   惊恐欲裂,惶然无措的尖叫声,仿佛喉咙都要撕出血来,那声调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哪怕是站在水阁上的甄停云都听见了。   这一刻,她心里清明无比:甄倚云应该是发现落水男人并非傅年嘉了。   原本,甄倚云是想让自己的丫头绿兰领来人证,以此证明自己是为了救燕王世子而湿了衣衫,坏了自己的名节,逼迫对方负责。   可如今,甄倚云救上来的人并非燕王世子,原本准备下来的人证反倒成了她坏了名节的人证。 第71章 迟了   有这些人证在,甄倚云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   毕竟,她的衣裙全都湿透了,力竭时还伏在男人身上,说出去也算是肌肤相亲了。   哪怕甄倚云不愿嫁给自己救上来的紫衣男人,但她显然也不可能再嫁给傅年嘉,日后还要因此承受种种非议,甚至可能再也说不上什么好亲事。   可是,甄停云作为妹妹,看到这般情景却无法指责傅年嘉,因为甩开身边的人独自来此的是甄倚云,主动跳下水救人的是甄倚云,派人去找人证的也是甄倚云。这一整件事就如傅年嘉所说的那样——“她所得到的果,只能是她自己种下的因”。   而傅年嘉所做的,不过是安排了个与他身形相似的紫衣男人去湖里泅泳。   或许,还要再加一条冷眼旁观。   按理,这种事终究是甄倚云理亏,甄停云这做妹妹的也不好多说。可不知怎的,她就是有些气,只是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气什么,只能仰起头,乌黑的眸子直视傅年嘉,一字一句的问道:“世子既然提前安排了人,还请人请我过来,想必是早就知道她会过来?”   对于甄停云这近乎无礼的质问,傅年嘉竟也不以为忤,甚至点了点头。   不过,随即,他又摇头自我否认,用更精准的言辞回应她的问题:“事实上,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我也无法完全确定。只是,甄倚云的大胆与贪婪,正如我预料的一般。”   甄停云看着他,慢吞吞的道:“既然你早有所料,还让丫头拿甄倚云的清誉,以及一家姐妹一损俱损的事情来威胁我……那么,你又为何不派人拦下她?!”   说话时,甄停云感觉自己快要呕出血来了:本来,她好好的在宴上吃她的东西,根本没想管甄倚云和傅年嘉这两人的狗血戏码。可傅年嘉一边派人拿甄倚云的清誉来威胁她过来,一边又安排人帮着毁了甄倚云的清誉。   好了,现在甄倚云是毁了名节,没了清誉,再嫁不了傅年嘉了,可甄停云这做妹妹的难道又能得到什么好名声?   尤其是,这种时候,甄停云居然还不在宴上,还跟着傅年嘉在边上看戏——这要是传出去,甄停云的名声肯定也要糟,说不得还要有人怀疑是她做妹妹的因为嫉妒姐姐暗中下手呢——等等,说不定甄倚云真能拿这种说法糊弄裴氏……   甄停云越想越糟心,她虽是讨厌甄倚云却也没想过害人什么的,对她而言最好的报复就是忽视甄倚云以及裴氏这些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是,傅年嘉突然这么一出,不仅是出尔反尔,更是打乱了她的生活——现在爽是爽了,可接下来呢?   甄倚云出了这样的事,今日的赏莲宴要如何收场?回去后,甄倚云和裴氏会是什么反应?还因此而来的种种麻烦…………   一时间,甄停云简直头疼欲裂,一句话都不想再和傅年嘉说了。   然而,傅年嘉却还有许多话要说。   “我以为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拦着她。”傅年嘉语声淡淡,似是另有深意,“毕竟,前两次你都来了湖边,这一次却没有。”   甄停云正头疼,闻言却是如遭雷击,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傅年嘉。   傅年嘉神色如常,眼眸却是幽深如潭,瞳仁乌黑,正认真并且专注的看着她。   甄停云浑身透凉。   她想起了自己来京前的那个梦——她的梦太长太模糊,以至于她醒来后只记得大概的情节,还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去赏莲宴,宴上是否去了湖边……   可如果梦里的自己确实是去了湖边,那么自己这一次没来,前后对比确实是有些惹人怀疑。   等等!   更值得怀疑的不该是知道这些的傅年嘉吗?   甄停云本以为自己做过一场梦已是天大的缘法,可听傅年嘉这话,仿佛是比自己知道的还多。这么想着,她看向傅年嘉的目光便带了些许的怀疑,矢口否认道:“世子说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燕王府,又是从何来的‘前两次’?”   傅年嘉也不在意她的反驳,只淡淡往下道:“你就当我说笑好了。”   他这样说,甄停云都不知该如何反驳。   傅年嘉却是转过身,抬目望向窗外,语声怅然的说道:“我曾认识一个姑娘。她第一次来湖边,原只是要采一朵莲花,只是她不认得路,兜兜转转的误入此间,正好救我一命。只是她生性谨慎,在我醒来前便悄悄走了。事后,我疑心是她救了我,额外留意了些,此后又有往来相处,我很自然的便喜欢上了她。再后来,我查出是她救了我,喜不自胜,以为是天赐姻缘,想要与她告白……可她已定亲,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只得作罢。”   “她第二次来这湖边,是因为宴上受人排挤嘲笑,心里难受,私下出来。结果,因缘巧合下她又救了我一命。按理,她当时处境艰难,更该借此挟恩求报才对,可她还是在我醒来前悄悄走了。而后来的人则是借此认下了这救命之恩……”   “那时候,我心里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似缺了什么。直到出了这事,我心里方才生出一丝隐隐的急迫和渴望。所以,我很快便顺应自己的感觉与那冒认了救命之恩的人定下亲事,娶她为妻,尽我之力的待她好。直到后来,等到我想起了自己缺的是什么,查清楚了当时的事,我喜欢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甄停云隐隐的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微有些白。   “第一次,是我迟了,我也认了;第二次,我太心急,阴差阳错,我又迟了………”说到这里,傅年嘉侧目看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一次,我还是迟了,对吗?”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人,那目光太深太沉,如同一个漂泊已久的旅人,看不见归途和前路,独自一人背负着太过沉重的过往。   那些故事和悲伤几乎都要压弯他挺直的脊背。   这样的目光,甄停云实是无法直视,只得微微避了开去。   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傅年嘉微微摇头,接着道:“不顾你的意愿,威胁你过来并且出尔反尔,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至于甄倚云……”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她所得到的果,只能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我对此不会有一丝的歉疚。”   说话间,傅年嘉背过身去看窗外,阳光透过窗扇照在他瘦削的肩头上,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他就那样沉静的立在那里,金冠紫衣,长身玉立,一如适才梧桐树下惊鸿一瞥的身影。   只听他淡声道:“我会让人送你回宴上。至于甄倚云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吧,我会让人提前送她回甄家。这事,你就当是不知道,也不必管。”   ********   大概是傅年嘉的话实在是太过惊人,甄停云到底还是无法保持冷静,心乱如麻的想着那些事情。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回了宴里,糊里糊涂的应付了接下来的事情,直到她从燕王府出来,眼见着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车上的人抬手掀开车帘,从车里探出头,凝目看着才出门的甄停云。   他按在车帘上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他的面容英俊无比,薄唇微翘,眉目间似有淡淡笑意。   是傅长熹。   傅长熹朝着甄停云的方向看过来,笑了笑,朝她招手,示意她上车来。   看着他,甄停云一颗乱糟糟的心不知怎的就安稳了下来。   与此同时,与甄停云一同出门的杨琼华实在有些撑不住,同手同脚,悄悄的从门口倒着退了回去。   然后,她就见着了双手环胸,似是等着看热闹的荣自明。   虽然,荣自明也是被自家舅舅的马车给吓得不敢出门,但是眼看着杨琼华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扬起下巴,嘴贱的嘲笑了两句:“你是傻的吗?舅舅的车驾就停在外面,你还敢跟着…那谁出去?”   有鉴于甄停云和傅长熹的关系,荣自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甄停云——叫甄妹妹甄姑娘总觉得有些乱了辈分,叫舅母好像也不合适……所以,他只好暂时用了“那谁”作为指代。   杨琼华自然听懂了这隐晦的指代,心里颇有些气,再看看荣自明那欠揍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住卷起袖子,露出自己雪白纤细的小手。   然后,她握了握拳头,骨节发出咔嚓声。   荣自明谨慎的看着她。   杨琼华歪着头朝他笑笑,笑容甜美的好似邻家女孩。只是,这个小女孩就这样握着拳头抬步上前,一步一问:“你早知道摄政王的车驾等在外面?你居然一句也不说?你就这么看着我出去?”   看了看她那比包子还小的拳头,荣自明十分从心,十分怂的闭了嘴。   **********   事实上,傅长熹这回过来,虽是轻车简行,仍旧低调,但还是瞒不过亲近之人的,或者说他直接把马车停在王府门口,本就没想瞒着。   所以,荣自明认出来了,燕王府的人也认了出来,尤其是摄政王还掀开车帘露了脸。   王府的下人自是不敢瞒的,立时便禀了上去。   傅年嘉很快便听说了甄停云上了摄政王马车离开的事情,一时也有些沉吟。   他并不傻立刻便想起了七夕那晚的事——那日,肃皇叔莫名其妙的派人去请他过府,说是有要事相商,一刻也不许他耽搁。结果,他在王府里等了大半个晚上才等到肃皇叔从外回来,说的也不过是些零星小事……   当时,他心里便隐隐有些怀疑,只是这怀疑未免有些无稽,肃王叔又一贯是个威严冷峻的性子,他也没敢多想。   偏偏,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   如果说七夕那夜,肃王叔还是有意遮掩,那么这一次他直接把马车停在燕王府门口,亲自出面接人离开,显然是不准备遮掩了。   这甚至不是暗示,简直称得上是明示。   这么想着,傅年嘉不觉蹙起长眉,面沉如水。片刻后,他起身往燕王妃的住处去。   燕王妃平日里一贯低调,王府中也甚少开宴。故而,今日一场赏莲宴实是令她费神,尤其是中间还出了甄大姑娘甄倚云下水救人这事,虽事后勉强掩饰了过去,但这一连串事情下来,燕王妃也有些倦了。   所以,燕王妃此时已在侍女的服侍下另换了身轻便的常服,靠坐在长榻上,由着两个侍女在边上打扇服侍。   眼见着爱子进门来,燕王妃不由提起精神,从榻上坐直了身子,露出笑容:“怎么板着一张脸?”   不等傅年嘉开口回答,燕王妃又扫了眼身侧打扇的侍女,示意她们退下。   然后,她朝傅年嘉招了招手,含笑道:“你过来坐,坐下再说……”   傅年嘉沉默着上前去,然后撩起袍角,端端正正的坐在了燕王妃的长榻边。   见儿子从入门起便一直沉着脸,燕王妃做母亲的心下也有些忧虑,不禁抬手轻轻拍了下儿子的手背,关切的问道:“说罢,什么事?”   傅年嘉并未立时开口,他斟酌着言辞,轻声问道:“母妃,你可知道皇叔为何至今未婚?”   闻言,燕王妃眉心微跳,目光冷凝,原还带笑的脸容似也沉了下去。   她审视般的看着爱子脸上的神色,不答反问:“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第72章 此心坚   傅年嘉依旧神色不变,只是道:“只是好奇而已。更何况,这样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去问别人,只能来问母妃了。”   傅长熹年少就藩,此后便甚少回京,只怕如今京中也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些事。哪怕是皇家宗室里,了解他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可燕王妃不一样,她嫁入王府时傅长熹还未离京,且她与惠国大长公主又一向交好,姑嫂之间少不得要说些私密话,想来也是深知皇家事的。   燕王妃闻言,神色稍缓,重又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以示安抚。但是,她的语气却依旧是冷硬而警惕的:“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傅年嘉垂下眼,放低声音,轻轻的唤了一声:“母亲……”   他自幼便懂事持重,一向都是唤燕王妃为“母妃”,也正因此,这么一声轻轻的“母亲”于燕王妃来说便是儿子最隐晦的撒娇与恳求了。   燕王妃只这一个儿子,最是宝爱不过,哪里经得起他的撒娇与恳求。   听他这一声唤,燕王妃心下一软,叹了一口气,不觉便软了声调,只是还是要先说一句道:“这事我也只知道一些,一半是你父王那里听来的,一半是你姑姑说的,还有些是我自己猜的……所以,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只这么一听,万不可外传。”   傅年嘉自是点头应下。   燕王妃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略作沉吟,似是在考虑着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儿,才听她开口徐徐道:“你该知道,孝宗皇帝一共四子二女。长子早夭,追封孝安太子;次子便是你父王了;接着就是你两个姑姑惠国大长公主和宁国大长公主;最后才是先帝和肃王……孝宗皇帝统共只这几个儿女,吴皇贵妃所出一子一女,足占了其中的一小半,足可见其受宠。”   “据说,吴氏原是随继后王氏入宫的,美貌惊人却又出身微贱,原只是王家预备给王皇后固宠的。只是孝宗皇帝对她一见倾心,竟是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一力推她上了贵妃之位。此后,吴氏宠冠后宫,六宫粉黛皆失色,就连王皇后都是数日不见天颜,深悔自己引狼入室。”   “彼时,孝安太子早夭,你父王又自小顽劣,惠国大长公主只是公主,无论是朝内朝外皆是忧心皇家后继无人。饶是如此,孝宗皇帝依旧顶着满朝压力,独宠吴氏,等到吴氏有孕,他竟追封其为皇贵妃,仪同副后,一心一意的盼着吴皇贵妃为他生下太子。只可惜,吴皇贵妃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的却是宁国大长公主。据说,吴皇贵妃生产时出了些事情,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总之生得艰难,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却也落下病根,太医断言她此后再难有孕。孝宗皇帝因此事迁怒后宫与太医院,杀了许多人,一时血流成河。”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哪怕孝宗皇帝一心宠爱吴皇贵妃也不得不慎重考虑子嗣后继之事,重又与王皇后亲近,这才有了先帝这个嫡子。谁知,先帝出生不久,吴皇贵妃又有孕了,随即便生下了肃王。而先帝虽是嫡子却自幼体弱,肃王乃是幼子却是宠妃所出。孝宗皇帝原就偏心吴皇贵妃,又见幼子天资卓绝,自幼聪颖,在立储上便难免有所偏心…………”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出了一件大事——北蛮叩边,一时烽火重起,北疆连失几城,朝野内外皆是人心惶惶。朝中连遣大将却是连番败退,最后两军方才止步于乌金江,僵持不下。也就是此时,北蛮可汗重提和亲之事,求娶我朝公主,愿与我朝重新修好。当时,北蛮势大,自然不能拿假公主糊弄,可孝宗皇帝只有二女,长女惠国大长公主已经出嫁,自然不可能叫她和离改嫁北蛮,于是就只剩下宁国大长公主。”   “你应该也是见过你肃皇叔容貌的。人多说他肖似吴皇贵妃,方才容貌惊人,可实际上,宁国大长公主比他更似吴皇贵妃。”说到这里,燕王妃不由又叹了一口气,转口与儿子回忆道,“宁国大长公主生来便极得帝妃二人的宠爱,但她为人温柔大方,自幼懂事,从不因得宠而骄纵凌人。便是宫里那些老宫人,如今说起她来也都能想起几件事来,个个都说她待下宽和,最会体谅下人。这样一个人,孝宗皇帝视她如掌珠,吴皇贵妃爱她如性命,就连你肃王叔也是对她敬爱非常——都说长姐如母,吴皇贵妃原就体弱,实是顾不上一对儿女,肃王少时也多是跟着这个姐姐的。”   可是,哪怕如此,宁国大长公主最后还是和亲北蛮——这是傅年嘉也知道的结局。   “只是,帝王之家,最重的还是江山。哪怕孝宗皇帝极爱这个幼女,哪怕吴皇贵妃带着一对儿女跪在乾元宫前恳求,孝宗皇帝还是咬牙写下了和亲诏书。为此,吴皇贵妃大病一场,肃王虽年幼却已有几分脾气,一时气急,当时还跑去质问孝宗皇帝‘献女求和,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不知父皇有几个女儿?能得几年太平?’。没几年,宁国大长公主在北蛮过世,吴皇贵妃也因此病逝。此后,孝宗皇帝每每思极吴皇贵妃便要落泪,再见不得肃王这个幼子,索性便将他送到了王皇后处,交王皇后抚育。”   到此处,故事也算是到了尾声。   然而,燕王妃却是神色微变,低声与儿子道:“这后面的事,你应该也都听人说过。但是,我却听过另一个说法:据说,吴皇贵妃弥留时,孝宗皇帝极是悲痛,曾经握着她的手,泣泪道‘必不叫宁国的牺牲白费,这万里江山,将来终是要传给我儿的’——这是孝宗皇帝与吴皇贵妃说的话,这里的‘我儿’指的自是肃王。孝宗朝时,郑家便极得圣眷,当时的首辅亦是出自郑家,也正是这位郑首辅一力支持和亲支持。坊间甚至一度还有传言,说是孝宗皇帝曾经许诺要叫郑家出一个皇后……”   “当时,你父王娶了我,先帝娶的是王家表妹,只有肃王年幼,还未论及婚嫁,许多人私下里都觉着郑家皇后一说怕是要应在肃王身上。可是后来,肃王忽的便跑去了北疆,孝宗皇帝时隔几月方才补了他就藩北疆的圣旨。此后,肃王身在北疆,磨刀霍霍向北蛮,边疆时有兵戈,直逼得北蛮连年后退,可他本人却是甚少归京。而孝宗皇帝晚年对郑家也是恩宠渐衰,郑首辅甚至不得不致仕退位。到孝宗皇帝临去时,竟还与先帝提起裴阁老,显是对宁国大长公主和亲之事心生悔愧。再后来,先帝登基,元后过世,立了如今的郑太后为继后,接着又出了个郑次辅,郑家也跟着重振家声,也算是圆了当初坊间传闻。”   “这里头的事情,我只说这么多。你若要有心,略一琢磨,想必也能猜个八、九分了。”   的确,燕王妃差不多已经把当初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个清楚。孝宗皇帝应该是一开始就有意传位幼子的,为着给幼子增添助力还想着将首辅千金许给他。可傅长熹显然记恨宁国大长公主和亲之事,他不仅记恨孝宗皇帝这个平日千好万好,关键时候却口口声声江山为重的亲爹,也记恨郑首辅这一力推动和亲之事的首辅。所以,他拒绝了孝宗皇帝的赐婚,也拒绝了孝宗皇帝的皇位和江山,身体力行的跑去北疆打北蛮了。   哪怕是傅年嘉,听完了这样的事也不由感慨一句:“肃王叔这性子……果真厉害。”   这种事,若傅长熹只坚持了一两年,旁人估计要嘲笑他年轻气盛,不知轻重;若他能坚持十几二十年,已算是心志坚定,常人远不能及——毕竟,他拒绝的不是其他,是这万里江山,是人人渴求的皇位,是天下至高的权柄。   可是,傅年嘉前世的记忆来看,傅长熹是真的是坚持了一辈子的,堪称是此生不改其志。哪怕是傅年嘉,一时间也寻不出旁恰当的词句,只能感慨一句“果真厉害”。   燕王妃闻言亦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是啊,你肃王叔确实是极厉害的人。”   傅年嘉微微阖目,似是思量着什么,随即他从榻上起来,撩起袍角,径自跪了下来。   燕王妃吃了一惊,连忙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按理,如今已入夏,地上也没有往日的冰凉,只是这是燕王妃疼爱了十多年的独子,平日里掉根头发都要心疼,哪里舍得看他跪在地上。   傅年嘉却是跪在地上,仰头看她,一字一句,郑重其事的道:“还请母亲为我求娶甄家女。”   “甄家?”燕王妃闻言不觉蹙眉,不禁道,“那甄倚云虽好,可今日到底还是……”   “我说的不是甄倚云。”傅年嘉跪在地上,腰背却是挺直的,他抬目直视燕王妃,认真道,“母亲,我想求娶的乃是甄家幼女,甄停云。”   他已错过两次,这一次,无论肃王叔对甄停云是何心意,他总还是要再试一次。   否则,总是不能甘心的。   ***********   此时,甄停云还坐在马车里。   甄停云初上车时还有些呆呆的,一时想着傅年嘉说的那些话,一时又想先生怎么会来接她,一时思绪纷乱,都不知该说什么。   傅长熹靠着垫子坐着,见她还有些呆呆的,忍不住便伸手在她颊上掐了一把。   指尖触感温软腻滑,心下不觉也跟着一动,只是傅长熹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嘴上揶揄道:“本来就傻,怎么现在更傻了。”   甄停云:“……”   被他这样一折腾,甄停云倒是不呆了,只得老实问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这话可不就问了个正着。   想起自己昨日得知她要参加赏莲宴,一整晚的辗转难眠,今日早上连公文都看不进去,在府中徘徊良久方才下定决心来王府接她。结果,他这头百般犹豫千般思量,到了她这里就只一句“先生,您怎么来了”。   一时,傅长熹好像是吃东西噎着了,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不过他反应极快,立时便反守为攻,好整以暇的问她:“我还没问你呢——你在王府里遇着了什么,怎么出门时还一副呆样?”   闻言,甄停云又想起那些烦心事,不由蹙起眉头,拿手托腮,十分忧心的叹了口气。   傅长熹实是看不惯她这模样,说她:“你一个小姑娘,丁点儿大,哪来的烦心事?竟还学人家唉声叹气了……”   说着,他便要抬起手,替她抚平眉心折痕。   指腹碰着甄停云的眉心,带着薄茧,仿佛热度惊人。   甄停云方才反应过来,脸上不由滚烫,连忙撇开头去,只觉眉间被他碰过的皮肤仍旧是又热又麻。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回答道:“是我长姐在王府出了事。”   傅年嘉的事,甄停云其实并不想多说——将心比心,就连甄停云自己也是不愿将她来京前的那个梦告诉旁人,眼下当然不能将傅年嘉的事情告诉别人。而甄倚云的事情,虽是家丑不可外扬,可甄停云对傅长熹这位先生一向信任,想了想也没隐瞒,隐下了傅年嘉的事情后便含糊的与他说了。   说罢,甄停云又实在犯愁,睁着眼睛看傅长熹,重又托腮,叹了口气:“我现在都不敢回家去——出了这样的事情,家里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傅长熹倒觉好笑:“能进王府后院的想必也不是等闲之人,想来也是配得上你那姐姐的。等她婚事定下后,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说不得还是旁人嘴里的一桩佳话呢。”   甄停云却并不认同:“我那长姐一向心高气傲,估计是瞧不上那男人的,断不会愿意就这么嫁了。”更何况,那男人是傅年嘉安排的,以傅年嘉口吻里对甄倚云的冷淡厌恶,指不定给她安排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呢,甄倚云八成就更不会嫁了。   甄停云正想着这事不知该如何收场,傅长熹却是心念一动,忽然道:“你怎么说得这样清楚,好像当时亲眼看见了一般?”   按照甄停云的话,当时正在开宴,甄倚云是因为诗词夺魁而与王妃讨了彩头,这才能够离宴出去。哪怕甄倚云之后出了些事情,燕王府遮掩着送她回去,又与甄停云这做妹妹的交代一二,可甄停云也不该知道的这么清楚,就好像是当时正好看见了一般。   甄停云原就不怎么会说谎,被他拿话一堵,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傅长熹见她神色,已是猜着了:“所以,你当时确实是亲眼看见了?”   甄停云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傅长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沉默片刻,声调忽然就冷了一些,追问道:“是傅年嘉请你去看的?”   甄停云感觉自家先生简直神了——为了隐瞒傅年嘉的事情,她明明没提他半个字,自家先生偏就能从这一团乱麻里挑出傅年嘉这一根线。   当然,甄停云并不知道这是醋缸倒了,只当傅长熹真就是神机妙算,只得强辩道:“这怎么可能?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傅长熹却已猜着了大半,不由冷笑:“据我所知,你那姐姐原就是自私势利之人,寻常人只怕是无法叫她自毁名节、心甘情愿的跳水去救的。估计,她当时是以为落在水中的是燕王世子,这才自己跳了下去。偏偏,真正的燕王世子却拉着你在边上看着……”   眼见着傅长熹已将事情都给猜了出来,甄停云瞒不下去了,只得改口,苦着脸奉承对方:“我就知道瞒不过先生。”   想到傅年嘉与甄停云两人独处,傅长熹忍不住的就沉了脸,冷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甄停云都不知他这是生什么气,直起身子凑过去,讨好道:“先生您就别生气了。要不,我给您捶捶肩?”   傅长熹见她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似讨好似恳求,一时也是有些心软。   当然,心软归心软,傅长熹还是要端着架子,说她一句:“你姐姐这事,只怕也都是燕王世子的算计,可见他心机之深;这样的事,他还要拉你旁观,可见他心存不轨。”   虽然是说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坏话,但傅长熹也是脸不红气不喘,说得十分从容,甚至都能说得上是语重心长了:“这样心机深沉、心存不轨的人,以后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甄停云:“……嗯,我知道了。”   其实,知道了傅年嘉的那些事,甄停云第一个念头也是离对方远一些——傅年嘉背负的过往太复杂了,她如今只想过好自己眼下的日子,并不想掺和到那些所谓的过往里。   若是可以,甄停云也希望傅年嘉能够忘记那些事,过好他如今的日子。   见甄停云这般听话,应得干脆,傅长熹心下也是十分欣慰,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露出笑容来。   师徒两个正说着话,马车却是很快便停在了甄家门口,甄停云虽然心烦家里那些事可也不能不回家,只得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裙摆,笑与傅长熹道:“先生,那我就先回去了?”   傅长熹既是能猜着甄倚云之事的真相,自然也能猜着甄家如今是何等的境地。一时间,他竟有些不舍得叫甄停云下车,顿了顿,才道:“嗯,你自己小心。”   甄停云已没了一开始那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模样,看着傅长熹时也是笑盈盈的:“我知道的。”   顿了顿,她又道:“我知道先生你是担心我,这才忙里抽空的来王府接我。这种时候,能见着先生,和先生您说说话,我心里就好受许多了。”   有时候,甄停云真觉着自家先生仿佛是神台上那有求必应的神灵,总会在自己急难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初遇时,固然是自己先救了他,可也是他教她习字吹箫,这才使得她能够顺利考上女学。   之后,无论自己碰着什么难处,他总是能够及时并且恰好的出现,替她排忧解难。   正因如此,当她今日心如乱麻的从王府出来,看着他掀开车帘朝她微笑,对她招手,一颗心莫名的就定了下来。   毕竟,这是她家先生呀。   甄停云心下一时十分安定,笑着与傅长熹行过礼,这才抓着自己的裙摆从车上下了,往甄家大门走去。   她才到门口便见着门房迎上来,一叠声的道:“二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甄停云此时已敛起面上笑容,闻言便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那门房见着她,简直喜极而泣,嘴里忙解释道:“先时王府的人送了大姑娘回来,太太见了大姑娘的模样,立时便晕了,请医问药的又是一阵的乱。偏偏王府的人只说了几句话便走了,老爷也没法子,只得吩咐了老奴看好门口,若是二姑娘您回来立时便要回禀。偏二姑娘您今儿又没坐家里的马车,老奴这里也是等得心慌……”   说着,门房心里也有些疑虑:自家姑娘没坐家里的马车,这又是坐谁家马车回来的?   听着门房的碎碎念,甄停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抬起手,止住了门房的声音,神色平静的接口道:“不必说了,我这就去见父亲还有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孝宗皇帝和傅长熹算是父子理念不同,所以吵翻了吧。   孝宗皇帝的想法是:你姐姐是为国牺牲,以后我把皇位传给你,你做个好皇帝,好好治理国家,你姐姐也不算白牺牲了。   傅长熹是:楼上说的全是歪理,我不听!居然还想让我娶那个送我姐和亲的老头子的女儿?!算了,和你这种人说不清,我自己去打北蛮,身体力行告诉你太平是打出来的不是送女儿求出来的!反正我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继承你的江山,绝不会让你如意。   当然,最后孝宗皇帝确实是后悔了,才会起复当初谏言反对和亲的裴老太爷。 第73章 王府来人   甄停云从大门进去,甩跟在后面的门房后便径直去了正房,才走到院门口,便已经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先是甄父低沉的劝慰:“事已至此,索性就照那王府管事说的,两家坐下来把你的婚事定下,如此也算是把这事掩过去便是了,两边面上也都好看……”   不等甄父把话说完,便听到甄倚云尖锐的哭声:“左右不过一死,爹爹若要女儿去死以全家声,说一句便是了,何必非要这样苦苦逼迫女儿……”   甄倚云这样一哭,紧接着便能听到裴氏压抑的哭声,一声声的叫着“我可怜的儿”,一声声的如泣如诉。   甄停云不用进去都能猜着里头如今是何等的兵荒马乱,一时间头疼欲裂,真想立时转头就走,可也就是此时守在门边的两个丫头已是见着了甄停云的身影,一个进去通禀,一个上来迎了甄停云入内,口上道:“二姑娘可算回来了,老爷太太都等着您呢。”   因着前头丫头已进去通禀,待得甄停云掀开帘子往里走去时,屋里的声音也都小了下去,只能听见低低的抽泣声,她心下定了定,脚下不停,直接便往屋里去。   只见裴氏正抱着甄倚云坐在临窗的榻边,甄倚云已是换了一身蜜合色的衣裙,发髻却仍旧是散乱着,此时正把头埋在裴氏怀里,纤瘦的双肩微微颤着,像是在低声哭泣。裴氏满脸心疼的搂着怀里的女儿,一面替她抚背顺气,一面抬手拭泪,眼眶也是通红的。   便是甄父,也如木桩一般的站在边上,面上带着几分憔悴与为难。   眼见着甄停云进来,除了仍旧埋头在裴氏怀中痛哭的甄停云外,甄父与裴氏都看了过来。   甄父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停姐儿,你总算回来了。”   顿了顿,他又唤了甄停云去桌边坐下,轻声问道:“你姐姐在王府……那事,你知道吗?”   甄停云想起之前傅年嘉与她说过的话——“至于甄倚云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吧,我会让人提前送她回甄家。这事,你就当是不知道,也不必管”。   想着傅年嘉应该会把事情安排妥当,甄停云也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面带迷茫,惊讶的问道:“姐姐她,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听王府的人说,姐姐她是采莲时无意弄湿了衣衫,王府里也没有适合她更换的衣衫,这才不得不提前退席回家的……”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甄停云突然顿住口,抬手掩唇,犹豫着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眼见着甄停云满面茫然无辜,甄父和裴氏反倒有些说不出口了——虽说甄倚云是为了救人方才下水的,可一个闺阁千金光天化日下与个男人肌肤相亲,还被王府的人看见了……这事说出去总还是有些丢脸的。   裴氏见状,不免更是伤心爱女这运气——长女明明是得了王妃青睐去采莲的,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反到是小女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反倒安安稳稳的过完了赏莲宴……   老天怎么就这样无眼?!   一念及此,裴氏不由把长女抱得更紧了些,垂下眼去,眼泪簌簌往下落。   便是甄父也觉着喉中一哽,心酸、无奈种种的情绪一时涌上心头。好容易,他才缓过神来,简略的与甄停云说了几句:“你姐姐带着绿兰在王府湖边采莲时,正好遇着有人落水,心下不忍便下水救了人。原也是你姐姐好心,又是有心救人,只悄悄把事掩过去便是了。偏绿兰那丫头不省心,还叫了许多人来,倒把事情闹大了……”   话声未落,甄倚云的哭声已是越发的大了,浑身都在发颤。   甄父听着爱女的哭声,一时也是心如刀绞,不由止了声,侧过头去。   裴氏搂着女儿,母女两个哭成一团。   一时间,屋子里也就甄停云还能维持面上镇定,接着追问道:“既如此,爹娘如今又是如何打算?”顿了顿,甄停云又补充道,“那男人既能够进王府后院,想必也不是无名之辈吧?”   甄父犹豫了一下,便道:“王府来的管事说了,那是王妃的一个远房表侄,名叫邹潮,原是为着明年科举来京的,正巧赶在那日进王府拜见……他家境虽单薄了些却也算是与燕王妃有些亲戚关系,又是少年举人,家中还未娶妻,倒也不是不可以。”   听到这里,甄停云也不由感慨:傅年嘉可真会挑人,仿佛就是压着甄家的底线挑出来的,怪不得甄父犹豫。只是,以裴氏和甄倚云的心气儿,断然看不上这样的一个人。   这么想着,甄停云却是跟着点头,接口道:“依爹爹所言,这邹公子也不算很差了。说来,这邹公子与姐姐能在王府相遇,指不定真就与姐姐有什么缘分呢。依我看:不如先定下亲事,把这事情掩过去。待邹公子来年考中进士,姐姐女学毕业,两家再办亲事,到时候少不了有人要赞他们金童玉女、天赐良缘的。”   说着,甄停云又转口安慰起甄父和裴氏:“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如今这是祸事,说不得来日我们做家人的还要感叹这是姐姐的缘分和福气了。”   不得不说,甄停云这话说的也很有些道理。   便是甄父听了,面上也有些动摇,不由道:“你说的也有理。”   眼见着甄停云与甄父三言两语的就要将自己的婚事说定,甄倚云再听不下去、也哭不下去,她从裴氏怀里挣起身来,抬手挽了挽自己凌乱的发髻,扭头去瞪甄停云,一对儿水晶珠子般的眼睛仿佛都是红的。   她简直是目呲欲裂,一时间也有些语无伦次:“那样的穷酸举人,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嫁的!你要嫁,你便去嫁好了!”   甄停云垂下头去,避开她凶狠的目光,委屈的反问道:“姐姐怎么这样说?这事原也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替姐姐考虑,这才大着胆子略说了几句。再者,姐姐何必张嘴闭嘴的穷酸举人?爹爹也是寒门出身,甚至还没个王妃远亲,当年的处境比之邹公子只怕只有更难的。可外祖父依旧看重爹爹,愿意许以爱女,便是娘亲也是从未嫌弃甄家门第浅薄,始终陪伴爹爹左右。”   甄停云的话说得慢条斯理,又有甄父为依据,一句句堪称是有条有理。   甄父听得连连点头,看着甄倚云的目光已有几分不悦——他确实是瞧不起邹潮的条件,不大愿意将自家费尽苦心养出来的长女就这么嫁出去,可甄倚云这样嫌弃邹潮,口口声声说什么“穷酸书生”,他又觉着自己这女儿太过势利,心里不是滋味。   甄倚云注意到甄父那变化的目光,这才心觉失言,一时有些语塞。   裴氏连忙插嘴,与甄停云道:“你姐姐心里正难受,口不择言,你就别与她计较了。”   甄倚云心思电转间已是反应过来,忙伏在裴氏肩头,呜咽出声着出声辩解:“我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只是,我实是看不起那姓邹的为人!他明明就会泅水却故意在湖里诓骗我。我今日一时糊涂,受他蒙骗下了水,如今已是悔得不成。倘真嫁了这么个心术不正之人,只怕这辈子就毁了…………”   说着甄倚云仿佛再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几乎嘶声裂肺,胸口也跟着剧烈起伏。   她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紧紧的抓着裴氏的衣襟,仿佛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哭着求道:“娘,娘,你别把我嫁给那人。”   裴氏被她这么一哭,如摧心肝,哪里还舍得说她,哽咽着点头,忙道:“好好好,我们不嫁!”   甄倚云又侧过头去看着甄父,半扬起脸,面容憔悴,一连串的眼泪如水晶珠子一般的滚了下去:“我知爹爹为难,可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自我懂事,爹爹便抱我在膝头,读书习字,谆谆教诲。这么些年来,我一日日的读书,一日日的努力……难道,爹爹就真舍得教我嫁给那么个人?爹爹,女儿再不甘心的!还求爹爹再疼女儿一回,也给女儿一条活路吧?”   说着,挣扎着便要下地去给甄父磕头。   裴氏哪里舍得,连忙搂着她,连声道:“你爹爹往日最是疼你,如何舍得就这样胡乱嫁了你。”   甄父到底还是被甄倚云的眼泪哭软了心肠。   只是,他到底还是为难,一人在屋中来回走了几遍,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可,这事既是出了,又有那么多眼睛看见,总也瞒不过人的。若是我们与邹家两家说合还好,若是不能说合,但凡漏出些风声出去……倚云,到时候你的名声只怕也要毁了。”倘甄倚云到时候真就因此毁了名声,只怕就连邹潮那样的人都嫁不了了——谁家的公子愿意娶个曾经与旁人有过肌肤之亲的妻子?   甄倚云却是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含着眼泪道:“一定有法子的……”   说着,她的目光在屋中漂移了一阵,不知怎的,忽然便落在了一侧的甄停云身上。   甄倚云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容也跟着亮了起来。   甄停云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甄倚云咬了咬唇,开口便道:“二妹妹,我问过人了。听人说,你宴半时就离座出去了,直到我出事后才回去——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有没有救过什么人,想来也是没人知道的………”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都跟着一怔,无人说话,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众人面色也微微变了变,神色各异。   甄停云闻言,抬目去看甄倚云,简直想要冷笑。   甄倚云却是仿佛找着了希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定定的看着甄停云,眸中含泪,眼睫濡湿,模样楚楚,尤其的惹人怜惜。   只听她低着头,轻轻抽噎了几声,低声求道:“二妹妹,既然你适才也说那邹潮条件不错。不若,你就替我……”嫁了吧?   这话,甄倚云没有说完,但她那双含泪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般,就那样看着甄停云,目光盈盈,仿佛无声的哀求。   甄父和裴氏这做父母的也都没有说话,或许是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又或是正在心下思量着甄倚云这话的可行性,分析其中利害。   甄停云来回看着他们,哪怕她心里早已不抱希望,依旧有失望从心头涌起,不觉生出深深的疲惫。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忽而便听到门外忽然传来声响,是脚步声以及推门声。   随即,管事嬷嬷欢喜的声音遥遥的从外传了过来——   “老爷,太太,燕王府又来人了。”   “燕王妃,燕王妃她派人给咱们二姑娘送东西了。” 第74章 高兴不起来   燕王府的人送来了一个檀木匣子。   万幸,哪怕出了甄倚云的事情,甄家上下都快哭昏了头,可脑子到底还是没有进水,并没有糊涂到家——哪怕甄父和裴氏更心疼甄倚云这个长女,见了人也没有问出“是不是说错了?为什么会是二姑娘,不是大姑娘”这样的糊涂话,而是小心的请了那燕王府的来使进门,小心的将那燕王府送来的檀木匣子收了下来。   裴氏已是擦了泪,在内屋里稍作梳洗后上了薄妆,她见了那位燕王府派来送礼的使者,端出慎重模样,小心的问道:“这,是每家闺秀都有的吗?”   燕王府的来使早便得了王妃与世子的吩咐,这时候在甄家倒是很能放得下姿态,连忙笑应道:“这是王妃特特给府上二姑娘挑的,自是独一份的。”   顿了顿,又怕甄家还明白,掷地有声的补充道:“旁的人家再没有的。”   此言一出,裴氏忍不住便往甄父处看了眼,甄父仍在沉吟,一时无人应声。   来使便转目去看正捧着檀木匣子的甄停云,嘴里笑道:“甄姑娘不妨打开一看。”   檀木木匣并不小,还需甄停云双手捧着,也确实是有些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人手上难免令人好奇。所以,听人这般说,甄停云也没多想,这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打开了这檀木匣子。   只见匣子里垫着一层锦缎,锦缎上摆着一柄红色玛瑙雕成的龙凤灵芝如意,如意头浮雕着三朵灵芝,一大二小,其上还有白玉为蝶停于其上。如意柄身高浮雕着小朵灵芝与龙凤和鸣,游龙起于脊,飞凤衔灵芝,龙鳞与龙目栩栩如生,刚硬非常,凤翼与凤目则是狭长柔美,堪称刚柔并济。而如意柄端有小孔,上系明黄穗子,穗子上则是另缀了两颗白玉珠子。   那来使原就有意讨好,此时也是脸上笑得仿佛一团花,忙不迭的奉承道:“恭喜姑娘,姑娘这是‘一枝独秀’,府上今日也能‘如意’了。”   皇家做事总是隐晦而讲究,喜欢叫底下的人去小心揣度。不过,燕王妃的意思还是很明白的,正如来使所说的那样:送如意是让人如意的意思,送龙凤灵芝如意也是赞甄停云‘一枝独秀’的意思。   这也再一次说明了燕王妃她看中了甄停云。   甄父自是惊喜的,只是这惊喜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怀疑与不确定。在大事上,他是个很明白的人,很知道自家斤两,估计今日燕王妃座上那些闺秀,自家只能算是末流。而这小女儿又是末流中的末流——自小养在乡下,才刚开始读书,哪怕已有进益,可两校联考也才刚刚挤进前百。所以,燕王妃怎么会选这么个人做燕王世子妃呢?   哪怕是选了长女,甄父也不会这样意外,毕竟长女才貌京中亦是有名,此前赏莲宴上也有诗词惊人,若非出了那祸事未必没福。可燕王妃偏偏选了自家小女儿。   甄父想的头疼,不免看了甄停云一眼。   结果,甄停云这个当事人比他还要的茫然无措。   甄停云也是一脸茫然——这不是她装出来的,她是真的茫然。虽然,她能够猜到:在赏莲宴上不曾多看她一眼的燕王妃会送东西过来肯定是因为傅年嘉,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都已经委婉拒绝了对方,对方还要让燕王妃送东西过来。   另一边的裴氏则是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觉着幼女能被燕王妃看重选为世子妃是天大的好事,她做母亲的也该跟着高兴。   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的为出了意外的长女难受。这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精心教养出来的爱女,自幼早慧,美貌多才,乃是她最宝爱最珍视的掌上明珠,寄予厚望。她原以为长女的人生将会华美如锦绣,偏偏长女却在这重要的关头出了这样的祸事………   裴氏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想着:若倚云采莲时没碰着那姓邹的混蛋,一切顺利,也许眼下得燕王妃青睐被选为世子妃的就是倚云了。只可惜,就只差了这一点点,两个女儿的命途竟是这般的天差地别………   裴氏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忽而便听得屋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声,然后便是杯盏器物被砸到地上的声音。   裴氏和甄父脸色跟着一变,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脸色跟着一变,匆匆起身往屋里去。   是甄倚云的哭声——想必她是知道了燕王妃给甄停云送如意的事情,彻底的绝望癫狂了。   甄停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只得先送了那燕王府的来使出去,然后再转身回屋里去看情况。   然而,甄倚云显然已是比适才更加的绝望痛苦,她从罗汉床上下来,发髻凌乱的伏跪在地上,身边散落着许多被她从桌上拂落在地的器具,甚至还有摔碎了的瓷器。   她半跪在那篇片狼藉之中,形容憔悴狼狈,几乎是失声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里的苦水都吐出来。   只听她一面哭,一面茫然的喃喃道:“二妹妹她好了,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甄父站在一边,像是想要上前抚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言语。   裴氏则是不顾那满地狼藉,跟着跪坐下来,无比心疼的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瘦削的脊背,连声安慰:“好孩子,别难过,这是好事啊……你妹妹做了世子妃,你身为世子妃的姐姐,身份自也是不一般的。便是今日这事,只要燕王妃肯发话,王府里的人必不敢往外乱说,哪怕是那姓邹的——他不过是王妃的远房表亲,日后还多有要靠着王妃,但凡知道轻重也万不敢乱说你的事情的。”   这般一想,裴氏也觉胸口闷气松了松,倒觉着小女儿做世子妃还真是天大的好事,就连长女这祸事眼看着也要跟着消弭于无形。   当然,此时此刻,无论是甄父还是裴氏都没有再提起甄倚云适才的替代之言——毕竟,甄倚云那想法听上去似乎可行,做起来却是麻烦得很,实在不好办。再加上燕王妃如今选中甄停云,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去考虑这样的荒谬幼稚之事。   只是,裴氏能这样想,甄倚云却不行。   她又恨又痛,满心的悲愤与不甘,那中途而断的青云之志更是反复的折磨着她的心,让她心尖滴血,疼得要呕出血来。   哪怕裴氏如同慈母一般的怀抱着她,不嫌弃地上寒凉,不嫌弃她满脸涕泪,仍旧不断的为她拭泪,亲吻她沾着汗水和泪水的额头,可她还是觉得痛苦,觉得难以忍受,简直恨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哭大叫:那是燕王世子妃,是以后的皇后!那位置原该是她的,怎么能选甄停云?!还有裴氏的那些话,难道裴氏是想叫她像只败犬一般,伏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面去求甄停云的宽恕,求她赏赐怜悯吗?!   甄倚云觉得,她哪怕死了,也断不会去与甄停云低头。   正因如此,甄倚云哭声不断,简直要哭得晕过去。   裴氏搂着她,连声安慰,眼见着一时安抚不好,只得又去看小女儿,哑声道:“停云,要不你先回去吧。你姐姐这里还有我和你父亲……”   甄父也道:“是啊,你也才从宴上回来,先回去歇会儿吧。”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见祖母了——我昨日答应了祖母回来后便与她说一说燕王府的事情,若是不去只怕祖母要不高兴。”   这时候提起甄老娘,裴氏心里发堵没了话,甄父倒是喜她这份孝心,连声道:“你去吧。”   甄停云这才行礼退下,然后抱着那装着如意的檀木匣子去了甄老娘的院子。   *******   这时候天边日头将下,还有几分炎热,甄老娘叫人在自己院子的手下摆了躺椅,自己躺在树荫下纳凉吹风。   这时候见着甄停云过来,甄老娘一骨碌的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连忙叫了孙女到跟前,小声道:“我听前头吵吵嚷嚷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氏和甄父都是知道甄老娘的性子的,自然不敢把甄倚云的事情说给她听——就怕她不知轻重,反把事情闹大了。而甄老娘年纪渐长,又有小孙女在边上时常劝着,自也渐渐怠懒,想着事情没闹到她眼前就懒得多管了。如今,她听得前院似是闹得越发厉害,心里也难免有些担心,正好见着小孙女回来便问了一句。   甄停云犹豫了一会儿,便将甄倚云的事情含糊说了。   甄老娘听了,先是骂一句“真是你娘叫出来的好闺女”,骂过了又忍不住叹气“这可怎么好?这要是在乡里,那就只能嫁给那人了……”   甄老娘对甄倚云虽是一向有些看不上,可到底还是亲孙女,难免要替她忧心。   甄停云想了想便安慰她:“姐姐一向心气高,总是不愿意就这么嫁了的。这些事,爹娘到底拗不过她…………实在不行,家里养她一辈子就是了。”   这话说的,甄老娘更愁了,嘴里道:“哪有这样的事情。”   愁了一阵儿,甄老娘方才发现甄停云手中的檀木匣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甄停云一贯不与甄老娘撒谎,此时略作沉默,便道:“燕王妃遣人送来的东西。”   甄老娘越发好奇,连忙一叠声的叫甄停云打开来看。   甄停云也没法子,连忙把这檀木匣子打了开来。   木匣打开,一时间,匣中的灵芝如意宝光流转,熠熠生辉。   甄老娘呆看了一会儿也没敢上手,眯着眼细细的打量着,不禁道:“……这可真是再没见过的好东西!王府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话声未落,甄老娘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去看甄停云,急切的问道:“我记得你说过,燕王妃今日在王府里摆赏莲宴是为了挑选世子妃?”   甄停云点点头。   甄老娘一时喜得不成,握着孙女的手看着她,眼眶都跟着红了,险些便要喜极而泣。   甄停云连忙给甄老娘顺背,又安慰她老人家:“这是好事,祖母怎么反倒红了眼睛。”   甄老娘反应过来,连忙抬起手擦了眼中的泪花,一面点头一面应道:“是好事!也是祖母太高兴了,一时没忍住……”   说着,甄老娘缓过些神,忍不住便握住甄停云的手,欢喜的念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王妃这是看中了你呢。我就知道咱们二丫头这样出挑的,又一贯有福,万没有被人比下去的道理!王妃果真是个有眼力的!”   甄停云能够感觉到甄老娘握着她的手时那样由衷并且欣慰的狂喜之情,可她却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的确,燕王世子傅年嘉出身高贵、容貌英俊,才干卓越,就连燕王妃这婆婆也都是极明理大方的人。京中闺秀大半都是心仪他,想着嫁入燕王府。   甚至,在她梦里,这位世子未来还将承继大统,成为新帝。   哪怕是甄倚云都要为着这样一个人发疯发狂。   甄停云知道,自己能得着这样一桩婚事实乃天幸,家中上下也都是十分的欢喜。按理,她也该高兴才对。   可是,甄停云觉着自己与这些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膜,哪怕看着她们为自己的婚事这样欣慰欢欣,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不喜欢傅年嘉,也不喜欢这样一桩婚事。 第75章 临行转道西山   这念头一出来,甄停云都觉着自己有些矫情了。   原本,她在回京的路上都想好了,等到京城后就好好学习,考上女学,然后借此在京里寻一门好亲事,跳出甄家这麻烦窝,再不理会裴氏甄倚云这些人,快快活活的去过自己的太平日子。若是夫家宽厚,说不定还能时不时的接祖母过去住几日。   所以,甄停云来京前就想好了,她又不是那些有情饮水饱的娇小姐,喜欢什么的也不值几个钱,婚姻这样的大事更该脚踏实地才是。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自己未来夫婿该挑什么样的,而她的要求也不高,既不要求家财、也不要求门第,便是功名也没强求。就如同她当时与傅长熹说的那样——   “我倒也没想寻什么高门显第,寻个中等人家便可以了。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   而傅年嘉这人,出身高贵,英俊能干,身边也无通房妾室,人品似乎也还过得去;燕王府虽有个不着调的燕王但人家都已经山上炼丹了,如今王府乃是燕王妃管事,燕王妃显也是个性子好、能讲理的明白人,万不会为难儿媳妇,只怕也是京中难得的好婆婆。而燕王妃膝下统共也只有傅年嘉和傅年华一对儿女,府中人口简单,若是小郡主傅年华日后出门嫁人,王府里就更没几个人了,实是难得的清净地方。   这样的人,便是甄停云自己掰着指头数来数去,那都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暗暗的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越活越矫情!   她又不是那等父母宠爱,家境优渥的娇小姐,难道还真能凭着自己的喜欢挑婚事?   心中几番思量,甄停云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愿意,勉强挤出笑来与甄老娘说话。   甄老娘是真的高兴孙女能说着这么一门好亲事,握着甄停云的手絮絮叨叨的念了好一会儿的话,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往左右看了看,连忙拉着甄停云回自己房里。   门边还守着丫头,见甄老娘拉着甄停云入屋,连忙便要跟着进去伺候。   甄老娘摆摆手:“去去去,我和二丫头有话要说,不必你们伺候。”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便依言退了下去,只留了八珍和六顺两个。   甄老娘眼珠子一转,又把六顺八珍两个支派出去了:“你们两个在门边守着,不许人偷听偷看!”   六顺和八珍服侍甄老娘也有许多年了,哪里不知道这老太太的脾气,也不多说立时便起身去门边守着了。   倒是甄停云被甄老娘拉着进了屋子,眼见着甄老娘一番动作,一时儿也忘了自己心中的闷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问道:“祖母这是要说什么呢?”   甄老娘拉着甄停云,神秘兮兮的从自己枕头下面拿起一把的钥匙,又从床底下拖了个两个带着大锁的箱子。她用其中一把钥匙开了其中一个大锁,伸手打开箱子,便见着箱子里零零碎碎的攒了些布匹银钱还有地契等物。   甄老娘用她那枯瘦的手在那一叠地契上摩挲着,那双浑浊的老眼似还带着精光,压低声音与甄停云道:“你祖母我这辈子也就攒了这两个箱子。当年,你爹娘每每寄了银钱回来,我都是把小钱攒了,大钱拿去置地——你总说我小气,可咱们老老小小的在乡里过日子,家里又没个能主事的男丁,虽有族人照应,可也得有分寸,得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反正,咱在乡里,自家田里也有出息,怎么过都是能活下来的,老家的田地也便宜,我这儿省一点,多攒点儿田地,便是死了也能传下一些东西给儿孙了……”   甄停云听着,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眼中一时竟是有些酸,连忙扭头去擦眼泪。   甄老娘眼尖,见她这模样,不由也是一笑:“你这孩子!小时候倔头倔脑的,挨了打也不肯哭!如今都这么大人了,怎么反倒越发爱哭了?!”   甄停云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小声的道:“祖母,咱们坐下说吧……”   说着,她便扶甄老娘在床上坐下,自己则是半跪在下面,把头靠在甄老娘膝头位置,像是小时候撒娇一般。   甄老娘抬起那老树皮般的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发顶,目光落在她鸦黑的发髻上,看着那鸦羽一般浓密乌黑的长发,像是陷入了回忆,轻声道:“果真是大姑娘了……当年你娘抱着你姐姐就走了,你那样小,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小时候身体总不好,头发也稀稀疏疏的。隔壁家那栓子不懂事,背地里还叫你黄毛丫头,偏你脾气大,气得要命,揪着人跑了一院子……”   甄停云自小聪明,记事也早,闻言不由心下微动,一面想一面道:“我那时候不懂事,都是栓子他让着我的……”   “傻丫头,他那是喜欢你呢。”甄老娘笑了一声。   甄停云一时都有些愣了,实是没有想到这个,颇有些瞠目结舌。   见她这模样,甄老娘不由又是一笑,抬起手抚摸着她丝绸一般柔顺的乌发,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傻丫头,祖母我也这般年纪了,那些事哪有不明白的。其实,我心里都清楚着呢——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确实是受了大委屈。你姐姐跟着你爹娘,千金小姐般的养大,偏你跟着我老婆子,像个乡下丫头似的长大……尤其是你小时候,我脾气不好,你又倔,咱家的日子也苦巴巴的,倒叫你受了许多苦。”   甄停云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心下一软,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了,连忙道:“祖母快别说这些了。”   甄老娘便道:“好好好,我不说了。”   顿了顿,她把自己手上的钥匙塞给甄停云:“这个你收着,就当是祖母给你添嫁妆。”   甄停云连忙推拒:“这都是祖母您的私房,我哪里能收。”她最是知道甄老娘抠门的,哪里能够收甄老娘这死抠死抠出来的东西?   甄老娘却硬塞了过去,嘴里道:“咱们家底子薄,你嫁的又是王府,能带些儿东西过去,你这脸上才有光呢!”   眼见着甄停云还不肯收,甄老娘一甩手,哼哼道:“你要再啰嗦,我就当你是嫌我给的少了!我这辈子统共也就攒了两箱子,给你一箱,剩下一箱子那是留着养老,留给咱家衡哥儿的……”   被甄老娘这样逼着,甄停云也只得点头收了下来。   甄老娘这才欢喜了,又拉着孙女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留她在自己院里吃吃晚饭。   不想,等到晚饭的时候,裴氏和甄父倒是带着甄衡哲一齐过来了。   甄老娘瞥了眼,没见着甄倚云,便道:“大丫头呢?”   提起甄倚云,裴氏苍白秀美的脸上不觉便显出几分疲惫和担忧来,嘴上勉强回道:“倚姐儿她今儿吹了些风,身子不好,我才叫她吃了药,打发去休息了。也省得过了病气给娘您。”   甄父也在边上笑着应了一声:“是啊,等倚姐儿养好身体,我叫她过来给娘请安,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既然裴氏和甄父这对夫妻不说甄倚云的事情,甄老娘也只当自己不知道这事,高高拿起,轻轻放过了:“行了行了,叫她把身子养好了,就当是孝敬我了。”   这说来说去,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顿饭,总是叫人高兴的事情。   甄老娘便叫儿子媳妇等坐下,大家一起用饭。   甄家寒门起家,自然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尤其这又是在甄老娘的院子里。所以,甄衡哲扒了几口饭便忍不住去瞧甄停云,开口道:“二姐姐,听说燕王妃派人给你送了一柄如意。我能看看嘛?”   裴氏不禁蹙眉:“那是王妃赏下来的东西,哪里能乱动。”   又道:“你小孩家的,就该把心思放在书本上,想这些做什么?”   甄衡哲恹恹的应了,到底不高兴,低着头,鼓着腮帮往嘴里扒饭。   甄父只得在边上和稀泥:“只看看罢了,也没什么的。”   甄老娘也跟着点头,道:“就是,反正东西都送咱们家了,哪里就不能看了?虽说王府高门,王妃高贵,可咱们家也不能真把头低到地里去啊——要不然,以后真成了一家……”   “咳咳。”甄父咳嗽着打断了这话,他素来稳重,虽知道王妃送来灵芝如意的深意,可这事一日没有实在落定,甄家却是不好乱说的,要不就显得太过轻狂,对女儿名声也不好。所以,他便叮咛甄老娘,“娘,这些事还没定下,还不好往外说。”   甄老娘嘀咕:“都是一家子,又没外人。”   甄父给甄老娘夹了一筷子的菜,劝道:“停姐儿年纪还小呢,明年才及笄。这些事现在说,总是早了。”   说着,甄父又看裴氏:“虽说停姐儿明年才及笄,可他们姐妹的嫁妆也都该准备起来了。”   甄父说的是“姐妹”,裴氏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了头。   这年头,长幼有序,若是甄停云这做妹妹越过姐姐先嫁了,外头指不定就要怀疑甄倚云这做姐姐的有什么隐疾或是缺处。而甄倚云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不嫁姓邹的,也得赶紧寻一门亲事了,赶在甄停云前头嫁了才好。   这么一想,裴氏也觉着自己手头事情真是只多不少,略一思忖,便侧头与甄停云笑道:“你这年纪,我原也该着手教你些管家本事。只是你们女学中元节只放三日的假,你明儿还要回学里,只能等下次你回来,我再教你这些了……”   甄停云对此可有可无,便点头应了。   于是,他们一家人颇是和乐的吃完了这一顿晚饭,面上都是欢喜的。饭后,甄停云还给甄衡哲看了那柄燕王妃送来的灵芝如意。   甄衡哲连声称叹,甄父和裴氏在边上也觉女儿能得王妃看中,做父母的也是与有荣焉。   一时间,一家子都是亲亲密密的。   仿佛,他们真就是相亲相爱、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甄停云面上带笑,心口的心脏却是一阵阵的泛凉:裴氏和甄父此时的和颜悦色,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因为她将成为燕王世子妃?   难道,父母爱子女也是要看身份、看利益的吗?   这么想着,甄停云的心情也坏了,食不下咽的吃完了那顿晚饭,只在甄老娘的院子里略坐了一会儿,很快便在甄父还有裴氏的关怀下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因着甄停云和甄倚云仍旧是住同一个院子,回去时,她还是往甄倚云的屋子看了一眼。   那屋里的灯火已被吹灭,黑漆漆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仿佛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可甄停云却是深知甄倚云为人的,她心知甄倚云虽有许多毛病但也又一个优点:那就是有韧性。哪怕吃了这样的亏,哪怕仿佛已经走到绝路,可甄倚云却不会就这样轻言放弃。   也正因此,此时的安静似乎也酝酿着什么令人不安的风暴。   甄停云甚至都怀疑甄倚云现在会不会趴在窗口偷偷看她。   一念及此,甄停云都觉着自己可能是草木皆兵了,摇了摇头,暂时放下这些,自去梳洗安置了。   *********   第二日一早,甄停云便要收拾东西回女学。   裴氏做娘的也跟着收拾,嘴里道:“你这孩子,怎么就在家里坐不住——人家都是拖到晚上才回女学。偏你非要一大早的折腾……”   甄停云暗道:我就是受不了你们这样前后迥异的态度,觉着家里呆着难受,还是回女学清净。   当然,这种话肯定是不能与裴氏说的。   所以,甄停云面上恭谨,嘴上则是回道:“我还未及笄,这般年纪还当以学业为重。娘也是知道的:我这回联考考得不好,更该早些回女学多看会儿书,为下次考试准备着呢。”   有句话叫“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无论何时,学习总是错不了的。   哪怕是裴氏,听着甄停云这话也挑不出毛病,只能关切的说一句:“好学是好事,不过你年纪还小,应当注意劳逸结合。”   甄停云闻言便端出垂首听训的恭谨模样:“母亲教诲,女儿定当铭记在心。”   这般作态看着恭敬,可却也太过恭敬了,反失了母女间的亲近。   裴氏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喜,觉着这女儿脾气古怪倔强,远不及长女的妥帖伶俐。只是,她想起燕王妃送来的那柄灵芝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勉强压着胸中的火气继续说着话。   甄停云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裴氏也只当没看出她的敷衍,依旧端着慈母模样给她收拾东西,体贴又周道。   其实,甄停云的东西还真不多,这一次也是因为多了些裴氏给她准备的新衣服新首饰,这才需要花时间收拾。   好容易收拾好了,叫人将那林林总总的几个包袱给送到马车上,甄停云也就能够起身了。   裴氏没留住女儿,前后又碰了几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有些恼,暗暗道:哪怕是亲生的,不在身边养大,果然就是不亲啊……   想到甄停云不仅不亲近自己还处处孝敬甄老娘,裴氏便觉着心里发堵,恶心得很。   有时候,裴氏真心觉着自己这小女儿脑子糊涂:当年,若非甄老娘这婆婆刁恶难缠,当年处处为难她,她做娘的哪里又会舍得丢下才出生的小女儿不管?换而言之,甄停云在乡下十多年,吃苦受累,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甄老娘。偏偏甄停云还傻傻的亲近甄老娘这罪魁祸首,反倒把自己这亲娘当外人!   想着想着,裴氏心里不禁又觉懊恼难受。   燕王妃怎么偏就选中了小女儿呢?   若是燕王妃选中的是长女………   ……   甄停云自然不知道裴氏这些心情,或者说,她早就放弃去了解裴氏的想法了。   上了马车后,她靠在车厢里,心里想的是另一件要紧事:她究竟要不要去看先生?   女学也是难得放假,这次是因为中元节才放了三天假。七月十五是中元节,要陪家里人;七月十六是燕王府摆赏莲宴,自然不好过去;今日是最后一天了,倘若她真就不管先生,直接回了女学,似乎也有些不孝。   虽然,她们昨日才刚见了面,可那会儿两人在车厢里,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分开时还有许多话都没来得及说。还有燕王妃特意送了如意来的事情,她和傅年嘉的亲事……这些事若是不与先生说,总是不好的。   想到这里,甄停云终于下定决心,掀开车帘吩咐车夫:“先不去女学。”   顿了顿,她才道:“去西山。”   ***********   甄停云心下纠结得不行,却不知傅长熹此时亦在西山别院里纠结着。   不过,傅长熹纠结的是:甄停云这没心肝的混账丫头怎么还不来?!   傅长熹是昨晚上才从暗卫处得知了燕王妃派人给甄停云送如意的事情。   当时,他一抬手就摔了个茶盏,若非已经入夜,立时便要起身去燕王府问话:京中那么多的闺秀,燕王妃怎么就不选其他人,偏偏就挑了甄停云?   更何况,他对于这事的态度还不够明白吗?   在傅长熹看来:他昨日都已经亲自坐车去燕王府接人了,虽没有进府说话,也没有与人明说,可他这意思已经是足够的清楚明白了。以他对燕王妃和燕王世子这两人的了解,这两个人都是闻弦而知雅意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就要敢拼着他不喜,选了甄停云?   为着这事,傅长熹昨晚上都没睡好,翻来覆去了大半个晚上,好容易闭了一会儿眼睛又梦见甄停云穿嫁衣的模样——嗯,是穿着嫁衣嫁去燕王府……傅长熹这么个少年便上战场,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人竟是被这么个迷迷糊糊的梦给吓醒了。   因着这么个吓人的噩梦,傅长熹干脆也不睡了,一早就从床上起来了。不过,经了一夜,他倒不似昨日那样满心燥火,也没有火急火燎的赶去燕王府问话,反到是挑挑拣拣的换了一身竹青色的袍子。   然后,他连早膳都没用,只踱着步子去别院的小书房里拿了本书,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榻上,装模作样的看着书。他这是等着甄停云主动过来解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甄停云便是再没心肝,也该来见见自己这先生,解释几句吧?   要是她真敢不来……   傅长熹他都想好了,他就在这里等半天,要是等到天黑,甄停云还不过来,他就去女学把人揪出来,让她站在自己跟前,一句句的解释清楚!   想到这里,傅长熹暗自磨了磨牙,抓着书卷的手指略紧了紧,骨节跟着泛青,好似一段雕琢而出的青玉,清且脆。   就这样等了大半个上午,傅长熹耐心几乎都要耗尽了,这才听到外头有人通传:“殿下,甄姑娘来了。”   这一刹那,傅长熹简直就像是如闻天音,面上的冷沉之色也稍稍去了些。他微微颔首,状若无意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袖角,依旧是端正的坐着,翻了一页书:“让她进来吧。”   侍卫躬身应是,下去传话。   不一时,便见着甄停云从门外进来了。   傅长熹手里握着书但还是很快的抬起头,下意识的往她进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从门外进来,因为背对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是身影却是清晰的,一眼就能认出这是甄停云——她身量较之同龄的姑娘高挑许多,只是仍旧带着小姑娘家的纤弱单薄,哪怕没有束腰,依旧能够看出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纤细柔软。   而她的步履也十分轻盈,像是花枝上跳动的雀鸟,轻盈欢快的仿佛随时都会飞起来。   令人不忍惊动。   姑娘家夏日里的纱裙原就是格外轻薄,抬脚跨过门槛时,她的步履略大了些,湖蓝色的纱裙跟着晃了晃。裙裾的一角映着门外照进来的晨光,用银线绣出的细密缠枝花纹似也染了一层薄光,那融融的光便如流水般在她裙上缓缓流淌着。   跨过门槛,走得近了,便能看清那碓云一般的绿鬓,以及那张眉目弯弯,犹带笑容的脸。   那样的灵秀明丽,明亮的如同光下的宝珠,光华流转。   傅长熹看着看着,忽然就生起闷气来:她的步子轻快,脸上带笑,哪里是有烦恼的样子?反倒像是碰着喜事……   想到这里,傅长熹心里不觉生出一个令他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想法:难不成,甄停云其实也喜欢傅年嘉的?所以,她其实是很欢喜她和傅年嘉的婚事,这时候过来,只是来与他这做先生的报喜的?   一念及此,傅长熹抓着书卷的手不由的又紧了紧,手心仿佛有些湿,像是渗出汗了。然而,与此对应的,他下意识的抿紧了薄唇,脸上紧绷着,空白的毫无表情,那张脸看上去竟是比平日更加的冷峻端肃。   如同一张拉满了的长弓,随时都可能朝人射出致命的一箭。   甄停云也觉着自家先生今日的神态有些不对,但她心里也存着事,到底没有在意,反到是主动开了口:“先生,我有事想与您说……”   傅长熹闻言并未应声,只抬起眼看着甄停云。   他手里仍旧握着书,面上不动声色,身体却下意识的紧绷着,烦躁的恨不能把手里的这卷书直接给撕了。   果然!   ……她该不会真是过来报喜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慌的一匹…… 第76章 我当然喜欢先生   傅长熹忽然有些不安。   他一向从容笃定,很少有这样的不安,难免有些烦躁。所以,他抢在甄停云开口前抢先发问,试图抓住主动权:“听说,你要和傅年嘉定亲了?”   这话说得有些酸溜溜。   更重要的是,他问的急躁,已是懒得掩饰自己身份,干脆便直呼了傅年嘉的名讳。   甄停云闻言顿住声,不由的打量起傅长熹的面色,讶然道:“先生您连这个都知道了?”   傅长熹都有些怀疑她是在转移话题,冷着脸看她:“好好说话。”   甄停云以为是自己一日一马屁的日常任务没完成,也不怕他这冷脸,笑盈盈的抬步上前去,挨着他坐下,顺嘴拍马屁:“您可真是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   可惜,傅长熹如今连马屁都听不下去,仍旧是冷着脸等她的回答。   甄停云见状,也不好再拖拉,只得老老实实的把昨日的事情说了。   傅长熹蹙着眉头听完了这些早就知道的事情,终于能问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我?”甄停云呆了呆,然后才道,“我想着这事应该要先告诉先生您,所以就赶着过来了。”   傅长熹眉头蹙得更紧了,面容冷肃:“就只有这样?”   甄停云:“……那,还要怎么样?”   傅长熹压着心头的火气,慢慢深呼吸,心口处却是烧得厉害,就连喉咙也隐隐刺痛,说不出的难受和憋闷。   按理,他一个为人先生的,问到这里,说到这里已是足够了。   他生来便是皇子之尊,虽说也多有挫折,可一向心志坚定,时至今日仍旧未失少年盛气,未折傲骨,自有自己的骄傲——哪怕是天下人人渴求的皇位,他也不屑一顾,说不要就不要。所以,这天下从来都只有他不要的,少有他得不到的。   而他最不喜欢、最看不起的就是强求那不可得的。   只是,傅长熹重又深呼吸,那涌到舌尖的话到底还是出了口:“你真的想嫁给傅年嘉吗?”   甄停云实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怔住,脸上有些空白。   好在,有些话,一旦出了口,后面的话也就轻松了。   傅长熹既是打破了自己的底线,已经开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口气把梗在自己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上回七夕,我就说过——婚姻大事绝非玩笑,更不可轻忽,你也该仔细想一想才好。虽然,傅年嘉方方面面都符合你当初提出的条件,可婚姻大事你总不能这样轻易就定了吧?总还要考虑其他的。”   甄停云忍不住仰起头去看傅长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不受控制,仿佛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她不由自主的顺着这话问道:“还要考虑什么?”   傅长熹微微垂眼。   他们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了。   傅长熹可以清晰地看见,甄停云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紧绷而又冷峻的脸容。他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然后低声问出了那个从七夕那日起便一直烦恼他的问题:“你喜欢他么?”   甄停云眨了眨眼睛。   傅长熹重又睁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她轻轻颤动的眼睫可爱极了,很想就这么低头吻下去。   可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堪称无稽的冲动,抿着有些干燥的嘴唇,耐心得等待着甄停云的回答。   然后,他看见甄停云摇了摇头。   傅长熹忍不住的又抿了抿唇,勉力克制着没有出声。   甄停云认真想了想,发现自己心里的疑难居然只能与傅长熹说——从昨日燕王妃派人把灵芝如意送到府上时,甄父和裴氏或怀疑或高兴,甄倚云嫉妒且疯狂,甄老娘欣慰无比……可从头至尾,这些人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哪怕是甄老娘也是欣慰她有福,终身有靠,以至于甄停云都以为自己的不喜欢是矫情。   直到傅长熹开口的这一句“你喜欢他么?”   那些昨日才被甄停云用理智强压下去的话忽然就很顺利的从她嘴里说了出来:“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这桩婚事。”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道,“我以前以为,只要条件合适,无论是谁都没什么区别,喜欢又不能当饭吃,也许两人相处久了也能处出感情……可是,当燕王妃将那柄灵芝如意送到府上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害怕……”   傅长熹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抚慰,以及些微的纵容。   甄停云从他的目光里找到了勇气,吸了吸鼻子,将喉中的酸涩连同心里那些激烈的情绪都给压了下去。她慢慢的,斟酌着把自己想说的心里话说下去:“很多人都说,结婚是第二次投胎。我,我第一次投胎已经够倒霉了……”碰着裴氏和甄父那样的父母。   “所以,我真的很怕自己这一次会选错人,嫁错人……而且,我不喜欢他,也想象不到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说到最后,甄停云到底还是没克制住,眼眶微微红了红,眼底隐有波光。   傅长熹情不自禁的低下头。   他低着头,她仍旧是仰着头。   两人额头慢慢的抵在了一起,近的几乎能够看清对方脸上细碎的绒毛。   傅长熹忽然觉得压在心头的闷气都散了去,一颗心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脑中的思绪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他这一生前前后后的事在这一刻也变得无比清晰明白,他已然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焦躁与渴望。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一个人,从未如此渴望过一件事。   傅长熹终于顺了一次气,抵着她的额头,用自己一贯的笃定口吻与她说道:“如果你不喜欢他,不喜欢这桩婚事。那就不嫁。”   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是清清楚楚,如同一字千金的承诺一般具有重量。   甄停云额上发烫,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提醒他:“那是燕王府。”   无论她想不想嫁,这桩婚事都是推拒不得的。   可傅长熹却仿佛忽然镇定了下来,认真道:“只要你不想嫁,我就有办法把帮你把这门婚事退了。”   他们凑的很近,说话时都能够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   甄停云只觉得那高热从额头往下传递,一张脸烧得实在厉害,甚至都快喘不上气了。她终于还是伸手推开了傅长熹,慢半拍的镇定下来,开始思考傅长熹说的事情——若是,这门婚事真的能够退了呢?   退了这门婚事,她难道真要依靠自己的喜欢去挑人,去嫁人?这………行吗?   难道这就不会选错了?难道这样就比燕王府的亲事要好?   甄停云忽然又有些茫然。   傅长熹看出她的不安与茫然,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停云,你喜欢我吗?”   甄停云下意识的回应道:“我当然喜欢先生。”   傅长熹接着问道:“那么,如果我去府上提亲,你愿意吗?”   甄停云再顾不得去考虑自己心里的那些想法,呆了呆,脸上烧得厉害,咬着唇提醒对方:“先生,我还叫您‘先生’呢……”   傅长熹早便将自己说服了,此时与她说起来也是慢条斯理:“你拜楚夫人为师,那是办过拜师礼的。我们这勉强也就算是半师之谊。”   甄停云又呆了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我还要想一想。”   傅长熹打量着她脸上的神色,握着她的手,微微点头:“好,那你再想一想。”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先想办法帮你把燕王府的婚事给退了。”   甄停云点点头,神色依旧有些慌乱。   傅长熹却并没有再逼她,留她用了一顿午饭,午时过后方才送了坐立不安的甄停云出门。他亲手扶着甄停云上了马车,最后叮咛她一句:“你好好想一想,别让我等太久。”   甄停云连忙放下车帘,没理他。   傅长熹却是心中大定,站在原地,目送着甄停云的马车徐徐的往远处去,驶向京都女学。   *******   既然心中主意一定,傅长熹自然要着手考虑起退亲这事。   此时的他已经冷静了下来,考虑起事情来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自然不可能和昨晚上想得那样,凭着一时恼火直接上燕王府说事——这也太没面子了。   在傅长熹想来:最好还是要找个中间人,暗暗地就替他把这事给处理了。   傅长熹琢磨了半日,用过晚饭后站在窗边吹风,到底还是觉着惠国大长公主这个长姐十分合适——毕竟是他的长姐,日后婚事说不得还得找她筹办,确实是不好瞒她。且惠国大长公主与燕王妃姑嫂间颇有感情,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处理起这事来想必也是得心应手。   只是,傅长熹往日里把这“不婚不嗣”喊得大声,硬是在惠国大长公主的劝说兼逼迫下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如今让他改口,转口去请惠国大长公主替他处理这事——这也很没面子啊……   傅长熹十分要脸,一面思忖着,一面又从窗口踱着步子走到桌边坐下,继续思考着:既然他不想主动说,那就只能想法子把这事透露给惠国大长公主。   想到这里,傅长熹倒是想起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荣自明。   说真的,七夕那晚被荣自明和杨琼华两人撞上的时候,傅长熹虽然警告过这两人,之后也曾派暗卫盯着人,可事后倒是又把暗卫撤了回来,还真没有认真封口的意思——毕竟是外甥,便是真说漏了嘴,他也不可能打死了。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荣自明这么个大嘴巴,居然还真忍到了现在……   这就有点麻烦了。   本来还想堵人的嘴,现在倒要想法子撬开他的嘴。   傅长熹蹙着眉头想了想,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木案上轻轻的叩了叩,发出“笃笃”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傅长熹心中终于有了主意,唤人进来,吩咐了几句。   侍卫领命告退。   傅长熹一个人躺在敞椅上,抬目望着窗外那微凉的夜色,不由感慨:“这天果真是有些凉了……”是不是要找人给甄停云捎些厚衣服过去呢?   可惜,天还没凉,荣自明倒是先倒了霉。   第二天,杨琼华的亲爹,杨大将军便直接上了荣国公府,找上了荣国公。   杨大将军也不是空手上门,他直接便把荣自明送给杨琼华的那些瓶瓶罐罐给丢到了荣国公的面前,嘴上道:“不知荣世子这是何意?”   杨大将军一共五个儿子却只一个闺女,虽然时常嫌弃这闺女娇娇弱弱,连骑马都哆哆嗦嗦的,没有杨家女的风范,一点也不像他,可闺女长得像她娘啊!杨大将军嘴上不说,平时还经常卷袖子威胁说要揍女儿,可他心里却是极疼这唯一的小闺女的。   也正因此,当他发现荣自明偷摸摸的给自家闺女送东西时,立刻就认定了这是想要哄骗诱拐自家宝贝闺女的混账小子。再想一想荣自明这名满京城的风流名声……   杨大将军一时间也是怒火中烧:呵!真当我杨家没人,我杨家女儿好欺负?!   于是,杨大将军一刻也没耽搁,直接叫人将女儿屋里那些个零碎东西收拾出来,径自骑马去了荣国公府,直接就把这些东西丢到了荣国公的面前。   荣国公素来斯文儒雅,此时对着杨大将军那铁塔般的身躯便已不觉气弱了几分。再见杨大将军这般盛怒凌人,他都觉着有些呼吸不顺,小声为自己儿子说话:“杨将军且息怒,毕竟事关杨姑娘清誉,也不好胡说。说不得就是个误会,我这就叫那孽障上来解释。”   话虽如此,荣国公想着自己儿子那德行,心里也很是没底,扭头去看仆从时已是冷了脸,厉声呵斥:“还不赶紧把那该杀千刀的孽障给我叫上来?!”   荣自明听到亲爹传话时还有些懵。不过,作为京城纨绔圈里的一号人物,他闯祸闯多了,虽然不知道今天是哪个祸事上门来了,但也算是有经验,借着回房换衣服的空挡,悄悄的派了人去找他亲娘惠国大长公主救命。然后,他才施施然的理了理衣服,跟着人去了前厅。   结果,荣自明才进了前厅,立时就被杨将军喷了一脸口水。   杨将军根本没给他好脸色,批头盖脸的一通骂,中心意思就是: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东西竟然也敢肖想我的闺女?!日后再叫我发现你欺负我家闺女,我定不会饶了你。倘若我家闺女名声有一点点问题,我也不会饶你……   荣自明本就不认识杨将军,被他盛气所慑,不敢吭声,可听着这一通教训,他心里更憋闷了:等等,您先告诉我您家闺女姓啥啊?   荣国公与惠国大长公主夫妻恩爱多年,偏偏子嗣艰难,如今也只这么个儿子,见状也是有些心疼的,偏偏是自家儿子确实是招惹人家姑娘,这事是自家没理,只得咬牙忍了气,好说歹说的送走了杨大将军。然后,他也不客气,直接就提了挂在墙上那柄镶金嵌宝的鞭子要抽人。   荣自明怂的很,还没挨着鞭子尖就已经哭爹叫娘的一通嚎,总算是把亲娘这大靠山给嚎了出来。   惠国大长公主最疼儿子,也顾不得儿子如今几岁,连忙扑上去抱着护在怀里,转头对着荣国公就是一声吼:“你这又是做什么?咱们家统共只他一根独苗,倘真要出了什么事,我且不提,你要如何与你荣家祖宗交代?”   又哭:“我知道你是嫌了我,觉着我只给你生了这么个儿子,不如你的意!索性,你就拿鞭子打死了我们娘两,回头再娶娇妻,生你的宝贝儿子吧!”   荣国公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到底再打不下去,只得跌足长叹:“你就惯吧!惯的他越发不知分寸,今儿招惹人家姑娘,明儿怕是就要上天了。”   惠国大长公主闻言微微蹙眉,转目去看儿子,柔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荣自明也觉委屈,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荣国公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一时气火上来,抓着鞭子就往儿子后背抽去:“你给人家姑娘私相授受,人杨大将军都找上门了,你还敢狡辩?你这孽障!我今儿索性抽死了你,我自去与祖宗赔罪便是!”   惠国大长公主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拉住丈夫那抓鞭子的手,连声劝道:“不过是送些东西罢了,这事我也是知道的——他们小儿女彼此有心,大不了就和杨家把这亲事定了。”   荣自明听着这个“杨”字,总算是回过神来,彻底明白过来,顶着父母双重火头,昂头喊道:“我真不是想要哄人,我送东西,那是有原因的。”   这话说的,惠国大长公主都觉着儿子真是不会说话,反驳都不知道编个理由。哪怕是她,看着儿子的目光都带着质疑。   荣自明虽畏惧舅舅,可事到如今再不说,他要么就得被亲爹打死,要么就得被压去给杨家提亲……下半辈子,怕不是要被杨大将军还有杨琼华父女两个摁着,父女双打吧?   一念及此,荣自明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舅舅了,连忙喊道:“我那都是因为舅舅。”   一时间,堂中寂静,荣国公差点没再抽他一鞭子,爆喝道:“你还敢攀扯摄政王?!”这儿子真是狗胆包天,不打不成了。   荣自明再不敢拖拉,抱着头,当即就把自己七夕那日撞见傅长熹与甄停云两人一起说笑走路放河灯等事都说了。   这一下子,厅堂上下都静了。   轮着惠国大长公主与荣国公发呆了。   荣国公不由看向惠国大长公主——毕竟,他对摄政王敬畏有之,了解却着实有限,还是得看惠国大长公主这亲姐姐的意思。   惠国大长公主此时却已经全然怔住了。她僵硬的如同一座雕像,脸上一片空白,恍惚的呆了呆,好容易回过神来却也顾不得地上抱头辩解自己清白的儿子,只是不敢置信的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荣自明很没有骨气的卖了队友:“杨琼华也看见了,娘要不信,去问她就是了。”   惠国大长公主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忽而就笑了:“好好好,难得你舅舅竟还有能够一起过七夕的姑娘。”   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虽然这些年傅长熹在北疆,她在京城,姐弟两个见面有限,便是真有心也没处使力。可她心里还是真的关心这个弟弟的——这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幼弟。   再者……当年北蛮提出和亲,因惠国大长公主已经出嫁,孝宗皇帝只得让宁国大长公主这个小女儿和亲北蛮。当年,惠国大长公主年纪还轻,也曾在心里隐隐庆幸过,可事后又为自己这阴暗的想法觉得羞愧——她是孝宗皇帝的长女,是宁国大长公主的长姐,这样的事情按理也该是她这做姐姐的顶在妹妹前头才是。   而傅长熹虽气恨宁国大长公主和亲之事却从未因此迁怒她,依旧待她如故……两相对比,惠国大长公主不免自惭愧疚。   偏偏,不久后宁国大长公主在北蛮早逝,吴皇贵妃因此病逝,再之后就是傅长熹远去北疆之事。惠国大长公主每每想到这些,便觉着心上隐痛,很是对不住这对弟妹,也总想着要好好照顾傅长熹这个幼弟——就好像是代宁国大长公主照顾对方一般。   正因如此,惠国大长公主这些年一直为着傅长熹的婚事操心,就怕他真就孤孤单单一辈子——若真如此,日后她到泉下,见了宁国大长公主,岂不羞愧欲死?   所以,傅长熹如今能有看重的姑娘,自然是好事。   惠国大长公主红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凝目看着儿子:“你说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甄,甄停云。”荣自明小声道。   惠国大长公主总觉着这名字好像哪里听过,在厅中来回走了一圈,脑中灵光一闪,立时便反应过来了——前日燕王妃不就是派人去甄家给那甄家幼女甄停云送了如意?当时她还觉着奇怪,怎么偏就选了这么个不起眼的人……   想到此处,惠国大长公主脸上都白了:虽说皇家最是不讲规矩的地方,可若是真闹出什么叔侄争女的事情也不好听!尤其是,傅长熹难得动一次心,可不好因着这个又叫他给缩了回去。   想到关键处,惠国大长公主也顾不得地上的儿子还有边上满脸疑惑的丈夫,直接便抬步往外走,口上道:“我还有事,得去燕王府一趟。”   荣国公抓着鞭子,一脸懵逼:所以,这儿子还打不打了?   荣自明抱头坐在地上,二脸懵逼:所以,他这是逃过一劫了?   此时此刻,这对父子这懵逼脸,看着倒是很有些父子相。   谁知,惠国大长公主走到门边还不忘回头,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你舅舅这事,我先不与你算账。杨姑娘那事……总之,是你行事轻狂,冒犯了人家姑娘。这几日,你就给我留家里好好反省,过些日子我就叫人挑好日子,替你去向杨家提亲。”   荣自明:“!!!!!”   一时间,荣自明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偏偏最疼他的亲娘惠国大长公主此时却没管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荣国公这亲爹还用手摩挲了一下鞭子,朝着儿子阴恻恻的笑了一下:“哎呦,你这是高兴哭了啊。”   荣自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第77章 姑嫂悄说婚事   事关傅长熹,惠国大长公主一时间连自家儿子都顾不上,待见了燕王妃也没像以往那般言辞委婉,反到是直接握住了燕王妃的手,直截了当的道:“皇嫂,我有事要与你说,事关重要,还请屏退左右。”   燕王妃与这位小姑子感情不错,再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由也是心下一凛,随即便侧目看了看左右,示意她们退下。   王府的侍女们皆是伶俐的,此时又得了王妃示意,一时都垂下头去,恭谨一礼,这便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出门时,她们还十分小心的将房门合上了。   听到那房门的关合声,惠国大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抓着燕王妃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紧盯着燕王妃的脸,开口问道:“你前儿才给甄家送了如意,这婚事想来还未完全说定?”   燕王妃实在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就是这事,不明所以的点点头,解释道:“我是想着挑个好时候,再入宫去与太后说一声,请宫中赐婚。”毕竟是燕王府的世子,又是她唯一的爱子,这婚事自然要办的体面周道。   “所以,你还没和甄家说定?也没和宫里说过?”惠国大长公主急迫的追问着。   燕王妃只得点头,她实在有些受不住小姑子这般的态度,一贯沉静的心也不由的忐忑起来,下意识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点头,惠国大长公主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想着燕王妃那如意都已送了过去,这时候让她出尔反尔的也确实有些不好。惠国大长公主面上也显出几分不自在来,随即又想起自己这都是为着傅长熹,这点儿不自在也算不了什么……   惠国大长公主很快便缓过神来,笑道:“没定下就好!我才从我家那混账小子处听说了一事,正要与皇嫂说。”   燕王妃便道:“你我姑嫂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性子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惠国大长公主这才道:“据我家那混账说:长熹他与甄家二姑娘似是相识,两人还是一起过的七夕。”   “啊……”闻言,燕王妃惊讶出声,骤然色变,脸都白了,忙道,“这,这事我是真不知道。”   燕王妃素来聪慧,因为聪慧反倒比其他人想得更多,这一瞬间甚至还想起了前朝那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想起了那些因为女色而至亲反目的前例。一时间,燕王妃满心的慌乱:燕王是个糊涂不管事的,儿子年纪又还小,如今燕王府上上下下都是尽量低调,倘若因此得罪了摄政王……   燕王妃满面苍白,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险些就要晕过去了。   惠国大长公主原也不是过来吓人的,见状连忙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燕王妃,小心的扶她坐下,这才温声抚慰道:“皇嫂为人我是知道的。便是我,若非我家那孽障说漏了嘴,我也不会知道这事。其实,也就是赶了巧罢了……”   说着说着,惠国大长公主忍不住在嫂子面前,念了弟弟几句:“真要说起来,也是长熹他自己没理——整日里把那‘不婚不嗣’的混账话放在嘴边,转头又和人家小姑娘过七夕!还背着人,谁也不说,要不是被我家那孽障赶巧撞上了,咱们这整日坐府里的哪里又会知道他这事?!堂堂摄政王,这点儿事还做的偷偷摸摸,敢做不敢说,真是有够气人的!”   惠国大长公主一句句好似玉珠落盘般的清脆利落,燕王妃听入耳中,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好了,重又镇定下来。   惠国大长公主觑她面色,便也不急着骂弟弟了,话锋一转便道:“只是,皇嫂你也是知道的。长熹他这脾气……唉,当初父皇在时那都是拗不过他的,他这孤零零一个人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遇着个人,咱们做嫂子、做姐姐的也不能不管,该帮的还是要帮的。皇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妹妹这话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燕王妃神色温温,目光恳切的看着惠国大长公主,轻声细语的道,“妹妹是知道我的。我家王爷整日里山上炼丹,一年到头也没回过几次府,我一妇道人家,不过是在家看看书,念念经罢了,哪里又知道这些?便是这回挑人,也不过是瞧着那甄姑娘品貌出众,我又不知前事,这才胡乱定下的。既有这般前情在,这事必是不成的,肯定还是要另外挑人。”   既是摄政王看重的人,燕王妃哪怕推脱也不好说人家坏话,甚至还要顺嘴赞甄停云一句“品貌出众”。   想了想,燕王妃又轻声道:“年嘉这事倒是无妨——改日我再给他另挑一个,实在不行去求太后指一个也就罢了。只摄政王那里,这姑娘家年纪也快到了,总不能就这样拖着……”   说起这个,惠国大长公主也是愁——这事关键还是在傅长熹身上。傅长熹不开口,不把这亲事说定了,这事就不好办。这回是燕王妃,姑嫂两个把话说清了,退亲也容易,可下回呢?总不能拦着别人不让提吧?难道下回人家提亲,她们还要上门去让人退亲?便是皇家也万没有这样行事的!   惠国大长公主苦着脸,低声道:“唉,他一向脾气犟,我也做不得他的主。我是想着,皇嫂您这儿先别急,那柄灵芝如意就当是送甄家的,对外就说是你喜欢甄家姑娘品貌,只是婚事上暂时别松口。等过几个月就是长熹的生辰了,到时候我再与他提一提这事,指不定就成了。到时候对外就说是皇嫂您做嫂子的代长熹这皇弟相看。如何?”   “就怕摄政王知道了这事,心里不高兴。”燕王妃有些犹豫。   惠国大长公主想起弟弟,想起自己为着他的事情急出来的眼尾纹,多少也是有些气的,不禁冷笑:“该!就该叫他不高兴!他要想高兴,那还不简单?什么时候过来坦白这事,我什么时候给他提亲,叫他也高兴高兴!”   既如此,燕王妃也不好再说。   姑嫂两个又商量了一会儿,燕王妃亲自送了惠国大长公主出门,临别前还连声道谢,说是:“多亏妹妹特意过来提醒我一声。”   惠国大长公主颇是受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只是一笑,上车走了。   燕王妃站在门边,目送着小姑子的车驾走远了,这才收回目光,然后与左右吩咐道:“去把世子给我叫来。”   傅年嘉来得很快。   燕王妃是在小佛堂见他的,她没看儿子,只仰头看着正前方的白玉观音像,只冷冷道:“跪下。”   傅年嘉撩起袍角,老老实实的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放在之前,燕王妃是绝对不舍得叫儿子下跪的——她与燕王少年结发,早就受够了丈夫的荒唐糊涂,一生期盼都放在唯一的独子身上,自是将儿子看得如眼珠一般。   只是,燕王妃这回确是狠下心来,看也不看,只管叫儿子跪着,沉声问他:“你老实与我说,那日忽然问起你皇叔的事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皇叔与甄家姑娘的事情?”   傅年嘉沉默片刻,这才道:“是。”   燕王妃只觉眼前一片眩晕,闭了闭眼,这才镇定下来,冷声道:“你昏头了吗?!你明知你皇叔已经看中了那姑娘,如何又能要我去甄家替你求娶——你这样,置你皇叔,置我们燕王府于何地?”   傅年嘉沉默着没有说话。   燕王妃仰头看着观音那慈悲的面容,心中由然想起一句话:唯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儿子年轻不懂事,做了糊涂事,自己做娘的总也得帮他断了这念头。   燕王妃强忍住眼泪,忍着心中酸软,硬下心肠:“这几日我身子不爽,你为人子,便跪这儿替我祈福吧,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你也不小了,总不能如你父王一般全凭自己心意过日子。”   顿了顿,她才道:“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罢,她甚至没在看跪着的傅年嘉一眼,生怕自己看过后会心软,拂袖便走出了小佛堂。   只有傅年嘉仍旧跪在佛堂中,怔怔跪着,仰头看着那座上观音。   满室昏沉,犹可看见观音像前摆着个香炉,上面插着三支香,烟气袅袅。   傅年嘉的面容似是藏在暗里,又仿佛被那烟雾掩着,多少还是带了些说不清的晦涩。   *********   因着惠国大长公主与燕王妃一番商量,傅长熹等来等去也没等来逼婚的长姐,颇觉失策,更有些下不来台。   他想了想,只得先将这事搁下,叫了唐贺过来,叫他筹备聘礼的事情——北疆离京城甚远,来回路途也颇有些艰难,这聘礼自然要提前准备。再者,亲王娶妃,自不是小事,准备也都是必不可少的。   唐贺实在没想到不过几日,自家王爷都已经到了筹备聘礼的地步,不禁道:“这,会不会太快了?”   傅长熹抬眼看他,不甚乐意。   唐贺只得委婉提醒一句:“殿下,您还没与甄姑娘说起您的身份呢。”   傅长熹:“……”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这事!   又添一桩麻烦事,傅长熹心情不甚好,摆摆手打发唐贺出去:“行了,这事我心里有数。那你先去准备东西吧。”   唐贺依言退下。   傅长熹开始认真思考起坦白身份这事。 第78章 77   且不提傅长熹此刻的复杂纠结,先把时间往回调一些。   那日,因为在傅长熹的西山别院耽搁了一段时间,甄停云坐车回到女学时,时候已是不早。偏偏,为着傅长熹的事情,她才进了屋子,便忍不住坐在榻上发呆。   当然,她不像傅长熹,一告白就直接想到了聘礼。但她还是忍不住的反复想起傅长熹与她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   想起他曾经抵着自己的额头,一字一句的与她说:“如果你不喜欢他,不喜欢这桩婚事。那就不嫁。”   想起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她道:“停云,你喜欢我吗?”   想起他抬眼看着她,认真问道:“那么,如果我去府上提亲,你愿意吗?”   以及临别前,他的那句:“你好好想一想,别让我等太久。”   ………   一直等到同屋的杜青青也回来了,甄停云才被那开门声惊醒,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红了,下意识的拿手捂了捂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也亏得杜青青心大,也没注意这些,反倒问起甄停云:“你吃过晚饭了吗?”   甄停云摇摇头,她此时反应有些迟钝,慢半拍的意识到了:啊,自己从西山别院回来,就坐在榻边发呆,一晃眼的居然就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她心下颇有些羞,面上倒是不显,只是道:“你要也没吃,我们一起去饭堂?”   杜青青自是点头。   于是,甄停云便状若无事的起身与杜青青一起出门,往女学饭堂去,一起吃晚饭。   吃饭时,她们两人还交流了一下此回中元节上彼此的见闻。   杜青青听说甄停云去了燕王府参加赏莲宴的事情,不由连声追问起来。   甄停云挑着与她说了,心里倒是不免想起燕王妃送的那柄如意,然后就跟着想起了傅长熹——虽然先生当时说婚事他会替她退了,可那是燕王府,先生他又要怎么才能退婚事啊?   这么一出神,等甄停云重新反应过来,对面的杜青青已经快把面前的饭都扒光了,面上难掩关切:“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瞧你今天好像特别容易走神。”   “是吗?”甄停云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烫,下意识的伸手去抚脸颊,随即又低头吃饭,“大概是有些累了吧。”   杜青青比较心大,闻言也没怀疑,反倒很是义气的道:“我看你今天好像带了许多包袱,既然累了,那我等等帮你一起收拾吧?”   甄停云连忙谢了她,这才想起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再想一想明日就要上课……哪里还有什么时间担心傅长熹,甄停云一下子就加快了扒饭的动作,不一时便解决了这顿晚饭。   于是,杜青青与甄停云两人便又急匆匆的赶回了屋子,一齐收拾起了东西来。   比起之前那点儿简薄的行李包袱,这一回裴氏因着燕王府的缘故,特意给甄停云收拾了好些东西。便是杜青青帮着收拾,都忍不住说一句:“你这回的行李真的挺多的呀……”   甄停云并不想多谈家里的事情,事实上,她心里甚至觉着裴氏这种类似弥补的行为毫无意义——难不成,裴氏还拿她当那三瓜两枣就能糊弄的小姑娘,想着拿这些东西表现慈母心怀,收买她?这想得也太美了吧?   所以,甄停云随口便转开了话题:“哪有你的多——我看你每回回家,你爹娘都很不得叫人把整个家都给你搬来。”   杜青青被逗得一笑,倒也顾不得追问甄倚云家中那些事,反到是笑盈盈的说起自家的那些事情,很是显摆了一回自己重女轻男的父母。   两人说说笑笑着,收拾起东西来速度也不慢,因着明儿就要上学,两人还是早早的洗漱歇下了。   杜青青一向心大,今儿又有些累着了,不一时儿便抱着被子睡过去了。   反到是甄停云,她躺在床上,觉着自己仿佛是想起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起来,一个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   杜青青原就是睡在甄停云的对床位置,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着这些动静,含糊的问道:“停云,你还不睡吗?”   甄停云:“……就是有些热,我这就睡了。”   杜青青只听了个大概,这就翻了个身,接着睡了。   等到第二日的制香课上,甄停云拿着那些傅长熹给她准备的香料,难免的就又想起对方了。   因为如今距离入学已经一月有余,虞先生已经教着班里的女学生认识了大部分的香料,现在则开始锻炼众人的鼻子对香气的敏感度,让她们从闻香辩香练起,也能更加细致深入的了解各种香料香气。   所以,这节制香课上,女学生们皆是两两结伴,各自捧了个香炉。   一者往炉中添香料,一者闻香辩香,然后报出香名。   室内时不时得就要传出女学生们清脆悦耳的辩香声——   “丁香”   “侧柏”   “苏合”   “百合”   “龙脑”   还有女学生猜错了后轻轻的讨饶声,一时儿室内香雾缭绕,颇似云山雾里。   甄停云和杨琼华两人都选了制香这门课,此时自然也是各自捧了香炉,彼此结伴。   比起有些基础和经验的杨琼华,甄停云的鼻子也确实是有够迟钝的,甚至还辨错了好几样。   好在,杨琼华也有些心不在焉,倒没有特别在意甄停云辨错了,反到是用小玉勺舀了一勺子研磨过的干姜细末加入香炉里,朝着甄停云眨眨眼:“来来来,你来嗅嗅这个!”   香气从香炉里升腾而起,隐有香雾。   甄停云会意的凑上去,以手为扇,轻轻的扇了扇那香雾。然后,她便嗅见了生姜辛辣的气味,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险些把眼泪都打下来了,忍不住去瞪杨琼华:“就你会作怪!”   杨琼华一笑:“你这连着辩了这么多香,鼻子都要钝了,肯定是越辩越错。我这是给你醒一醒鼻子!”   其实,甄停云也知道杨琼华是好意——自己太紧张了,越紧张越容易出错,且鼻子嗅久了确实是很容易分辨不出香味上的差距,需要点刺激。   虽然想是这么想的,可甄停云还是没忍住,也学着杨琼华的样子往香炉里加了一点点的细辛。   这一下子,呛鼻的轮着杨琼华了。   两人一番乱斗,倒是惊动了正坐上面的虞先生。   虞先生从台上下来,走到她们案前,只闭眼一嗅便猜着了:“这是,细辛?唔……还有生姜……”   甄停云:“……”   杨琼华:“……”   虞先生倒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也确实是会选!”   甄停云与杨琼华连忙垂首。   虞先生说着,倒是起了意,抬步又回了上首位置,抬手叩了叩桌案:“先停一停。”   室中一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虞先生清了清嗓子,这才往下说:“早前我与你们说过,这制香一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香料不仅可以为你添香,也可有各种药用。我适才在两位女学生处闻着了生姜和细辛,倒是正好想起一个香方,恰可拿来教授诸位,你们都可以记下,如果课后依这香方自制了香饼也可拿来与我共赏,讨论一二……”   众人原还有些被打断了的不乐,闻言皆是十分欢喜,一齐起身行礼谢过先生——要知道,除了一些众所周知的香方,各家都有各家的秘方,一向都是敝扫自珍,秘不宣人。如今虞先生愿意拿一张香方来传授她们,可见是真拿她们做弟子看待,真上了心的。   虞先生环视室内,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我教你们的这个香方,名唤清心饼。此香用作醒脑清心,制成香饼后,投入炉中焚香,其香入鼻,可以通心肺,清心醒脑。这清心饼主料分别是:沉香、细辛、蜀椒、白芍、龙脑香、西红花、白芨、桂皮……”   说到“细辛”的时候,虞先生仿佛是无意的看了甄停云一眼。   甄停云:“……”   虞先生也没有多说,只是将这香饼的制法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又道:“人都说焚香煮茶,这香正适合晨起煮茶时焚用,一壶茶、一炉香,正可提神醒脑,一日清明由此起。”   众人皆是受教,很是仔细的记下这个想法。还有人想着回去把这清心饼给制出来,下回上课就能与虞先生讨教了。   如此,这堂制香课也就上到这里了。   甄停云等做学生的都跟着起身,行礼送虞先生离开,这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去饭堂吃饭。   甄停云和杨琼华倒是落在了后面,两人悄悄说着话。   杨琼华便问道:“我听人说,燕王妃前日派人给你家里送了灵芝如意?”   甄停云微微点头。   在杨琼华想来,燕王妃那日赏莲宴对甄停云并无殊待,显然是没看中甄停云。但她事后却送了如意过去,肯定是有人给甄停云说了好话。而在燕王妃面前说话这般有分量,甚至改变燕王妃决定的……肯定就是摄政王了!   这么一想,杨琼华对于七夕那日遇见甄停云和摄政王的事情也有了新的理解:指不定,甄停云与摄政王这就是单纯的师生关系,摄政王其实是想撮合侄子和学生,那日其实是替傅年嘉这个亲侄子相看的?这么一想,那日燕王世子傅年嘉提前离开,似乎也别有深意了。   杨琼华自以为是看破其中玄机,一时胸中也是松了口气,自然也很为甄停云欢喜,握着她的手道:“停云,苟富贵,勿相忘!”   甄停云心里并不十分愿意这桩婚事,又记着傅长熹说过会帮她退亲,这时候自然不能承认燕王府这事,便摇了摇头:“……你可别这样,说不定王妃就只是随手赏了我东西,没别的意思。”   说着,甄停云又赶在杨琼华开口前,问她:“早上起,我就见你神思不属的,是有什么事吗?”   杨琼华看了看左右,见边上没人,这才闷声与甄停云道:“我爹发现荣自明送我的那些东西了。”   这话信息量有些大。   甄停云忍不住又问:“荣自明做什么要送你东西?”   “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和摄政王的事情!   这话说到一半又被杨琼华吞了下去,险些没给咽死。杨琼华因此更是迁怒起没用的荣自明,反应极快的补充了一句:“还不是荣自明他有病!”   甄停云:“……”   杨琼华自己很快就想开了:“算了,反正我爹生气,那也是去揍荣自明的,关我什么事?”她摆摆手便道,“我们赶紧去饭堂吧,要不就要没菜了。”   话虽如此,他们两人紧赶慢赶着去了饭堂的时候,依旧有些晚了。   不过,饭堂的小月饼还有,每人只能拿一个。   杨琼华看着那玲珑小巧的小月饼,忍不住啧啧称叹:“听说宫里八月才开始制月饼,没想到咱们女学这会儿就开始做这个了?”   甄停云在边上浇冷水:“听说,为着八月中秋,烹饪课这时候已经开始教女学生做月饼了,你吃的这个,指不定就是她们做出来的成品呢。”   闻言,杨琼华立刻就不看那小月饼了,转口说起其他来:“对了,八月十五乃是太后寿辰,虽不知要不要大办,可宫宴肯定是要摆的。既然燕王妃给你送了灵芝如意,你这里也得有些准备才好……”   杨琼华这是想着燕王妃也许已经和宫里通了气,到时候郑太后的宫宴也会请甄停云过去。   甄停云对着傅长熹却有天然的信任,想着傅长熹答应了要给她退亲,也许真能退了。所以,她对宫宴这种事也就敬谢不敏了,只敷衍道:“到时候再说吧。”   说不定,到时候这亲都没了,宫宴自然也轮不找她。 第79章 说不出口   这般说着,时间倒是过得很快,不一时便到了八月。   