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鳏夫》 作者:一鸟嘤鸣 文案   小村里清纯善良的阿薇,嫁给了独居深山的鳏夫。   高冷艺术宅vs萌甜暖妹子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主角:阿薇,范辰轩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水竹村,乔家。   清晨的光暖洋洋地撒在墙壁斑驳的院子里,因是盛夏,院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倒是掩盖下了原本的破败之色。   阿薇垫脚,取下头顶瓜藤上挂着的抹布,将爷爷出摊用的工具箱麻利地擦拭一番,准备和爷爷一起出门。   乔家在村里没有地,爷爷乔老头是个补瓷匠,靠走街串巷给人补碗补盘维持生计,而阿薇负责给爷爷打下手。   这年头,贫民惜物,摔坏了碗碟通常舍不得扔,补一补还可再用,毕竟补一个碗的钱比买一个碗的钱便宜很多。   阿薇掸了掸抹布上的灰,将出摊的挑子也擦了一遍。   太阳晒得她脸上暖烘烘的,如瓷的雪肤透出胭脂般的红晕,细密的汗珠若隐若现,一张俏脸犹如溢满浆汁的蜜桃,惹人垂涎。   她十八岁的年纪看着却只有十六岁的光景,如花一般娇嫩,即使荆钗布裙,仍旧不掩标致的相貌。   忽而听到屋里的爷爷喊了一声,“阿薇,今天不出摊,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阿薇应了一声,将抹布挂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屋里走去。   八岁的弟弟小谨正在房间里看书,听到爷爷叫姐姐,不禁放下书来,朝对面爷爷的房间望去。   拂开洗得泛白的蓝布帘子,阿薇看到爷爷正坐在桌前,一口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看她的神情,意味深长。   她心下乱了几分。   乔老头让她坐下,没说几句话就入了正题,“阿薇,你也十八了。这些年,跟着我做帮手,操持这个家,倒是把婚事耽误了。爷爷想过了,这几天就找媒人把你婚事定下来。”   就猜到是说这事情的,阿薇略微无奈,“听爷爷的。”父母早年亡故,她与弟弟跟着爷爷相依为命,现在她的婚事便由乔老头做主。   乔老头绷着的脸放松下来,笑了笑,“我知道你和青松从小青梅竹马,青松那小子也是个实诚人,我会先托媒人去杨家问问的。”   杨青松是阿薇的表哥,是阿薇舅舅家的大儿子。   从爷爷房里出来,阿薇发现弟弟小谨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小声嘀咕着,“姐,爷爷跟你提婚事了?”   “你又偷听?”阿薇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小谨的面颊。   小谨嘻嘻一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这是关心你!”   阿薇笑叹了一口气。   “姐,你不喜欢青松表哥?”小谨洞察到姐姐满怀心事。   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阿薇便敷衍道:“我也不知道。小孩子不要问这些,快回房读书。”   小谨一噘嘴,气呼呼地跑回了自己房里。   阿薇取了几个红薯,蹲坐在院子里削皮,削着削着,脑子里却浮现出杨青松来家里替她挑水砍柴的场景。   有一次,他对着自己呆看,鼓起勇气说一定要娶自己,说完还没等自己回答,他先憋出个大红脸,低头闷声跑了。   这位表哥,确实是个实诚人,阿薇对他说不上多喜欢,但肯定是不讨厌的,甚至带着点感激的心情,在她父母死后,舅舅对两个外甥并未多加关怀,反而表哥对他们姐弟一直照顾有加,经常背着家里给他们带好吃的解馋。   表哥和舅舅都在镇上做工,家里还有几亩不错的地,日子过得还算红火,算起来表哥可是村里不少姑娘巴望的对象。若说她还有什么担忧的,或许就只是怕婆媳间难相处吧,那位舅妈,可是村里出了名的难相与,舅舅对他们姐弟的疏远,也让她有些介怀。   这会儿,乔老头从房间里出来了,对阿薇叮嘱了几句,便出了门。阿薇看到爷爷手上捏着几个小红封,知道他必是去找村里的刘媒婆了。   直到午间,乔老头也没有回来,饭桌上只剩阿薇和小谨两个人。一碗热腾腾的香甜红薯,一盘青油油的笋尖炒肉,两人却吃得一言不发。   小谨见姐姐心不在焉,顿时也没了食欲。   “姐!”突然想通了什么,他坚定地说,“其实我不想你嫁人,我跟爷爷说,我不去镇上私塾了!”   小谨心里很清楚,爷爷是为了束脩才急着让姐姐嫁人。镇上的举人安先生要开私塾,有适龄孩子的人家都挤破了头想去,束脩一时水涨船高,竟要到十两银子。以乔家这个条件,就算能勉强拼凑出这些银子,将来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了。   在小谨心里,姐姐那么好,即使是青松表哥,也配不上的,他不想姐姐因为束脩的事情而委屈了自己。   阿薇反倒笑了,“你别说胡话,不是因为你束脩的事情。我年纪也不小了,爷爷替我考虑亲事也是时候了。”前半句,是安慰小谨,后半句却是实话。   不管爷爷是出于何种打算,阿薇自己知道,村里到十八岁还没有出嫁或是连婚事都没有定下的姑娘,怕是只有自己了。   早嫁晚嫁都是嫁,年纪拖大了,还未必有人愿意要自己。现在嫁,还能拿回些聘礼,换作小谨的束脩,又有什么不好的。   这么想着,她觉得凭自己的年纪和乔家落魄的条件,能嫁给表哥杨青松已是不错了。   傍晚时,乔老头回来了。阿薇见他一脸郁色,猜测可能事情不太顺利。   等小谨歇下,乔老头让阿薇进了自己房间。   屋子里,油灯很暗,乔老头总舍不得拨亮些。   暗沉沉的屋子里,乔老头的脸越发阴晴不定,待阿薇拉凳子坐下,他终于开了口。   “杨家人回话了,六两银子的聘礼都不肯出,说只能给到四两。反倒叫我们给份大的嫁妆,还要列张单子出来瞧瞧。”   听到这个答案,阿薇不由怔怔。   乔老头以为她难过了,解释道:“阿薇,爷爷是着急小谨的束脩,但也不会卖了自己孙女。这些日子,咱们攒下了一些钱,小谨的束脩只差四两银子了。所以,我也没管杨家多要,只让他们给六两银子,其中四两补给小谨做束脩,剩下二两,给你置办嫁妆。再托相熟的木匠给你做些妆台,绣墩,如此也不至于失礼的。没想到他杨家……竟是这般贪心。”   乔老头算是给阿薇交了底。   阿薇原本以为,是爷爷向杨家要的数目太大,让那对贪财无义的夫妻不愿意了,没想到事情却是如此。   六两银子的聘礼,按村里的规矩,是个正常还偏低的数目,杨家怎会出不起?   这意思,就是不愿意娶她过门了,阿薇不由冷笑一下,舅舅舅妈的性子还变本加厉了。   “爷爷,您别生气。这杨青松不嫁也罢,有那样的公公婆婆,去了也是遭罪。”   乔老头没想到她这般看得开,立马道:“阿薇,你放心,爷爷必给你找户好人家,比他杨家强上千倍万倍!”说罢,又是一阵气急,闷声咳嗽起来。   阿薇赶紧帮乔老头顺了顺气,又宽慰他几句,见他缓过了,才提步出去,替他关好门。   同一片月色下,几十丈外的杨家在安静中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杨青松跪在地上,一脸决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   杨德成与王氏则面色不愉地坐在椅子上。   小儿子杨青柏比小谨还小几岁,不是很明白父母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拽着杨青松的手,想把他拉起来,可很显然这是徒劳,所以杨青柏只好开口道:“哥,你就听爹和娘的吧,不要跪了,快来陪我玩儿。”   杨青松看了弟弟一眼,示意他一边玩去。于是杨青柏撅着嘴松开了哥哥的胳膊,在一旁兴味索然地拾弄起他的小泥人来。   王氏终究不忍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跪着,地上寒,老来会落病。   “青松,我们不是不让你娶阿薇,只要乔老头肯置办那些嫁妆过来。我们一定让你娶阿薇。”王氏觉得,自己做了让步。   谁知道,杨青松并不领情,他太知道自己父母的意图了。   “娘,乔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置办嫁妆,您这么说,就是根本没打算让我娶阿薇。”   杨德成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使劲拍了拍桌子道:“怎么没钱了?我可听说,乔老头要送他孙子去镇上安子赋先生开的私塾上学,安子赋那可是整个青釉镇最年轻,最有声望的举人。他开馆授课,束脩少说要十两银子吧?乔老头他偏心,只顾着孙子,不着急孙女。我看啦,这钱就该给阿薇先置办嫁妆。”   王氏拍了拍杨德成,“你别指望了,乔老头还做梦他孙子将来也是举人呢,我看我们阿薇命苦,是没机会进杨家门咯。”   杨青松听到王氏又说这种话,不由重重喊了一声:“娘!您——”   王氏也不愿再哄儿子,狠声道:“青松,娘给你交个底儿。我和你爹早就给你选好一门亲事了,镇上陈家的姑娘,人长得秀气,有得一双能拿绣花针的巧手。最最喜人的是,陈家老头在镇上的官窑厂做工,陈家这辈儿没有男丁,你娶了陈家女儿,就可以接陈老头的班啊!”   杨德成也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官窑厂,那可是人人艳羡的活计!晃眼的金饭碗!你接手了,将来还能世世代代往下传,这对我们老杨家,可是天大的好事。你娶阿薇,能有这些好处吗?别说乔老头舍不得置办嫁妆,就算舍得,十两银子的嫁妆跟这天大的好处也没法比!”   杨青松的目光有些滞住,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苍蝇在飞。   杨青柏突然抱着泥人站了起来,笑呵呵地道:“可是阿薇表姐长得好看呀!”   王氏听着杨青柏莫名插来的一句话,似乎想到什么,矮下身子对杨青松道:“儿啊!你可不能贪念美色。这女人啊,最重要是勤快能干会生养,长得好看没有用啊。”她抚着自己的脸,哀怨地叹了口气,“娘年轻的时候也是美的,如今嫁给你爹,又生下你们两兄弟,还不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杨德成斜了王氏一眼,干咳了几声,又继续劝道:“你娘说得对,长得好看没有用,太好看的,说不定还会给你戴绿帽子!阿薇从小跟着乔老头走街串巷,除了补盘补碗,她什么活计都不会,她帮不上你。再说,你若真娶了阿薇,以后就要养着她弟弟小谨还有那个死老头,咱们老杨家可没有这些闲钱啦!”   杨青松重重地垂下了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猛力按压着头顶,再也抬不起来。   泥人真的不好玩,还是要哥哥陪自己玩儿,于是杨青柏又跑了过来,伸手拽杨青松。杨德成和王氏也来帮忙扶起。   跪了一个时辰的杨青松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第2章   大抵是赌了一口气,乔老头连着几日没有摆摊,直往村里镇上寻觅媒婆,巴望着能给阿薇找一户好人家。   可好人家一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更何况乔老头好似发了狠,要与杨家一较高下。   几日下来,却只听见乔老头唉声叹气。   活计一日不做,便少了一日的进项,乔家到底禁不住坐吃山空。   这日,日头不大,乔老头便暂时放下此事,带着阿薇下山去了镇上摆摊,小谨仍旧是留在家中读书练字。   青釉镇距离水竹村约莫两刻钟的路程,到了镇上,祖孙二人选了个荫凉的地方坐下,乔老头喘着气,拿出蒲扇扇了扇,阿薇忙递了水壶给他。   虽则日头还未上来,挑着工具担子倒也很是累人。   待缓过劲儿来,乔老头燃着旱烟,慢慢吆喝起来,“补碗,补盘,补碟子呢——!”   阿薇则快速支起摊位,熟练地将工具铺摆开来。   这日不是赶集日,镇上来来往往的人比赶集日少了许多。一整个上午过去,就只补了一个黑釉壶,一个白瓷碗,入账十五文。   祖孙二人倒是习惯这种偶尔的清淡,毕竟任何生意都会起落不定。   阿薇坐在爷爷旁边,方便打扇子时照顾到爷爷。   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想着,若是嫁了人,自己也不能帮爷爷来出摊了,而小谨也来了镇上读书,到底爷爷已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也不知到时他一个人如何才好。   正想着,忽觉爷爷拿胳膊杵了杵自己——“来了,来生意了!”乔老头的声音掩不住喜悦,将旱烟灭了,搁到一旁。   阿薇抬头看去——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从对面的街道从容踱步而来。   今日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腰间束着条纹饰简单的白玉带钩,整个人清朗端雅,如幽幽山间一树青松。   周遭燥热的风忽而变得温煦,拂过路旁浓荫时,似能摇曳下一片鲜翠欲滴的叶子。   她的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数息之间,男子已走到摊位前,阿薇下意识低头。   “公子,快坐。”乔老头难得殷勤起来,拂袖在前面给客人坐的条凳上掸了掸灰尘。   男子不是第一次来光顾了,在几次交往中,乔老头已断定他非富即贵,与他们这些乡下人大有不同,称一声公子总是没错的。   男子赶忙虚扶了乔老头一把,连声道:“不敢劳烦。”   阿薇听他声音清越又温和,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他,那张脸肤白如玉,清隽俊逸,足够让一切少女沉迷。只是他眉目清寂,眼眸中似萦绕着远山之巅的层层冷雾,叫人望而却步。   只看了一眼就悄然收回视线,她责怪自己上不得台面,怎么每次看到他,就脸红心跳的?可见自己内心里是有些轻浮的吧。   男子轻拂衣衫坐下,将两片薄薄的红色瓷片双手递了过去,乔老头赶忙也用双手接了过来。   男子从前拿来修补的瓷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用的器物,乔老头一年到头都只是补一些碎了的粗瓷,那种精细的瓷器,他从前一年也遇不到一回。   器物珍贵,便需要他用最好的材料,甚至亮出自己的绝技,才能修补得完美。但这男子从不讨价还价,不吹嘘自己的瓷器是多贵的价钱买来的,也不吝啬用料好,花费多。   遇到这样的客人,乔老头倒觉得像是遇到了一个懂得欣赏自己手艺的人,拿到这样的瓷器,也有了一展拳脚的快意。   男子话不多,乔老头也顺着男子的脾性,并不多言,只捧着瓷片,认真看了起来,无疑,这仍旧是件虽破碎却精致的瓷器。   看了半晌,乔老头却皱起了眉头,叹出一口气,对男子道:“公子,这流霞盏是薄胎瓷,老朽不敢轻易下手给你补啊。”   修补瓷器的方式,大致就是在裂缝的两端各打一孔,然后将金属做的锔钉嵌入其中,起到固定的作用。瓷器上打孔,是不能打穿的,如果不小心打穿了,还要想办法将其填补起来。打孔用的是金刚钻,而金刚钻最怕遇到薄胎瓷,瓷器薄了,不仅容易打穿,甚至可能把瓷器再次打碎。   乔老头从来自负手艺高超,却不得不承认,今天这个难题,他是解不了了。   男子闻言也有些遗憾,接过乔老头递回的瓷片,似不甘心,又问:“那老丈可有其他办法,比如不用打孔镶钉,而是用粘合的方式把瓷片粘到一起?”   乔老头沉思片刻,道:“公子说的这个,倒是个可想的办法。有足够粘合之力的材料不少,但要保证粘好了以后,瓷器可以沾水,甚至沾茶、沾酒,恐怕很难。哪怕是粘好了放着不用,要保证放上数年也不脱离,恐怕很难。”   男子面上显出一点失落之色,仍旧礼貌道:“多谢老丈指点。”他从宽大的袖子里随手掏出十多个钱来,也不数,只递给乔老头道:“这些给老丈喝茶用。”   乔老头却没有接,笑道:“不可,不可。老朽半点忙也没帮上,不能收取公子的财物。”   没揽下活儿,乔老头本觉得惭愧,没想到对方竟还对自己客气起来。甚至自己没收下钱,对方还有些为难似的。   这可真是反过来了,乔老头心中感叹,这样的人,跟自己真是不一样,从骨子里就不一样。   男子见钱递不出去,手却还尴尬地悬着。   乔老头赶忙道:“公子若有其他残瓷,再来光顾老朽。”在这点上,他有自己的原则,没有补上,半文不取。   男子这才收回手,再次向乔老头致谢,而后离去。   阿薇见他转身,才敢大大方方去看那挺拔如松,修长如竹的背影。   旁边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与乔老头有些投机,便常常在一处摆摊。小贩见这男子来补瓷,也不是三五次了,这会儿甚是好奇,忍不住与乔老头讨论起来,“诶,老乔,你说这般俊的小哥儿,是哪里来的?我在镇上摆摊也好多年了,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他?”   这般容貌气度的人,如果以前见过,那是不可能忘记的。   乔老头倒不觉得奇怪,“外地来的吧。青釉镇虽偏僻,到底是百年名镇,天下瓷都,吸引点喜欢瓷器,喜欢古玩的人来,不奇怪。”   小贩呵呵一笑,又问:“那你说这小哥儿多大年纪呀?我这眼神,一看一个准儿,怎么就偏偏看不出来这小哥儿。”   说样貌吧,也就二十出头,可那眼神,那气度,又像是三四十岁的人,经了人事,带点苍凉。   乔老头嘿嘿一笑,“你个老糖头!人家从哪里来,多大年纪,跟你什么干系啊?刚才那只流霞盏,要是没破,你知道管多少钱不?总之,人家跟我们不是一种人,这辈子也打不上别的交道,还是莫要多想的好!”   那个背影渐渐模糊了,阿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个被火红的铁锔钉烫过的伤口,因为及时冲了凉水,伤好以后,疤痕并不狰狞。   那是三伏天,连湖里的水都是热的,他却带着一壶冰镇的干净凉水。   夏天的冰,是多奢侈的东西,他和她,当然不是一种人。   风又变得燥热,手上的疤痕好像也灼烧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祖孙两人收了摊,上山回到家里,却见刘媒婆站在自家门口。   阿薇打了个招呼,当先进屋了,刘媒婆便和乔老头在院子里说道起来。   晚饭过后,乔老头找了阿薇说话,原来刘媒婆今日上门,是应了同村的王屠户家所托,   王屠户听说乔老头要为阿薇寻婆家,有意让自己的儿子娶阿薇过门。   “阿薇啊,你自己拿个主意吧。”乔老头听刘媒婆说,王屠户家倒是愿意出八两银子的聘礼,比他定下的六两还多。   阿薇一时说不上来,王屠户家的儿子从前见着倒是打过招呼的,他跟他爹一样,脸上长着个大痦子,上面还冒出几根黑毛。   想着那几根黑毛,就像霉豆腐上长长的霉毛,她差点打了个呕。   “爷爷,要不,再劳烦刘婶子多寻寻别的人家吧。”阿薇蹙眉道。   乔老头点点头,他也知道王屠户的儿子在相貌上确实配不上他如花似玉的孙女,只是再寻下去,他也不敢保证就能遇到相貌堂堂的人物。若是相貌好,家里又富裕,估计是看不上他们这等没有田地的人家的。他有心要替阿薇找一户比杨家好的人家,事实却有了难处。   乔老头心头感慨,要是杨家不如此绝情,他又何必在别处物色。束脩的事情比较急,由不得他慢慢挑选,但又怕误了孙女终身。如此想来,好似与那杨家有了不共戴天的大仇。   夜色渐浓,阿薇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于婚事,她并不是毫不忧心的。王屠户家愿意给八两银子,要是之后几天也遇不到合适的人,没准儿爷爷就动心了。   阿薇叹了口气,双手合于腹上,却意外摸到那个虎口上的伤疤。   她不由想起白天那位来补流霞盏的客人。记得他第一次来补瓷的时候是个赶集日,那日的事情历历在目。   那日同样是午后,他信步来了摊前,才坐下没多久,就有赶集的人远远近近地停下围观,也许是好奇,这样一个长相俊朗,气质清贵的人怎会坐到一个简陋的小摊前。   他显然也有些不自在,所以自那次以后,他再来,绝不是在赶集日,也绝不是在人流如织的时刻。   阿薇比他更不自在,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么多人的眼光下干过活儿,爷爷看出她的紧张,只让她做了最简单的活儿——把铁锔钉加热。   铁锔钉比铜锔钉便宜,但更考验手艺。因为铁的延展性不如铜,所以上钉前要先加热。   当然,在后来的每一次,他都选择用最贵最好的锔钉,所以爷爷知道了,第一次时,他是在考验自己的手艺。   可阿薇当时就知道,他看重的是手艺。因为从来没有人,会那么认真地看她做活儿,哪怕只是简单地加热一颗锔钉。   本来已经非常紧张,再被他近距离看着自己,哪怕他只是看她手上的动作,也让她心里和脸上都灼烧起来。   “哎呀,这小姑娘,你手抖个什么?”围观的人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她吓得一个激灵,手上一松,那锔钉便掉下来了。她当时肯定头脑混沌了,竟傻得用手去接,这便有了这个伤疤。   爷爷当场就狠狠骂了自己,阿薇知道,爷爷不是有心责怪自己,只是围观的人太多,爷爷不能让一众人觉得,他们的手艺过不去,那以后便没法子再在镇上揽活儿了。   但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被骂,她还是忍不住羞愧。   那人却甚是温和,虽然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但阿薇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善意。他马上就解开水壶给自己冲洗,冰镇过的水凉悠悠的,她焦灼的心也安稳下来。   瓷器补好了,他接过爷爷递来的瓷器,却将工钱交付给自己。她一看,多了好几十个钱。他大声说,这手艺值得起这些钱,围观的人也跟着夸赞起爷爷的手艺来,爷爷觉得很有面子,   离开时,他却淡淡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快拿钱去敷药。   她当然没有拿钱去敷药,做手艺人,受点小伤在所难免,她不敢那般矜贵。   可她一直记得那人的善意,他不仅体谅她的惊慌失措,还帮助爷爷解围。   慢慢的,阿薇的脑海被那位客人的身影全然占据了,他的眉目,他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阿薇有些恼恨自己,她都快要嫁人了,她该担心自己会嫁个什么样的丈夫,丈夫的家人好不好相处,那些与她的生活不会产生交汇的人,想来做什么用?   月亮出来了,清辉洒满每个孤寂的角落,也洒进无边的少女心事中。 第3章   这么过了几日,乔老头仍旧是一面带着阿薇出摊,一面操心着她的婚事。   阿薇是心头有数的,爷爷并没有直接拒绝王屠户家,而是拖着媒婆没有答复。这样看来,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如果还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爷爷多半就希望她答应嫁给王屠户的儿子了。该如何拒绝,她一时没有好主意。   这日从镇上收摊回来,见那刘媒婆又在门口等着了。阿薇仍旧是招呼了一声就进屋去,刻意避开了,但这一次,她靠着房门,认真听着爷爷和刘媒婆说话。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刘媒婆见乔老头几日也没给个明确的答复,以为他对聘礼不甚满意,便说了镇上一家富户愿意出十五两银子,让阿薇过去做姨娘,说是那正房太太没生下儿子,如果阿薇过去生下儿子,便与平妻无异。   乔老头听得暴跳如雷,抽出腰间的烟杆子,把刘媒婆打出门去了。   听到刘媒婆呜啦啦吃痛的声音,阿薇松了口气,看来爷爷还不至于为了小谨的束脩,扎扎实实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只是刘媒婆连镇上要纳妾的人家都找来了,可见得也是尽力了。就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家了吗?阿薇的心思不禁又沉了几分。   乔老头被刘媒婆的事情气得捶胸顿足,第二日醒来觉得肋间有些疼,估摸着是肝火上来了,只得躺在床上休息,没有出摊。   阿薇有些担心,打算去请村里的大夫,却被乔老头拦下了,她知道爷爷是舍不得花钱,却又劝不动他。   料理完家务,阿薇叮嘱小谨照看好爷爷,打算出门去割些肉回来。乔家虽不富裕,肉食却没有像贫户那般一年才吃上几回。乔老头觉得小谨读书辛苦,又是他们乔家唯一的希望,肉食是紧着自己也要供给小谨的。   阿薇平常都是在村里王屠户家割肉,如今有了那档子事儿,觉得再去就有些尴尬了,便径直往山下去。   看来以后割肉,都只能去镇上了。   回来的时候,日头正盛,阿薇一手提着装肉的篮子,一手挡着阳光,慢慢向山上行去。   水竹村坐落在小瓷山山腰,上山的路被踩过千万遍,并不崎岖,只是山路上鲜有浓荫,泥土曝露,风稍大些,就会有白色的瓷土灰漫天飞舞。   此刻山路上没有别的行人,阿薇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个脚步声不紧不慢跟了上来。她回头看去,只见斜坡下走来一个老妇,约莫六十岁的年纪,面生得很,应该不是村里的人。   忽而一阵大风吹来,阳光瞬时阴了下来,阿薇被扬起的白色浑浊呛了几口,赶忙掩好篮子,捂住口鼻,加快了上山的脚步。   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阿薇想着必是刚才那位老妇,看来她不太熟悉小瓷山的情况,于是艰难地折返过去,将那老妇扶着,往上行去。   好容易躲过那阵白尘,又难得见到一棵大树,她扶着老妇坐到了大树下歇息。   两人身上都染了不少白灰,老妇伸手不停拍打着,却扬起更多灰尘,咳得越发厉害了。   阿薇这才发现老妇穿得比一般农人体面得多,看来是镇上来的。   老妇见阿薇拍着后背替她顺气儿,不由笑着夸她,“当真是个好姑娘。”   阿薇又掏出一张手绢,递给老妇擦脸,“老人家,您是上山找人吗?我是住在这山上的,或许能帮到您。”   老妇拿起手绢抹了几下,笑道:“姑娘,老身正是找你!老身见今日你们没有摆摊,正愁不知何处去寻你,没想到刚才在山下看到你,真是缘分!刚才老身正想叫你,不料来了一阵白茫茫的什么东西,好在姑娘心善,没有舍下老身。”   找自己?阿薇皱了皱眉,见老妇倒是慈眉善目的样子,便收起了防备,“不知道老人家您找我什么事?”   老妇笑着,开门见山,“老身想为姑娘说一门好亲事。”   阿薇不由愣怔。   老妇见她不语,赶忙解释道:“姑娘莫怪老身唐突,老身姓曲,是正经人家来着。”   阿薇一想,或许是刘媒婆之前探过口风的人家,如今想亲自来相看一番,倒不奇怪,便也大方问道:“不知您说的是哪户人家?”   老妇认真道:“是这样的,姑娘,这户人家,是老身的亲戚,家里孩子到了婚配的年纪,老身想将你们二人说合说合。这个小伙子,人品相貌都端正得很,学得一门修补瓷器的本事,算下来与你们家还是同行。”   “同行?”阿薇不由睁大了一双明眸。   “是啊。”老妇笑得温和,“你们要是成了亲,你还能帮上他的忙,你说多好?”   老妇见她若有所思,该是有些兴致的,便又接着道:“这个小伙子呢,他住在大瓷山上,以后你要回家探望,也不远的。”   大瓷山和小瓷山是相邻的两座山,但阿薇只在小时候采蘑菇时去过大瓷山,因为那是座高大的深山,除了一些猎户和采药人,很少听说有农人匠人住在那里,人少的地方通常都带着三分危险,她小时候就常被告诫不能一个人去大瓷山。   此时提到大瓷山,她不禁有几分陌生感。   换老妇问阿薇,“姑娘,你去过覃州吗?”   阿薇摇了摇头,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青釉镇方圆百里的地方。覃州,她没去过,但是知道,那是省城,是将来小谨考乡试要去的地方,应该很是繁华。   老妇道:“这小伙子现在是独居的,父母兄妹都在覃州府,家里做点小生意。他生性好静,又喜欢青釉镇这边民风淳朴,所以自学成那门手艺后,就回到了大瓷山的祖宅。你们若是成了婚,逢年过节倒可去覃州府逛逛。”   “那,他多大年纪啊?”阿薇对这个不愿生活在繁华地方,反而独居深山的小伙子有几分好奇。   老妇眉眼柔和,笑道:“今年,二十有五。”   怎会这般年纪才说亲?阿薇皱眉。常听人说,那些上了年纪还找不到媳妇儿的要么是身体有些残疾,要么就是家中太过穷困。   老妇自然知道她的担忧,叹了口气道:“姑娘,老身也不骗你,这个小伙子呢,七年前成过一次亲,不过那娘子竟是个病秧子,没留下一儿半女就走了。后来,这小伙子也一直没有再娶,这些年,他自己存了不少钱,这不,家里操心他的婚事,让老身好生给相看一个,老身在镇上看到过姑娘几次,想着你们是同行,就动了心思。”   听说是个鳏夫,阿薇难免有些膈应。只是又想,两个人成亲走到一块儿,自然都希望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到底天灾人祸不可预料。想来这人拖到现在才再娶,也该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老妇又将自己说的这小伙子好好夸赞了一番,见阿薇只是陪笑不语,以为未婚女子脸皮薄,便收了势,转而道:“姑娘,老身今日与你闲谈一番,你莫要觉得尴尬,一切是为了一段大好姻缘。你若不反对,我改日便让那小伙子遣了媒人过来,与你家中大人细说。”   阿薇客气地点点头。   老妇走后,阿薇提着篮子继续往山上行去。   虽对老妇所说的事并未太过放在心上,但她有心把今日的际遇与爷爷讲述,让爷爷明白除了王屠户家,并不是已没有别的选择,好防止爷爷情急之下答应王屠户家。   回到家中,却听小谨说,爷爷身子还未好,喝了一碗自家挖的草药熬的水,已经睡下了。此事便暂作罢。   第二日早上,乔老头身子好了些,便决定出摊。   阿薇想劝他多休息休息,乔老头却是个固执的性子。她便不再劝,只把重担挑在自己肩头,想换爷爷来拿轻一些的工具箱。   乔老头却把担子挪到了自己肩头,笑得仍旧硬朗,“爷爷还挑得动,你女孩子家的,压弯了肩头不好看。拿好工具箱,给我开门吧。”   阿薇叹口气,心里却有了几分暖意。爷爷虽待自己不如小谨,到底是没有苛待的,若说爷爷苛待了谁,便是苛待了他自己吧。   伸手推开门,阿薇见门外站着一个涂脂抹粉,头上簪花的中年妇人,只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什么行当了。妇人脸上堆笑,也是正欲敲门的样子。这媒人不是之前的刘媒婆,阿薇觉得眼生。   “爷爷。”阿薇朝门里叫了一声。   乔老头侧头看出来,见是媒人,赶忙放下担子,请进屋来。   乔老头在简陋的厅堂里接待媒人,阿薇捧了两杯茶进去,不便久留,放下茶杯就出来了,却隐约听得爷爷略嫌恶地问了句——“是个鳏夫啊?”   鳏夫?那该是昨天碰到的老妇说起的那位。她真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遣了媒婆来。   小谨躲在门外偷听,被刚出来的阿薇抓个正着,只好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回了自己房间。   阿薇从水缸里打了半桶水,往院子里侍弄起那些初春种下的瓜果叶菜,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媒婆才从厅堂里出来,乔老头坐在桌前,脸色看不出好坏,阿薇便放下葫芦瓢,替爷爷送客。   媒婆走到门口,突然笑呵呵拉起她的手,阿薇猝不及防,只得讪讪笑着,却听媒婆语重心长地道:“姑娘,这家的小伙子是真好,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我在这十里八乡保了多年的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媒婆回头往厅堂里看了一眼,又低声道:“姑娘的终身大事,可要自己拿个主意。”   送走媒婆,阿薇知道,大抵是爷爷犹豫不定,所以才有了媒婆那番话。虽则媒婆说话常有夸张之处,倒也不会是胡吹海侃,毕竟保得了一时媒,保不了一世婚,总还是要给自己的行当留些名誉。因而她觉得,大抵老妇昨日说的这个人,品行和相貌还是过得去的。   乔老头见阿薇走了过来,便让她坐下,开口道:“阿薇,今天遣媒婆来的这家人,倒是之前不曾提过的。我听着不错,就是男方年纪稍大了,又是个鳏夫。” 第4章   乔老头燃了旱烟,将这个小伙子的情况又讲了一遍,与昨日老妇所言基本相同,说罢,他徐徐吐出一口烟,对阿薇说,“你自己拿个主意吧。”   阿薇对于自己没有见过的人,光听别人说道,实在难有什么判断,便反问道:“爷爷,您觉得如何?”她想知道爷爷的真实想法,真正拿主意的人,是爷爷。   乔老头搁下烟杆,一时语重心长,“这些年,你跟在爷爷身边做帮手,倒是耽误了学女红,若去别的人家,难免有被嫌弃的地方。而这个小伙子也是补瓷匠,你去了能给他搭把手,他有倚仗你的地方,想必不能苛待了你。他又是独居的,父母兄妹都在覃州,不用你伺候公婆,也免了你被婆婆、姑嫂磋磨。听说他上面那个哥哥,已经给家里添了两个孙子。这么一来,公婆不会催着你添丁,你倒能过得顺遂些。”   阿薇没想到爷爷的心思这般细腻,能想到这些她从不曾想过的问题。这么一说,她对这门婚事倒有了些兴致。   其实乔老头还有一点没说,他觉得生活在省城的人,眼界自然比乡下人高得多,有了在覃州的亲家,对小谨或许能有个帮扶。   乔老头晓得诸般好处,却也看到了鳏夫身份的美中不足,只是他仍旧道:“他从前成过亲,这也有个好处,想必他比那些愣头青小伙儿沉稳些,会疼人些。”   阿薇明白了,爷爷是同意的,想必除了这些理由,这个小伙子愿意出的聘礼也能合爷爷的意。爷爷是希望她点头的,之所以没当场答应媒婆,大抵因为先问过自己,会显得少一些独.裁的意味。   “爷爷,这个人不是本村的,大瓷山那里咱们又不熟,不能光听媒人怎么说,还是得去打听打听才好。”阿薇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乔老头咂口烟,点点头,“爷爷也是这么想的,你放心。”   这日因媒婆上门的事情耽误了时间,祖孙二人便没再去镇上摆摊,只挑着担子顺着村子里走了一圈,又往邻村吆喝,统共补了三个破瓷碗,一个青釉瓷壶,两个大水缸。那大水缸是邻村祠堂里的,有一人高,破得厉害,补完便得了两百个钱。祖孙二人摸着钱,顿时眉开眼笑,乔老头做主早些收摊回了家。   晚饭吃得相对丰盛,祖孙三人有说有笑,婚事与束脩的迫在眉睫,暂时被喜悦冲淡了。   第二日,乔老头独自下山去了。阿薇猜到爷爷是去打听那鳏夫的事情,心里对于结果说不出是期盼还是不安。   哪知不到午时,乔老头便回来了,见他脸色不太好,阿薇只好压下了心头的迫切。   饭桌上,乔老头自己苦着脸开了口,“今日下山,听到一个消息。私塾那边的束脩又涨了,竟又加了五两,统共要十五两之多。所以,小谨,爷爷没法子让你去镇上念书了。期限只有几日了,十五两银子咱们是不可能凑上了,阿薇,你的婚事便不用急,爷爷慢慢给你找好人家。”   阿薇知道,普通乡里人家娶媳妇不可能有超过十两银子做聘礼,除非是像刘媒婆说的镇上买来做妾的富户。之前爷爷说束脩差了四两银子,如今便是差了九两,加上还要预留嫁妆钱,那是无论如何也凑不上了。   小谨却十分高兴,拍手道:“我就在村子里的私塾念书,不要姐姐嫁人。”   阿薇欣慰地摸了摸小谨的脑袋。   她心里其实已做好了嫁给那鳏夫的准备,只等爷爷打听了情况再明确定下。虽说是做填房,但她细细想过了,爷爷分析的那些话目的是希望她点头,但还真是那么个道理。如果对方的人品相貌都过得去,又有一门手艺能糊口,她倒不是很介意鳏夫的身份了。   只是爷爷下山就听到了私塾的消息,想必就没有去打听鳏夫的事。   事情有了变故,阿薇对于不用仓促嫁人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有些担心,婚事迟早要提上日程,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能嫁个怎样的人。   这日后,祖孙二人还是照常摆摊,只是乔老头的精神变得有些蔫蔫的。阿薇知道爷爷一心期盼小谨成才,如今这束脩一涨再涨,灭了爷爷的希望,想必他心里很不好受。   到了交束脩截止日这天,乔老头一早起来,面色更是不太好。   阿薇将早饭的碗洗干净,又取了抹布擦工具箱和挑子。手艺人对吃饭的家什都爱护得紧,乔家的规矩是只要见了灰,就要及时擦干净。   乔老头在屋里燃起了旱烟,抽上几口能让他心情放松些,也免得一会儿摆摊时一脸颓丧,见人赶客。   这时,乔家的门被敲响了。   阿薇一开门,见是几天前来过的替鳏夫说亲的媒婆,面上带着惯常的笑容。阿薇心想,人家必是来问他们考虑清楚没有。   她有心告诉媒婆,婚事暂时不提了,又觉得女孩子家自己说这种事情不太好。   这会儿,乔老头听到声音也出来了。   还没等乔老头说话,媒婆先笑道:“赶巧了,乔老爹还没出门,正好抽空看看聘礼。正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小伙子,差我送来的。”   阿薇和乔老头面面相觑,顺着媒婆的指引,这才注意到她后面还跟着两个挑夫,挑夫身前摆着两口大红箱子。   乔老头疑惑道:“什么聘礼?我们还没答应这门婚事。”   媒婆赔笑道:“是是是,是还没答应。我知道乔老爹您还在物色别的人家,小伙子也担心您把阿薇姑娘许给了别人,所以让我先抬了聘礼来给乔老爹您相看。”   说罢,她吩咐两个挑夫将箱子打开。   乔老头皱了皱眉,跨过门槛,走上前去。   半晌,阿薇见爷爷背影一动不动,似乎看得怔住,有些好奇,也走了过去。   只见两个箱子中,一个装着缎面丝绸的衣物、被面、绣鞋,一个装着铜镜、妆匣、珠宝首饰。两个箱子都被塞满了,东西也都是簇新的。   阿薇也怔住了,这些东西,对普通人家来说,算得上贵重,好些物件倒像是女方应该准备的嫁妆。   对方仿佛挺清楚乔家的家境,却并没有嫌弃,而是考虑周到得把乔家该准备的东西都置办好了,这倒真是很有诚心了。   只是一个补瓷匠,怎会这般富裕?   阿薇不语,只等着爷爷发话。   乔老头看了眼笑出一脸花的媒婆,清了清混沌的头脑,“这些是聘礼?”   “不错,还不止这些呢。”媒婆笑着从袖中取出两个十两一锭的银锭来,“是这样的,上回乔老爹您问了聘礼,我当时未问过男方家的意思,便只答了您小伙子家境不错,肯定不会低于六两。如今啊,这个小伙子家里说了,阿薇姑娘是个这么好的姑娘,又是委屈了来为他家小伙子续弦,他们愿意出二十两银子,加上这两箱东西,让乔老爹您,多加考虑。”   说罢,媒婆将两个银锭放到乔老头手里,“乔老爹和阿薇姑娘若是愿意,今天就收下这些聘礼吧。”   乔老头很久没有见到过十两一个的银锭了,一下手里却有了两个,竟觉得沉沉的,快要托不住。   阿薇看着有些失态的爷爷,再看看如此丰厚的聘礼,心里更为不踏实。如果人家真有这么丰厚的家底,干嘛非要娶自己啊?   乔老头也很快清醒了几分,将银子重新塞到媒婆手里,肃然问道:“你跟我说实话,这家子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一个补瓷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大瓷山那种荒山,也从没听说过有这么有钱的人家!莫不是什么山贼土匪,占山为王,想哄骗了良家女子到山上去取乐?”想到自己的孙女如花似玉,莫不是跟自己去镇上摆摊,惹了那些不入流的人青眼?乔老头不禁胆寒,又猜测道:“莫非是个缺胳膊断腿的人?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暗病?”   媒婆始料不及,老头子怎会有这种想法,这是钱少了不愿,钱多了又怀疑,她可真是揽了个苦差事。   “乔老爹,您想哪里去了?这可是正经人家,我哪敢给不正经的人家保媒呀!我可是还要在青釉镇一带揽活儿的。再说了,谈好了亲事,我们可是要过庚帖的,庚帖上除了八字,还得写明籍贯和祖宗三代,这个可是没法造假的,到时你们可自行去打听。小伙子好胳膊好腿,身体康健不说,长得还十分俊俏,与你家孙女很是相配。”   媒婆喘口气,继续解释,“小伙子的父母不是在覃州府做生意么,所以家中小有积蓄。小伙子再娶,家里十分看重。覃州府上的姑娘也有的选,不过小伙子现在不是在大瓷山吗,还是觉得就近找一个得好。之前你们在镇上摆摊,人家也暗中相看过的,又打听到水竹村的乔家,那是出过秀才的好人家,阿薇姑娘的人品相貌,在村里也是有口皆碑的,人家这才动了心思。再者,你们是同行,阿薇姑娘是乔老爹的好帮手,若是娶走了阿薇姑娘,这帮手就变成人家的帮手了,小伙子家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好心好意要多加聘礼的。”   阿薇心下明了,如此,倒解释得通了,也许人家肯出这么高的聘礼,就是想着自己能去做个帮手吧。毕竟爷爷这边少了自己,大件的物事便补不了了,收益必然要少很多,聘礼高也算是一点补偿。   乔老头仔细看着媒婆神色,觉得她也不像是说假话,乡里乡亲的,真做了见不得的勾当,如何再在这一带立足。再瞧瞧自己孙女的相貌,若是生在覃州府那样的地方,生在一个富裕些的人家,倒不是当不起这样高的聘礼。或许小伙子的父母是以覃州那边的风俗下聘,那么比小村小镇上高一些也不奇怪。   心头千回百转,乔老头终究意动,拉着阿薇走到一旁,低声道:“阿薇,这聘礼确实挺丰厚,除了镇上的大富人家,恐怕要属这十里八乡的头一份,想来你嫁过去是有好日子过的。”   阿薇知道爷爷想要收下聘礼,这会儿下山,还能赶得及给小谨交束脩,不管自己是否同意,爷爷恐怕都已下了决定。   想着自己的婚事一波三折,本来已作延后的打算,没想到此刻对方正好送上聘礼,解了束脩的燃眉之急,说不准这还真要归结到缘分二字。   “爷爷,聘礼可收下,回头您再好好替孙女将对方相看相看。”阿薇答应下来,心头甘愿,却又有些忐忑,只盼着对方真是个不错的人。   乔老头喜不自胜,让她先回屋里去,又向那媒婆多打听了几句。   媒婆信誓旦旦,不似有假,乔老头终于满意地道:“这婚事我们应下了,劳烦你与那头说一声,把日子定下来,庚帖和嫁妆,我们会跟着准备的。”   媒婆顿时喜上眉梢,吩咐两个挑夫将箱子搬了进门,将两锭银子复又揣到乔老头手里。 第5章   夜色幽静,带着几分青草气息的风,拂过山间一栋精巧别致的竹屋。   竹帘随风掀动,屋檐下一串瓷铃铛摇曳起细碎的清响,几只停歇在屋顶上的雀鸟惊起,扑闪着翅膀飞向竹林深处。   竹屋内,云皮纸制的灯盏外罩,笼住一室朦胧。临窗处,花梨木矮几上随意放着一套仿汝瓷茶具。   天青釉压手杯里浸润着清亮的茶汤,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托着,送到微启的薄唇边。   手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一方蒲草垫上,身体斜依着矮几,姿态很随意,目色却很凝重。看着前面躬身回话的老妇,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曲嬷嬷,这叫骗婚。”   曲嬷嬷淡淡一笑,道:“老奴何曾有过辰轩少爷说的这种行径?”   辰轩眼眸轻动,“才二十两银子加两箱杂物就算作聘礼了?我们范家何时这般吝啬了”   知道他这是故意挑毛病,让自己打退堂鼓,曲嬷嬷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容道:“老奴想,咱们初来乍到,还是入乡随俗好。二十两银子加上两箱重物,已是整个青釉镇数一数二的聘礼,若真是按范家的规矩,用两封银子做压箱礼,再抬够九箱开门礼,只怕整个村镇的人都要出来围观了。老奴心知辰轩少爷不喜热闹,自然不敢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觉得委屈了这位姑娘,回覃州时,老爷夫人必会给新妇一封大红包。”   辰轩收紧了下颌,心道,嬷嬷果然有备而来,连回覃州都提到了,便道:“撒谎的行径,也属骗婚。曲嬷嬷可有将范家情况和我的情况如实相告?”   暗影中的曲嬷嬷抬起了头,坚定道:“老奴未曾撒谎,自然如实相告。”   她遣媒婆悄悄上山来看过辰轩少爷,虽然只是暗中相看,好歹是让媒婆知道少爷确实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保的是明媒。她对乔家小姑娘说出的话,也绝不是虚言。   父母在覃州府做生意,小伙子一个人在大瓷山,做的是修补瓷器的行当,之前成过一次亲……这些通通不是作假。   只是,她虽口上信誓旦旦,心里却承认自己当然是有所隐瞒的。   虽然看重了这位姑娘的人品相貌,但曲嬷嬷素来谨慎,不愿在这个的时候就暴露出范家的富贵。一来范家家大业大,若被乔家知道,难免立时生出攀附之心;二来,乔家若顺着覃州富户的名号去打听,难免要知道七年前那桩事情的风言风语,这对辰轩少爷极为不利。   辰轩少爷来青釉镇不过数月,并没有清楚他身份的人,曲嬷嬷言辞恳切之下,连媒婆也被她糊弄过去了。   所隐瞒之事当然有如实相告的一天,但那必是在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后。曲嬷嬷承认自己自私,但为了辰轩少爷的终生大事,为了老爷夫人多年的期盼,她不得不做一次坏人。   辰轩放下压手杯,几案上发出一声轻响,掩盖住他更为不可闻的叹息,他坐正身子,眼光不再看曲嬷嬷,而是飘向灯盏下,自己在地上投出的孤寂阴影。   “虽然没有撒谎,但该说的必没有全说。”   他肯定地说出怀疑,果然曲嬷嬷的面上有了几分尴尬,却转而笑道:“这说媒之事自没有和盘托出的道理,乔家的情况,我们同样也没有十分的了解。只要双方身体康健,品行端正,身家清白,其余的事情都不重要,留得几分细枝末节,婚后慢慢了解不迟。”   辰轩紧抿着唇,墨色的眉蹙起,原本的疏朗之气里便有了三分凌厉。   “退婚。”他只说出两个字,不想再过多言辞。   曲嬷嬷顿觉如雷轰顶,可她毕竟经验老道,浑浊的老眼一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呜咽着絮语起来。   “辰轩少爷非要如此,老奴没有面目回覃州见老爷夫人,老奴有负所托,老奴罪该万死。就让老奴一头撞死在这里吧,葬在这青山绿水间,一直陪伴着辰轩少爷,免得您孑然一身,让老爷夫人此生难以安心。”   她说罢,用手帕遮在眼底,一双眼睛望着四周打转,瞧见那木柱太粗,竹墙太硬,只有那蚕丝素色楠木屏风较为稳妥,便起身使劲撞了上去,口中大呼一声:“老奴去也!”   辰轩一惊,赶忙起身,几步靠近,将曲嬷嬷的袖子拽住。   曲嬷嬷势已收住,却不甘心,硬是把脖子一伸,头便贴近那薄如蝉翼的蚕丝面。面上恰好被她的一根簪子扎破,整个屏风无力还击地应声而倒。   看着如美人破相的屏风,辰轩心中苦不堪言,这屏风看着素净,其实做工复杂,还是祖父留下的物件,他向来万分珍重。   曲嬷嬷却未意识到这些,又一头栽倒在地上,轻拽着辰轩的衣角,再度哽咽。   “老奴自作主张,请辰轩少爷责罚。”   看着她凄然的样子,辰轩眼中蕴藏的怒气不再,温声道:“曲嬷嬷,您快起身吧。您是母亲的乳母,又从小看我长大,我怎会责罚于您。”   曲嬷嬷吸了口气,决然道:“辰轩少爷若坚持退婚,老奴断不敢起身。”   辰轩只好也坐到地上,耐心与她道:“嬷嬷,我早就决定此生一个人度过,您又何苦一定要塞一个陌生人到这段只容一个人走的路里来?这对那个姑娘来说,也不公平。如果不是您上门提亲,她也许就可以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丈夫。嬷嬷也是女子,怎就不能为这可怜的姑娘考虑一下。”   曲嬷嬷垂泪看着辰轩,这次是真的伤心。   辰轩少爷从小就是个心善的人,虽则遭遇了变故,如今还是那样替别人着想。可是她怎么忍心看着他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过下去。   她被老爷夫人派遣到这个深山里照顾他,临行前得了嘱咐,若是有合适的姑娘,立马劝辰轩少爷就地成亲,不必先告知家里。都多少年了,宁愿草率些,也不能任由他拖下去。   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可既然辰轩少爷愿意待在这里,自然要好好给他物色。老爷夫人说了,只要是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姑娘,不介意门第。   所以,在曲嬷嬷暗中发现辰轩少爷连日下山是为了光顾那个补瓷小摊时,她就起了心思。在曲嬷嬷的印象里,从七年前开始,辰轩少爷就是现在这副不爱笑也不爱说活的样子。这些年家中让他相看的女子,他从没有主动搭理过任何一个,甚至不会多看她们一眼。他很礼貌,却更让人觉得疏远。   可是对待补瓷摊上的那位美貌姑娘,仿佛有些不同。   辰轩少爷自己就会补瓷,为什么还接二连三去找那个颤巍巍的老头补瓷?那个姑娘被火红的锔钉烫伤了手,少爷立马就解开自己的水壶给她冲手,还让她快些去医馆上药。那是曲嬷嬷第一次见到辰轩少爷如此关心一个女子。   这些发现足够让曲嬷嬷惊喜,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立马着手调查了这位姑娘。   姑娘姓乔,闺名没有打听到,只晓得水竹村的人都唤她阿薇,还没有许人家。父母早年遭逢意外亡故,如今和爷爷,弟弟相依为命。父亲当年是个秀才,在当地甚有名望,如果没有遇到意外,或许这姑娘现在是官家小姐也说不准。   如今虽是寒门,好在能够得上老爷夫人定下的标准。难得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胚子,家世虽不足道,论相貌还是配得过辰轩少爷。   曲嬷嬷又亲自上了一次小瓷山,追到那位阿薇姑娘当面察看,见她温柔心善,还对自己提到的人有几分兴趣,曲嬷嬷喜不自胜。   可当曲嬷嬷把说亲的事情向辰轩少爷提出,他却冷然反对。   辰轩少爷说,自己去那个摊子纯粹就是为了补瓷,对那位姑娘的关心也只是普通善意,一切只是曲嬷嬷一厢情愿的臆想。并且对她跟踪自己,打听他人的行为感到不满,委婉地提出了让她回覃州去。   曲嬷嬷却哪里甘心,她就算要回去,那也得是能给老爷夫人交差的时候。所以,她一定要在辰轩少爷彻底忍不住要赶她走前,办好这门亲事。   她私下行事,惹了辰轩少爷不满,但又知道他素来心软,只得倚老卖老一次。   这会儿,曲嬷嬷抹了把眼泪,看着辰轩认真道:“老奴曾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所想,那姑娘过门,辰轩少爷断然不会亏待了她,老奴还替她担心什么?辰轩少爷不妨先相处一番,那姑娘看起来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辰轩扶着曲嬷嬷起身,又道:“您明知道我不会和她如何相处,来了也只能休去,何不现在退婚,也免得往后伤了人家名声。”   曲嬷嬷急道:“那怎么成?现在退婚就足以伤了人家名声,这种小地方,她要再嫁,是不可能了。”   辰轩深吸口气,双目黯然,竟觉得事情走到这步实在有些两难,娶与不娶都会害了人家。偏偏眼前的嬷嬷又是用关爱的名义做下这些事,人已是老迈之躯,又如何责罚于她?心想父亲母亲大抵是吃准了自己的性子,才会让曲嬷嬷这位老将出马。   可惜那位姑娘,终究是被自己害了。   曲嬷嬷细查辰轩的神色,在那张俊朗,表情却并不丰富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怜悯之色,她旋即安心,知道成亲的事情已是成了。至于往后的事情,辰轩少爷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要那位美貌姑娘不是太过木讷,等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后顾之忧。辰轩少爷,最不可能是那始乱终弃的性子。   如此想着,她禁不住要露出笑来,忙又拿出帕子,在眼底使劲抹着。 第6章   再说乔家这边,得了聘礼这日,乔老头立即下山交了束脩,趁着天色尚早,又上了大瓷山,打算暗中见见男方,再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阿薇和小谨还在饭桌前等着他。   菜都凉了,阿薇又热了一遍。   这次,小谨迫不及待先开了口,“爷爷,怎么样?”   “放心,你的束脩已经交过了,至多十日你便去镇上读书。”乔老头慢慢嚼着一片腊肉,面带喜色。   小谨努起了嘴,“爷爷,我是说那个鳏夫,您去看过了吗?他是不是缺胳膊断腿的,或者长得特别丑,用聘礼骗了姐姐过去?”   阿薇也默默停下筷子,等着爷爷的话。   乔老头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小谨的脑袋,“要真是你说的这样,爷爷还能笑得出来吗?”   此刻,乔老头将在大瓷山上看到的情景回味了一遍,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就在他找到山中竹屋,打算暗中相看的时候,竹屋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隐约有些熟悉感。   乔老头眯着眼仔细瞧,发觉此人好巧不巧正是之前常来补瓷器的那位“公子”!他就是自己未来孙女婿?乔老头惊讶之余,赶紧躲到了一棵大树后。   男子手上拿着一把天青釉茶壶,他将壶里的残茶倒了,蹲在溪边清洗,待沥干壶身的水,才起身进屋,再出来时却是将门带上,下山而去。   青山绿水间,他衣袂飘飘,有翩然出尘之感。   乔老头望了会儿他的背影后才试探着靠近竹屋,门虽没锁,屋里也无人,但到底不好私闯进去。好在窗户够大,又只布了竹帘,乔老头掀开竹帘一看,里面陈设不多,但布置得甚为雅致,其间还有股好闻的淡淡清香。   乔老头怔了怔,这与普通农户的房间全然是云泥之别。   他低头,看到临窗处放着刚才男子清洗过的茶壶,这会儿细看,乔老头不禁瞪大了眼睛——茶壶釉面厚实,颜色明亮而不刺目,器表呈蝉翼纹细小开片。   他小心翼翼地翻过壶底再看,上面有三个芝麻大小的支钉痕迹,再将器物移到光照处,釉面点光时隐时现,如星辰闪烁一般。   乔老头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屏着气将茶壶放回了原位。   乔家世代为匠,与瓷器打交道,到了乔老头这一代虽沦为街挑子,但到底从前的眼色还在。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汝窑仿品。汝窑乃五大名窑之首,以玛瑙为釉烧成,传世器物不足百件,每件都可谓价值连城。仿品能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程度,想必亦是价值不菲,这人却随意用来泡茶,还放在这个显眼处,一点都不怕人偷了?   从前便知此人富贵,今日见到这等器物,更觉富贵的程度在自己想象之外。   乔老头见旁边还放着几个天青釉压手杯,具是汝窑仿品,与茶壶应是一套。其中一个杯子在杯沿处镶有一圈刻了莲花纹的金饰,与青釉搭配,有耀目之美。   只是这旁人看来锦上添花的镶边,乔老头却从手法上看出,这圈镶边是为了修补破损,除却镶边,杯口处必有缺口或裂痕,只是修补的人匠心独具,巧夺天工,让人看不出破绽。   想到媒婆说这位未来孙女婿是自己的同行,自己一直以为对方亦是个补瓷匠,如今看来,是自己眼界所限罢了。   修补瓷器的行当,除了乔老头这样的乡间小匠,还有另一类高手常被追逐者唤作大师。   他们修补的器物不是普通日用碗盘,而是贵重的瓷器;他们用的修补材料不是廉价的铜铁,而是贵重的金银;他们面对的客人不是乡野村民,而是拥有雅好的贵人名流;他们修补瓷器的目的,不光是为了瓷器能继续使用,更是让瓷器在修缮之余越发光彩夺目,可谓化腐朽为神奇。   乔家祖上做的正是这种能聚财富、享大名的细活儿。   毫无疑问,自己的未来孙女婿,亦属此类,而且是个醉心于专研技艺的富贵隐士。结合之前种种迹象,乔老头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此刻在饭桌上,乔老头却不便把这些事情一一道来,只笑着对阿薇说,“你放心,爷爷已为你相看过了,未来孙女婿俊得好。那屋子也宽敞,前头就有流水,做饭洗衣方便得很,后头还有一片竹林,一年四季挖不完的笋子。总之,人比咱们村里的都好,住处也比咱们村里的都好。”   阿薇看爷爷一脸兴奋,知道他必是真的看过了,便放下心来,露出了久违的浅浅笑意。   小谨却是不信,“大山里人烟都没有,好个啥?姐姐还是别嫁了。”   乔老头虎着脸道:“小孩子懂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让你姐拖成老姑娘不成?”   小谨吐吐舌头,不敢再发表意见。   乔老头转眼看着自己的孙女,虽然穿一身洗得很旧的碎花衣裳,人也因为常年在外摆摊,饥饱不定,长得瘦弱了些,却难得是个美人胚子。那皮肤好像风吹日晒也晒不黑似的,比镇上那些个养在家里的姑娘还好些,难怪得惹了那人的青眼。   想来那人接连来自己摊子上补瓷,除了有同行相较的意思,大抵还是相看自己孙女来了。乔老头只怪自己眼拙,当时竟未察觉,这会儿想起他拿水壶给阿薇伤口浇水的情景,顿觉恍然大悟。   只是他不愿太过露财,连下贵重的聘礼也只是假托父母名义,自己也就不便告诉阿薇,免得她知道太多,嫁过去后言语不当,反倒叫那人怀疑他们乔家贪财了。   ********   月亮很圆,院子里被照得很亮。   乔老头难得今日没有早睡,坐在院里台阶上,对着月亮,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阿薇从房里出来时,就看到这副景象,爷爷许久不曾这么放松愉悦。   乔老头看到孙女,便侧头问道:“小谨睡下了?”   “嗯。”阿薇应了一声。   乔老爷笑着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下,然后兴致颇高地问:“阿薇,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爷爷给你讲的,咱们乔家祖辈的故事?”   阿薇点点头,笑道:“乔家祖上是京城人士,在皇宫里修缮过历代瓷器,享有大名。”   乔老头点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到了我爷爷那辈,原先的朝廷被反了,新皇帝说从前的皇帝只顾着享受,不顾及天下百姓受苦。他要做个不享乐的好皇帝,所以宫里那些画师、乐师、舞姬都被他打发了,我的爷爷也被打发了。好在我爷爷从前接私活儿存了不少钱,当时的青釉镇窑厂遍地,名气又大。我爷爷想着产瓷器的地方不怕揽不到活儿,就来了青釉镇,娶了我奶奶,咱们乔家就在这儿扎根了。”   阿薇从小就听爷爷叨念这几句,但年岁渐长,她开始怀疑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毕竟京城啊,皇帝啊,离他们太远了。   乔老头笑道:“我爷爷当时富贵得很,补一个上年头的青瓷,至少五两银子,够咱们现在用度小半年的。”   “爷爷的爷爷可真厉害!”阿薇见爷爷谈兴正浓,总要配合一下。   