只是,这到了八月上旬,女学里的玉簪、海棠、木槿等皆是已经盛极,杜青青早前选了门莳花课,时不时的便要捧着瓶儿出门,然后又捧着插着花枝的瓶儿回来。因她每日都有新的插花,鲜花妍丽,花香馥郁,摆在窗台上也算是赏心悦目,甚至都省了甄停云制香的功夫,毕竟单她那花香就够熏屋子的了。   只是,八月的天也更热了,这种时候上骑射课,简直是一种折磨,每回下课回来都是一身的汗,许多人甚至都晒黑了。为着这个,杨琼华还整日里琢磨着拿珍珠粉等调制香膏美白,时不时的就要拉着甄停云试一试。   不过,除了骑射课外,女学里不用冰也是困扰女学生们的大问题。当然,女学不用冰自然也是有它的理由,一是担心一些身体较弱的女学生受不住寒气害了病就不好了,二是觉着大部分走读的女学生也就在学里上半天课,很这样不必费事。所以,真正苦的就是住在女学里的女学生,除了那些住单间儿的千金拥有特权,能够每日里让人送冰进来外,大部分住在女学里的女学生都只能在地上洒洒水,散一散温。   杜青青就很受不了这个,七月那会儿好容易熬过了几日,中元节回家凉快了几天,回来又要和甄停云在屋里熬着,最热的几天她穿着凉丝丝的真丝寝衣、不盖被子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难受。   好容易熬到八月十二日,因为中秋乃是大节,又碰着太后圣寿,女学要放五天的假,从八月十三日到八月十七日。   想着明日就要回家,再不用在这里苦熬,杜青青的心情都好了许多。所以,这日晚上,杜青青洗漱过后便换上真丝寝衣,也没立时休息,反到是点了灯,坐在桌子前,摇晃着细白的小腿,用手里的剪子修剪着瓶中的海棠,调整着花枝的长短,花叶的形状、疏密以及配色。   见甄停云仍旧是在灯下看书,杜青青便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她说着话:“你居然也坐得住!”   甄停云头也没抬,顺手翻了一页书:“为什么坐不住。”   顿了顿,甄停云还是要提醒杜青青一句:“九月份又要两校联考了,我看你还是抓紧时间,多看会儿书吧?”   杜青青哼了一声,手上一动,只听“咔嚓”一声,便剪下了一小段遒劲的花枝。她嘟着嘴抱怨道:“这天这么热,屋里又没有冰,而且就算点了灯这屋里也暗得很,哪里能看得进书?”   甄停云也没多劝,只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杜青青心里其实是很佩服甄停云这灯下看书的本事,见她身上穿的还是普通的细棉寝衣,忍不住道:“停云,你穿这样,真不热吗?”   怎么可能不热?   只是,裴氏虽是给甄停云准备了许多东西,但她没上心,自然也没想着如今天热要给甄停云准备清凉些的真丝寝衣。甄停云自己也不懂这些,没准备,所以如今也只能与人说一句:“心静自然凉嘛。”   “你说的也对。”杜青青点点头,羡慕得很,“我就没有你这样好的定力了。”   说起这个,杜青青倒是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听人说,你前几日也报名去烹饪课上做月饼了?”   说起这个,甄停云倒是有些看不进书了,只觉脸上微微发烫,只含糊的“唔”了一声。   中秋节原就有互赠月饼的习惯,这做月饼也是女学里应对中秋的一项活动。主要是鼓励一些选课较少、空暇颇多的女学生们主动报名,然后由烹饪课上已经学会做月饼的女学生们手把手的教她们制作月饼,做出来的月饼会交给她们自己带回去。等到放假回家,就能拿自己亲手作出的月饼去孝敬父母长辈,也算是一片孝心。   甄停云足足选了七门副课,自然算不上选课较少、空暇颇多的女学生,可她还是报名去学做月饼了。当然,她做这月饼,当然不是为了送裴氏和甄父,只是想着难得中秋,总是要给甄老娘还有……元晦送些东西——虽这月饼不值几个钱,可自己做的总是一点心意。至于甄父裴氏这些人,回去路上去点心铺子里买点儿送去就是了。   因为想起元晦,想起两人上次分别时说过的话,甄停云一颗心再静不下去,也看不下书了,只得将书卷合上放到一边,索性与杜青青说起话来:“我还以为你也会报名呢。”毕竟,杜青青一向喜欢参加这些活动的,而且她和杜父杜母等亲人感情深厚,也该会想着做点儿东西带回去才对。   杜青青闻言却忍不住笑,险些没拿住剪子,转头与甄停云笑道:“我也想做啊,不过我回头一想——我做的东西,我爹我娘只怕是不敢吃的。哈哈哈哈……”   甄停云也被她逗得一笑。   笑过了,杜青青还提醒甄停云:“你那月饼是要送人的吧?送之前记得先尝尝味道,要不然人家吃了不好又不好意思与你说。”对此,杜青青颇有经验,不由感慨,“当初,我给我爹煮汤,忘记放盐了,我爹还笑着喝了一大碗,要不是我后来悄悄尝了口都不知道没加盐的汤那么难喝……”   其实,甄停云挺想问她:你确定那汤难喝只是因为没加盐,而不是你煮的太难喝?   不过,杜青青这么一提醒,甄停云也有些不放心了。   等到第二天,甄停云提着两包油纸包着的月饼坐上了家里来接她的马车,让人绕路去了比较热闹的东大街点心铺子,挑了一家排队比较长的店铺,买了两包新鲜月饼打算回家送甄父裴氏他们。   她把自己做的两包月饼放在左边,把点心铺子买来的两包月饼放在右边。   哪怕甄停云自己觉着自己做的月饼更能显出心意,但她也必须承认:点心铺子里的月饼闻着就香,说不定吃起来也更好吃……   想起杜青青之前的提醒,甄停云还是没忍住,打开了包着月饼的油纸,捏了个自己做的小月饼尝了尝味道,眉心渐渐也放松了下来:虽然味道不怎么香,可吃着味道还行,她做得还不错!   这样,她就能放心送去给元晦啦。   甄停云秀眉舒展,重又抬手将油纸包好。想了想,她还是把这已经吃过一个月饼的油纸包往后挪了挪,想着这包留给甄老娘好了——这要是甄老娘在这里,八成要说她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   不过,甄老娘毕竟不在嘛。   甄停云收拾好了东西,这便转头便与车夫道:“先不回家,去西山。”   毕竟马上就是中秋,回家后轻易不好出门,所以,她觉着自己最好还是赶在回家前把这月饼送去给元晦吧。   ********   与此同时,傅长熹正在宫里与郑太后说话。   与女学里不同,宫中早就在六月里用上了冰。这些冰都是去岁十一二月里派人去湖里或是山上采来的冰块,割成整整齐齐的方块,然后由专人运至宫中冰窖,直到夏季方才取出启用。而送到郑太后慈恩宫的冰自然更需小心,必得要有能工巧匠在雕刻琢切磨,雕刻出人物鸟兽,或是山水楼台,供在殿中各处,清凉无比。   只是,哪怕如此,郑太后今日穿戴也甚是单薄。因着边上只有摄政王,她便做家常打扮,乌黑的长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发髻上并无半点珠翠,就连身上也只一件绯红色的薄绡纱衣。   倒是叫人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位太后实际上还年轻得很,仍是貌若少女,娉婷袅娜。此时着一袭绯红纱衣,一眼望去真真是冰肌玉骨清无汗,花容月貌不足拟。   事实上,因着先帝早去,郑太后往日里多着素衫,形容高贵,姿态雍容。现下,她却借着过寿的名头换了这身衣衫,那一抹淡淡的绯红映在那光滑如镜的砖面上,恰似晚霞无意落下的颜色,映照在她近乎无暇的脸容上,霞蒸艳色,绮艳照人。   甚至,这样醉人的颜色乃是最擅丹青的画师都难描难绘的。   可惜,傅长熹却恍若未见,他是来与郑太后商量了如何安置那些前来拜寿的外邦使节,其中就有北蛮来使。   郑太后虽然原是想着难得过寿,那些外使也是千里迢迢的带着贺礼过来,多些赏赐也是应有之意,也好显出天/朝气派,皇家富贵。只是,既然傅长熹觉着不好赏赐过多,她便也点头应了——她对这些小事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也犯不着为着这些外邦来使与傅长熹争执。   正事既定,傅长熹便要起身告辞:“若太后没有其他事,本王就先告退了。”   “等等。”郑太后开口唤住了他。   只见郑太后抬起手,绯红色的绡纱袖子跟着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腻纤细的玉臂,其上竟还带了个镶金嵌红宝的白玉臂钏,那玉色几与她的肌肤一色,其上红宝更是晃眼非常。   傅长熹不耐的回过头,看着她:“太后还有何事?”   郑太后只得随意寻了个借口,伸手将那早就拟好的宫宴名单递了过去:“王爷且看看,可有要删改的。”   傅长熹想了想,还是坐了回去,正想接了那单子细看——他还真有些好奇,燕王妃或者惠国大长公主是否与郑太后说过话,有没有加上甄停云的名字。   就在此时,忽而便见着个侍卫从门口快步进来,上前行礼,说是有要事禀告。   郑太后忍不住蹙起眉头:自上回她杖毙了那个不知事的太监后,宫中上下也都知道了她的规矩,断不会在她和摄政王议事的时候上来说话。所以,这侍卫应是摄政王身边侍候的,这时候急忙忙的进来,只怕还真有什么要事。可是,两人难得独处,就这么被人打断也确实是可恼……   傅长熹果是闻声抬起头,看了看那侍卫,免了他的礼,让他上前禀事。   侍卫快步上来,附在他耳边细声禀了几句。   傅长熹听着听着,不由挑了挑眉,唇角微翘,随即又强自压平了,这便将那单子搁回了案上,转口与郑太后道:“此事太后做主便是,本王府上还有事,需得回去一趟。”   不等太后应声,傅长熹已是径自起身,阔步往殿外去。   郑太后盯着他高挺的背影,几乎咬碎一嘴银牙,好容易才忍住了这火气,又叫了守门的太监上来问话:“我不是让你们守在门外,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的吗?”   负责守在殿外的几个太监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惶然道:“回太后的话,那,那毕竟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奴才等实不敢拦!”   郑太后如何不知这道理,她不过是借题发挥,迁怒罢了。此时闻言,她也不过是轻拂红袖,冷冷道:“拖下去,杖二十!”   几个太监立时感恩戴德,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谢娘娘恩典……”   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以郑太后的脾气,只杖二十而不是杖毙,还真就是额外开恩了。   郑太后再没去理会这些太监,反到是蹙起眉头思量起来:这种时候,能有什么事值得傅长熹急匆匆的赶出宫?而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傅长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脸上浮起的乃是那种难以掩饰的喜色——这太难得了,傅长熹一贯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她还真没见过对方这般情难自抑的时候。   郑太后越想,眉头蹙得越紧,眉心折痕越是深刻,到底还是没忍住,召了心腹上来,低声吩咐道:“去,派几个跟在摄政王车架后头,看看他出宫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心腹领命而去,郑太后却是靠坐在凤座上,闭上了眼睛。   此时殿中只余她一人,冰雕融化时的滴答水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在这样“滴答”的声响中,郑太后仿佛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傅长熹的情景。   事实上,她当时是陪着堂姐偷偷出门去看人的。   那时候,孝宗皇帝私下里与当时的郑首辅露了口风,说是想要为幼子聘郑家女为妻。当时,郑家适龄闺秀只有堂姐与她,堂姐乃是首辅嫡女,比她年长些,郑家上下都觉着这桩婚事会落在堂姐身上。她那堂姐一向胆大,便拉了妹妹出门去看未来夫婿。   于是,她们悄悄打听了傅长熹每日回王府的必经之路,站在楼上等了半日,终于看见少年策马自街头过。   只那一眼,堂姐与她皆是再难忘记,回去时姐妹二人相顾无言,皆是寂寂。   后来,肃王拒婚,远赴北疆,堂姐为避流言,不得不匆匆出嫁。犹记得堂姐出嫁前夜,身着大红嫁衣,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她:“你还记不记得……”   堂姐没有问完,晶莹的泪珠却悄悄的滚落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刺人。   那一刻,她们姐妹的心情竟是无比的一致。   怎么能不记得的?   在她们最美好的年华,也曾登高楼,坐看少年骑马倚斜桥。   春衫薄,美姿仪,满楼红袖招。   堂姐出嫁后,她呆在家里等着自己的良人,隔着屏风挑拣那些求婚人,挑来拣去的等了几年,没有等到傅长熹从北疆归来,只等到宫里颁下的立后诏书。   幸好,她如今总算是等到了。   ***********   因着才说开便分别,傅长熹这些日子实是很想甄停云。   若不是他答应了要给甄停云想一想的时间,觉着不好这时候过去打搅,他想直接去女学找甄停云了。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月,傅长熹简直是数星星盼月亮的等着女学放假。   甚至,他都暗暗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这次甄停云放假出来,还躲着不见他,他直接去甄家找她!   只是,想归想,傅长熹从宫里出来,上了马车,还是立刻唤了唐贺上前,语速飞快的吩咐他:“去找件常服给我!”   唐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这才斟酌着言辞道:“殿下,您先时令臣下准备的聘礼,臣已着手安排。既事已至此,您又何必还要这样瞒着甄姑娘?以臣之见,倒不如借此说开了的好。”   “不行。”傅长熹断然拒绝,“我穿这样去见她,不是坦白,是吓人。”   唐贺暗暗的看了看他身上那件藩王常服,实在不知道这哪里吓人了。不过他做下臣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既然主君不想听也不好再说下去,这便点头:“臣明白了。”当下就叫人拿了一件玉青色的袍子给傅长熹送去。   傅长熹也算是熟能生巧,不一时便在马车上换好了衣袍,然后自己动手解下紫金王冠,重新束发。   如此,傅长熹方才松了一口气,觉着是能见人了。   不过,松气的同时,他还是不免犯愁:唐贺的话确实是有道理,既然他都已将自己的心意告知对方,这身份也确实是不好再瞒下去。   可,这隐瞒容易坦白难,傅长熹这些日子不是没想过该怎么坦白,可是只要一想到甄停云看着自己时那满怀信任的目光,他就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事实上,傅长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着自己在身份这事上还真没有认真隐瞒,前后就出了许多错漏。偏偏甄停云十分信任他,因此忽视了种种问题,反倒令他越发的说不出口。 第80章 问家事   马车到了西山别院的时候,傅长熹抬手掀开车帘,只一抬眼便看见了等在门边的甄停云。   只见她发梳双髻,身上是一件绿色薄衫,裙色却淡的好似被雨水洗过的荷叶,裙裾轻盈的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走。   又或者说,此时正在院门边的她就像是随风吹入园中的一片夏荷,颜色鲜活明亮,尤显得清新可人,反是压住了园中的嫣红姹紫。   傅长熹看着甄停云,忽然就紧张了起来,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然后慢半拍的想起车里那套才换下来的藩王常服。   因为甄停云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屋里或是院里等他,所以他换衣服时也没有太在意。当然,也可以说他在隐瞒身份上确实是不上心,换下的衣服多是随手就搁在车厢里。如今想来确实是大意轻忽了些……   现在,甄停云人就站在院门口,若是趁着他下车的时候往车厢里看几眼估计就能看见那一整套的大礼服……虽然他是想要坦白,但绝对不是这种方式!   傅长熹心下一凛,腰背亦是下意识的挺直。   也就是此时,马车到了院门口。他维持着面上的端肃神色,如平时一般下车,然后不动声色的用身体挡在了甄停云的视线。   最后,他放下车帘遮住了车厢。   幸好,甄停云似乎对他的马车车厢并不好奇,从头至尾都没有往里看一眼。   傅长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头也渐渐放松下来,这才转目去看甄停云,见她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不免讶异:“你手里拿着什么?”   甄停云立时便道:“月饼呀!”   她仰起头去看傅长熹,乌鬓如云,眸子乌黑晶亮,仿佛还带着盈盈的笑意。只听她脆生生的补充道:“马上就要中秋了,我当然要给先生你送月饼呀。”   傅长熹忍不住的笑起来,又道:“现在还叫‘先生’?”   甄停云:“……”   在傅长熹的目光下,甄停云的脸一点点的红了。   傅长熹心知她肯定需要一些时间适应和接受,倒也没有再逗她,反到是伸出手,准备从她手里将那两个油纸包接过来。   然而,甄停云却把手背到了自己身后,叫住了他:“等等!”   傅长熹眉梢微动,转目看她,目光中似有些许疑惑。   甄停云总算是理智了些,想起了自己原先的打算。她将那两个油纸包提到傅长熹面前,认真道:“你选一个吧,剩下的我是要带回家去分的。”   傅长熹实在是搞不懂甄停云这种送月饼只送一包,而且还要叫人挑的行为。不过,他很快又觉得这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不是别人挑剩下的给他!   这么一想,傅长熹也就在心里把自己说服了,觉得挑月饼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谨慎的看了看面前的两个油纸包,问道:“这两包月饼,口味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如果一甜一咸,他就挑咸的——他已经吃够了那些甜腻的月饼。   然而,甄停云先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那包:“这是甜的。”   至于右手边的那包,因为是点心铺里随手买的,她也不确定味道,回忆了一下那月饼的香气,补充道:“这包应该是咸的。”   傅长熹听完了她的话,打量着她说话时的神态,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很轻易的便将她左手边的那包月饼拿了起来,不动声色的道:“那好,就这包吧。”   甄停云闻言,不由又眨了眨眼睛,颊边梨涡却忍不住的露了出来。   傅长熹便知道自己是选对了,面上神色不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随口道:“我们进去说话吧。”   因为傅长熹选的正好是她亲手做的月饼,甄停云心情颇好,笑着点了点头,应道:“嗯,那就进去说话吧。”   傅长熹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从来不知道从马车下来,然后进屋,这么短短一条路竟也能如此艰难——甚至,他还为此经受了两次的考验。   他太难了。   不过,甄停云显然没打算让他轻松太久,很快又道:“不过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我还得赶在天黑前回家呢。”   有那么一刻,傅长熹都怀疑甄停云这时候过来,是不是专程来折磨他的——把他从宫里叫出来,给他带点儿点甜饼,然后又动作迅速的想要丢下他……   正说着话,两人已经前后脚的进了屋子。   傅长熹便牵着甄停云在桌边坐下,亲自为她斟茶,这才开口问道:“上回我说的事情,你都想好了?”   甄停云从他手里接了茶盏,正觉得手中茶盏略有些烫,闻言又觉脸上发烫,连忙将茶盏搁回了桌上,有些忐忑的抬起眼去和傅长熹对视,认真回道:“我是仔细想了想……”   傅长熹双手交叉,看着她的脸容,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   甄停云便斟酌着把自己在女学里想过的事情说了:“我觉得,我确实是喜欢先生您。”   这个回答,无论听几遍总是很容易令人愉悦。所以,傅长熹也没有纠正“先生”这个称呼,只是在心里稍稍警醒了些:一般,这种好话都是放在前头的,估计很快就有“但是”了。   果然!   “但是,”甄停云咬着唇吐出这两个字,眨巴了下眼睛,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好似浸在白水的的两丸黑水银,看人时尤显得认真,“我觉得单靠喜欢也是不够的。”   “就像是我之前与先生您说的,挑夫婿的那些条件:模样端正,人品要好,家风清正,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我当时是真心觉得只要满足了那些条件,无论怎样总是能过下去的,哪怕没有感情,相处久了也能处出感情,一辈子相敬如宾。可后来燕王妃派人来送灵芝如意,我又觉得有些害怕,很怕自己会嫁错人………再后来,先生您与我说了那些,我觉得自己确实是喜欢先生,但是想起我们的事情,我也还是有些怕。”   傅长熹听到这里,终于蹙起了眉头:“你怕什么?”   甄停云这才道;“我仔细的想了想,从去岁冬日,我在马厩见到先生起,我和先生相识不到一年。除了知道先生你的名姓,知道这处别院,知道你在摄政王身边做事之外,我就再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了。”   闻言,傅长熹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确实,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做起事来总是习惯性的给自己留些余地,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确实是将自己的事情遮了起来,也很少与甄停云透露自己的事情。   反到是甄停云,虽说傅长熹也派了暗卫跟着她,可许多事都是甄停云自己与他说起的——她那样信任他,大小事从不瞒他,天真而坦荡………而自己却连告诉她的名字都是假的!   傅长熹难得的有些心虚,不安的想着:要不就趁着这机会坦白吧?   一念及此,傅长熹的脸色也稍稍凝重了些,他郑重的表示:“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告诉你。”   甄停云原就想着要多了解一下自家先生,见他答应痛快,自然也就没犹豫,直接问道:“先生,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家里的人还有事吗?”   傅长熹略作沉吟,抬起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先喝了一口。   甄停云见他不应声,忍不住怀疑的看他,问出了自己最担忧的一件事:“你该不会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别胡猜。”傅长熹搁下茶盏,抬手覆住了她搁在桌上的那只手,这才缓缓道,“要不是碰见你,我这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事。”   傅长熹的语气笃定而认真,甄停云听了便觉心下欢喜。   但是,甄停云又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欢喜,便仰起头,哼哼道:“你这打光棍的,怎么听着还特别理直气壮,特别光荣啊?”   傅长熹用自己略带薄茧的手心按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着那柔嫩的肌肤。   他语声轻缓,认真道:“当年,我一气之下,与我父亲发誓:此生不婚不嗣,断不会叫他的血脉从我身上流传下去。这么多年过去,我父亲兄长多已过世,旧人也都埋于黄土之下……有时候,我自己想起年轻时的那些事情也觉好笑,觉着多是少年意气,有些幼稚。可是,在碰到你之前,我确实是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甄停云颊边越发的滚热,但她还是维持理智,接着追问道:“你父亲兄长都过世了?那,还有什么家人吗?”   傅长熹想了想,便道:“还有几个姑姑叔叔,一兄一姐,兄姐给我添的侄子、侄女还有外甥………剩下的,多是远亲了,不用太再在意。”至于郑太后这个寡嫂,傅长熹从未放在心上,这便省了没说。   甄停云摆着指头算了算,发现自家先生居然还真不算孤家寡人,忍不住感慨:“算一算的话,先生你这一家子人也不少了……”   至于傅长熹口里的侄子、侄女、外甥什么的,甄停云也没多想,当是年纪还小的孩童,心里还嘀咕着:要是以后做了人舅母或是叔母的,是不是要给孩子准备见面礼?是送项圈还是什么呀………   傅长熹这些年在北疆,孤家寡人的惯了,此时闻言也不过是轻轻一哂:“其实你也不用很在意他们。反正也算是已经分了家,如今也是各过各的。”   甄停云闻言点点头,又觉得还不错——这么一想,似乎上无婆母公公,兄姐也都远了些,那些远亲就更远了,难怪从未在他身边见过什么亲友。如今想来,这境况也算是满足了她人口简单的要求?   这么想着,甄停云倒是又觉得放松了些。   傅长熹等了等,没等她接着再问,只得主动开口:“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甄停云反倒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道:“差点忘了!”   傅长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难得的紧张起来,等着她接下来的问题,想着该如何与她解释自己当初隐瞒身份的事情。   结果,甄停云紧接着一句就是:“我还没问先生,燕王府那边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呢?”   傅长熹:“……”   他很有些心塞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喉中干涩稍稍缓了缓,这才道:“这事你不用担心,那柄如意你也只管收着,燕王妃应该是不会再提这门亲事了。”   甄停云十分好奇:“先生你做了什么,怎么就让燕王妃改了主意?”   傅长熹喝着茶才道:“我让人和她说了你我的事情,她自是不好棒打鸳鸯,当然要成全我们的。”   甄停云:“………这玩笑也太冷了吧!”   傅长熹真心觉着这种说真话反倒没人相信的日子真的是太难了。   甄停云自觉这回问清了自家先生大致家里的情况,也摸清楚了燕王府对于她的态度,心情一时十分轻松,再看看窗外天色。   天边金乌西下,晚霞缕缕,明灿若锦绣。   甄停云便要起身离开:“时候不早了,先生,那我先走了?”   傅长熹心下略有些闷,但还是起身道:“我送你。”   他一路的把甄停云送上了马车。   甄停云这才想起月饼的事情,匆忙间抓着了傅长熹的手,提醒他:“你选的那包月饼是我自己在女学里学着自己做的,你记得尝尝味道呀!放久了就算不坏,味道也不会好的!”   傅长熹垂下眼,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掌。   她的手就像她的人一般,白皙柔软。就连抓着他手掌的指头也是纤长洁白,一根根的如同初剥的春笋。因为略用了点力,她手指微微蜷着,指甲泛起了淡粉颜色,那粉色淡的像是初露尖角的小荷。   与她相比,傅长熹的手就显得有些大、有些黑、有些粗。   可是,他们的手却仍旧握在了一起。   傅长熹喉结微动,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时也没听清甄停云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含糊应道:“嗯,我知道了。”   甄停云交代完了,慢半拍的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傅长熹的手,连忙松了开来。   然后,马车的车帘被放了下来,只听甄停云坐在马车里告别道:“那,我先走了,先生您也早些休息!”   傅长熹目送着车驾越行越远,这才转身回了别院。   甄停云送的那包月饼还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傅长熹走过去,打开油纸包,看见里头那几个小小的月饼,不觉挑了挑眉,然后便从里头捏了个牡丹花样的月饼放到嘴边,轻轻的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   甜如蜜糖!   ************   已是入夜,慈恩宫里却是灯火通明,有如白日一般。   郑太后已是将白日里那身绯红色纱衫换下,此时穿一件湖色的家常丝袍,姿态慵懒的靠坐在位置上,随手翻看着下面人查出来的结果。   郑家累世官宦人家,孝宗时出了个首辅,哪怕孝宗晚年因故见弃,被迫告老,但郑家在朝多年所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仍旧是在的。以至于先帝登基后又因种种考虑娶了郑氏女为后。如今内有郑太后,外有郑次辅,先帝当政时又因体弱而管不了许多事,郑家这些年经营之下自有许多可用的人手与关系。   所以,郑太后此回有心,傅长熹又并未上心隐瞒,只是一查,立时便有了结果。甚至,底下的人心思玲珑,不一时便将甄停云的身份查了个底朝天,仔仔细细的报到了郑太后处。   就连之前燕王妃给甄家送了一柄灵芝如意的事情都没有落下。   郑太后此时看着这个,自然不会以为燕王妃是想为傅年嘉聘世子妃,只当是燕王妃这做二嫂的代傅长熹相看送礼。   这样的事情,连燕王妃都知道,自己却被瞒了个结结实实。   若非今日忽然起意,还不知何日才能知道!   想着想着,郑太后抓着纸页的手指不觉便收紧了些,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张美艳的脸容似乎也有一刻的扭曲狰狞。   她几乎是咬牙着牙,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好啊,原来就连燕王妃这做二嫂的也是知道的!她们一个个的都是心里清楚,单只瞒着我一个!”   话罢,郑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压住怒火,转头又将案上那张宫宴名单拿了起来。   想起傅长熹离开前说的那句“此事太后做主便是”,她也冷了脸,淡声吩咐宫人:“把那甄家姑娘的名字也给添上!”   宫人连忙应下。   郑太后忽而又心平气和了,甚至露出了笑容,用那染着蔻丹的指尖在案上点了点,意味深长的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能叫摄政王都动了心!” 第81章 入宫   因着中途去了一趟西山别院,甄停云回到甄家时,时候也是不早了,便是甄父也已下衙回来。   既然回了家,甄停云这做女儿的自然是要先去正院去给父母问安。她行过礼,先把自己从点心铺子里买的两包月饼送上去,嘴上解释道:“倒不值什么钱,只是马车从东大街过去,我瞧那家点心铺子挺热闹的,买的人也多,想着应是不错,且又是顺路,便凑趣买了两包孝敬爹和娘。”   甄父心知从京都女学回家原是不必走东大街的,根本不是顺路,估计就是想着去买月饼方才绕的路。虽说这两包不值钱,到底是女儿心意,甄父听了心里也是极妥帖的,不由也是一笑,亲自接了来:“你这孩子,确是有心了。”   裴氏也是难得温和,招招手,叫了甄停云到自己跟前来,握着她的细细打量,倒是有些心疼模样:“我瞧着你倒是有些瘦了……”   甄停云回道:“娘放心吧,我这应是苦夏,待得天气凉些就好了。”   裴氏却没听进去,犹自叹气:“唉,你一人住学里,还是要注意身体才好。上回我是怎么与你说的?这学习还是要劳逸结合,你总这样用功,反把自己熬坏了。”   甄父也在旁附和:“你娘说的是,无论如何,最重要的还是你的身体。”   甄停云站在边上,垂首应了,并不多话。   裴氏原还想着与小女儿好好说话,到底是亲母女也没必要闹得太生疏了。只是如今见着她这敷衍模样,裴氏到底还是有些火气,强压着火,勉强笑道:“你要再这样不知爱惜自己,我与你爹必是没法放心的。实在不行,明年便搬回家里来住吧?”   甄停云却是摇头,姿态看着十分恳切:“娘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姐姐明年就要结业,说不得也要论及婚事,我若搬回来,到时与姐姐一个院子,家里必是又有许多事,岂不累着娘您。”   裴氏不悦的蹙眉,声音也稍稍有些生硬:“行了,你既是喜欢住在学里,那就住着吧。”   甄父眼见着这对母女说着说着便要吵起来,连忙叫了女儿到自己跟前来,转口问起她这些日子的课业,在女学里与同学相处如何等等。   比起裴氏浮于表面的关心,甄父显然是上了心的,他甚至知道女儿九月里就有两校联考,温声鼓励她:“你上回就考得极好,这回只要名次不落那就算是稳住了。你也别太心急,你学里那些同窗多是四五岁便要握笔学字的,基础自是比你扎实些,偏这学问一道自来没有捷径,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只要你不心急不丧气,用心进学,这天道酬勤,总能有所进步。哪怕是慢慢的、一点点的进步,终有一日也是能追上她们的。”   甄父这话倒算得上良言了,甄停云听了倒是郑重点了点头。   甄父见她这般懂事,心里更是欣慰,本欲再说几句,看看天色,想了想,关心的问了女儿一句:“对了,你这从学里回来,可是用过晚饭了?”   “还未用。”甄停云摇了摇头——她从女学出来直接就去了西山别院,等了元晦回来说话,把月饼送人后就急忙忙的赶了回来,还真没空吃晚饭。   闻言,甄父一时十分心疼,连忙便吩咐厨房给她煮碗面,口上又与甄停云道:“厨房这会儿应该还有鸡汤,叫人拿来煮碗鸡汤细面想还是方便的。你啊,多少还是要吃点儿,喝点儿热汤,这样胃里才舒服。”   若是裴氏那点虚伪的关心,甄停云还能忽略,可甄父这般的关切,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甄父不免重又抬眼去看站在自己跟前的女儿。   只见她站姿笔直,双髻鸦黑,脸颊雪白,只脸上似有倦色。   甄父心下不知怎的也有几分酸软:若是长女这么晚回来还未用饭,肯定是要先吃过了再来正院这里请安赔罪,少不得还要缠着他们撒娇卖乖。只小女儿性子老实认真,从女学回来的路上还要绕道去给父母买月饼,一路赶的辛苦,偏她一下车便往正院来请安,连饭都顾不上吃。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为人父母的有时候难免偏心那会撒娇会说话的孩子,只是偶尔想想那被忽略的老实孩子自也是心疼的。   甄父心里疼惜小女儿的懂事,难免埋怨妻子粗心——往日里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必甄父操心多嘴,裴氏早就准备的妥妥帖帖,再挑不出半点错来。偏偏到了小女儿这里,一向周道的裴氏就有些不上心了——倘她真的上了心,自是会提前让厨房热上饭菜,眼下女儿回来立时就能吃,也不费多少事儿。   只是,甄父并不想为此与妻子起争执,没有多说,只温声让女儿先回去休息,关切道:“你才下车,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我迟些儿叫人把鸡汤细面送去你屋里。”   甄停云点点头,重又起身与父母行礼。   正欲起身出门,她的步子一顿,回头去看甄父,脸上倒是有些迟疑:“要不,爹还是叫人把汤面送祖母院里吧。我也是许久未回家了,少不得要去与祖母请安,也许今晚上就歇祖母院里了。”而且,她也想顺路把自己做的那包月饼给甄老娘送去。   甄父对此也是赞同的:“也好。”   目送着女儿离开,甄父眼角余光便瞥见了裴氏的脸色,皱了皱眉头:“你这又是怎么了?”   适才为着厨房饭菜的事情,他已是忍了下来,偏此时又见着裴氏这脸色,难免便露出些不高兴来。   甄父冷下脸,裴氏自也不高兴,淡声回了一句:“我这是替家里高兴呢——停姐儿这样孝敬她祖母,祖孙和乐,可不就是大好事。”   “沅君,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甄父压着火,低声与妻子讲道理,“当年,是你把停姐儿留在老家,也是母亲费心尽力的将停姐儿养大了,这十多年的祖孙感情,倘婷姐儿不知孝顺,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一提起“当年”,裴氏便觉着自己心里那邪火怎么也压不住。她的眼眶也红了,细齿咬着唇,哽咽着道:“那是我生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想把她丢下的吗?若不是……若不是母亲当年那般刻薄刁难,我又如何又会丢下自己的亲骨肉?”   “如今倒好,你们一个个的都怪起我来了!”对于女儿的冷淡,丈夫的不悦,裴氏简直是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她红着眼睛去瞪甄父,语气尖锐的反问道,“难道,这还成了我的错?!”   甄父见状连忙去揽她的肩,低声安慰:“好了好了,是我失言,你也别气了。”   闻言,裴氏眼里强忍着的眼泪反是忍不住了,簌簌往下掉,抽噎着道:“是我不好,不该总想当年那些事……”   甄父闻言,心下更软,连忙温声抚慰。   好容易哄得裴氏擦了泪,夫妻两个夜里榻上说话,倒是不免担心起二女儿的亲事。   说来,裴氏心里是极向往燕王府这般高门,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个文人清高,觉着这亲事也不是自家上赶着求来的,是燕王妃自己看上女儿的。所以,她这些日子也很端得住,只当没这事,既不往外说,也没主动去打听燕王府的意思,只想在家里等燕王府下一步的动作。   结果,等来等去,燕王府再无半点动作,时间一长,裴氏也是暗暗心急,悄与甄父道:“上回燕王府送了如意来就再没动作,也不知燕王妃是怎么想的。”   甄父倒是很稳得住:“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定下的事情,再看看吧。”   裴氏不免道:“我就担心王妃一时兴起看重停姐儿,回头又想反悔,岂不耽搁了停姐儿。”   甄父安慰她:“停姐儿明年才及笄,你还是先想一想倚姐儿的事情吧。”   提起甄倚云,裴氏又叹气,深觉自己生了这两个女儿真真是没一个不愁人的:“你说倚姐儿自小伶俐懂事,再没有叫人愁的,怎么偏这婚事上就这般不顺……”   这话,甄父也不知如何应,拍了拍妻子的肩,含糊道:“好了,睡吧。”   *********   郑太后的懿旨是第二日清早到甄家的。   这懿旨一到,裴氏就再不愁了,心觉甄停云能得太后看重去参加宫宴,肯定是燕王妃从中出了力——指不定,燕王妃是想着在宫宴上,直接请动皇上太后赐婚呢。   便是甄父也是如此想。   只有甄停云有些懵——先生不是说,燕王妃不会再有动作了吗?既如此,太后又为什么会叫她参加宫宴?   只是,此时离八月十五的宫宴只剩一天,还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甄停云发懵,裴氏虽高兴但也没忘记正事,忙抓了女儿过来问道:“你们女学的礼仪课学到哪了,可是学到了宫规礼仪了?”   甄停云摇摇头表示还未学到宫规。   此时,甄停云是真有些后悔了——之前杨琼华就与她说过宫宴的事情,特意提醒过她,让她早做准备。结果,她没上心,此时便是有心准备怕也是有些晚了。   裴氏对这答案倒也算是有所准备,失望的叹了口气,旋即与振作起精神,急声与甄停云说道:“眼下时间紧急,只得临时抱佛脚先学点儿应付了。我记着你大舅母早前给你三表姐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如今只得先带你过去,叫那位嬷嬷给你赶一赶规矩,至少明儿宫宴不能误了事。”   甄停云也知轻重,此时自是点头。   裴氏又转头与甄父商量了几句,这才叫人备好了车马,带着甄停云去了裴家。   裴氏这时候带着女儿匆匆过去,裴家上下倒也吃了一惊。好在,待裴氏将事情说了,众人也只有欢喜的——能够被太后点名参加宫宴,可不就是难得的好事。   裴大太太早前因着凭证的事情,先是被公公责骂,又是被丈夫教训,连儿子都委婉说了她一句,很是郁闷了一回。好在她原就是个伶俐人,此时已是缓过气来,也没留下什么芥蒂。此时,她听了裴氏来意,这便笑盈盈的握住了甄停云的手,笑着赞道:“我就说,停姐儿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裴氏忙道:“她小孩子家的,还有许多要学的呢。今儿也是实在有些急,这才厚着脸皮过来,大嫂不嫌就好了。”   “一家子人,我又怎么会嫌这个。”裴大太太只是一笑。   因知时间急,也没多耽搁,这便叫人给请了那位宫里出来的李嬷嬷出来给甄停云教授宫规。   甄停云虽有些紧张担心,心里却是有主意的。她待这位李嬷嬷也十分客气,也十分坦然,一见面便直说了自己的情况,毫无隐瞒:“我自小长在乡间,不知规矩,不过是在女学里学了几日礼仪,尚未学到宫规。如今得太后娘娘恩典,得以参加明日宫宴。我也知道这一日功夫学不了许多,只求大面上不失礼便是了,若有需要讲究、或是注意的地方,也请嬷嬷仔细与我说一说。”   李嬷嬷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个心里敞亮的——直接道了底,又讲了要求,还额外求了提点。李嬷嬷也喜她的坦率,想着这位姑娘年纪小小却能列席宫宴,日后前程必是少不了的,自也是要用心教她的,连忙道:“姑娘言重了,我自当尽力。”   顿了顿,李嬷嬷又道:“这宫里的跪、坐、起、走、说话、谢恩等都是讲究规矩的,只姑娘这回是去参加宫宴,若只面上过得去,赶一赶倒也可以,只是就怕这费时费力,要累着姑娘。”   甄停云连忙道:“嬷嬷放心,我小时候在乡里碰着农忙时也是做过活的,这点儿累还是受得住的。”其实,她这所谓“做过活”也就是帮着给人送个水什么的,但她这身体确实是比一般的闺秀要结实许多。   李嬷嬷该说的都说了,也没再耽搁,立时便捡着重要的教了甄停云。   这一日,甄停云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裴家用的,还是直接送到屋子里,一边吃一边听李嬷嬷说些宫里的事情。   李嬷嬷大约也是怕她紧张,还与她略说了几句先帝后宫的几件逸事,倒也算是有趣。   这般练了半日,裴老太太见外孙女累得很,便留她在裴家歇了,明儿再一起入宫——裴老太太身为一品诰命,自然也是能够入宫参加宫宴的。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   李嬷嬷等便已叫了甄停云起来,捧了昨日里赶出来的青色薄绡纱裙出来给她换上。   这姑娘家多爱娇嫩鲜亮的颜色,李嬷嬷怕甄停云不喜欢这青色,便额外多说了一句:“太后美貌惊人,肌肤玉白,往日里多爱大红大紫,尤显肤色,宫中无人能与之争艳。只是前两年因着先帝的缘故,太后这才换了素服。今日过寿,少不得要换身鲜亮的衣服,姑娘穿得清淡些,入宫时也能少些事情。”   甄停云原就觉着自己只是去赶个过场,陪个末席,自是也不打算太高调,笑着接了那青色薄绡纱裙。   洗漱过后,又叫人梳好了发髻,上了妆,甄停云便抬步去裴家正院里陪着裴老夫人这位外祖母用早膳。   裴老夫人也正等着她,仔细的打量了一回装扮一新的外孙女,面上便带了笑:“坐吧,先用膳。”   甄停云便依言坐下。   虽说裴阁老如今已是入阁为相,裴家起居用度却也没有太过奢靡,早饭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粥点小菜罢了。甄停云想着入宫这事,也没敢喝太多粥水,也就拣了几个扛饿的奶香馒头和红豆蒸糕吃了。   裴老夫人见她吃得香,脸上不由也是显出笑来:“还是你们小孩家好,胃口好,瞧你吃东西,我都有了胃口。”   甄停云对着老人总是更多几分耐心,忙给裴老夫人夹了块茯苓糕:“那可好,您也得多吃些。”   裴老夫人笑着吃了。   这般说了几句,外头的天渐渐亮了,已有几分鱼肚白。   车驾已是备好了,甄停云便扶着裴老夫人起身,两人一起上了车。   裴家的马车倒是宽敞的,因着裴老夫人年纪大了,车上还特特铺了厚实的褥子,坐着是极舒服的。只是甄停云却不敢就此放松,坐在裴老夫人身边,请教了些宫宴的事情——这般宫宴,裴老夫人来来回回肯定也是经了许多的,比起李嬷嬷这么个宫里出来的宫人,自有自己的见识。   到底是自家外孙女,生得也像女儿,裴老夫人自是不会藏私,也捡着紧要的与她说了,又安慰紧绷着的外孙女,柔声道:“你年纪还小呢,便是有一二不好的,想来太后也不会太计较的。”   说话间,马车已出了裴家的大门。   因是十五中秋,又是太后圣寿,难得的热闹,这时候街上已有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往来人声。   甄停云靠在窗边,听着那熙熙攘攘的人声,不知怎的竟也放松了下来,眉目稍稍舒展。   马车很快便到了宫门口,只是前头还有别的要入宫的命妇,她们这一车还需在后面候着。等待的空隙,甄停云悄悄的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正前方的宫门口立着几个身着甲衣的侍卫,正在检查着入宫的车驾。而越过侍卫的肩头,便能看见那高大巍峨的宫门,以及宫门后延绵不绝、高耸的宫墙,错落有致的宫殿,以及宫殿上方的各色琉璃瓦。   清晨的第一缕清光从云间折入宫城,落在琉璃瓦上。   如同溪流撞见山石,晨光飞溅,每一片的琉璃瓦似是都染了金光。   甄停云从乡间来,从未见过这样恢弘壮丽的所在,一时竟是看呆了去。 第82章 他来了   甄停云与裴老夫人坐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前面的马车一辆辆的过去,很快便轮到她们了。   守在宫门口的侍卫按着规矩检查了马车和马车里的人,确定了身份,很快便让她们进去了。当然,也不会让她们在宫里乱走,很快便有人领着她们去了慈恩宫侧殿,让她们先在侧殿等着。   裴老夫人悄声与甄停云解释道:“太后如今应是在前头接受群臣贺寿,待得从前头转回慈恩宫,才会由公主王妃领着我等入殿行礼。”她担心甄停云太紧张,特意安慰了一句,“也就是走个过场,不必太紧张。”   甄停云点点头,暗暗道:怪不得要这么一大早的起来准备,这一整套流程也够繁琐的,等前头折腾完又是后头折腾,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宫宴呢。   不过,这是在宫里,最是需要谨言慎行的地方,甄停云虽心里有些腹诽,面上依旧是恭顺的,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待入了侧殿,里头已是有许多诰命等着了。   甄停云和裴老夫人来得不算早,但也不算很晚,她们在侧殿等了小半个时辰,险些要把脸上的妆都热化了,这才得了太后传召,随着前头的燕王妃以及惠国大长公主一起入殿行礼贺寿。   这行礼姿态,李嬷嬷是前后教了好几次的——毕竟一群人姿态如一,倘她做得不好,立时就显出来了。也正因为李嬷嬷的教导,甄停云眼下的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还是顺利的完成了。   然后就是太后免礼,令诸人起身归位。   甄停云随着裴老夫人起身,裴老夫人作为一品诰命倒是得了位置,甄停云却是只能站在边上,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只恭谨立在一侧,规规矩矩的。只是,她很快便注意到了来自上首的视线。   那视线不加掩饰,锋利如刀剑,正从头到尾的打量着她,隐隐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恶意。   甄停云作为臣女自然不好抬头看回去,只能在心里揣测着现下正在上首打量她的是谁?   适才入殿的时候,她粗粗的看了眼,坐在正中凤位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郑太后,左右两边则分别坐着皇室公主与王妃。不仅有甄停云早前见过的燕王妃以及惠国大长公主,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王妃以及太长公主。   真说起来,甄停云也只认得燕王妃和惠国大长公主,以她那日在赏莲宴上所见,这两人绝不会以这样隐含恶意的目光打量着她…………所以,究竟是上首的那位贵人在这样打量她呢?   就在甄停云心下惊疑的时候,忽而便听得上首郑太后与燕王妃说笑的声音。   殿中大半的人都是恭谨且小心的,也只有作为今日正主的郑太后方才能够如此随意并且自然的说着笑。大约是周遭静极,郑太后的声音轻轻的却极清楚,听上去轻柔婉转,似还带着一丝令人浑身酥软的甜意:“听说皇嫂极喜欢那甄家姑娘,还赠以如意,我这心里好奇得紧,早便想着要见一见的了,只是一直在宫里,也没个机会。”   不待燕王妃应声,郑太后已用那慵懒且随意的语声唤了一声:“我记得今儿的宫宴是加了她的名字的,可是来了?”   侍立在郑太后身侧的女官立时会意,开口报了甄停云的名字,令她出来与郑太后行礼。   裴老夫人心下亦是十分惊疑,但还是轻轻的握了握外孙女的手以作安慰。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闻声上前,行礼问安:“臣女甄停云,贺太后千秋。”   郑太后坐在上首,身体微微往后靠,握着扶手的双手正轻轻的摩挲着浮雕上的凤首。她心情愉悦的看着甄停云在下方跪地叩首,眯了眯眼睛并未出声叫起,只让她这么跪在殿中,似是仔细端看着。   殿中原就极静,此时更是无人出声,燕王妃与惠国大长公主心下已觉不好,正欲开口解围却又听郑太后莞尔一笑,柔声与甄停云道:“你且跪得近一些,这么远,我倒瞧不清你的脸了。”   既郑太后没让她起来,甄停云也只得膝行着往前挪了挪。   左右坐着的是朝廷诰命夫人,上首坐着的是郑太后与公主王妃们,宫女太监们则侍立在边上,只有甄停云跪在殿中,几乎能够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如芒在背。   甄停云神色如常,心里却不觉升出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虽然太后身份尊贵,而她她这身份在殿里估计算是最低的几个了,跪一跪也没什么,全当是给郑太后拜寿了。可是甄停云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此前虽也经过些事情,可郑太后这样当着这么多时近乎刻意的折辱仍旧令她有些受不住。   郑太后依旧是谈笑自若,眼见着甄停云跪在地上一点点的挪到近前,便道:“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甄停云依着李嬷嬷教她的规矩,微微抬头,正好能叫坐在上首的郑太后看清她的脸而又不失规矩,显出恭谨。   郑太后黛眉微蹙,似有不悦:“再抬高点。”   甄停云只得仰着头去看郑太后。   因为离得近,甄停云甚至能够清晰无比的看见郑太后的脸——甚至,明光之下,那张脸几乎是纤毫毕现。   郑太后比甄停云想象的更加年轻,更加美貌。因为今日乃是她的千秋寿辰,自是头戴金冠,身着朱红凤袍,妆容精致,那张脸在珠翠的映照下正如李嬷嬷所说的那样“美貌惊人”。   甚至,因为甄停云是跪着仰视的缘故,她看着高坐凤位的郑太后,只觉对方那种迫人的美艳如同雪上明光,令人不敢久视。   与此同时,郑太后亦是细细的打量着甄停云的脸,一面看一面在心里挑毛病:眉毛太细,鼻子不够挺,嘴唇也不够红,这模样分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未免太稚嫩了?傅长熹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小姑娘?   郑太后心里琢磨着,目光掠过一侧坐立不安、意欲开口的惠国大长公主与燕王妃,心下冷笑,面上倒是端出慈和模样,笑道:“果然是个标志的孩子,快起来吧。”   甄停云跪得有些腿软,起身时略有停顿,但还是站直了。   郑太后又朝她招手,竟是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跟前,笑着与燕王妃道:“还是皇嫂有眼光,我也是好些年没有见着这样标志出众的小姑娘了,竟是一刻都不舍得她了。”   燕王妃笑容略有些勉强,但还是笑着应和了两句:“能得太后这声赞,倒是她的福气。不过我瞧这姑娘性子有些羞赧,不若便让她回外祖母身边吧,省的吓坏了她。”   郑太后却是一挑眉,黛眉如春山,眼波若春水。她淡淡的道:“皇嫂是觉着我吓人?”   燕王妃不由道:“是我失言,我自罚一杯。”   郑太后看着她喝了酒,这才拉着甄停云的手,转目去与裴老夫人道:“这孩子生得好,规矩也好,今晚便叫她跟在我身边吧。”   裴老夫人也跟着起身,委婉回道:“只恐她年纪小不懂规矩,伺候不周,反惹娘娘不快。”   “无事,”郑太后随意一笑,“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我哪里会与她一个小姑娘计较。”   既郑太后如此说,裴老夫人也不好多说。   惠国大长公主正想着是不是要派人把傅长熹叫来,便见着郑太后握着甄停云的手问长问短,似乎适才的折辱不过是众人多心,她真就极喜欢甄停云,毫无半点恶意。   惠国大长公主与燕王妃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皆是复杂,但她们到底还是没有多说,只与身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令人出去报信。   郑太后看在眼里,心里不由连连冷笑:果然!不仅是燕王妃知道,惠国大长公主也是知道这事的!单就只瞒着她一个,可真是她的好嫂嫂,好姐姐!不过,这会儿惠国公主派人出去又有什么用?傅长熹现在还在前头忙着,报信的人过去要时间,见着傅长熹也要时间,便是傅长熹闻信赶来也要时间。只要自己在他赶来前将事情敲定了,便是他真的来又有什么用?   这么想着,郑太后面上笑容越发温柔,她看着甄停云以及甄停云身上那件青色绣云纹的绡纱裙子,微微摇头,笑着与甄停云道:“你如今正当年纪,且又是这般的好模样,正该好好打扮才是,怎的还穿得这般素净?记得我年轻时,便极爱大红大紫,鲜亮又显白。你这样,岂不辜负了这韶华光景?”   事实上,郑太后如今也仍旧年轻,只是她这般说,言辞切切,反倒很有些推心置腹的模样。   甄停云只得垂首谦虚:“臣女蒲柳之姿,哪里敢与娘娘相较。还是素净些好。”   郑太后掩唇一笑,仿佛真就是被她的话逗乐了,又或者是似是觉得她这模样十分有趣,想了想,吩咐左右宫人:“我记着昨儿下头有人送了一条大红薄绡金绣牡丹的长裙,我瞧着倒是极适合她们小姑娘家。你们且带甄姑娘去试一试。”   不待甄停云开口推拒,郑太后一抬手,已是把甄停云交给了那几个宫人。   几个宫人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半推半扶,无形间便将甄停云的推拒给化开了,不一时便将人引到了侧殿去。   郑太后则是好整以暇的与边上的燕王妃以及惠国大长公主说着话,时不时的便要笑一笑,仿佛真就没把甄停云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惹得惠国大长公主与燕王妃两人关心则乱,既怀疑郑太后可能知道了这事,又担心这就是郑太后一时心血来潮……   而侧殿中的甄停云则是站在殿中,看着宫人捧了那条郑太后口中的大红薄绡金绣牡丹上来,服侍着她换上。   甚至,为了配合这长裙,宫人们又请她坐下来,轻手轻脚的将她的发髻拆了打乱,重新给她梳了个高髻,又在她耳边挂了一对儿摇曳生辉的金珠子。   一番折腾后,宫人们又看着给她修饰了一番妆容,这才笑着拿了镜子上来,口上道:“姑娘且看看,可还有要改的?”   甄停云下意识的的便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见到镜子中的自己,心里不由也是吃了一惊——这般的华丽庄重的打扮之下,她身上少女的稚嫩清甜似乎也被掩住了不少,更添几分女人才有的鲜灵妩媚。   这又是与她平日装扮截然不同的一种美。   甄停云却不由的咬住唇,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近乎悚然的怀疑:郑太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此时此刻,甄停云的心里无比清晰,她甚至已然看透了郑太后言笑晏晏下的恶意。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目光隐含恶意,坐在上首打量着她的人估计就是郑太后。只是,甄停云不明白的是:按理,以她的身份,哪怕是被燕王妃看重也不该招惹到郑太后这样的恶意。   难不成,郑太后暗恋傅年嘉这个侄子,所以才特别讨厌她这个被燕王妃看中、险些成为燕王世子妃的人?   ……   甄停云心里不知转过多少皇室乱/伦秘闻等等,越想越觉得郑太后今日行止古怪,还不知要对她做些什么,更是不想出去了,站在原地顿住脚,再不挪位置。偏偏左右的宫人都是郑太后的心腹,虽不知郑太后的具体安排,但也知道这时候耽搁不起,立时便推着甄停云出去,嘴里恭谨劝道:“姑娘还是别耽搁了——这马上就要开宴,总是要入席的,可不好再耽搁。   说罢,又如初时推甄停云入殿一般,几个宫人半推半扶,很快便将甄停云引到了侧殿去。   只甄停云穿戴梳妆打扮的这一点时间,前头果是已经开宴。   郑太后就坐在上首的位置,眼见着甄停云被人推出来,不由也是抬眼多看了一下,随即便是眼前一亮,仿佛是极喜欢她这模样,连声道:“快过来,叫我好好瞧瞧。”说着,她便用伸手握住了甄停云的手,似是察觉到了甄停云手上的湿汗,仿佛十分关切:“怎么,第一次参加宫宴,心里害怕?”   甄停云只觉得自己那被人握住的手似乎是被湿冷滑腻的蛇尾环住,她微微垂首,低声道:“常听人说‘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臣女第一次入宫,实是心下惶恐。”   郑太后只是笑:“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今晚上你便跟在我身边,总不至于叫你这才入宫的受罪。”   仿佛真就是喜欢甄停云,郑太后还真就叫甄停云站在自己边上,似是一刻都离不得。   甄停云简直都要怀疑郑太后是不是有病了。   直到那些外邦使者入席,上前贺寿。   甄停云站在郑太后身后,正好能够看见一个称得上奇装异服的英武男人上前来,他脸庞黝黑,目光精亮,正是北蛮特意派来贺寿的使者。这使者显是学过礼的,恭谨上前来郑太后行过礼,待得起身,便用他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尊贵的太后,我代表汗王带来王庭最真挚的祝福。愿我们两国的友谊能够在长生天的庇佑下,与雪山一般永在。”   郑太后微微点头,姿态高贵,端起酒杯与来使笑道:“替我想你们汗王问好。”   郑太后容貌倾城,只这一笑,便令人目眩神迷。   北蛮使臣怔了怔,随即便慌忙的应了下来。   郑太后的目光在北蛮使者以及身侧的甄停云身上一掠而过,随即便又放下酒杯,笑着道:“我已知晓你们北蛮的心意,也明白你们想要化干戈为玉帛的决心。既如此,两国联姻之事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满殿的人声都静了下来。   事实上,对于北蛮的态度,朝中一直分做两派,一派是摄政王为首的主战派,一派是郑家为首的主和派。   两派争议实是由来已久。   孝宗朝时,北蛮气盛,兵马正壮,差一点就要越河打入京城,朝野惶然,这时候乃是主和派占了大半,便是孝宗皇帝本人也是倾向于和。所以,似裴老太爷那样的主战派直接便被罢官去职,在当时的郑首辅的一力推动下,孝宗皇帝也点了头,方才有了宁国大长公主和亲北蛮的事情。   其后,肃王傅长熹远赴北疆,连年对战,连消带打的化解了北蛮的刀锋,也渐渐改变了孝宗皇帝的态度,以郑首辅为首的主和派见弃失势,主战派的裴老太爷起复,此后主战派渐渐占了上风。傅长熹身在北疆,连年争战,磨出的刀锋却是越发锋利,已是打得北蛮连年后退,越发顺服。   只是,事随时迁,随着郑氏入宫,正位中宫,郑次辅入朝,先帝又是体弱,一贯不喜多事,朝中又渐渐有了主和的声音。当然,这些主和派与当年那因为畏惧北蛮威势而欲退而求和的主和派又有不同,他们与天子说的是:穷兵黩武终究不是正途,北蛮如今已经没了当年气焰,并不足为虑,实在不该再打下去。这样连年的争斗不仅耗费钱粮人命,也养壮了傅长熹这藩王的兵马,于居于帝都的天子实无半点益处。再者,便是真的打下了北蛮的地,那也是荒芜蛮荒之地,不好管束,不利生产,简直是毫无半点用处。与其如此,倒不如趁着北蛮顺服,两国重新结好,停兵止戈,休养生息。   如今,郑太后过寿,北蛮来使贺寿,不知怎的竟是重提了联姻之事。   当然,北蛮人也是知道厉害的——当年他们兵马正盛,两国联姻时自然是只要帝王亲女、真正的公主,以及公主所带的大笔陪嫁;如今北蛮有意求和,自家知道自家分量,也就借口“听闻天子未有公主,也无皇妹”为由,请皇室选宗室之女或是大臣之女册为公主,嫁去北蛮,以结两国之好。   偏偏朝里有个傅长熹在,他深恨和亲之事,自是极力反对。   郑太后原本是不欲在此事上与他争执的,只是甄停云这事到底还是叫她生了恼,也就改了念头,心里不乏恶意——既然你这样喜欢这个姑娘,那我就将她嫁去你最最憎恶的北蛮。以北蛮那里的习俗,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指不定每几年就能把人磋磨死了。   一想到傅长熹可能因此而气急,甚至会一改往日里对她的平淡态度,对她怒目而视。会用他那深如幽潭的眸子,含着怒火看她,郑太后心里反倒有一种诡异而又自得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便如美酒一般,令她熏熏然。只见她微微一笑,抬起那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的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甄停云,笑与北蛮来使道:“你看她如何?”   那北蛮使者汉话学的一般,此时又被郑太后笑容所摄,一时竟是没明白郑太后话中之意,反是呆了呆。   直到郑太后不悦蹙眉,那北蛮使者方才抬目去看站在郑太后身侧的甄停云,那张黝黑的脸上竟是不觉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当即跪倒在了地上,连声道:“谢太后垂爱,臣待我国汗王以及大王子谢太后恩典。”   没错,他是来给他们家大王子求娶公主的,原就不是想要真公主,只是想要个态度,倘若这公主能够带着大笔嫁妆嫁去北蛮,那自然就更好了。原本,因着傅长熹的反对,这北蛮使者已是有些失望,觉着事不可为,只想着在宫宴上讨好这太后,得些赏赐也不算白来一趟。   谁知,这寿宴上太后却是开了金口,亲口许了联姻之事。   至于太后身边这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是何来历,北蛮使者是不关心的——反正,到时候这姑娘和亲北蛮,朝廷肯定会给个公主的名头,有这么个公主名头就够了!   一时间,郑太后面上含笑,北蛮使者伏跪于地,简直是感激涕零的谢太后恩典。   众人都没想到郑太后竟会有此行径,皆是一惊一怔,待得反应过来,太后已说完了话,北蛮使者也谢了恩,此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立在郑太后身侧的甄停云却是彻底呆住了,浑身血液仿佛也在这一刻凝固住了,脑中一片空白——这样的事,郑太后能开口,北蛮使者能谢恩,可她这另一个当事人却是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恰在此时,忽然听到一个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这声音如雷霆一般,落在殿中,轰隆的炸了开来,令在座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和亲之事,乃是国事,朝中自有公议,太后岂可在宴上随口玩笑?!”   随着这声音的传入,有人阔步自殿外进来。   满殿安坐的人闻声时已是变了神色,此时看见这人身影,皆是心下一惊,随即便也跟着起身行礼,哪怕是坐在上首的公主王妃们也都纷纷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只有郑太后仍旧坐着,只是她抓着扶手的素手不知不觉间已是更紧了,美艳的脸容竟是有一刻的僵硬,仿佛是在最轻松得意的一刻,猝不及防的挨了一鞭子。倘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郑太后雪白的侧颊微微有些紧绷,竟像是在咬着腮帮一般。   此时正站在郑太后身边的甄停云却是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来人。   她其实还没有完全呆住,她很清楚:这种时候,她也该跟着众人一起跪下行礼。   可是……   可是,她看着来人的那张脸,耳边的人声似乎也都小了下去,就连鼓噪的心跳也随之一窒。她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下意识的睁大眼睛,看着那人一步步的进入殿中。   第83章 我的王妃   来人阔步自殿外来,很快便行至殿中。   只见他身量高大,宽肩窄腰,步履行动间已有了龙行虎步的气势,威仪自生,哪怕还未走至人前,已是令众人心下敬畏,伏地行礼,甚至不敢抬眼去看。   他发束金冠,身着藩王礼服。衣上绣蟠龙,腰间佩玉带,面容英俊已极,神色端肃冷凝。   譬如刀剑出鞘,刀锋上犹凝血粒和寒气,无声的横于殿上,不必言语便令诸人俯首噤声。   甄停云眼也不眨的看着那张脸,那张熟悉到令她陌生的脸容——是元晦!   或者是,他就是那个甄停云久闻其名却不见其人的摄政王,傅长熹。   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疑难,都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怪不得,她在马厩救了对方的那几日,摄政王的车驾反常的在路上停了好几日;怪不得,无论是御射、书法、算学还是琴箫,他都可以信手拈来,仿佛无有不会;怪不得,他送的玉佩和玉箫上面都刻着熹字;怪不得,摄政王入京那日,他回别院时行色匆匆;怪不得,燕王府的小郡主会特意屈尊去他的西山别院;怪不得他能把《女史箴图》的真迹放在一箱子珠玉里送她,仅仅只是作为生辰礼;怪不得原本看中她的燕王妃会这么轻易的改变主意……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甄停云却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沉默片刻方才回过神来,随着众人一起跪下行礼。   傅长熹看到她跪下的那一刻,脸上神色微变,随即便抿了抿唇,免了诸人的礼,然后转目去看那北蛮使者。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这些年傅长熹在边境的凶名,北蛮人比朝里这些人知道的更清楚。那北蛮使者在听到傅长熹声音的那一刻便绷紧了身体,乃是草原上的野兽遇到危机时下意识的反应,此时看到傅长熹抬目往来,他竟是浑身上下都跟着汗毛竖起。   但是,想起临行前汗王的交代,大王子的恳求,这位北蛮使者还是尽量挺直了腰背,挤出笑来:“我听说,你们有一句话叫‘金口玉言’,意思是主上的话一出口便不可更改。既然尊贵的太后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答应了两国联姻之事,要将那位姑娘许配给我国的大王子。小臣也已当着众人的面谢了恩,摄政王此时再出言反对,似乎不大好吧?”   说着,这北蛮使者仿佛是占了理,寻到了说下去的胆气。他环视一圈,忽然沉下脸,扬声喝问道:“还是说,你们自诩上国,实际上却是不讲信诺,没有规矩!就是这么欺辱我等前来求好的友邦?”   此声落下,众人脸色也跟着一变,不少人心下也觉着既然太后已经开了口,这北蛮使者也当众谢了恩,虽然太后这决定颇有可议之处也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尔反尔,显得朝中人心不齐、口径不一,反失了上国体面。   再者,左右不过是挑个不知名的臣女册为公主,且又不是自家的姑娘,倘若送去北蛮真能得个几年太平,两国止戈,这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傅长熹闻言笑了笑,五官轮廓似是更深了,有着刀刃一般的锋利的棱角,英俊无匹。他淡淡道:“看样子,你虽是北蛮人也是读过书的,本王这里正好也有几句话可以教一教你。”   “‘大心而无悔,国乱而自多,不料境内之资而易其邻敌者,可亡也’。”傅长熹说话间扫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郑太后,然后又回目去看那北蛮使者,一字一句的道,“‘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上首的郑太后被他看了一眼,美艳的脸容似也僵了一瞬,面色发白——傅长熹引用的乃是《韩非子·亡徵第十五》,前半句话的“大心而无悔,国乱而自多”分明就是借此讥讽她狂妄自大而不思悔改,国家混乱还自我夸耀。   而后半句话的“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说的是:国家小而不处卑位,力弱而不畏强势,没有礼仪而侮辱邻近大国,贪婪固执而不懂外交的,指的正是北蛮。   那北蛮使者确实是读过书,虽不似郑太后这般一听就懂,但略想了想也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他脸上一时青一时白,只觉得那从傅长熹口里吐出的“可亡也”三个字就像是贴在皮肤上的刀刃,不是威胁,更胜威胁。他咬着牙,环视左右,见众人皆沉默并不出声帮腔,只得色厉内茬的反问了一句:“王爷是威胁我?”   “不,是提醒。”傅长熹眸光幽深。   北蛮使者仍旧不愿放弃,只得死死咬定了:“这毕竟是太后亲口允诺,金口玉言,你们寻常人都是一诺千金,太后所言怎可朝令夕改?!”   傅长熹唇角微扬,声调冷淡的讥讽道:“你都说了是太后允诺,你怎么不让太后嫁去给你们那什么大王子?!”   “傅长熹!”郑太后终于再坐不住,抬手叩在凤座扶手上,咬牙叫出他的名字,厉声道,“你放肆!”   边上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之前只作看戏,如今却是连忙上前劝摄政王言辞不要太放肆——无论如何,这话还是有些过了!太后的身份何其尊贵,怎可和亲北蛮?皇帝不要脸了吗?朝廷不要脸了吗?   傅长熹似也反应过来,挑了挑眉:“是了,太后不能嫁去北蛮,否则便是置先帝颜面于不顾。所以………”   只听他语声一顿,似是含着即将爆发的冷怒,众人本能的止住声。   却见傅长熹自抬步上前去,长臂一伸,立时便将立在郑太后身侧的甄停云拉到了自己身前。   傅长熹站在阶上,手上牵着甄停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在场众人,一字一句的反问道,“本王的王妃就能嫁去北蛮了吗?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想把本王的脸丢到地上,踩上两脚?!”   适才傅长熹的举动已是令人瞠目结舌,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震惊失声,木呆呆的看着傅长熹以及他牵着的甄停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耳聋了。就连裴老夫人,她也有些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牵着自己外孙女的傅长熹,仓促间手肘一动,连带着将案上的杯盏都给拂落了。   傅长熹则是视瞻左右,将众人此刻的神色都看入眼里:郑太后的惊怒、惠国大长公主的欣慰、燕王妃的轻松、北蛮使者的惶然惊恐、裴老夫人的不敢置信………还有甄停云的冷淡。   傅长熹从阶上下来,牵着甄停云的手把人带回殿中,他的面容端肃如旧,如同出鞘利剑般冷肃,然而众人没看见的是,借着长袖的遮掩他正悄悄的捏了捏甄停云的手掌,以作安慰。   甄停云仍旧是冷着脸,或者说惊讶太多,感情太多,她的脑子仿佛也有些钝了,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是什么表情,也没力气去做出什么表情。   傅长熹没哄好自家小姑娘,只得把自己这一团怒火迁到北蛮使者身上。他看着这脸色惨白说不出话的北蛮使者,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我记得你们北蛮有一个习俗——只有最英勇的武士才能赢得美人。要是你还不服气,那么你可以代你们大王子,与我比斗一场,生死不论。”   北蛮使者原就是惊恐交加,此时闻言简直是摇摇欲坠,哪里还能应声?他几乎是咬着牙才没晕过去,心里简直气得要死,甚至都骂起郑太后了:这天/朝人怎么都这么歹毒!那郑太后看着美艳娇弱,结果居然指着摄政王妃说是要和亲,现在倒好,惹了个凶神……他妈的,他是来求和的,不是挑衅的好吗?   “如何?”见着北蛮使者久久不应,傅长熹也有些不耐,将手在了腰间的长剑上——他身为摄政王,有入殿上朝不解剑的特权。   这是一个极具攻击性的动作。   北蛮使者见状,一激灵的回过神来,腿一软,十分从心的便跪了下来。   此时此刻,北蛮使臣也顾不得自己颜面,低了头,哆哆嗦嗦的道:“是,是下臣不知就里,痴心妄想,冒犯王妃了,还求王爷恕罪。”   傅长熹这才觉着满意了些,想着宫宴还未结束,便又看了看左右位次,施施然的吩咐宫人给他加一桌,特特道:“王妃与本王同坐。”   其实,在场许多人都挺想问一问“殿下您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殿下您究竟是何时娶的王妃”……只是傅长熹语声虽是淡淡,形容却冷肃端凝,众人到底还是畏惧这位摄政王一贯以来的威严,不敢太过冒犯,只得把这问题咽了下去。   倒是惠国大长公主,看着傅长熹如此轻易的将“王妃”两个字说出口,心里不由也是既好笑又好气,但她作为长姐,还是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起来:若是现在开始筹办婚事,不知能不能赶在年底前完婚……   这样仔仔细细的想了一回,惠国大长公主方才慢半拍的想起了:甄停云似乎还未及笄?   唉,一般人家都是及笄后方才出嫁,要是甄家疼女儿想要多留几年的话——惠国大长公主不由得便想起前不久自己派人代儿子去杨将军府上提亲,杨将军虽是没有一口拒绝却也是提了个要求:他家只一个闺女,想着多留几年,最好等到女学毕业。   这要是甄家也要学杨家,非要等到甄停云女学毕业才肯嫁女儿,那自家弟弟不还要再等个两年?   想一想自己打了二十多年光棍的弟弟,惠国大长公主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难受的很。她只得又将自己的目光移了开去,往边上看了看,却见宫人们都已动作起来,依着傅长熹的吩咐,很快便在郑太后身侧加了两个位置。   傅长熹带着甄停云坐过去,颇有些“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偏要坐在你面前,看你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虽然甄停云仍旧是冷着脸不说话,可傅长熹又是给她倒酒,又是拿点心的,说话都不避人,边上都能听得进——   “这是果酒,喝不醉人的,你尝尝味道?”   “这月饼也是甜的,玫瑰豆沙馅的,和你给我做的差不多……”   …………   对面坐了这么亲亲密密的一桌,可以想见,郑太后这个寿宴过得多么难受。甚至,从傅长熹带着甄停云坐到了一边起,郑太后便再没说过几句话,等到宫宴匆匆散了,她也不过是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很快便拂袖回了慈恩宫。   这一场寿宴,堪称是开头高调,中间跌宕,结尾匆匆。   哪怕是让郑太后本人说,这也算是她人生里过得最痛苦的一个生辰——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坐在对面,和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亲密无间。这简直是一种堪比酷刑的折磨,郑太后简直被恶心的连一滴酒水都喝不下去。   她简直无法想象,傅长熹究竟为什么会看上甄停云这样的小丫头?   他年少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也能毫不动容,那是何等的定力?   孝宗皇帝为他赐婚时,他也能坚决而断然的拒绝她的堂姐,一意孤行的独赴北蛮,那是何等的决心?   这样的定力,这样的决心,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就会看上甄停云这样的小丫头?   郑太后心里总有一种笃定,觉得自己总有一日能够打动傅长熹,重新续上傅氏与郑氏当年未结的姻缘。可是她却是绝不相信始终对自己无动于衷的傅长熹会被旁人打动。   只要一想起这日宴上,傅长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   郑太后一想起那般场景,便觉胸口怒火汹汹,气得再忍不住,抬起手便将殿中的那些玉器瓷具皆是打落在地。   玉器与瓷具碎了一地,满地的狼藉,郑太后却仍旧是立在其间,面沉如水,神色阴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禀之声——   “娘娘,郑次辅求见。”   郑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嫉妒与怒火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似乎也稍稍平稳了一些。她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面上的神色,用纤长白皙的手指扶了扶髻上的钗环,缓步往侧殿去。   慈恩宫的宫女太监们皆是伏跪于地,恭送太后。直到郑太后的身影消失在殿中,她们方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整理起这满地的狼藉——碎了的瓷具和玉器都要清扫出去,换了新的上去;脏了的地毯也要重新换过,殿中香气繁杂要开窗通风,重新更换香炉里的香饼…………   这样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殿中一切俨然如旧。   而郑太后则坐在侧殿里与郑次辅见面说话。   到底君臣有别,哪怕郑次辅是做亲爹的,此时见面还是要先与郑太后行过礼。等到郑太后给他赐座,屏退左右,殿中只余下郑次辅方才收了面上恭谨。   郑太后却是不以为意,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父亲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事?”   郑次辅此来却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看着自己的太后女儿,压低声音喝问道:“北蛮这事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吗?你说话做事前就不能多动动脑子,多想一会儿?哪怕事先与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也好啊!如今大庭广众的胡乱应允什么和亲,又被摄政王三言两语的驳了去,你做太后的脸要往哪里放?”   郑太后听了只觉不耐,侧过头去,脖颈纤长挺直如天鹅颈项。她神色冷淡,显是不欲多说:“事已至此,父亲又何必多说。”   郑次辅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此时神色也跟着冷了下来,冷笑:“我看你是还没死心吧?”   郑太后沉默片刻,转目盯着他,半点也不退让,慢慢道:“您不也没有死心?”   父女两人久久对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心里都很明白对方的意思。   郑次辅心知郑太后对傅长熹的情意;而郑太后亦是知道郑次辅派人刺杀傅长熹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虽是父女,实际上却更像是盟友,从郑太后当年入宫为后起,郑次辅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女儿——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养在深闺的女儿竟有这样的智谋。   于是,从郑太后入宫起,郑次辅也跟着步步高升。他们父女两人便如志同道合的盟友一般里应外合,排挤异党,一步步的往上爬,攥取着至高的权利与地位。   哪怕先帝初时立后乃是多方考量,可先帝体弱多病,久居深宫,郑太后又是这般的美貌惊人,体贴知意,夫妻相处久了也难免要动些真心。先帝不知不觉间便偏了郑太后这个爱妻以及郑家外戚许多,使得郑家越发的权重。   再傅长熹出现之前,郑次辅是极看重、极满意自己这个女儿的,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女儿没能给先帝生下个带着郑家血脉的皇子。可这也不要紧,还是能够补救的。毕竟,小皇帝才出生便去母留子,抱到了郑太后膝下抚养,既是嫡母又有养育之恩,说来也不算很差了。只要之后再给小皇帝娶个郑氏女,生下具有郑家血脉的皇子,郑家约莫还能再保几十年的富贵荣华。   只是……   只是,郑次辅与郑太后这对志同道合的盟友唯一的争论点却在傅长熹身上。   郑次辅对这位摄政王既忌惮又畏惧,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方才会派人在摄政王入京途中刺杀,可惜失败了;郑太后却是有意怀柔,希望能与傅长熹化干戈为玉帛,百般的温柔,步步妥协,可傅长熹依旧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她也失败了。   事已至此,再生气似乎也没什么用了。郑次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冷静下来,他缓了缓神色,显出慈父一般的关切,轻声劝道:“娘娘,您已是太后之尊,尊荣已极,何必还非要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人和事呢?”   郑太后没有说话。   殿中明烛摇曳,珠光盈盈,宛如白日。   郑太后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仿佛也被灯光照得透亮,美得不可思议却又毫无表情。   此时此刻,她看上去仿佛就是一尊雕像,有着铁石般的心肠,不动不摇,绝非人言所能打动。   见状,郑次辅也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很快便收了慈父面容,只得道:“既如此,那么等摄政王娶妃那日,老臣再来与娘娘说话吧。”   话声未落,郑次辅已是起身行礼,抬步出殿了。他前脚还未跨出殿门,便听得殿中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郑太后砸东西的声音,她装的再不动如山,到底还是被他最后几句话给惹怒了。   郑次辅心若明镜,没有回头,脚也不停的离开了慈恩宫。   此时此刻,郑次辅心里竟也有些盼望傅长熹能够早些成婚娶妃——在他想来:女人的爱恨总是很激烈很软弱,也很莫名其妙。也许,到那时候,郑太后对傅长熹也就由爱生恨了也不一定。   傅长熹当日也很想成婚娶妃——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吩咐唐贺去准备聘礼了,可惜甄停云不答应。   这日宴散,傅长熹拉着甄停云的手与裴老夫人说了几句话,道:“老夫人不必担心,本王送停云回去便是。”   裴老夫人便是见惯了大场面也没想到自家外孙女竟是能得摄政王的看重。因着她从裴老太爷处听了许多有关摄政王的事迹,堪称是印象深刻,哪怕摄政王此时和颜悦色的与她说着话,她心里也难免有些惶然,自不敢驳,连忙道:“那就麻烦王爷了。”   “无事,”傅长熹微微颔首,又道,“如今天色已晚,老夫人又上了年纪,这么走出去也怪累的,不若便传个代步的步辇吧?”   这,这也行?裴老夫人心下惊讶,口上却连忙谦道:“不必了,老身还走得动,很不必麻烦王爷。”   傅长熹却道:“这也算不得麻烦。”说着,便叫人传了步辇,送裴老夫人出去。   然后,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抬步往宫门走去。   今日月圆,夜已深沉,真是月明星稀之时,整个宫城也如倦极的巨兽,悄悄的收敛起了白日里的张扬与显耀,重又归于了深夜的寂静与安宁里。   侍卫们早便得了傅长熹的吩咐,悄悄的落后几步,把一边的宫女太监们都隔了开去,好留些地方给傅长熹还有甄停云说话。   眼见着左右无人,私下寂静。傅长熹一直提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些,这才低头去看身边的甄停云,低声问道:“还在生气?”   这话,适才宴上,他就很想问了——这一整晚上,甄停云冷着脸,给她倒酒就喝,给她端点心便吃,旁的就再没有一句话。傅长熹一看就知道她是生气了,只是宴上人多,他怕自己开口一问反倒惹得甄停云动了情绪,这才忍到了现在才问。   结果,他不问还好,一问便像是捅了马蜂窝,一直安静着不出声的甄停云终于没忍住自己的火气。   她实在是气的狠了,言语在此时也显得苍白无力,索性便直接抬腿便往傅长熹身上踢去。   守在不远处仍旧注意着王爷安全的侍卫们:真的是很久没见到有人敢对王爷动手,哦不,是动脚了!   真的是活久见……话说,他们现在是要上去拦一拦,还是装看不见?   过了片刻,在场的侍卫们仿佛得了什么命令,皆是偏过头,只当自己是在看风景,除了风景之外就再没有看见什么了。 第84章 可缓缓归矣   甄停云原只是一时的怒不可遏又不知该如何言语,这才在盛气下踢了几脚。   其实,以她的气力,哪怕是用全力踢人,对于傅长熹来说也是不痛不痒的。所以,傅长熹根本就没躲,站在原地由着她踢着,动也不动的。   甄停云反倒因为动作剧烈,脸上渐渐涨红,竟还有些气喘吁吁。   这样剧烈的动作确实是很消耗力气和情绪,甄停云踢得脚疼,胸中的怒气不知不觉便缓和了许多,理智也跟着回来了。   只是,没等她平心静气的收回脚,脚上的绣鞋仿佛被傅长熹衣袍上的饰物勾了一下,然后顺着她踢打的余力,竟是被甩了出去。   只听“啪”的一轻响,绣鞋从半空低飞而过,落在了地上。   因着正值深夜,左右都是戒严的侍卫,寂无人声,绣鞋落地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甄停云的脸立刻就更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事实上,这绣鞋乃是慈恩宫的那些宫女们为了配上郑太后给的那条大红薄绡金绣牡丹的长裙,这才特特寻出来给人换上的。所以,这一双绣鞋也是大红刺绣牡丹的,鞋尖上绣着的牡丹富丽堂皇,栩栩如生,花蕊处甚至还缀着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珍珠,珠光莹莹,无论样式和颜色都是极精致漂亮的。只是,这绣鞋原也不是甄停云的尺寸,甄停云穿着还是略大了些。为此,甄停云还套了厚些的罗袜,这才能够勉强穿上。   偏偏,适才甄停云一时激怒,也顾不得脚上这双不甚合脚的鞋子,连着在傅长熹的身上踢了好几次,绣鞋也被踢得有些松垮,再被饰物一勾,很轻易的便被甩了出去。   哪怕傅长熹都是没想到这一节,不由一怔。   甄停云看了他一眼,又气又恼,索性不理他,自己将只着罗袜的右脚抬起了些,然后单脚跳着要去捡鞋子。   傅长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处手,把她按在了原地:“你别动。”   甄停云见他还敢拦自己,真想再踢他两脚。   “你别动,”傅长熹再一次重复,按着她的肩,一面说一面解释道,“你站这里别动,我去给你捡。”   甄停云撇过头去,不想正眼看他——哪怕傅长熹生得宛若天人,英俊无比,此时对她而言也是面目可憎。   傅长熹却是极认真的看着她。   满月时的月光浓浓,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乌发似也跟着微微发亮,她的侧颊却是雪雪白的,颜色像极了深夜才会绽开的昙花花瓣,柔软白皙,带着隐隐的芬芳,含着甜蜜。   只是,她的唇却是抿得紧紧的,仿佛是倔强的蚌壳,宁愿忍受苦痛折磨也不愿轻易打开自己,更不愿将内里那甜美多汁的蚌肉展露在人前。   傅长熹忽然便觉得心上好似被什么戳了一下,又软又酸,甚至很想伸手去抚摸那样冷淡的唇线,很想凑上轻轻的吻她的唇瓣。   好在,傅长熹克制住了——他还没有昏头,还有理智,心知自己这时候要是真敢凑过去,甄停云只怕也是真敢直接打他的脸——站着被踢几下倒没什么,可若是脸上挨了几下,那痕迹肯定是掩不住的,明日大概就没脸见人了。   傅长熹到底是个要脸的人,他克制住了自己,力道轻柔的按住了甄停云的肩头,认真与她道:“我去给你捡。”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还有些发酸,唇线紧抿着,挤出一句话来:“不用你!”   这是这日晚上,甄停云开口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听着紧绷绷的,仿佛还带着一点儿鼻音,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傅长熹听着难免心疼,心疼完了才反应过来——等等,适才站着挨打挨踢的不是他吗?为什么他反倒要心疼踢人的甄停云?   这个问题太难了。   傅长熹很快便略过不想,开口安抚这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姑娘,轻声道:“你要真气,也该把气往我身上撒,哪有这样自己气自己的?实在不行,等我把鞋子捡来,给你穿上,你再来打我、踢我?”   甄停云这才没声音了,她闷闷的想:算了,就让他去捡好了。   见甄停云不再出声,傅长熹也知道她这是默认了,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头,顺势又在她侧颊处碰了一下。   甄停云气得想要咬他。   傅长熹却是早有准备,只略碰了碰便连忙收回手,快步上前去,弯下腰将那落在地上的绣鞋捡了起来,先是用手拎着,然后又像是反应过来,轻轻的用指腹拂去沾在米粒珍珠上的灰尘,然后提着绣鞋,转头与甄停云一笑:“你看,我这算不算‘手提金缕鞋’?”   这是李煜给小周后写的诗,是写他们两人夜里约会的情景——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诗写的是小周后在夜里与李煜约会,她怕惊动人,悄悄的脱了金缕鞋,只着罗袜,悄步轻行。   而现在,穿着罗袜的是甄停云,提着绣鞋的是傅长熹。   傅长熹放低身段,如此自比,难免叫人生出一丝反差感。   哪怕甄停云满腔的怒火,被他这样一逗,到底还是没忍住,抿着唇笑了出来。   见她笑出声,傅长熹胸口一直提着的气也散了些,他提着绣鞋走回来,脚步跟着轻松许多,一直走到甄停云面前便又半跪了下来。   甄停云隐约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只着罗袜的右足跟着晃了晃,下意识的要往后缩。   傅长熹却是眼疾手快的伸出手,将甄停云还晃在半空中的脚抓住了。   就像是空手抓住了一只即将飞走的雪白幼鸽,他五指合拢,牢牢的攥着它,将它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哪怕是隔着罗袜,甄停云依旧能够感觉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以及手上灼热的温度。她好像是被烫到了,脚趾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下意识的要把脚往回缩。   然而,傅长熹却握的更紧了一些,他一手握着甄停云的后脚跟固定住不叫她乱动,一手拿着才捡回来的绣鞋,以不容置喙的坚决替她将绣鞋穿上。   等到绣鞋重新套回脚上,甄停云只觉得脸上都有些烫了。   好在如今是在夜里,她脸上神色原就不甚分明,此时又微微的侧过头去,更显得晦暗不清了。   傅长熹仍旧半跪着没有起身,抬起头看她模样,笑问道:“还踢吗?”   甄停云原是想要心平气和的与他冷战的,听到这一句,羞恼之间还是又踢了一脚。   这一脚的力道比先时要小的多,险些便要踢到傅长熹怀里,最后却被他双手抱住了。   甄停云气得脚收了回来,勉强气平,咬着牙与他道:“我要回家!”   傅长熹点头应了,这才站起身来,伸手要揽她的肩头却又被甄停云推开,最后只得退一步去牵她的手。   两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傅长熹叫了步辇来,两人一同坐着去了宫门口,然后便一齐上了摄政王府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因着他们在宫里的这一耽搁,夜色已然更深了,宫门外出了值班守卫的侍卫们更没剩下什么人。   所以,当马车驶动时,街道上早无行人,人声寂寂。甄停云把头靠在车窗边,甚至都能听到马车的车轮碾过石板时的声音以及马蹄的哒哒声,她垂下眼,在这样的声响中微微有些出神。   车里点着灯,灯光在她的脸上徘徊着,乌黑的眼睫毛只静静的低垂着,像是缀着一层细细的光,美不胜收。   傅长熹看着她大半张脸都别照得雪白,心下也是一软,不由出声问道:“现在不生气了?”   甄停云现在是一听到傅长熹这声音就觉得气闷,心里的火气仿佛是烧得正旺的火焰,使劲的往上窜顶着她的喉咙,喉咙隐隐的开始刺痛。她压着火,没去看傅长熹,只是闷闷道:“你别理我。”   傅长熹原本还想着:打都打了,折腾这么久,就算再大的气也能消了吧?结果,甄停云还真就气性这么大,至今还在生气。   见状,傅长熹也只得把自己早前想好的解释搬出来:“其实,身份这事,我是早就想告诉你的……”   甄停云闻言,终于回头看了傅长熹一眼,然后抬起脚对着坐在对面的他踹了一下,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别说话吗?!”她现在一听到傅长熹的声音就觉得好烦,更不想听他所谓的解释。   傅长熹伸手抓住了甄停云的脚踝,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安安静静的听我把话说完吗?”   甄停云想把腿收回来却又怕用力太过绣鞋会被挣脱,只得咬着牙道:“你先松开手!”   傅长熹松了手,然后朝她眨了眨眼睛:“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甄停云瞪着他。   傅长熹便厚着脸皮接着往下道:“我是早就想要告诉你的,只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甄停云觉得,自己所有的尖酸与刻薄在这一刻都冒了出来,她冷眼看着傅长熹,提醒对方:“那也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没和我说真话。”   傅长熹咳嗽了一声,不得不为自己叫屈:“我当时是真失忆了。”   甄停云:“真失忆了还能记得把自己的字说成名字?”她如今总算是知道傅长熹字元晦,越发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个傻子。   傅长熹有些尴尬,但还是接着解释:“……我当时就随便一说——再说了,当时我要不说我叫元晦,你不久要让我和马兰头一个姓了?”   甄停云:“那你到了京城,都已经想起自己在西山的别院了,肯定也记得名字了,为什么还不和我说?”   傅长熹:“我那时候还只记得年轻时的一些记忆,对于局势并不十分清楚,自然不会无端端的把你拉入危险之中。”   甄停云真心觉着傅长熹这张嘴可真是厉害——明明没理的是他,偏他就能把自己说的好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无辜得不得了,就连他骗人也都是不得已、是为甄停云考虑。   越是如此,甄停云便觉得越是生气,追问道:“那后来呢?我生辰那会儿,你应该差不多已经把事情全部想起来了吧?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傅长熹神色不变:“当时你就要考女学了,我做先生的当然应该以你学业为重。”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那,燕王妃给我送如意那回呢?你都与我说起提亲了,为什么不说?”   傅长熹:“……”   这一回,傅长熹是真有些哽住了,半天才道:“我说我忘了,你信吗?”   甄停云呵呵了,扭过头不去理他。   傅长熹只得自己凑上去,挨着甄停云身边坐着,与她解释道:“那时候你说喜欢我,我是真高兴。一高兴就忘了这事……事后,我是真想与你解释的,还把你的事告诉了惠国大长公主——倘若我不是真心的,不想告诉你身份,何必要将我们的事情告诉惠国大长公主?”   甄停云闻言,眼睫微微颤了颤。   为表自己的郑重,傅长熹又补充道:“一月前,我便叫人去北疆收拾东西,给你准备聘礼了。”   甄停云听到“聘礼”两个字,想起傅长熹都要提亲了居然还没说身份,气得没忍住又攥紧了拳头,狠狠的揍了傅长熹一顿。   不得不再说一遍:剧烈的动作确实是很消耗力气和情绪。   甄停云揍了一顿人,虽然知道傅长熹皮糙肉厚不怕揍,但那些闷气还是少了许多。   不过,揍完了人,甄停云还是要气一回傅长熹:“是我让你准备聘礼的吗?我有说要嫁你吗?”   傅长熹第一次哑口无言。   他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发现甄停云居然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要嫁他。   这一次,轮到傅长熹气闷了。   ********   傅长熹的马车还未到甄家,甄家上下却是已经得了裴老夫人叫人加急送来的消息。   虽然甄家上下并没有似裴老夫人那样亲眼看见摄政王牵着甄停云的手说出“王妃”二字,可他们的惊讶绝不下于裴老夫人。甚至,因为他们不曾亲眼见到那些情景,反倒是更加的不敢置信。   连甄老娘这做祖母的都觉担心,不免拉了甄父悄声询问:“早前不是说定了燕王世子的吗?怎么又变成摄政王了?”   虽然甄老娘也知道摄政王听着就比燕王世子更厉害些,可她也知道摄政王乃是皇帝以及燕王世子的叔叔,一听这辈分就知道年纪肯定不小,在她想来说不得就是个糟老头子,那孙女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好。   这要是别人家的姑娘被王爷看中了,甄老娘肯定要说这是好事,是姑娘家有福气,说不定还要和人家道贺,啧啧称叹,又羡慕又嫉妒的。可这换了甄停云,甄老娘哪里放得下心,又担心又害怕的,生生急出一脑门子的汗。   甄父自然也看出了甄老娘的惶恐不安,虽然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却还是要强撑出笑容来安慰自家老娘:“摄政王未及而立,龙章凤姿,英明神武,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倘他真看中了停姐儿,也是停姐儿的福气。”   甄老娘头一回不信儿子的话,但还是多问了一句:“……这个年纪,怕不是要叫停姐儿去做后娘吧?”   甄父忙道:“摄政王至今未婚,也无子嗣。”   甄老娘更替孙女担忧了:“别是有什么毛病吧?”   甄父恨不能去捂住甄老娘的嘴,沉声提醒道:“娘,那是摄政王!”   甄老娘只得闭了嘴,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咱们二丫头啊?”   这个问题,甄父回答不了。事实上,这也是甄家上下所有人心里的问题。   甄父与裴氏亦是满腹怀疑,实是难解。   甄倚云还记得里的摄政王终身未婚也未有子嗣,所以方才推了燕王世子上位。连载的时候,还有许多读者在评论区里猜测这位摄政王为何会如此选择——是有隐疾,不能人道?是有早死的白月光,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不爱红颜爱蓝颜,索性不娶王妃不留子嗣?又或者单纯就是个给燕王世子让位的工具人……   所以,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甄停云?   事实上,甄倚云至今还记得当初在西山别院那里见到摄政王时那种被闪电击中的震惊感,哪怕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摄政王那张堪称完美的脸……等等!西山别院!   甄倚云一念及此,忽然伸手抓住了裴氏的袖角,不敢置信的道:“娘,你还记不记得,停云那个在西山有别院的先生?”   顿了顿,甄倚云补充道:“就是那个在停云生辰上,给她送了一箱子东西的。”   这么一说,甄父和裴氏立刻都想起来了——毕竟,那时候人家都把《女史箴图》这样的无价之宝都送了来,实是令他们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甄父原是毫无思绪,听了甄倚云这一声提点立刻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连忙转目去看甄老娘,追问道:“娘,停云那个先生,您不是也见过吗?还记得是什么模样吗?”   这么一说,甄老娘倒是想起来了,一面回忆一面道:“这都好几个月了,你忽然问我,我也记不太清了。就记得好似长得不错……”   甄倚云真心怀疑甄老娘这是故意拿乔了——倘甄停云那先生真是摄政王,那样的容貌,甄老娘怎么可能不记得?   只是,裴氏和甄父都在边上,也没出声,只等着甄老娘回忆。   甄倚云只得忍着等着。   不过,傅长熹那脸也确实是让人难忘,甄老娘想了一会儿便记起来了,只是一时不知除去“好看”二字后又该如何形容,最后终于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他叫元晦!”   甄父立时便应声:“摄政王字元晦。”   这就没错了。   甄倚云终于找到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所以,摄政王应该就是二妹妹的先生。这回想必也是为着在北蛮使者面前护住二妹妹,这才故意和那些人说她是自己王妃的吧?”   不得不说,甄倚云这说法至少是比摄政王真要娶甄停云为妃要来得有说服力——摄政王都这般年纪了,至今不婚不嗣,必是眼光高绝,总不至于看上甄停云这么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吧?   裴氏也觉长女说的有理,微微颔首,随即又蹙眉:“可,这般一说,虽然停云不必嫁去北蛮,以后可怎么办?”   “无事,王爷既是停云的先生,说不得便会给她相看。现下想来,当初燕王妃看中停云,也许就是因为王爷从中说合。”甄父想了想,又道,“若见着王爷,还是要多谢他对停云的教导,也多谢他此回出面解围——当年宁国大长公主和亲北蛮,没几年便过世了,倘停云就这么嫁过去,只怕也熬不了几年。”   裴氏连忙道:“这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她就算再不喜欢甄停云,那也是她亲生的女儿,自然也是不忍心送去北蛮被人糟蹋的。   家中几人正说着话,忽而便听得外头通禀声——   “老爷,老太太,太太,大姑娘,王爷送二姑娘回来了。”   闻言,甄家上下再坐不住,连忙起身往门外迎去。   傅长熹已是下了车,亲自扶了甄停云下来,见了急匆匆赶来的甄家众人,他的脸色也是淡淡的。   甄父连忙领着人上来见礼,一叠声的谢了傅长熹送女儿回来。   甄倚云立在后头,瞥见傅长熹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不由便抿着唇,笑问道:“这天黑路远的,倒是麻烦王爷送家妹回来了。既来了,不若入府喝杯热茶,略坐一坐?”   傅长熹闻声看过去。   甄倚云的脸立时便红了,幸而如今夜色正沉,她手里还提着灯笼,那一点绯色恰似火光映在脸上。但是,她还是在傅长熹的目光下微微低头,似是不胜娇羞。   傅长熹却是不为所动的收回了目光——他早就从暗卫处知道了不少有关甄倚云的事情,适才也是有些好奇这个一直刁难甄停云的姐姐是何面目,这才看了一眼,很快便兴味索然的收回了目光,转目看向甄父,淡声道:“本王就不多留了,明日便遣人来府上提亲。”   说罢,他生怕甄停云出声反对,再没多看甄家人一眼,快步上了马车,立时便要离开。   事实上,甄家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们都被傅长熹这一句话给砸晕了,仿佛是一道打雷打在天灵盖上,整个人都被这道雷炸的焦麻生疼,整个人晕乎乎的——   提,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我不嫁!   傅长熹:不管,反正我要先提亲。   第85章 提亲这件大事   一直等到傅长熹的马车彻底不见踪影,众人那被大雷击中的脑子仿佛才慢慢的反应过来。   甄父看了看左右,还是主动开了口:“算了,回去说话吧。”有些话,这站门口也不好说。   甄停云点点头,也无异议。   于是,甄家一行人这才提着灯笼回了主院正房,很快便打发了边上伺候的下人,裴氏亲自把门窗合上。甄父则是伸手扶着甄老娘在上首坐了,他和裴氏两人则是挨着坐在下手位置。   待得坐稳了,甄父才抬眼去看自己一向不甚注意的小女儿,犹豫着开口问道:“你和摄政王……”   说到一半,甄父语声微顿,斟酌着词句,难得郑重的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氏此时倒是端出慈母模样,嗔了甄父一眼:“自家女儿,你摆这脸色做什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啊……”说着便拉甄停云在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既摄政王说了明日便要派人提亲,你总得与我们说个清楚,也好叫家里人心里也都有个底。”   甄停云还真不大适应裴氏这样的慈母模样,下意识的将手抽了回来。   裴氏脸上微变。   甄停云则是顺势将自己和傅长熹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她如今也知道了些事情,心知傅长熹当时浑身是伤的被马驮回来指不定就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刺客,这种涉及隐秘的事情总不好往外说——这屋子里,除了甄老娘外还真没有能叫她完全相信的。   所以,甄停云还是将两人的事情稍加修饰,半真半假的说了:“就是在路上遇见的,当时王爷赶路匆忙,丢了一袋金子要买我的马,后来正好遇着大雨便又回了客栈。当时我也不知道王爷的身份,见他骑射颇佳便想着拜他为师,索性便把那袋金子还了他。王爷大概也是见我诚心可嘉,虽没有直接应下拜师之事但还是看着教了一些。后来,雨停了,我与王爷皆是要往京城去的,正好结伴赶了路………”   编到一半,甄停云正想往下说却又想起当时边上除了护送她们上京的镖局外还有甄父派来的林管事。她这谎话编的再好,若是甄父想起来了,回头一问林管事肯定就知道了……不过,甄父在朝为官,想必也知道“臣不密失其身”的道理,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往外说的,反倒要封了林管事的口,这事只要裴氏和甄倚云不知道应该也没事。   脑中想了一回,甄停云心情稍定,这才接着往下编:“后来,入京后我与王爷便也不怎么联系了,也就是偶尔在西山别院见过几次面。只是我一直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是今晚上方才知道的。”   甄倚云听着,一颗心仿佛是猫爪一般的疼痒,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这才维持住了面上的镇定。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的咬了咬牙,几乎咬碎一嘴银牙:他们居然是因为那匹马才认识的!要知道,那匹马可是甄倚云当初为了在裴氏和甄父面前表示自己的长姐风范,这才让人送去的,谁知居然反倒成全了甄停云和摄政王!难不成,她反倒成了这两人的红娘?!   一想到处处,甄倚云忍不住的就攥紧了手掌,指甲抵着掌心,几乎要掐破掌心的嫩肉。   如果能够穿回过去,甄倚云一定要掐死那个要送马的自己——送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送马?   可是,此时此刻,屋中的其他人更没有意识到甄倚云的满心的悔恨怨念,甄父和裴氏乃至于甄老娘都在想着甄停云的话。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自甄停云回京之后,为了要考女学一直都是闭门读书,出门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以甄停云早前的表现来看很可能是真不知道摄政王的身份………   正因如此,甄父心里难免还是有些纠结,不由低声问道:“既然摄政王原是有意收徒,为何又会说起提亲之事?”   摄政王若是派人提亲,甄家上下肯定是不敢,或者说不能拒绝的。   更何况,这满京城的未婚男人里,只怕还真没有比摄政王条件更好的了。女儿能够得此夫婿,自然也是天大的好事,简直堪比天上掉馅饼。可甄父到底是做父亲的,既担心女儿也担心这馅饼太大会噎死人,难免要多问一句,毕竟甄停云之前都是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两人显是师徒感情,估计也就差了个拜师礼而已。既如此,怎么忽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摄政王多年不婚,如今忽然起意要提亲娶妃,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甄父越想越觉里头另有隐情,简直要担心死了。   甄停云却是十分干脆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因为入京前做了那么个梦,甄停云对着父母并没有梦里的孺慕向往,反倒能够挑出身份,更加理智的看待那些人。   有时候,人并不是单纯能用好坏来形容的,人性也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便如甄父,他确实是对自己这个女儿怀着父爱的,也确实是尽量想要弥补她,可这些父爱比起其他的人或者事就显得太过微薄了些,比不上他的仕途,比不上他的爱妻老母,也比不上他看着长大的一对儿女……所以,甄父此时虽心里担心,关切的问上一句,可真等到傅长熹派人来来提亲,他估计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的。   正因如此,甄停云很谢谢他的关心,但也懒得与他多说。   甄停云这样一问三不知的,裴氏心里难免埋怨女儿不够贴心,甄父却是满腔的担心,想了想,只得与甄停云说了一句:“要有什么事,一定和爹说。”   裴氏忍不住推了他一肘子。   甄父又把那些话给咽了回去,叹气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扶你祖母回去休息吧。”   得了甄父这话,甄停云这便上来扶甄老娘起来,起身出门去了。   甄倚云倒还留在屋里,她心里心里忿忿,憋了团火,正想着开口离开,忽然便又听到甄父开口说了她一句:   “倚云,摄政王的身份不必我说你也是知道的,下回万不可再似今日这样胡乱插嘴了——今日是摄政王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倘他心情不好要与你计较,咱们家只怕也是不够他迁怒的。你这年纪,都要论婚假了,也该知道轻重,知道自己身份了!”   早在之前,甄倚云胡乱插嘴,不知轻重的请摄政王入府时,甄父就想训斥长女了。只是那会儿他心里更操心甄停云的婚事,也顾着长女的自尊,这才把话压了下来,一直等到最后,等到甄停云和甄老娘都走了,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甄父的这点儿用心,甄倚云这做女儿的却是半点也感觉不到的。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登时便红了,又羞又恼的:果然,父母也都是势利眼。平时嘴上说着多爱自己,甄停云一攀上王府,他们就把自己这个长女丢到脑门后头了!甄父这话说的,好似甄停云能够与摄政王定亲,她这做姐姐的却连与摄政王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想着,甄倚云眼里立时便涌上来了泪水。   裴氏看着心疼,连忙道:“倚云她还小呢,不懂事,也不是有心的。”再者,她心里觉着摄政王既然都说了要提亲,想来也不会计较长女这点儿失礼。   甄倚云听着这话却是连着裴氏都给怨上了:裴氏这亲娘也就嘴上说得好听,适才还一脸亲切的拉着甄停云坐边上却根本没顾上自己这个还站着的长女,如今倒是知道出来装好人了!   甄倚云真心觉着自己的这对势利眼父母就是在装红脸白脸!   果然,裴氏才说完,甄父便又不甚赞同的摇了头,道:“咱们家与王府门第差距太大,王爷不嫌弃自是停姐儿的福气,咱们家却不能看不清自家位置,更该注意些。礼不可废……”   这后面的话,甄倚云听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甄父一口气堵在胸口里,差点没被噎着,裴氏却是不觉叹了一口气。   甄父便说她:“都说女儿都是债,留来留去留成仇!倚云这年纪,你也早点给她把亲事订下吧?我瞧她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裴氏忙道:“我自也是这么想的,可……可也得有合适的人家才好。”   甄父便道:“也别太挑了,停云这都快定下了,她做姐姐的不能拖太久。”   裴氏连忙应下,心里却是愁的很:虽然自燕王府给自家送了如意,那个姓邹的便没了声音,长女下水救人的事似乎也掩过去了。可到底是不一样的,至少裴氏心里就十分没底,生怕这事会被人揭出来——若是碰着好些的人家,她肯定要担心对方会从燕王府处得知些内情;若是碰着不好的人家,她又觉得委屈了长女。   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可不就把长女给耽搁了。   这日晚上,裴氏和甄父各有心事,一会儿想一想据说明日就要上门提亲的摄政王,一会儿又想起长女一直定不下来的婚事,真真是一整晚都说不着。   比起裴氏和甄父,甄停云这当事人反倒十分镇定,她扶着甄老娘回了对方的院子,便撒娇道:“祖母,今晚上我留这儿睡吧?”   甄老娘憋了许多话想问孙女,自是点头。   