乔老头却突然叹了口气,“可惜他去得早,我那奶奶不识货,日子不好过时,就把爷爷的好些值钱东西随手卖了。我现在想想都可惜,那些东西但凡留下个三五样,咱们乔家不至于是现在这样。好在我爷爷把他的手艺传下来了,总算让子孙后代有口饭吃。只是到了我这一代,青釉镇能开采的瓷土越来越少,窑厂垮了许多,咱们这行生意也落寞了不少。当时你爹一出生,我就想啊,不能再让这个孩子走我的老路,要让他读书,否则这手艺再往下,恐怕养不活咱们乔家人。”   说起阿薇的父亲,乔老头不禁有些心酸,转念想到还有小谨,倒也老怀安慰,“你弟弟如今能去镇上读书,还是多亏了你,这点爷爷心头明白不过。之前只怕是委屈了你,今日去见到那小伙子,倒觉得与你十分般配,爷爷心头的大石头便落下了。在这上头爷爷绝没有说假话,等你嫁过去就晓得了。”   阿薇见爷爷笑得有些神秘,好像话里有话似的,不过她猜不透。说起婚事,她还是有着少女的娇羞,低头嗯了一声。   乔老头又叮嘱道:“刚才爷爷说做咱们这行没有前途,那是因为咱们乔家没有门路,只能在这片穷地方补几个破碗。但那小伙子既然在外面学过手艺,父母又是覃州那片富裕地方的人,想必他的门路比咱们广,你莫要看低了他。”   阿薇点点头,“爷爷,您放心,我怎会嫌弃这个?咱们自己还是补瓷匠呢。”   乔老头知道孙女向来温顺,却是忍不住多说几句,“你嫁过去之后,补瓷这事上,他如果要你帮忙,你便勤快些帮他。如果不需要,你便不要逞能,也不要窥看,只需给他打理下三餐、洒扫。毕竟咱们这行有些不传之秘,你刚过去,未必得他信任。”   阿薇暗道爷爷想得周到,认真地点了点头。   乔老头使劲想着,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果然又想起一条来,“咱们平常跟人家补东西,用的都是铁呀铜的,银算是顶好了,一年也就用上几回。但一些有门路的匠人,常能遇到好瓷器,用到金银材料就普遍得很。你去了他那边,若是他那里有些啥贵重的材料,你不可乱动,免得叫他觉得你没规矩。”   ……   这晚上,乔老头说了许多话,比从前一个月加起来都多。阿薇听得很认真,觉得爷爷对自己还是很关心的,心里便温暖起来,对于婚事也有了点期盼。 第7章   接下来的几日,村里人听说乔家得了一份极大的聘礼,便凑热闹般都来相看,于是乔家院子里常围满了好奇的看客。   阿薇虽不愿显摆,但村中本就有晒嫁妆、晒聘礼的习俗,又抵不住村里人的踊跃,偶尔也只得开了箱子给他们看。   阿薇的舅妈王氏也曾躲在墙边偷听过里面的热闹,只不好意思进来。王屠户的老婆倒是大大方方来看的,还跟乔老头说,办席买肉的话尽管到她家摊子上去,会算得便宜些。   众人一面对着聘礼艳羡,一面免不了对男方打听。   乔老头却不提鳏夫二字,只说小伙子家人在覃州做生意,便按覃州的规格下聘。   过得好几日,这股看聘礼的风才停歇下来。   那头也来了准信儿,成亲的日期竟定得很近,乔老头便忙碌起来,一边替阿薇置办嫁妆,一边还要操心花夜酒席的事宜。出摊的家什倒难得蒙尘了。   转眼便到了成亲前夕,乔老头请人在院中和门口统共摆了十多桌酒席,每桌都有九荤九素十八道菜,置办得算是村里头一等了。本来他也不愿如此铺张,只是村里人都晓得乔家收了十里八乡头一等的聘礼,若就摆个几桌,难免显得小气了,也让阿薇嫁得不够体面。   席上,村里每家都有人来凑热闹,唯独杨家人一个没来。之前的事情划破了两家脸面,乔老头自然不愿意请他们来了,杨家似也没打算和好,连托人带份礼都未有。   快做新娘子的人不适宜去外边待客,阿薇便待在屋里替小谨收拾搬去私塾的用品,偶尔也有些村妇进来与她道喜。   到了夜里,吃席喝酒的人都欢欢喜喜地散了,只剩下阿薇一个好姐妹月兰留下说话。乔老头让阿薇不必收拾,只管好好与月兰絮叨,还破天荒叫了小谨出来帮忙。从前他觉得孙子要以读书为重,是很少让他做家务的。   见院中和厨房实在太过凌乱,阿薇想拉着月兰去帮忙,却被月兰反拉着进了屋里。   “难得你爷爷今天对你这么好,你就别客气了。”月兰笑道。   她从小就与阿薇要好,对这个老头重男轻女的脾性最是了解。月兰是家中独女,又嫁了邻村不错的人家,因着有一双会绣花赚钱的巧手,公婆对她亦是如珠如宝。月兰没受过苦,便见不惯乔老头总让阿薇做事,而让小谨清闲。   阿薇望着窗外爷爷略微佝偻的背影,淡然道:“其实爷爷一直对我不差的,只是我们家这种情况,两碗水哪有端平的时候。”   月兰却不认同,撇嘴道:“你爷爷把你嫁给鳏夫,你还替他说话。”乔老头对村人不提鳏夫的事情,阿薇却没有瞒着月兰。   知道月兰心直口快,阿薇也不辩驳,只老实道:“起初我也有些介意的,后来想想,我年岁大了,家里情况又不好,除了补瓷,别的我也不会。难为人家不介意这些,还出了那么高的聘礼,想来是诚心诚意的,我若再嫌弃人家这个那个,倒有些矫情了。”   月兰觉得,要是乔老头肯把给小谨读书的一半钱用来给阿薇做嫁妆,多少好小伙等着她挑选,又怎会落到嫁鳏夫的地步?月兰可知道,阿薇从小就长得好看,人又勤快,也不仗着自己好看就有啥花花心思,过去村里多少小伙子都眼巴巴地看她呢,却生生叫乔老头把年龄给她拖大了。   只是在花夜这档口上,她不便说这些心里话,只在心里替阿薇可惜,嘴上还是笑道:“也是,这个鳏夫家这么有钱,你去了一定能过好日子,往后说不定还能去覃州府上见见世面,全村的姑娘都羡慕你呢。”   阿薇笑着眨了下眼。   月兰转头往桌上一瞧,见男方的庚帖放在那里,随手拿过来瞧,她又不识字,便问,“你家那口子叫什么名字呀?”   “范辰轩。”阿薇早看过那庚帖。   月兰皱皱眉,没听过这种古怪的发音,什么沉,名字里要有升才好,比如她家仓升。仓里升得满满的,才是粮食丰收的好意头。   阿薇觉得这名字不太像个补瓷匠,多半是小时候家里给了钱请私塾先生取的。   月兰又与阿薇絮叨几句,最后抱着歉意道:“我今晚留到这个时候,其实是因着明天不能送你出门了。明天是赶集日,我和仓升要到镇上去卖货,回来多半是赶不上你出门了。不过你放心,你回门那天,我一定早早地来,帮你爷爷张罗张罗。”   阿薇有些遗憾,不过听说她愿来帮忙,也很开心,将月兰送到门外,见乔老头和小谨还未收拾好,就过去帮忙。   乔老头却拦了她,“早些去睡吧,别叫明天起来气色不好。”   阿薇不在意,“午后才出门,可以多睡会儿的。”   小谨嘟着小嘴,“姐,难得爷爷让我替你干点活儿,你还不乐意了?”   阿薇笑笑,回了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自然是睡不着的。外面很安静,应该是爷爷和小谨以为自己睡下了,手脚都轻了起来。再过得一会儿,窗帘外没有一丝光亮了,整个村子都安静了下来。   阿薇辗转间想起了父亲母亲,想到如果他们能看到自己出嫁,那该多好。小时候,骑在父亲背上,父亲说,等她长大了,一定要为她挑一个好夫婿。   她自己也说不准什么样的才叫好夫婿,长相过得去,踏实勤快,家里不太困难,知道疼媳妇儿,应该就算不错了吧。月兰总说她家仓升好,在阿薇看来,仓升就是这么个人。   无边无际地想了许多事儿,她终于压下出嫁前的紧张滋味,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第二天醒来,阿薇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梦到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来给自己揭盖头了。   自己害羞,低着头不敢看他。他揭了盖头就挨着自己坐下,很温柔地跟她说话,又拉了她的手,他的手比自己的大,很温暖。   她大着胆子侧头看他,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明明离得那么近,他的脸却很模糊。她努力眨了眨眼睛,终于能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柔情而深邃,里面有她的影子,他的唇微微勾起,笑得那样温和。她凑得更近了些,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然后她终于看清了,这是张熟悉的脸……   也正因为看清了,她才惊醒过来。因为梦里的新郎竟是那位经常来补瓷器的儒雅客人。   阿薇下意识捂住自己火烧火燎的脸,觉得羞愧自责不已,她白天里绝没有过这等妄想的,怎会做这样没羞没躁的梦?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小谨在外面喊道:“姐,爷爷叫你起了,免得误了时辰。”   阿薇应了一声,这才发觉天光大亮,好久都没这么晚起了。   她洗漱一番,吃了爷爷让小谨端来的荷包蛋,换上前几日男方遣人送来的红嫁衣,却坐在镜前发愁——她既不会梳妇人头,也不会涂脂抹粉。家里甚至连脂粉都没有。昨天还记着跟月兰说这事儿,让她帮自己弄的,后来月兰说今天来不了,自己便把这事儿忘了。这会儿要临时找人,只怕耽误了吉时。   没想到,这档口家里便来了个巧手的妇人,声称是男方请来替新娘子装扮的。   阿薇由着妇人施手,见镜中的自己有了几分不同于往日的明艳,心下更加感激男方有诚意,考虑周到,眼睛不由去看一旁的庚帖,告诫自己,往后心里只能有庚帖上的那人,再不能做那样荒唐的梦了。   几刻钟后,门外一阵吹吹打打,一顶簇新的大红花轿停在了门口,村里人顿时都出来围观了。阿薇知道该出门了,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又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了一只手镯。手镯两边用丝线缠绕着修补了断裂,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阿薇将它套到了手腕上,这样,如同母亲看着自己出嫁了。   不一会儿,媒婆进门给她盖了盖头,将她背了出去——要上轿了。   村民们看不到阿薇盖头下的模样,只觉得那缎面刺绣的红嫁衣是从未见过的好看,衬得新娘子的腰身纤细,衣袖下搭在媒婆肩上的手指白嫩得跟水葱似的。一时间,围观的村民们当中,女的啧啧出声,男的暗自赞叹。   小谨却嘟着嘴,心里莫名难受。   乔老头走过来,将一个红色的扎口小袋塞到阿薇手里,低声道:“自己留着用。”   阿薇捏在手里,知道那是些碎银,她一时竟觉得有些伤感,出嫁了,就不能时时看顾自己的亲人了,往后自己和小谨都不会再常伴爷爷左右,不知道爷爷会不会有些寂寞。   媒婆把阿薇放进了轿子,喜庆的乐声再度响起,花轿蜿蜒而下,直到离开人们的视线。   好久好久,村民们都散了,乔老头和小谨还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望着那光秃秃,布满白灰的山道。   日头偏西了,乔老头已经回了屋里,开始收拾给媒婆轿夫歇脚而摆起的桌子,待收拾完了,就燃起旱烟,坐在院子里抽起来。连着两日招呼、应酬、收拾,他累得腰酸,面上却笑容不改。   小谨还呆呆地站在外面山道边,仿佛姐姐还能像往常一样,提着工具箱,带着甜笑,从山道上慢慢上来。   看着看着,还真有个女子从山下上来了。   “小谨,你姐的花轿出门没有——”那女子几乎是边跑便喊,到山腰时,已是气喘吁吁。   小谨这才看清楚,是月兰。   “出门有半个时辰了,你来晚了月兰姐。”   月兰已跑到小谨跟前,叹口气,心想是来晚了,但并不是送亲来晚了。   “小谨,是这样的,我今天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镇上卖货,听说了一些关于那鳏夫的传闻。你爷爷在吗?我还是和他说吧。”   见月兰姐这么急冲冲的,小谨顿时紧张起来。   乔老头已闻声走了出来,月兰赶忙道:“乔大爷,镇上传闻说……那鳏夫之前的婆娘是新婚夜就死了。”月兰的声音有些发抖,“听说死相好生恐怖,七窍流血……而那个新娘,平时身体很好的。乔大爷,阿薇嫁的人,可是个克妻的命啊!咱们还是快些去把花轿追回来吧!”   小谨相信月兰不会说假话,顿时吓得身子都抖了起来,怪不得那鳏夫舍得出那么高的聘礼呢。   乔老头也有些惊讶,却保持着镇静,“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谣言不可信,别不是有谁嫉妒我们阿薇得了高聘礼,故意说出这些话来。”   月兰知道这些话说出来确实让人一时难以相信,便郑重道:“是在镇上听说的,但不是镇上人先传的,我打听过了,是几个覃州府来的人传的。这鳏夫的第一个新娘是在覃州娶的!传话的人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传这种谣言,还不是不想有姑娘受害嘛。既然这鳏夫家在覃州做生意,又何苦来这穷乡僻壤娶亲,还不就是因为他那名声在覃州根本没人敢嫁吗?”   小谨听完,拖着爷爷的袖子大喊:“爷爷,咱们快去把姐姐救回来!”   乔老头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月兰急道:“要不,咱们先去把轿子追回来,回头我带乔大爷您亲自去镇上听听,我可真不是说假话。”   乔老头反复咀嚼着月兰刚才的一番话,又想起之前种种,一时陷入了矛盾的沉思。 第8章   阿薇坐在轿子里,下了小瓷山,穿过青釉镇,到了大瓷山山脚下。   一路吹吹打打,她虽不好意思揭开盖头往外看,但也从闹嚷声中发现有不少人沿街凑热闹,这会儿到了山脚下,却听媒婆吩咐乐师们道:“你们就在这儿散了吧,挨个儿来我这儿结一下工钱。”   阿薇有些奇怪,还没到地方呢,不是应该一路吹吹打打直到男方家吗?镇上人结亲似乎就是这样的。   又想想,大瓷山上人户少得可怜,即使奏乐也没有人听,让人家一边爬山一边吹,有些徒劳。这会儿散了也好,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早被磨出茧子了。   她却不知道,散了乐师的原因是某人向来喜欢清静,曲嬷嬷特意叮嘱了而已。   过得一会儿,轿子再度抬着往山上走,耳边再没了热闹的乐声,只闻轿夫脚步沉沉,呼吸喘喘,山间偶有鸟叫虫鸣。   走了约莫一刻钟,阿薇小心地揭起一角盖头,掀开帘子看了看,只见山道上浓荫遮蔽,鲜有人家,与小瓷山的风貌大为不同。路上没有半点小瓷山上的白灰,这倒挺值得高兴的。   那日爷爷相看回来,曾说过要走约莫两刻钟才能到达,她估摸着,这会儿走到一半了。   果然,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阿薇听到媒婆吩咐轿夫停轿。   媒婆掀开帘子,笑着与她说已到了地方,然后背过去躬着身子,让她伏到自己背上。   阿薇被背着踏上一座四尺宽的平整竹桥,耳边有流水声传来,从盖头下的视线看去,桥下果如爷爷所说,有一汪清泉。   周围除了山野间的自然声响,听不出有半分结亲的喜庆。不过路上的时候,媒婆就与她说过,小伙子的父母都在覃州,暂时没能赶来,而大瓷山上住户少,离得远,男方也不打算相请了,因而显得冷清了些。等成亲后,自然带她去覃州府拜见公婆,今日有疏漏的地方,那时必会补全。   阿薇其实并不介怀,在水竹村里,很多姑娘连花轿都没得坐,只是盖上盖头,婆家找来一个壮实的妇人或媒婆,就这么把她们背走了。因而她对这些礼数也不是很清楚,更不晓得是否周全了。   媒婆接着往前走,上了几级竹台阶,似是到了屋檐下,最后视线阴了下来,应是到了室内。   阿薇被放了下来,感觉身下触处柔软,高度刚好屈膝落脚,应该是坐到了床上。   媒婆与她道了几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祝语,便走了出去。阿薇听得媒婆似与一个妇人声音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欢欢喜喜地道谢,应该是拿了令人满意的赏钱。   竹桥上嗵嗵的脚步声远去,媒婆吩咐起轿的声音传来。   片刻后外面安静下来,阿薇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终于,一个脚步声靠了过来——“新娘子一路辛苦了。”声音是之前那位找过她的老妇。   阿薇松了口气,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安心了几分。   曲嬷嬷坐到她旁边,先与她道了喜,然后又解释了一遍为何公婆亲戚没来,这里也没摆席,说辞与媒婆差不多,只是更带歉意。   阿薇轻轻点了下头,说自己能理解。   曲嬷嬷便握了阿薇的手,笑着说,“就知道我们阿薇最是明白事理。你放心,往后去了覃州,公婆必不会亏待你。必给你一封大红包,再补办几十桌酒席。”   阿薇轻嗯了一声,她并不贪这些,只是有些紧张,话语便越发简洁。   曲嬷嬷又与她多说了一会儿话,寥寥数语便发现她对镇上那些传闻还不曾耳闻,遂放心下来。起初见她手有些微颤,曲嬷嬷还心头打鼓,这会儿才晓得她是因为初嫁而忐忑,忙安抚了她几句。   阿薇试着放松了些。   曲嬷嬷瞧了瞧外面,忽而放低了声音道:“我们辰轩不善言辞,实际是个面冷心热的,待会儿阿薇你莫要觉得他对你冷淡,其实他心里是十分欢喜你的。你大可对他主动些,他会好好待你的,他最是心善了……”一番话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曲嬷嬷竟有些哽咽。   阿薇不明所以,只想着男方是七年后再娶,对他家人来说,该是意义重大,所以才这般感伤。   可她却不明“主动些”具体要怎么做,只不忍老妇难过,便答道:“我,尽量吧。”   曲嬷嬷这才放心地拍了下她的手,又说了些别的。   过了一会儿,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天色不早了,您该下山了。”声音淡淡的,阿薇却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在梦里出现过好多遍似的,不由一时失神。   曲嬷嬷握着阿薇的手紧了紧,“我家住在山下,再不回去就晚了,过几日我再上山来看你们。”   阿薇点头应了一声,曲嬷嬷才放开手,起身离开。   曲嬷嬷走到临窗处,辰轩还坐在那方蒲草垫上,身子靠着矮几,看着暮色沉沉的窗外,目无波澜。   “辰轩少爷,那老奴就下山去了。”曲嬷嬷声音很低,确定阿薇并不能听清楚。那日虽然恳求辰轩少爷不要退婚,也得到同意,但辰轩少爷说了,新妇进门,她便回覃州去。   曲嬷嬷知道,这是他不愿自己的生活与任何决定再被.干扰了。   辰轩微颔首,“回覃州不要着急赶路,当心自己身体。”   他只担心曲嬷嬷身体老迈,奔波受苦,却丝毫不用担心路上安全。因为他知道,曲嬷嬷这次来,必然是带了不少家奴过来的,只是知道自己好清静,她不敢把那些人一起带上山来,但那些人,少说有十多个,应该是全在镇上落脚。只靠曲嬷嬷一个人,又要跟踪,又要打听,还能把婚事这么快张罗完,那也实在太难为她了。而以父亲母亲惯常的作风,他去到哪里,那里便不会只跟来一个人。   曲嬷嬷忙笑着应了,“诶,老奴晓得,多谢辰轩少爷牵挂。”   如今少爷的事情竟在青釉镇传开了,这实在出乎曲嬷嬷的意料,好在还是顺利将新娘子娶过门了。   她心头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带来的人嘴巴没把门,经过两日的严格审问,发现并不是自己人所为。那到底谁和覃州范家有这么大仇恨?她誓要查个清楚。在这之前,她不会按辰轩少爷说的回覃州去,却又了解他的脾性,怕他又觉自己欺瞒,就没把实话说出来。   看了看坐在床上,身子有些僵硬的阿薇,曲嬷嬷不由添了一句,“辰轩少爷,这姑娘挺好的——”   辰轩截住了她的话,“我们说好的,接下来的事情您不用管,我自己来处理。”   见辰轩面孔冷然,曲嬷嬷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能让这个姑娘进门,已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她向辰轩行了一礼,踟躇着转身离开,心里只盼着少爷莫要辜负花好月圆夜。   阿薇听到竹桥上再次慢慢淹没的脚步声,一切又归于宁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薇只觉得屋里越来越暗了,暗到她盖头下的视野里,那嫁衣袖口上锦绣的缠枝花也变得模糊。   外面的风声鸟声流水声都变得浑浊起来,只听到自己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这屋里难道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吗?刚才明明听到有男子的声音。   她一双规规矩矩叠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挪开,不安地抓紧了殷红的缎裙。   忽的,云皮纸灯盏里燃起了橘色的暖光,竹屋里的灰冷气息瞬时被驱走。   阿薇心里安定了几分,确定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否则,她真要忍不住自己掀开盖头。   随着平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橘色的光越来越近,她知道,是新郎范辰轩走了过来。她的心跳还是快了起来,和每个等待这个时刻的新娘子一样。   轻轻一声,听到他把灯盏放下,应该是放在不远处的某个矮物上。   而后那人便径直向自己走来,修长的手指探入盖头,轻轻捏住一个角,慢慢提了起来——   阿薇的余光里现出了更为完整的视界,虽然灯光并不十分明亮,但目所及处,似有屏风、矮几、竹帘,陈设与普通农家不同,虽是匆匆一瞥,已觉出些简洁雅致。   默然吸了口气,心想自己该看的,应当先是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丈夫,便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温馨的橘光变得有些虚幻,紧张的心跳似乎骤然停滞,这是大山里清凉的夜,阿薇却有了一种三伏天去镇上摆摊,猛然中暑的感觉。   她本能地眨了眨眼,再看眼前的人,那个毫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人,就是范辰轩,她的丈夫?   她确定自己没有转眼间就去到了几十年以后,昏花的双眼已不足以辨别事物,便把梦中的臆想当做真实。   她是真的没有看错,甚至觉出那张脸细看之下也不是毫无表情,而是带着歉意。   可是,他穿一身极素雅的衣衫,对比自己身上艳丽的红,阿薇有些犹疑,颤声问道:“你,是范辰轩吗?”   辰轩垂眸默认,从旁边拉了一个高些的蒲团,坐到她对面四尺远的地方。   “那,你是我丈夫?”这次她声音抖得更厉害。   辰轩蹙了半晌眉头,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阿薇不知道接下来要问什么了,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浆糊,耳边似有一群蜜蜂嗡嗡作响。   这次换辰轩发问:“你并不知道嫁的人是我?”这位姑娘难道彻底被曲嬷嬷骗了,连嫁给何人都不知晓?   “我知道。”阿薇脱口而出,生怕他误会了,又想到什么,慌忙摆手,“我不知道。”   见辰轩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她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了,又低声解释,“我知道是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就是你。”   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道:“委屈你了……我名声不好,你可知道?”   阿薇比适才平静了一些,心想他指的是鳏夫的身份,“这个……没关系的。”   之前自己不知道嫁的人是他,尚且觉得没关系,如今知道是他,心里像有一团小火苗烁烁燃烧着,烧得她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辰轩抬眼看她,似乎有些惊异,阿薇觉得他的视线并不灼热,自己却感到脸烧得厉害,只得低下头去。 第9章   “我比你大得多吧?”辰轩并没有心思去看那庚帖,但印象中,这个姑娘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年纪应该不大。   阿薇却是知道他年纪的,低声答道:“七岁……也不算很多。”   辰轩这才知道原来她十八岁,倒比自己猜测的大了一两岁,大约是她羞怯的模样和鹅蛋脸上的两个酒窝,显得人稚嫩了。   他又问:“你可是自愿嫁过来的?可有谁逼迫你?”   阿薇很奇怪他为何会问这些话,莫非他觉得自己嫁过来是家里人贪图那些聘礼,强迫了自己?她抬头认真答道:“是自愿的。”说罢,撞上他冷雾缭绕的双眸,觉得那里深不可测,不由又低下头去。   辰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姑娘知道那些传闻,竟然不介意,也不嫌弃他年纪大,还是自愿嫁过来的。而且,看样子她确实不是说假话,也不像被人逼迫。   他原本打算,但凡这姑娘有一丝不愿意,他就立即提出写一封休书与她,让她带嫁妆回家好好安顿,聘礼也不用退还了。如果怕将来婚嫁受影响,还可多给她几十两银子,如此,招一个上门女婿也足够了。如果对方狮子大开口,他也不会推拒,一定要让对方觉得满意才好。如此,才算全了他补偿的心意。   可这些话,如今派不上用场了。   他心下思量,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他了解自己的性子在常人看来是十分古怪的,想来这姑娘与他相处几日便会受不了。待她露出悔意,自己再提此事不迟。   就在阿薇觉得空气快凝滞的时候,终于听辰轩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她模糊地嗯了一声,心口跳得怦怦的,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见辰轩已不见了,心想,他该是去洗漱了。   她这才抬头,仔细打量四周。自己坐的床,一侧靠在后面的竹墙上。挨着床头的位置,放着一方矮几,矮几也正靠在右边的竹墙上。床的正对面是扇竹编屏风,共四折,十分宽大。如此便呈三围之势。   阿薇见矮几上放着一面铜镜,便走过去坐下,对着镜子将头上的绢花、珠钗取下,见旁边有梳子,又顺了顺头发。   这会儿,身后有脚步声,她从镜子里看到,是他端着什么东西进来了,她还是佯作继续梳头,不敢转头看他。   辰轩将水盆放到屏风后,“打了些水,你用。”   他自己是不必这么麻烦的,这里就他一个人,从来洗漱都是去门口的水流处。不过现在天黑,就算他再不希望这姑娘留下,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苛待她,让她一个人摸黑去外面洗。   “哦,谢——”阿薇的另一个谢字还没出口,辰轩已转身去了屏风外面。   她转头瞧那屏风旁边,果真放着一大盆水,盆沿上还挂着一条白巾。   摸摸自己裹了一层脂粉的脸,她觉得那盆水便是救星。   阿薇走过去,拧了白巾擦洗起来。与此同时,她听到屏风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侧头看去,见屏风上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看样子是在地上铺展席子被褥。   她正疑惑着,却听辰轩道:“床小,你睡。”   阿薇侧头去看那床,那宽度一个人睡略敞,如果两个人睡,却要挨一块儿了。   她紧张的心瞬间松弛下来,却隐隐有些失落,又想着自己一来就让人家腾出床给自己睡,挺不好的,便试探着道:“要不,我睡地上,你睡床吧。”   屏风外的辰轩已经躺下了,淡淡道:“不用。”虽然他不会和她做真夫妻,但断没有欺负一个姑娘家,让她睡地上的道理。   “哦。”阿薇见他准备睡了,声音便低了下来,“那…水倒在哪里?”   “挪到屏风外即可。”辰轩应道。   她依言将水盆挪了出来,心里塞满了话,却羞于出口,想来他也累了,更不便打扰。   上床拉下帐幔,她在里面把外衣脱了,只着中衣,拉了被子躺下,正要闭眼,却发现外面灯还亮着,这才回想起来,那灯盏是放在矮几上的,总不能还麻烦他进来帮自己吹灭。   她虚开帐幔一看,见屏风上的影子还是躺得纹丝不动,便也不穿外衣,只踩了鞋几步过去,把灯盏吹灭了,这才摸黑钻进帐子里。   这次裹着被子,方觉得踏实了。   她知道,成了亲,两个人是要睡一张床的。可她一个人睡了十多年了,今天若立马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她有些臊得慌。大概他也有些不习惯,所以才睡外面了。待以后熟悉些了,自然就一起睡了吧。   忽而又想着,这被子从前裹着他,这褥子从前挨着他,如今又裹着挨着自己……她的脸有些发烫,下意识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好像这黑夜里谁见了还能笑她一番。   过了好久,阿薇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帐幔外传来辰轩平稳的呼吸声,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人是真的睡在距离她仅几尺远的地方,可是直到这个时候,她仍旧觉得像做梦一般。   理了理思绪,她想起了爷爷相看回来对自己说的话。这才晓得爷爷早就知道了,却故作神秘。难道爷爷早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那可实在羞人了。   又想到辰轩,他让老妇来找自己探口风,又出那么高的聘礼来提亲,那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吧,原来那种感觉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才有的。得出这个结论,阿薇心里涌出一阵甜蜜。可又觉着,他今晚对自己似乎有些冷淡,是老妇说的,他面冷心热吗?大概是吧,从前他来小摊上补瓷的时候便是不爱说话,不爱笑的。下意识摸到虎口那个伤疤,心想,到底他是心善的,她就知足了。   这晚,阿薇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   大瓷山人烟稀少,清晨也没有鸡鸣,阿薇醒来的时候,明亮的光线已穿过厚实的帐幔,把温暖的气息铺洒到她身上。好久没有睡这么长时间了,她告诫自己明日不可再如此。   她看了看自己昨晚脱下放到一旁的喜服,心想今天不能再穿这个了。自己的衣服和嫁妆一起搬过来了,如今应该是放在外间某个箱子里。可自己穿着薄薄的中衣,不便出去。也许…可以让他帮忙拿进来放在矮几上?   “你在吗?”阿薇掀开帐幔的一角,对着屏风轻声道。   没人应答,她又大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地铺上仍旧没有回应,她这才看到屏风旁的水盆不见了,知道他已起了,还帮自己把水倒了,越发对自己晚起自责起来。   有脚步声过来了,辰轩立在屏风外道:“何事?”   阿薇迟疑着,把请他帮忙拿衣服的事情说了。   辰轩按照她说的找到了那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女子的衣衫,颜色都洗得旧了。他随便取出一件来,里面似乎还包裹着东西,他一拿起衣服,那东西就掉了出来。他拾起来一看,见是块连着细带子的红色布料,摸起来软滑柔腻,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他霎时明白这是何物了,面色一凛,赶忙放了回去。   辰轩拿着衣服走到屏风前,见帐幔还垂着,这才走进去,将衣服放到床边的矮几上,然后道:“青盐、牙刷子还有巾帕都放在门外了,你可到溪边洗漱。”   阿薇应下,换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便在明亮的光线下窥见了屋子的全貌。   屋子并不算很大,却显得十分开阔通透,屋内没有用墙壁隔成一间一间的屋子,而是用屏风、竹帘、竹架等轻盈可移动的装饰把各区域巧妙分隔开来。   此刻辰轩正坐在临窗处,手里捧着一个缺口的粉彩小盏,似乎在研究如何修补。   阿薇不便打扰他,径直去了外面。   昨晚那盆水没把脸上的脂粉完全洗干净,现在她觉得脸上有些痒,便在溪水边认真洗了几遍。水很清很凉,跟小瓷山常混着白泥的水完全不同,洗完之后,脸上立时舒服了。   回到屋里,阿薇坐到镜前梳头。虽则昨日妇人给她梳头时她仔细瞧过了,现在仍旧不熟练,只勉强在脑后绾出了一个圆髻,再走出来的时候,见辰轩已移了位置坐到一方书案前,开始修补瓷器了。   他未曾抬眼,只淡淡道:“灶上有吃的。”   阿薇应了声,有些惭愧,新婚第二天,竟然让丈夫给自己做吃的。可听他的语气,又辨不出他是不是生气了。   刚才到溪边洗漱的时候,她已看到灶台的位置,是在右手边屋檐下。   打开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里面放着一盘精致的糕点,一碗嫩蛋羹。   自打昨天上午吃了两个荷包蛋,阿薇到现在已有十多个时辰没进食了,看着香喷喷又养眼的食物,忍不住胃口大开,将蒸笼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让他以为自己食量大,会不会不好?   回想刚才的滋味,当真惊叹,他的手艺也太好了吧?旋即又觉得,这些食物不太像自家做的,一盘糕点统共有五种口味——枣泥、红豆、绿豆、桂花、芝麻,那碗蛋羹有点鸡汤的味道,上面还撒了芽菜碎肉。   这一顿饭做出来,得花多少功夫?   阿薇也不便多问,洗了蒸笼碗碟,进屋见辰轩还在忙活,便在旁边低声问:“要我帮忙吗?”   辰轩摇头,“不用。”   阿薇谨记爷爷说的,若他不需要自己帮忙,自己便不可逞强。   她接着问,“午饭你想吃什么?”她实在没脸让人家再给自己张罗一顿。   “随你,皆可。”辰轩抬眼看她,目无波澜。   阿薇哦了一声,不知如何接话了。好像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之间的对话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二十句。   辰轩见她愣在那里,补了一句,“新鲜食材放在溪水中的坛子里,干物在灶台下。”   阿薇应下,收拾了一番便依着他的指示去找了食材。溪水冰凉,储存在坛子里的食材种类丰富并保持着鲜乎劲儿。   午间,阿薇挑选熟悉的食材做了几道拿手菜,支了桌子在屋檐下,叫了辰轩吃饭。   从前小谨和爷爷吃了自己这几道菜,都忍不住要夸一夸的。阿薇放慢吃饭的速度,悄悄看着辰轩,却见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吃得斯文优雅,却一言不发。   她有些失落,直到她发现,辰轩虽然不说话,却把菜差不多吃得干净,在看到她的饭还剩下大半碗时,才放慢了速度。   阿薇忍住了笑意,心想,他还真是个闷葫芦,不过嘴巴倒是挺诚实的。 第10章   饭后,辰轩又对着他的碎瓷片忙碌起来。   阿薇见他还是没有让自己帮忙的意思,便不插手,也谨记爷爷的话,不去窥看他干活儿。   但她也不好闲着,就给自己找了些事做,下午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找地方归置了,又简单打扫了一下房间。   穿梭于屋中各角落,她都刻意压低了动静,生怕打扰了他,却意外发现,这屋里廊下都没有扁担、工具箱等补瓷匠出摊用的家什。   她还晃眼看到,辰轩手中的瓷器一眼便知与普通人家日用器物不同,用的修补材料明晃晃的,像是金银那样的贵重金属。   阿薇不禁想到了爷爷那天晚上与她回忆起乔家先祖的事情,以及爷爷对自己的多番叮嘱,生怕自己行差踏错。   难道爷爷是想告诉自己,辰轩和乔家先祖一样是了不起的瓷器修缮大师,并非普通补瓷匠?   看着书案前忙碌的翩翩身影,她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从前他来小摊上的时候,就已知他的富贵,如今若说他是个街挑子,那是如何也匹配不上了。   原来她嫁的人不仅心善,更是个有本事的。她是越发觉得,上天待她不薄了。   晚饭时,阿薇鼓起勇气,尽量与他多说话,好让两人尽快熟悉起来,辰轩却只是用一两个字回答她。   好在桌上的菜吃得干净,阿薇才收起了失落。   这日,直到深夜,辰轩仍在书案前忙碌,手边放着三五个待补的瓷器。   阿薇等到眼皮打架,想等他忙完了,与他说几句话,却迟迟不见他停手,她终于忍不住走到书案边,低声道:“早点休息吧。”   辰轩没看她,只看着手中的瓷器,“你先睡吧。”   阿薇实在困了,见他冷漠又专注的样子,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身上床靠里睡下,心里却想着一件大事——明天可是回门的日子,他不会忘记了吧?   辰轩估摸着她差不多睡着了,才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将那些待补的瓷器收了起来。   揉了揉眼睛,他实在有些疲惫了。他并没有夜以继日作业的习惯,只是不习惯屋子里多了个陌生人,不想费神和她说话罢了。   ********   大约心里担心着回门的事儿,阿薇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第二日在天色稍明的时候就醒来了。   轻手轻脚地洗漱整理一番后,见辰轩侧躺在地铺还未起来,她想他昨夜一定睡得很晚,便将门小心关好,在厨灶前忙碌起来,做好早饭,肚子有些饿了,听屋里并没有起床的动静,就取了自己那份先吃过。   洗刷了碗碟,回屋见辰轩还躺着,阿薇悄悄在他席边蹲下。   她很想要叫醒他,因为天色已经大亮了,这里离水竹村的路程算是远了,要是他再不起床,估计到了那里便是午后了。   可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又真的不忍心叫醒他。   此刻已有微光透过竹帘射入,阿薇大着胆子,埋下头去看他,能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楚他的脸,还是第一次。   这两日他的脸都是紧绷着的,这会儿他睡着,脸庞却显得十分柔和,和她梦里的人更接近些。随着呼吸,他两扇睫毛微动,在浅浅的眼窝上投下几丝阴影,竟有几分孩童的纯真。阿薇伸手触了触自己的睫毛,觉得他的睫毛比自己的长很多呢,真想也伸手摸摸他的睫毛。   她咬着唇,真的伸出手去——   这时,辰轩的身子却微微动了动,她立马吓得缩了手。   似是早晨有些热,他伸手掀开了一角被子,眼睛却没有睁开。   阿薇缓缓吐出一口气,却见他这会儿露出了仅穿着中衣的上身,中衣很薄,透出里面紧致而曲线分明的胸膛和臂膀。   毫无预料地瞧见这些,阿薇顿时面红耳赤,赶忙起身,静悄悄地退了出来。   她决定,不打扰他休息,今天就一个人回门吧。   ********   下山到了镇上,阿薇想着不能空手回去,便去市集买了些实用的东西,诸如鸡蛋、米粮、猪肉之类。还好得爷爷给了她一个钱袋,今日便排上用场了,她付钱时才第一次打开看,里面可是有足足二两银子。   到得水竹村,一路回家途中遇到不少村民。阿薇主动与他们打过招呼,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竟有些复杂,待相互走出一段距离了,她还隐约听到村民们在背后议论着自己,却听不清是说什么。   或许是新婚丈夫没有跟自己一起回来,村民们少不了碎嘴一些,她并没多想。   回到两日不见的家中,阿薇倒有些兴奋起来。小谨闻声迎了出来,看到是姐姐,立马扑到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姐…姐…你没事儿吧?”小谨感受到姐姐温热的气息和完好的躯体,把她抱得更紧了。   阿薇不由失笑,真是没想到回家会是这番景象。   “我好着呢。”阿薇扬了扬手中的口袋,笑道:“我还给你和爷爷买了好多好东西呢。”   阿薇扭动了几下,见小谨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这时,月兰也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她系着围裙,看来是在厨房里帮忙。   “阿薇,你没事儿吧?”月兰也紧盯着阿薇,认真问道。   阿薇觉得莫名其妙,“你们这是怎么了?”怕她嫁过去受苦了?   小谨抬起头来,“姐,有人说——”   月兰打断了小谨,“阿薇,你家那口子怎么没来?”   阿薇如实道:“他昨天做活儿做到半夜,今天还歇着,我改日再让他随我一起来。”   月兰点头哦了一声,又告诉阿薇,乔老头去镇上摆摊了,一会儿便会收摊回来。   没想到爷爷今天会出摊,阿薇想到他一个人既挑担子又拿工具箱,还不知如何辛苦。她让月兰替自己忙着,打算下山去镇上找爷爷。   见姐姐出去了,小谨嘟着嘴,问月兰,“干嘛不让我说话?”   月兰叹口气,“你看你姐完好无缺,身体正常,就当那天我说的话是谣言吧,她知道了反而难受。”   知道这传言了,是个人都会害怕,害怕自己的枕边人某天会不会克死自己。再加上知道自己最亲的爷爷明明晓得这些传言,还是把自己嫁过去了,岂不是更加心寒。   既然阿薇与那鳏夫已做了夫妻,月兰觉得,再说这些,自己就是做了坏人了,万一那传闻真是谣言呢。只是才两天,镇上这个传闻就传到了村里,传得人尽皆知,月兰不知道,能瞒阿薇到何时。   小谨却把嘴努得更高了,“这个鳏夫肯定对姐姐不好,不然怎么会不陪姐姐回来?”   月兰其实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只不过刚才阿薇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她不好意思多问罢了。   出门没走几步,阿薇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转头过去,见是自己的舅妈王氏。   真是许久没见了,她虽不愿看到这人,还是打了声招呼,“舅妈。”   王氏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一个人回来呀?”   阿薇又解释了一遍。   王氏吐出一口瓜子壳,故作关切地道:“不是说男方家里不缺钱吗?怎么还这么辛苦,晚上了还做活儿,仔细伤了眼睛。”   阿薇敷衍地笑了笑,她对王氏真没有什么好说的。   王氏却不打算收口,她的话题才刚刚开始。   “阿薇,镇上那个传闻,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吧?”   阿薇蹙了蹙眉,不知道王氏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什么传闻?”   王氏见她是真的不晓得,顿时兴致高涨,把自己听来的鳏夫克妻传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听到王氏讲那新娘子死状如何恐怖,阿薇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却保持着质疑,“舅妈是说,这个鳏夫克妻的传闻说的是我的丈夫?”   王氏眼神肯定地点了点头。   阿薇想到村民们的窃窃私语,想到回家后月兰和小谨的反应……   “舅妈,我还要下山买东西,就不和您多聊了。”   看着阿薇面色发白,急速离开的样子,王氏心里很是受用。   在王氏的眼里,丈夫的这个外甥女就是个狐媚子一般的女人,不然自己的儿子为啥心心念念想着她,不嫌她家穷,不嫌她家拖累。从前青松不知背着自己拿了多少好东西给这个狐媚子,王氏想想就生气。这也就罢了,她总算是替儿子打消了娶这个女人的念头,可儿子却迟迟不肯与陈家姑娘相看。这是为啥,不就是虽然娶不到,心里还想着呗。   后来听说这狐媚子得了十里八乡头一份聘礼,找了个覃州府的婆家。王氏忿忿不平,这种好事怎么就叫这狐媚子碰上了。   直到她听到了那个传闻,心里真是好不痛快。   王氏呸呸呸地吐出几口瓜子壳,转身得意地往回走了。   阿薇一口气走到山腰了,觉得有些累,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心里回荡着王氏的话,觉得盛夏的天气竟有了些寒意。   却又想着,这个舅妈向来和自己不对付,就算真有这个传闻,她多半也夸大其词,想吓一吓自己。   王氏又没有亲眼见到那新娘子的死状,却说得如同身临其境一般,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她觉得还是等见到爷爷好好问问,不能偏听别人的言辞。   到了镇上,阿薇寻了几个爷爷经常摆摊的地方,都没有看见人,最后遇到那卖糖人的小贩,听他说,爷爷已经收摊回去了。   她心知是与爷爷恰好错过了,正打算沿着往回的路去追爷爷,转身却见一个修长的人影驻足在不远处,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墨色的眉蹙着,一双好看的眼正望着自己。   阿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辰轩,再想到那个传闻,不禁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人真的是传闻中拥有克妻命,在新婚之夜害自己妻子惨死的人吗?为何看到他,便觉得这个传闻必然不实?   此刻她只想着,他下山找自己,说明他还记着回门的事呢。   阿薇露出一抹浅笑,快步朝他走去。 第11章   阿薇走到他近前,垂着的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笑着问,“你来了?”   辰轩点了点头,半晌道:“你要回去,也当告知一声。”   他早上起来,房间里已不见她的身影。他四处找寻了一番,仍是不见。心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这两日自己对她甚为冷淡,想来她是动了去意。只是他早先心头定下的补偿还未兑现,深有歉意,便打算登门谢罪,再与她家人商量赔偿事宜。可他下了山,来到镇上,却不知要往何处去寻她。他不知道她家的住处,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   他想起摆摊的老丈,决定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这里见到她。   “我知道你睡得晚,不想打扰你。”阿薇垂着头,低声道,心想他一定是生气了。   辰轩思忖片刻,道:“我与你一道回去,以免你家人误会,责难与你。”由他将事情的始末讲清楚,才能求得对方谅解。   阿薇抬头看他,见他面色变得温和了许多,高兴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走了几步,辰轩突然停下。   他指着前面路人歇脚的凉亭,对阿薇道:“你在此处等我,我上山取些物件,再来与你汇合。”   阿薇见辰轩转身,忙叫住他,也不知他要取什么重要东西,只道:“可是等你回来再去村里,可能有点晚了。”爷爷、小谨和月兰都等着他们开饭呢。   辰轩见天色尚早,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也不打算瞒她,便道:“我想取些银两,再备些礼品。此事我错在先,礼数务必周全。”他下山走得急,身上竟分文未带,如此登门,似乎欠缺诚意。   阿薇心头一喜,觉得他当真是个有心人。   “不用了,我刚才已经买了很多东西回去了。回门带些实用的东西就好了,咱们家不讲究这些。一会儿我告诉爷爷,那些鸡蛋、粮食和肉都是你买的,他会高兴的。”   回门?辰轩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归宁之期。他一时滞住,原来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阿薇已走到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他,眼里隐约有些催促之意。   辰轩轻叹口气,漫无目的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无话,快行到小瓷山山脚处时,阿薇远远就看到乔老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是沉重的担子和工具箱,周遭都是曝露的泥土,那孤独的身影便显得尤其明显。   阿薇看到爷爷在捶腿,心想他一定累坏了,赶忙跑了过去。   乔老头见是阿薇来了,神情甚是复杂,忘记了疼痛一般,霍地站了起来,“阿薇!”   “爷爷。”阿薇扶着爷爷坐下,“爷爷,往后您一个人,在村里接点活儿就好了,不用这么辛苦。”   乔老头这才呵呵笑着,“做了几十年的补瓷匠,一日不做都闲得慌。你放心,爷爷身子硬朗着呢。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爷爷记着呢,这不,今天只摆了一个早上便收了摊。”   他心头其实另有难处,自那鳏夫传闻传到村里后,村里人都说他乔老头是个黑心的,拿孙女的命换钱。他不愿待在村中受人指点,也不想真的靠聘礼剩余的钱过日子,便强撑着也来摆摊,不愿坐实了村人对他的猜疑。   阿薇又劝了爷爷几句,见爷爷总是盯着自己身后看,这才发觉自己遗忘了什么。   她转身,见辰轩正尴尬地站在不远处,心头有些责怪自己忽略了他。   辰轩见祖孙二人都在看他,踟蹰片刻,走上前向乔老头行了一礼,“老丈。”   乔老头面色微变,阿薇见了,忙对辰轩使了个眼色。   辰轩也发觉自己这个称呼有些不妥,犹豫了半晌,方改口道:“岳祖父。”又是一礼。   乔老头这才笑着应了声,又道:“咱们乡下没太多讲究,你跟着阿薇叫我爷爷就好。”   阿薇见时候不早,三人也不便顶着烈日在山脚下说话,便将挑子放到自己肩头,对乔老头道:“爷爷,月兰和小谨还在家里等咱们,咱们快回去吧。”   乔老头嗯了一声,却未动,看了看阿薇肩头的挑子,又看了看一旁文质彬彬的孙女婿。   辰轩明白乔老头的眼神,他心中对乔家有歉意,自不愿惹了乔老头不悦。而且有他这个年富力强的男子在,自没有让老弱妇孺担重的道理。   辰轩走到阿薇面前,将担子挪到自己肩头。   “你…会挑吗?”阿薇小心翼翼地问。她觉得辰轩应该没有挑过担子。   “试试。”辰轩挑着走了几步,开头有些摇晃,在乔老头的提点下,调整了姿势,逐步稳健起来。   于是,阿薇提着工具箱,扶着乔老头行在前面。辰轩挑着担子行在后面。   阿薇时不时回头,见辰轩挑着担子并不吃力,便放心了。只是他的如玉气质配上一副扁担,似乎不太协调。   乔老头见阿薇频频回头,心里揣度,小夫妻俩的关系应该还不错,他心里舒畅了许多,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一句,“他对你如何?”   阿薇抿了下唇,道:“他不爱说话,不过心肠是好的。”   乔老头点点头,引着阿薇快走了几步,这才道:“他这七年间想必日子不好过,你多体谅他一些。”   阿薇看着爷爷,看来爷爷说的也是传闻的事,“爷爷,我正想问您呢,那个传闻,真的是说的他吗?”   乔老头叹口气,“不错。”乔老头知道孙女之前已回过村里,想来那个传闻她是知道了。   他也不打算再瞒着阿薇,便将那天她出嫁之后,月兰上山说了传闻的事情,以及村里这两天俞传俞烈的情况都一一道来。   “你莫要担心,爷爷不信这种谣言,你也莫信。爷爷找了几个先生将你们的八字测过了,都说是相合的。”乔老头怕阿薇心有余悸,又道,“从前他来摊子上的时候,出手就十分阔绰,如今你嫁过去了,也该知道他做的事情与爷爷不同,断不是个缺钱的人。这样俊俏懂礼又有本事的小伙子,十里八乡还能找出来第二个?你可不要为了几句闲话与他生了嫌隙。”   阿薇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她心里想着,爷爷知道这个传闻的时候,想到的是去合八字,而不是立即去把她的花轿追回来。可见得当时爷爷心里并非半点不信这个传闻,只是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不把这桩婚事破坏的理由。   如果把花轿追回来,这桩婚事便只能退了,聘礼便要退回去。   而聘礼的钱贴了不少给小谨的束脩,小谨往后在镇上的花销用度,也还要靠剩余的银两。   辰轩的聘礼犹如一场及时雨,让小谨去镇上读书的机会失而复得。若因为传闻而退婚,此事便又得而复失。小谨的前途,爷爷心里从来殷切期盼,难免承受不住。   虽然明白爷爷的难处,阿薇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终究爷爷对自己的好,是有限的。   此时仍是盛夏,小瓷山上鲜有树荫遮挡,阿薇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汗,回头看挑着担子的辰轩,额头鼻尖都渗出豆大的汗珠。   阿薇又想,到底这个丈夫是自己中意的,如果爷爷真的把花轿追回来,自己便失去了这段缘分。退婚以后再要议亲,只怕难上加难,将来能嫁的人,更不知是何等货色,想来爷爷也为自己考虑了这点。   念及此处,阿薇便觉得多思无益,徒增烦恼不如努力过好当下的日子。   阿薇让爷爷慢慢走着,自己则返回到辰轩身边,拿出帕子替他擦汗。   辰轩不自在地躲闪了几下,阿薇尴尬地收回了手。   “辛苦你了。”阿薇只得无话找话。   “无妨。”辰轩淡淡应道。   阿薇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别扭,有时候很温和,有时候又冷淡。她看不透,心里难免又不踏实起来。   到得村口,一行三人很快引起了村民们驻足观看。从前都是私下里议论的村民们,这会儿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当着三人的面就说了开来。   “那个帮乔大爷挑担子的就是他家孙女婿?长得真是俊啊!咱们山窝窝里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是说是个补瓷匠吗?看那样貌、打扮,实在不像啊!看来家里殷实得很啊,要不然怎么能出那么高的聘礼?”   “他就是那个克死老婆的鳏夫吗?怎么会是长这个样子的?”   “那些传闻是不是假的呀?是不是有人嫉妒乔家姑娘嫁得好,故意传的呀?”   “恐怕真是谣言啊!我看乔家丫头有福气才是。仔细看看,这两人还挺般配。”   ……   纷纷议论落到乔老头耳中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连从来有些佝偻的背,仿佛都能在此刻挺直了。   阿薇却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辰轩,见他的神情虽无明显波动,但却有些阴沉,面对村人的啧啧议论,目光是躲避的。   阿薇忽而有些心疼,要不是跟着自己回门,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被人评头论足的境地。   阿薇不由加快了脚步。   进了家门,乔老头对那些受用的话语还没有听够,巴不得村民们都涌进来看热闹,阿薇却接过辰轩的担子,迅速把门关上了。   乔老头见辰轩面色略带窘迫,旋即觉得自己刚才未考虑他的感受,赶忙招呼辰轩进里屋。   这时,月兰和小谨迎了出来,见院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长身玉立,犹有仙人之姿,二人惊讶之余,不由面面相觑,还是月兰先问道:“这位是……?”   乔老头捋了捋胡须,得意答道:“是小谨的姐夫,我们乔家新婿。”   月兰的反应与那些村民并无二致,在没见到这个人之前,脑海中早就替他刻画出了一副克妻命的模样,如今见到本尊了,不禁怀疑那传闻的真假,甚至庆幸自己刚才没跟阿薇讲什么。   小谨虽然也觉得这位姐夫长得俊逸不凡,但小孩儿家终究是单纯的,对方丑恶的形象早在心中定植,此刻见了,也绝不会有多少好感,当场便道:“你就是那个鳏夫?你把姐姐还给我,不许你害姐姐!” 第12章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异。   乔老头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没规矩!”   在阿薇的印象中,爷爷从来没对小谨发过这么大火。   小谨本就和爷爷赌着气,此刻见爷爷好似还要偏帮这个鳏夫,心头难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阿薇赶忙走过去搂住小谨,低声哄了他几句,拉着他进了里屋。   出来的时候,阿薇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带着歉意对辰轩道:“小谨他还小,不懂事。”   辰轩摇头,淡淡道:“无妨。”   乔老头引辰轩进了堂屋坐下,生怕家中简陋,孙女婿会介意,却见他并无异色,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阿薇给爷爷和辰轩泡了两杯茶,端了进去。   乔老头对辰轩笑道:“家里只有些粗茶,你将就着用。”   辰轩揖手道谢,端起热茶轻抿了一口。   阿薇好奇爷爷接下来要与辰轩谈论什么,又担心辰轩话少会不会让爷爷尴尬,却不便多留,转身出去了。   厨房里,月兰正在忙碌,阿薇便去帮忙,期间免不了被月兰打听几句辰轩的事,阿薇都一一答了。   月兰忽而促狭一笑,放下手里的一截菜,在阿薇耳边道:“他长得这么俊,在床上咋样?”月兰向来是胆子大,好奇心又重的。从前阿薇未嫁人,月兰不好意思跟她讲男女之事。这会儿倒觉得多了个可以分享私密的人。   阿薇不解,想了会儿道:“他挺爱干净的,睡觉也不打呼噜。”虽然还未睡到一张床上,但阿薇估摸着,是这样,差不离。   月兰砸吧了一下嘴,“谁问你这个,算了,知道你脸皮儿薄。”   阿薇倒不知道月兰究竟要问什么,反正她觉得,辰轩这样的,往后睡一块儿倒不觉得膈应。想着往后,她的脸不自觉红了。月兰见了,不由了然一笑。   堂屋里,乔老头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个孙女婿看似不苟言笑,谈论到补瓷技艺的时候却并未惜字如金。两人虽身份有别,可有了共同话题,并没有发生阿薇想象中的尴尬,甚至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此刻,辰轩淡然的脸上有了些歉意与敬意,“从前到您的摊子上补瓷,名为补瓷,实有求教之意,只因当时怕您不喜同行相较,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如今您不计前嫌,赐教与我,辰轩受益匪浅。”   他素知这位老丈虽出身乡野,但身负绝技,绝非普通小匠可比。今日一席谈话,对方对技艺的高深见解,更令他钦佩不已。   乔老头喝了一口茶,觉得自家的粗茶竟有了种甘甜的滋味,这种被晚辈当做老行尊的感觉,他实在享受。尤其对方亦是个手艺高超的行家,却仍是诚诚恳恳,一点没有奉承的意思。   不过,乔老头并未因此飘飘然了,他心头还记着更为重要的事儿,立时转了话题,“辰轩,传闻的事情我不介意,阿薇也不介意,想来闹出那些传闻事出有因,并不是你的错。”   话题扯到传闻上来,辰轩如梦初醒,他并不只是在和一位同行前辈愉快地谈话而已。   乔老头的话明显有探问之意,不过辰轩怔了怔,只道:“多谢您体谅。”   乔老头见他不愿多谈,也不好勉强,转而语重心长起来,“我这孙女八年前就没了爹娘,跟着我日子过得很苦。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你莫要和她计较。我老了,往后就指着你多照顾她。”   辰轩不敢点头,不敢应承,他想着,或许趁着与老丈相谈甚欢,能把事情和盘托出,祈求他的谅解。现在身上虽未带银两,但老丈若愿意相信自己,自己必不食言,往后加倍赔偿,亦无不可。   他鼓起勇气,正待开口,忽而门帘子被撩开了,阿薇进来,说饭已做好,桌子已在院中摆开了。   辰轩心中叹气,顿觉该早些提这事的。   饭桌上,乔老头将自己珍藏的好酒摆了出来,与辰轩一杯一杯喝着。乔老头许久不喝酒,三五杯下肚,已有些微醺。辰轩心不在焉,倒没喝出什么滋味来。   有两人只顾着喝酒,小谨又没有上桌,一桌子的好菜便只阿薇和月兰用心吃着。   月兰向来话多的,这会儿却和阿薇一样沉默着,大约是因为从未和这么温文尔雅的人同桌吃过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生怕插了话,惹人不喜。   乔老头酒后看孙婿,越看越满意。今日与辰轩交谈之下,更放心他的性情人品,对那传闻的担忧,便少了几分。   “阿薇,炉子上还有鸡汤,给辰轩盛一碗出来。”酒喝得差不多了,乔老头吩咐阿薇道。   阿薇忙应下,又拿了乔老头的碗,“爷爷,给您也盛一碗吧。”   乔老头摆摆手,道:“我这把年纪,不敢吃多了,要不晚上睡得不踏实。你快给辰轩盛一碗吧。”   阿薇到了厨房,见小谨正站在炉子边上。   看到姐姐进来,小谨吓了一跳。   “姐。”小谨嗫喏着叫了一声。   “你饿了?姐给你另做吧。”桌上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阿薇想着,小谨刚才置气没上桌,这会儿必定饿了。   小谨摇头道:“我已经吃了几块酥饼了,这会儿不饿了。”   阿薇瞧着灶台上摆着一盘酥饼,知道是爷爷买给小谨的。   这会儿没有别的人,阿薇正好抓住机会与小谨说说话,让他莫要担心自己,莫要与爷爷赌气,早些去镇上读书。   小谨这才知道,原来姐姐已晓得那些传闻了,可她为什么半点不害怕呢?小谨低着头道:“我还是想姐姐回来,我们和以前一样生活。”   阿薇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姐答应你,以后得空就去私塾看你。”   阿薇拿碗盛了汤,小谨站在一旁,面色仍是不悦。   阿薇只好又哄了他几句,这才将盛好的汤端了出去,放到辰轩面前。   辰轩道了声“有劳”,月兰听了不由诧异,哪有夫妻间这么客气的。她笑着看阿薇,直把阿薇看得脸都红了。   辰轩端起碗,见汤里多余的浮油都被撇掉了,心想她只跟自己一起吃过两顿饭,倒记得自己是不爱油腻的。   阿薇看到辰轩只喝了一口,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乔老头显然也观察到了,忙问:“怎么了?不好喝?”   月兰忙冲乔老头道:“我炖了几个时辰的,又香又浓,怎会不好喝?”   辰轩未语,一饮而尽,末了却忍不住咳嗽几声。   饭后已是太阳西斜之时,月兰在乔家耽误了大半天,家中还有事情要忙碌,便要告辞了。阿薇将自己买来的粮食、猪肉、鸡蛋分了些给月兰,月兰不好意思收下,倒是乔老头直说有劳她帮忙,让她不要客气。月兰见乔老头难得大方,便不再推辞。   月兰走后,阿薇见爷爷醉意更甚,显然那酒的后劲上来了,便熬了些自家醒酒的草药给爷爷喝下,扶他趟下休息。   辰轩见老丈如此,更觉失了机会与他谈正事。阿薇见时间差不多了,回去也得是傍晚了,便到房里与小谨说了些话,又和辰轩一起向爷爷告辞,这才下山而去。   一路上,辰轩沉默寡言,阿薇早已习惯了。   走到山腰时,却见辰轩侧过头,忽而问道:“这里可有……山泉、溪流?”他捂着自己的喉咙,嗓音沙哑。   阿薇听着他声音都变了,心想他大概不擅饮酒,却陪着爷爷喝了许多,这会儿嗓子不舒服想喝水了,赶忙带着他走向一处山间溪流前。   辰轩蹲下.身子,捧起水就要喝,阿薇从没见过他如此急切的样子,赶忙将他拦住了。   “这水不能这样喝,你等一等。”阿薇走到一旁的大树下,伸手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将其扭成漏斗状,在溪水中舀了一瓢水。   辰轩这才注意到,水中原来有不少白色的浑浊物。阿薇等叶子里的白色都慢慢沉了下去,才将水凑到辰轩嘴边,叮嘱道:“别喝多了,就喝上面的清水。”   辰轩意会,低头喝了几口。   “还渴吗?”阿薇温声问道。   辰轩咽了咽嗓子,点了点头,心头有了些莫名的暖意,却马上被他压下了。阿薇便又如此给他舀了数回水,见他似舒服了些,这才安心下来。   下山途中,沉默的辰轩难得开口问道:“水里为何会有白色的浊物?”   阿薇解释道:“小瓷山上有瓷土矿藏,开采了数百年了,近年来都是这般尘土飞扬的,所以大部分地方的水也染了污浊。好在是水竹村那块儿没有什么瓷土,不然就像别的村一样,连喝口清水都难了。”   辰轩点点头,若有所思,青釉镇是天下瓷都,除了历史渊源,周围必有存量不小的上好瓷土,他倒差点忘了。只是苦了这里生活的百姓了。   上了大瓷山,阿薇发现辰轩行路的速度慢了下来,以为他累了,便也放慢了脚步。   其实辰轩并不是累了,他心里是有一事不明,这会儿见阿薇慢了下来,便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   “那个传闻,你当真不怕?”辰轩这会儿嗓子好了许多,终于问道。   今日见到村民们和小谨对自己的反应,辰轩大约知道了自己之前在这些人心中的形象是十分不讨好,甚至可怖的。可她,似乎并未受旁人影响。新婚夜他就曾问过她,她当时说的不介意,但辰轩这会儿想来,总觉得不可思议。   阿薇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其实我是今天才听说这个传闻的。”   辰轩讶然。   两人一来二去地交谈,才知道新婚夜的对话,原来答非所问。   “那你现在如何想的?”辰轩见她还是低着头说话,拿不准她心头的想法。   阿薇走到前面,理清思绪后,忽而回头看他,语气里满是认真,“我起初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还是有些怕的。下山看到你的时候,却觉得那些见鬼似的话跟你半点对不上。后来,回家见到我弟弟小谨,想到我们乔家也被人传过流言,我就觉得自己不该怕了。小谨刚满月的时候,我们的爹娘就出意外走了,那时候也很多流言,说小谨是灾星,把父母克死了,往后说不定还要克死我和爷爷。可是,直到现在,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辰轩听曲嬷嬷说过,阿薇父母早年亡故,乔家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却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过往,忙道:“见谅,让你忆起了伤心事。”   阿薇见他诚恳的样子,怕他真的内疚,忙笑着摆了摆手,“没事儿,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其实,她挺想辰轩也讲讲他的过去,那这谣言到底是如何来的,就一清二楚。   可辰轩接下来又不言不语了,阿薇也不便强行问他,转身慢慢行到前面去了。   夏季多雨,山中温湿,阿薇走着,见到脚边的木桩上、枯草中生了许多能食用的菌菇。她有些兴奋,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与同村的伙伴们一起来大瓷山。她忙兜着衣角去采,回头见辰轩走上来了,想让他一起帮忙,又见他衣装鲜亮,弄脏了可惜,刚张口要说的话就咽了回去,只换做一个拘谨的笑容。进而迈着步子,往前去寻新的发现。   辰轩看着她的身影,行在山野间,像一只轻盈灵动的雀。   他想着她刚才说的话,想起在溪水边她不厌其烦给自己舀水……因为未能找到机会与乔老丈坦诚剖白,他心中本有些沮丧,这会儿却似乎被什么削弱了。 第13章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阿薇进门的时候,见着右手边的灶台上,一切物事还和自己走之前一模一样,不禁走过去揭开扣住碗碟的盖子来看,早上准备的吃食果然纹丝不动放在那里。   辰轩见她杵在炉灶边,好奇她做什么,也走了过来。   “留的早饭…你没吃呀?”阿薇有些可惜,夏季的天气,放置了这么久,早不能食了。   辰轩一瞧,见那些东西显然是她精心准备的。他早上走得急,全然没注意到这个。现在说到吃食,还真有些饿了。有了吃的念头,他的肚子禁也配合着咕咕叫了几声。   阿薇见从来云淡风轻的辰轩这会儿脸上有了些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尴尬了。   辰轩不语,转身往屋里走。   阿薇忙叫住他,“我给你做点吃的吧。”想到他今日未吃早饭,刚才在爷爷那里又光顾着喝酒了。   辰轩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声音平淡如水,“不必麻烦。”   阿薇见他提步又走,忙又道:“我也饿了。”声音却不自觉低了下去。   ********   灶里跳跃着明亮的红光,夏夜里腾起丝丝烟火气息。   辰轩支了椅子坐在露台上,看着前面的少女凝神在灶前忙碌。   姑娘家,身形娇弱,腰肢纤细,鸦青色的头发在脑后绾出一个简单的髻,大约手法不够娴熟,这会儿髻已有些松了,几缕青丝垂至腰间,随着她的动作时而贴合,时而飘逸,像轻柔的柳丝在晚风中漾起了涟漪。   她在锅里注了水,弯腰在灶下煽火。她的头低了下去,垂发被她小心地撩到肩上,那张莹白又红润的脸庞便看不见了,只露出一段白皙纤美的后颈。后颈上系着一根丝带,打了个结子,红色的丝带在雪白的肌肤上那么耀眼,似乎因为系得有些紧,娇嫩的肌肤上还留下了些浅浅的勒痕。   辰轩想起那日替她翻找衣物,曾摸到过那件东西,赶忙挪开了眼。如此盯着她看,真有些不君子了。   只过得一刻钟,一碗香喷喷的汤面便出锅了,阿薇将碗递给辰轩。   辰轩接过碗却未动,想到刚才她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她虎口上的疤痕。   他问道:“那块烫伤,你没去上药?”如果及时上了药,应该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伤疤,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有些触目。她在小瓷山上给自己舀水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当时却没有问出口。   阿薇摸摸自己的手,这才知道他是看到这个了,也不好说自己是舍不得花钱,只道:“我做活儿做惯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辰轩不再说话,执筷吃起汤面来。   普普通通的一碗汤面,配了青菜、鸡蛋和刚采的菌菇,又切了几片咸香肥美的腊肠,撒了些许香葱,碗面上青红黄白相间,颜色甚是诱人。   辰轩尝了一口,面条甚有嚼劲,汤头虽不似镇上面馆里用的老汤头那般浓郁,却难得有一种家常的清香味。   他很饿了,这碗面也足够美味,不过他仍旧吃得很克制,不会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却恍然想起她刚才说她也饿了,怎么只煮了一碗?   他霎时明白她的用意了。   阿薇不好盯着辰轩吃饭,便自去洗漱了。   等辰轩吃过,又洗漱好进屋的时候,阿薇已经散了发髻坐在床前了,一头乌发梳顺了,在灯光下又柔又亮,像上好的缎。   辰轩的脚步有些滞住,她难道是在等他么?可他……   阿薇见他来了便低下头去,伸出手指卷了卷自己的发梢,细声细气地道:“你还是睡地上的话,我给你加床褥子吧。”虽然是夏天,大山的夜里却是有寒气的。阿薇知道他还是不会和她换地儿的,也不会和她一起睡,那至少不能坏了他的身子。   辰轩见她是说这个,心弦稍稍松开,不想拂她好意,便道:“好。”   阿薇便起身给他找了褥子铺,辰轩则转身到前面多宝阁上取了个物件。   待阿薇将褥子的边角理好,起身见辰轩已走了过来,伸手递给她一个小瓶子。   阿薇迟疑着接过,有些不解。   辰轩道:“祛疤的药膏。”   手艺人的手最重要不过,他在研究技艺时也偶有受伤的时候,虽说男人手上留疤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若伤痕累累,难免给人技艺不精的错觉,他便寻了这种珍贵的药膏,这会儿却想着给她更合用了。   “谢了。”阿薇看着他,羞涩地抿了下唇。   辰轩点了点头,往地铺上坐下。阿薇知道他要睡了,不再说什么,也吹了灯往床上去。   缩在被窝里,阿薇摸了摸自己虎口,又摸了摸那瓶药膏,心里好似三月的春风拂过,暖洋洋的。   外间,却起了大风,挂在屋檐下的瓷铃铛响得急促而剧烈,过了半晌,风停下,屋顶上响起大雨落下的声音,气温骤然清凉了几分,阿薇把露在被子外的胳膊收了回来。   她忽而想着他睡在地上,今日又喝过不少酒,要是吹风着凉就不好了。   “你把屏风移到铺前吧。”阿薇隔着幔帐对他道。   外面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不必。”   “会着凉的。”阿薇强调。   他仍旧无所谓地道:“不会。”   阿薇捏了捏被角,有些失落地蜷在了被子里。   半晌,她听到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虚开帐幔,依稀看到夜色中他修长的轮廓——他把那屏风移到前面了,不然隔着屏风,她哪儿能看到他的身影呢。   阿薇无声地笑了笑,又缩进了被子里。   这个人还真是别扭呢,总是要做出冷冷的样子,实际也并不是完全不听取意见。   阿薇想着,他性子这般古怪,大抵是七年来生活在流言的阴影下所致。   他从繁华的覃州来到偏远的青釉镇,大抵也是为了避开那些流言吧,只是没想到还是有人把流言传了过来。新婚那夜他就提到过自己名声不好,委屈了她,他以为她是知道的,他并不是刻意隐瞒。   他这几天对自己冷淡,也不愿与自己同床,也许是害怕自己某天后悔了,害怕了,想给自己留条退路。   好些事上能看出他性子虽冷淡别扭了些,但心肠却是好的。难怪那老妇说他面冷心热了,还真是如此。也不知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从前的性子又是怎样,如今这样倒叫人觉得有些心疼了。   阿薇想明白了这些,便觉得心里没有之前的不踏实了,她已经嫁过来了,也从未想过离他而去,如今只盼着自己能得他信任,两个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大雨变得淅淅沥沥,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韵律舒缓的曲子,极富助眠效果,阿薇很快甜甜睡去。   辰轩却有些辗转反侧。   只是移了一道屏风而已,他却觉得那女子的气息近了许多。   这七年,他若非尚存一丝对补瓷技艺精研的执念,早就活得如同庙里的和尚般四大皆空了,如今他的心绪却因为一个女子而波动,这是否说明他并不是真的做好了孑然一身的准备?   奇怪的是,他对自己的变化并不像预想般懊恼。   她话不多,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她做的饭菜十分可口,反倒解决了他不擅烹调的麻烦。   就这么生活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既已娶了她过门,随意和离或休弃,总归对她有碍……   ********   山中不觉时光流转,悠悠已过数日。   这一日早上,阿薇准备做早饭,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可用的食材了。辰轩便提议去镇上吃,顺便采买些食材回来。   到了镇上一家名叫吉祥居的馆子,辰轩带着阿薇径直上了二楼雅间。阿薇还是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但她看伙计对辰轩招呼殷勤,知道他是常来的。   二人临窗坐下,辰轩对伙计和气道:“照旧来那几样,只是要变作双份,再添一份杏仁羹。”   待食物端上来,阿薇一眼便从各色吃食中看到了眼熟的两样——五种口味的糕点和香滑的蛋羹。她霎时想起自己嫁过来的第一顿早餐,想来该是出自此处了。   辰轩看似随手般将杏仁羹挪到阿薇面前,而后无言地吃起了其他食物。   阿薇却知道他是特意给自己点的,心里惬意,吃着那杏仁羹,觉得更甜了。   这几日,她感觉到了辰轩的变化,虽然他还是话不多,但面容不再那么冷峻了。之后几日没有下雨,但那屏风自挪了位置,就没有再挪回去。   饭毕,辰轩见桌上还剩了不少食物,看了快打饱嗝的阿薇一眼,道:“你吃得太少。”   他叫了平时的双倍量,似乎高估了她的食量。想起平时在山上,他都是先离席的一个,并不晓得她的食量。如今看她弱质纤纤,原来是吃得太少的缘故。   阿薇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自己的食量如何,大约是算小的吧。爹娘过世后,爷爷一个人拉扯她和弟弟两个人,那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敢把胃口撑大了浪费粮食。今天她看到那么多食物不忍浪费,已是超常发挥了。   结账的时候,辰轩见阿薇盯着剩余的食物恋恋不舍,便让伙计把剩余的食物包了起来。   阿薇看着辰轩拿了不少钱付账,顿时觉得手里的油纸包沉甸甸的。   辰轩侧头问她,“可要用食盒装一些糕点、蛋羹、杏仁羹回去?”他见她刚才把这几样吃得干净。   阿薇想到这一顿花销那般大,赶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   辰轩点点头,想到从前这样带回去过,确实不如新鲜的好吃。若是她喜欢,以后常带她来便是。 第14章   两人出了吉祥居,打算去采买一些食材带回山上。   阿薇却发现,辰轩并不知道菜市往哪边走,一问之下才知道辰轩从未去过菜市,从前买菜都是让相熟的食肆替自己打理好,再用食盒带回山上。阿薇回想装在坛中的食材,大都打理得干净,这才知道缘故。   辰轩连什么菜什么价都不清楚,从前多半花了不少冤枉钱。   阿薇便带着辰轩绕了几条街,来了一个被叫做大井边的菜市。菜市沿街而设,中心处有一口大水井,供来往商贩及买主饮马、洗菜、洒扫、烹食。   菜市里除了有挑担卖菜的小贩,还有杀猪宰羊的屠户、叫卖河鲜的渔民、兜售野味的猎户。一入菜市,各种吆喝声、讨价声起此彼伏,更有一种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大约是屠宰的血腥味、牲畜的粪便味和人们的汗水味都在夏日里发酵混杂了。   阿薇见辰轩衣着洁净清贵,弄脏了有些可惜,再者,这里的市井味儿与他格格不入,便与他商量,“你想吃什么菜我去买,你在外面等我吧。”   辰轩掩了掩鼻子,面上却并无嫌恶之意,反而对这样环境有些好奇。   从小生活在富裕之家,他从未踏足过这样的地界。即使近年旅居在外,他靠补瓷富有积蓄,生活亦甚为宽裕。能用钱财带来便利的,他一向不会亲往,因而到了青釉镇已有时日,仍对许多市井之事不曾了解。   “一起。”辰轩淡淡道,语气却甚为笃定。   阿薇只得点点头,让不熟悉道路的辰轩跟在她身后。地上落了牲畜的粪便,前面来了担担子的小贩,阿薇便提醒他避让。   旁边一个卖鱼的摊子,老板手起刀落,干净利落,那鱼已丧命却还在挣扎。辰轩看得暗自称奇,一时忘记避让,那鱼在扑腾中溅起无数残血,阿薇拉他不及,忙挡在辰轩身前,那点点血污便溅到阿薇身上了。   阿薇转身,见辰轩身上仍旧不染半尘,舒了口气又小声叮嘱道:“你要跟紧我。”   辰轩见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一副要保护他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别扭的好笑,只是面上仍旧波澜不惊。   阿薇回头见前面有一处卖菱角的,看起来肉厚鲜美,吆喝得也便宜,便打算前去看看,一抬脚,却发现有人轻轻拉住了自己的一片袖子,跟了上来……   菜市一行,两人收获颇丰,出来的时候手上都拎满了,这还是阿薇一再劝阻的结果。   辰轩对于菜市的热情完全出乎阿薇的意料,而且出手阔绰,平常人家论个买的东西他能论斤买,也不讨价还价。——那二十斤鲜河蚌就是这么买来的,足足花了二两银子。他还甚有道理地跟她解释,“河蚌肉少,带壳二十斤,烹食一顿而已。”   阿薇更觉不值了,二两银子,才一顿就没了?   辰轩心中另有计较,他不擅烹调,从前常常买了食材回去也是胡乱烹食,如今有她在,这些食材皆能物尽其用,多买些又何妨?   买完离开的时候,商贩们都热情地招呼辰轩再来光顾。阿薇可以想见,再这么买下去,辰轩“冷面豪客”的形象将菜市中广为流传。   此刻,二人站在菜市外的一棵大柳树下荫凉,辰轩见阿薇一脸发愣的模样,问道:“提不动?”说罢,便揽了她手中的东西到自己手上。   阿薇忙拽住,却是迟了,已被他揽了过去,她忙道:“我提得动的。”   辰轩不理会,只道:“再去买些生活所需。”说罢,往商铺林立的市集而去,这回,他是识得地方的。   到了市集,辰轩便雇了个挑夫跟在身后,手上立时轻松起来。   街边有卖浆水的小贩,辰轩买了两盏酸梅汤,递了一盏给阿薇,又叫了一碗茶水给挑夫。   阿薇从前跟着爷爷摆摊,常见到这卖浆的小贩,却从未想过买来喝,不想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原来十分解渴生津。   辰轩见她似乎喜欢这种口味,又让旁边卖果脯的小贩包了一包话梅递给她。   两人并肩走着,辰轩侧头对阿薇道:“家中有何物需添置的,你做主便是。”   阿薇听他说让自己做主,一时没了思量,“…还是你拿主意吧。”   她从没试过买东西像辰轩这样随心所欲,买了东西也不用自己拿,还能边逛街边寻思着吃点喝点什么。这样的享受离她太远了,她一时有些懵懂。   辰轩点点头,往前走去。   到了一处成衣铺前面,辰轩驻足了一会儿便走了进去,阿薇小口抿了一颗话梅,也跟着他进去了,挑夫则在门口自找了歇脚的地方等他们。   老板见辰轩衣着光鲜,气度不凡,还带着挑夫,立马殷勤地迎了上来。   辰轩转头对阿薇道:“你自己选。”   阿薇一愣,这是要给她买衣服?阿薇侧身背对着伙计,低声对辰轩道:“不用了。”她的衣服还有很多呢,现下也不是什么年节,实在找不到添衣的理由。再说,买成衣多不划算,扯几尺布找村里的巧妇做,能节省不少钱呢。   辰轩蹙眉看她,仍旧目如深潭。阿薇被他瞧得两颊发烫,下意识低头,却瞥见他青白色衣袖上精致的竹叶暗纹。   她这才意识到,她穿一身旧衣,上面还染了血污,与他走在一起,似乎很不相配。   辰轩不再看她,转身随着老板的指引走到柜台前。柜台上摆了许多颜色鲜丽、衣料上佳的女装,辰轩也不懂得挑选,便就着颜色选了一套水粉色的裙装。   老板笑道:“看娘子的身形,这件正合适。”   辰轩拿了裙装走到阿薇面前,带着些质问道:“刚才你说,我拿主意?”说罢将衣服塞到阿薇手里,语气软了下来,“快去试试。”   阿薇有些拘束地接了过来,自有那女伙计引了她去里间换衣服。   辰轩看着她的背影,兀自不解。   想着这些日子,她顿顿饭菜都精心准备,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吃腻了各种饭馆的他正是渴望这种家常的口味,每次都大饱口福。   自己坦然享受着她带来的美味,她也该大大方方接受自己的回馈才是。   过了小半晌,女伙计挑开帘子,一位新装丽人从里间步出。   一瞬间,店里顾客、伙计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只见这女子一袭轻纱薄锦的水粉色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身姿袅娜,娇美得如同一朵带露蔷薇。   正在看店外风景的辰轩也随着人们的目光侧身,瞬时意外地怔住。   阿薇朝他走了过去,见他看向自己,越发羞赧起来。   老板走到两人中间,笑眯眯地道:“小店还有云头绣鞋售卖,公子您看,可要为娘子配作一套?”   辰轩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对伙计道:“好。”   从成衣铺子出来的时候,阿薇已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了。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男的青如竹,女的艳如桃,俨然一对佳偶,越发引人注目。   阿薇摸了摸自己滑溜溜的衣料,她在店里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这么穿,是好看的,那种好看连她自己都是第一次见到。   回想起他刚才向自己看来,那双深井无波的眼里似乎漾起了几丝别样涟漪,她心下一只小鹿撞呀撞呀,终于撞翻了蜜坛子,心里溢出满满的甜。   沿街到了一处卖高档盥洗用品的铺子,辰轩进去看了一阵,买了几块上好的胰子,想到家里多了个姑娘,又买了几块加了金桂、玫瑰的花皂。   铺子里兼卖一些胭脂水粉,老板见辰轩出手阔绰,后面还跟着一个貌美女子,便极力向他推荐,但辰轩私心里觉得,姑娘家还是清清淡淡的好,加之除了新婚那夜,之后未见阿薇有涂施脂粉的习惯,便作罢。   步出此间,又往前去,忽见旁边有一家木器铺子,显眼处摆了一个大浴桶。   辰轩忽而想着,自己每日都是趁夜在溪水中沐浴,而她是女子,自不能如此。这些日子她沐浴都是拿桶打了水往净房里去,想来十分不便。   辰轩提步进店,阿薇正要跟着进去,忽觉这店面十分熟悉,霎时顿住了脚步。   伙计向正在端看浴桶的辰轩介绍道:“客官有眼光,这浴桶是四十年的香柏木树心所制,坚固耐用。”   阿薇站在门口,迎面来了一人,推着一辆板车,上面拉了不少木材。   阿薇没想到会这般凑巧。   此人正是杨青松,杨家父子除了农时耕作,闲时便在镇上做工。这家木器铺正是雇用杨青松的那家。   夏日炎炎,杨青松出了一头大汗,停下车来,正要叫老板出来验货,却见一抹熟悉的倩影立在身前,他顿时怔住了。   阿薇叫了一声,“表哥。”算下来,自打定下婚事,她和杨青松就没再见过面了。如今见着,不知是否错觉,表哥似乎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阿薇想起往昔表哥对自己剖白心迹,想起如果舅舅舅妈不是那般贪财重利,也许自己的丈夫就是眼前这个人,自然不免几分尴尬。   杨青松一眼便瞧见阿薇梳了妇人的发髻,心里猛然一阵针扎的刺痛。   那日被父母阻挡下原本他与阿薇的姻缘,他心中苦涩难当,几日未曾出门,一来与父母赌气,二来怕出门见到阿薇,无法和她解释。他想,在阿薇心里,一定把他当做一个懦弱不堪的人。   没想到,只这几日功夫,他就听说阿薇许了人家,还得了极高的聘礼。他心里最后的那点念想破碎成一地。   可后来,他听说了那个鳏夫的传闻,心中便自责不已,若非自己不争气,阿薇怎会如此。   这会儿见阿薇驻足在自己做工的店门前,杨青松寻思着,莫不是她专程来找自己的?她的日子想必十分难熬。   他心中顿时万千滋味涌了上来,克制了半晌,才哽咽着唤了一声“阿薇”,旋即又恳切道:“是我害了你。”   阿薇见他神情懊悔,想着他定是听说那个传闻了。表哥对自己从来照顾有加,她从未将他与舅舅舅妈等同起来。   自己现在嫁了如意郎君,又何须对往事介怀。即使今日没凑巧碰到他,往后仍有见面的时候,不如现在就寻常待之,方免了日后继续难堪。   想到这里,阿薇用从前的平常语气道:“表哥,你别这么说,我现在过得很好呢。”   杨青松如何能信,只当她有苦难言罢了。   这些日子,他的梦里都是她的身影,他梦到她笑得那么甜,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可过得片刻,那笑容便不见了,她哭得梨花带雨,责问他为何不愿娶她。   梦中的臆想和眼前的身影慢慢重叠起来,杨青松脑中一热,似乎忘记这是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了,他一把抓住阿薇的手,面上的神情前所未有地热切,“阿薇,我带你走吧。”去哪儿都好,他还小有几分积蓄,只要踏实肯干,不愁不能让她过好日子。   阿薇一惊,赶忙挣脱了他的手,“表哥,你这是做什么?” 第15章   辰轩已买了那个大浴桶了,多添了不少钱,让店家负责送货到大瓷山上。此刻辰轩闻声侧目,见阿薇在门口似乎被个男子纠缠住了。   他疾步而出。   阿薇见辰轩过来了,忙挽着他的胳膊,向杨青松道:“表哥,这便是我相公。”   相公?辰轩滞了一瞬,旋即向杨青松行了一个平辈礼。得知是她表兄,他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哪里来了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   杨青松这几日都在镇上做工,和镇上大部分人一样,虽对那传闻听闻已久,却并不识得本尊。这会儿见了这等鹤骨松姿的俊朗男子向自己行礼,不由吓得避开了,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辰轩。   阿薇回门那日见过村里人的惊异,此番见到表哥这样,早在意料之中。   “他当真…是…是你家的?”杨青松结结巴巴地问阿薇。   阿薇肯定地点了点头。刚才杨青松的举动把她吓了一跳,她才晓得,表哥还未放下自己,这于自己于他都不是一件好事。   杨青松盯着阿薇挽着辰轩的那双手,心里的那点希冀又破碎到了尘埃里。他怎么能想得到,她是嫁了一个这样的人,顿时怀疑传闻中那个凶神恶煞的鳏夫实际另有其人了。   并且这会儿他才发现,阿薇穿着打扮比从前精致得多,他之前只沉溺于自个儿情绪,竟未留心这明显的变化。再看辰轩衣着气度,即使不提那村中头等聘礼,也知他是个富贵人,想来他对阿薇是舍得花钱的,能让她过好日子的。   杨青松心中酸涩之余,自责的情绪却少了几分,又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冲动无礼得很,再对着二人,不由窘迫。   想到之前辰轩向他行礼,他也该还一个礼,但他也不知自己的手如何比划,那种读书人用的礼节,他如何懂得,只得胡乱抱了抱拳,朝辰轩点了下头。   这时,里面的老板叫了杨青松一声,杨青松如蒙大赦,与他们急冲冲道了别,便进去了,脚下有些踉跄。   阿薇知道杨青松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只要绝了他的念想,往后该是不会再莽撞了。她一口气松了下来,也下意识松开了辰轩的胳膊。   两人离开木器铺,挑夫也跟在后面。   阿薇想起刚才的事,生怕辰轩看到什么误会了,便主动向他道:“表哥姓杨,是我舅舅的大儿子,我外祖家那边便只剩下这么一家亲戚了。表哥平常对我和小谨都很关照,他听说了那些谣言,有些担心我。”   辰轩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不过他对这位表哥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又是一个被谣言吓怕的陌生人而已。   他扫了眼被她挽过的胳膊,思绪飘到了另一些事情上。   这七年间,家里给他找过不少门当户对的姑娘,他都冷然处之。母亲一着急,安排了几个颇有姿色的丫头到他身边伺候,心想等他开了窍,自然愿意娶妻了。   那几个丫头便使尽浑身解数来引诱他,那些肮脏事儿他想起来都觉得难以启齿。自此,他便厌恶别人对他过于亲密了,尤其是女人。   可她刚才紧紧挽着他,他竟然没想过要躲开?   辰轩失神片刻便收敛心神,侧头见阿薇正对着街边一个卖女子饰物的小摊子瞧,摊上花花绿绿一片。   “喜欢?”辰轩问。   阿薇抿着唇道:“成亲和回门的事儿月兰帮了不少忙,我想买些东西送她。”   辰轩点点头,“应该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议买点什么。   两人走到小摊前,阿薇挑了两张手绢,又拣了一条络子。辰轩在旁边看着,觉得这小摊上的东西虽说不上多么贵重,倒也有几分细致的手工。   付账的时候,摊主说一共二十五文。   辰轩想不到会这么便宜,拿出最小的一块碎银摊主竟找不开,零碎的铜钱又不够。   阿薇便道:“那下次再买吧,也不急着要的。”   辰轩蹙眉,这怎么行?她就要了二十五文钱的东西,自己还要等下次再买给她?   他不理会她,伸手从摊面上取了几张绣了各色蝴蝶的绣帕,又拿了几条金鱼形状的络子,见那装了丁香的荷包也有几分意趣,也从篓子里拾出几个来。   “钱应该能找开了?”辰轩问摊主。   摊主眉开眼笑地应着,忙将所有东西仔细包了起来。   阿薇这才反应过来,忙对辰轩道:“用不着买这么多。”   辰轩不以为意,“送了人,剩的你用。”   她哪儿用的了这么多,阿薇有些不好意思了。早知道,她就不说买这个了。   挑夫主动接了摊主递来的物事,塞进箩筐里。现下扁担下的两个箩筐都差不多装满了,挑夫心中感慨,这公子话虽不多,倒对小娘子十分宠爱。不过,自己若是有这么个貌若天仙的婆娘,肯定也是要护在心尖尖上的。   三人又两前一后朝前行去。   前面一处精舍中隐隐约约传来些读书声。   阿薇知道,那里就是安子赋先生的私塾了。这些天过去,她想小谨应该听了她的劝,来镇上念书了才是。   辰轩看到她目光所指,问道:“想去见内弟?”这几日他听阿薇说过,小谨是在镇上私塾念书。   阿薇侧头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辰轩指着旁边一家书肆道:“我在此处等你。”   阿薇应下,她知道小谨暂时还未接受辰轩,并不打算让辰轩和自己一起去的,免得见面时小谨又说出些难听的话。但她怕说出自己一个人去,冷落了他。他自己提出来,阿薇倒不必纠结了。   二人分道后,阿薇便往前走,走到私塾门口了,阿薇却被追在后面的辰轩叫住了。   他递了一个礼盒过来,淡淡道:“恰巧在书肆看到一方好砚,送予内弟当做薄礼吧。”   他记得回门那日,那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似乎对自己很有意见。虽然他不必与这位内弟如何相处,却也不愿往后相见仍如仇敌一般,那样她便会难过吧。   阿薇知道这并不是一份什么薄礼,一定又是他花了大价钱买的,不过这次她没有推拒,心想小谨见了这个礼物,也许就不会对辰轩有成见了。   “我仍在书肆。”辰轩又道。   阿薇点了点头,心里暖融融的。   来到私塾,阿薇打听了一番,知道小谨已在私塾中了,此时正休课,便请人唤了他到院子里说话。   小谨想不到姐姐会来私塾看自己,开心得手舞足蹈。   两人闲话了几句,阿薇便问了些小谨课业上的事,小谨说安子赋先生是个很有学问的先生,而且是谦谦君子,高风亮节,小谨的语气中满是敬意。   阿薇知道小谨是个倔孩子,不会轻易佩服谁。这位安先生能得小谨这般夸赞,必是个有能耐的人物,看来那十五两的束脩倒是没有白花。   阿薇又问了爷爷,小谨说爷爷现在只在村里为乡亲们补些碗盘,不再挑担子到镇上了。阿薇便放心了,又想今日上山晚了些,改日得回水竹村看看爷爷才是。   小谨见姐姐问得差不多了,咬了下唇,踟蹰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折的东西给她。   阿薇一看,是个护身符。   “姐,你可要把这个护身符好好带在身上,我管同窗在庙里面求来的,据说可灵验了,能挡一切邪祟。”小谨认真道。   阿薇这才明白小谨的意思,见他还听信那个谣言,阿薇不免担忧,忙道:“姐现在不知道多好,你还担心什么?”   她把那礼盒给了小谨,说了是辰轩特意给他买的,又让他看自己的新衣服和新鞋子。   小谨越看,小嘴嘟得越厉害。那个鳏夫就是用这些好东西,把姐姐从他身边抢走了!   “姐,那鳏夫是个怪人,你可不要被他骗了。”小谨气呼呼地道。   阿薇不解,“什么怪人?不要这么说,他可是你姐夫。”   小谨不假思索,脱口便道:“那么咸的汤,他一口气就喝下去了,不是怪人是什么?”   阿薇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呢?”   小谨赶忙捂住了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不过那鳏夫看来是没把喝汤的事儿告诉姐姐。   阿薇似乎意识到什么,忙追问道:“快说!不许瞒着我!到底什么事儿?”   小谨搔了搔后脑勺,嗫喏着道:“上回他来家里吃饭…爷爷让姐你给他舀鸡汤,我恰好在厨房吃酥饼…听到爷爷的话,就在锅里…加了几大勺盐。”   阿薇恍然大悟,难怪辰轩那天回去的路上嗓子就哑了,起初她以为是喝酒的缘故,现在想来,是鸡汤的缘故了。   阿薇忍不住在小谨肩膀上拍了一把,责怪道:“你还真下得了手,他可是你姐夫!”想着辰轩还给小谨买了砚台,觉得真是对不住他一番心意。   “他应该也没什么事儿吧。”小谨撇撇嘴,“后来爷爷发现了,已经骂了我一回了,姐你就别说我了。”   阿薇叹口气,半晌才道:“以后不许这样了,下次见了你姐夫,要好好道歉。”   小谨心里不愿,又不愿惹姐姐不高兴,还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阿薇摸了摸他的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小谨看着姐姐留下的砚台,心里一阵厌恶,却见自己的老师安子赋正站在自己旁边,望着那个袅袅远去的背影,面上有些痴痴的,也不知他几时到的。   “先生,您是…在看我姐姐?”小谨诧异道。   安子赋的俊容下隐约出现一丝的红晕,伸手用戒尺轻敲了一下小谨的肩头,“不可胡言。”   他纯粹是抱着欣赏的态度,那美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皆蕴含美态,轻纱袅娜,美得不可方物,他最初仅远观之,待她转身离开,方不自觉走上前来。若这是个未婚女子,他看了也就看了,阅美慕美,人之常情,并不会羞于启齿,可刚才见她梳了妇人发髻,他自觉确实有失君子之仪了。   小谨忽而想着,安先生虽然相貌比那鳏夫稍逊几分,但他才名远扬、人品端方,若与姐姐站在一起,倒真是一对才子佳人。那鳏夫名声不好,又只是个匠人……   小谨不由小声嘀咕起来,“安先生,若是您做我姐夫就好了。”   他只是随口说说,不想安子赋听力极好。   安子赋愣了愣,肃然道:“你姐姐已然婚配,你怎能如此失言?”他刚才虽失态,可不代表他要做出任何有违礼法的事情,   小谨苦着脸道:“镇上的鳏夫传闻,您应该听过。我姐姐便是嫁了那个克死老婆的鳏夫,往后他说不定还会克死我姐姐。”   传闻沸沸扬扬,安子赋自然是听过的,他从不信这等迷信之事,但此时联系到那位小妇人,却不由惋惜。   安子赋蹙眉半晌,还是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命格相克之说,读书人怎可妄言?”   “可我姐姐是为了我的束脩才嫁给这个鳏夫的。”说起这个,小谨十分自责,看向安子赋的眼神也不禁埋怨起来,“安先生,要是您不收那么贵的束脩就好了。”   安子赋一时哑然,这间私塾是几个乡绅操办,他负责来讲学而已,束脩事宜他并不过问,却想不到会有穷人家为了孩子来念书,随意将家中女子嫁掉。   相克之说虽不可信,但传闻通常不是空穴来风,这鳏夫大抵有其他弊病,并非良配。若这女子真的因为束脩之事才嫁给了这个鳏夫,那自己岂不是间接把她推向受苦命道的人? 第16章   阿薇在书肆与辰轩汇合。   辰轩在书肆倒是淘到几本关于补瓷技艺的古籍,甚是满意,当即买下。   天色已然不早,辰轩问阿薇是否还有想买的东西,阿薇自然说没有。   二人便返回大瓷山上,挑夫自是跟着二人将东西一并挑到了山上。   做晚饭时,辰轩提议趁着河蚌新鲜,应及早入菜。阿薇却犯了难,她没吃过这等河鲜,又如何懂得烹制。辰轩回想着从前在酒楼里是如何吃的,他不会做,只能告诉阿薇可搭配哪些材料。   阿薇琢磨了半晌,做了一道蒜蓉河蚌,一道香菇豆腐炖河蚌。   辰轩吃了,面上不显,心中却大为赞叹,她从未烹调过的材料,自己只给出了有限的提点,她竟能做出那等滋味——蒜蓉河蚌,蒜香浓郁,肉质弹牙,吃着吃着,竟想把那烤炙出的汤汁儿也拌入饭中,觉得不食便如同舍弃其中精华。香菇豆腐炖河蚌,蚌肉肥美丰盈,香菇鲜香爽滑,豆腐洁白细腻,三味相互融合,又佐以少量火腿、香葱提味,直叫人口齿生津,欲罢不能。   辰轩不动声色地轻抚了下自己的腹部,心想,做菜真是件需要天赋的事情。   吃过晚饭,二人收拾洗浴后,各自早早睡下。   阿薇听到帐幔外辰轩翻身的动静,知道他还没睡着。   她拉开帐幔,在投进屋中的月光下,依稀能看到他背对自己而卧。   “有个事儿…想问你。”阿薇低声道。   “你问。”辰轩下意识翻身过来,本以为会和往常夜里偶尔说话一般,看到夜色中那抹帐子,却不想看到的是幽暗的月光下,她露在帐子外的半个玲珑身子。   她大约以为他看不见吧,两人在日渐相处中,不知不觉少了往常的防备。   他也想不到,自己夜视竟这般好,竟将她雪青色亵衣上那朵俏立的玉兰花看得清清楚楚,花蕊边还有只扑着翅膀的蝶儿……辰轩觉得,自己就快变了那只蝶儿。   他忙别过眼去,心想,曾听闻蚌肉有明目之效,只怪自己没抵挡住她烹调的美味,晚饭吃了太多蚌肉。   阿薇未料到他翻身过来,忙掩了帐子,才道:“回门那天…你干嘛要喝那碗汤呀?”若是喝着咸了,何必委屈自己,事后又什么也不说。   辰轩没想到她是问这件事,“你知道了?”   阿薇嗯了一声,心里有些愧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今天去看小谨的时候,他说了是他放的盐,我替小谨跟你说声对不住了。”阿薇心想辰轩多半不知道是小谨做的,但自己不该瞒他。   “哦?”辰轩确实没想到,“竟是内弟所为?”看来之前真是他想岔了。   阿薇咬了下唇,“我已经骂过他了,下回让他给你赔不是。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辰轩温声道:“无妨。”他怎么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阿薇心下感激,却又留着一丝疑问,迟疑着道:“那汤应该很咸吧?你…你不该喝的。”   辰轩在夜色中微微勾起了唇角,她对他,还是有几分关切的。   阿薇没有看到他难得的笑意,只听他淡淡道:“我以为是岳祖父所为。”   “爷爷?”阿薇不由好奇了,“为什么觉得会是爷爷?”爷爷待辰轩挺好的,还劝自己不要介意那些谣言,难道什么事情让辰轩误会了?   辰轩缓缓道:“我以为岳祖父心中始终介怀那些流言,怨我未能如实相告,只是面上不显。我心中亦有歉意,若能纾解他心中怒气,我喝碗汤亦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小人之心了。”   阿薇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爷爷让她给辰轩盛碗汤,自己说给爷爷也盛一碗,爷爷却拒了。辰轩喝了一口就凝住,爷爷忙问辰轩,是不是不好喝……   整个过程若是被人想歪了,那倒真像是爷爷明知道汤有问题,故意看辰轩喝不喝的。   现在弄清楚了也好,免得辰轩生了误会。   “爷爷说你年纪轻轻就能成为瓷器修缮大师,很了不起的,一定下了不少苦工。”阿薇想起回门那天爷爷对自己说的话,忙说了出来,好彻底消除辰轩的误会。   辰轩愣怔了片刻,方道:“岳祖父过誉了,我对技艺略有执念而已。”   他自七年前开始,便一直困于流言之中,心下自以为对外界的猜测、诋毁早习以为常,其实他性子难免受影响,变得多疑敏感了些。   那日回门,对于乔家人的反应,他认为小谨的行为反而真切些,乔老丈对他说着不介意那谣言,心下真实想法他却无法揣度。   如今听到阿薇的话,不禁觉得自己多心了。如今既已决定和她试着相处,就不该再诸多怀疑。   “早些歇息。”辰轩对着帐幔道。   阿薇觉得辰轩不像个记仇的人,心想他是真的不怪小谨了,便应声睡下。   第二日,阿薇先醒来,摸着放在枕头边的那套新衣裙,觉得操持家务的时候,穿着多有不便,便找了件平常的衣裳换上。   辰轩随后也起了,见阿薇又穿回从前的衣裳,不由蹙了蹙眉。又想,往后多给她买些好衣裳,等她好生习惯了才是。   吃过早饭,辰轩并未像往常那样在书桌前忙碌,而是四处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什么物事。   阿薇却没发现他的异常,她清了些两人的衣物到溪水边清洗。那件新买的衣裙,就昨天穿了一次,但阿薇仍旧把它拿出来一并洗了。她喜欢这件衣服,视作他给自己的珍宝,洗得异常小心,生怕把那滑溜溜的料子弄伤了。   心里又想着,自己跟着他过日子,实在是享福了,他有钱也舍得花钱,在吃穿用度上毫不吝惜,虽是住在这大山里,可谁想得到她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呢?   不过,他每次补瓷器都不需要自己帮忙,自己跟着他沾光过好日子,难免生出了点不劳而获的感觉,那便只有在家务饮食上多用心,才能回报他了。   阿薇将衣服晾在竹竿上,回屋打算归置下昨天买来的东西,却被辰轩叫到了书案前。   阿薇走过去,见辰轩将正在看的书合上了,铺开了笔墨纸砚。   “会写字吗?”辰轩问。记得曲嬷嬷说她父亲是秀才,那估摸着她能识得些简单的字。   果然,阿薇点点头,“从前我爹教我写过的…但我偷懒不喜练字,所以写得不好。”却不知他要做什么,难道要考验她字是否写得好,那她实在要难为情了。   “无妨。”辰轩道。   他磨好墨,将笔递给她,状若无意道:“写几个字来看看吧…嗯…就写你的名字好了。”   刚才他翻了半天庚帖,却不知之前放到何处了。想到她已是自己的妻,自己竟不知道她的名字,找不到庚帖又不好直问,只能借着看她写字为由,来得知她的名字了。他知道人们唤她阿薇,心想她名字中或许带了个薇字,却不知写出来是哪个字,全名又是什么。   阿薇接过笔,手上却迟疑起来,“我的字…真的很难看…你看了莫笑我。”她现在真后悔小时候不用功了。   “好,不笑你。”辰轩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忍住了笑意,故作肃然。   阿薇落笔,写下了三个小字,字确实算不上好,还因为手抖,有些歪歪斜斜的。   阿薇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也不敢抬头看他。   却听头上清越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乔——语——薇。”倒不像普通乡下女子的名字,有几分诗意,跟她很配。   “是岳父所取吗?”辰轩问。   阿薇小心搁下笔,应了声“是”。见他没说自己的字丑,便放心了。   “往后,我也叫你阿薇,你…也该改口了。”辰轩云淡风轻的语调似乎意味深长。   阿薇应了声“好”,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那我叫你什么?”   她早觉得这么你你我我的称呼不太好了,但她该叫他什么?   辰轩?轩哥?好像叫不出口。   当家的?好像不太适合。   辰轩在心里默叹了口气,盯着她道:“之前你叫过的。”   阿薇迎着他深邃的目光,心里有些发虚,“我之前叫过什么?我…不记得了。”   辰轩低头收拾笔墨,淡然道:“那就慢慢想。”   阿薇只得应下。   可是直到午饭过后,她也没想起来,心头迷迷糊糊的,连收拾碗碟都忘记了。   辰轩起身叠好碗碟,端在手里往溪边去。   阿薇反应过来,忙拦住他,“我洗吧。”   “不用。”辰轩径直往溪边去,“往后你烹食,我洗碗。”总是让她一个人做这些,他也过意不去。她没来时,这些洗刷的事他自己也是做惯了的。   阿薇心头虽不好意思,却越发暖了。   辰轩洗好碗碟,回头走的时候,注意到支在岸边竹竿上,晾晒着两人的衣物。他白色的丝绸亵裤也晾在那里,他不由怔得顿住脚步。   她给他洗这么私密的衣物?都怪他,昨日换下后,未及时洗了。   这种贴身的衣物,他自旅居在外后,从来都是自己洗。父母派来照顾他的下人,他只允许他们做些洒扫烹食的事情,贴身衣物从不让他们碰,连曲嬷嬷这样的老仆也不例外。   大约他有些洁癖,又极重隐私,被人碰了私密的东西,便会有些不自在。   如今望着那片雪白,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想,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自在,既然已决定和她生活了,她往后就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洗了就洗了,心里除了惊异,并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   午后,天气闷热。大约午饭忍不住吃多了,辰轩这会儿难得有了些困意,便走至里间屏风后,打算躺于席上小憩。晃眼看到矮几上放着的镜子,里面的那张脸似乎圆了不少,便起身到镜前仔细端详。   他果然是胖了!面上的棱角竟模糊了几分,两颊能掐出肉来,越发像从前少年时稚气未脱的样子。   他有些不可置信,摆好镜子,躺于席上,却毫无睡意。   这才多少时日,他竟然被她养胖了!从前竟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是个这般贪吃的。时不时去镇上用餐,不过作为调剂,只因自己太过不擅烹调而已。如今吃了她的饭菜,才知道自己并非清心寡欲,起码肚里是养了馋虫的……   阿薇见辰轩午睡,不舍得打扰他,便轻手轻脚往书架上取了一本字帖,带上门出来,到廊下坐着揣摩起来。   虽然他没有嫌弃她字写得丑,但她仍旧想着把字练好了,往后他再让自己写什么,也就不必自惭形秽了。   阿薇正看着,溪水那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阿薇抬头一看,正是表哥杨青松。他赶着马车,将那个大浴桶给他们送上山来了。   阿薇呐呐喊了声“表哥”,心里滞了一瞬,还是过去帮他一起将那大浴桶从竹桥上推着抬着到了廊下。   杨青松喘了口气,见房门紧闭,问道:“你家男人不在?”   阿薇拍了拍手上的灰,给杨青松倒了碗水,递给他,“他午睡呢。”   杨青松点头,一时无话。今天老板让伙计往大瓷山上送货,他知道那是阿薇家买的货,心里好奇想看看她住的地方,便主动来了。   这会儿见这竹屋修得倒是精致,里面却不得而见。又悄悄打量阿薇,见她今日穿着洗得发旧的衣衫,心中陡升疑虑。   她这男人莫不是在外人面前做样子,在人前让她穿得跟仙女似的,人后却是把她当个使唤的?天气那么热,她刚才一个人坐在廊下,那男人却自己在里面睡大觉,也不心疼她,让她进去避避暑气么?   想着那男子当真长得像个神仙一般,又甚富贵,买的浴桶是最贵最好的,加上送货补的钱,够穷人家用度大半年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身份不明,流言缠身,杨青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昨日在木器铺就打了个照面,很多事情来不及问她。   阿薇这会儿也是疑惑,心想表哥应该避嫌才是,怎么第二日就上门来了,难道昨日的事情他半点不觉得尴尬?又想自己或许多心了,表哥为木器铺做工,若是老板叫他来的,他也无法避开。   待客之道总是要有的,阿薇不想扰了辰轩,便只拿了吃饭时用的矮凳,移到杨青松身前,请他坐下歇息。   杨青松在廊下坐定,与她闲话了几句,终是低声问道:“他…到底待你好不好?”若是不好,他还是愿意带她走的。   阿薇想不到他是问这个,又见他神情哀恸中带着三分未了情意,多半还未彻底断了对自己的念想。   她到底想简单了,之前觉得他一定不是个纠缠的人。   未免杨青松再有什么想法,阿薇面色便沉了下来,冷然道:“当然好,他待我极好,表哥不用替我担心。”   杨青松见她这态度,心头蓦然刺痛。他好歹是关心她,她怎么就对自己这么不屑一顾。想着自己从前对她,到底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她如今找了这么个有钱的小白脸,就全然不记得他从前待她的好了么?又或者,她怪他懦弱,已不愿再信赖他?   杨青松握了拳,颤声问道:“阿薇,我就问你一句,若是当初我爹娘没拦着,你…你会嫁我吗?” 第17章   阿薇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会”,但是真的嫁给表哥又如何,只怕就是在婆母的欺压下畏畏缩缩过一辈子,她对表哥的那些感激也会在这种日子下消磨殆尽。   她是庆幸没有嫁给杨青松的,而杨青松却觉得从前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由此生出了些不甘。   杨青松是自卑的,所以在初见辰轩的时候他大有自惭形秽的感受,这种感受甚至让他觉得,阿薇嫁了个好男人,他没那么自责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他私心里始终不愿承认阿薇找了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他逃避不了对阿薇的爱意,而这爱意因为辰轩的对比,显得那么卑微。所以他愿意去辰轩身上找毛病,比如辰轩流言缠身,比如辰轩对阿薇的好是表面的。   一个老实人感觉自己受了欺负,便用钻牛角尖的方式替自己找回颜面。   阿薇哪里晓得杨青松心里这些区区绕绕、反反复复,只是不想与杨青松再多言语,忙起身往桥上走,做出送客的样子。   辰轩在屋里睡觉,表哥这般纠缠下去,吵醒了辰轩,让他误会了可不好。   杨青松见她如此,也起身走到了竹桥上,咬着牙盯着她,似乎不得个答案,不罢休了。   叹了口气,阿薇恳切道:“表哥,你从前对我和小谨的好,我都记在心里的。往后你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的,我定然不说一个不字。但是,我已经嫁人了,你再问那些话,当真不合适。表哥前面也自有一段良缘等着的,又何必还想着不该想的。”   杨青松额上青筋隐现,双拳已握如铁锤,他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愤怒,“对哦,你现在是我不该想的,不配想的!”   半晌,他缓了过来,忽而神情落寞,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了。竹桥上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他重新牵了马,赶着车往山下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阿薇心里难受了一阵,没想过会和他闹成这样,除了爷爷和小谨,表哥便是她曾经最信赖的亲人。只是那个曾像亲哥哥一般对她好的人,以后便如同路人了吧……   辰轩起后,阿薇见他面色无异,只拿了在书肆买的几本书,坐到临窗处闲看,猜他应是没有听到什么,便放松下来,仍旧做她的事情,却没发现,辰轩看了许久的书,还未翻动一页。   ********   到了晚上,阿薇躺在床上,望着幽暗的幔帐顶,了无睡意。白日有事可做,尚能暂离烦恼,到了夜阑人静之时,失落不免涌上心头。   想起白日里表哥对着自己决裂般的神情,不由一阵难受,失神间,连辰轩叫她都没听到。   “阿薇…你睡了?”辰轩又问了一声。   阿薇这次如同梦中惊醒,忙答道:“没有呢,什么事儿?”   “我是想说…”辰轩顿了顿,“往后搬不动的东西不要逞强,唤我一声。”   阿薇知道他是说那个浴桶,白日里杨青松走后,那浴桶还占着廊下的道,辰轩午睡未起,她不想扰他,就一个人奋力拖着浴桶到了净房。   后来辰轩见她总是手酸甩手,便与她说过类似的话,阿薇想不到睡前他还不忘强调一遍,他是真的心疼自己呢。   “我知道了。”阿薇乖巧应道。   辰轩欲言又止,终是道:“早些睡。”   “嗯”了一声,她闭上了眼,忽而觉得,不该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老天爷不会让每个人都过得圆圆满满,她已经有了辰轩,该知足了,别的人要恨她怨她,便随他们去吧,哪能奢望身边的人都跟自己亲一辈子呢。   辰轩辗转不寐。   他刚才哪里是想说那个,只是他想说的,总觉得无从开口罢了。看她今晚恍惚的样子,那人在她心里的份量只怕不轻。   在木器铺的那日,他看到二人双手交握,看来并不是眼花了……   第二日,天气晴朗,清晨的风尚带着几分凉意。   吃过早饭,辰轩和昨日一般拿了碗碟去溪边洗,然后回屋看书。   阿薇觉得他今日格外沉默,胃口亦不好。她今日特地学了吉祥居的方法做了嫩蛋羹,光那鸡汤和芽菜碎肉便花了挺长的时间准备,可他却只吃下了半碗。   问他为何胃口不好,他只说大约最近吃得太多,胃脘有些不适。   她想,是不是最近做得太丰盛了些,害他吃多了闹肚子?看来,往后还是多做些清淡的小菜好了。   说到清淡的菜,想起山坡上的马齿苋、蒲公英长得正好,拿来凉拌和煎鸡蛋都是美味,还能清清胃里的火气,辰轩估计还没吃过这样的菜呢。   一时兴起,阿薇与辰轩打了声招呼,拿着箩筐往山坡上去。   她弯腰采菜,不过一会儿便采了绿油油的小半筐,看着十分喜人。   这时,山坡下传来一阵脚步声,阿薇抬头,见迎面走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容陌生,不像住在山里的人,他上半身衣着洁净,衣摆和鞋上却染了不少泥土,显然对山路并不熟悉。阿薇正好奇着,见男子也在打量她。   片刻间,男子已走到她前面三尺处,向她行了一礼。   “敢问娘子可是乔言谨的姐姐?”   阿薇一怔,搂着箩筐站起身来,“我是…你是谁?”这人认识小谨?   男子从容回道:“在下安子赋,是乔言谨的老师。”   安子赋自然是识得眼前美人的,但碍于对方并不识得他,仍需多问一句。   今日打量她,见她即使荆钗布裙,仍旧不掩芳华,心下不由叹息,如此佳人,偏偏命途多舛。   “您是安先生?”阿薇听说这位安先生年纪不大,却想不到能这般年轻。她忽而想到什么,忙又紧张地问:“您上山来,是…是小谨出了什么事吗?”   安子赋摆手,示意她莫紧张,才道:“令弟安好,不必挂怀。”   放下心来,阿薇不由疑惑道:“那安先生上山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令弟已将整个事情告知我,娘子因十五两束脩之事,才被迫出嫁。