所以,等到祖孙两个洗漱完了,一起躺在被窝里,甄老娘这才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想着甄父说的摄政王至今未婚也未有子嗣,心里便很是担心孙女儿,“我听你爹说了,摄政王这二十好几了也没娶妻生子的……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甄老娘久在乡间,多少还是听说了些乡间八卦,听说有些人家就喜欢娶些个家底薄没根底的姑娘,无论怎么欺负,人家娘家对上那大户也不敢多话……甄老娘就是担心孙女嫁过去受罪,拿手摩挲着孙女的脸颊,低声道:“要真有事,你与祖母说,咱们家也不是那卖闺女的人家。实在不行,咱们回老家便是了。”   甄停云听着,眼眶都有些湿了,忍不住把头埋到甄老娘怀里。   原本,甄停云在马车上一时生气说了不嫁,可气消了后倒是明白过来:倘她不嫁傅长熹,只怕京里头也没有敢娶她的人。   这么想着,甄停云到底还是不忍叫祖母这般年纪还替自己操心,在人怀里蹭了蹭,这才闷声应道:“没有,他是真心想要娶我。之所以之前耽搁了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他年轻时发过誓,说是一辈子不成婚不留嗣。他说,他也是遇着我才起了成婚的念头。”   这话,甄老娘听着心里挺美,觉着孙女真是有福,可还是忍不住提点她:“这男人的嘴,可不能全信。”   甄停云点点头。   顿了顿,到底还是有些狐疑,甄老娘不禁问道:“他有没有说,当初是为什么发誓的?”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候,傅长熹这誓言简直算是可怕了,甄老娘听着都觉怪吓人的,难免要担心这就是对方扯出来哄骗自家小孙女的借口。   甄停云摇摇头——当时她还只是想着彼此了解了解,一步步慢慢来,自然没有多问。   甄老娘便说她:“这都要说亲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多问问。”   甄停云一拉被子,哼哼着道:“不说了,我要睡了。”   甄老娘拿她没法子,只得替她掖了掖被角,又温声道:“好好好,早点睡。明天王府指不定真就派人来提亲了。”   甄停云一听这个,都要气闷睡不着了。   甄老娘却是没在意小孙女这反应,她也拉了拉被子,跟着躺了下来,心里盘算着:虽然不知道摄政王这发誓的事情是真是假,不过既能说的有板有眼想来也不会太假。这么看来,摄政王应该也没大毛病。虽说年纪大了些,可瞧那模样也是真好。再说了,孙女一嫁过去就是王妃,是能够当家做主的,上头也没公婆,哪怕是太后和燕王妃这两个做嫂子的也不好多管摄政王这弟弟家里的事情,这日子肯定是很轻松的……   想着想着,甄老娘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甄停云翻了个身,回头看着甄老娘:“祖母,您又怎么了?”   甄老娘喜孜孜的道:“哎呀,你这马上就要成王妃,我也要成王妃她祖母了………我这一想起了,就觉着心里美得,都要睡不着了!”   甄停云沉默片刻,伸手又拍了拍甄老娘:“都这么晚了,还是赶紧睡吧。”   甄老娘却是说越说精神,不禁道:“说起来,当初你救了王爷,我也瞧了,就知道他这模样肯定不是偷马贼,肯定是个身份的!我当初怎么说的!”   甄停云都没好意思提醒甄老娘,当初她为了省房钱差点没把还受着伤的傅长熹赶去和林管事挤一间。   所以,甄停云也只得又拍了拍甄老娘,低声道:“好了,祖母,赶紧睡吧。明儿还有事呢。”   这么一说,甄老娘也闭上了眼,嘴里碎碎念道:“也是啊,明天王府说不定就来人了!”   哎呀,一觉醒来,她老人家就算是王妃她祖母了呢……   甄老娘满面是笑的闭上眼睛,感觉连梦都是甜滋滋的,睡得特别香甜。   ************   对于这门亲事,王府里也有一番对话。   傅长熹既是说了明日就来提亲这事,心里自然不是一点筹划都没有。他坐着马车回了王府,抬步入了前厅,便看见了正坐在厅上等他回来的惠国大长公主——宫宴那会儿,惠国大长公主听弟弟直接唤了“王妃”便猜着他这回是真的动了娶妻的心思,思来想去还是直接来了王府等人,赶紧把这事给敲定了。   傅长熹自是知道这长姐的心意,此时见了人也是难得神色温和,开口一句便是:“我的婚事,还需皇姐费心了。”   惠国大长公主听着这么一句,就如同吞了灵丹妙药一般,身心舒坦,嘴里则是习惯性的抱怨:“我早说什么来着?你要是早与我说这事,我也能早些帮你准备。偏你这嘴跟蚌壳似的,硬是憋到现在才说。你这冷不丁的,我这儿准备起来还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呢。”   傅长熹闻言不由一笑,他抬步在惠国大长公主边上坐下,抬起手,亲自给她斟了一杯热茶,低声道:“我和甄家说了,明儿就去提亲。”   惠国大长公主才从他手里接了那茶,还没喝上一口便听到这话。她情不自禁的抬起头,面上略有惊色,瞪他:“你,你这也太急了!”   其实,傅长熹也就是一时情急——那时候,甄停云和他赌气,在马车上说什么“是我让你准备聘礼的吗?我有说要嫁你吗?”的话,他心里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下了车正好看见甄家那些人,索性便快刀斩乱麻的把事情给说了,省的日后再出事情。   只是,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自然不能反悔。   傅长熹略作沉吟,还是很要脸的给自己寻了个借口:“如今那北蛮使臣还在,我既是在宴上说了这是我的王妃,总还是要把话给圆了的。这婚事,早定下来,我也能早些安心。”   惠国大长公主不懂这些政事,听傅长熹这么说好似也有道理,便只得叹气:“也不知太后怎么想的,无端端便又说起和亲这事。”她做公主的,尤其是当年还出了宁国大长公主这样的事情,眼睁睁的看着妹妹年纪轻轻就在北蛮过世,心里是很看不惯和亲这种事的。尤其是,郑太后这回偏偏就点了甄停云出来,哪怕是惠国大长公主也不得不多想。   提起郑太后,傅长熹脸色也有些冷,淡淡道:“不过是想给我添堵罢了——郑家那些人,也就这点儿手段了。”   惠国大长公主正喝茶呢,听到这话,险些被呛到——不得不说,傅长熹亲手给斟的茶,她可能还真没什么福分喝。只是,惠国大长公主也是服了自家弟弟的脑子,人家郑太后对甄停云分明就是暗含嫉恨,只怕是还记着当初郑家和傅长熹的婚事,偏偏傅长熹真是半点都没看出来,更没放在心上。   可惜这时候也没有直男这一说法,所以惠国大长公主也只能说自家弟弟脑子里缺根筋。这些念头在她的心里转了一转,她最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这种事,没挑破的时候自然无动于衷,就怕自己冒然挑破了,傅长熹反倒因此注意起郑太后来。   所以,惠国大长公主只提醒了一句:“郑家不怀好心,你也得有点准备,多护着那甄家姑娘,不好再叫她为你的事受罪。”   傅长熹微微颔首:“这事我自是知道的。”   顿了顿,傅长熹有些疑惑:“我们不是说提亲这事吗?”   惠国大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今天也没被弟弟气死了也是长寿了。她也不喝茶了,把茶盏往案上一搁,随口便道:“这样,既然你这样心急。我明儿代你去甄家,先去给你们换庚帖,算一算八字,算是把这婚事定下。至于成婚吉日,你也别太心急——人家姑娘都还没及笄呢,少不得要再等个一两年的。”   傅长熹心知也是这么个理,也没多说什么,难得恳切郑重的道:“那就有劳皇姐了。”   说完了这婚事,惠国大长公主简直都有种老闺女要出嫁的喜悦,一时儿眼眶都要红了,不禁抬手抚着傅长熹的肩头,低声与他道:“若父皇和皇贵妃在,看到今日,看你放下旧事,娶妻生子。他们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她心下酸软,到底还是没提宁国大长公主的事。   傅长熹微微阖眼,那张英俊的脸庞似也静默了一瞬。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知道的,皇姐。”   惠国大长公主一时潸然泪下,既有悲伤又有欢喜。过了一会儿,她拿帕子在脸上擦了擦,一扬头便笑开了,说起话来依旧是皇室公主的清朗明快,浑然没有适才的悲伤,只是笑:“好了,这事你就交给我,我这准备了这么多年总是要把你的婚事办的妥妥当当。”   傅长熹只得又跟着起身,道了一回谢。 第86章 神一般的速度啊   虽然,傅长熹离开前已经说了,第二日会让人来提亲。   可甄家上下还真没想到第二日上门来的竟然是惠国大长公主。   自以为做足了准备的裴氏听说来得是惠国大长公主,多少也生出些局促来,连忙又唤人去把甄停云叫了来——虽然说,这种定亲的事情不好叫甄停云这么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参与,可惠国大长公主这都亲自来了,肯定还是要出来迎一迎,给人过个眼的。   只是,甄停云却是顺道把甄老娘也带了进来。   裴氏见了,微微蹙眉——她不让甄老娘出门,倒也不全是因为那些婆媳间的问题,主要也是因为甄老娘不知道京中规矩,不懂交际,就怕她失礼人前,丢了甄家的脸。   甄停云自然是看出了裴氏的不喜,便温声解释道:“娘,大长公主肯定是知道咱们家事情的。这次她亲自过来,显是诚意十足,倘祖母这时候都不出面,就显得咱们家太失礼了。若大长公主不计较还好,若是计较起来,只怕面上不好过。”   裴氏听她这般说,这才勉勉强强的点了头,又特意叮嘱甄老娘:“惠国大长公主身份高贵,娘您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一定要先在心里过一遍。”   其实吧,除去当初路上见过不知身份的摄政王傅长熹外,惠国大长公主这身份乃是甄老娘往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忽然就要出门来见这样的大人物,她心里还是有些慌的。   她来京后便一直不怎么出门交际,只在自己院里呆着,过自己的舒坦日子,更没想过出来给儿子添乱,如今忽然要出门见公主,心慌之余又有些怕。   偏偏,甄停云亲自来她院里请她,还说什么“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大事,祖母可得替我把把关”,甄老娘便是心里在慌再怕,肯定还是要撑着这口气,随孙女一起过来看看的。   这会儿见着裴氏这怀疑的目光,甄老娘那点儿心虚反倒压下了,来了劲儿,撇了撇嘴,哼哼着道:“我又不是小孩,这点儿事还用你来教?!”   甄老娘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也给自己鼓劲:她也是见过摄政王的人了,马上就要做王妃祖母,可不能被这点儿事情给吓着。   所以,等到见着惠国大长公主时,甄老娘面上倒还十分稳得住。   惠国大长公主早就查过甄家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甄老娘不过是乡间村妇,如今见她这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是高看了几分,暗道:青年守寡却能养大一个进士儿子,甚至带出甄停云这样的孙女,果然也还是有些本事的。   当然,惠国大长公主此来,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甄停云身上。当她把目光转向甄停云时,那张一向冷淡矜持的面容上似也露出了笑容。   事实上,甄停云此前也算是见过对方两次,一次是在赏莲宴上,一次是在宫里。这两次里,惠国大长公主都是浑身绫罗,珠光宝气,既高贵而不显傲慢,既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她几乎符合了大部分人对于公主的想象。   然而,这一次,惠国大长公主却更像是个长辈,她含笑着看着甄停云上前来,不待她敛衽行礼便已抬手扶了起来,反到是伸手把甄停云拉到自己的身边,一边看一边笑:“我就说,长熹的眼光是再不会错的。我见过这么些姑娘,就再没见过这样可人疼的……”   甄停云很有自知之明,听到惠国大长公主这毫不掩饰的夸赞,只觉得脸上发烫,微微垂了头。   这个年纪的姑娘,原就是肌肤透白,如雪似玉,微微一点霞色便是最好的颜色。   惠国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里倒是更添几分喜欢,只是难免又觉甄停云年纪太小——这姑娘都未及笄,娇嫩嫩的,面皮也薄得很。哪怕惠国大长公主偏心自家弟弟也不得不承认:以傅长熹的年纪和经历,这简直都算是老牛吃嫩草了……   不过,这么多年了,也就只一个甄停云能叫他起了成婚的念头。   这么一想,惠国大长公主也没了挑剔的心,反倒拉着甄停云问了许多问题,比如说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女学里的学习累不累等等。   甄停云自然是一一应了。   惠国大长公主十分满意,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鬓角,终于拨出一点儿空闲来与裴氏说话:“往日里我常听人说起你家大姑娘的才名,今儿见了停姐儿才知道贵府也不止一个才女,可见是家学渊源,教养用心。”   这话说的裴氏都觉脸上发烫,毕竟甄停云自小便随甄老娘在乡下长大,真要说“家学渊源”或是“教养用心”,裴氏这亲娘还真有些担不起。甚至,裴氏都有些怀疑惠国大长公主此时这样说是想讽刺她——毕竟,以惠国大长公主的身份,恐怕是早就知道了甄停云是如何长大的。   只是,哪怕怀疑惠国大长公主是暗讽,裴氏也不得不面上含笑,仿佛什么也没听出来,只是点头:“也是她自己努力,上进好学,我们做父母的其实也帮不了许多。”   惠国大长公主便顺着这话很是夸了甄停云一番。   甄停云初时还有些羞赧,听到后头就感觉惠国大长公主口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也就慢慢适应了。   说起来,甄停云也算是见过几个皇室女眷了,郑太后美艳绝伦却是个笑里藏刀的,燕王妃端庄文雅颇有几分才气,小郡主看似清冷倨傲实则心事简单;惠国大长公主却是雍容端庄,当她冷淡待人、吝于言辞时,旁人只会觉得她是矜持高贵,若是她愿意开口,语声轻快,言辞恳切,落落大方,那样自然而然的亲近,不知不觉间便能令人放下戒心。   便是甄老娘这样初时有些惶恐的,说着说着也放开了,还与惠国大长公主说起了甄停云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儿,时不时的哈哈大笑。   惠国大长公主原也是想多了解些甄停云的事情——傅长熹光棍了这么多年,好容易要娶妻,做姐姐的也不挑拣门第容貌乃至于年纪,总还是要知道些对方的品性。   故而,惠国大长公主本就是有意引得甄老娘多说一些,等她把甄停云那小时一二三四事听得差不多了,这才终于进入正题:“昨儿宫宴上的事情,你们想必也都是知道的。长熹他的意思是:如今北蛮使臣尚在京中,这事还是要早些定下才是,省得又惹非议。我做姐姐的便厚颜与他讨了这桩事,亲自上门来讨府上二姑娘的庚帖。”   裴氏对此早有准备,自是无有不应。   如此,两边交了庚帖,惠国大长公主仔细的看了看手中的庚帖,心下十分满意,温声道:“我知道停云还未及笄,如今还在学里。待得合了八字,必是会叫钦天监算好两年后的吉日,等到停云她女学毕业,正好能够办婚事。”   裴氏原还以为摄政王这般年纪必是急着娶妻,到还真没想到傅长熹竟还给了两年时间,不由道:“那就太好了。”   有这两年时间,至少可以给长女甄倚云寻门好亲事,也方便给小女儿准备嫁妆——原本,当初甄停云考上女学,硬是从她手里要了那个庄子去,裴氏当时便在心里赌气,想着她既这般有主意,自己做娘的日后也省了给她添嫁妆的功夫。偏偏,小女儿出人意料的攀上了摄政王,这亲事原就是高攀,裴氏自然不敢真拿一个庄子或是一个铺子来糊弄人,只得更费心准备,心里估摸着怕是要赔上半幅家底了………   不过,眼下虽是赔了半幅家底,可甄家出了个王妃,这里头的意义哪里又是银钱所能衡量的?   裴氏算得极清楚,心里更是十分看重这桩婚事,得了惠国大长公主的话自然更是心里欢喜。   这头,惠国大长公主带着庚帖欢欢喜喜的走了,裴氏一面送甄老娘回院里休息,一面叫人备车,说是要带甄停云去一趟裴家。她如今待女儿颇是亲热,少不得要仔细与甄停云解释:“多亏你外祖母昨儿捎了消息回来,家里上下有了心里准备,这才没在摄政王面前丢脸。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你外祖母舅母她们没有不担心的,既然如今事情也定下了,还是得过去说一声,好叫她们放心才是。”   当然,裴氏私心里也有些想要带女儿回娘家显摆的意思——虽然甄父这些年脚踏实地,步步高升,仕途也算顺利,可甄家到底是及不上裴家的,裴氏这出嫁女回了娘家总是能够很轻易的察觉到这其间的差距,对着娘家嫂子都不敢摆小姑子的架子。如今,女儿与摄政王的婚事定下,她做娘的也能扬眉吐气了。   甄停云原是不想去的,只是想着宫宴前后裴家已经裴老夫人对她的照顾,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裴氏高高兴兴的带着女儿去了一趟裴家。   这一日,裴老太爷都在,除了裴如松这个长孙,家里的晚辈他都是懒得去管。只是听说了摄政王与甄停云的事,裴老太爷再回想起早前摄政王种种难以理解的行为,居然一瞬间就悟了。   故而,听说女儿带了外孙女来,裴老太爷少不得抽空见一见,还得拉了裴氏这不省心的敲打几句,让她先回后院去。   然后,裴老太爷又温声与甄停云说了几句,忽而笑道:“当初明珠讨了你考试凭证的事情,也是多亏摄政王提点了我一声,我才知道这事,为此也教训了你的母亲。”   裴老太爷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在外孙女面前邀功。他与甄停云说着话,声调乃是长者特有的宽厚温和:“停云,我虽不知你与摄政王的事却也能看出殿下他对你是真上了心——哪怕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为你花了许多心思,做了许多事。我知道你如今与摄政王在身份、年纪、见识上都有极大不同,也许日后会有摩擦,又或是起争执。但是,你要记着姻缘难得,多想一想他对你这份心。男女相处,最要紧的便是彼此体谅,彼此信任。”   甄停云点头应了。   裴老太爷也没多说,摆摆手:“行了,去后院见你外祖母还有舅母吧。”   等到甄停云去了后院,拜见了裴老夫人、裴大太太还有裴二太太,后院里又有一番闹腾,裴大太太甚至还拉着裴明珠上来为着当初凭证的事情道歉。   甄停云早就忘了那些,自不在意。   裴大太太这才放心了些,面上倒是待她越发的亲近。   一番的热闹,等到甄停云从裴家回来时,天色都要黑了。裴氏喝了些酒,有些晕晕的,靠在马车上与女儿说话:“你大表哥明年春闱,我瞧着也十分不错,与你姐姐也是十分般配了。你说,要不我就与你舅母说一说他们的事情?毕竟是表兄妹,小时相处也不错,肯定不会为着姓邹的事情为难你大姐姐。你外祖母还有大舅母又一向疼她……”   裴氏越说越上头,恨不得立时就叫马车转回裴家,去和裴大太太将这事定下。   甄停云却是给她浇了一盆冷水:“舅母一向心高,这才把大表哥的婚事拖到了现在,否则以大表哥的人才品貌哪里又会说不上亲?”   这话,虽然委婉但也明白说了:只怕裴大太太看不上甄倚云。   裴氏闻言只觉气闷,沉默片刻方才抬手掀开车帘,夜里的凉风吹在她脸上,她清醒了些,心知小女儿这话不是没道理——两家这般关系,倘裴大太太真有心,早就说了。只是,裴氏嘴上还不肯服输,不禁道:“如今你与摄政王的婚事都定下了。你姐姐又是这般的品貌,难道她还看不上?”   甄停云道:“若舅母真只看权势地位,燕王府小郡主不是更好?”   裴氏顿了顿,到底没话了。   甄停云见着裴氏这模样也觉没趣——孩子都是自家的好,裴大太太自是没瞧上甄倚云,可裴氏往日里只怕也没瞧上裴如松,光想着把长女嫁去公卿侯府了,直到如今甄倚云婚事成难,这才想起娘家侄子…………不过,甄倚云估计也是看不上裴如松的——毕竟她是现代人,近亲不婚嘛。   这么想着,甄停云又给裴氏递了个台阶:“要不,这事还是先问问姐姐的意思吧?”   “也是。”裴氏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多少有些疲惫,“你姐姐一向心高,我瞧她还有些放不下燕王府的事情呢……”   对于甄倚云那要做皇后的雄心壮志,甄停云也懒得多说,只随口应了几声。   裴氏想了想,没再说下去。   ********   这样在家过了几日,很快便又到了要上女学的时候。   回想这放假的几日,甄停云都觉世事变迁得太快了——女学就放了五天的假,结果这五天里,她参加了宫宴、差点被嫁去北蛮、知道了傅长熹的身份、定了亲事………   想起这些,甄停云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做梦一般,很不适应。   傅长熹倒是很适应,既然他和甄停云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过来看看未过门的王妃也不是大事。而且,无论是他摄政王的身份,还是甄停云未来夫婿的身份,甄家的下人都是不敢拦的,立时便跑着去把自家二姑娘请了出来。   甄停云看见傅长熹的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时,心里就更不适应了。   傅长熹看着到如往日一般,听见脚步声便主动掀开车帘,见是甄停云来了,便与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过去了。   傅长熹拉她上了马车,便道:“知道你今日要回女学,我来送你一程。”   甄停云看着面前这人,想起他隐瞒欺骗自己的那些事,一时也端不出好脸色。   傅长熹心情颇好,也不计较甄停云的这冷脸,反到是转口吩咐甄家下人将甄停云要带去女学的东西都拿出来,一起捎上。   下人自不敢耽搁,亏得那些东西都是昨儿便收拾出来的,此时得了摄政王的话,自是立时便都提了出来,送上马车。   甄停云犹在垂死挣扎:“不用你送,我自己去就行了。”   傅长熹把她的那些包袱都搁车厢里,这才挨着她坐下,牵了她的手在掌中摩挲着,语调是难得的温柔:“我们这都定亲了,送一送又有什么关系?再者,你马上就要回女学,下回放假还不知什么时候……”   “九月九,重阳节。”甄停云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傅长熹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甄停云道:“下回放假是在九月九。”   傅长熹:“……唔,到时候宫里应该也会摆宴,要我带你去吗?”   甄停云想起郑太后,不由得便摇了摇头:“不用了。”她现在差不多能够猜到郑太后对她不善的原因,自然不想再去自找麻烦。   傅长熹见她还有些闷闷的模样,不禁伸手戳了戳她有些气鼓鼓的脸颊。指尖触感软滑,他心下也跟着一软,面上神色跟着一缓,笑问道:“不生气了?”   说话间,傅长熹又在甄停云颊上戳了戳。   因他的指甲一向修剪得宜,戳在人的脸颊上也不觉疼,反倒能够感觉到他指腹上那薄薄的茧子,磨着颊边娇嫩的皮肤,有点痒,又有点麻,说不出的感觉。   甄停云憋出来的那点儿气就仿佛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就都散了去。她忽然就有些生不起气了,睁大眼睛瞪着傅长熹,郑重道:“那你也别再骗我了。”   傅长熹见她这模样,一时也有些忍俊不禁:“可不敢了——才骗你一回,就要生这么久的气,可不敢再有第二回了。”   闻言,甄停云忍不住又想踢他——他这种也算是“才骗你一回”?!   可惜,没等甄停云鼓起勇气再踢一脚,女学便到了。   甄停云便要去提包袱下车。   偏偏傅长熹抓着她的手不放,抬抬眉梢,暗示她:“我们都定亲了,你总不能甩甩手就走了吧?”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她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傅长熹微微挑高长眉,那张英俊的脸庞映着从车帘缝隙中透出的金色阳光,眉睫似也染了些许金光,只有眼瞳仍旧是墨黑的。   他凝目看着甄停云,薄唇微扬,很不要脸的问道:“要不,你亲亲我?”   甄停云实在没想到,傅长熹居然能在女学门口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她瞠目结舌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抬脚又踢了他一下。   傅长熹自是没躲——反正甄停云也没下死力,踢上一脚原就是不痛不痒的,权当是打是亲骂是爱了。   不过,甄停云不愿意,他也没强求。他抓着小姑娘细软白皙的小手想了想,最后还是低了头,用唇碰了碰那细白的指尖。   甄停云睁大眼睛瞪他。   傅长熹却是面色如常的松开了她的手,恍若无事的道:“既然你不愿意,那换我亲你。这样总行了吧?”   虽然傅长熹只是拿唇碰了碰她的指尖,甚至都算不上亲吻,但十指连心,甄停云只觉得胸口的心脏还是不争气的跳了起来,急切的好似有鹿角顶在心上。就连她雪白的脸颊都不可避免的烧红了。   此时此刻,她实是说不出话来,恼羞交加的瞪了人一眼,这就红着脸匆匆下了车。   当她从车上下去,放下车帘时还能隐隐的听到车厢里传出的闷笑声,竟是难得的愉悦畅快。   甄停云只当没听见,快步进了女学大门。   谁知,这才几日不见,原就是学里风云人物的甄停云就更加出名了,一进门就又许多人悄悄看她,窃窃私语,还有上来搭话套近乎的。甄停云很是不自在,好容易才回了住的地方,结果连杜青青都是一脸惊讶的看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甄停云被她这耿直的话一哽,忍不住反问:“我为什么要不来啊?”   杜青青抓了抓头发,看着似乎也有些懵:“我听人说,你和摄政王定亲了。很多人都说,你马上就要做王妃了,肯定不会再来学里了。”   甄停云提醒她:“只是定亲。”而且,她也没搞明白做王妃与不来女学这中间的逻辑关系。   杜青青脸上一红,由衷感慨:“那也很厉害了。”   顿了顿,杜青青忍不住想歪了些,歪着头小声道:“说起来,咱们学里像你这么早定亲的姑娘也不多吧?”   甄停云:“……”   对着杜青青这堪称天真纯洁的问题,甄停云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最后只好深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提着包袱去了自己的床榻,开始收拾东西。   直到第二天,甄停云见了第二个“这么早定亲的姑娘”——杨琼华。   杨琼华见着甄停云,那简直是难兄见难弟,两眼泪汪汪。她抓着甄停云的手,真心实意的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还以为我和荣自明的事情一闹出来,学里肯定会有不少人看我笑话。没想到,你和摄政王居然也定亲了……”   这简直不是分担火力,而是独自一个人吸引走了女学的全部火力,以至于杨琼华和荣自明定亲这事都显得不温不火的。   这么一想,杨琼华深觉甄停云这朋友没有白交。   甄停云还真没想到杨琼华居然和荣自明定亲了——该说惠国大长公主厉害吗?就这么几天功夫,一下子就把弟弟和儿子的亲事都给定下了?!   简直是神一般的速度啊! 第87章 女学里的日常   在心里惊叹了一回惠国大长公主这堪称惊人的态度,甄停云还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这才放了几天假,你们怎么就定亲了啊?”   正如杜青青说的那样,女学里的女学生们大多不会很早定亲——毕竟能考上女学的一般出身都不低的,除非是指腹为婚或是家里早就相看好的,一般都是想要把女儿在家多留几年,慢慢的挑个好亲事;至于那些寒门出身的女学生,她们肯定是希望能够通过学习改变命运,也不会轻易定亲。   哪怕是甄停云这早定了亲的,扪心自问:她和傅长熹的亲事这么快敲定,大半原因都是郑太后那日宫宴上提起和亲之事,又涉及北蛮使臣,这才不得不把这事提前定下。   可杨琼华和荣自明……   抱歉,甄停云她就只记得这两人七夕时见过一次,后面杨琼华似乎还提过她爹杨大将军因为发现荣自明给她送东西要揍人……所以,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忽然定下亲事了?   甄停云是真心将杨琼华看作好友,自然也更是担心。   提起这个,杨琼华就又叹起气来。她一手托腮,一手在案上画着圈,压低声音与甄停云解释道:“也是我倒霉!上次我爹从我房里翻出了荣自明送来的那些瓶瓶罐罐,一气之下就去荣国公府找荣自明算账了。听说荣国公也气的很,还亲自提了鞭子要抽荣自明。可惠国大长公主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就为着这事带荣自明来我家提亲。惠国大长公主身份高贵,态度也十分恳切,说是荣自明行事轻率坏了我的名声,与其遮着掩着,倒不如叫荣自明负起男人该有的责任!”   说到“男人该有的责任”这几个字的时候,杨琼华简直是咬牙切齿。   甄停云估摸着杨大将军估计是很看重这个的。   果然!   杨琼华接着道:“我爹听了也觉得有理,想了想后就提了几个要求,一是要多留我几年,至少要等女学毕业才能成婚;二是如果荣世子娶了我,身边不可有通房妾室,三十无子方才可以纳妾。”   甄停云:“……你爹的要求还挺严格的啊。”她其实挺好奇杨大将军自己做到了没有?   前一条是要荣自明等个两年,要知道荣自明如今都十七了,再有两年就二十了,虽然跟他那个大龄光棍的舅舅没得比,可在一众公卿子弟里已经算是大龄了。至于后一条,这简直算是为难了——荣自明那可是出了名的爱美人。   杨琼华叹了口气:“其实吧,我爹也不是特别喜欢荣自明,觉得他那弱鸡模样实在是没出息,偏偏碍着我和他的事情,还有惠国大长公主的面子不好退却,这才故意捡了两个要求为难人的。结果……”   “结果惠国大长公主她答应了?”甄停云好奇的道。   杨琼华:“惠国大长公主说是要回去再考虑考虑。我们家也就当这事是过去了——毕竟,这种‘再考虑’的说辞一般就是顾着彼此颜面的委婉拒绝了。结果……”   “你就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完?”甄停云听她一段故事几喘气也是好闷。   杨琼华瞥她一眼,哼哼道:“结果,宫宴结束后第二天,她替摄政王去了你家提亲,第三天就来我家给荣自明提亲了。”   甄停云:“……”她都不知道惠国大长公主的行程这么赶。   杨琼华幽幽道:“听惠国大长公主说,她一直以来都十分担心荣自明的性子,就怕他也像是摄政王一样嚷嚷着要‘不婚不嗣’什么的,这才一直急催着他的婚事。原本,她是觉着我家条件苛刻的,后来经了你和摄政王的事情又觉得缘分难得,而且荣自明也确实是需要个强势的岳家,至少也能让他收收心,好好的管一管他。所以,惠国大长公主一口就应下了我爹的两个条件。我爹听得十分感动,也没推脱,立刻就答应了这婚事,我和我娘都没拦住!”   甄停云干笑了两声,安慰对方:“其实,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既然惠国大长公主都能答应这两条件,可见你以后也吃不了亏。”   杨琼华怏怏的:“可是荣自明那家伙,文不成武不就的,就是个纨绔!他那怂样,连我都打不过!”她虽然不算是标准的将门千金,可心里也是很想找个强势的男人,要么就是武能比得上她爹杨大将军,要么就是文能比得上裴如松……结果,荣自明这家伙两边都不成!   甄停云只得安慰她:“你这不都和他互送东西了吗?可见你们也是有话说的,也不用这样嫌弃吧?”   杨琼华双手托腮去看甄停云。   甄停云莫名其妙。   杨琼华气鼓鼓的道:“这不还是都怪你!”   甄停云觉得自己都要冤死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琼华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眼里满含控诉:“要不是那天正好撞上你和摄政王一起放河灯,手牵手的乱逛,我们两个怎么可能会碰一起?要不是因为摄政王的恐吓,我们两个怎么可能会偷偷的传东西吵架?“   这要是放在之前,杨琼华是不会说的——毕竟甄停云看着就不像是知道摄政王身份的,抱怨起来反倒会牵扯出更多的问题。可如今甄停云与摄政王这婚事都已经定下了,杨琼华自觉自己这保密工作也算是做到位了,自然能开口了。   结果,杨琼华这一开口,甄停云反到是瞪她,简直不敢相信:“你,你早知道他的身份?”   杨琼华抬起眼睫,安静看天,有点心虚的止住声。   甄停云简直想要凑上去掐她:“你怎么这样啊!你都知道了居然还不告诉我!”   “那会儿,你不也总和我说你家先生多好多好嘛,我看摄政王对你也无恶意就没说了。”说着,杨琼华又小声道,“你不知道他多吓人——荣自明说,我要是说走了嘴,摄政王可能就把我沉湖了。”   甄停云目瞪口呆:“你一个博闻广识、见多识广的大才女,沉湖这种话你也信?”   杨琼华振振有词:“无风不起浪,荣自明总不能构陷自己亲舅舅吧?为什么不信啊?!”   虽然甄停云挺想给傅长熹辩解的,可想了想傅长熹的为人居然也不敢十分确定,只能嘴硬着道:“听着就不可能好不好!”   杨琼华哼哼着:“反正,我瞒你一回,你坑我一次,算是扯平了吧。”   甄停云倒是瞥她一眼,眨了眨眼睛:“这哪里扯得平啊?!”   杨琼华警惕的拿起手上的书卷,防备着甄停云动手:“……你还想怎么样?”   甄停云微微的抬高下巴,慢条斯理的表示:“就,先叫一声‘舅母’听听?”   杨琼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就扑上去要掐甄停云的脸蛋,两人立时便闹成了一团,哈哈哈的笑了出来,一时间竟也去了许多的郁气。   只是,她们两人一顿笑,倒是引了校场上御射先生的注意,立刻便扬声道:“上课时间,保持安静。那边那一组的,你们现在可以上来了。”   甄停云:“……”   杨琼华:“……”   虽已过了中秋,可这会儿正值八、九两月相交,尚有几分暑热,也就是所谓的秋老虎。御射先生也是担心这些姑娘们在校场上晒得太久着了暑气这才将班上的女学生们分做几组,不仅可以一组组的考核,偶尔课上考核也可以小组间彼此较量。   甄停云与杨琼华这一组本就还未轮到,所以正在边上的小棚里休息,还是能说话轻松一下的。不过,甄停云与杨琼华这显然是轻松过了头,惹了御射先生不乐,索性就把她们一整组的人都给提溜了出来。   这一下子,不仅甄停云和杨琼华两人得出棚子晒太阳受罪,就连她们一整组的人都得跟着出来。也正因此,甄停云深觉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仿佛都带着刺——就那样扎在人身上,生疼生疼的。   于是,甄停云也学乖了,接下来的骑射课,她彻底闭了嘴,特别安静、非常安份。   反到是杨琼华,她心态特别平稳,根本不像是个刚定了亲又或是害了人的,依旧是状若无事的上着课,全然没把旁人的目光放在眼里。甚至,她还与甄停云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她们要看你就让她们看好了……”   顿了顿,她非常认真的补充道:“反正我这么优秀,不让人多看看也是可惜了。”   要不是才闹过事,才被骑射先生批评过,甄停云真想再去掐一把杨琼华这厚度惊人的脸皮。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等下了课,她和杨琼华又要去制香课,虞先生这日来得早,见着甄停云正坐在下面,倒是调侃了一句;“我总算是知道,你之前那块龙涎香是哪里来的了。”   甄停云脸上微烫,连忙转开话题:“先前先生所说的清心饼,我学着做了个香饼,不知先生可要试一试?”   “先等等。”虞先生也没拒绝,只是道,“另外也有几个人也做了香饼。等课上我会将你们的香饼拿出来,一一比较。如此,也能看出彼此的差距以及其中需要注意并且改进的地方。”   见甄停云听得认真,虞先生不由得便说了许多:“很多时候,香料分量上的细微变化,放在香饼上,最后的味道都会有所不同。这也正是制香这么一门课上的趣味所在——我可以肯定,你们这些人哪怕拿到的香方都是一般的,可最后做出的香饼比不是一样的。”   说话间,提醒上课的钟声响起,许多来迟了的女学生开始陆续的进入教室,甄停云也开始整理起自己桌前的书册。   等到女学生们都到齐了,这便起身与上首的虞先生行了一礼。   虞先生与她们微微颔首,笑着让她们坐下,又道:“我这里有几块清心饼,都是几位女学生们按照我上次所说的香方做出来的。正好,这次课上,我们可以一起来品一品这几块香饼的味道。用你们眼下所学到的知识来分辨一下,这几块清心饼的香味是不是有所不同?如果不同,究竟又是哪里与众不同?   众人闻言皆是不敢大意,连忙颔首应声。   只见虞先生站在台上,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香炉,先将香炉置于案前,然后再用器物衔着第一块香饼,轻轻的投入香炉之中。   满室寂静,香雾自炉中袅袅而起。   在此之前,她们一直是在分辨香料,这堂课可以算是她们第一堂品香课。所以许多女学生们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下意识的往前探了探,试着想要嗅清其中的香味。   甄停云亦是屏息凝神,闭上眼睛,仔细的嗅了起来。   她在制香上的基础略有些薄弱,所以并不能第一时间品出其中好坏,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块香饼并不是她做出来的清心饼。   这块清心饼的味道确实是与甄停云做的那块不一样。   清心饼的用料,上次课上,虞先生就已经说过了,主要是:沉香、细辛、蜀椒、白芍、龙脑香、西红花、白芨、桂皮等。   而甄停云闻着,这香料里的细辛、蜀椒以及桂皮似乎用的有些重了,虽然初时并不觉得,但是倘若香气如鼻,那股子的辛辣味便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虽然这确实是符合了清心一理念,但也确实是不是很好闻。   虞先生一脸从容的品着这炉香,时而垂目打量在座的女学生们,尤其是她比较看重的几个女学生的神色。等到香气盈满内室,虞先生估摸着在座的女学生们应该也品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这香味如何?”   有一人应声:“辛辣刺鼻,可以清心。倒是可以配得上清心饼这个名字”   随即又有人接口:“但这香并不好闻,像药更偏向于像香!”   话声方落,又有人开始反驳:“虞先生早前也说过了这清心饼乃是‘以香料走窜,醒脑清心,曾入丸散膏汤’可见原就是丸散膏药一类,只是经了些许改良方才……”   “你也说了是经过些许改良!既然是香饼,倘若不好闻又有什么用?虞先生还说,这是晨间煮茶用的香呢,这香这么刺鼻,烧上一炉,只怕是连茶都喝不出来了。”   “若是不刺鼻,如何提神醒脑,如何清心?”   有道是“道理不辩不明”,女学生课堂上偶尔也会有女学生们争论辩说。   虞先生含笑看着她们争论,然后又去开了窗,使得室内的香气跟着散了散,微风入室,众人激烈的争执声也跟着轻了下来。   虞先生方才开口:“这块香确实是像药多过像香,所以我们来试一试下一块。”   因为虞先生之前已经开窗通风,等到室内香气散了后,她才小心的将另一块相饼放入香炉里。   香雾袅袅而起,一时间,满室都是清甜的幽香,   虞先生挑了挑眉,先是等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所以,你们觉得这一块香饼如何?”   甄停云觉得这一次的香饼比起前一块来更加甘甜温润,显然是调配了许多沉香,而且用料上佳,如花香又似果香,反到是龙脑、细辛、蜀椒等用的很少,反倒成了沉香的衬托,越发显出了沉香香气的醇厚甘甜。   不得不说,这香味实际上是很好闻的,就像是许多姑娘闺房里的清雅香气,清甜温雅,又似乎别有深意。可以拿来熏衣服,可以拿来熏头发,甚至是配置香囊。   但是这香饼却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确定——   它不可以用来清心!   甄停云微微蹙了蹙眉头,想起虞先生课前的话语,心里已然有了些想法:这香道果然奇妙,香料的配比也确实是个大问题——哪怕是用同一张香方,可是各人的偏向爱好,也使得她们做出来的香饼略有不同。   边上的女学生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她们都觉得这香气其实并不难闻,称得上好闻了,可这离清心饼的理念也略有些远了。   虞先生看着在场诸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微微笑了笑,重又开始重复起开窗通风散香然后解说的过程:“其实,我能够从这已炉香里品出这位同学的用心——她显然是经过许多尝试的,也是有自己的思考,她知道清心香有些刺鼻,所以特意从中调和配比,加入上好的沉香,经过配比而使香气温润,容易入鼻,清香莹然,”   “当然,这是好事。我希望我的学生在调香中永远不要禁锢,要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但是,”说到这里,虞先生神色微肃,认真道,“但是,也不能完全的随心所……欲,要尊重香方中的想要表达的意思,否则就是走歪路,反而失了香方所要表达的意思。”   “好,我们接着来试下一块香饼。”   说话间,虞先生重又将一块香饼投入炉中,然后让在座的女学生们开始品香。   这一次,甄停云已经闻出了这个味道,这是她做出来的香饼。   比起第一块香饼,这块香饼并不算十分刺鼻,但也没有第二块香饼的温润清甜。它其实有点淡,嗅入鼻中时隐隐有些辛辣,但也仅此而已了。   虞先生微微摇头,特意点评道:“比起前两块香饼,其实这块香饼更令我失望。”   甄停云下意识的坐正了些,准备将虞先生的话记下来。   只听虞先生徐徐说道:“她太小心了一些,沉香不敢多放,细辛也不敢多放,龙脑亦如此……我能理解制香人的想法,她肯定也是经过考虑的:太辛辣了不好闻,太清甜了又没了清心之意,所以个干脆就每样都一点点,彼此平衡。”   “有人会说,平衡不好吗?”虞先生冷着脸,严肃的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有点早,但是药有君、臣、佐、辅,香料亦有君、臣、佐、辅。这君、臣、佐、辅各有各的位置,你不能为了所谓的平衡反倒放错了它们的位置,你必须要让这些香料各适其位。如此,香料才能尽展其性,制出的香才算是有灵性的好香。”   说着,虞先生又开始为众人举例:“如这清心饼,这是疗病之香,你就必须要知其理,得其法,然后从中推演出君臣佐辅的用料和和配比。”   “这样,我再举个例子。”虞先生略作沉吟,接着往下道,“比如说檀香,檀香燥大,一般甲字、甲午年这样土运太过的年份,你们会发现,一般香料铺里制香上都是少用慎用檀香,多用沉香为君……”   “而丁香、片脑等皆是调和之香,也多是用来做辅。”   众人闻言,隐隐有了感悟,起身与虞先生行礼:“谢先生教导。”   虞先生显然很满意她们向学的态度,微微颔首,然后又道:“我也做了一块清心饼,正好可以与你们一起共赏。”   众人不由十分兴奋,要知道虞先生乃是香道大家,她所制的香价值千金,如今可以提供给在座所有学生品香,显然是天大的好事,   哪怕是甄停云和杨琼华,听闻此言一时也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虞先生倒没有立刻烧香,反到是慢悠悠的开窗通风,然后又将最后一块香饼投入炉中。   事实上,这一堂课里,众人前后品了三炉香,各有不同,鼻子多少也有些累了,哪怕对于可以闻到虞先生这香十分兴奋,但肯定还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甄停云难免也有些担心。   直到她闻见那香。   那香并没有想象中的香浓,反倒有些淡淡的,还未反应过来,鼻中竟已有了辛辣之意,认真细嗅,那香味似乎也渐渐清晰了。   甄停云之前学过辩香,已是认得大半的香料,也是制过清心饼深知其中配料的,可是如今嗅着这香,竟有些分辨不出其中香料——它们配合得太好了,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因为下午的骑射课而觉疲惫的身体似乎也轻松了许多,脑中更是无比清明,立刻就明白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清心香,这就是虞先生说的君、臣、佐、辅各得其位。   正所谓是“见贤思齐焉”,甄停云此时也是难得的振奋起精神,心下暗道:至少也得先把这香方学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送傅长熹一块呢。 第88章 小没心肝的   然而,甄停云这点儿雄心壮志就像是雨夜里的烛火,本就风雨摇曳,大风一吹就没了。   吹风的不是别人,正是杨琼华。   杨琼华提醒她:“九月就要两校联考了,你准备的怎么样?”   甄停云:“……”   甄停云一下子就蔫了。   这回中秋节,女学放假五天,甄停云原就是带了一堆儿的书准备回去看的。结果这一回去,又是要学习入宫礼仪,又是入宫参加宫宴,宴上还差点被和亲北蛮,好容易没事了结果却知道了傅长熹身份,没等她心里缓过气来,第二天又被订婚了……总之这放假的几天堪称是跌宕起伏,可能坊间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可是,甄停云也就是前头闷了几天,等她回过神来就想起了九月的联考,想起了自己从女学里带回来的书。   总结一下的话,这五天的假,第一天是回家送月饼,第二天是学习入宫礼仪,第三天是入宫,第四天是被提亲,然后第四天从裴家回来后她就开始秉烛读书,想着把这耽误下的五天给补上。   读到最后简直觉得傅长熹都不算事儿,说来说去肯定还是学习重要嘛。   傅长熹是摄政王又怎么样?能帮她考经史吗?   傅长熹和她定亲又怎么样?能帮她考礼仪吗?   所以,傅长熹又算什么?   甄停云又成了那个考前抱佛脚的考试机器,莫得感情。   只是,如今杨琼华这样问起来,便是甄停云自己都觉着这回放假确实是浪费了大半时间,这会儿对上杨琼华这样的真·才女还是很心虚的,只能说:“还算顺利吧。”   谁知杨琼华瞥她一眼,也是叹气:“唉,我回家这几日也没怎么翻书。”   “都怪荣自明这王八蛋!”说着,她又鼓着腮帮,气鼓鼓的骂起荣自明来,“听说他还把我送他的乌龟给养死了!下回我送他的王八蛋!”   甄停云沉默片刻,虚心求问:“这乌龟和王八,有区别吗?”   杨琼华闻言一顿,抬起手理了理自己发髻,面上依旧是闺阁千金的端庄文静,嘴里却是没有半句好话:“乌□□是圆的,王八头是尖的。换句话说,我送他乌龟是敬佩他缩头不出的精神,送他王八……呵呵!”   甄停云:“……你高兴就好。”   虽如此说,甄停云和杨琼华这对难兄难弟还是非常同情的互相鼓励的一番,等到女学下学后,两人一个捧着书回杨家,一个捧着书回宿舍,反正都是用功的很。   临走前,杨琼华还悄悄与甄停云咬耳朵:“听说周青筠这几天也没过好。”   甄停云好奇的眨了眨眼睛——据她所知,如她和杨琼华这样倒霉的可能真没几个。周青筠又是倒了什么霉?   杨琼华也跟着眨了眨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眸光极是清亮。只听她压低声音,笑着道:“燕王妃不是给你送了如意吗?先前旁人都以为她是替世子相看,是选中了你。结果宫宴的事情一出来,你和摄政王的事情也就定下了,燕王妃便说那如意那是她做嫂子的替摄政王相看的。所以,世子这亲事又成了悬而未决的大问题………大概也是为避嫌疑,燕王妃请了周青筠和几个姑娘过府说话,特特夸了周青筠她‘人如其名,有青竹之志,君子之风’,看重之意是再掩饰不住的……”   杨琼华说到后面,忍不住啧啧:“我估摸着,周青筠应该也快定亲了。”   甄停云想起燕王世子傅年嘉,不免有些唏嘘,唏嘘过了倒也替他高兴——燕王妃的眼光不错,周青筠确实是个极好的姑娘,傅年嘉若能想通,肯定也会喜欢的。   杨琼华虽不知傅年嘉的事情,可她也跟着唏嘘:“哎呀,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考女学时,我们三个一起考试?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谁能想到,我们这才入学呢,结果就一个接一个的定亲了……”   甄停云推她:“好了好了,你赶紧上车,这天都要黑了,还不回去?!”   杨琼华气鼓鼓的瞪她:“说起来,就是你开的头!”要不是甄停云和摄政王这么快就要定亲,惠国大长公主估计也不一定会想通,更不会答应杨家那几个苛刻的要求,直接上门提亲!   甄停云脸上一烫,推了她上车,顺嘴回了一句:“行了行了,你也别气了,赶紧回去给你家荣自明送王八吧!”   杨琼华这都已经上了马车,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气得要要跳下来和甄停云掐一顿。   甄停云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主动提醒她:“还有人呢,你注意仪态!还是赶紧回去准备九月联考吧!”   于是,杨琼华卷到一半的袖子又放下去了。   ………………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甄停云与杨琼华又开始了紧张又痛苦的考前复习。   就连杜青青,也不知是被女学里那些女学生们临考的紧张感染,还是被同屋的甄停云带动了,她也跟着甄停云一起秉灯夜读。   只是夜里读书,油灯又只那么亮,实在是费神又容易困倦。为了不犯困,杜青青还想了好多法子,比如说去女医处开了清凉的膏药抹在太阳穴,又或是每晚的泡花茶,甚至读书出声……   总之,甄停云也因此得以每晚一杯花茶,喝着倒是颇为提神,看书时的注意力也跟着集中力。   当然,她也不全是上课看书,偶尔还要抽点儿时间制香——那日制香课上,她得了虞先生的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平日里若是看书看的累了便琢磨着制香。她很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这才上了几天制香课,无论如何都是比不得虞先生这样的大家,也就盼着能得对方一二水准,若能赶在九月九日重阳节前制出几块还过得去的清心饼,正好也能拿去送人。   犹有暑热的八月下旬就在这样的忙碌中过去了。   甄停云忽然觉得十分充实,等到九月初的两校联考开始,甄停云坐在考房里,看着摊开在面前、等着她去解答的卷子,忽然就忍不住的想笑。   事实上,在考前,甄停云的心里一直很紧张很忐忑,觉得自己基础太薄,复习时间不够………可真到了考场上,看着卷子,她反倒觉得心头安宁,就连一直躁动不安的心脏似乎也悄悄沉了下去。   等她写完了面前的卷子,抬手交卷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上次都能考个前百,这次应该也可以吧?   如果真考砸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不算是大事——以前她考女学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挑门好亲事跳出甄家这个麻烦窝,远离梦里的那个未来;可是她和傅长熹都已经订了亲,这最开始的理由自然也就没了。   现下想起了,离开了那个最初的动力和压力,她反倒更加能够享受眼下堪称自在的生活,以及学习的过程。   正如楚夫人曾经与她说过的那样——   “无论是爱还是恨,再激烈也无法久远,只有我们看过的、学到的东西,那是能够伴随我们终身,永不会辜负我们的。”   “学习也会很辛苦,同时也会很快乐。”   ……   几场考试下来,等结束的时候,甄停云疲倦且欢喜,真心觉得自己简直看破红尘,可以去出家了。   结果,当她收拾好包袱,大包小包的提着,准备回去过重阳假期,便见着了等在了女学门口的傅长熹。   自订了亲,傅长熹没了往日里的高冷模样,那模样简直恨不能把两人的婚事昭告天下——虽然,甄停云觉得如今京城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事了。可架不住傅长熹他张扬啊,如今女学门口这么多人,他偏就坐着王府的马车等在门口,一副要接未婚妻的模样。   于是,才觉着自己看破红尘的甄停云一出门,立刻就被拉入了红尘里。她才从女学门口出来,眼见着傅长熹在侍卫的提醒下想要下车走一圈,连忙跑上去把人又给推回去了:“你别下来,这里都是人呢!”   说话间,甄停云都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形形色色、极具深意的目光,简直如芒在背。   傅长熹却不在意这些,他先看了看甄停云因为熬夜而略显消瘦苍白的小脸,再看看她那慌乱的神色,不甚满意的道道:“我难得来一趟,你这是什么表情?”   甄停云回过神来,朝他眨眨眼,哄人道:“我是太惊喜了啊。”   傅长熹并不很信她的话,但还是很乐意听这甜言蜜语,便又追问道:“那,想我没?”   虽然很想彩虹屁一下,把人哄好了。但是甄停云还是不得不委婉提醒他:“距离我们上次分开,都没有一个月好么!”   傅长熹叹了口气,伸出手将她拉上马车,淡声提醒她道:“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天。”   甄停云一下子就卡住了——她忽然发现,傅长熹记忆居然这么好,以后两人吵起架来比翻黑账自己肯定是吵不过他的啊……   傅长熹全然不知甄停云已经想到了日后的夫妻吵架上,见她还在发愣便顺势捏了捏她的手心,不悦道:“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倒好,见个面还要不高兴!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   说着,傅长熹忍不住在自己心里骂了一句:真是个小没心肝的!   甄停云虽然没听到傅长熹心里那一声骂,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眨巴了下眼睛,生硬的转来话题,转口道:“对了,我给你做了块香饼!既然你来了,正好能给你。”   说着,她就将自己这几日费神做出来的清心饼拿了出来。   傅长熹还真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心思,下意识的看了看那装着香饼的木匣子,想着她在女学里也想着自己,心下不觉也是一甜。不过,他很快便又挑了挑长眉,警觉的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要送这个?”   甄停云瞪他,一对眸子黑白分明,看人时尤显得神态认真:“所以,你要不要?”   傅长熹斟酌了下,还是点头:“当然要!”   “那你还想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做什么?”甄停云是真心觉得傅长熹不好对付——冷脸对他就觉得她敷衍,给他送东西又怀疑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唉,再不好对付,两人已经定了亲,以傅长熹这身份也不能退,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狠、忍、滚,三大策略,她就只能先选忍了。   甄停云叹了口气,抬手装着香饼的木匣子塞到了傅长熹手里,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的道:“我才刚考完试,有点累,还是别说这些了。要不还是先回去吧,其他的以后再说…………” 第89章 想吃螃蟹   傅长熹这才想起来甄停云才考完了试,见她脸上微白,倒是心疼起来,拿了个软枕递过去:“这里离别院还有段路,你先靠着休息会儿?”   甄停云接了软枕却只是抱在怀里,然后在车厢里左右顾盼,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傅长熹的身上。   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傅长熹身上穿的是藩王礼服,赤红的衣袍上是金线绣出的四爪蟠龙。乌黑的长发被金冠束起,面容如记忆里一般的英俊,近乎完美、堪称无暇的英俊,甚至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甚至,因为衣袍发冠缘故,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加的端重冷肃,威仪自生。   这样的人,无论何时总是人群里最醒目的存在,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利无比,给人以无比巨大的距离感和无比可怖的压迫力。   甄停云看着看着,忍不住哼了一声,抱着枕头,转口问他:“你才从宫里出来?”   傅长熹并不瞒她,微微颔首。   提起宫里,甄停云自然很快便想起了郑太后对她莫名其妙的恶意,于是便试探着问道:“你是去慈恩宫了?”   见她这样感兴趣,傅长熹索性便直说了:“重阳宫中是要摆宴的,所以,太后特意问我一声,要不要给你准备位置。”   想起笑里藏刀、满怀恶意的郑太后,甄停云直觉自己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她瞪大眼睛,警惕的道:“那你怎么说?”   傅长熹并不把郑太后放在心上,只是见她这般警惕,还是温声安抚了一句:“你上次不是说不想再参加宫宴吗?我替你回绝了。”   顿了顿,傅长熹看了甄停云一眼,补充道:“所以,我提前派人去甄家说了,今天接你去西山别院吃顿饭,算是提前补了重阳那天的饭。”   其实,重阳宫宴,甄停云既是不去,傅长熹原也是不想去的。可这回乃是前朝后宫分别设宴,不仅是郑太后,连小皇帝也要出面,他做摄政王的若是不去,直接缺席,少不得要被底下那些古板老派的言官参几本,说他‘目无君上’、‘意图不轨’。   所以,只能紧赶慢赶的过来接他家小姑娘,趁着这时候还有闲,带她去别院,两人一起吃一顿,既补了重阳那顿饭,也算是解了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   只可惜,甄停云全然没理解傅长熹这苦心,反到是兴冲冲的去揪他的袖子,问他:“有螃蟹吗?”   她仰着头看人,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落了星子的湖面一样。   傅长熹既无奈又觉好笑,只得微微点头:“嗯,有的。”   听说有螃蟹,甄停云高兴的不得了,抓着傅长熹的袖子表白:“我就知道先生你最懂我,最疼我了!我真的是想吃螃蟹想好久了!先生你真好!”   傅长熹听着她这一连串的甜言蜜语,也没纠正她欢喜之下的那几句“先生”,只漫不经心的考虑着:这时的秋蟹最是肥美,京中多显贵,每到此时多要赏菊吃蟹,故而京里也是一时蟹贵。以甄家的家境,倒也不是吃不起螃蟹,只怕是没有什么好螃蟹,也吃不了几顿。所以,他回头要不要叫人再挑几箩筐的螃蟹送去甄家——既然她喜欢吃,总不能就吃一顿吧?   不过,傅长熹很快便又否决了这个念头:算了,送多了反倒不美,甄停云这回也就三天的假,送多了她也吃不到多少,反倒便宜甄家那些人。倒不如就送一筐,全当是钓鱼放饵,等重阳宫宴过了,再叫她出来陪自己吃螃蟹好了……   傅长熹心里转着各种念头,面上倒是不显,依旧是面容英俊,神容冷肃。   甄停云听说了要吃螃蟹,一时也是百病全消,当下便喜孜孜的把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个枕头放到了傅长熹的膝上。   然后,她在傅长熹惊讶的目光里,毫不客气的把头靠了上去——虽然感觉有点赌气又或者作死,可是她就想要压着傅长熹休息!   傅长熹怔了怔,脸上似有一瞬的空白,但仍旧是没有拦着她的动作,反到是堪称纵容的由着她放枕头,然后枕在上面。   等甄停云躺下了,他才试探着伸手在她鸦黑的鬓发发间摸了一把,见她只闭着眼睛似乎并不生气,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养在北疆王府那一院子的毛茸茸。   既然两人都要定亲了,以后肯定还是要住在一起的,家庭矛盾这东西也得提前解决了。   傅长熹轻轻的用掌心抚着少女的绿鬓,指尖碰着那柔软冰凉的发丝时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动作更显轻柔。他试探着问道:“你喜欢猫吗?”   甄停云闭目养神,闻言便也含糊的应了一声:“可爱的话还可以吧。”   傅长熹回想了一下自己养的那几只猫,觉得毛绒绒的一点也不丑,于是便接着往下道:“那狗呢?”   甄停云闭着眼睛,乌黑的眼睫仿佛是停在花叶上的蝶翼,轻轻的动了动。她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狗也只喜欢可爱的,大狗或是野狗我都不喜欢。”   傅长熹想了想自己养在北疆后院里那只威风凛凛的黑獒,委婉道:“那黑獒呢?其实我觉得它和你的马兰头也差不多,都是通体乌黑的那一种,还很温顺机灵……”   话声未落,便见着靠在他膝上的甄停云已经转了头,睁开眼睛,直视着他。   傅长熹忽然有种说不下去了。   甄停云便接口问道:“所以,你养了只黑獒?”   傅长熹点点头。   甄停云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虽然不太喜欢那种又黑又壮还有点吓人的狗,可到底是傅长熹养的,没道理要逼人家为自己改变生活方式。所以,甄停云重新闭上眼睛,表示:“那你养吧。”   顿了顿,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蓦然的睁大了眼睛,瞪着傅长熹:“除了猫狗,你还养了什么?”   傅长熹忽然有点心虚,只好含糊的回了一句:“……你猜?”   甄停云坐直了身体,抽出那软枕直接摔到傅长熹身上:“你之前说了不骗我的!还猜个鬼?快说!”   傅长熹就像是个爱宠太多的混蛋,一时竟也只能想起最心爱的几个,只得一面回想一面道:“嗯,有两只猫,一只黑獒,一只狐狸,一只海东青,还有一头狼……”   话还没说完,甄停云就气得不行,忍不住揪着枕头打了他一下。   气死她了——人家嫁人后要琢磨着如何应付公婆,如何和通房妾室等争宠……结果轮到她,没有公婆也没有通房妾室,只有一院子的毛茸茸!   甄停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毛茸茸的,要不怎么会被傅长熹看上?   正想着,傅长熹便在边上火上添油的加了一句:“……其实,我养的那只狐狸挺可爱的,银白色,和你也有点像”   甄停云:“……”   啊啊啊啊,气死她了!   好在,甄停云这气到底还是没气多久,很快便又气鼓鼓的抱着软枕重新躺到了傅长熹的膝上,哼哼着道:“别吵我,我睡一会儿到了再叫我。”   她说话时有些气哼哼的,声音里隐隐的带着鼻音,不像是生气,反倒更像是撒娇,轻轻软软的。再加上她正好枕在傅长熹膝头,随着马车的颠簸在他膝上磨蹭着,蹭得他膝盖微痒。   傅长熹喉结微动,下意识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泄露出自己此刻的异样。   甄停云之所以能过心无旁骛的熬夜看书,主要也是因为她年纪轻体力好,还有一门说睡就睡的好本事——无论是熬多久的夜,她只要头沾着枕头,一闭眼的功夫就能去梦周公,更本没有碰上过杜青青所谓的失眠睡不着的情况。哪怕是现在,躺在马车里,靠着傅长熹,她只闭了闭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傅长熹则是略出了一会儿神,等他回过神来,耳边已能听到甄停云那匀称而沉静的呼吸声,原本一直提着的心似乎也放下了些。   只是,他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的落在甄停云的脸上,她睡着睡着便侧过头去,大半张脸都陷在了软枕里,露出的小半张却是雪白柔软的,白得发亮,而她的唇瓣则是淡的出奇。   傅长熹忍不住想: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好,肯定是熬夜了!   等她醒了还是的说一说她——她一个人住在女学里,身边又没有人关心或是服侍,要是连她自己都不注意,整天熬夜,别是成绩还没赶上就熬坏了身体吧?   而且,她只是没及笄的小姑娘呢,这么小,身子也没长开,要是熬夜熬多了,长不高怎么办?   有那么一刻,傅长熹简直生出了老父亲一般的忧愁。   等愁完了,他的思绪又有些飘远了,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的在甄停云的颊边碰了碰,漫不经心的勾勒着她有些柔软的唇线,指腹似乎还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像是小小的火苗,滋啦一声,将他的指腹烧得生疼。   傅长熹感觉胸腔里的心跳似乎也漏了一拍,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提醒自己:她还没及笄,还有两年。   于是,傅长熹将手从她颊边移开,只轻轻的抚着那略有些凌乱的鬓角,似是想要帮她将那些不服帖的碎发都抚平了。   因为怕吵醒甄停云,傅长熹的动作极轻,如同是守着宝库的吝啬鬼,悄悄的用绒布擦拭着库里唯一且最珍贵的宝物。   ………   马车到了西山别院的时候,天边金乌即将西坠,映红了大半的天空,明霞如锦缎般的铺张开来,云团则似锦缎上的云纹,轻盈得不可思议,柔软得不可思议。   傅长熹坐在马车上,看着正睡得香甜的甄停云,虽然有些不忍心把人吵醒但还是伸手在她颊边轻轻的戳了戳:“到了!”   甄停云含糊的说了一声什么。   傅长熹没听清,只得微微俯身。   因为俯身的缘故,乌发从他肩头滑落下来,在甄停云的颊边摩挲而过。   有些凉,有些痒。   甄停云睡得有些迷糊,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只抓到几缕柔滑冰冷的乌发,含糊的呢喃了几句。   傅长熹叹了口气,只得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她:“到别院了,别睡了,陪我进去吃螃蟹。”   吃!螃!蟹!   这三个字就像是火苗,滋拉一声,很快便把甄停云睡得迷糊的脑子炸得清醒了。   甄停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脸上也有了精神!   见状,傅长熹忍俊不禁,趁她才醒还迷糊,用指腹在她温软的面颊上轻轻的揉了揉,笑道:“真这么喜欢吃螃蟹啊?” 第90章 六月黄   说起螃蟹,甄停云简直是眉飞色舞,精神奕奕:“我是早就想吃了,只可惜这会儿螃蟹价贵,女学饭堂里没有。”   女学生们去女学饭堂吃饭是不用钱的,因为饭钱已经包括在了学费里。正因如此,女学饭堂尤其讲究一个“开源节流”,才会把剩饭剩菜收集起来喂猪,自然也不可能在螃蟹这么贵的时候买螃蟹做菜。   所以,甄停云和杜青青两个爱吃螃蟹的大晚上躺在床上,竟也只能嘴上犯馋。   一个说清蒸螃蟹配姜醋,特别鲜美。   一个说蟹黄包子咬一口满嘴流黄,醉蟹吃起来鲜甜鲜甜的,还有一丝丝的酒香。   甄停云在这方面见识不及杜青青,说到后面也就光听杜青青说了,也是从杜青青嘴里听说了六月黄大闸蟹还有海蟹的事情。   “外头的人也管那‘六月黄’叫‘童子蟹’,挑的也都是公蟹,壳脆肉紧实,最重要的是蟹黄饱满,那黄肥的很,咬上一口就像是流沙一般鲜美。真的真的超好吃的,在我们南边还有句话就是说‘忙归忙勿忘六月黄’。”杜青青说起这个就忍不住的流口水,“我爹年轻时还去过海边,听说海边的螃蟹和我们平时吃的也有些不一样……”   甄停云听她说的这些,更馋了。故而,好不容易考完试,从女学里出来,听说傅长熹要带她吃螃蟹,甄停云简直有种困了有人递枕头的喜悦。   此时,螃蟹正在眼前,甄停云想起自己和杜青青流口水说螃蟹的夜晚,想起杜青青那些话,哪里还顾得上傅长熹。   不过,定了定神,甄停云从车厢里爬起来,很快便用手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眼睛亮亮的看着傅长熹:“我听人说,六月黄也很好吃,就是几年六月的时候我就忙着考女学,也没吃到。明年六月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傅长熹见她乌溜溜的眸子转着,好像是小动物一般,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点头应了:“好,我陪你吃。”   他想,不仅是明年六月,以后的每年六月,他们都可以一起吃六月黄!   甄停云这时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占着了便宜的小狐狸,都要喜孜孜的摇尾巴了——杜青青说,六月黄蟹当属阳澄湖为最佳,偏偏阳澄湖离京城又这么远,她要想吃的话估计得费不少功夫不少钱,还不如跟着傅长熹,尝个新鲜儿就好。   这么想着,甄停云忍不住又就着傅长熹的袖子给人拍马屁:“先生您真好。”   傅长熹看着她,眸光漆黑,唇角微微翘了翘。   然而,甄停云拍完马屁,很快便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手,越过坐在前面的傅长熹,动作轻快的跳下了马车,顺嘴问道:“先生,我们今天是吃清蒸蟹吗?”   不等傅长熹应声,甄停云已经快步入了院子,嘴里道:“我都闻到螃蟹香味了……”   傅长熹:“……嗯。”   忽然有种人比不上螃蟹的感觉怎么回事?!   *********   因着这事是傅长熹入宫前便交代下去的,别院的人也都早早准备起来,桌子是摆在院子里的。   此时,傅长熹与甄停云方才从外头进来,便见着院中的桌子上已摆了满满一桌,皆是热腾腾的,就连酒水都是热过的。   院子两侧则是摆着好几盆的海棠和菊花,皆是品相不凡的名品,只可惜甄停云鼻子里闻到的是螃蟹香不是花香,自是不会注意这些,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去,往桌上看了一眼,心下很是欢喜的。   桌上正中央果然摆了一大笼的大螃蟹,这些螃蟹乃是用蒲叶包着蒸出来的,蒲叶颜色已是被蒸透了,如今打开了就能闻着里头的螃蟹香气还有蒲叶的浅香。   桌边则是摆着各色菜肴和点心。   有奶汁鱼片、爆炒羊肉、排骨炖莲藕等等,另外还有玛瑙葡萄、红白软子石榴、红菱这几样这时候才有的鲜果儿。   边上那一碟子正新鲜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显然是给甄停云备的——诗里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说的便是重阳节时登高的习俗。只是自来闺阁女子甚少出门登高,所以便以借着糕与高同音,用吃糕点来代替登高。   甄停云见了,连忙拿了一块来,想了想,又分了一半给傅长熹——她是要来吃螃蟹的,可不能被这些糕点给填了肚子!   傅长熹叫人拿了蟹八样出来,又叫端水给两人净手。   待净了手,他方与甄停云道:“这螃蟹你先吃着,厨房蒸笼里还有,等你吃完了再叫他们端上来。”   甄停云连忙点头,又眼巴巴的看着傅长熹:“先生,我剥蟹剥的不好。”   傅长熹其实挺想说:你剥的不好,那就少吃点呗。   只是,甄停云这样眼巴巴的看着他,他到底还是觉得心软,只得道:“行了,你坐下吧,我给你剥。”   顿了顿,又道:“先喝点儿热酒,这螃蟹性寒,如今入秋,天气也渐渐冷了,你要吃多了必要胃寒,疼起来便又不好了。还是得先喝点儿热黄酒抵一抵的。”   甄停云连忙点头,又帮着用小碟子调配姜醋蒜汁,殷勤道:“先生,我给您调酱汁,我调的味道最好了,以往在家吃螃蟹,都是我给祖母调的!”   傅长熹自小便是个要强的性子,大小事都不喜欢假以人手,所以他其实也是会剥蟹的,甚至可以说是剥的极好,不一时便揭开了螃蟹脐盖,挑了蟹黄出来,然后又剔蟹胸骨。螃蟹的八条蟹腿则被他完整的剔了出来,蟹脚白得微微泛红,颜□□人的很。   甄停云正调配酱汁,见着这个忍不住就咽了咽口水,朝着傅长熹仰起头,红唇微微展开。   傅长熹自是会意,唇角微翘,嘴上却是冷冷说她:“就你事多!”   话虽如此,他还是用筷子捡了红白相间的香甜蟹肉,蘸了蘸甄停云调出来的酱汁,然后递到甄停云嘴里。   甄停云一口就吃了,因为太急切还咬了下筷子。   红唇沾了些酱汁,尤显得鲜嫩娇红,真正的唇红齿白。   傅长熹喉结微微动了动,眸光也跟着一沉,但他很快便转开了目光,低声道:“给我倒杯酒。”   甄停云这才想起来傅长熹至今都还没吃上什么,连忙亲自斟了一杯热酒,递到傅长熹的嘴边,笑道:“先生您先喝点儿,我再给您夹菜吃。”   傅长熹低头喝了一杯酒,一时只觉得酒水的辛辣从喉间一直往下,不觉抿了抿唇,掩饰般的道:“你是想糊弄我接着帮你剥螃蟹吧?”   甄停云朝他笑,颊上生双靥,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就像是最好看的水晶珠子,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傅长熹又看着她颊边的梨涡,心里便痒痒的,很想伸手去戳一戳,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咳嗽了一声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张嘴吃蟹的怕也不是我这剥蟹人?”   话声未落,甄停云已是眼疾手快,立时便拿筷子给他夹了块蟹肉,蘸了蘸酱,递到了他的嘴边,堪称是殷勤备至。   因为桌子宽大,筷子也不够长,她难免要跟着起身,身子前倾,下意识的凑近了些。   傅长熹看着她,见她肌肤透白,眼眸乌黑,红唇微张,长长的眼睫像是蝶翼般上下扑闪着。   那么近,近的仿佛他一低头便能亲到人。   傅长熹适才下腹的酒水似乎又烧起来了,颊边也是隐隐的发起热来,下意识的吃了一口,只嚼了两下便囫囵吞了,虽未尝出什么味道却还是点点头,道;“还算不错。”   甄停云得了他这话,这才喜孜孜的又夹了块蟹肉,自己蘸了蘸酱汁,一口吃了。   傅长熹见状,颊边好似烧得更烫了——甄停云给他夹蟹肉,自己吃蟹肉,用的都是同一双筷子。   恍惚中,他又想起当初甄停云第一次与他学箫,那时候也是两人同用一支竹箫。   只是,那时候竹箫也不算是紧贴嘴,且那时两人皆是心知肚明,每回用时都是要特特擦过一回的。   哪里像是现在?   想到这里,傅长熹忍不住便咳嗽了一声。   甄停云抬目看他。   傅长熹便放下手里的螃蟹,道:“再给我倒杯酒。”   甄停云闻声便停了筷子,连忙去给倒酒,只是这才递了酒杯过去顺势看了眼傅长熹的脸色,不由道:“先生,你的脸有些红……这酒这么厉害的吗?”   傅长熹:“……”    一般自口中滑过,满嘴的辛辣,脸上亦是一阵的发烫。 第91章 上头 有那么一刻,傅长熹觉得自己是将忍耐与等待的苦味连同酒水一起饮下,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喉间隐隐的刺痛。 随即,他反应过来,用稍显沙哑的声音回了一句:“大概是有些上头了。” 闻言,甄停云虽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也是喝过酒的,该不会也上头了吧? 她的指尖微微有些凉,碰着面颊自觉脸上温热,倒还真没有所谓的上头或是发热。 事实上,这酒却是算不得太烈,这也傅长熹特意吩咐人为她准备的,虽有些辛辣,入口却是微微有些甜,酒劲也不大,便是多喝几杯也没什么。 傅长熹一贯最是要脸,见甄停云面上神色,索性便把话转开了:“厨房还有几筐螃蟹“啊!”甄停云立刻把这脸红、脸热的问题给丢开了。她睁大眼睛,转目去看傅长熹,乌溜溜的杏儿眼亮晶晶的,满含期待的道,“所以,先生您要送我重阳礼?” 她都把螃蟹挂上“重阳礼”这名头了,要是傅长熹回绝不送就显得吝啬小气了。 傅长熹倒是极喜欢她这伶俐模样,唇角微翘,语气淡得就像是他嘴里才散去的酒味:“你还想的挺美。” 甄停云暗道:我不仅想得美,长得也很美呢。 于是,很美的小姑娘甄停云凑上去撒娇,软绵绵的求道:“反正,先生您重阳节都要去宫里吃螃蟹的,那几筐螃蟹留久了好容易死,就送我嘛傅长熹听着她软绵绵的撒娇声,心下一软,面上却仍旧是冷淡的:“最多给你一筐。” “嗯嗯。”甄停云见好就收,忙不迭的点头,又提醒傅长熹,“那就一筐。先生可别反悔!” 其实,对甄停云来说:正无论是一筐还是两筐,都是白得的。而且,傅长熹这里的螃蟹确实是又大又饱满,只怕家里是吃不上的,这回带一筐回去,还能叫甄老娘尝个鲜儿——甄老娘也是极爱这口的,虽然一向吝啬但每年到这时候都要拣些螃蟹回家吃,连同甄停云做孙女的也爱上了这一口。 甄停云想着迟些儿给甄老娘带螃蟹,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手边还有酒壶酒杯,忍不住就多喝了几杯。 因着这酒酒劲不大,甄停云又是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时也没觉出酒味浓重,很快也跟着上了头,玉雪般的颊边浮起两团红晕,如同是用上好玫瑰花汁制出的胭脂,颜色秾丽,仿佛都还带着一丝丝玫瑰的香甜。 尤其是,甄停云唇色原是极淡,染了酒水,便如饱饮了雨露的玫瑰花苞,鲜红欲滴,引人采撷。 傅长熹见着她面红如桃花,心下也是隐隐有着燥动。但他一贯自持,此时还是十分克制的伸出了手,拦下了甄停云手里的酒杯,温声劝道:“虽说这酒不容易醉,可喝多了还是会醉的。你还是少喝点吧旁人喝多了,要是碰上拦酒杯的,要么就是气哼哼的一定要喝;要么就是软声软气的撒娇讨饶。 甄停云倒是不大一样,她听了傅长熹的话先是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放下酒杯,接着就坐那不动。 那模样乖得不得了。 傅长熹忍不住就笑了,然后道:“我再给你剥些螃蟹,吃完了就送你回去吧。” 甄停云还是点头,就乖乖坐着,仰头看着他,瞳仁里仿佛只有一个傅长熹,眸中似还含着水。 傅长熹剥螃蟹的速度就更快了——还是早点把人送回甄家吧,虽然甄停云这模样送回去很不放心,可要是留在这里,且不提外头议论,他自己都不放心自己。 所以,傅长熹很快便喂饱了甄停云,把人送到了马车上,正想着起身回别院,到底还是不放心,回头一看甄停云就坐在马车上,拉着车帘,定定看着他。 傅长熹:忽然有点走不动路了! 最后,傅长熹还是认命的走了回去,做上马车,然后轻轻的拍了拍甄停云的肩膀:“算了,你这样我也不放心,还是送你回去吧甄停云喝醉了后真的特别乖,闻言只是朝他甜甜的笑,然后便把头往傅长熹的怀里靠,嘴里小声道:“好困“那就睡吧。”傅长熹一面应声,一面心不在焉的看着怀里的小姑娘,悄悄的用指尖在她红红的耳尖捏了一下。 小小软软的,微微有些烫。 傅长熹下意识的收回了手,克制着移开目光,想着要做柳下惠。只可惜,这一路上颇有些距离,甄停云依偎在他怀里,那样的信赖与亲近。傅长熹只是感觉到那怀里的重量便觉得胸膛里的心脏不觉鼓噪起来,手指仿佛也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会儿捏一捏她的耳尖,一会儿戳一戳她的脸颊,或是摩挲她线条优美的唇线…… 等到了甄家时,傅长熹这个柳下惠真有些撑不住了,好容易把睡了一路的甄停云给叫起来,正要送她下车,甄停云却揪着他的袖子不放。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先回家,等明儿重阳宫宴结束,我再来接你。” 说话间,傅长熹没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那因为睡了一路而有些散乱的发髻,又将那些歪了的发簪稍稍掰正了。 动作极是温柔,连傅长熹自己都觉讶异:他年少时因着一腔盛怒去了北疆,此后便看惯了沙场上的是尸山血海。哪怕如今他离了北疆,来了在京城,这暗流涌动之际,还不知有多少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在此之前,他又何曾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会用自己拿惯了刀刃、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的手搂着那娇娇小小的小姑娘,以指作梳,替她理着发髻,扶着发簪,动作轻轻的,甚至不舍得多用一点力气,生怕扯疼了她。 然而,甄停云还有些醉,头也晕晕的,并不知道傅长熹此刻的复杂心思。她只仰着头,眨巴下眼睛,杏儿眼水润润的,小声撒娇:“我要先生陪我进去。” 傅长熹到底拗不过她,还是陪着一起下了车,由着甄停云抓着自己的袖子不松手。 然而,甄停云哪怕醉了也没真傻,脚上才够着地,立刻就想起来了:“啊,我的螃蟹!” 傅长熹嗯,叫人给你带上了。” 说话间,傅长熹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时便提着那一筐螃蟹上来了。 甄停云这才消停了。 傅长熹把人连同螃蟹一起送进去,没兴趣与甄家这些人多说,连坐都没坐,立时便起身走了。 甄父与裴氏领着一家人起身相送,直送到二门口,眼见着傅长熹高大英挺的背影愈行愈远。 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傅长熹身上穿的又是亲王赤袍,众人都没发现他后背处那被汗水打湿的痕迹——傅长熹这样急着走,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一贯要脸,想着要回去洗漱更衣。 傅长熹走得匆匆,甄家人却不好不恭谨,甚至还要担心摄政王这态度—— 一直等到摄政王身影不见,甄家诸人方才跟着起身。 甄倚云秀面上显出些许忧色来,转口与裴氏道:“娘,我瞧摄政王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甄倚云没把话说完,只抬起眼瞥了瞥面上醉红的甄停云,面有担忧。 裴氏心里其实也担心小女儿年纪小不懂事,惹怒了摄政王,偏这话也不好问——摄政王她是不敢问的,自家女儿又还醉着,估计也问不出什么甄倚云又忍不住叹气:“明儿宫里重阳宴,只怕二妹妹这回也是去不了了。” 闻言,裴氏越发觉着小女儿是得罪了摄政王——要不,怎么上回中秋能入宫赴宴,这回重阳节偏就去不成了? 这么一想,裴氏落在甄停云面上的目光也有些不悦,看着小女儿醉红的脸蛋更是不喜:哪家姑娘出门吃饭,喝得这样醉晕晕的?!也难怪摄政王是这表情!难怪不叫她去参加宫里重阳宴…… 因着这回要在摄政王面前表现自己做母亲的对女儿的疼爱,裴氏也没叫丫头扶着而是自己亲自扶着女儿,这会儿心里存着事,有些不悦又有些焦急,抓着甄停云手臂的力气不免也略大了些。 原本,这也算不得什么,偏偏甄停云醉了,立时便开口问了:“娘,你掐我做什么?” 此时一家人还在门边,边上围着许多丫头婆子,只是摄政王余威犹存,周遭还是安静的,并无人敢大声说话。也正因此,甄停云这一声虽然并不高,但也是字字清晰,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裴氏简直都能感觉到那些仆妇看过来的目光,秀美的脸庞当即便涨红了——她活这样大,竟也少有这般丢脸的时候! 不过是手上略失了分寸,哪里是掐? 更何况,子不言母过,做娘的不小心掐她一把,哪有她这样直愣愣直接叫出来的?! 裴氏一时间又羞又气竟是说不出话来,恨不能立时晕过去。 偏偏,这时候裴氏还不能晕,甚至还要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反应极快的与甄父补救并且解释:“这孩子,喝醉了……都说起醉话来了。” 这也是解释给边上这些人听的——甄停云那句“娘,你掐我做什么?”就是醉话。 甄父环视了一圈左右,见在场仆妇皆是恭谨垂头,心下暗叹,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回屋说话吧。” 顿了顿,甄父又吩咐下去:“给二姑娘煮碗醒酒汤来。” 第92章 悬崖边   其实,甄停云原就没喝多少酒,只是酒量太浅这才醉了一会儿,之后又在傅长熹的马车上睡了一觉,下车时已经是好多了——至少她还记得她的大螃蟹。   所以,她适才那句“娘,你为什么掐我”,虽然主要是酒醉迷糊了,但还真有那么一点借酒发挥的缘故。   等到甄家厨房里急忙忙的捧了醒酒汤上来时,甄停云其实也差不多醒酒了。但她还是乖乖的捧着那碗又酸又烫的醒酒汤喝了两口,小脸都被酸的皱了起来,可怜巴巴的模样。   因着她脸皮娇嫩,被这醒酒汤的热气一烘,颊边的两团红晕颜色更浓了。然后,她就把手里这碗醒酒汤给放下了,抬起手若揉了揉额角,小声道:“爹,娘,还有事吗?”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没事的话,她就回去洗洗睡睡了。   裴氏听着她这话,看她这模样便觉气不打一处来,只是顾着她与摄政王已经订了亲,此时还是不得不勉强忍了下来,稳住声调问道:“你和摄政王……”   不等裴氏问清楚甄停云和傅长熹今晚上的瓜葛,甄父忽然便拍了下桌案,打断了裴氏的话。   裴氏的红唇几番开合,最后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也没把话说话,只是僵硬的走在那里,脸色难看至极。   甄父却是状若无事,转目去看甄停云,笑了笑:“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说着,甄父又看了眼甄倚云和甄衡哲,接着道:“你们姐弟也是,都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儿就是重阳了,今晚上不休息好,明儿一整天都精神不好,那可不行。”   甄停云眼下头还有些晕,乃是酒醉后的困倦,要不是碍着甄父和裴氏这对父母,早就抬步回自己房间去睡觉了。所以,此时听了甄父的话,她并没有多话,立时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动作迟钝的与甄父还有裴氏行了一礼,抬步就要走。   结果,她才转身,立刻就想起了傅长熹给送的一筐螃蟹。   甄停云立刻就有了一点精神,回头与甄父道:“对了,王爷听说祖母喜欢吃螃蟹,便叫我带了一筐回来。”虽然就算是给甄老娘的,最后肯定也是一家子吃,可甄停云忍不住就想说这么一句。   就像是小孩子赌气似的——甄停云自嘲般的想着,酒醉带来的眩晕感到底还是令她把话说了出来,然后往裴氏和甄父的脸上看去。   裴氏的脸色原就难看的很,听甄停云此时提起甄老娘,脸上更是青了几分,紧绷绷的。连同她抓着椅柄的手指都下意识的收拢,仿佛随时都会忍不住这怒火,爆发出来。   然而,甄父却还是点头,他把手按在裴氏的手背上,仿佛是无声的抚慰,也打断了裴氏的爆发。   然后,甄父凝目看着幼女,笑道:“我已叫人送去你祖母院里了——这样的好东西,原就该先孝敬她老人家。”   说着,甄父又摆了摆手,笑道:“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只管放心就是了,早点回去休息。”   甄停云这才抬步走了出来,一边的甄倚云和甄衡哲忙跟着起身,上前去给父母行礼,然后抬步出门。   等三个孩子都出去了,裴氏方才把甄父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给甩开,目视着甄父,恼恨道:“难不成,我做娘的现在连问都不能问了?”   甄父伸手去揽她的肩却被推开,只好把双手一摊,温声安慰她:“这种事哪里能问的这样清楚——将心比心,难道摄政王就愿意叫你知道他和停云私下里那些事?”   裴氏一顿,到底还是有些畏惧摄政王的威势,只是仍旧强撑着道:“我那不还是因为摄政王今日脸色不对,担心停云惹了事,这才多嘴要问的吗?”   “沅君,你这可是钻牛角尖了啊!”甄父眉目舒展,仿佛想起了什么笑叹了一声,然后又与裴氏仔细解释,“这时候吃螃蟹,螃蟹性凉,为此多喝几杯酒原也没什么。再者,停云她在别院喝醉了,这种情况下,以王爷的身份,便是留停云在别院住一晚上,难道我们还能找上门去?还敢说什么?可王爷他却没有,反到是亲自坐着车,绕这么远的路,亲自把停云送回来。一直到把她交到我们手上才算放心,然后他连坐也不坐,连口水也没喝,立时就走了。”   “沅君,摄政王他虽位高,却也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觉得他和停云能有什么问题?”   甄父是说着说着就笑了:“我以往总担心停云这婚事——这门亲事,我们家实是高攀了,我之前是再没有想到的。只怕停云以后真要有什么事,我们做父母的连话都说不上。如今,看着摄政王如此待她,我做父亲的倒是能够放心了。”   裴氏脸上变了又变,过了一会儿才跟着叹气:“是我钻了牛角尖!”   说着,她也不觉苦笑,“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可是对着停云,我总觉得……”   “我明白。”甄父握着裴氏的手,捏了捏,又道,“有时候脾气上来就是这样,我们慢慢来。到底是亲母女,哪有隔夜仇的?“   裴氏被他逗得一笑,随即又叹:“你也不必宽慰我了,停云如今只怕是早没把我这娘放在心上……”   “你想多了。”甄父温声安慰她。   夜色渐深,夫妻两人说着说着倒是又动了感情,不免便依偎在了一处。   *******   甄倚云本还想要留这儿听一听甄停云和摄政王发生了什么,谁知甄父什么也没问,反到是把他们几个都赶了回来。甄倚云心里难免有些不得劲,敷衍般的与甄衡哲说了几句,这就快步去追走在前头的甄停云。   一直到院门口,甄倚云才追上人,试探着问道:“二妹妹,你和摄政王没怎么样吧?我瞧王爷今晚上脸色不大好……”   甄停云心里极是不耐烦,也实在是懒得再和甄倚云装什么姐妹友爱的模样。所以,她回过头,挑高眉梢看着人,目光似有挑衅,语气近乎轻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刻,甄倚云脸上那面具一般的温柔似乎也被打碎了。片刻后,她又温柔的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姐姐,我这也是关心你啊。”顿了顿,她仿佛找到了理由,理直气壮的往下说道,“摄政王可不是一般人,我这也是怕你年轻不懂事,惹了人,咱们一家子都跟着受累。”   甄停云转目去看甄倚云,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忽然笑了:“是啊,我差点忘了我们还是一家人呢。要是哪天我不高兴了,我把他惹急了,到时候还有姐姐你们给我陪着一起死呢!”   甄倚云:“……”   甄倚云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你,你这是什么混话?!”   甄停云冷笑了一声,故意把声音压得轻轻的,一字一句却是极其清楚:“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没办法把我当做亲妹妹,我也没办法将你看作亲姐姐——不讲姐妹情的也不只有你。所以,不要再端着这好姐姐的模样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要是下回我真生气了,回去找王爷告状,你觉得你会怎么样?”   有那么一刻,甄倚云甚至觉得甄停云的声音就像是轻薄的刀刃,紧紧的贴在她的脖颈处,令人汗毛竖起。她竭力稳住呼吸,勉强笑道:“停云,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是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姐妹,再亲没有,哪怕从小不能在一起,可我心里也是一直惦记你这个亲妹妹的……”   甄倚云绞尽脑汁的想着说辞,语声慌忙:“对了,你那匹马——那匹马就是我当初叫人给你送去的,要不是真惦记你,我又何必要叫人送马过去?”   甄停云却没有理她,甩开了她抓着自己的手,抬步入了院子。   甄倚云就像是柱子一般在原地站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又羞又恼的回了屋子。   跟在甄倚云身边的丫头婆子们都不敢上前说话,只小心的跟在后头,没等她们跟着进屋,便见着甄倚云又转身回头,走回门边将门一关,冷声道:“都不许进来!我要安静一会儿!”   丫头婆子们心知这位大姑娘自燕王府回来后便一直有些气不顺,自然不敢与她逆着来,只得小心的守在门边。   甄倚云关门后一个人进了屋子,先是点了灯,然后又坐回了床边,悄悄的从自己枕头底下找出一个小纸包。   她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定定的看着这个不足她一掌大的小纸包,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脑中则是不断回响起前几日找上她的那个太监的话——   “知道你是个有心气儿的,只是你这运气未免也太差了些。燕王妃赏莲宴上请了你,满场那么多闺秀,只你一个作出那么一首艳惊四座的赏莲诗,也是燕王妃点了头给了赏,你才能够出去采莲花——那么多闺秀,只你一个能得此殊荣,可见燕王妃对你的看重。说不定,燕王妃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要选你做燕王世子妃…………”   “可惜啊,你半路上遇着了那邹公子,为着下水救人丢了清白。这样的事,外人哪怕不知,可却瞒不过燕王妃的。您自然也再做不成燕王世子妃。真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时也命也。”   “当然,甄大姑娘你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毕竟事在人为,如今燕王世子妃的位置不还没定下来吗?”   “唯一比较可惜的是,你妹妹已与摄政王订了亲。总不能叔叔娶妹妹,侄子娶姐姐吧——虽然皇家不讲礼,可也不能连脸面都不要啊!”   ………   太监那略显尖利的嗓音就像是刀片,扎在耳朵上,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甄倚云依旧还记得耳膜摩擦的刺痛感,以及那种被道破心事的惶恐无措。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苍白着脸瞪着那人,竭力保持平静,冷声反问回去:“所以,公公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太监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声阴恻恻。但是,他脸上却又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和善,语重心长的道:“我说过了,甄大姑娘您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你二妹妹与摄政王只是订了亲,又不是已经嫁过去了。这人要是出了事,婚事自然也就做不得数。甄大姑娘和燕王世子的缘分可不就来了。”   不可否认,甄倚云当时听到太监那话时,有一瞬间的心动,当时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她还没傻,她和姓邹的在王府里出了事,哪怕没有甄停云和摄政王的事情,燕王妃也不可能会选她的!   太监似乎看出了甄倚云当时的脸色,意味深长的宽慰她:“世子的婚事,也不是燕王妃一人说了算的。总还要宫里点头赐婚才是。”   恍惚间,甄倚云只觉得自己仿佛走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随时都可能会掉进去。她下意识的咬住唇,反问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们?”   “放心,总会叫姑娘你相信的,”那太监慢条斯理的道,“这样,我们先替甄大姑娘解决了那位令你心烦的邹公子。到时候,甄大姑娘想必也能相信我在这里说的话了。”   然后,那个太监塞了个纸包到甄倚云的手里:“姑娘且先拿着,等我们的好消息,再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做。” 第93章 人皆为己   那太监的话确实是很令人心动,但甄倚云却不敢答应他。   说出来或许很可笑,但甄倚云她的确是有自己的底线——她从现代穿越过来,三观早就已经成型。所以,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前途,故意把甄停云这个女主留在乡下,去抢女主的金手指,甚至时不时的在裴氏面前添油加火,挑拨离间……但她绝对没有想过杀人害命这样的事情。   毕竟前者只是道德上的问题,后者却是实实在在的犯罪。而甄倚云穿越这么多年,哪怕做过不少坏事,暗地里也使过坏,可她手里还真没沾过人血——哪怕在这里活了十多年,她也还是没办法如同那些权贵一样草芥人命。   所以,甄倚云看到纸包的时候,脸都白了,根本不敢接下来,反到是把太监硬塞到自己手里的小纸包又给推了回去。她甚至是怕的退后了几步,摇着头表示拒绝:“你找错了人了,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太监似乎有些讶异她的反应,抬头深深看她,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却锋利的出奇,似乎能够一眼洞穿她的恐惧。   过了片刻,那太监状若无事的笑了笑,含笑补充了一句:“放心,这不是毒药。”   甄倚云闻言微怔,推拒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我们也不会让你去杀人。”太监压低声音,再次保证。   他的声调仍旧是尖利阴冷的,像是阴沟里老鼠用爪子抓着地面时放出的声音。与此同时,他用那只略显干瘪的手握住了甄倚云的手腕,一点点的将那不足一掌大的纸包重新塞了过去。   甄倚云有些怔怔的,也忘了推拒那纸包,只下意识的接了下来。   太监看着她,目光里颇具赞许,甚至还有点“孺子可教”的欣慰。眼见着甄倚云接了那纸包,他才往下解释:“这是宫里的秘药,一般是用在不驯服的后妃身上的。这样的药,只要沾到一点就会从野猫变成家猫,柔顺无比,婉转承欢,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杀人很麻烦,也很容易让事情变得复杂;可若是令她**他人,那就是她自己不知廉耻,水/性/杨/花。摄政王总不可能娶这么个女人吧?这婚事自然也就能够了结了。”   “只要解决了令妹与摄政王的婚事,你与燕王世子的事也就再无阻碍。”   “到时候,我家主子必定可以使你得偿所愿。”   那个太监虽然并没直说背后的主子是什么人,可他并不避讳自己太监的身份,甚至也还要炫耀他拿出来的药是“宫里的秘药”。这一言一行都是在暗示他的主子是宫里的大人物,大到甚至可以越过燕王妃,替甄倚云圆上燕王世子妃的美梦。   听到这里,甄倚云已是有些心动:毕竟,这又不是杀人。只是……只是下个药而已。   甄倚云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可到底还是害怕的,甚至觉得手里的纸包就像是烫手的火炭,下意识的就像要丢开。   然而,那太监却抓着她的手,一点点的收拢握紧:“这药,甄大姑娘要是信不过,可以回头自己拿猫狗试一试。至于邹公子的事,过几日就能解决。到时候,我会再给甄姑娘传个消息的,告诉你要如何做的。”   甄倚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糊里糊涂的就被他说服了,收了药包下来。最后,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做不做都要看她自己的想法,先收下东西,考虑考虑再说。   见她收了东西,太监也放心了些。他抬手理了理衣领,这就要起身离开。   临去前,太监回头看了甄倚云一眼,那一眼似乎能够看入她心底最软弱最阴暗的地方。但是,他却没有说破,而是淡淡的笑了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似甄大姑娘这般美貌多才、聪慧机敏的姑娘,也该多替自己想想才是。”   说着,太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这样抬步走了。   甄倚云当时又怕又慌,私下里还真拿药给猫试了试——没死,只是叫的更欢了,没一会儿就和另一只野猫缠上了……看起来确实不是毒药,真就是太监说的“宫中秘药”。   可是,她心里也很明白:哪怕这时候的民风并未保守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是一个女子若是在婚前失了名节,然后又被摄政王舍弃,只怕也就离死不远了……   所以,甄倚云还是没敢动手,只满心忐忑的等了几天。   直到昨天,姓邹的死讯从外头传来。   这消息还是裴氏与她说的。   “听说是路上惊了马,等人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摔断了脖子……”裴氏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拉着甄倚云的手笑道,“我儿可真是个有福的——我正烦心你的婚事,没想到居然烦恼自消了。可见是上天垂怜……”   甄倚云停了,心里只是冷笑:上天垂怜?呵呵,只怕是宫里的贵人垂怜吧?   裴氏笑过了,还是要端出慈悯模样,低声安慰女儿道:“人死万事休,这些事以后也不必再说。你只管放心,娘回头就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裴氏自然是有高兴的理由:幼女已与摄政王定亲;长女婚事因着意外有些不顺,如今意外没了,凭长女才貌,自然可能攀一门高亲。   然而,甄倚云听了这些,竟也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倒更加的担忧害怕——那些人,他们对邹公子动手,竟真就是不露痕迹!旁人说起来也都说是意外,没有半点怀疑……若是自己不按他们的想法做事,他们这手段落在自己身上,只怕又是一个“意外”……   想到这里,甄倚云的脸色都白了。   裴氏只当她是受了惊又或是心软,温声安慰了几句,也没多说,只叫她回去好好休息。   甄倚云回去后难免又拿了太监交给她的纸包看了看,心里不觉想起前世的那句名言: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邹公子已经死了,她是不是也该付报酬了?   果然,今日早上,太监又来了。他把接下来的种种安排又与甄倚云说了一遍,然后又抬起眼问她:“甄大姑娘,可还有问题?若是有,只管与我们说便是了。”   甄倚云不敢应声。   那太监便冷了脸,淡淡道:“我们已替你解决了那姓邹的,甄大姑娘难道是想翻脸不认账?”   甄倚云被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注视着,只得慌忙摇头,她心里未尝不知道自己这是与虎谋皮。只是,邹公子的死既是这些人她的定金,也是恐吓——她要是不依言而行,只怕就要成为下一个摔断脖子的人了。   可下药这事,甄倚云是真没做过,心里实在没底。   今晚上,她几次想问甄停云与摄政王的事情,也是盼着他们感情不顺,婚事不成,自己也就能够省了下药的功夫。   然而,适才在院门口,甄停云却拿摄政王恐吓她!   想起甄停云适才的那些话,甄倚云咬紧牙关,下意识的抓紧了手上的那个小纸包,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她不仁,那自己也只能不义了。   这都是那些人逼她的!   甄倚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收敛起面上神色,然后又将手上的纸包重新放回了枕头下面。她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才起身打开了门,吩咐候在门边的丫头们:“去备水,我要沐浴。”   丫头婆子悄悄去瞧她的脸色,见这位大姑娘面无异色,自是松了一口气,十分欢喜,连忙便应了下来。   甄倚云则是站在门边,往甄停云还亮着灯的屋子看了一眼,哂笑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甄倚云早早过去与甄父还有裴氏请安,说了自己想去东山慈济寺上香的事情。   这出门上香的理由都是那太监给她找好的,如今甄倚云说起来也是有条有理——   “女儿当初因着在燕王府发生的事情,对邹公子很有些埋怨。可前儿听说了那邹公子的事……不瞒爹娘,女儿心里既松了口气,又觉难受。到底是不好过。”甄倚云垂着头,指尖捻着绣着金菊的袖角,低声道,“听说慈济寺今儿有法会,女儿便想着去慈济寺上柱香,给人点盏长明灯。也算是略表心意,安一安心。”   裴氏听了,倒是极心疼女儿,搂着她在怀里,几乎要掉泪:“我说怎么你这两日总是怏怏不乐,原是为着这个!”   又叹:“你这孩子,总是心肠太软。那邹家的事,与你又有何干?!”   甄父倒是对甄倚云的想法颇为赞许:“虽说这事与咱们家无关,到底也是相识的,你去上柱香安一安心也是好事。”   顿了顿,甄父又叹了口气:“不过,这时候你一人出门,到底招眼了些……”他们如今是恨不得与邹家立时撇干净关系,哪里能够叫甄倚云一人出门去给姓邹的烧香?!要是传了出去,那名声还能听?!   甄倚云早有准备,便接口道:“祖母不总说要出门逛逛,捐点儿香油钱给家里攒福吗?要不,就叫祖母带我,还有停姐儿、衡哥儿一起出去吧?”   甄老娘还是很爱烧香拜佛这迷信活动的,只是来了京城后也不认识周边寺庙,只好扼腕放弃了,嘴上倒是时常念叨。故而,甄倚云方才有此一说。   裴氏原还考虑着要不要自己出面带女儿出门,没想到长女竟也学着小女儿也念甄老娘,心里多少有些不快,面上倒是一句没说。   甄父犹自沉吟,仿佛考虑着什么。   甄倚云不得不接着劝道:“我听停云说,祖母总想出门逛逛。都说重阳要登高,正好趁着这时候也叫祖母出门松快些,岂不更好?”   闻言,甄父脸上倒是显出几分欣慰:“果是越发懂事了,也知道孝敬你祖母了。”   顿了顿,甄父便也点了头:“也好,迟些儿我去与你祖母说,她必是高兴的。”又与裴氏道,“你也记着叫人备车,替她们把东西准备好。”   裴氏心里固是不快,此时也只得应了下来,回头不免又拉了长女,多交代了几句:“你祖母不知京里规矩,这事既是你提的,回头你也得多注意一些。天黑前就得回来,咱们家晚上还要吃团圆饭……”   甄倚云低头听着,时而乖巧的应上一两声,总算是把裴氏敷衍了过去。而她心里则是想着接下来的安排:甄停云一向最是亲近祖母,只要把甄老娘带上,甄停云肯定不放心,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而只要甄停云跟着去了慈济寺…… 第94章 晚起倦梳妆   甄父亲自与甄老娘说了这去东山慈济寺烧香的事情。   甄老娘果然十分欢喜,笑着道:“我正想说呢,我这来京城也有大半年了,是该去烧烧香,添点儿香油钱。”说着,甄老娘还拉着甄父念叨:“要我说啊,停云能和摄政王定亲,肯定也是我在老家给她添的那些个香油钱起了用。这回可得给咱们衡哥儿多添些,叫他考试顺利才好………”   甄父并不很信这些,不过也全当是哄亲娘了,笑着道:“那可好,娘可得替我添份香油钱。”   “放心,放心!哪回能少了你!”甄老娘拍着大腿保证。   甄父又笑着与她说了许多,哄得甄老娘又是一阵儿的笑。   当然,甄老娘这般乐陶陶的,也没忘记昨晚上送来自己院里的螃蟹,特意拉了甄父的手,义正言辞的叮嘱道:“那螃蟹是王爷给我的,可不许叫裴氏乱动!”她怕甄父不高兴,还很鸡贼的补充了一句,“等我带几个孩子回来,咱们家一起吃才好呢!”   甄父自然不贪这螃蟹,反被甄老娘的话逗得一乐,连忙道:“原就是王爷叫人送来给您的。咱们家都是沾了娘您老人家的光,才能吃上这样好的螃蟹呢。”   甄老娘被儿子捧得十分高兴,一时儿也有些坐不住了,便打发儿子回去,又说:“我也得去瞧瞧停云——这丫头往日里都不喝酒的,昨儿好似喝醉了,这会儿怕是头疼了。”   甄父亲自送了甄老娘过去,直到院门口才想起来:也许甄停云这会儿还没起来,做爹的贸贸然的过去总是不好的。   所以,甄父到了门口便回正院去了。   甄老娘倒是直接进了甄停云的屋子,开口便是:“还没醒呢?”   甄停云其实已经醒了——自上了京后,她考女学,入女学,早就习惯了早起,哪怕昨日喝多酒有些醉了,这日依旧是天不亮就醒了。只是,她有点宿醉后的头疼,想着今日放假没事,索性便闭着眼睛赖床了。   所以,此时听到甄老娘那中气十足的声音,甄停云连忙把身上的被子抱得更紧了些,捂着额头,嘴里哼哼道:“您老人家这么大的声响,就算没醒也要被您给吵醒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些微鼻音,听上去软绵绵的。   甄老娘不以为意的撇撇嘴,上前几步,坐到床边,催促道:“重阳节这样的好日子,你就窝在这儿睡懒觉?赶紧起来!”   甄停云多少有些起床气,这会儿又是对着甄老娘,她靠在枕头上,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小声撒娇:“我不!”   甄老娘没和她客气,这就要伸手去掀被子。   甄停云对此经验丰富,连忙把翻了个身,将被角压住了,然后小声撒娇:“今儿重阳,祖母您就再让我睡了一会儿嘛……”   大概是因为难得的睡眠饱满,甄停云的脸颊映着晨光,泛着淡淡的粉光,像极了娇嫩鲜妍的桃花瓣。当她半仰着头,眨巴着水润润的杏儿眼撒娇的时候,可怜可爱,总是十分的惹人喜欢。   甄老娘瞧着,不由也是心上一软,伸手在甄停云的颊上摩挲着。然后,她又拿指尖在甄停云眼角处挑了挑,很嫌弃的表示:“你看看,你这都有眼屎了……赶紧起来擦脸!”   甄停云:“……”   甄老娘总有一种好话坏说的本事,真能把死人给气火了。可以想象,当年甄老娘哪怕不对裴氏动手,便只嘴上刻薄那也挺要命的,难怪裴氏能记这么久呢……   甄停云心里腹诽的,到底拗不过甄老娘这脾气,只得气鼓鼓的掀了被子,然后叫人进门给自己更衣洗漱,顺便又问甄老娘:“祖母您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甄老娘往屏风外头坐了,留了位置给甄停云更衣。此时听到甄停云问话,她便笑着道:“你爹叫我带你们姐弟三个去慈济寺上香呢!”   甄停云也只当这是甄父早就安排好的,只是昨晚上她醉了方才没有说。   所以,甄停云虽然难免在心里嘀咕甄父和裴氏就是事多,可想着甄老娘喜气洋洋的模样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着:祖母整日在家也是寂寞,她又住在女学,只有放假时才能回来。等到重阳节过,下回放假只怕还有的等呢………倒不如趁着今日好好陪祖母出去走一走,放松下心情。   正当甄停云难得心软,想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要好好孝敬甄老娘时,忽而又听到甄老娘指派丫头的声音——   “这是要去烧香的,哪里能穿这样素净,拿件红的来,这样才喜庆呢!”   甄停云在女学时便常穿京都女学特有的红衫白裙,并不排斥红的。可她很明白甄老娘这不仅仅是要叫她穿件红衫,肯定是要叫她穿个一身红……冷不丁的,她就想起了当初老家时,自己一身红的陪人去烧香的场景。   她那时还小,这时候要再这样……   甄停云想到这里,虽然也想哄一哄甄老娘,彩衣娱亲,但她还是没听甄老娘的穿什么红衫红裙,只叫人拿了条石榴红金色撒花百褶裙,上着嫣红色对襟短袄,虽然没有红衣红裙的鲜亮,却也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鲜妍。   甄老娘对此颇有些不乐,嘴里念叨:“你这粉色袄子的颜色还是不大正啊。”   甄停云已是坐在梳妆台前叫人梳妆,叫凭栏给她梳了个凌虚髻,顺手拿了个鎏金垂珠簪,细白的指尖拨了拨簪子上那鲜红饱满的石榴珠子,安慰甄老娘道:“那我再戴一支红簪子?”   甄老娘这才勉强答应了。   等到甄停云梳妆好了,方才又问甄老娘:“祖母,您吃过了没?”   甄老娘笑道:“我这不是等你这丫头起来一起吃嘛!”又吩咐丫头,“不许拿荤腥的上来,叫端几碗粥上来就好了。对了还要几块糕!”   甄老娘还安慰甄停云:“咱们吃过了就出门,等到慈济寺还能在寺里用一顿素斋。你爹说了,慈济寺的素斋便是在京里也是有名的,正好也叫你这挑嘴丫头尝个鲜儿。”   甄停云难得见甄老娘这样起劲儿,只得陪着她老人家一起喝了碗红豆粥,配着厨房里做好的桂花糖藕一起吃的,倒也香甜,也正衬时节。   甄老娘还从桌子上拿了片菊花糕起来,非要贴在甄停云额上,念几句吉祥话。   甄停云不乐意:“……我这都上了妆了,您这蹭我一脸花糕屑的!”   甄老娘只觉得自己一腔好心全喂了狗,气哼哼的道:“你个傻丫头!重阳节就得这样,贴了糕,念了吉祥话,你这以后才能百事俱高。”   甄停云心里其实也是软的,嘴里还要道:“那你怎么不去找衡哥儿?”   甄老娘撇撇嘴:“早给他贴过了!衡哥儿可乖得很,再没有你这样多话的。”   甄停云:“……”感情她就是顺带的?   甄老娘见她这神色,连忙又哄她:“你姐那里,我就没给贴!”   甄停云:“……”   只是,甄老娘和甄停云一顿吃完了,再要起身出门时,甄倚云和甄衡哲却已等了一会儿了。   甄衡哲倒是不介意,毕竟他年纪还小,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整日里被父母催逼着用功读书,闷得很,难得碰着出门的机会自是高兴的,心里十分欢喜,自然也不介意等多久。   只甄倚云心里还记着慈济寺里的安排,生怕甄停云临时转念不去,或是耽搁误事,哪怕只等这么一会儿便也是满心忐忑,紧张不安,堪称是饱受折磨。故而,眼见着甄停云扶着甄老娘姗姗来迟,甄倚云忍不住就抬眼打量起人,笑着道:“二妹妹今儿穿得倒是鲜艳……”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是要出门会情郎呢!   这念头一转,甄倚云心里不无恶意的想道:说不得没碰着情郎,倒是要先入洞房了。   甄停云自然听得出甄倚云话里的讥诮意味,看了看甄倚云身上那件青碧色绣金菊镶葱绿提金锦缎窄边的袄子,便也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我这些日子喜事连连,这会儿去寺里自然是要穿得鲜亮些。只是不知大姐姐这般素净,是想上寺里求什么呢………”   其实,甄停云眼下还真不知道哪位邹公子已经死了,甄倚云这是借了给邹公子上香的机会才能出门。她说着话,纯粹就是刺一刺甄倚云,毕竟对方婚事一直不顺,至今还未定下。   结果,这话偏就正好赶上了。   甄倚云只当甄停云这话是暗讽自己穿的素净是给死人上香,一时气得厉害,脸都青了,恨不得上去撕了甄停云那张脸才好!   甄衡哲来回看着自己两个姐姐,只得出来打圆场:“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上车吧?”   甄老娘虽听不出两个孙女话里的机锋,对自己这宝贝孙子的话却是无条件的认同,连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这要是完了只怕就赶不上寺里的素斋了。”又与甄停云念叨,“这烧香就得赶早,晚了菩萨都嫌你心不虔,不听你的愿了……”   甄停云也没理会一侧青着脸的甄倚云,伸手扶着甄老娘上了车。   甄倚云跺了跺脚,这才跟着上了车。   甄衡哲年纪虽小,此时却已是有些了解自家亲爹两边和稀泥时的无奈了。他板着张嫩豆腐似的小脸,小大人一般的摇摇头,嘴里“唉”了一声,也跟着上了车。   甄家这回出门上香,裴氏心里担心寺里法会人多,家里去的又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一不小心就给冲撞了,索性便把家里两辆马车都用上了,宽的一辆坐着甄老娘还有三个孩子,小的几辆则是塞了几个膀大腰粗的仆妇,正好跟着服侍。   因着甄家这会儿出门已是晚了,马车从街头过去时,街上已是极热闹,还有小孩拿着茱萸或是菊花,笑嘻嘻的在街头跑来跑去,似是在做什么游戏,笑声不断。   还有些小贩担着菊花糕叫卖,一连串的吆喝“卖糕了,卖糕了”,甄停云听得新奇,掀了车帘往外看着,倒还真有些嘴馋了。   甄老娘自也看出来了,只是她可不舍得出钱给孙女买这街上的点心,便哄她:“等等就到慈济寺了,等到寺里就有素斋吃了。”   甄停云只好忍了下来。   甄倚云看着,越发觉着甄停云眼皮子浅——那街上的花糕还不知干不干净呢,她竟也馋嘴!也不知摄政王怎么看上她的?!   只是,想着慈济寺里的安排,甄倚云还是忍了忍,没有讥讽出声。   这样一路的热闹,甄家的两辆马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到底还是到了东山。   慈济寺在京城也是有名的地界儿,人来人往这些年,山道都已修得宽敞整齐。甄家的马车沿着山路往上去,除了人多,倒也还算是顺畅,没有想象中的颠簸。   甄停云掀开车帘,远远的便能瞧见不远处的石墙照壁。   照壁宽敞高大,壁上却用朱砂刻着“慈济寺”三个字。甄停云如今也算是有了些底子,能够鉴赏一二,一看这字心里便有了底:这字虽比不得书法大家,也能称得上是力透千钧,气势不凡,显是有来历的。   因着今日慈济寺里有法会,甄家一行人又来得晚了,寺院门前早就挤了许多的马车,放眼望去,乌漆漆的一片儿全都是人。 第95章 文殊殿后喝茶   甄老娘往日里不过是在乡下小地方的寺庙里烧个香拜个佛什么的,再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当即便被唬了一跳,不由道:“怎么这么多人?”   甄倚云生怕她这时候打退堂鼓,忙插了一句嘴:“既是要烧香添油钱,总要寻个最灵验的地儿。祖母怕是不知道,这慈济寺便是在京里也都是有名的。您瞧这照壁上的字——这可是太宗皇帝的御笔。”   甄老娘确实是看着人多有些想换地方,听到甄倚云这话倒是起了兴趣,不免问道:“真的假的?皇帝怎么就想起了要给这寺庙题字?”   甄停云却已信了几分:这照壁上的字并非书法大家却被留了下来,可见不一般。她早前就猜这留字之人必是身份不凡。如今再听甄倚云一解说,倒觉着这字颇有气势,正合太宗皇帝的身份。   甄倚云瞥了眼满眼不信的甄老娘和若有所思的甄停云,心下暗暗骂了两声“土包子”。   只是,骂归骂,想着寺里的种种安排,甄倚云也不敢使气,反到是面上含笑,温柔细语的解说起来——   “听说,太宗朝时,孙皇后因丧女之痛而卧病不起。因孙皇后笃信佛法,太宗便请许多名僧入宫讲经祈福,宽慰孙皇后失女之痛。当时,慈济寺的方丈元悲和尚也是要入宫的,只因他佛号里带了个悲字,而孙皇后因悲而有疾,宫人以为不祥,难免怠慢了些,口出妄言。元悲和尚不喜不怒,只与宫人说了佛家‘三大悲’——爱见悲、法缘悲、同体悲。那宫人闻之深受感发,泣泪悔愧……元悲和尚又与孙皇后探讨佛法,孙皇后痛哭失声,太宗皇帝为此险些问罪元悲和尚,孙皇后却出言盛赞元悲和尚佛法高深,令她胸臆为之一宽。太宗皇帝大喜,亲自提笔为慈济寺题字,方成佳话……”   作为现代人,甄倚云当然是不信这些的,觉着大概就是前人编造出来的,至少是经过夸张修饰了——什么宫人因为佛号带“悲”为难人,什么宫人听到个佛家三大悲就泣泪悔愧,什么孙皇后听人讲完佛经就胸臆为之一宽…………根本就是现代编时一波三折的桥段,也就只有甄老娘这样没见识的、甄停云那样眼皮浅的会信。   这么想着,甄倚云又扫了甄停云和甄老娘一眼。   果然,这两人听过这个传奇故事,再看慈济寺照壁上的字,眼神都不一样了。   甄老娘立时就不嫌人多了——毕竟是有来历的古刹名寺,又有皇帝提笔,香火当然旺了,怪不得人多呢!烧香就得来这样的地方。   这么想着,甄老娘便笑着吩咐下人寻位置把马车停下,欢欢喜喜的照顾孙子、孙女下来:“可不好耽搁了,越耽搁人越多,就得赶紧走!”   甄停云心里也有些好奇,跟着从车上下来,来回看了看。   其实,真下了车走路时就会发现人也没想象中的多,慈济寺门面大,寺前的一段青石板路一般是不许马车过的,只能用脚走。所以马车才会都塞在寺门口,大户人家又是一家子几辆马车的来,如此一堆,自然是看着拥挤,仿佛都是人。可等甄停云一行人下车走一段路,走到慈济寺门前那段青石板路上,这才发觉这路上走着的人还真没想象中的那么多。   裴氏安排的几个仆妇早得了吩咐,很是小心的护在一边,生怕老太太或是姑娘哥儿的被挤坏了。   甄停云也是难得来这京中古刹,一面走一面看,不觉便笑了。   原来,这青石板路的两边还有许多叫卖东西的,多是烧香拜佛用得着的香烛或是贡品等。因为今儿是重阳节,竟也有婆子领着两篮子菊花或是花糕在一边叫卖。   甄老娘一面走,一面说,很有经验的教育孙子孙女:“咱们过日子,省归省,可有些地方却是省不得的!尤其是这香烛贡品,可不好贪便宜——寺门口这些卖的虽然比寺里便宜,但肯定没有寺里头的灵验!这叫什么……唔,一分价钱一分货!咱们人都来了,这紧要关头可不能吝惜银钱,得把钱花在实处,叫菩萨看见咱们的虔心。”   不得不说,甄老娘这么个死抠门,此时能说出“省归省,可有些地方却是省不得的”这样的话,也是挺了不起的了。   甄停云心里暗暗吐槽,自然也没注意到几人进寺门时,甄倚云与其中一个知客僧互相对视了一眼。   甄倚云已是从太监处听说了种种安排,从下车起便格外留心,装作好奇的左顾右盼。此时进了门,她自然也是立刻注意到了知客僧那极具意味的目光。   甄倚云微不可查的与人点了点头,然后垂下了头,目光紧盯着自己脚尖的珍珠,状似羞怯。与此同时,她藏在袖中的右手则是悄悄的抓紧了袖袋里的那个小香包——昨天夜里,她悄悄的把香包里的香料都倒进了香炉里,然后又把那装在小纸包里的“宫中秘药”装了进去。   低头的同时,甄倚云心下更是惊惧:连慈济寺这样的名寺古刹居然也能安插进人,那个所谓的宫中贵人的身份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甚至可能是……甄倚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但她心底的愧疚确实也少了许多:这幕后之人如此的位高权重,堪称是手眼通天,哪怕自己不动手,估计这些人也能有别的法子下手吧?所以,这事还真怪不着她。   人一旦下定决心,总是很容易给自己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   甄倚云昨晚上才下的决心,之前原还有些挣扎,过了一晚上已是只剩下那么点不值一提的愧疚。甚至,现在和这僧人碰了面,她心里思绪百转,就连那点儿愧疚也没了,甚至还多了点理所当然和厌憎讨厌——她会这么做,大半都是情势所迫,是被逼的。如今想来,若不是甄停云得罪了宫里贵人,她又何至于会被逼着动手?   说来说去,都是甄停云的错——那宫里贵人身份何其尊贵,若非甄停云惹怒了人家,如何会被盯上?换句话说:人家怎么不害别人非要去害甄停云呢?肯定是甄停云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方有祸事。   于是,甄倚云一颗心彻底的放了回去,跟着入门喝了慈济寺的入门茶,便随僧人们去了后院女眷休息的地方。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十分严苛,但是这道观寺院多是清静之地,男客和女客也都是分开的,后院里就没有男客,至多就是六根清净的僧人们偶尔路过,皆是秉持着“非礼勿视”的规矩,连眼风也不扫——这也是甄倚云适才对上知客僧目光时心下肯定对方是接应之人的原因之一。   因着甄老娘一行人来得并不十分晚,除去一些早就预定了的、已经被占了的厢房外,后院倒还剩下几间厢房可供甄家一行人下脚。   甄老娘领着人进去,打量了一番倒也满意,立时便叫仆妇们把东西搁在厢房,仔细收拾。   甄老娘自己则是拉了领路的知客僧,嘴皮不停的问许多问题,诸如“你们寺里有几座殿?”“供的是哪几尊菩萨?”“有没有观音?”“贡品要去哪里买?”“香烛香油是什么价儿?”“寺里素斋是什么价儿?”   知客僧是见惯了人的,哪怕甄老娘颇有些难缠刁钻也不以为忤,依旧是神色不变,语声温温的一一答了。   甄老娘听了知客僧的介绍后果是十分满意,又叫人掏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些寺里的贡品,留了丫头婆子在厢房里看自家带来的东西,自己则是拉着孙子孙女往文殊菩萨殿去,身边只跟着两个小丫头帮忙捧着才买来的贡品。   他们先去的是文殊菩萨殿,只见大殿宽敞明亮,足有五间宽,背面还有三间抱厦。殿门大开着,殿顶铺有琉璃瓦,因为将至正午,可见金色的阳光落于三彩琉璃瓦上,辗转反射,华光溢彩,堪称壮丽。   而殿门正上方则有“文殊殿”三个黑底金字。左右则挂着一对楹联:法身无去无来住寂光而不动;德相非空非有应随机以恒周。   甄老娘远远看了便啧啧称叹:“别说,京里的寺庙就是不一样啊!可真是气派啊!”可比乡下小地方的大多了,肯定也更灵验。   这么想着,甄老娘便忙招呼孙子孙女进去参拜,嘴里道:“文殊菩萨就专管读书这一块,你们如今正在用功时,可不得多拜拜。”   其实,甄老娘更想叫孙子多拜拜——毕竟孙子以后是要科举读书的,两个孙女却是都已考上女学,就等着结业了。只是,因着甄停云在,甄老娘没好意思说这个,只悄悄的拉了孙子一把,叫他跟上来。   甄停云闻言倒是想起了自己前不久才考完的两校联考,便也乖乖的捧了贡品进去,准备好好拜了拜——她这应该也算是考后拜佛脚了,希望她这回两校联考的名次能够更上一层楼。   甄倚云则是更惦记着接下来的安排,想着自己要如何把药下到甄停云的饮食里。当然,若只是下药肯定还不够,那太监当时与她说的是……   想到要紧处,忽然听到甄衡哲一声惊呼“大姐姐,小心脚下!”   甄倚云想得认真,闻声后方才慢半拍的低头去看,随即脚下被那门槛一绊,她整个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脸朝地的往里摔了下去。   因着众人都走在前头,只有甄倚云因着想事情落在最后,此时众人也都搀扶不及,只听见“啪”的一声,甄倚云便摔了下去。   显然是摔得不轻。   甄老娘哪怕不喜欢这个大孙女,可也是自家骨肉,听着这声响便觉疼,连忙上来扶她起来,一面心疼的给她拍去身上的灰尘,一面说她道:“你这怎么走路的?这么大个门槛也看不见,竟也能摔着?可别是你心不诚,被菩萨瞧出来了,特意叫你摔个跟头的吧?”   甄倚云是头朝下直接摔的,额头上被磕肿了一块,挺秀的鼻子也被磕得红通通的,鼻梁仿佛只差一点就要被摔断。整个人都被摔得灰头土脸的,狼狈得很。   甄倚云捂着脸,原就觉着委屈难受,又听甄老娘这般的刻薄话,心里更添几分羞恼。一时间,她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低着头,乌黑的眼睫往下一扫,眼泪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见她掉泪,甄老娘也觉失言,呐呐的收了声,过了一会儿又关切的问道:“这么疼啊,要不咱们先不拜佛了,叫人带你去上个药?”   甄倚云一手捂着红肿额头,一手护着摔疼的鼻子,恨不能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她正心里难受,难受的直掉眼泪,此时听到甄老娘这话却是心下一动。既是有了念头,她不免又抽噎了两声,这才小声道:“难得来一趟慈济寺,总不好因着我的事情扰了烧香礼佛这样的大事。要不,祖母您带衡哥儿进去拜文殊菩萨,叫停云带我去边上梳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甄老娘想了想,也觉孙子读书是大事,大孙女又是难得的这样懂事,也不好拒绝。这么想着,她下意识的往甄停云处看了眼,征询甄停云的意思。   甄停云点了点头,主动道:“我送大姐姐回出去吧。”   虽然不知道甄倚云这时候扯上她是什么意思,可她也不觉得甄倚云这样的人会为了算计她而摔这么一个大跤,估计也就是说几句酸话,而她和甄倚云早就撕破了脸,自然也不怕对方说酸话。   甄倚云闻言,心下不由大喜,稍稍抬头扫了眼那个与她对过眼的知客僧,捂着脸小声道:“还请师傅帮忙带个路,就近寻个地方给我们梳洗休息。”   知客僧回了一礼,应道:“女施主客气了。”   他抬抬手,指了个位置,笑道:“请这边走……”   甄倚云抬步便往他指的方向去,甄停云只得也抬步跟上,顺口与那知客僧搭话:“不知师父法号?”   知客僧应得客气:“贫僧法号慧通。”   甄停云便与他一礼:“原来是慧通师父。”   慧通连忙摇头:“女施主客气了……”   说话间,慧通已领了两人走过寺中的小道,走到一个厢房门前,开了门请她们进去:“陋室狭小,还请女施主勿要嫌弃。”   甄停云看了眼,见着室内还有座椅坐榻,倒也不觉狭小,只笑了笑:“已是足够了。”   甄倚云捂着脸抢先进去了,左右看了看,忽然问道:“可有水?我这磕得灰头土脸,总得擦一把才是。”   慧通便道:“还请两位女施主稍作休息,贫僧这就去打水。”   甄停云觉着挺不好意思的,想了想还是道:“我随师父过去吧,到时候我端水回来,也省得师父来回的走。”   甄倚云正想法子要打发甄停云呢,此时闻言自是不会拦得,反倒哼哼了两声:“要走就快走!”   甄停云愈发觉着甄倚云今日言行古怪——甄倚云平日在外一贯注意形象和仪态,且不提她今日摔得莫名其妙,按理来说,哪怕她真摔了个灰头土脸,对着知客僧这样的外人肯定还是要装一装的啊?何至于要这样尖酸刻薄?   甄倚云心下存疑,只面上不显,仍旧是毫无所觉一般的与知客僧致歉:“家姐适才摔了一跤,心情不好,还请师父勿要见怪。“   “女施主客气了。”慧通微微颔首,领着甄停云往院中水井处打水。   甄停云心里想着甄倚云适才的异样,难免对这个慧通也起了疑心——甄倚云一向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所以,若是这个慧通不是外人呢?她心里警醒,脸上仍旧是笑盈盈的,仿佛闲话一般的问道:“我瞧慧通师父您年纪也不大,怎的就出了家?”   慧通颔首应道:“贫僧幼时被人丢在东山边,被师父捡回寺里,自小便是在寺里长大,想是佛有缘,自当潜心修佛……”   甄停云“唔”了一声,跟着走了一路,忽而仰头去看那庭中菩提树,似是被那繁茂郁郁的枝干吸引,不由笑问道:“这菩提树瞧着年份也是不小了吧,我瞧那树干足有合抱粗………”   慧通便与她解释:“这两株菩提皆是太宗皇帝所赐,确实是有很多年了。”顿了顿,慧通又问她,“女施主来时想必也是见过照壁上太宗皇帝的御笔了吧?”   甄停云点点头,心下怀疑稍减了些:一般人应该只知道太宗皇帝御笔题字的事,菩提树这样的事估计也就寺里知道,慧通徐徐道来确实不像是假和尚。再者,如果他真是自小被人捡回寺里养大的,与人勾连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只是,甄倚云的异样倒是还是在她心里留了印象。甄停云嘴上并未多说,接着又指了几样寺中景象询问慧通。   慧通果是熟稔于心,娓娓道来,时而说些寺中趣事或是旧典,果是渐渐叫人放下了怀疑。   两人很快便到了水井边,还有几个小沙弥正在打水,见着慧通和甄停云,连忙搁下水桶上来见礼,皆是管慧通叫做“慧通师叔”,显然是低一辈的弟子。   甄停云已是相信慧通是个真和尚了,便把疑心又转回了甄倚云的身上。   慧通则是从小沙弥处要了小半桶水来,笑问道:“我替女施主提回去?”   “不必了。”出门在外,甄停云还真不习惯太麻烦人,想着路也不远,便道,“我记得路,且又不远,就不麻烦慧通师父了。”   慧通也不强求,合手与甄停云行了一礼。   甄停云这才提着水桶走了。   等她彻底走远了,慧通脸上的笑容方才收了起来,那张看上去和善的脸已是毫无表情。他想了想,微微侧过头去与边上一个样貌清秀的小沙弥说道:“你替我跑一趟,去和你慧闻师叔说一声,就说时候差不多了,人也到了,叫他稍作准备,赶紧去老地方‘办事’。”   小沙弥不知就里但还是仔细记下他的话,点头应下。   慧通摆摆手,打趣似的道:“赶紧去吧,跑快点,要不午饭就没你的份了。”   闻言,小沙弥再不敢耽搁,撒腿就去寻他“慧闻师叔”去了。   慧通立在井边将事情从头想了一遍,觉得这事应该是没什么错漏了:人已经带到老地方了,只要甄倚云下了药,慧闻进去成了事……顿了顿,他又想起甄老娘一行人,当下再不敢拖沓,加快步子往文殊菩萨殿赶去——至少在事成前,他得设法安抚住甄老娘一行人,省的叫她们胡乱闹腾,坏了事情。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甄停云疑心起甄倚云来,提水回去时难免耽搁了些时间,等她回了那间略显狭小的屋舍时,便见着甄倚云正坐在桌前摆弄杯盏。   见着甄停云提水进来,甄倚云连忙放下手中把玩的茶盏,将茶盏摆到两边,起身笑迎了上来,口上道:“倒是麻烦二妹妹了,二妹妹且先坐,我先擦一把……”   说着,她便从甄停云手里接了那桶水,自己掏了帕子丢进水里,拧了拧,对着水面上的倒影仔细的擦了擦脸。   因着甄倚云适才在文殊菩萨殿摔得那一跤摔得极狠,她光洁娇嫩的额头也被磕得红肿,似是有些破皮,擦拭时疼得脸上泛青,整张脸都显得有些狰狞,险些没有叫出来。   甄停云则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心里则是估摸着甄倚云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好容易把脸上的尘土擦干净了,甄倚云便把手上那块湿帕子丢回了桶里,笑着道:“我适才叫人给上了一壶茶,二妹妹走了一路想必也渴了,不若一起喝一盏吧?”   不待甄停云应声,甄倚云已是抬起手,掀开茶盖,拎着茶壶倒了一盏热茶,很是小心的推到甄停云的面前。   甄停云低头看了看这棕褐色的茶汤,一时没有伸手。   见状,甄倚云幽幽的叹了口气:“二妹妹怎的不喝,难不成还怕我下……药?”   甄停云靠在椅子上,双手环胸,直视着甄倚云:“如果我说是呢?”   甄倚云摇摇头,笑起来:“二妹妹你也真是会开玩笑,我与你平日里虽有些争执,可到底也是至亲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若你出了事,我做姐姐的难道就能得着什么好处?”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语声十分无奈,“我又怎么会下……药害你?”   甄停云仍旧是看着她不说话。   甄倚云索性便拎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不甚乐意的道:“都说了我陪你喝,难不成我还会毒我自己?”   说着,甄倚云便端着茶盏大喝了一口,然后又放下茶盏,看向甄停云。   茶盏搁在案上时,发出“砰”的脆响,甄倚云显然也有些生气了,手上便用了些力气。   也就是此时,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甄倚云满心紧张,此时闻声自是吓了一跳,脸色微白的转头往门边看去。   甄停云却是灵机一动,趁着甄倚云回头的功夫,动作利落将两人面前的茶盏掉了个个儿——虽然她也不想喝甄倚云的口水,可谁知道甄倚云适才是真喝假喝,又或者在茶盏上动了什么手脚?这种事,还是小心为好。   就在此时,敲门声停下了,随即是“吱呀”一声,似是有人推门进来。   甄停云才调换好了茶盏,此时便也装模作样的抬起头去看。   但是,当她看清来人的脸,不由也是吃了一惊。 第96章 菩提树下有二人   来人头束玉冠,身着紫袍,哪怕是立在门边也是肩背挺直,如松如玉,一眼望去便觉英气勃勃。   再看他的面容,更是高鼻深目,薄唇如削,英俊且冷峻,轮廓深刻。   来的竟是燕王世子傅年嘉。   甄停云实在没想到他竟会来此——这重阳节于皇家亦是大事,傅长熹都要入宫,虽说傅年嘉地位不及傅长熹这个摄政王,也并不惹眼,可也没有在此时缺席宫宴的理由。所以,他怎么会在此?偏就这么巧的此时过来敲门?   甄停云心下一时十分疑惑,疑心起来险些就要怀疑傅年嘉是不是和甄倚云合谋要做什么?好在,她很快便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那日燕王府的会面就可以看出傅年嘉对甄倚云的厌恶。无论如何,傅年嘉肯定是不会与他厌恶的甄倚云合谋做事的。   想到这里,甄停云倒是又悄悄松了一口气:毕竟,她眼下虽是满腹怀疑,但还不知道甄倚云打的什么主意,若是再加一个傅年嘉,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只怕是药丸!   与此同时,甄停云亦是悄悄的转目去看甄倚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面上的神色。   只见甄倚云定定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傅年嘉,神色微微变了变。她显然也没想到来的竟会是他,惊讶之下竟是轻轻的“呀”了一声,很快便又反应过来,抬手掩唇,随即又用另一只手遮住自己摔得红肿的额头,似是想把整张脸都给遮住——她今日在文殊殿前磕了一跤,灰头土脸的,实在是不想叫傅年嘉看到。   傅年嘉却是没有多看甄倚云一眼,扫了一眼内室,见甄停云仍旧安坐桌前,还睁着一双明亮水润的杏儿眼看着他时,他紧绷的脸容似也稍稍缓和了些,抿了抿唇,便道:“甄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顿了顿,他像是怕人拒绝,紧接着又补充道:“我有要事想与你说。”   他话声落下,屋中的两位甄姑娘竟是同时应声——   “好。”   “可以。”   甄倚云并不知道傅年嘉与甄停云在燕王府已见过面,在她想来傅年嘉应还不认识甄停云这时候叫的“甄姑娘”必是指她甄倚云。所以,她下意识的看了眼桌上的两盏茶,心下虽有犹疑但还是很快有了决断,这就要起身。   也就在此时,傅年嘉神色沉静,语声冷淡的解释道:“抱歉,我叫的是甄二姑娘。”   仿佛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甄倚云脸上先是一白,然后又青了下去,脸色一时间竟是难看到了极点。偏偏,她对傅年嘉还心存期望,自然是要在傅年嘉面前保持仪态,不能大喊大叫,更不能语声刻薄。所以,她只能抿紧了红唇,强忍着没出声。   甄停云此时正疑心甄倚云给自己倒的那杯酒有问题,正愁着没理由出门,得了傅年嘉的话,她立时便从位置上起来,笑与甄倚云道:“大姐姐,我与世子出去说话,你且在这稍作休息。”   甄倚云咬紧了牙关,死死的攥紧拳头,这才忍不住那几乎破口而出的怒骂。   一直忍到甄停云出了门,甄倚云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来:“贱人!”   勾搭上了摄政王还不够,竟然还脚踏两条船的勾引傅年嘉!她当初看时就觉得书里的女主很女表,明明马上就要与裴如松定亲却还故作天真的与傅年嘉往来,引得傅年嘉这个男配对她念念不忘,简直是脚踏两条船的绿茶女表!现在竟还更上一层楼,叔侄两个都勾搭上了!   甄倚云越想越气,忍不住又骂了两声:“贱人!贱人!”   真是活该被人下/药!活该被人凌……辱!   想到这里,甄倚云思绪一顿,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两盏茶上,不由冷笑了一声:她适才将那太监给她的秘药融了水,用帕子沾了药水,一点点的抹在茶盏内壁上。等到药水半干后,只有些微水迹,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接着再往里倒茶,自然是不露痕迹……   只可惜,傅年嘉来的太巧,这么好的茶水,甄停云竟是没能喝上一口。   不过,甄倚云转念一想又觉得甄停云适才没喝似乎也不是坏事——要不然,傅年嘉推门进来,岂不成就了这两人?   还是等甄停云回来,再让她喝好了……   想着想着,甄倚云心中怒火稍平,这才抬手端了自己面前的茶盏,懒洋洋的喝了一口,心里则是慢悠悠的琢磨起来:等事成后,她做长姐的必得要表现出悲痛模样。若是傅年嘉也在,肯定得要说些好话,至少得要表现出姐妹友爱,不能叫甄停云连累了自己的名声。   想到甄停云回来后喝了药茶,想到甄停云即将会有的悲惨结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凭此在傅年嘉面前落个好印象,想到此回事了宫中贵人可能会为自己和傅年嘉赐婚,想到日后傅年嘉登基她将成为皇后……   甄倚云越想越觉欢喜,胸口的心跳也是越发急促,砰砰砰的乱跳。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发起烫来,满心里洋溢着的都是那轻飘飘又熏熏然的欢喜。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推门声,还有脚步声。   一下,两下。   甄倚云慢半拍的想到了:啊,是有人走进来了。   ……   ************   甄停云随着傅年嘉出了门,两人皆是无言,一路默默。   一直走到庭院的那两颗菩提树下,走在前面的傅年嘉方才停了步子,转头看她,目光深深。   甄停云看着站在菩提树下的傅年嘉,忽然便想起那日燕王府中,他便是站在水阁门边的一株梧桐树下,头束紫金冠,身着紫衣,似有浓翠的绿影落在他挺直瘦削的肩头——便如今日。   甄停云心下暗道:其实,傅年嘉挺像这些古木的,枝头繁茂,青翠欲滴,可若是掘开底下的土就会发现他早已经过许多年岁,根茎深厚,更有许多的历史与故事。   这么想着,甄停云看着傅年嘉的目光便带了些微的探究。   傅年嘉似是感觉到了,一直紧绷的脸容稍稍缓和,语声温和,带这些安抚意味:“你放心吧,我并无恶意。这次过来寻你,确实是有事。”   他沉默片刻,还是坦然的把话说了:“其实,你与皇叔的事情,我先前已猜到了一些。当初,我让母妃送如意去甄家,不过是想最后再试一次,无论此事成败与否,至少不会留下遗憾……既然你们已订了亲,皇叔与我又有大恩,我自是不会再插手的。”   当年他能因为裴如松选择放弃,如今自然也能因为傅长熹而选择放弃——君子不夺人所好,他终究还是做不来强人所难、夺人所好的事情。   甄停云看着傅年嘉面上恳切的神色,心下微宽,甚至还生出些微好奇,很想问一问他傅长熹究竟对他有什么大恩。   可傅年嘉却没有深入说明的意思,只是微微阖目,叹了一口气:“正所谓‘事不过三’,我既已错过两次,加上这一次,足足三次了。若是你真的讨厌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们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听到这里,甄停云终于忍不住插嘴解释:“其实,我不讨厌你。”   傅年嘉闻言,转目去看她,眼眸微亮。   甄停云紧接着道:“所以,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放下过去的那些事,过好自己的日子……”   闻言,傅年嘉不觉苦笑,面上冷峻的轮廓似也带了几分的怅然。   甄停云只得转开话题,接口说道:“不知殿下特意寻我出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傅年嘉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因为我梦到过一些事,所以我先时一直派人盯着你那位姐姐。前些日子,宫里有人接触了她,我知道后,心里多少有些担心——当然,我知道皇叔肯定给你安排了暗卫,可暗卫并不可能贴身护卫,更不可能随时帮你提防身边的亲人………”   说到这里,傅年嘉眸中闪过一丝冷色,自嘲一笑:“更何况,皇叔也许会防着宫里那人,未必会防着你姐姐——皇叔经多见多,估计也没把你那位姐姐看在眼里,只当她这么个小姑娘,所能做的不过是后院宅门里的小算计。哪怕是皇叔,只怕也想不到你那位姐姐能够狠心到什么地步,做出什么样的恶心事。”   “可我却是亲身经历,心有余悸。”   傅年嘉的语声里似是带着许多悔恨,甄停云闻言微怔。   不知怎的,甄停云忽然想起梦里那个横死街头的自己——她一直以为是意外,可倘若不是意外呢?   ……倘若,是有人暗中下手呢?   想到这里,甄停云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   似是看出了她的怀疑,傅年嘉也并不隐瞒,索性直说了:“我曾说过,我认识一个姑娘。她曾经接连两次的救过我,只是第二次时,她在我醒来前悄悄走了。而后来的人则是借此认下了这救命之恩……我与那冒认了救命之恩的人定下亲事,娶她为妻,尽我之力的待她好。直到我想起一切,查清楚了当时的事,我喜欢的姑娘已经不在了。她已经死了……”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傅年嘉语声微微顿了顿,他侧过头,遥望着菩提树苍劲有力的枝干与繁茂郁郁的绿叶,漆黑的瞳仁上似是映着苍翠的枝叶。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言道:“她是被人砍死在街头的,他们都说,那是因为她对父母心怀怨忿,执意离家,路上遇到地痞轻薄,拼死反抗之下才会被砍死的。可我不信,我让人彻查此案……当时,她的父母劝我,她的姐姐劝我,都说她已入土为安,我若对她有半点怜惜便不该再查下去,可我执意要查——她去的那样可怜,我更该还她清白,让凶手偿命,而不是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在她死后继续侮辱她。”   “查到最后,我才知道,她是被自己的亲姐姐,那与我冒认了救命之恩的人派人杀了的。”   “仅仅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妹妹会戳破那所谓的救命之恩,仅仅就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那女人竟也能够眼也不眨的下此毒手。甚至还能在此之后,心安理得的享受荣华。”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我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她。”   傅年嘉的语声沉静平淡却又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冷静残酷,如同锋利的刀刃一点点的划破血肉,血肉模糊,露出如森冷白骨一般的可怖真相。 第97章 慈恩宫中对答   甄停云听得不寒而栗。   哪怕傅年嘉语声沉静,哪怕他说的那些事都已过去,但是甄停云此时依旧能够从他的言语里听到那令人犯呕的血腥气。   她听着听着,下意识的咬紧牙关,雪颊跟着紧绷,就连杏眸都睁得大大的,眸光似被水洗过,湿润而乌黑。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仿佛都被那种森然而无形的寒意所笼罩,整个人都要跟着发颤——她曾经梦到过自己横死街头,引以为戒,因此才越发努力,奋力读书,想着要改变命运。   然而,她从未想过,这并不仅仅只是个意外,更是出于某人的算计。   事实上,梦里的甄倚云根本没必要那样做,毕竟在梦里,甄停云早就一败涂地——甄老娘早早过世,甄停云则是被父母厌弃,名声扫地,哪怕真就因着一时气急跑了出去又能跑去哪里?若是不出事,她最后应该还是要回甄家,还是要被送回老家去嫁人,根本没机会见到傅年嘉,更别提说破真相。   可是,梦里的甄倚云还是下手了——仿佛是仇人间的斩草除根,没有半点留情。   甄停云从未想过人心竟能有如此之恶,只当甄倚云时不时的在裴氏面前上眼药、挑拨离间已经算是很过分了,没想到她还能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甄停云忽然咬住唇,哑声开口道:“我,我出来时,她给我倒了盏茶——我担心她下药,就把我们两人的茶盏调换了……”   傅年嘉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由露出些微笑意,开口赞许:“做得好!对着她这样的人,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顿了顿,他又些担心,转目去看甄停云,试探着道:“两盏茶你应该都没喝吧?”   甄停云脸上血色褪尽,有些苍白。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了怔,然后轻轻摇头:“正巧你来了,我一口都没喝。”   傅年嘉正要点头赞许她的小心谨慎,见她面容苍白,不由又把话咽了回去   话声未落,他便看见了甄停云那张透白的脸,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补充道:“要不,我陪你回去看看?”   甄停云点点头。   她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既恐惧痛恨甄倚云那毫不留情的手段,又怀疑甄倚云今日原本要对她动手;想起适才的那两个被调换的茶盏,她心里还有对甄倚云可能会自作自受而感到快意……思来想去,她的一颗心始终提着,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放心,想要回去看看。   傅年嘉想了想,又安慰她:“倘若她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她自作自受。就像我当初说的——她所得到的果,只能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换而言之,她的下场由她自己决定。”   甄停云闻言,心绪稍定,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她稍稍平稳了呼吸,这才与傅年嘉道:“嗯,我都明白,我就是想去看看。或许也能知道她今天原本是想对我做什么。”   于是,两人方才一前一后的从原路回去。   时而撞见几个僧人路过,甄停云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说她草木皆兵也好,她现在都怀疑那个慧通私下里与甄倚云有什么联系,见着这些僧人自然也多少有些疑心。   不过,这样走了一段路,甄停云的情绪也确实渐渐稳定下来,也渐渐恢复了理智。   看着站在她身侧的傅年嘉,甄停云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道:“其实,我来京前也做过一个梦。”   傅年嘉一怔,下意识的顿住步子,他本就挺直的肩背仿佛也僵住了。他回过头,惊疑不定的看着甄停云,那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锐利,仿佛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你也做过梦?!”   其实,这样的事情,甄停云原是再不想说的——甚至,连甄老娘或是傅长熹,她都没说过。   可是,此时对着傅年嘉,对着傅年嘉毫无保留堪称执拗的善意,她到底还是有些动容。正因如此,她更加希望能够借此劝服对方放下那些过往:“是,我做过梦。不过,我已经记不清梦里太多的事情,只记得我在梦里过得很惨。”   “可是,我现在的模样和梦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梦里也没有摄政王,当我现在却已经和他订了亲。所以,我觉得梦这种东西,你可以引以为戒,但是却不能被它牵绊住手脚——毕竟,你并不是活在梦里,梦里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要往前看,未来究竟如何,终究还是只有你自己能够决定………”   甄停云其实也不大会劝人,翻来覆去都是那种听上去就很假大空的虚话,可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所以,有时候,你可以稍微的放松些,可以试着将那些梦见的事情抛开。或许,你会发现梦里从未发现的人和事,寻到此前未发现的乐趣也不一定。”   说到最后,甄停云都要被自己酸到了,颊边也微微有些红,甚至都不敢去看傅年嘉此时的表情。但她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话说完。   傅年嘉却没有应声,他眼也不眨的看着甄停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就抿了抿唇,露出淡淡的笑容:“嗯,我知道了。”   比起第一世那失之交臂的怅然,第二世堪称悲剧的结局更加令他无法释怀——是他认错了人,甄倚云也是因为他才会下那样的毒手……   可是,如今,甄停云站在他面前,认真并且努力的劝他放开。   这种感觉就像是深知罪孽的犯人,当他满心悔恨的垂下首,等着头上的刀锋落下。然而,行刑的人就这样轻易的饶过了他。   傅年嘉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以至于他一直紧绷的脸上也显出了轻松的笑意。   甄停云不由也松了口气。   然而,但他们重又走到厢房门口时,面上的轻松也都跟着敛起。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拦住了欲要上前推门的傅年嘉,认真道:“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你不用帮我。”   无论甄倚云原本想要对她做什么,无论她是否已经避过,这终究是她需要冷静面对的。   这么想着,甄停云快步上前去,抬手推开了厢房紧闭的木门。   厢房本就狭小,门被推开的同时,室内那浓郁的麝香味以及淡淡的汗臭味便也传了出来。   甄停云不由蹙着眉头,伸手捂住了鼻子。   厢房此时已是一片狼藉,甄停云下意识的往地上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那被人丢在地上的青碧色绣金菊镶葱绿提金锦缎窄边的袄子——这是甄倚云今日出门时穿在身上的。   记得当时,甄停云还顺嘴嘲讽了两句“我这些日子喜事连连,这会儿去寺里自然是要穿得鲜亮些。只是不知大姐姐这般素净,是想上寺里求什么呢………”实际上,甄倚云的袄子是极清雅精致的,衣襟和袖角绣着的金菊纹样更是栩栩如生,漂亮得很,也非常衬她。   然而,这件清雅精致的袄子此时却像是被人撕扯过,如同破布般的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污痕,失了原本的清雅。   再往里看,还能看见甄倚云那条雪色轻纱薄裙。   素白的轻纱被撕扯一片一片,甚至还能看见上面的点点血迹,如同红梅落于雪上,尤其的触目惊心。   而僧人的僧袍也被丢弃在一边,如同才剥下的人皮一般可怖。   …………   甄停云本以为自己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此时看到这些仍旧是被吓白了脸,但她将目光从地上移到厢房里唯一一张小榻时,便能看见那躺在上面,犹自纠缠的两人。   其中一人背对着门,那已经剃去三千烦恼根的光头澄亮无比,尤其的显眼。   雪白的肌肤映着门外照进的日光,白晃晃的尤其刺眼。   甄停云咬紧牙关,正要重新把门关上,躺在榻上的人仿佛忽然回过神来,茫然而空洞的眸子在屋内转过,最后落在甄停云和傅年嘉的身上。   那人深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重新回过神来。   紧接着,那刺破耳膜的尖叫声跟着响起。   绝望,痛苦,悔恨,怨愤………   种种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被火焰点燃的炸……药,一下子就在这个狭小昏暗的厢房里炸了开来。   *********   时人有言“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曰“重阳”。   这重阳节对皇帝太后来说也是大事。今日一早,皇帝便要领着群臣,亲自登高览胜,祈愿长久。   郑太后虽是地位尊贵,到底只是女眷,倒是不必跟着去登山爬高。所以,她便留在了宫中,对镜梳妆,以待今日的晚宴。   她有着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容,哪怕只是拿着玉梳对镜梳发,乌发逶迤而下,侧颜线条柔美,哪怕只是从侧面折出的艳光依旧足以动人心魄。   整个慈恩宫静的犹如古井,毫无一丝波澜。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急促又慌乱的通禀声——   “摄政王到!”   随即便是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而来,宫人们皆是阻拦不及或是不敢阻拦,只能慌忙的跪倒一地,跪拜行礼。   郑太后却仍旧是端正的坐在梳妆镜前,甚至没有回头,只凝视着自己镜中的面容,含笑与来人道:“王爷为何步履匆匆?”   来人阔步而来,步履匆急,不一时便已走到了近前。   郑太后近乎贪恋的看着与她一齐映在镜中的脸。   看着那张英俊锋利到令她想起年少时的脸,令她再一次的感觉到那种怦然的心动。   看着那张一贯淡漠的脸上显出怒色,那样明显的怒火点亮了他幽深如黑潭的眼眸,如火焰般熊熊燃烧,鲜明无比。令她死水一般的慈恩宫也跟着明亮了一瞬,令她满心欢悦。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还是那个英俊夺目到令人一见倾心的傅长熹。   而现在,他满含怒火的眸子正看着她。   郑太后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喜悦。   然而,傅长熹紧接着便打破了她的喜悦,他以一种冷淡的口吻说道:“停云没有事,你费尽苦心安排的那些事,全都白费了。”   顿了顿,他满含讥诮的补充了一句:“哦,或许也称不上白费,至少甄倚云自作自受,享受到了你的种种安排。”   郑太后才扬起的唇角仿佛被冰冻住,美艳的脸容仿佛也随之冷冻下来。   傅长熹凝目看她,既有恼火厌恶也有无法理解的困惑:“加上中秋宫宴的那一次,你对停云已经动过两次手。我以为,我和你们郑家只是政见不合,有些旧怨新仇。所以,你们为了排除异己,派人在路上刺杀我,我也只当寻常——毕竟,权力之争原就是这样的你死我活。郑家手段虽是阴狠下作了些却也不至于令我意外。可是你却一而再的对停云下手,一次比一次的龌龊下作!”   傅长熹是真不明白,咬着牙道:“我和她才刚订了亲,何至于此?!”   郑太后却被他这种全然不解的语气所激怒,她蓦然从位置上起身,回头直视傅长熹,一字一句的道:“你问我‘何至于此’?”   “傅长熹,你居然问我‘何至于此’!”郑太后冷笑出声,那张脸因为她的冷怒而更加的美艳不可方物。她以不可思议且又满怀幽怨的语气接口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嫉妒她!从我知道有这么个人起,我就一直一直嫉妒她!”   “不过是个才貌平平、一无是处的小女孩,却能够与你定亲,甚至还会在未来成为你的王妃!只要一想到这事,我就觉得有火在我心尖燃烧,整日整夜的烧着,让我日夜饱受煎熬,没有一刻安宁。我一遍遍的问我自己:凭什么,我得不到的人,她这样的人反倒能够得到?!”   傅长熹:“……”   傅长熹是真的没想到郑太后竟是会对他抱有这样的想法——他年少时便独赴北疆,此后也是久不闻京中之事,只隐隐听说过当初差点就要被指作他王妃的郑姑娘匆匆出嫁,而他的皇兄也就是先帝则是娶了另一位郑姑娘为继后,也就是如今的郑太后。   这两位郑姑娘,他都是从未见过的。   而他自去了北疆之后就甚少回京,直到先帝驾崩,托以幼子与社稷,这才不得不起身回京。直到回京,他才算是第一次见到郑太后这个寡嫂。   哪怕郑太后看他的目光时有深意,他也只当是因为他与郑家有旧怨在,郑太后对他心存嫌隙——事实上,哪怕他再如何的能想,也是想象不到才见面不久的郑太后竟会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思! 第98章 97   不过,这种事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实也只有一种回答。   傅长熹淡淡道:“我视太后如嫂,从无旁心。”   这一句话,比刀剑更能刺痛人心。郑太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渐渐的白了下去。   傅长熹却是将手按在腰间那柄长剑上,接着往下道:“本王来此,除了慈济寺之事外,另有一件要事需告以太后。”   郑太后微微侧过头去,侧脸线条紧绷着,她冷声问道:“还有什么事?”   “自本王入京以来,常梦先帝于地下泣泪,言及地下寂寞,思念亲眷久矣。本王求教钦天监,钦天监曾言,亲莫如妻儿。然陛下年幼,身负社稷,不容有失,还请太后从先帝于地下,以慰先帝之灵。“   话罢,傅长熹抬手拔剑,电光火石之间,长剑已是横在郑太后颈上。   长剑锋芒尽露,剑光冷厉,当可吹毛短发。   郑太后咬牙看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傅长熹,你怎么敢?!”   话声未落,长剑以压得更近了,剑刃划破雪嫩的肌肤,鲜血淋漓而下,郑太后那张美艳的脸上终于显出慌张与无措的神色:“国朝以孝治天下,我是太后,皇帝嫡母,你……”   她每说一个字,那剑刃便压得更近,到最后,她竟是不敢再言,只能紧咬一嘴银牙,又惊又怕的看着那持剑的男人,乌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畏惧和悔恨。   也就在此时,殿门外紧接着便传来仓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是郑次辅踉跄而匆忙的身影——   “王爷!王爷!”郑次辅一面跑一面叫着,形容狼狈,再没有内阁辅臣的稳重干练。及至近前,眼见着慈恩宫内如此景象,这位次辅竟是没有一丝惊色,反到是立刻的跪了下去。他仰头对着傅长熹,几乎是痛哭流涕,言辞恳切,“王爷您于北地戎马十余年,每战必先,逼得北蛮连年后退,俯首言和,功高无人能比;先帝信您重您,托以妻儿,以摄政王之位相许,权重无人能及……王爷功高权重至此,何苦为这一时之气而自误己身?”   “太后乃先帝之妻,当今嫡母,王爷亲嫂。您若动手,朝内朝外将如何看您?天下人将如何议论?”   五十多岁的老人,身着一品官服,其声哀哀,仿佛真就是为傅长熹痛惜一般。   傅长熹却只是冷冷道:“唐太宗手刃兄弟,仍旧青史留名。   “太宗文皇帝一代雄主,弑兄杀弟,强夺弟媳,逼父退位……可他此前征战半生,登位后更是励精图治,开创贞观之治,堪为圣君表率。”郑次辅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傅长熹,一字一句的道,“殿下若想学唐太宗,篡位夺权,臣不敢拦,也拦不住,只能一死以报先帝大恩。”   傅长熹深深看他。   不得不说,郑次辅这个位置,虽然有一半是因为他的太后女儿,可也是有些本事的。   至少,他说到重点了——虽然自傅长熹这位摄政王入京以来,朝臣心下多有防范,时常担忧这位王爷会有不臣之心。可实际上,郑次辅这位经过孝宗朝的老人却是很明白:这位王爷从未起过篡位夺权的念头。   可他若是真就在慈恩宫杀了郑太后,那就真的是黄袍加身,有理也说不清了。   所以,傅长熹慢慢的将他已经染了血的剑收回鞘中,垂目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郑次辅,接着道:“我可以不送她去见先帝,但是她既是守了寡,也该有守寡的样子,当闭门谢客,日夜为先帝祈福才是。”   郑次辅应得干脆:“自当如此。”   郑太后却是心有不服,红唇微动,正欲开口,却被傅长熹那犹带血腥的眼神镇住了。   傅长熹看着郑太后那张写满了不甘的脸容,目光如同钉子一般的锋利,几乎刺破皮肉。   他的声音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只听他缓声补充道:“慈恩宫奢华太过,难免影响太后为先帝祈福的诚心,当请太后移驾南宫,安心祈福。”   听到这里,郑太后哪怕仍有惊惧,但还是不由开口反驳:“南宫荒芜,久未修葺,岂是一国太后下榻之处?”   郑次辅却立刻应声:“王爷考虑周详,臣敢不从命。”   傅长熹根本没有再看郑太后一眼,再和她说一句话的兴致。他只是抬目直视着面前的郑次辅,一字一句的道:“管好你的女儿!没有下一次了!”   郑次辅伏地叩首,以首抵地,恭谨已极。   傅长熹没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直到听到宫人恭送摄政王的声音,郑次辅方才大松了一口气,激动过后,他本就年老体衰的身体也跟着颤了颤,险些便要软倒在地。   郑太后摸着自己雪颈上的伤口,又痛又恨——她这一生,生于官宦显赫人家,长于宫廷,也曾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未吃过半点苦,受过半点罪!只除了傅长熹!   她越想越气,不由攥紧拳头,恨声道:“父亲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如今的禁军统领宋渊乃是他的人,倘他真想杀我,怎会摆出这样的架势?必是要行事周密,更不会叫父亲得知,给父亲赶来的机会!”   郑太后亦不是傻子,纵然初时也被傅长熹拿压在颈上的刀刃吓住,可她此时回想起来却已看透其间隐秘,更恨自己适才的软弱胆怯。   郑次辅的声音却是克制而清醒:“他确实是不想杀你。因为他作为实权藩王,手握兵权,入京摄政,本就已是令朝臣畏惧警惕。倘若他杀了你这个太后,便是坐实了他有不臣之心,除非他立时谋权篡位,否则满朝都不会服他!”   “我就知道!”郑太后捂着颈部的伤口,不顾上面淋漓的鲜血,满脸怨恨的在殿中来回走动,语声急促,近乎癫狂,“我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是皇帝嫡母,是当今太后,皇帝虽年幼但到底还是皇帝,大义在我们这边!郑家更是世代官宦,仅仅是从孝宗朝起算,就已出了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于朝中根深叶茂,人脉广阔!哪怕他是先帝钦点的摄政王,手握北疆兵马又如何——比起我们,朝臣更加畏惧警惕他这个摄政王;北疆兵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他本人年少便赴北疆,此后便再没回过几回京城,只怕也就只那么几个三朝老臣还认得他!”   “他怎么敢杀我?!”郑太后几乎声嘶力竭——事实上,当傅长熹适才将剑抵在她喉间的时候,她是真的恐惧了,悔恨了,也正因此,她此时更要寻出千百个理由来质疑和否认。   郑次辅却是冷冷淡淡的反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不敢杀你?”   郑太后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郑次辅从地上起来,有气无力的拍着自己身上的灰尘,接着往下道:“他杀了你,直接拿主少国疑说事,废帝自立,岂不更好?!反正,他也是孝宗亲子,也曾养于王皇后膝下,更是孝宗皇帝一直属意的继承人。现在,他年富力强,手握兵权,军功卓越,你觉得那些朝臣真会为着所谓的大义而拼命反抗?!”   郑太后哑口无言,脸色骤变。   郑次辅抬头看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锐利的眸光,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冷肃,语声尤其冷沉:“我告诉你,真要有那么一日,这满朝大臣,至少有一大半最后还是要跪地称臣,谢主隆恩的。也许,我们郑家也得丢开那些旧怨,跟着跪地称臣。”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把心收一收,别再惦记你那些可笑的想法,也别再心存侥幸。他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那就能杀了你。他说没有下一次,那就是没有下一次。”说到这里,郑次辅冷笑了一声,“既然你总嫌慈恩宫的凤位坐着不舒服,他可不就给你安排了南宫?!”   “倘你能够收心,好好的在南宫给先帝祈福,或许还有回来的一日。”   *************   此时宫中的风云变动,慈济寺内却是无人知晓。   事实上,当甄倚云在厢房里尖叫出声时,这件事就已经闹大了——哪怕慈济寺后院一般都只女眷下榻,僻静少人,可甄倚云这一声叫直接把一院子的闲人都叫了过来。   虽然有甄停云和傅年嘉寻了寺中僧人,支开人流,终究还是堵不住人嘴,掩不住事情。   只着单衣的甄倚云已是失了理智,她手脚并用,死命的捶打着身边那个和尚,嘴里更是叫骂不休——仍是谁听了都要讶异,这样的话竟也是甄倚云这样一个名满京城的才女能骂出口的?!   然而,被甄倚云死命捶打的和尚估计也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在被人撞见的那一刻已经咬破自己嘴里的毒囊,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死了。   至于那个当初给甄停云引路的慧通,据领着甄衡哲匆匆赶到的甄老娘说,慧通也是当场就自尽了。   甄老娘原也十分惊惧,见着甄倚云这般模样,反倒强打起精神来,红着眼睛扑上去抱住甄倚云,哄她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甄倚云被人一哄,反倒越发的寻死觅活起来。   这年头,虽说还没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女子名节依旧重要,甄老娘又是乡里人,更加看重这个。眼下出了这事,她是六神无主,又惊又慌,哪里还敢再在慈济寺待下去,当下便强行按住甄倚云,叫人把她扶上马车,想着要赶紧回家和儿子讨主意。   至于慈济寺这里,到底有傅年嘉在侧,慈济寺的圆苦方丈亲自出面,说是必要彻查此事,定会还甄家一个清白。   可是,哪怕真就查出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甄倚云毕竟已经失了身,无论如何都是再寻不着好亲事,下半辈子也差不多是完了。而她那满腔的雄心壮志,自然也都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都成了灰。   当甄倚云失魂落魄的被甄老娘带回了家,见了等在门边的裴氏和甄父,终于稍稍醒神,下车与父母抱在一起,痛哭不已,一声声的几要泣血。   甄父勉强打起精神来安抚了受惊不小的老母幼子,先叫他们下去歇会儿,这才拉着裴氏,带上两个女儿入了主院。   裴氏看着长女满是泪痕的小脸,心疼不已,心里更恨女儿苦命:好容易解决了姓邹的事情,眼见着前程光明,且又是为着给姓邹的点长明灯求心安才去的慈济寺,怎么反倒遭了这样大的祸事?女儿才刚及笄,还这样年轻,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裴氏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哭得更是厉害。   甄倚云痛哭过后,反倒理智了一些,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痛哭着叫道:“娘,我,我是被人害了的!”她匆忙间伸出手,指了指站在边上的甄停云,咬牙道,“二妹妹给我倒的茶水里有药,是,是她害了我!”   边上看戏的甄停云闻得此言,忍不住冷笑出声:甄倚云果然还是甄倚云,都到这时候了,她竟还能够面不改色的把事情栽倒自己头上,污蔑自己!   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恶心到底了!   甄停云心里那最后一丝怜悯也没了,她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在裴氏怀里哭得泪水涟涟。模样可怜的甄倚云,直言问道:“你说是我下的药?”   甄倚云咬牙切齿:“自然是你!”   甄停云抽出一条淡青色的帕子,摆在甄倚云面前:“这是你的帕子,上面还沾着药水的气味,你说是怎么回事?”   甄倚云眼神微变:为了下/药,她当时是将那太监给她的秘药融了水,用帕子沾了药水,一点点的抹在茶盏内壁上。所以,这条帕子确实是沾了药水的……   思绪不过是一转而过,甄倚云垂下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的直往下掉:“那一茶盏的药水就摆在桌上,若二妹妹有心,直接捡了我的帕子去沾一下,自是会有药水的味道。难不成,这也能当做借口?”   说到这里,甄倚云又连声哭道:“我,我就算再如何,也万不会下毒害我自己啊!反倒是二妹妹你,怎么偏就这样巧——我中药的时候,你就与燕王世子出门去了?!”   甄停云又掏出一个半空的香包:“这是你的香包,里面装的就是你下的药。”   说着,甄停云将那香包递与裴氏:“姐姐的衣物饰品,娘往日里最是上心,想必也是认得这个香包的吧?”   比起蘸了药水的帕子,这装着秘药的香包自然更加可疑。   裴氏看了眼认出确实是大女儿的香包,眼里已有狐疑。   甄倚云却是大声哭喊:“难道我竟会给自己下药,害我自己不成?!这事出突然,二妹妹却能将香包和帕子拿在手里,用来指认于我,只怕是早有准备,想着给我下药,害我**,再将这事推到我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甄倚云看着甄停云的目中已是满含怨毒。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二妹妹怎的如此恶毒?置你我姐妹之情于何地?”   甄停云闻言只是冷笑:“大姐姐何必贼喊捉贼?!你当然不会给自己下药,你是想要给我下药,偏又误用了那药茶,如今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我就是猜到你肯定会反过来诬陷我,这才特意寻了香包和帕子作为证据,以表清白。我确实是早有准备,毕竟我已经受够了你这没事找事的诬陷!”   甄倚云脸色一白,随即便垂头泣泪,委屈道:“是了,我不过是**之人,合该一死以表清白,怎么能诬陷二妹妹你这位前途光明的未来王妃呢?!是我不自量力,是我活该……”   说着,甄倚云便伏在裴氏怀里,哭着道:“娘,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多疼,我真恨不能当时就死了去。省的如今还要被二妹妹说是自作自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裴氏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连忙低声劝慰。   甄父也不由低声与甄停云道:“你姐姐都已这样了,这事……这事到底说不清楚,何必这样咄咄逼人,紧抓着不放?”   甄停云微微仰头,乌黑的眸子晶莹剔透,如同镜面一般映着甄父的脸容。   甄父隐觉失言,正欲开口。   却听甄停云反问了一句:“是我咄咄逼人?是我紧抓着不放?”   想起适才小女儿一直默然站在一边,若非长女开口指认说是她下的药,只怕小女儿还不会开口……甄父喉中更觉干涩,声音也微微有些低哑。   他犹豫着,低声说道:“停云,你姐姐她……她都已经这样了。你就权当是可怜可怜她,且忍耐克制一二吧?”   甄停云听着甄父这看似合理实则荒唐的话,雪白的小脸上神色如旧,目光却如同淬冰,冷静且毫无感情。   甄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在去慈济寺前,小女儿虽然对他们这做父母的疏远些却也不至于此,如今看着竟是更远了许多。   对上幼女那样的神色,那样的目光,甄父竟是再说不下去,一颗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对长女的心疼,一半是对幼女的愧疚,竟是一时再不能言。   甄停云不由冷笑,她直视着甄父,不疾不徐的语声反问道:“所以,我的自证清白就是不忍耐、不克制?我就该站在边上,由她污蔑?!”   甄父应不出声。   也就在此时,正院门外忽然传来仆妇匆忙的通禀声——   “老爷,太太,摄政王来了!他,他还押了个太监进来……”   正伏在裴氏怀里痛苦不已的甄倚云浑身一颤,终于慢半拍的想起了那个把秘药交给她,告诉她一应安排的那个太监。    第99章 垂死挣扎   傅长熹来得太快,甄家如今又是这般情景,根本来不及全家去迎,只得匆匆抬脚出门。   结果,甄父和裴氏前脚才出了门,这就撞见了要入门的傅长熹。   比起以往的轻车简行、低调从容,今日的傅长熹身着亲王赤袍,形容肃穆端凝,显然是才从宫里出来。而他身后则是跟着几个佩刀侍卫,领头的侍卫手里正好提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太监——这约莫就是适才进来通禀的仆妇嘴里的“还押了个太监进来……”?   甄父心里起疑,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仍旧是领着家人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见礼。   只是,无论是甄父和裴氏都未注意到,在看见那个中年太监的时候,甄倚云本就苍白的脸容已是不见半点血色,她藏在袖中的手掌更是下意识的攥紧,满心的慌乱:怎么办?这,这该怎么办?   她适才不过是习惯性的推诿责任,攀扯甄停云,想要借此求得父母怜惜。且她也不是一径的无理取闹——她原就已经分好了茶盏,最后那药茶却是入了她的口,必是甄停云背地里动了什么手脚!   谁知,摄政王转头就把太监给提了出来……若是,若是这太监把她下药的事情扯出来,父母必会对她万分失望,再加上今日**这事,她这辈子真就是彻彻底底的完了………   甄倚云用力咬住唇,俯身行礼时,眼底满是怨毒与不甘,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然而,傅长熹今日的神色却尤显冷淡,抬眼略扫了扫在场诸人,唯有看见甄停云时眸光方才稍稍一缓。随即,他下颔紧绷,开口道:“进去再说。”   甄父和裴氏等皆是不敢忤逆摄政王的意思,只得小心的将人迎了进来。   待进了屋,傅长熹方才开口:“听说今日慈济寺里出了事,本王亦是十分担忧,派人查了查,倒是正好在宫里寻了个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带来给你们瞧瞧,也好问个清楚。”   话声未落,傅长熹身后的侍卫便将那太监推了出来。   太监原就是双手被绑于后,这么一推也就只得端正跪着,好在他也是个伶俐的,深知单凭自己做的那些事,摄政王定不会饶了他,倒不如临死前表现好些,哪怕是叫摄政王出个气,至少也能得个痛快。   这么一想,太监便再不敢耽搁,甚至都不顾及太后清誉,这就开口说道:“奴才乃是慈恩宫里跑腿的。因着得了太后吩咐,便在重阳节前带着宫中秘药,说动了甄大姑娘,让她设法在甄二姑娘的饮食中下……药………”   “你,你竟然凭口污蔑!”甄倚云扬起脖子,极力辩驳,“我与二妹妹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眼见着二妹妹与摄政王定下亲事,连我这做姐姐的也要因此沾光得利……我又怎么会听信你一个外人言语行事?怎么敢拿药对我嫡亲的妹妹下手?!”   甄倚云想过了:反正当时为表隐秘,她和太监说话时,边上也没有半个闲人,自然也没个人证物证。她若是咬死了不认,难道摄政王还能屈打成招?!   太监闻言,心下也不免想:原还道这位甄大姑娘生了个聪明面皮,糊涂脑袋,没想到竟还有几分急智。   不过,他也是深知摄政王为何会将他提到这里来,自是要把话说实了,立时便转头去看甄倚云,反问她:“是啊,你与甄二姑娘‘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眼见着便能借着这王妃妹妹沾光,如何又会信我这外人言语,如何敢对亲妹妹下手?”   不待甄倚云开口,这太监立刻便冷笑自己答了:“自然是因为你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心肠歹毒,毫无姐妹之情。”   甄倚云脸色煞白,声音骤然尖利:“你,你胡说!”   那声音竟是比太监的还要尖利刺耳,仿佛是被人揭了人皮的野鬼,形容狼狈,神色可怖。   裴氏见状,心下已觉不好却还是下意识的抚了抚长女瘦削纤弱的后背,低声道:“倚云,你冷静点……”   无论这太监说的是真是假,摄政王就在眼前,总不能当着摄政王的面大呼小叫。   甄父看着长女的目光却是带着从未有过的惊疑。   甄倚云也反应过来,贝齿紧咬着下唇,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痛骂出声。   太监却是冷笑连连,接着往下道:“我当时从太后处领了命时也是十分担忧,结果一见着这位甄大姑娘就放心了——我在宫里半辈子,算是见了不少人,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底细,知道她面上装模作样,实际上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货色——像是她这种人,别说是亲妹妹,为了自己的利益,亲爹亲娘都能给踢开了去!”   说话间,那太监看着甄倚云的眼神都是带着鄙夷的。   甄倚云紧咬着唇,看着那太监就像是再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目光怨毒无比,仿佛恨不能扑上去扯烂了对方的嘴。   然而,裴氏却是紧紧攥着甄倚云,生怕长女激动之下会作出什么错事来。   太监嘲笑完了甄倚云,也不敢拖沓,这就往下道:“所以,我先用燕王世子妃的位置作为利诱,再用那姓邹的性命作为威逼,最后劝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果然就半推半就的收了药下来………如此威逼利诱,等到重阳节前一日的早上,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她心里已是肯了,听了我的安排与计划后再没有半句不依,甚至还主动追问了不少细节安排呢!”   “按着太后原本的安排,是要甄大姑娘设法将甄二姑娘带去慈济寺的一个偏僻厢房,再设法在甄二姑娘的饮食里下药,最后再由寺中和尚……再由寺中和尚下手……”   说话时,太监几乎能够感觉到摄政王那锋利如刀剑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故而他是再不敢大意,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的小心,生怕一言不慎冒犯了未来王妃,惹怒了犹带怒火的摄政王,所以他说到一半便很机灵的把“奸……污”二字改成了“下手”。   然后,趁着摄政王并未动怒,太监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寺中另有两个和尚作为内应配合,一者为慧通,主要是作为知客僧引路带路,在其中穿针引线;一者为慧闻,主要负责下手……他们皆是皇家死士,无论事成与否,事后皆是要自尽的。若是你们还不信,可以查看他们的尸身——作为死士,他们的右牙槽都是被挖空了,主要是用来装自尽用的毒囊。这可是做不了假的!”   甄倚云犹在垂死挣扎,一径儿的摇头否认:“照你这样说,中药的就该是二妹妹而不是我!可今日慈济寺中被下药、被侮辱的人却是我!”   说到这里,甄倚云面上涨红,咬牙切齿:“必是你们在慈济寺中的人暗中下手,却叫我误中副车,现下又想将事情推到我的身上,离间我与二妹妹的姐妹之情…………”   说到这里,甄倚云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着去抓甄停云的裙裾,嘴上哭着道:“二妹妹,你信我!适才是我糊涂了,竟是误会了你,下药的肯定是慈济寺里的人,我,我是代你受罪啊!二妹妹,你信我!”   以往,甄倚云总觉得,自己宁愿死也是决不会与甄停云这个二妹妹俯首低头的,尊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此时,她才终于真切的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怖,终于知道了以往那想法的天真与幼稚——人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提尊严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甄倚云简直恨不能上前去与甄停云磕头哭求,声调更是凄厉无比。   这样的时候,甄倚云这般作态哀求,甚至都不必傅长熹开口,又或者甄停云出声,那跪在地上的太监就已经冷笑着帮忙给怼了回去——   “慈济寺的人若是能下手,我们也不必千辛万苦的说动甄大姑娘你了。”太监不紧不慢的堵了一句,“王爷早就调派了暗卫在二姑娘边上护卫,我们就是寻不着下手机会,这才设法从你这位嫡亲姐姐身上下手——毕竟,暗卫会防着外人,总不会防着你这个嫡亲姐妹。”   甄倚云一应说辞竟是都被堵了回去,又气又恨,只能伏在地上痛哭不已,连声道:“真的不是我,不是我!你们相信我啊…………”   然而,令甄倚云绝望的是:她如此伏地痛哭,堂中竟是无人上前宽慰劝解。   她哭着哭着,慢慢的又抬起头,环视着堂中诸人。   甄父脸色凝重,看着她的目光既心痛又怀疑。   裴氏满面心疼,却被甄父紧紧拽着不能上前,最后只能以手掩面,不去看她。   甄倚云神色冷淡,仿佛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太好笑的闹剧一般。   而一侧的摄政王则是眸光如刀的看着她,隐隐带着些微的杀意。   甄倚云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绝望——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一次,她真的可能会死!   她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大声哭叫的喉咙刺痛不已,整个人都又一瞬的恍惚。但她很快便又振作起来,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豁出去一般的将自己的衣襟扯了开来。她披散着头发,扯着衣襟,形容凄厉的与在场众人喊道:“你们看啊!看看我身上的痕迹和伤口!在慈济寺里,被人下药,被人侮辱,被毁了名声和下半辈子的人是我!不是甄停云!”   她是被逼到绝处的凶兽,哪怕马上就要死了,哪怕已经如此狼狈虚弱,依旧竭力的张牙舞爪。   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一道红痕,咬牙道:“我喝得药茶并不多,中途醒过神来,羞耻之下想要撞墙自尽,可那和尚却是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死死的掐着,逼得我不能动弹,差点就把人掐死了……”   然后,她又用手指点着自己胸前的牙痕:“我拼死反抗,抓伤了他,他就咬我!险些咬下一口肉!”   “而甄停云呢?当我在厢房里被和尚侮辱的时候,她在外面与燕王世子说话!”甄倚云睁大眼睛,眸光赤红,咬牙切齿,“哪怕是现在,她也是安然无恙,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像是审犯人一样的审我?!难道我就不是受害人了吗?难道就因为她差点受害,我就得给她赔命?!难道她这个未来王妃的命就这样矜贵,我的命就这样一名不值?!”   说到最后,甄倚云忽然又抬手捂着脸,痛哭着跪倒下去:“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饶了我?!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饶了我?”   裴氏终于再看不下去,再忍不下去——哪怕是手上有了人命的杀手,那也是有亲娘亲爹的!哪怕甄倚云做了再多的错事,那也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她十余年一日日精心养大的嫡亲女儿。   她曾经那样的聪慧活泼,带给父母无以计数的欢乐;她曾经那样多才多艺,带给父母无以言表的骄傲;她曾那样的贴心懂事,带给父母许许多多的关心体贴…………   而现在,她披头散发,扯开衣襟,露出浑身的伤口,抛开所有的骄傲,如灰尘一般的卑微的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泪。   裴氏为人母,只觉尖刀在心口绞着,心肝脾肺都跟着疼了起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了甄父抓着她的手,扑上去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第100章 背着她   甄倚云痛苦的以头抢地,用自己的脑袋砰砰砰地磕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让自己模样更加凄惨。而她嘴里则是一声声沙哑绝望的质问:“为什么你们就不能饶了我?!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过我?!”   裴氏见状,哭得差点晕过去,她伸手搂着女儿,试着想要止住她磕头自残的行为,跟着落泪不止,口上连连唤着:“倚云,倚云……”   一时间,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甄父站在一侧看着也觉心下悲痛,他心知长女所作所为皆是再难饶恕,有意上前把裴氏拉开,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足上前,只能噙着泪别开头,不忍再看爱妻爱女跪地痛哭。   然而,但他别过头时,正好便看见了仍旧站在一侧的幼女。   比起地上抱在一起的母女,站在边上心情复杂、挣扎旁观的甄父,以及被侍卫们簇拥着的摄政王。甄停云仿佛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一边。   但是,她仍旧站的笔直,腰背挺直,肩头瘦削纤弱,身形更是单薄,看上去薄且易碎的宣纸,不可触碰,一碰即碎。哪怕是站在满是哭声的厅堂里,她也依旧如局外人一般的冷静,雪白秀美的脸容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余下冷漠与嘲讽。   甄父定定的看着她。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甄停云执意要去女学住宿时,她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候,甄停云立在院门口,仰着头望着他,认真并且郑重的与他道:“还请父亲放心,我从未为此怪过你和母亲。”   她一字字的背诵着甄父自己都已经忘了的那封信,一字一句的念出“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那时候,她的眼里还含着泪却依旧认真恳切的道:“小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   那时候,甄父是真正的觉到了心痛,他甚至无法面对幼女恳切的目光——哪怕那里面已经没有孺慕。   因为,他知道自己作为父亲确确实实是失职了——当他抱长女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当他满怀骄傲的将长女之事落于纸上,写信回去炫耀;当他怀抱怀抱娇妻,看着长女幼子,满怀喜悦时,他却缺席了幼女长大的每一刻。   他不曾看她出生,不曾看她牙牙学语,不曾扶着她教她走路,不曾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不曾手把手的教她练字…………他为了自己眼前的幸福,将幼女老母丢在乡下,只当不知。哪怕接了她们回京,依旧是一次次的为着情势,为着自己的偏心,让她们一次次的退步。   直到如今。   难道,到了现在,他还要再一次的舍弃这个孩子;还要纵容恶人恶行,委屈真正需要怜惜抚慰的孩子吗?   一念及此,甄父终于下定决心,强行上前去把裴氏拉了起来,呵斥道:“你够了!倚云能有如今,皆是我们做父母的教养不当,是她自己动了歪心,是她自作自受,你有什么好哭的?!她都已经及笄,难道还能和孩子一般,哭一哭、闹一闹就把事情混过去了?她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裴氏自不是傻子,她如何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可她仍旧是悲伤不能自抑,哭得肝肠寸断:“我如何不知倚云她是做了错事。可,可那到底是我们的女儿呀!她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为人父母的,如何能够忍心看下去?你就不能……”   “不能!这一回,便是我也不能饶了她!”甄父冷下声音,目视着裴氏哭红的脸容,一字一句的提醒她,“沅君,停云亦是我们的女儿!当年,你为了上京,将她丢下,难道这一回你又要丢开她?!”   裴氏自觉愧疚,竟是无法与丈夫对视,只能低了头,泣声道:“可,停云如今安然无恙,反到是倚云自己受了这罪。难道,真要逼她去死,非要叫她偿命不可?!”   甄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停云得以安然,一是她自己机警,二是燕王世子恰好在侧。若非如此,这回受罪的岂不是停云?!”   说到这里,甄父已是垂目去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甄倚云,咬着牙道:“这孽障为着自己一点私利就能对幼妹下手,可是一点都没有犹豫——你还记不记得,她执意要去慈济寺上香时是怎么与我们说的?言辞切切,全无半点犹豫,可见是铁了心要害人!难道她就没想过,出了这样的事,停云只怕也要没命?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害人?!不过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为着自己,什么都顾不得了。”   顿了顿,甄父又转目去看裴氏:“小小年纪,恶毒至此,对幼妹尚且如此冷血残忍,对我们这父母又能有多少真心?”   裴氏哭得不行,犹自挣扎:“可,可她到底是我们的女儿啊……十五年了,我们养了她十五年啊……”   “是啊,养了十五年却养出这样的女儿,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不是。”甄父一字一句的道,“这十五年,你就当是丢水里了吧。”   说罢,甄父没再去看身侧哭得不能自抑的妻子,也没去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甄倚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转目去看仍旧立在一侧的甄停云,最后又将目光落在自入门后就甚少开口的摄政王身上:“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一个孽障,倒叫王爷见笑了。”顿了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求王爷看在停云也姓甄的份上,容臣给这孽女一个痛快吧。”   事已至此,铁证如山,甄倚云是再无法抵赖的。   与其再哭求讨饶,不如直接给她个痛快,既是给了甄停云一个交代,也是全了甄家最后一点颜面。   当然,这也得看摄政王的意思。   然而,也就是此时,甄停云忽然开口了:“不必了。我从未想过叫她偿命。”   在场众人皆是转目去看甄停云,难掩惊诧。   便是傅长熹,他也不由微微侧目。   甄停云却是神色如常,淡淡道:“送她回老家吧。以她如今模样,京城必是再待不下去,不如送回老家,教族里长辈看着,给她在老家寻一门亲事,这辈子也就能过去了…………”   这是梦里的裴氏以及甄父对甄停云的最后处置,然而梦里的甄倚云却怀着斩草除根的心,非要人命。   而现在,甄停云却觉得这对甄倚云来说反到是最合适的处置——甄倚云如今为着活命,磕头哀求,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只要能够活下来,让她做什么都好。可实际上,这就留了她一命,叫她去乡下过苦日子,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汉子,让她以及子孙后辈一辈子土里扒食,只怕甄倚云又要生不如死,恨不能死在眼下——可惜,她这样的人,能对别人狠心却又无法对自己狠心,八成又是不会自尽的。   如此,与其叫她死得痛快,不如叫她去乡下长长久久的受折磨,一辈子生不如死。   这才是对甄倚云这样的人,最好的折磨。   ………   既然甄停云已开了口,傅长熹也没有意见,直截了当的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就依停云的意思吧。”   甄父轻声道:“我这就叫人备车,今晚上就送她回乡下老家。”   裴氏和甄倚云这才反应过来。   裴氏是又惊又喜,上来握着甄停云的手又笑又哭:“停云,好孩子,是娘以前想错了……到底还是你心软……”   甄倚云亦是惊喜不已,但是惊喜过了,她又觉得茫然,伏趴在地上,面容苍白的转着念头:回乡下?回老家?   她还记得自己刚穿越时那个低矮的屋舍,那些粗俗无理的村夫村妇,左邻右舍乱七八糟的鸡鸣狗吠,地上的鸡屎牛粪…………   那时候,她真是恶心的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所以眼见着裴氏忍不下去要上京,只觉浑身轻松,恨不能立时就走。后来,她还暗暗使计把甄停云留了下来,每每想起,心里都是十分得意——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女主,只怕也得跟着吃苦受累,必是过不了好日子的…………   可是,她现在又要回那地方,而且是一个人回去?由族里叔伯看管做主?还要嫁个粗俗无理的村夫?   甄倚云浑身发起颤来,不知怎的就觉得眼泪冰凉凉的往下掉,满嘴的苦涩却又说不出话来。   ***********   事情至此才算告一段落。   傅长熹令人将那太监拉下去处置了,自己拉了甄停云去院里说话,由着甄父和裴氏给甄倚云收拾行李——反正今晚上就得送走,又能收拾出什么东西?便是真收拾了什么好东西,甄倚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到了乡下,只怕也是守不住的…………   甄停云是真有些累了,身体累,心里也累。   她入京前做了那么个梦,本以为甄父和裴氏也就是一对会偏心的普通父母,虽然有些失望难过,但到底还是理解的。哪怕入京后收了不少亏待,她也只是一点点的疏远他们,只当自己父母缘浅,强求不得。   可是,依着傅年嘉的话,梦里的甄停云横死街头后,傅年嘉起意要查死因,他们却是一个个的上前劝解,拦着不让查。   甄停云不知道梦里的裴氏和甄父究竟是真的为了她地下安宁不让查,还是被甄倚云劝动去拦,更甚者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了幼女真正的死因却又为了长女、为着长女的地位而隐忍不发,试图隐瞒真相………   甄停云甚至不忍心再想下去——毕竟,这都是眼下还没发生过的事情,她总不能用这莫须有的罪来审判眼前的父母……   可到底还是累,甄停云跟着傅长熹,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便顿住步子,不想走了。于是,她小声与边上的傅长熹道:“很累,走不动了。”   傅长熹沉默片刻,忽然便蹲下身,道:“我背你,好不好?”   甄停云仰头看他,眨巴了下眼睛,一双杏儿眼黑白分明,仍旧是剔透明亮如同最干净的水晶珠子。   傅长熹回看过去,然后笑着伸手,握住了她垂落在身侧的小手,温声道:“七夕那日,你崴了脚,我就想背你的。只可惜那时候我们还没定亲……现在,就叫我背一背你,也算是一偿宿愿?”   甄停云这才稍稍缓了神色,半推半就的上了他的背。她用双手环住傅长熹的脖颈,把头埋到他的肩窝。   傅长熹背着她,走了几步,笑着道:“这么看的话,你家院子还是有些景致能够入目的。”   甄停云并不说话,只是埋着头,在他肩上蹭了蹭。   傅长熹能够感觉到她的眼睫细细长长的,轻轻的在他颈部的皮肤上蹭着,然后是湿热的液体沾湿了皮肤——她哭了。   傅长熹下意识的顿住脚,在他喉间哽了那么久的话,此时仿佛终于能够自然而然的开了口,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对不起,停云,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第101章 祸水   甄停云本还一肚子的不乐,听到傅长熹这话,反倒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反问道:“谁要你保护了?!”   其实,撇开甄父和裴氏这对父母不提,撇开梦里的那些事,今日慈济寺这事对甄停云来说也确实不算特别危险。所以,她擦了把眼泪,便拿手指去戳傅长熹的后颈,笑道:“其实,就算世子他不来,我也不会喝那茶的,更不会有事。”   傅长熹想着自己听到的情景,不免蹙起眉头,道:“若非年嘉今日正巧路过,将你从那个厢房带出去,你说不定还会在厢房里遇见那和尚……”   “那我也不会有事的。”甄停云已经恢复镇定,说起话来既笃定又从容,语声更是清脆脆的,已无半点阴霾,“那厢房虽僻静也不是一点人都没有,我要是撞见那和尚,只要大叫一声就会有人过来的。哪怕没有人,还有你派来的暗卫呢——他们听见声响肯定也会赶来救我的!”   傅长熹闻言神色微缓,过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叹息道:“说到底,若不是我,你也不会遇着这样的事情。”   他还没把话说完,甄停云就拿自己的手指尖儿使劲戳他后颈。   她一边拿手指戳人,一边趾高气扬的哼哼道:“怎么就偏有你这样没事找事,专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的?其实,那天在宫宴上见到你,知道你的身份,我就猜到肯定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即使是这次,要不是你给我派了暗卫,太后随便派个人就能把我弄死,何必非要大费周章的去找甄倚云………单是在慈济寺里,我跟着慧通出去提水那会儿,我一开始虽然有些疑心他,但他还真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要不是他顾忌着你派来的暗卫,半道上想法子弄死了我,只怕还更方便些,哪还有那么多事?”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脆的,就像是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是那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嫩柳叶,似乎都能看见那浓翠鲜嫩的颜色。   说话间,她用手指戳着傅长熹的后颈,指腹柔软,指甲坚硬——就像是她给人的感觉,既柔软得不可思议,同时又坚硬得难以置信。   傅长熹沉默片刻,还是将郑太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说到最后,他还是求生欲十分顽强的表示:“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这次上京前,我都没见过她!”   甄停云听了,气得想要咬他,嘴里还是道:“我就知道!”   傅长熹有些讶异:“你知道?!”   甄停云:“红颜多祸水!你这种级别的,那祸水怕是能把人淹死!”   傅长熹便是满腹心事,此时也被甄停云这连讽带刺的话给逗得一笑,原还紧绷着的面部线条也跟着一缓,轮廓渐显柔和。   此时,傅长熹已是背着人走了一会儿,他笑过后顿住步子,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迷路了,便侧过头去询问甄停云:“你屋子在哪?我背你回去?”   甄停云摇摇头,随即想起自己还在傅长熹的背上,哪怕摇头,对方也是看不见的,最后只能开口拦下了傅长熹:“还是别了——我和甄倚云一个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撞见他们一家三口收拾东西,怪恶心的。”   傅长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提甄倚云的事情,只是转口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往哪边走?”   甄停云用手抱住他的脖子,左右看了看,歪头想了想,这才给他指了个方向,嘴里解释道:“去祖母院里吧,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她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急得不得了,正难受呢。我得过去和她说说话,宽慰一下她老人家……”   傅长熹闻言微顿,不甚乐意的道:“你去陪你祖母,那我呢?”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凑到他耳边吹气:“你吃醋啦?”   傅长熹一贯要脸,哪里会承认自己吃人家老祖母的醋,立时便摇了头。   甄停云却见着他耳尖那一抹薄红,强忍着笑,说道:“明天我就要回女学了,要不,明早上你来接我去女学?”   傅长熹正吃味,听到这话,一时儿倒是有些气极反笑:“还真是谢谢你了——特意给我留个送你上女学的机会!”   甄停云把脸颊贴在他肩窝处,终于再忍不住,扑哧一声便笑了。   她伏在他的背上,笑得花枝乱颤,笑声轻软,鼻息温热,发丝跟着在他颈上摩擦,有一下没一下的,蹭得他颈上微痒。   连同胸膛里的心也跟着泛痒。   那样真切而自然的欢喜。   傅长熹忽然想起初春时,自己抬步自桃花林过,落了一肩的花瓣和阳光,那满肩的甜香,至今都是记忆犹新。   这么想着,傅长熹忍不住又侧过头,凝目看着她线条秀美的侧颊,半真半假的与她道:“真想就这么背着你,直接回咱们的王府。”   甄停云听到“咱们的王府”时微微弯了弯唇,然后又哼了一声,埋头在他肩上,隔着衣服咬了一口:“猪八戒娶媳妇还要聘礼呢!”   傅长熹很不客气的伸手掂了掂背上的人,反问道:“你这是笑我——猪八戒背媳妇?”   甄停云生怕被他丢下去,连忙又贴到他耳边,笑着讨饶。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心情不知不觉间也轻松了不少,终于到了甄老娘院门口。   六顺和八珍正在门边,见着傅长熹背着甄停云过来,两人皆是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上来见礼。   傅长熹也不觉丢人,摆摆手让这两个丫头推开,一力把人背到院里去,这才将人放下,转头询问甄停云道:“我陪你进去见见老太太?”   “算了算了,”甄停云用过就丢,下了地就不要这背人的脚力,摆摆手便道,“祖母这会儿要是见了你,指不定又要受惊呢——老人家这般年纪,哪里能够这样大惊大喜的?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们明天再见。”   傅长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想到甄停云明天就要回女学,又要好些日子不见,傅长熹都觉得这日子难熬。   这么想着,他走到半路,忍不住伸手在肩头那被甄停云咬过的地方碰了碰,暗道:真该咬回来才对!   他养了一院子毛绒绒,哪怕是最凶的狼也没咬着他呢!   也就甄停云了。   想着想着,傅长熹薄唇微微扬起,一贯冷若冰雪的面上倒是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   甄停云心知这些事不好瞒着甄老娘,又担心她老人家情绪激烈影响身体,待见了甄老娘,只得斟酌着,慢慢的将事情说了。   饶是如此,甄老娘听完了事也是气的不成。   她简直是气得坐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一边走还要一边叫骂:“真是黑了心肠的!家里是少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怎么就有这么多坏心?连亲妹妹都能下得了手!”   想起慈济寺那会儿,自己还心疼这大孙女,甄老娘更觉自己眼瞎,骂的更大声了:“亏我还觉着她可怜,想着她今年怎么尽倒霉,还担心是不是我早上没给她贴糕,害她不顺呢!谁知竟是她自作自受!”   顺便,甄老娘还把甄倚云在文殊菩萨殿摔的那一跤拿出来说了一回:“都说着慈济寺灵验,还真是!人家菩萨那是一眼就看出了她那黑心烂肠,不许她进去脏了地界,这才绊了她一跤呢!”   甄老娘往日里在乡下老家,那也是能和村里泼妇互相对骂二三十个来回的,此时盛怒之下,骂起亲孙女来也是不口软,中气十足,堪称是气势惊人。   一院子的仆妇们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甄老娘这本事,皆是受了一惊,一个个的缩脖子低头,颇有些噤若寒蝉。只六顺和八珍是早就惯了的,规规矩矩的站边上,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的,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甄停云生怕甄老娘嚷嚷出什么不好说的事来,连忙上来掩住甄老娘的嘴,劝她:“祖母,您就别气了。”又把今晚上就送甄倚云回老家的事情说了。   甄老娘这才觉得好受些,攥着甄停云的手与她嘀咕道:“就你姐那样的坏了心肝的,回老家也过不好日子!”   “我也这么想。”甄停云朝着甄老娘眨了眨眼睛。   甄老娘见她这机灵模样,到底绷不住脸,笑了出来。笑过了,甄老娘又叫人把甄衡哲带来,嘴里道:“可不能叫衡哥儿跟着学坏了,得叫他过来,把这事、这道理与他说清楚。”   当然,更重要的是:甄倚云今晚就走,甄老娘是懒得去送,也不许小孙女去送,更不舍得叫孙子去送——就甄倚云这样烂了心肝的,有什么好送的?多看一眼都嫌脏呢!   等甄衡哲来了,甄老娘还试图拿自己的歪理说服宝贝孙子和自己一个阵营:“外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大姐这样黑心肝的,估计也就临死才有几句好话。偏你大姐这祸害遗千年,且还有好些年的命呢,肯定是没什么好话的!你这会儿过去,指不定又被她那什么坏话、胡话的给糊弄了。”   甄衡哲本还有些感伤:以往瞧着大姐美貌心善,多才多艺,他做弟弟的心里把人当做仙女一般的看待,更是喜欢的不得了。何曾想到,大姐姐背了人,居然会是这样的恶毒!而且,这种他大姐要害二姐结果自己自作自受遭了殃,这会儿要被送去老家的事情……唉,真是一想就觉得头疼!   然而,他这儿正低着头,板着白嫩嫩的小脸蛋感伤呢,听到甄老娘这些话,还是忍不住开口纠正:“祖母,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这个意思。”   甄老娘才不与他掰扯这些。   她乐呵呵的摸着孙子肉嘟嘟的小手儿,笑得跟朵花似的,转开话题:“晚饭吃了没?没吃的话就留祖母院里吃吧?不用管你爹娘,祖母叫人给你最喜欢的炸排骨!”   甄停云看了,有点吃味,咳嗽了一声。   甄老娘反应极快的补充:“哎呀,还有二丫头的豆腐鱼汤,我也是叫人早早准备的!还有摄政王给送的那一筐螃蟹,我叫人拿了最大的几只蒸了,咱们三个一人一只!好得尝尝这大螃蟹的味道!”说着,她还特意关心了下甄停云,“秋天干燥,二丫头你可得注意些,我刚才听你咳嗽,可是喉咙痒?要不要叫人给你倒碗蜜水润润喉?”   甄停云这才不咳嗽了。   甄老娘左边孙子右边孙女,左拥右抱之余还是要感慨一下:唉,哪家做祖母的像她这样累的哦,左边孙子,右边孙女,还得小心着一碗水端平!要不她家丫头还得咳咳咳!   不过,孙子孙女都在,桌上还有摄政王给送的大螃蟹,甄老娘心里虽然还有些气甄倚云做的那些个坏事,可她老人家的这顿晚饭还是吃得很开心的。   反到是甄父裴氏还有甄倚云这头很有些凄风苦雨。   说是晚上送人走,裴氏到底是心疼兼不舍得,特特拉了甄倚云留下用晚饭。裴氏本还想要叫上自己一家子,一起坐下吃顿晚饭,也算是吃顿最后的团圆饭,或者说送行饭。   甄父却拦了下来:“留她一命,已是停云心善。你不能因着停云心善,反倒更得寸就进尺。”   裴氏只得唉声叹气的叫人草草准备了顿晚饭,一家三人匆匆吃了。   甄倚云是真不想去乡下老家,可如今情况是:她若不去,那就是要死!可她又不舍得去死!   所以,既不想去乡下老家又不舍得去死的甄倚云只得哭着吃完晚饭,哭着拜别父母,哭着上车离开,临走时都是泪眼朦胧,再没有断过眼泪。   裴氏最疼的就是这个长女,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眼见着她坐上马车,这就要走,母女两个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见,这心真就如刀割一般。   为此,裴氏还准备了好些安慰女儿的话,原还想说叫她好好在老家呆着,好好反省,记得时常给家里写信,日后指不定她二妹妹心软,还有接她回来的一日。   然而,甄父却比裴氏更理智,早冷下心肠,在裴氏开口安慰甄倚云之前,他便截住了裴氏的话,直截了当的与甄倚云言道:“你也不必心存希望,想着日后寻机回来。我已修书给族里叔伯,请他们代我替你相看,最好年底前就替你寻户老实人家,代我将你嫁了。你的嫁妆,我也会叫人送回乡下。总之,这辈子,你就不要再回京城了。”   裴氏哭得不行,等到马车载着甄倚云走了,她才留着眼泪,咬牙骂起甄父这做父亲的狠心。   甄父却叹了一口气:“我把话说狠些也是为她好——倘她还心存侥幸,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才是真正要命呢!”顿了顿,他又抬手按住裴氏的肩膀,郑重道,“就当是没有这个女儿吧。”   裴氏拿手锤他:“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也是做爹的?!”   甄父却道:“咱们还有一儿一女呢,难道真要为着倚云,把这一家都给折腾散了?”   裴氏只得伏在甄父怀里痛哭。   甄父叹了口气,又道:“先去母亲院里问个安吧,总得把事情与母亲说一声。”   裴氏也想起裴家那头,抽噎着道:“好容易过个重阳节,偏又出了这么许多事,还把倚云送回老家……你说,我娘家那头要怎么说啊?”   甄父略作沉吟,便道:“也不必多说,就说是倚云在慈济寺受了那和尚侮辱,回家后几番寻死,咱们做父母的也是没法子,只得送她回老家,也算是避开京中人言,求个安宁太平。”   裴氏也知这事涉及宫中太后,不好深究,哪怕是对着娘家也不能说全了,只能这么胡乱应付过去了………   夫妻两个略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起身去甄老娘院里回话,说是已经把甄倚云送走了。   甄老娘难免借此说了裴氏教女不严、养出个不孝女。   裴氏本就哭得头晕,又被甄老娘这么一说,当即就捂着头晕了过去。   甄父只得又与甄老娘告罪,先把裴氏扶回去了。   等这对夫妻走了,甄老娘才和甄停云嘀咕:“这都好几年了,你娘这动不动就晕的毛病竟是还没好!”   甄停云被她逗得一笑,只得又宽慰几句。   祖孙两个在院里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天色已晚,甄老娘便留了甄停云在自己院里休息。   其实,甄老娘也有心事呢,只是一时问不出口,一直憋到两人都进了被窝,她才悄声问甄停云道:“你说那太后,怎么心肠都这么坏啊?你要嫁去王府,头上有这么个嫂子,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啊?”虽然她自己是个刁钻婆婆,可也不影响她担心自家孙女遇着刁钻妯娌。   甄停云一句话解决甄老娘这满腹忧心:“我是两年后嫁去王府,太后两年后还不一定能从南宫出来呢。”   甄老娘:“……”   甄老娘咂摸了一下,觉着居然还真是,忍不住又与孙女唠叨:“哎呀,你这也是有福,还没成婚呢,先解决了个嫂子……”   甄停云:“……”   甄停云翻了个身,催甄老娘:“睡吧睡吧,这都以后的事情了……”   她还要上女学呢,女学都没结业,想什么成婚不成婚的? 第102章 手牵手   第二天,傅长熹果是依言来甄家接甄停云去女学。   一早就来了。   可是,他来得比甄停云想象中的还要早!   他来时天都还没亮,还就叫马车停在门口,也不下车,就只坐在马车里等着甄停云出来。   甄家上下自是不敢叫这位摄政王在门口久等,只得赶紧儿的进去通禀。   甄父和裴氏昨夜里为着甄倚云的事情一晚上都没睡好,这才闭了会儿眼睛就被吵起来,只得披了衣服出来,吩咐人赶紧去甄老娘院里把甄停云叫起来,可不好真叫王爷就这么等着。   所以,甄停云是闭着眼睛被六顺和八珍这两丫头从被窝里拉出来的。   直到八珍投了块毛巾在热水里,拧了湿热的巾子覆在她脸上,如雪似玉的脸容似也渐渐泛起血色红晕,她方才睁开眼,勉强看了看六顺和八珍,含糊道:“怎么这么早?”   六顺立时便道;“摄政王来了,正在门边等您过去呢。”   甄老娘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的觉短,醒得也早,这会儿还能躺在榻上,眯起眼睛,笑看着小孙女被六顺和八珍从被窝里揪出去折腾。   她老人家自然乐得见甄停云与摄政王这一对儿感情好,只是此时见着孙女这睡眼朦胧的模样,难免要在嘴里打趣一句:“哎呦,瞧你这样的,以后成了婚,怕是都睡不成懒觉了!”   其实,甄停云也不是真睡懒觉的人,只是她昨日在慈济寺折腾了一回,回家又折腾了一回,身累兼心累,偏偏昨晚又被甄老娘拉着在被窝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时候还真是少见的犯困,只得闭着眼站那里,由着左右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   甄停云有点起床气,闻言便哼哼着道:“就不能叫他等着吗?!昨天才出了那么多事,哪有这么一大早就起来的?”   然而,甄停云这才刚张了嘴,八珍立时便拿着细毛刷子给她刷牙。   甄停云:“……唔唔!”真的是好气啊!   六顺和八珍也都是得了吩咐的,动作迅速,很快便将甄停云收拾好了。   直到被拉上王府马车,甄停云都有些没醒过神来:“!!!!!”   傅长熹见她这懵懵的模样,便觉得十分喜欢,不禁伸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揉了揉:“醒醒!”   甄停云强忍着没去推开自己脸上的那只手,终于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气鼓鼓的表示:“……我早饭还没用呢!”   傅长熹:“我这不是带你出去用早饭?”   甄停云眼珠子一转,又道:“我要带去女学的东西还没收拾呢!”   傅长熹:“嗯,我已与你家丫头说了,让她们加紧收拾,等我们吃完早饭回来,正好拎上东西,送你去女学。”   甄停云沉默片刻,悄悄打量傅长熹脸色,心下怀疑:“你该不会是记恨我昨天赶你走,故意这么早过来吵我的吧?!”   傅长熹简直要被她这反应气笑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昨日,傅长熹回了王府,依旧觉着有些对甄停云不住,很想补偿一二,哄人高兴。可他思来想去却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珠宝玉石什么的,以前她生辰时也送过,也没见甄停云特别喜欢;古董名画什么的,甄停云瞧着也不是特别稀罕;猫狗这样的毛茸茸,甄停云似乎也不喜欢…………   傅长熹琢磨了半宿,倒是正好碰着了唐贺进来与他禀告郑太后及郑家的事情。   略说了一会儿正事,傅长熹倒是想起来了:啊,当初七夕那点烟火什么的就是唐贺给安排的,瞧他一屋子妻妾,说不定还真有些好想法……   于是,傅长熹便拐着弯,委婉的问了唐贺几句。   唐贺对着他家殿下自是不会藏私,想着甄停云马上就要回女学,便道:“这哄小姑娘要把握好分寸——这分寸就好比是:‘我希望明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你’和‘我想与你睡’的区别……”   傅长熹咳嗽了一声。   唐贺只得住嘴,暗道:就您这样的,连句“我想与你睡”都听不得,难怪要打这么多年光棍呢!   当然,唐贺也就心里腹诽几句,面上还是得替傅长熹想个更纯洁更自然的法子,略作沉吟方才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要不,您就早点过去,带她去京城早点摊子吃顿早饭?吃得好了,一天的心情都是好的。”   为此,唐贺还给傅长熹贡献了他带他家大小夫人吃过的十八个早点摊子,表示:“都是味道不错的,老板娘也嘴甜会说话,很会哄人高兴。”   傅长熹半信半疑的记下了,担心甄停云起得早吃得早,索性天不亮就来了。结果,他这儿满腔的真心和纠结,甄停云反到是怀疑他打击报复!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么想着,傅长熹便又忍不住拿手指捏了捏甄停云软绵绵的脸蛋,觉得手感颇佳,好似面团儿一般又软又弹,这才觉着心情好些了。   于是,他便也将话与甄停云实说了:“听人说,京中有些早点铺子颇是不错,我便想着带你也去尝尝味道。”   甄停云闻言微怔。   傅长熹叹了口气,顺势牵住她的手,掌心相抵,十指相扣。他轻声道:“你马上又要去女学,还不知我们下回一起用早饭是什么时候呢?”   傅长熹一贯都是面容冷峻,形容端肃,难得的轻声细语,哪怕甄停云都觉心下一软,那点儿起床气也都没了,只好脸上发烫的转过头,转开话题问道:“那,去哪吃早饭?”   傅长熹牵着她的手,感觉到小姑娘柔软滚热的掌心,心下微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笑应了一声:“我打听过了,你家不远处的桐花胡同边上就有一家早点铺子,早上还有小馄饨,听说他们家用来包馄饨的都是鲜肉,从来都不用过夜的冻肉。”   甄停云的眼睛都亮了。   小馄饨!   用鲜肉包的小馄饨!   啊啊啊啊啊!   赶紧走啊,还睡什么大头觉!赶紧吃馄饨啊!   甄停云立刻就不抱怨傅长熹吵她睡觉了,甚至,她还拉着人家袖子,酒窝甜甜的,声音甜甜的,就这样甜滋滋的表扬对方:“我就知道先生最疼我了!”   可惜,也就甜了这么一句,紧接着,甄停云便又催促道:“是不是现在过去?”   傅长熹勉强应了一声:“嗯。”   见状,甄停云还特别体贴的道:“要是那胡同太窄,马车进不去,咱们也可以走路过去的,要不绕来绕去也太耽误时间了。”   傅长熹:“……放心。”   甄停云终于乖乖坐好了,也不催人,只甜滋滋的与傅长熹拍马屁:“先生您真厉害,我就住这儿都不知道边上的桐花胡同有这么个早点铺子呢!”   傅长熹闻言,方才神色稍霁,淡淡道:“就你这样爱偷懒的,只怕开在你门前,你都不知道!”   甄停云毫不脸红的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反正我有先生。先生你以后肯定还会带我去京城其他早点铺子吃早饭的吧?”   傅长熹:“……”   虽然的确是自己起意要带她去早点铺子,一起吃顿早饭………   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入了套的感觉?!   ******   因着是特意拣了一家离甄家近的早点摊子,两人这时候坐车过去,也就费了一刻钟多一些。   这时候,天仍旧是昏沉的,只天边泛着一点儿的鱼肚白,摊上的人并不多。老板正在锅炉前忙活,另有老板娘和两个伙计在摊上忙活着。   眼见着马车气派,边上还有侍卫跟着,老伴娘也算是有些眼力,一看就知道是个过来尝鲜儿的贵人,面上自是更添几分殷切,亲自出来迎客。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面容冷峻,气度不凡的男人先下了车,接着,男人又回过头,伸手从车里扶下来一个小姑娘。   老板娘立刻便笑了:“这位爷是带家里小侄女出来吃饭呢?”   她自忖是有些眼力的:这小姑娘明显是还未知人事,那就不是小夫人;若说是女儿,这姑娘的年纪又显得大了……她心里估摸着大概就是妹妹或是侄女儿,眼见着这两人模样不是很像,便猜是侄女儿,且是个生得像娘的侄女儿。   结果,老板娘这话一开口,傅长熹的脸就有些黑了。   反到是甄停云,她扑哧一声就笑了,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朝着傅长熹甜蜜蜜的叫一声;“叔叔?”   傅长熹:“……别淘气!”   话才出口,傅长熹越发觉着自己竟是更像长辈了,脸色也更黑了。   倒是老板娘会瞧脸色,一见着模样便猜到自己是约莫是叫错了,心里颇觉失算,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殷勤备至的引了人进了早点摊子坐下,亲自拿着巾子,仔仔细细的把桌椅都擦了一回,这才笑问道:“两位要吃什么?”   甄停云虽然心里想吃馄饨儿,这时候还是要端一端架子,便问:“你们这儿有什么?”   老板娘笑着道:“包子烧饼,油条儿炸果子,豆汁儿豆腐脑,馄饨细面热粥,我们这儿都是齐全的。”   甄停云便道:“来两碗馄饨,再来两根油条……”   顿了顿,甄停云又侧头看了看傅长熹。   傅长熹犹自冷着脸,显然还在生气。   甄停云只好又问老板娘:“你们这儿的包子烧饼都是什么馅儿的?”   老板娘便道:“猪肉牛肉羊肉都有。”   甄停云便道:“再来两个羊肉馅儿的烧饼,唔,再来两碗豆腐脑。”   老板娘记性好,也不必拿笔记,一听就记下了,转口问道:“豆腐脑要甜的还是咸的?”   甄停云大吃一惊:“豆腐脑还有甜的?”   老板娘捂着嘴笑:“哎呦,许多南方人都爱吃甜口呢,我瞧姑娘娇娇小小的,瞧着倒是很像南边的,这才多问了一句。”   甄停云年纪还小,不免很有些个好奇,闻言有些犹豫,便道:“那,就一碗甜的,一碗咸的,我尝尝味道。”   毕竟是第一次来这早点摊子,也不知道这家口味究竟如何,甄停云也没想要多叫东西,总之先尝尝味道再说。   老板娘应得干脆:“好嘞。”   说着,她将那块擦过桌子的巾子往手臂上一搭,扬声吩咐道:“两碗馄饨、两根油条、两个羊肉馅儿的烧饼,一碗甜豆腐脑,一碗咸豆腐脑。”等报完了她又朝着甄停云一笑,“您二位坐会儿,且等等,一会儿就好。”   因着傅长熹一直冷着脸,老板娘偷眼看了看,到底为他气势所迫,也不敢多说多问,很快便又退了出去。   等到老板娘走了,甄停云才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撒娇道:“叔叔,你就别气了?”   傅长熹简直更气了:“你还叫叔叔?!”   不知怎的,见着傅长熹这生气模样,甄停云反到是忍不住的笑开了,嘴里解释道:“我就一时叫顺口了。”   见她笑得眉目弯弯,颊生双靥,傅长熹反倒气不起来了,只得撇过头去,哼了一声。   他的侧脸线条紧绷,轮廓深刻,高鼻深目,唇线冷硬,英俊而又冷漠。   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很不好亲近,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怪不得连那热情的老板娘都不敢胡乱与他搭话。   可是,不知怎的,甄停云坐在一边,以手托腮,歪着头看他,看着看着就觉欢喜。   她抿了抿唇,没再用手指去扯对方的袖子,而是笑着牵住了他的手。   清晨的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照了下来,桐花胡同一侧的墙壁被照亮了一小块,隐约可以看见墙壁上斑驳的痕迹。然而,在一切在柔和温暖的晨光里,像是镀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带上了更多的颜色,连同墙上的青苔都显得清脆无比,纤毫毕现。   此时,坐在桐花胡同的早点摊子上,往外望去,正好能够看见胡同外的街道,宽敞而干净,街头并无多少行人,车马往来就更少了,只有零星的摊贩正在张罗着自己的生意。   这一刻,竟是连人声都显得如此遥远。   仿佛,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这样柔和而美丽的晨光里,都在这黎明的静谧安宁中呼吸舒展。   甄停云和傅长熹就坐在胡同口的早点摊子上,在桌子底下牵着手,微一仰头便能看见清晨第一缕淡金色的阳光。   那样美,那样令人心动。 第103章 又来一人   甄停云点的两碗馄饨、两根油条、两个羊肉馅儿的烧饼、一碗甜豆腐脑、一碗咸豆腐脑很快就陆陆续续的被端上了桌子。   老板娘亲自端了两碗馄饨上来,一面笑,一面自夸道:“姑娘可得尝尝这味儿,我家的馄饨都不用冻肉的,一直都是鲜肉——我家那个就是个实心眼的,嘴上常说‘好坏一吃就知道,鲜肉和冻肉,咬一口那就能分出来’………您看这汤底,这都是猪骨头炖出来的老汤儿,还加了点猪油的,可不就香的很?”   “不是我自家夸口,我家这早上起得摊儿,等到中午时胡同头到胡同尾就都能闻着这香儿,一直到晚上才散呢,要不怎么人人都知我家的馄饨最好?您要尝了这味道肯定也……”   这会儿早点摊上已是渐渐的忙了起来,此时忽然有人扬声叫了老板娘一声。   老板娘只得止住了自夸的话,有些不好意思的朝着甄停云笑笑,匆匆忙忙的起身去招呼那人了。   甄停云笑看着老板娘跑远了,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拿着汤匙在馄饨碗里搅了搅。   这是才出锅的,只略一搅便能看见白茫茫的热气升起,馄饨和热汤的香气也跟着起来。   这馄饨汤果真如老板娘说的香浓,又因为汤上加了猪油,汤面上除了细细的翠绿葱花外还有猪油被热汤化开后的油花,果真是香得很。这馄饨的皮似乎略有些厚,但是火候正好,煮的半透明,正好透出里头那饱满鲜美的肉馅。   这么瞧着,竟还有些白里透粉,诱人无比。   甄停云手里那根汤匙,一面搅着,一面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一、二、三……九!一共是三个大馄饨,六个小馄饨,这要是胃口一般的姑娘,吃着这么一碗,约莫也是够了的。   甄停云早就被这馄饨的香汤早就勾动了馋虫,这会儿数完了馄饨,正要舀一口大的先吃了,忽而又看见了坐在一侧的傅长熹。   傅长熹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甄停云:“……”   甄停云叹了口气,只得主动舀了一口大馄饨,先递到傅长熹嘴边。她眨巴下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像是两丸黑水银。   只听她脆声笑问道:“先生您先尝尝味道?”   傅长熹这才觉着满意了,微微低头,张嘴尝了一口,汤水又烫又鲜,馄饨皮却是早就被煮得熟透了,一口咬下便破了开来,里头那剁成了细肉蓉的馅儿跟着迸出肉汁来——正如那老板娘自己夸口的“鲜肉和冻肉,咬一口那就能分出来”,哪怕这肉馅调味只是普通,单单是凭这一口咬下的满嘴肉汁,满口鲜香,就是外头那些用冻肉充数的馄饨比不了的。   傅长熹原还只是想着陪甄停云出来吃一顿,哄一哄自家小姑娘,眼下尝了一口竟也开了胃口,主动拿起汤匙要吃自己碗里的馄饨。只是,他才将那小馄饨舀了起来,手指一动,还未入嘴便已转了方向,直接给递到了甄停云嘴边。   甄停云呆了呆,抬眼去看傅长熹。   傅长熹只撇过头,没看她,但他手里的汤匙仍旧是握的稳稳的,将那个小馄饨递到甄停云嘴边。   甄停云忍着笑,一口吃了他递来的馄饨,果然觉着十分美味——虽然小馄饨的肉馅不多,可是馄饨皮又薄又嫩,浸透了肉香,吃着竟也是极易入口。   两人互相给对方喂了一口,这才各自低头吃起了面前的馄饨。   待得用过一碗,甄停云倒是已经吃了个半饱,索性便把那两个分量颇足的羊肉烧饼推给了傅长熹:“我记得你挺喜欢吃羊肉的。”   傅长熹点了点,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些微笑容来:“北边牛羊都肥,还有串了整只羊烤的,那味道尤其的香,才是真正的香飘万里,以后带你尝尝味道。”   甄停云听着,不禁遥想了一回香喷喷的烤全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点头。   桌上两碗馄饨升腾热气,白雾氤氲。   傅长熹抬眼望去,依旧能够看见甄停云面如雪玉,柔嫩的颊边尚有被热汤烘出来的红晕,双颊如染霞,颜色昳丽。   哪怕傅长熹幼受庭训,心知这样盯着小姑娘的脸看实在失礼,偏又一时移不开眼,最后只能握拳咳嗽了一声,掩了自己的失礼,接着往下道:“北疆还有许多好吃的,要是以后你过去,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他对皇位,对这京城并无太多留恋却也知道似甄停云这样的小姑娘或许会更喜欢京中繁华,对于偏远冷寒的北疆只怕也是多有畏惧。所以,他便想要一点点的与她说,慢慢的叫她知道些北疆的事情……   或许还有许多年要等,许多年后,他才能带着甄停云去北疆。可是,他心里也是希望他的小姑娘对北疆能够有所了解,到时不会慌了手脚。   