安某是间接害了娘子之人,特来致歉。”眼观此处几无人烟,佳人竟在此处挖食野菜,安子赋越发愧疚。   阿薇始料不及,后退了两步,待想明白后,不禁气恼,“安先生,我想您是误会了。我那弟弟一直舍不得我出嫁,又听信了一些传闻,所以跟您说了一些不实的话。您莫放在心上才好。”   她心下叹息,小谨真是太不懂事了,这个安先生也是,怎么胡乱听信了一个小孩子的话,还大老远跑到山上来。   安子赋没料到她不愿承认被迫出嫁一事,又想到女子多有出嫁从夫的意志,此时即使过得不好,大约也认命了。   “娘子有难言之隐,安某亦能理解,只是……令弟十分懊悔,求助于我。我身为师长,又是间接害你之人,自觉该有些担当。”安子赋思忖一瞬,又道,“尊夫可在家中?不如娘子引我到家中一叙,安某自负有些口才,或许能劝得他写下一封休书,还你自由。”   阿薇一手扶额,只觉那里跳动得厉害,让她有些头疼。小谨到底与安先生如何说的,竟哄了安先生过来。这安先生一心只信小谨的话,自己的解释他却半点听不进去。   见她面露苦涩,安子赋以为那鳏夫当真十分霸道,让她半点反抗之心都不敢有。   掏出身上的钱袋,他解开口子呈给阿薇看,“此中有银二十两,乃安某素日积蓄。若尊夫愿放娘子与家人团聚,安某便将这二十两全数奉上。想来,必能事成。”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阿薇想起小谨说安先生高风亮节,看来果真如此,只因觉得间接害了自己,他就要全力相救……只是这位先生莫非脑子都用来读书了,其他方面便不好使?   将箩筐放在身边,阿薇正色道:“安先生,您莫听信我弟弟的话,我是自愿出嫁的,也并没有过得不好。我弟弟顽劣,倒是请安先生往后对他多费心了。”   安子赋眉头一挑,想起乔言谨求自己救姐姐时,声泪俱下,不似有假,那为何自己心诚意诚,乔氏却始终不为所动?   忆起那日初见,乔氏衣衫华美,送与其弟的一方砚台价值不菲。莫非此鳏夫颇有些财富,用一些华贵之物哄了乔氏,令乔氏一时执迷,供他驱使?一个深居简出,流言满身的人又怎会如此富贵,只怕并不是走正途之人。   眼下他越发肯定,乔氏必为富贵遮眼,不再希冀与家人团聚。美人如此,越发令人惋惜。   安子赋叹息一声,收回了钱袋,转身欲走,忽而又顿住脚步,与阿薇郑重道:“娘子须知,不义而富且贵,与我如浮云。娘子的家人殷殷期盼与娘子团聚,娘子莫贪一时富贵。安某在青釉镇一带结识不少乡绅,若娘子他日想通了,尽可来私塾找我,安某必不让奸邪横行,行欺男霸女之事。”   阿薇不由好笑,这位先生,满腔热血,却是一点是非判断之能都没有。听说他是举人,若是以后当了官,还不知如何糊涂。   “安某告辞。”安子赋眉头深锁,不无遗憾,与阿薇行了一礼,转身下山而去。   阿薇摇了摇头,小谨这孩子,该好好管管了,从前她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能这么执拗。   搂起箩筐,她转身往坡上行去,却见上方一个修长如竹的人影,静默地驻足在绿草如茵之处,不知何时到的。   ******   辰轩本是在屋里看书的,那本古籍上记载了几项早已失传的补瓷技艺,前日在书肆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他大为惊叹,买回家后更是费心钻研,好几次阿薇叫他吃饭了才舍得放下书卷。   而自昨日午后,他捧着这本书却觉得索然无味,如今一上午过去,不过聊聊翻过几页,心里面没有半个文字,满是两双交握的手。   阿薇进来与他说要去山坡上采野菜,那些菜吃了能让他胃里舒服些。   他随口应下了,瞧着她灵雀般为他忙碌的身影,心里的暖风将愁云吹散一些。   夏日山间蛇虫颇多,她还不十分熟悉周边的情况,转而念及此处,他忙搁下书,往山坡上去了。   却不想,这一去恰好将安子赋与阿薇的对话全听了去,心中浅淡的云雾顿时化作漫天密布的乌云。   此刻,阿薇见辰轩神色不太好,心里有些打鼓,箩筐也忘拿了,忙走到他身边。   还未等她开口,辰轩率先道:“想不到我竟成了欺男霸女的奸邪。”他语气甚为淡漠,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   知道他是听到了,阿薇想到那好管闲事的安先生,不由恼恨,“你莫听他胡说。”   辰轩看向她,幽幽道:“那你为了束脩才被迫嫁我,这,是不是胡说?”   “当然是胡说。”阿薇捏着衣角,努力迎着他不信任的目光。   辰轩又问:“那,你为何嫁我?”他的眼神又变作从前那般深如渊海,阿薇对上那双冰冷的眸,瞬间心里像到了寒冬一般。   “我…我…”心头纵有千言万语,这会儿也说不出了,感受着弥漫在他周身的冷冽气息,她觉得心头委屈极了。   辰轩见她支支吾吾,对心头那个答案越发肯定。   从前,他竟从未将她弟弟的束脩与这门婚事联系在一起。知她家贫,却不知她背负甚多。   呵,好一个姐弟情深!让她“心甘情愿”嫁给了自己。   这些日子,他试着与她相处,甚至已慢慢动摇了自己孑然一身的打算,却不想真相来得这般迫不及待。   唇角勾起,辰轩露出一丝冷然的笑意,“怪我横插一脚,坏了你与表哥的姻缘。”   他拂袖转身,朝竹屋的方向行去。   阿薇愣了半晌,才知道昨日与表哥说的话,只怕他也是听到了。   刚才还疑惑他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一般,现下才明白,他已积郁多时,隐而不发罢了,而自己也一直忽略了他的变化。想到他默不作声喝下那碗咸汤的事情,便知他有多能忍了。   可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怀疑的感觉,心像被揪住了,喘不过气。   她追上前去,却只跟在那抹冒着寒气的身影后,不敢靠得太近,又呐呐解释道:“我与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爷爷确实是希望把我嫁出去给小谨换束脩,但我嫁过来也是自己的意思,嫁给你我从没后悔过…还在你来补瓷的时候,我就——”   说不下去了,她觉得脸上发烫,而前面的他一直往前走着,似乎根本没打算听她解释,这让她觉得越发羞耻。   辰轩上了竹桥,阿薇也默默跟在后面。   她低着头,看着他交错的脚步和翻飞的衣摆,把自己衣角捏得紧紧的,不再说什么了。   阳光太盛,照在她的头顶,让她有瞬间的晕眩,看着前面的人,似乎渐行渐远了,怎么追也追不上。忽而脚下一个踉跄,她看着桥下一汪溪水,知道自己就要跌进去了,下意识“啊”地叫出声来。   听到她的声音,辰轩立时转身过来,他离她不远,一把就拉住了她,晃眼间他看到自她怀中落下一物。   阿薇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会掉进溪水里了,可她重心不稳,就着他的力道,一下就跌到了他的怀里。   第一次挨得那么近,两人都滞住了。   半晌,阿薇抬头,见他寒星般的眸子里竟有些润润的。   是她,看错了吗? 第18章   辰轩松开了她,一双眼看向她身后,声音有些嘶哑,“你说的,你不怕关于我的谣言,为什么还带着这种东西?”   这个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从前家里的一些下人怕他,悄悄把这种东西带身上,被母亲知道了,都发卖了出去。   自嘲地笑了笑,他曾以为上天知道他这七年过得不好,便安排了一个不怕他的人来到身边,让他慢慢走出从前的阴霾,原来是他太过奢望。   阿薇迷茫地杵在那里,直到他走进竹屋了,才想着转身看一看——竹桥上落着一个护身符,上面祛邪免灾的字符十分显眼。   这个护身符是小谨给自己的,她本来是放在那件新衣裙的袖袋中,昨日换了衣服便随手塞到了今天这件衣服里。   她哪儿晓得,这么个小东西又叫他误会了。   起风了,那护身符随风扬起,落入溪水中,顺流而下。   阿薇枯坐于桥上,思绪纷乱。   辰轩坐在书案前,手握住花梨木圈椅的扶手,握得紧紧的。   过了许久,阿薇进屋了,她一步一顿地走到书案前。她想清楚了,不管他什么态度,她还是得再和他说一说,那些本来就是误会。既然是误会,那怎会解释不清楚呢。难道两个人就这么谁也不理谁了吗?她不想这样。   可她一抬头,就对上了他如冰如霜的脸,心下鼓起的勇气,先泄了三分。   还未等她开口,辰轩先道:“你既怕我,便不必强颜欢笑。你既对你表哥有情,便不必委身于我。我今日便如那安先生所言,放你自由。嫁妆你尽可带走,聘礼也不用归还。若你家中仍有难处,你尽可道出,我必竭尽所能相助。”   他终于说出了以为再派不上用场的话,盯着光溜溜的书案,未抬头看她一眼。   “你这是…要赶我走吗?”阿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辰轩紧握的手骨节分明,隐隐颤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这桩婚事,你为家人牺牲,我亦是为家人所迫。原本就是荒唐事,现在分开,两相自由。”   “你说…你是被你家里人逼的?”阿薇的唇颤抖着,半晌才问出来。   辰轩下颌紧绷,目中满是冷漠,“我自七年前便打定主意终身不娶,只愿以补瓷一业慰藉余生。我家人与我意见相左,年年催我成婚。我不欲为人掣肘,便来了大瓷山这个清幽之地,不想我家里人又着手在此处为我寻觅佳偶,还机缘巧合相中了你。遣媒说亲之事,我是后来才知晓。当时顾及到你作为姑娘家的名声,我便没有提出退婚。如今想来,我甚是对不住你。你想要何等补偿,但说无妨。”   “你…你说的是真的,不是气话?”阿薇朝辰轩紧走了两步,直到快挨着那花梨木圈椅。   辰轩抬头,与她对视,想让她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我绝无半句虚言。我之前时常拿些难补的瓷器让乔老丈修补,我从中观摩,了解他的补法与我的差异,再从中学习他的技法长处。而曲嬷嬷以为我去摊上补瓷,是对你——”   见她眼眶中蓄满的泪水无声垂落,他不忍再说下去,低头不再看她。   阿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门的,只觉得,走出那道门后,她两腿发颤,就快站不住了。   她蹲坐在溪边,任由泪水冲刷过苍白的面颊。   回想起以前那么多一厢情愿的想法,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   一个心里头从来就没有她的人,难怪从前对她冷淡,现在又不相信她的解释。没准儿人家早就盼着她走了,只是一直没好开口,恰巧这两日出了些事儿,才有机会把心里话说明白。只有她傻兮兮的,巴心巴肝地要对他好。   屋里,辰轩听到阿薇哭得渐渐抽泣起来,眉头慢慢拧出了一个川字,扶着扶手,闭眼喘息了几次,方缓了过来。   从来不曾有过这等滋味,让他竟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番话。   两刻钟过去,听到她返回屋里的脚步声,他莫名有些慌张,忙抓起手边的一本书,若无其事地看了起来。   阿薇回屋收拾东西,她想过了,既然人家赶她走,她没道理继续不要脸地留下来。   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从屋中各个箱柜中清理出来,集中到了一起。   想着外面竹竿上还晒得有她的衣服,昨天晾的,现在早晒干了,便抱了箩筐去收。他的衣服也晾在一起的,阿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的一起收了。   回到屋里,晃眼看到他还坐在书案前,连姿势都没有变化。阿薇咬了下唇,心想,他倒真是巴不得她早点走。   将他的衣服叠好了,整齐地放进了柜子中,她又拾起那件漂亮的新衣裳,伸手摸了摸,还是叠好了,一并放到柜子里。   枕头下放着他给她的药膏,她每天晚上都会抹一点在虎口的疤痕上,如今,那疤痕看着淡了不少。   阿薇把小瓶子从枕头下拿了出来,放到了床边的矮几上。这个显眼的位置,他应该不会看不到。   想起去镇上的时候,他还给自己买了不少络子、手绢,她刚才清东西的时候似乎无意间放在要带走的那堆里了,忙把东西清了出来,叠好了一并放在矮几上。   待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了,晃眼一看,她还真没带来多少东西。那些嫁妆里,不少东西也是人家置办的,她没打算拿走。   打好了一个包袱,她走到书案前,这次离得远了些,低头没看他,“你说聘礼不用还,但我觉得还是要还的,只是,你得多宽限些时日。”   辰轩拿着书的手莫名抖了一下,她这是真的要走了。   他微微启唇,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阿薇转身出去了,走下竹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屋里的辰轩听着竹桥上再无声响,心知她已下山了。   时间的流逝倏然变得缓慢而有形,他看到天边一片如雪的流云慢慢飘动,直到离开了窗棂框固的视线,再也捉不见蔚蓝中的一丝白影,也猜不到它又变幻成了何种形貌……   他霎时怅然若失,起身而出,急如离弦之箭,到得廊下,却见竹桥下有一人将阿薇拦住了——正是许久不见的曲嬷嬷。   曲嬷嬷也看到辰轩了,顿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看到曲嬷嬷,他除了惊异,心里竟放松了许多。曲嬷嬷来了,应该能劝得她留下。他为自己的心思往复叹了口气,踱步返回屋里。   曲嬷嬷将阿薇搂在怀里,像安抚小孩子般轻轻拍她的背,“新婚夫妻拌拌嘴再平常不过,哪有这样就要回娘家的道理。”   阿薇十岁便没了娘,已经很久不曾依偎在这样像母亲般的怀抱里,泪水不禁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打在曲嬷嬷檀色的褙子上。   “有什么委屈,跟老身讲吧。”曲嬷嬷拉着她坐在竹桥上。   阿薇抿了抿唇,想到自己的婚事还是这嬷嬷逼了辰轩的,自己能和她说什么。   曲嬷嬷见她沉默,知道问不出什么话来,必是少爷又犯了蠢劲儿。   “你就算要走,也等吃了晚饭,老身难得上山一次,你尝尝老身的手艺。”   阿薇摇摇头,“不了,吃过晚饭,天色晚了。”   曲嬷嬷看着她一双杏眼肿得像桃子,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倒真是让人心疼,忙抚着她的肩膀,笑道:“天色晚了,老身便找人送你。”   不等阿薇拒绝,曲嬷嬷拉着她的手走到溪边荫凉处,支了凳子让她坐下。   “你等着,老身去看看有什么食材,给你做好吃的。”   曲嬷嬷笑得一脸慈祥,阿薇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将肩上的包袱搂进怀里,望着眼前的流水发呆。   曲嬷嬷却并未往灶台边去,而是径直进了屋,向已坐回书案后的辰轩行了一礼,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据曲嬷嬷派人打探,阿薇在回门的那天就得知传闻的事情了,所以不可能现在才因为害怕传闻而离开少爷。   辰轩简略地把这两日的事情讲了,又故作冷静地道:“我与她皆为形势所迫,她如今离开,理所应当。嬷嬷现下应当悔悟,当初这强结的姻缘,着实荒唐。”   着实荒唐?曲嬷嬷在心里替自己叫屈。据她的人汇报,辰轩少爷带着人家姑娘去街市游逛,买了足足两箩筐的东西。要说他对阿薇半点意思都没有,还如之前那般冷冰冰地排斥,她半点不相信。   如今辰轩少爷却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与人家说了那般伤人的话,到底是谁荒唐了?   可少爷毕竟是少爷,曲嬷嬷也不愿把事情戳开了说。   曲嬷嬷便从另一方面说起,“少爷说,阿薇与她表哥杨青松早有情愫,是老奴棒打鸳鸯。在老奴看来,并非如此。阿薇与杨青松从小一起长大不假,但并无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之谊。若说有,那也是杨青松此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老奴奉老爷、夫人之命替辰轩少爷张罗婚事,这些事情自然打听得清清楚楚,若两人真有什么区区绕绕,老奴断不会让这样不清白的女子做范家之妇。”   见辰轩还是无动于衷,曲嬷嬷又道:“少爷说老奴重金相聘,阿薇是为了弟弟的束脩才嫁了过来,这点不过凑巧罢了。不为束脩,阿薇姑娘早晚也会嫁过来。老奴的眼光不会错,早在辰轩少爷去镇上补瓷的时候,那姑娘就对少爷暗生情愫了。只是她嫁过来之前尚不知夫君便是您,否则,还不知何等高兴。”   辰轩垂目不语,眼中的迷雾却散开了些。   他不由回想起与她相见相处的一幕幕情景,她总是含羞带怯的模样,与他说话时,脸上时不时浮起两团红晕,这种纯美的样子他无法违心地说是她刻意的……那,便是心悦他吗?还在那么早的时候?   曲嬷嬷叹了口气,“少爷与阿薇日日相对,她是什么样的人,对您又是怎样的心思,您该是最清楚才是,怎能错信了那些闲人。带着护身符又怎样,平常人当做保平安罢了,也值得您动气?老奴如今得想办法替少爷挽回娇娇娘子,少爷也莫再冷着一张脸了。”   一面听曲嬷嬷不断劝说,一面把种种事情深入想了一遍,辰轩越发觉得,自己刚才是一时怒气攻心,思虑不周,让多疑敏感的心绪有机可乘。   只是他犹豫了半晌,仍旧道:“不必相劝,更不可迫她,既已如此,仍是我有错在先,是留是走,随她之意吧。”   “少爷不可如此说,她已是您的妻子了。”曲嬷嬷摇了摇头。   望了望溪边的身影,辰轩似自语般道:“只是名义上的罢了…还是随她吧。”   曲嬷嬷却不由大惊,两人成亲多时,辰轩少爷言下之意,阿薇还是完璧之身?! 第19章   上次曲嬷嬷出现还是在二人成亲的时候,而且辰轩那日已命她回覃州去,此时他回过神来,不由问道:“嬷嬷为何出现在此处?”   早知道他会问,曲嬷嬷自是有备而来,“老奴近来在查探造谣生事者玷污少爷名声一事,所以多留了些时日,只可惜这幕后主使者狡猾得很,派出的人假装是覃州来的客商,早已离开青釉镇,实在无从查起。”   其实这桩事情根本不用查,两人对于幕后主使者是谁,早就心照不宣。曲嬷嬷一直未放弃查探,只是希望回覃州的时候对老爷夫人有更好的交代。   “既然无从查起,曲嬷嬷还是早些回覃州吧。”辰轩看着她认真道。这位忠心的老仆为范家操劳半生,早该回去享清福了。   曲嬷嬷点点头,她这次本就是来向辰轩少爷辞行的,出来得太久,应该回去向老爷夫人好生禀报少爷的情况了。本以为辰轩和阿薇已过上了琴瑟和谐的日子,没想到来了却撞见那一幕,她不禁心中大呼,还好是赶巧了,否则少爷气走了少奶奶,将来带什么人回去给老爷夫人见?   “老奴正是来向少爷辞行的。”曲嬷嬷眉眼一挑,软声道,“只是少爷也得让老奴再伺候您一回,否则老奴回去了,老爷夫人听说老奴来了这么久,连一顿饭都未给辰轩少爷做过,那是定然要生气了。”   辰轩轻眨了下眼,算是默许了。待曲嬷嬷出去,他的视线又落到溪边的身影上。   溪边的水流得哗哗响,以至于曲嬷嬷走到她身边坐下,阿薇才反应过来。   曲嬷嬷还是那副笑容亲切的样子,可阿薇已坚定了决心,“嬷嬷,我该回家了。”   帮阿薇将一缕碎发拨到耳后,曲嬷嬷柔声道:“孩子,老身有些话与你讲,听完了再说走不走,可好?”   阿薇不好拒绝,木木地点了点头。   曲嬷嬷便将从前未与她讲过的范家的情况略略讲了一遍。   范家并不是做之前说的做小生意的门户,而是覃州第一富贾,范家靠制瓷起家,已绵延三代,在当地产业颇丰,素有名望。辰轩是家中次子,上有兄嫂,下有一妹待字闺中。   曲嬷嬷也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范家亲戚,阿薇看她周身气度便觉胜过普通人许多,在范家竟只是奴仆,无法想象范家到底是怎样的人家,家里的人都像辰轩一般仙姿脱俗吗?   “将来您跟着辰轩少爷回去,老身还要叫您一声二少奶奶呢。”曲嬷嬷眉梢含笑,言语恭敬,希冀阿薇知道范家声势,不再生出回家的心思,辰轩少爷骨子里清绝,是绝不会低头的,只能让阿薇谅解。   阿薇却不为所动,她只觉得,辰轩本就是个手艺不凡的阔绰人了,没想到家里更是富裕,那他瞧不上自己实在理所当然了,若不是因为他名声不好,范家怎会找她做儿媳妇,还真是委屈他了,若真在得知这些后留下,只怕他更认定她贪财重利了。   曲嬷嬷又絮絮地说了些劝慰的话,但阿薇已打定了主意回去,再无更改了,她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是我们范家对不住你,若是真的要走,也等吃了老身做的饭再走,老身亲自送你回去,也跟你家人有个交代。”   话说到这份上,阿薇便答应了,甚至在曲嬷嬷操持灶前的时候,主动帮了不少忙。   树影西斜之时,一大桌子菜摆满了廊下,曲嬷嬷拉了辰轩与阿薇相对而坐,自己选了个侧位。席上,二人都不说话只埋头夹菜,却也并未吃下多少,曲嬷嬷一个人说得嘴都麻了,忽而道:“有菜无酒,不足以助兴,老奴记得置办婚事时曾放了几瓶佐餐的佳酿在屋中,不如现在取来?”曲嬷嬷用眼神询问着辰轩。   辰轩现在哪有心思喝酒,他以为即使他说了不必相劝,曲嬷嬷也不可能真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而是必会劝得阿薇留下,哪知现在是要喝分别之酒么?再看含笑的曲嬷嬷一眼,莫非……她想让阿薇喝醉,如此便走不了?可这种做法,他颇为不齿。   见他不语,曲嬷嬷就当他默认了,很快进了屋里,那些酒当初便是她放在柜子里的,现在也不花半分功夫就找了出来,又拿了两个杯子,替两人满上。   辰轩拾起杯子,一饮而尽,心中的愁绪没压下去多少,倒随着辛熏的酒气翻涌上来。   看着曲嬷嬷期待的样子,阿薇也抿了一小口,顿时辣得眯起了眼。   曲嬷嬷忙笑着给她夹了口菜,“就着菜喝就不辣了!”如此劝得阿薇喝光了一小杯酒。   辰轩更肯定刚才的猜测了,见阿薇满脸绯红的样子,他有心阻止曲嬷嬷,话到了嘴边,却如何说不出来。   一席饭毕,阿薇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声音也有些迷糊,“嬷嬷……我该回家了。”从没喝过酒的她,三杯下去已不太清醒,但喝下这些酒,思绪变得轻飘飘的,心里没那么难受了,所以刚才到最后时,已用不着曲嬷嬷劝她,是她自己很惬意地抿完了杯中酒。   一只浅青色的袖子伸了过来,待要扶住快站不稳的阿薇了,又迟疑着缩了回去,他终究还是吩咐曲嬷嬷道:“有劳嬷嬷扶她进去歇会儿吧。”   曲嬷嬷暗自瞥了不争气的某人一眼,将阿薇扶到屋里的床上躺好了。   阿薇喝了酒,浑身发烫,现在又是夏日,身上已渗出薄薄的汗了,她一手拉住曲嬷嬷,恍惚着喃喃道:“好热……好热……”   曲嬷嬷干脆打了一盆水来,替阿薇松了发髻,除了衣衫,将她身上都擦干净了,边擦边是感慨,这姑娘看着身量不丰,属于苗条纤细的一类,其实该有的一分不差,身上肌肤白皙如堆雪,幼嫩似花瓣,手上的帕子轻轻滑过,便留下一抹桃花色的诱人印子,是个男人见了都挪不开眼,也不知自家少爷是哪里不开窍,生生做了这么久的和尚。   将被子挪到一边,曲嬷嬷往箱子里寻了一方纱巾给阿薇盖上,这次她便不喊热,也不喊要走了,安安静静地进入了梦乡。   曲嬷嬷这才出来,见辰轩还坐在刚才的位子上,愁眉不展,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收了桌上的碗碟去溪边洗了,又擦了灶台,然后才来向辰轩道别,“辰轩少爷,老奴这就下山了,明日便出发回覃州,过段日子就是夫人的生辰,少爷可要记得带少奶奶一起回来。”   “嬷嬷保重身体。”辰轩站起身送了曲嬷嬷一程,心里却明白得紧,她已生了去意,如何还留得住,待她酒醒了,还是会回去的,往后回范家,他仍是形单影只。   待曲嬷嬷走远了,他见到山坡上倒着一个箩筐,正是她白日里着急跟他解释时落在那里的,他将箩筐扶了起来,蹲着身子将散落的野菜一点一点拾回筐里,回到竹屋时,将箩筐放回了灶下,看着从前被她操持惯了的锅碗瓢盆,忽而心里一阵失落,坐到刚才的位置,继续执杯独酌。   他从不贪酒,从前师兄弟间偶尔小酌几杯而已,今日却莫名想要放纵,但觉此物未能解愁,盖因饮量不足而已。一杯接着一杯,他喝到天色暗沉。   此时,屋里传来阿薇的声音——“渴……口渴……喝水……”娇弱的声音有气无力,显得可怜巴巴的。   想到必是她喝了酒的缘故,辰轩忙倒了一杯水进了屋里,只是到了屏风后,却见那帐幔未曾放下,她背对自己而卧,头上青丝散开,如亮泽的黑缎堆积在枕上,一层绯红的纱巾由齐胸处盖至腿窝,香肩玉露,白臂如藕。那纱巾又十分轻薄,其下种种风光,若隐若现。   辰轩怔得未敢上前一步,原来曲嬷嬷不仅是灌醉阿薇,让她暂不能离开这般简单,恐怕是想助自己与她成就夫妻之实,到时她自不会离开了。   只是这等下作手段,他哪里能够苟同,当即转身而去,却听床上的人又在急切地呼唤,“渴……好渴……”   他终究不忍,还是决定先喂她喝水,否则她今夜只怕痛苦难当,走到床前,她似乎也晓得有人来了,便翻过身来,伸着手讨要水喝,眼睛却是眯着的,随着她的翻动,身上的纱巾滑了下去,大片娇嫩丰隆,一览无余。   但凡男子,见之此景无不血脉偾张,但他还记挂着给她喂水,自不敢多看,忙扯了放在身后的被子给她盖上了,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莹白红润的小脸来。   托着她的脖子给她喂完一大杯水,见她不喊渴了,他才垂了帐幔出来,霎时心跳如鼓,手心里都是汗,可莫名地,刚才的愁绪减了三分。   搁好杯子,看到桌上的那壶酒,他觉得不能再喝了,否则他不能保证今晚上一直做个君子,便又泡了杯茶,在临窗处坐着吹风,好让那酒意早些醒了。   慢慢地,他酒意确实醒了几分,可腹下却烧起了一团小火苗,隐隐有燥热之感。   很快,火势蔓延,灼得他焦躁不安,皮肤下似有细细密密的针头在扎刺,他痛苦地喘息着,看着腰带下顶胀的衣袍,迟钝地意识到什么,目光探向刚才的酒壶。 第20章   都说酒后乱性,可刚才酒意正盛,目睹璀璨春景他尚能自持,现在酒意已退下,为何反倒生出这种感觉?原因只有一个,酒里加了别的东西!   强忍着难受的滋味,辰轩抓过酒壶打开盖子,凑到鼻端仔细闻了闻,刚才只顾着借酒消愁,当下方注意到酒的气息有些不同寻常,忆起成婚当日,曲嬷嬷就是用了同样的酒做合卺酒,只是他当时无意与阿薇做真夫妻,自然没有喝下,更无机会察觉异样。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酒里一定是加了媚药,曲嬷嬷故技重施!   他不知道的是,曲嬷嬷为了这剂“良药”,煞费苦心。此药若加入寻常汤水中,滋味掩盖不住,混入酒中,却几乎无色无味,让人难以察觉,而且酒可以让药性缓慢释放,不会在喝下去后马上出现反应,到了真正发作的时候,甚至未必能想到是药的问题,误会是酒起了作用。   曲嬷嬷也未曾料到,辰轩会在她走后一饮再饮,如今媚药的量已达到顶峰,实在不是酒能混淆的。   辰轩头疼欲裂,下面更是坚如铁杵,浑身汗出,湿透衣衫,抓起茶杯猛灌了几口,憋闷疼痛的感觉并没有消下去几分,心头更加愤懑不已,额上青筋暴起,一挥桌子,酒壶茶杯俱都碎了一地。   这七年,他洁身自好,不染红尘,即使出于男子本能,偶尔有欲,亦能很快平复下来,醉心于补瓷技艺,悠然于青山绿水,人生有了另外的支柱,并不会执着于男女间的俗欲。   可当下的身体却已经不受他自我控制,清绝如他,遭受这般折磨,与屈辱无异,尤其下药人,还是他一向敬重的长辈。   夏夜清静,人在廊下,门前流水的声音越发清晰入耳,辰轩尚存几分理智,知道此时愤怒无济于事,只能自救。   踉跄踱着步子来到溪边,辰轩如沙漠行者困顿数日,终于得见绿洲,身子一个不稳,狼狈地跌入水中,又艰难地支撑起来,朝能淹没他半个身体的水流最深处行去。   这个高度方便沐浴,平日夜晚他都在阿薇睡下后来到此处,只是同样的流水,今日无法再让他舒缓放松,皮肤的温度骤降了几分,腹下之火却无法靠水浇灭。低头一看,那处比每日晨起时还要壮大不少,他咬牙,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水里。   再浮出水面时,因为强忍不适,他之前潮红的面颊变得苍白无比,头发凌乱,水珠顺着发丝滴答滴答地打在被水浸透的衣衫上。   头上发凉,他清醒了几分,知道强憋回去已然不能,只能纾解而出。   尽力稳住身子,仍旧只能一步一摇地回到了岸上,他扶着晾衣的竹竿慢慢喘气,被迫过于兴奋,着实疲惫不堪。待缓过了过来,他闷声叹气,抖着还在滴水的手将腰带解开,撩开袍子,伸手覆上。   君子自渎,人所不齿!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艰难不出,孤寂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衣服被夏风吹干了一半,他忽而拉好衣衫,颓丧地坐到地上。   纾解失败的后果是身体已由亢奋变得麻木、迟钝,但痛苦并未减轻,他想嘶吼几声,但喉咙里已沙哑破碎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明明是繁星朗月的清凉夜,他却仿佛一个徒步万里,筋疲力尽的人晕倒在了旷野里,烈日炎炎,无人相救,只能在阳光的炙烤下慢慢死去。   无人……好像并不是无人……   濒死的他像发现了救命稻草,已没了刚才的理智,起身急往屋里去。   灯影下,帐幔静悄悄地垂着,里面没有半分动静,他的脚步在帐前滞住,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脑海里满是刚才进来给她喂水时,她影影绰绰的白皙婀娜,再不迟疑,掀起帐幔挂好,坐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裹着他盖的被子正睡得香甜,粉颊生春,黛眉微蹙,诱人怜爱,他吞咽了一下,别过脸去,伸手慌乱地再次解开袍子,把白裤褪下一截,又探手进了被子,将一只柔荑捉了出来。   她的手柔嫩洁白,小巧玲珑,与自己骨节分明的大手颇为不同,很快,他麻木的身体像注入了新鲜血液,活了过来,急于纾解的感觉散去不少,渐渐享受起来。   动静变大,阿薇在梦中呓出声来,辰轩套住她的手一颤,倾泻而出,侧头见她没有醒来,心虚地吐了口气。   刚才急躁,未备下巾帕,现在黏腻不堪,他慌忙四顾,见矮几上放着一摞绣帕,好像是那日在小摊上,他买给她的,忙拾了两张过来,先将她的手擦干净了放回被子里,才来擦自己的。觉得还是黏糊糊的,身上也汗湿了,他又往溪水里清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中衣,才在地铺上躺下。身体得以释放,神思亦清明不少,想起刚才的行为,他简直羞愧欲死,一颗心沉浸在自我消极中不可自拔,好在疲倦很快席卷而来,终于在挣扎中睡去。   这一觉甚不安稳,只睡了一个时辰,他很快被熟悉的感觉唤醒过来,这次的感觉似乎更为强烈,才歇下去不久的那处犹如虫钻蚁噬一般。   愤郁地捏紧了被子,辰轩不知道喝下的媚药到底要折磨到他几时,莫非这夜无穷无尽?   灯火还亮着,帐幔也还挂着,他刚才忘记吹灯便躺下了,再懒得起来,此时就着熹微的光,见到床上的阿薇踢开了被子,纱巾也不知裹到哪里去了,她像一朵暗夜盛开的昙花曝露于月光下,等待有缘人遇见她的妖娆。   药性弥漫,脑中的理智再度轰然倒塌,他闪身到了床边,再次捉住了她的小手,有了刚才的那一回,他已全然没了君子的顾忌,决定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他靠自己也没用,只能靠她。   正待施为,忽而看到她下面的锦缎褥子上似有一小片湿濡,他将起身将灯拨亮了一些,探手过去,发现当真如此。   七年前成婚前夕,母亲曾让人往他房间送了一些封面不带字的书籍过来,他隐约知道是什么,于是等到夜深无人时才偷偷挑灯翻开了书扉,寥寥数页已叫他面红耳赤。   十八岁的男子,身边没有通房妾室,他是家中次子,长兄精于商道,将来必肩挑家业,而他才思聪颖,被寄予光耀门楣的厚望,正因如此,父母不愿他被美色所误,直到他十六岁考中秀才,家中才为他定下一门亲事。   未尝试过云雨之事,他只从早婚的同窗口中,得知一些零碎的片段,当时的那些书,是他第一次看到对于此事详细的毫不隐晦的图文描述,现在仍旧记忆犹新,所以他知道,刚才的事情代表了什么,也才反应过来,不光是他喝下媚药……想必她也很痛苦。   喉咙一阵干涩,眼睛不由自主去看床上娇美柔弱的身子,辰轩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除尽衣衫,放下帐子,钻了进去……过了今晚,她就不会离开了,这样不好吗?既然都想,还何必要忍。   ******   阿薇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欺负她,弄得她好痛。那个坏人不光想在外面欺负他,还想找路子进去欺负她。她就想不明白了,坏人怎么就对准她那个地方欺负,不如打她一顿痛快呢。   被抵得好痛,她下意识夹紧了腿,在梦里也呜咽起来。   坏人似乎良心发现了,不使劲了,但还是在她身上磨磨蹭蹭,让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哪里酥酥麻麻的……不管了,她好困,只要坏人不再欺负她那里,不再让她疼就好了。   第二日午后,艳阳高照。   阿薇在梦中听到知鸟叫了,一声比一声热烈,将夏日的焖躁感传达得淋漓尽致,头脑还有些混沌,她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为什么喝酒?因为自己要走了,曲嬷嬷留自己吃饭,然后拿了酒出来。   她记起这些,却记不起之后的事情了,比如,她是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的?身下的感觉很熟悉,她知道自己是在每天睡觉的床上。   知鸟叫了,那应该到午时了,她一定是喝多了睡过头了,该早些起来回去了,莫叫他觉得自己想赖在这里。   随着思绪越来越清晰,阿薇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眼睛闭着,眼窝处一片青黑,长长的睫羽像被困蛛网的蝴蝶虚弱挣扎的翅膀,薄薄的唇有些干涩,整个人仿佛受尽折磨,此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瞪大了眼睛,她生生把自己的惊叫咽了回去,猛然坐了起来,进而发现,他不止距离她如此近,而且两人是裹在一床被子里,她光溜溜的,他还裹着,但因为自己起身掀开了被子,能从空隙中看到他微耸的锁骨,看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头脑一片混沌,阿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天睡地铺的人为什么突然睡到床上了,还是在自己就要离开的时候。   酒,一定是酒!她想到自己大约喝了三杯就醉了,饭桌上,他喝得比自己多,应该也是醉了,可是,上次回门,他明明喝得更多,也没有醉。   正疑惑间,忽而又发现了另一件事,她身上、手上似乎沾了些黏稠的东西,味儿还有些奇怪,抬手再闻,觉得除了有些腥凉,好像还有些酒味,其实,酒味是昨夜两人残余在帐中的,可她不知,理所当然地认同了自己的判断。   他不仅喝醉睡错了地方,还吐到了自己身上,而且发了酒疯脱光了她的衣服,莫名其妙欺负她! 第21章   想不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发起酒疯来可以如此荒唐,阿薇看向辰轩的眼神变得复杂,突然也想找根小棍子戳戳他,让他知道有多痛!   她摸了半晌,没发现床上有他行凶的小棍子,却找齐了自己散落在床上的衣服,迅速穿好了,跨过他要下床去,一只修长的手突然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吓得她身子一颤,侧头却见那人未醒,只是口中喃喃道:“阿薇……别走……留下……”   听着他嗓子里黯哑的梦呓,阿薇顿住了身形,尴尬地保持着两腿跨在他腰间的奇怪姿势,见他不再说话,她试图把脚抽出来,梦中人却像抓住了最后的依靠,始终不肯撒手。   她垂眸咬了唇,他冤枉她,欺负她,说是被迫娶她,这会儿又说这种话,她才不信,伸手去掰他紧箍的手指,一根一根好不容易掰开了,正跨脚出去,那人又马上捉住她的手腕握住。   她叹了口气,掀帐子的另一只手垂落下来,静默着没再挣扎,半晌,他眼皮不再颤动,好似睡安心了,她才慢慢抽出手来,垂眸思量。   收起刚才的怒气,也收起昨天的冲动,她忽然有了顾虑。不管他为何先前冷酷地要赶自己走,刚才又貌似很舍不得自己,她和他脱光衣服睡到一张床上,这就是真夫妻了,她还要走吗?回到村里,别人又怎么看她一个弃妇?再要嫁人,只怕脸上长着痦子的王屠户儿子,都瞧不上自己了。   ******   辰轩醒来的时候已是倦鸟归巢时分,晚霞烙红了半边天际。   确切地说,他不是养足精神后醒来,而是被.干涸的滋味唤醒了,嗓子烫得冒烟,嘴唇好似要裂开了。随着难受的滋味,昨晚上自己神志不清后做的羞耻事儿像海浪一般层层涌来……   昨晚上被药性折腾了四次?五次?他已经记不清了。钻进帐子的时候,他早急不可耐,扛起她的腿就要进去。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实践起来,他很快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对地方的时候,已经汗如雨下,他挺身欲入,她疼得针扎似的叫出声来,然后在梦中呜咽,他顿时心软,并为自己企图趁虚而入的行径分外自责,这与强占她有何分别?   但他又实在抵御不住腹下传来的极度痛楚与渴望,略一思量,换了用腿施压,伸手拢住一掌仍有盈余的丰隆,徐徐急急间,倒也很快意动,得以释放。   后面醒来的几次,他又换了别的方式,印象中把她弄得在梦里也哼哼唧唧的,却已记不得细节了,大约已兴奋到极致,也疲惫到极致。   昨晚的他,变成一头凶兽,一头极度想要发泄又不愿伤害她的凶兽。   想到她在迷迷糊糊中承受他的娇美模样,他下面忍不住又有了抬头的趋势,闷着叹出一口气,再被折磨得一次,他恐怕这辈子就成废人了,连忙掀开被子勉力坐了起来,好让身上的燥热感消除几分。   看到自己未着寸褛,身边空空如也,他才回想起来,昨夜倦极了,也无法预料接下来还会不会发作,就顺势睡到床上了。   这会儿她去哪儿了?辰轩想起这个严峻的问题,立马掀开帐幔,光脚就下了地,意识到自己赤身不雅,又着急寻衣服,昨夜他把中衣挂到屏风上的,今天却只看到一扇光溜溜的屏风,心里一着急,担心她走了,也不顾形象,抓了床上那条昨天披在她身上的纱巾,胡乱折叠了一下,看着不至透明了,忙围到自己腰下,急冲冲出去了。   屋里、廊下空无一人,溪边也没有她的身影,辰轩急得大口喘气,没顾忌她的意愿就那样对她,纯粹是为了纾解自己的私欲,她一定责怪甚至怨恨他了。   廊下一片洁净,他忽而忆起昨天自己打落一地的茶杯酒壶碎片。   岸边晾衣的竹竿上挂着一排排衣物,有他昨夜汗湿的衣衫,有她的旧衣和亵衣,还有他用来擦拭秽物的绣花手绢。   净房里有倒水的声音,灶台边有烟火气。   她没走!辰轩松了口气,可想到她洗了自己扔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手绢,顿时一阵羞愧。   净房的门开了,刚沐浴完的阿薇攒着头发上的水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辰轩站在廊下只围着红纱巾的样子,忙背过身去,心想这个人真是越发荒唐了,莫非是酒还没醒,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柜子里还有他那么多衣服呢。   意识到自己滑稽的样子,辰轩不好解释,忙进屋找了衣服换上,再出来时,见她还在廊下擦头发,连背对他的姿势都没换过,沉默着走到她身后,心头有千万句挽留道歉的话想说,到了嘴边终究被心里巨大的自责和耻辱吞没,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粘住了嘴一般。   知道他在身后,阿薇想,他醒了,梦里的话能作数吗?他会不会还赶自己走?如果那样,她肯定不会死皮赖脸留下的,即使他们已做了真夫妻,即使她回去了境况会十分不好。   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他看到她如瀑的乌发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她突然转身过来,低着头小声问他,“我做了饭……你吃吗?”   “吃……”他很快颔首答道,声音沙哑得厉害,“一起吃。”   阿薇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绕过他,往灶台去了。   知道他嗓子难受,她炖了些沙参排骨汤,母亲还在时,就常给熬夜读书的父亲炖这个汤,说是能治上火嗓子疼,汤里她只放了一点点盐,给他盛了一大碗,他咕嘟咕嘟就喝光了,一点没有从前斯斯文文慢慢品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两人没说一句话,饭后阿薇放下筷子起身要去叠碗碟,辰轩抢先她一步,伴随着瓷器磕碰的声音,他终于张口打破沉默,“往后,照例我来洗。”   这是一切还和以前一样的意思,他留她,而她,其实也不想走,但她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免得再轻易受他欺负。   辰轩将洗干净的盘碗都擦干了放好,看到阿薇还站在廊下,似乎在等自己,于是走到她跟前,见她愣了半晌,终于抬头看自己,语气冷了三分,“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她猜到昨天的酒是曲嬷嬷刻意安排的,否则他不会醉成那样,曲嬷嬷也不会突然就不见了,但他做了坏事,她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放过他。   想起昨晚上的孟浪,他也面红耳赤,“绝不贪杯了。”低声答应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大孩子。   ******   这晚上,辰轩睡回了地铺,媚药早已消退,但他脑子里满是她兰花般幽香的身子,大约食髓知味,难再清心寡欲,但每每想起昨晚的失态,愤懑自责的心情就把一切欲念压制下去。   阿薇把黏糊糊的被褥都换掉了,躺在床上,闻着铺上清新的皂荚气息,她忽而很想母亲,如果母亲在,一定能教教她怎么和这个寡言少语的丈夫相处。仿佛永远撬不开他的口,看不到他的心,拨不开罩在他身前的团团迷雾,只能默默地告诉自己,少想一些,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不那么重要。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仿佛回到了之前什么事都发生的时候,没有丝毫变化,可好像哪里又大大的不同了,大约是两个人的心思都起了波澜。   是夜,万籁俱静,空中忽而响起鸟翅扑闪的声音,一道细小的白影穿过竹林,落到了岸边的竹竿上,辰轩在溪水中沐浴完,正擦干了身子往屋里走,看到白鸽腿上束着的细管,霎时顿住了脚步。   阿薇梳好头发,低头摩挲着腕上绑着丝线的碧玉镯子,这几日时常思念母亲,拾起这只手镯的次数不自觉多了。看到辰轩进来,她将手镯放回妆盒里,转身坐到床上,挣脱鞋子,正要去拉幔子,他忽而走到了自己面前,抿了唇说,“我明日要去外地一趟,可能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她有些惊异,抬头看他,听他缓声道:“你跟我来。”领着她到了多宝阁前,辰轩从上面取了一个盒子打开,拿出两片薄薄的红色瓷片,阿薇识得,正是某次他来小摊上补瓷,爷爷说补不了的薄胎瓷——流霞盏。   他慢慢解释,“这是很久前收到的瓷器,一直没有办法修补,之前我还拿着它去过岳祖父的摊子,可惜连岳祖父那样的高手都没办法修补,我就一直拖着,如今委托我补瓷的人催促了。前阵子在书肆里买的几本古籍,上面提到有一种东西或许可以作为修补之物,我想出门寻找此物,若能把流霞盏修补好,也算了却一桩憾事,对委托者亦有交代。”   “那……你要去多久啊?”她忽而因始料不及有些慌张,成婚后,不管二人间发生过什么愉快或不愉快,都是共同生活在这栋竹屋里,从未分开过,而听他的口气,不像只出去一两天的。   果然,他面含歉意道:“少则数天,多则半月,暂时说不清楚,明日我便要抓紧时间出发,你一个人住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岳祖父那里暂住吧。” 第22章   第二日一早,两人就下山了,辰轩想到上次归宁自己空手上门,失了礼数,这次有心弥补,兼之怕阿薇回家暂住让岳祖父疑心,就买了不少礼品。   回到水竹村,村里人见他们雇了挑夫,箩筐里塞满大包小包的东西,发出了不小赞叹,越发相信之前的传闻都是嫉妒乔家姑娘嫁了好男人。阿薇的舅妈也看到两个人回来了,对方沉甸甸的箩筐似乎坠得她心口疼,一双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乔老头看着那些补身体的稀罕药材和上好的佳酿,笑得合不拢嘴,倒不是贪这些,而是替孙女高兴。   听说辰轩要出门一趟,乔老头忙说了些让他路上小心的话,又叫阿薇送辰轩一程。   两人并肩慢慢走到村口大树下,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周围很安静,终于没有村民们注视的目光了。   见他肩上的包袱沾了一片落叶,阿薇伸手轻轻替他掸去,低声道:“路上小心些。”   辰轩不语,忽而捉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顺着她纤白的腕子套上,然后,就及时松开了,只因那细腻柔滑的感觉分外熟悉,只一触,他就不由想到那天晚上捉了这只小手……他不愿再想这令人羞愧自责的事,仿佛那晚上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不再是个足以自持的君子。   不知他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举动,待她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腕上凉悠悠的,是一只漂亮的碧玉镯子,两端镶了镂空的金饰,看上去十分精致贵重,仔细辨别,这并不是只新的镯子,而是母亲留下的那只,想起昨晚上自己睡下了,外面的灯盏仿佛久久没有熄灭,以为他在收拾路上要用的东西,她就没问,没想到,他是挑灯给自己补了镯子。   “你还会补玉?”阿薇心里一时暖烘烘的,还有点好奇,爷爷说过,修补珠宝玉器是另一门行当,不过一些顶尖的瓷器修缮师也能习得此技。   辰轩微颔首,淡淡道:“见你时常拿着这只镯子,想必于你是个珍贵物件,我一时技痒,就拿出来补上了,你不嫌弃就好。”   摸了摸镯子,碧玉镶金,熠熠夺目,阿薇越发爱不释手,“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可惜找到的时候就摔碎了,我怕爷爷伤怀,从来不敢跟他提补镯子的事,一直就用几根丝线缠着,偶尔拿出来看看。现在你补好了,我可以时常戴在手上了。”   看着她一双眼里泛着感激的光,他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很快到了分别的时刻,他走出去一段路了,回头见她还在大树下依依不舍地望着,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树下显得那么纤弱。   脑海中不期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桩小事,那时候兄长成亲不久,家里在另一个州县的生意出了点周折,父亲分身无暇,兄长必须前去处理。分别那日,他看到大嫂将兄长送到了范家大宅门口,也是站在一棵大树下目送他,兄长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又急冲冲折返回来,不管不顾地将嫂子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还悄悄在嫂子脸上亲了几口,嫂子脸上又红又臊,末了还垂了泪珠子,当时他从书院回家,意外就看到了这幕。   大约那才是新婚夫妻的分别吧,他感动,但换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只朝她遥遥道:“等我来接你。”   看到她点头,他才转身走了。   ******   阿薇在家中住了几日,乔老头仍旧每日挑着摊子出去吆喝,她要帮忙,乔老头却不让,说她现在是范家妇,再替乔家抛头露面,会招人闲话。阿薇见爷爷只是往临近几个村子去,装的家什也没有以前重,不到午时就回来了,知道他几十年如一日习惯了要去做点事情,倒不是硬要折腾自己一把老骨头,她稍放心了,就只待在家里替爷爷操持家务。   这一日,私塾休课,小谨就回家了,看到姐姐,自然十分喜悦。阿薇却将他拉到屋里,质问了安子赋上山来的事,小谨噘着嘴,倒没否认自己在安先生面前胡乱撺掇。   叹了口气,阿薇这次却没对他发脾气,也没对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只是将弟弟搂进自己怀里,拍着他的背慢慢道:“不管姐姐嫁没嫁人,小谨在姐姐心里的位置不会变。”   懂事听话的小谨变得偏激逆反,跟辰轩或许没有太大关系,他是舍不得以前的生活,舍不得有她在的日子。八岁的孩子没有爹娘,爷爷和自己就是他最大的依靠,爷爷更看重小谨的学业,所以在生活上小谨对自己的依赖更大些,就算她嫁的人不是辰轩,小谨也会不习惯的,只因有了那个传闻,小谨替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充足理由,而自己成婚后确实疏忽了弟弟的敏感心思。   明白了这些,她自然不会再对小谨用从前的法子。   阿薇的承诺果然起了作用,小谨没再气呼呼的,而是眨着眼问,“姐,你说真的?那人没把你抢走,你还是会对小谨好的?”   阿薇点点头,笑道:“当然,你和爷爷永远是姐最亲的人。”   “那我要吃烤红薯,姐你给我烤。”小谨一脸期盼。   摸了摸小谨的脑袋,阿薇应道:“莫说烤红薯,烤鹌鹑都行,姐陪你上山抓。”   小谨喜笑颜开,眼里再没了之前时刻蕴含的嗔怒,“那还要掏鸟蛋,还要采桑葚!”   ……   “好好好。”阿薇都应下了。   第二日,实现一切愿望的小谨蹦蹦跳跳下了山,阿薇在山道上望着弟弟的背影,忽而觉得,小孩的心思也不难猜,这不,又跟没事儿的人一样了。   可那个人的心思,她就算有七窍玲珑心,恐怕也猜不透。看着手上的镯子,想起那个离开数日的人,眼眸不自觉眺望向更远的方向。   到了赶集日,阿薇下山去采买东西,顺便去私塾见了小谨,给他带了些她才炸的米糕。   比起什么贵重的砚台,小谨还是更喜欢香香酥酥的炸米糕,从前只有过年的时候,姐姐才会给自己做这个稀罕物的。   小谨觉得,这次姐姐很讲信用,又和从前一样对他好了,就是不知道那个鳏夫从外面回来后,姐姐是不是就回了大瓷山上,又把自己忘了?那他觉得,那人最好别回来了,可他毕竟不敢说出口,嚼了满口金黄,把想法咽了回去。   从书院出来,阿薇在市集碰到了月兰,月兰搭了个小摊,售卖她的绣品,两人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阿薇看着月兰放在篓子里的绣花手绢,想起上次辰轩替自己买了好些东西,其中有几方素色手绢,她特意选了想送给月兰绣的,当时打算走了,就把手绢都放到了矮几上,后来他酒后吐得厉害,随手就拿了手绢用,上面的污秽自己洗干净了,但再拿来送人肯定不好,好在络子是干干净净的,她也刻意带了几条在身上,就是预备何处见到月兰了可以马上送给她。   月兰得了络子,笑呵呵从篓子里抓了几把香香的干花,用绣花手绢包了给阿薇,趁着阿薇道谢的功夫,月兰想到什么,忽而问,“你不晓得现在外面不干净,还敢放你男人出去?”   阿薇不解地看着月兰,“什么不干净?”   月兰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阿薇听到后面,眉头皱得厉害,“你说真的?”   “那当然。”月兰十分肯定,“我家仓升前些日子去了外面一趟,回来我都不敢让他跟我睡,后来见他没事儿,我才放心了。”   两人正说着,前面街道上吹吹打打一阵热闹,一顶四人轿子停到了某家门前,那家门口站了一片人,门口贴了大红喜字,挂了红绸红灯,一派喜庆,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家来接亲了。阿薇远远瞧着,觉得那身穿红衣走在前面的新郎有些眼熟,不过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慢慢地,周围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更加看不全了。   月兰瞧了阿薇一眼,见她不明所以的样子,用胳膊肘杵了她一下,“看来,你还不知道是谁娶亲?”   阿薇不否认,月兰也不卖关子,“是你表哥杨青松。”   阿薇“啊”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表哥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就算他不急,舅舅舅妈不可能不急。   月兰知道杨青松从前喜欢阿薇,也知道两人差点成了夫妻,但现在阿薇有了更好的男人,月兰就不介意与她多讲一些杨青松的事了。   “我听我娘说,你舅舅家这次可下了血本了,花了不少聘礼要娶这位陈家姑娘。”   “这位姑娘想必十分好了?”阿薇好奇,什么样的姑娘,能让铁公鸡拔毛了?   月兰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倒没听说特别好,只是陈家老爹在官窑厂做工,家里只有这么个女儿,你表哥娶了陈家姑娘,往后就接过陈老爹的金饭碗了。”   阿薇了然,在青釉镇一带,能到官窑厂当值,就是吃官家饭了,虽然现在镇上的制瓷业一年不如一年,能开采的瓷土越来越少,但在大多数人眼里,官窑厂当值至多是金饭碗变成了铜饭碗,到底比没饭碗强太多。   杨青松从雇工变成窑工,虽然都是做工,但着实不一样了,阿薇真心替他高兴。 第23章   阿薇在家中待了半个多月,辰轩的身影却再没出现在水竹村,她渐渐地习惯了每日傍晚都去山道上望一会儿,陪伴她的却只有夕阳和归鸟,猜测他或许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误了,想起月兰说的外面的事情,又变得害怕、焦急。   没想过会在家里待这么久,她并没有带多少换洗衣裳,时间一长,村里竟还有了说闲话的人,说她男人不要她了,之前买了那么多东西送过来,就是要把她送回家。   想起辰轩之前要赶自己走的事,大约当时回来了,就是现在的情况吧,只是她想不明白,人的嘴巴怎么可以如此恶毒,说得真真的,却不是好话。   自觉跟村里人没什么过节,也不晓得是谁第一个传了这种话,直到有一天往井边挑水,她听到舅妈王氏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和别人吧嗒吧嗒,说她这样的狐媚子,早先要勾他儿子,但青松人正直不受她勾引,后来又勾了个有钱人,但这有钱人玩腻了也不要她了,这不,人走了半个月都没回来呢。   心里倏地腾起一团火,阿薇放下担子,提着水桶走到了王氏身后,王氏还对着几个村妇绘声绘色地说道,忽而见那几人脸色都变了,自己脚下一凉,一桶凉水顺着她为了儿子结亲才新制的裙子上流下,湿了一地。   王氏急得张嘴就要骂“哪个不长眼的”,转身见是阿薇,两个眼珠子顿时瞪得像牛眼般大,显然没有想到。   “好你个小蹄子,欺负到你舅妈头上来了!”她伸手就要去抓阿薇,被阿薇躲开了。   阿薇站直了立在一旁,趁着几个村妇都在,也不对王氏客气,“你算哪门子亲戚,有你这么做舅妈的吗?我男人早回了大瓷山了,我在村里留着,不过想多照顾我爷爷几天罢了,哪儿轮到你在这里嚼舌根。”   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王氏这般,真当她是聋子哑巴吗?   那几个村妇一听,觉得阿薇说得也有道理,王氏在村里本就名声不好,只是她嘴碎,逮着个人就能说道半天,慢慢就把阿薇的事情传开了,实则信的人也不多,只是闲话家常,本就是人的乐趣。   这会儿见阿薇来了,几人也不好再听下去,劝了阿薇几句让她别放在心上,就匆匆散了。   王氏却哪儿甘心,拾起脚边的枯枝就朝阿薇打去,阿薇抱着水桶抵挡,她年轻,身子比王氏轻盈敏捷,王氏追打了一阵,没伤到阿薇一分,倒把自己累得弯下腰杆,气喘吁吁。   阿薇站到她面前再次开口,“舅妈这般说三道四毁人清白,小心传到您亲家那里,反而毁了自家名声!您能说会道,也别把我当了哑巴,您在村里那些事儿,别逼我往后也去陈家那条街上说道说道。”   王氏看着从来闷不啃声,只拿脸蛋身段勾人的狐媚子,今日变得伶牙俐齿,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把自己一口老黄牙都要咬碎了,第一次发觉,无论是吵架的气势还是踩人痛脚的本事,自己竟输了对方三分。   这会儿是午后,虽是已入秋的天气,但外面日头下仍旧十分炎热,那几个村妇离开后,一时路上没了别的人。   王氏正要开口烂骂回去,前面小跑过来一个年轻妇人,待到了王氏身后,柔声喊了她一声“娘”,忙将弓着腰的王氏扶住了。   听她这么喊,阿薇晓得她的身份了,不由认真打量她,陈氏身形微丰,是村里人喜欢的那种好生养的模样,眉眼弯弯的,看着和善,皮肤不算白,但比起庄稼人的黝黑,已是相当打眼了。   “娘,我在前面听说您跟表妹……您别置气了,日头大,咱们快些回去吧。”陈氏温声细语的样子。   听她称自己“表妹”,阿薇一下觉得头一次见面,关系却马上拉近了,看来陈氏是知道杨家还有她这个亲戚的,不知道是陈氏近人情,打听了杨家亲戚的情况,还是王氏在儿媳妇面前也唠叨自己坏话,她放下水桶,唤了对方一声“表嫂”。   陈氏羞涩地应了一声,扶着王氏要走,王氏狠狠剜了阿薇一眼,想到儿媳妇在,把嘴里预备好的恶毒话都生生咽了下去,扯了扯湿漉漉的裙子,不甘地朝回家的方向去了。   拾起水桶,阿薇叹了口气,打算再去打一桶水,却见陈氏似乎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阳光下,她看不太清楚,却觉得那眼神有些哀怨,有些意味深长。   哎,怕是王氏担心自己真去陈家门口闹,打算先在儿媳妇面前把自己丑化了。   下午的时候,乔老头从外面回来,进门就问阿薇,是不是跟王氏吵架了,还浇了她一桶水,阿薇没否认,只好奇当时不过几个人见到,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她莫名有些怀恋在大瓷山的生活,那里没有闲言碎语,只有鸟语花香。   乔老头想不到阿薇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从前总觉得她十分乖顺,但孙女今天发了火,他却高兴得紧,燃了旱烟,边抽边道:“那个腌臜泼妇,水该往头上浇下去,光湿她的烂裙破鞋,便宜她了!”   没想到爷爷会这么说,阿薇笑了笑,其实若是从前听到王氏说她的坏话,她大概不会直接粗暴地对待,但这些日子担心辰轩,难免心神不宁,王氏的话无疑火上浇油,她实在忍不下去。   