就在傅长熹斟酌着要趁此机会多与她说一说北疆的事情时,眼角余光一瞥,倒是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步履匆匆的往早点摊子走来,随即又顿住步子,似是想要先与王府侍卫说些什么,让侍卫上来通禀。   傅长熹不觉便已收敛起了面上的温柔,朝着那边唤了一声:“宋渊?过来说话吧……”   玄衣男人,也就是宋渊闻声微顿,随即便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然后正色上前见礼,轻轻的唤了一声:“殿下。”   傅长熹摆手免了他的礼,又让他坐下,面上淡淡,语气也是淡淡:“我就是带王妃出来吃顿饭,出门在外,不必这样多礼。”   顿了顿,又笑:“可是用过了,要不要叫人也给你端碗馄饨来?我正愁一桌子东西只怕吃不完……”   宋渊听出傅长熹言语之中对自己那未来王妃的亲近——这都还没成婚呢,直接就叫上王妃了,简直是提前宣誓了所有权一般。他深知这位摄政王的心机城府,不免更添几分小心,哪怕依言落座也是目不斜视,根本不看那位未来王妃一眼,只是往桌上扫了眼。   见桌上两个烧饼都还冒着热气,还未动过,宋渊便有些拘谨的道:“臣,不,我吃个烧饼就是了。”   傅长熹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这可是甄停云特意给他点的羊肉馅!   宋渊十分从心:“还是油条吧,我瞧油条炸的不错。”   话罢,犹豫了一下,他便试着伸手去够那碗无人问津的甜豆腐脑,问道:“殿下想来也不吃这个?”   傅长熹和甄停云在豆腐脑上倒是保持了统一——他们都爱吃咸豆腐脑。   所以,傅长熹十分大方的将那甜豆腐脑推了过去:“吃吧。”   虽然宋渊极力保持克制,可这桌边多了个人,甄停云到底有些不自在,胡乱吃了些后便道:“你们是不是有事?要不我先回去吧?”   傅长熹想了想,微微颔首,跟着起身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说罢,他从袖中抽了帕子,递给甄停云擦嘴,然后又亲自伸手给她理了理衣襟,这才抬步送她出了早点摊子,扶人上马车,温声道:“不用太急,我迟些儿再去甄家接你去女学。”   甄停云不大客气的推他一把:“你自己去忙吧。我也有事呢,不用你送……”   傅长熹觉得她好像又有点生气了,可他又想不明白她究竟气什么,只得转了个话题:“那宋渊,你也不必很拿他当外人——他与你那位楚夫人也算是‘旧识’了。”   甄停云:“!!!!”   甄停云忽闻此言,一双杏儿眼跟着瞪大了。   傅长熹笑了笑却没有多说的意思,放下车帘,便吩咐人把甄停云送回甄家。   甄停云气得自己掀了车帘子,圆圆的杏儿眼瞪着他,气鼓鼓的道:“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傅长熹神色不变,不动声色的安抚人:“你先回去……天黑前我一定会去甄家接你,送你去女学,到时候再与你说这个。”   甄停云虽知道他就是吊人胃口,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话,只得哼了一声,摔了车帘子,叫人赶紧回甄家去。结果,马车还没转头呢,甄停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忙的掀开车帘,噘着嘴道:“去叫人打包两份馄饨,我带回去孝敬祖母。”   傅长熹看了侍卫一眼。   侍卫连忙起身去早点摊子打包馄饨了。   傅长熹站着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侍卫打包了馄饨,马车载着甄停云和馄饨一起离开,他才抬步又回了早点摊子,撩起袍角重又坐了回去。他看了看那已经吃完了豆腐脑和油条的宋渊,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什么事?”   宋渊其实也是等了许久,只是摄政王适才不开口,他亦是不好开口,只得如平常一般的坐着吃油条和豆腐脑。   好容易等到摄政王回转过来,开口询问,宋渊的额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但是,宋渊毕竟是经过家变,经过坎坷的,历练多年,哪怕此时心里已是急得厉害,面上也是一派沉静,只压低了声音,低声禀道:“昨晚上,臣便派人护送太后往南宫去。”   “唔。”傅长熹手里拿着烧饼,咬了一口,难免嫌这羊肉不及北疆的地道,但他还是微微侧过头去听着宋渊的话,神色如常。   宋渊却是心急如焚,只勉强维持镇定:“太后昨夜离宫,皇上便颇受了一些惊吓,今早上便发了烧,臣实是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来禀告王爷。” 第104章 犹记孝宗时   因是在外,宋渊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容上神色如旧,只有乌黑的眸子里带着掩不住的焦急和担忧。   傅长熹只看了一眼,很容易便能猜到他急的是什么,忧的是什么。   皇帝生母宋氏乃是宋渊嫡亲的长姐,自宋家出事后,颇有些坎坷变故,及至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亲眷故人了。无论是从血脉亲缘论,又或是从重振家声论,宋渊必是将皇帝这个流着宋家血脉的外甥看得极重,更胜于自己的性命。   正因如此,傅长熹才会把禁军统领的位置给他,为的是能给小皇帝多一重保障。   然而,成于此也败于此,宋渊太看重皇帝了,因此更容易关心则乱——皇帝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宋渊当然会疑心这是郑太后为了留在后宫而下了手。他为此担忧,只怕连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敢十分信,毕竟郑氏入主中宫多年,手握大权,太医院里也有许多郑家的人手眼线,宋渊自是不敢信的,只能在这种时候,匆匆出宫来寻傅长熹这个摄政王做主。   傅长熹微微摇头,倒也不气。   他面上神色淡定,凝视着宋渊,目光沉静无比,只淡淡的点了宋渊两句:“每临大事有静气。冷静些,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宋渊并非蠢人,蠢人活不到现在,也坐不稳禁军统领这个位置。闻言,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稍平了平胸中郁火,待得重新睁眼时,眼里已是冷静了许多。   见他冷静下来,傅长熹这才接口道:“不是郑家。倘是郑家下手,断不会做的这样明显——太后昨夜才走,皇上今早发病?这不是给我递把柄吗?”   宋渊蹙起眉头,下意识的道:“那陛下……?”   “似你说的,约莫是因为太后离宫的事情受惊了吧。当然,具体还得看太医的意思。”傅长熹吃完了手里的那个烧饼,盯着另一个看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再吃下去的胃口,起身拂袖,“走吧,去宫里看看。”   宋渊今日一早,特意循着摄政王的行踪赶过来,原就是想请这位摄政王入宫坐镇,得了这话自是忙不迭的应了。   只是,傅长熹上车前还是免不了再看一眼天色,心里估摸着时间:这时候入宫,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傍晚前出来,送甄停云去女学……   这么想着,傅长熹也不坐车了,干脆便翻身上了马,从侍卫的手里接了马鞭,只轻轻一挥,马蹄疾如闪电,立时便往宫门去了。   宋渊自也跟着上了马,他也是精于弓马之人,骑术并不比傅长熹逊色,就在傅长熹身边跟着。   两人领头,一行几骑,这般一路默默的到了宫里,傅长熹直接打发了宋渊去请太医:“这种事是不能瞒也不能拖的,你直接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给陛下看脉。”   话罢,他自己则是抬步入了乾元宫。   大概是因为小皇帝正病着,宫人太监们都垂首屏息,格外的安静规矩,整个乾元宫都安静得出奇,连往日里常点的龙涎香都叫停了,内殿空旷寂静,像极了捕食前张大嘴的凶兽,就等猎物自投罗网,落到它腹里。   这样的寂静中,傅长熹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声叹气——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过来这乾元宫,因为在这里,他总会想起孝宗皇帝。   作为皇帝,孝宗显然是个很能冷的下心肠的人,如同史书上那些铁血无情的君王一般。所以,他可以不顾跪在殿外,苦苦哀求的吴皇贵妃以及一双儿女,眼也不眨的写下和亲诏书,将最心爱的幼女嫁去北蛮。甚至,当幼女的死讯从北蛮传回来时,他也不过只有淡淡的一句话“哦,知道了。”   按理,傅长熹应该是极厌憎这位君父的。   可是,君父、君父,既是君王又是父亲。   作为父亲,孝宗对着傅长熹这个幼子时是真正的慈父。他手把手的教幼子练字,哪怕幼子天真淘气,故意将墨水涂到他的脸上,左右都吓得哆嗦跪下,这位至尊天子依旧不以为忤,反到是含笑抱幼子于膝上,拿自己的手指尖去碰幼子那沾着墨汁的手指,笑着道:“只盼我儿日后也能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那时候,孝宗皇帝是真的爱极了幼子,这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爱子,是上天所赐的意外之喜,生得如雪如玉,又是这样的机敏聪慧,闻一知十,堪称傅家麒麟儿,乃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直到此时,傅长熹仍旧还记得自己幼时的许多事,如在昨日,历历在目。   那时候,他年幼淘气,每每做了坏事,吴皇贵妃生气要打儿子,他就一溜烟的从昭阳宫里跑出去。宫人们也都只当没看见,替他瞒着。他聪明的很,那样小就会认路,一溜烟的就跑去了乾元宫,小事儿躲一躲就过去了,大事儿就得求父皇出面给自己说好话……   吴皇贵妃时常被儿子的淘气事给气得青了脸,又见孝宗总这样纵着儿子,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要忍不住,不禁道:“他这样淘气的,要是生在外头,早叫打断了腿,早就教他个乖了!哪里还容他这样胡乱淘气!”   孝宗便劝她:“男孩都这样,淘气才好呢!太宗皇帝这样的雄才英主,年少不懂事时,还偷去乾元宫的龙椅上作怪呢!长熹这是有乃祖之风!”   傅长熹便跟着在边上道:“就是就是。”   吴皇贵妃气的不成,只恨不能把这儿子塞回去重新再生一遍。   那时候,宁国大长公主倒已有了做姐姐的模样,连忙上去把幼弟抱出去躲难。她是个极温柔腼腆的少女,话说多了就容易脸红,也拿自己混世魔王一般的弟弟没法子,总是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叹气:“你这样整日里胡闹,以后可怎么办?”   傅长熹含着一颗梅子,漫不经心的吮吸着梅子味道,嘴里酸酸甜甜的,含糊应道:“以后再说呗。”   那会儿,他真真是被惯得不成样子,还很有自己的主意,脾气也倔。   记得有一回,他生病了又闹别扭,就是不肯吃药,宫人端一碗药来,他便要砸一碗,就想着自己捱过去。吴皇贵妃索性由了他,想着吃够了苦头就知道要吃药了,孝宗皇帝却亲自捧着药碗,逗他笑,哄着他吃。   那会儿,他亲近父亲更胜于母亲。   后来,和亲诏书下来,宁国大长公主要和亲北蛮,她最后一次用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含着泪,口里说的却是:“长熹,你该懂事了。我去后,你要照顾好父皇和母妃,照顾好自己……”   可惜,傅长熹自小就不是个懂事的性子,那日晚上,他直接闯进了乾元殿,质问孝宗皇帝:“献女求和,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不知父皇有几个女儿?能得几年太平?”   孝宗皇帝第一次对幼子变了脸色,厉声叫人将这个最心爱的儿子赶了出去。   宁国大长公主到底还是出嫁了,她死在北蛮,死讯传来后,孝宗不置可否,吴皇贵妃却病倒在了榻上,奄奄一息。   那时候的孝宗皇帝已鬓生华发,再看不清年轻时的英姿勃勃,他就像是寻常的男人一般殷切的握着爱人的手,含泪道“必不叫宁国的牺牲白费,这万里江山,将来终是要传给我儿的。”   因着他这一句话,吴皇贵妃至死都放不下心,没办法合眼——她的女儿为这江山远嫁北蛮,流泪断命,难道她的儿子还要为着江山一生辛劳,如孝宗皇帝般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江山?江山!   这江山真就这么重要?!   吴皇贵妃去后,孝宗皇帝将傅长熹送去了王皇后膝下。   人人都说孝宗皇帝是思念吴皇贵妃,再见不得这个幼子。可傅长熹却是心知,他这是想将自己养在王皇后膝下,至少坐实了半个嫡子的名分,也让自己与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培养出感情,日后兄友弟恭,自是好事。   然而,傅长熹却从来都不肯如他的意,他将那赐婚圣旨丢到孝宗皇帝脸上,一字一句的与他道:“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直接就从京城跑去了北疆。   孝宗皇帝沉默了好几个月,傅长熹心知他是再等自己回头或是妥协,可是傅长熹没有回头,他的心意却是坚定如磐石,最后,孝宗皇帝只得如同过去纵容幼子淘气般的为他妥协,下了令他就藩北疆的诏书。   此后数年,父子相隔万里,少有相见之日。   直到有一年,他打了很大一个胜仗,几乎要打入北蛮王帐里,京城送来许多的东西,还有三坛酒——那是女儿红,埋了很多年的女儿红。   傅长熹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醉倒在王府院里,仰头去看天上明月,只一瞬便想起了过去的许多年,想起当年的那些事。   很多年前,孝宗皇帝抱着吴皇贵妃,两人同坐在一张躺椅上,笑看着在梧桐树下玩闹的一对儿女。   风吹过梧桐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吴皇贵妃微微侧头,闭目倾听那风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目柔和,含笑与儿女说起当年的事:“我生宁国时,受了很大的罪,险些就要没命了,当时真以为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女儿了……你们父皇伤心的不得了,抱着我的手,偷偷掉了眼泪,晚上时还偷偷一个人在这梧桐树下埋了好几坛子女儿红。”   “结果,酒埋到一半,他自己倒是先喝了个大醉,醉醺醺的回来与我说,女儿最不好了,养大了要嫁人,都不知道疼爹娘!”说着说着,吴皇贵妃忍不住就笑了。   孝宗皇帝颇觉没面子,仰面躺在躺椅上,拿书遮着脸。   吴皇贵妃便接着往下说:“那时候,他念念叨叨的,我被他念得险些睡不着,好容易闭了一会儿眼睛,又被他吵醒了——他还悄悄与我嘀咕,也不知道以后哪家的混小子能娶到我们的小公主,到时候,我们再把这酒挖出来,大醉一场……”   宁国大长公主羞红了脸,低着头,腼腆的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陪着父皇和母妃。”   吴皇贵妃笑着抚摸长女的乌发,柔声道:“真是傻孩子,哪有不嫁人的?”   傅长熹却仰起脖子,很不客气的道:“要是你不嫁人,父皇埋的酒能送我吗?我娶媳妇用!”   吴皇贵妃对着幼子就没有这么温柔了,立刻就竖起柳眉:“傅长熹,你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正仰卧在躺椅上的孝宗皇帝连忙起身,伸手护住幼子,哄他:“这酒得埋好多年,越久越好喝……”   …………   这从京城送来的三坛女儿红,大约便是孝宗皇帝作为皇帝、作为父亲最隐晦的低头。   可惜,傅长熹还是没有回头,他们终究还是也没能做回最开始的亲密父子。   ………   此时,走在乾元宫里,傅长熹难免想起这些旧事,难免有些郁郁,只是很快便又想起了甄停云,不觉失笑,摇了摇头——他年少气盛时与孝宗皇帝发誓,此生不婚不嗣。没想到,到头来竟还是失言反悔了。   若孝宗皇帝地下有灵,必要哈哈大笑,嘲笑幼子:倔强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还是没守住这誓诺? 第105章 还有多少时间   大约是想起了孝宗皇帝,想起了当年那些事,此时在看见躺在明黄龙榻上的小皇帝,傅长熹在战场上经过打磨,如同铁石一般的心肠忽然就软了一软。   其实,去了龙袍和龙椅,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罢了。   瘦弱,苍白,惶恐而不安。   傅长熹不由的便叹了一口气,抬起手,示意守在左右的宫人们都退下去。   宫人们连忙行礼,然后依礼退下。   小皇帝听到声响,转了个身,看见是傅长熹,眼神一亮,小声唤了一声;“肃皇叔!”随即,他似乎又有些怔怔,犹豫着道,“您怎么来了?”   傅长熹上前几步,将他探出被子的手又给塞了回去,这才缓声道:“听说陛下病了,我过来瞧瞧。”   小皇帝用他乌黑的眼睛紧盯着傅长熹,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道:“……我想父皇了。”   “那就更该好好养病,好好吃药。”傅长熹神色如常,语声不疾不徐,“你父皇幼时也时有病痛,他是从来也不怕药苦的,一碗接着一碗,这才渐渐康健。”   当然,这个“渐渐康健”也不是真的康健,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原本活不过二十,最后却差点活到三十的那种。   傅长熹幼时曾经听人提过一句,孝宗当初已是十分喜爱吴皇贵妃,只是因着吴皇贵妃生宁国大长公主时遭了难,此后再难有子嗣,所以他为子嗣计开始亲近王皇后,想要有个嫡子。王皇后大概比孝宗还要的急迫,她太渴望孝宗皇帝能够给她以及王家一个嫡子,为此,她怀孕前后都吃了不少的东西,以至于先帝才出生便险些要没气,病歪歪的。   孝宗皇帝一心想要个继承人,看到先帝这样病弱到随时都可能没气的嫡子,自然不会喜欢。然而,王皇后却坚持了一个母亲对于儿子最后的努力和爱护,她将先帝看作眼珠子,精心养护,竟也真就一点点的养大了。再后来,傅长熹出生,孝宗皇帝更加不将病弱的嫡子看在眼里,估计也是觉着这孩子终究活不长,若是多放了心在他身上,只怕到头还要伤心。   于是,就在孝宗皇帝的忽视下,王皇后守着自己的独子,一点点的将他拉拔长大。再后来,傅长熹到了王皇后宫中,他是亲眼见过王皇后如何爱护儿子,也是见过先帝如何忍耐病痛,一碗接着一碗的喝药,咬着牙活了下来。   傅长熹轻轻的摩挲着小皇帝的面颊,温声与他道:“你父皇在时便曾说过‘人君不可无坚韧之心,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你这样小就坐在这个位置上,更该坚韧不拔才是。”   小皇帝咬着牙,眼泪却从他眼里掉下来,他小声道:“我真的想父皇了……”   傅长熹轻轻的嗯了一声,给他擦泪。   小皇帝含着眼泪,用那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小声问:“可以,让太后一直住在南宫吗?”   傅长熹一顿。   小皇帝脸上似有惊慌,连忙为自己解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太后,我应该孝敬她的。可我真的……”   “好。”傅长熹打断了小皇帝断断续续的解释,断然应下。   小皇帝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松气,那点儿强撑起来的精神也跟着散了开去,乌黑的眼睫下意识的垂下去,含糊道:“皇叔,我困……”   “那就在躺一会儿吧。”傅长熹抚着他躺下。   小皇帝靠在枕头上,抓着被子,小声咕哝着:“父皇总让我亲近太后,他说太后是我的母亲,她会护着我的……可,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亲……她………”   到底还是孩子,小声说了一会儿便又睡过去了。   傅长熹不觉摇头:先帝在时,最亲近的便是妻儿,且他自幼便是被王皇后一点点的养大的,自然也希望郑氏和小皇帝这一对能够母慈子孝。只可惜……   就在此时,忽而便听到外头传来通禀声,却见宋渊正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从殿外进来。   宋渊与太医皆是上来行礼。   傅长熹从龙榻便站起身来,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不必多礼,先看看陛下吧?”   这话,是与太医说的。   宋渊显然是对郑家仍有芥蒂,这才寻了个太医院副使安太医——这位年纪极大,也算是经了三朝了,能有今日自然不是郑家提拔。且因着这年纪,必是会更加的小心谨慎,更不会在最后关头犯糊涂,卷入宫中是非。   安太医慌忙应了,亲自提了医箱上来给小皇帝看脉。   毕竟是太医院副使,望闻问切,不必做全便已知道了大致病情——事实上,以他的医术,要不是这年纪,要不是不肯依附郑家,只不定还能做个院使或是提点。   安太医脸上不由显出踟躇且担忧的神色,下意识的转目去看傅长熹。   傅长熹心有所感,略顿了顿,便道:“你随我过来。”   说着,抬步便去了无人的偏殿。   偏殿无人,更是安静,傅长熹这才沉声问道:“皇帝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太医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跪倒:“殿下,陛下他生来便有不足,这些日子似乎也是忧虑过重,忧惧伤神,已是伤了元气。只怕是要不好了……”   傅长熹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徐徐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安太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   傅长熹:“当初先帝体弱,许多太医也都说他长不大,可他到底还是熬了过来。”   安太医:“先帝性情坚韧,又与陛下不同。”   傅长熹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话罢,他一时没有开口,安太医心知这位摄政王是要斟酌一番,便也安静的跪着,等着这位摄政王开口。   过了一会儿,傅长熹方才接着道:“你觉得,皇帝的身体,太后知道多少?”   安太医顿了顿,才道:“陛下的身体,便好比是大缸上有个缝隙,一点点的往外滴水,外人一时也瞧不出来。结果,一场惊病,缝隙成了小洞,呼啦啦的往外流水,外自然就能看出来了。陈院使的医术并不差,可是此前陛下身体看着还好,只怕他也没瞧出来。”   傅长熹点点头,然后又道:“事关龙体,关系朝局,必须要保密,从今日起,你就留在乾元宫,随侍陛下左右…………”   “殿下!”安太医不由苦笑,“老臣这个年纪,只怕是担不起这个重任。”   傅长熹却是凝目看他:“担不起也得担着——你不是说‘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熬过去,最多三四年,不就能安安稳稳的回家养老了?”   安太医只得应了,跪地行大礼。   傅长熹摆摆手,让他退下。   安太医走到一半,忽然又犹豫着问道:“殿下,宋统领那里若是问起来?”   “先瞒着,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傅长熹淡淡道。   安太医依言应了。   待得安太医退下后,殿中只剩下傅长熹一个人,他独自一人站在殿中,神色深深,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皇帝去后,这皇位江山,何人能继?   **********   傅长熹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正好赶在天黑前去甄家接了甄停云出来。   甄停云颇有些抱怨:“我在家被我爹娘念叨了好久,都怪你!”   傅长熹虽是满腹心事,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又不觉欢喜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脸蛋,轻声道:“是是是,是我不好。”   甄停云感觉他这道歉都像是哄人,不免十分生气,很想踹人。   不过,抬脚时,甄停云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便又把这气给忍了下来,抬目去看傅长熹,试探着问道:“你当初与我说——宋渊不是外人,他和楚夫人有些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傅长熹随口道:“自然是夫妻关系。”   甄停云:“!!!!”   眼见着甄停云杏眸圆瞪,傅长熹也只得握着她的手掌,轻轻的揉了揉她柔嫩的指尖,与她解惑:“好吧,其实他们眼下已经和离了,也算不得夫妻了。”   饶是如此,甄停云还是吃了一惊。   随即,她便想起了自己当初不甚在意的点滴细节——   记得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傅长熹的身份,还以为那西山别院是摄政王给自家先生的。当时,她去西山别院找傅长熹说话,当时正好又来了人,侍卫上来通禀,甄停云也听了一耳朵,好似是“宋将军”“才回京”云云。只是,她当时没留意,觉着不好打搅,这就起身要走,只是临走前正好瞧见了那停在院中的一匹黑马——因着马兰头也是匹黑马,甄停云冷不丁的又瞧见匹黑马,难免多瞧了一眼。   直到如今,甄停云还能隐约记得,那匹马皮毛油亮,昂首而立,桀骜且神气,哪怕只是看着都知道这必是难得的好马,神骏非常。当时,甄停云看着那匹神骏非常的黑马却没多想,只是心里暗暗嘀咕:想必这就是那位宋将军的坐骑………也就是在那一次回去的路上,甄停云碰见了楚夫人——当时,楚夫人领着两个丫头站在亭中,似乎是在等人?   还有就是,甄停云的考试凭证被卖,不得不按着楚夫人留下的地址,孤注一掷的牵了马兰头要去拜师。那日,楚夫人点头收了她这个弟子,两人同坐车上时,楚夫人曾经温声与她说话:“是啊,人活在世上,总是会碰着些令人觉得辛苦、觉得难受的事情。我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神魂颠倒,因他极爱读书,手不释卷,我也学他一样的读书学习……后来,我与那人分开,从西南来京城,只带了一车的书卷。直到那时我方知道:无论是爱还是恨,再激烈也无法久远,只有我们看过的、学到的东西,那是能够伴随我们终身,永不会辜负我们的。”   直到此时,甄停云才反应过来,楚夫人当时说的是“后来,我与那人分开,从西南来京城”,那个西南可不就是宋家出事后,一家子流放的西南吗?记得宋渊好似也是从西南调任回来的?   ………   甄停云很快便想通了这一连串的关节联系,她做人弟子的,心里自然是偏着楚夫人些,很是看宋渊不起——瞧他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居然是个渣男。   这么想着,甄停云便端正了神色,义正言辞的与傅长熹道:“都和离了,那我肯定不会认这个师丈的。”   全然不知甄停云脑中已经补足了所有剧情的傅长熹:“……” 第106章 有没有想过提前   不过,傅长熹到底另有心事,倒也不想在宋渊和楚夫人的事情多说,索性便省了替宋渊解释的力气,犹自为着心事沉吟。   在车驾到了女学门口,甄停云正伸手去掀车帘,准备下车,傅长熹却忽然握住了甄停云犹如凝霜的手腕。   甄停云讶异的回头看他。   傅长熹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停云,你有没有想过提前成婚?”   甄停云听得一怔,不由转目去看傅长熹。   傅长熹今日束玉冠,身着玄色炮服,形容庄肃,神色更是郑重。   只见他长眉微蹙,凝目看着甄停云,认真说道:“明年四月你就及笄了,我问过钦天监,明年六月就有极合适的吉日。或者,我们明年六月直接成亲也未尝不可?”   甄停云正提着裙裾要下车,忽闻此言,真的有些被吓住了,腿上一软,险些就要从马车上跌下去。   还是傅长熹极是伸出手,将她拉回了车厢。想了想,他又主动把人拉回了自己怀里。   要是往日里,傅长熹这样动手动脚,还乱抱人,甄停云肯定是要踹他的,可今日她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仰头看着傅长熹,杏眸圆睁着,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觉得这样不好吧……”   傅长熹看着她,很有耐心的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好?”   甄停云蓦然生出一种被逼婚的错觉,小心翼翼的看了傅长熹一眼,然后才道:“明年六月,我女学都还没毕业呢。”   傅长熹神色不变的应声:“要是你愿意,成婚后,照样可以在女学里进学,只是不好再住女学罢了。”   甄停云:“……那多尴尬啊。”   傅长熹顿了顿,薄唇微抿,到底没有逼她,只是道:“那你再想想吧……”   见他松了口,甄停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就从他怀里窜了出去,连忙跳下车。   她那模样就像是受惊过度的小兔子,跳下车时,脊背绷得紧紧的,裙裾跟着在半空中划出柔美的弧线。   傅长熹的手仍旧抓着车帘没放,但蹙着的眉头不觉间却又松了开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甄停云站在马车边上,正抬着手与他道别。   “先生,你也赶紧回去吧,天都要黑了。”她的声音还是清脆脆的,大概是出于关心,额外的补充了一句,“您可别忘了吃晚饭。”   傅长熹看着她这活泼模样,紧绷着的脸终于稍稍缓了缓,微微与她点头,也回了一笑:“知道了,你也是。”   见状,甄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提着东西,重又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因为甄停云今天来的有些晚,杜青青已经在屋里了,不免有些好奇:“你今天怎么来的这样晚?”   比起杜青青这种,回家就是过节享福的,当然会能多晚回来就尽量多晚回来。可甄停云一向都是回家如同遭难,每回都是一早的回来。所以,往往都是杜青青大包小包的来了屋子,发现甄停云早就已经在里面了。   结果,今天倒是掉了个个儿。   也难怪杜青青好奇。   甄停云并不想与人多说傅长熹的事情——傅长熹这样的身份,哪怕大多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定亲的事,可是甄停云还是不习惯与人多说的。   所以,甄停云便随意的寻了个借口:“我家重阳节出了些事情,所以我就在家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杜青青一下子就有点担心了:“你没事吧?”   “没什么,”,甄停云摇了摇头,主动转开了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去饭堂吃饭?”   杜青青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点头:“好呀!”   她从榻上站起来,上来挽住甄停云的手,悄悄的与人说起自己来时听说到的好消息:“听说,有人给女学送了些东西,饭堂今晚上要加菜呢——其他女学生都是明天才来,今晚上加的菜,可不就便宜了我们这些住在女学的?!”   甄停云不由也有些好奇:“加菜?”   等甄停云和杜青青到了,这才发现这竟然真就是个大惊喜:今晚上居然有螃蟹!   “听说重阳节的宫宴出了些意外,干脆就把这些本来要用的螃蟹分了下去,除了各个衙门外,连京里的两所女学也都得了些。”打菜的师父还给甄停云挑了个最大的,揶揄着道,“这可是往年都没有的事情。”   甄停云倒是很容易就猜到了重阳宫宴出了什么事:估计就是宫宴前,傅长熹知道了郑太后在慈济寺安排的事情,直接让郑太后启程去南宫,自己则是叫人绑了那个太监去甄家处理甄倚云——这太后要去南宫,摄政王也不出席,这宫宴自然也开不下去了,难怪多了螃蟹下来。   不过,宫宴那些螃蟹,朝廷各衙门分一分肯定就没了,能多出一些送女学这里………确实是“往年都没有的事情”。   甄停云想起自己之前和傅长熹抱怨过的女学没有螃蟹,馋了好久什么的,忽然就觉得脸上发烫。   哪怕杜青青这样心大的,喜孜孜的吃着螃蟹,还免不了与甄停云笑道:“肯定是沾了你这个未来王妃的光,要不然那些人怎么会想到给我们女学送螃蟹?”   甄停云恼羞成怒,丢了个蟹脚过去:“吃你的螃蟹!”   杜青青接了那蟹脚,非常利落的剥了开来,然后殷切的递给甄停云:“你吃叭!”   甄停云被她这讨好模样逗得一笑,接了蟹脚吃了一口,嘴里鲜甜,颊上又是一阵阵的热——她又想起临到女学时,傅长熹与她说过的提前成婚这事……   这么一想,连螃蟹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唉!   *********   甄停云和杜青青在女学饭堂里吃了一顿螃蟹的事,第二天就被杨琼华知道了,她忍不住追问道:“那,今天还有吗?”   杜青青得意洋洋的表示:“就只一点,又怕放久了就被养死了,昨晚上就被吃完了。”   杨琼华又羡又妒:“啊啊啊,我也好想吃!”   甄停云真受不了她这浮夸模样,不得不开口:“你要想吃回家就能吃,哪里用得着这样!”   杨琼华却是振振有词:“那不一样!女学饭堂的螃蟹,这味道肯定和家里的不一样啊!再说了,饭堂以前从来就没烧过螃蟹,你们说不定是女学里第一批吃螃蟹的呢!”   杜青青差点就被杨琼华糊弄了:“真的假的?!”   甄停云在边上表示:“假的!前几年就有人在女学里生火烤螃蟹,烤的还挺香,因为那螃蟹香还引了好几个先生过去,直接就给没收了,还被罚抄了一个月的书……”   这事情,还是杨琼华以前与她说过的呢——她是怕甄停云前段时间在学里馋螃蟹,一时没忍住做了错事。   杜青青这才发现自己被杨琼华糊弄了,气得要去打人。   杨琼华连忙要躲。   甄停云就站在她们两人正中,堪称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得伸手劝架。   也就是此时,忽然听到细细的笑声和说话声。   甄停云转头去看,却见教舍另一头,几个姑娘正聚在一起说话。仿佛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其中一个姑娘微侧过头来,正好便与甄停云对上了。   那姑娘先是一惊,随即又镇定下来,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儿,声音稍稍的抬高了些,有意无意的道:“……我要是她,羞也羞死了,哪里还有脸来女学,来教室上课?哪里还能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和人说笑?”   说着,那姑娘故意大叹气,仿佛自惭形秽,叹息道:“唉,怪道我娘总说我不成器,我就是比不得人家这样唾面自干的好本事!好脸皮!”   “是啊,出了这样的事情。亲姐姐都这样了……还退学回老家了,怎么她还和没事人一样?”其中一个面颊微丰的姑娘接了话,掩唇一笑,模样十分好奇,“哎呀,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被……”   “快别说了!可别在学里说这些个肮脏事!”其中一个高个姑娘似乎听不下去了,打断了这些若有所指的话。   说话间,那高个姑娘扫了甄停云一眼,很快就蹙着眉头撇开头。   她那模样就像是在自己漂亮的裙裾上看见了只肮脏的臭虫,哪怕恶心欲呕,还是得先拿东西将那臭虫给拂开,实在是又嫌恶又恶心,脸上冷冰冰的,声调都是像是冷硬的冰渣子:“这种不知羞耻的人,你们就算凑到她耳朵边说,她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第107章 告黑状小能手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吧,要是被先生听见就不好了。”   这毕竟是教室,接下来又是最讲规矩、最严苛的礼仪课,那最开始扬声说话的姑娘心里多少有些顾忌,还是温声细语的那个心气最高的冷面姑娘劝了回去。   等众人各归各位,那姑娘还下意识的看了甄停云一眼,然后才扬起天鹅般纤长的脖颈,抬着下巴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姑娘姓吴名悦,乃是吴国公府三房的嫡出小姐,祖母寿安太长公主便是孝宗皇帝的胞妹。   记得摄政王傅长熹回京那会儿,京中宗室热闹了好一会儿,尤其是几位太长公主以及惠国大长公主,一个个的都排着队先给傅长熹介绍姑娘,都劝他早些成婚,哪怕只是立个侧妃也好,至少也要留个子嗣。寿安太长公主就是里头对此比较热络的,连带着吴国公府也因此出了些风头,颇是招眼。   吴悦这个出身,旁人瞧着倒也是公府嫡出小姐,还真是金尊玉贵。可自家知道自家事,吴悦自己心里门清儿:吴国公府朝中渐渐无人,家中同辈子弟也无一个成器的,也就寿安太长公主这么老祖宗能依靠。可寿安太长公主都这个年纪了,哪怕吃好喝好,保养得益,又能活几年呢?偏偏,吴国公府又不能就这么没落下去,越虚越要摆架子,于是一家子上下只管拿出当年的煊赫架势,照旧按着以往的排场与故旧往来,渐渐的也都快把自己家底耗干了,如今不过剩下了个空架子。   正因如此,寿安太长公主更是致力于在自己咽气前给家里一堆不成器的子孙寻个靠山,这才费心费力的想给傅长熹这个侄子送孙女。   吴悦还记得摄政王才回京那会儿,自己借着午睡,躲在母亲屏风后偷听到的那几句话——   “公主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咱们家姑娘出了门,见着摄政王还得叫一声表叔呢,哪里能结亲?”   “我的太太啊,老奴斗胆说一句:您这就想岔了——外头人人都说规矩,可这皇家就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太长公主如此,只怕摄政王也是如此。更何况,太长公主想必也没敢想那王妃的位置——若选王妃,只怕还轮不着咱们家,连长房那几位姑娘也没资格呢。太长公主不过是想谋个侧妃,要不怎么就专从二房、三房还有四房挑人,就是不动长房的姑娘呢?”   “……堂堂国公府,堂堂太长公主,难不成连脸都不要了?!侧妃再体面,不也是给人做妾吗?反正我是再不能叫我的悦姐儿去给人做妾的!”   “哎呀,太太您怎么就钻牛角尖上了!这王府侧妃哪里能叫妾?那也是要上玉碟的!再说了,以摄政王如今这般地位,这般的人品才貌,身边也无妃妾,真要能嫁去做侧妃,京里不知多少姑娘要争着抢着呢——也就咱们家有个太长公主在,能在摄政王面前说几句话,这才有这么个机会。您且想想,要是咱们房里真出了个侧妃娘娘,底下的哥儿姐儿能不跟着沾光?便是太长公主还有长房那些人,只怕也是要高看咱们三房一眼!若是姐儿有福气,能给王爷生个孩子,哪怕不是世子,那也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后福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   圣人都说“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见人要知礼、知荣辱,那都是有前提的。如吴国公府,上上下下也算是样样不缺,荣华富贵了,未必不要脸,未必不知廉耻,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连父母都是可以出卖儿女的。   那时候,吴悦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凉了,好似寒冬腊月咽了一口冰渣子,从心口凉到身上:侧妃又怎么样?难道上了玉碟的侧妃就不是妾了?自己这亲娘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嘴里说的是仁义礼智,时常搂着吴悦这个女儿叫她心肝肉,说是将她与她两个弟弟都是一般对待。结果呢?她这亲娘嘴里嫌弃太长公主给摄政王这个侄子送孙女做妾,觉着国公府和太长公主不要脸……一转头,听人分说起这里头的利益又觉得这事是“有道理”。   吴悦回头还闷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既气祖母偏心,又气母亲薄情……她一边哭,一边想:自己以后要是做了摄政王的侧妃,一定要光鲜亮丽的回吴国公府,然后告诉娘家那些人,她早就知道了她们那些阴险算计,这辈子绝不会叫她们沾着自己一星半点儿的便宜!   可惜,梦醒了,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摄政王根本连见都不见她,更枉论是纳侧妃。为此,寿安太长公主灰心之下还小病了一场,吴悦亲娘三太太也有些唉声叹气,转念一想又庆幸没与女儿说,也算是悬崖勒马,以后再给女儿寻门好亲未尝不可。   只有吴悦,叫她去做侧妃,她心里有恨;摄政王不理她,她又觉得被轻视侮辱了。   尤其是,没多久,她就听说了:惠国大长公主亲自做媒,替摄政王说下了甄家二姑娘,聘她为王妃,连婚期都定了下来。   吴悦不敢去恨家里长辈,不敢去恨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甚至不敢去恨做媒的惠国大长公主,只恨甄停云——有句俗语叫做“有些人能接受远方的人成为国王,却不能接受邻居家的母鸡多下一个蛋”,甄停云与吴悦同在甲班,家世不如吴悦,成绩也不如吴悦……吴悦如何能够心服?如何能够不心生怨恨?   只是,甄停云毕竟是未来的王妃,背后站着摄政王,她自是惹不起的,家里人在知道她们同在甲班后甚至还怂恿她好好亲近结交这位未来王妃。所以,吴悦只能暗暗的将自己的怨恨藏在心里,直到这回甄家出了事,她心下大快,一进教室便迫不及待的将这事与往日交好的那些姑娘说了。   这些姑娘里自然也有往日嫉妒甄停云的,既有吴悦起头也乐得说几句;有觉得甄倚云才出了事,昨晚上才被送回老家,甄停云做妹妹的今日竟还神色如常的来女学上课,堪称冷血的,此时当然也要讥讽几句;还有如最后那个冷脸姑娘,单纯就是品性清高,因为慈济寺的事情犯恶心,觉得出了这样的事,甄停云还状若无事,实在是不知羞耻。   事实上,本朝民风还算开放,这些女学里的学生们也不是心肠冷硬的,便是再清高,也不会听说人**就逼人去死以全清白。但是她们大多出生在高门府邸,一辈子养在锦绣堆里,养尊处优,金尊玉贵,自然是再没有见过这样丑恶的事。   以至于,如今忽然出了这么一桩事,她们听着都觉恶心,还是希望离这些污糟人事远一些的,自然希望甄停云不要在眼前晃荡碍眼——到底是一家子姐妹,做姐姐的出了事,做妹妹的有没有出事,谁又知道?   一开始议论的时候,吴悦还有些顾忌,生怕被甄停云这个正主发现。只是,说着说着,见附和者众,吴悦自然也就没了警惕,说着说着就大声了。   哪怕是被甄停云发现,吴悦也没住口,反倒更加得意,心下暗道:她们又不是指名道姓的骂人——要是甄停云真敢上来质问吵闹,她们只需要轻飘飘的反问一句“我们戳到你伤口了吗,用得着这样急忙忙的对号入座?”就能把问题甩回去,只怕到时候甄停云的脸色要更难看呢   不过,人家到底背靠摄政王,吴悦这些姑娘们说归说还真不想把人得罪太狠,这才借着要上课的借口,各回各位去了——听说慈济寺的事情出了后,甄家连夜就把长女送回了老家,可见是急着遮掩丑事,晾甄停云也不敢把这事闹腾开来。   杨琼华就在甄停云边上,听着这些话也气得不行,强忍着才没冲上去和人理论,咬牙和甄停云道:“别理她们!这些一个个的说得多么痛心疾首,其实就是嫉妒你,借机讽刺呢!”   杨琼华嘴里说着“嫉妒”,那眼神就往吴悦脸上瞥。   杜青青在边上添油加醋:“就是,也就村里闲得发慌的村妇才会没事找事的议论这些——亏得有些人还有脸自命清高,自称才女,有这样张嘴‘肮脏’,闭嘴‘羞耻’的才女的吗?”   这话说的,简直拉足了仇恨。   在座几个姑娘都是秀面涨红,眸子圆瞪,气得咬牙。   吴悦作为杨琼华和杜青青的重点关注对象,更是涨红了脸,只觉得自己脸皮仿佛都要被人踩地上了。气火上来,她索性便伸手将书卷往桌上一放,冷声质问道:“杨琼华,杜青青,你们怎么说话的?”   杨琼华朝她嫣然一笑:“哎呀,吴悦你急什么,我说你了吗?”   杜青青非常上道的给杨琼华捧哏,接了一句:“用得着这样对号入座吗?!”   吴悦险些憋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们适才说人坏话时就没有指名道姓,想的是若是甄停云生气,还能借此讥讽她对号入座!结果,甄停云没插嘴,反到是杨琼华借此讽刺了她们一番!   大概是实在气得厉害了,吴悦干脆豁出去了,冷笑了一声:“我用得着嫉妒她?入学那回两校联考,她就是垫底的九十八名——我们甲班三十个人,也就她考得最差,偏就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早就赖在班里……也是好笑了!”   杨琼华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说的你好像考得多好似的。”   作为上次两校联考的榜首,杨琼华自然是有说这话的资格。   吴悦被她这般一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是火烧火燎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是,我是比不过你这个榜首,可我也考了三十六名,至少比甄停云好吧?”   杜青青作为甄停云的室友,想起甄停云这些日子熬夜用功的努力,忍不住道:“指不定,这次你就没有人家甄停云考得好呢。”   吴悦立刻就反驳:“不可能!”   杜青青朝她吐吐舌头:“可别把话说太死——九月初的两校联考,下午就放榜了,要是停云考得比你好,你要怎么办?”   吴悦还是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不可能!”   杨琼华对于甄停云还有吴悦两人的大致成绩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吴悦这回发挥差些,甄停云又努力些,未必不能考过吴悦。只是,这毕竟需要一点运气,所以杨琼华倒没有像杜青青那样直接把话说死了,而是心平气和的道:“要是停云这次考得比你好,希望你能老老实实的道个歉,老老实实的承认你就是嫉妒她,才会没事找事的说甄家的坏话。”   吴悦撇过头去,冷哼了一声——上次还是九十八名的人,怎么可能考过她?   吴悦背后还有人跟着小声帮腔:“谁会嫉妒她——难道嫉妒她考班里倒数,嫉妒她姐姐出了那样的事,嫉妒她又傻又笨又倒霉……”   “哈哈哈。”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确实,甄停云除了运气好被摄政王看重,与摄政王订了亲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人嫉妒的地方?现在甄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指不定摄政王听说后都要考虑退亲了——毕竟,听说甄家两姐妹是一起去的慈济寺,一家姐妹,怎么就只做姐姐的遭了事?   众人心里想着,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更是满含打量与好奇。   杜青青险些又要发火,还是甄停云左手拉着个杜青青,右手拉着个杨琼华,硬是把这两人都给拉了出去。   哪怕杜青青一向心大,心知那些姑娘无论哪个,身份都比自己这商贾之女高。可她还是要被那些人给气死了,忍不住转头去瞪甄停云:“你拉我做什么?!那些人说的那些还是人话吗?简直是气死我了!”   她说着说着,也有些气甄停云的不作为,气鼓鼓的道:“你怎么都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和琼华给你出头不成?!”   甄停云朝她眨眨眼睛,一双杏眸黑白分明,剔透明亮如同最好的水晶珠子。她的眼底有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声音虽是刻意压低,仍旧还带着一点少女特有的清甜和脆嫩:“你和她们费什么口水?!她们这些人又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觉得羞耻,反倒还把自己气坏了呢……”   “那,”杜青青稍稍消气,犹豫着问道,“那你要做什么?”   甄停云神色不变,眉目弯弯,仍旧是笑盈盈的:“当然是找先生告状出气啦!”   杜青青:“……这样不好吧。”   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觉着同辈间的争执,直接去找师长的话就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总有种背后告人黑状,不太讲义气的感觉。   甄停云毫无半点羞愧,只是道:“我这也是为她们好,至少得在她们结业前,找先生给她们上一课,教她们些人情世故,好叫她们懂事呢。”   杜青青:“……先生会管这种小事吗?”   甄停云:“这就要看你怎么与先生说了。”顿了顿,甄停云又道,“下节是朱先生的礼仪课,正适合说这个呢。”   杜青青忽然觉得甄停云说不定真就是个告黑状的小能手。   杨琼华适才也有些憋气,此时在侧听了她们一场对话,不由也是卷起袖子,抚掌大笑道:“好,去告她们的状!叫先生去教她们!”   顿了顿,杨琼华又侧头去看甄停云,那目光仿佛是在打量垫板上的猪肉到底几斤。   甄停云警觉的道:“你又怎么了?”   杨琼华面露惋惜,叹气道,“要是你这回两校联考能考过吴悦,在她得意的地方把她踩下去,那才是真正解气呢!”   甄停云想了想,便道:“我估计着,这回也就是四十名上下吧。要是吴悦还和先前那样考个三十六名,只怕我还真比不过她!”   边上没有人,杨琼华也不必再装闺秀,闻言便伸手去揽甄停云的肩膀。   杨琼华生得娇小,比甄停云矮些,这时候伸手揽人肩膀,只得踮起脚。   偏她还要端出将门虎女的气派,踮脚去揽甄停云的肩头,扬起下巴,嘴里哼哼着:“三十五名也算四十上下啊!你可争点气吧,至少这次也得一鼓作气把她给踩下去!” 第108章 我是为她们好   告黑状这种事,当然是说走就走!   甄停云心知下一节便是礼仪课,朱先生必定是在隔壁教舍里休息或是备课,故而便主动去隔壁教舍敲了门。   抬手三叩门后,很快便听见教舍里那清越温和的女声——   “进来。”   甄停云推开门,留杜青青和杨琼华在门外,自己一个人去了。   这间教舍虽只是供给先生们却是极宽大,并不比坐了四十人的教室小,里头摆了好几张宽大的桌子,显然是每位先生都各有位置。   朱先生就坐在一张红木大案后,案上摆了一排的笔筒墨砚,笔筒上插着的笔杆粗细不一,恰似花枝林立,木案的右上角则堆了几叠花笺和宣纸并一柄秋香色的团扇,倒是在案牍之余更添了几分生活里才有的鲜活气息。   朱先生就坐在桌后,闻声抬头,见来得是甄停云,不由也有些讶异——甲班一共三十人,这几个月下来,她也算是都认得了。尤其是甄停云又拜了楚夫人为师,又与摄政王定亲,堪称是女学里的风云人物,不知道都不成。   故而,朱先生面色倒也是十分温和,含笑看着面前的女学生,问道:“马上就要上课,你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甄停云便先与朱先生行了一礼,方才将教室里的事情一一说了。   朱先生这般年纪,又在女学里执教多年,堪称养气功夫极佳,自然不会为着甄停云复述过来的几句讽刺话而气恼。她只是顿住笔,将手上的东西往边上推了推,这才坐正了身体:“所以,你来与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替你出个气?”   甄停云却摇了摇头:“我从未因她们这些话动过气,又何来‘出气’一说?”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了。   朱先生以往也见过些来告状的学生,要么就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诉说难处;要么就是拉着许多人来做见证,把自己的委屈一桩桩的说出开,态度强硬的要学里先生给自己做主,给个交代;甚至还有哭得不能自抑,非得要先生一句句的问才肯开口的……   还真是没有甄停云这样的。   朱先生微一挑眉,倒是有些乐了:“既如此,你与我说这些又是为什么?”   顿了顿,她干脆便也不理桌案上那未写完的书稿,身子微微后倾的靠坐在椅子上,抬目去看甄停云,端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愿闻其详。”   甄停云来之前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此时说起来自然也是十分的轻松:“其实,她们这些话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可气的呢?我当初考女学,一是想多学点东西,二是希望日后谈及婚嫁时还能给自己添些筹码。如今,我已订了亲,我的亲事是不会因为小姑娘间的一两句的闲言而出现变故的——甚至,因为这一门亲事,一般的人只怕也不敢在我面前说那些酸话;至于我的学习以及成绩,虽然眼下及不上他们,但也是可以看出进步的,可见用功不是没有用,花下的功夫也是有用的。”   “既然她们并不曾影响我来女学的两个目的,我自然不会与她们生气,更不会和她们计较。”甄停云语声沉静,一字一句,“只是,到底是同窗一场,虽然她们待我不好,可我也不能看着她们这样犯傻………”   “所以,你是想和我说这是以德报怨,是为了她们好才来与我说这事?”朱先生不禁失笑。   甄停云却是认真点头:“如今是在女学里,我与先生说这些,先生至多就是教训他们几句,这也是为了教她们知错改错。倘我一句不说,只需要纵着她们继续犯傻,她们日后必是要因此吃上大亏,那才是真正的害了她们一辈子。”   朱先生闻言,倒是微微端正了神色。   甄停云见状,便接着往下道:“其实,我也明白,以她们这般出身,想必在家时也是深受父母疼爱,从来不曾见过、经过人世艰难之处,日后嫁的必也是高门大户。只是,因她们读了几年书,自恃才高,自觉清高,反倒看不进那些俗世俗人,嫌弃脏的,讨厌恶的。可是,难道她们就一辈子不会出阁?难道就能做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才女,一辈子不理俗物?”   朱先生已是蹙起了眉头。   甄停云又看了朱先生案前的那柄团扇,露出微微的笑容,轻声补充道:“班婕妤有樊姬之德,也曾深受宠爱,最后却为秋扇见捐而叹。”   说到底,这些女学生以后都是要嫁入高门的,高门大户后院深深,这般的清高、这般的不知俗物,只怕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毕竟,才女也不能一辈子高高在上只谈学问,也是要过日子的,要相夫教子,要用到柴米油盐酱醋茶……   所以,如果现在没人教她们,以后生活也会“教”她们,只是以后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讲分寸的教了。   当然,为表认真,甄停云额外又补充了几句:“倘她们才华过人,学问精深,我自然也不会说这些——毕竟,若她们日后能有楚夫人一般的本事,倒也不比怕什么‘秋扇见捐’,便是清高些,不食人间烟火些,肯定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可偏偏,她们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珠玉首饰,样样都是价值连城,嘴里却又不屑谈及金银这等俗物;她们伤春悲秋,写诗词作歌赋,遇着真正令人悲痛的惨事却又觉得恶心,羞于出口……”   “这样的人,倘若无人点醒她,就叫她这样出了女学,嫁了人,肯定是要吃个大亏的。”   甄停云直截了当,字字如珠玉,堪称是掷地有声。   朱先生听着听着果是郑重了神色,到了最后却又不觉一笑,摇头看着甄停云:“果是个促狭的孩子!难怪阿楚这些年不收弟子,偏又收了你这样一个弟子。难怪………”   难怪摄政王不谈婚嫁这些年,偏偏就在你身上破了例——朱先生为人端正,这话在舌尖转了转,到底还是没有出口。   甄停云却是端出羞赧模样,微微垂头:“先生严重了,我哪有这样好,都是运气罢了。”   朱先生摇头叹息,语带揶揄:“你这样来告黑状,还能说得理直气壮,一句句一字字仿佛都是为了她们好的……我是再没见过。倒是十分难得!”然后,她便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了,只是还得再想想,想想怎么与她们说。”   此时此刻,朱先生心里对甄停云倒还真有了几分喜欢,尤其喜欢她这理直气壮告黑状,偏还有理有据的模样。   瞧着就怪讨人喜欢的!   只可惜,楚夫人一向动作快,已经先讨了做弟子!唉!   这般想着,朱先生看着甄停云的目光里又带了些惋惜。   甄停云犹自不觉,得了朱先生的话,她便恭恭敬敬的抬起手与人行了一礼,然后轻手轻脚的退下了。   等甄停云从教舍出来,杜青青和杨琼华两人便忙着上前来。   杜青青性子急,连声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甄停云朝她眨眨眼,眼眸乌溜溜的好似会说话,偏又一时不说话。   杨琼华也忍不住了,推她一把,催道:“你别卖关子!快说!”   甄停云便垂下头,拿眼看着自己脚尖,小声与她们转述了朱先生的那些话:“先生说我‘这样来告黑状,还能说得理直气壮’,她是再没有见过的……”   闻言,杨琼华和杜青青都觉得有些失望。   尤其是杜青青,她原还以为甄停云这样胸有成竹的过去,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告状技巧呢,结果……   看样子,朱先生是不吃甄停云这一套啊,唉,这黑状没告成,倒是便宜吴悦那些人了。   不过,告状不成也不能唉声叹气的灭自家威风,杨琼华虽然十分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甄停云:“算了,下午就出两校联考的成绩了,也许你运气好,就考过吴悦了呢!到时候,吴悦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杜青青也跟着点头,连忙鼓励道:“是啊是啊,你这些日子天天熬夜读书,这么用功,肯定比她好!”   眼见着她们为了自己这般担心,甄停云反倒不忍心再逗她们,便笑着把话说完了:“朱先生说,她还要想想怎么与那些人说,怎么给她们个教训。”   话未说完,杜青青就笑着扑上来:“吓死我了!”她伸手抱着甄停云,来了个胸杀,气鼓鼓的瞪她:“让你吓我!” 第109章 长傲与多言   当初甄停云入学时便见过杜青青的亲娘,当时便觉着杜母身形丰腴,脸如银盘,圆润得很。杜青青也生了一张圆脸,瞧着与杜母很有些母女相。当时,甄停云还估摸着,也许杜青青大了也就是杜母这模样了。   结果……   这回被杜青青这么抱胸一勒,甄停云呼吸艰难之余,终于明白了:虽然大家年纪差不多,可是有些地方的发展程度确实是不一样。   甄停云这种,也就能和人家杨琼华这般娇小的比较一二,要是胆敢和杜青青的波澜壮阔相比较,那就是自取其辱。   于是,甄停云很有自知之明的表示:“……快松开我!以后我再不敢了。”   杜青青一向心大,看着甄停云那憋红的脸蛋,忍不住就笑了,还伸手掐她一把。   眼见着这两人又要打闹,杨琼华连忙伸手拉她们:“好了好了,该回去了。”   想到等等的礼仪课上要有好戏,杨琼华简直是迫不及待。   于是,几人说笑间便又抬步入了教室。   结果,教室里正说笑的那些姑娘,看见她们三个进来,哪怕正在说笑的也都渐渐的停了声音,不少人都悄悄的拿眼打量着她们三人,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甄停云站在门边,并没有直接抬脚进去,反到是先抬眼往里扫一圈。   众人又都低了头,适才说笑的则是互相使眼神,看书的看书,提笔写字的接着提笔……   其实,甲班一共三十人,如吴悦这些直接当面说人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她们既不会开口与吴悦等说话,也不会在此时出声帮衬甄停云,至多就是多看甄停云一行人几眼,将心中好奇给压了下去,两不相帮,勉强也算是两不得罪。   倒是周青筠,她始终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书,姿态疏离而端正——也就是如周青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从来不与人说闲话的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甄倚云的事情。   这么一想,甄停云又觉好笑:那些故作清高的姑娘口口声声说什么“可别在学里说这些个肮脏事!”,羞耻的脸都要僵了。可实际上,真正的才女哪里会听那些闲言碎语?这种事,估计就是过耳便罢,从来都是不听不说不理。这才是真正的干净呢……   这么想着,甄停云微微扬了扬唇角,安慰杨琼华:“好了,别气了,马上就上课了,我们先进去吧。”   杨琼华对上这些人的目光就觉火大,偏偏还不能说什么——人家只是看看你,你发火都没处发!此时得了甄停云的安抚,她才哼了两声,抬步进了教室。   三人跟着落座,没多久便听见了上课的钟声响起。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   朱先生踩着点,正好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入了教室。她是教授学生们礼仪的先生,堪称礼仪大家,言谈举止皆是优雅大方,为人又端正和煦,既得在座女学生们的敬佩。   此时先生进谈堂,众人皆是起身,抬手行礼。   朱先生回了一礼,这才道:“都坐下吧。”   女学生们纷纷落座。   因是礼仪课,朱先生最是讲礼,女学生们在这堂课上尤其小心言行,最怕被先生揪出失礼之处。所以,哪怕是三十人齐齐起身,齐齐落座,竟也无一丝声响,便是发上珠钗,裙衫佩环,竟也都是纹丝不动,静的落针可闻。   可见礼仪之严谨。   朱先生颇是满意,对她们微微颔首。   在座的女学生们神色也稍稍宽了宽——还记得第一堂礼仪课,朱先生直接就把那些起身姿态不够优雅,坐姿不够端正,起立坐下动作不够流畅的都给一一点了出来,拉了典型人物纠正。这些小姑娘们皆是要脸,哪里受得了这个,自然更加用心学礼,今日能有如此进益,诸人心里也多少有些成就感。   也就是此时,朱先生忽然开了口:“今日,原是要接上节课上提到的待客之礼,与你们一一细说的。只是,我方才从一位学生处听说了一些事情,临时起了意,索性便把这课上要说的先往后挪一挪,先说一说眼前这事。”   吴悦便坐在前排位置,听到朱先生在台上这般说辞,抓着书卷的手指不由微微收紧,心下隐约不好:适才,甄倚云三人出了教室,然后直到快上课方才回来的事情,该不会是去与朱先生告状去了吧?   一念及此,吴悦心中竟是更加的愤怒——真是太过分了!先生平日里事务烦忙,肯定是无暇理会学生们的口头争执,更不会因此而将自己原本课上要说将的内容延后。肯定是甄停云依仗自己未来王妃的身份,非逼着朱先生为她做主!真是太过分了!   如吴悦这般想法的,自然也不是少数,许多人都悄悄的抬眼去看一侧的甄停云,神色间颇有些不忿:不过是口舌上的些许争执,甄停云自己说不过她们,竟还敢去告先生!依仗身份压人,未免太不讲理了!   甄停云顶着那些如针扎刀刺一般的目光,仍旧是神色如常,端正坐着,一副等着听课的好学生模样。   朱先生自然也将这些学生们的表现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气,心知眼下的教室已是如热油起沸,随时都可能炸开。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甄停云告状的那些话,也确实是有道理。   所以,朱先生清了清嗓子,抬手点了坐在前排的吴悦起来,口上道:“入学这么多天了,想必你们早就将《礼记》背熟了,吴悦,你且将《礼记·祭义》这一篇背一遍。”   吴悦闻言起身,虽脸上不敢显出忿然,可心里到底还是气的:《礼记·祭义》一篇文章足有三四千字,她虽是背熟了,可若是从头背起,真是能背得人口干舌燥。偏偏,先生发了话,她又不背不行。   吴悦咬咬牙,不敢与先生争辩,只得依言,从头背起:   “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祭不欲疏,疏则怠,怠则忘。是故君子合诸天道,春禘秋尝。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乐以迎来,哀以送往,故禘有乐而尝无乐…………”   “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为了将这一篇《礼记·祭义》从头背下,吴悦着实是吃了些苦头——这样的长篇文章,背到最后,很容易会口齿含糊,人前出丑。所以,为了保持仪态优雅,也为了吐字清晰,吴悦不得不一点点的放缓声调,调整呼吸,吐字匀称。   哪怕如此,她背诵到后来,光洁的额上也凝了一层细汗,雪白的脸颊也微微涨红,颇有些口干舌燥,头晕眼黑。   整个教室越发的安静,一时间竟是只剩下吴悦背诵的声音。   直到吴悦背完了全篇,朱先生方才好整以暇的开口问道:“读书学礼当知其意,吴悦,你可知道‘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何也?”   这是问吴悦。   吴悦微微垂头,暗暗咽了口口水,稍稍滋润喉管,然后才用文中乐正的话来解释:“‘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予是以有忧色也’。”   这说的是,乐正下堂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数月不出门,面上带了忧色。乐正的学生问起原由,乐正便回答道“君子抬腿动脚都不敢忘掉孝道。现在我扭伤了脚,是忘掉孝道的表现,所以我才面有忧色啊”。   朱先生点点头,却并不点评,而是接了吴悦的回答,仍旧用文中乐正的话往下道:“‘壹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适才背诵的时候,哪怕是背到这一处,吴悦都未有所觉,只当朱先生是故意拿这篇几千字的文章来为难自己,可听到这句“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时,她原本因为吃力背诵而微微涨红的脸似乎也白了白,已是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羞恼与懊悔。   果然!   朱先生紧接着一句便是:“真正的君子,每一次抬脚都不敢忘记父母,走路时只走光明大道而不走邪道;过河的时候要乘安稳的船只而便是游泳渡河,不会拿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冒险。哪怕是说话也不敢忘记父母,不会说出伤害他人的恶言,旁人的辱骂自然也不会伤及自身。注意自己的言行,保护自己的名誉身体不受侮辱,也就等于不让父母受辱,这才是孝。”   朱先生一字一句,声调并不高,语声并不大,可依旧是沉甸甸的压在在座众人的心头,令人心上发沉,联想起之前的事情,众人心下各有思量。   这一回,被人拿针刺刀戳一般的目光看着的人就成了吴悦。   吴悦顶着那么多异样的目光,简直羞得恨不能立时晕过去,可她又怕自己晕过去后朱先生又要说什么,只能勉强稳住心神,仍旧是立在案前。   也正因此,吴悦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秀面苍白,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一般,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可惜,朱先生却毫无怜惜之情。她并没有理会吴悦的神色,她抬起眼环视着在座所有的女学生,将她们脸上那些不以为意、若有所思等等的神色看在眼里。   然后,朱先生沉了一口气,接着往下道:“你们的父母,将你们送来女学,乃是对你们寄予厚望,希望你们能在这里读书知礼,也希望你们未来的路途能够因为读书知礼而更加顺畅。他们并不是让你们来女学,学那些市井村妇般,胡乱议论他人,故意用恶语伤人。你们如此,乃是走了邪道!你们如此,伤的不仅是对方,更是自己,这也是你们为人子女对父母的不孝。”   “前朝有位高官便曾说过‘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两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   “以你们的家世,日后必是要嫁入高门府邸,说不得还有为官做宰的夫君,而你们作为主妇,在内需要相夫教子,在外需要应酬往来。所以,你们更该修身养性,注意自己的品德,管好自己的言行,戒长傲,戒多言,不要将这两样凶德传给丈夫和孩子,更不能为自家招祸败家——妻贤夫少祸,就是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两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这是曾国藩的话。 第110章 出红榜了   由此,便能看出做先生的本事了。   如甄停云,那完全是靠脸皮厚和嘴皮子好,这才能把告黑状这种事说成是为人好。而且,她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一个中心思想:现在女学不教她们,以后生活肯定也会教她们。   朱先生就不一样了,既是礼仪课,她直接就用《礼记》说事,从《礼记》入手,引经据典的告诉这些女学生们:你们这样口出恶言是走了邪道!你们这样说人,伤的不仅是对方,更是自己,是为人子女对父母的不孝。   当然,在座的女学生里说不定还有秉承“纸上得来终觉浅”又或者“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觉得朱先生这说法未免小题大做。所以,朱先生最后又拿了前朝高官之言为佐,结合实际的教育她们。   这么一番话下来,由表及里,在座大多人都听了进去,甚至还有面带愧色,觉得自己之前似乎真的忘乎所以,言行失礼了。   只有吴悦,她又羞又恼,偏偏还得作出受教模样,紧咬着牙关,恭恭敬敬的与朱先生道:“学生谨受教。”   朱先生这才摆摆手,让她坐下。   吴悦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是规规矩矩的落座,姿态优雅,没有一丝的声响。   朱先生不知见过多少女学生,单只看吴悦这模样就能看出她是面服心不服,但她也没再多说——做人先生的,眼见着学生走了邪路,提点教育两句自然是应当的;可若是对方不听,你也不能硬掰着人去听你的话,毕竟你又不是人家亲爹亲娘。   说到底,这种事管是情分,不管是本分。   于是,朱先生也没再管吴悦,而是悠悠然的接着上一节课上没有细说的待客之礼开始教授起来。一直等到下课的钟声响起,她才顿住了口。   诸人起身行礼送了朱先生出教室。   直到朱先生走了,教室里方才重新恢复声响,之前跟着吴悦一起针对甄停云的几个姑娘到底脸面薄,一个个的扭头装没看见甄停云,仿佛就当之前那些事都没发生又或是都过去了。只有当初那个面若寒霜直接开口冷斥“可别在学里说这些个肮脏事!”的高个姑娘,她大约真就是个直脾气,听了朱先生的话后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竟是直接上来与甄停云赔罪:“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因为自己的傲慢,口出恶言,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甄停云对于这样的人其实也有些应付不来——这人还真不算坏人,可要说多好……甄停云就是有点处不来。   所以,甄停云也没纠缠,很干脆的接受了她的道歉:“嗯,我没放在心上。”   这高个姑娘方才松了一口气,重又回了自己位置上。   因有这高个姑娘的道歉在前,杨琼华忍不住便抬眼去看吴悦,开口道:“吴悦,你呢?你适才说得最厉害,课上背礼记的时候也很顺溜,怎么要道歉了,就没声音了?!”   吴悦原还忍着气,低头收拾东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离这些人远点就是了。结果杨琼华这样一说,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吴悦身上,吴悦抓着书卷的手指跟着一紧,骨节都泛青了。她简直要气疯了:甄停云不要脸,一点口头之争就要去告状;朱先生点她背书,为难她;现在连杨琼华都这样咄咄逼人……   吴悦气得眼睛都红了,直接把手里的一叠书卷往桌上一丢,回头瞪着杨琼华:“你够了没有?!我有说什么要道歉的话吗?”   杨琼华被她赤红如滴血的眼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后退,随即又觉羞恼——她们杨家女一向都是上马能射人,下马能打人的,轮到杨琼华这里居然被吴悦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给吓住了。   杨大将军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嫌丢脸,撸袖子揍闺女。   正因如此,杨琼华还是秉持着输人不输阵的架势,抬着下颔,慢悠悠的道:“这事难道不是你挑起来的?背后议论别人难道不用道歉?因为嫉妒而故意恶语伤人难道不用道歉?”   杨琼华话声未落,吴悦已是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晶莹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的往下掉。   她的脸色原就苍白如纸,此时泪水顺着颊边往下淌,越发显得下颔尖尖如小荷露角,那默默含泪的模样更是又倔强又可怜。   边上原本还是旁观的姑娘不少都站去了吴悦那边去了,有小声安慰吴悦的,还有说杨琼华咄咄逼人的,更多的则是劝架的——   “都是同窗,何必为着这么点事儿闹成这样?”   “大家互退一步就是了。”   “琼华你也别说了,朱先生不都说了要‘戒长傲,戒多言’,你这样也不好啊。”   没等这些人叽叽喳喳的把劝架的都说一遍,就见着一侧的周青筠忽然用书册在桌案上敲了敲,声调冷如冰雪,一字一句的道:“这里是教室,要哭的出去哭,要吵的出去吵。”   一时间,都没了声音,万籁俱寂。   甄停云趁机拉了杨琼华还有杜青青出门去。   杨琼华本还想撸袖子和人接着吵呢,偏被甄停云给拉出来了,难免还有些气鼓鼓的。   甄停云只得另外寻了个借口:“时候不早了,咱们再不出门,饭堂里的午饭就没有了。”   如此,杨琼华方才作罢。   不过,等到了饭堂,打了饭菜,坐下扒饭,杨琼华还忿忿不平,气得不成;“气死我了!那个吴悦怎么就这么会装可怜?!我才说几句话,她就又是红眼睛又是掉眼泪的,好像我欺负她了似的!明明就是她领头说的坏话,之前还理直气壮、不怕人说的模样!现在倒又成了小可怜!气死了人!”   杜青青和甄停云这一对倒是心宽些——主要是之前课上朱先生已经教训过人了。   所以,甄停云还安慰杨琼华:“算了算了,她也算是倒霉了,被朱先生点名,站着给我们背一整篇的《礼记·祭义》,足足站了半堂课,我看她脸都白了,其实也算是受过罪了。”   “是啊是啊,我看吴悦的说话声音都有点哑了。”说话间,杜青青用筷子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肥肉。   然后,杜青青左右看了看,正想趁着杨琼华生气没注意,将这块肉悄悄的送到杨琼华碗里。   结果,这肉才到半空,就被杨琼华拿筷子挡住了。   杜青青:“……”   杨琼华:“……”   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片刻,杜青青状若无事的把那块肥肉夹了回来,厚着脸皮解释道:“我就是怕你气大伤身,又想着你现在正长身体的时候,就想给你加块肉。”   杨琼华看了看明显比自己高挑丰腴的杜青青,直接回了她两个字:“呵呵。”   于是,这有关肥肉的话题就此打住,谁的肥肉最后还是归谁。   进了这么一番插曲,杨琼华的火气总算是消散了些。她低头扒了两口饭,忍不住又抬起头与甄停云商量:“停云,两校联考的红榜下午才出,离现在还有好一会儿呢。要不,你先去找楚夫人,先问一问名次?这样,我们也能有个心理准备啊——要是你考的比吴悦好,我们就能去红榜下面,等她过来自取其辱!要是你考差了……那,我们再接再厉,十一月期末两校联考时再努力,到时候再踩她?!”   甄停云和傅长熹处久了,现下也比较要脸了,当然不可能为了提前知道成绩就去找楚夫人。   所以,甄停云略一沉吟,干脆转开话题,问道:“话说起来,你和荣自明怎么样了啊?以后你们成婚,是不是要叫我舅母?”   说着,甄停云拿筷子抵着红唇,朝着杨琼华眨巴下眼睛:“要不,你提前叫一声‘舅母’试一试?!”   杨琼华:“!!!!”   迫于“舅母”的巨大压力,杨琼华只好咽了气,低头闷闷吃饭。   吃到一半,她还是觉得好气,气不过,只好抬头朝甄停云眨眼睛,双颊鼓鼓的像是才跳出水的河豚。   甄停云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只好道:“要不,等下午出红榜了,我们早点过去看?”   得了这话,杨琼华这才觉得好受了些,接着又扒了几口饭。   ********   事实上,也不仅仅只有杨琼华一个人惦记着下午要出的红榜,吴悦其实也惦记得很。   杨琼华的那些话就像是一根根的刺,扎在吴悦的心头,令她又难堪又气恨——她怎么可能会嫉妒甄停云?就甄停云这样的,也值得她嫉妒?!   也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朱先生的礼仪课结束后,吴悦便觉得边上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另有意味,似含嘲弄。尤其是课后,杨琼华逼她道歉时说了那些话……虽然,这事因为吴悦掉了泪,算是掩过去了,可到底还是难堪的。   哪怕是事后,吴悦想起了都觉又丢脸又气人:以往,她怎么可能会在人前掉泪博同情?!都怪杨琼华!都怪甄停云!   正因如此,吴悦只能把一切都寄望在下午的红榜上——要是她这次能考得好些,哪怕名次不进步,只要比甄停云好,那杨琼华之前的那些嫉妒之说也就成了无稽之谈。毕竟,她们眼下还是女学里的学生,所能比的也就是学业。   正因如此,下午的课才结束,吴悦便拉着一二好友,站在将要贴上红榜的告示栏前等着,想着要早些知道自己的成绩。   幸好,有这般想法,且又有这时间的人并不少,告示栏前还站着许多红衫白裙的女学生们,吴悦等人倒也不算十分的醒目突出。   她们仰首以盼的等了将近两刻钟,终于等到了来贴红榜的先生。   一共是三张榜单,最上面那张是将毕业的那一级;中间是二年级的学生,最下面才是吴悦以及甄停云这样才入学的新生。   吴悦抓着好友的手,紧张的看着先生张贴红榜。   第一张,第二张,终于轮到第三张。   先生先贴了左上角,用手指抚平折角上的痕迹,然后在慢慢摊开来。   吴悦最先看见的是第三张红榜最上首周青筠和杨琼华两人并列的名字——显然,这两人这回又是并列第一。   想到杨琼华那可恶嘴脸,想到周青筠故作清高的模样,吴悦便觉恶心,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她心急如焚的在红榜上寻着自己的名字。   偏偏,那贴红榜的先生仍旧挡在前面,左支右绌的,不知怎的就挡在了吴悦视线前,遮了大半的视线,令吴悦越发的心急起来。   就在此时,吴悦的好友忽然伸出手,指着红榜的一个角落,叫了一声:“悦悦,你的名次升了!这次是三十五名!你太厉害了!”   这是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的两校联考,两所女学的甲班学生加起来一共是六十名,除去甄停云这样基础格外差的,大部分都是轻轻松松就能上前百红榜,但是前六十的排名就要看实力了,正因如此,每一名的上升都是极困难的——毕竟,你努力的同时,其他人也在努力。   所以,吴悦这次能从三十六名考到三十五名,堪称是逆流而上,真真是十分厉害了。   吴悦闻言,心下跟着一松,顺着好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也露出笑容。   好友很替吴悦欢喜,嘴里更是连连念叨,抓着她的袖子不放,追问道:“你这回考得这么好,有没有什么诀窍啊?”   “哪有什么诀窍,就是平时多看书,考试时多用点心。最重要的是要放平心态……”吴悦心情极好,含笑应了几声。   只是,不待她把话说完,吴悦脸上那轻松又得意的笑容就僵住了——随着贴红榜的先生抬步离开,吴悦终于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三十四名,甄停云。 第111章 疑心生   有那么一刻,吴悦觉得身边的声音都是虚的。   她站在喧闹的人群里,好友拉着她的袖子与她道喜祝贺,可她整个人就恍惚的好像是在做梦,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且不真实。   是啊,如果不是做梦,甄停云怎么可能会考的比她还好?!明明上一次还是九十八名的人,这一次怎么可能会考到三十四名?而且,就差一名!就正好压在她头上!   一定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吴悦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恍惚的抬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周遭喧闹的人声都静了一刻。   边上正拉着吴悦的袖子与她说话的好友都下意识的顿住嘴,脸上闪过一丝的无措,小声问道:“悦悦,你怎么……”怎么忽然打自己耳光啊?!   吴悦却没有功夫理会那些异样的目光以及好友的询问,她打完了耳光,眼睛却仍旧是紧盯着不远处的红榜。而红榜上的两个名字顺序依旧没有变:   三十四名,甄停云;三十五名,吴悦。   就只差了一名!就正好压在了自己的上面。   吴悦气得险些要再给自己一巴掌,想要宠着荒谬到可笑的梦境中醒过来,几乎想要声嘶力竭的叫出来——这不可能!这红榜的排名分明就有问题!   也就是此时,吴悦忽然听到了后面传来的说话声——是甄停云还有杨琼华这些人的声音。吴悦只觉得心头一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立刻便抓着好友的袖子要往外退。   好友是真被吴悦这回的言行吓到了——先是莫名其妙的自抽耳光,然后又满脸苍白惶恐,现在还要急着出去………好友看着吴悦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的怀疑,小声道:“悦悦,你没事吧?要不我们去女医那里看看?”   “我没事!”吴悦压低声音,不欲在此时被甄停云等人发现,秀美的脸容竟有那么一刻的狰狞,“你先跟我出去,我再和你说!”   好友被她的脸色和眼神吓到,越发的不安起来,还要再劝她;“……还是先去看看女医吧,你现在这样,我好害怕。”   “害怕不会闭嘴吗?!”吴悦的情绪本来就十分紧绷,眼见着好友拖拖拉拉这么啰嗦,她的情绪立刻就像是被火星点燃了的火……药……桶,一下子就炸开了,“都说了跟我出去,出去后我再和你说。”   吴悦一激动,也顾不得压低声音,声调立刻便扬了起来。   正在拉着甄停云要往前挤去看红榜的杨琼华自然也听见了,转头一看吴悦这模样,心里大概就有了底,立刻就笑了:“哎呀,吴悦,我们才来呢,你这就要走了?我瞧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考得不好啊?”   吴悦:“……要你管!”   吴悦那好友到底还是关心吴悦,便帮着在边上帮腔:“悦悦这次考得比上次好,还往上升了一名呢。”   杨琼华煞有其事的点头:“哦,那就是三十五名了,我帮你看看压在你上面都有谁啊…………”   吴悦简直恨不能立刻拔腿离开,紧咬着唇,拉着好友抬步就走。   结果,她们还没走多远,便能听到杨琼华清脆的声音:“停云,你这次考得好好啊,居然是三十四名!比吴悦还高!一!名!”   其实,以杨琼华这榜首的位置,甄停云考的三十四名当然算不上“考得好”,杨琼华此时在这里这般说,分明是故意要给吴悦难看。   吴悦听入耳中,自觉胸中怒火高涨,直气得想要转头去撕了杨琼华那张嘴。偏偏,她气得要疯的同时又十分明白:自己这回考得不如甄停云,更不如杨琼华,倘若此时转身回去,只会是自取其辱。   所以,吴悦只能装作是没听见,拉着好友的手,加快步子离开了。   杨琼华看着吴悦那匆忙离开的狼狈模样,憋了半天的气终于散了,她抓着甄停云的手摇了摇,笑盈盈的道:“我都没想到,你这回居然进步这么大,可算是出了一回气。”   甄停云想了想,大致上便能猜到自己这回名次不错的原因了:“估计是礼科最后几道题的缘故,我也算是赶了个巧……”说着,甄停云忍不住又拉了拉杨琼华,“你别说得这么大声,我下次估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这么好的名次了。”   杨琼华自然还记得立刻最后几道题,略一想倒是明白了过来。   不过,只要压过了吴悦,那就算是出了口恶气,就是好事嘛。   杨琼华反过来安慰甄停云:“轻松点嘛,人生得意须尽欢——你难得考得这样好,还是要轻松点,多笑笑啊!”   杜青青也道:“是啊,你要还愁眉苦脸的,我这考了五十七名的可怎么活。”   甄停云到底是欢喜的,又有杨琼华和杜青青两人在侧安慰,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笑过了又道:“等期末那会儿,我要是能保持这名次,指不定能拎个猪肘子回去呢。”   杨琼华:“……你还真的挺有雄心壮志的。”她是一点也不想要学里发的猪肘猪蹄猪肉……   杜青青估摸着自己到时候也就是分块猪肉,也跟着笑了笑:“就当是回去加道菜嘛。”   于是,三人的话题便转到了期末联考结束后,到时候分了猪肉或是猪肘等要如何安排处理。   甄停云都想好了:要是分了猪肉什么的,那就分一半给傅长熹;要是猪肘子、猪蹄这样不好分半的,额,就都送傅长熹那里,两人一起吃?   连嫌弃猪肉的杨琼华都被感染了,不由也说了一句:“要是分了个猪耳朵什么的,到时候可以给我爹当下酒菜啊………”她爹肯定会觉得倍有面子~   三人越说越觉得那猪肉已经是囊中之物,颇有些农民即将丰收的喜悦。   然而,也就是此时,吴悦和她那好友的心情都不大好。   因着杨琼华那句话,吴悦好友也算是明白了吴悦这回失态的原因,不由安慰她:“算了,谁知道那甄停云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真能从九十八名考到三十四名。悦悦,你也别太在意了——这种人就是靠运气,瞎蒙考上的,哪里能和你这样靠实力的比。等下回联考,她肯定就会现原形了!”   吴悦却没有把好友的安慰听入耳中,她微微低了头,垂下眼睫,目光凝在自己鞋尖上那米粒大小的珍珠上,心中似乎正思量着什么。   忽然,吴悦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好友:“你说,什么样的狗屎运,能让甄停云这种红榜倒数的考到三十四名?!”   好友呆了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吴悦抓着她的手,眸光仿佛绽开了光,她一字一句的道:“甄停云她肯定作弊了!”   好友:“……”   过了片刻,好友低声提醒她:“悦悦,你别这样……考试时,还有先生在上头看着呢,如何能够作弊?!”   吴悦却是冷笑了一声,语气笃定且讥诮:“以甄停云的身份,若是想作弊还不容易——她可是楚夫人的爱徒,是未来的摄政王妃。女学里只怕也多得是先生乐意给她开后门!”   好友:“……悦悦,你冷静点。”   吴悦凝目看她,反问道:“那,你觉得一个人光靠努力,能在这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直接从红榜倒数考到三十四名?”   吴悦一字一句的逼问道:“这是单靠运气瞎蒙能蒙出来的吗?”   不得不说,吴悦这话还真有些道理。   但是,好友还是要提醒她:“悦悦,你说的这些都没证据。”她顿了顿,又温声劝吴悦,“哪怕真有先生给她泄题,我们也找不到证据的,还是算了吧。你成绩原就比她好,下回肯定能重新考过她的,何必非得计较这一回……”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吴悦咬紧牙关,面上显出一丝冷嘲,“我们都是努力进学,认认真真的考试,偏偏有的人却凭着弄虚作假而得高分,压在我们上头。凭什么?!我今天非得揭了她这虚伪做作的脸皮!”   说着,吴悦便拉人去寻朱先生——两校联考考的是礼仪和经史,而朱先生乃是礼仪大家,这回的礼仪卷子也是她出的,既是出了事当然要去找她。   更何况,之前朱先生还为了甄停云,在课上指桑骂槐的教训她,吴悦当然想要当着朱先生的面戳破甄停云作弊的事情,好叫朱先生知道甄停云的真面目。   一想到朱先生知道真相后对甄停云的失望以及对自己的悔愧,吴悦便觉得心情舒畅,颇觉痛快。   然而,当她到了朱先生的教舍,将事情从头说了一遍后,朱先生却是摇了摇头。   朱先生坐在桌前,双手合十的打量着吴悦,语声仍旧是淡淡的:“虽然礼仪科的卷子是我出的,可是出完后立刻封存,我可以确定绝无泄露。经史科也是如此。绝不会有人能够提前知道题目,更不会有人借此作弊。至于阅卷批卷,我们学里女学生们的卷子都是送去玉华女学,两所女学交换着批改的,更不会徇私出错。”   吴悦心有不服:“若不是作弊,甄停云怎么可能两月之内就连进这么多名?!”   “你说的这事,我也十分好奇,”恰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声调冷淡,语声却是悦耳动听,如淙淙清泉,“所以,我上午特意去了一趟玉华女学,把停云的卷子要了回来。不如,我们一起看看?” 第112章 欣慰   来得是楚夫人。   她穿着往日里惯穿的素衫素裙,眉目清隽,神色温和,气韵高华。   然而,吴悦似乎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丝的冷锐之色。吴悦不敢与楚夫人对视,下意识的垂下头,避开了那对她来说极具压力的目光,一时也有些难堪,几乎生出退缩的意思。   只是,她很快便又想起了甄停云还有杨琼华这些人的可恶嘴脸,大着胆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往楚夫人手上看去。   楚夫人手上果然拿着两张卷子。   见着这两张卷子,吴悦终于提起了些精神,勉强一笑:“我就知道,甄停云这一次进步怎么多,肯定不会只有我注意到——既然夫人都已拿了卷子,想必也是起了疑心,正好……”   “你想多了。”楚夫人开口打断了吴悦的话,她面上神色依旧温和,只是看着吴悦的眼神略有些凉,就连说话的语气听着也是淡淡的,“我当然是相信我学生的品格。我会去拿卷子,只是有些好奇。正好,也能叫你们这些人看一看,省得有人疑心我给自家弟子开后门……”   吴悦之前与好友说话时就怀疑过是楚夫人给甄停云开了后门。只是,如今楚夫人这般当面说,吴悦反倒觉得羞臊不已,脸上火辣辣的,只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笑容,低声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我并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只是,只是……”   “行了,你人都已经到了这里,该说的也都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将吴悦这样不干不脆、吞吞吐吐的,楚夫人也有些不耐,索性便把手上的两张卷子放在了桌子上,与她做了个手势,“要看就看吧。”   压下心头激烈的心跳,吴悦强作镇定的抬步上去,垂眼看向桌上的两张卷子。   先是经史卷子,然后是礼仪卷子,当吴悦看到礼仪卷的最后两道大题时,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张秀脸仿佛褪尽血色,透白如同一揉极皱的宣纸。   事实上,甄停云这两月虽是用功,但这三十四名还真有那么一点运气在,而这运气就应在礼仪卷的最后两道大题上——这两道题,一道考的是入宫面圣等各项礼仪;一个考的是宫规要点。   这都是女学里的女学生们眼下的礼仪课还没学到的。当初甄停云得了郑太后的旨意时,裴氏便问过甄停云“礼仪课学到哪了,可是学到了宫规礼仪了?”,就因为还没学到这一处,裴氏方才不得不带着甄停云去裴家寻宫里出来的李嬷嬷加急学了点应付。   也正是因为入宫前从李嬷嬷处学了许多,入宫后又亲身经历了许多,甄停云对于入宫礼仪或是宫规等都是记忆犹新——尤其是有郑太后这么个威胁在,她事后还得寻机会再补充点了解,省的以后莫名其妙就给坑了。所以,甄停云经史科的卷子虽比之前有所进益但也算不得十分出众,倒是礼仪这最后两道题都答得极好,拉近了与其他女学生的差距,一口气考到了三十四名。   楚夫人显然已经看过一回卷子了,此时再看倒是不由一笑:“也是她的运气,八月才去了宫里,之后又与王爷定亲,九月再考入宫礼仪以及宫规等,可不就是正巧赶上了?”   朱先生是出卷子的,不由也是摇头:“也是我出卷那会儿考虑得不够周全……”   两人一说一应,倒是把一侧的吴悦给撇下来。   吴悦听着她们的话,看着面前的卷子,只觉得热血一阵阵的往脑上涌去,面上也跟着烧红,喉间更有几分腥甜苦涩。   她用力咬着后牙槽,竭力想把眼前这一阵的气恨头晕忍过去,可她这一整日情绪跌宕起伏,激烈太过,此时已有几分气力不支,没等她平复心情竟就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楚夫人就站在吴悦边上,眼见着这姑娘闭眼倒下去,只得伸手扶了一把。因她颇知些医术,扶着人的同时,顺势探了探脉,很容易的便摸出了肝火郁结,气急攻心的脉象。   摸完了脉,楚夫人略松了松手,不免摇头:“这孩子年纪不大,怎么偏又生得这般心气儿……”   就吴悦这种气量,都不必楚夫人或是甄停云出面说什么,吴悦自己都能把自己气死了。   楚夫人到底是做师长的,看着吴悦那张气得惨白的小脸,倒也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朱先生脾气温厚,待底下的女学生们一向最是有耐心,只是吴悦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行为,到底还是令她有些失望,此时也没了往日的耐性,见吴悦气急晕厥也没给人留面子,直接就扬声叫人把晕了的吴悦扶去女医那里。   一直等吴悦被扶了出去,朱先生的脸色才好了些,神色稍缓,抬眼打量起楚夫人的神色,嘴上打趣道:“有的人啊,口口声声说是收徒要看运气,拖了这么多年都不肯收徒,没想到一收就收了个宝贝——这运气,还是叫人羡慕。”   楚夫人心里到底是有几分欣慰的,只是面上还是要谦虚几句:“我只喜欢她用功上进,这回也是她运气好,要不我都没想到她能考到三十四名。”   顿了顿,又故作烦心模样,“还得想法子提醒她一声,万不能因为这次考得好而懈怠了,再有几月就是期末了,到时候又得两校联考,怕是没有这般好运气了……”   朱先生实在见不得她这言不由衷炫耀学生的行为,直接抬手赶人出去了。   楚夫人也没想多留,她还得拿着卷子去教育自己的学生甄停云呢。   *******************   楚夫人是在自己的教舍里见甄停云的。   这也是甄停云无意得知了宋渊与楚夫人的关系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甄停云心里想着宋渊的模样,再看看楚夫人,心里还怪有些不自在的。   好在,楚夫人是拿了卷子过来与她说话的。   看着卷子,甄停云很快便端正了态度,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楚夫人这些年来也不过是收了甄停云一个弟子,自然十分看重,虽然因为性情的缘故不可能时时刻刻的照顾看护甄停云,但她确实是一直注意着自己这个学生,也将甄停云入学后的用功努力看在眼里。   虽说这回甄停云的成绩很有些运气,可若没有此前的努力积累,便是运气来了,只怕也是无法把握的。   这样的学生,楚夫人做师长如何会不喜欢?只是,楚夫人严于律己,待亲近之人总是多些要求,见了甄停云后便先拿卷子给她说了那几道错题。   “这道,还有这道……”楚夫人抬手在卷子上点了点,有些叹气,“你若是能够再小心些,指不定就能进前三十。”   京都女学和玉华女学两所女学的甲班加起来一共是六十人,若是能考进前三十,就算是班上的中上水平了,勉勉强强能说是优秀。   甄停云原还为着成绩高兴,听了楚夫人这般说,倒是又有些懊悔。   楚夫人原也是怕她因着这次的成绩得意太过,这才先敲打了一句,见甄停云并无自得之色,她做师长的不免又宽慰她:“你这次能考到三十四也算是出人意料的,下回联考只需稳住这名次便可。毕竟你也是出来女学,还有两年呢,来日未必不能争个前三十,前十甚至前三,莫要太妄自菲薄了。”   甄停云乖乖点头。   楚夫人见她这般,倒是不觉露出些奇特的笑容,感叹道:“其实,有些话,先前你与摄政王定亲时我便该与你说的。只是那会儿我怕繁花迷人眼,权势磨人心,避开了些,只是瞧你反应。如今见你仍如往日一般,仍旧用心向学,我心甚慰。”   楚夫人是真的欣慰欢喜,不仅仅是因为甄停云这回考了三十四名,更因为甄停云与摄政王定亲后并未骄躁也没有放下学业,依旧如以往一般的用功,她的名次不仅仅是因为她运气好碰上那么两道礼仪题,也是因为她这些日子一直努力学习。   楚夫人这般夸赞,甄停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低了头。   见她这般模样,楚夫人不由也是一笑,脸上神色渐渐有些复杂,她似是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我与宋渊的事情,摄政王想必也都与你说了吧?”   甄停云闻言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既是知道了楚夫人与宋渊已经和离,甄停云当然也能猜到这两人肯定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哪怕她心里有些好奇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追问。毕竟,这是楚夫人与宋渊的事情,她为人学生更不该去戳自家师父的伤疤。   然而,甄停云还真没想到,楚夫人竟会主动提起。   犹豫了一瞬,甄停云还是点点头,然后补充道:“其实,我也是才知道的——就是在早点摊子上吃早点,正巧碰见了宋大人,我就问了问王爷,方才知道了您与宋大人的事情。”   “原来如此,”楚夫人抿了抿唇,自嘲一笑,“也是,王爷日理万机,若非是碰巧遇见,倒还真不至于管这些我和宋渊这点儿陈年旧事——是我庸人自扰了。”   甄停云将楚夫人笑容里颇有几分怅然,忙要开口宽慰。   “你先听我说,”楚夫人赶在甄停云开口前,主动说道,“其实,我一直想寻个机会与你说一说我与宋渊的事情。” 第113章 说旧情   甄停云本是十分好奇楚夫人与宋渊之间的故事,但眼见着楚夫人这般神态,怕戳到楚夫人的旧伤疤,反倒不想听了,连忙道:“既然事情都已经是过去了,夫人又何必再提?”   楚夫人只是看了她一眼,眉目深深,微微一笑。   她从位置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边,素白的柔荑就按在窗栏上,似是在极目远望窗外远景,语声轻之又轻:“我只你一个学生,有些事,总是要与你说的……”   “当初我便与你说过‘我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神魂颠倒,因他极爱读书,手不释卷,我也学他一样的读书学习……后来,我与那人分开,从西南来京城,只带了一车的书卷’。如今,你应该也能猜到了,我当时话里的那个人就是宋渊。”   “如今京中人人皆知宋渊乃是在西南立下战功的青年将军,是摄政王看重提拔起来的禁军统领,是今上的亲舅舅。可许多人都忘记了,当初宋家还未出事时,宋渊尚只是个读书成痴的少年才子。当初,宋家家世清贵,宋渊容貌英挺,才学过人,品性又十分敦厚,恰日如你大表兄裴如松一般,不知有多少的京中闺秀暗暗心慕他,而我只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一个。”   “那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了听他读什么书,我也要跟着读什么书,听他要从哪里路过便早早过去守着,只求能够看上一眼……朝也想他,暮也想他,如今想起来,那真是少女时才有的缱绻情思啊…………”   “当然,我虽喜欢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我家世平平,容貌只有清秀,无论家世人品貌皆是及不上他,自然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嫁给他。直到宋家出事………”   说到这里,楚夫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便顿住了声。   屋中只余下一片寂寂的沉默。   也因为楚夫人背对着人,立在窗边,甄停云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耐心的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只听楚夫人忽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又有些怅然:“那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他,神魂颠倒一般。听说宋家出了事,宋渊随着家人流放到了西南,我便也要跟着过去,想要看看能不能帮上一把。只是,我才将这想法告诉家人,家人便为此骂了我一通,将我关了起来。结果,那日晚上,我从屋子里,跳窗走了……大约是真有些机灵还有运气,我去西南那一路竟也十分顺利,顺顺利利的见到了宋渊。”   “我至今都还记得,我一路颠簸,赶到西南,终于见到宋渊时的情景。那时金乌将坠,宋渊从外面回来,穿一身靛蓝色布袍,身形依旧挺拔高大,虽较之当初似乎瘦了一些,却也健壮了许多,宽肩窄腰,哪怕只是站着也是如松如玉。当他抬步朝我走来时,肩头落着淡金色的余晖,眉目英挺,依旧是旧时的模样与神态。”   “那是一种近乎辉煌、如同悲剧一般的美丽。我一下子就为他着迷了……后来,我留在西南,嫁给了他,家里虽气我不懂事,到底还是给我送了嫁妆,叫我好好过日子。于是,婚后,我陪他一起读书,写字,做活,赚钱,过日子…………”   “只是,在西南,读书似乎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情。宋渊他到底是宋家仅余的男丁,为了宋家,他决定弃文从武,放弃那些无用的书册,而我却为了那些书册以及建立在这上面的许多故事,依旧选择坚持读书……再后来,他立下军功,步步筹谋,终于也开始高升,我们的日子自然也好过了许多。可是,我回头去看,忽然发现他面目全非,竟已没有了我当初喜欢的模样;之后我们又因为一些理念上的不同,渐渐的有了争执。”   “再后来,我便与他和离了。”   “我带着一车的书,从西南回了京城,回了家里,父母简直要为我愁死了,十分忧心我的婚事。好在,当时京都女学招女先生,我考中了,总算是寻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家里终于能够放心了。”   “其实,除了叫家人忧心外,我回想起当初,想起过去的那段婚姻,心里也并不十分后悔——在我最美好的年华,我嫁给了自己最爱的人,之后的日子哪怕很苦,回忆起来也是甜美的;更何况,这苦日子也没过多久,宋渊便开始发奋努力,而我也开始享受读书的乐趣,我在这段婚姻里得到了爱与兴趣,有过十分令人难忘且快乐的时光。哪怕最后分开,也是经过深思,彼此经过商量,和和气气的分了手。”   楚夫人说罢,终于回了头,看着甄停云,温声道:“我与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坚持自己的心意,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样,你日后回想起来,方才不会后悔。”   顿了顿,楚夫人抬步回了原先的位置,伸手按在甄停云的身上;“既然你已经与摄政王订了亲,他待你也好,你大约也十分喜欢他,那么就好好经营你们的感情,不要轻易放弃。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要为了他就放下自己的生活还有学业。你要学会平衡这些,不要在感情和婚姻里失去自我和追求……”   甄停云若有所得。   楚夫人觉得自己想说的都已经说了,这就要抬手赶人。   结果,甄停云顿了顿,补充道:“我听说,宋将军至今还未再娶。”您似乎也还是一个人?!   楚夫人:“……我还有事。”赶紧滚!   作为闻弦而知雅意的好学生,甄停云只好乖乖起身,恭谨行礼,这就要抬步出去。   也是不巧,她出门时正好碰见了因为失言而要来与楚夫人道歉的吴悦,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竟是一时都怔住了。   甄停云虽因着楚夫人的事情,颇有些心情复杂,对着吴悦时却本能的露出礼貌的笑容。   吴悦的脸色越发难看。   甄停云却是端出饶有兴趣的模样,打量着吴悦,忽然道:“之前我还不知道吴姐姐你是寿安太长公主的孙女,真是失敬失敬……”   吴悦虽知吴国公府里的日渐没落的内情,可对着外人时多有几分自傲,闻言便下意识的挑高了眉梢,眼中闪过一丝倨傲之色。   随即,吴悦便看见了甄停云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好,下意识的生出些警惕来。   果然!   甄停云下一句便是:“这样,从寿安太长公主算的话,要是以后我嫁去了王府,你是不是就要叫我表婶了?”   吴悦:“……”   吴悦的脸涨得通红,盯着甄停云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胸前更是剧烈起伏,气噎之下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甄停云则是好整以暇的站在门边,看着吴悦脸红气噎的模样,不紧不慢的补充了一句:“要不,你先叫一声试试?”   不得不说,这一招也挺好用的,可以拿来吓吓杨琼华,如今对吴悦也能用呢。   吴悦:“……”   吴悦深呼吸,深呼吸,她费了许多力气方才稳住了自己的呼吸,咬着牙道:“你如今还不是王妃,何必要这样咄咄逼人?”   甄停云语调轻松:“可我总会是王妃的呀,你的身份又不会变。你现在不叫,以后还是要叫。再说了,我们如今也算是自家亲戚了,我这是与你亲近呢,哪里算是咄咄逼人?!”   有那么一刻,吴悦觉得自己被她气得眼前发黑,脑中仿佛也是一片空白,差一点就要再被气晕一回。她盯着甄停云,咬紧牙关,到底还是挤出了声音:“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你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些余地?何必非要这样步步紧逼?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甄停云却不接她的话,犹自沉吟道:“哎呀,这么一想,我在京里还有许多表侄女和表侄子呢………”   这么一想,居然觉得早点成婚也不错……   要知道,当初傅长熹介绍家中情况时可没说这些,也就提了下侄子侄女还有外甥,如今想起来也就是燕王世子、小郡主和荣自明。可现在一琢磨,几个太长公主肯定有许多孙子孙女,当然也算是“自家亲戚”了——说不定女学里就有许多表侄女呢,到时候表侄女们排排坐,喊表婶,场面也是十分热烈欢快了。   第114章 借花献佛   在未来表侄女气急败坏的目光里,甄停云稍微的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婚姻问题。   然后,她施施然的抬起手,拂了拂红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再没有看吴悦一眼,抬步就走了。   至于吴悦是不是又要气晕,她就管不了了,毕竟人家连声“表婶”都不叫——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尊重未来长辈。   甄停云步履轻快的回了屋子。   杜青青正趴在桌子上侍弄她那一瓶子的鲜花。   这个时节,其实正是秋桂飘香的时候,许多女学生也喜欢折一些桂花插在瓶中熏屋子,好闻又简单。可无论是杜青青还是甄停云都觉得桂花味道太浓,有些熏人,最多就是摘点儿桂花蕊处理后用来泡水什么的。   所以,杜青青这会儿修剪的是菊花——从九月初起,她们莳花课就要开始辨认各种菊花,然后根据花型、花色来莳弄。   眼见着甄停云回来了,杜青青便将手里的金剪子丢了下来,转口问道:“楚夫人这时候寻你过去,有什么事吗?”   甄停云为人一向明白:虽然她也不知道楚夫人和宋渊的事情知道的人有多少,可这种事还是不好胡乱往外说,哪怕她和杜青青关系不错,但也不能背后说师长的私密之事。所以,甄停云十分顺口的转开了话题:“没什么,就是和我说了些这次考卷的错题。对了,我出门的时候还正好碰见了吴悦……”   “这都能碰到?!你们这都什么孽缘啊?!”杜青青满面讶异,不由追问道,“你们没吵吧?”   甄停云朝她眨眨眼,跟着坐了下来,顺势拿了一枝剪好的菊花在手上把玩,嘴里笑道:“没吵。”   她一面把玩着手里的这枝菊花,一面把自己在教舍门口让吴悦叫“表婶”的经过给说了。   杜青青捧着肚子,笑得“哎呦”“哎呦”的。   虽然甄停云平时和杨琼华也会开玩笑,让杨琼华叫声舅母听听,可杜青青也知道这就是玩笑打趣罢了。可吴悦……按着辈分,人家确实是要管摄政王叫表叔,以后当然也要管甄停云叫表婶………   杜青青笑过了,忍不住揶揄道:“以后,她要是真管你叫表婶,怎么办啊?”   甄停云看得十分开:“她不会叫的,她要是开了这个口,那就是为难女学里其他公主府出来的——吴悦叫了表婶,她们要不要叫?叫的话似乎太谄媚了,不叫又显得不识相……吴悦其实也是聪明人,不会这样得罪人的。”   顿了顿,甄停云补充道:“估计,她想明白之后应该会想办法躲着我。”   毕竟,惹不起,躲得起嘛。   对甄停云来说,自然也是得了个清净。   这一清静就清净到了十一月女学期末的两校联考结束,吴悦果然没有再找过甄停云的麻烦,甚至还有一点儿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觉。   这次期末联考结束后,女学就放长假了,毕竟马上就是腊月即将过年节了,一直要等到来年一月末才会重新开学。当然,期末联考的成绩几天后就会出来,到时候也会意思意思的贴个红榜,有时间的可以回学校公告栏看,没时间的就在家等着——女学会把成绩名次以及师长对于学生的评语等送去学生家里,也算是让那些家长们稍微了解下自家千金在女学里的学习情况。   甄停云和杜青青两人在考试结束后就回屋里,各自收拾了东西,准备拎着东西回去。   杜青青收拾到一半,忽然抬头看了看窗台。   窗台上还摆着她的白玉瓶,上面还插着她一大早冒着冷风去折来的红梅,虽已过了大半日,可红梅颜色鲜妍,依旧如火明艳。   杜青青看看插着花枝的瓶儿,再看看自己床榻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忍不住叹气:“哎呀,你说我要不要把这连花带瓶的给带回去?”   “想带就带呗。”甄停云对此十分自然,“回去还能把这瓶里的梅花送你爹娘,就当你做女儿的孝敬他们了。”   杜青青想了想,点点头,蹬蹬蹬的跑去窗抬,连瓶带花的一起端了起来,然后递给甄停云。   甄停云:“……”   杜青青:“我行李太多,空不出手花瓶。既然你也支持我带回去,要不你帮我捧一会儿?”   眼见着甄停云没应声,杜青青又试探着道:“就一下下?等到门口,我就让我家的车夫帮我提东西端瓶子?”   甄停云到底还是没有拗过杜青青,而且比起大包小包的杜青青,她的行李确实不多,单手可提。所以,甄停云干脆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端着插着红梅的玉瓶,就这样陪着杜青青出了门。   今日的女学门口格外热闹,马车尤其的多,甄停云和杜青青两个小姑娘并肩出了门,一时又都寻不着方向,寻不到自家马车的位置,只得左顾右盼的看着。好在,甄停云有点特殊的找人技巧,先看了看人最少最安静的一角,很容易的便寻到了熟悉的马车。   于是,甄停云便将插着红梅的花瓶又递给了杜青青。   杜青青:“……”   甄停云:“我先走了。下回再见?”   结果,她这还没抬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朝着杜青青眨眨眼:“青青,要不你送我几枝梅花?”   杜青青:“……”   这玉瓶里统共也就五六枝红梅,甄停云硬是顶着杜青青满是怨念的目光,厚着脸皮分了两枝去。   然后,这两枝红梅,全都送到了傅长熹的手上。   甄停云提着行李上了马车,捧着花送上去,笑盈盈的:“我这算不算借花送佛?”   傅长熹一见着她便已十分欢喜,见她还是捧着花来的,自然加倍欢喜。   只是,他一贯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下虽是欢喜,面上仍旧是故意板着脸,有些冷淡的接了那两枝红梅,然后又扶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我瞧你是越发会哄人了。”以前还只是拿甜言蜜语哄人,如今都知道拿别人瓶里的花来哄他高兴。   甄停云一向不怕傅长熹的冷脸,甚至还凑近了些,笑盈盈的追问他道:“那,我有哄好你吗?”   她凑极近,近的可以看见她雪白小脸上的细细绒毛,肌肤白得好似一触即碎的玉瓷片。   她正睁大杏眸看着傅长熹,眼睫浓长,眸子黑亮,好似两丸黑水银浸在白水里,目光更是盈盈。   看得人心下一软。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伸手拉她:“你坐好。”   顿了顿,又道:“我也有件礼物要送你。” 第115章 碧玺芙蓉花   甄停云方才坐好就听到了这话,忍不住又要凑上去追问。   幸好,傅长熹早有准备,按住她的肩头,重复了一遍:“坐好,听我把话说完!”   甄停云只好重新坐好,可她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仍旧看着傅长熹,等着他的礼物。   傅长熹唇角不觉扬起,随即又强自抿平,起身从边上拿出一个一掌长的檀木匣子,递到甄停云的手上。   他微微挑眉,凝目看着甄停云,终于露出了些微的笑容:“打开看看。”   甄停云心下确实是十分好奇,接了这檀木匣子,伸手打开,不由露出讶异而又喜欢的笑容——   匣子里的竟是一支簪子。   木匣方才打开,便能看见匣中的那支镶宝石碧玺芙蓉花簪,珠光莹润,宝石则是华彩熠熠,哪怕是在光线昏沉的马车里也仿佛能看见匣中流淌着的珠光与华彩,令人不由心醉。   甄停云见了,不由伸手将之从匣中拾起,仔细的摩挲着簪头的那朵立体的芙蓉花。   芙蓉明艳多姿,簪头的这朵芙蓉显已开至盛时,从点翠制成的花托到翡翠玉片雕出的细薄碧叶,再到碧玺雕琢的芙蓉花蕾以及米珠攒出的花蕊,层叠盛开,栩栩如生,精致而不失灵动,低调奢侈而又不失华贵明艳。   不仅如此,芙蓉花上甚至还停了一只翡翠蝴蝶,翡翠为蝶翼,嵌碧玺、珍珠,灵动精美。这只蝴蝶仿佛正在芙蓉花上小憩,动静之间,使得这一支精致的簪子又更添了几分鲜活灵动的生机,意态自然。   甄停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致的簪子,越看越觉得这簪子做工好又有妙思,用手摩挲而过就会发现:这簪子从上到下竟是无有一处不仔细,哪怕是那翡翠玉片雕出的碧叶上都雕着叶纹,堪称是精巧绝伦。   甄停云颇有几分爱不释手,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随手拿了杜青青的红梅,借花献佛,没想到傅长熹反倒给了她一朵珠玉攒出的芙蓉花。   这,这也太过意不去了吧?   甄停云手里拿着簪子,一时都有些心虚了,不由抬头去看傅长熹,小声道:“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簪子?”   傅长熹暗叹了一口气,抬手在她发顶轻轻摩挲,提醒她:“傻姑娘,过了年,你就要十五了,明年四月就要办及笄礼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簪子乃是我亲手画的花样,亲自挑的碧玺、翡翠还有珍珠,选了匠人给你制出来的。等明年及笄礼,就让皇姐给你做正宾,用这支簪子给你绾发。”   其实,这及笄礼的正宾选择上也很有些讲究,选的是德才兼具的长辈,最好是福寿绵长,儿女双全的。当初甄倚云及笄时,裴氏便特特请了自己的大嫂裴大太太出面,毕竟裴大太太出身侯府,嫁的也是阁老长子,膝下一对儿女,堪称是福寿绵长,儿女双全了。   惠国大长公主的身份给甄停云做及笄礼的正宾自然是没有问题,不过惠国大长公主婚后多年子嗣艰难,统共也只有荣自明一个儿子,这意头多少有些不好。也就傅长熹不介意这个,早早就将这事请托给了长姐。   惠国大长公主自是欣然应允。   傅长熹又亲自给备了及笄礼上要用的花簪,这用心和诚意,可见一斑。   便是甄停云,听着他这样娓娓道来,也觉自己颊边越发滚热,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喉中干涩的都不知该说什么。   偏偏,傅长熹还要温声问她的意思:“好不好?”   甄停云手里抓着那支镶宝石碧玺芙蓉花簪,凝目看着傅长熹那张英俊却又十分恳切的面容,用力点头,也用同样的恳切答应他:“好。”   怎么会不好呢?!   自她碰见了傅长熹,梦里那些坏事就再也没有发生了。   *****************************   甄停云也是许久未回家了,所以这次虽是傅长熹接的人也不可能直接跟着他去王府或是西山别院,而是不得不先回甄家。   傅长熹与甄停云许久未见,好容易见了面又要把人送回去,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难免又问了一句:“上次我说的,婚期提前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   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把甄停云直接接回自己王府去了。   甄停云安慰他:“就再等等吧。要是我们成了婚,我在女学里肯定又要多了许多表侄女什么的,多尴尬啊。”说着,她还安慰傅长熹,“这不就要过年了吗?时间过得很快的,你忍一忍就好了。”   傅长熹冷着脸,长眉微蹙,凝目看她。   甄停云凑过去,朝他眨眨眼。   傅长熹忍住了没笑。   甄停云便伸手,用自己细嫩的指尖在他轻蹙的眉心上一点点的抚过,将眉心的蹙痕一一抚平,认真道:“虽然我有时候也常想,干脆嫁了你算了,可我扪心自问,确实是还没有做好准备。”   “所以,”她又与傅长熹撒娇,“你就再等等我嘛……”   傅长熹自诩铁石心肠,只是每每碰着甄停云,都觉得自己这心大概是棉花做的——人家随便几句甜言蜜语就软了,撒撒娇就像是棉花进了水,一颗心都要化了……   真是不争气!   傅长熹嫌弃完了自己,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亲自送了甄停云下车,温声道:“你先在家好好休息,年节事多,我会抽空过来瞧你,或是接你出去玩的。”   其实,傅长熹年节确实是事务繁多——他打算借着这次年节,见一见宗室子弟们,明面上是说要挑几个年纪合适的入宫陪小皇帝读书;私底下自然是为着挑拣合适的继任之人。   说来,燕王世子傅年嘉也算是傅长熹看重的人选之一,只是燕王只这一个嫡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希望叫燕王断嗣。 第116章 归家先见父母   一番依依惜别,甄停云方才别了傅长熹,下了马车回甄家。   甄父和裴氏这会儿都在正院,原也是一面说话一面等女儿归家,见她过来问安,不由也都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裴氏看着倒是清减了许多,虽仍是发髻鸦黑,面容白净秀美,可她以往圆润丰盈的双颊已瘦了下去,不复往日红润莹然。   犹记得当初甄停云与甄老娘初上京时,曾见裴氏秀美娇柔,身段婀娜,便是十多年过去,竟也不见老态反倒更添了几分韵味,如名花经年更见风华。一年不到,裴氏面容上如今竟也显出了年华消逝的痕迹来。   甄停云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怎的又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她到底还是记得往日里裴氏做过的那些事,以及自己梦里的后来,倒也没有多说多问,对父母依旧是恭谨客气的模样,虽挑不出错却也没有想象中的亲近自然。   反到是裴氏神色温和的唤了甄停云到自己的跟前来,握着她的小手,一面打量着她面上神色,一面柔声与她说话:“好容易等到女学放假,我已叫人准备了晚饭,今晚上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甄父也道:“是啊,你娘这些天在家总是想你,念你念得我都要头疼了。”   裴氏嗔了甄父一眼。   甄父神色微缓,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双手握在一起,看着倒如以往般的恩爱。   只是,甄停云离得近,近的能够看见裴氏眼尾的细纹,心知裴氏这些日子只怕没有面上的轻松。不过,以她与裴氏的母女关系,此时也不过是略叹了一口气,随即便开口道:“既如此,我先去祖母院里与祖母请安,迟些儿与祖母一起过来吧。”   裴氏面上笑容一顿,随即便点点头,不动声色的道:“也好。”   甄父在侧,温声道:“赶紧去吧,今儿还叫人做了芦笋鸡汤,是你祖母往日里爱吃的。你弟弟那里,我已派了人去说,迟点儿他就过来了。”   甄停云这才行礼下去。   眼见着女儿渐行渐远,裴氏忽然觉得眼睛一酸,微微侧过头去。   甄父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慢慢来,我们慢慢来便是了……”   话未说完,裴氏的眼泪便簌簌的掉了下来。   甄父连忙要伸手替她擦泪,裴氏却是避开了他的手。她自己抬手拿了帕子,慢慢的擦了,眼眶微红,眼睫濡湿,声音却是清醒而直接的:“再好不了了。两个女儿,是我生了她们下来,养大了一个,丢下了一个。如今却又眼睁着看着她们离我而去……全都是留不住的……”   “大概也是报应!”   裴氏喃喃自语,惨然一笑,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甄父闻言,不由也是心下一酸,竟是应不出声来。   当初,甄倚云被送回老家,裴氏做母亲的虽是悲痛不已,却也不得不强撑起精神去处理后面的事,诸如给甄倚云退学,去与甄倚云的恩师何先生解释,去回娘家与裴家众人解释……总之,好容易扫清了余下的诸事,她就病倒了。   病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的。   甄父只得一面叫人去催老家那头的来信,一面温言抚慰妻子,仔细照顾。幸好,裴氏也就是一时的心中煎熬,加上连日辛苦,两项相加,这才熬得病了。请了大夫开过药,喝了几日的汤药调养,又有甄父做丈夫的在侧劝着,倒也渐渐有了些精神。   再后来,老家果是有了消息,族里长辈倒是来了信,说是甄倚云已到了,会依着甄父的意思,给她在本地寻一门妥当的亲事,在年底前早早将这孩子嫁了。   那会儿,裴氏的病没好全,还躺着,整日里病恹恹的。   甄父便劝裴氏起来给甄倚云收拾嫁妆:“只当是嫁了她出门,算是全了我们做父母的心。”   裴氏想起长女,心里也是又痛又悲——以往,不知多少人家上门求情,她眼光高,心气高,一心想把长女嫁去公卿侯府,自然都看不上,哪怕是娘家侄子裴如松这样的出众,她也一时看不见。如今,长女被送回老家,已不是清白之身,又是这般匆匆说亲,又能说到什么样的婆家?   只怕也就是乡下农户里的普通人家罢了。   当年,裴氏嫁给甄父时,甄家已有了起色,裴氏与甄父两人彼此很有些情意,更兼裴老太爷乃是甄父恩师,于甄家有恩,甄老娘不敢太过分……饶是如此,裴氏嫁去后也是吃了许多的苦头,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未尝没有后悔过。   如今,长女却又要走这老路,甚至是比她能艰难的老路。   裴氏心里十分清楚长女若是嫁了那普通的乡下农户,过的将是什么样的日子——往日里,甄倚云最会吟诗作词,京中多有称叹,唤她才女的,可那些乡下村里人只怕是一句也听不懂;往日里,甄倚云尤爱抚琴,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可乡下人家养不了丫头,多半是要叫她自己亲手做活;往日里,甄倚云连甄老娘这做祖母的都嫌粗俗,可乡下农妇最是刁钻泼辣,说不得甄倚云遇上的婆婆比甄老娘还要来的刁钻厉害………   这样嫁了去,只怕以后的日子比死了还要难熬。   每每想到这里,裴氏便觉心酸难言,可她病中那段时日,甄父也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掰开来与她说了。裴氏到底不傻,也不是不明白的人,她心里也十分的清楚:长女做了那些事,甄停云能够留她一命,确实是真的宽宏了,实不该再奢求再多。   于是,裴氏也就没再悲痛下去,没再卧床养病,反到是强打起精神来收拾了一副略有些简薄的嫁妆,叫人送去老家给甄倚云。   甄父当时原还有些担心裴氏犯糊涂,想着若是裴氏拟的嫁妆单子太厚了,自己就减些去。没成想裴氏竟是真的明白了,不由也是十分的欣慰。裴氏哪里不知甄父这心思,不由也是苦笑:“我自知道她如今在乡下,太丰厚的嫁妆反倒不好。”   话虽如此,送了嫁妆出门,想着长女这就要出嫁,到底还是难过的。   甄父便又安慰她:“还有停姐儿呢,她年纪小,还能再留个两年。”   裴氏想起小女儿,倒也强打起精神,笑嗔了甄父一句:“哪还有两年?”不由又是叹息,“明年就要及笄了。摄政王又是这般的年纪,只怕是等不了许久了………”   甄父见她渐渐转过弯来,便也委婉劝她振作:“可不是,明年停云的及笄礼,还得你做娘的操办呢,可不好再这样病下去了。”   裴氏给长女送了嫁妆去,想起小女儿来年及笄礼还需自己操办,到底还是渐渐振作起来,终于养好了身体。   甄父自然十分欣慰,夫妻两个倒也都将心思放在了小女儿身上,想着等她回来,一家子过个好年。   可如今,好容易等到了小女儿回来却没有想象中的父慈母爱,女儿孺慕。   依旧是冷冷淡淡,疏远也客气。   虽然时人多看重儿子,可甄父与裴氏心里也是十分疼爱女儿的,只是两个女儿,自小养大、最是宠爱的长女却是做下再难饶恕的恶事,令他们失望且痛苦,最后被送回老家,匆匆嫁人,此生想是再见不到;自小被留在老家,隔了十多年才终于见到的小女儿,不知不觉间便已与他们做父母的疏远了,两年不到便要出嫁………   两个女儿,他们都留不住。   为人父母,最失败的便是如此。   甄父眼眶微湿,竟也如裴氏一般,跟着掉了泪。   第117章 惟愿孩儿愚且鲁   甄停云去院里寻甄老娘的时候,甄老娘正在屋里做衣服呢。   见了孙女回来,甄老娘没有不高兴的,连忙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又惊又喜的:“听你爹说,你今儿就要回来了,我这儿也正瞅着时辰呢……”差点就要以为摄政王又把自家孙女给拐走了。   要甄老娘说,摄政王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没事就爱接她家丫头出去乱逛,一点都没有未婚男女的矜持!这都还没成婚呢,就快把他们家的丫头给拐走了!   甄停云笑着与甄老娘说了自己去正院请安的事,又道:“爹娘都说了,晚饭已经备好,祖母便随我一起过去吧?”顺便,她还把甄父说的话拿来哄甄老娘,“我爹说,还特意叫人给祖母做了您最喜欢的芦笋鸡汤。”   甄老娘心里很是欢喜儿子的孝心,面上还要撇撇嘴:“这会儿天冷,还是要吃老鸭汤才滋补呢……”   “鸡汤也是一样滋补的,”甄停云笑着道,“这芦笋一年只有两回,爹也是瞧您喜欢,这才特特叫人买了来呢。我们也都沾了祖母的光。”   甄老娘被哄得乐呵,便也将手上做到一半的小袄搁到边上去。   甄停云适才只是见她在做针线,原也不甚认真,如今仔细再看却发现那袄子是海棠红的,看着颜色大小,多半是做给自己这孙女的。想着自己整日里在女学里,祖母年老寂寞,这大冷天的竟还在一个人做屋里,也没点灯,就这么做袄子……   甄停云想得心下一酸,眼里也是酸涩交加,险些便要掉下泪来,但她还是强自忍住了,反到是笑嗔甄老娘一句:“这天都快黑了,您怎么还在屋里折腾针线,这要是把眼睛熬坏了可怎么办?”   甄老娘老大不高兴了:“你个没良心的丫头!我这还不是为了给你做袄子?”   甄老娘可没有做好事还瞒着的道理,立时便把做到一半的小袄拎起来,在甄停云身上比了比:“我知道你们这些上女学的,学里都要穿女学发下来的衣裙,可咱们这不是在家嘛,这天渐渐冷了,可不就得添几件厚衣服?”   甄老娘比了比大小,发现孙女身量竟是比原先高了些,不由十分懊悔道:“哎呀,应该上次给你量量的,你这窜得也太快了了。”   甄停云不欲叫她为着自己这事操心,便道:“实在不行,改成短袄,一样也是能穿的。”   甄老娘勉强应了,嘴里仍旧忍不住叨叨:“唉,亏得今儿比了一下,要不岂不是浪费的料子………”又看做到一半的小袄,难免要感叹一番,“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小时候,我做袄子那是快得很,哪里像现在,穿个针儿也得叫八珍……”   “那时候我才多大啊,”甄停云扶着甄老娘往外走,随口扯开了话题。“怎么不叫六顺帮您穿针?”   甄老娘果是被她逗得一笑:“哎呀,六顺那十个手指都是棒槌,哪里能帮着穿针引线?不拿针戳手指,我都得要阿弥陀佛了。”   祖孙两个说说笑笑的去了正院,路上,甄停云还与甄老娘道:“我从楚夫人那里学了几段五禽戏,回头就教祖母您,可别再整日闷屋里做针线了,有空就多练练五禽戏,这对身体也好呢。”   自说开了宋渊这事后,楚夫人待甄停云也亲近了些,渐渐的也教了些其他东西。如五禽戏这个,当初楚夫人是从宋渊那里学来的,转头就教了甄停云,嘴上道:“无论做什么事,都得有一副好身体,你虽年轻也得注意些,万不可仗着年轻就胡乱折腾。”   甄停云自是乖乖应了,也仔细学了这五禽戏,这日回来见着甄老娘闷在屋里做针线,倒是觉得很该教甄老娘也,既是对身体好也能稍稍打发时间。   甄老娘听着果然有些感兴趣,不过还是有些别扭的:“我都这个年纪了……哪里能和你们小姑娘似的,扭来扭去的做什么五禽戏。”   甄停云哄她:“在屋里做不就成了。”   甄老娘心里已是肯了,又见孙女这样仔细,半推半就的应了下来。   等到正院的时候,祖孙两个的心情也都极好了,面上都带着笑。   反到是裴氏与甄父,他们适才都为女儿的事情掉了回眼泪,只是做父母的也都是有自尊也要脸的,自然不愿在儿女面前显出疲惫或是软弱模样。想着晚上一家子要一起用饭,两人便趁着众人还未过来,晚饭前又特意梳洗了一番。   裴氏因着哭得眼睛微微有些红肿,还不得不额外多上了一层脂粉,稍作遮掩。   好在,因着他们这一层遮掩,这一顿晚饭吃得倒也和乐。   自甄倚云的事情后,甄衡哲也是郁闷了许久,尤其是前段时日裴氏几番的病,他虽心里难受却也十分懂事,心知不好在这时候再给父母添堵,只好一个人闷闷的把心事又往里压了压。   也亏得今儿甄停云回来,眼见着一家子都坐在桌上吃饭,甄衡哲心下苦闷去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笑影子。因有他在边上拉着甄停云这个姐姐问长问短,两姐弟声音清脆,时而发笑,饭桌上倒还真添了几分和乐气息。   就连甄父也只是含笑看着,不禁多喝了几杯,觉着自慈济寺后,一直笼罩在甄家上方的阴霾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甄老娘最疼孙子,瞧着孙子只顾着说话,一时忘了吃饭菜,连忙给他夹了好几块的炸排骨,嘴里道:“你还小呢,可得多吃点,好好长身体。瞧你这整日读书的,都熬瘦了,可怜见的……”   甄衡哲乖乖吃了排骨,一口一个,特别能吃。   甄老娘更是喜欢孙子这胃口,只恨不能把这一盘子的排骨都给孙子。   不过,想起身边的孙女,甄老娘还是赶在孙女咳嗽前,先给舀了一碗热汤递给孙女,这才哄得孙女稍稍缓了神色,觉着自己这祖母做的啊,可真是老大不容易啊。   甄父倒是问起甄停云的成绩来:“我听说,你上回两校联考考得不错,都进了三十四名,这回怎么样?”   甄停云想了想,不得不老实承认:“上回的成绩,多有些运气在,这回约莫也就三十五左右吧。”   甄父闻言,不免有些失望——毕竟从三十四到三十五,这就是降了名次嘛。不过,他转念一想,倒是又想明白了:女儿基础原就不好,入学时也不过是考了个九十八,这回若是能考三十五,和进步也已经足够了。   故而,甄父很快便又笑了:“那可好,咱们也不求你考第一第二的,只需用心进学,不辜负了先生教导,那便是极好了。”   “是啊,”裴氏脸上还带着才上过的脂粉,略显得有些苍白,“我们做父母的对你们也没什么大要求。苏轼不也说了有句诗嘛——‘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也只盼你们一辈子太太平平,顺顺利利才是。”   不得不说,甄倚云的事情,简直是磨去了裴氏大半的雄心壮志。以至于,她如今说起这些话来,那模样竟也有些真心实意的模样。   不过,甄停云颇知裴氏为人,对这些也就听听,听完了就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氏这年纪这性子,多半是改不了的。   倒是甄衡哲,他年纪还小,比较天真,还真有点信了。他不由讶然,转口问道:“啊,娘,那我能不读书了吗?”   裴氏:“……”   见裴氏不应声,并没有如往日一般的斥责,甄衡哲便大着胆子道:“反正咱们家什么都有了,我不读书,一辈子也是太太平平,顺顺利利的。”   裴氏:“……”   裴氏一时应不出声,甄父倒是利落的赏了儿子一个爆栗:“想得挺美!”   甄衡哲抱着头,抬眼看着亲爹,可怜巴巴的:“娘不都说了,‘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睁着一双与甄停云颇似的杏儿眼,眸光水亮,看人时候便很有些眼巴巴的。   甄老娘虽知道读书是正经事,可瞧着孙子这模样依旧有些忍不住,忙伸手楼了人到怀里,心肝宝贝儿的哄着,还为孙子教训儿子:“你这是做什么?他说错了话,你说与他听,仔细的与他说了就是,哪里能胡乱动手………一家子好端端的吃着饭,就你这亲爹在摆威风,成什么样子?”   甄父见了,索性也不打儿子了,直接道:“我瞧你是没有‘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命,回头给我抄十遍《劝学》,明儿交我看。”   甄衡哲:“……”十遍《劝学》,还是明儿上交,这不是要他一晚不能睡吗?!这是亲爹吗?!   偏偏,最偏心甄衡哲的甄老娘不懂这些,反倒觉着抄书这活轻省,还觉得儿子这处理不错呢,自然也不会替孙子拦着。   于是,这顿晚饭就在甄衡哲泪眼汪汪下结束了。   甄停云今晚上要陪甄老娘一起睡,临去前道:“对了,我有个朋友请我明天去她家。”她是已经答应了的,可还是要提前与父母说一声,不好不告而出。   甄父不懂这些,自然也都随她,反到是裴氏对这些倒是十分注意,连忙问:“是哪家的姑娘?”   甄停云便道:“杨将军府上的,杨琼华。”   裴氏闻言倒是不挑了,点点头:“既是杨姑娘请了你,那倒没什么,我也能放心了。”   不得不说,虽然杨琼华在甄停云跟前似乎不大靠谱,可在外人眼里那都是极靠谱极可靠的姑娘——出身好,模样好,成绩也好,乃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不出意料,这回女学红榜指不定又是杨琼华与周青筠并列第一。   比起略有些清高孤傲的周青筠,除了燕王妃这样尤爱周青筠浑身才女气的,大多数的贵妇都是更喜欢杨琼华这样的。   要不,惠国大长公主也不至于一听说儿子和人私相授受便立刻想着把事定下,更不会在杨家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下还点头应了——除却各方面缘由外,肯定也是看重杨琼华的品貌才干。   裴氏自然也不例外,她心里还是很满意女儿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所以,她听了不免又想了想,关切问道:“你这头一回过去,可要带些礼物?”   甄停云连忙道:“琼华不在意这些的。实在不行,我在女学里制了两块安神香,拿盒子装着送去也行。”   裴氏到底觉着礼薄,觉着这小女儿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杨将军那也是位居高位,深受圣眷的,这第一次去杨家,总也得好好准备才是,哪里能胡乱送点儿香应付?   这般想着,裴氏秀眉微蹙,红唇动了动,便要劝女儿几句。   只是,不等裴氏开口,甄父便已悄悄握了握裴氏的手。   因着袖子的遮掩,甄父的小动作倒是不太显眼,他拦下了裴氏未出口的话,状若随意的道:“她们小姑娘家玩得好,就喜欢这样也不一定……你就放宽心,叫她们自己准备去吧。”   裴氏不得不又把话咽了回去。   转念一想,她心下暗暗叹息,不觉自嘲:算了,甄停云这般得摄政王看重,又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王妃,便是不通人情世故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怕,人家还得反过头来,赞她真性情,不同流俗……   是她庸人自扰! 第118章 并不想被沉湖   其实,甄停云也不知道杨琼华约她过去杨家是想做什么。   总之,第二日她去了杨家,自然是要先去拜见还在府上的杨大将军以及杨夫人。   不得不说,初见时,甄停云也被杨大将军那铁塔般的身躯吓了一跳——以前她还以为杨琼华那什么将门虎女是说笑的呢。没想到人家亲爹真就生得这样威猛。   反到是杨夫人,她看着娇小美丽,说起话来也是十分的温柔亲切。所以,她与杨琼华站在一处倒还真有些母女模样。   拜见过这两位长辈,甄停云便将自己准备的两块安神香送给了杨琼华。   杨琼华显是另外有事,才说了几句便借口要去买制香课用到的香料,叫人备了马车,这就风风火火的拉着甄停云出门去了。   甄停云听了杨琼华这随口寻来的借口,心下更是疑惑:她记得制香课近来暂时不需要买新的香料啊?所以,杨琼华这究竟是要出门做什么?   直到坐上了马车,身边也没人,杨琼华方才悄悄凑过去,咬着耳朵与甄停云说了实话:“其实,今天是荣自明约我出去的……”   甄停云闻言,不免打量起杨琼华的神色,犹豫着道:“你们不是定亲了吗?偶尔出门见个面还得拿我做幌子?”   杨琼华闻言,扑哧一声便笑了,笑得靠到了甄停云身上:“傻停云,我们又不像你和摄政王……”   甄停云想起自己和傅长熹时不时的就要见个面送个东西什么的,脸上一热,嘴上还是硬的:“我和王爷也没什么!”   “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杨琼华摆摆手。   甄停云觉得自己仿佛想歪了,更是羞恼,红着脸反驳她:““子非我,安知我之思?”   杨琼华险些要笑歪了,甄停云推了她好几把,她这才坐正了身体,老实与甄停云道:“你和王爷,原就是差点就要成了师生,相处融洽,定了亲后自然也是十分亲密,不必计较许多。可我和荣自明既是订了亲,自然是要好好的计较计较的。”   甄停云看着杨琼华那张甜美可人的小脸蛋,试探着道:“计较什么?”难不成,杨琼华是要揍人一顿,拉自己去望风?   杨琼华也没瞒着,握了握拳头,一脸郑重,义正言辞的道:“当然是计较一下彼此的地位问题——这亲又不能退,我们谁上谁下,这对于我们下半辈子究竟要怎么过就很重要了。”   甄停云在乡里的时候也偷看过几本话本,所以听到这句“谁上谁下”就觉得杨琼华仿佛意有所指,可看着杨琼华这面不改色的模样又似乎是自己多想了………   以至于,甄停云都点怀疑了:难不成,我真被那几本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污染了?怎么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上面去?是她污者见污,太容易想歪了?   心里这样怀疑着,甄停云嘴上还是要关切的问一句:“那,你们比试高下,带我去做是什么?”   闻言,杨琼华连忙来凑上来,拉着甄停云的袖子,朝她讨好的眨眨眼睛道:“哎呀,你就陪我一起去嘛。谁知道荣自明那家伙会出什么昏招,要是有你在的话,他肯定会收敛些的——毕竟,你是他未来舅母,他肯定也要害怕被摄政王沉湖的。”   甄停云捂着额头:“我不是说过了吗,王爷他根本没有把人沉湖过!”   杨琼华眨巴下眼睛,面上不太相信的模样,嘴上倒是利索的认了错:“啊,是我口误了。”   甄停云到底还是答应了杨琼华的要求,陪他一起去见荣自明,一是她拗不过杨琼华的软磨硬缠;二是她也怕杨琼华和荣自明真闹出什么来,出事了就不好了。   毕竟一个是朋友,一个是未来外甥,总不能不管吧?   这么一想,甄停云自己就把自己给说服了。   **********   不得不说,未婚夫妻脑回路如此清奇,如此凑对的,可能也就只有杨琼华和荣自明了。   荣自明今天约了杨琼华出来,还真是想要给人个下马威,以此树立起自己未来丈夫的权威。   因为有个公主娘,荣自明对于这些还是十分敏感的——虽然,在外时,惠国大长公主十分的给荣国公面子,偶尔还要因为荣自明这混账儿子闯祸挨打而掉几滴眼泪求个情什么的。可那毕竟是亲爹亲娘,背地里究竟是什么鬼模样,荣自明做儿子的还不知道嘛?   小时候,荣自明就见过亲爹被揪红的耳朵,被抓伤的脖子……总之,由此可见荣国公背地里那糟心日子和可怜地位。反正荣自明小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最好是像舅舅一样,一辈子不娶,潇潇洒洒一辈子。   可惜,如今连舅舅也要娶亲了,荣自明再不好打着舅舅的旗帜反对婚事,只好半推半就的答应了下来。   可是,哪怕要娶,那也得娶个柔顺些的吧?至少得是那种给她指东就绝不往西的那种贤淑温柔啊!   偏偏,他娘给他定的是杨琼华!   想起杨大将军那铁塔一般高大结实的身躯,想起杨琼华那些人高马大的兄长,想起杨琼华那刁钻模样……荣自明自定亲后就做了好几次的噩梦,什么父女双打,兄妹双打,总之真的是吓得他眼圈都黑了,感觉自己下半辈子算是彻底完了,堪称是暗无天日,吓得他都没空去应付外头那些同为纨绔的狐朋狗友。   不过,荣自明那些个纨绔兄弟还是给他出了个注意——情势如此紧迫,那就得要在成婚前压服了杨琼华,确立起自己为人丈夫的威望,婚后日子才能潇洒啊。   荣自明一想:也对,兽园里雄兽和雌兽的也是经常要搞斗争确立地位的,可见男女之间的地位斗争也是不容忽视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那肯定是不能心存侥幸的,得要拼死奋斗,努力争取啊!   所以,荣自明都想好了,他等等见了杨琼华,就要借口让她看看自己的日常生活,带她去见识见识自己以往的丰功伟绩——他荣自明可是京里头最桀骜不驯的一头野马,可不是杨琼华那样的小姑娘,随随便便就能驯服压服的!   结果,荣自明心里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便见着杨家的马车到了。   荣自明心里有了主意,面上也带了笑,甚至还有点小殷勤的上前去,要扶杨琼华下来。   结果,杨琼华根本不要人扶,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身形利落,裙角微扬,发尾的辫子跟着轻轻一甩,在半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要不是她生得娇小,看着十分可爱,这模样都能称得上是英姿飒爽了。   荣自明见了,忍不住又有点怂,想起杨琼华打人时候的拳头,很没骨气的在心里嘀咕:别说,这姓杨的手脚真的是十分利落啊,打人踢人都疼得很!   没等荣自明调节完心态重新端正面色,便见着杨琼华转过身,掀开车帘,要扶车里人下来。   荣自明不由也是十分讶异:“你怎么还叫人了人来?是……”   荣自明原是想要问杨琼华她带了谁来,可那个“谁”字还没出口,这就见着了甄停云下车,看见了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侧脸。   荣自明干笑了一声,模样竟还有些乖巧:“……啊,原来是舅母啊。”   与此同时,荣自明非常从心的在自己心里把行程单上那些秦楼楚馆的地界都给划了去——虽然,他是很想带杨琼华去见识见识,可要是带上甄停云……   他毕竟还年轻,还想好好活着,并不想被亲舅舅沉湖啊! 第119章 弟子服其劳   荣自明毕竟是个识时务的人。   以往亲爹拎鞭子要揍他时,鞭子尖儿都还没碰着他,他就能掉着眼泪,哭爹叫娘一通乱嚎。若是见着了舅舅,对方只略冷一冷脸,荣自明就能自动自觉的凑上去端茶倒水。   所以嘛,见着未来舅妈,荣自明立刻就非常老实了,主动道:“你们是不是还没用午饭,我在明月楼有个厢房,过去就能用。”   杨琼华嘀咕:“这里离明月楼有些距离吧?”   荣自明:“……”   杨琼华和荣自明不愧是能互相送东西,互相吵架的,这方面的脑回路立刻就对上了。杨琼华心念一转,立刻就猜到了荣自明的算盘,环顾左右,不甚客气的问道:“你原本是打算带我们去哪里吃午饭的?”   荣自明:“……”   这时候,当然不能说是要带她去倦芳阁吃饭——虽然倦芳阁在京中也称得上是文雅之地,哪里的姑娘也都是卖艺不卖身,尤其是倦芳阁的点心更是京中一绝。   可,到底也还是有些不合适。   这种地方是能带舅母去的吗?   他是觉得命太长,还是嫌天气太热,想下湖凉快?   荣自明一向都是识时务为俊杰,当下已有了另一种说辞,委婉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问了下朋友,京中糕点哪里好吃。他们就给我说了倦芳阁,结果我过来一问,才知道倦芳阁是那种地方……唉,肯定是那些家伙捉弄我呢——我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身份?哪里能带你们去那地方吃饭?”   荣自明当即便端出了不与狐朋狗友同流合污的模样,一脸的冰清玉洁,嘴里则是急忙忙的道:“天色也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去明月楼吧?我都饿了………”   杨琼华仰起头,想要冷睨他,只是碍着身高,只得哼了一声。   荣自明只当没看见她这脸色,一手一个,直接把这才下车的两人推上马车   因着甄停云还在边上,杨琼华也没搞什么拳打脚踢,只是趁着荣自明推人,悄悄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荣自明一贯怕疼,眼眶都要红了,简直要哭了,也只好悄悄的瞪她:真无耻!居然当着舅母的面动手!不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杨琼华朝他眨眨眼:又不是君子,反正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   这两人眉来眼去,甄停云只当是打情骂俏,居然还有一点点小欣慰:荣自明居然激动的眼睛都红了——唉,傅长熹就从来不这样,他一般都是冷脸的……   想起傅长熹,甄停云心里腹诽了几句,忍不住便又询问起来:“我听说王爷近日很忙?”   甄停云还挺好奇傅长熹都忙什么的。   荣自明虽是个纨绔,到底还有个公主娘和国公爹,摄政王又是他亲舅舅,对此倒还真有些了解,想了想便道:“皇叔是觉着陛下年纪尚小,宫中又很是寂寞,便起意要挑几个宗室子弟入宫伴读。这是好事,各家都眼红心热,恨不能把自家的孩子都送去给舅舅去瞧去挑的……毕竟事关陛下,宗室人也多,这样一家家的挑,岂不费力?”   顿了顿,荣自明不知又想起什么,不由道:“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太后还在南宫祈福,朝内朝外倒是已有许多议论——后宫无主,无人打理宫务,总是不好。”   当初,郑氏一入宫便是中宫皇后,因她生得美貌又很有些手段,自是极得先帝宠爱,压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再后来,皇帝登基,郑氏成了郑太后,那些个太妃早教她压成了鹌鹑,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的,便是这会儿提起来也管不了大事。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陛下毕竟年幼,还未立后纳妃,后宫大半都是空着,也没什么大事。”荣自明说起来倒是十分的轻松,“舅舅一向仔细,捉大放小,早便令宋统领和安太医随侍陛下左右,只要陛下无事,朝里朝外自然也闹不出什么。”   所以,郑太后只得接着在南宫祈福,过年也不能回来。   傅长熹对此的态度显是十分坚决的。   朝臣见状,自然不愿在这事上与摄政王硬顶着。哪怕郑家,郑次辅不是傻子,心知摄政王这气一时半会只怕难消,不过是被女儿缠的无法,趁着要过年了,方才示意言官出来试一试摄政王的态度。   既摄政王态度坚决,郑家也就没再提这事,打算先叫郑太后在南宫再待几年——郑太后毕竟是皇帝嫡母,以后皇帝娶后、亲政……多得是理由要去请郑太后这嫡母出来的。   郑家眼下就全当是叫郑太后去南宫养名望去了——反正,以后回来还能说郑太后是在南宫吃斋茹素为先帝为国家日夜祈福呢,名声未必真就差了。   只是,郑太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连郑家都不关心,其他人自然更加懒得理会。   荣自明更是没有多提,反到是因为不喜这些,转口说起明月楼的几道名菜来:“舅母你应该还没吃过明月楼的烤鸭吧?这会儿过去,正好能叫人给来一份,您可一定要尝尝味道。”   甄停云听着也起了精神,不由追问道:“我听说:外边吃烤鸭都是拿面饼卷着吃的?”   “是啊,”荣自明作为京中一号纨绔,对此十分精通,“明月楼不仅烤鸭烤得香,连面饼酱料这些也都是极好的。那滋味,真是别提多好了……”   杨琼华在侧,哼哼了两句:“既然你都知道明月楼的烤鸭好,那怎么还想带我们去吃倦芳阁的点心?难不成,倦芳阁的地界儿特别好?”   荣自明哽了一下,干脆拿了不在场的朋友顶罪:“还不是我那些不成器的朋友!居然胡乱与我介绍地方,下回我是再不理他们了!”   与此同时,荣自明的狐朋狗友们也都觉得鼻子痒痒的,一个个的打起了喷嚏。   其中一位乃是承恩公王家的公子,也就是先帝生母王皇后的王家,因他行四,人都叫他王四。这王四倒也算是京中一大纨绔,与荣自明颇有几分交情,就是他主动给荣自明出的主意,还主动掏钱请了两位妖妖娆娆的姑娘在边上赔罪。   堪称是为了兄弟,出脑子又出钱,铁哥们啊!   不过,这倦芳阁的姑娘也很有些本事,坐了一会儿便哄着王四几个接连吃了几杯酒。   美人在侧,美酒在前,王四实是有些个乐不思蜀,不一时便忘了自家兄弟。这会儿,诸人连着打喷嚏,王四方才慢半拍的想起来了:“哎呀,阿明怎么还没来?”   几个纨绔都反应过来:“是啊,这天色,也该到了才是。”   这般想着,他们便赶忙叫了坐在门口等吩咐的小厮出去打听清楚。   不一时,便见着小厮来禀,说是荣世子带着杨家姑娘去了明月楼。   王四不由扼腕叹息:“哎呀,这回儿咱们兄弟可真是遇着硬茬子了——这杨家姑娘八成是认得地儿,直接就把阿明给拽走了……”   几个纨绔要说坏心还真没有,还挺有兄弟情的,这回儿还真为荣自明担心:“我听说杨将军那拳头足有碗大,阿明该不会挨打吧?”   “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就坐这儿等?”   几个臭皮匠聚在一起,实在是有些一筹莫展。   还是王四一拍大腿儿,立时道:“不管了!先去明月楼看看,要是真动手,咱们做兄弟的也能拦一下。”   于是,众纨绔也顾不得自家找乐子,这就紧赶慢赶的往明月楼去。   顺便,他们还把那两陪喝酒的姑娘给带上了——明月楼不也有酒喝?!去哪里喝也是一样的!   毕竟大家也都是兄弟,虽然荣自明不争气,可他们也得帮着兄弟把这出戏给唱完啊!   **********************   只是,正身处明月楼的荣自明显然没有这些人想象中的水深火热。   甚至,他面上带着笑,正特别殷勤的给甄停云卷鸭肉吃。   这明月楼的面饼都带着儿热气,又薄又香,往里面加块片好的鸭肉,撒点儿才切好的葱丝和酱料,一卷儿就成了。   连杨琼华都跟着得了一个,吃得也觉不错——荣自明包的,总比丫头包的香甜!于是,杨琼华便使唤着荣自明再接再厉,自己吃了一个还要一个,倒是吃得挺美。   不过,杨琼华也没忘记自己要给荣自明找麻烦,确立自身地位的打算。故而,她吃了人家包的鸭肉,也没吃人嘴短的模样,反到是擦了擦嘴,便又长吁短叹的感慨起来:“我这都是沾了停云的光啊。要不,还不知你约我出来是准备怎么埋汰我呢!”   荣自明:“……”   荣自明有时候都觉得杨琼华有点可啪——打他的时候从来不留手,现在说他也不留嘴,仿佛就冲着弄死了他好当寡妇似的。   好在,荣自明作为京城知名纨绔,脸皮久经磨练,该怂的时候一点也不会放不下架子,立时便含笑道:“我这孝顺舅母的心,那是与孝顺舅舅一般的嘛……”   甄停云:“……”   甄停云简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得不提醒对方:“我和王爷只是定亲,尚未成婚。”   荣自明对此不以为然:“那也是迟早的事情啊。对吧,琼华?”   杨琼华自是知道摄政王这亲事是不可能退的,下意识的点头。   荣自明开始互相伤害:“以后你也别总停云停云的叫了,要是叫顺口了,以后再改口叫‘舅母’又不习惯了。”   杨琼华睁大眼睛,气鼓鼓的瞪他,气得想掐人。   荣自明施施然的做了个鸭肉卷饼送上去给她,一副为你好的模样:“毕竟,礼不可废,便是舅舅他们做长辈的不与我们计较,可你也不能这样胡乱叫啊。”   杨琼华:“……”好想掐死了这混账算了!   甄停云也是懒得理会这两个互相伤害的家伙,正要开口唤了明月楼的伙计过来,问一问那鸭架子汤什么时候能做好——她决定喝完汤吃完了饭就直接回去。   同时,甄停云心里暗暗腹诽:她当时八成是脑抽了,居然会答应杨琼华陪着出来!   然而,不等甄停云开口唤伙计进门,明月楼的伙计便已领着荣自明那几个纨绔兄弟进门来了。   领头的王四一进门便扫了一眼厢房里的一男二女。   王四是没见过甄停云和杨琼华的,所以他一眼稍过去,心里先琢磨着哪一位才是自家兄弟的未婚妻。这念头不过一转而过,王四思及杨大将军威武身躯,立刻就把手指向了一侧坐着的甄停云,顺便吩咐左右两个从倦芳阁带来的姑娘:“还不赶紧给杨姑娘倒酒?!”   王四想:都说看人先看骨,杨大将军身量高状,这杨姑娘便是生得不似乃父,那身量也矮不了。   所以,王四这次全凭身高认人。话才出口,包厢里坐着的三人皆是一脸的惨不忍睹。   反到是那两个倦芳阁的姑娘,路上早得了王四的提点吩咐,这会儿也是不慌不忙,袅袅娜娜的走上去,一人捧盏,一人倒酒,不一时便捧着满盏的酒递到了甄停云的面前,柔声道:“姑娘请用。”   甄停云有点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抬目去看荣自明和杨琼华。   倦芳阁那穿蓝裙的姑娘见着,不由掩唇,语声柔柔,却是激将:“听说杨姑娘将门出身,不过是一盏酒而已,难道还要看荣世子的脸色?”   眼见着事情越发不可收拾,荣自明心里也急得很,偏又不知该如何解围,此时忽然灵机一动,这就伸手去夺了那酒盏。   一仰头,荣自明自己就给喝了。   众人目瞪口呆。   荣自明却是神色自若,怡然不惧:“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舅母看我,那是教我乖呢!”   第120章 我来接你   本来,荣自明的脸色就有些不对,这会儿伸手夺酒盏替甄停云喝酒,那就更不对了。   尤其是,他还管甄停云叫“舅母”。   这些才从门口进来的纨绔们皆是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挨着甄停云左右坐着的两个倦芳阁的姑娘也都稍稍色变,有些无措。   过了片刻,还是王四首先反应过来,他上来拍了拍荣自明的肩膀,哈哈大笑:“你小子!居然也会与我们玩笑了!”王四只当荣自明是与自己等人玩笑,还悄悄拿手肘推荣自明,笑得险些伸不直腰,嘴里揶揄道,“你这一张嘴就管自家未婚妻叫‘舅母’的本事也是厉害了!兄弟服了,服了!”   说话间,王四还有模有样的给荣自明拜了拜,表示自己真服了。   荣自明:“……”宝宝心里苦啊!   荣自明感觉一这群猪队友也是没救了,可他还是不得不再努力一下:“我不是玩笑,这真是我舅母。”   因着荣自明神色郑重,王四等人也忍不住顿了顿。   过了半晌,王四方才犹豫着,弱弱道:“你就一个舅舅啊。”而且,摄政王这不还没成婚吗?哪来的舅母?   荣自明一脸义正言辞:“舅舅已与甄家订了亲,还是家母亲自给做的媒,我便是唤几声‘舅母’也是理所当然。”   王四:“……”   王四觉得腿有点软,差点没跪下去,好容易才振作起精神,连忙又去看那陪坐在甄停云身侧的两个倦芳阁的姑娘,连忙道:“还不赶紧出去?!”   那两个倦芳阁的姑娘此时也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什么,当下便也不敢多言,这就要起身出门。   也就在此时,甄停云倒是开了口:“算了,来都来了,也不必急着走,都坐吧。”   那两倦芳阁的姑娘一时呆愣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张娇面也都渐渐涨红了。便是门口这些个纨绔,此时也都和被教训过了的大狗一般,低着头坐了下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甄停云其实还有些生气——这要是自己不来,难不成荣自明和这些纨绔是想叫这两个明显不是良家女的姑娘来“招待”杨琼华?   虽然,杨琼华将门出身,估计也吃不了亏,掀了他们的酒桌反到是常理。可,事情也不能做成这样啊!这两人亲都已经订了,赌气归赌气,斗气归斗气,总不能用这种不尊重对方的法子来使对方低头吧?   想到这里,甄停云也没去理那些个纨绔,反到是转头看着边上两个倦芳阁的姑娘,温声问道:“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那两姑娘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呆怔了,试着去看边上的荣自明以及一群纨绔,人家都不敢与她们使眼色。   于是,这两姑娘也不敢再作,只得老实应声。   穿蓝色长裙的姑娘垂首应声:“奴家娇娘。”   穿鹅黄长裙的姑娘也接了一句:“奴家梅蕊。”   甄停云便又笑:“他们请你们过来,就是给我劝酒的?还是另外有什么吩咐?”   娇娘和梅蕊一时又有些吞吞吐吐起来,转目去看一侧的王四。   王四真的有点怕了,有心想要推脱,只是想起摄政王的威严又不敢出言冒犯,只得乖乖坐在一边,低头不说话。   眼见着王四这般做派,娇娘和梅蕊两个互相对视一眼,倒是都反应过来了,胆气也稍稍壮了些,索性便直说了——反正,连王四荣自明都已经服了软,她们也没必要硬扛着。   所以,娇娘立时便应声:“荣世子说了,杨姑娘脾气桀骜,让我们柔顺些,好叫杨姑娘瞧个好。”   梅蕊也道:“王公子令我们多说说荣世子往日之事,好叫杨姑娘知道厉害,压一压杨姑娘的气焰……”   甄停云听了,抬头去看荣自明和王四,又问:“真的吗?”   荣自明当时想的极好,还觉着主意不错,颇有些洋洋得意,如今被人道破,反倒觉出恼羞,脸上一阵阵的红,不由低声道:“是我糊涂,以后再不会了。”说着,又与一侧的杨琼华道,“我们私下里吵了好几次,我每回都吵不过你,还要挨打……”   说起这个,荣自明更觉丢脸。   杨琼华瞧他脸上羞恼,反倒觉得胸臆为之一宽,连那口气都散了许多。   眼见着无人接口,荣自明只得咬咬牙,低头与她道勤:“我当时也就是一时气急,病急乱寻医的想了这臭点子……是我错了!”   眼见着荣自明又是低头又是道歉,杨琼华胸口剩下的气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其实吧,荣自明这点子落在她身上那根本不算什么,杨琼华直接就能掀了桌子把酒盏砸人头上——反正,他们两个一向都是吵吵闹闹的,彼此都不服气对方的。   也就是因着多了个甄停云,难免显出荣自明态度的不端正来,这才格外惹人生气。就连杨琼华都有些觉着对甄停云不住,叫她跟着看了一场闹剧……   不过,荣自明都低头道歉了,杨琼华想着自己今日出来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这会儿也不气了,反倒过来劝甄停云一句:“算了,你也别生气了。”   甄停云又看王四。   王四连忙表忠心:“其实,荣自明他当初出这主意的时候,我心里面是非常不赞同的——这怎么行呢?夫妻一体,这都已经订了亲了,更该尊重对方才是,怎么能用这种法子呢?我早该劝他了!唉,以后要再有这事,我做兄弟的一定会吸取教训,好好的与他说,拦一拦的。”   荣自明感觉被兄弟捅了一刀,悲愤的简直要掉眼泪:“!!!!”   玛德,这还是兄弟吗?明明是他们一起出的主意,现在居然都推他身上了。   不得不说,这些纨绔的兄弟情也都是很塑料了。人家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他们是直接插兄弟两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的是一点都不留情。   甄停云环视了一圈,险些要被这兄弟情给逗笑了,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唤了明月楼的伙计上来,叫他把先前说的鸭架汤给端上来。甄停云也就是尝个鲜儿,喝了小半碗的鸭架汤,这就起身要走了:“我还有事,得先回家了。”   杨琼华颇觉对甄停云不住,连忙起身:“我送你出去吧。”   荣自明自然也是要挺身而出:“我叫人备车去……”   不等甄停云开口拒绝,她出明月楼的时候已经是跟了一串儿的人,大多都是京中出名的纨绔子弟,一连串的跟着,实在是引人侧目。   甄停云忍不住的就觉丢脸,恨不能走得再快一些。   结果,她才走到门边,就见到了熟悉的马车,一时顿住了步子,仰头去看。   侍卫立在车厢边,见到他们出来的人影,似是轻声禀了一句。   有人抬手掀开车帘,修长有力的骨节搭在玄黑色的车帘子上,白得有些晃眼,却又透出一种刀锋一般犀利的控制力。   车帘被掀开,露出熟悉的脸容,眉目深刻,高鼻薄唇,英俊到近乎锋利,锋利到如同刀锋,几可伤人。   是傅长熹。   也不知道荣自明口里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的傅长熹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这里等了多久。   甄停云适才因着荣自明而生的气一下子就都没了,当下便步履轻快的上前去,清脆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没下马车,修长的手掌在她发顶上轻抚了一下,语声是难得的温和:“听说你出来吃饭,我便想着来过来接一接你。”   说着,他恍若无意的抬起头,目光越过甄停云的肩头,看向背后那一连串的人。   此时,他的目光已无对着甄停云时的温柔,锋利到近乎刺骨,令人心生敬畏。 第121章 期待着   在场其余人终于知道什么是区别对待了——摄政王明明对着甄停云时面上含笑,语声温柔,轮到他们怎么就成了这种锋锐如刀剑的目光?   好在,荣自明颇有自知之明,虽有些怕但还是磨磨蹭蹭的上前见礼,小声唤道:“舅舅。”   傅长熹与他微微颔首,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面容仍旧冷淡。   荣自明越发惴惴,连带着其他上来见礼的纨绔也都跟着忐忑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傅长熹首先开了口:“青天白日的,一大群人都聚这里做什么?一个个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甚至没有一点的怒色,只是冷冷淡淡的,却给人以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压迫力。   从荣自明起,到王四等人,一个个的低头垂手听着傅长熹的教训,大气也不敢出。   傅长熹也懒得骂他们,摆摆手便道:“赶紧回去吧,本王会叫人去与你们家里说一声——马上就要过年了,京里本就事多,你们这些人也都该好好管一管,省的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傅长熹抬手赶人,荣自明与王四等自是喜不自胜,当即便要行礼告退,只是想起傅长熹说的“本王会叫人去与你们家里说一声”便不由的缩了缩脖子,感觉便是回去怕也要挨一顿教训。   不过,毕竟也是在摄政王手底下熬过去了,就当是运气不好,长长记性吧。   倘京中纨绔分几等,荣自明与王四这些纨绔倒也算是一二等的了——他们出身好,虽然也经常做些个胡七八遭的事情,但还真没什么坏心肠更也不傻,很知道些眼色和事理。既摄政王发了话,他们便是再不甘愿,也都是乖乖应了,乖乖去做。   只是,荣自明这才抬了脚,还没与王四等一起走呢,便听傅长熹咳嗽了一声——   “自明,你留下——我是让他们走,不是让你走。”   荣自明后背一僵,紧接着全身都跟着僵住了。   王四等人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眼荣自明,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全当是做兄弟的最后一丝关怀,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再不走,难不成是要留这里与荣自明一起挨训?   是家里亲爹的家法不舒服,还是家里祠堂的青砖不凉快?何苦要留这里挨摄政王的训呢?   这般一想,王四等人十分识相的抬步跑了。   只有荣自明浑身僵硬的转过身,勉强挤出笑:“舅舅,还有什么事?”   傅长熹伸手扶了甄停云上马车,这才慢悠悠的反问了他一句:“听说,我把人沉湖了?”   荣自明:“……”   傅长熹顺势扫了眼一侧的杨琼华:“也不知是哪来的傻子编了这样的胡话?也不知信了这话的人,得有多傻?”   杨琼华和荣自明——恍惚间已成了“一对傻子”,两人一时脸色僵硬。   甄停云忍不住靠在傅长熹身边,偷偷笑了起来——她就说嘛,先生怎么可能会把人沉湖?!   眼见着甄停云靠过来,偎着他偷笑,傅长熹也没了接着教训外甥的耐心,抬手放下帘子,淡声道:“我要杀人,何必非得寻沉湖这样麻烦的法子?不过,你们要有兴趣,倒可以试一试水温。”   傅长熹放下车帘,车夫自是立时会意,扬鞭赶马往王府去。   倒有两个侍卫留了一下来,一个人拎了荣自明起来,准备叫他“试一试水温”,另一人则请杨琼华过去一同看。   杨琼华虽胆子大些,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真没经过这阵仗,一时都吓得白了脸,小声道:“我不看行不行?”她都快哭了,雪白娇憨的小脸上难得的显出一丝可怜来,“我以后再不信这些胡话了……”   早知道她就听甄停云的了——荣自明这家伙本就不靠谱,谁知他说的话居然更不靠谱!   侍卫心知这位杨姑娘与未来王妃关系不错,又是荣世子的未婚妻,自是十分客气,只是态度仍旧是坚定不移:“殿下特意吩咐了,必要请杨姑娘好好看着。”顿了顿,又安慰道,“姑娘放心吧,有我们在呢,不过是试一试水温,不会出事的。”   荣自明:“!!!”你他妈的都要把我沉湖了,还不会有事?!   荣自明怀疑自己就是个假外甥,要不他舅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呢?!   **********   就这么走了,甄停云心里还有些小担心,难免要问一句:“现在都快要入腊月了,水这么冷,你这样折腾荣世子,该不会出事吧?”惠国大长公主和荣国公就只这一个儿子,真要有事可不得了。   傅长熹随口道:“这小子成日里胡闹,虽一无所成,身体倒还算是康健,下水泡一泡也不错,反正还有侍卫看着,出不了事。还能借此叫他醒醒脑子,长个教训,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顿了顿,他眉梢微抬,看着甄停云,语气里颇有些揶揄:“而且,这对他和那位杨姑娘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甄停云闻言,心下好奇,不免凑近了些,伸手揪着他的袖子追问道:“什么好事?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全给说了?”   傅长熹神色不动,口上徐徐道:“不能。”   甄停云看着他这气定神闲、吊人胃口的模样就觉有气,真想多踹他。   傅长熹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反到是笑了,玩笑般的道:“你离我这么远,我一点也不想说……”   “所以,我就想这样,抱着你说……”说着,傅长熹伸出手,揽着甄停云的肩膀,半搂住了靠坐在身边的人。   他的动作极其温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甄停云一时推拒不得,又有些心软,便乖乖偎到了他的怀里。因为离得太近,她垂下眼睫时,依稀能够看见他衣袍上绣着的繁密暗纹,袖角的四爪金龙栩栩如生,似是随时都能腾空而起。倘闭上眼睛,甄停云甚至都能能够嗅到他衣带里的香味——那是龙涎香,当初负责制香课的虞先生就曾与她说过这一味香,实是令人印象深刻。   傅长熹必是在室内带了许久,衣袍间都已浸透了龙涎香的味道,哪怕此时也是久久不散。   嗅着这香气,甄停云不由的便生出些许熏然醉意,双颊发烫,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对方,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倒是傅长熹,他顺着先前的话,缓声道:“他们两人定亲这事原也有几分巧合,只是因着两人的脾气,定亲前后便大吵小吵总是不断,总想压过对方……慧极必伤,过刚易折,这样针锋相对久了,反倒要伤感情。倒不如给他们个台阶,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和解的机会……”   甄停云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半懂不懂:“这和你让人带荣自明十一月泡冷水有什么关系?”   傅长熹:“……荣自明的德行,我还是知道一二的——哪怕是泡个冷水,他肯定也是要要哭爹叫娘,一通嚎,能把自己折腾的可怜巴巴。他不好受,杨姑娘必也是不会好受,说不得还会过意不去。这世间女子,多有慕强怜弱,她眼睁睁的见着荣自明受罪的可怜模样,少不得要心觉歉疚,说不定还要宽慰一通。如此,自然也就缓和了两人之前针锋相对时的戾气。”   而且,荣自明泡了水,衣衫也湿了,肯定还得换衣服什么的一通折腾……   傅长熹的话还未说完,忽然注意到了甄停云看过来的异样目光,他下意识的将喉中那些还未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转口问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甄停云用一种吃惊的目光打量着人,口上道:“……我忽然发现你居然还挺懂这些的!”   当初,甄停云不知道傅长熹身份时,只当对方是个家道中落的贵公子,这般年纪还是孤家寡人,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居然只她一个小徒弟,还怪可怜的;后来,她知道了傅长熹的身份,也知道了傅长熹一直不曾娶妻的原由,可心里还是隐隐觉得——就傅长熹这德行,郑太后那么明显的心意和态度他都没看出来,活该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   直到现在,甄停云听他徐徐说来,发现他居然还挺懂的!   傅长熹倒是被甄停云这吃惊模样逗得一笑,温声道:“我只是算计久了,多少懂一些人心罢了。可真说起来,有些事情确实是遇见了你,我才渐渐明白的………”   说着,他还伸手在甄停云的发顶上轻轻的揉了揉。   甄停云原还在仔细思量傅长熹的话,眼见着他乱揉一通,又有些气,直接把人的手给推开了,小猫炸毛似的瞪他——   “我还要长高呢,你别总揉我的头!揉久了我要长不高的!”她说着,还嘀咕,“你自己老胳膊老腿,长不高了,还非得来害我!”   傅长熹实在忍不住,被她推得仰面倒开些,哈哈大笑。   护在车厢边的侍卫以及外面赶车的马夫听到了傅长熹这难得畅快的笑声,心下不由也宽了宽:王爷这些日子忙来忙外,也就只有与甄姑娘在一起时能够这般欢喜,实是难得啊!   便是他们做下人的,听着王爷这样的笑声,也是实在欢喜。   **********   马车一直到了王府才停下。   说来,虽然傅长熹入京后便住王府,不过是偶尔才去西山别院小住,可甄停云与他往来大半年,阴差阳错的,居然还是第一次来他这王府。   也正因如此,甄停云下车时还特意顿住脚,左顾右盼的打量了一番。   傅长熹道:“也没什么好看的。这王府虽建得早,其实我也没正经住过几次,也就这回入京,不好住去宫里,也不好住西山,只得在这住一住。反到是西山别院,那算是父皇早年赏我的,我年少时也喜欢游猎,时常也会去住一住。”   那会儿,孝宗皇帝疼爱幼子,视之为继承人,自然是要留他住在宫里,再不舍得叫他住去外头的。   这肃王府说来也就是个面子工程。傅长熹年少时多是住宫里,或是游猎是在西山别院小住几日,后来去了北疆,自然就住北疆的王府了。正因如此,傅长熹这些日子住着,其实还挺不习惯的……   当然,第一次带未来王妃来王府,傅长熹嘴上这般说,心里还是存着些期待的。   毕竟,等他们以后成婚,在回北疆前,自然也是要住这里的。   到时候,他把这王府交给甄停云打理,想必才算是在京城里有了个真正的“家”吧? 第122章 准备   虽然这肃王府只是傅长熹口中的“没正经住过几次”的面子工程,可实际上整个王府真的很大,足足占了一整条街——由此可以看出孝宗皇帝以及先帝对傅长熹的看重。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入门时微微侧头去看还看踮着脚左顾右盼的小姑娘,眉梢舒展,倒是少见的露出了些笑容,神色也是难得的温和:“上回,我问你要不要提前婚期,你说你还没准备好。我想着这种事不是你自己闷头去想去等,就能能准备好的。”   “所以,”说话间,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跨过门槛,左右侍从皆是跪地行礼,他的语声却仍旧是轻轻淡淡的,“我那时便想带你来王府看看,看看我们成婚后住的地方,你也能有个心理准备。”   傅长熹的话说得恳切,甄停云也难得觉得妥帖,忍不住用小指头在他掌心挠了挠,朝他笑了笑。   见着她这笑容,傅长熹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想了想,便道:“先去外院吧,我带你去看看我平日里时常出入的地方。”   这年头,男女有别,内外有别,府邸略大些的都要分出内院和外院。一般的女子嫁人后最大的工作便是相夫教子,等闲连外院都是不好去的,做丈夫的自然也少有拿公事与妻子说的。   虽然时人也多说“夫妻一体”,要敬重妻子,可这敬重至多只止步于后院。大多数的男人都是不会喜欢叫妻子插手外事,否则便是公私不分了。   甄停云看书时便曾看过一则故事,据说前朝时有位京兆伊,颇有才干,私下里却喜欢为妇人画眉,因此被有司奏了一本,皇帝问起来,京兆伊便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这话说的不错,史书上也说了“上爱其能,弗备责也”,可实际上,那位皇帝此后到底还是没有再重用对方——多半是看不惯这样的。   傅长熹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忌。他既是想要叫甄停云更了解自己,做好心里准备,自然是要从自己最常出入的外院起,叫她看个仔细。反正,以他这般身份,如今也不必顾忌旁人想法。   所以,傅长熹便带着甄停云去了他最常出入的外院书房、议事厅等。   这里是傅长熹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地方,唐贺与谢秋雁这些心腹也是时常出入,便是此时都能看着一些幕僚等。因是机要之地,事关重大,无论是外书房还是议事厅,这些地方前前后后还有许多佩刀侍卫守着。   甄停云因是跟着傅长熹进去的,倒也没有人敢拦她。只是,她只随意看了几眼,便能看见那些仍旧警惕非常的侍卫,训练有素的围在边上,腰间配着长刀,颇有一种见过血腥的悍勇之气。   甄停云颇感压力,对此也确实是不甚在意,匆匆看过后便催傅长熹带自己去内院。也就是此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王府这么大,光靠走好像还真有点走不动。   她实在没有傅长熹这体力,从外院走到内院,哪怕只是走马观花的认个路,她也觉着脚疼。   偏偏,她跟着傅长熹,身后还有一堆的侍卫仆从,实在不好当众出丑,一直走到内院,身后跟着的人少了些,她才伸手去揪傅长熹的袖子,小声道:“……我走不动了。”   傅长熹:“……”   他忽然想起当初他去甄家时,那日出了不少事,甄停云也是如今日这般,顿住步子,仰头看他,小小声的说:“很累,走不动了。”那时候,他心下一软,便背着甄停云在甄家后院里走了半圈,好容易走到了甄老娘的院子里,又被人给赶走了——活似个免费脚力。   所以,甄停云这是故技重施,又想叫他去做免费脚力?   傅长熹沉默片刻,这才徐徐道:“我叫人给你抬软轿。”   其实,甄停云本来就是走的有点累了,有轿子的话当然好。可是,眼见着傅长熹这沉默模样,她反倒有些心痒痒的,得寸进尺的想要求更多的:“不要。”   说话间,她用手揪着傅长熹的袖子,仰头看他,眨巴了下眼睛,一双杏儿眼黑白分明,如同最干净的水晶珠子,光下看去,剔透明净,顾盼间,别有流波。   傅长熹被她那对晶亮的眸子看得心头一软,到底还是拗不过她,只得蹲下身,道:“行了,我背你去正院看看?”   甄停云却没有立刻趴上去,反到是左右看了看。   那些跟在后面的侍卫十分识相,立刻便退后了几步,低着头,不该看的自是不敢多看。   甄停云唇角微扬,这才上了傅长熹的背,轻车熟路的拿手环住他的脖子。她脸颊有些热,为了缓解这难得的不自在,她便转开话题,问道:“以后,我们成婚,是要住正院吗?”   “嗯。”傅长熹背着人,慢慢起身,声调依旧是沉稳且笃定的,“所以我才想带你去看看。”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又道:“那,要是我想接祖母过来小住……?”   “除正院之外,另有四个院子,你若喜欢,倒可以挑一个给你祖母。”傅长熹说得轻松,倒是难得的畅想了一下,“如今这些院子都空着,倘我们以后孩子多了,倒是能一个个的都给安排起来。这王府也算是满了。”   甄停云有点羞,又有点欢喜,还要故作气恼模样,伸手在他肩头掐了一把。   只可惜,傅长熹皮糙肉厚,肩肉结实,便是掐一把那也是不痛不痒的,连声闷哼都没有。   甄停云到底还是欢喜的,掐完了人,又没忍住,悄悄的脸颊贴在傅长熹的肩窝处,像是偷吃到了蜂蜜的小熊,偷摸摸的笑了。   傅长熹听到她的笑声,微微侧过头。   看着她线条秀美的侧颊似也露出梨涡,浮起淡粉色的红晕,他心下一时也有些欢喜。就这样背着这心上的人,低声问道:“所以,你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甄停云把头埋在他肩窝,小声道:“我还没及笄呢。”   说话间,她温热的鼻息如化开冻冰的春风,在他颈上轻轻拂过,微微有些痒。连同那些细软的发丝,都似情丝一般的软且痒。   傅长熹听出了这弦外之音,面上笑容更深,语声更加温柔:“嗯,等你明年及笄。我就叫钦天监给我们算个好日子,早些成婚。”   甄停云恼羞交加,悄悄的又掐了他一把,气鼓鼓的:“谁说及笄后就要算日子了!我都还没结业呢!”   傅长熹却知道她这回是口是心非,因他得偿所愿,心情甚好,哪怕被掐了也不觉疼,反倒觉着心尖上的那块嫩肉被掐了一下,心上痒痒的。 第123章 过完年   比起甄停云与傅长熹此时的浓情蜜意,荣自明和杨琼华这头却堪称是水深火热。   杨琼华往日里与荣自明斗气,左右不过是送只乌龟骂人“缩头乌龟”,或是拳打脚踢几下——反正,就她这身量,说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还真伤不了人……所以,但杨琼华眼看着侍卫砸开结冰的湖面,拎着荣自明丢下去的时候,她一张尚有稚气的小脸都白了,来回看着那两个站着没动的侍卫,下一爱是的道,“你,你们还不把他拉上来?”   如今都快十二月了,荣自明这么被丢下去,就算不淹死,也得冻死啊。   侍卫却道:“不急。”   杨琼华记得都快哭了,她也顾不得立在自己两边的侍卫,红着眼睛把人推开,自己便往湖边去,朝着湖里沉浮着的荣自明伸出手:“你快上来!”   荣自明一时也有些发怔,他冻得脸都有些青白了,眼见着杨琼华朝着自己伸出手来,下意识的便握了上去。   两人的手掌,一个娇小细嫩,一个粗糙宽大,一者温软,一者冷硬。   如同火焰与冰面撞在一起,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那两侍卫面面相觑,原准备着要说出口的话也就给咽了回去:其实,荣世子也是会泅水的,只是他每回受罚就惯爱在人前装可怜讨同情,这会儿方才显得可怜巴巴的。实际上,哪怕他们不动手,荣世子自己就能游上来。只是……   两个侍卫思绪一顿,眼看着杨琼华费力的将荣自明从水里拎起来。   荣自明身上那些裘衣浸透了水,又冷又沉,早叫丢了开去,里面的外衣中衣等也都被浸透了,贴在身上,凉风吹过,浑身一哆嗦,只觉得寒彻入骨。   杨琼华咬了咬牙,干脆便将自己身上那件鹤氅解下来披在身上。   鹤氅上尚有余温,就这样披在荣自明的身上,荣自明只觉得连心也一起暖了起来。只是,如今都十一月了,杨琼华解了鹤氅,自己身上却只剩下件略有些单薄的袄子,婴儿肥的脸颊都被冻得有些发白了。   荣自明连忙便要将鹤氅还给她,嘴里道:“我不碍事的,要不还是还你吧,左右回去就能换衣服了……”   杨琼华见他冻得牙齿打颤还要把鹤氅还回来,心有不忍,嘴上却不客气:“你就省省吧,你身上都湿透了,这鹤氅沾了水,我哪里还能再披。”   荣自明只得停了要解鹤氅的手,又小声道:“谢谢你。”   杨琼华哼哼着替他:“男儿大丈夫,你这样扭扭捏捏的做什么,赶紧起来,回去泡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才是。对了,还得叫人给你备点儿姜汤什么的,要不你这时候泡一回冷水,明儿指不定就要病了……”   眼见着荣自明和杨琼华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言语和谐,被人忘在一边的两个侍卫只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是无理取闹、坏人好事的坏婆婆。   不过,这般闹了一场,荣自明虽是身体康健,到底还是小病了一场。   惠国大长公主为此找了一回傅长熹这个弟弟的麻烦,很是不高兴:“你这可是重色忘亲——自明可是你的亲外甥,哪里能这样折腾?我瞧他病了一场,脸都要瘦了。”   傅长熹却道:“不过才几日,便是瘦了,哪里又能看得出来?”   惠国大长公主被噎了噎,然后才强词夺理的道:“我是他娘,知子莫若母,我说他瘦了就是瘦了。”   傅长熹翻看这公文,微微颔首:“嗯,那就瘦了。”   惠国大长公主一肚子火竟是被他憋灭了一半,最后也只能咬牙道:“你就一点也不心疼自己亲外甥?”   傅长熹叹了口气,心知这公文是看不下去了,只得把公文等合上推到一边,然后转过头,正色与惠国大长公主说道:“皇姐就是心疼太过,这才纵得他这样无法无天。他也不小了,过了年就要十八,再有一二年便要娶妻生子,是个大人了,也是时候该懂事些了……”   这道理,惠国大长公主不是不懂,可她只荣自明一个儿子,到底不舍得叫他吃苦,只能咬着牙道:“我与国公爷只他一个儿子,皇帝也只他一个表兄,难道真能看着他吃亏不成?等他日后与琼华成了亲,杨家就是他的岳家,他岳父还有几个舅兄,总能帮扶着的………就不能叫他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杨家几个儿子,统共也只杨琼华一个闺女,一般人家难免要觉着娶了这么个姑娘回来,光是那如狼似虎、威武雄壮的舅兄们,自家儿子就要吃不消,只怕是没法子对媳妇挺起腰板。可惠国大长公主却知道自家儿子这样的,就得有个得力又强势的岳家。杨家这情况也是正正好,虽然杨大将军当时提了两个严苛条件,可惠国大长公主思来想去,竟还是觉着杨家最是合适,且底下一对小儿女又是彼此有意,索性便快刀斩乱麻的定了下来。   如此,哪怕惠国大长公主与荣国公以后早去了些,荣自明靠着这么个得力外家,还有皇帝表弟照顾,想必也不至于难过——以往,惠国大长公主就是这么想的,可如今却被傅长熹戳破,多少有些心情复杂……   傅长熹却凝目看她,淡淡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姐,靠人不如靠己,自明他日后总还是要靠自己的。”   惠国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听见去了些。   傅长熹又道:“南宫荒僻,皇姐以后还是少去为好。”   惠国大长公主闻言,心头一跳,竟有些不敢与傅长熹的目光对视。过了片刻,她才叹了一口气,坦然道:“到底也是好些年的感情了,我想着她往日里在宫中穿金戴玉,再没有受过苦。如今一人住在南宫,过年也回不了宫,多少也有些可怜………”   傅长熹却是冷冷回了一句:“便是在南宫,她也有宫女太监服侍,依旧是穿金戴玉,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谈可怜?要说可怜,那也是被她欺辱、被她暗害的人。皇姐便有善心,也别放在这等人的身上,免得恶心了自己。”   惠国大长公主又被噎了噎,只好叹气。   傅长熹却是警告她:“郑氏心思叵测,皇姐还是勿要被她欺骗才是。”   惠国大长公主只得点头:“知道了,以后不去了还不成吗?!”   傅长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转开话题:“如今宫中无人住持大局,只得请皇姐帮着搭把手,倒不必十分小心,不出大乱子便是了…………”说着,便与惠国大长公主说了几桩要紧的宫务以及十二月里宫宴的种种安排。   说起这些,惠国大长公主一时也忘了荣自明还有郑太后的事情,反倒仔细的思量起年节时宫里的种种安排。   虽说如今皇帝还小,后宫无人,连太后也不在,可这时候总不能出乱子,还是得把这年也安安稳稳的过了,不能丢了皇家的颜面——惠国大长公主便是皇家之人,自然是十分注重这些。   与此同时,南宫中的郑太后亦是收到了郑家送来的密信。   自来了南宫后,郑太后不得不又换了往日里的华服美饰,盛装珠玉,而是穿了一身素色道袍,头束莲花冠,只有霜雪般的手腕上套着一串殷红如血的珠串,那到还真有几分潜心修道,为国祈福的模样。   郑太后的面容却依旧光艳照人,如牡丹盛时,哪怕是素色道袍也遮不住她那风流旖旎的体态。她是如此的美,唯一的瑕疵大概便是脖子上那还未好全的伤口——那是傅长熹用长剑抵着她的脖颈留下的。   那一剑,令她胆战心惊,令她美玉有瑕,令她从那人间至贵的帝王宫阙到了如今这荒僻少人的南宫。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以至于,郑太后都有些改了兴趣:她曾为那策马而过的少年而一眼误多年;如今被对方拿剑指着脖子,又为那郎心如铁的冷酷模样而觉心痒…………该说,不会愧是傅长熹吗?总是能够令人心动,令人沉醉。   只可惜,郑太后的心动与沉醉也不过是一瞬,当她屏退身边诸人,独自一人靠坐在小榻上,施施然的打开郑家送来的密信,一字字的看下去时,脸色就渐渐的冷了下去。半晌,她才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该死!都是趋炎附势之辈!都该死!”   当她入宫为后时,郑家还有她那父亲待她何等的殷勤小心;当她与父亲里应外合的图谋大权、当她为太后时,这些人怎敢如此轻忽与她?   如今,这些人不仅不敢直接上书让皇帝接自己这嫡母回宫,还劝她在南宫安心祈福,还说什么多留几年全当养望!可笑!荒唐!   郑太后一手便将那密信揉成了团,随手便丢进了香炉里。   眼见着香炉里的纸页被烧成火星,烧成灰烬,郑太后的眼里也闪过一丝狰狞而癫狂的神色。   她咬了咬牙,那张美艳的脸容上竟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安心祈福?在南宫多留几年,休养生息?”喃喃的重复着信上的话,郑太后断然冷笑道,语气森然,“哪里能叫你们就这样如意了?”   这种地方,叫她再待个几年,不如叫她去死!   倘要她死,总得拉上些人才是。   郑太后心里转着各种念头,不知想到什么,眸子微微挑起,眼波流转如春水化开,红唇微扬,露出了一个令人浑身酥软的妩媚笑容。   ………   大约是心中主意定了,郑太后接下来的日子反倒是不折腾了,南宫上下皆是松了口气,可算是过了个好年。连带着宫里也跟着少了许多事,太太平平的过了这个年。   因着甄停云与傅长熹只是定亲,且早便与傅长熹说过了不想出席宫宴——毕竟她眼下还不是王妃,入一趟宫便要被折腾一回,也是怪累的。所以宫里的几回宫宴,甄家上下皆是无缘,倒是过年时得了宫里赐下的几盘子福菜。   这福菜也不知搁了多久,早就冷了,看着也是油腻腻的,还不急明月楼的烤鸭来得诱人。偏偏,这又是皇家赏下来的,到底是个好彩头,甄父做主,拿去供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了。   甄老娘颇觉脸上有光,还道:“咱们家如今可算是兴旺了!”说着,不免又想起早去的甄老爷,难免又添感伤,与甄父道:“可惜你爹没福,竟是没等到这天,连衡哥儿这宝贝孙子都没见着………”   甄父和裴氏难免要在边上陪着说几句喜庆的话,这才逗得甄老娘重又开了颜。   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又拉了甄衡哲起来作诗作词的,听着边上的鞭炮声,竟也是难得的热闹欢庆。   可惜,过了年,老家倒是又来了一封信,是族里叔伯写给甄父的,说的正是甄倚云的事情。   当初,族里得了甄父的信,又收到了京里给甄倚云准备的嫁妆,自然也不敢耽搁,很是仔细的在老家寻了个人家,条件也不错,乃是邻村一个姓金的人家,说的是金家独子,还是个秀才。   这金家虽不算十分富裕,家里却还是有好些田地,上有能吃苦做事的父母,下有能帮扶兄弟的姊妹,金秀才也是个有些才学的,只是因着身体实在弱,家里又只他一个独子,心知这科举之路万分艰难,只怕他这病弱身子要熬死在考场上,考到秀才后就没叫他再考下去,只留在了家里,给些个乡下蒙童启蒙,稍稍赚点儿银子,日子倒还算是清闲。   这样的人家,倘不是因为人家金秀才一心要寻个能够识文断字的媳妇,这仓促之间,甄倚云又是已失了清白的,只怕还真说不上。   偏偏,甄倚云就是不甘愿,她在两家定亲后,居然乘人不备,悄悄逃了去。   族里为此闹了一场,虽恨甄倚云不知好歹,到底也不能放着不管——她一个女子孤零零的在外头,便是手上有钱,怕也过不了日子,指不定碰上个拐子花子什么的就不好了。为此,族里便是再不高兴,也只得捏着鼻子,急忙忙的派了人,分做几路去寻甄倚云。   好在,甄倚云虽有心机、有胆子,到底没有经验。且外面也没有她想象的好,她这般孤身上路,才走到半路便被人摸了银子去。手里没了银子,再走不成,险些连人都要被人拐了去,最后还是叫族里人给找了回来。   只是,出了这么一桩事,金家这亲也是不成了,人家说是不肯要这么不守妇道的媳妇,直接就给退了亲。族里只得接着给她相看,当然,因着这么一出,甄倚云也没法子在年前嫁出去了,只得再拖一年半载的。为此,族里人不得不又写一份信上京来与甄父说一声——甄家这些年,也就出了甄父这么个读书苗子,真就一步登天的做了官老爷,族里人也跟着沾光,只是甄父离乡多年,这感情也难免生疏许多,他们如今为着甄倚云这般上下忙活、费神费力,自然也是盼着甄父能够为此记着他们的情,日后如能帮扶自家子弟一二自然也是好事。   甄父看了信,多少有些叹息:“倒是叫族里费心了。”   裴氏看着信里这些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那娇弱弱的长女竟能作出逃婚之事,不免有些怔怔:“倚云她自小聪慧伶俐,怎么,怎么就成了这样?”先是在慈济寺里设计幼妹,回乡后又不思悔改,竟还胆大包天的想要逃婚……   裴氏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她一手养大,曾经引以为此生骄傲的长女。 第124章 及笄礼上   甄父是男人,在感情方面反倒比裴氏更加果决,看得更开些,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   眼见着裴氏如此伤怀,他倒是叹了口气,温声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虽说她闹了一回,可族里长辈到底都是有见识的,还不至于为着这些与她个小辈计较——到底还有咱们家的面子在呢。”   如今甄家族里也就甄父一个在外做官,自然不敢得罪了甄父,便是甄倚云的事情再头疼麻烦,他们也得咬咬牙的把事情解决了。   比起甄父的冷静自持,裴氏难免又有些担心:“只怕金家这门婚事退了后,倚云更说不着好亲事……”   甄倚云这般情况,谈婚论嫁原就有些麻烦,也就是甄家族里那些叔伯要看甄父面子,这才仔细相看了一回,又碰巧遇着个金秀才,也算是一门合适的婚事了。偏偏甄倚云心不甘情不愿,直接逃了婚,这事一传出去,金家一退婚,只怕要找好人家就更难了。   可,族里又不可能养她一辈子,哪怕碍着甄父的面子要,可若是逼得急了,指不定病急乱投医,胡乱就给甄倚云寻了门亲事——反正,依着甄父的意思,以后怕也是不会再见倚云了。   到时候,吃亏受罪的还是甄倚云自己。   哪怕甄倚云几次三番的叫裴氏失望,可做亲娘的总是没办法就这么放弃自己的女儿,裴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受和担心的。   甄父眸光微动,抬手轻拍了下裴氏的肩膀,温声宽慰:“我们做父母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连嫁妆都已送了过去。以后如何,到底还是要看她自己的,你也别太操心了……”   裴氏一想起甄倚云幼时粉雕玉琢的模样,想起她与自己撒娇时的可怜可爱,一颗心就像是被人握在手掌里揉搓着一般,不禁又犹豫着道:“可……”   “沅君!”甄父打断了裴氏没说出口的话,神色郑重,语声温和而又带着一种冷定,“她有今日,都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若非她心比天高,自己起了歹意,想要设计幼妹,又如何会殃及自身?我们又如何会送她回乡?若不是她自己心有不甘,继续折腾,只怕如今已是金秀才,或许也能过上安稳日子……如今这般,不过都是她自作自受罢了,你也不必再这般惦记了。”   裴氏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甄父又劝:“再过些日子,便是停云的及笄礼了,你做娘的也得上些心才是。别再想那些烦心事了……”   裴氏闻言,神色微动,一双素手绞在一起,如同她此时复杂纠结的心情。   但是,片刻后,她还是在甄父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人总是健忘的,那些烦恼与悲痛总会被人有意无意的忽视,而现实中的种种忙碌也会冲淡了对于过去的怀恋与怅然,裴氏很快便又忙起了甄停云四月里的及笄礼,甚至因为忙碌而忘了自己曾经最为宝爱的长女甄倚云的生辰就在二月。   而甄停云的及笄礼竟也算是京中难得盛事。   毕竟是未来的摄政王妃,摄政王又是几次三番的表达了对于这位未来王妃的看重。尤其是,众人都没想到,这样的事情,摄政王竟也拨空来了,而甄家请的正宾竟然就是惠国大长公主。   有摄政王与惠国大长公主的面子在,多得是京中权贵折腰前来,皆要观礼。   一时间,甄家的门槛险要被这些贵人给踏破了。   甄停云也是收及笄礼收的手软。   杨琼华颇是大手笔,直接给送了一副纯金络头和缀满了珠玉的马鞍,珠光宝气的,不过这颜色确实是极衬马兰头那一身纯黑。另外,杨琼华顺道还给写了个一张小条子,连同及笄礼一起送上。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句:“金络头衔光未灭,玉花衫色瘦来燋”。   杜青青送了一个宝石盆栽,上有红宝嵌出来的红梅,光华熠熠,几可乱真。   就连吴悦这样与她早前有了矛盾的,甚至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会儿也不得不在家人的催促下给她送了个自己绣的屏风,权当是粉饰太平。   …………   这大大小小的礼,甄家险些便要装不下了。   裴氏也跟着看了一回,不免又叹:“多是好东西,你好好收着吧。也许以后出嫁还能捎带些个。”她虽有些势利,看着这些也十分眼热,可还不至于目光短浅到贪这些,不过是感慨   而傅长熹早前送来的那一支碧玺芙蓉花簪则是压倒一众及笄礼的存在,便是惠国大长公主做正宾的接了来,替她簪在头上,难免也要笑一声:“难得他有这样的心思,我这做姐姐的瞧着都要眼酸了。”   顿了顿,惠国大长公主垂下眼,深深的看了甄停云一眼,低声道:“只盼你莫辜负了他这般的好心思。”   甄停云心下一动,不觉点头,神色郑重。   这样小的姑娘,虽已及笄,身量却仍旧是纤弱的,略显单薄,站在那里,衣裙翩翩,竟有几分袅袅婷婷之态。但她仰起头是,盈盈一张巴掌脸,肌肤雪白,杏眸明亮,灵秀的脸容上还有几分的稚气,偏又神色郑重,凝目看人时尤其的认真恳切。   惠国大长公主瞧着,不由也是十分欢喜,伸手在她鬓角揉了揉,叹气:“哎呀,我每回瞧着你,都只恨自己只生了荣自明这么个儿子,竟是少个闺女……”说着说着倒是一笑,“不成想,我没这样好的女儿运,倒有点儿弟媳运呢。”   甄停云不由也被惠国大长公主逗得一乐,抿着唇笑了。   惠国大长公主戳了戳她的梨涡,觉得手上碰着的肌肤软且滑,小姑娘整个儿都是娇软软的——怎么就叫自己那混账弟弟给啃了这么根嫩草呢?!   惠国大长公主到底是做正宾的,身份又这般尊贵,到底没有与甄停云多说的时间,略交代了几句便转回前厅去了。   反到是傅长熹,他一贯不耐烦这样的场面,今儿也是为着甄停云方才忍耐了些。眼见着礼成了,他便问了甄停云的位置,依着他对甄家院子的了解,一个人寻了过来。   甄停云还在房里,发上还簪了他送的碧玺芙蓉花簪,又见着他这时候过来,不知怎的竟又生出几分羞、几分怯来,颊上越发滚热。偏她还是强撑着面子,脸蛋微粉,气鼓鼓的瞪人:“你不留在前厅,过来做什么?”   傅长熹听出她话里的羞怯,不觉也是一笑。他从门边进来,步履不疾不徐,嘴里应道:“当然是来瞧瞧你啊。”   甄停云咬着唇,眼睫微扬,只睁大杏眸看他。   他们两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一时间倒是将对方眼里的神色看得分明。   傅长熹的眼里似也含着融融的笑意。   但他抬步朝着人走来时,甄停云只觉得那一步步仿佛是走在人的心上,踩在心尖的嫩肉上,叫人一颗心不知不觉便软了下来。   连同他的声音,也如心跳一般,那样的温柔又急促,仿佛是从心口最深处传来的声音——   “有件事,我想了好久好久,好容易等到你及笄,总算是能如愿了…………”   说话间,他走了上来,挨着她坐在了临窗的榻边。   甄停云也意识到了什么,细白的手指尖攥着铺在榻上的褥子,指尖泛白,紧的仿佛要嵌在上面。   傅长熹似也有些紧张,他呆坐着,沉默片刻,然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捧住了她发烫的脸颊。   然后,他微微低了头。   甄停云只觉得心口的心跳急促的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她喉中隐隐有些干涩,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傅长熹那张越来越近的脸。   那张英俊到不可思议的脸,像是正对着她的刀刃,有着一种令人恐惧而又不敢拒绝的俊美与诱惑。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的可以看见他的眼睫。   他的眼睫又黑又长,垂下来时仿佛是小小的扇子,在眼睑处落下淡灰色的阴影,而他的唇则是薄如刀削,抿着的时候唇线尤显冷硬,好似两片薄薄的刀片。   都说薄唇的人最是薄情。   可是,傅长熹的眼睛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意,他线条冷硬的薄唇也仿佛染了一层淡粉色,似是甜蜜无比。   就在这一刻,两人的鼻尖摩挲着碰到一处,即将要品味那一丝甜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匆急的声音——   “殿下,宫中急报!” 第125章 恋恋犹不舍   傅长熹正用手捧着甄停云的脸,她微尖的下巴就像是初初露角的小荷,戳在他的掌中,而指腹触及的皆是柔滑雪嫩的肌肤。   如云团,又似丝缎,轻软丝滑,只碰着一点点,那细细的火苗便能顺着他的指腹一路的攀至全身,他整个人都被那火烤的有些晕沉了,只能看见眼前的姑娘。   在这样难熬的晕沉中,他缓缓的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尖摩挲着对方挺秀的琼鼻,紧张的几乎要冒汗了。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轻轻呼吸时,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时那细微的热量。   他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来了:只差一点,他就能碰到那蓓蕾般娇嫩的唇瓣。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窗外那煞风景的叫声。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自欺欺人的当了一回聋子,仿佛这样就能将心上仅剩下的理智和冷静,连同那煞风景的话一起丢出去。   有那么一刻,情潮在心头翻涌着,他闭上眼,只想顺着自己心头的渴望,顺着那一点的本能,低头去吻。   无论如何,总也要先尝了那蓓蕾的花香与花蜜。   哪怕为此误了其余什么事,也是不要紧的。   只是,甄停云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她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已是羞得涨红了脸,当即便撇开头,匆忙的将傅长熹推开了,嘴上连忙提醒对方:“有人叫你!”   适才那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的温柔缱绻以及旖旎柔情,似乎也都被这么一推给推得烟消云散了。   傅长熹难得的有些恼,眉心微蹙的看着甄停云。   甄停云脸上犹有一抹红霞,眼眸却像是水洗过一般的乌黑湿润,只茫然的与他对视。   过了片刻,傅长熹伸出手,直接把人抱到了怀里,使劲的揉了揉,不甚乐意的道:“不管他!”   他语声听上去仍旧是清泉般的泠泠,无端的又带了一丝孩子般的赌气意味,实是难得。   甄停云忽然觉得这样发脾气的他竟有些好可爱,偎在对方怀里,抿着唇,悄悄的笑了笑。   可她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还是有些薄的,如今才只订了亲,无人还好,若是当着人再与傅长熹这般扭扭捏捏的,到底还是有些过不去。   所以,甄停云偎在他怀里笑过了,又嗅了嗅,闻着那淡淡的龙涎香味,很快便压在了心口躁动的心跳,到底还是坐正了身体,催他:“这时候过来,肯定是有正事。你还是先去问一问吧?”   傅长熹虽然也常转些儿“美色误国”的念头,可他到底不是这样的人。适才不过是情浓时被人打搅,好事未成的一时气恼,这一阵儿的恼意过了后便冷静了下来。此时又有甄停云这样体贴的给台阶,他便也恢复了镇定,微一颔首:“嗯。”   话声未落,他便已稍稍松开了抱着甄停云的手臂,眼见着小姑娘发髻散乱,脸颊霞红,心下软软的,不免又是手软,抬手给人理了理那有些乱了的发髻,扶了扶髻角那支碧玺芙蓉花簪。   花簪在发间颤了颤,花叶以及停在芙蓉花上的那只翡翠蝴蝶也跟着颤了颤,碧玺雕出的芙蓉花和翡翠细片雕琢的花叶在鸦黑的发间闪闪发亮,那一抹翠色似极了春日里掠过湖面的一缕春……光,灵动至极。   傅长熹不觉凝目,多看了几眼,情不自禁的道:“这簪子,你带着真好看………”   听他这样说,甄停云心下亦是十分欢喜,好似饮了蜜水一般。只是这欢喜里又有些羞,她不觉便低了头,正欲应声,窗外便又传来一声咳嗽——   “殿下,宫里……”   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傅长熹已是冷了脸,眼疾手快的抬手把窗户合上了。   甄停云被逗得一乐,扑哧笑出声来,那点儿含羞带怯的心思也都散了,再没多说,只推他起来;“好了,都说要出去了,你还这样拖拖拉拉,怪不得人家等不了!”   傅长熹也是少有这般拖泥带水、儿女情长的时候,脸上一烫,只面色依旧,反瞪了她一眼:“还不都是你害的?”   甄停云脸颊微鼓,雪颊微粉,哼哼了两声:“谁害你了?”   傅长熹神色不动,反问她:“‘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你说,该怪风呢,还是怪那一池水?”   大约是傅长熹那望来的目光别有深意,又或者是他那认真凝视着人的面容实在是英俊得令人心动。   甄停云一时语塞,干脆快刀斩乱麻,直接赶人:“哪来那么多的歪理?你还想叫窗外的人等多久!”   然后,甄停云义正言辞,一句话也不啰嗦,直接把一腔情肠的傅长熹给扫地出门了。   就这样被人赶了出门,傅长熹颇觉丢脸,待转过头,对着等在外头的谢秋雁时,他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尤其是,想起谢秋雁这毫无眼色的两次出声,坏了他心心念念这些天的好事,傅长熹原就冷峻的脸上,神色更冷了几分。   这样的冷淡,好似敲一敲,那张脸上就能簌簌的落下冰屑。   傅长熹冷睨了谢秋雁一眼,言简意赅的道:“你最好是真有事。”   谢秋雁:“……”   瞧着自家王爷这张冷脸,谢秋雁心下也很是气苦:唐贺那狗才——好事跑得贼快,遇到这种打搅人家好事的时候,直接就没影了!真是拈轻怕重的狗才!半点义气都没有!   虽如此,大事要紧,谢秋雁心里嘀咕了几句,面上实是不敢耽搁。既傅长熹问了,他自然是立刻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傅长熹闻了这消息,脸色果是变了变。他沉吟片刻,方才冷声问道:“下手的人抓到了?”   “是。”谢秋雁低垂着头,语声压得极轻,轻的只有两人能够听见,“是陛下的乳母,高嬷嬷。”   这个答案,实在是有些令人吃惊,傅长熹不觉挑了挑眉,随即冷笑:“这枚棋子,倒是埋的深。”   先帝只一个独子,自然是爱若心肝,才出生便去母留子,记到了皇后名下,只是服侍皇子的乳母等却都是先帝挑的——倒不是不信任郑氏这个爱妻,只是为人君者多疑,难免要多加几重保障。所以,这高嬷嬷便是先帝给安排的人。   傅长熹将皇帝身边那些人都排查了一遍,剔掉了里头郑家的人,原还以为这高嬷嬷毕竟是先帝给留的,虽年迈倒也可堪一用。谁知…………竟也是郑氏早便埋下的棋子。   “真是其心可诛!”傅长熹冷笑了一声,抬手一拂袖,“回宫吧。”   傅长熹抬步欲走,忽而又顿住步子,反到是折了回去,伸手去敲那扇自己关了的纱窗。   砰,砰,砰。   敲了三下,屋内的人气鼓鼓的开了窗,问道:“7有事?”   傅长熹见她髻角另有几缕乌发垂落,有心想要替她捋到耳后,偏又顾着还有谢秋雁在,生怕太唐突了反倒惹她生气。所以,傅长熹犹豫了下,只是道:“宫里有事,我得先走了。”   回答他的只是带着鼻音的哼哼声,然后是那骤然关上的窗户。   傅长熹:“……”   谢秋雁:“……”   虽然知道自己怀了王爷好事,回头多半是要挨罚;虽然知道眼下宫中事急,不容耽搁;虽然知道国事要紧,事态紧急……可是,眼见着自家王爷吃了个闭门羹,他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小欢喜和小雀跃,颇觉开了一回眼界。   唉,王爷他居然也有今日!   果真是天理循环啊!   *********   甄停云关窗赶走了傅长熹,犹自坐在榻上生气。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生什么气,就是觉得很不高兴,大约是被情绪牵动,就连小腹都开始隐隐有些抽痛。甄停云又气又疼的,还有点委屈,一个人在临窗的小榻上坐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去寻自家祖母求安慰。   结果,她才起身便吃了一惊:那张小榻不知何时,竟是染了些许的血迹。   甄停云吓了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她,她这是来癸水了。   癸水这事,甄停云是早就知道的。   书上说: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而许多人家的姑娘,十二三岁差不多就来了,这也表示这姑娘已经可以出嫁了。因着甄停云此前癸水迟迟不来,甄老娘做祖母的就十分担忧。只是后来赶着入京,入京后又忙着考女学,读书学习,倒也顾不得许多。   没想到,她这癸水居然是这会儿来了。   有了这么一遭,甄停云心里那点儿因着傅长熹生出的无名火不觉便消了些,反倒更添几分古怪……所以,她这是真的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可以嫁娶了?   甄停云心中不觉生出许多复杂而又茫然的思绪,呆呆的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推门出去,忍着羞叫了凭栏和秋思上来,指着那沾了血迹的小榻,与她们道:“我来癸水了,你们替我处理一下吧。”   凭栏和秋思也是再没想到,皆是“呀”了一声,随即又惊又喜,忙道:“姑娘可算是来了——这月事带,我们是早就备好了的,想着姑娘这几年也该来了……”   凭栏急忙忙的去收拾了那沾了血迹的小榻,秋思则是扶着甄停云往里间去,果是从柜子里取出来她们“早就备好了”的月事带。   秋思细致,还额外道:“姑娘这是第一次,想来还不知要如何用。我替姑娘换身衣服,顺便将这换上吧?”   甄停云羞的脸都红了,哪里还要她来帮,只粗略的问了几声,便把人赶了出去,自己将那弄脏了的裙子换下,又将秋思取给她的月事带系上。   等一切收拾妥当了,甄停云方才从里屋出来。   结果,凭栏那脚快、嘴更快的,此时已是将事情禀与了甄老娘与裴氏。甄停云才出屋子,便撞见了亲娘和亲祖母。   这两人脸上皆是不加掩饰的欢喜,连声道:“这可好,总算是来了……”   “我原也正想这事,你这要是及笄还不来,那可就真得请大夫过来瞧瞧了。”甄老娘握着孙女的手,笑得如同一朵菊花,“可见咱们停姐儿是有福气的,想什么,来什么,都这样的及时!”   裴氏难得点头赞同了甄老娘的话:“母亲说的有道理。”   甄停云被亲娘和亲祖母拉着,又回了屋里,没多久还被灌了一盅的热鸡汤——说是滋补用的。   此时此刻,她想起傅长熹,竟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幸好,傅长熹提前走了,要不叫他发现这事,自己该多丢脸啊。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好气哦,走太早了! 第126章 今日前罪并算   比起甄停云的羞赧与庆幸,傅长熹此时却是满腔怒火,但他还是强压着这满腔的怒火,先去了乾元宫。   安太医正在殿中为小皇帝看脉,听说摄政王来了,赶忙起身出来与摄政王行礼,连声请罪,满脸的忐忑和惶恐。   傅长熹却只微一颔首,免了他的礼,他压着心头的火,面容依旧冷淡,言语却是犀利犹如刀剑:“我当初是怎么与你说的?我让你和宋渊随侍陛下左右,是为了叫你们一里一外,护卫陛下安慰。而不是为了听你跪在地上,啰啰嗦嗦的与我请罪!”   此言一出,安太医再站不住,立时便又跪了下去。   垂眸看着他花白的发顶,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压下了那越烧越旺的气火,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安太医犹豫了下,只得跪在地上,和盘托出:“高嬷嬷暗中将陛下每日要用的汤药调换了,她换的那药,其中几味药药性寒凉,寻常人用了约莫会着凉小病一场,可陛下那身子……唉……”   他费神费力、百般斟酌出来的汤药没进皇帝的肚子,反倒被高嬷嬷换了一副害人的药。若是寻常人,病一场也就罢了,落在他们这位皇帝身上,那可真真是要人命的……   想到皇帝的病情,安太医也顾不得可怜小皇帝,心下越发惶恐,连连叩首告罪:“是臣失察,还求殿下恕罪,臣……”   “行了!”傅长熹不耐的叫住了他,语声冷定,“起来,滚出去。还有,叫人把那高嬷嬷给带上来。”   不一时,那高嬷嬷便被人拖了上来。   高嬷嬷乃是皇帝乳母,一手把皇帝带大了,往日里在乾元宫中也是很有几分体面。可如今,她被人拖到殿上,衣裙凌乱,披头散发,素日里保养得益,妆容精致的脸上已是布满了遮也遮不住的皱纹。   她被拖上来时原已是神色萎靡,此时见了傅长熹却时眼前一亮,仿佛是突然间有了精神,匆忙的膝行上前,一面摇头,一面为自己辩解,声音尖利而高昂:“王爷,求王爷明鉴!我真的没有谋害陛下……当年,宋氏才生下孩子就死了,他只一点点大,是我用奶水将他养大,一点点的将他拉拔长大,这些年来视他如亲子,爱他护他,从来不敢有半点疏忽………我爱护他还来不及,如何又会害他?”   说到最后,高嬷嬷几乎都有些癫狂了,一张脸涨得赤红,使劲的抓着傅长熹的袍角,那声音像是一柄自心头挤出来的了刀刃,每一个字似都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喃喃着道:“王爷,王爷您信我!我哪怕自己死了,也不会害陛下的。”   甚至不必旁人逼问,高嬷嬷自己便自己将事情给说了:“是太后,她说只是叫陛下生个小病,不会有事的。我叫人看了药方,也试过了,真就只是小病一场陛下,他怎么会有事呢………”   “怎么会有事呢?”说到最后,高嬷嬷似乎再也承受不住傅长熹的沉默与她自己琢磨到真相,她仰头看着傅长熹,满面茫然,痛哭出声。   事实上,郑太后也确实是没想要害人性命——她虽是觉着待在南宫里熬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可到底还是不忍心去死,这才转了个弯儿动用了高嬷嬷这颗暗子,逼人给小皇帝下药。若是害人性命的药,只怕高嬷嬷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肯动手的,可这只是让人小病的药,高嬷嬷又有把柄在郑太后手里,自然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依了。   在郑太后想来:只要小皇帝病了,她就能借此大作文章,说小皇帝的病是因为内宫无人打理,少人照料,还需请她这个太后嫡母回去住持大局;又或者借此令群臣疑心摄政王,怀疑摄政王这是想要赶走太后,谋害皇帝……   不得不说,郑太后的谋算却也有几分道理,想得也算周全。可惜,因为傅长熹封了安太医的口,郑太后也不知道小皇帝的病情,自然也没想到的是小皇帝的病情早已超出她和高嬷嬷的意料,只那么一点点的药,就能害了小皇帝半条命。   ………   这一连串的事情,真是糟心又麻烦!   傅长熹既气且累,嫌恶的看着跪在地上痛哭不已的女人,抬起手将自己的袍角从这人手里一点点的揪出来,令人将她拖下去。然后,他又入殿安抚了一回小皇帝,一直等到小皇帝喝过药睡着了,他才把安太医给叫了上来,直截了当的道:“还有多久?”   安太医被问得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摄政王这是再问什么。他忙收敛起脸上神色,低着头,轻声回道:“年底,至多只能拖到年底。”   傅长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原本那些打算全都被这意外搅得一团乱。   当此之际,时间紧急,也没必要再看那些宗室子弟了,只能是傅年嘉了。   只是,既然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也已经订了傅年嘉这个,其余的人和事也该处理处理了……   傅长熹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唤了人进来:“去把郑次辅叫过来。”   这个时候,郑次辅便是入了宫也是一头雾水,在他想来:今天是甄家那位姑娘的及笄礼,依着摄政王待人的用心,这时候应该还在甄家才对,怎么就忽然把自己唤入宫里了?若是议事,也该把首辅还有裴阁老这些人一起叫上来才是………   郑次辅就是这样满心忐忑的入了宫。   傅长熹却是懒得与他掰扯那些前事,直接便令人带他去见高嬷嬷还有安太医。   郑次辅亦是个聪明人,见了高嬷嬷,听过安太医有关皇帝病情的表述后,他的一颗心已经彻底的沉了下去,仿佛是沉入了泥沼中,不断的往下沉,越是挣扎就越是往下沉。   待得他重又回了内殿,重又见到端坐在位置上的摄政王时,郑次辅满脸灰败,跪伏于地,就仿佛被打断了脊骨的野狗,再直不起身体。他有满腹的话想要说,有无数说辞能够辩解,可当他张开嘴的时候却觉喉中喑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挤出声音,苦涩道:“事到如今,若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此事,只怕殿下也不会信……”   “我信。”傅长熹断然道。   闻言,郑次辅先是一惊,随即,他那张灰败的脸上似乎被什么点亮了。他简直是受宠若惊,不禁道:“王爷,臣……”   “你若知道,这事也不至于做的这样蠢。”傅长熹没有理会仍旧跪在地上的郑次辅,只平静道,“蠢且毒,这种事大概真就只有你那个女儿能够想得出来。”   郑次辅的嘴唇动了动,一时竟是应不出声。   傅长熹则是冷声往下说道:“只是,你不知道又如何?弑君谋反,这是要诛九族的——你知不知道,都在郑氏的九族里。”   傅长熹的语气就像是腊月里的冰雪,冷,淡,毫无感情。   郑次辅只觉得自己胸腔里也被塞了慢慢的冰雪,冷彻肺腑,浑身都要冷得哆嗦起来。但他还是勉力跪直了身体,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的道:“王爷,臣与郑家其余人,此前皆是不知此事。还求王爷开恩,莫要殃及无辜,臣甘愿以死谢罪……”   比起郑太后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恶毒愚蠢,郑次辅是个合格的郑家宗主,他是个把家族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也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他当初才会教训郑太后“真要有那么一日,这满朝大臣,至少有一大半最后还是要跪地称臣,谢主隆恩的。也许,我们郑家也得丢开那些旧怨,跟着跪地称臣。”——在他看来,他与傅长熹那终究只是政治上的斗争,真要是败了,他这首恶自然是认罪伏诛,但这也不妨碍郑家其余人效忠新主……   然而,这勉力维持的平衡,到底还是叫他那个愚蠢的女儿毁了——弑君谋反乃是诛九族的大罪,真要是落实了,郑家一个都逃不了。   此时此刻,郑次辅一想起这些便觉五内俱焚,恨不能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求饶讨命,恨不能剖心挖肺的表忠心,恨不能亲手掐死了自己那女儿……只求摄政王开恩才好。   傅长熹深深的看了郑次辅一眼。   郑次辅只觉得这一眼毫无感情,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而傅长熹紧接着的一句话就是:“这是第三次……”   “当初,你们郑家主张议和,提议和亲,我当时就想把你们郑家人全杀干净了。可我心里也知道:做决定的终究是孝宗皇帝,当初的郑首辅未必不是揣摩上心方才提出那样的决断。所以,我放了你们一回。”   “再之后,先帝驾崩,托以江山幼子,我不得不上京。途中又是你们郑家派人刺杀。按理,我也该以牙还牙,可我想着道不同不相为谋,毕竟只是政见之争,且我入京之后你们也算安分,为着朝政大局,我并未出手,又放了你们一回。”   “现在是第三次。”   “郑次辅,我的耐心已经没了。你总得做点什么来挣你郑家一家子的命吧?”   郑次辅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叩首,行了一大礼:“殿下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敢不从命。”   傅长熹看着他,蹙了蹙眉,还是道:“三件事。”   “第一,既郑氏做出此事,那就断不能再留她下来——我会叫人备药,你送去南宫,送她去见先帝。”   让郑次辅这个亲爹去送药,哪怕郑太后之后死了,外人自然也不会疑心她这死另有原由。   这事,郑次辅应得干脆,没有一丝犹豫:“家门不幸,出此孽女,多谢殿下容臣将功赎罪。”   傅长熹接着道:“第二,我要你们郑家党羽的名单,宫内与宫外,都要。”   这样的名单几乎可以算是郑家最后的依仗,若是交了出去,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只怕就是生死由人了。若换了旁的人,郑次辅是断不会应的,可这毕竟是摄政王,哪怕郑次辅也不得不佩服他坚若磐石的毅力以及一言九鼎的心念——当初,他与孝宗皇帝发誓不要皇位,便是如今皇位近在咫尺,他也不要。这样的人,一诺千金,自然是最能相信的。   所以,哪怕他要的是郑家最后的依仗和家底,郑次辅还是咬牙应了:“臣回去后立刻就叫人送来给殿下……”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些没有记在单子上的,臣会默出来。”   似高嬷嬷这样的暗子,一般就是不落于纸,只记在心上的。   郑次辅这样说,自然是更能表明自己的诚意。   傅长熹点点头,不疾不徐的道:“第三,我要你的命。” 第127章 父女相对默无情   这第三件事,哪怕傅长熹不说,郑次辅也是早有预料——出了这种事,只死一个郑太后是不够的,他这个郑家宗主到底还是要站出来偿命。   想到郑家这些年来树敌无数,眼下还要将朋党暗子的名单交给摄政王,可算是一点底牌都没了。如今还有自己和郑太后镇着,待自己和郑太后去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只怕郑家族里日后少不得要遭罪,还不知能不能熬不过去………   当然,这也比族诛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有命,总能熬过来的……当年的郑家还不如今日,老祖宗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郑次辅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当傅长熹令人端了那壶特为郑太后准备的毒酒出来时,郑次辅还是忍不住的想起女儿做的这种种蠢事,真是恨不能早早掐死了她才好!若非她这般愚蠢恶毒,屡屡自作聪明,自毁长城,自寻死路,郑家何至于此?他又何至于要跟着赔命——也真真是可笑了,人家生了女儿是享女儿福的,偏他这样倒霉,生了个讨债般的女儿,连这一条老命都得赔了去!   一念及此,郑次辅竟是比其余人更恨郑太后。   待得到了南宫,郑次辅对着这个女儿更是没有一丝好脸色。   郑太后被关在南宫,自然不知宫中情况,哪怕她素日里多有几分小机灵,此时见着自己父亲沉着脸入门,不由也是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父亲怎么来了?”   旋即,她便想到今日就是那甄家女的及笄礼,那张美艳的脸容冷沉了下去,唇角微扬,似讥似讽的道:“我知父亲最看重的便是家族延续,早便不将我这困守南宫的太后放在眼里。既如此,这般好日子更该去甄家献一献殷勤,好讨摄政王的欢心才是。何必非要贵足踏贱地,过来瞧我笑话?”   郑次辅原就是满腔的气火与怨恨,眼见着郑太后还在这里嘲讽讥诮,更觉脑中那火再压不住。他想着身后太监端着的那壶毒酒,索性也不再压着火气了,直接冷笑道:“你以为我乐意过来瞧你笑话?”   郑太后闻言微怔,脸上神色也都跟着僵住了。   她是再没想过郑次辅竟然会这样说,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不该是这样的啊!   有个词叫“恃宠而骄”,郑太后这般的冷言讥嘲,就是笃定了郑次辅不会在此时与她翻脸——无论是从父女感情论,还是从她这太后身份论……郑家,郑家不正等着自己这个太后翻身吗?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郑太后心中闪过些许惊慌,强作镇定的看着郑次辅,到底还是垂下了眼,眼睫低垂着,声调跟着软了下去:“我与父亲也是许久未见了,不过是南宫荒僻,我心情烦闷,这才抱怨了几句。父亲怎的这般态度,实是叫女儿伤心………”   若是换在往时,郑太后这般低眉垂眼,温声细语,郑次辅许是会有些心软。   可是今日……   郑次辅实在是没心情与这个女儿多说,索性便与她直言了:“你自作聪明做那些事时,何曾在意过我的态度?既如此,再说这些也无意义。”说着,郑次辅看也不看郑太后,转身从太监端着的托盘里提起酒壶,亲自倒了杯酒递过去,漠然道,“这是摄政王令人送来的酒,你还是赶紧喝了吧——就当是我做爹的送你最后一层。”   郑太后闻言不由悚然,随即转目去看郑次辅端着的酒杯,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不,我不喝!”   她退得又慌又急,步履匆忙间甚至差点被自己身上那件拖曳及地的道袍绊倒。   这种时候,她已经隐隐反应过来——是鸩酒!郑次辅这是替摄政王,来给自己这个女儿送鸩酒的!   想到这里,郑太后那张美艳的脸容似也有片刻的狰狞,她看着郑次辅的目光也含了一丝怨毒与不可置信:“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是你的亲女儿,你竟也下得了手?”   郑次辅神色依旧漠然,甚至已经有些不耐:“皇帝生来便养在你膝下,算是你的儿子,你不也是一般说动手就动手?”   郑太后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看样子,自己吩咐高嬷嬷的事情被发现了,怪不得摄政王会令郑次辅送毒酒过来。   若是寻常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被抓了个正着,亲生父亲端着毒酒要送她往生,只怕也该心灰意冷,认命认罪了。   偏偏,郑太后却依旧不死心,她还盼着能够说动郑次辅这个亲爹,死中求生。   “我没想害他,我只是想叫他病一场!到时候,我就能回宫——到时候,我们郑家也能恢复以往荣光。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她转目去看郑次辅,含泪辩解,“若非你们不愿为我出头,我又何必要自己动手?爹爹,女儿真就只是一时糊涂,您难道真忍心逼女儿去死吗?”   郑次辅:“自然忍心。”   郑太后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郑次辅却已放弃将酒杯递给她,反到是递给了边上的太监,示意他们上前擒拿住郑太后,把这酒灌下去。与此同时,郑次辅的声音依旧是冷定的,理智的,毫无一丝的动容:“你能为了自己,不顾多年母子之情,让高嬷嬷给皇帝下药;你能为了自己早日出南宫,不顾我的屡次劝说,瞒着所有人动手,堪称是胆大包天,自私自利。你做女儿的如此,我做父亲的自然也是如此。”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多说。是我与你母亲生了你,是郑家宗族养大了你,你也是时候将这条命还给我,还给郑家了。”   郑太后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这是被亲生父亲给弃卒保车了,她呆愣在原地,几乎忘了挣扎——她自幼养在深闺,之后又入宫为后,养尊处优,予取予求,从来只有她三言两语取人性命,只有她将人视作棋子货物随意丢弃舍下。从未想到有一日,她竟也会落到这一步,生死由人,被人舍弃。   而此时,两个太监已走到近前,直接钳制住了郑太后的肩膀,另有一人端着酒杯递到了她的唇边。   郑太后反应过来,拼命挣扎,脸容狰狞,言语就如同淬了毒的细针一般,专往疼处扎:“你,你算什么父亲?!当初我正位中宫时,你待我何其殷勤?如何敢这般待我?你,你们郑家人,一个个的就像是叮在我身上的吸血虫,不知靠着我得了多少好处去,如今竟还要拿我的性命去与摄政王献媚?!你们这些混账!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一定要……咳咳……”   话声未落,那鸩酒已被灌入了她的嘴里。   郑太后挣扎不得,被那鸩酒一呛,不禁咳嗽起来,颊边浮起两团晕色。   郑次辅就站在一边,盯着郑太后咽下鸩酒,盯着她脸色渐渐青白,慢慢的咽了气,最后才微微阖眼,抬步走出了内殿。   殿外空气清新,似还带着四月里的鸟语与花香,郑次辅僵冷的脸色稍稍好了些,这才转身去问边上的人:“摄政王可有吩咐,何时放出消息?”   边上的太监乃是傅长熹的心腹,来时便已得了吩咐,此时自然也没要瞒着郑次辅,直接道:“殿下说,南宫偏僻,太后虔心礼佛,不见外客,想必瞒上几个月因是无碍的。此时此刻,要紧的是一个稳字,不能再出乱子了。”   阳光照在身上,郑次辅却只觉得寒凉,不由道:“再过日子,天气就热了,只怕……”   太监垂着头,面上似乎带着笑又仿佛没有,只是慢条斯理的应道:“太后居处,冰自然是管够的。”   郑次辅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人已经死了,他也的确是舍弃了这个女儿选了家族,何必再计较这些?眼下重要的是回去将名单以及人名默写出来交给摄政王,然后趁着这段时间安排一下家里的后路。   想起家族,想起家里那些无辜的家人,郑次辅对女儿的那点儿怜悯与可怜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傅长熹已从宫中出来,他直接去了甄家,见了甄停云。   此时的他已没有了适才两人亲近时的满腹绮思,心情更是复杂。   他微微阖眼,然后睁开,认真的看着甄停云,心下有些欢喜又不禁生出些许的酸楚,许久方才开口:“停云,我们把婚期提前吧?我已问过钦天监,六月就有极好的日子………” 第128章 大雁成双礼到   傅长熹这话说得直截了当,若是换做往日,甄停云肯定就要恼羞成怒。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甄停云亦是发现了傅长熹神态上的些微反常——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傅长熹整日里冷着一张脸,冷沉沉的,堪称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甄停云却知道,他每当看到自己的时候,眉头都是舒展的,眼睛里含着笑,那是从心里到脸上的欢喜。   