想到辰轩的事情,她思量了一番,不由对爷爷道:“爷爷,我想先回大瓷山去了,我想他应该快回来了,我得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半个月没回去,还不知道竹屋怎么样了,更不想留在这里听村里人背后说道。   乔老头这些日子自然也替她忧心,只没有说出来罢了,听她说要回去,怕她一个人不安全。   阿薇只说自己在山上早住惯了,没什么好怕的。乔老头想到她在村里也难过,就不再反对,只嘱咐她夜半不要熄灯,将门窗关好,人睡床板下,莫虽床上,若能寻了山里的猎户弄条狼狗养着最好。   觉得爷爷过于忧心了,她随口应下,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午后,阿薇收拾东西回去,见竹屋没什么变化,只是染了灰尘,第一件事就是着手打扫起来。   过了傍晚,天色渐暗,她仍没觉得害怕,只是看到地铺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心里一阵烦忧。   早知道,和他一起去就好了。   暗夜里,星光点点,秋风渐凉,她没听爷爷的话点灯睡到床下,仍是熄灯睡在熟悉的床上,门窗却是关严实了。   忽而,竹桥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第24章   大山里谁会夜半三更找上门, 如果是坏人,更不会敲门了。   阿薇心头一喜, 心知是辰轩回来了,赶忙应了一声, 点了灯, 三下两下穿好衣服, 踩着鞋子就去前面把锁开了,拉开门来。   迎面却是个陌生男子, 穿着富贵,身上挎着包袱, 明显染了一路风尘, 年纪在二十四五的模样, 长相为中上人之姿,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瞪着她似乎很惊讶。   见不是辰轩, 阿薇突然对半夜里来的陌生人有点恐惧, 责怪自己糊涂, 竟然没问一声就开了门。   男子皱眉问, “你是谁?范辰轩呢?”刚才听到女子应答的声音,他就疑惑了,向来不近女色的范二少爷,竟然在屋里藏了女人,现在一看,还是个极为美貌的年轻女子, 就是衣着看起来旧了些,不像是有身份的人物,他这么一想,心头立时有了猜测。   见男子认识辰轩,阿薇惊讶之余放松了警惕,对方看着也不像坏人,那么可能是辰轩也认识的人?   “你是谁?”她反问道。   男子绕过阿薇,一面朝里走,一面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是你们家少爷的朋友,我姓俞。”他自顾自坐到临窗的矮几下,伸手拿了茶壶要给自己倒水,抓起把手后发现茶壶空空如也,又“唉”了一声放下,睨着阿薇道:“你还没跟我说,你们家少爷去哪儿了?”   阿薇愣了,再看自己披头散发,衣着陈旧,知道是被这个姓俞的误会了。   “他出门半个月了,还没回来。”说到这个,她也一阵失落。   俞柏彦撇嘴,冷哼一声,“知道我要来找他,转身就溜了,范辰轩呀范辰轩,你可真不厚道!都这么几个月了,再不交货,我可跟人家怎么交代!”他拾起矮几上的空杯子,随手递给阿薇,“气死我了,快给我倒杯茶!”   夜半三更的,哪儿来的热水泡茶,阿薇只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俞柏彦倒没嫌弃,接过就咕噜咕噜喝了,末了舒畅地叹了口气,觉得把渴解了。   想到他刚才说的话,阿薇觉得这人可能跟辰轩补的瓷器有关系,就试探着说,“他不是跑了,而是外面去找一样材料,可以修补薄胎瓷器的。”她不想别人误会了他。   俞柏彦一听,“哦?”了一声,显然很惊讶,又打听了几句辰轩何时走的,何时能回来。   阿薇说了何时走的,却不知何时能回来,心里也是怅然。   俞柏彦枯坐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对阿薇道:“既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先住在这里等他吧,你给我收拾一下。”   阿薇眸子睁大了,半晌,断然道:“这不行,你不能住这里。”这个人怎么这么孟浪,明明知道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他怎么好意思住下。   俞柏彦有些生气,起身往屏风后走去,他曾来过竹屋一两次,知道那后面就是床,从前来的时候,他想与辰轩同榻将就一晚,那个洁癖人却非要赶他去镇上客栈,不就是张床吗?从前在书院的时候,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今天趁着他不在,他还非要睡一睡他这张矜贵床。   走到屏风后,看到地上还铺了褥子,叠了被子,心想这便是那丫环睡觉的地儿了。心里不由呵呵笑,好你个范辰轩,以为你金屋藏娇,原来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白瞎了这么个姑娘。   阿薇紧紧跟了过来,拦在床前,“你不可以睡这里。”   俞柏彦“嘿”的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倒跟他一个脾气!”想了想,自己若睡了,那个洁癖人回来,多半要对她甩脸色,难怪她这么紧张。   “好了,好了,不给你添堵,我还是去镇上。”见阿薇一直拦着,俞柏彦无可奈何,打了个呵欠,匆匆朝外走了,他赶了几天的路,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人赶了,心里把辰轩骂了个七八百遍,好你个洁癖人,等你回来了,看我不好好给你算算帐!   走到门口了,他忽而顿住脚步,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放到了旁边的矮几上,叮嘱阿薇,“这个太重,我挎着难受,先放这儿了,反正也是给他的。这里面都是值钱货,你可不要乱动,少了一片,你家少爷赔不起我。”   阿薇见他仍旧把自己当下人的模样,心里不太好受,还是应了一声,俞柏彦方转身出去了。   见他出了门,她马上跟过去将门关上,听到竹桥上远去的脚步声,方安下心来。这个人看起来跟辰轩很熟络的样子,但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辰轩怎会有这样的朋友,她不禁怀疑。   在山上待了几日,辰轩仍旧没有回来,阿薇的日子过得越发漫长,夜半时分她甚至会不期然想起村里某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忆起她抹眼泪的样子,然后就叹口气坐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那个姓俞的之后又上山来了一次,听说辰轩还没回来,也有些焦急,但阿薇看出来,他是担心他的货不能按时交付,对于辰轩的安全,他倒很乐观,说辰轩从前本来就是个到处跑的,到了哪处景致好的地方,住上几个月也有可能。   阿薇从来不知道辰轩的过去,她与他的相识从青釉镇开始,并且生活在一起的时间里她也没看懂过他,她忽而有些害怕,如果辰轩不是在外面出事情耽误了,而是真的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这算不算丢下她不管了?   这日清晨她干脆收拾了包袱,心里有了个重大的决定——她要到外面去找他,看看他到底怎样了?与其在胡思乱想中备受煎熬,她宁愿亲自去找到答案。   不知道他具体是去了哪里,但青釉镇偏僻,周围都被山地丘陵遮蔽,只有从邻近的红瓦镇方向出去,才能到外面的世界。她想,不如就按这个路线走,等到了红瓦镇,再打听他的行踪,他长得打眼,不怕没人记得……可等到去了外面的世界,她又该怎么办?她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心里不免发憷,可她还是着意乔装了一番,挎好包袱,锁好门,坚定地下山而去,心里计划着,先去水竹村一趟,跟爷爷说一声,再去几个窑厂问问,看自己的计划能不能行。   快走到山脚了,阿薇擦了擦头上的汗,初秋的天气,还有些热,草色也还是翠绿的。忽而,脚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由侧头去看——一条吐着信子的菜花蛇正蜿蜒着躯体,徐徐朝她靠近。   阿薇吓得不轻,从前生活在水竹村,那里常年开采瓷土,山体曝露,植被草皮稀少,不适合蛇生存,除非在庄稼地附近,否则极少见到蛇,乍一见这冷血丑陋的狭长躯体,她一张俏脸猛然间白得不成人样。   慌乱间,她胡乱朝后退了几步,那蛇越发有了兴致,靠近的速度变得更快,草丛里被摩擦出更为响亮的哧哧声。   阿薇急得哆嗦,脚步虚浮起来,踉跄地朝后退着,听着身后也有了窸窸窣窣靠近的声响,她心想,莫不是后面还有一条,自己是踩了蛇窟?   绝望间,身后一暖,她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腰身被人搂住,拉开了。身后的人似乎迅速从怀里取了什么东西,撒向那蛇,黄灿灿的烟雾弥漫,顿时让人呛了几口,那蛇也委顿下来,拖着身子钻进了草丛。   阿薇看到那抹松枝纹的袖子往回收了,自己腰间的手也松开了,急忙侧头,立时对上了一张俊美无俦却略显疲惫的脸,他的眸子带着血丝,盯着她的样子仍旧冷漠如霜,她一时百感交集。   “临行时,不是让你在岳祖父那里等我吗?”他骤然开口,语气尽显责备,今日刚回镇上,他急冲冲就上了小瓷山,岳祖父却说她已回了大瓷山,他一怔,往回赶的速度越发快了。   阿薇低头,不去看他的脸,想想这些日子的种种煎熬,心头委屈得紧,本来有好多话想问他,现在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见她眼睛红红的,泪珠儿憋在眼里打转,他抿了下唇,语气缓了一些,“从前我百般叮嘱,出门要带驱蛇粉,看来你也是未放在心上。”   她吸了吸鼻子,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却不能否认她就是没放在心上,从前上山下山几乎都和他一起,也从没遇见过蛇,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一见她这样,辰轩就想起上次她在溪边哭的样子,心里没来由一滞,不再说话了,转而打量她哭花的小脸,觉得大半个月过去,她好像哪儿不同了,皮肤黑黄了许多,泪水落下的地方却滑出一条白痕,再看脖子和手,又和往先一样白皙。   “往脸上抹了什么?”他有些好奇。   阿薇这才想到自己现在什么样,想到已被他看了半晌,不由难为情地侧身过去,声音低如蚊呐,“拿你书案上的墨粉和了豆面儿……”   想象这两样东西和在一起,搽在脸上,他一蹙眉,有些嫌恶。   “搽这些做什么?”他想了半晌,实在理解不了,总不成这奇怪的组合还能有润肤的效果,听说有妇人为了消除面部褶皱,竟涂抹鸟粪熏敷。她若也有类似癖好,他定然是受不了的,连想想都忍不住呕恶。   阿薇怕说出来,又被他责备,半晌没有回答,辰轩却就此事不肯放手,于是她支支吾吾道:“我想跟着运瓷器的商队出去……听说他们招的随行厨娘都是上了年纪的……我想弄得难看一点或许容易选中些。”   “厨娘?”辰轩越发一头雾水,“钱不够用了?”他记得临行前,收拾行礼的时候曾往她的包袱里悄悄塞了个钱袋,就算自己大半月未归,应该也足够她花用才对,难道她没看见?   阿薇翕着唇,半晌才犹豫地说,“我想跟着商队去外面找你……”跟着商队,应该会安全一些,商队的人耳目多,请他们帮打听也容易些。   这就是她的计划,刚才她还兴致勃勃,现在见他回来,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在他看来定然十分可笑,她不想说,辰轩却一再追问,她就奇了,平时也不见他这么多问题,估计是刻意等着她出糗的。   辰轩听完她含混的陈述,大约猜到她近日的心境,沉默了半晌,方道:“回去吧。”接着,往山上行去。   阿薇见他没说什么,就安下心来,想起刚才的蛇又有些后怕,忙紧跟了他。   回到竹屋,清风抚得廊下的瓷铃铛慢慢摇动,听着熟悉的轻响,辰轩好像感受到了某种归家的召唤,见屋里收拾得极为洁净,唇角慢慢浮了起来。   在路上阿薇已问过辰轩,知道他还没有吃饭,洗干净脸后就在灶下忙活起来,之前觉得他就快回来,她带了不少食物上山,本以为自己离家后会浪费,没想到又派上用场,很快摆了桌子,叫他出来吃饭。   辰轩执着筷子未动,先问,“俞柏彦来过?”   阿薇知道他看到屋里的那个包袱了,便把事情讲了一遍,辰轩听说俞柏彦死皮赖脸要住家里,冷笑一下,淡然吐出四个字,“死性不改。”   “说谁呢?说谁呢?我怎么觉着有些人不按时交货,还在背后说人坏话呢?”竹桥上响起嗵嗵的声响,两人顺势望去,见俞柏彦悠闲地晃着身子走了过来,看到桌上丰盛诱人的食物,他似乎也胃口大开,自个儿拉了凳子坐下,努嘴朝阿薇道,“赶巧了,麻烦加副碗筷。”   阿薇便起身去拿碗了,辰轩看向俞柏彦,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不满,“为何指使人?要吃自己拿。”   俞柏彦瞥了他一眼,“你的人,我就不能使唤了?”   “当然不能。”辰轩回了他一眼。   俞柏彦不理辰轩,大大方方接过了阿薇递来的碗筷,夹了一个汤里的丸子放到嘴里,嚼了一口觉得滋味大好,不禁转头问阿薇,“这里面加了什么,吃起来脆脆的?”   “是荸荠。”辰轩先于阿薇答道,由于不擅烹调,他从前买了不少菜谱堆放在书架上,后来家中由阿薇掌厨,他再没翻过那些菜谱,倒是阿薇闲来无事常去翻看,厨艺精进不少。菜谱中有一道菜正是在猪肉丸子中加入切碎的荸荠,使肉丸更为鲜美脆爽,他今天吃了一口便想起来了,她做的味道比菜谱上形容的还要好,许久未吃到她做的菜,还真有些怀念。   听辰轩答出来,阿薇眼睛含着笑,弯成了月牙。   俞柏彦又接连吃了几口别的菜,转而用极为羡慕的眼神看向辰轩,“大鸟儿,你可真有口福,把你这丫环借我几个月,让她回覃州给我做饭,下次我取货的时候再给你把人带回来!”   辰轩面色一沉,望向俞柏彦的神色如霜刀一般,“你说什么!”   俞柏彦一捂嘴,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喊了他小时候的外号,触了他的逆鳞,忙赔笑道:“别生气嘛,以后不那么叫了。再叫一次,往后给你双倍的补瓷钱。”   “我不是说这个。”辰轩盯着俞柏彦的眼神让对方感到可怖,“你说……丫环?”   俞柏彦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讪讪道:“不借就不借,别这么凶嘛。”   “她是我妻。”辰轩看着俞柏彦,郑重道。   阿薇刚才没把俞柏彦一直把她当丫环的事情告诉辰轩,刚才听俞柏彦还叫她丫环,一时有些尴尬,心里知道自己的出身与辰轩并不般配,连他的朋友都这么看,更别说往后如果去了他家里,他的亲人只怕也瞧不上自己。现下听辰轩这么说,她心里不禁漾起了温柔的涟漪。   瞪大眼睛的俞柏彦再次打量阿薇,这女子长得确实美,是他见过的最能与大鸟儿相配的人,比他七年前那位以才貌双绝著称的亡妻还要美上几分,只是为何是个乡村女子的打扮?又才留意到她梳了妇人发髻,俞柏彦越发猜不透了,只愣愣道:“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一直以为,这是范家给辰轩安排的通房丫头,并且被某人当成了使唤丫头。   辰轩没说话,从汤里夹了一个最大的丸子,塞到了俞柏彦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里。俞柏彦见辰轩只顾着吃饭,一脸“我不想与你说话”的表情,呜呜啊啊地嚼着大丸子,不敢再开口。   阿薇第一次见到辰轩捉弄人的样子,再看看俞柏彦腮帮子鼓得像只蛤.蟆,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一顿饭因为俞柏彦的出现难得充满了欢快的氛围,对于这个人说她是丫环的事儿,她也不再放心上了。   饭毕,俞柏彦催促辰轩去屋里将这段日子补好的瓷器清理出来,他得赶回去交货了。阿薇听着二人的交谈,逐渐理清了二人的关系。   辰轩与俞柏彦从前是书院的同窗好友,现在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两家皆是祖辈经商,颇有渊源,两人打小就在一处玩闹。   俞柏彦举业不成后接管了家中的古玩生意,辰轩则去京城学艺,五年后载誉而归。俞柏彦看准商机,邀了辰轩一起做补瓷生意,俞柏彦负责收集破碎或有瑕疵的贵重瓷器,辰轩负责修补,补好之后再由俞柏彦送还物主,见客议价也是俞柏彦出面。   俞柏彦头脑灵活,善于经商,而辰轩心静如水,长于技艺,两人合作,取长补短,短短两年时间积累不少财富。这两年间,辰轩只有少量时间待在覃州范家,其余时候都是寄情山水,居无定所,可偏偏他补的瓷器叫那些贵人名流爱不释手,他的名气在这一行也越来越大,俞柏彦不得不巴巴地跟随他的足迹,往来于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间。   拿俞柏彦自己的话说,他简直活得颠沛流离。   至此,阿薇总算解开了心中长久的疑惑,从前只见辰轩补瓷,却从未见他与客人往来,原来是有俞柏彦在后协助。   两人在屋中说着瓷器的事儿,阿薇不便打扰,端着碗碟去了溪水边,不过一会儿,却见俞柏彦来了,笑着蹲到旁边,抢走了她手边的碗碟,“嫂子,嫂子,我来洗,你歇着去。”他一双眼里透着殷勤却很真诚,阿薇几乎忘了他之前散漫随意的样子。   “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还是我来吧,你们商量正事要紧。”阿薇要去拿盘子,却没抢过他。   俞柏彦把手里的盘子当做了宝贝,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一边胡乱刷洗着,一边道:“嫂子要是不让我洗,就是还记着我干的蠢事儿,不肯原谅我。”刚才他使劲向辰轩套了话,大鸟儿话少,但总是经不住他盘问,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知道这姑娘的来历了。   阿薇忙摇头,“我没有怨你……我确实跟他不般配,你误会也不奇怪。”   “嫂子花容月貌,大鸟儿是撞上金凤凰了,只有鸟儿配不上凤凰,哪有凤凰配不上鸟儿的?”俞柏彦这话说得真诚,论身份,两人确实有差距,但大鸟儿那脾气性格,能找到个这么温柔可人美貌的,即是缘分,看大鸟儿的样子,也是护得紧,今天都给他几回脸色看了。   阿薇听他这么说,脸上有些发红。   屋里的辰轩正在清理这阵子补好的瓷器,听到外面有笑声,不由抬头望去,见溪边蹲着的两人有说有笑,他忽而一阵酸酸的别扭,虽然能看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近。   等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朝窗外道:“俞柏彦,你的瓷器可还要?”   俞柏彦侧头与阿薇道了一声,便进了屋里,阿薇将他胡乱洗过的碗碟又清了一遍,擦干了放好,又泡了两杯茶进屋,安安静静地放到正在说话的两人面前,见辰轩正拿了一个红色的小盏给俞柏彦看,小盏轻巧华美,上面用金粉绘制了花鸟图案,十分精致。   俞柏彦朝阿薇道了声谢,然后捧着小盏认真看了起来,脸上的兴奋之色不容掩饰,“我滴个乖乖,这真是之前碎成两半的流霞盏?和我拿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模样,你如何做到的?”   阿薇一惊,眼前的器物流光溢彩、精致绝伦,实在难让人忆起它破碎时的模样。她并没有在流霞盏上发现半颗锔钉,也知道绝不是用锔钉修补的,于是对于辰轩到底寻到了何种材料来修补,霎时好奇不已。   “我丢了半条命才补好这件器物,也不枉你多等了几日。”辰轩眸中神采隐隐,显然对这件器物也极为自信满意。   俞柏彦将宝贝仔细收了起来,仿佛曝露于外间多一刻,都有可能损坏它的完美,嘴上却不给辰轩任何拖延的理由,“我不管,你没按时交货,按咱俩之前的约定,这次收到的钱,我要多分一成,咱们□□开。”   “随你。”辰轩对这些事本就不在乎,能将器物修补完美已足够他惬意好一阵,钱财方面,俞柏彦比他辛苦,多得些也应该,再者,俞柏彦嘴上计较实际从未亏待过他。   俞柏彦又转向阿薇,道:“嫂子,这小子就得这么管,否则十有九次不能按时交货,他光顾着琢磨怎么补得更好,迟迟都不下手。今儿个多收他一成钱,我也不自己拿着,下回来的时候送套漂亮的头面给嫂子。”   阿薇忙摆手,“不用,不用了。”他们生意上的事情,她不好参合进去。   “要的要的。”俞柏彦笑着,又去看辰轩,“就当我替这小子买给你的。”大鸟儿穿得人五人六,怎就不把自己媳妇儿打扮打扮,小嫂子要是打扮出来,还不知道美成啥样。莫不是大鸟儿心里有个顾忌,怕小嫂子太招人眼,想想还真有可能。   是日,俞柏彦留到下午,蹭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对阿薇越发赞不绝口,一口一个嫂子叫得亲热,把辰轩也晾到了一旁。   搁下碗筷已是杯盘狼藉,辰轩见俞柏彦还在热火朝天地和阿薇探讨怎么烹调才能减少鱼腥味,心里不由冷笑,一个从小吃鱼卡住喉咙,之后再不吃鱼的人……   “俞柏彦。”辰轩沉静如水的嗓音打断了二人,“把碗碟洗了,你可以下山了。”说罢,起身去了屋里。   俞柏彦一脸笑容僵在脸上,他可是客人,有这么对客人的吗?   阿薇知道二人关系亲密,开玩笑不打紧,但有她在,没道理总麻烦人家,便笑道:“你歇着,我来洗。”   俞柏彦眼珠子一转,觉得某人有些反常,立马拦住了阿薇,郑重道:“嫂子,你不可帮我,万万不可帮我,快进去陪辰轩吧,今天的醋溜茄子酸了些,他吃了正不舒服呢。”   酸了?阿薇不解,辰轩从前不排斥吃酸味呀。   和俞柏彦道了声谢,她搁下盘子往屋里去了,辰轩坐在书案前,轻抚书页,并没有不舒服的样子。   “我给你倒杯水吧。”阿薇道。   辰轩放下书,看了她一眼,“不用。”   阿薇哦了一声,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辰轩和俞柏彦,一个太沉静,一个太闹腾,她想不通这二人怎会成为朋友,只是觉得,辰轩若能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正当她发愣的时候,辰轩抬头温声说,“你也累了,去歇着吧。”阿薇应下,心下终于稍有暖意,侧头看了溪边奋力刷碗的俞柏彦一眼,真心疼那些盘子呀。   到了傍晚,俞柏彦终于要告辞离开,天空却下起了一阵不小的秋雨。   “得了,走不了了。”俞柏彦也颇为无奈,“看来,得打扰你们一晚上。”俞柏彦嘴上虽皮,也晓得小别胜新婚的道理,本想蹭两顿饭吃就离开,没想到老天爷却要让他做个彻头彻尾不识趣的人。   阿薇面露难色,辰轩却直接对俞柏彦道:“屋里有伞。”   俞柏彦看着湿滑的泥地,脸色比苦瓜还要苦,“你当我赖着不走?你不怕我滚下山去?”   天色越发暗沉,雨却不见收势,俞柏彦站在廊下与辰轩商量,“我看这廊下飘不进雨,屋里不是有床地铺吗?我就在廊下将就一晚吧。”说起这床地铺,他也奇怪,到底给谁睡的?莫不是夫妻吵架的时候用的?   见辰轩不语,俞柏彦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妨碍你和嫂子,雨声这么大,我啥也听不见。”   辰轩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仍是未置可否。   阿薇在屋里倒是想到个主意,便出来和二人道:“不如把地铺铺到净房吧,净房平时只用来沐浴,很干净。我睡净房,你们两个——”   话未说完,辰轩和俞柏彦几乎同时道:“不可!”然后相互瞥了一眼,都有些嫌弃对方的样子。   辰轩自不必说,本就不习惯旁人睡于身侧,更何况俞柏彦夏日时候在书院卧房散发的味道,他这辈子都难以忘却。   俞柏彦却是因为从前被对方拒绝的次数太多,不想再到嫂子面前失了面子。   最后的结果,俞柏彦睡到了净房。辰轩和俞柏彦合力将浴桶抬了出来,阿薇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又垫了三床褥子,还点了祛湿驱蚊的艾草香,整个净房除了局促些,倒是能应付一晚了。   为了不影响小夫妻,俞柏彦草草洗漱后就钻到净房里再没出来过。   雨势渐小,辰轩仍旧到溪水中沐浴,秋天的水已有了凉意,但他常年有冷水浴的习惯,倒不觉得难耐。说到难耐,恐怕此生不会再有超过上次中了媚药的感觉。   因为净房被占用,阿薇只能烧了些热水端进屋里,趁着辰轩在外面沐浴,自己也脱了衣服在屏风后擦身子。好在她是天天清洁的,现在光是擦擦汗渍就好,没有半点污秽。   辰轩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阿薇衣衫半褪背对他的样子,白皙的玉背在灯光下泛着蜜色,她正拿着帕子滑过颈间,因为热气的熨帖,后颈上染了一片海棠经雨似的娇艳,他一时看得忘记挪开眼。   阿薇看到墙上的影子才知道辰轩进来了,雨丝落在房顶的声音让她忽略了屋里的动静,她一慌,忙将褪到腰上的衣服拉了上去。   随着她的动作,墙上两只兔儿的影子跳动起来,辰轩喉咙滚动,收回视线朝外走去,“弄好了唤我。”阿薇来不及答,看着他的身影已匆匆往书案方向去了。   她擦干净了,正要换中衣,忽而意识到,褥子全铺到净房了,今晚他和她自然只能一起睡,忙又褪下衣裳,仔细擦了一遍,才换了干净的中衣。   说句羞人的话,就算有褥子,她也不想再铺出来,让俞柏彦瞧见了,少不得怀疑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想起上次喝醉酒就光溜溜睡过一次了,这次隔着中衣,应该没那么羞臊,阿薇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张俏脸,才低低地喊了辰轩一声。   他进来的时候,看着她已经背对他在里面躺下了,床上只有她裹成一团的那床被子,静默了会儿,他从柜子里取了另一床被子出来,熄灯睡到了床上。   再次挨着她睡,心里不可说没有半分念想,可他这半个月太过疲惫,平复了身下的躁意,很快睡了过去。倒是阿薇心下默念,她一个人占了一大床被子,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想到他连扯一扯被子都不肯。   也许是顾虑到家里还有另一个人,阿薇第二日早早就醒了,想赶快洗漱了给客人做早饭,睁眼时却被还睡着的辰轩被子下顶起的一角吸引了,从前睡地铺时,他习惯侧卧,她倒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心里不禁好奇,他下面揣了什么东西,怎么睡觉还揣着。   可再看向辰轩的脸时,她的好奇瞬间被压下去,惊慌顿生。   他的脸略微浮肿,腮边起了许多红色的疹子,脖子上也有,睡梦中他时不时伸手挠一下,她便见到他手上也起了风团。   月兰说起的那件事来回在耳中回荡,阿薇一颗心被荡的越来越乱,越来越怕。   她进而怀疑,下面那撑起来的地方,不是揣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生病肿了起来。看着辰轩还在熟睡之中,阿薇心中被恐惧支撑起了另一种勇气,她想要验证一下。   轻轻拉开被子,穿着白色丝绸亵裤的长腿落在眼前,上方果然撑起了一大片,裤子薄,她凑近了大约能看到,里面当真肿得厉害。记得小时候给小谨把尿,那里是小小的一丢,人长大了,也不至于能跟着长这么大吧,再说,平常人长这么大,那出门多显眼呀,显然是不能长这么大的,除非身体有了异样。   阿薇在肯定自己的推测时,心里越发难受无助,月兰说这种病很难治的,他终于回来了,可到底是染上了这种病。   又伸手触了触,发现那里隔着裤子都发烫,看来疮毒已发了邪火,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却见眼前长腿一曲,躺着的人猛然坐起,眼神愠怒地看着她,从未见过辰轩这样的表情,阿薇吓得朝墙边靠去。   “你刚才做什么?”他质问,面色难掩尴尬。   阿薇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脸渐渐红了,“没……没什么。”   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辰轩越发肯定了刚才惊醒他的触感不是错觉。   “昨日,俞柏彦在溪边跟你说什么了?”   他盯着她的样子让她害怕,却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讲什么,”阿薇老实答道,“就是一些你们小时候在书院的趣事。”   “什么趣事?”想起她当时笑得灿漫,他不由再问,语声冰冷。   阿薇搔了搔眉角,犹豫了会儿,“就是你们偶尔会翻墙逃学逛庙会,惹先生生气的时候悄悄把先生的戒尺藏起来,隔壁院子里的枇杷熟了,你们会搭了梯子拿带勾的网子偷果子吃……就是这些,没了。”   俞柏彦跟她讲这些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相信辰轩小时候是这样的孩子,比小谨调皮太多,不过故事里的他更鲜活一些,让人听着想着,没来由就浮起了唇角。   只是她不知道说出来这些,算不算出卖了俞柏彦,俞柏彦说辰轩不喜人提以前的事,让她听完了别去他面前说道,看辰轩现在的样子,确实是不悦的。   辰轩却是在想,如果是俞柏彦告诉了她,他童年的外号是如何得来的,意外让她有了好奇心,那他将来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俞柏彦的枕边人,他小麻雀的外号是如何得来! 第25章   因着发生了这点小插曲, 两人都了无睡意,很快就起了床, 阿薇瞧了辰轩一眼,忽而疑惑, 怎么穿上衣服, 他患处的症状就消下去了?或许, 这病不是时刻发作,只在晨起时加重?   压下心中疑虑, 阿薇到灶下忙碌,煮了些清粥, 配了几样爽口的小菜, 想到俞柏彦今日要下山赶路, 怕不够他饱腹, 又蒸了碗蛋羹, 见时间尚早, 又炸了几个肉丸子和一些米糕准备让他带在路上。   看着阿薇将东西包进油纸包里, 心里有了预测的辰轩不由将薄唇抿出一条冷厉的线, 大半月前自己外出的那次, 可没有这个待遇。   饭食摆满了小桌,俞柏彦却还没有起来,辰轩自顾自坐到廊下,执起了筷子,阿薇觉得应该等着客人一起吃的,但辰轩既然饿了, 她也不能让辰轩饿着等,于是拿起碗碟,将各样吃食都往里面夹一点,给俞柏彦留着。   “不用留。”辰轩见了,眸色微变,打断阿薇,起身往净房去,“天色不早,他该起来了。”   俞柏彦出了净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山中气候凉爽,空气清新,他这一觉竟比在客栈上房还睡得好。   看到满桌子的菜,俞柏彦连洗漱都忘了,毫不客气地一屁股粘到凳子上,辰轩屏息移了移凳子,往阿薇的方向靠了靠,远离了俞柏彦。   意识到被嫌弃了,俞柏彦撇嘴朝辰轩扇了扇袖子,“怎么,嫌我臭?”说着却注意到辰轩脸上的异样,忙放下袖子,瞠目道:“我滴个乖乖,你这脸咋了?怎么手上也有?莫不是……莫不是住了脏地儿,染了杨梅疹?外面这病正传得厉害呢!”他语气越认真,表情越紧张,其实说的越是玩笑话,只是阿薇不熟悉俞柏彦的脾性,反觉又添佐证,确定辰轩患了此症无疑。   辰轩知道自己现在容颜有碍,见阿薇也正蹙眉看自己,颇觉得有些难为情,对着俞柏彦的语气变得冷硬,“为了将流霞盏补好,我几乎失去半条命,你若只顾着打趣,往后那些飞过竹林的鸽子……我近日会潜心专研菜谱,探究鸽子该如何烹食才好。”   心疼自己费心培养的信鸽,俞柏彦适时闭嘴了,伸筷子把辰轩正要夹的那口菜抢到了自己碗里,得意洋洋间心里忽而疑惑,这位从来是庙里的菩萨,金口难开,即使生气也最多拿眼神唬人,原来也会有开口反驳的一天?再瞧瞧旁边为大鸟儿补了一箸菜的小嫂子,俞柏彦明白了,菩萨呀,终于赖不住寂寞从庙堂里跑到了寻常家,嘿嘿!   下过雨的山道还有些湿,俞柏彦不着急走,却耐不住辰轩无声催促的眼神,直到阿薇将两个装满美食的油纸包递给他,心里才乐呵起来,“还是嫂子对我好,往后我要常来吃嫂子做的饭菜。”   此话一出,意料之中收到两记寒冰般的眼刀子,不过俞柏彦仍旧笑得从容得意,都要走了,不气气大鸟儿他怎能甘心。   阿薇与辰轩送了俞柏彦一小段路,直到他挥手告别的身影再瞧不见了,才回了竹屋。   解开俞柏彦留下的包袱,辰轩拿出新一轮等待修补的瓷器琢磨起来,抬头见阿薇一步一顿走了过来,知她是有话说的样子,他难得主动问道:“何事?”   瞧着他身上红斑点点的样子,阿薇越发忧心,“这病拖久了不好,不如下山找个大夫看看吧。”知道辰轩这样的人多半好面子,否则不会俞柏彦一提到那个病症,他就愠怒,所以她只好小心翼翼来相劝。   “不用。”辰轩知她说的是他肌肤上的病症,“患了此症,无药可解,只有挨过了时间,身体适应了才会好转。”   阿薇没想到他这么固执,这种病哪儿能是挨过时间就会好的,见他一脸早习以为常的模样,她又不好多说。不过,她总归是没放弃,这日里,时不时劝他几句,点到即止,虽没劝服他,好在没惹他生气。   到了晚上,洗漱干净,阿薇却发现一个难题,两个人怎么睡?月兰说,这个病是惹人的。   家里的褥子俞柏彦用过后,辰轩不欲再用,一时就没有新褥子了,再说要是铺褥子分开睡,他会不会不高兴,觉得自己嫌弃了他?毕竟昨天都睡一块儿了。   心中百转千回,忽而听到辰轩沐浴后走进屋里的声音,她不再多想,一拉被子缩了进去,只是下意识和昨天一样把自己裹成了大蚕茧。   辰轩的脚步在床前顿住,掀了掀薄唇,终究无言,仍像昨夜一般吹了灯,睡进自己的被子里。   昨夜,他当她是怕了他,毕竟那夜自己的行径太过自私猥琐,导致时近一月,她心里的抵触仍旧没有散去,裹得像个粽子,多半就是防他又乘人之危。   今天,她还是躲着自己,除了对那夜的抵触,只怕还因为……他想了想自己身上的可怖的红疹,虽然不惹人,她瞧了到底是害怕的。   摇头叹了口气,他默然睡去。   第二日早晨,二人吃过早饭后,阿薇告诉辰轩她想去镇上逛逛,辰轩想起那日她遇到蛇的事情,心有余悸,便说和她一起去,阿薇掏出袖袋里的驱蛇药给他看,又说赶集日月兰要到镇上摆摊,自己要找她叙旧,辰轩跟着就不方便了。   辰轩意会,嘱咐她路上小心,又让她带了竹杖、匕首在身上,顺便花时间教她一些在山中遇到危险的处理方法,才放她下山了。   阿薇没想到今天辰轩会和她说这么多话,比从前几日加起来都多,想到他是担心她的安全,心里倒是喜滋滋的,却怕错过了赶集的时辰,不由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到了镇上,见月兰果然在原来那处摆摊,阿薇笑着与她闲聊了一番,终于将话题引到月兰上次说的外面流行杨梅疹的事情上,时过半月,月兰早把这件随意用作谈资的小事忘了,也没说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只说不好治,外面因这个病还死了人。阿薇不好再多问,以免月兰怀疑,间接泄了辰轩隐私。   与月兰告辞,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医馆前,阿薇叹口气,要是辰轩肯来看病就好了,若不及时治愈,后果不堪设想,自己倒想给他抓些药回去,可毕竟不是大夫,怎晓得那个病要用什么药,埋头走了一阵,路过从前辰轩买书的那家书肆,脑中灵光一现,走了进去。   傍晚时分,是例行的洗漱沐浴时间,阿薇将辰轩引到净房,那里的褥子已清理走了,浴桶又放回了原处,现在浴桶里装满了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只是水的眼色并非纯澈透明,而是像一大锅汤药一般,气息中也是一股熏人的苦涩味道。   阿薇看着辰轩皱眉嫌弃的模样,语气更加小心翼翼,“这是祛湿解热的浴汤,初秋时节用了最好……你试试吧。”   “你用吧。”辰轩转身就往外走,“我还是习惯溪水中沐浴。”   阿薇一下拉住了他的袖子,“现在天气凉了,还是用热水沐浴吧。你不是说我们住在山里要分外小心蛇虫鼠蚁吗,那溪水里说不准有蚂蟥、水蛇之类的,现在天黑得早,水里看不清楚,还是在屋里洗吧。”   她语声越发软糯,一双眼里满是渴求,辰轩见了,心里某处似被化开了,对那看着脏乎乎的浴汤少了几分抵触。   阿薇关好门出去,辰轩褪了衣衫坐进浴桶里,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产生了许久不曾有的松弛感。他何尝不知道她这桶浴汤的用意,既然是为了他好,他就欣然接受,能不能缓解病症倒是另一回事了,总归她是个细致人,倒不至于用了什么有害身体的药。   本未报太大希望,没想到,连续泡浴五天之后,他身上的瘙痒红斑散去不少,脸上的浮肿也消失不见,阿薇见他大好,心中大石放下,晚上与他同床而卧,也不再害怕被惹上了,只是这天早上起床,对着身旁还在熟睡的人以及他下面那片撑起的地方,她不禁又怀疑起来。   那药浴是有效果,但对这个地方似乎始终不能攻克,她连续观察了数个早晨,敢肯定这处的病症还未消下去。   该怎么办?阿薇琢磨了一天。   夜晚,辰轩照例泡完药浴,又用清水将身上浇了一遍,去除残留的药味,几天下来,他已习惯了这种淡淡的药香味儿,不觉得令人厌恶了,甚至喜欢上了在水汽氤氲中彻底放松的感觉。擦干身子,穿好中衣,他踩着蒲草拖鞋朝屋里走去,鞋子是阿薇为他买的,方便他在净房沐浴的时候穿,从前在溪水中沐浴的时候,他总在溪边放一双棠木屐,现在更为喜欢蒲草的舒适柔软,虽然它廉价许多。   路过书案的时候,看到上面还散放着几本书,他一时诧异,记得今天看了书,是放回书架的,莫非记糊涂了?拾起书想放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是医书,他不好此道,这自然不是他的书,看来,应该是她买回来的。   书页上还折了角,似乎是当做标记,他好奇地翻开那页一看,其中论述的是一种叫做杨梅疹的病症,他眉头拧起,这种病,他自然有所耳闻,可她平白无故看这个做什么?   ……   思绪流转,一个他不愿相信的答案慢慢浮上心头。   阿薇在屏风后忙碌,她趁他沐浴的时候又翻开那些书仔细琢磨,最后她得出结论,他全身的症状都消下去,唯独那处顽固,定然是药量不够所制。书中有一方,名曰制梅方,取诸多药材,煮水取汁,用土茯苓粉调和。   辰轩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搅拌药膏,这几天辰轩没排斥她为他治病,她就不打算对他拐弯抹角了,“这个药膏,一会儿你自己涂上,明天起来,应该不会再那么肿了。”   说完之后,她才发现他站在那里,似乎面色不愉,眸子沉得厉害。   大概她还是说得太直白了,她立时低下了头,老实做鹌鹑样。   “涂于何处?”头上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阿薇咬牙,没有作声,他明知故问,该不是又得罪他了吧。   他走近了几步,仍是问,“涂于何处?”   阿薇紧张地眨了眨眼,伸手遥遥地指了指那里,又隔空触电般缩了回来。   “你替我涂。”撂下这句,他踱步走到床前坐下。 第26章   让她涂?他怎么好意思, 小谨会自己尿尿的时候都不让她看了呢,虽然是夫妻, 她也没想过要去看他那么羞人的地方。   一步一挪地走到床前,阿薇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 “还是……你自己涂吧。”她两个脸颊都快红得滴血了。   辰轩坐得一动不动, 阿薇托着药碗的手都快酸掉了, 半晌才听他轻哼了一声,漠然道:“睡觉。”然后, 一掀被子躺到了床上。   她哦了一声,放下药碗, 吹了灯, 小心翼翼地跨过他, 睡到了里面。   第二日先醒来的是阿薇, 大约担心昨晚上惹了他生气, 睡得格外不踏实。翻身起来, 她又看到了他下面那突兀的一片, 心里一下就软了, 他这么病着, 一定很难受,自己给他擦药又算得了什么,那个位置,他自己确实不太方便。   她穿了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拿了昨晚放在矮几上的药膏, 又坐回床上。将药膏放在床尾,她试着慢慢掀开了他的下面的被子,那个突兀的地方越发明显了,她一阵心疼,再无杂念,慢慢伸手去解他的裤带,将裤子褪下了一截。   在看到患处的时候,她简直忍不住要抽泣,肿成这样,该多不舒服,他长得那般俊美,此处却丑陋不堪,跟那水里的象拔蚌似的,难怪他忌讳别人提这个病了。   拿起药碗,正要给他上药,辰轩突然坐了起来,大约是秋凉了,身体曝露于外的寒意让他睡意全无。   “你做什么!”他目色愠怒,将被子一拉,盖住了自己。   听他一声怒喝,阿薇差点把碗里的药膏撒了,低头眨着眼道:“给你搽药啊,你昨晚上不是让我给你搽吗?我想通了,你自己弄确实不方便,还是我帮你吧。”   辰轩咬牙气急,她这样子还真不像装的,看来她不是戏弄自己,而是怀疑自己。   “你以为我患了杨梅疹?”他脸色暗沉得厉害,“你觉得我在外面拈花惹草?”   阿薇嘟起了小嘴,患了就患了,他为何到现在还不承认,拈花惹草的意思她懂,但从未想过他会去那些地方,“这个病不小心睡了脏客栈也会染上……我没怀疑过你什么。”原来他怕自己误会,才一直不承认。   舒了口气,辰轩与她解释道:“我这不是杨梅疹,是皮肤里有湿毒风邪郁积。在外寻找到的补瓷材料有些毒性,我长久接触,才患了此症。”   阿薇觉得他可能是在辩解,怕他不肯上药,这次没再照顾他的面子,小声反驳道:“不是杨梅疹,为什么泡了药浴会好?”那可是治杨梅疹的方子。   他抿唇闭目,觉得脑袋有些疼,半晌才睁眼道:“刚才我看过那几本医书,你用的方子里有蒲公英、金银花、蛇床子、土茯苓等药材,都是清热解毒的,应该对我的病症亦有效果,所以才好得这么快。”   阿薇见他神情肃然,恍然地点点头,觉得他也没必要骗自己,或许真的不是杨梅疹?医书上说,杨梅疹要治愈极难,用药至少要坚持三个月,他身上都没有溃烂发臭,还好得这么快,或许真是她歪打正着,给他治好了皮肤病症。   “可是……”阿薇还是疑惑,小心地指向被子遮住的那处,“可是那里还没好呢,如果治杨梅疹的药也能治你皮肤上的病,这个药膏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书上说消肿效果极好。”   她说完,见辰轩的脸沉得更厉害了,似能滴出水来。   “你真想替我消肿?”他忽而意味深长地打量她,阿薇莫名感到一阵局促不安,垂着眸子小心地点了点头。   辰轩冷冷地弯起了唇角,朝她道:“把药碗放下。”   ******   阿薇觉得辰轩说的这个办法完全没有用,她都按着他的指点,认真帮他按摩了,但患处的肿胀不仅未能消除半分,还有加重的趋势。   手有些酸了,看向仰面躺着,眼睛微眯的他,阿薇有些难为情地问,“是不是……我按摩得不对?”   “没有。”辰轩抬头,将双手枕于脑后,平静的面容染上几丝可疑的红晕,鼻尖微微汗出,舒服地叹了口气,他道:“继续。”   阿薇嘟嘴哦了一声,甩了甩酸疼的手腕,换了另一只手埋头苦干,心头越发怀疑了,莫不是他不愿上药,心头恼了自己,故意折腾吧?他的心思,她从来都猜不到。   她犹豫着,半晌还是提议道:“要不还是试试药吧?”药抹上去消了肿,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别说话,认真点。”辰轩的声音有些黯哑,呼吸渐乱,“一会儿……就好。”   无奈地抿了抿唇,阿薇手中动作不停,眼神不经意间飘向男人的长腿,白绸裤下,这双腿修长笔直,曲线流畅,裤管及下脚踝之上,一点点卷曲的毛发。   她曾见过别的男人在这处的毛发,那是春耕的时候,男人们卷起裤管在田里干活儿,她无意间看到的,总觉得丑陋不堪。   眼前的小毛毛长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没有过分浓密,微微卷曲着,十分可爱,她眨眨眼,好玩儿似的用另一只没有劳作的手捏住了一根,轻轻一扯——   床头传来一声闷哼,她来不及反应,手上已经湿热一片,吓得她“哇”地一声叫了出来,手也立时松开了。   辰轩睁眼,正看到阿薇抬起小手皱眉厌恶的样子,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继续软在床上,周身通畅,不想言语,半晌,才眯起眼淡淡道:“已然消肿,不必惊慌。”   阿薇这才收起受惊的小眼神,朝那处看去,果然消了!原来里面是淤积了毒脓,需要按摩拔毒?她记得那几本医书上记载有类似的疗法,他倒没有骗她。   她心下倒有了些成就感,忙碌许久,终于得以帮他排出淤毒,忙到河边洗了手,回屋见他还躺在那处,动也不动,心想他骤然拔出大量毒素,身体可能有些虚弱,便不叫他起来了,拿了屋里那些洗干净的绣帕,替他将下面的东西搽干净,却突然发现,这些毒脓怎么和上次他的呕物有些相似?再回想刚才,觉得那手感也甚熟悉。   辰轩感受着小手蹭来蹭去,呼吸不免又急促起来,终于坐起身,将绣帕拿到自己手里,“我自己擦吧。”   阿薇没再多想,出去忙活起别的事情。   看着她的背影,他久违地松了口气,原来他的小妻子纯情如斯,如同一张未染水墨的宣纸,那晚上的事情她多半懵懂,而自己却内疚自责了这么长时间……或许,他该慢慢教教她。   自这日起,阿薇每日晨起就多了一项任务,替某人按摩拔毒,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越来越酸,快连锅铲都拿不起了。   自这日起,辰轩每日除了补瓷,也多了许多事情做,比如在她的指挥下到灶前忙碌,帮她拿一切她拿不动的东西,甚至主动包揽了洗衣服、扫地等家务。   一开始,她是很开心的,觉得他寡言少语却温柔体贴,两人间亲近不少,可渐渐的,她发觉自己宁愿回到过去,因为辰轩不仅每天早上要她拔毒,甚至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也会伸进她的被子捉她的小手。   她就奇怪了,咋可能毒越来越多呢?越发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却又说不出任何理由。   这天早上,她装困没有起来,辰轩先起了,过了许久才进来叫她。   “我做了蛋羹,快起床吃饭吧,完了带你去个地方。”辰轩在她床边唤道。这几日,他学会做的菜可多了。   “去哪里?”见他今天不执着于那件事情,阿薇对外出格外有了兴致。   辰轩在她鼻尖点了一下,神色仍是淡淡,“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这日,辰轩背着弓箭带着阿薇去了大瓷山高处。   “你是要打猎吗?”阿薇有些好奇,从前知道家里备有弓箭,只以为他拿来防御竹屋安全而已。   辰轩摇了摇头,“这里还未到深山,哪里来的猎物。”   她没再问,只拉住了他的袖子,大瓷山高处她没来过,心里有些害怕,辰轩唇角浮起,手掌探出袖子,握住了她的。   阿薇低头跟着他走,脸上红了一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替他按摩拔毒之后,他对她格外亲密,有时候早上醒来,两个人是睡在一床被子里的,他还搂着她哩……   走到一处地势平坦,树荫遮蔽之处,辰轩张弓,向高远处射出一箭。 第27章   阿薇看他张弓十分有气势, 一扫平时文质彬彬的模样,很是惊讶, 可是,那一箭射出去, 好像什么都没有射到。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破空的声音后, 再无动静。   辰轩又拉弓, 朝其他方向射出几箭,直到听到某个方向传来一阵鸟叫, 他满意一笑,收好了箭筒, 带着阿薇朝那个方向走去。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二人来到一丛高大的乔木下, 辰轩指着树干道:“这是漆树, 我用来补瓷的材料就是此物, 之前不知道大瓷山上就有此树, 所以我按照古籍上的记载去了别的地方, 后来听大瓷山的猎户说, 这里也有, 往后要取漆,就不用去外面了。”   听他说不会再外出,阿薇也心安了,毕竟上次等待大半月的日子太难熬。   “那刚才射箭,是为了听鸟的声音?”阿薇好奇地问。   辰轩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错, 这片林子四面八方都很浓密,其实灌木和竹子居多,只有漆树便于鸟筑巢,所以割漆的匠户都会靠听鸟叫声判断周围的乔木,这是我去外面的时候学到的法子。”   他拿了匕首在漆树上割了个小口子,取了准备好的瓶子将流出的黏稠液体收集进去,其实凌晨才是割漆的好时机,不过他不愿把小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愿月黑风高的夜里还带她出来。   “就是这个东西害你身上起疹子?”阿薇伸手摸了摸散发着强烈刺激味儿的液体。   拍开她的小手,辰轩肃然道:“你可别碰,小心自己身上也起疹子。”   她乖乖点头,把手缩了回来。   取足了漆,辰轩将瓶子塞好,小心地放在身后的箭筒里,牵着阿薇的手,打算陪她去山间采些山货,刚才上山的时候,她瞧着枯草里的一朵朵蘑菇,早就眼睛发亮了,运气好能看到山鸡的话,还能试试自己的箭法。   二人才走出一小段,前方山道突然围上来一群人,个个手持棍棒,神态戒备,阿薇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辰轩身后。辰轩护着她,看着前面的人,心下疑惑,若说是打劫,早就扑上来了,众人却是戒备的神态。   人群中闪开一条小道,一个劲装男子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支箭,喝问,“刚才,是你朝这个方向放箭?”见对方背着箭筒,男子已然肯定,又道:“惊扰到我们老爷,你可知罪?”   阿薇拽紧了小拳头,觉得这个人好不讲道理,照他这么说,山上住的猎户都有罪了。   “见谅,我是为了找寻漆树才放了此箭。”辰轩向对方一揖,打算息事宁人,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还带着阿薇,不能试图和这些人讲道理。   “邢林,你退下!”后方突然散开一条大道,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对手下喝道,“既然是误会,不要咄咄逼人。”   邢林向他行礼,退到了一旁,富商走到辰轩和阿薇前面,肃然的面色中带着几丝歉意,“还请你们不要见怪。老夫走南闯北,做行商生意,时常在途中遭盗匪觊觎,身边的护卫难免草木皆兵,倒是老夫惊扰到二位了。”说罢,向辰轩还了一礼。   “无妨。”辰轩不欲多停留,带着阿薇从旁边的一条山道往回走去。   邢林这才走到富商面前,“不过两个乡野之人,您何须对他们客气。”   富商面色一沉,“你莫忘了我们所来何事,不可再惹麻烦。”   阿薇紧紧捏着辰轩的手,待看不见那些凶巴巴的人了,才问道:“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怎么会来大瓷山?”   “或许是药材生意吧,大瓷山气候适宜,有不少种草药可以挖掘。”如此说,是他不想小妻子担心害怕,但心里总觉得这群人不那么简单。   两人走着,到了一户人家面前,辰轩见门口挂着兽皮、弓箭,知道这是户猎户,笑着对阿薇道:“既然到了猎户门口,不如我们进去拿银钱换点野味吧,好久没吃你做的鹧鸪汤了。”   阿薇点点头,随他去敲门。   猎户开了门,听说他们的来意后,一脸歉然,说家里的猎物都被山里一个商队买走了。   辰轩心知是刚才他们见到的那群人,忙问猎户,“您可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猎户叹了口气,“他们一直向我打听周围有没有瓷土,这些日子更是满山转悠,我看呀,是想来大瓷山建窑厂的,往后呀,没有干净日子过咯。”   对于猎户说没有干净日子可过,阿薇十分明白,要是大瓷山也开始开采瓷土,那青山绿水恐怕不过数十年就荡然无存,小瓷山就是一个例子。   往回走的时候,辰轩见阿薇闷闷不乐,拉着她的手道:“你担心什么,真要有人来这里采瓷土,大不了往后我们换个地方住。”   阿薇嗯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了,这么美的地方。”   想想往后门前的流水或许会变成一汪白浊,他也觉得有些可惜。   “你说换地方住,我们去哪里住啊?去覃州吗?”她忽而担心,“那我们还能时常回来看看爷爷和小谨吗?”   辰轩捏了捏她的小手,“自然不会让你离家太远,别胡思乱想了,大瓷山还不一定有瓷土,不然,怎会多年无人开采。”在整个青釉镇瓷土矿藏都缩减的情况下,没理由大瓷山上有瓷土会没人发现。   阿薇点点头,觉得再想下去就是杞人忧天了,何必为还没发生的事情烦恼。   二人采了不少蘑菇、野菜,又挖了一些笋子,回到家中饱餐一顿,早把山上发生的那点小事忘了。   晚上的时候,阿薇裹着被子装睡,辰轩早识破了,捉了她的小手出来,这次阿薇嘟着嘴没任他施为,把手抽了回来,“你老实跟我说,你那里根本不是生病了对不对?”   “你知道了?”辰轩好奇地笑了笑,“如何知道的?”   听他承认了,她心里越发有气,娇嗔地盯了他一眼,“我刚才想起来,我见过村里的驴子……”   辰轩听得直皱眉头,用自己额头抵住她的,咬着牙对着她鼻尖道:“你拿我和驴子比?”   阿薇见他靠得这么近,脸颊立刻红成两颗桃子,生怕自己变成了斗鸡眼,赶忙闭上了眼睛,认真道:“那是比不了,小很多呢。”   “你嫌小?”   近在咫尺的声音明显不悦,阿薇觉得他好像被一团火烧着了,怒气满满。   她紧张得牙齿打颤,“我只是说……比驴的小。”跟驴一样,那不是更吓人了,要那么大做什么?又不是小孩子,还比谁撒尿撒得远?   抵着她的额头松开了,他忽而移到她白玉般的小耳朵上,轻轻吹着热气儿,“那……你可知道,驴那样了,是想做什么?”   脑海中浮现那个曾远远见到的画面,她觉得十分怪异,呐呐道:“我晓得,那是驴在□□,要生小驴子的。”   辰轩欣慰地点点头,轻咬了下她的耳垂,“那我那样了,你觉得我是想做什么?”   她重重叹了口气,大着胆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小时候一定偷吃了许许多多驴肉,现在犯了驴病!”没见过哪个正常人是那样的。   “你——”辰轩气得在她小耳朵上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阿薇心里委屈,泛红的眼睛里泪水开始打转。小时候,常听村里人说,鸡肉吃多了发鸡瘟,羊肉吃多了发羊癫疯,猪蹄吃了腿长不长,她本来不信的,觉得那是怕小孩嘴馋,而家里又没有那么多肉食供应,才编出来哄人的话,现在她觉得,倒是有几分可能的。   见她这样,他心又软了,抱着她哄了一会儿,见她眼泪憋回去了,才笑着说,“我那样了,也是想跟你生小娃娃,要不?咱们试试。”   阿薇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人跟驴哪能一样?你莫骗我。咱们多在一起睡睡,孩子自然就有了。”   他突然有点后悔,那晚上要是没仅存那点理智,也许他现在根本不用与她解释这么多。   “哎。”辰轩叹了口气,捉了她的小手过来,“就当我有驴病,你给我治治。”   “不要。”阿薇认定自己之前是被捉弄了,“你自己有手呢,自己治。”说罢,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辰轩一掀被子,钻了进去,搂着她,在她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阿薇突然坐了起来,眨着眼问,“口水真的能治你那里肿?”   辰轩也坐了起来,面上一片肃然,“唾液乃百津之源,可解百毒,消弊病,清热消肿,不在话下。”   郑重地点了点头,阿薇微微一笑,“那好吧,我给你治。”   辰轩内心喜不自胜,面上却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解下了亵裤,抬头对她道:“你尽可放心,我沐浴时已认真洗过。”望着她粉嫩的双唇,他的心忍不住跳得厉害。   “那你小心些,我可能吐得不太准。”阿薇舔了舔唇,喉咙滚动起来。   见她似要破口而出,他一惊,赶忙拉了被子盖住。   “你别吐,别吐……”辰轩额上浸出了冷汗,“我是让你……让你……”   她呵呵一笑,“你也说了,是唾液有效,那我干嘛要用嘴?”   “这……这……”他还真圆不了这个慌。   阿薇捏紧了自己的小粉拳,小脸上气呼呼的,又缩进了被子里,半晌里面传来阻隔后的含混声音,“你以为我真那么好骗?骗完一次又一次。你之前不是要让我回水竹村吗?你再捉弄我,我真的回去了。”   辰轩抚了抚额头,他决定,明天一定要去镇上的书肆一趟,越早越好! 第28章   第二日, 二人一早就下了山,辰轩直奔书肆, 让阿薇在门口等他,待出来的时候, 他竟提了一个褡裢, 里面塞满了书, 她问他怎么买这么多,他笑而不答。天知道他刚才结账的时候有多难为情, 好在老板知情识趣,只是暗自偷笑罢了, 这也是他一定要大早上来书肆的原因, 人少嘛。   秋高气爽, 小镇上树叶渐黄, 人们都穿上了夹衣。   辰轩又带阿薇去成衣铺子买了好几套秋装, 又买了许多时令鲜果、旱烟丝, 打算往小瓷山去看看乔老头。   走在大街上, 前方突然出现哗然之声, 小商贩们纷纷推车避让, 似乎前面来了什么极凶悍的人。   辰轩也忙将阿薇拉到一旁。   前面传来马蹄声,定睛一看,是一人骑马,正在追逐另一个奔跑的人,后者手上抱着一个花瓶,一边跑, 一边紧紧护在怀里。马上的人似乎已然气急,抽出身上的鞭子,毫无顾忌地朝跑在马前的人抽了一鞭子,那人顿时哇的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他手上抱着的花瓶应声而碎。   “作孽哟,这一鞭子下去只怕伤得不轻。”   “那马上的人是督窑官,我识得,地上那个挨鞭子的人一定是犯了大事儿。”   “犯了大事儿?不会是偷了官窑厂的瓷器吧?”   ……   围观的人纷纷议论起来,辰轩摇了摇头,官窑厂的瓷器供奉于皇家,或由皇家赏赐于大臣使用,偷官窑厂的瓷器,可是大罪。   此路拥挤,辰轩正打算换条路走,却见阿薇怔在那里,面上的神情有些慌乱。   “你怎么了?”辰轩伸手扶住阿薇的肩膀。   “是……是表哥。”她无措地望向他的眼睛。   辰轩眼眸轻动,朝扑到地上,面容因疼痛而扭曲的人看去,正是杨青松。   马上的督窑官许颂功面容一沉,朝杨青松大骂道:“你小子,才来了官窑厂多久?竟然敢监守自盗,你莫不是要给老子惹麻烦,老子今天非抽死你不可!”说罢,一鞭子扬起,又要抽下。   杨青松伏在地上,心疼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花瓶,听许颂功说还要抽自己,赶忙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捂住了脑袋。   “慢着!”忽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走到了马下,朝许颂功行了一礼,“大人,在下安子赋,不知这位小哥儿犯了何事,大人竟要沿街追打他?”纵然这人是犯人,也该由官府缉拿才对,闹市纵马,实在有违规定,安子赋心头颇不认同督窑官的行径。   趁着安先生与督窑官说话的档口,小谨赶忙跑过来扶起了杨青松,看到表哥背上的衣服破了一条口子,里面渗出涓涓血迹,小谨吓得脸都白了,“表哥,你……你没事儿吧?”刚才书院午休,他溜出来玩了会儿,正看到督窑官纵马追逐表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知道总归不是好事,立马想到了请安先生来帮忙,安先生古道热肠,在镇上素有名望,那督窑官说不准也要敬他三分。   许颂功听说是安子赋,手上的鞭子顿了下,暂时放下了,面色仍是不愉,“怎么安先生还想插手我官窑厂的事情?这是我官窑厂的窑工,他胆大包天,偷了要运往废墟销毁的瓷器,你说该打不该打?”   杨青松偷走瓷器的时候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他偷的只是一个有瑕疵等待销毁的瓷器,自以为不是何等大事,没想到走到街上,后面突然有马蹄声,竟是督窑官亲自来抓他,看着骏马四蹄翻飞,他吓得魂飞魄散,只顾着逃跑了,现在想想,他确实是鬼迷心窍,一时铸成大错,忙跪到马前,大呼一声,“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许颂功冷哼一声,“你一句知错了,本官就要放过你?”   安子赋朝许颂功行了一礼,“大人,时下贫民生活不易,既然他盗取的瓷器是本来就要销毁的,如今瓷器已经碎了,没有流入外人之手,他已受了一鞭,不如就饶恕他吧。”   许颂功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看向安子赋的眼神不由眯了起来,“安先生想必不知道官窑厂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一片碎片,一捧瓷土都是秘密,他犯了大罪,我今日就算当街打死他也不为过!”   “大人说的对,此人确实犯了大罪。”此时,有一人从围观众人中走出,正是辰轩。   阿薇不知何时,握住她的手松开了,现在听到辰轩走上前说这种话,她着实吓了一跳,莫不是那天与表哥的误会,他还记在心里?   马上的许颂功看到辰轩犹如鹤立鸡群般出现,顿时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走到近前将辰轩上下打量一番,忽而语气甚是激动,“您是……您是范大师?那位誉满京城的瓷器修缮大师?”   “大人谬赞。”辰轩向许颂功恭敬地行了一礼,才看向杨青松道,“此人确实犯了大罪,但他乃内子表兄,草民愿以罚金替他赎罪,还望大人通融。”   许颂功瞥了杨青松一眼,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会沾亲带故,略一思索,朝辰轩道:“原来是范大师的表舅子。”他干咳了两声,“此事不便当街审讯,本官还是将他押回官窑厂待审……我与范大师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范大师可还记得?”   辰轩笑道:“是在礼部举办的斗瓷会上,没想到大人还记得草民,草民甚幸。”   “范大师在斗瓷会上一鸣惊人,夺得修缮组魁首,当时本官还只是内务府的一名小小督造。想不到时隔数年,我二人能在此处相见,实属缘分,不知范大师可有闲暇,不如与我回别院畅聊一番,叙叙旧情。”许颂功亲热地拍了拍辰轩的肩膀。   辰轩又行了一礼,“恭敬不如从命。”   许颂功将马鞭扔给杨青松,面色恢复如常,“把我的马牵回官窑厂。”   杨青松接过,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事情突然有了转折,看督窑官的意思,不打算如何追究了,竟是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他忽而有些讪讪,躲开众人的视线,勾着背,牵着马往官窑厂的方向去了,阿薇想让他先上点药,犹豫了一会儿,却没开口。   小谨有些发愣,督窑官连安先生的面子都不给,却下马主动搭理那个鳏夫?   辰轩走到阿薇面前,低声对她道:“我会尽力帮你表哥,你先回水竹村吧……把褡裢拿好了,里面的书,万不可给别人瞧见。”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看着许颂功引着辰轩往另一条路上去了,心里对他不无感激,又惊讶他在外面竟有这么大的名声。那督窑官虽然是个末流小官,但在青釉镇这种以官窑闻名的地方,他的实际权力可与县老爷平起平坐,居然对辰轩客客气气的。   安子赋瞧着眼前一幕幕,人已有些混乱,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个气质非凡的郎君就是小谨口中待他姐姐甚为苛刻的鳏夫,眼中腾起了迷雾,转头看小谨的眼神也探究起来。   小谨心虚,不敢与老师对视,转而投向姐姐的怀抱,呐呐喊了一声“姐。”   阿薇摸了摸他的脑袋,“知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要偷瓷器?”杨青松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她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隐情。   小谨摇了摇头,“我也是看到有人骑马追他,才叫了安先生出来的。”   看到尴尬立在一旁的安先生,阿薇走上前,“刚才多谢安先生仗义相助。”   听她这么说,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举动,安子赋耳根子都红了,忙道:“在下什么忙也没帮上,娘子言重了。”不欲多言,他道了声告辞,急急往书院去了。   阿薇叹了口气,往小谨肩上拍了一把,“都怪你当日胡说。”   小谨讪讪地嘟起了小嘴。   回到水竹村,阿薇忙问了爷爷,是不是杨家出了什么事情。   乔老头的眉间有一丝忧虑,“杨家的田地被征用了,不止杨家,说是按照青釉镇的县志记载,咱们村里好些田地下面往深了挖都是瓷土……小瓷山怕是要被挖空咯。”   阿薇也有些伤怀,又疑惑道:“可是……这跟表哥偷瓷器有什么关系?”   “田地无论肥瘦,价钱都赔得很低,估计杨家亏得太多,你表哥一时糊涂想顺手弄点瓷器去卖了补贴家用吧,那些给皇家用的东西,有些要烧制三五遍才能成功,在这之前总要出些带瑕疵的物件,若是能卖出去,价格不低,不过能成事的少,大多数瑕疵品都被销毁了。”乔老头摸了摸胡子,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想起月兰与自己说过,杨家花了大价钱才娶了陈家姑娘,如今家里失了田地,要是再搭上事儿,只怕真是不好过,她见爷爷似乎还在忧虑什么,也就不提这件事了。   下午的时候,陈氏来了乔家一趟,带了些才摘的青菜过来,向阿薇道了谢,说是杨青松的工作保住了,督窑官也没再追究他偷瓷器的事情,只是表哥现在在家养伤,等伤好了再登门道谢。   阿薇见陈氏秀气温和,觉得甚为可亲,又与她闲聊了几句,陈氏还要回去照顾杨青松,没留多久就告辞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阿薇做好饭,辰轩还没有回来,就与爷爷先吃了,约莫擦黑时候,爷爷先睡下了,辰轩才推开她留的门,一步一晃进了院子。   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阿薇见他有些微醺,忙扶着他进了屋里坐下,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   “那个督窑官拉你喝酒了?”   辰轩趁着酒意去拉她的腕子,让她跌坐到自己怀里,眯着醉眼道:“喝酒是后面的事儿了,我替他补了好几个古董呢……不然你以为你表哥能回来养伤……你可怎么谢我?”   在爷爷家里,阿薇可由不得他胡来,忙挣开他的怀抱,又怕他误会什么,忙沉着脸道:“表嫂已经来谢过了,只是你不在,往后表哥身体好了,也自然要来谢你。我谢你做什么?”   他瘫软地往椅背上一靠,忽而呵呵笑了,“行了,你以为我有别的意思?放心,我现在才没那么小气,我帮他,是因为他是你亲戚嘛。”就她小妻子这样的,亲一下都能把她的脸红成个桃子,她能跟别人有什么?就算有,不过是少男少女间的懵懂罢了,他岂会放在心上。   说到这个,他不禁撑着扶手坐直了身子,拉了她靠过来,低声道:“褡裢里的书,你看了没有?”   阿薇没看出他眼里的期待,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你说不能给别人看的。”   辰轩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别人,这些书就是买给你看的。”说罢,起身拉了她就要去屋里看书,在许颂功那里,他早生去意,路上酒意盛了,更是满心满脑都是与她共看那些书籍的情形,身体和心里满是难耐的意动。   她忙拽住了他,“你先洗漱,我再给你熬点醒酒汤。今天迟了,只能歇在这里了,你弄好了,我们再回屋慢慢看吧。”也不晓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书,值得他一直心心念念。   辰轩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也好,醒了酒,一会儿把她的一丝一毫都看得更清楚些,还不知到时她羞成什么样呢? 第29章   阿薇扶着他到了净房, 乔家这边没有大浴桶,只能烧了热水冲洗, 辰轩有些站不稳,她只得帮他搬了根凳子, 让他坐在上面洗。这边的净房比竹屋的小许多, 他身子高大, 坐在那里显得净房越发窄逼。   她去厨房熬了醒酒汤,怕他觉得苦, 还加了一大勺蜂蜜,到了净房门口, 听不见一丝动静, 她忙推门进去, 却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正靠着墙壁眯眼, 连衣服都没脱。   她正皱眉, 他听到声响睁开眼道:“我晕乎乎的, 你帮我洗吧。我身上不脏, 冲一下就好了。”   “好吧。”阿薇喂他喝了汤, 搁下碗替他脱衣服,近日两人日渐亲密,虽没见过他完全脱光的样子,但连那个地方都见过了,她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辰轩乖乖坐着让她给自己脱衣服,心里难得享受, 却还要装出醉醺醺的样子,其实回来看到她的时候,酒意早就醒了一半。   阿薇一边拿丝瓜络帮他搓身,一边提起葫芦瓢舀水给他冲洗,他身上白皙如玉,却又与女子不同,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冽,肌肉紧实有力却不过分夸张,也不知怎么的,她洗着洗着脸就红了,只顾着浇水,不敢再去触碰他的肌肤,他也实在干净,并没搓出任何脏污来,见冲洗得差不多了,她拿了帕子给他擦水。   忽而,他修长的手指一把抓住了她的,引了她白嫩的小手探过去,迷糊着声音道:“这儿还没洗呢。”一会儿就要派上大用场,哪能不好好洗洗。   她哦了一声,提到那个地方,总觉得他是又起了捉弄之心,就拿了丝瓜络出来,蹭了他几下。   辰轩果然面露苦涩,挥开了她的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哪能用这个擦,伤了它,有你后悔的。”扔了丝瓜络,还是捉了小手过来,叮嘱道:“用手洗,轻一些。”   她无法,也不想和一个醉了酒的人计较,便一边浇水,一边轻轻帮他揉洗,揉着揉着,发现这东西和早上一样了,她不敢再动,忙给他浇了水,拿了帕子擦干。   他本是坐着的,见她蹲着身子替他擦水,小脸儿离他好近好近,他喉咙一滚,立时站了起来,她没防备,脸上被热乎乎地擦过,恰好抵着她的额头了,听见头上他声音黯哑地恳求道:“好阿薇,它难受了,你快亲它一下吧。”就亲一下,他实在太渴望了,尤其是恰好在这个位置下,别的,他可以忍到一会儿翻书慢慢来,唯独这个,忍不了了。像一小口甘泉就在眼前,他渴得难受。   又发酒疯!上次还跟自己说绝不贪杯的。她立马就要站起来,却被他伸手按住了肩膀,他俯视着她,柔声哄着,“就亲一下,往头上亲,我绝不耍赖,你亲了,我马上穿衣服出去。”   这是变相告诉她,她不照他说的做,他就要光着身子出去了?   “好。”阿薇温柔地应了一声,伸手却稍使劲儿弹了他极嚣张的那处一下。   辰轩痛得发出一声闷哼,身子本能地一弓,脸色一下刷白。   她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忙挥着小手,可怜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未说完,她发觉自己的肩膀被他伸手一提,她马上立起身子到了与他能对视的位置。   辰轩看着她瞪大眼睛,唇儿一颤一颤的样子,一副柔弱堪怜的模样,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一手滑下拖住她的腰,让她紧贴着自己,一手拖住她的纤细的脖子,揉了揉,温声道:“没关系,你不愿意亲我,我便来亲你。”   说罢,他没给她反应的机会,马上就下口了。这张唇儿,他不是没亲过,不过,那时她睡得迷迷糊糊,没给自己回应,这次不同,他轻轻啄了她几下,随后迫不及待撬开了她的檀口,与那小香舌戏弄起来,她太灵活,总是躲着他,他却追逐不舍。   半晌,听她快喘不过气了,他才恋恋不舍松开了她,怀里的人,发髻垂落,衣衫被他蹭得散乱,眼里像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唇儿湿濡,像春雨里洗过的海棠,他忽而觉得,抵在她腹间的那处,更难消受了。   阿薇心跳如鼓,刚才两个人缠得那么紧,但和他晚上抱着她的感觉又不同,他很急切,而她也觉得渴望着什么。   但唇儿有些疼,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辰轩见她这样,不禁对自己产生了点儿怀疑,他搂腰的手忽而一紧,把她的手也箍住了,然后探出一只手掀起了她的裙子,她没反应过来,一下就让他摸到了亵裤上的那点湿意,他满意地笑了笑,朝她白玉般的小耳朵喷了喷热气,“你,也想我了。”   她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却没来由感到一阵羞耻,忙推开了他,咬着唇道:“你欺负人,我就弹了你一下,你咬了我那么多口!”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生气地推开门,往里屋去了。   凉风灌入,辰轩打了个冷颤,忙把门关上了,又慌忙去穿衣服。也怪他,怎么就没忍住,她还没看那书呢,只当自己又发病了吧。   回到小妻子的卧房,见她已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了,他慌忙去翻那褡裢,终于在一个柜子里翻到了,她果然听话放得很安全。   从褡裢里随意抽了一本书出来,他翻了几页,见是图文并茂的,觉得甚好,就拿着书坐到床边,朝她眼前晃了晃,柔声道:“我特意给你买的,可好看了,快起来看看吧。”   阿薇一噘嘴,把头埋到了被子里,“不看,我要睡了。”   辰轩又哄了一会儿,见她还是做缩头小乌龟,只得叹了口气,放弃了,心里安慰自己,明天再看也一样。   吹了灯,上床搂着她躺下,怀里的人却挣了几下,不让他抱了。   还没消气?他忙啊的叫了一声,紧张道:“你别推我,我要掉下去了。”   她想到这张床确实比竹屋那张窄一些,忙躺好不动了,他趁势搂得更紧了些。   两人静默了半晌,她忽而小声道:“我总觉得你现在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一样了,心里有了着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敏感多疑,从前的心住在幽暗的夜,现在有人往夜里点了明亮的灯。   他还是问道:“哪儿不一样了?”   “从前冷冷的,现在怪怪的。”阿薇撇了撇嘴。   “那……我变回从前好不好?”他试探着问。   她认真想了想,“那还是不要吧。”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   “睡吧。”辰轩帮她理了理被子,“我答应你,往后没你允许,我绝不那样对你了。”反正,她允许是早晚的事儿。   阿薇嗯了一声,决定姑且相信他一次。   第二天早上,辰轩早早就醒来了,大约心里计划着早上就要把书拿给小妻子看,身体配合着心灵一起叫嚣,再无睡意。   可床边已经没人了,他鼻子里闻到了早饭的香味,心想老人少眠,岳祖父多半起得早,阿薇一定早起给他做饭了,对于自己晚起,颇不好意思。   果然,穿好衣服走出去,见院子里已摆了桌子,热腾腾的食物已上桌了,乔老头忙让他坐下吃饭,让阿薇给他拿副碗筷。   “听说你昨夜醉了,我们估摸着你会起晚些,就先吃了,现在你起了,正好一块儿吃。”乔老头笑呵呵地道,至于昨晚上听到净房里大口喘气的声音,他自是了然不提,心想他们二人恩爱缠绵,自己早些抱上曾外孙,自然是好事。   辰轩谢过乔老头,拿过阿薇递来的碗筷,不再客气,慢慢吃了起来。   乔老头吃完就搁下了碗筷,拿了抹布去擦工具箱,嘱咐阿薇道:“我出摊了,你招呼好辰轩。”   阿薇忙道:“爷爷,您昨晚还喊腰疼,今天休息一天,别出去了。”   “这可不行,我昨天答应了邻村一家人,今天要去给他们家补个水缸,昨天材料没带够,今天可不能再拖了,否则你爷爷我就成了没信誉的人,人家水缸坏了不能用,更是麻烦。”乔老头摆了摆手。   阿薇又劝了几句,乔老头却没有动摇想法,她干脆道:“爷爷,那我和您一起去吧,您一个人要补这么大物件,也是麻烦。”   “那哪儿成?你在家里陪辰轩吧,我补完水缸就回来,不去别的地儿吆喝了。”乔老头挑起担子,呵呵一笑,“别当你爷爷一把老骨头就不行了。”   阿薇不由叹了口气。   辰轩忽而放下碗筷,走到乔老头身边,笑道:“岳祖父若是不嫌弃孙婿,不如由我替您出这趟摊吧。”   乔老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辰轩,见他模样诚恳,不是开玩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哪儿成?你是做精细活儿的,我这种是粗活儿。”   “粗活儿细活儿都是活儿,您就在家歇着,让我和阿薇去吧。”他转头看阿薇,阿薇本也觉得惊讶,现下想想也无不可,总比爷爷出门闪了腰强,也跟着劝道:“爷爷,您就在家歇着吧。”   乔老头犹豫着,眯了眯眼,朝辰轩道:“你这衣服干干净净的,出去做活儿怕是给你弄脏了,再说,这也不像走街串巷的装束,你去了,人家都不信你是做这个的,还是我去吧。”   “阿薇,不如给我找件方便点的衣服过来。”辰轩对阿薇道。   阿薇立马应下,进屋去了。   乔老头知道辰轩是真心帮忙,心里十分感动,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爷爷的衣服辰轩多半穿不上,阿薇在屋里翻找了一阵,将父亲从前留下的一件短打拿了出来,父亲考中秀才前,也是帮家里做活儿的,并不像一般书生穿一身长袍。   等辰轩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乔老头差点没认出来,人还是俊的,就是气质变了,阿薇看着贵公子变成了农家子,不由掩嘴发笑,乔老头却是渐渐眼睛发酸,走过去帮辰轩理了理衣角,叹口气道:“这衣服多少年没见人穿过,只看背影的话,你还真像阿薇他爹,他也是高高瘦瘦的模样。”   阿薇听爷爷这么说,也不由想起了父亲,垂着的双手不自觉绞在一起。   辰轩抿了唇,握住了乔老头的手,恳切道:“爷爷不必伤怀,往后有我照顾你和阿薇,还有小谨,岳父岳母会安心的。”   乔老头听他忽而改口,又说了这番话,心里动容,霎时老泪纵横,阿薇忙过来替爷爷拭泪,对于辰轩突然说这番话,她是惊讶的,但也很开心,他是真的变了,以前的他怎么会说这种话,虽然他同时也变得行为怪异,但想想,还是现在好。   乔老头看着辰轩挑着担子,阿薇拿着工具箱出了院门,沧桑的眼角皱起,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第30章   二人走出去一段路后, 引得不少村民侧目,都被辰轩的新形象震撼了, 生出了各种怀疑,也有大着胆子来跟他们二人打招呼的。从前辰轩的样子高不可攀, 如今穿得和他们乡下人一个样, 倒觉得多了几分亲切感。辰轩入乡随俗, 学着阿薇的样子跟他们打招呼。   “您吃过了?”“您下地呢?”“秋收了,今年收成如何?”……   阿薇听到他说这样土里土气的话, 而不是从前那般文绉绉的,心里真是怪异极了, 又莫名开怀。   走到去邻村的小道上, 行人渐渐少了, 辰轩才侧过头问她, “刚才有个妇人对着你翻白眼, 那人是谁?对你有意见?”   想不到他观察得仔细, 阿薇笑道:“那个是我舅妈, 姓王。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你莫和她计较, 反正今后也不会有任何往来。”   “舅妈?”辰轩思忖道,“你表兄的母亲?”   她点点头,“不错。”   辰轩想到自己多少算是帮了杨青松,可这位舅妈居然对着小妻子翻白眼,可见真是个不明事理的。   “还好我娶了你。”他笑笑,“不然她做你婆婆, 你可不知道多委屈。”   阿薇嘟嘴睨了他一眼,“那还得谢谢你咯?”   他抿唇,“自然。”心想阿薇父母早逝,这位舅妈多半不近人情,否则他的小妻子应该有女性长辈教导夫妻之事,怎会单纯如斯。   忽而想到一事,心中早想询问,他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岳父岳母当年是因何种意外才突然离世的?”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愣了下,想到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竟从未对他讲过过往的事,着实不应该,顿了顿道:“八年前,我十岁,小谨刚满月,那时外公外婆都健在,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那天,我爹陪我娘回娘家,还抱着小谨,路上的时候出了意外,是山体垮塌,我爹我娘都被埋了,小谨落在了路边一丛灌木上,可能是最后一刻,我娘将他扔上来的……爹娘的尸骨被埋得太深,帮忙的村民都不敢再挖下去,怕山再塌一次……”   她晃了晃手臂上辰轩修补好的镯子,眼里有些遗憾,“只找到这个。是我爹送给我娘的。”   辰轩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语气柔软下来,“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伤心事。只是疑惑你从未带我去拜祭过岳父岳母,却不想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薇眨着眼笑了笑,“你放心,我已经不难过了,你想拜祭我爹娘,回去的时候就可以,虽然没有坟冢,但爷爷房间的暗格里供着牌位,逢年过节,我们都要上香的,平时见着怕伤感,所以没摆到厅堂里。”   他应下,不再提往事。   二人按乔老头说的地址找到了邻村那户要补水缸的人家,人家见换了对年轻夫妻,有些不信任。   辰轩走到水缸前,见破损得十分厉害,但担子里装了足够的铁粉,要补上并不难,于是向人承诺,若是补不好,分文不取。   阿薇本来有些担忧,毕竟只见过辰轩做精细活儿,听他敢于承诺,遂放下心来。   二人齐心协力将水缸掉落的碎片拼补,用生石灰先粘住,又取了铁粉煅烧,将水缸补得严实合缝,辰轩让那家人倒了一桶水进去,果然滴水不漏。阿薇觉得,他这做粗活儿的手艺,比爷爷也不差分毫。辰轩笑着说,从前学艺就是从粗活儿开始练手的,否则一上手就是古董,不知道要毁掉多少好物件。   这番解释倒是让阿薇没想到,只是觉得,他也干过粗活儿的,好像两人之间多了某种联系,距离越发缩短了。   这户人家满意,又感激他们帮了大忙,说是家里就这么一口水缸,每天灌满了水刚好够用一日,破损之后,家里用水都不方便了,当即便付清了干活儿的钱。   临行时,那家的小孩子还塞了两个干枣在辰轩怀里,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孩,心里真是乐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阿薇替他道了谢。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辰轩不禁问她,“其实,买一个水缸并不贵,为何他们宁愿等人上门修补,也不换一个新的?刚才见那水缸上起码已有补过两次的痕迹。”   阿薇摇头笑道:“你觉得不贵,对人家来说却不便宜,即使补上三次,也还是比买一个便宜的。”   辰轩点头称是,“是我不识民间疾苦了。”只是他仍有疑惑,“青釉镇乃百年名镇,天下瓷都,我实在没想到这里生活的人反而会用不起瓷器。”   这话也惹了阿薇一番思忖,半晌才道:“我爹还在时,也曾担忧这里民生疾苦,他说将来若能回乡做个地方小官,一定要革除弊病,让家乡的人过得更好。”   “想不到岳父有此番大志。”辰轩不禁钦佩起这位素未谋面的岳父大人,想起自己当年同样奔赴举业,但只为不负父母期盼而已,说到为家乡人造福,实在未曾有此等高尚的念头。   她点头,说得越发有兴致,“我爹说,斯人无罪怀璧其罪,青釉镇自古偏安一隅,民风淳朴,只因一朝被人发现瓷土矿藏,才在百年间成为了天下瓷都。然而瓷土并非挖之不尽,用之不竭,青釉镇多年只靠制瓷一业支撑,等到瓷土耗尽之时,耕地已毁,水源已浊,这里的人又靠什么生活呢?”   没听到辰轩半分回应,她忙顿住声,小声道:“我……我讲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他忙侧头道:“不是,是我听得太认真了,从没见过你这么严肃讲一件事。”说罢,叹了口气,“岳父倒是有远见之人,现在整个青釉镇只怕正是这种情况。”也难怪那日她听说大瓷山要建窑厂会那般伤感。   这事情毕竟沉重,二人说到这里,都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   回到家中,阿薇将补缸的钱交到爷爷手里,乔老头听说补得让人家满意,就安心了,又想自己实在多虑,孙女婿哪能不会做这点基本活儿,钱他倒是不愿收,让阿薇拿着做零花,阿薇自然不要,又塞到乔老头手里,辰轩也让他收下,乔老头这才讪讪揣到了衣兜里。   午饭后,辰轩说了要祭拜阿薇父母的事,乔老头十分欣慰,忙把牌位从暗格里拿出,摆到了厅堂里,端上几碟瓜果、燃了香烛,阿薇拿了蒲团和火盆过来,与辰轩一起燃了香,烧了纸钱,正式祭拜。   事毕,辰轩想到自己早上发出的承诺,对乔老头道:“爷爷,我想为家中置几亩地,做租赁用,这样乔家每年有稳固收益,您老有所依,小谨将来举业也有保障。”   “你有心了。”乔老头笑得眯起了眼,知道将来自己走后,这个孙婿会对阿薇和小谨都很好,只是若真接受他这么大的馈赠,乔老头良心上有些过不去,“我都是被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你不必替我想。倒是小谨,将来要给你添麻烦了。”   阿薇也有些不好意思,买地可要花不少钱,让丈夫这么帮扶娘家,这在村里还从未有过,再说,现在哪里还有地。   “置地还是先不说吧,村里不少田地都被官窑厂征收了,说是下面都有瓷土呢。”阿薇将情况与辰轩讲了,顺便说了表哥偷瓷器也是因此事而起。   辰轩听说了田地的赔偿价格,心里大为惊叹,范家在覃州亦是经营制瓷产业,但从未有侵占田地的事情发生,若是发现上好瓷土在良田之下,开出的价格也高出官窑厂许多倍,看来在穷乡僻壤之处,贫民多受欺压。   乔老头却习以为常,“我在这片地方生活了六十多年,这种事情多了,我现在只是担心另一件事情。”   阿薇和辰轩都不约而同看向乔老头。   乔老头这话在心中憋闷了多日,今日难得能说开了。   他灭了旱烟,踩了踩脚下未填得十分平整的土地,压低了声音道:“这下面才是上好的瓷土,我就怕哪天这儿也被人挖了。”   伴着辰轩和阿薇惊异的眼神,乔老头将往事讲了出来。   乔家这方祖宅是乔老头的爷爷那辈修建的,当时的青釉镇制瓷业正是鼎盛时期,可谓遍地窑厂,遍地黄金,谁家地底下要是有瓷土,那是高兴得不得了的事,天天盼了窑厂的人来收购,所得的钱财那是一辈子吃不完了。   乔老头的爷爷极富远见,想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笔财富,所以在他勘探到水竹村下有不少瓷土时,刻意买地将房子修建在了此处。当时有此想法的人不可谓不多,所以小瓷山上才会有水竹村的出现。最好的瓷土不是在那些田地下面,而是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房子下面。   可惜世殊时异,当初以为的财富到了今日可能会酿成一场灾劫。   阿薇虽是乔家人,但从未听说过关于祖宅的事情,辰轩也想不到青釉镇这些年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二人只能安慰乔老头不要多虑,一时也无法猜想这件秘事被揭开后,究竟会发生什么,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被迫迁走吗?   阿薇怕乔老头神伤过度,扶了他进屋休息,辰轩坐在院子里,等她出来了,握着她的手道:“你也别担心,若是官窑厂真有什么动作,我便在镇上置下屋舍,接爷爷过去住。”   她感激地点点头,眼里的迷雾却未散去,“这间屋子有爷爷大半生的记忆,突然要拆掉的话,他只怕受不住。”   辰轩想安慰她,又想不到合适的话,便起身,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的脸瞬间就红了,比起昨夜狂风暴雨似的席卷让她略微畏惧,这种温柔的亲法她是懂得的,从前爹也这样亲过娘,然后娘就羞涩地看爹一眼。   嗯,这次倒不觉得他怪了。   趁着老人家不在,辰轩把她搂得紧些,想把自己能给她的依附都投注在这个怀抱里,让她安心——院门突然被推开,小谨进来就看到两个紧紧拥在一起的人,姐姐一脸温柔的样子,那鳏夫的唇都抵到他姐的额头上了。   好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车,在内容提要上已注明了哈,怕你们又说我卖票不开车。   其实吧,就算是个肉渣文,它也得有必要的剧情哒,如果男女主的所有戏份都是在床帏上展开,一下也就腻了。   把村里的问题解决了就开车,我保证。 第31章   先看到小谨进来的是阿薇, 她忙推了推辰轩,让两人的身子松开了。   “小谨, 你怎么回来了?”阿薇恢复如常面色,问道。   哼, 姐是不是巴不得他不回来呢?小谨鼓起了腮帮子, “明天书院休假。”一边说话, 一边气呼呼往屋里去了。   见小谨连招呼都不与辰轩打,阿薇有些歉意, “今日吃过晚饭,我们就回大瓷山。”再待久了, 不知小谨会不会又有什么出格举动。前段时间辰轩不在, 她以为将小谨哄好了, 现在见他, 似乎又变成从前的样子, 她不禁担心。   辰轩拍了拍她的肩膀, 笑道:“既然内弟也回来了, 不如我们多住几日吧。家里热闹些, 爷爷就少思虑一些。”   “可是……”她不好直接说出那个由头, 想了半晌才道,“咱们都没带换洗衣裳呢。”   辰轩指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衫子,“我不是还有岳父的衣裳可以穿吗?至于你的,那天成衣铺里买的衣裳你还没穿过呢,明日就换身新的吧。”   见他真的不介意,她稍稍放心, 颔首应下。   往厨房里看了看,见食材没剩下多少了,下午要想一家人好好吃上一顿,定然不够,她与辰轩打了声招呼,打算去村里种菜卖肉的人家买些回来。   见阿薇出了门,爷爷的房间里也传来轻微的呼噜声,辰轩起身走到了小谨的门前,门关得严实,他伸手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小谨的声音,辰轩推门进去了。   小谨正在书案前看书,以为是姐姐进来哄自己了,却不想进来的是鳏夫,今天的鳏夫怪怪的,他说不出来,半晌才觉出,是衣裳变了。   辰轩搬了椅子,在他书案前坐下,见小谨埋头不理自己,主动问道:“上次送你的砚台,好用吗?”   哼,这是向他套近乎?小谨继续埋头嘟嘴,“我没用,扔了!”那么贵的东西,他没用自然也不会扔,但就是要这么说,气气这鳏夫。   辰轩觉得小孩子倔起来倒有几分可爱,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小谨抬头朝他吐了吐舌头,“我才不稀罕!我喜欢的东西,你买不到。”   “哦?”辰轩故做皱眉状,“还有我买不到的东西?我不信。”   小谨嘿嘿一笑,“我喜欢吃姐做的炸米糕,外面就是买不到,哼!”说完,他又觉得不对,这鳏夫天天跟姐腻在一起,姐说不定天天做炸米糕给他吃,这东西早不是自己专属的了。想到这里,小谨默不作声地把书放下,耷拉了脑袋。   辰轩却是动了动舌头,好奇道:“炸米糕真的那么好吃吗?”   “姐没给你做过呀?”小谨惊讶之余,突然生出了一种优越感。   辰轩遗憾地摇摇头,“你姐说,这东西只做给你一个人吃,我求了她几次,她都不肯给我做呢。”   小谨一阵惊喜,“真哒?”   辰轩肯定地点头,“不如你让你姐下午做点炸米糕,让我也沾沾你的光。”   “好!”小谨不假思索应下,马上又后悔了,“算了,我不想吃。”我不吃,你也吃不到,多大的人了,骗小孩的糕吃。   辰轩颓丧地叹了口气,“哎!你和你姐都欺负我一个,我找谁说理去。”   “你说我姐欺负你?”不能吧,姐明明对这个鳏夫好得很,都不许自己说他坏话。   辰轩委屈地点了点头,“你姐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说是我这辈子也赶不上你在她心里的位置。这不,我惹了她生气,她罚了我穿旧衣服,替你们家干活呢!她能对你也这样?”   小谨乐得心花怒放,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见对方还在难过,又收了笑,大发慈悲地道:“原来你这么惨啊?那好吧,我让我姐下午做炸米糕。”   阿薇听说小谨想吃炸米糕,没多想就答应了,见小谨得意地对辰轩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等他进去了,忙问辰轩,“刚才见你们在屋里,小谨是不是对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没有,你放心,内弟没有为难我。”辰轩神秘地靠在她耳边道,“你只记住了,晚饭的时候不要给我夹菜,尤其是炸米糕,千万别给我夹。”   她猜不透辰轩的意思,还是答应了。   晚饭时,一家人坐到一起吃饭,桌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乔老头说要与辰轩喝几杯,笑着往屋里拿酒了。   辰轩顿时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阿薇,“爷爷让喝酒,我能少喝几杯吗?”   阿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向自己请示这个,虽然自己不喜他酒后发疯,但也没管过他太多,见他这么主动,心里还是高兴,笑道:“爷爷让你喝,你就喝几杯吧。他老人家也喝不了几杯,不会灌你酒,你自己少喝一些就是。”   辰轩如蒙大赦地点点头。   小谨瞧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乐开了花,鳏夫果然怕姐姐,姐姐能管着他呢。   阿薇今天做了许多菜,有辰轩爱吃的,也有小谨爱吃的,爷爷没什么偏好,就炸了些小鱼儿给他下酒。   她将炸米糕放到小谨面前,夹了一箸肉丝给他,又夹起一箸炒青菜要朝辰轩碗里去,忽而想到他说的话,转而也放进小谨碗里。   小谨眉开眼笑,哈哈,鳏夫没有这待遇。   辰轩正与爷爷碰杯,突然面前的碗里多了一块东西,仔细一看,是块黄灿灿的炸米糕,个头还不小,抬头朝那只刚缩回的小手看去,小谨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我吃不完,你替我吃一个。”   对于小谨突然转性,阿薇和乔老头都始料不及地顿住了筷子,只有辰轩心中了然,夹起碗里的炸米糕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含混着声音对小谨道:“多谢小谨,真是无上美味!”   饭毕,辰轩跟着阿薇在厨房里收拾,乔老头过意不去,让辰轩出来歇着,换自己帮忙,辰轩说在大瓷山上都是做惯了的,让他不必担心。   乔老头想不到辰轩看着矜贵,实际却能干体贴人,看着小夫妻二人,越发欣慰,坐到院子里悠闲地抽起了旱烟。   阿薇在灶下烧水,给一家人洗漱用,辰轩则拿了干净的帕子把碗里的水攒去,放到橱柜里,转头见小谨正站在厨房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辰轩报以一个询问的微笑。   小谨砸吧了一下嘴道:“听说你中过秀才?”   辰轩颔首,“没错。”   小谨双手抱臂,肃然道:“安先生出了几道题,不知道你会不会呢?”   “愿闻其详。”辰轩放好最后一个碗,跟着小谨去了他的卧房。   阿薇望着二人的背影,愣了片刻,总觉得今天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又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总归小谨没再出言不逊,她就安心一些。   给爷爷打了热水,等爷爷睡下后,她端了盆热水到净房里擦洗身子,出来的时候,听到辰轩和小谨还在房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这倒真是让人好奇了,她不禁将耳朵靠在门上。   屋里,小谨已连连问了辰轩好几个问题,安先生出的题目一点都拦不住这个人,这让小谨不甘之余又由衷佩服。   “要不,明日继续。”辰轩看天色已是不早。   小谨却不满足地摇摇头,“再说几道题嘛。”这人一走就去他姐的房里了,又把姐姐霸占了,想想有点莫名生气诶。   “我回屋晚了,你姐一生气,可能会……”辰轩忧心道。   小谨好奇,“会怎样?”   “可能会打我也说不定。”他断然道。   “真的?你这么惨啊?”小谨对辰轩有些同情,“那不问你了,你快回屋去吧。”想不到他高高大大的,居然会被姐姐欺负,看来再好的女人,成亲后都会变成母老虎,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娶媳妇了。   辰轩洗浴后回到房间,见小妻子正坐在床上瞪眼看自己。   这是什么时候惹她生气了?他坐到床上,握着她的手柔声问,“这是怎么了?”   阿薇咬着唇儿道:“我什么时候打你了?倒是你拿棍子打过我呢。”   他知道她刚才听到了,忙笑着解释,“我不这么跟小谨说,他缠着不让我过来呢。”又奇道,“我何时打过你了?”   她伸手捶了他一下,气道:“你上次喝醉,你不记得了?还吐我身上了。”   辰轩讶然失笑,原来那晚上的事情,她一直是这么理解的?对了,书籍在这时候正该派上用场。   他将柜子里的书拿了出来,摊在阿薇面前,伸手圈住她,让她在自己怀里看。   那前几页上画的都是赤身男女搂在一起亲吻,男人的手贪婪地罩在女子胸上,下面肿起来的凶猛样子跟辰轩一样一样的。画面逼真,纤毫毕现,连男人女人或享受或痴迷的表情都刻画得十分生动。   阿薇看了几眼就别过脸去,“这是什么呀,你干嘛拿别的男人裸身的样子给我看?”又伸手捂住书,“你也不许看别的女人。”   辰轩见她那保守的小模样,忍不住扬起了唇,咬着她耳朵道:“你就当上面那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这书是教人怎么做夫妻的,往后翻还有文字呢。”说罢,拨开她的手,一页一页翻给她看。   没有意料中她面带羞涩的模样,阿薇看着看着忽而白着脸道:“那个东西真的要进去吗?这书是不是你买来骗我的?”那么大,怎么进去,得多疼啊。   “当然要进去,不然我们俩都不算是真正的夫妻。”辰轩一急,将柜子里的书都取了出来,一一翻给她看,一本能说他骗人,总不能这些书都是骗人吧?   阿薇越看,心中越是明了,原来那天晚上自己感受到的剧痛,正是他想悄悄进来呢。早知道,不如那天晚上便让他进来,梦里疼,总比醒着疼好吧。   书翻完了好几本,也向她解释清楚了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是出于爱,而不是犯病,他忽而合上书认真道:“要不,我们今晚便试试?”引着她的手探向自己,他忽而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不看别人,你好好看我,我也好好看你。”   阿薇的另一只手抓紧了床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认命地点了点头。   他得了首肯,顿时心跳如鼓,熟悉的兴奋感轰然而至,忙三下两下除去了身上累赘,将她抱到床上,一边吻着她柔嫩的唇儿,一边解她的系带。   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面上、脖子上、胸前……缓缓而下,在白皙之上留下一个个浅红的印子。   然而因为担忧结果的痛楚,他的急切与热烈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辰轩感觉到她身子的僵硬和颤抖,速度渐渐放缓,温柔的吻复而落到她微凉的唇上,他探手向下去抚慰她的脆弱,耐心地爱怜她,等待她,许久许久,手上终是黏了一片,怀里人的肌肤变得滚烫,与他的相互烧灼。   因为极力的克制,他额上也汗湿了一片,收回手,扶住自己,他再不能等,要去往向往已久的美好之境。   她迷迷糊糊地喘着气儿,忽而压着自己的沉重松开了,他将自己的腿分开,她知道那一刻就要来了,不再误会他是发病,又想到他对自己家人的好,她咬牙皱眉忍耐,周遭的一切似乎静止了,直到在万籁俱静中,她清晰地听到了皮肉破裂的声音,他不满足,还想进去得更多更多,可她实在撑得受不住了。   辰轩屏气凝神间,忽而感到一双柔白的小脚朝他的头袭来,他正难受着,急于去躲这一脚,心神一慌,就……提前丢盔弃甲了。   身子更是没稳住,向床下跌去。   小谨在睡梦中听到了姐夫“啊”的一声惨叫,自己的房间和姐姐的还有段距离呢,居然能听得这么清晰,可见这声音有多么撕心裂肺。   哎!原来回房晚了,姐姐真的会打他,不是开玩笑呢。   小谨有那么点自责,决定以后就彻底不跟这位姐夫唱对台戏了……看在他日子已不好过的份上。 第32章   第二日,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阿薇在辰轩的怀里醒来了, 她身子一动,辰轩也迷糊着睁开了眼。   “还疼不疼?”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辰轩揉了揉尾椎骨的位置, 忍着残留的瘀痛, 笑道:“不疼了。”   “昨天我没多想就踢你了, 对不起。”阿薇把头抵着他的胸膛,有些羞涩, “我还有一点点疼……你会不会觉得我娇气啊?”   “不会。”闻着她发间的清香,他心里一阵惬意, 虽然昨夜明显没有尽兴, 跌下床后就没再继续了, 但内心却意外满足, “是我不好, 让你遭罪了, 往后多来几次, 你就晓得舒服了, 书上可写了, 这事儿不光是我享受的。”   她嘟起了嘴,伸手戳了下他的小红点,当然怪他不好,长小一些就不会撑得那么疼了,再来几次,还不得再疼几次啊。可想到昨夜看的画册上, 女人的神情都奇奇怪怪的,那就是他说的享受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体会到。   循着他粉红的圆晕打圈,好奇男人这里也可以这么粉嫩,大约是他肤色白皙的缘故吧,她忽而俏皮地问,“那我们现在算是真夫妻了吗?”   他捉住她作怪的小手,“当然算。”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小声地说着话,相互看对方都更为柔情了,又不自觉搂在一起亲吻了好一阵,兴奋与甜蜜彻底冲淡了早间朦胧的睡意,两人喘着气,知道暂不能做别的,于是早早起床了。   她昨夜没见多少红,可床单上还是有点点红褐色的痕迹,辰轩的也染了一大片黏糊糊的,她后悔昨夜没个准备,应该垫个东西在下面,现在只能把床单一起洗了。   又想到大早上就起来洗床单,真有些难为情,爷爷是过来人,一定会想到什么,于是把床单掀了,先塞到箱子里,打算晚些时候再洗。   回头见辰轩已穿好那身粗布衣裳,她好奇问道:“你还打算一直穿这件了?来的时候穿的那件好衣裳还是干净的呢。”   辰轩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将那日成衣铺里买的衣服拿了出来,笑着递给阿薇,“今天你穿新衣,我穿旧衣,这样方便我找机会替你干活儿。”   见她嘴角溢出甜甜的笑,他轻轻扣着她的腰,拿过外衣给她套上,喷着热气在她耳边道:“第一件活儿,先替你更衣。”   她应下,他却笑得促狭,然后她发现自己上当了,他穿着穿着,手慢慢在她身上摩挲起来,不知不觉间把她圈进了怀里,似乎刚才在床上的一番拥吻抚慰还不够他餍足,明明已穿好的衣裳又被他弄得散乱,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恢复平静,理好了衣衫。   她嘟嘴瞥了他一眼,决定再也不理这个人了,他却仍旧笑得满足。   跨出卧房门槛的时候,阿薇感到一阵涩痛,咝了一声,后面的辰轩忙扶住了她的腰,心疼地将她抱了出去,稳稳放下。   听到爷爷和小谨起床的声音,她忙推开了他。   早饭是辰轩做的,阿薇只在旁边负责指导,乔老头和小谨在院子里洗漱时见到厨房的景象,都惊得微微张嘴。从前粗布衣裳的阿薇现在穿着华贵的衣裳在旁边气度娴雅地指挥着,从前的贵公子则变成了奴仆一般替她有条不紊地忙碌。   小谨笑嘻嘻地看着乔老头,嘴里包着的漱口水都溢了出来,他干脆吐掉水,低声道:“爷爷,我姐可真厉害,把鳏……姐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乔老头拧着巾帕,摇了摇头,担忧道:“这样也不太好,人家毕竟是个富贵人,再说了,男人哪有每天在厨房的,回头我得说说你姐。”   “我觉得挺好的。”小谨嘟着嘴,不以为然,“爷爷您就别管这些事儿,我姐精着呢。”想到昨晚听到的那声惨叫,他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乔老头想,也是那么回事儿,小夫妻的事儿他这隔着辈的老人不太方便开口,那就再观察观察吧。   四人在桌上吃饭,乔老头见辰轩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干活儿生出一丝怨气,还替孙女夹菜,他稍安心了。   早饭快结束时,乔家院子的门被敲响了,乔老头这几日心里一直有所顾虑,对敲门声格外敏感,当先站起身去开了门,门口站着的都是村里的一帮老人,个个面色肃然,乔老头预感到什么,忙将几人请了进来,又对小谨道:“小谨,爷爷腰不舒服,你帮爷爷去邻村王麻子那里买一副膏药回来,剩的钱自己想吃什么拿去买吧。”说罢,拿了钱给他。   小谨眼珠子乌溜溜一转,奇怪爷爷今天舍得花钱买药了,也没多想,迅速喝光了碗里剩的粥,开开心心出门去了。村口王叔家做的麻糖,他早想买了。   阿薇和辰轩却是知道,这些人必是为瓷土的事情来了,阿薇看到,几个老头都是村里的大户,村长王伯也来了,可见此事牵连甚大。几人怕在村长家商议事情太引人注目,才来了乔老头家破屋,这会儿见乔家碗筷未收,有些歉意。   乔老头直说不妨事,又与他们介绍自己的孙女婿,说辰轩有见识,自己没把瓷土的秘密对他隐瞒,是以接下来的讨论大家就在院子里展开,没避开小夫妻二人,阿薇忙将桌子收拾好,泡了茶出来,辰轩也帮着给几位老者搬了凳子。   原来这几家都是屋子下面藏着瓷土的,村里田地征用一事已让家里亏了本,怕官窑厂再发现房子下面的瓷土,就更是苦不堪言,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村里不少人家下面都是瓷土,只是家中还有老人在的,清楚当年的情况,则更为担忧。   阿薇在旁边听了一些,不由拧住了眉头,却想不到任何办法,也插不上话,就到厨房里收拾了。   辰轩听众人叙述后,蹙眉思索了半晌,若说不想瓷土被发现,植草皮、树木在曝露的泥土之上或许可以掩盖一二,但此处是住宅,并不方便用此法,再者,连田地下掩藏极深的瓷土都能被发现,只怕是官窑厂手中早有瓷土分布的造册,那么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   正如此想着,乔家的门再次被敲响了,这次的敲门声有些急促,门外似乎有一群人在聒噪,乔老头刚打开门,一张文书劈头扔了过来,乔老头吓得眼前一花,差点没站稳,好在辰轩在后面把他扶住了。   外面站着一群差役,几个老者都认得,正与上次来村里征地的是同一批人,是官窑厂来人了!一时众人惊惧不已,还没商量出对策,官窑厂已经出手了!   辰轩将文书接住了,还未来得及细看,只听为首的差役冷面吼道:“水竹村下面有上好的瓷土矿藏,现在被官窑厂征用了!两个月内,所有村民迁至西面大柳林处,按每户每人五百文赔偿,签好文书,即日可到官窑厂领取。”   “五百文?”村长王伯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身为村长,他家虽不是村里最富裕的,但在房子上花的钱是数一数二了,前年小儿子娶媳妇才在西边又添了一栋小院子,按人头算,他家不过六口人,也就是整个房子才三千个钱就打发了?买他家的屋顶,倒是够了。   其余人见到差役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妙,听说每户每人才五百文也都怔住了,虽说这里面也有和乔家差不多的贫户,房子不值钱,但搬到新的地方,这点钱也就够修个石头土巴房子,用砖肯定是想也别想了。再说,大柳林那里早就被挖得草木不生,徒留大柳林的名字罢了,迁去那里,实在比水竹村差了许多倍。   听得众人一片唏嘘之声,众差役眼神一片森然。   王伯知道征地之事难得通融,官窑厂横行霸道,其他民窑厂之所以在数十年间慢慢陨落,正是它们不像官窑厂手持皇命,横行无忌。官窑厂早就将周围能挖的瓷土都收入囊中,如今盯上水竹村,自然无法幸免,只是赔偿的价格,好像比其他地方低许多。   王伯身为村长,上次征田地的时候是督窑官亲自来的,他不敢开口,如今见是几个差役,他上前试探道:“各位差老爷,能不能让督窑官大人通融通融,五百文一个人,我们水竹村的村民们实在活不下去啊。”   众老者连连点头,都与村长一个意思。   “活不下去?”为首的差役冷然一笑,“水竹村村民心怀不轨,明知住宅之下就是瓷土,偏偏要在这里盖房子,不就是想骗取官窑厂的赔偿吗?如今官窑厂没有追究你们的罪过,你们还嫌五百文不够?活不下去就不必活了!”他大手一挥,站在最前的王伯被推倒在地,腰椎上传来嘎吱一声重响,王伯痛苦地“啊”了半声,昏死过去。   乔老头与几个老头均是大惊失色,辰轩刚才扶着乔老头,也未察觉会突然有这么一遭,赶忙蹲身将王伯抱起,由乔老头指引着去了他的房间。   差役哼笑一声,拿着文书又往下家去了,半点不在意这位孱弱老者的死活。   小谨正喜滋滋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块麻糖还有爷爷让他买的膏药,他刚到门口就见到差役凶神恶煞推人倒地的一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他把麻糖也掉到了地上。   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阿薇忙跑过去将小谨搂住,“小谨,别怕,待在家里别出去,姐姐去请村里的大夫。”   小谨懵懂地点点头,忽而抬头闪着大眼道:“那我去村长家,把他们家人找过来。”   “好。”阿薇摸了摸小谨的头,忽而觉得弟弟变得懂事了,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路上遇到那些差役,千万别惹他们,躲得远些。”   小谨连连点头,知道事情很急,不和姐姐多说,转身撒腿就跑了。阿薇望了会儿弟弟的背影,也不便耽搁,即刻就去寻了大夫。 第33章   大夫和王伯的家人先后到来, 王伯也恰巧醒了,嘴里呜呜呼痛, 看得王家人和在场人都心焦不已。大夫把了脉,看了腰, 说是伤到了骨头, 需要卧床休息, 王家人赶紧搭了架子,将王伯抬上去送回家了, 几个老人家也叹口气散了。   随着众人离开,乔家恢复了最初的状态, 乔老头窝在房里没出来。小谨刚才在大人们乱哄哄的讨论中也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会儿不敢去烦乔老头, 只拉着姐姐的袖子问, “姐, 往后咱家真要搬去大柳林吗?那里的水都是白的, 路又不平, 往后爷爷在那里怎么过呀?”   阿薇摸了摸他的头顶, 一时说不出话来, 辰轩将小谨拉到身前,安慰道:“不去大柳林住,我们搬去镇上好不好?”   “那好呀!”小谨开心地眨了眨眼,“那我每天都能回家了。”   阿薇看了眼爷爷紧闭的房门,却无论如何愉悦不起来。   这日下来,村里每户人家都接到了文书, 顿时人心惶惶,有相互串门问情况的,也有坐在院里痛哭的,家家不得安宁,户户唉声叹气。   晚饭的时候,辰轩把搬去镇上的事情和乔老头讲了,乔老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我一把老骨头了,住好地儿也是浪费,你就别破费了。”又拍了拍辰轩的肩膀,“我知道你有本事,但谁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的,不是睡醒了睁开眼就有了,你留着钱,和阿薇好好过日子吧,往后小谨就劳烦你照看了。”   乔老头话里的颓丧味儿,谁都听得出来,小谨一下就急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爷爷,你不管我了吗?”   乔老头听小谨这么说,霎时也老泪纵横。   阿薇和辰轩忙劝慰着,乔老头才止住了,他抹了把眼,浑浊的眼里满是凄凉,“我只是不甘心啊,他们怎么就要把这山挖空,当年要不是他们挖松了地儿,那个山坡怎么会突然塌下去,我的好儿子好儿媳怎么会走得那么冤枉,至今都没找到尸骨。如今老头子生活了一辈子的地儿,他们说挖就要挖,他们凭什么呀?他们害的人还不够吗?”   辰轩替老人家顺了顺气儿,知道这房子虽破,却留着老人家最为重要的记忆,并不是帮他找到更好的住地就能解决的,老人家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和愤怒,却只能压抑在心里,无法反抗。今日见到差役的凶残也可想见那官窑厂何等霸道,连他也几乎按耐不住,更何况是这位饱受摧残的老人。   扶了爷爷回房休息,阿薇又到小谨的房里安慰了几句,才回到自己的卧房。辰轩坐在床前,皱眉思索着什么,看到她进来才抬起了头,又拉了她一起坐下。   “爷爷好些了吗?”他问。   阿薇点点头,目光里却满是忧虑,“明天还是找个大夫给爷爷看看吧,他这会儿好了,往后指不定又要伤心的。”   辰轩握着她的手,目色里流露出几分郑重的意味,“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当然知道。”她无奈苦笑,“除非官窑厂突然说不征地了,不让水竹村迁走了,不然这心病就没办法治。”   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认真道:“那就不让他们拆。”   “你说笑呢?”阿薇轻轻推开了他,“你还能让官窑厂听命于你?”知道自己男人有本事,能得那位督窑官青眼,但人家是官,他是民,在这种大事件上人家哪会轻易就听了他的。   他面色肃然道:“他当然不会听命于我,但这世上难道就没有比他大的官了?”   她惊讶地眨动着眸子,“你,你是真的想到办法了?”   辰轩点头,又叮嘱道:“先不要告诉别人,等我问过俞柏彦再说,事情能不能成,还要看他能打探回来多少消息。”   这事儿怎么和俞柏彦扯上关系了?“那你能先跟我说说吗?”阿薇期盼地问。   “好。”他将她圈在怀里,悠悠道来。   范家也是经营制瓷产业,辰轩虽未像兄长一般接掌家业,从小亦是耳濡目染。朝廷每三年会派遣京官到各地官窑厂巡视一次,遴选出优质的瓷器向皇家进献,期间也会考察官窑厂的情况,淘汰一些已没有资格继续运营的官窑厂,或选拔一些优秀的民窑厂烧制御用瓷器。而今年正是三年之期。   按照水竹村乃至整个青釉镇的情况,这里开采过度,造成山体塌陷,人员伤亡,甚至出现侵占农田屋舍的情况,这是朝廷法度中不允许的。   辰轩上次出行在外的时候,就听说巡查窑厂的京官已到了覃州,青釉镇为百年制瓷名镇,离覃州不远,没理由略过这里,那么算来,应该就是近期了。   阿薇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你是说,青釉镇这里的官窑厂早该不复存在?这么说,我倒想起来,确实有外面的官来过青釉镇的,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商贩都不能随意在街上摆摊,说是怕不小心冲撞了京城来的贵人。可是,官窑厂不是一直存在吗?”   “这说明,从前官窑厂的督窑官和来巡查的京官或许勾结了起来,京官没把青釉镇的开采情况如实报上去,督窑官就可以继续在这里牟利。”辰轩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我听说这次来的京官与从前那些不同,如果有人如实向他汇报了情况,整个青釉镇的命道都会不一样。”   “真的吗?”阿薇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你在京城待过,你见过这位马上要来巡视的京官?”   辰轩遗憾地否认,“我未曾见过。不过,这位大人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任漕运总督,素来公正清廉,若是他能到此地巡查,想必不会为区区小利所诱。”也正因为这位大人从不耽于享乐,所以他在京城为达官贵人门修补古董时,还未能有幸见到他。   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大官,不过辰轩说得这么有把握,相信这位一定是个能办事的好官。   “你说让俞柏彦打听,就是打听这个大官吗?”她问。   “不错。”辰轩看着她的眼睛道,“俞柏彦人在覃州,消息更为畅通,我明日便上山一趟,用信鸽给他送封信。知道郎大人何时来,我们才能着手下一步。” 第34章   第二日, 辰轩一早回了大瓷山,除了给俞柏彦寄信, 还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和日用,小谨回私塾后, 他们二人若再回大瓷山, 家里就只剩下精神不济的乔老头一个, 于是辰轩打算和阿薇在乔家暂住,以免乔老头独处时有个什么意外。   水竹村村民们渐渐接受了现实, 此后陆续有收拾家里细软的,有不时去大柳林踩点的, 再是愁眉不展, 日子总归要过下去。   官窑厂的差役这日又来了一次, 村民们已禁不住吓了, 可这次差役们没有催促他们, 反而让他们先暂停手上的动作, 这几日有另外的事情让他们做。