而这一次,他嘴里说着婚期提前的话,眉头却是紧锁着,眼里也没了笑。   见状,甄停云倒是没了发脾气的心情,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握住傅长熹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掌,温声道:“是,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傅长熹微微垂头,看着她。   甄停云却伸出另一只手,抬手去抚他眉心的折痕,眉目弯弯,语声清脆:“你看,你都皱起眉头了。”   小姑娘的指腹柔滑温软,按在他额头的时候就像是柔软的烙铁印在上面,眉心的折痕不觉便松了开。   随即,他脸上隐隐的也有些发烫,神色倒是缓了缓:“是有点急事……”   顿了顿,他伸手将面前的小姑娘揽入怀里,语声低沉的接着道:“年底前,我们必须要完婚,否则这日子就又要往下拖了。停云,我知道六月确实是有些急了,但我也确实不想等了。我……”   “好啊。”没等傅长熹把话说完,甄停云已是干脆利落的应了下来,“那就六月吧。”   这一回,轮到傅长熹讶异了,重又垂眸去看甄停云。   他从宫里出来时,原就是又烦又累,满腹的心事:为什么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蠢人,蠢到令人你难以置信,每回都要做些蠢事,总是打乱他的计划?   只是,哪怕心情如此恶劣,他还是压着火,先去了钦天监处,问了到年底之前的几个吉日,然后挑了个最近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要是再拖,太后和皇帝的国丧就能把人拖死。更何况,皇权更替这种事,哪怕尽量平稳,终究还是很容易出事的,就怕自己到时候分身乏术,所以肯定还是要把自家小姑娘先拉到王府护着才是。   所以,他挑好了日子,直接来了甄家,说了提前婚期的事情,原以为会被甄停云抱怨反驳却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应得这样干脆。   傅长熹实在是不能不讶异。   甄停云却是偎在他怀里,气鼓鼓的戳他胸膛:“都怪你!我肯定是我们女学里成婚最早的!”居然比杨琼华还早!   傅长熹的惊讶如同腊月里的冻冰,一点点的被甄停云的语声融化了。他的面色也跟着柔和了一些,为垂头,用下颔抵着甄停云的发顶,语声低沉而有力,仿佛是胸腔震动而出的声音:“那肯定也是嫁的最好的。”   甄停云又羞又恼,悄悄的踢了他一脚。   没想到,人还没踢到,甄停云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   双脚离地,甄停云忙抓紧了傅长熹的手臂,“呀”了一声。   傅长熹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的笑容,看着女孩睁大的杏眸,含笑道:“既然你答应了,迟些儿,我就叫人给你送聘礼来。”   甄停云抓着他铁铸一般的手臂,脚尖够不着地,终究还是有些慌张,急声道:“你先放我下来!”   傅长熹:“先点头。”   甄停云气得想要咬他,最后也只好气鼓鼓的点了头。   傅长熹这才重又把人抱到了怀里,揉了又揉。   ***********   傅长熹当时说的是“既然你答应了,迟些儿,我就叫人给你送聘礼来。”   甄停云本以为这个“迟些儿”肯定还得要有十天半个月。   结果,没想到:傅长熹第二天就派人来送聘礼了。   要知道,当初傅长熹给送生辰礼的时候,那架势就已经够惊人了,吓得甄家上下都不敢收,催着甄停云当日就给送回西山别院了。结果,这天来送聘礼,足足的一百多箱,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古董名画、甚至还有各种茶果牲酒……   甄停云的院子根本摆不下,最后只能叫人把剩下的那一半抬去正院那头。   送聘礼的年轻将军生得英挺,手里还亲自拎了一对的大雁,笑着与甄停云解释道:“这是王爷昨儿从甄家回去,出去打得,这时节,还真是费了不少的功夫。”这是隐晦表达他家王爷的用心呢。   甄停云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哪怕被绑着拎着也还嘎嘎乱叫的大雁,只想冷笑:是哦,从昨晚上到今早上,这就打了一对活雁来,确实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这般的大阵仗,裴氏、甄父还有甄老娘也都出来看了一回,又惊又喜的。   甄停云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将傅长熹昨日说的婚期推前的事情与她们说了——本还以为还能有个十天半月的缓和,想着要找合适的时间说,现在看来是拖不了了。   于是,甄停云只得上来与裴氏等说了婚期的事情,额外道:“王爷昨日与我说,他已问过钦天监,六月里就是极好的日子。”   “这么这样急?”甄父不由蹙眉,“当初惠国大长公主也说了,要等你女学结业的。王爷怎么就……”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这时候居然还得帮着傅长熹说话!   可是,不说又不行。甄停云只得咬咬牙,替傅长熹解释道:“想来是明年没什么好日子吧,王爷心里急,我也不好再拖着。只是我也没想到王爷动作这样快——我昨儿才点了头,还未来得及与爹娘说,他便已派人送了聘礼来。”   甄父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人家堂堂摄政王,身份尊贵,一向都是一言九鼎。倘他想要提前婚期,提前与你说一声已是足够客气了。你若还不依不饶的,反倒显得你不知身份和分寸了。   说到底,天地君亲师,君还是在亲前的,自然轻忽不得。   只是,想到女儿才及笄便要嫁人,甄父做父亲的,这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复杂,不由抬手去抚甄停云的发顶,低声道:“我原还想着,能多留你些时日。”   话声未落,甄父自己便先红了眼睛——这个女儿才生下来便被留在了乡下,也是入京后方才得见,偏家中几番周折,她还住去了女学,也是离多见少……谁知,他们父女缘分竟是这般浅,女儿方才及笄,这么快便又要嫁出去了。   裴氏在旁听着,心下也是十分的难受,不由也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放心,这些彩礼我们就不留了,以后都是你的陪嫁……”   她虽也有些势利眼,瞧着这小山似的聘礼眼热,可转念一想,如今身边只剩下一儿一女,这些东西留下也没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倒不如直接叫女儿陪嫁了去,也省了外人嚼舌根。   更何况,这女儿自幼养在乡下,自己和丈夫也甚少费心,如今又有什么脸要这些……   这般想着,裴氏心里那一点不舍得也全都没了。她暗叹了口气,脸上走浮出笑来,温声与甄停云玩笑道:“这么多的东西,到时候还有咱们家给添的嫁妆……我可得叫人多打点箱子,才好装上你的嫁妆。”   这般一说,裴氏自己倒是先愁上了:到时候总不能把这些聘礼原样抬回王府,还是得用新箱子装上。可这就剩下两个月了,这……这也太赶了!   裴氏想一出是一出,到底还是不放心女儿嫁妆的事,待亲自盯着人清点了聘礼,登记入册,这就叫人备车往裴家去了——裴家这边肯定比她有经验,正好能去取个经! 第129章 有教无类说   这样又急又忙的过了一天,等到晚上的时候,裴氏才想起远在乡下的长女。   其实,裴氏也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想起长女了。就如同当初决定将幼女留在乡下时,裴氏做母亲的一开始也是日思夜想,摧心裂肺,肝肠寸断一般的想念。可既然当初决定已下,眼前的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无论是再如何的愧疚思念,总还是眼前的人和事更加重要。   所以,如今也只有在偶尔的时候,裴氏才会在忙碌中抽出空暇,想起那个被送去乡下的长女。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女儿,哪怕难过了,心痛了,失望了,可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眼看着长到十多岁,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更何况,做父母的,总是多有些怜弱惜贫,总盼着各个都好。小女儿得摄政王看重,再有两月便要嫁入王府,送来的聘礼更是堆积如山,甚至一个院子都放不下;大女儿却…………   这对比实在是太过鲜明,裴氏想着想着都要掉泪,不由也是心头一酸,悄声与甄父道:“眼见着停云这就要嫁了,也不知道倚云的婚事怎么样了?”   甄父可没有裴氏这样黏黏糊糊、千回百转的慈母柔情。   他是男人,又曾主政一方,虽然平日里在家习惯了和稀泥,可若真是做了决定,那就是万分果决。而且,他也实在是被长女闹出的这一桩桩的事情给闹腾的累了——若非她心肠歹毒,如何会被送去乡下?若非她不知悔改,任性逃婚,去年年底就能出嫁,何至于被人退婚,拖到现在也没说定亲事?   甚至,甄父都觉得自己把这么个女儿送回族里,也是为难族里那些长辈了,心里还颇为愧疚。要知道,当初甄老爷去的早,只甄老娘一个寡妇带着儿子过活,自然少不了族里的照顾,甄父心里也是颇为感念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还要叫长辈们为他那不争气的女儿烦心………   所以,眼见着裴氏提起长女,甄父心里不知怎的又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但他素来爱重妻子,自然知道这事需得慢慢劝,便道:“其实,送她去乡下也好……停云的婚事这样急,直接越过了她这做姐姐的,若是她还在京里,指不定又要惹上什么闲言碎语。”   裴氏听了,不由也是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对了,停云嫁妆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甄父不动声色的转开了话题,“虽说婚事确实是有些急,可到底是咱们高攀了,女儿又是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总不好再在嫁妆上叫她吃亏。”   这话,裴氏也觉没错,不知不觉便又将甄倚云的事情抛之脑后,转口与甄父说起甄停云嫁妆的事情。   到底是第一回嫁女儿,不是年前那种送了嫁妆便交族里全权负责的那种,夫妻两人说起这事,都有些心情复杂。   两人商量了半宿,翻来覆去的,一晚上都没睡好。   *********   按理,王府的聘礼都已送到了,钦天监已算好了日子,礼部也开始着手准备这桩婚事,甄停云这做新娘的也该在家安心备嫁,绣个嫁妆什么的。   可是,甄停云过了几日,便又去女学里。   人家都说活到老学到老,甄停云可算是完美的践行了这句话。   当甄停云坐着车去女学宿舍时,杜青青一脸懵逼;等到第二天,甄停云抱着书与杜青青一起去上课,杨琼华二脸懵逼。   真的,她们都怀疑自己眼瞎——要不然,这马上就要出嫁的甄停云,不好好在家备嫁,还来女学做什么?   比起杜青青的欲言又止,杨琼华倒是干脆多了,直接便道:“我听说,你和王爷的婚期已经定了?是,今年六月?”   问这话时,杨琼华是怀疑自己可能记错时间了,也许婚期定的是明年六月——女学结业也是六月,说不得就是前脚结业后脚结婚,这也能说明了甄停云现在为什么还能来上女学。   然而,甄停云的回答的却打破了杨琼华的怀疑:“嗯,钦天监算好的日子,六月二十八。”   杨琼华简直要抓狂了:“你都要成婚了,还来女学做什么?”   甄停云有条不紊的整理着上课要用的书卷,嘴里则是不紧不慢的应道:“为什么不能来?不仅是现在,哪怕是我与王爷大婚后,我也是要回来上女学的,一直到结业为止。”   说到这里,甄停云语声微顿,转头去看杜青青,目光中还有点歉疚,“就是以后我怕是不能再住宿了。”   杜青青简直感动的快要哭了:“……”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要是你嫁去王府后还来和我住一间屋子,确定摄政王不会打翻醋坛,偷偷派人把我弄死了吗?!   甄停云全然没有感觉到杜青青激流澎湃的心潮,她认真的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与杨琼华还有杜青青解释了一回:“其实,我也仔细考虑过这件事。之前确实是没有女学生婚后继续上学的,反倒有一些女学生为了自己的婚事而选择退学……”   退学这种事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一般来说,女学这么难考,考上的自然会十分珍惜,一般没有问题都会坚持读到最后的。当然也有家里或是个人出了变故,不得不退学的,譬如甄倚云;又或者是家里订了婚事,因为家里或是夫家的要求而退学,在家待嫁的……当然,更多的还是会把婚事安排在女学结业后,毕竟女学难考,顺利结业也不简单,若能娶个女学结业的优秀学生回去,面上也是有光。似杜青青这样的商贾之女,女学结业便是最好的进身之阶。   所以,自本朝开国,女学成立以来,还真没有似甄停云这样的。   明明,她马上就要嫁入王府成为王妃了,堪称是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以摄政王如今权位之重,太后都避其锋芒,被赶去了南宫,摄政王妃的位置简直是不输太后的尊贵,堪称是天下女子之尊。   这样的人,竟然还要留在女学里,一直到女学结业?   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杨琼华都觉吃惊,杏眸圆睁的看着甄停云。   “但是,我觉得没有前例并不代表这事不可行,只是少了一个开前例的人罢了。”甄停云斟酌着将话说下去,“前朝时,主张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仅没有女学,便是许多大家闺秀都是只学女四书,甚至还有可笑的裹足之习。可本朝建国后便开女学,堪称是开创了令女子进学的先河,也给了天下女子一条生路——如楚夫人这般的女子也正是因此才可以在和离之后,凭借着自己在学业上的成就而自立自主,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仰人鼻息,赢得旁人的尊重与敬服。”   “可是,哪怕如此,如今大部分的女学生也都只当女学是自己的进身之阶,借以抬高身价——就连我,去年那时候,我想的也是考入女学后好好学习,结业后借此为自己选一门好亲事。我知道这没有错,可女学的意义不该仅止于此……”   甄停云说到一半,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阐述自己心里复杂的想法,最后只能道:“学问之道,原就不该分男女,男子可以进学,女子亦能;就连圣人都说‘有教无类’,可见这求学之路更不该分类,无论成婚与否,无论身份如何,在女学里也都是求学的女学生。虽然,我当初确实是为了能够选一门好婚事方才考的女学,但我现在也并不希望因为我与王爷的婚事而放弃我的学业。”   “如果此前没有婚后继续求学的先例,那就由我开始吧。”   杜青青听到这里,虽然也觉得甄停云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但还是有些担心,犹豫着道:“你的想法固然很好,可你要真这样做,只怕是要招惹不少非议。”   虽然女学里也没有外男,可甄停云这般行止,说不定就要有人说她“不守妇道”。而且,她马上就要是王妃了,一言一行都是引人注目,指不定就有御史言官要以此弹劾。   杨琼华自也是担心的,不过她一贯聪慧,立刻就抓到了关键,转口问起甄停云:“这事,你与王爷说过了吗?王爷是什么意思?”   甄停云了然的点点头:“他知道的,也已经同意了。”   杨琼华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了一半,帮着安慰杜青青:“有摄政王在,想必也没人敢说摄政王妃的坏话。正所谓‘上行下效’指不定以后还有人学着停云这般,婚后继续求学呢。”   甄停云也煞有其事的点头,接口道:”是啊,我都看过女学里的学规了,那些规矩里并没有年龄限制,也没规定女子婚后必须退学。总之,我这么做,虽然是开此先例,可也算是不算不合规矩,还算合情合理吧。”   杨琼华撇撇嘴:神他妈的“合情合理”!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朋友,还是自己未来的“舅母”,杨琼华不得不多关心提醒几句:“这事,你最好还是先与楚夫人还有女学里的几位先生商量一二。只要有摄政王首肯,女学院长还有几位先生点头,下面的人应该就闹不出大事。”   甄停云也知道杨琼华这都是为自己考虑,心下觉妥帖,自是点头应了:“嗯,我知道的。”   甄停云并不是拖沓的人,既是有了主意,这日午后便想去寻楚夫人说一说这事。   也不知是不是巧了,路上正好就碰见了吴悦。   吴悦此前一直躲着甄停云,此时忽然半道上撞见自己这些日子避之唯恐不及的灾星,脸上先是一惊,下意识的就想拉着身侧的堂姐吴倩装看不见,赶紧躲开这该死的灾星。   幸好,她很快又冷静下来,不得不与堂姐吴倩一起上前见礼,勉强挤出笑容,状若关心的问道:“甄姑娘这是来办退学的?”   在她想来,甄停云再过两月就要嫁去王府,当然不可能再留在女学进学,肯定是要办退学的。   不可否认,一想到甄停云要退学,吴悦此时的内心里竟然还有几分解脱般的轻松——虽然她也很嫉妒甄停云这般身份才貌竟能高攀上摄政王,一步登天的成为摄政王妃。但是,这么个人若能早些嫁人、早些退学、离她远些,或许才是真正的好事。   然而,出乎吴悦意料的是,甄停云闻言不仅没有点头,反倒挑了挑眉,故作讶然的反问道:“谁说我要退学的?”   吴悦:“……”   一对上吴悦这么个便宜表侄女,甄停云就自然而然的端上了长辈的架子:“你也马上就要及笄了,这都要是大姑娘了,也别再这样人云亦云,胡乱听信谣言了。我好端端的读着书,做什么要退学?”   吴悦,吴悦简直要咬碎一嘴银牙。   天知道,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这才能维持着面上优雅有礼的笑容,用克制而不失礼貌的口吻,接着说道:“我听说,甄姑娘马上就要与王爷成婚,若是不退学,婚后继续来女学进学,只恐要惹人非议。”   甄停云毫不见外的表示:“没事啊,不过是些没见识的外人罢了。再说了,我们马上就要是亲戚了,我托大叫你一声‘表侄女’,你这做晚辈的,总不能眼睁睁的瞧婶婶被人非议吧?”   吴悦:“……”   眼见着吴悦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甄停云又将目光转向吴悦身侧的姑娘,眼见着和姑娘年纪比吴悦稍长,容貌上略有相似。   甄停云眸光一转,小心假设,大胆求证:“这位,大概也是我的表侄女了?”   吴悦:“……”   吴倩:“……”   去他妈的表侄女,去他妈的婶婶!   根本不必吴悦或是吴倩回答,甄停云已经从她们的脸上得到了答案,面上不觉显出些许欣慰神情:“是了,我早听就听王爷说过了,几位太长公主为人慈和,皆是温柔知礼的长辈,府上家学渊源,教养出的姑娘想必也是不错的。估摸着,京都女学里还有好些表侄女?”   “唉,说来说去总是一家人,想必你们做侄女的也不忍心瞧着我这婶婶受人非议……”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30章 先试嫁衣   其实,吴悦真想直接骂甄停云一句“不要脸”——还没当上王妃呢,这就上赶着认侄女了。   可,她还真不敢骂——就如同现在的她见了甄停云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心应对一般。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无论什么东西,多了不稀罕,哪怕是人,倘若多了也不稀罕。京中就有好几位太长公主,吴悦嫡亲祖母寿安太长公主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且,哪怕是寿安太长公主底下也有好几个儿子,吴国公府如今分了长房、二房、三房、四房的,各房里又有许多庶子庶女,堪称是“子子孙孙无穷匮”。   反到是摄政王,如今宗室里多得是人想要攀附摄政王。否则,当初摄政王回京时,几位太长公主也不会不顾一点长辈体面,几次三番的上门给人说亲相看,嘴里说的是可怜摄政王一把年纪还孤零零一个人,实则不过是想借此攀附罢了,其中更有吴悦祖母寿安太长公主这样恨不能把自家孙女塞去做妾的。如今,摄政王的婚事定了,眼见着甄停云便要成为摄政王妃,家里更是催着她们去设法交好这位王妃,借此在摄政王面前为家里说些好话……   所以,甄停云要认表侄女,那是一抓一大把,吴悦和吴倩在这里面还算不得特别——多她们一个不多,少她们一个不少。换句话说:她愿意认表侄女,那是给吴悦和吴倩面子,她要是不认,只怕家里还要担忧她们姐妹是否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摄政王妃……   一念及此,吴悦这么一个还在女学进学,十多岁的小姑娘竟也觉出了几分现实与权势的残酷来。   形势逼人,哪怕吴悦再不甘心,此时也不得不低了头,咬牙应和:“您说的对。”   不过,眼下甄停云与摄政王还未大婚,吴悦实在是叫不出“表婶”这么个称呼,偏偏甄停云适才都已经这样说了,她若是再叫甄姑娘未免显得不识抬举,只能含糊的用一个“您”字替代了。   吴倩眼见着堂妹也低了头,自然也不会死犟着,此时也是识时务的跟着点头,咬着牙挤出话来:“我们自不会看着人污蔑您的。”   甄停云满意的点点头,这才道:“要是我那些表侄女,一个个的都似你们这样懂事识大体的就好了。以后我一定拿你们做榜样,好好与她们说。”   吴倩:“……”   吴悦:“……”   有这么一刻,这一对面和心不和的堂姐妹同时在心里声嘶力竭的呐喊起来:你他妈的逼我们低头还不算?还得给我们拉仇恨?!什么仇什么怨啊?!   吴悦与甄停云颇有旧怨,差一点儿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显出恼意来。   幸好,甄停云显然也没与她们多说的意思,这般说了几句,眼见着吴家姐妹都不怎么应声,她便摆摆手道:“我还有事要与楚夫人说,就先走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吴悦和吴倩闻言皆是松了口气,连忙与甄停云礼了礼,转身就走。   这般沉默着走出了一大段路,吴家姐妹一直提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吴倩颇有些心有余悸的与吴悦对视了一眼,不由道:“没想到这位居然是这样的脾气,怪不得……”怪不得堂妹明明与人同在甲班,家里几次叮咛让她与人交好,堂妹都只是阴奉阳违。以往吴倩只觉得堂妹任性,如今却有些理解了——谁乐意头上多出这么个倚老卖老,仗着辈份欺负人的“表婶”?而且,这位“表婶”的年纪居然还与自己一般……   吴倩颇有些庆幸自己很快就要结业离校,不必再受这苦,不免更同情这堂妹,抬手拍了拍吴悦的肩膀,低声道:“委屈你了。”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吴悦:“……”   吴悦欲哭无泪,简直恨死自己当初的嘴贱了——要不是当初一时嫉妒,嘴贱招惹了甄停云,甄停云也未必会想起表婶表侄女这一出!如今,这位表婶横空出世,首当其害的并不是马上就要结业的吴倩,而是与甄停云同在甲班的吴悦本人!   越想越觉悲愤,越想越觉前途无光,吴悦气得眼眶都要红了,恨不能给当初嘴贱的自己两巴掌!   *******   与此同时,甄停云方才抬步进了教舍。   楚夫人正提笔写着什么,哪怕开口说了“进来”,知道来得是自己的学生,她也没有停下笔,一直等到手头的这一段写完了,她才放下笔,抬眼去看甄停云:“怎么这时候过来?”   甄停云笑盈盈的上来见礼,然后才道:“我有事想与夫人商量。”   楚夫人抬起头,凝视着她,微微颔首:“你说。”   甄停云便道:“之前,夫人曾经与我说起旧事,劝我要‘看清自己的内心,坚持自己的心意,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要为了旁人放下自己的生活还有学业……我回去想过了,六月大婚,婚后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在女学求学。”   楚夫人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过了一会儿才微微颔首,温声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   事实上,甄停云婚期提前这事,她也十分惊讶,不免担心对方要为此终止学业,没想到,甄停云竟然还愿意继续在女学求学。   但是,欣慰归欣慰,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楚夫人略一沉吟,还是开口道:“你这事,我会去与院长商量。虽然女学里没什么外人,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以你的身份,无论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只是这种事,总少不了嚼舌根的人。有时候,人言可畏……”   甄停云郑重点头。   楚夫人又与她交代了一些事,这才让甄停云回去了。   有了楚夫人作保,甄停云接下来的日子自然更加轻松。反到是女学里的其他女学生,眼见着六月婚期将至,甄停云居然还留在学里上课,差点以为自己还活在梦里——什么鬼?不是说摄政王已经送了聘礼吗?不是说婚期已经定下来,就在六月二十八日吗?   她们简直要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所以说,甄停云为什么还在女学里?   好在,时如流水,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六月二十五日。   离钦天监看好的良辰吉日只差了三天,甄父和裴氏到底还是不放心,紧赶慢赶的叫人将女儿从女学里接了回来。   就连甄老娘也说:“读书要紧,可你再过几天就要嫁人了,可不好这样耽搁了。”   甄停云只好先回家待嫁。   这一回去,她才发现自己的房间竟也跟着变了样,早已缠金绕银,点缀上了喜庆的红色。   因她是王妃,礼部让人送来的嫁衣和九翟冠也都是王妃品级的。只是傅长熹虽然早就说了要提前婚期,可这把婚期定在六月也确实是急了些,内务府早前也没准备好,这些东西也都是几百个绣娘日夜赶工,一点点的熬出来的。   按理,亲王妃大婚时是要戴九翟冠,穿大红嫁衣的。   这九翟冠并不是众人想像的红色,冠上覆着黑绉纱,前后则有珠玉牡丹,并蒂花开,其上有八花蕊,三十六翠叶,精致无比,富丽堂皇。冠上还有嵌着九珠与翠云的翡翠顶云,两侧也有两朵翠穰花鬓,上嵌珠玉,承托六片小连云。冠顶最上另有一对赤金凤凰,凤口衔两串明珠,珠光摇曳间,耀目非常。   嫁衣乃是明艳的红色,胸前、臂上还有后背都是绣娘精用金线绣出的云凤纹。   与九翟冠和嫁衣配套的还有霞披,玉带,鞋袜等。   这些衣物一样样的摆开来,珠光宝气,哪怕是放在昏沉的内室里也是熠熠生辉,能够晃得人眼前一亮。   裴氏也是如此,她看着这件嫁衣,目光有些亮,心里却有些惆怅:她心知自己的女儿确实是嫁的极好,可这个女儿也确实是与她离了心,母女两人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合好的机会了………   这般想着,裴氏顿了顿,很快便又笑着道:“快先试试吧,我们提前叫你回来也是想着叫你试一试这嫁衣,大小不合适,现在还能改一改。真要等到了六月二十八日,便是想改也来不及了。”   甄停云看着这件嫁衣,想起傅长熹,心里也有几分复杂与欢喜,不由便点了头。   只是,这嫁衣繁复华丽,甄停云也不会穿,只能叫凭栏秋思两个小心服侍着换上。   裴氏隔着屏风,在外等着,心里还有些担心,嘴里不住的叮咛着:“小心些,别弄皱了,也别蹭着哪里了,这嫁衣可就只这么一件………” 第131章 再出嫁   裴氏絮絮的叮咛声很快便止住了。   因为换上嫁衣的甄停云已经从屏风后走出来了。   无数绣娘日夜赶制出来的嫁衣自是华美非常,上有金线绣出的云凤纹,繁复且细密,轻红软纱的裙摆则是拖曳及地,行动间轻纱微动,好似火凤那光华明亮的尾羽,光华流转,便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动。   凭栏和秋思两人也是万分小心,生怕这么一件矜贵的嫁衣沾了尘,轻手轻脚的托着火红色的软纱裙摆,就这样亦步亦趋的跟着甄停云从屏风后走出来。   红衣尤其显白,甄停云原就是雪肤如玉,如今换上大红嫁衣,自是更见颜色。   一眼望去,当真是乌发如鸦羽,肤白胜冬雪,红衣如烈焰。她整个人便仿佛是被包裹在那灼灼的火焰中,那样的光亮,令这屋舍生辉,也足以点亮了旁人看来的目光   哪怕是裴氏这个母亲,此时也都要看呆了。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不禁道:“这样的衣服,这样的颜色,果真是极衬你。”   怪道人都说新嫁娘最是明艳美丽,按说京都女学的制服也是红衫白裙,甄停云往日里也是常穿的,可裴氏以往却是绝没有今日这般惊艳的。   此时,她凝目看着身着嫁衣的女儿,目中又惊艳也有欣慰。想到女儿马上就要出嫁,裴氏心头思绪纷起,不觉忆起这些年的许多事,眼眶竟是跟着一红,掉下泪来。   见状甄停云有些讶异,正欲叫人拿块帕子过去,忽而又蹙起眉头,柔声问道:“大喜的日子,娘又何必泣泪?”   “我是高兴,喜极而泣。不知不觉,你都这么大了,已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裴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眼睫湿漉漉的垂落下来,勉强笑了笑,“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只那么一点点大,比小猫还小。”   说着,裴氏还拿手比了比大小,真就只小猫一般大——那会儿裴老太爷起复,裴家一家子都去了京城;裴父也要科举,不好带上有孕的妻子,只裴氏和甄老娘这么个刁恶婆婆留在家里。裴氏心思重,虽是二胎却比头胎养得更不容易,千难万难的,好容易生了下来,却也就只那么一点大,险些以为养不活了…………   甄停云已是意识到了裴氏这是想说什么,暗暗的看了眼边上服侍的凭栏与秋思,给人递了个颜色。   两个丫头都甚是乖觉,连忙放下了抬着裙摆的手,轻手轻脚的行了礼,悄声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下了裴氏与甄停云母女两个。   裴氏仿佛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以及回忆里,并不在意这些。她的目光掠过甄停云的肩头,茫茫然没有一丝着力点,只游移着落在半空位置。   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仿佛仅仅只是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那时候,你就只这么小小的一团儿,粘我粘的厉害,简直是一时半会儿都离不得,我略离开一会儿,你就哭个不停,哭的我心都软了……”   裴氏语声轻缓,低柔婉转,说到一半几乎哽咽,全然的慈母柔情,实是令人闻之心酸。   可是,甄停云却没有一丝动容——裴氏回忆得再动人,可实际上不还是丢下了她?想想现实里裴氏做的那些事,再看她这慈母做派,甄停云反倒觉得有些恶心。   只是,裴氏却不知道甄停云此刻心思。   她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幼女,目中泪光盈盈,语气里更有几分愧疚:“娘知道,当初不该丢下你。可,可我当时是真熬不下去了。那时候,我是宁愿与你父亲和离的决心,这才带着你姐姐一路上京。你那时候还小,身体又弱,实在是不好随我赶路吃苦……”   甄停云平静的听着裴氏一同自辩,神色不动,只凝目看她,淡声道:“祖母当年确有许多错处,偏我年纪又小,禁不住赶路之苦,您丢下我上京去,我心中并无多少怨怼。只是,您这一丢,并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三年!”   裴氏只觉心头好似被人扎了一针,又酸又疼,掉下泪来:“……是我一念之差。”   对着女儿,裴氏也无法那样坦然的说出自己当初为了不与婆母同在一个屋檐下而放弃了幼女的想法——这太卑劣了,哪怕她自己想起了都觉自私,简直枉为人母!   甄停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裴氏落泪,既没有上去替她拭泪也没有开口劝慰,而是道:“其实,我也有些明白了您当初的想法——被丢弃的人,那就是过去的人了,总是比不得眼前的生活与人事。便如长姐,当初您那样偏心她,为了她几次三番的责怪我,可自将她送去乡下后,您又想过她几回呢?”   或许,这世上真就有因果之说。   甄停云如今想来也觉可笑:当初,是甄倚云提醒了裴氏,将甄停云丢在乡下,被父母忽视遗忘了十多年;而现在,被丢去乡下的是甄倚云,被人父母忽视遗忘的也是甄倚云……当真是因果循环啊!   至于裴氏,她当初既能忍心丢下自己的亲女儿,想必也的确没什么女儿运,哪怕生个两个女儿,可终究还是一个都留不住。一手带大的长女甄倚云此时远在乡下,只怕早就满心怨恨了;而甄停云,她如今马上就要出嫁,她对这个母亲还真没有多少感情。   这样想着,甄停云重又站直了身子。   她身着嫁衣,红衣似火,颜色灼灼,神态却是极郑重的。只见她双手交叠,认认真真的与面前的裴氏行了一礼:“母亲生我,此乃生恩,女儿万不敢忘。在此谢过母亲。”   裴氏泪眼朦胧,身子微颤,几乎摇摇欲坠。在这一刻,拨开往日里那自以为母慈子孝的面纱,她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了甄停云的意思——她们母女之间,如今只剩下生恩而已。   ********   六月二十八日乃是钦天监算出来的良辰吉日,这日天气也确实是不错,虽然连着数日都是晴天,可温度却不是十分的热。   甄停云一早的就被拉了起来,先是被拉着绞面,只觉得脸皮都要刮了一层,然后再涂上厚厚的脂膏与香粉,一张脸简直都要看不出原样了。等到脸上描眉画唇的一番折腾,便有丫头捧了那一整套的嫁衣来,替她换上。   甄停云原还担心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套着可能会有些闷热,可如今真换上了,倒是松了一口气: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闷热?然而,她方才松了一口气,裴老太太这外祖母就来了——她这回过来,是作为全福人,亲自替甄停云梳发,一梳二梳三梳,说几句吉利话,这才替人挽好乌鸦鸦的发髻。   接着就是戴上那顶珠光宝气的九翟冠。   九翟冠一上头,甄停云适才因为天气凉爽而生出的高兴就烟消云散了,无他,这九翟冠真的是好重啊!甄停云真怀疑自己的脖子要被这该死的九翟冠给压断了。都要怀疑自己的脖子要被这该死的九翟冠给压断了,   甄停云本来还有些忐忑和不安,被这九翟冠一压,她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一些,赶紧到吉时,然后傅长熹过来把她接走——等到了新房,没了外人,她就能把头上这顶九翟冠给摘下来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难熬,甄停云顶着沉甸甸的九翟冠,闷坐在屋里等着,自然是更觉苦闷。幸好,边上还有甄老娘、裴氏、裴老夫人、裴大太太、裴二太太、裴明珠等一众女眷陪着,略说几句话,倒也还能熬一熬。   甄停云忙里偷闲的吃了几瓣橘子,好容易才等到外头一阵的鼓乐喧闹以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迎亲队伍来了。   按理,这时候该有大小舅子出来刁难一下这过来迎亲的新郎。   偏偏,甄家寒门出身,人丁实在单薄,甄停云统共也只甄衡哲一个弟弟,虽有些族兄族弟也都在乡下,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这回还是裴家的裴如松以及裴如桢两位表兄带着甄衡哲堵在门边,这才不显得太过冷清。   裴家大姑娘二姑娘也都是早早出嫁了的,这种刁难未来姐夫或是妹婿的事情,裴如松与裴如桢也是极有经验的,甚至还暗地里传授了甄衡哲几招。   只可惜,经验再多,想得再多也没用——傅长熹天生一张冷脸,威仪自生,又是这般身份,抬步上来,往门边一站,他们的手差点就要自动自觉的去开门了。便是裴如松这样素来淡定的,此时也觉有些气短,不敢十分刁难,也就意思意思的考了几题,又讨了厚厚的红封,这就把人放了进来。   只能说,不是他们不努力,实在是领头迎亲的新郎太威武,挡不住啊!   唉!   他们几个做舅兄的,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傅长熹领着人长驱直入,熟门熟路的去了甄停云的院子,迎了已经装扮整齐的新娘出来,拜别父母长辈,总算是能把新娘领出门。   这新娘上轿子,原是要叫兄长背着上去的,偏甄停云只甄衡哲一个弟弟,年纪又小,众人难免有些踟躇。为着这个,甄衡哲背着人,那等人高的木桩子偷偷练了好几回,这才挺直胸脯出来,非常有志气的接了这活:“二姐姐原也没比我大多少,又不重,我肯定能背过去的。”   众人拗不过他,甄停云虽觉得自己这颇有些压迫幼童的嫌疑,可到底只那么一段路,甄衡哲又实在有心,她自然也不会拦着。   所以,这回也确实是甄衡哲背着甄停云上了停在门口的八抬大轿。   一路上虽有些颤巍巍,但也确实是极稳当的。   甄停云一直等上了轿,轿子一颠,这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她真的是要出嫁了,这就要离开甄家了……   明明,她上京前就想着要早些出嫁,早些离开甄家这麻烦窝,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忽然又觉得心里个般滋味,眼睛也是酸涩出奇,只差一点就要掉下泪来。   幸好,这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甄停云悄悄的从袖子里取出那块特意收起来的酸梅糕,咬了一口,嘴里酸酸甜甜,心情也好了许多,倒也又心情去听外头喧闹的人声。   因为是摄政王娶妃,满京城的百姓有空没空的都要过来瞧热闹,街头巷尾都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鼓乐还有欢笑声,随着轻风传递开去。   甄停云坐在轿子里头,听到外头的喧闹声,面上不觉也浮出些许笑意——虽说人与人的悲欢总不同流,可在这一刻,周遭的欢庆与笑声都是如此的真切,令她也不由得生出一丝真切而俗气的欢喜,那些阴霾与担忧也似轻雾一般的被吹散了。   她重又开始期待起未来,期待起自己与傅长熹两人的未来。   因着甄家与傅长熹这位摄政王地位原就差距颇大,甄府与王府自然也相隔了一大段距离,甄停云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的被抬了一路,眼见着都快傍晚了,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轿子落在王府门前,有人掀开了轿帘,扶着甄停云下了轿。   等到在礼官的一连串安排下叩拜行礼,甄停云这位才入门的王妃终于被送入了新房,送到了喜床上。   然而,这还没完,一屋子里的女眷都等着她。   一眼望去,几位太长公主,惠国大长公主,燕王妃……差不多全京城的贵妇都到挤到了她的新房里来,都睁大眼睛,目光炯炯的打量着她。   一门心思就等着摘了九翟冠的甄停云只能:“……”   深呼吸,深呼吸,她沉了一口气,接着装羞涩,应付这些爱打趣、爱八卦的贵妇人们。 第132章 大婚   几位太长公主也都有年纪了,平日里也甚少出门,之前还做过等这位未来王妃主动上门见长辈的美梦。结果人家哪怕定了婚期还是兢兢业业的去女学上学,根本没想过要来见见她们这些长辈。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眼见着甄停云与傅长熹这就要大婚了,几位太长公主也不好再硬撑着,只得放下架子,主动过来看看这位未来的摄政王妃。   大约也正是因此,哪怕知道对方是无心的,她们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或多或少总带了些挑剔和不喜。亏得今日乃是新婚,她们对于傅长熹这个侄子也有几分畏惧,顾忌着对方的威仪脾气,不敢面上为难人,也就接着这新婚的机会,嘴上打趣几句。   如吴悦的祖母,寿安太长公主,她便笑着道:“果真是个标致的姑娘,怪道长熹这些年谁也看不上,就只看上了你,果真是好眼光……”她连着给介绍了好几个孙女,也不希求王妃的位置,连面子都不顾了,偏傅长熹那性子,连个侧妃的位置都不肯给!真是气人!   一侧的福安太长公主则是掩唇一笑,虽年华不再,容貌不再,可依旧是那样的雍容华贵。只听她语声轻快的打趣道:“可不是,当年孝宗皇帝在时便很为长熹的婚事犯愁,如今你们大婚,想必孝宗皇帝与吴皇贵妃也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怎么就只一半?”寿安太长公主故意接话。   福安太长公主不负众望,笑着应声:“另一半的心啊,可就得等王妃生下世子,为皇家开枝散叶,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呢。”   众人听了,都是笑过了后,不免抬眼去看将甄停云身量还未完全长开,略有些纤瘦,心里便更觉挑剔了:摄政王拖到现在,这都快三十了,如今好容易松了口成婚,最要紧的可不就是子嗣?偏甄停云年纪还这样小,还是这么个小身板,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生下世子呢……   这么一想,众人心里的念头也活泛起来了:如今傅长熹想开了,王妃也娶了,是不是能考虑再纳几个侧妃了?毕竟,皇家最要紧的便是开枝散叶,当初孝宗皇帝那样宠爱吴皇贵妃,不也与王皇后生了先帝?男人嘛,最看重的肯定还是子嗣和传承的!   恰在此时,傅长熹与端着合卺酒的侍从自门口走进来。   傅长熹也已在外头喝过了几杯酒——虽然以他如今的身份权位,不仅大小舅子不敢拦他,也没几个人敢给他劝酒。可今日大婚,他心下确实高兴,不必人劝便喝了几杯。   如今,抬步从门外进来,傅长熹的步履虽如往日一般的平稳从容,一贯冷如霜雪的面颊却已在酒意的浸染下微微泛红,越发衬得黑眸幽深,如同黑潭。   他一入门,众人都不说话了,连打趣的笑声也都收敛了起来。   傅长熹只略与她们点了点头,面色不变的到了喜床边,然后伸手从红漆描金龙凤的托盘上端起一对白玉酒杯。   酒杯乃是用红绳系着,一人持一杯,各自饮下。   因着红绳牵绊,两人的脸庞离得也是极近,甄停云甚至都能够嗅到对方身上那淡淡的酒气。   但是,转瞬间又分开了。   喝过合卺酒,终于礼成,傅长熹还需去前头见客,起身离去前看了惠国大长公主与燕王妃一眼。   这两个一个是亲嫂子,一个是亲姐姐,又都是明白人,立刻便会意过来。   燕王妃主动开口,笑着道:“可算是礼成了,咱们也该去前头看看了——王爷大婚,宗室上下皆是欢欣,来了许多人,我们这些人可不好专在这儿躲懒。”   “是啊,”惠国大长公主长眉一扬,亲昵的把年纪最大的康安太长公主扶了起来,搀着人往外走,笑盈盈的,“长熹好容易才大婚,姑母您做长辈的,可不许欺负我家弟妹!”   “瞧瞧!这就护上了!”康安太长公主故作恼色,转头与几个妹妹笑道,“我就知她这做大姑姐的脾气最大,最是护短!”   众人皆是哄堂大笑。   其实,这里头要说真心高兴的只怕还就只有惠国大长公主和燕王妃了,惠国大长公主是高兴弟弟终于想开了要成家,燕王妃则是高兴甄停云总算成婚儿子应该也能死心了。故而,这两人心下难得欢喜,又是得了傅长熹的眼神,这时候自然也是卖力劝人,不一时便把堵在新房里调戏新娘的一众女眷给劝了出去。   这群人一走,新房便安静了下来。   凭栏和秋思连忙上去关了房门。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了龙凤喜烛燃烧时的噼啪声响。   甄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再装羞涩装端庄,连忙把关好房门的凭栏和秋思给唤上来:“快过来,帮我把头上的九翟冠先摘下来……”另外,她还没忘记吩咐小丫头,“去打热水来,我要净面!”   可不就得净面,自早上绞面后,又是涂脂膏又是抹粉,一张脸好似刷了泥的墙面,透不过气来,简直能闷死个人。   当然,说是要摘下九翟冠,可实际上还是要把头上的钗环也得一起摘下,发髻打散了重新梳了梳。甄停云自己则是自力更生、手脚利落的将手上套着的龙凤镯子等给撸了下去,叫人收好——这些可都是值钱得很。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就见着丫头端着热水和巾子上来,另还有香胰子、香膏、香片等要用的。   甄停云从早起就憋着,憋了好一会儿,此时终于能洗脸,自不会客气,也不客气,当即便很是仔细的洗了一把,可算是把脸上那白茫茫的一层粉都给洗去了,这才换下身上的大红嫁衣,另换了质地柔软的寝衣。   原本,甄停云还要用茶水漱口,含块香片清口的,此时没了东西压在脸上身上倒又有些饿,便在凭栏和秋思两人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的鸡汤细面,可算是缓了口气,这才漱了漱口,含着香片,安安稳稳的躺回了床上。   洗漱过了,也吃饱了,这么躺着,累了一天的甄停云还真有些困倦起来,眼皮子跟着打仗,不一时便含糊的闭眼睡过去了。   然而,这一觉到底没有睡沉,隐约间听到外头的开门声,她下意识的睁开眼,想要从喜床上起来却又被按了回去。   来人身上还是赤红色的喜服,裹挟着夜里的寒凉,但是,当他伸手按住甄停云的肩膀,将她按回喜床,替她拉被子时,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柔。哪怕是说话的声音也是又低又沉:“没事,你睡吧……”   甄停云到底还记着这是自己的新婚夜,虽然困意浓重,但还是勉强睁开眼,含糊道:“不是要洞房嘛。”   傅长熹沉默了一下,才道:“你还小……”   甄停云靠着枕头,好似是认真的想了一回儿,过了半天才回了他一句:“哦。”   傅长熹:“……”   你就不多说点什么?哪怕不劝我,也要感动一下啊?!   然而,没等傅长熹反应过来,一边的甄停云又睁开眼往外看了看,说道:“不把蜡烛吹灭吗?”虽然这么睡也睡得着,可还是灭了蜡烛后才能睡得更舒服啊……   傅长熹抬手扶额,好半天才道:“那是龙凤喜烛,得点一晚上,夫妻才能永结同好,永不分离。”   甄停云:“哦。”   傅长熹简直要被她两个“哦”给堵得气噎,正欲丢下喜床上的新娘去洗漱,忽然便见着正躺在床上的甄停云好似想起什么,掀开被子,鲤鱼打滚一般的跳了起来,这就要趿着绣鞋下床了。   杏眸圆睁着,那模样,精神的不得了。   傅长熹讶异的回头看看她,试探着道:“怎么了?”   虽然他觉得甄停云年纪小,实在是有些下不了手。可,如果甄停云一定要的话,那也没办法啊………   然而,甄停云却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今天六月二十八日,很快就是七月了。”   “嗯,”傅长熹听到七月,难免想起去年七夕,不由露出笑容,“是啊,快七月了……”对他来说,去年七夕时的那些事着实算是不错的回忆,如今两人又已成婚,再过七夕想必又有另一番的乐趣。   然而,甄停云却没有傅长熹这样的好心情。她抬眼去看傅长熹,秀眉蹙起,仿佛是愁云惨淡万里凝:“七月五日要两校联考啊!我这些天都忙大婚了,一直没空看书复习!”   傅长熹脸上的笑容终于在这些话里,一点点的僵住,然后慢慢的风干、裂开。 第133章 答疑夜   是了,去年他们七夕游园之前,确实是考了两天的试。   换而言之,是七月五日两校联考后之后女学才会放假,才会有七夕游园。   ……   不对!   傅长熹面无表情的想: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考虑这些?今天不是他和甄停云新婚的日子吗?哪怕不提洞房的事情,也没必要去想什么两校联考,提什么考前复习吧?   不等傅长熹调整好心态,甄停云已经趿着绣鞋,蹬蹬蹬的跑了过来,见他仍旧立着不动,不免也有些讶异,问道:“你不是说要去沐浴的吗?怎么又不走了?”   傅长熹那些将要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微微摇头,道:“那我就先去沐浴了。考试的事情你也别太急了,统共也就只这么几天时间,误不了什么事。倘若你能放松下心情,休息会儿,也许对考试也有好处………”   说真的,傅长熹都觉得自己说到“考试”这两个字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傅长熹想了想,还是补充着道:“明天还要入宫,最好还是早点休息,熬夜……”   “熬夜长不高嘛!”甄停云对这话十分熟悉,主动接了这话,摆摆手,“我都知道的,你也别太担心了,还是赶紧去沐浴吧……”   傅长熹:“……”   明明没被大小舅子难倒,明明没被来客灌醉,明明是经历了无数才到了自己的新房,可傅长熹在这一刻居然感觉到了什么叫举步维艰。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默默的抬步去了隔间。   王府的下人素是机伶,早便在隔间备好了热水、巾子等,专候着傅长熹回来后沐浴更衣。   傅长熹也没叫人服侍,独自一人泡在浴桶里。   热水的温度正好,泡着皮肤的时候,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和肌肉似乎也跟着缓了缓。   傅长熹不由得低下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觉着心情平稳了。然后,他才拿着巾子擦了擦,起身后换上下人准备的红绸细棉寝衣,披着一头微湿的乌发,慢悠悠的趿着鞋往房里去。   等傅长熹整理完了自己的思绪,步履轻缓的回了内屋,看清屋内情景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的伸手扶额,想要叹气。   只见桌上摆了一对婴儿臂粗的描金绘彩龙凤喜烛,因为还未剪过烛芯,烛火摇曳着,烛光火热,大片大片的红蜡自上滑落,喜烛上的烛光却是明烈无比,将整个内屋照得透亮,犹如白日一般。   而傅长熹才入门的王妃,她正披着一头乌漆漆的长发,穿了一件大红寝衣坐在桌边看书。   到底还是才及笄的小姑娘,身形还未完全长开,还时少女的纤细窈窕,脖颈纤细,耳颈处露出的一段雪肤在烛光映照下白得亮眼。素白的小手拿着一卷书,细伶伶的小腿儿因为没能够着地,便有意无意的摇晃起来。   一晃,一晃,纤长的小腿线条优美,白得像是毫无瑕疵的羊脂美玉。   傅长熹看到此景,眼神微暗,随即便又觉得头疼,捂着额角,好半天才无比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是让你早点休息吗?”   还有,究竟是哪个不知事的丫头给她递的书?这种时候都敢递书过来,未免也太没眼色了吧?这要是放在王,直接就能给打发了,根本进不来正院,更别提在王妃身边服侍了………   甄停云并不知道傅长熹腹中恼火。她此时一门心思都在书上,便是听到傅长熹的声音也没回头,只漫不经心的回应道:“没事没事,我都没叫人拿笔墨,就只看一下,又不累……”   对于甄停云来说,看书也算是消遣,也算是休息放松的一种方式了。   说话间,她还抬手翻了一页书,按在书页上的指头白得几与纸页一色。而她的目光仍旧凝在书上,似乎并不在意身后那个只着寝衣的新郎,毫无半点新娘子的自觉。   傅长熹:“……”   傅长熹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他干脆不说废话,直接抬步上前去将那卷书从甄停云手中抽了出来,平静而果断的道:“睡觉!”   虽然他并不想做什么,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新婚夜里,新娘坐在桌边熬夜看书。   熬夜干事的话,他到能考虑一下。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洞房,屋中只余下两人,两人身上又都穿着寝衣,傅长熹看着甄停云的目光渐渐的深了下去,脑中不知怎的倒是想起了那些以往从未有过的杂乱思绪。   甄停云就像是感觉敏锐的小猫,立刻就意识到了傅长熹那幽深的目光,缩了缩脖子,然后便仰起头,理直气壮的道:“不是你说的吗?这龙凤喜烛‘得点一晚上,夫妻才能永结同好,永不分离’,我这是一边看书,一边守着烛火啊……”   傅长熹从未听过如此清新脱俗的理由,一时都怔住了。   见状,甄停云眨眨眼,干脆将他也拉了下来,叫人坐在自己身边:“要不,我们一起守着?”   傅长熹抿了抿唇,薄唇线条紧绷着,面容微微有些冷肃。他没有应声。   既然不应声,甄停云只当他是默许了,眨巴下眼睛,紧接着便又得扯着傅长熹的袖子,寸进尺的提出要求:“有几个地方,我没看懂,你能和我说一说吗?”   傅长熹仍旧没有应声。   甄停云就当他这是答应了,欢喜雀跃的凑过来,伸手将书卷重新给抽了回来。她十指纤纤,抓着书卷翻了翻,很快便将自己之前看到的几处疑难一个个的指出来,然后又一个个的问过去。   傅长熹:“……”   …………   傅长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一个好端端的新婚夜给折腾成看书答疑夜的。   事后回想起来,甄停云抓着他的袖子,仰着小脸,眼巴巴的看着他时,乌黑的眸子映着烛光,亮晶晶的。   那小模样确实是十分的讨人喜欢,更是叫人心软。   就连她用细指抓着人寝衣袖子,红唇微动,说出的话也是又软又绵,还带着一丝丝的甜。   如果,她问的不是“这里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这题目是我理解错了吗?”这种问题的话,估计还能更顺耳一些。   总之,傅长熹就这样如柳下惠一般的抱着自家王妃看了半个晚上的书,眼见着桌上的描金绘彩龙凤喜烛渐渐燃尽,甄停云终于没了理由再守着,只好乖乖听话,被傅长熹抱上了喜床。   甄停云原就累了,心神稍稍一松,乌黑的眼睫便跟着垂落下来,不一时便靠着枕头睡着了。   傅长熹揣着一肚子的气给她拉被子盖好,到底还是不高兴,忍不住拿手指尖戳了戳小姑娘那嫩生生的小脸蛋。   嫩豆腐一般,又软又滑。   还有点儿弹。   傅长熹忍不住多戳了几下,戳着戳着,不知怎的就觉心下一软,闷在肚里的那点儿气也都散了。   拉了拉被子,他便也跟着躺了下来,就靠在甄停云的那个枕头边上,两人紧挨着躺着,离得极近,近的傅长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近在迟尺的体温。   温香暖玉,仿佛触手可及。   但是,傅长熹还是克制着闭上了眼睛,此时再想起之前的事情,他竟也不觉生气了,反到是笑着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小姑娘啊……   本以为,这样躺着,这一晚上只怕会睡不好,毕竟此前他可没有与人同床共枕的习惯。   可傅长熹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甄停云绵长匀称的呼吸声,嗅到那洒落在枕边的青丝的幽香,丝丝缕缕,萦绕着迟迟不肯断开,竟是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一直到东方将白,方才慢慢醒转过来。   事实上,喜床上的两人,一个不习惯与人同睡,一个不习惯王府的这张大床,都是没有都睡懒觉的习惯,第二日天还未亮便都醒了。   甄停云醒来时,发现自己睡着睡着便侧过了身子,半边身子都已经偎在傅长熹怀里。   铁铸般的臂弯紧紧的将她搂住,令她动弹不得,仿佛是被嵌在对方身上一般。   甄停云下意识的想要从这堪称严密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偏又怕惊醒对方,只得试探着想要先把头移开。结果,她方才扭了下头就觉头皮生疼——她的头发被压在傅长熹的手臂下面了,一扭头就扯到头发,然后头发扯着头皮,可不就是痛得厉害嘛!   甄停云咬咬牙,干脆也不顾忌傅长熹醒没醒了,直接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胸膛,催促道:“醒醒!别睡了!你不是说今天要入宫吗?”   随着她的动作,压在她身上的手臂终于松开了,身边的男人稍稍的往后移开了些位置,给她留出更大的空间。   甄停云连忙伸手,眼疾手快的将压在他手臂下的几缕乌发给抽了回来,然后才抬起眼去看身侧的男人。   也就在此时,她方才与傅长熹对上视线,对方睁开的眸子黑沉如潭,清醒且理智,没有一丝困倦——他肯定是早就醒了。   想到自己适才的一连串动作都被这人看在眼里,甄停云简直是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踢人:“那你一动不动躺着装睡做什么?!”   傅长熹眼疾手快的抓着她的脚踝,解释道:“我没有装睡。”   甄停云:“那,你为什么不出声?!”还故意装睡看她动作,看她出丑!真的是太过分了!   傅长熹简直觉得自己奇冤,抬手揉了揉眉头,缓声解释道:“一开始,我是怕吵醒你,后来,你醒了又不出声,我也不好突然出声吓你………”顿了顿,傅长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端正了神色,凝目看着甄停云,认真道,“对了,其他时候还好,以后要是在榻上,你这随意踢人的习惯也该改一改。”   甄停云的脚踝还叫人抓着,仿佛是被抓着了软肋,此时又听他提起这个,自然是羞恼交加,雪玉般的小脸烧得通红,睁大杏眸,气鼓鼓的瞪他。   那样炙热的目光,就像是火星子,能把干柴点成火焰。   傅长熹倍觉煎熬,不得不移开了目光,然后又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匆忙的松开了握着她脚踝的手。   片刻后,他颇是艰难的从喉中挤出声音来:“反正,你记住就好,下次注意些,别再被我抓到……”   “下次,就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缓缓打出一个“?” 第134章 同桌用膳   傅长熹到底还是担心两人这般打闹要惹出火来,教训完了自家王妃,这便扬声唤人进来洗漱。   王府的排场,自不是甄家这般的小门小户能比的。   傅长熹这儿才出声,外头那些早有准备的下人们立时便端着金盆热水巾子等物件,鱼贯入内。这些人自觉主动的分了两拨出来,一拨是凭栏秋思领头的,上来掀开床帘子,扶着甄停云下榻去隔间洗漱更衣。   傅长熹作为男人,不必人扶,自己就掀了被子下榻,收拾起来倒也快,等到甄停云洗漱擦脸后换好衣服,从隔间出来,傅长熹早便已换上了要入宫的大礼服,连头上的紫金冠都戴上了,此时正坐桌边等她出来一起用早膳。   甄停云见了,脸上不由一红,小声道:“你先用饭吧,我还得叫人给梳个髻呢。”   毕竟是第一天,且又是要入宫的,自然是要更加郑重。   甄停云已换了一身朱红大礼服,此时还得梳个高髻,戴些首饰,又要许多功夫。   傅长熹今日亦是一身赤红亲王礼服,前胸、后背与两肩的左右处皆是金线绣出的四团龙纹,腰上系玉带,越发衬得面容冷白,鬓发乌黑,当真是鬓如刀裁,威仪浓重。然而,当他闻声回过头,一向冷峻庄肃的五官却在此刻显出了几分柔和的意味,看人时微微颔首,语声也是难得的温和:“无事,我等你便是了。”   甄停云忽然便觉得心下有点甜,忍不住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傅长熹唇角微扬,索性便转过身,看着甄停云坐在妆镜台前,丫头们替她梳发挽髻,戴上首饰。   左右服侍的凭栏和秋思也知道摄政王正等着看着,自不敢拖沓,动作灵活的给甄停云挽了个高髻,然后再戴一个五凤冠,鬓角压着一对金累丝点翠嵌红宝龙凤呈祥大金簪,颇有珠翠压头的华贵。   其余的项圈,耳坠,镯子、戒指等都得要一一的戴上。   甄停云虽然昨晚上已睡过一觉,养足了精神,此时再见着人往自己身上一件件的挂东西,仍旧忍不住想起昨日大婚时被九翟冠差点压断脖子的恐惧,不由道:“不用这么多……”   秋思想了想,还是帮着甄停云把臂上那一串儿的龙凤镯子撸了一半下来,又将她的手从戒指里解放了出来。   甄停云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的去看傅长熹,见对方一身轻松,不由咬唇: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的!   傅长熹正坐看着她梳发,见她这时候侧头看来,挑了挑眉:“可是好了?”   甄停云:“……没有,还得上妆呢。”   傅长熹还是头一回见女子挽髻梳妆,此前是真不知道竟有这么许多事,但他还是拿出难得的耐心,道:“没事,不必急,你慢慢来便好了。”   话虽如此,总不好叫傅长熹久等,更何况宫里小皇帝怕也正等着呢。   甄停云索性便叫人给自己上了个淡妆,收拾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坐到傅长熹身边,直接叫人端了早膳进来。   因着这第一天是要入宫的,王府厨下天不亮就警醒着准备起来,偏正房里头王妃一早起来,梳妆打扮便费了许多功夫,不仅王爷坐等着,便是厨房那些个婆子也都有些胆战心惊,生怕王妃这是要借题发挥,给她们个下马威呢。   好在,这时候听说了正房传膳,几人再不敢耽搁,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早膳叫端进去。   因着不知王妃口味,厨房里斟酌着做了四样粥点,一样红豆枣粥,一样燕窝粥,一样鱼片粥,一样鸡茸粥,咸甜各有,都是热腾腾的冒着白气儿。热粥边上则搁着几碟子点心,一寸大小的兰花饺、枣泥馅儿的山药糕、芝麻馅儿的垒金汤团等,也都是热的。   各色早点摆了一桌,甄停云早便饿了,这时候看着这些,闻着这热腾腾的香气,一时儿倒是饿了。   傅长熹见她眼睛都都亮了,不由抿了抿唇,亲自舀了一碗红豆粥递过去,道:“先喝点热粥吧。”   甄停云也似模似样的给他舀了一碗鸡茸粥递过去:“你也吃。”   两人各自动手,吃得也颇欢喜,还免了边上立着的丫头婆子们动手服侍。   这些丫头婆子,或是跟着甄停云来王府的,或是原就在王府正院伺候的,此时见了,心里也不免暗自称奇。   甄家来的暗自思量:早听说摄政王威仪赫赫,冷峻非常,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好脾气,待人也这样体贴,想是传言有误吧……   王府的那些人则是暗暗咋舌:王爷成日里冷着脸,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笑呢!   如此一来,甄家跟来的下人一直提着的心也稍稍能够安些了,王府的下人对着这位新入府的王妃却是更添了几分敬畏与小心——早便听说王爷十分看重这位甄姑娘,如今见着,果是如此,以后自该待王妃更恭谨才是。   桌上的两人自然不知道下头那些个心思。   甄停云用手舀着热粥,喝了大半碗,嘴唇嫣红,玉白的脸颊都被热气烘得微微泛红,犹如牡丹花蕊处泛出的红晕。   傅长熹原只是随意一看,看着看着,不觉便搁下了手上的粥碗。   虽然,他面上神色如旧,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可那目光却不禁落在甄停云嫣红的唇瓣上,喉结微动,颇想要咬上一口!   虽说甄停云如今年纪小,不好做那些事,可这都及笄了,亲亲抱抱总是行的吧?想起昨晚上那被书卷耽搁的一夜,傅长熹便觉得心头呕得简直想要吐血。   偏偏,对面的甄停云喝完了粥,手里捏了枣泥馅儿的山药糕,一面吃一面感慨:“说起来,那龙凤喜烛看着又粗又长,没想到烧得这么快,半晚上就不行了……昨晚上,我们熄灯安置的时候,半本书都没看完呢。”   傅长熹:“……”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歪了,傅长熹总觉得所谓的“又粗又长”、“不行了”仿佛很有些意味深长。连带着,连站在边上服侍的下人,那目光都显得十分意味深长起来………   毕竟,他和甄停云昨晚上真就只是看了半晚上的书,喜床上的喜帕还是干干净净的。   这确实是很容易叫旁人想歪啊。   好在傅长熹素来沉得住气,此时也不过是脸色微沉,嘴上还是不急不慢的应了一声:“剩下的等从宫里回来再看也是好的。”   甄停云点点头,又不禁转目去看傅长熹,眨巴着眼睛与他撒娇道:“那,到时候你再陪我看?”   甄停云这般拉着傅长熹,自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为着成婚这事,她这些日子毕竟是耽搁了不少时间,深觉自己落后许多,自然是盼着傅长熹能多教教她,开个小灶什么的给她补一补课。   傅长熹对上她那对盈盈的杏儿眼,不由又想起适才咬人的念头,眸光微暗,嘴上应得倒是十分干脆:“嗯,等宫里回来,我再陪你一起看。”   于是,这两人还没入宫便已商量完了出宫后的安排。   等到两人说笑间吃完了早膳,起身便要出门,甄停云方才意识到:她这是又要入宫了……   一直跟在甄停云身边的两丫头凭栏与秋思两人也多少有些紧张,很是仔细的替甄停云理平了衣襟袖角的折痕,动作小心翼翼,颇有些担心的模样   其实,甄停云心里也有些紧张。   虽然,去岁中秋时她也随着裴老夫人一起入宫过,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二回倒也不比太紧张。只是,因着第一回入宫时折腾了许久,又有郑太后刻意刁难,甄停云心里对于入宫这事多少还是留了些不大好的影响,此时抬步出门,心里自然也跟着紧张起来。   傅长熹一向仔细,立时便发现了甄停云的紧张,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低声道:“无事,只是过去,陪陛下吃顿午膳罢了。”   顿了顿,傅长熹又打趣着缓和了一下气氛:“因着你前些日子要在女学进学,又不喜欢入宫,陛下那里对你这位小婶婶还是很好奇的,缠着我问了许多,还特意叫御膳房记下了你的口味,今日午膳也好多给你做些合口味的膳食……”   甄停云听着,倒是更加紧张了——她是见过郑太后那张堪称绝艳的脸容以及雍容气度,皇帝自小养在郑太后膝下,想象中的摄政王妃、小婶婶肯定和甄停云本人不大一样吧?   见状,傅长熹只得又捏了捏她的手,沉声道:“万事有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的掌心炙热滚烫,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嫩白皙的手背时,似是能点出火来,温度灼人。   不知怎的,甄停云本还有些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甄停云:感觉婚后日子好好,好多侄子侄女,还有个能够贴身辅导功课的老师(#^.^#) 第135章 庭有梧桐树   两人到了宫里时,小皇帝果是已经在等他们了。   这些日子,因为他的病,安太医等人都不叫他多出寝宫,生怕又出了什么事。只是小皇帝到底年纪还小,这般整日闷着,多少有些闷闷的,对他来说傅长熹这位皇叔大婚已算是这一年里最大的好事了,难免心生期待,很是好奇这位令不婚不嗣这么多年的皇叔终于松口要娶的王妃究竟是什么样的。   故而,借着甄停云上前行礼的机会,小皇帝仔细的看了一回人,这才叫起赐座。   既是婚后第一日入宫,自然是少不了赏赐的,小皇帝叫人将早便准备的赏赐送了下来,皆是成双成对,倒也算是好寓意。他心知这些东西对于皇叔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也确是真心,落座后还特意与甄停云解释道:“虽然也没什么大件东西,但很多都是我自己挑的,只盼皇叔还有皇婶能够喜欢。”   甄停云也确实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真心,心下一软,便道:“我很喜欢,多谢陛下。”   见皇帝面色略有苍白,甄停云担心他是早膳没吃好,顿了顿,还是额外加了一句:“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先用膳吧?”   小皇帝自是点头。   只是,比起甄停云与傅长熹案上的那些方才,小皇帝案前多是温补的药膳,便只看着就知道味道不好。   甄停云不得不感叹:怪不得人家是皇帝呢,旁人家的孩子那是专挑着自己爱吃的慈,吃不到要吃的还会哭闹,人家对着这样味同嚼蜡的药膳也能面不改色的吃着……   这般想着,甄停云心下对着小皇帝多少还是有些可怜,吃红烧鱼肉的时候都觉有点儿过意不去,午膳也就没有多用,只略用了一些。   因为小皇帝还病着,用过午膳后,傅长熹便牵着甄停云的手,起身告辞,顺便吩咐左右照顾好皇帝。   小皇帝多少有些恋恋不舍,从位子上跑下来,抓着傅长熹的衣角,小声道:“皇叔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傅长熹看着他的目光带了几分温和,面上神色却是不变,只是道:“陛下的病还未好,今儿一早起来,也是时候稍作休息了。”   小皇帝眨巴了下眼睛,只眼巴巴的看他。   傅长熹便道:“下次我再带王妃来瞧陛下。”   小皇帝这才松手放人。只是,他还是坚持着一路送了两人出门,眼巴巴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软。   甄停云心下有些软,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一回:“我瞧陛下整日里闷在宫中也是无聊。你先前不还想要挑宗室子弟入宫伴读吗?怎么不多挑些人陪一陪陛下?”   傅长熹先时不过是借着挑伴读的机会从宗室子弟中较为出众的孩子,主要也是以防万一,为了皇帝驾崩后的传继之事。只是,既然皇帝病情加剧,时间上赶不及,他自然也就放弃了自宗室中遴选出众之人的想法,而是内定了傅年嘉。   正因如此,傅长熹索性便接着皇帝病体未愈的事情,将伴读的事情给推了开去——毕竟,皇帝身体这般情况,若是被外人瞧见了,起了猜测,难免要平添波折。   傅长熹并不欲在这些事上欺瞒甄停云,想了想,只得转开话题:“其实,我这次带你入宫,也是想要带你去我幼时住过的昭阳宫看看……”   闻言,甄停云果是被转开了注意力,问道:“昭阳宫如今还空着吗?”   傅长熹微微点头:“当初母妃过世,孝宗皇帝便令人封了昭阳宫。之后,先帝也因为孝宗皇帝遗旨的缘故,一直没叫人住去里头,如今里头都还是旧日摆设,仍旧空着……”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已叫人提前收拾了一回,倒也还算干净,正好能够去看一看。”   甄停云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嗯,我们一起去看看。”   傅长熹不觉凝目看她,目中神色深深,到底还是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嗯,我们一起去看看。”   两人目光相接,一切似在不言之中。   事实上,自年少负气往北疆后,傅长熹便再未回过昭阳宫。   偶尔午夜梦回,他会回想起曾今的慈父严母,温柔沉静的姐姐……那都是吴皇贵妃与宁国大长公主尚在,他还未与孝宗皇帝决裂时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日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令人沉醉……也正因此,他几乎不敢再进昭阳宫,不忍再用现实的残酷去面对当初的美好。   直到如今,他牵着甄停云的手,忽然便有了些面对的勇气,想要带着她去看看自己少时生长的地方,与她说一说少时的那些趣事和心事………   此时此刻,他终于能够与当初的自己和解了。   想必,孝宗皇帝与吴皇贵妃到了地下,看见他牵着新妇的手入昭阳宫,必也是能够欣慰的。   这样想着,傅长熹便步履轻缓的带着甄停云入了昭阳宫。   明黄琉璃瓦,朱红立柱,一切宛若昨日。   哪怕时隔这么多年,傅长熹依旧还是能够牵着甄停云的手,熟门熟路的入了前院,指着庭中的梧桐树,笑着道:“这是母妃得封贵妃时,父皇亲自为她手植的。”   《闻见录》有云:“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当初孝宗皇帝为吴皇贵妃手植梧桐树,其意昭昭,令当时的王皇后忧心不已。幸好,王皇后为人并无过错,此后又得了嫡子,孝宗皇帝到底还是没有废后。   然而,这两株梧桐树还是留了下来,无论是吴皇贵妃去了,还是孝宗皇帝去了,它也依旧郁郁葱葱,今已亭亭如盖,落下满庭的绿荫。   傅长熹抬步走过去,以手去抚那树干粗糙的树皮,低声道:“昨夜我们喝的合卺酒,那酒当初就埋在这梧桐树下——那是皇姐出生时,父皇亲手埋的。论年岁,那酒倒是比我还长一些……”   甄停云被傅长熹的话逗得一乐,笑过了又想起宁国大长公主早便和亲北蛮,早已过世,不由更添几分感伤,轻轻的将手覆在傅长熹按着树干的手背上,以作安慰。   傅长熹反手握住她的素手,仰头看着上方的树冠,不知怎的忽然便忍不住的笑了:“我小时候便常爱一个人偷偷爬树,爬到高处,这样别人就找不着我了。有时候还能看见父皇和母妃在树下亲密……”   “当然,要是运气不好,被发现了,母妃肯定又要生气,不仅要打我,连父皇也要被她赶出门去。”   傅长熹便记得有一回,他心情不好,悄悄的爬到树上去躲个清净。结果正好碰上孝宗皇帝带着爱妃在树下乘凉说话,这两人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亲密了起来。当时的傅长熹还小,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便悄悄的蹲在上面往下看。   结果,因他太紧张,树梢上掉了几片树叶下去,惊动了吴皇贵妃。她发现儿子竟是爬到了树上,适才还偷瞧了她与皇帝的事情,不由便白了脸,又惊又怕,又羞又恼的。   傅长熹到底年纪小,眼见着母妃变色,当时也险些被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还踩断了一根树枝。   后来,还是孝宗皇帝稳住精神,特特的点了个会爬树的小太监,上去把傅长熹给抱下来的。   为此,吴皇贵妃气得亲自上手,打了儿子一顿,又气又恼的:“就不该管你,叫你在树上呆着,等你从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我也能清净许多了。”然后,她一鼓作气,直接把傅长熹和孝宗皇帝这对父子给丢出了门,“你们父子自去外头,少来烦我!”   孝宗皇帝深觉自己这是遭了池鱼之殃,不免也有些迁怒爱子。只是,他素来宠溺儿子,抱怨了几句后又忍不住把儿子抱在膝上,反复叮咛:“下回可不好再爬这么高了,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好?”   想起之前儿子爬的那样高,险些就要摔下来了,孝宗皇帝这般经多见多的都觉心有余悸。   傅长熹却是最没心没肺的,胡乱应了几声,随即便转口问起来:“父皇,你与母妃适才在树下做什么呢?”   孝宗皇帝老脸一红,扭过头去不想理会儿子:“你还小,问这些做什么?!”   傅长熹便抓着他的龙袍追问起来:“为什么不能问?”   孝宗皇帝哽了哽,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长熹便开始回忆起来:“所以,你们每天晚上关起门来,就做那事的?”   孝宗皇帝终于再绷不住脸,连忙伸手堵住儿子那张什么都能往外说的嘴,开口哄儿子道:“你还小呢,这些事不该你知道的。等你大些了,碰见了喜欢的人,自然就能知道了……”   那时候傅长熹年纪虽小却极聪明,堪称是举一反三。他听了孝宗皇帝的解释,眼珠子一转,便不依不饶的追问道:“一定要和喜欢的人做吗?还是说,父皇你没有和皇后他们做这事?”   孝宗皇帝听了,不觉又是一哽,最后只得抬手去抚儿子的后颈,低声道:“这样的事,只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才会觉得快活。”   “长熹,父皇只盼你也能寻到这样的人。”   ……   当时的傅长熹似懂非懂,此时的傅长熹仰头看着浓密郁郁的树冠,回忆起那些旧事,不觉便露出笑容,他一手扶着甄停云的后背,一手捋开她的额发,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是啊,这样的事情,只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才会觉得快活。 第136章 心上藩篱渐去   在梧桐树下回忆完了少时趣事,傅长熹还带着甄停云在昭阳宫里走了走。   这里的一应摆设还未动过,依旧是吴皇贵妃尚在时的模样,哪怕是傅长熹提前令人收拾一番,也没人敢移动殿中物件。所以,当傅长熹领着甄停云到了侧殿小书房时,还能看见花梨木书案上的几本翻开的字帖,以及案上那张未来得及上色的冬雪图。   透过这些,似乎能够看见当初立在书案后提笔斟酌的女子。   傅长熹缓步走过去,看着那些字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露出些微的笑容。   甄停云也跟着上去,低头看了几眼。   傅长熹想了想,便与她说道:“我母妃的出身,你应该也知道一些……”   甄停云点点头,她确实是知道一些,但也仅仅只是捕风捉影的一些——据说,吴皇贵妃乃是王皇后带进宫伺候的,原也是王家准备来给王皇后固宠的,谁知孝宗皇帝真就看上了,这宠是有了,可王皇后本人却是半点也没沾着,甚至还差点就要危及皇后尊位。   傅长熹用指腹轻轻的摩挲着字帖上的字迹,那上面的墨迹已然干了,因着岁月流逝,甚至已失了初时的鲜亮墨色,只是那上面的笔迹仍旧是他所熟悉的。   熟悉的几乎不忍多看。   傅长熹的语声也是低低的:“她出身低,初入宫时,不过是略识几个字罢了。毕竟,王家原也只是看重她的容貌身段,想着叫她以美貌柔顺而获宠,便从未教她读书识字。王家那些人,想的约莫也是‘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再美貌的皮囊,也仅仅只是皮囊,如此自不会碍了皇后尊位………”   “只是,母妃她便与你一般,虽条件有限,可她的心却并不局限于当前困局,总想着多认些字,多读些书。为此,她甚至能放下身段与边上那些识字的宫人求教。因她身份尴尬,王皇后也不甚喜欢她,平日里练字总要避着人,总是少笔墨纸张,多是拿了炭条偷偷的在地上写几个字,然后再拿水擦了。”   说着,傅长熹不觉一笑,眉间带了些复杂的神色:“父皇说,他第一回见着母妃,就是看她匆匆忙忙的抱着东西从小厨房里,只当她是偷了什么吃食,因着母妃容色出众,他一时兴起,跟着上去看了看。结果,他正好便看见了好几根炭条从母妃怀里滑落出来……”   傅长熹至今还记得孝宗皇帝将他抱在怀里,说起当年那些事时,那位至尊天子似笑非笑、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他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看见炭条从怀里掉下去时的慌急模样,以及她匆匆忙忙的低头去捡那些炭条时的神色。哪怕那只是不值钱的炭条,再没有人要,可她看着炭条的眼睛都是亮的,就像是在捡掉在地上的珠宝金玉一般。”   也正是因为那阴差阳错的一次遇见,帝王一时的兴起,一丝动容,才有了后来的吴贵妃,乃至于吴皇贵妃。   才有了宁国大长公主与傅长熹。   ……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往下道:“后来,父皇便亲自教她认字写字,给她准备字帖,教她练字……之后许多年,她也从未松懈,早晚的临字练字,也最看重这些。有时候,我不懂事惹了祸,她脾气上来要打人,正好碰见我坐着读书便又会强压着火,等我把书看完、放下书,再来打人。哪怕后来,皇姐和亲,她终日郁郁,可还是依着往日习惯,早晚练字。”   甄停云看着字帖上的字迹,不由道:“要是以后,我的字能写的如母妃一般好就太好了。”   “会的。”傅长熹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甄停云忍不住就笑了,顺势摇了摇傅长熹的手臂,仰头看他,嘴里打趣道:“所以,当初你教我练字,让我叫‘先生’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喜欢我了?”   该说子承父业吗?   孝宗皇帝教吴皇贵妃写字教出一段帝妃情来,傅长熹与甄停云一开始居然也是如此。   傅长熹只觉得一颗心仿佛也被她摇了一摇,不由摇了摇头,露出些微笑容,嘴里轻声回道:“那倒没有,当时只是觉得你比其他小姑娘伶俐些,模样讨喜罢了……”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明眸若宝珠,看着他时尤显得晶亮。她拉长语调,撒娇般的问道:“那现在呢?”   对上她那晶亮的眸子,傅长熹再一次的抿紧了唇,许多话在这一刻都如硬块般堵在喉中,竟是再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一直飘荡在这昭阳宫中,一直禁锢在心上的藩篱似乎也都消去了。   傅长熹难得的眉目舒展,有些生硬的转开了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之前不还说要把昨晚上没看完的那本书给看完吗?”   说起这个,甄停云的心思也转了回去:是了,马上就要两校联考了。还是看书复习比较重要,调戏夫君、谈情说爱什么的往后再挪一挪便是了……   这般想着,甄停云也不拖拉了,连忙便拉了傅长熹一起出宫。   不过,傅长熹这回也算是开了些窍,他觉得昨晚上两人那看书答疑的方式很不对——要是孝宗皇帝当年如他一般做个柳下惠,指不定就没他了。所以,傅长熹决定改一改这看书答疑的方式。   两人一同出宫回了王府,去了书房。   傅长熹毫无半点谦让精神,径自坐在了书房唯一的木椅上,然后好整以暇的朝着甄停云招了招手:“过来坐。”   甄停云:“……”   片刻后,甄停云才犹豫着道:“就一张椅子,坐哪里?”   傅长熹指了指自己膝上的位置。   甄停云:“……”   傅长熹并不催促,只是克制且沉静的看着她。   他的面容依旧是那种刀锋一般凌厉的英俊,神色则如冰雪一般的冷淡。只有看人时,眸光幽深,神色深深,仿佛含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期待一般。   甄停云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挪步走了过去,然后试探着坐了下去。   傅长熹把人抱到怀里,这才伸手去翻那本昨晚上才看过的书卷。他素来记性好,且新婚洞房夜看书这事也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不一时便已凭借着记忆翻到了昨晚上看过的那一页。   于是,甄停云开始了痛并快乐的复习生涯。   虽然傅长熹的讲解详细且认真,但是每回她开口询问前,傅长熹都得抱着人揉一揉,亲一亲…………总之,她看着看着,便觉脸上发烫,脑子仿佛也有些晕晕的,一直到了要用晚膳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和傅长熹在书房里耗了这么多时间,居然连半本书都没看完!   这什么人啊!   甄停云简直要被不争气的自己以及居心叵测的傅长熹给气死了!   于是,等到用过晚膳,甄停云也不用傅长熹教了,自己抱着书跑回了床上,闷头看着,准备记下自己不会的难点儿,等到过些日子回女学,再问楚夫人或是杨琼华她们。   最后还是傅长熹不得不主动低头,上来与她道歉。   没等甄停云想好要不要原谅他。   傅长熹已经得寸进尺的拉了被子,催她早些睡道:“还要三朝回门呢,你也别总熬夜。熬夜长不高!”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好险才没踢他——今早上傅长熹的警告,她还是记着的。   不得不说,这婚后日子也不是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啊。   唉! 第137章 梦里什么都有了   虽然知道成婚是大事,大婚前后礼仪繁琐讲究些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甄停云有时候还是难免烦躁:明明七月五日就要两校联考了,偏偏婚期就定在六月二十八日,前三天光顾着在家准备大婚一应事宜,六月二十八日大婚当天则是折腾了大半天,只有夜里还能就着火烛看一会儿的书,接下来又是入宫又是三朝回门……   好烦啊!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明明想要好好考试,明明有心努力求进步,偏偏没碰着好时候,身边还有一堆拖后腿的……再想想女学里一群用功进学的同窗们,甄停云不仅有点计划被人打乱的烦躁,甚至还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虑感,面上自然是没什么好气的。   傅长熹虽然不大会猜小姑娘的心思,只是瞧她这模样,多少还是有些底,索性便凑过去,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就好像是当初在北疆抱着银狐狸给狐狸顺尾巴毛时一般。   甄停云没理他,鼓起雪腮,“哼”了一声,拉起被子躺下来,背过身不理他。   傅长熹凭借着多年给毛茸茸撸毛的经验,觉着她哼归哼,这模样大概是缓过来些了,这才开口:“怎么又生气了?真这么担心考试的事情?”   这下子,甄停云是连哼都不哼了。   这不声不响的,傅长熹反倒更头疼了。想了想,他才斟酌着道:“你真不必这般心急。我记得,你上次考了三十五名,这成绩已算是不错了。你该知道:山峰越高越陡峭,女学红榜上的名次也是越往上越难进步。学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得有耐心,一步步的慢慢来。”   傅长熹这话确实是恳切认真,也很有道理。   甄停云并不是不知事理的人,闻言沉默片刻,还是抱着被子转过身来。   此时已是夜深,外头掌了灯,床幔被放下来,遮了大半光线,以至于喜床上的光影昏昏,仿佛是被特意隔出的小空间。   只有她和傅长熹两个,对面对的躺着。   傅长熹轮廓深刻的面容大半沉浸在暗色里,如同归入剑鞘的刀刃,反倒柔和了许多。   甄停云紧绷着的小脸不知怎的也缓和了下来。她垂下眼,细白的指尖抓着被角,像是小心的袒露出肚皮的刺猬,声音细小:“原本,女学里就没有婚后留校就读的例子,我算是破例留校。倘这次考得不好,或是降了名次,就怕会惹人非议……”   傅长熹侧躺着,靠着枕头看着她,认真听着她的话,目光尤其沉静。   两人晚间都已沐浴过,傅长熹甚至能够嗅到那一丝丝湿润的甜香。而甄停云一张小脸早已洗净粉黛,又白又嫩,近乎透明,更衬出了她眼下的黛色。   傅长熹不由的便抿了抿唇,多少还是有些心软:“停云,您该知道,以我如今的地位,以你如今的身份,便是有些议论,那些话也绝不会到你耳边的——哪怕是那些不知事的女学生,她们也有知事的父母,也会教她们什么是‘谨言慎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所以,你很不必担心这些。”   闻言,甄停云不自觉的蹙起眉头,嘟了嘟嘴,低声道:“她们当着面不说,背地里肯定也要说……”   她的唇瓣带着点淡淡的粉,娇嫩又鲜妍的模样,像极了嫩藕。   傅长熹忍不住的又生出想要咬上一口的念头,只是他素来沉稳,此时虽有些意动,但还是克制着没动,只是耐心的反问道:“所以,你是想要叫她们心服口服?”   甄停云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有点幼稚,恼羞成怒的拉了被子,盖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乌溜溜的杏眸。   傅长熹沉了口气,轻声道:“哪怕是银子也不可能人见人爱,还有人嫌弃铜臭味呢。停云,哪怕你这次真能进步许多,可能也会有人觉着你是仗着王妃的身份,投机取巧,暗中作弊——你总不能去管人心里的想法。”   甄停云抱着被子,气鼓鼓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就想像周青筠或是杨琼华那样,考个让她们只能仰望的好成绩,就算是背地里说闲话,也像是酸话。”   说实在的,周青筠的脾气并不好,平日里独来独往,待人也十分冷淡,确实是有不少人私下里暗自腹诽。可人家成绩好,是当之无愧的才女,女学里的学生们对着她时总觉着低了一头,竟也没有多少人敢议论——毕竟,女学里的女学生多是出身好且年纪轻的,她们大多都还未经历过现实的磨砺,因此反倒更看重才学成绩,更加敬佩成绩好的人。   甄停云就是憋了一口气,想拿成绩说话。   然而,傅长熹明白了她的心思,当真是一句也不想说——就甄停云这样上回考了三十五的,现在就巴望着要考第一第二的……   傅长熹沉默半晌,还是道:“……早点睡吧。”梦里什么都有了。   甄停云忍不住又哼了一声。   不过,这一番话也算是替甄停云理顺了思路,她算是确立了自己的长远目标,不似一开始那样焦虑着急了。   甚至,她凑上来和傅长熹抢被子时,还做梦般的道:“说不定,以后我真能考个第一第二呢。”   “那也是以后!”傅长熹淡淡补充道。   甄停云又想踢他了!   考虑到对方早上的警告,为了不在床上掐架,她还是忍了口气,恹恹的闭眼睡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用过早膳,傅长熹耐下性子陪着甄停云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午后方才叫人将王府的管事嬷嬷们都唤了来,让她们过来拜见甄停云这位王妃,也算是正式的交接了王府后院内务——哪怕甄停云还年轻,以后还要去女学读书,但她到底是这王府毋庸置疑的女主人。   傅长熹陪在一边,既是显出了他对甄停云这位王妃的看重,也是显出了他在这上面的态度。   下头的管事嬷嬷都是机灵的,见王爷这般态度,对着王妃自是百般小心,千般恭谨,再没有不乖顺的,一个个的都交了账册钥匙对牌。   只是,甄停云到底没学过这些,虽女学也是要教学生打理家事但课程安排上肯定还是循序渐进,得排到结业那一年,也就是明年才能教到。所以,甄停云一瞧见那些账本就觉得头疼——傅长熹入京不久,这些账本也不厚,可她的书还没看完呢,如今倒是多了账本,这怎么看得完啊?   但是,甄停云也知道傅长熹此时陪在一旁是给她撑腰立威的,她自是不能辜负了对方的好意,便把账本都留了下来,又叫了原来管事的花嬷嬷与徐嬷嬷上来说话。   花嬷嬷上了年纪,看着白胖和蔼,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倒是利落干脆,嘴也巧,什么事都能说上两句,倒也算是尽心。   徐嬷嬷生得高挑严肃,连头上的发髻都是用头油理顺了,一丝不乱。她回话时一言一行皆是有理有据,很是仔细,再没有错漏。   她们两人都是跟着傅长熹从北疆过来的,为人倒还没什么大问题,都是多年的老人了,还是信得过的。   甄停云分别与她们说了几句,便叫人放下东西,退下了。   等人走了,傅长熹方才开口:“府里这些事,原是徐嬷嬷和花嬷嬷两个帮着打理的,如今你来了,也不必急着接手,且先叫她们先管着,一应照旧,若有什么大事再来禀你,慢慢的教你上手便是……等明年六月,你女学结业,到时候应也熟知府里内务了,到时候再直接接过手,管起来了也不急。”   甄停云想着也是这么个理——她既是起意要在女学把书读完,那就得将旁的事稍稍放一放,毕竟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倘若想要两头讨好,最后只能是两头都不得好。   只是,心里虽已有了决定,话到嘴边,甄停云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她转过头去看傅长熹,认真道:“人都说娶妻是为的是托付中馈,绵延子嗣的。像我这样什么都只顾着自己的,会不会太自私了?”   傅长熹并不立时应声,而是伸手招了招。   到底已经成婚,两人这些日子也算是朝夕相处,甄停云一见这动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习惯性的起身,然后坐到了傅长熹的膝上。   傅长熹张开手臂,抱着膝上的人。   这样的位置,他只微一偏头便能嗅到怀中小姑娘那绿鬓间的幽香,语声不觉也缓了些:“倘若我只是想娶个能够托付中馈、绵延子嗣的王妃,那么我又何必拖到如今?”   “停云,你年纪还小,我总是希望能多给你点时间与空间,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喜欢的也正是你欢喜快活的模样。至于其他的事,总有花嬷嬷、徐嬷嬷这样的人能帮着去打理的……”   甄停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咬了咬唇,哪怕强忍着但到底还是露出些笑容来。她伸手抱住傅长熹的脖子,挑眉看他,嘀咕道:“你这样,会惯坏我的。”   傅长熹不以为意,只是一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开话题:“花嬷嬷与徐嬷嬷你也见过了,怎么看?”   甄停云若有所思的道:“花嬷嬷面上和蔼,心眼灵活嘴也巧,为人也实在,想必在府里很有些人缘,似办宴待客这样的事情交她去办,想必是能办的圆圆满满。只是,如采买这些需要严格把关的,还是得徐嬷嬷这样仔细又能沉下脸的来……”   傅长熹原就是随口一问,见她有自己的想法便没多说,只是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治家想来也是如是。油、盐、酱、醋等皆是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一说起“烹小鲜”,甄停云便又有些馋了。   她从椅子上下来,歪了歪头,上来抓着傅长熹的胳膊,笑道:“晚上我想喝豆腐鱼汤。”   傅长熹便也不得不转了话题:“……嗯,我叫人去准备。”   晚上的时候,甄停云果是喝到了她想喝的豆腐鱼汤,饭后便心满意足的拉着傅长熹在院里转了一圈,顺口与傅长熹商量:“我瞧书房里也就一套桌椅,要是我去看书,连个坐着的地儿都没有,要不还是叫人收拾收拾吧。”   要是别的地方,甄停云做王妃的直接就能吩咐人给处理了,可书房毕竟不比别处,哪怕内院小书房不似外院大书房那样堆满涉及国事的公文要务,可还是需要谨慎些。甄停云便想着先来问一问傅长熹,再做处置。   当然,甄停云还很会找理由撒娇——新婚夜秉烛读书她能说成是为了夫妻百年好合守着龙凤喜烛,这回要在书房添座椅,她便拉着傅长熹的胳膊,笑盈盈的道:“前院那大书房我是去不了,可这正院书房,我总还是能给你红袖添香的吧?”   傅长熹暗道:是我给你红袖添香吧?   虽如此,这样的小事,傅长熹倒也不至于驳了甄停云的意思。   当然,添了座椅后,不能再抱着人在怀里看书,是有些可惜。可是,日后自己忙起来了,偶尔带了公务回后院处理,身边还有个甄停云陪着,哪怕她是忙着自己温书,两人一处坐着也是极好的。   所以,等到两人手牵手,踱着步子回去,傅长熹便点了几个心腹去收拾一下内院小书房。   于是,甄停云下学后写功课温书的地方也有了。   处理完了这件大事,想着第二日便要三朝回门,甄停云多少还是有些自觉的,不必傅长熹催促,立时便叫人备水沐浴。 第138章 别是被人骗了   因为入京前的那个一个梦,甄停云对于甄家上下都十分抵触,早早的便考虑起嫁人来摆脱甄家这个泥坑的想法。只是,如今她真嫁了人,离了甄家,等到三朝回门这日,心里不知怎的反倒又平添了许多的思绪。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真正的意识到了:如今的一切已然与梦中那些情景大不相同。而这最开始的不同,便是来自于她在上京路上救来的“偷马贼”。   想到这里,甄停云忍不住又侧过头,看了傅长熹一眼。   傅长熹若有所觉,回头看她。   甄停云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上前几步,正好与他并肩而行,嘴里则是低声道:“我又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了。”   傅长熹并没有追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些旧事,反到是略一回忆,这才缓声:“你是说,我骑着马兰头从马厩出来,正好碰上你那一次?”   甄停云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那时候,你抢了马兰头就跑,我根本追不上……”   傅长熹蹙了蹙眉,还是纠正了一句:“我当时给你留了一小袋的金子,算是买马钱,哪里算是‘抢’?”   甄停云并不与他争这个,反倒是似模似样的叹气:“当时你跑得快,外头又要下雨,我都没来得及看清你的脸……真是再没想到我们会有今日。”   傅长熹原只是顺着甄停云的话回忆几句,此时听着她叹气感慨,不由也是牵动心肠,扬唇露出笑容:“那时候我在马上,倒是正好看清了你的模样。”   那时候,身后还有刺客追杀,他匆忙丢下金子,策马跃出马厩,情势之下根本顾不上那追着讨马的少女。然而,眼角余光不觉循声掠过,恰见少女正仰起头,雪颊微鼓,正气哼哼的瞪着他。   她的眼睛就像是浸在水里的水晶珠子,又黑又亮,圆溜溜的。因为气火上头,她雪白的脸颊透出红晕,像极了初初绽开的玫瑰花蕾。   哪怕是大雨将至的暮色里,那样明亮的颜色都是无法掩住的,鲜活恣意,生机勃然。   直到此刻,傅长熹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虽然当时仅仅只是匆匆一瞥,于他而言亦是印象深刻,便是此时回忆起来,一切也恍如昨日,清晰无比,历历在目。   傅长熹难得的有了片刻恍惚,随即转目去看甄停云,笑道:“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甄停云睁大杏眸瞪他,粉唇微抿,到底还是露出笑来。她原还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很快便见着了出来迎人的甄父裴氏以及甄老娘等人,一时也顾不得边上的傅长熹,快步上前去。   虽说都是家人,只是这“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如今甄停云乃是王妃,便是甄父裴氏这做父母的也得上来行礼。所以,甄停云这才快步上前去扶了一把,免了彼此的尴尬和不自在,接口道:“进去说吧。”   说着,甄停云又回头看了傅长熹一眼。   傅长熹也微微颔首。   众人这才抬步往屋里去。   傅长熹心知甄停云与甄老娘祖孙感情极好,有心要留些时间与空间给她们女眷说话,故而,他只在屋里略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后便与甄父一同去书房说话了。顺道,他还把甄衡哲给拎了出去,顺道考校一下这小舅子的功课。   傅长熹抬脚出了门,屋中紧绷凝重的气氛也跟着缓了缓。   裴氏不由的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双肩也稍稍的放松了些。只是,看着已然是摄政王妃的女儿,她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呐呐的看着面前的女儿,只盼着女儿主动开口缓和下气氛。   反到是甄老娘,她缓过气来,忙伸手去拉甄停云,嘴里道:“快到过来,坐这儿,叫我好好瞧瞧!”   听着甄老娘这中气十足的声音,甄停云不觉一笑,依言坐到了甄老娘身侧。   甄老娘握住了孙女的小手,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白里透红,粉光莹润,不由也是笑了:“瞧你这脸色,这些日子应是过的不错……”如此,她这做祖母的也能放心了。   裴氏没等来甄停云的台阶,此时终于寻着了插话的机会,转口与叹道:“这些日子,老太太为着王妃你的事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的,整日里忧心。如今见了王妃,总算是能安心些了……”   甄停云听得眼里一酸,忙反握住甄老娘的手掌,认真道:“祖母放心,王爷待我极好。”   “那就好,那就好!”甄老娘眼眶也有些红,连连点头,忍不住又拿掌心摩挲着孙女细嫩的脸颊,低声道,“女孩家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我总是盼着你这回投胎,运气能好些的。”   这话说的,仿佛是在暗指甄停云第一次投胎运气不好一般。   裴氏听得脸色微白,暗恨甄老娘说话刁钻,时不时的就要在甄停云跟前给她上眼药。偏偏这话说得含糊,她便是有意要辩又不知要从何辩起,转目去看甄停云却见这女儿也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只得咬牙忍了下来,心里难免觉着女儿这脾气实在气人——明明只十多岁,怎么就这么倔,这么记仇?自己明明是她的亲生母亲,怎的就连个正眼都不看?!   甄停云确实是没有理会裴氏的心情。   虽然她往日也不是没有离过家,便是之前在女学进学,也是住在女学里的。可这住女学与嫁人总是不一样,故而虽才出嫁没几日,她这心里便十分复杂,此时见了甄老娘,自有许多话想说,更顾不上一边的裴氏。   只是,甄老娘到底经多见多,也是个眼尖的,抱着孙女说了一会儿话,很快便意识到了一丝不对。   甄停云脸蛋细嫩,脸颊红润,眼眸乌黑清亮,说起话来也是轻快脆嫩的。   全然如未出嫁时一般,还是个姑娘模样。   甄老娘生在乡间,见多了男女之间的事情,知道黄花大姑娘与新婚妇人之间的差别。不是她夸口,在乡下时,她有时候只需瞧个几眼,便能瞧出隔壁洪寡妇家昨晚究竟有没有来人——这女人经过人事后,模样和神态上总是有些变化的。   适才,甄老娘也是关心则乱,只顾着打量甄停云的脸色,见她脸色红润便觉她过得应是不错,自是松了一口气。如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重又仔细打量起来,越发觉着不对:孙女这模样,分明是还未经过人事。   想起摄政王这都快三十方才成婚,甄老娘心头掠过一个不大好的猜测,脸上神色跟着一紧,抓着甄停云的手也跟着紧了紧,下意识的追问道:“停云,你和王爷,可是圆房了?”   裴氏原还在侧自怨自艾,此时听到这话不由也是神色大变,忙打量起女儿现下的神态来,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跟着慌乱起来:难道,女儿与摄政王出了什么差错吗?可,适才瞧摄政王脸色也没什么问题啊?   一时间,甄老娘与裴氏的目光都落在了甄停云的身上,心情各异。   甄停云实是没想到这都能看出来,此时又注意到了裴氏和甄老娘那打量的目光,心下又羞又恼,脸上也是一烫,忙掩饰般的低下头去,小声道:“我还小呢。”   这是傅长熹的原话,甄停云自己也是这么觉着的:她女学都还没结业,圆房什么的也不必急吧?至少,也得等她女学结业啊!   谁知,这话才出口,甄老娘立刻就急了,一时也顾不得王爷王妃的尊贵,嘴里骂了一句:“放屁!你都及笄了,也来癸水……怎么就还小了?”   甄老娘越想越慌,慌得脸都白了,不由道:“你个傻丫头,别是被人骗了吧?!”   瞧那摄政王身形高大,人模人样,难不成竟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第139章 提前养女儿   甄停云一下子就被人问懵了。   被人骗了?   傅长熹骗她什么了吗?   甄停云懵了片刻,有点不太明白,索性不懂就问,直接问道:“他骗我什么了?”   甄老娘便是再粗俗,那也不可能对着孙女说孙女婿可能不行啊,憋红了脸,只能转目去看裴氏,想着儿媳妇书香门第出身,说话一向委婉含蓄,想必能寻个文雅的说辞暗示一下甄停云这缺心眼的傻丫头。   裴氏的脸色一时有些一言难尽,她自然明白了甄老娘话外之意,初时只觉荒谬可笑,险些骇笑出声,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无论如何,新婚时拿什么“年纪还小”来做借口,拖着不圆房确实是有些问题……   尤其是,摄政王这样一个出身、地位、才貌皆不一般的男人,王府后院竟是空了这么多年,没有王妃也没有侍妾,据说连个丫头都没有。这已经是够令人奇怪了,最令人奇怪的是:他不婚不嗣这么多年,忽而就看上了甄停云,一意娶为正妃。   虽说婚事已成,多想无益,裴氏这做亲娘的对这婚事实是有些忐忑,偶尔心下思忖,都不知道摄政王怎么就看中了自家小女儿——且不提甄家寒门出身,门第低微;便是小女儿本人也是年幼无知,还是乡里长大的……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可以被摄政王看上的优点。   如今想来,门第低微不就是人微言轻?年幼无知可不就是好哄骗?   难不成,摄政王一开始就打着这主意,想着要哄骗甄停云,借此掩人耳目?   裴氏越想越远,脸色青白交加,一颗心好似泡在黄连水里,又酸又苦,看着女儿的目光更是含了些微的怜惜,不由道:“……虽然你们如今才新婚,圆不圆房的也不会有人催促。可摄政王的年纪在这里,子嗣又是要紧事,再过些时日,宗室里肯定会有人提起来,借着子嗣之事为难你。这可怎么好?”   其实,生不生,或者生男生女,又哪里是女人一个人能决定的?偏这世道就爱为难女人,只把这事推到女人身上。裴氏年轻时便在这上头吃过许多苦头——她与甄父婚后两年始孕,头胎却是个女儿,若非甄父待她有心,裴家对甄家有恩,依着甄老娘那重男轻女的脾气早就张罗着要纳妾了。偏二胎又是个女儿,几乎为此与婆婆闹翻了……   没成想,她如今有儿有女,可算是熬过来了,女儿却又要受这份苦。   一念及此,裴氏对幼女的难处倒更添了几分感同身受以及怜爱,不由道:“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是得问一问太医才好,若是能治,怎么也得试一试啊。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总不能避讳就医……”   甄老娘难得点头同意了裴氏的话,连声道:“是啊是啊!不都说这宫里的太医最厉害,什么病都能治,你们还年轻,治一治就好了。”   甄停云:“……”   越来越不懂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了。   不过,为了安抚心情激动的甄老娘和裴氏,甄停云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等我回王府,就叫太医来看看……”   甄停云只当是长辈关心身体,等到回去的时候方才想起来与傅长熹说了一句。   比起对此全无概念的甄停云,傅长熹转瞬便明白了甄家女眷误会的重点,眉梢微蹙,脸色也沉了沉。   偏偏,他家王妃还不知其中深意,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天真的道:“祖母她们也是关心我们的身体,反正也不是大事,叫太医过来看看脉也不错……”   傅长熹沉默着没有应声,面容依旧是冷若霜雪,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也好。”   顿了顿,傅长熹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叫太医再去甄家看看祖母她们的身体,顺道也与她们说一说我们的‘身体情况’,好叫长辈们安心。”   甄停云也觉得傅长熹考虑得比自己更加仔细,自没有异议,点头应了下来。   所以,等到宫里的陈院使被唤到王府给王爷和王妃看脉时都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王爷和王妃每隔一段时间都是要请平安脉的,这次还没到要请平安脉的时间啊?   不过,如今郑太后在南宫,郑次辅卧病在家,郑家势弱,连同陈院使这位被郑家扶上位的在太医院里也多少遭了些白眼,此回摄政王特意点了他的名,这就好比是给了他表忠心的机会,自是不敢拖沓,略一收拾便赶来了。   只是,哪怕陈院使一颗丹心向着摄政王,看过脉后还是只能说一句:“王爷与王妃身子都极康健。”   正所谓是药三分毒,依着王爷和王妃这身体,根本不必喝药。   只是,陈院使有意要与摄政王示好,若是只这么来一遭未免显得敷衍,只得绞尽脑汁的想了一回,见甄停云眼下似有黛青,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多说了几句:“臣观王妃脉象,似有阴虚阳亢之相——王妃年纪还轻,虽精力旺盛却也不可时常熬夜……”   也不知是不是陈院使的错觉,他这话方才一出口,摄政王看着他的目光都和缓了许多,甚至还隐隐的带了几分赞许,仿佛是鼓励他往下说。   甄停云反倒不以为意:“我平日里也不怎么熬夜的。”就是这几天临近考试,心里焦急,方才看书看得晚了些。   陈院使得了来自摄政王的鼓励,仿佛被打了鸡血,立时心不慌、腰不酸、腿也不软了,端着一张义正言辞的脸容,有理有据的道:“王妃此言差矣。这子时胆经旺盛、乃心肾相交之时;丑时肝经旺盛……倘迟迟不睡,误了好时辰,只恐要伤及脏腑。便只一二日也是万不可轻忽,王妃还是该多注意一二才是。”   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比起傅长熹所谓的“熬夜长不高”,陈院使引经据典的恐吓起人来就显得恐怖多了。   甄停云只当自己熬夜问题真就十分严重,一时也不敢辩驳,只得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傅长熹看着陈院使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满意,觉着这倒是个能看得懂眼色、会说话的人才。   于是,傅长熹神色稍霁,接着便道:“这样,甄家那里颇是担心本王与王妃的身体,你跑一趟甄家,仔细与甄老太太还有甄太太仔细说一说。顺道,也给看看脉。”   陈院使只当摄政王是关心岳家,此时又是要表现的时候,自然点头应了。谁知,他满腔壮志去了,甄家老太太和太太只一径儿的关心摄政王的身体,拐着弯询问王爷身体是否有恙。   陈院使含糊了几句,忽而灵光一闪,总算是明白了这两位想问的是什么,以及摄政王这时候派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想通了此处关节后,哪怕是陈院使这个在宫中八面玲珑的人都觉头疼——这都什么事啊?甄家这些人脑子也没问题啊,怎么就能想得那么歪,居然还怀疑王爷不行了?   这个问题可是不能含糊的。   陈院使简直都快赌上自己几十年行医经验,这才劝得甄家老太太还有太太相信,王爷并没有问题。   顺便,陈院使还与这两位多说了几句:“其实,许多女子哪怕来了癸水,身子也未长好,实是不宜过早承欢。这连骨架也未完全长开,更是不利生养……”说着,他还拿了女学举例说明,“自本朝开女学,女子十三四岁进学,十六七岁嫁人生子,于子嗣生养上实是好事,至少这母子平安、子嗣康健方面就比前朝强上许多。”   甄老娘和裴氏半信半疑,但也架不住陈院使言之凿凿,最后也只能相信傅长熹这不圆房不是不行而是爱重甄停云,不想伤了她的身体,勉强安心了些。   **********   比起安心的甄老娘与裴氏,马上就要从王府回女学,马上就要面对七月五日两校联考的甄停云是怎么都无法安心的。   傅长熹见她这样担心,便道:“也就只剩这么几天了,实在不行就再请几日假,在王府歇几天。等七月五日考试时再过去也是好的……”   甄停云有点犯愁:“我都误了好几天的课了……”   傅长熹只好伸手揉了揉她的鬓角,叹气道:“我送你去吧。”   顿了顿,傅长熹又补充道:“下学后也别乱跑,我会去接你的。”   甄停云闻言,转目去看他,不知想起什么,扑哧一声就笑了。   傅长熹原是想问她笑什么,话未出口便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又给咽了回去。   谁知,他不问,甄停云反倒挨上来,抱着他的胳膊笑问道:“你就不问我这是笑什么?”   她扬起眼睫,杏眸清亮,瞳仁乌黑,上面仿佛只映着傅长熹一个人。   傅长熹神使鬼差的顺着她的话问道:“你笑什么?”   甄停云把头埋到他的肩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只得一面笑一面道:“我适才在想,要是以后我们有了女儿,你再去接她上下学,肯定是熟门熟路的……”   傅长熹素日沉稳,此时也险些被她气笑了,抓着笑得发颤的甄停云,玩笑道:“看样子,你是很想有个女儿的?要不,趁着你还没去女学,我们先做点儿生女儿的事情……”   甄停云被他唬得一下子跳起来,动如脱兔,一下子就跳远了:“才不要!”   她动作轻快,可这起身跳开的时候,乌黑的发尾仍旧跟着晃了晃。   发梢仓促的自傅长熹的鼻尖掠过,像是忽远忽近的浮云,脑子还未反应过来,那浮云便已悄然散去,什么都抓不到,最后只能留下鼻尖那丝丝萦萦的幽香。   傅长熹坐在位置上没动,看着甄停云一下窜远了,一时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憋得胸口略有些闷。   也就在此时,甄停云笑着回过头来,朝他眨了下眼睛,颊边梨涡深深,那模样就像是偷着了鸡的狐狸。   乌黑的发辫跟着在她的身后轻轻晃动,编在发里的珍珠也跟着一闪一闪。   像极了狐狸灵活的尾巴。一晃一晃的。   见她这般模样,傅长熹到底还是气不起来,只是有些手痒,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罢了,和她生什么气?!   就当是提前学一学养女儿吧,且叫她先得意着……等明年女学结业,到时候就能想法子生个又乖又软的女儿了…… 第140章 重回女学   因为成婚而离校回家,连着缺了几日的课,等到甄停云回女学时,见过了楚夫人这位先生后,转头就去寻杨琼华和杜青青要这些日子课上的笔记   虽然几人在副课选择上有些不同,但是经史和礼仪这两门正课都是一样的,副课大体上还是相差不多,这笔记还是能看一看的。   杨琼华自不会推脱,很干脆的给了笔记,打量了下因为不再熬夜而面色红润的甄停云,顺嘴调侃了一句:“所以,我以后是不是该叫王妃或者殿下了?”   甄停云正低头翻看着这几天的笔记,心里估算着这些全看完大概要多少时间,闻言方才懒洋洋的抬起头,扫了杨琼一眼,面上没有半点气弱,反倒是举重若轻的反问道:“或者,你可以直接叫我舅母的——反正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我不介意的。”   杨琼华:“……”   想起自己和荣自明的婚事也就定在明年,杨琼华脸上一烫,难得的有些气虚起来,声音一顿,只能气鼓鼓的瞪了人一眼。   见她这脸红模样,甄停云也觉好笑,不由的便想起早前傅长熹让人拎着荣自明去湖里试一试水温的事情,心中颇有些感慨:看样子,杨琼华与荣自明的感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杨琼华顿住声不再说话了,另一侧的杜青青便凑上来,攥着甄停云的袖角,追问了起来:“停云,大婚会不会很累?婚后会辛苦吗?累不累?”   甄停云算是她们女学里出嫁最早的一个,又或者说是出嫁后还回来上学的。无论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还是自身的好奇,杜青青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甄停云自然也知道杜青青是关心自己,想了想才道:“都挺好的。王爷空闲时还帮我补了一下功课。”   补功课?   此言一出,杨琼华与杜青青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虽然她们都知道甄停云往日里多管摄政王叫“先生”,可摄政王这人和补功课也太不搭了。   更何况,这才新婚?不该是逛一逛园子,弹琴说爱,你侬我侬的吗?怎么就补上功课了?   杨琼华眼睫微抬,试探着道:“你们才成婚,怎么还要补功课?”   甄停云理所当然的接口:“再有几天就是两校联考,我又在这紧要关头缺课,怎么可能不补功课不看书?”   当然,甄停云心里还是有点成算的,倒是没有将自己新婚夜拉傅长熹一起看书的事情说出去——这种事,她连甄老娘和裴氏都不敢说。   饶是如此,杨琼华一时间竟然是有些说不出话,只得睁大眼睛,满怀敬畏的看着人:“服了服了!我要是有你这毅力,哪里还要愁学习的事?”   这话说的!   甄停云都有点听不下去了,伸手丢开笔记,便要去杨琼华的脸颊,感觉自己嫉妒的都要冒泡了:“你这样的,还要愁学习?”   杨琼华漫不经心的推开甄停云掐过来的手,有理有据的道:“那当然了!你看我和周青筠每回都是并列榜首——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你就不觉得挤吗?所以,我每回都是很认真的要想考过她,每回都愁的很。”   听听?这是人话吗?   甄停云感觉眼睛酸酸的,仿佛都要流出嫉妒的泪水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自己拿考前三作为长远目标,傅长熹还暗讽她“做梦”,而杨琼华这考第一的居然还犯愁,还想独占第一!   真的是听听就觉得好气啊!   这都什么人啊?!   ………   甄停云收了笔记,又与杨琼华几人说了一回学习上的事情,以及几日后两校联考,说笑之间,心情还是缓和了下来,很快便又听到那一阵阵的钟声。   这是到了上课的时间。   今早的第一堂课是礼仪课,一时,教舍中的女学生们都在钟声后收了声,正襟危坐,生怕被朱先生看出失礼之处。   好在,朱先生虽然礼仪上严谨了些,为人却是十分的温和宽宏,倒也不是很在意那些外物,也并不十分在意甄停云身份上的变化,哪怕甄停云随着其他女学生一同起身,与她行礼,他也是淡然处之,如往日一般的回礼。   朱先生与甄停云都是这般的态度,连带着其他同学也跟着放松下来。   其实,除了吴悦那些要叫表婶的心下诚惶诚恐,大多数人对着甄停云这个王妃,或有攀附讨好之心,或有敬而远之之心,倒也不至于失了平常心。   这般一来,甄停云在女学的生活竟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熬,甚至还有些轻松,   等到傍晚时,女学下学,甄停云欢欢喜喜地坐上了王府的马车。   傅长熹亦是坐在车上,顺嘴询问道:“怎么样?”   甄停云在他边上坐下,用力点头,双颊微鼓,眼眸晶亮:“都挺好的。先生们并没有给我特殊对待……”   顿了顿,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故意打趣道:“还有吴悦那些表侄女,她们对我也是很好很恭敬。”   听到“表侄女”这三个字,傅长熹一时间竟也有些忍俊不禁,垂眼看着身边的甄停云,唇角微扬:“真是淘气。”   甄停云下巴微扬,那样去瞥傅长熹的神色,哼哼了两声:“我听说,人家还想给你做侧妃呢……”   傅长熹闻言却是眉心微蹙,反驳道:“你都说了,那是‘表侄女’。”   甄停云这才满意,然后又大着胆子追问道:“先生,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让你帮着相看夫婿时的要求?”   甄停云已经有一段时日没叫“先生”了,此时这般叫着,傅长熹倒也有些不甚自在,只觉耳尖微微的有些酥痒。但是,当他对上甄停云看过来的目光,立时便反应过来。   甄停云当时嘴里说的那几个要求也算是为难了他许久,以至于他现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甄停云的原话是——“第一要看模样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长得端正顺眼就成,要紧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风清正,若是人口简单,没有通房妾室的,那样就更好了”。   如此想来,这没有通房妾室自然也是一点。   而甄停云此时提起这个,话里话外的意思可谓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傅长熹有点想笑,勉强忍住了,只略抿了抿唇,唇角微扬,眼里的笑意却是再止不住。他垂眸看着边上的甄停云,含笑伸手去捏她的鼻尖,笑叹道:“单你一个,就够折腾人的了,我又哪里还会自找麻烦?你就放心吧,王府再不会添人了。”   事实上,在碰见甄停云之前,他甚至都还未起过娶妻生子的念头。既如此,自然更不可能在娶了甄停云后又纳侧纳妾的。   甄停云听了,果是十分欢喜,不由得露出笑容来,脆声应道:“我就知道先生最好了。”   解决了这件烦心事后,甄停云心下大宽,方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另一件大事。于是,她转过身,抬手从自己身后拿出几本笔记。   见她这神色动作,傅长熹已是隐约觉出不好。   果然!   甄停云捧出笔记后便又仰头去看傅长熹,雪白的小脸上带着羞赧又期盼的神情。她红唇微翘,紧接着一句便是:“这是杨琼华给我的笔记,我这些日子缺的课,要不晚上回去补一补吧?”   傅长熹一时竟是应不得声,下意识的扶住了额头,心下暗叹:果然,书房那才添上的那一套桌椅,马上就要派上用场。   *********   说起来,傅长熹这辈子也就教过甄停云一个学生,虽然各方面的经验欠缺了些,对着甄停云还是很有些额外的耐心。   所以,这样紧赶慢赶的给人补了几天课,连带着傅长熹都对七月五日所谓的两校联考生出了些紧张和郑重——这可以比得上当初他初去北疆时对战北蛮的第一仗。   所幸,两校联考后便是七夕佳节,傅长熹卸下考前辅导的重担后也都想好了:到时候,他就带甄停云好好的过一个七夕,放松一二。   毕竟,这也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七夕。   对此,傅长熹心里难得的生出几分温柔,心下暗自筹划,觉着唐贺去年七夕那一连串的安排其实也挺不错的,自己这回亲自安排,至少也不能输给唐贺。   只是,哪怕是傅长熹都没想到的是,两校联考是考完了,可他和甄停云的这个七夕却没过好——七夕这日,宫中出了一件大事。 第141章 惊变生   七夕这日,傅长熹与甄停云已是用过午膳,正准备换身衣服,出门逛一逛。   虽然成绩还未出来但甄停云自觉这次考得不错,心下有了底,心情自然不错。   恰逢七夕,傅长熹想起去岁唐贺的种种安排,甄停云自然也记起当时她与傅长熹在湖中泛舟,仰看烟火,满湖灯火如银河的情景。想起两人已成了婚,如今已是夫妻,甄停云这般不开窍的,不觉也是颊边发热,不知怎的更添了几分欢喜。   她一欢喜便想着要折腾傅长熹,转身拿了一件樱草色的褙子与银红色的短袄,歪着头去看傅长熹,叫他来挑:“樱草色清雅娇嫩些,银红色明艳活泼些,你觉得哪样好看?”   傅长熹虽然成婚不久,但也算是沙场打磨过的,很有些生死之间的直觉,只略一沉吟便道:“淡妆浓抹总相宜,要是你的话,都好看。”   这说了就跟没说似的。   可人家甄停云确实是没怎么想听他的意见,闻言只是挑了挑眉,自己又去一人高的镜子前比量起来。最后,甄停云还是挑了那件樱草色绣缠枝牡丹的褙子,配松花绿的长裙,里头的素白薄纱中衣只露出一小断的立领。   这一身的颜色极清淡雅致,正衬着甄停云那雪白娇嫩的小脸。因她今日心情好,顾盼之间,杏眸晶亮,颊边隐隐透着粉光,唇上染着薄薄的粉色,好似莲瓣初绽时那一抹鲜妍。   傅长熹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甄停云自己照着镜子,也是十分喜欢,感觉自己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还能多试一试这些鲜嫩颜色,口是心非的感慨道:“明年女学就要结业了,我还是赶紧趁着没结业,先把这些鲜嫩的颜色都穿一穿吧——要是再等几年,再穿这些,指不定还要有人说我装嫩呢。”   傅长熹听了,想说几句,动了动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得耐下心来坐在边上看她梳发上妆。   凭栏手巧,很是仔细的给甄停云梳了个弯月髻,只用赤金嵌珠双凤戏珠点翠长簪簪定了。   想着甄停云平日里不喜头上多钗环,凭栏正想着挑一支串珠步摇压在鬓边,忽而便看见身后的摄政王起身上前来。   凭栏连忙退下。   却见摄政王上前几步,一手按在甄停云的肩头,一手在那案上几枝簪子里挑了挑,最后从中挑了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递过来,道:“用这个吧,与你身上衣衫颜色倒是很衬。”   甄停云顺势往后靠了靠,正好靠在他的臂弯上,眼睫微扬,明眸皓齿:“那,你帮我簪上。”   这下子,凭栏连头都垂了下来。   不得不说,虽然甄停云和傅长熹前些日子都是在书房里看书复习,可到底是新婚夫妻,平日里亲密起来,也是真的腻歪。她们这些做下人在边上,看是不敢看的,简直连大气也不敢出。   凭栏很有经验的垂首等了一会儿,等到前头王爷王妃说完了话,这才抬起眼,果是瞧见了甄停云鸦黑的鬓边簪着一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凤身点翠,凤嘴上衔着两串东珠,珠光莹润,映在甄停云毫无瑕疵的侧脸上,颜色更美。   傅长熹一手按在甄停云的肩头,一手按在案上,正低头附在人耳边说着什么。   而甄停云映在铜镜上的脸颊似是透着霞色。   于是,这两人午膳后,换衣服折腾了些时间,梳发上妆折腾了些时间,卿卿我我也折腾了些时间……   等到他们两人终于一切妥当,抬步要出门时,宫里的消息也到了。   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渊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严怀志严副将。   严副将不比宋渊那般沉得住气,被人从外领进来,见着傅长熹时眼眶已是急得红了,立时便跪下行礼,甚至都顾不得避讳左右,只咬牙道:“王爷,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傅长熹脸色一变,立刻就想起了小皇帝那纸糊一般的身体,蹙了蹙眉头——他记得安太医之前与他保证过,如无意外,至少能够撑到年底。否则,傅长熹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要在这会儿带甄停云去过七夕。   只是,严副将都既成这样了,傅长熹自然也就熄了出门过七夕的念头,暗叹了一口气,抬步便往一侧的书房去,口上则与严副将道:“你随我过来,去书房说。”   事关重要,哪怕是王府内院,傅长熹也不是很信,自然不可能让严副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些。   只是,傅长熹前脚才进了书房,后脚便见着甄停云也跟在严副将身后进来了。   傅长熹眉心微蹙的看着她——他并不想拿话哄骗甄停云,但也不希望甄停云知道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偏偏,甄停云却是一脸淡定的关上了书房的房门,自若道:“严副将这般匆匆赶来,想必也是大事,更是事关我们王府,我做王妃的如何能够置身事外?自当与王爷同进同退。”   傅长熹语声一顿,垂眼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到底还是没再赶人出去,反到是转目去看严副将,淡淡道:“是陛下出了事?”   能在这时候派严副将出来的必是宋渊无疑,而能叫宋渊与严副将急成这样的,自然也就只有皇帝。   果然,严副将一听到“陛下”二字,眼眶就更红了简直是急的要掉泪,用力点了点头,这才跪地回话:“是南宫的人走漏了消息,竟是将太后的死讯报给了陛下。陛下闻之大惊,立时便病倒了……安太医已是在加紧救治,只是宋将军也不敢擅离左右,只得遣臣来王府报予王爷……”   其实,这事说巧不巧。   坏如秦桧都有一二好友,便是郑太后这样的恶人,边上也是有一二的忠仆的。   因着当初傅长熹让郑次辅去送毒酒,毒死了郑太后,随后又掩下郑太后的死讯,将其尸首停放在南宫中,一如生时,只是令人严加把守。大多数的宫人都是又怕又慌,只得忍着惊惧过日子,只盼着这事早些过去,自己也算是熬过去了——毕竟,摄政王到底还是手下留情,并未杀人灭口,她们这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郑太后身边的那些忠仆却是恨极了傅长熹这个摄政王,想着摄政王刻意瞒下太后死讯,秘而不宣,必是顾忌皇帝,这事必是瞒着皇帝做下的。在她们想来,皇帝毕竟是自小养在郑太后边上,虽不是亲母子总也是有些感情的。如今太后被摄政王害死了,她们做奴婢的不能殉死表忠,那肯定也得把这事告诉皇帝,请皇帝为太后报仇才是。   这些人既能侍候在郑太后身边,甚至跟着来了南宫,除却忠心难得外也都是有脑子的。她们心知摄政王严守消息,南宫看管比之从前肯定更加严密,当时并不敢闹起来,反到是暗暗的筹谋着,简直是把手头的所有筹码都用上了。   其中一个年轻美貌的宫人也是有手段,竟是设法迷惑了负责看守南宫的一个禁军副将,通过这个副将知道了禁军换班的时间和关窍,趁机带着几个人,拿着她们私藏下的令牌信物等偷偷的溜出了南宫,回了皇宫。   这些人都是在宫里过了半辈子的,最是知道宫中情况,这才特特挑了个七夕——宫中也是要过节,七夕时宫中守备明显不似往日那般严密。而这些从南宫偷溜回来的宫人熟知宫中一应事宜,手有令牌信物的,还有熟人内应,如此这般,还真就这么混进了宫里。   她们在南宫中筹谋数月,入宫后也没有傻到直闯乾元宫去见皇帝,而是先去了一位太妃宫中,其中一人假借太妃给皇帝送羹汤补药的名义去了乾元宫,见了皇帝,当堂说了太后的死讯。为了取信皇帝,那宫女报完信后直接便拔了自己的簪子,自尽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自小养在郑太后膝下,虽然与郑太后不甚亲近,甚至还有些惧怕郑太后,可他心性柔软,对郑太后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徒然听到郑太后的死讯自然是又悲又痛。最令他不敢深思的是,他曾经在病中恳求过摄政王,一定要让太后留在南宫,千万不要再回来了。想起这些,皇帝不免又怀疑摄政王对太后下手也是因为自己的恳求,心中更加愧疚………   如此情绪激荡之下,没等皇帝反应过来,便又眼睁睁的看着那美貌宫女当堂自尽,血溅金阶,皇帝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脸色一白,当时就晕了过去。   也幸好安太医这些日子随侍在皇帝身边,跑着过去扎了几针,算是吊住了皇帝的一口气。可也仅仅是一口气而已,毕竟皇帝的身体原就已是败坏得不成,这一悲一愧一吓之间,真就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宋渊忧心皇帝身体,自然不敢就这么离开,只能派了严副将去请摄政王来,住持大局。   傅长熹听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自觉头疼,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眉心。   不知怎的,他心念一动,转目去看一侧的甄停云。   一旁的甄停云脸上有些僵,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她都不知道郑太后已经死了!如今又听说了皇帝出事,眼见着就要不好,她就更僵了。但是,注意到傅长熹看过来的目光,甄停云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用力的握了握傅长熹的手掌,以作鼓励和支持。   看着身侧的甄停云,感受到掌心的热量,傅长熹头痛竟也好了许多,心下一定,很快便已镇定下来。   “兹事体大,不容耽搁,本王与王妃这就进宫。”傅长熹回握住甄停云那只又软又绵的小手,对着跪在地上的严副将唯一颔首,道。“至于严副将你,你替本王去一趟燕王府,请燕王世子即刻进宫。”   顿了顿,傅长熹补充了一句:“罢了,你再多跑一趟,把燕王也叫上吧。”   虽然燕王成日里山上炼丹不着家,不像一国亲王反倒更像个道士。可这种时候,还是得把人叫上的。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又交代了那严副将几句,这就拉着甄停云往外去。   幸好,今日乃是七夕,他们两人原就是打算出门过节的。故而,马车已是早就备好,只是改了个方向,直接便往宫里去了。   这般时候,傅长熹满腹心事,对着坐在一边的甄停云,不知怎的又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低声道:“停云,我有话想与你说……”   第142章 皇位   甄停云还在为适才听到的消息震惊,一颗心颇有些七上八下的。   她既好奇郑太后的死因和傅长熹封闭南宫、隐瞒死讯的原因;又担心皇帝的身体,不知他这般情况还能不能支撑下来;最令她茫然焦虑的是:倘若皇帝真就支撑不住,就此驾崩,那么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皇帝尚且年幼,还未娶后纳妃,自然也没有子嗣,这一去堪称是后继无人,一个不好就是江山动荡。   哪怕甄停云年纪尚轻,不知这些事却也是看过史书的,想起史书上那些皇位更迭时掀起的腥风血雨,都觉浑身发冷,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这个时候,傅长熹将她拉到怀里,说什么“停云,我有话想与你说……”,甄停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呆了呆,慢慢的眨了眨眼睛,转目去看傅长熹,犹豫着道:“那,你说?”   傅长熹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先前,我大约没有仔细的和你说过,我与父皇的事情……”   到底是时隔多年,此时忽然说起来,傅长熹还是有些不自在,但他既是开了口也就不再隐瞒,而是将自己与孝宗皇帝当年的争执从头到尾,一点点的说了出来。   他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事,自觉不须与人解释。但此时对着甄停云,心头不再是紧绷的,反倒轻松而坦然,哪怕是回顾那些不堪的往昔也是姿态从容,语调沉静。   就像是拿着一柄刀一点点的剖析着过去的自己一般,剖开表里,直入正中,理智且冷静。   “……那时候,我因着皇姐与母妃的事情对父皇有气,后来又接到了他送来的赐婚圣旨,为我与郑家女赐婚。”说起当初,傅长熹微微阖眼,语声淡淡的,“我接到那道圣旨时,正是少年气盛时,气火上来便再压不住。自然,我也心知父皇那道赐婚圣旨并无恶意,反倒是在为我铺路。毕竟,我当时为着和亲之事与朝中主和派的大臣关系冷淡僵硬,甚至还打过当时的郑首辅。父皇是想令我与郑家联姻,一方面是安了郑首辅的心,另一方面也是缓和我与朝中主和派的关系,以此铺平我的东宫之路。”   “只是,我那时候太生气了——这世间父母多得是用‘为你好’作为借口,来替儿女做决定却忽略了儿女的情绪和接受能力。”   “我当时便想:难道我真就稀罕乾元宫的龙椅?难道我真就那么想要牺牲了皇姐性命、浸透了母妃血泪的江山?难道他想要给我皇位,我就必须要诚惶诚恐的接受?”   傅长熹的语调沉静,窝在他怀里的甄停云却情不自禁的往他怀里缩了缩。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何等复杂的心情,只能微微的仰头去看对方却因视线所限,只能看见那线条坚毅,犹如玉石般的下颔以及紧抿着的薄唇。   傅长熹神色冷凝,一字一句如同金石:“所以,我不稀罕,不想要,也不接受。我拿着那道赐婚圣旨,将它丢到了孝宗皇帝的面前与他说‘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然后我就带着人去了北疆。”   虽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听到傅长熹年少时那掷地有声的誓言,甄停云还是忍不住,悄悄去戳傅长熹的心口,想知道他究竟心不心虚——当初把话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义正言辞,结果一转头还不是娶了自己?!   这打脸也是啪啪啪的。   这么一想,甄停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引诱高僧破戒的妖女,无意之中居然还破了傅长熹当年和孝宗皇帝发过的誓,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傅长熹被她戳得心口疼,转瞬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意识的舒展了眉头,伸手握住她戳着自己心口的手指,不觉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初发誓时有些冲动幼稚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只挣扎了一下,转头就去找惠国大长公主替自己提亲。   傅长熹承认错误承认的这么干脆,甄停云反倒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弯了弯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挠了挠。   “我当初那些想法和誓言确实是幼稚冲动了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有些后悔,但是,我从不后悔当时跑去北疆。”感觉到甄停云使劲作怪的手指,傅长熹索性便将她整只手都握在了掌中,眉梢微抬,凝目看着怀中的人,与她对视着,认真道,“停云,你该知道,这天下远不止京城这一隅之地。我也正是因为跑出了京城,方才能够真正的看开想开,决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也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很可笑。但是,我并不如此想。”   说到这里,傅长熹忍不住又捏了捏甄停云的手掌,语声竟也跟着轻缓起来:“许多人将皇帝视作天子,视为至尊,可我确实亲眼见着孝宗皇帝、先帝以及今上在这位置上战战兢兢,不断牺牲、不断妥协,几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耗尽了自己的一辈子。而我却并不想这样,我总是盼着有一天,我与你能够一起去北疆,战时守卫百姓,寸土不让;不战时,我们可以坐在院子里看那一院子的毛茸茸,或是去草原上跑马放歌………”   甄停云已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另一只手盖摘了傅长熹的手背上,低声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些了?”   傅长熹凝视着她,认真道:“当年,我放弃了皇位。如今,我又要再放弃一次——只是,我们如今乃是夫妻,我总是想要叫你知道我的想法,也想要知道你的意思。”   甄停云下意识的瞪他,哼哼着道:“你要是去做皇帝,岂不是要坐拥六宫?那我怎么办?!”   哪怕仅仅是为了与傅长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不可能让傅长熹去做那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啊。   即便是满腹的心事和忧虑,此时听到甄停云那毫不犹豫的回答,傅长熹依旧还是忍不住的扬起唇,颔首表示赞许:“嗯,你说得对!”   “所以,这皇位,我们都不要了。”   傅长熹语调轻松,仿佛是丢开了什么包袱一般。   甄停云慢半拍的想起了被傅长熹叫进宫的燕王父子,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毕竟,傅年嘉大约就是傅长熹丢包袱的对象了?   这种事想想也是……唉!   既是说开了,傅长熹也放心了许多,这便与甄停云说起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与安排,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做好了应对接下来各样事情的心理准备,这才从马车上下来。   入宫后,傅长熹便令人去内阁报信——这个时间,内阁应该还有人在外宫值班才是。   虽是七夕佳节,可此时的宫中却已然没了七夕的旖旎氛围——乾元宫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受惊不起,宋渊既怒且忧,不仅让禁军将乾元宫团团围住以防生变,更是顺着那个报信自尽的宫女将那些从南宫偷溜出来的人一个个的都给抓了起来。   这些人既然自诩忠心,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宋渊也就没有直接要她们的命,只把人交去下面严刑拷打,从她们口中揪出了不少所谓的熟人内应……虽然大部分的宫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眼见着左右有人被禁军抓走,多少还是有些惶惶,自然也没心情去过什么七夕节。   甄停云与傅长熹进宫以来,虽不曾左右四顾,但也能觉出宫中今日竟是清冷得有些可怖,一路行来,那些对着他们下跪行礼的宫人除却恭谨外也都是面有惶惶。   甄停云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山雨欲来风满楼,果是如此……   等到傅长熹与甄停云两人到了乾元宫时,只能看见守在乾元宫外的衣一群禁军,宋渊亲自迎了出来。他的脸色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眼眸乌黑冰冷,见着傅长熹时竟是直接撩开袍角,跪地请罪:“殿下,是臣失察,方才酿出如此大祸,陛下他……”   此时此刻,这样英武的男人,此时说起话来竟也有些哽咽——小皇帝毕竟是他长姐所遗血脉,也是他寄以厚望、能够重振宋家的未来救星,然而如今却……   宋渊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这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直接哭出声。   傅长熹抬手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宋渊的话,懒得再听这些请罪之语,直接道:“安太医呢?”   宋渊仍旧跪着,低头道:“陛下情况危急,安太医不敢稍离左右,只得守在边上,不敢擅离。”   傅长熹微微颔首,道:“起来吧。”   顿了顿,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甄停云的手走上了台阶,走进了乾元宫。   乾元宫内竟是比外面更加的清冷肃杀,里头的宫人大概都被遣了出去,空旷的看不见人影更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那紫铜香炉烧着龙涎香,香雾袅袅而起,满殿都是浓郁的龙涎香气,明黄的幔帐则是低垂着,遮掩住了幔帐后的景象。   大概是那报信的宫女前不久才在这里自尽身亡,哪怕心知此处应该已经清扫过了,哪怕如今殿中还烧着龙涎香,甄停云还是隐隐约约的嗅到了冰凉空气中的一丝丝血腥味。   如今已是七月,甄停云踏入乾元宫时仍旧是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傅长熹仿佛早便习以为常,或是有了心理准备,抬步进殿时连脚步都不曾停顿,而是径自往里去,甚至不必旁人上前服侍掀帘,自己抬手掀开前方的幔帐,果是看见了躺在明黄龙榻上的皇帝,以及守在榻边的安太医以及几个太监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眼见着摄政王与王妃上前,连忙下跪行礼,而安太医则是略有慌张的想要起身道;“殿下,臣……”   与此同时,安太医一只手还放在小皇帝的手腕上,显是在看脉,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毫针,约莫是准备救济用的——如此情况,安太医实在是无法起身行礼。   “无事,陛下情况要紧,不必多礼。”傅长熹摆摆手,止住了安太医行礼的动作,转目看着榻上小皇帝,见皇帝脸色透白,气息奄奄,脸上微沉,转目去看安太医,道:“还有多少时间?”   他的语声冷定而直接,却如同石子投掷如湖中,惊起无数的涟漪与波纹。   安太医脸色多少有些青白,仿佛是没了气力一般,声音都是虚弱无力的:“大概,大概还有一二天吧。”   傅长熹沉吟片刻,眉心微蹙:“可有法子能叫陛下清醒些?”   安太医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试探着去看傅长熹:“王爷,如此,只怕更是要折损陛下性命……”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本王路上已派人去请燕王以及世子过来,入宫后又派人去请诸位阁老……这种时候,陛下必须要是清醒的。否则,国本不定,江山亦是不稳。”   “是,老臣明白了。”安太医历经几朝,自也是知道内中险要,立时便收了旁的心思,肃然点头。   虽然,安太医的脸色仍旧不大好,但应声后还是拿着毫针,立时施起了针。   傅长熹则是抬步上前,寻了个不妨碍安太医施针的位置坐下了,显是要守着小皇帝等他醒来的样子。   但他到底还是没忘记身边的甄停云,抬首看了眼对方,语声轻缓:“停云,你去外面等吧。”   甄停云一时没有应声,只凝目去看傅长熹的神色。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里我守着便是了,你还是先去外面坐一会儿,缓口气。”   边上还立着安太医以及几个服侍的宫女太监,甄停云从未经过这些事,此时站在这里,左右凝重的氛围确实是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听了这话便也没有勉强,点了点头,轻声应道:“那,我在外面等着。”   傅长熹微微颔首,目送着她去了帘幔后,随即又转目去看榻上的小皇帝,面色难免带了些许微不可查的疲倦与悲伤。   从那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出来,甄停云随意的在幔帐边上寻了个位置坐下,还未整理好自己乱麻般的思绪,便等到了紧赶慢赶着过来的燕王以及燕王世子傅年嘉。 第143章 欢喜丹   自慈济寺那回见面,甄停云与傅年嘉已是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一是甄停云她是真的忙,又要上学又要预备大婚的,一忙起来就想不起旁的人和事了;二则是燕王妃心知自己儿子的心事,傅长熹与甄停云的婚事虽已定了,儿子这头却一直定不下来,只得想方设法的避嫌。   大约是也隔了些日子的缘故,此时再见,竟还有几分陌生。   不过,甄停云仔细打量又觉好笑:傅年嘉模样其实并没有变,依旧是紫衣金冠,面容英俊,神态冷凝端肃。反到是站在他身侧的燕王却仍旧是一身靛蓝色道袍,头戴香叶冠,蓄长须,虽也是眉目深刻,神态上看着倒是温和了许多,行动之间颇有些仙风道骨。   这般一对比,甄停云更加确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比起燕王这个亲爹,傅年嘉反倒更像傅长熹些——这对叔侄都是如出一辙的淡漠端肃。   心里这样想着,甄停云还是面色如常的从椅子上起来,对着燕王礼了礼,叫了一声:“二哥。”   虽然燕王整日里不着家,长年累月的窝在山上炼丹,但傅长熹与甄停云大婚当日,燕王做兄长的当然也得出面。甄停云当时就跟着傅长熹一起叫人“皇兄”。眼下殿中并无外人,甄停云索性便直接叫了“二哥”,更显亲切。   燕王听到这一声“二哥”,脸上微变,只觉得额头觉着上一抽一抽的疼——他实在有些不适应自家四弟娶了这么个才及笄的小姑娘。   而且,燕王在山上清修多年,平日里见的最多的就是炼丹的炉子和道士道童,还真不太适应这么个娇嫩嫩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管他叫“二哥”。   真说起来,他的女儿傅年华和甄停云的年纪也差不了许多吧?!   燕王实在不明白自家兄弟孤家寡人这么多年,怎么就一转头,娶了这么个小姑娘?   只是,顾忌着傅长熹,燕王也不敢与甄停云摆脸色,忍着头疼,勉强挤出笑来:“弟妹也在啊……”他毕竟不是个长袖善舞的,问候完了弟妹,一时寻不出寒暄的话,只得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长熹呢?他这急忙忙的把我与年嘉叫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虽然严副将奉命去把这两人请来,可毕竟是事关皇帝龙体,也关系皇位传承,严副将自然是不敢多说的,以至于燕王直到如今进了乾元宫都还是一头雾水。   反到是傅年嘉,比起糊里糊涂的燕王,他还有些“额外”的经验,从严副将处得了消息后便隐隐的有了自己的猜测,如今跟着进了乾元宫,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低垂着的明黄幔帐,心中某个念头越发明晰起来。   随着燕王的发问,傅年嘉亦是抬起眼看了看甄停云。他生得五官深刻,眉眼深邃,瞳仁尤其乌黑,深如幽潭,凝目看人时反复又含着什么深意。   这样的模样与目光,换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只怕是要被看得面红。   甄停云正要与燕王说话,忽而对上傅年嘉的目光,怔忡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突兀的想起了自己上京前的那个梦。   因为她与傅长熹已成了婚,她便也只当梦中的那些事都已过去了,再没有多想。可如今碰着傅年嘉,重又细想:梦里的甄倚云就是在这一年女学结业,然后嫁给傅年嘉,也就是在这之后没多久,皇帝出事,傅年嘉被立为东宫,连同甄倚云也跟着妻凭夫贵的成了东宫太子妃,人人都赞她旺夫有运气,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甄家小女儿死了……   虽然梦里那些事模模糊糊,时间上也不太确定。   可如今想来,女学六月结业,算一算时间,梦里小皇帝出事驾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想着想着,甄停云只觉得后背都跟着隐隐发凉:难道,人的命数真就是天注定,改不了的?那么,她的呢?她该不会也如梦里一般,就这样死了?   也就在此时,有人从身后走来,宽大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肩头,力道和缓的按了按。   是傅长熹。   不知怎的,甄停云适才那因为命数而提起的一颗心又慢慢的回了原处,下意识的转头,抬眼去看对方。   傅长熹正从身后走来,抬手按在她的肩头,此时注意到她的目光,侧脸微露,目光温和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对着甄停云,安抚似的笑了笑:“无事,不必担心,我来与皇兄说。”   甄停云点点头,莫名的便觉安心。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在边上坐下,眉梢微抬,转目与燕王对视,认真道:“今日宫中出了些事,陛下受惊过度,有损龙体,只怕年寿无多。我观宗室诸多子弟,唯有年嘉可堪大任……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燕王再没想过这样的事,只当他是说笑,当即便骇笑应道:“这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你这闷葫芦竟也会说笑话糊弄你二哥我了?哈哈哈,这怎么………”   燕王还没笑完便对上了傅长熹那冷静端肃的面容,好似被口水呛到了一般,一口气哽着,不免又咳嗽了起来。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坐在一侧,好整以暇的等着燕王笑完咳嗽完。   傅年嘉亦是心有计较,神色亦是十分冷静。   于是,殿中一时竟是只余下燕王那被口水呛到的咳嗽声,好容易咳完了,燕王一张老脸都要涨红了,下意识的去看傅长熹,试探着道:“四弟,这可是乾元殿,在这说这玩笑可不好……”   傅长熹神色如常:“自不是玩笑,我已派人去请内阁几位阁臣过来,等人齐了,正好在陛下跟前把这事敲定了。”   燕王也算是看着傅长熹这个幼弟长大的,多少有些了解对方,眼见着对方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结结巴巴的道:“这,这不大好吧………”   其实,燕王这人糊涂是糊涂,也确实是害了燕王妃半辈子,但他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孝宗时,孝宗长子早夭,追封了个孝安太子,很长一段时间里燕王这个次子就相当于是独子,也不是没有人试着想推燕王上位,但是燕王在这上面就很有自知之明、很坚决——不行的!没可能的!太子皇帝什么做不来的!   孝宗皇帝在这方面就和燕王很有些父子默契了,他千难万苦总算是又生了两个儿子,哪怕是寄予厚望的小儿子傅长熹往他脸上扔圣旨,自己跑北疆了,孝宗皇帝也没考虑欧燕王,反到是立了体弱的嫡子,也就是先帝。   所以,这一次轮到傅年嘉,燕王这做爹的立刻就有拿出了当年那态度:“这不行,没可能的,年嘉他哪里做得来这个!”   燕王是真心觉着皇位这东西得要是有德者居之,没本事的还是别想太多,省得害人害己。   所以,眼见着傅长熹就在眼前,燕王立时便丢下儿子,十分顺溜的就拍起了傅长熹的马屁:“倘真有什么不测,那也不该是年嘉,而应该是四弟你啊!这国赖长君,年嘉他小孩子家,哪里懂这些?便是父皇当年在时,那也是十分看重四弟你,几番有传位之意。先帝临去时,甚至将陛下和江山都托付给了四弟,说不得也是早有预料。旁的且不论,单是四弟你这些年在北疆做的事,我这山上清修的也是有所耳闻,真真是‘功盖天下,中外归心’,便是此时承位也是理所当然,四海咸服。”   甄停云在旁听了这些,忍不住的就觉脸红——虽然她以往也爱对着傅长熹拍拍马屁什么的,可她这马屁功底还真比不上人家燕王。   傅长熹却是安之若素,只是道:“皇兄,此事我自有主意。更何况,这也不是我一人就能定下的,等内阁几位阁老来了,还得再议一议。”顿了顿,他转目去看自入殿来便一直没有说话的傅年嘉,淡淡道,“再者,也要问一问年嘉他自己的意思。”   说着,傅长熹又凝目打量起侄子的神色,正色道:“年嘉,虽然你父王还当你是个孩子,但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已是到了北疆,打过了仗也知道了自己这辈子的想要做的事和想要走的路。所以,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明白的,这事也该问一问你自己的意思——不必顾忌我与你父王的想法,你只管说自己的想法便是了。”   甄停云暗道:这种情况,要是傅年嘉再推,你们三个姓傅的是不是要划拳决定胜负,输的滚去做皇帝?   然而,傅年嘉的话却是有些出人意料,他开口道:“皇叔,有些话,我想与您私下说。”   此言一出,一旁的燕王作为亲爹,立刻就吹胡子瞪眼了:“混账!有事就说,有屁就放!难道我与你皇婶竟是听不得你的话?!还非得避着我们才能说?!”   傅年嘉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他没去看跳脚的燕王,只定定的看着傅长熹,又唤了一声:“皇叔。”   傅长熹顿了顿,还是点头,从椅子上起身:“去偏殿说。”   说罢,傅长熹抬步便往外去,傅年嘉连忙跟着一起上去,除却围在龙榻边的安太医等人,殿中便又只剩下了甄停云与燕王两人面面相觑。   燕王脸上显出一二尴尬,连忙道:“弟妹你坐,不必着急——他们就是去说说话。”   甄停云点点头:“嗯,我知道。”   两人一时又都没了声,空气里只余下尴尬的气息。   甄停云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燕王相处说话,心里又惦记着傅长熹与傅年嘉这两个去偏殿说话的人,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也就没声了。   燕王则是久在山上清修,实在不大擅长与甄停云这么个小姑娘搭话。考虑着甄停云的年纪与郡主女儿差不多,燕王咳嗽了一声,这才试探着问道:“弟妹你应该还在女学?结业了吗?”   这个话题,甄停云倒还能接受,颔首应声:“是,还在女学,明年结业。”   燕王干笑了两声,心里十分看不起老牛吃嫩草的弟弟——真是太过分了,明年就结业,傅长熹居然连个一年都等不了!拉着个还在女学进学的小姑娘就成婚了!这说不出去,人家还以为傅长熹多迫不及待呢!   当然,看傅长熹做下的那些事,也的确是很迫不及待。   毕竟是自家兄弟,燕王自觉还是有些兄弟情的,虽然看不起弟弟这死皮白赖的德行,还是有意帮一把的,悄悄的从自己怀里取出了个羊脂白玉瓶儿递过去,道:“你们成婚那会儿,我就想送一瓶儿阴阳欢喜丹过去,只可惜炼废了好几炉子,没能赶上。幸好,前几日那一炉阴阳欢喜丹开了炉,炼得十分不错………”   甄停云:“……”   这什么阴阳,欢喜的,听上去就不是正经丹药,她根本就不想收,连带着对着燕王的脸都有些僵了。   一说起炼丹什么的,燕王一时间都把皇位或是儿子什么的丢到脑后去了,伸手捋着自己的长须,十分得意的在边上与甄停云表功:“我都这个年纪了,平日也不回府,要不是为了你们,哪里会费神费力的炼这阴阳欢喜丹?弟妹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这做哥哥的了!”   甄停云:“……”   燕王见甄停云还僵着脸,只当她年轻面薄不好意思收,一脸理解的将那装着阴阳欢喜丹的羊脂玉瓶往甄停云手里塞了过去,嘴里道:“不过是些小东西,不值什么,弟妹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甄停云只得咬牙收了下来,想着等出去后直接把这一瓶乱七八糟的丹药丢去喂狗——就是不知道狗吃了这种东西会不会死。   偏偏,燕王自我感觉良好,见甄停云收下丹药便放下心来,端着二伯兄的架子,殷殷叮咛道:“这阴阳欢喜丹的药力有些冲,你们用的时候也要注意些,一人一颗,不能多用……”   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燕王又补充道:“下回我再试试给你们炼点儿金风玉露——丹药不好吞服,药力也有些冲。这金风玉露喝着就跟蜜水似的,倒是更合适你们小姑娘……哎呀!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失策失策!”   甄停云:“那金风玉露什么的,下回再说也不急。”就是不知道王府里的狗吃了燕王的阴阳欢喜丹,能不能熬到所谓的下回。   燕王得了这话也不懊悔了,连声道:“好好好,下回我炼好了金风玉露,就叫人送你们王府去。”   甄停云:“……”   半晌,在燕王热情又期待的目光中,甄停云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燕王觉着这弟妹果是懂事体贴,怪不得能把傅长熹这么个头生反骨的给收服了,看着甄停云的目光越发和善。   等到傅长熹与傅年嘉在侧殿说完话,从外头进来时,燕王与甄停云已经讨论起这丹药的大小来——   燕王还道:“弟妹你要觉着这丹药太大不好吞咽,我下回搓丸子搓得小一点。你看这么大怎么样?”   说着,燕王还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大小。   甄停云:“……”   才从殿门进来,听到一点内容的傅长熹:“……”   深知亲爹德性的傅年嘉:“……”   后背一凉的燕王:“……”   一时间,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与沉默中。   傅长熹用力咳嗽了一声,神色与先前无异,只是微微侧头,温声与甄停云道:“停云,我带你去偏殿歇会儿吧?几位阁老这就要过来了。”   甄停云也觉得自己这时候再留在殿中实是不好,这就要起身随傅长熹去偏殿休息,偏燕王这时候还要上来显摆存在感,跟着道:“我也去偏殿吧。你们议事,我也搭不上话啊!”   傅长熹重又咳嗽了一声。   燕王蔫了,只好老实坐下。   傅年嘉只得上前去安抚自己亲爹。   傅长熹则是牵着甄停云的手出了殿,有些不甚自在的提醒她:“皇兄那些丹药,收便收了,千万别信他的话,更不能吃——那都不是好东西!”   当初傅长熹回京时,燕王做亲哥的也给他送过什么什么丹,傅长熹勉强收了,转头就给丢了——他不信这些,见多了那些丹药吃多了就升天的人,自然不可能以身犯险。   甄停云听了,顿觉那什么阴阳欢喜丹便是拿来喂狗也有些危险,索性还是丢了干净。   不过眼见着傅长熹脸容紧绷,似有忧色,她也有些担心,想了想,顺势捏了捏人的手,打趣着缓和气氛:“你猜皇兄他给我的阴阳欢喜丹是做什么用的?”   傅长熹听到这个名字,脸上不知怎的就有些发烫了。   甄停云还道:“皇兄还说,以后要送我金风玉露呢?你猜这是什么用的?”   从甄停云的角度看去,傅长熹玉白的耳尖都跟着泛起红来,好似滴血一般。   她垂下眼,抿了抿唇,忍住了没有踮脚去摸人耳尖,反到是轻轻的捏了捏对方略带薄茧的指尖,然后松开手,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偏殿:“到了,我在偏殿等你……”   傅长熹顿住步子,眼见着甄停云一步一回头的进了偏殿,那一直紧绷的面色不知怎的又缓和了下来。   只是,想起傅年嘉适才在偏殿说的那些事,傅长熹不觉又蹙起眉头,抬步往外走了几步,便见着立在不远处的宋渊。   傅长熹目光微凝,沉吟片刻,还是唤了一声。   宋渊闻声上前来,垂头行礼,恭谨问道:“殿下?”   傅长熹微微侧过头,低声与宋渊吩咐道:“那些从南宫出来的宫人太监都好好审一审——问清楚了,除了他们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人也跟着从南宫溜出来了……”   宋渊神情一顿,当即便反应过来:“您是担心有什么人混在其中,跟着从南宫出来了?”   傅长熹微微颔首:“这么些人,总不至于各个都是忠仆,指不定就有几个心怀叵测,浑水摸鱼的……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忽,你亲自去审,万不可出错。”   宋渊正色应道:“臣领命!”   傅长熹令他退下做事,眼角余光瞥见那匆匆赶来的几位内阁老臣,沉了一口气,抬步迎了上去。   几人说话间便已入了乾元宫。   皇帝、内阁、摄政王、燕王以及燕王世子,也算是都在这乾元宫中聚齐了。   只一个郑次辅因为“重病”起不来身,自然也来不了,但是缺一个郑次辅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这么几方的人聚在一起,也算是齐了。   对着内阁这些老臣,傅长熹自然不可能直接承认是自己让郑次辅去送鸩酒毒死了郑太后然后又封闭南宫、掩盖死讯。所以,傅长熹便换了个说辞:“也是南宫守备不严,竟有贼人趁机迷惑了其中一个副将,偷入南宫毒杀了太后,随后又假借为太后报仇的名义领着人偷回宫中,欲要以此离间本王与陛下……那些贼人已是叫宋统领关押起来,正在审问幕后之人。只是,陛下病中忽闻此噩耗,惊吓中病情加重,本王也知陛下龙体事关国事,不好瞒着内阁,只得派人请了几位大人过来,住持大局……”   恰在此时,龙榻上的小皇帝终于在安太医的连番施针下慢慢的醒转过来。   几个老臣已是得了安太医的话,心知皇帝也没剩多少时日,一时间都是泪流满面,皆是扑上去,跪倒在了龙榻边。   这些人或是先帝老臣,想到先帝英年早逝,只此一个独子,如今皇帝若是过世,先帝一脉也就断了,如何不悲?更有想得远的,念及皇帝膝下无嗣,后继无人,而摄政王却是年富力强,手握兵权,若是就此承继皇位,自己这些老臣不知还能在留几年?   当然也有随大流表现君臣感情的。   总之,一个个的哭得都是真情实意,泪如雨下。   连带着燕王都跟着红了眼睛,不禁转过头去与傅长熹道:“先帝去时,我也在边上呢……这,这才几年啊,怎么就……唉……”   当年先帝去时,燕王做哥哥的也怪不是滋味的,很有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谁知,这才过去几年,小侄子才这么点大,竟也要跟着去了!   这都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燕王牌阴阳欢喜丹,狗吃了都……那啥啥! 第144章 议定储位   燕王是个修道炼丹求长生的,对着这生死之事,尤为看重,此时又被跪倒在龙榻边那些痛哭流涕的阁臣们给哭得伤感起来,伤感起来都要哭出来了。   满殿的凄风苦雨悲离合,气氛也跟着凝固起来,也就是此时,正痛哭的众人忽而便听到了傅长熹那冷淡的声音——   “国事要紧,还请几位大人节哀,稍加克制。”   他的声音就像是他本人,冰冷,坚硬,乃是三月春江暖水都无法化开的坚石。   众人感伤的泪水碰到这声音,也如流水触礁,不知不觉便止住了。   就连龙榻上皇帝脸上那初醒时的茫然也如清晨被风吹散的薄雾一般的散了去,终于恢复了精神。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抬眼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傅长熹,低声道:“皇叔傅长熹闻声上前来。   仍旧跪在龙榻边的几位阁老不得不一面擦泪一面让出位置给这位摄政王。   傅长熹这才在榻边坐下,温声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皇帝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手,小声道:“太后她是不是说到一半,皇帝忽然咳嗽起来,语声跟着一断,毫无血色的双颊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浮出红晕,唇上更是红的仿佛在滴血,这般的神态也正说明了他此时确实只是回光返照。既是如此,皇帝还是挣扎的用手去抓摄政王压在被角的手掌,乌黑的眸子里似是闪过水光,仿佛是想要问些什么。   皇帝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傅长熹几乎是立刻的就明白了他想要问什么。   当初,他把郑太后赶去南宫的时候,小皇帝也病了一场还抓着他的手,小声恳求道:“可以,让太后一直住在南宫吗?”   当时,傅长熹是答应了的。   而如今,南宫里传出来郑太后的死讯,小皇帝显然也是怀疑这可能是傅长熹为了他当初的恳求而下的手。   无论如何,他自小养在郑太后膝下,对这个嫡母虽是畏惧忌惮却也有几分感情,甚至还能记得小时候郑太后将他抱在怀里,一面用那玉白的细指替他理顺一头乱发,一面与先帝说着话;记得郑太后偶尔亲自下厨,做了点心,一边喂先帝,一边喂他;记得郑太后拿着书卷坐在他的榻边,轻声细语的给他念诗和故事,哄他睡觉……   那时候,他是真心拿郑太后做母亲看待的,也是真心想过长大了要孝顺母亲的。   可是,他渐渐大了,也渐渐懂事了,再看郑太后平日里的冷淡,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确不是郑太后的亲子,他的生母早就因为他的出生而被赐死。郑太后那些偶尔的温情,不过是当着先帝的面作出来的。先帝不在时,她甚至都懒得对他笑一笑即使如此,皇帝也依旧还记得那些过往,至少那是他对于家人的大半回忆。哪怕郑太后做了许多他不喜欢的事,他始终没办法对郑太后狠心,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母子之情。   也正因此,比起郑太后的死,皇帝更加无法接受的是:郑太后是因为自己的恳求而死!   这才是令皇帝惊惧晕厥,病倒在榻的最大缘由。   傅长熹自是知道皇帝想要问的事,顿了顿,还是反握住了皇帝那冰凉中犹带着湿汗的手,低声道:“此事与陛下无关。”   皇帝渐渐止住咳嗽,抬眼去看他,犹豫着道:“真的?”   傅长熹:“本王从未骗过陛下。”   皇帝紧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抿了抿唇,喃喃道:“那就好,如此,我也能安心去见父皇了傅长熹安抚似的拍了拍皇帝的瘦削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先帝所爱者莫过于陛下。”   皇帝扬起眼睫,抬眼看着傅长熹,眼眸仿佛湿漉漉的,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干脆而直接的,甚至极难得的用上了“朕”这个自称——他到底是年幼登基,一开始实在是不甚习惯用这个自称,哪怕郑太后几次挑剔,私下里依旧是改不过来的“我”。   如今,他却是看着傅长熹,极认真,极郑重的道:“朕年幼登基,福薄寿短,未有子嗣,只恐后继无人。既今日皇叔与诸位大人都在,正好议一议朕去后,何人可担大位?”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孩童的稚嫩,大病初醒时的虚弱,但也是清楚而明白,如同尖刀一般刺入所有人的耳中。   “陛下啊!”首辅孙启常实在是忍不住,一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哭着伏到在了地上。   孙启常乃是先帝的帝师,师徒感情极深,当年先帝去时,他亦是如此,伏到在地,痛哭不已。谁知方才几年,竟是又要再经一回这样的折磨!孙启常实是一时没忍住,哭着上来,哽咽道:“老臣得先帝嘱托,却没有照顾好陛下,是老臣失职老臣皇帝却是镇定的看着孙启常,低声道:“您言重了,朕年幼无知,这几年也是多亏首辅于内阁理事,方才能无后顾之忧。如今,天不假年,还请首辅以国事为重,勿要悲痛。”   孙启常擦着眼泪,心里越发难受:这是先帝的独子,年纪虽小却也如先帝一般的聪慧明理,倘若再有几年,等他大些了必是英明之君。怎么,怎么就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呢?   君臣之间一时更添几分悲痛。   好在,正如皇帝说的“国事为重”,擦完了眼泪,孙启常还是要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皇帝却是抬眼去看傅长熹,认真道:“皇叔以为呢?”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这件事上,傅长熹的意见确实是压倒性的重要——倘他毛遂自荐,在场所有人几乎拿不出理由来反驳。   论亲,傅长熹是孝宗皇帝最钟爱的幼子,屡有传位之意。   论功,傅长熹在北疆多年,屡有战功,天下皆知。   哪怕是孙启常这首辅也寻不出理由挑刺。   然而,傅长熹的话却是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宗室诸多子弟,本王看过大半,唯年嘉龙章凤姿,才干卓越,堪当大任。从辈分论,他是孝宗皇帝的长孙,也是陛下堂兄,承继帝位亦是理所应当。”   比起摄政王自己上位,几位阁老自然更加倾向于傅年嘉——至少,傅年嘉是远没有摄政王的强势的。   所以,傅长熹这话一出口,孙启常做首辅的呆了呆,随即便反应过来:“燕王世子确是合适。”   皇帝却没有立时应下,而是转目去看傅长熹,认真道:“朕以为,皇叔更加合适?”   傅长熹握住皇帝的小手,笑着道:“陛下,我已将至而立,今已行路过半,如今半道改辙,实是不好。只恐要引孝宗皇帝与先帝地下发笑傅长熹这话说的含蓄,意思却是极明白的:我都快三十了,半辈子都快过去了,之前一直在北疆打仗,现在忽然给我换个位置做皇帝,只怕是不太好。要是叫地下的孝宗皇帝与先帝知道了,肯定要笑我的——当初还拒绝的斩钉截铁,结果临到头居然还吃回头草。   皇帝显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也没有劝,只是道:“皇叔的话也有道理。”   于是,坐在一边旁听的燕王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眼角的泪珠子都擦干净,就听到不远处的几个人已经讨论起若是傅年嘉究竟要以何种身份承继大位——是孝宗之孙还是先帝之子——要不要先将傅年嘉过继到先帝名下。   燕王一脸懵逼虽然我的确没有存在感,也插不上话,但是你们要过继我儿子,是不是该问我一声啊?   乾元宫这一议论,几乎是从天亮说到了天黑。   好容易才说定了大半,皇帝已是疲倦交加,重又昏睡了过去。   傅长熹问过安太医,知道皇帝今晚大约是没有问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决定在宫里多留一日——按着安太医的话,统共也就剩下这么一两日了,这种时候,肯定还是要留在宫里的。   几位阁老自然也不肯走,也要留下,顺道还把傅年嘉也给拉下来了。   弄得燕王很是尴尬——他是很想上山去接着炼丹,但是儿子都被留下来了,他做爹的不陪一陪仿佛也不好,只得跟着留下了。   傅长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叫人收拾出了可以供人休息的偏殿,自己先拉着甄停云过去了。   大约是对着甄停云,傅长熹倒是没有紧绷着脸,眉梢微松,脸色也缓了缓。   只是,在甄停云看来,他也是脸色苍白,面有倦色,心里很是担心。但是,甄停云也知道情况,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多嘴去问那些国事,反到是拉着傅长熹的手在临窗的小榻上坐下,关切的轻声问道:“晚膳用了没有?”   这话其实就是没话找话——虽然甄停云之前是在偏殿等着,但是宫人们有没有送饭进去,她还是知道的。这些人明显就是守在里头,又是商量又是吵架的折腾了不少时间,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果然,听她这般问,傅长熹微微摇头。   甄停云迟疑片刻,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道:“那,我叫人端些东西来?”   傅长熹眉心微蹙,只是道:“不必了,我也没什么胃口。”   甄停云却是伸手揪他的袖子,哼哼着道:“你没胃口就算了……就不问问我吃了没?”   傅长熹心里正存着事,听到这话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转目去看甄停云,连忙道:“你吃了没?”   甄停云嘟了嘟嘴,扭过头不理他。   傅长熹也顾不得心里那些事,立时便唤了人来,吩咐人准备晚膳,又道:“几位阁老那里也送些去,他们年纪都大了,如今又是这个时候,送些热粥米过去便是了,别弄那些油腻、不易克化的。”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把人饿出好歹,或是吃出个好歹。   宫人仔细的应了。   等人退下了,傅长熹方才拉着人坐到自己怀里,伸手在她鬓角摩挲着,不免低声嗔怪:“我在正殿那会儿顾不上吃晚膳,你自己怎么就不注意下——你这个年纪,还正长个子呢,这样又是熬夜,又是饿肚子的,长不高怎么办?”   甄停云仰头看他,小声道:“你担心国事,我担心你,可不就是没胃口吃不下?”   傅长熹被她这甜言蜜语说的心头一甜,不禁又抵着下头,在她发顶吻了吻,温声道:“好,我陪你一起吃。”   甄停云往他怀里蹭了蹭,睁大杏眸,扬起下巴:“那你喂我?”   傅长熹被她蹭的有点儿手痒心痒的,真是很想把她当做北疆王府后院的那条银狐狸,使劲的薅一把毛。   两人这般说了一会儿话,傅长熹虽满腹心事但怀里抱着个甄停云,甄停云又是拉着他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他实在是愁不起来。   等到宫人端了御膳房的粥点上来。   傅长熹便亲自端了碗鱼片粥,拿汤匙舀了一勺子,递到甄停云的嘴边。   甄停云眼睫微垂,红唇跟着张了张,喝了一口。   然后,她也端起粥碗,从碗里舀了一片又大又嫩的雪白鱼片,用汤匙也给傅长熹喂了一口:“这鱼片还挺鲜嫩的,你也尝尝味道?”   傅长熹看她一眼,唇角微扬,也低了头,吃了那送到嘴边的鱼片。   于是,他们两人便坐在乾元宫偏殿里,一人端着一碗粥,你一口我一口的,竟还真就是把两碗热粥都给喂完了。   傅长熹看着甄停云沾着粥水,红艳的双唇,将粥碗搁下的时候,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甄停云则是后知后觉的揉了揉自己有些鼓起的小肚子,觉着自己大概是吃撑了,嘀咕道:“以后再不陪你喝粥了,我都喝撑了!要再这样,腰都要粗了。”   傅长熹见她搂着肚子似乎很不舒服,只得伸出手,也帮着揉了揉。   因他力道温柔,这么揉着,胃里居然还挺舒服的。   甄停云索性便也不管了,懒洋洋的把头靠到了傅长熹肩头,鼻尖还能嗅到傅长熹衣襟上染着的龙涎香气,萦绕不断,仿佛是小勾子一般的勾着人的鼻子。   在这熟悉的香气里,甄停云不觉闭上了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问起了自己先时好奇了很久的问题:“你之前和傅年嘉在偏殿都说了什么啊?” 第145章 夜深廊下见   听到这个问题,本已缓和了脸色的傅长熹不觉便蹙起了眉头。   连给人按揉小肚子的手都跟着僵住了。   枕在他肩头,正昏昏欲睡的甄停云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由睁开眼睛,转目看他,问道:“究竟怎么了?”   傅长熹这般的反应,甄停云不觉也有些着急,下意识的便要从人怀里挣开来。然而,傅长熹的动作却比她的反应更快,立刻就把她按回了怀里,然后道:“也没什么,你别太担心了。”   甄停云睁大眼睛,杏眸圆瞪的看着他,明显是不信他的话。   傅长熹心情显然也不大好,下颔绷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色。但他还是有些生硬的开口转开了话题:“停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儿子还是女儿?”   甄停云这什么鬼问题啊?!   甄停云真有点坐不住了,支起身体,伸手要去探傅长熹的额头,怀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傅长熹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很快便抓住了她探向自己额头的素手,合拢着握在了掌中。   然后,他才沉声解释道:“年嘉说,自孝宗起,皇家子嗣便极艰难,孝宗皇帝膝下几个儿女,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我与燕王。先帝也只一个独子,轮到年嘉,他亦是是担心自己身体不好,日后子嗣艰难。所以,他希望能够从我这里得个允诺。”   甄停云并不知道梦里的傅年嘉究竟是生没生儿子,只是听到傅长熹这般说法,心里已隐隐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转目去看傅长熹,咬牙问道:“什么许诺?”   傅长熹并未立时应声,而是试探着伸手去搂甄停云的肩膀。   甄停云却哼了一声,用肩头将他的手给抵开了。   傅长熹只得把手收回来,揉了揉鼻子的鼻尖,轻声道:“他希望我能答应他:如果他即位后没有子嗣,我能挑一个嫡子送去京城,由他抚育,承继帝位。”   甄停云挑一个?嫡子?”   傅长熹沉默的看着她,然后点头。   甄停云不敢置信的看着傅长熹,确认道:“你答应了?”   傅长熹仍旧是点头,神色如平日一般的冷定。   甄停云也跟着沉默,半晌,她忽的伸手,揪起身侧的宝蓝色引枕,用力的砸到傅长熹身上。   她简直要被傅长熹气得说不话来,说起话来也是语无伦次的:“你现在就只有北疆那一窝的毛茸茸,哪来的儿子许给他?要是只有一个儿子呢?要是只有女儿呢?有你这样做爹的——儿子女儿都还没出来呢,你就直接把人送出去了?!”   傅长熹却道:“倘年嘉无嗣,论及亲缘,也的确是我们的孩子最为合适。既如此,送去京城,交由年嘉抚育,对孩子来说也是好事甄停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但是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生气,气得双颊鼓鼓,反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傅年嘉就一定没有子嗣?”   “倘若他有子嗣,那么这个约定自然也就不作数。”   哪怕是此时,傅长熹的语调依旧是理智且沉静。   不知怎的,在他这样沉静的陈述中,甄停云激烈的情绪竟也稍稍平缓了些。   傅长熹打量着她的神色,接着道:“再说,山陵崩后还有国丧,孩子的事情还没得很其实,甄停云理智上也知道傅长熹他说得都很有理,自己这气实在是没原由的——毕竟两人如今都还没有圆房,孩子什么的自然也是没影的事情。而且,如果傅年嘉有了自己的子嗣,傅长熹与他说过的这些事自然也就做不得数。   可是,她就是说不出的生气,索性背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人,再不去理身后的傅长熹。   傅长熹叹了一口气,伸手从后环抱住她,附耳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我抱你去沐浴?”   甄停云扭头不看他:“不用你!”   见傅长熹态度镇定,一如往时,她就更气了,气得双颊微红,鼓起脸颊道:“我自己去!难道没了你,我还能被水给淹死不成?”   闻言,傅长熹十分谨慎的顿住声,先是仔细端详了下她气鼓鼓的小脸蛋,然后才笑叹道:“你这样的确实是淹不死。”   顿了顿,他补充道:“毕竟,河豚是会水的嘛。”   甄停云   好气,居然连吵架斗嘴都斗不过!   最后,甄停云还是没有吵过傅长熹,反到是被人抱着去了净室,两人自己动手,擦了一把。   擦洗到一半的时候又要吵起来,说话间险些就把那盛满了水的浴桶都给踹翻了。   也正因此,等到两人擦洗过后,一同躺倒在榻上的时候,甄停云不免也觉疲倦,头才挨着枕头便生出了困意。   也就在此时,傅长熹又从枕边凑了过来。   他那头微湿的乌发随之垂落而下,如同暗色的长河,无声的流动着。而他寝衣则带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如空气里的暗流,沉沉的压了上来。   他以手支起半边身体,附到甄停云耳边,低声安慰她,道:“别气了,难得七夕,你真要揣着一肚子的气去睡觉?“甄停云没理他,闭着眼睛,把头往枕头里埋了埋,只露出小半张的脸颊,好似剥了壳的鸡蛋般的透白光滑。   见她仍旧在生闷气,傅长熹叹了口气,只得又上来亲了亲她的脸颊,轻声哄道:“不气了语声微顿,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主动低了头:“这回是我不好,不该不与你商量一声就直接答应了这样的事情。下回再有这般的事,我一定先与你说,你点头了,我才答应。”   甄停云这才觉得好受些,小声的“哼”了一声。   这就是放过他的意思了。   傅长熹也终于安心了,跟着也躺了下来。   大约是睡前吵过一架,也可能是宫里的床睡得不舒服,甄停云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便醒过来了。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往边上捞了捞,想要捞着傅长熹的手臂,抱着再睡一会儿,结果唠了半天也没捞到手臂,只捞到了尚有余温的被褥。   仿佛是一捧雪水浇在发顶,甄停云整个人都被冻得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转头去看,果是看见床榻的另一边已经没了人影。   甄停云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有点想咬被角:这要是放在坊间话本里,那就是男人半夜里鸡磨难耐,偷溜去找小妾的征兆啊!   现在想想,当初中秋宫宴回去的时候,傅长熹拿那句“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来哄她,可那首《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写得可不就是李煜和小周后趁着大周后病重幽会时的情景?   这么一想,这诗好不吉利啊!   夜深人静,甄停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回儿,到底还是没忍住,起身从榻上下来,披了外衣,趿着床边的绣鞋,从殿里推门往外走。   殿外廊下还挂着一盏盏的琉璃灯,那灯光竟是比庭中月光更亮,照得眼前一片犹如白日。   甄停云看着这些琉璃灯,情不自禁的便想起了去年七夕时,她与傅长熹看过的那些灯笼,原本还因为气火而堵着的心也软了软。正当她左右四顾,正想着是不是要唤人过来时,忽然便听到了一声极轻也极熟悉的男声——   “停云。”   甄停云闻声转头,果是看见了傅年嘉。   他从廊下走来,依旧是紫袍金冠,身姿笔挺,端肃严正的连袖口袍角都没有一丝褶皱。   甄停云很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还没洗漱、还没更衣、还没睡觉!   再想一想他和傅长熹两人说的那狗屁约定,甄停云对着人时也有点儿气,反口道:“你该叫我叔母!”   这话说得颇有些挑衅意味。   傅年嘉却是不气反笑,冷淡的面容也因此而显得柔和了许多,笑道:“看样子,我与皇叔说的那事,皇叔都与你说了?!”   甄停云看他一眼,没有应声,等同默认。   傅长熹不觉摇了摇头,自语道:“也是,皇叔素来磊落,这事又与你有关,自不会瞒着你甄停云见他毫无愧色,忍不住道:“你如今年纪还轻,哪里就要想这么远了,怎么就认定了自己没有子嗣?还非得抓着他要什么许诺?”   傅年嘉转目看她,眼睫浓长,瞳仁乌黑,眸光幽深。   他像是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应了:“停云,你该知道,我与其他人并不一样。”   这话说没头没尾。   甄停云下意识的就想嘲笑回去“怎么就不一样了,你是两个头还是三只手?”,可话到嘴边却又反应过来:傅年嘉与其他人确实是不大一样!   如果说甄停云只是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梦,那么傅年嘉就是记得前两世一念及此,甄停云看着傅年嘉的目光已是带了些探究。她抬眼看着傅年嘉,试探着道:“你是说?”   傅年嘉微微侧过头,仰望天生明月。   他的侧脸线条在月下略显容柔和,神色却是冷淡的,连同语声也如泠泠清泉,凉意浸人:“我与你说过,我已错过两次,算上这次,一共是三次。停云,我能比其他人多出两次机会,自然是有代价的。”   甄停云顾不得追究他又不管自己叫“叔母”的事情,只是追问道:“什么代价?”   傅年嘉朝她笑了笑,那笑容毫无一丝的阴霾和冷淡。   便如同是七夕夜里,那拂开乌云,照亮了整个宫苑的皎皎明月,银白色的清辉里,满是淡淡的温柔与倦怠。   “没什么。”他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应着声,然后又补充道,“总之,我不会再有子嗣。”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甄停云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得到答案后又与傅年嘉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最后是如何与傅年嘉道别,如何回到榻上重又睡着的。   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便如在晨光里了无痕迹的露水。   窗外的晨光如水般的清澈,正透过纱窗,穿透幔帐,温柔的落在枕边。   有那么一刻,甄停云只觉得她和傅年嘉昨夜里说过的那些话,轻飘飘的就像是一个梦。   可是,甄停云心里知道那不是梦。傅年嘉也的确是为了弥补曾今的遗憾而付出了代价,只是他的运气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甄停云却莫名的觉得有些难受,翻了个身,发现自己正躺在傅长熹的怀里。   甄停云试着往边上挣了一些。   很快便又被拉了回来。   傅长熹将她抱到了怀里,仍旧是闭着眼睛,线条坚毅的下颔轻轻的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再睡一会儿。”   甄停云有点烦躁,用力的挣扎了一下:“我不想睡!”   似是感觉到了她坚定的态度,那一直紧搂着她,如同铁铸的手臂慢慢的松开了。   甄停云便抓着被子挪到了枕头另一边。   傅长熹睁开眼,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甄停云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早起来就发脾气的模样很反常。但是她并不想将自己与傅年嘉昨夜的对话说出来,迟疑了一下,干脆反问道:“你昨晚上去哪了?”   她的目光落在傅年嘉的脸颊,那是比窗外折入的晨光还要灼热的温度。   傅长熹下意识的按了按额头,以此来遮避她那灼热的目光,反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甄停云随口道:“是啊,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空了一半,当然没睡好。”   傅长熹被她这话堵了一堵,到底还是没有瞒着,轻声与她道:“昨夜,宋渊那里审出了些结果,事关重大,我便亲自去了一趟甄停云原也不过是问一句,转移注意力。   可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能够令傅长熹深夜从榻上起来,亲自证实的消息必是十分要紧,肯定就是傅长熹说的“事关重大”。   甄停云连忙追问道:“什么事?”   傅长熹薄唇微动,正准备要说话,忽而眉心微蹙,匆忙间抬手拉起被子盖在了甄停云的身上,也算是护住了甄停云微露雪肤的领口。   紧接着,殿门便被从外推开,随之而来的是宫人急促的脚步声:“王爷,陛下,陛下要不好了傅长熹早在听到对方匆急的脚步时便已有所预料。   他在北疆多年,不知经历了多少紧急军情,掀被、下床、穿衣、套靴……这样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迅速无比。   不一时,他已将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样,抬步便能出门。   不过,出门前,傅长熹还是回头与甄停云叮咛了一声:“我先去乾元宫看看,你别急,慢慢来话虽如此,甄停云也没敢真的“慢慢来”,跟着掀开被子从榻上下来,动作迅速的换好衣服,只略挽了个髻,这便急着追了上去。只是,哪怕她赶的这般匆忙,到底还是没有赶上。   她方才小跑着到了乾元宫正殿,便见着有太监从里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又清晰,扬声开口时,殿门前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他说:“陛下殡天了。”   甄停云只来得及跨过门槛往里去,而殿中则是一阵的哭声。   左右宫人太监皆是伏跪在地,哀声痛哭;正中是燕王与燕王世子傅年嘉跪在龙榻边垂首泣泪;孙首辅与裴阁老等人则是跪在傅年嘉身后,一个个的痛哭流涕。   一时间,满室悲音,众人尽皆痛哭,哭声几要震破这一片的天。   只有傅长熹立在一侧,眼见着甄停云踉跄着进来便朝她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素白软绵的手掌,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随即,甄停云便听到了傅长熹的一声叹息。   亦是悲调。   再之后,沉重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宫城——整整九下,乃是帝王之丧。   还未来得及从昨日七夕那一阵的旖旎欢笑中回过神来的人们也都被这一下又一下的钟声惊动,惶惶然的换下了那些颜色鲜艳的衣服物件整个京城都跟着沉寂了下去。   小皇帝去得这样突然,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不过,幸好傅长熹与内阁已是提前议定了储君人选,也是经了小皇帝点头的。哪怕事出突然了些,但是内阁很快便能拿出昨夜里加急拟定、加盖了玉玺的遗旨“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兄燕王长子年嘉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即日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这遗旨出来的时候,朝内外虽有惊讶,倒也觉得理所当然:先帝只有小皇帝一个独子,所以只能上推至先帝这一辈,而先帝这一辈里只有两名兄长,正是燕王与肃王傅长熹。因燕王乃是朝内外皆知的糊涂人,傅长熹又力辞皇位,再往下推,由燕王长子傅年嘉继位,在情理之中。   原本,内阁还想替先帝争一争,想叫傅年嘉由小宗入继大宗,尊奉正统,过继于先帝名下。只是这事摄政王与燕王都不同意,最后只能拟定了一个“继统不继嗣”的说法,倘日后有子,也可以第二子承继燕王府的王位……   甄停云只要一想起傅年嘉当初站在廊下与她说的那句“我不会再有子嗣”,实在不知道这皇位还有燕王府以后要如何传承。   当然,这都是很远之后的事情了,眼下也顾不得了。   傅年嘉在灵前继位,之后又守了二十七天,终于依着礼部拟定的大礼将小皇帝的棺木送入了皇陵——因着先帝才去不久,小皇帝继位也没几年,皇陵都还未来得及修缮,只得葬到了先帝边上。想到小皇帝那般思念先帝,如今父子团圆,未必不是一件喜事。   倒是将郑太后的位置给挪远了。   因皇帝去的突然,朝内朝外又是哭先帝又是拜新君,这么些日子下来,险些哭得头昏眼花,一时间都顾不得郑太后这个在南宫住了这些日子然后已“意外过世”的太后娘娘了。至于在这节骨眼上“病死”的郑次辅,那就更没几个人在意了。   便是女学,都因此停了两个月的假。   甄停云都没来得及去看两校联考的红榜——她毕竟是王妃,这种时候总有许多事要做,忙里忙外的,差点喘不上气。   好容易把这最忙的一个多月熬过去了,杨琼华过来瞧她,这才顺手给她带了红榜:“知道你现在没空惦记这些,只是之前准备的这样认真,考得也认真,我想着还是该带来给你看看才是。”   甄停云听了也觉妥帖,伸手接了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最上面那并列的两个名字:周青筠,杨琼华。   只能说,这两人真是从头杠到尾,从来也没变过。   杨琼华也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忍不住也有些唏嘘:“听说早前燕王妃是真看中了周青筠,只是世子,哦不,现在应该叫陛下了,陛下他一直没点头,也就拖到了如今……现下,燕王妃也不提这个了——周青筠的脾气,做个燕王妃已是勉强必是做不好皇后的。”   甄停云摇摇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对周青筠来说,也许反是好事呢。”   以甄停云都傅年嘉的理解,傅年嘉一直拖着这事,未必不是为周青筠考虑——他们各方面都不适合,倘在一起,反到是误了周青筠。   杨琼华虽然嘴上时常说要考过周青筠,实则这么些年还是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所以,她此时想了想,不由也是点头:“也是,她那样的人,也不是个会与人争宠的。她啊,就该寻个志同道合的夫君,或是如楚夫人一般学出名声,在女学里为人师,清清静静的做学问教学生说过了周青筠的事情,杨琼华还与甄停云说了自己的婚期,难得的有些羞赧:“毕竟国丧,‘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惠国大长公主觉着还是避过这一年比较好,又去钦天监看了几个好日子。这才定在了明年九月十八日这真算是这一段时日里甄停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甄停云很为杨琼华高兴,忍不住握着她的手,笑道:“恭喜恭喜。”   杨琼华脸上有些烫,还要嘴硬:“就荣自明那样的,哪里有什么喜的!”   甄停云:“你都脸红了,还要死鸭子嘴硬啊!”   杨琼华气得伸手要去掐她:“你都成婚了,怎么还是这么个油嘴!”   两人难得见一面,说说笑笑,一直说到傍晚,甄停云留人用了晚膳,这才亲自送人回去。   等到晚上时,甄停云便靠在傅长熹怀里将这些事一一说了。   虽都是极琐碎的事情,傅长熹也听得十分认真。   甄停云说着说着便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正要闭眼,忽而便听到了傅长熹有些迟疑的声音——   “停云,我可能要回北疆一趟。”   甄停云困意朦胧,仍旧是闭着眼睛,只含糊的应着:“什么时候?去多久?我得收拾收拾东西,还得……嗯,还得去与祖母她们说一声傅长熹抚着她鬓角的手指僵了僵,才道:“不必收拾了,这次是我回去,你留在京里。” 第146章 要走当然一起   甄停云原是仰面半躺在傅长熹怀里,听到这话下意识的睁开眼,然后伸手要支起身体,起身坐起来。   然而,大概是起身的时候太匆忙,一时间没稳住重心,偏巧傅长熹此时也有心事,搂着她的手也没使力。   于是,甄停云就这样,一骨碌的从傅长熹的膝上滚了下来,整个人摔到了榻下去。   就连甄停云自己都能听到那“砰”的一声闷响,浑身都疼,可见是摔得不轻。尤其是,她的后脑勺正好就磕在地上,疼得脸都白了,眼冒金星。   傅长熹回过神来,不由吃了一惊,连忙从榻上下来,伸手要去扶她起来:“没事吧?”   甄停云一手捂着自己闷痛的后脑勺,一手撑着地要起来,闻言便很想踢他一脚,反问道你摔一下试试?”   傅长熹抿了抿唇,两片薄唇便如刀片一般的薄且锋利。他蹙眉打量着甄停云的神色,见她疼得脸色发白,不由也有些心急:“不然,还是叫太医吧?”   闻言,甄停云连忙伸手抓住了傅长熹的衣襟,把要起身去叫太医的他给拦了下来。然后,她扶着额头缓了缓,这才道:“不用!”   说话间,甄停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顺着喉管直入肺腑,连脑中昏沉的神志也跟着清醒许多,这才抬头去看傅长熹,转口问道,“什么叫‘这次是我回去,你留在京里’——我们是夫妻,这种事难道还得分开来,不能一起走?”   傅长熹沉默了片刻,伸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重又回了临窗的小榻上。   甄停云接着瞪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傅长熹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得接口解释道:“你还记得之前在宫中,我夜里起身出去的事情吧?”   甄停云略一思忖,很快便想起来了——傅长熹当时的解释是“宋渊那里审出了些结果,事关重大,我便亲自去了一趟甄停云原还有些好奇想要追问的,结果还没问出口,乾元宫的小皇帝就出了事,之后又是一阵的乱忙,自然也没工夫再去问这些。   而此时傅长熹重又提起这事,甄停云终于反应过来,试探着道:“是宋渊那里,审问出什么了吗?”   傅长熹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是,除了郑氏身边的那几个忠仆外,那日还有人借机从南宫出来了……如果宋渊的调查没有错,那几个人很可能是北蛮派来的奸细。”   甄停云试着理清思路,抓着傅长熹的衣襟追问道:“北蛮的奸细,怎么就到了南宫?”   哪怕郑太后身份尊贵,可这都已经被赶去南宫了,做奸细的肯定是要寻机找个更有用的主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离不弃的跟着一起去南宫啊?   傅长熹看了甄停云一眼,还是道:“自我去了北疆,北蛮已是吃了不少亏,战事上动不了手脚那便只能在背地里使心机。如我所料不差,他们肯定是希望凭借着郑家与我的矛盾,借刀杀人,或是设法夺走我手上的兵权“如今郑氏已死,郑家也已倒了,新君初立,正是国中人心不稳时。偏北蛮的人也从南宫出来了,他们必是已经提前得了消息,说不定已起了旁的心思——无论是借着郑太后与先帝的死大兴流言,还是再动兵戈,北疆必是又要生乱……这种时候,我必须要回去。”   甄停云心里也明白:这种情况,她是不可能拦着傅长熹的——如今的安宁与太平,也是边疆的将士们拼死换来的。   只是,如果让傅长熹就这么过去,她又觉着有些不放心……   甄停云蹙起秀眉想了想,终于还是咬着唇,认真道:“那,我也要去。”   傅长熹立时便道:“不行!”   甄停云理直气壮的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她气得脸都红了,睁大杏眸瞪着他,“你以前就说过,要带我去北疆的!”   傅长熹现下北疆随时可能生变,北蛮更是虽是都可能会动兵戈,你当然不能去。”顿了顿,傅长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过于生硬的语气,略作犹豫,便又缓下声音安慰甄停云,“我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道你也要跟着我去,不准备去女学了?”   甄停云   甄停云气得要命,一时间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气鼓鼓的扑上去,在他颈边用力的咬了一口,赌气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去!”   傅长熹的态度也十分坚决:“你要真想去,等你明年结业,北疆局势也安稳了,我再接你过去。”   甄停云   为着这事,两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背对背的,各自都觉得一肚子的委屈——明明是为了对方好,对方怎么就不领情呢?   甄停云气了一晚上,都不知道自己昨夜里是怎么睡着的。   醒来时边上的傅长熹已经不见踪影,这人离开前,居然还记着把她身上的被子盖严实了。   只是,这会儿已是九月,天还有些热,被子盖得这般严实,甄停云简直是闷出了一身的汗。   更气了!   不过,甄停云也明白光坐着生气也没用,吃了顿早膳,她也冷静了一些,觉得还是该寻个人商量一二。   只是,这种事她肯定不可能去与裴氏或者甄父说,甄老娘又年纪大了,也不好叫她老人家跟着操心这些,傅年嘉那里也许知情,但她和傅年嘉这情况更该避嫌……   思来想去的,想起昨日才来过的杨琼华,甄停云索性便去寻杨琼华说这事了。   杨琼华听了甄停云这一番说道,面上倒有些讶异,反倒劝起甄停云来:“王爷这不也是为你考虑——他都答应等你结业,北疆局势安稳了就接你过去吗?”   说着,杨琼华还伸手拍了拍甄停云:“再说了,这种时候,你跟过去反到是令王爷分心,让他多个操心的人。”   甄停云噘着嘴,还是不高兴。   杨琼华便换了个方向安慰她:“你看这次两校联考,你都红榜三十二名了——差一点就能进前三十了,明年指不定就能考个前十五。难不成,你要在这时候退学?那你之前的决心岂不白下了?之前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甄停云眨巴了下眼睛。   杨琼华见这话似乎有用,便又握着甄停云的手,娓娓劝道:“你以前不也说,不会因为成婚就放弃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吗?虽然丈夫什么的也很重要,但他这是要去做正事,你也有自己的理想和生活,总不能一直黏着他啊甄停云歪着头想了一回儿,转目去看杨琼华,问道:“那,要是换做荣自明呢?”   杨琼华有些不明所以。   甄停云道:“要是你和荣自明成婚,然后他为公务要离京,因为去的地方不怎么安宁,所以就想把你留在京城。你会愿意吗?”   杨琼华还真的仔细的想了一下,立刻蹙眉,扬了扬粉拳,气道:“那当然不行!荣自明那家伙根本不靠谱,要是我不跟着,让他一个人出去,谁知道会有什么事甄停云目光炯炯的看着杨琼华。   双重标准的杨琼华一时间竟也觉得脸上发烫,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抚自己的鬓发,稍作遮掩,嘴上则是含糊道:“王爷又不是荣自明那种不让人放心的笨蛋……不过,你想跟着去当然也没问题。丈夫什么的,一丈之内才是夫嘛杨琼华自己把自己的话圆回来了,反倒关心起更实际的了:“如果你要跟着去北疆,那女学怎么办?明年就要结业了啊!”   “可以先休学——以前不也有女学生病了后休学一年,回来再继续的吗?我去和楚夫人说一声,应该没问题的。”甄停云已经考虑过这个了,想起自己这才到一半的学业不由也是难过,但还是道,“世事两难全,这也是没办法的……”   杨琼华点点头,虽然有点遗憾自己和甄停云无法一起结业,但还是很快抓着重点,揪着甄停云的袖子,逼问说:“那我明年成婚你回不回来?”   甄停云忙道:“当然了,肯定要回来的。我还得回来接着念书呢!”   杨琼华这才觉着好受些了。   说到这里,甄停云便又抬手托腮,轻声叹气:“现在的问题不是退学还是休学,而是王爷他根本不让我去。”   甄停云唉声叹气的,杨琼华反倒故作惊讶的瞪大眼睛。她转目看着甄停云,目光十分的意味深长,反问道你以前也都这么听话的吗?”   甄停云抬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灵光一闪间,甄停云也在杨琼华的目光里会过意来,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于是,等到晚上,傅长熹回来的时候,想着再与甄停云好好说一说的时候,甄停云已经回甄家去了。   管事束手而立,不敢去瞧自家王爷那冰霜似的冷脸,只得低着头,小声道:“王妃说是许久未见甄老太太,心下十分想念,便想去甄家住一段时日,特意令奴才转告王爷。还说傅长熹听着就觉有气,偏边上这管事说几句话都这样吞吞吐吐的,那就更叫人生气了。   他抬起手,用指腹在眉心揉了揉,英俊的面容上难得的显出几分倦怠,淡淡的追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管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王妃还说,王爷明儿就要启程去北疆,到时候王府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落落的更加寂寞,倒不如早些回甄家,也能陪一陪老祖母呢。”   傅长熹原已抬步准备出门,想要去甄家把自家发脾气的王妃给接回来,闻言却又顿住了脚,神色一时亦是冷沉了下去:也是,自己明天就要启程去北疆,这时候去甄家把她接回来,难道还要接着吵架吗?这些日子,倒不如叫她留在甄家,这样也能安心些……   理智上,傅长熹明白这样的安排或许更好,甄停云不过是一时赌气,等再过些日子就好了。实在不行,等他去了北疆,到时候再给甄停云写信送东西,低头道歉哄一哄……   可,真等到天黑,独自一人抱着被子躺在王府正院的大床上时,孤枕难眠的傅长熹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定:就这样把甄停云留在京城真的可以吗?   一整晚,傅长熹都没睡着,辗转难眠。   第二日起来时,傅长熹眼底都是黛青的,然而床榻的另一边是空的——甄停云仍旧没有回来。   傅长熹冷着脸,一个人坐在桌边用了早膳,吩咐谢秋雁等人整顿人马,这就要起身回北疆。   唐贺上来禀事,下意识的傅长熹身边扫了一眼,没见着甄停云,不免也有些疑惑。   傅长熹自是意识到了他眼里的疑惑和探究,心里不知怎的竟是一丝燥火来,索性便沉了脸,冷声呵问道:“看什么?”   唐贺素来识眼色,眼见着傅长熹动怒,立时收了目光,规规矩矩的与傅长熹禀了几件要事,再不敢多看多嘴。   只是,傅长熹呵退了唐贺,自己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哪怕人马都已整顿完了,他还是骑在马上,默默的在门边等了许久。   最后,他也没能等到送行的那个人。   傅长熹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甄停云可能是真的生气,最后只得压下心头复杂的思绪,扬手示意侍卫们起行。   一行人加急赶路,一直到了晚上,左右偏僻,只得就地休息。傅长熹从马上下来,准备先去马车里,闭一闭眼,稍作休息。   然而,他方才翻身下马,抬步行至马车边,掀开了车帘,立时便看见了那缩在车厢里的甄停云。   大约是在里面躲得太久了,一路颠簸,甄停云也有些累着了,此时双手抱膝,低着头,竟是就这样睡着了。   乌黑的长睫低垂着,像是蝶翼一般轻盈,在眼睑下落下淡淡的影子。   红唇线条丰盈,好似花瓣一般的娇嫩,微微张开,呼吸匀称。   雪玉般的颊上似也浮起两团晕色,清极艳极。   显然,她睡得正香。   傅长熹瞪着马车里的人,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甄!停!云!”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的“完结”和大家的“完结”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文章到了这里,我觉得已经足够了,难得有篇文能上金榜,我当然也想多写点,但要是接下来再写打战、回来上学…这样未免太拖沓,有时候适当的留白会更好。   而文中人物们结局差不多也都交代了,男主和女主也都有了成长——甄停云昨晚上去甄家是和甄老娘告别,她和傅长熹会一起回北疆,风雨同舟,继续他们的生活,战事结束会回京继续学业,圆房生子;傅年嘉登基为帝,终身无嗣;杨琼华和荣自明会在来年成婚另外,根据大家需求,来个番外自助吧,大家可以投下票,我也挑几个写,写完这些小番外,会写前世的另一种可能(前世的甄停云离开甄家后没有死,而是碰到摄政王1.婚后小甜饼(这个我肯定会写的)   2.小包子番外   3.杨琼华和荣自明   4.孝宗皇帝与吴皇贵妃   5.楚夫人和宋渊   6.其他 第147章 番外·回京1   裴大太太自嫁进门后便极得裴家看重,还真没见过公爹这般的冷脸,心下一凛,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掉,只得匆忙跪倒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将凭证的事情说了。   裴阁老听完了整件事,只觉头上一阵阵的抽痛,深恨自己现下老胳膊老腿,到底不比年轻时身强力壮。要不然,他还真能直接跑去甄家把裴氏这女儿拎回来,狠狠的抽她一顿——裴大太太毕竟是儿媳妇,做公爹的说多了也不好,还是得交儿子管教;裴氏这女儿,作出这样的蠢事,做爹的教训一二自然没问题。   裴老夫人一看丈夫这架势,立时便猜着了裴阁老这是真生气了,儿媳和女儿都要遭殃。她连忙也跟着起身,笑劝道:“沅君昨儿就病了,我原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如今想来怕也是心里悔愧,正难受呢。你也别为这事气坏了自己身体,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咱们都这个岁数了,何必生这些个闲气。只叫他们孩子自己处理了便是……”   裴阁老冷笑:“她还有脸病?!我要是她,羞也羞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低了头,实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连裴老夫人也跟着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你这又是哪门子的气?不过是些许小事,如今女学也考完了,停云也上了榜,虽明珠这回没能考中,明年不也一样能再努力,何必非得把事情闹开了?女儿也是做娘的人了,哪里还能和小时一样,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的?”   裴阁老想着摄政王的话,心里却是紧了紧——摄政王连自家这般隐秘的事情都知道了,可见是有心注意着,如今只是些许小事可若是自家不知收敛,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蠢事……   想起摄政王那张俊美到锋利的脸庞,想起自家女儿和儿媳妇做出的蠢事,裴阁老阖上眼,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如今朝中时局瞬息万变,这种事不能再姑息了。   他很快便下定了决心,断然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们只想着些许小事不必计较却不知人的胆子都是一点点纵出来的,此时再不教训,只怕她日后真要惹出什么大事来,咱们一家子都得跟着受累!”   顿了顿,裴阁老也没废话,转头与裴老夫人道:“我不管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你派人去把她给我叫来。她要不来,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裴老夫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拖一拖时间:“这天都要黑了,沅君她又病着,来回匆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明儿吧,明儿你休沐,正好在家。等明儿我派人接她过来,你做爹的要教训就教训,我是再不管的。”   裴阁老胸口哽着口气,偏他一低头便对上了老妻近乎恳求的目光,只得点头:“那就明天!”   说罢,留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一拂袖就走了。   裴老夫人目送着裴阁老离开,略松了一口气,一面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儿媳妇,一面打发人去甄家与裴氏说一声——多年夫妻,她是知道裴阁老这回是真动了怒,只盼着自己拖他一晚,裴阁老那火气能下去些,要不然女儿明日过来也是来挨打的。至于大儿媳妇……   裴老夫人看了看哭得不成样子的大儿媳妇,摇头叹了口气,深觉她也是命苦:拿了个铺子换凭证,结果女儿没考上,自己回头怕还要被人教训!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唉,所以说:一开始何苦要起那点儿歪心呢?既丢了凭证,那就准备准备明年再考不就成了?以裴明珠这回落榜的成绩来看,说不得这凭证丢了还是上天示警,预示她今年考不中,让她明年再试呢……   *******   裴家传话的人到时,甄父正在与裴氏说话,耐着性子劝慰妻子。   甄父也不是不知情理的人。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肉也分薄厚。做父母的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心,有所偏爱也是并非不可理解。便是甄父自己,虽对幼女十分愧疚,也极爱幼女那肖似裴氏年少时的模样性子,可他扪心自问,心里还是稍稍偏着自己看着长大的长女和幼子。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是有脑子的,不是光凭心里那点儿感情冲动做事,便是有偏心也不能过了度,更不能失了理智、发了疯,至少面上总也要一碗水端平。   以甄父的目光来看,裴氏这偏心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分明就是钻了牛角尖,走火入魔了——这世上哪有亲娘把自己亲生骨肉当仇人对待的?   只是,甄父往日里没能叫裴氏和甄老娘婆媳和好,这一回虽有心劝一劝裴氏也没什么效果——人裴氏根本不承认自己偏心,这话起头就说不下去。   也就是此时,裴家派了人来,说是裴老太爷让裴氏明儿过去。   甄父不由大松了一口气:也罢,裴氏既是不听自己的劝,便叫裴老太爷这亲爹劝她吧。   这么一想,甄父安慰了妻子几句,转头又去给右掌受伤的长女做心理辅导——孔融让梨的故事也都是讲过的,做姐姐的心胸更该宽阔些,便是让妹妹个庄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日后一定找机会给她补上的。   这样忙了一圈,甄父竟也还记着甄停云的事情,也没忘记叫人给甄停云准备车马和赔罪礼,好叫女儿到时候送去给她那个住西山的先生。   不得不说,甄父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便有如今位置,除却岳家帮扶之外,至少是个明白的能干人。   于是,第二日一早,这头甄停云坐着马车出门往西山去,那头甄父和裴氏也叫人备车往裴家赶。   当然,这些事甄停云是并不在意的,她昨晚上为着元晦的事情翻来覆去的都没睡着,实在是有些担心对方会因着楚夫人的事情生了自己的气,一路上就光顾想这事了,倒是把裴氏和甄父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这样一路儿的心焦,待到了西山别院,问过守门的侍卫,听说元晦正在院里,甄停云提了一路的那口气这就松了下来——元晦这回就算是生气了,应该没有生太大的气,否则就不会留在这里等她过来赔罪了。   这么想着,甄停云脸上也带了笑,叫侍卫帮着自己将车上那些赔罪的礼物都给搬了下来,自己则是抬步往里去,走到门边时又顿住脚步,悄悄的抬眼打量起坐在里间翻书的傅长熹的脸色。   因是在别院,傅长熹装扮上也十分随意,身上一件湖水蓝绣暗云纹的袍子,只在领口和衣袖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细密繁复的纹样,虽身上并无多余配饰,也无金冠和玉带,依旧隐隐透出些许的雍容贵气来。   他正手里拿着一卷书,侧身倚在榻上翻看着,似是没有注意到甄停云这意外来客,仍旧低着头,右手拿着书,左手按在书页上,时而抬手翻页。   从甄停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够看见他小半张的侧脸以及按在书页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就连最上面的指甲也都修剪得宜,大拇指上带了一个玉扳指。这么一只手,哪怕只是静静的按在书页上也依旧稳得出奇,透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控制力。   甄停云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很好看,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并且直接的面对这样的好看。   就如同是直面一柄利刃,雪亮锋利,清楚直接,令人畏惧不安的同时却又无可抵挡。   甄停云下意识的咬住唇。   傅长熹却在此时出声:“你还要站在门口看多久?”   原本,傅长熹是不打算出声的——他还想好好的摆一摆做先生的架子呢。可他这傻学生居然就呆站在门口看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傅长熹的身上便好似虫蚁一般,令他生出些许的不自在,觉得自己被目光扫过的皮肤也是一寸一寸的生出些微的痒意,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不得不主动开口。   甄停云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头也没抬,只淡淡的“唔”了一声。   甄停云听着这声音,却不觉松了一口气,连忙抬步从门口走进去,然后便挨着傅长熹坐在了榻边。   然后,她又悄悄的抬眼去看仍旧倚榻看书的傅长熹,见他并不开口,便知这是等着自己开口哄人,哦不,是开口解释。   于是,她也没遮着掩着,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拜楚夫人为师的事情啊?”   傅长熹抬眼看她一眼,还是“唔”了一声。   甄停云瞧他脸色,试探着去揪傅长熹的袖子,嘴里解释道:“其实,我原也不想拜楚夫人为师的……”   傅长熹垂下眼,看了眼甄停云揪着自己袖角的手指。   因他衣袖乃是湖水蓝的,细嫩的指尖搭在上面,白得有些晃眼。   傅长熹盯着看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目光,好歹多说了几个字:“放手,好好说话。”   甄停云在傅长熹面前放肆惯了,且她也是知道傅长熹的脾气的——真要是不喜欢叫人揪着,肯定早就抬手扯开,或是直接甩开了,他这会儿怕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所以,甄停云不仅揪着人的袖子不放手,还赌气着朝他眨了眨眼睛,哼哼着道:“就不!”   傅长熹真心觉着这学生是收来烦自己的,烦得要命!他索性便当自己那半边的袖子不存在,又把话题扯回来,冷声问道:“不是要和我解释吗?”   甄停云闻言连忙点头,想了想,问他:“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回京那天晚上,我们在客栈分开之后,我用竹箫吹了一曲?”   “嗯。”傅长熹点点头表示记得——他那日从曲中听出离愁与别绪,心里颇是动容,也是由此觉察出甄停云在这方面的天赋,自然记忆深刻。   甄停云仰着头,雪腮微鼓,一脸的义正言辞,认真道:“我就是那天晚上遇见楚夫人的,当时她听了我的箫声,要收我为徒,我当时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   这还真有些出乎傅长熹预料,他朝甄倚云看了眼。   甄倚云连忙表忠心:“我都有先生您了。而且先生您待我又这么好,教我读书习字,还送东西给我。要是我忘恩负义,辜负了先生您,那还是人吗?!”   不得不说,甄停云想要哄人时,说起话来可真是嘴甜如蜜,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傅长熹都有些被她说软了心肠,沉默片刻方才道:“既然你都拒绝她了,怎么临考前又自己找上门了?”   按理,裴氏拿凭证换铺子这种事属于家丑,时人讲究个家丑不可外扬,一般是不往外说的。   可甄停云对傅长熹这先生颇是信任,只略犹豫了下,便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再次和傅长熹表忠心:“要不是这样,我肯定不会背着先生您另外拜师的。”   傅长熹却是早知道这些的——他又不是收了徒弟就不管的,自是派了人暗中盯着。好容易等到甄停云自己开口,他长眉微拧,终于还是把堵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既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来找我?”   甄停云自然而然的应道:“我又不能总靠着先生您。”   傅长熹垂下眼,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   他心里倒更希望对方能稍微靠一靠自己。统共也就收了这么个女学生,虽那会儿有些失忆,可也是手把手的教她练字吹箫,教她茶道……他用了这么多的心,好容易把她教了出来,总不是去受人欺负的——哪怕,欺负她的人是她的父母。   当然,傅长熹也知道自己这想法不大对,抿了抿唇倒也没有说出口,便转口问她:“既是考中了女学,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说起这个,甄停云倒是更有精神了,右手握拳一击左掌,开口道:“我想过了,女学能住宿,我到时候直接住去女学里便是了。反正,我手里已是有个庄子,每年总还是有些个出息,要是家里给我钱,我就用着,要是家里不给我钱,就先用庄子这些出息,反正是总能过得下去的……”   傅长熹听着还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说了她一句:“都这样了,上回我给你那些东西,你还非得还回来!现在倒是要过苦巴巴的日子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甄停云闻言,倒也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的回他:“就算我收了先生您送的那些,也没用啊——我总不能把您送的那些东西拿去卖了或是当了吧?所以说,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就摆着好看罢了,与其占位置,倒不如直接还回来给您呢。”   虽然甄停云说得十分硬气,可一想起当初那一小箱子的金玉珠宝,简直是心尖都在滴血:唉,要是收下了,哪怕不能吃不能喝,还占位置,可看着都养眼气派啊!   不过,书上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方面还是要克制的!   甄停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一箱子的金玉珠宝,接着往下道:“而且,在女学里住着也能多认识些同龄闺秀,安心进学。我基础薄,毕竟不及旁人,肯定还是要多下苦功,好好努力的。唔,至少也得把字练好了,还有琴——先生您以前也说过,等我进了女学,就能从头学起来……”   说着说着,甄停云越发觉着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以后的日子真是忙也忙不过来。   傅长熹也不觉侧目,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甄停云。   她微微仰着头,兴冲冲的说着自己对于未来的种种希冀,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沉入湖水里的星子,一闪一闪的在发光。   傅长熹忽然又有了那种被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挠着手心的感觉,指尖微痒,不由便伸出了手。   甄停云说到一半,注意到他伸来的手,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呆呆的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反应极快,顺势将手伸到甄停云的发顶揉了揉,然后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补救着与她玩笑道:“虽要努力,但你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可别忙来忙去,最后倒把自己累着了。”   甄停云用手捂着傅长熹指甲弹过的额头,小声抱怨道:“我又不是傻子。”   傻子才会累着自己呢!   话虽如此,甄停云已是能从傅长熹的语气里觉察出他似乎不生气了,这便大着胆子又去揪人家袖子,撒娇似得问他:“先生,您吃过早饭了没有,我都饿了。”   因为担心对方会生气,她昨夜里一整晚都没睡好,今日早上起来,连饭都没吃,直接就坐马车过来了。直到现在,眼瞧着对方似乎不生气了,甄停云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觉出肚里的饥饿来了。   傅长熹看她一眼,这才纡尊降贵的点了点头。   不过,傅长熹没与她说的是:他这一早上光顾着在这里翻书,等甄停云过来,直到现在也没用早饭。   当然,起身前,傅长熹还是甩了甩袖子,示意还揪着袖子不放的甄停云赶紧松手,嘴上道:“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要断袖呢。”   这笑话,说得还真冷,冷得掉冰渣子。   甄停云讪讪的松了手,心里不免暗自腹诽:就您这样大把年纪还孤家寡人的,就算我不揪你袖子,指不定还有人背后怀疑您断袖呢。   正腹诽着,注意到傅长熹看过来的目光,她便扬起雪白的小脸,眨巴下眼睛,一脸的无辜乖巧。   傅长熹自不知自家女学生肚里想的事,见着她这难得的乖巧模样,脸色稍缓,开口吩咐下人准备早饭。   于是,各怀心思,都没来得及用早饭的师徒两个便又坐到了桌子前,对面坐着,就等着要用这顿迟来的早饭。   因着傅长熹昨儿便是歇在别院的,所以别院里是准备了早饭的,这会儿听得里头主子吩咐,不一时便端了上来。   正好有燕窝粥,甄停云先给傅长熹端了一碗去,自己拿了一碗在手上,瞧了瞧才道:“我以前听人说过燕窝,还是头一回吃呢。”   比起她没听过的碧梗米,自然还是燕窝人参这样有名气的滋补名品更加具有存在感,甄停云以前在乡下也是听过燕窝的。只是甄老娘抠门,一向都觉着小孩子要粗养,像燕窝人参这样的矜贵滋补物件她自己都不舍得吃,自然是更不叫孙女沾的。   傅长熹闻言,都有些喝不下燕窝粥了,便觉喉咙堵了口气,片刻后方才道:“你要喜欢,我叫人给你准备些,带回去自己煮了吃也是一样的。”这语气倒颇似早前甄停云喜欢碧梗米,便叫人准备一小袋米让她带回去的时候。   甄停云并无立时应声,先是用勺子舀了一口燕窝粥尝了尝味道,然后就拒绝了傅长熹的好意:“这东西吃个新鲜便是了,我觉着这味道和银耳也差不多吧。”   傅长熹哽了哽,沉默片刻,方才说她:“还是带点儿回去吧——便是带回去给你祖母滋补也是好的。”   甄停云闻言,托着腮想了想,然后颔首应声:“那就一点点。”   顿了顿,甄停云有些担心傅长熹不理解自己这“一点点”的意思,特特补充说明:“就给我一点点,回去让祖母尝尝味道就够了。我祖母一向有些个抠门,要是多了她就会想着省下来不吃,找机会把这燕窝给卖了攒钱;要是只够吃,她就会存着一点点慢慢吃,只怕存着存着就要给存坏了……倒还不如只带一点点,我回去直接煮了给她,她也能尝一下味道——反正这东西,吃起来和银耳差不多。要是祖母喜欢,我下回多给她买点儿银耳就是了,这样她吃着也高兴,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傅长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神色如常的回了她一句:“你高兴就好。”   想想自己之前见过的甄老娘,傅长熹忽然又觉着甄停云还真是想的周全。   说话间,甄停云已是喝完了面前那一小碗的燕窝粥,然后开始吃起花卷,顺道催促傅长熹:“先生,您的粥再不喝就凉了。”   傅长熹原也没什么胃口,只随手舀了几口热粥慢慢喝了,然后抬起眼去看甄停云。   甄停云正拿筷子夹花卷吃,微微歪了头,张嘴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粉嫩的双颊也是鼓鼓的。   傅长熹瞧着瞧着,不觉也开了胃口,也跟着夹了个花卷,尝了尝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满四千啦,今天会加一更,大概是晚八点吧。   PS.本来想写裴老太爷抽裴氏一顿的,不过大家觉得最近有点拖沓,那就算了吧,后面就把这段略过好了,毕竟重要的是男主和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