之后, 每家每户都得了一包种子, 差役们让他们把这些种子撒到山坡上泥土曝露的地方, 还要负责浇水。   乔家自然也得了这么一包种子,阿薇打开看时,认出这是一种叫做“见水生”的草籽,只要温度湿度适宜,播种后至多半月就可以长出茂盛的一片。   辰轩了然,此举目的再明白不过, 是为了掩盖山体被过度开采的痕迹。这些提前打点,应该是许颂功和镇上官员联手准备,连自己都知道郎大人要来巡查,这里的官员肯定早早就收到风声。   五日后夕阳晚照之时,乔家的大门被敲响了,辰轩仿佛心有感应,当先去开了门。   俞柏彦一身风尘仆仆,却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辰轩,“大鸟儿,你可怎么谢我?得让嫂子给我做一桌子好吃的才行!”   阿薇听到熟悉的称呼,从厨房走了过来,招呼俞柏彦进门,笑道:“还没吃吧?想吃饭还是汤面,我给你做。”   俞柏彦也不客气,坐到院中的饭桌前,摸着肚子道:“嫂子,赶了两天路,饿得紧,吃啥都行,就是……量得足点儿。”他嘿嘿的笑了起来。   阿薇应了一声,往厨房里去了。   辰轩关好门,坐到俞柏彦旁边,肃然道:“别光顾着吃,快说说情况!”   “我都快饿扁了!”俞柏彦一阵委屈,“得了得了,就知道好事儿你也想不到我。我一路上打听了,朗廷离开覃州,已经往青釉镇的方向来了。我路过红瓦镇的时候,看到驿站打理得干干净净,增加了不少人手,还有人接连推车送菜过去,连马匹的粮草都备得十足,应该就是为了迎接郎大人。”   “这么推算,至多五日,郎大人就到得青釉镇了?”辰轩实在想不到事情会这般紧急,这几日他也曾想出去打探,但镇外的通路上竟布满了官兵,严格排查进出镇的人,一定是许颂功怕有百姓去闹事,可见他做好了一切可以做的防备。   “不错,你有什么打算?”俞柏彦随口一问,眼睛望着厨房,对于辰轩要说什么,早已心不在焉了。   辰轩知道他的饿鬼心思,没再多问,独自思忖。五日的时间,还真是迫切。   不过一会儿,阿薇端了一碗面疙瘩上来,俞柏彦看着里面红红绿绿,汤汁油亮,不由食指大动,呼噜呼噜吃了起来,见他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辰轩摇了摇头。   不过半刻钟,俞柏彦搁下了空碗,抹了把嘴,满足地拍了拍肚子。   “吃好了?”辰轩道,“待会儿随我一起商量正事。”   还没等俞柏彦答应,辰轩已转身到乔老头房前敲门了。   为了让乔老头心情好些,这几日辰轩已把京官巡查的事情略略与他说过,只说这或许是个契机,并不敢肯定,乔老头知道干系重大,也未与其他人说过,但心中确实隐隐有了期盼,不若之前颓丧,现在听辰轩说请他与村长王伯家知会一声,再让村长召集村里能主事的人共去商量,知道必是事情有眉目了,心下一热,赶忙披了衣服出去。   等到众人聚集在王伯家,已是月明星稀之时。来者共有十数人,除了上次在乔家见过面的几位老者,还添了村中一些壮实的小伙子,做买卖的小户,均是在这次征地中受损最重,最义愤填膺之辈。   阿薇跟着辰轩、乔老头一起去了,俞柏彦作为打探消息者也被辰轩拉去了,王伯受伤未愈,听乔老头刚才说或许有办法不迁走,赶忙让自己两个儿子去召集人了,这会儿躺在躺椅上,身子仍旧委顿,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王伯家的院子很大,每个人都得了一张椅子坐下,辰轩、俞柏彦被围到了中间位置,俞柏彦有些不习惯,觉得眼下的人个个紧张兮兮又目光热切,氛围怪怪的,但在这种陌生氛围下,他仍旧不能输阵,刻意坐正了身子。   辰轩将朗廷来巡查的事情讲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顿时如同末路人看到了久违的希望,村长王伯挣扎着坐起来,立即被家人扶住了,他干涩的老眼里忽而有些湿润,颤着声儿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向这位郎大人告发官窑厂多年来的恶行,这样官窑厂就会被撤销,我们就不用再迁走?”   “不错。”辰轩颔首认真道,“不光是不用迁走,只要官窑厂不复存在,你们之前被征用的田地也会返还,朝廷重农耕,占用农田做矿场必须上报,显然水竹村乃至整个青釉镇都有瞒而不报的情况。”   俞柏彦发现自己虽坐在中间,其实没啥存在感,赶忙附和了一句,“是啊,这位郎大人我打听得清清楚楚,早年在南方剿水匪有功,连受擢拔,如今官居三品,那个督窑官许颂功不过是个末流小官罢了,见到这位郎大人也要规规矩矩地行礼。只要你们舍得豁出去,没有不成功的。”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从前,水竹村的村民只知道阿薇嫁了个不祥的鳏夫,后来鳏夫进村,大家对他另眼相看,转而怀疑谣言真假,再后来,鳏夫救了杨青松的命,大家才慢慢去打听,知道他是个了不得的人,在京城都待过的,又见他对乔家祖孙厚道热忱,心中对他越发信任,直把辰轩当做了村中一员。   这会儿见他费心请人打探,替乔家,也是替村中人想办法,更是无人再怀疑什么。   王伯看着十多双眼睛都殷切地看向自己,未再多想,立即答道:“好!要是能救村里人于水火之中,老头子豁出去了,反正都残了半截,还怕死吗?你说,要怎么个做法?”   辰轩看着王家人给王伯顺了顺气,才有条不紊地道:“一,统计这些年水竹村及周边村落因过度开采而造成的死伤人数;二,想办法获取一份青釉镇历年开采记录以及矿藏分布图。如此,才能证明此地的确开采过度,否则,在许颂功和官府营造的假象下,我们口说无凭。”   王伯皱眉思考着,在座者中已有一人道:“第一点好办,光是我记忆中,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故就不下二十起,最意外的一次就是八年前,乔家秀才和他娘子那次,让我们水竹村少了个能干大事的人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朝乔老头和阿薇投去同情的目光,接着连连叹息。   辰轩怕阿薇难过,立时向她投去安慰的眼神,阿薇微微摇头,抿着唇示意他自己不难过。   “第二点倒不容易呢。”王伯当先反应过来,拉回了话题,“开采记录和矿藏分布图,应该只有官窑厂有。这数十年间,民窑厂纷纷倒闭,只有官窑厂还能在这里为祸,正是因为它垄断了这里的矿藏,别的窑厂要是有这个图,早都被官窑厂收缴了。”   众人也才意识到此事的难点,光有告发的勇气可不够,若是不能一举成事,只怕反有祸事牵连。   辰轩点点头道:“我亦知此事甚难,所以……”他侧头看向俞柏彦,“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俞柏彦仿佛猴子被烧了尾巴,一下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你……你说啥?”   辰轩拉着他坐下,认真道:“我说,获取开采记录和矿藏分布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俞柏彦感受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觉得刚才自己急躁起来失了风度,忙理好衣服问:“交给我?我怎么获取?”原来大鸟儿叫他连人带信一起过来,是有很深沉目的的,他上套了呀!   辰轩解释道:“我与许颂功打过几次照面,我本想自己冒险向他讨要这两样东西的,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知道我与水竹村的关系,只怕不管找任何理由,他不会将图册轻易示于我见。而你不同,你是陌生面孔,又本是经营古玩行当,你以欲在青釉镇开设民窑厂为由,向许颂功许以重利,想来他可能会将图册借你一阅,你可趁机复刻一本。”   “这……这我可把握不住。”俞柏彦这会儿宁愿失了风度,也不敢轻易承诺了,“万一事败……我会不会有危险?”   辰轩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有什么危险?至多就是他不借给你看,以你的性子,也肯定不会强求。”   俞柏彦伸手搔了搔唇角,这话倒也有道理,他对自己巧舌如簧……不,能说会道的本事还是有自信的,做古董生意这么多年,说到窑厂,说到瓷器,他自认还是有几分把握能骗过那个督窑官的,就是人家到底是小气还是大方,就不好说了。   “要是我没能拿到这两样图册,你还有什么补救措施?”俞柏彦比较关心这个。   辰轩深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道:“若是没能拿到图册,我不敢保证郎大人一定会相信水竹村,所以我会找机会向郎大人面禀,我有秀才功名在身,在查明真相前,就算许颂功有任何反击也不能轻易动我。”   阿薇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这是早就有了全盘计划,哪一步成或不成,都有严密步骤,可是,为了水竹村让他冒这么大风险,她舍不得,她宁愿劝爷爷搬去镇上住。   乔老头也是一阵心急,让自己孙女婿舍身忘我,他可从没想过,要面禀郎大人,那村长家或是那些损失严重的大户正该出头,为啥要牵连自己孙女婿?可又想想,他们那些人没有功名,没有那么大体面,能不能走到郎大人面前还是两说呢。   众人纷纷感念辰轩义举,起身向他道谢,这时,村长家的门被推开了,随之传来的还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两样图册,我可以拿到!不必麻烦不相干的人!”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汉子跨过门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正是在官窑厂做工的杨青松。   一番密谈被这个最不该听见的人听见,众人均是大惊,连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话都忽略了。 第35章   “青松……你……你怎么来了?”还是王伯先问出了这句话, 他脑中已在盘算,若这杨青松要去官窑厂告密, 那他现在就把人捆起来,可不能让他坏了整个村子的事, 忽而又想着, 他刚才说什么, 好像说他拿图册?   王伯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忙问, “杨青松,你……你刚才说什么?”   杨青松这段日子都在官窑厂忙碌, 对于水竹村征地的事情他当然知道, 但有了上回他偷瓷器的事儿, 工头对他盯得特别严, 知道他是水竹村的人, 派了不少活儿给他干, 他今日才得空回家, 水竹村的事情早已板上钉钉, 他虽愤懑却没有任何办法, 刚听说村长受了伤,还是被官窑厂的人害的,想到自己也是官窑厂的人,若不上门探望探望,只怕时间长了村里人当他与官窑厂是一伙人,没想到, 这一来,在门口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杨青松走上前来,众人顿时起身闪开一条小道,等他走近了,忙又默契地把人围到中间。   “我说,两样图册,我可以拿到!”杨青松声音洪亮,这次在场人都听得清楚了,“我在官窑厂做工,这两样图册,我恰巧见过,放在许颂功在窑厂设下的私宅里。”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辰轩和俞柏彦,冷笑道:“你们说的假扮要开民窑厂的老板,这点根本不可行,前段日子来了一个富商,也是找许颂功说要开民窑厂,给出的好处也不小,不过许颂功至今没把图册给他,那个富商自个儿在镇上山上转悠了大半月,现在都还没把厂子开起来。”   说到富商,辰轩和阿薇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在大瓷山上放箭那次,遇到的那群气势汹汹的人,看来杨青松口中的富商正是此人吧。   俞柏彦见眼前这个相貌憨实的汉子,口气倒是不小,哼笑一声道:“那你能拿到?怎么拿?你还能进他的私宅?”看杨青松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官窑厂至多是个小工而已。   杨青松如实道:“许颂功整日待在那所私宅里享乐,确实不容易混进去。我上次有机会见到那两样图册,是他让我们几个窑工搬了一棵能旺风水的翡翠酸枝发财树进去,摆到卧房里。当时书案上就放着这两样东西,我识字的,不会看错,我们出来的时候,他把图册收进了抽屉里,还上了锁。所以这两样东西,平时应该就放在那里的。”   “这么说,你也没机会再进去,又怎么能拿到东西?”俞柏彦摇了摇头,让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人去冒险,不如自己先去试试,自己不能拿到手,再让这个汉子来试不迟。   辰轩看向杨青松,眼里却没有犹疑,“如果我替表兄将许颂功从官窑厂引出,表兄有几成把握能拿到图册?”   杨青松垂眸思忖片刻,抬眼道:“午间放饭的时候守卫最是松懈,如果那时候许颂功不在窑厂,我混进去还是不难的,就是砸开那锁要费一番功夫……总得说来,七.八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众人中忽而有个壮实的汉子道:“开锁,我会呀,我可以教你!”人们纷纷朝说话的汉子看去,面有疑惑。   汉子被看得不好意思,忙解释,“别误会,别误会,我可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就是我家那婆娘凶悍得很,我在外头喝了酒,她就把大门、屋子都上了锁,我自个儿摸索了法子开锁,她又换了锁……时间一长,我各种锁都会开了。”他搔了搔后脑勺,面色发红。   辰轩却豁然开朗,朝杨青松道:“如果让这位大哥教你开锁,事情的把握是否更大了?”   杨青松肯定地点了点头。   众人一时觉得希望越来越大,个个脸上都眉目舒展,却也有些怀疑,这杨青松毕竟是官窑厂的人。   村长王伯正是这么想的,他问道:“青松,你可想好了,这事儿要你犯险,若是有个差池,你官窑厂的工可是铁定保不住了……若是事成,官窑厂就没有了,你手里的金饭碗也就没了。”总之,不管事成事不成,对杨青松实在没有半分好处,干系重大,王伯宁愿直白些,也要先问清楚,若是杨青松临了又打退堂鼓,岂不拖延了好时机。   众人听村长这么说,也是犹疑不定,辰轩却没有这种顾虑,亲眼见过杨青松如何在许颂功鞭下受辱,若他是杨青松,也巴不得有个机会把这位督窑官拉下马,一雪前耻。再者,杨青松也是水竹村村民,此事若成,田地屋舍都不用舍弃,就算杨青松在官窑厂拿着金饭碗,那也要多少年才能挣回这些家产?   阿薇也很希望杨青松揽下这个事情,这样辰轩就不用冒险了,有证据在手,成事的几率也是大大增加。   杨青松上前一步,走到王伯面前,恳切道:“村长,我是真心实意要为村里做点事,官窑厂的活儿我一早就没打算去做的,是我爹娘的安排而已。我在官窑厂也没做什么大事儿,每天就是将那些残次品打碎了拿去掩埋而已。这活儿做长了,我心里止不住难受,我就想啊,咱们镇上村里的人摔了盘子、碗,都舍不得扔,补了又补。官窑厂挖了咱们的山,毁了咱们的水,烧出了那么好的瓷器,只因为有一点点瑕疵,就不能用了,非要生生打碎了它,这不就是作孽么?这种活儿,今后我再也不做了,把家里被征用的田地收回来,咱们好好的过日子!”   在场人听来无不动容,辰轩也是连连颔首。   官窑厂的瓷器都是按照内务府颁发的设计图纸进行烧制,因为御用之物必须精益求精,所以在多次实验过程中难免产生的瑕疵品,又或者这件瓷器内务府只要求烧制一件,但烧制的过程中,为了保证成功率,通常会将多个胚子放进窑炉,但最终不管烧成几件,只有一件会呈现在皇家面前。   其余的,就是按杨青松说的方式销毁,以确保皇家珍品,独一无二,再者,若是不销毁,被有心人从瑕疵品中获取烧制珍品的秘方,仿制出赝品,更是对皇家大大的不敬。   官窑厂自来如此,无可厚非,但在杨青松等贫苦人面前,这种做法无疑是巨大的浪费,还是以消耗他们的性命来进行浪费。   王伯颤抖着握住杨青松的手,郑重道:“那一切就拜托你了!但是你爹娘那里,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们。”   这点,阿薇极为认同,那两口子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   辰轩又与杨青松及众人一起商量了一些细节,集思广益下倒是越发添了把握,最后辰轩叮嘱道:“各位,莫若就在此时散了,免得各位回去晚了,家中要怀疑。若是家人问起来,就说今日村长身子不大好,大家来探望他,人多话长,难免各说各家苦,耽误了时间。至于回去后,还请守口如瓶,行为照旧。”   众人纷纷应和,虽然此事是利于村民的大事,但人多嘴杂,难免泄露风声,能被请到这里的人,俱是村中稳重之辈,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当即做了保证,而后陆续错开时间出了大门。   辰轩带着阿薇、乔老头和俞柏彦出了门,杨青松刚好走在他们旁边,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人。   辰轩向杨青松行了一个揖礼,“我们便按刚才计划行事,有劳表兄了。”   杨青松一张脸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为自己,也为村里人,没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乔老头拍了拍杨青松的肩膀,欣然道:“青松是个好孩子。”   杨青松没再言语,垂眸不自觉将余光放到一个娇弱的身影上。   阿薇走上前一步,也鼓励杨青松道:“表哥,你一定万事顺利。”   杨青松这才抬眼看她,自打上次在大瓷山与她生了嫌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过话,这会儿见她真心勉励自己,倒也心怀安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乔家一行也朝另一个方向返回家中,现在天已黑了,乔老头眼神不好,阿薇便扶着他走在后面,辰轩和俞柏彦走在前面。   俞柏彦忽而杵了杵辰轩,低声问道:“嘿,那位表哥是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总觉得他揽下这差事,大有不愿让你独占风头的意思。”表哥是小嫂子的表哥,又不是大鸟儿的表哥,俞柏彦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早在脑中编织好了一个故事,就等辰轩开口揭晓他想得对不对了。   辰轩淡淡一笑,“不管他对我有没有意见,他是真心要去做这件事,并且他做成的几率比你我大,这就是好事。”   俞柏彦了然地点点头,又想,这种危险事儿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杨表哥要占风头,就让他去吧,他可一点都不介意,总比让自己的好友去冒险好。   这边,杨青松没走出几步,就见村长家房后的大树下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遭了!有人偷听。刚才的计划只怕已被这个人听去了,这人多半是村里的,但未必可靠,杨青松想到这里,一个箭步冲过去,逮住了那个人影。   那人影往后一缩,想要挣开,却被牢牢箍住,不得动弹。杨青松是做活儿的人,力气非同一般,这会儿借着月色凑近一看,这人不是别人,竟是他刚娶的媳妇儿,陈氏!   “你在这里做什么?”杨青松压低声音喝问。   陈氏的身子哆嗦起来,“我……我来接你,你说去看村长,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担心。”   陈氏的样子惹得杨青松越发怀疑,“你来了多久?”   陈氏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觉得自己的男人前所未有的可怕,光他喷出的气息都够把她湮灭。   “刚来的。”她背靠着大树,方觉得能稳住了脚,“我看到有人出来了,心想你也快出来了,才在这里等的。”   前面的人半天没有说话,陈氏松了口气,心想他没追问就是不怀疑了,忽而,她感觉自己的脖子被男人扣住了,她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不管你啥时候来的,听到什么,要是你敢坏我的事……”杨青松手上使了点劲儿,陈氏已嗯嗯出声。   “我一定休了你!”他凑近了,补充道。 第36章   回到乔家, 阿薇到灶下烧水,乔老头先进屋里歇着了。   俞柏彦将自己带来的包袱丢到辰轩怀里, 说道:“这里面有关于朗廷的一些轶事记载,还有他的画像, 都是我在极短的时间内收集到的, 虽然未必准确, 但有总比没有好,我就一起带来了, 你留着看看有没有用吧。”   辰轩点了点头,拿着包袱往屋里去, 俞柏彦瞪眼, 忙叫住他, “喂, 我睡哪儿?”   “趁着天还没黑透, 赶紧去镇上住店吧。”辰轩找了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给他, “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没心肝啊没心肝!”俞柏彦接过灯笼抱怨起来, “这个时辰你还让我下山去, 你是不是干这种事儿干上瘾了?我今日又不跟你抢床睡, 你给打个地铺,我睡堂屋就行。”   听到俞柏彦的话,阿薇忙走了出来,“不如,让俞大哥住小谨的房间吧。”   “还是嫂子对我好!”俞柏彦说着,将灯笼塞给辰轩, 就要往屋里去,却被辰轩一把拦住了,“你就辛苦一下,趁夜离开吧。”   俞柏彦嘟囔道:“我明儿个一大早就下山去,不是一样吗?”   “怎会一样?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你与水竹村的联系,我们的计划还未执行便自行泄露。你今日来得晚,还未有人见到过你,趁夜离开,方是正事。”辰轩燃好灯笼,推着俞柏彦来到了院子外。   俞柏彦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过灯笼,斜晲了辰轩一眼,“你小子,从前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怎么现在帮起人来这么有干劲?还是惩恶除奸的大好事儿,我可没觉得你愤世嫉俗到了这个份上。”   “你可以当我穷极无聊找点事情做。”辰轩淡淡一笑。   “是为了我小嫂子吧?爱屋及乌。”俞柏彦嘿嘿了两声,“大鸟儿,你这人看似云淡风轻,动了真情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辰轩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厨房那抹俏丽的身影,目光变得柔软,“你……也有这么一天的。”   “我才不要!”俞柏彦忙摆手,“女人最麻烦了。得了,你别在我面前显摆了,我知道你现在如鱼得水。”转而又笑道:“事成了,让嫂子给我做一顿好吃的,可记住了你!我走了。”说罢,不再迟疑,转身下山去了。   ********   阿薇躺到床上,这时节夜里有些凉,她缩成一团,有些睡不着,就转头去看坐在桌前挑灯夜看的辰轩。   “早些睡吧,明天再看。”她盯着他的背影道。   辰轩正在看俞柏彦留下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由出神,直到阿薇这一声将他拉了回来。   “这就睡了。”辰轩最后看了那幅画一眼,将画轴卷了起来。   脱衣吹灯后躺到床上,他发现自己的小妻子身上冰冰凉凉的,哦,等着他来暖呢。   他搂着她,吻了下她的唇瓣,却发现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怎么?担心了?”他问道。   阿薇轻嗯了一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放心。”辰轩笑道,“你表哥不会有事,我和俞柏彦会尽力拖住许颂功的,路上还有人接应他。”   阿薇眸子里满是迷蒙,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心里又气又急,攥紧小拳头朝他白皙浮凸的胸膛上捶了一下,“你说的什么话?我是担心表哥,可我更担心你呀!”难道都做了真夫妻了,他还怀疑自己跟表哥不清不白?   熹微的夜光下,能看到她眼里亮晶晶的,大概是框着一汪委屈的泪,他霎时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忙吻着她哄道:“说笑的,别生气。”   “没有这样开玩笑的。”她嘟着嘴道。   辰轩不知道怎么哄了,只好埋下头去亲她,亲着亲着,听着她嗯嗯出声,小猫似的挠他,身上的火不知不觉被勾了起来。自打那日不太尽兴地圆了房后,二人一直未再有过,一来他等着她身体恢复,二来恰好被村里的事情伤了脑筋。   发觉他温热的手探入了自己的中衣,贪婪地揉弄起自己胸前的柔软,阿薇忙喘着气推开他,“别了,明日你还有正事做呢。”他真要折腾起来,不知道耽误到几时。   “嗯。”辰轩呐呐应着,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转而搂过她的腰,贴紧她道,“等事情了了,你可不许再推脱。”他还没让小妻子尝到舒服劲儿呢。   阿薇哦了一声,想起上次被撑得生疼,还是有些畏惧。   他忽而想到另一事,问道:“你呀,怎么唤我的?就这么一直你你我我称呼吗?”对于她至今还未改口,他有点小小的不满。   “对不起。”她抿了好一会儿唇,才唤道,“……辰轩。”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脸蛋儿被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听到他小声抱怨,“不是这个。”   “那叫你什么?”她实在没主意了。   “你之前就唤过的,这么长时间还没想起来?”辰轩小小的不满就要变成大大的不满,听她呃呃了半天也没说话,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再给你点时间,明天事情办完了,我再问你。”   阿薇吸了吸有些酸的鼻头,呐呐应下。   第二日,秋高气爽。   许颂功舒服地躺在私宅中的罗汉床上,听官窑厂的下属汇报各类事情进展。   “大人放心,红瓦镇的驿站已打理妥当,只等郎大人明日到来。”   许颂功将一粒葡萄送进嘴里,点了点头,又问:“那个发现瓷土的村子叫什么来着?没出什么事儿吧?”   下属回道:“回大人,是水竹村。盯梢的人回来说,村长老头受伤后,已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代他到各家各户动员村民们搬家,如今各家都已开始收拾细软,想来不会有什么阻碍了。”   许颂功吐出葡萄籽,不屑道:“这些人想开了最好,省的我动用武力。让人继续盯紧了,后日郎大人就要来窑厂视察,不能让这些村民出乱子。”   他外放为官,虽只是末流小官,然而油水充足,只是他任期未满,镇上已几无开采之处,如今难得又寻到水竹村这块宝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捞上一笔才走的。哎,比起前几任督窑官,许颂功感觉自己还是不够幸运。   见下属恭敬应下,许颂功又问,“近日镇上有没有什么事情?”镇上更不能出乱子,郎大人可是直接经过镇上来窑厂。   下属倒想起一件异事来,“镇上倒和平常一样,只是昨晚镇上来了一个姓俞的外地人,大概是个富商,住了镇上最好的客栈,还嫌不够干净,花钱让伙计打扫了五遍,又在屋里熏了檀香。今早上,这个姓俞的富商到处寻访范大师,说要让他给自己修饰一把上好的紫砂壶,好献给郎大人。这人几经打听,在小瓷山见到范大师,可惜范大师不愿意帮他。”   许颂功张口笑道:“因着郎大人要来,这穷乡僻壤倒是一下子吸引来一些平常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多半又是想开民窑厂的,知道我这条路走不通,想直接攀郎大人去。哼,能攀上,倒是算他本事。”   “对了,”许颂功想到什么,问道,“之前那个要开民窑的富商,送来厚礼巴结了几回,近来如何?”   下属道:“大人没有把矿藏分布图与开采记录手册给他,他倒也不急,每日自己去各处转悠,还走访了一些居民,在大瓷山上倒是逗留了许久。”   “大瓷山上根本就没有瓷土,矿藏分布图上画得清清楚楚,就让他自己瞎转悠吧。”许颂功笑道,“图册岂是随便与人分享的?”   就连郎大人那里,他也没打算一定交底,还要看郎大人是个怎样的人。他早就制备了另一套图册,若这郎大人是个清官,就交与对方假图册,若是个可以巴结共牟利的,再拿出真的不迟。都说大官不贪小利,他许颂功可是不那么相信的,钱,没有人嫌多的。大钱不好明贪,穷乡僻壤的小钱却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说起郎大人,许颂功又问下属,“这些天派去官道上迎接送礼的人,到底有没有见到郎大人?”   “礼物收下了,却只见到郎大人的随从,没见到郎大人。”下属如实道。   许颂功眯眼思忖良久……收下礼物,说明这个郎大人也是吃这一套的,而没有亲自收下,说明自己送的礼物可能不太符合对方的心意。   那已经是他千挑万选得来的珍宝,想必这位郎大人见多识广,觉得不够入眼。还得继续送礼,可是送什么好呢?   忽而想到什么,许颂功急问:“你刚才提到,那位俞姓富商欲找范大师修饰紫砂壶送给郎大人?”难道郎大人喜欢的是这一口?这些生意人门路广,打听到的事情或许比自己这个长居深山的小官多。   “去去去!”不等下属回答,许颂功已急不可耐,“快去把范大师和那个姓俞的商人都给我找来。”忽而想到范辰轩与那个水竹村似乎有点关系,自己挖了水竹村的地儿,多半他会有些怨言,这种骨子里清高的人,若是礼数不周,绝不会为了钱财妥协,忙叫了声“慢着”,继续吩咐道:“在镇上最好的酒肆三仙居摆席,写一封请帖送去水竹村给范大师,就说我有事相求,请他务必前来,若他还是不肯,你可暗示他,说本官可以将乔家的住处迁到镇上来。”   ********   乔家这边,桌上正摆了午饭,辰轩、阿薇和乔老头默不作声地动着筷子,都在等待着某个时刻到来。   直到门被敲响,官窑厂的人客客气气地说明了来意,递上请帖,三人才松了口气,却不在面上显出。   辰轩没表现出十分向往的神色,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又取了自己补瓷的工具箱子,跟着来人从容下山而去。   阿薇有些食不下咽,早早收了碗筷,乔老头又何尝不担心,只是两人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正在收拾饭桌的档口,小谨突然推门进来了,乔老头见了忙问,“今天不是休息日呀?”按小谨在私塾的规矩,一月能休息三天,每十天休息一天。   小谨笑呵呵地道:“安先生有事,闭馆两日呢。”   “那缺的时日能补回来不?”乔老头觉得束脩那么贵,巴不得小谨天天待在书院才划算。   “这个先生没说。”小谨苦了脸,他可不想补回来,难得家里还没拆,他逮着空就想回来看看,虽说姐夫应承了要搬到镇上去,可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多少还是舍不得的。   阿薇心不在焉,都没注意爷爷和小谨在说什么,洗好碗,她犹豫着对乔老头道:“爷爷,我想下山去看看。”   乔老头知道她的心思,没拦着她,递给她一个篮子,道:“想去就去吧,不过别太刻意了,就当是去买东西吧,身上可有钱?”乔老头说着,就去掏自己的钱袋子,阿薇忙拦了他,说自己身上有钱的。   “姐,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小谨欢喜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乔老头虎着脸道:“才回来就想玩儿,快回屋看书去。”   阿薇摸了摸小谨的头,笑道:“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串糖葫芦。”   小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回房去了。   阿薇提着篮子出了门,几日未下山,山道上的“见水生”已绿油油布了一片,若是从山下抬头远看,多半觉得小瓷山还是挺郁郁葱葱的。   秋日雨少,村民们照旧每日去给这些绿草浇水,众人个个垂头丧气,只有几个知道计划的人见到阿薇下山,朝她亲切地点了点头。见到这情形,她心里越发盼着事情能成了,不光是水竹村,小瓷山,整个青釉镇都会不一样了吧。往后不会再有人被迫种植杂草,而是高高兴兴在自家农田里忙活,这样多好。   到了山脚下,阿薇见到一个略微熟悉的人影走在自己前面,仔细一瞧,那身材微丰的妇人,不是陈氏又是何人?   陈氏为何也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表哥将计划告诉了她,陈氏担心表哥安危,所以和自己一样来镇上察看?   那日明明千叮万嘱,让表哥不可把事情告诉家里人,这自然包括陈氏,阿薇忽而觉得,若不是巧合,表哥此举实在不妥,毕竟陈氏家从前正是官窑厂的人。   正思索着,她发现陈氏提步往官窑厂的方向走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来不及多想,顺着陈氏的路线跟了上去。 第37章   三仙居二楼雅间处, 许颂功好酒好菜招呼着辰轩和俞柏彦。   辰轩只管优雅地夹菜,对俞柏彦视而不见。   俞柏彦倒了一杯酒, 朝许颂功举杯而敬,又低声道:“大人, 我从覃州赶来, 就是为了请范大师帮我修饰这件紫砂壶, 可惜范大师为人清绝,不为俗物所动, 还请大人为我美言几句。”   许颂功笑笑,饮下了杯中酒, 不疾不徐地问, “你从何处得知郎大人喜欢修饰过的紫砂壶, 消息可靠吗?”   “草民虽是覃州商人, 却往来南北, 常去京城收购瓷器, 对各位京官的爱好都小有了解, 因着想来青釉镇置办民窑厂, 更对郎大人的喜好着意打听, 消息十分可靠。”俞柏彦恭敬地答道,将随身携带的包袱也放到桌上打开,里面包着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正是一只古朴别致的紫砂壶。   许颂功虽然做的是制瓷业,但对紫砂壶的价值也略有研究, 这只壶一看就是用料上乘,雕工极致的珍品。他在京城时,常听说达官贵人们有种特殊的癖好,就是把完好的紫砂壶摔碎,再找补瓷的大师将其修缮好。紫砂的古朴加上金属的夺目,会让壶更具赏玩和收藏的价值。那么,郎大人有此等爱好,也不奇怪。   俞柏彦看着许颂功的表情,心说,这人看来并没有怀疑,也不枉他来时收集了那么多异闻,上面正是说了郎大人喜好紫砂壶的,完全不怕许颂功派人去查。   许颂功摸着上好的紫砂壶,侧头对俞柏彦低声道:“俞老板,不若这样,你办民窑厂的事情,我会尽力在郎大人面前替你周旋,至于这壶……”   “这壶自然由许大人赠与郎大人才更合适。”俞柏彦识时务地道,“若是由草民呈上,或许会折损了这壶的价值,郎大人处未必受用。还得劳烦许大人了。”   许颂功眯着眼一脸笑意,他就喜欢懂事儿的人,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给辰轩也满上一杯,才笑道:“范大师,方圆百里内只有你能将这只紫砂壶修饰得尽善尽美,可莫要再推脱。”   辰轩为难地点点头,又低声问,“大人派人送请帖时,曾承诺对乔家的事情,不知还作数否?”   许颂功端起酒杯,碰了碰辰轩桌上的酒杯,一脸郑重地道:“本官怎会食言?上次范大师的表舅子,不也如约不追究了么?”   “上次还未多谢大人。”辰轩揖了一礼,“既然俞老板已带了紫砂壶来,我亦带了工具,不如就在此处修缮吧。”   许颂功看看放在辰轩身旁的工具箱,心里知道辰轩端了这么久的架子,其实早动心了,真是假清高得厉害,若不是图他这门不可替代的手艺,自己哪儿用得着对他客气。   俞柏彦赶忙将紫砂壶放到辰轩面前,“多谢范大师相助!”   辰轩放下筷子,拿着紫砂壶坐到了一旁空置的茶几前,一边观摩,一边赞叹道:“真是一把好壶,我便用金饰镶嵌,大人意下如何?”   “范大师匠心独具,手艺超群,按范大师的意思就好。”许颂功笑道,俞柏彦也在一旁附和。   辰轩应下,并讲解了一遍修饰的步骤,说是要先取来黄豆将壶填满,加水加盖,并用绳子将盖子与壶身固定住,上火煮之,待黄豆膨胀后,将紫砂壶整个置于冰凉的水中,如此膨胀之力与冷缩之力相互冲撞,紫砂壶便会破裂。   这样的做法虽然繁琐,但可保证壶破而不碎,修饰后才会光彩夺目,不会像摔碎的壶一般呈现过多裂痕。   许颂功听完后没有异议,赶紧让店小二拿来了黄豆、炉子、水盆等物,让辰轩专心操作,自己则和俞柏彦在一旁喝酒等待,时不时往辰轩这边看看。   俞柏彦心里却是知道,只要许颂功没有质疑,补完这个紫砂壶,起码两个时辰,应该足够杨青松行动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楼梯上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往三人所处的雅间来了。   许颂功的随从甚是机敏,立即出去查探,半晌后回来向许颂功禀告,“大人,是那位要建官窑厂的云老板,又来求见大人了。”   许颂功呵呵一笑,“他还真是能找到地方,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得了,让他去隔壁雅间等着吧,我这里还在忙。”他心下明白,此人定是在大瓷山没寻到瓷土,又打起图册的主意来了。   门外的云老板没有吵闹,带着随从转身径直去了隔壁的雅间,关门的瞬间,辰轩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云老板在过道上的身影,手上的活儿顿了顿。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辰轩已将捆好绳子的紫砂壶放到了通红的炉火上,打着小扇子朝炉口送风。许颂功只关注事情的结果,至于乏味的过程,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看了会儿辰轩那边枯燥的重复,慢慢就失去兴致了,只在俞柏彦不遗余力的吹捧下,自顾自悠着小酒。   忽而,楼下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颂功的随从推门而入,急报道:“大人,有人到您的私宅盗取物件,已被押来了!”   “谁?”许颂功从微醺中醒来,暴怒地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撒了一半,把锦缎桌布都染湿了,“把人带上来!”是什么人竟敢趁着他不在窑厂就如此猖狂?   俞柏彦端酒杯的手滞住了,心里七上八下,把杨青松骂了个遍,都把人给你引出来了,居然还失手?   他不自觉向辰轩看去,见辰轩的眉头也紧蹙了起来,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仍旧盯着炉火,扇着小扇。   俞柏彦自我镇静了一番,知道此时不可慌乱,抓到杨青松事小,别让许颂功察觉这件事情与自己和辰轩有关才是正经。   辰轩没想到失败会来得这么快,心里正想着如何替杨青松求情才能既保住他,又摆脱自己嫌疑,随从已将盗取物件的人押了上来,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此人并非杨青松。   ******   阿薇跟着陈氏走,果然来到了官窑厂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这里没什么人来往,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向官窑厂的后门,正是昨晚上商议出的,偷到图册后杨青松的逃生路线。   陈氏站在山坡上不动了,蹙眉望着官窑厂的方向,看着似乎很焦急。   阿薇猜测,陈氏倒不是要阻止表哥或声张什么,而是担忧吧。但事关重大,阿薇不敢掉以轻心,便现身走上前去。   “表嫂为何在此处?”阿薇拍了拍陈氏的肩膀。   陈氏吓得一哆嗦,侧头见是阿薇,方放下心来,但语气仍旧支支吾吾,“我……我今日回了趟娘家,顺便来这里找青松的,他今日下午换班休息呢。”   阿薇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篮子,“我刚才在街上见到表嫂,叫了你几声你都没答应呢,我以为出什么事了,你心不在焉的,就跟来看看,原来你是心里装着表哥,再无其他,所以没听见我叫你呢。”她笑了笑,认真瞧着陈氏的表情。   陈氏果然有些不自然,笑着掩饰了。   阿薇还想再问什么,身后响起一阵的脚步声,她猛然侧头看去,见舅妈王氏,舅舅杨德才和另一对中年男女急冲冲朝这边来了,待近了,听陈氏惊恐地唤道:“爹、娘,公公婆婆,你们怎么来了?”   阿薇头上不由冒了冷汗。   只听陈母忧心道:“孩子,你刚才在家里说得不清不楚的,什么官窑厂就快没了,什么青松可能有危险,你要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王氏亦上前握住陈氏的手,急道:“昨晚上青松回来,对你的态度有些冷,娘想着帮你劝劝他,在门口的时候却听到了他警告你的话,今儿个见你们俩都下了山,我和你公公也早早跟着你下山了,这不,和亲家母、亲家公一合计,果然发现事情不对。孩子,有什么事儿,你可不能瞒着我们呀!”   杨德才和陈父也跟着劝了起来。   看着陈氏一脸惊慌的样子,阿薇知道她不是有心出卖表哥,但实在太马虎了些,叫人看出了破绽,忙道:“舅舅、舅妈,伯父、伯母,你们不要瞎猜了,这不是上面京城来了巡查的官员吗?表哥担心铁饭碗保不住,才和表嫂说了些气话,倒叫你们误会了。是不是,表嫂?”她看向陈氏。   陈氏见到有人替自己解围,忙道:“不错,不错,我也是一时担心,胡乱说了些话。”   “真的?”王氏有些不信,她昨晚明明听到自己儿子对儿媳厉声冷语的,像是计划着什么大事。现在见到阿薇这个朝她泼过水的小蹄子竟然也在这里,更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   杨青松向守门的两个窑工打了声招呼,像平常那样走出了官窑厂的后门,他早就调好班次,今日下午休息,没有人会怀疑。   刚才趁着饭点想潜入许颂功的私宅,没想到许颂功今日出门后,反而加派了人手,他正想着办法,看能不能翻墙进去。比如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顺着那里翻进去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悄悄走到那里,却见到另有一个人慌慌张张翻了进去,看着有些面熟,却又不认识,只奇怪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怎会来这里翻墙角。   他正思考着要不要翻进去,却听里面传来众人疾呼:“抓贼啦!抓贼啦!”杨青松灵机一动,从大门跑了进去,守卫忙着追那个逃跑的书生,也未注意到他,他径直就去了许颂功的卧室,见到书案书架都被翻过,多半是刚才那个贼人所为,心里不禁好奇起来,这人是来偷什么的?   晃眼一看,抽屉的锁还完好无损,杨青松不再迟疑,取了怀里的小工具,很快将锁撬开了,取了里面的两本图册塞到怀里,将抽屉和锁都掩饰好,出来的时候,守卫们已将那个书生抓住了,杨青松打了个哈哈,说自己是听到捉贼进来帮忙的,守卫们也未怀疑。   杨青松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拿到了图册,心下正庆幸着,直到他急切地走在小道上,才见到自己的父母、岳父母、媳妇儿都站在山坡上,理论着什么。 第38章   杨青松顿感不妙, 望向陈氏的眼神多了几分恨意,却不便多想, 极速往山坡上去,希冀避开众人, 早些往镇口去。   不料他刚上了坡, 就被眼尖的王氏瞧见了, 立即大呼道:“青松,你站住, 你去哪儿?”其余三人也冲了过来,拦住了杨青松, 杨德才道:“青松, 你告诉爹, 你究竟要去做什么?”儿子对他们视而不见, 越发令他不安起来。   陈父陈母也过来劝说, 让杨青松不要干傻事, 说官窑厂的饭碗来之不易, 是他们陈家传了数代传下来的, 让杨青松要继续传下去。   杨青松只得敷衍说自己并没有任何计划, 又找了借口想脱身,四人却一条心让杨青松留下把话说清楚,否则不让他走了。   阿薇见势不妙,忙拉着陈氏过来相劝,杨青松趁着这档口,挥开了被束缚的手, 挣扎着朝前跑去。前面一小段路后,有水竹村的村民牵着马在那里等他,骑着马到了镇门口,还有伪装等待的村民和他一起蒙混出镇。   杨青松想到事情已成了一半,再不顾身后父母的呼喊追逐,像一匹被鞭策的马,跑得飞速,终于将后面的人都甩开了。   王氏等人见杨青松已追不回来了,知道他必是要去做什么对自己毫无益处的傻事,一时呼天抢地地呼喊起来。   陈氏忙过来劝慰,王氏转头见阿薇站在原地,心下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狐媚子出现在此处,必有蹊跷,说不定就是她鼓动了青松做傻事,以青松的性子,自然不会拒绝她。   阿薇看着山道上一匹马奔跑起来,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心想这里离官窑厂这么近,不能叫这几人在这里大呼小叫引起注意,坏了大事,便想和陈氏商量,如何将他们劝走,最好是去陈氏家里,这样关起门说话,最是安全。   正当这时,王氏一脸暗沉地朝她走了过来。   ******   三仙居这边,许颂功勒令安子赋跪下招供,安子赋被许颂功的随从按压着,却始终挣扎着没有屈服,此时他面色凛然,朗声道:“我有功名在身,何须向你下跪,你小小一个督窑官,横行乡里,不配任何人向你下跪。”   许颂功哈哈大笑起来,“你犯偷窃大罪,足以剥夺功名,还在本官面前耀虎扬威?”他大手将桌子拍得空响,突然怒喝道:“快老实交代,你为何前去我的私宅,你想得到什么?”   安子赋缄口不言。   许颂功对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点头,伸手要去拉安子赋的衣裳,是要搜身的意思,安子赋哪能受这等屈辱,立时挥手挣扎起来。那随从却是个武夫,安子赋哪里是对手,很快身上就掉落一物,随从拾了起来,呈到许颂功面前。   许颂功一看,愤怒之余,不由放肆大笑,这不就是他伪造的两份图册吗?这个安子赋居心叵测,却没眼色将真东西带出来。   “偷取矿藏分布图和历年开采手册……怎么?安先生也想开设民窑厂?”许颂功扫了他一眼,笑道,“大可直接和本官说呀!”   安子赋理好狼狈的衣衫,看向许颂功的眼神愤怒而隐忍。几日前,他与集资构筑私塾的几位乡绅在饭局上闲聊,听说了郎大人要来青釉镇巡查的消息,众人纷纷言说官窑厂多年来对青釉镇的把控,希望郎大人来了之后能罢黜废弃官窑厂。   安子赋深以为然,想起自己的学生乔言谨也向自己提起过水竹村被征地拆迁之事,又想起督窑官闹事纵马,当街鞭笞窑工的恶行,对官窑厂的痛恨越发滋长。   身为青釉镇本地人,安子赋对人们的苦难感同身受,寒窗苦读,栽培桃李,何尝不是为了回报乡里,面对官窑厂的恶行,他却顿感无能为力,直到他听到饭桌上一位乡绅隐约地说,若是能得到矿藏分布图和历年开采手册,呈于郎大人面前,必然能一举扳倒官窑厂。别人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动了心思。   许颂功为祸乡里却多番掩饰,自己有举人功名在身,若是自己得到了图册,呈于郎大人,郎大人必能惩奸除恶。   安子赋着意打听了一番,知道今日许颂功不在窑厂,又推测这等重要物件必是放在他能时时监守的地方,于是潜入他的私宅想一探究竟,却不想很快就暴露,只是他现在仍不知,自己偷到的东西是假的。   “快说,你有没有同党?”许颂功不知安子赋是个正直到不顾一切的人,他不相信一个书生能放弃大好的功名不要,来做这等毁自己未来官途的事情,见安子赋不语,他抽出了身上的鞭子,朝安子赋身前的地面挥去,木质地板上立时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可以想见,若是抽到人的身上该是何等皮开肉绽的惨烈。   安子赋不是没有见过这等后果,上次杨青松伤得如何,他可是亲眼见到,但他还是眉头也未皱一下,不想在这等小人面前失了尊严。   俞柏彦看着那鞭子,摸着酒杯的手不住有些抖,心想若是失败的是杨青松,大概自己也要挨那么一鞭子了吧。也不知这个书生是谁,为何会半路杀了出来。   辰轩将已经沸腾的紫砂壶用工具夹了起来,快速放入浸了冰的水盆里,滋的一声,一切陷入沉寂。冰与火的碰撞犹如隐形之力,让壶在水中烈烈颤动,一如他现在忐忑的内心,然而他仍是竭力保持着冷静自持的神色。   努力平复下自己,辰轩去看许颂功随意扔在桌上的图册,其上已染了不少菜的油脂,那开采册子很薄,仿佛记录的开采次数并不太多,他心下立时有了怀疑。   许颂功见安子赋还是不答,起身来回在屋中走动起来,边走边想,逐渐觉得今天的事情好生蹊跷,晃眼看到俞柏彦额上染汗,垂目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心里不禁有了怀疑,转而走向俞柏彦,看到俞柏彦因为自己逼近而愈发惊恐的眼神,他不由问道:“俞老板,你好像很紧张啊?”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温和,俞柏彦却忍不住打了冷颤,牙关哆嗦起来,“大人,草民被您的威严折服……一时……一时不能自已,并非紧张,而是……而是敬畏!”说罢,有些牵强的笑了笑。   许颂功的眼睛微眯了起来,“俞老板当真是覃州来的?与这位安先生从不相识?”   俞柏彦大惊,原来许颂功怀疑与自己有联系的是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不认识,不认识!”俞柏彦赶忙解释,“草民是一介商人,怎么会和有功名的认识。”   话音刚落,眼前鞭子挥落,打在他身前的饭桌上,碗盘霎时震落,哗哗作响,满地狼藉。   俞柏彦吓得魂不附体,猛然起身,下意识朝辰轩跑去,大呼道:“啊!大鸟儿——救我!”   许颂功本来只是稍一试探,并不肯定,没想到对方竟然惊慌至此,而且……俞老板和范大师不是不相识的吗?   心中哼笑一声,许颂功发觉自己是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可笑,真是可笑,还好他准备了假的图册,否则,这些乌合之众岂不差点得逞?   “怎么?原来不止是俞老板,连范大师也参与其中?”许颂功质问着,他的随从立时想上前将两人擒住,许颂功伸手拦住,转而抽出随从腰间的刀,一步步向二人逼近。   俞柏彦吓得身子颤抖,握着辰轩的胳膊,躲在他身后。辰轩看着犹如屠夫的许颂功,握紧了拳头。   安子赋在旁大喊一声,“狗官,你做什么?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没有关系,你怎能牵连无辜!你的刀子,朝我来便是!”   许颂功听得此言,反而越发肯定三人就是一伙,目光越发阴鸷,刀上仿佛染了寒光。   隔壁雅间自坐落后,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两个雅间只隔着一扇木门,辰轩此刻隐隐听到了有人拔剑的声音。为何要拔剑?难道一切当真契合了自己的判断,隔壁的人一直在留意他们的动静,此刻意欲相助?   许颂功已走到离他们仅两尺远的地方,隔壁的拔剑者似乎也走到了木门边,却仍然未有推门过来帮忙的意思。对方在犹豫什么?怕救了他们,打草惊蛇,或者并不能肯定他们今天的行为目的?辰轩竭力思索。   水盆中的紫砂壶终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四分五裂,饱满的黄豆倾泻而出,撒满水盆。   许颂功回头看了一眼,淡然道:“范大师一身手艺,本官敬佩不已,只是可惜了……”   辰轩再不迟疑,拉着俞柏彦,反身一脚,踢开了木门,门边果然站着云老板的随从,正持剑而立,做附耳倾听状,看到二人踢门进来,大为讶异。   许颂功刚才怒上心头,忘记隔壁还有这位云老板了,虽然此人无足轻重,但许颂功还不至于当着他的面举刀相向,怎么说,他还是个官,没想过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刀伤人,刚才拔刀,也多为恐吓二人,让他们讲出安子赋不愿讲的事情始末。此时见二人狗急跳墙,不由暗自嘲笑,一个商人,还能救得了他们?那个商人,还有求于自己呢。   主位上坐着的云老板纹丝不动,一脸了然地看着破门而入的二人,面上神情微变,仿佛不再是个精明的商人,而是个久居高位之人,不怒自威。   辰轩拉着惊魂未定的俞柏彦走到云老板身前,俯身一拜,朗声道:“覃州秀才范辰轩,见过郎大人。”   此言一出,除却云老板,闻声者皆惊。   俞柏彦不自觉朝辰轩眨了眨眼,“我耳背了吗?……你刚才说啥?”这又是哪一出啊?难道辰轩还有别的计划,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还不快向大人行礼。”辰轩侧首提醒道,他并非未卜先知,刻意隐瞒,而是一直在慢慢推测揣度,直到刚才奋起一搏,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看到那张与画卷上极度肖似的面容和其周身从容的气度,他才肯定此人的身份。   俞柏彦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他不像辰轩有功名在身,这么高官位的人在眼前,只能下跪拜见。   许颂功摸着刀的手一颤,慢慢将刀推入鞘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直到云老板叫俞柏彦起身,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才心悸一般回过神来,可是,这怎么可能?   朗廷笑着看向辰轩,“你如何得知老夫身份?”心中虽是好奇,面上却云淡风轻。   “在下曾在京城习艺,久仰大人清廉之名,此前曾在王府之宴上遥遥见到大人一回,前些日子又与大人在大瓷山有过一面之缘,今日情急之下方忆起大人英容,两相比对,才知当真是大人亲临。”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见过郎大人的画像,再加上异闻中记录郎大人有微服出巡的习惯,才慢慢推知对方身份的吧,贸然打听朝廷大员的隐私,可不是什么好事。   怕郎大人不信任,辰轩又补充道:“在京城时,曾听闻大人早年为武官,在南方剿灭水匪,安抚百姓,难怪大人对箭声格外敏锐,身边随从个个英姿矫健,身手不凡。只怪在下当时愚昧,未能识得大人身份。”如今想来,郎大人早就来到青釉镇,看来是有心暗中查探这里的情况。   俞柏彦站在一旁不敢插话,心里仍是一头雾水,那画像他得到后都没细看过,要是看过,或许早就认出郎大人的身份了,此时不欲多想,只是看着许颂功杵在原地面色惨白的样子,他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朗廷听完辰轩的诉说,倒不急于去了解真假,只是问道:“尔等偷取官窑厂的图册,意欲何为?   安子赋听到这话是有关于自己的,忙走到郎大人这边,许颂功的随从这会儿见自己主子都面如死灰了,哪儿还有力气去拦安子赋。   “在下安子赋,丁酉科举人,拜见大人。”安子赋恭敬地向郎大人行了一礼,然后讲述了许颂功的多番恶行,以及自己偷盗被抓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并未提到范、俞二人的协助,朗廷虽疑,却不急问,命随从邢林从杯盘狼藉中取来了沾满油脂的图册,只看了几眼,就知道是伪造的,纸张刻意做旧,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心里不禁叹息,还以为这些人当真能够相助。   辰轩与安子赋不过两面之缘,期间还未相谈半句,对对方的印象停留在自以为是、好管闲事之上,此刻听闻他的想法与计划,觉得此人的思路倒有与自己重合之处,也不乏良善之心,可惜办事不够周密,有勇无谋而已。   许颂功刚刚想明白了郎大人为何要伪装成富商与自己接触,恐怕就是为了夺取这两本图册,好给自己定个欺上瞒下、以官谋私的大罪。郎大人早就来到青釉镇,却让一众官员都以为他还在来的路上,这心思,不言而喻。   他忙跪到朗廷面前,大呼冤枉,说征地之事自己都是依律办事,他深知按照两本伪造的图册记录,青釉镇并不存在开采过度的现象,郎大人得不到真图册,就算要给自己定罪,最多是些待民不仁的小罪,他能捞到这个肥差,在京中自然有人照应,到时疏通一番,仍能绝处逢生。他与随从悄悄使了个眼色,那随从立时明白了,忙静无声息地转身下楼,打算立即纵马前往官窑厂的私宅,将真正的图册销毁。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声勒马的响亮嘶鸣,接着是楼梯上一阵几欲踩裂的重响,一名护卫打扮的矫捷汉子夺门而入,见到朗廷端坐上位,忙下跪禀道:“大人,属下于红瓦镇驿站收到几位村民对督窑官许颂功的举报,并上呈证物,请大人过目。”说罢,将一卷画轴,一本图册从怀中取出,恭敬地递给朗廷。   辰轩舒了口气,刚才他就知道安子赋偷盗出的图册必是伪造,如今知道杨青松已安全将真的图册送到,他实在欣喜不知所言。   朗廷看着图册,欣然之余,目中越发淡定,挥动着图册,沉声对许颂功道:“你还有何话说?”   许颂功自然是识得眼前图册的真假,待看清之后,不由吓得面无人色,来不及去想这些人到底布了个多大的局,竟然拿到了真图册,霎时磕头如捣蒜,呜呜呼道:“大人明察,下官管辖重镇,确有不当之处,但经营多年,素有苦劳,还望大人开恩,让下官将功补过。”   朗廷让邢林将许颂功押到一旁,命刚才来报的护卫将呈献证物的村民带到三仙居,并即刻封锁官窑厂,任何人不得离开,不得擅动。   许颂功知道自己再无翻身可能,不由软成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   傍晚时分,青釉镇的天空缀满了彩霞,还有些许不太明显的烟花。   伴随着一声声喜悦的鸣响,爆竹声响彻街头巷尾。   受官窑厂之害的民众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庆祝。   今日,三仙居的一场公审街知巷闻,京城里来的郎大人替青釉镇除去一害,勒令关闭官窑厂,还小镇青山绿水,物阜民丰。   水竹村的村民最为高兴,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他们大多数人还在收拾细软,浇灌杂草,当他们知道自己不用再搬走,田地也可以继续耕种,实在欣喜如狂,有年轻人手舞足蹈,有老者喜极而泣,形态不一而足,却都相互扶持着,朝镇上赶去。   杨青松看到许颂功被押解出三仙居的时候,觉得解气极了。俞柏彦却不甘心,刚才那厮想抽自己,想砍自己,自己还没报复回去呢。   辰轩被一众人围在中心,交口称赞,这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从前被人夸,多是技艺高超之类,说到足智多谋,惠及百姓,他哪里当得上,还是被这么多人围着,换着法子夸,不知不觉间,他脸竟有些发烫,目光急切地寻着那个原本第一时间想见到的身影。   乔老头和小谨自然也在人群之中,听到辰轩被众人夸赞也觉得与有荣焉。小谨上前拉了拉辰轩的袖子,辰轩躬着身笑问,“怎么了?”   人声鼎沸,小谨生怕姐夫听不到自己说什么,努力垫脚附到他耳边道:“以后姐欺负你,跟我说,帮你求情!”   辰轩忍俊不禁,点头默认了。小谨心里越发乐开了花,哈哈,姐夫是英雄,而自己能保护英雄呢!   乔老头望了望四周,心下迟疑着,向辰轩道:“怎么没见阿薇?”   辰轩正想问爷爷,为何阿薇没来,没想到对方先发问了。   看着辰轩疑惑的样子,乔老头道:“她说担心你,老早就下山了。”   辰轩霎时担忧起来,“可我一直不曾见过她,不如我们四下找找吧。”   小谨也忽而有些奇怪,姐姐怎会在这个时候不见了,忙拉着身边认识的人问。   这时,人群中挤进来一人,一个身材微丰,神情慌乱的女子,她看见辰轩后忙挤到前面去,见到乔老头和小谨也站在那里,她刚张开的口一时不知道如何说了。   小谨倒是认得她的,忙喊了声,“表嫂。”见她明显不对劲,忙问,“你怎么了?”   陈氏看到三人都不解地看着自己,知道人命关天,拖延不得,忙哆嗦着道:“阿薇……阿薇她掉到山崖下去了。” 第39章   三人均是大惊失色, 辰轩忙问,“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谨也拉着陈氏急问, 乔老头则扶着自己的胸口,一阵心悸。   陈氏紧张得话不成句, 支支吾吾将整个过程讲了一遍。原来阿薇在劝说王氏等人离开时, 被王氏当做挑唆者破口大骂, 阿薇为了引他们离开官窑厂,一直向山道上退走, 没想到那里地质松动,她踩空一脚, 落了下去。   王氏等人这才慌了, 却见那山崖陡峭, 望不见半个人影, 苦无办法搭救, 又怕被人指责他们迫人至死, 急得像葫芦团团转, 还是陈氏想到救人要紧, 不顾四人反对, 打算去找人相救。   来到镇上的时候就听说了官窑厂被封,杨青松立功的消息,她心下五味杂陈,还是知道要先找到阿薇的家人。   “你快带路!”辰轩厉声道。   陈氏方从愧疚中反应过来,点点头,反身推开人群, 向外走去,三人自然跟在她身后。   杨青松刚才见到陈氏过来了,正想过来责问她泄露自己秘密的事,却意外听到了陈氏的讲述,忙也跟了上去。周围的村民自然也都听到了,忙跟着过去看能不能帮上忙。   来到山崖边的时候,众人除了见到惊慌失措的王氏四人,果然不见阿薇的影子,众人愤怒不已,抓住四人质问起来,吓得他们瘫倒在地上。   小谨抽泣着拉了拉辰轩的袖子,“怎么办,姐姐真的在下面吗?”   辰轩担心小谨安全,将他拉到乔老头身边,自己站在边沿上望着幽深的崖底出神。   杨青松突然走上前来,“是我家人害阿薇跌下山崖的,我下去救她!”   正在安抚王氏等人的陈氏听见了,忙过来拉住杨青松,“青松,你可不能下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王氏几人也过来了,说是宁可赔上自己的老命,也不让他冒险,杨青松无奈,只得抱头坐地。   村民们有带了绳索过来的,瞧着山势险峻,也不敢贸然下去,辰轩瞧好山势,便从村民手里拿了绳子过来,系到自己腰上,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到一棵粗大的树上,又对杨青松道:“还请表哥帮我看住绳索。”   杨青松见他如此勇敢,越发显得自己没有担当,不再过多辩解,郑重地点了点头。   辰轩此时已是水竹村的英雄,大家对他已全然是崇敬的态度,见他要以身犯险,都来劝慰,辰轩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   要说阿薇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还能活命,众人都觉得不可能了,就算活了,大抵也不能完好无缺,但这种实话,谁也不会讲出来。   乔老头和小谨以及村民们看着辰轩靠着山壁一点点往下,心头不由忐忑,辰轩看着并不强健,若是也葬身崖底,那就是一时失了两条命。有未婚的女子在旁边默默垂泪,觉得自己将来的男人也能这么舍命对自己,那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乔老头望着那个身影逐渐看不到了,两行老泪落了下来,杨青松和另外两个村民一起拽着的绳索已放到底,显然辰轩已是到了崖底。   ******   阿薇觉得身上好疼好疼,大概自己就快要死了,迷糊中她脑中浮现出自己的父母深陷泥土中的一幕,他们拥抱在一起,面上并没有痛苦,因为他们的孩子活了下来。她心想,爹娘死前那一刻会想什么?一定希望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因为此时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爷爷小谨都要好好的……他也要好好的。   就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另一个模糊的修长身影出现眼前,激动地将她抱了起来,熟悉的怀抱让她好安心,然后她就睡了过去。   突然想到昨晚上他说的让自己改口的事儿,当时的情景在梦里不停地重复,他压在她身上,生气地说,不是这个。   所以在三天后,她醒来的档口,第一眼见到那个守在床前的憔悴男人时,她迫不及待喊了声“相公”,声音都嘶哑了。   男人泪流满面,却赶紧抹干了泪,给她倒了杯水。   阿薇发觉自己是躺在水竹村自家屋子里的床上,她担忧那日事情的结果,喝过水后,忙问辰轩。   辰轩拿靠垫抵在床头,扶了她起来,只与她说事情已成功了,让她不必担忧,又喊了小谨去请大夫。小谨听说姐姐醒了,往屋里瞧了一眼,拔腿就跑。   大半月后,她彻底好了,也慢慢知道了一些事。   原来那日她掉下去后,恰好被一些针叶挂住了衣角,又落在一个缓坡上,所以捡回了一条命。辰轩找到她的时候,想要背着她一起爬上山崖,可惜下来的时候已经力竭,现在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了,只好在崖底找了水源,替阿薇清洗伤口,试图寻找别的地方上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辰轩却看到了依稀的火光,有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他立刻做出了回应,待对方近了,才认出是郎大人的手下。   阿薇听说自己的命有一半是郎大人救的,待能下地后就急着问辰轩,能不能亲自去感谢下郎大人,辰轩却说郎大人公务繁忙,不便打扰,等有机会再备礼上门。   原来郎大人之前在大瓷山上查探,并非是为了找寻瓷土,而是偶然间见到此处山清水秀,想寻找合适的水源,引道灌溉,改善毗邻的小瓷山上水源污染的情况。说是找寻瓷土,不过是迷惑许颂功的幌子。   她养伤的大半月里,小瓷山已开始挖渠引水,拔除杂草,恢复耕种,其他地方也有同样的变化,郎大人将失业的窑工组成了一个团体,专职修复山脉水源之事,有窑工的人家顿时没了怨言。   安子赋为人正直,得了郎大人的青睐,他已是举人,有机会便能补缺做官,得了郎大人的举荐后,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可他不愿马上弃了私塾学子,仍是和往常一般上课休沐,做教书先生。   人人欢天喜地,唯有一人面上不见喜色,满是忧愁。   这日,身体大好的阿薇开始到厨房忙活,准备给家人烧制一桌好菜,慰劳他们的五脏庙,在她休息的这些日子里,家里的饭菜都是爷爷和辰轩张罗的,两个男人做出的饭菜勉强能吃,但实在算不上美味。   俞柏彦这些日子都暂住在小谨房里,此时闻到厨房的香味,原本愁容满面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容,溜到厨房里偷食起来,这些日子他甚不服气,安子赋差点坏事却得了郎大人青睐,镇上的人更是越发崇敬他,而自己当时不过有些许害怕,人之常情而已,就在水竹村人的啧啧议论中成为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若不是不放心朋友,兼之想美餐一顿,他早就离开水竹村了。   这日的饭桌上,四人坐到一起,满上小酒,边吃边谈笑,俞柏彦见小嫂子已大好,辰轩也重拾笑颜,便彻底安心,第二日就离开了村子,回覃州去了。   乔家的房子好不容易保住了,辰轩知道乔老头对老屋有感情,不愿搬离,便提议找人修缮一下,好让老人家的余生过得更安稳。   乔老头早把辰轩当做了至亲般信任,此刻也不再推脱,辰轩将老人家暂时安顿在一间上好的客栈,又找了镇上最好的师傅来修缮。   他和阿薇已许久没回过大瓷山了,趁着修缮的档口,就收拾行李搬回去了。   竹屋里久不住人,已染了薄尘,阿薇提了扫帚,辰轩却让她坐下休息,自己一个人清理起来。   到了晚间,两人洗浴后躺在床上,燃着灯,放下帐幔,说着小话,一时觉得,仿佛时间也没过去多久,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深秋时节,夜间天气甚凉,两人靠得越来越近,阿薇窝到了辰轩怀里,忽而看到他眼里湿湿的。   “怎么了?”阿薇伸手摸了摸他的睫毛。   辰轩眼眸轻动,“往后再不许离开我半步。”   她笑笑,“那怎么行?我上茅厕,不许你跟着。”   他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又叹了口气,“知道为什么我会学补瓷器吗?”   “为什么?”   “修复破损,弥补残缺。就像对待命数一样,抗拒不了,便总想弥补。”他轻吻了她的唇,“我就是件破碎的瓷,你是补在我身上的钉。你若走了,我就残了。”   阿薇为他拭去眼窝下的湿润,仰起头,主动去吻他,她吻得青涩却缠绵,他很快乱了气息,反过来发起进攻。   不过片刻,两个人衣衫都乱了,阿薇闭着眼等着他伸手去探她的裙带,他却突然停下了,喘着粗气道:“等你身子再养养……”   阿薇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近前的俊容一片欲色,却咬牙克制着。   她轻哼了一声,“我早好了!”   “还是再等等……”他坚持道。   阿薇一抿唇,起身推开他。   辰轩闷哼一声,仰躺到了一旁,身下胀痛难挡,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旁的被子。   她却忽然坐了起来,伸出白皙的葱指慢慢摸到了粉色中衣的纽带,解开了……又去解腰间的裙带……然后反过手去解后面的系带……雪青色的绣花亵衣落下,她纤瘦又饱满的身子全然落在他眼里,比星光还要耀眼,直教他挪不开眼。   他的喉咙不自觉滚了滚,下面又坚了几分,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了,眼馋得厉害。   忽而,阿薇弯下腰,伏到他的身上,温柔小心地去解他的中衣。   “你说的,还没让我舒服呢……”她脸颊滚烫,自己也知道,一定是红得不行了。   见到小妻子难得如此主动,素了许久的男人如何还忍得住,来不及等她慢条斯理地为他除衣,他起身三两下就将自己剥个干净,目光落在她娇美的雪脯上,闭眼吸了口气,再次睁眼,俯身痴吻过去。   ……   一番缠绵纠缠之后,终于要入了正题。   阿薇紧紧闭着眼睛,两腿不自觉紧绷起来,那物抵过来时,忽而听见一个嘶哑变调的声音在耳边道:“这次……可不许再拿脚踹我……家里没有别人……疼了便叫出来……”   她咬着唇,点了头。   今日他进去,容易许多,可她仍旧觉得撑得厉害,呜呜呼痛,让他缓一缓。   他渐进渐缓,终于还是全然没入,待她稍稍适应之后,再忍不住,尝试着动作起来。   阿薇看着眼前鼻尖沁出汗水的男人,一边娇喘,一边感受着他精瘦身体里所隐含的巨大力量,老实说,这回也并未感到十分舒适,只是渐渐没那么疼了,但此刻满满包容着他,心中异常满足。   ……   慢慢地,从撑胀中,她觉出了一点全然不同的感觉,似搔不到的痒,似未满的愉悦……她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吟。   伏在身上卖力的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莺啼扰了神,仿佛得到一种久违的精神满足,越发兴奋起来……这一兴奋,就在毫无防备中结束了。   阿薇额上出了一层薄汗,男人骤然起身,她失了压迫,觉得身体轻飘飘的,颇不踏实,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慢慢转头,就看着他拨弄着自己,仿佛对提早结束难以置信,对蔫下去的小东西有了一丝埋怨。   见他懊丧的样子,她忍着身子的酸胀,故意笑道:“哼,还说要让人家舒服呢?”   辰轩被她一激,顿时面色不愉,气焰高涨,哑声道:“你说什么?”   被他威势所逼,她忙摇头道:“没什么。”看来提到这事儿,男人会变得小气呢。   可惜,已经晚了,男人被挑起的怒火夹带着再次起复的欲念,失控地扯了她到怀里,狠狠吻了一番后,再次压了上去。   ……   床帏微震,里面似翻起浪来。   男人不歇地耸动着,喘着气问,“可……舒服了?”   女人眯着眼嗯嗯出声,却始终不肯妥协,“没有……才没有……”   男人停下,抱了她跨坐到自己身上,托着柔弹的两瓣上下颠簸起来,逼得她只好环住他的脖子。   “……可舒服了?”男人埋到她胸前,放肆吸允起来。   “没……”她刚吐出一个字,就觉得男人的动作变换起来,她被托得更高了,高得像探进了云层里,落下的时候便格外吃力,快受不住了,她忙讨饶似的道,“舒服……舒服了……”   男人这才满意一笑,换了让她更能安心享受的姿势,温柔地满足着她的敏感,仿佛一头结束奔跑的雄鹿,安静地在小溪边饮水。   良夜漫长,待累得筋疲力尽时,两人方歇了下来,帐外的灯盏噼噼啪啪,灯芯几近没入见底的油里。   辰轩抱着早已瘫软如水的阿薇躺下,忽而摸到她下面褥子湿濡了一大片,不由得意地哼哼笑出声来。   阿薇面上一羞,忙掀开旁边的被子钻了进去,辰轩摇头失笑,忙拉开她的被子,也钻了进去,紧紧将她搂住。 第40章   花了十多日的时间, 水竹村乔家的房子终于修缮好了,这日, 辰轩和阿薇接了乔老头到新房,看着墙壁再无破损, 里里外外都亮堂堂的, 院子里还新植了精致的花木, 乔老头甚是惊喜,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   虽然一切如新, 但祖上留下的重要物件和阿薇父母的遗物仍旧保持原样,乔老头十分欣慰, 握着辰轩的手说不出话来。   水竹村的人也都来围观乔家新居, 个个赞不绝口, 直说乔老头找了个顶好的孙婿, 乐得他两眼泛出泪光来。从围观的人里, 阿薇瞧见了一瘸一拐的舅妈王氏, 她躲在院门口, 鬼鬼祟祟朝里面瞧着, 发现自己看过来, 立即闪身离开。   王氏这些日子过得颇为煎熬,村民们都知道是因为他们家的缘故,阿薇才掉到了山崖下,人们背着她指指点点,她都是知道的,大约是看在儿子杨青松也立了功的份上, 才未当着面儿给她难堪。   之前她出门就掉进一个大坑里,走路被石头绊住,家里的柴火明明盖了油纸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奇奇怪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于是王氏想,阿薇是不是并非普通狐媚子,而是狐仙转世?所以自打她出事以后,自己就接连倒霉?   阿薇见王氏神色颇不寻常,便跨过门槛望了望她的背影,未发现她有任何举动,倒是发现她刚才站的地方放着两个箩筐,一筐小白兔,一筐小鸡。   这是什么意思?来送礼的么?阿薇有些不可置信,王氏怎么转性了,出手这么大方?这倒叫人很不习惯呢。不过她既然送了,又是这么鲜活的东西,并不怕有问题,那就欣然收下吧。   她那里知道王氏的心思,王氏是刻意打听了狐狸爱吃的东西,寻了来的,只盼狐仙娘娘得了好处,放过她一介村妇。   小谨今日正好休沐,上山来的时候就瞧见王氏了,心里正想着这次如何换个新的方式捉弄她,好替姐姐报仇,没想到竟见到王氏送东西来了。哈哈,看来以后得多吓吓这个害人精,不求多的,铁公鸡身上也得拔几根毛下来,才叫舒坦。   “姐,我想吃烤兔子。”小谨帮着姐姐将箩筐抬到院子里,立马提议道。   “兔子和鸡都还小,没多少肉呢,再养养吧。”阿薇倒有些发愁了,这么多小东西,一直装在箩筐里可不行。   还是乔老头过来提议道:“我做几个笼子,摆在院子里吧。”   “爷爷还会木匠活儿?”辰轩在一旁十分好奇。   乔老头笑道:“年轻的时候穷,什么都要自己做一做,才能把钱省下来。”   这日下午,一家人便在小院里忙活起来,乔老头负责指挥,辰轩负责出力,阿薇和小谨则是打下手。   正是其乐融融间,乔家的院门被敲响了,乔老头开门,只见一个打扮得体的老妇站在门口,笑容可掬,礼貌地和乔老头打了招呼。   “曲嬷嬷?”真是许久未见,辰轩和阿薇不由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曲嬷嬷看到二人,笑容里瞬时透出几分忧愁,“少爷、少奶奶,夫人在覃州身子不适,十分挂念你们,特让老奴来接少爷少奶奶回去呢。”   “母亲身体有碍?”辰轩放下锯子,起身问道。   曲嬷嬷蹙眉,拿帕子抹了抹眼角道:“还是思念辰轩少爷所致。”   小谨听这位老妇这样称呼姐姐、姐夫,有些奇怪,乔老头倒十分理解对方说的情况,忙对辰轩和阿薇道:“那你们快去覃州吧,阿薇早该去见见公婆了。”   曲嬷嬷早在镇上备好车马了,也备好了一切路上用品,随行的奴仆也来了七八个,连行李都不必二人收拾。一听是个这么着急的情况,大家都推测范母只怕病得不轻。   二人吃过晚饭后,便与乔老头和小谨辞行,辰轩还特意让曲嬷嬷拨了一个能干的小厮过来,照顾日后乔老头的起居,乔老头连说不用,说自己还能挑能抗,不必人伺候。   辰轩知道爷爷是不愿给自己添麻烦,忙劝慰他几句,说他不收下人,自己怎么安心带阿薇走,乔老头这才勉强同意了。   山道上,乔老头和小谨目送二人远去,小谨嘟着嘴,很是舍不得姐姐,终于喊了一声,“姐,你可要早点回来!”   阿薇转头朝他挥挥手,应下了,曲嬷嬷却在一旁想,老爷夫人可是盼着辰轩少爷在覃州常住呢。   到了镇上,曲嬷嬷自去张罗,辰轩和阿薇则在书肆闲看等待。   阿薇拾了一本菜谱看起来,抬头的瞬间看到杨青松推着板车走在外面的街道上。   杨青松自丢了官窑厂的工作,反而比从前更勤奋了,除了耕种家里的地,参与修复山脉,木器铺的工也未丢下,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晚间才回家里。为何把自己弄得像头蛮干的闷驴,个中缘由倒只有他自己清楚。   阿薇这段时间也久未见到过杨青松,只听爷爷说过,自己昏迷的时候,他每日都来过问,倒是自己醒来后,反倒未见他的身影。之后在村里偶然见过陈氏几次,对方皆是愁眉不展,甚至泪眼朦胧的模样,问她是何原因,她却不愿说。阿薇猜测,必是和表哥闹了别扭。   想到陈氏,阿薇有几分可亲,便放下书走了出去。   杨青松看到她,也停下了车。   两人先是寒暄了几句,阿薇说起去覃州的事情,杨青松听说她要离开,怕之后没有机会,便郑重向她道歉,说都是因为自己的家人害了她。   见他神色尴尬,阿薇猜到他之前不露面也是因为愧对自己吧。   阿薇忙道:“表哥,我正是要与你说这件事。那日,表嫂并没有泄露计划,是舅妈晚上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才跟踪表嫂的。表嫂也是因为担心你才去窑厂的,没想到会把家里人引来。至于我坠崖的事,更是跟她没有关系,我掉下去的那刻,瞧着她伸手要来拉我的,只是没有拉到。”   “当真是这样?”类似的解释,陈氏跟自己说了无数次,但杨青松总不相信她。   阿薇笑道:“表嫂是个怎样的人,表哥应当比我清楚才对。”   ……   曲嬷嬷很快招了辆华贵的马车回来,身边带着的奴仆各个牵着骏马,鞍袋上装满了各种食物用品。   辰轩和阿薇与杨青松告别后登上了马车。   杨青松望着一行人渐渐远去,突然想,经历这么多事情,或许自己真的该放开过去,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这阵子起早贪黑,他存了不少钱,摸了摸身上鼓啷啷的钱袋,心想,她不是喜欢吃吉祥居的玫瑰酥吗?今天回去的时候就买一点吧。   ******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了三日,距离覃州只剩下两日路程了。   阿薇从没试过长途跋涉,尤其是坐在有些颠簸的车里,实在比让她走路还难受些。   辰轩便骑马带她,虽然还是颠簸,但视野广阔无垠,心情舒畅不少。   这会儿,辰轩一手搂着身前的阿薇,一手握着缰绳,两人说着小话,侧脸相贴,好生甜蜜,曲嬷嬷见了,不由又想起昨天风吹起车帘的那一幕,她无意间看到两人嘴对着嘴,胸贴着胸,好不缠绵。   看着小两口相亲相爱,曲嬷嬷觉得当日自己准备的酒当真是功不可没。   “其实相公不必必刻意照顾我,我身子还受得住的,我们还是快些赶路,早些去见你娘吧。”阿薇侧头对辰轩道。   辰轩呵呵笑着,“你真相信我娘病了?”   “不是吗?”阿薇诧异。   “本来我也没怀疑。”他低声道,“但你瞧瞧,曲嬷嬷每日笑容满面,自打我们出发,她也没再提过母亲生病的事。”   阿薇忍不住朝曲嬷嬷看去,再回想一路上的事儿,还真是如此,也就是说,相公的娘以生病做理由,希望早些见到儿子罢了,或许,也想见见自己这个儿媳。   她不由对范家人越发好奇了,一路上问了辰轩不少范家人的事情,生怕过去惹了人家不喜。   然而辰轩常年漂泊在外,对家人的描述只言片语便结束了。   马车行到覃州的这天,阿薇仍无心思感受省府的繁华,心情越发忐忑不安,直到马车停在了一个枫叶似火、银杏如蝶的巷子里,辰轩当先下去,掀开帘子朝她伸出了手。   阿薇想起那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老话,握着他的手下了车,来不及去细细看那气势巍峨的宅邸,只见到不远处大门口的台阶上站满了人,有老有少,个个衣着华贵,翘首以盼,应该是范家诸人,亲迎而出了。 第41章   辰轩携着阿薇的手慢慢朝前走去, 范家人却已按耐不住,下了台阶, 朝二人涌来。   “辰轩,你可叫为娘好生牵挂。”一个保养极好的中年妇人握着辰轩的手, 将他上下打量着, 眼角噙着泪。   “母亲, 这是阿薇。”辰轩生怕冷落了小妻子,赶紧向家人介绍。阿薇见众人都向她看过来, 一时羞涩,但总算没将曲嬷嬷教她的礼节忘了, 一一向众人见礼。   中年妇人自然就是辰轩的母亲柳氏, 辰轩的眉梢眼角依稀与她相似, 可见柳氏年轻的时候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旁边紧挨着的是辰轩的父亲范仲晟, 面容儒雅, 气质疏淡, 辰轩的清隽倒是随了他。   兄长范辰轶比辰轩大了三岁, 与辰轩的面容有五六成相似, 大约忙于经商的缘故, 看起来成熟精明许多,倒不若辰轩那般俊朗。   嫂子刘氏,名唤云娘,是个中人之姿的妇人,此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旁边的婢女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娃。范辰轶很快叫两个孩子喊叔叔婶婶, 柳氏听了,好生欣慰。   妹妹范辰姿看着与阿薇同龄,梳着未婚女子的发式,模样明艳动人,她最是笑意盈盈,不住地朝阿薇眨眼睛,似乎很喜欢这个新嫂子。   柳氏看着二儿媳妇模样乖顺,容貌娇美,心头十分满意,不住朝一旁的曲嬷嬷点头,意思是肯定她事情办得好。   范仲晟心里何尝不想念儿子,只是他情感不似柳氏外露,便道:“还是进屋叙话吧。”   柳氏这才发觉不妥,忙牵着儿子的手往大门里去了,辰轩本是牵着阿薇的,这会儿被母亲挽着,倒不好去牵阿薇了,倒是辰姿颇有眼色,生怕阿薇不适应,忙主动挽着阿薇进门,还热心地指着沿途的景致布局给她介绍。   阿薇这才有心思去看眼下富贵如云的宅子,心里不禁感慨,真是穷尽她的想象也意料不到。   到了前厅,柳氏忙拉着辰轩坐到自己旁边,连范仲晟也只能坐到下首,辰姿拉了阿薇和自己坐在一起,范辰轶和云娘也带着孩子相陪。   瞧着柳氏精神头甚好,阿薇想起与辰轩在路上的讨论,心想,这位婆婆看起来是真的没有生病,就是太过思恋儿子了吧。   柳氏的话题都围着辰轩展开,担心他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吃不好穿不暖,又说他瘦了,手还变粗糙了,让他往后凡事只管使唤下人,不可亲力亲为。   范仲晟在旁边轻咳了一声,示意柳氏不可再说下去,家中众人都知道阿薇身份不高,柳氏那意思好像二儿媳妇亏待了辰轩似的,叫人多尴尬。   柳氏得了丈夫提醒,这才反应过来,又转头去看阿薇,见她没有不高兴,才放心了。   “二嫂,听曲嬷嬷说,你厨艺了得,什么时候露一手给我看看?”辰姿怕大家冷落了阿薇,刻意将话题引了过来。   阿薇仍是不好意思,忙道:“我只会做些简单的菜罢了,你不嫌弃的话,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我试着做。”   辰轩知道阿薇还有些怕生,别说阿薇,自己骤然被一年多没见的家人围着,也甚是不习惯,他硬着头皮将厨艺的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讲起自己在外出行走时曾见过的美食,听得众人啧啧称奇。   辰姿心里却暗自好笑,看来二哥真的挺在意这位二嫂,从前他回家来,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今天话这么多,还不是有古怪?   还好,厨房派人过来传话,说马上开席了,辰轩喝了口茶盏里的雨前龙井,松了口气。   众人移步去了饭厅,厅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雕刻精美的海棠木大圆桌,上面的菜式有十多二十道,看得人眼花缭乱。   席间,柳氏不停地给辰轩夹菜,仿佛儿子从前在外面就没吃饱过似的,而辰轩则忙着给阿薇夹菜,辰姿仍是坐在阿薇旁边,见着二哥看二嫂的眼神满是宠溺,实在羡慕极了。   范仲晟在柳氏这边完全插不上话,便转头去问一旁的大儿子生意上的事,云娘则忙着照顾两个孩子,一言不发。   饭毕,已是秋月隐现之时。   大房的两个孩子吃饱后都不愿乖乖坐在桌上,望着外面的鱼塘,极想出去玩,云娘便让婢女先带孩子出去了,范辰轶见了,不由瞥了云娘一眼,却未多言。   柳氏对着辰轩尚有说不完的话,还是范仲晟说了句来日方长,柳氏才收了势,最后道:“你从前的屋子我早让人收拾出来了,要是缺什么,可要告诉娘。”   范仲晟抿了口酒,随意道:“就安排曲嬷嬷过去伺候吧,缺了什么,她自会安排。”想到老二和老二媳妇的婚事还是曲嬷嬷促成的,老二媳妇初来乍到,也没什么熟悉的丫环婆子,曲嬷嬷自是最佳人选。   柳氏暗道丈夫寡言而心细,自然没有反对。   一家人离席后,各回各院,柳氏以消食做理由,亲自送了辰轩回他的小院,然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范仲晟已洗漱过躺在床上了,手上拿着一本书闲看,见柳氏进来了,抬了抬头,却没说话,等柳氏也洗漱好了,他方问,“老二与以前很是不同了,你觉得呢?”   柳氏坐在妆台前通头发,笑道:“人热络了,笑容多了,这亲成得好,曲嬷嬷有功呢!”   范仲晟对阿薇也很是满意,笑着点点头,又问,“你想让老二往后都住在家里?”   “那是自然。”柳氏起身坐到床上,“难道你不想?”   “我当然想。”范仲晟犹疑道,“只是老二未必愿意。”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清楚,辰轩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专研他的补瓷技艺倒很合适,让他再续功名或者照管家里的生意,都不适合。   柳氏想想道:“辰轩对他媳妇儿护得紧,只要阿薇愿意留下,我不信辰轩会不愿意。”小地方来的姑娘见了范家的富贵,还想继续待在穷乡僻壤,柳氏可不相信。   范仲晟回想起今日饭席间的微妙,微微叹了口气,“只怕老大媳妇有意见。”   柳氏哼笑一声,“她有何意见?我们范家的家业本来就有辰轩的一份,就算辰轩不考功名,铺面和田产也少不了给他的,将来辰姿出嫁,也少不了份大嫁妆。她刘云娘为我范家添了两个男丁,自是有功,但这家还是姓范,不是姓刘。”今日柳氏也看出云娘与往常的不同,心里不禁感慨,还好中馈如今是掌握在自己手上,云娘有意见也起不了风浪。   ******   范辰轶正在翻看近日的账本,今日饭桌上父亲提到的那几个问题,他确实还未有好的计划,此刻脑中不禁有些焦虑,这时,妻子云娘推门进来,他换上笑容抬起头道:“孩子们睡下了?”   云娘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好气。   “怎么了?”范辰轶不禁问。   云娘叹了口气,“你整日里勤勤恳恳的,如今人家什么都不用做,往后就能白分你的东西,你还在这儿浑然不觉的,怎不叫人担心。”从前这个二弟一年也见不到一次,云娘倒未放在心上,如今带了媳妇儿回来,惹得公婆越发垂爱,云娘不由慌了。   范辰轶面色微变,不由想起饭桌上的事,“二弟难得回来一趟,你怎么就没点好脸色?一家人吃饭就要整整齐齐,哪有大人还未退席,小孩子先出去玩的道理,孩子们不懂事,你也不拦着,还纵容。这些事我还未与你计较,你倒说起这些小家巴子气的事儿来了,真是离谱!”   “我的孩子是范家的长孙,我正是要教导好他们,才不愿他们与一个乡下女人同桌吃饭。”云娘一番辩解。   “无理取闹!若非当年二弟牺牲自己名声,范家何来今日昌盛?莫说是分给二弟,就算全给二弟,我也毫无怨言。不管弟妹是何身份,她能让二弟这般爱护,便是极好的女子,应得范家上下尊重。”范辰轶搁下账本,往里屋去了。   看着丈夫拂袖而去的背影,云娘心中五味杂陈,她多年用心侍奉婆母,为范家养育两个男丁,如今仍未分得半点中馈之权,丈夫夜以继日劳碌,在公婆心中的位置却远不如那个在外的游子。又想起丈夫常年为生意奔波,自己独守空房的时候不可谓不多,寂寞处无人可诉,此时还遭他如此冷语,心里如何想得开。   ******   过于柔软的被窝让阿薇有些不适应,辰轩亦是翻来覆去,最后两人做出了一致的决定,将褥子撤掉了一层,这回躺下,方觉得踏实了。   “相公,你的房间里好香啊。”阿薇觉得,这气味过于浓郁,而且并不像男子房间的气息。   辰轩下床将窗户推开一点,让香味能散出去些,然后又急忙缩进温暖的被窝里,笑道:“这些定是我娘的安排。我常年不在家,她都不知道我的习惯,都是凭她自己的喜好来的,从前我未多言,她应该便以为这是我的喜好。”   阿薇点点头,又道:“婆婆对你真好,公公虽然话不多,对你却很上心的,辰姿是个活泼姑娘,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呢。”通过小半天的时间,她对范家诸人有了初步了解,虽然仍是不太习惯一些富人家的规矩,但总归是没有之前那么胆怯了。   辰轩搂着她笑道:“你若还能适应,我们便多住些日子再回去吧,我也许久未在父母身边尽孝了。爷爷那边若有什么事,小厮会派人过来禀告的,小谨那里,我们可以时常给他写封信,这里送信倒是极快的,三五日可到周边县城。”   阿薇看着他真挚的眼,心里安稳,终于把自己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还以为,往后我们会常住这里呢。”今日看到辰轩父母的热情,以及范家的富贵,阿薇多少有些担心。   辰轩捏了捏她的鼻尖,柔声道:“怎么会?别说你不习惯,我也不习惯呢。往后我们逢年过节来覃州就好,爷爷年纪大了,小谨又年幼,我们当然是常住青釉镇。我呀,还舍不得我的竹屋呢。”   “多谢相公。”见他这般为自己家人考虑,阿薇由衷道。   辰轩凑近了些,低声在她耳边道:“怎么谢?……让相公我好好亲亲吧。”   阿薇面颊红了一片,想起在路上的时候,他在马车里就常常忍不住亲自己,亲着亲着,手就放肆地探进她的衣衫了,但终归是做不出在马车中就寻欢之事,也就止于此步了。夜晚投宿,他又嫌客栈不干净,都是和衣而睡的,于是已素了几天了,忍得甚是辛苦。现在说是亲亲,他真正想做什么,她再明白不过,想起那日在竹屋的缠绵,她不禁也有些想念他,却又哪好承认,只得翻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辰轩知道小妻子羞涩,实际就是默许了,忙伸了手去,解她后面的带子。   “算了。”阿薇突然平躺过来,避开了他的手,“这里好多人,我不习惯呢,再说,弄脏了褥子,叫人瞧见了多难为情。”今日进了范宅,见到的下人多不可数,现在隐约觉得,外面还有人行走呢,再者,来了大户人家,肯定轮不到她洗被子了,想想就难为情。   辰轩的火儿已被勾了好久,哪能在此刻罢休,翻身就压了过去,叫她动弹不得了,方道:“此床久未有人气,需得你我好生暖暖,否则大为不吉。”   阿薇才不信这些,心道又是他编来骗自己的,跟以前拔毒是一回事儿。   然而她还未开口拒绝,已本能地呜呜出声了……   原来男人迫切,已忘乎所以,埋头行动起来。   “别……窗户还开着呢。”阿薇急道。   辰轩哪儿顾得上这个,头也不抬地伸手一拉,将幔子拽了下来。   外间秋风凉爽,飞花被卷起来,在空中盘旋,又失重地坠落,空中细碎的声响仿佛呜咽,又仿佛在享受游弋的快乐。   室内温暖如春,气息香甜。   辰轩伏着,额上已浸出汗水,“阿薇……你可还受得住?”   阿薇勉力环住他,忍住娇喘,嗔道:“刚才是谁霸道着要来的?现在受不住的怕是相公你吧!” 第42章   接下来的小半月, 阿薇和辰轩除了每日去与柳氏请安,基本就空闲下来, 两人都爱清静,不爱有下人跟着, 内院里就留了曲嬷嬷一个人, 其余下人做完事情后都只能在外院待着。   辰轩带阿薇将覃州的名胜古迹都游览了一遍, 又一起逛了庙会,还去了他以前就读的书院, 这么一圈下来,尽兴之余, 倒无事可做了, 两人都有些怀恋起青釉镇的生活来, 虽然不如这里富足, 但一人补瓷, 一人做菜, 生活极有规律和趣味, 才有盼头, 在覃州却总有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   这日去向柳氏请安时, 辰轩略微提了提回青釉镇的事,柳氏立时往眼角抹泪,说是舍不得他,阿薇向辰轩递了个眼色,告诫他不可再说了,两人回到自己小院后又商量了一番, 决定住满一个月再离开。   既然决定留下来,那也不能虚度光阴,于是辰轩去附近古玩店找来了不少残瓷,试着修缮出精美的瓷器,阿薇则被辰姿拉到小厨房做美食,倒也各得其乐。   这日晚间,柳氏与范仲晟在屋里叙话。   柳氏说了辰轩想回青釉镇的事情,心里颇不是滋味。   范仲晟叹了口气,道:“他若真要回去,随他好了,总归逢年过节是要回来看我们的,说不定往后还多带一个孙子回来。”   说到孙子,柳氏越发不乐意了,“我们范家的金孙,怎么能养在穷乡僻壤?”   “那你还能怎样?”范仲晟倒是看得开,“凡事不可强求,辰轩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可倔得很,他决定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勉强了。”   柳氏捏着手,心里十分不甘,她就不信把儿子留不下来,大不了再装一次病……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范仲晟嘴上说得轻松,实际也舍不得儿子离开自己身边,第二日就让辰轩陪着自己去寻视自家窑厂和铺面,心想这个儿子最爱侍弄瓷器,没准儿看到自家就有这么多瓷器,就肯留下了,然而辰轩只心动于那些瓷器,仍旧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眼看一月之期已是临近,夫妻二人仍是束手无辞,直到这日云娘来向柳氏请安。   柳氏这些日子没给过云娘好脸色,云娘心里是明白的,但她有备而来,自不在意柳氏的态度。   她不久便入了正题,“媳妇知道母亲为二弟离开之事烦忧,想为母亲分忧,心里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来听听。”柳氏不禁好奇她能说出什么主意。   云娘道:“二弟不愿待在家中,无非是因为弟妹的缘故,弟妹家中有老有少,心中牵挂,人之常情。”   柳氏想到此事也有些后悔,当初觉得阿薇不错,曲嬷嬷有功,如今相处了大半月下来,觉得阿薇确实是个好媳妇,但却是个会跟她抢儿子的媳妇,她心头慢慢又生了别的想法,觉得当初让曲嬷嬷给辰轩办婚事,似乎太草率了,若是找了同在覃州的媳妇,哪里还有这等烦心事。   说起来,儿子是娶妻,又不是入赘,怎么有待在女方家的道理,不如就让乔家祖孙迁到覃州居住,范家并不是没有这等能力。   柳氏琢磨着,云娘想到的法子无非就是和自己的差不离,不欲再听下去。   却不想,云娘接着道:“母亲,说句惹您不高兴的……我觉得现在这位弟妹,有些配不上二弟呢。二弟从小聪慧,又有秀才功名在身,再怎么说,也该找个有才貌,有家世的女子才能相配。”   柳氏听得皱眉,云娘想说的,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你到底有什么主意,直说吧。”   云娘观柳氏神色,不再犹豫,“我想……咱们或可为二弟再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柳氏心头大动,可马上又觉得不可行,“既是门当户对,那便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又怎会甘心做妾?”   云娘绞了绞帕子,凑近了道:“母亲,我听曲嬷嬷说,二弟和弟妹都没有正式行礼呢,既未跪拜天地父母,又怎能担正妻之名?”   柳氏倒将这个事儿想了起来,之前曲嬷嬷来向自己说过当时的情况,问是否要补办一些仪式、酒席,给阿薇一些面子,毕竟曲嬷嬷当时向阿薇承诺过的。柳氏心头记挂着儿子要离开的事儿,没功夫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就随口说往后再说,当时云娘来向她请安,大概就是那时把曲嬷嬷的话听了去。   “让阿薇作妾?”柳氏于心不忍,毕竟这姑娘当初是他们家想着要娶的,如今再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等易妻为妾事。   云娘摇摇头,“新过门的妻子是正妻……现在的弟妹便是平妻,家中不分大小。”   柳氏眯着眼想,越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一来全了阿薇的面子,二来能让辰轩留在自己身边。至于不分大小,那不过是嘴上说说,大家大户过来的姑娘必然知书达理,能主中馈,生下来的孩子也定然更为出色。自己两个儿子,将来自然是要分家的,有个能干的媳妇儿才能协助不通人情世故的辰轩。   阿薇若是不反对,柳氏仍是想帮他们乔家在覃州安家落户,就当作为补偿吧。   ******   小院的厨房十分热闹,辰姿拉着阿薇给她做好吃的,辰轩无事也来帮忙,于是三个主子挤在厨房里,院中的一干下人倒成了最忠实的看客。   这样的情景在小院已不止一次出现了,下人们最初惶惶不安,争着要给二少奶奶帮忙,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不去帮忙,因为她们实在没自信做的有主子那么好,一根萝卜丝都切得细细的,她们一去,就只能帮倒忙了。   下人们习惯了厨房常传来各式各样的香味,主子和善,愿意让她们尝,还愿意教她们,大家自然习惯了围观。最初心里对伺候一个乡下姑娘,她们是有些抵触的,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如今渐渐觉得这位新主子实在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不挑剔,人美心善,难怪辰轩少爷会喜欢她。   只有曲嬷嬷最怕出现这种下人围观的场景,阿薇不懂得在下人面前立威,辰轩少爷也是淡泊的性子,可下人有下人的规矩,不能让小院里乱了套。   曲嬷嬷一出现,围在厨房外的下人们都自觉地散了,各忙各的去了,曲嬷嬷才稍稍满意一些,看到里面面带笑意的一对璧人,她禁不住一番感慨。   今日大少奶奶在夫人面前的出谋献策,她隐约有闻,但辰轩和阿薇是她一手促成的,两人如何走到今天,她最是清楚不过,作为下人,她不敢盼夫人改变主意,只盼辰轩少爷和阿薇能主动留下来,那就免了一场祸事。   阿薇将用砂锅煲了两个时辰的排骨菌菇粥盛了出来,又从蒸笼里端出黑米面做皮儿,红豆沙做馅儿的包子。   辰轩将阿薇放好调料的腌萝卜拌匀了,撒上葱花,端上厨房里的小桌。   辰姿则专注地守着石锅上煎着的蜜汁鸡翅,眼看鸡翅颜色变得金黄,溢出浓郁的酱汁,她知道按嫂子的说法,这就是好了,忙拿了夹子夹出来。   三人就着厨房简陋的小桌坐下,趁着饭食都热乎,美滋滋地吃了起来,炉火温暖了一室,比起外面秋风瑟瑟,里面倒更像三月之春。   “二嫂,吃了你做的菜,感觉我从前十多年吃的菜都白吃了。”辰姿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的黑米豆沙包,陶醉地道。   阿薇笑笑,被夸得不好意思。   辰轩则笑道:“你这话可不要去母亲面前说,否则她老人家定觉得这些年喂你的饭食都糟蹋了,莫若养只乖顺的猫儿。”   “二哥也会开这种玩笑,真是和以前太不一样了!”辰姿摇头晃脑地道,滑稽的样子把辰轩和阿薇都逗笑了。   吃过这餐,三人就撩开椅子往花园里散步消食去了。   阿薇觉得,到范家后最大的好处就是吃饭不用洗碗了,从前她喜欢做菜,不喜欢洗碗,但总归不能不洗。再后来,就是辰轩洗碗了,可现在他也不用洗。阿薇不自觉瞧了辰轩一眼……糟了,这个人最近太闲,胖了不少呢。   辰轩发现小妻子不停地偷偷看自己,以为她又被自己俊朗的外表所迷,怎么看也看不够,便向她报以一个自以为迷人的微笑。   阿薇不再看他,这人呀,笑起来两颊肉都掐出来了,是该好好控制下食量了。   辰姿没见到二人眉来眼去,自顾自拉着阿薇去看院子里新开的秋海棠,把辰轩甩到了后面,然后才低声问道:“二嫂,我二哥跟以前大大不一样了,一定是你的功劳,你是怎么让他变得这么听话的?”   阿薇没想到她是问这个,见她郑重,又不好敷衍她,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我没做什么……我只会做菜。”   辰姿眼神一亮,“真的是做菜的关系?二嫂,你可以教我做菜吗?”   “可以啊。”阿薇点点头,“不过,学习做菜的话,会不会耽误你学习琴棋书画还有管账啊?”她来的这些日子,见到辰姿总是为学习这些发愁,才偷偷溜来她和辰轩的小院找乐子。   “那些劳什子我才不愿意学,都是我娘强着我学的。”辰姿嘻嘻一笑,“往后我早点把那些学完,就来小院跟二嫂你学厨艺好不好?”   “好啊。”阿薇见她是十分诚恳的,还是提醒道,“不过厨艺也不那么有趣,可能会切到手,还可能被热油烫到手,炒菜的铁锅很重,你还不一定能使得动呢。”   辰姿正在兴头上,无所畏惧,笑道:“放心,我一定能坚持的。”   阿薇见她一脸喜色,忽然好奇了,“你……不会心里惦记着谁吧?”   “二嫂,你可不能告诉二哥。”阿薇只是怀疑,没想到辰姿不打自招了。   “你告诉我是谁,我就不告诉你二哥。”阿薇笑道。   辰姿一急,“二嫂,你学坏了!”她侧头避开阿薇探究的眼神,朝一旁开得艳丽的秋海棠看去,一只麻雀飞了过来,调皮地去啄那粉黄相间的花瓣。   辰姿撇了撇嘴,好花都叫坏鸟毁了,忙拾起一个小石子,将麻雀打飞了。 第43章   这日, 天色晴朗,云娘在柳氏的授意下在范宅后院办了场茶话会, 请了不少门当户对的妙龄女子前来赏菊。与范家有往来的大多也是商户,但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   辰轩被云娘请了过来, 辰轩觉得奇怪, 女子的活动他这个男子怎好入列, 却不好不给大嫂面子,便携阿薇一同前往, 阿薇怕生,则拉了辰姿和自己一起过来。   三人坐到一处, 倒和别的来客隔开了。   云娘没想到阿薇也会过来, 但一想, 这件事她迟早要知道, 也不必刻意避开, 甚至觉得, 她来了, 或许更好。   阿薇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见女孩子们对着菊花吟诗作对, 很是羡慕,辰轩和辰姿却很快察觉气氛的诡异,大嫂似乎有意让辰轩与各女子对诗互动,女子们看他的眼神更是有些含羞带怯。   喝完一盅菊花茶后,辰轩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带着阿薇离开了,辰姿留下敷衍了几句, 也离开了。   云娘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仍是礼貌地招呼着各位来客。   晚间,柳氏亲自去了辰轩的小院,见儿子心情似乎不好,便没有着急问他是否有中意的女子。   回到自己住处,柳氏见范仲晟已回来了,想起刚才儿子的神色异常,便忍不住将自己与云娘的计划与丈夫说了。   范仲晟惊讶之余,大呼柳氏坏事,“老二什么脾性你不清楚,你这样惹了他不喜,只怕他往后更要避开我们了。”   柳氏咬着颤抖的手指,后悔起来,“我想吧,辰轩既然能接受阿薇,说明他开窍了呀,那再接受别的女人,不是同样的道理,男人三妻四妾很是平常嘛。”   “糊涂!”范仲晟气急,“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儿子明显和我一样,都不是什么多情种,你安排他娶别的女人,他能不难受吗?”老二对老二媳妇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那是老二媳妇让老二开的窍,可不代表别的女人也能如此。若是这种法子能行,之前的七年早就成事了。   “那可怎么办?”柳氏慌了,“我可不想辰轩离开咱们。”   范仲晟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快些叫老二知道,咱们没有逼他的意思。”想到什么,他又道:“倒是老大媳妇……这主意是她出的,难保她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柳氏眼睛一眯,恨恨道:“我是着了她的道了!”   ******   云娘哄着小儿子睡下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范辰轶累了一天,也已早早睡下了。   她本想着,今日小儿子没有闹别扭,睡得很快,自己和丈夫难得有了温存的时间,却不想回来见到的又是个冰凉的背影。   见他因为疲惫,发出了低沉的呼噜声,她也不想扰了他,脱了衣服鞋袜,轻手轻脚上了床。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她禁不住得意,早就料到二弟会和从前一样十分排斥这种场合了,更何况那个乡下女子看到今天这么多出色的女子在场,还不自惭形秽。但凡她还有点脑子,就该早些劝二弟离开覃州,离开范家了。   如果二弟当真对再娶动心,她也不怕,那些来范家做客的女子都是她细细筛选过的,都是些外表光鲜,实际家中地位不高的女子,其中还有两个是她安插来的娘家亲戚,不管二弟看中了谁,总归以后是很难给自己造成威胁的。   她盖好被子,侧躺着去看丈夫的背影,心头又想起两个可爱的孩子……她确实狠心,但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吗?   第二日,辰轩带着阿薇去与柳氏请安,柳氏见辰轩面色如常,不似昨日那般冷厉,心下大为舒畅,心想昨日的事情大概烟消云散了,有阿薇在,她也不便再提昨天的事。   “母亲。”辰轩道,“我与阿薇回来住了这么久,还未好好侍奉过您与父亲。阿薇在厨艺上颇有心得,不如今日晚饭由她操办,让家里人也尝尝她的手艺。”   见儿子儿媳这般有心,柳氏哪有不同意的。   于是,这日傍晚,一家人聚在饭厅里,一边品着阿薇做的佳肴,一边谈笑。   云娘着实想不到一个乡下女人能有这样的手艺,她偶尔也会为丈夫及孩子洗手作羹汤,知道做到这般出色,绝不容易。但那又怎样,她心中不禁嘲讽,终归还是没有身份见识的女子,留在范家这种大户之家,实在不适合。   辰轩倒了一杯酒,朝坐在对面的范辰轶和云娘敬道:“我这个弟弟常年在外,多亏了兄长掌管家业,多亏了嫂嫂照顾家中老少,临别之际,辰轩敬大哥大嫂一杯。”   此话一出,除了云娘,满桌皆惊。柳氏本以为儿子已不计较前事,没想到他说晚饭一起吃的目的竟是要告别,不由吸着鼻子,看向一旁同样愁眉不展的丈夫。   阿薇也倒了一小杯酒,学着辰轩的样子一一向在座的范家人敬酒,昨天辰轩气冲冲拉着她回小院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问辰轩,后来自己慢慢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加上辰轩与自己说想提前回去,她心里越发肯定了。   “二哥,你真的要走?”辰姿有些可惜,“二嫂还没教会我做菜呢,多留些时日吧。”   众人也纷纷相劝,连云娘也假惺惺开了口,辰轩去意已决,连借口都没找,这叫范家二老更为难受。   这晚收拾好行李,第二日早晨,辰轩就带着阿薇离开了范家。   柳氏知道再无法留住儿子,便派了辆家里最好最舒适的马车,外加三四个奴仆送他,辰轩却说自己喜欢清静,路上不必人跟着,自己拿了马鞭驾车离去。   柳氏哪里放心,见辰轩一走,马上吩咐悄悄牵马等在一旁的两个护院跟上,命这两人一路跟到青釉镇,少爷安全抵达,才可回来。   一家人都站在大门口目送,柳氏瞧了一眼云娘,云娘立时将脸上的放松的神色收了回来。   范仲晟叹了口气,“都回去吧,回去吧。”   辰姿嘟着小嘴看了空荡荡的巷口一眼,陪着范仲晟进了大门。范辰轶不动声色地瞥了云娘一眼,带着大儿子也进去了。   云娘抱着小儿子刚踏上台阶,柳氏不动声色朝她走了过来,笑着,低声道:“你照顾两个孩子亦是辛苦,我看……还是给辰轶也纳一房平妻吧。”   “母亲……您……”云娘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   山道上,辰轩坐在车边赶马,阿薇坐在内里。   “我们就这么走了,公公婆婆会很难受吧。”对于婆婆想让辰轩另娶,阿薇亦十分难过,但她从小失去父母,对于公公婆婆对辰轩的关怀,她格外羡慕,所以另一方面来讲,她也不愿伤害了他们。   辰轩笑道:“他们难受一阵也就好了,从前我常年不在家,他们早习惯了。这次留在覃州这么久,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往后我们可常回来,但待个五六日便好。”如此既解了父母的挂念,又免得他们生了别的想法。   阿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回想在范宅近一月的时间,心里觉得,相公和公公婆婆似乎没有普通父母与子女间的亲密,这或许与他常年不在家无关,即使是在外的游子,对父母应该也是有眷念的,起初的几天或许还能用不适应解释,可之后他在自己父母面前的表现仍是礼貌而疏离的。   她设想着,或许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过往,导致公公婆婆想把辰轩留在身边,尽力补偿他,而辰轩却不愿接受,显得十分淡漠。   她说不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大约她失去父母太久,对于辰轩和公婆间的情感就格外敏感。   马车行到了一处山涧,辰轩将车停到了道旁,对阿薇道:“我看这里的水十分清澈,我下车把两个水囊灌满,前面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水源呢,我们要等到傍晚才投宿。”   阿薇点了点头,掀开车帘恰巧见到不远处有座小庵,忽而对辰轩道:“我想去前面那个庵子如厕,相公你装好水在这里等我吧。”   辰轩知道她女孩子家在外不方便,见那小庵离得不远,看起来还有些香火的样子,就放心让她去了。   阿薇走近了,见那小庵外挂着块牌子,写着“白云庵”三个大字。守门的小尼姑十分客气有礼,听说她是来借厕,也不排斥,指了路让她去。   事毕,阿薇从茅房出来,绕到宝殿时,见有香客陆续前来,算算时日,并非初一十五,小庵又在偏僻处,能招来这么多香客,想来有灵验之处。   她本不信这些,但看着香客们个个虔诚,心里不禁动容,想起辰轩和范家种种,她忽而也想去上支香看看,再者,借了人家的茅厕,给个香油钱也是应该的。   她买了香,学着周围香客的样子跪拜,心里祈祷着平安喜乐。旁边有个妇人在摇签,摇了半天,终于落了一支出来,阿薇一看,是只下下签,心想抽到这样的签该多难过啊,果然听到妇人哀叹一声,将签拾了起来。   阿薇与她一同起身,这才晃眼发现对方是位美貌端庄的妇人,年龄在二十五上下,皮肤白皙,不过眼角略有细纹,似乎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显得有些沧桑。   见少妇去了解签处,阿薇不再多看,转身出了白云庵。   辰轩已在车上等了良久,甚至把马车赶到了庵门口,见她出来才稍稍松了口气,阿薇不好意思,还是老实交代了上香耽误时间的事儿。   “你倒信起这个来了?”辰轩笑道,“从前在青釉镇,不见你这般虔诚。”   阿薇正不知怎么解释,后面一匹骏马呼啸而过,在他们的马车前勒住了缰绳。   来者是个衣着富贵的男人,他翻身下马,急冲冲往白云庵里去,却被门口的小尼姑拦住了,小尼姑直说庵里只接待女客,不能不守规矩。   男人便让她快去通报,说什么父亲快不行了,让妹妹快随他回去。   小尼姑稀里糊涂,忙问是哪家小姐。   男人急道,是夏家小姐,寄居在庵里已有数月。   小尼姑回想起来,忙去通报。   男人在庵门口,急得团团转。   阿薇忽而有些同情他,看他神色,应该是遇到大事了,听他刚才所言,应该是家里的老人快过世了,让寄居在庵里的亲人去见最后一面。她自己就是未见到父母最后一面的,因而见到这样的场景,格外感触。   侧过头,却见辰轩面色变得很是凝重,不知何时变的,仿佛骤雨突至。   更加毫无防备的是,辰轩走到庵门口,对男人行了一个平辈礼,“夏兄,夏老爷他……”   夏云翰闻声侧头,神色大变。 第44章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夏云翰没想到辰轩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难道妹妹在白云庵的消息他知道,他是来找妹妹报复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从前我不知道妹妹还活着,怨恨于你, 对你多番算计, 是我不对, 向你陪个不是。”夏云翰朝辰轩抱了抱拳,“云菲当年年轻不懂事, 你莫把账算到她头上,心有不甘, 便冲我来吧。”   辰轩苦笑一下, “我只是想问夏伯父的情况。”   夏云翰见他确实没有怒火和埋怨, 大约这些年已在痛苦中超脱了?叹了口气, 他道, “已是油尽灯枯, 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远跑来找云菲。”   辰轩点点头, 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里传出, 不欲多言, 带着阿薇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阿薇见他往返回的路上走,又想起刚才他与那陌生男子的对话,心头无数疑惑,见他面色沉重,便没有问出口。   马车到了城里, 没有朝范家的方向去,而是七拐八绕后在另一座奢华的宅邸前停下了。   辰轩掀开帘子,对阿薇道:“陪我去见故人最后一面吧……之后我们再回青釉镇。”   阿薇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夏家守门的家丁听辰轩自报家门,都怔了怔,夏家和范家因为七年前的事情有了嫌隙,此事覃州府里年纪稍长的人几乎人人知道,更何况他们身为夏家的家丁,对主家的对头岂会不知。听说范家的人要来探望自家老爷,实在不知所措,一人拦住他们,一人往里通报去了。半晌后,换了个年长的老仆急冲冲来请他们进去。   守门的家丁见老爷身边的老仆亲自出来了,心头越发疑惑,这可一点不像对待仇家。   辰轩带着阿薇跟着老仆进去,一路上,老仆行得极快,似乎怕慢一步,就耽误了什么。   “夏老爷身子如何了?”辰轩不禁问道。   老仆苦涩着脸摇摇头,“怕是就在这几天了。”   “几时病得这般严重了?”辰轩十分惋惜,因着两家人间的特殊关系,平常除了兄长做生意时偶有与夏云翰打照面的时候,两家几乎在七年间再无往来。   跟在夏老爷身边一辈子的老仆不禁伤感起来,“夫人过世后,老爷的身子就大不如前,自七年前出了那等事,老爷的身子更彻底垮了。”老爷早年丧妻,再未续弦,将一番心思都放在生意和培育两个孩子身上,哪知小姐会出了那等事,对老爷来说实在犹晴天霹雳。   走到一间屋前,老仆亲手推开了门,隔着屏风都能闻到里面浓郁的药味和陈腐的气息。   辰轩想了想,低声对阿薇道:“不知里面是否方便,还是我先进去,你等我一会儿吧。”   阿薇心想自己也不认识这位老爷,贸然去探望,似乎也不好,便点点头,随着老仆往隔间的小厅去了。   辰轩跨门而入,绕过屏风来到床前,一个仆人正在替夏老爷掖被子,看到辰轩进来,知道是老爷要见的人,无声地向他行了一礼,端着药碗退了出去。夏老爷容色枯瘦,辰轩脚步声顿下好一会儿,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辰轩……”夏老爷忽而眼中发光,撑着溃败的身体勉力要坐起来,“真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见到你……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   辰轩忙扶着他坐起,又往他身后垫了垫子。   “这些年在外学艺……早该来看您的。”辰轩对老人家心生同情,勉力挤出了一点笑容,好让气氛不那么惨淡。   “我们夏家对不住你……”夏老爷哽咽着,呼吸急促起来。   辰轩忙给他顺了顺气,释然道:“一切是范家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夏老爷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听说你终于娶妻了?……老头子久病卧床,消息却是灵通的。”他笑了,真心替辰轩高兴。   辰轩笑着点点头。   “怎么不带她来看看老头子?”   “她来了,在偏厅等着呢。”   老仆候在门外,听到老爷相见阿薇,忙去偏厅唤她。   阿薇正抿着茶发呆,听说夏老爷要见自己,蓦地有些紧张,顿了顿,仍是随着老仆过去了。   辰轩抬了凳子在床前,让阿薇坐下,与她介绍了夏老爷。   阿薇唤了声夏老爷,夏老爷却让她跟着辰轩唤自己伯父就好,看着眼前娇美动人的女子,夏老爷心思恍惚,仿佛多年前,女儿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一看就是个好姑娘。”夏老爷看向辰轩,笑得温和,“你小子可真有眼光。”   辰轩不自觉看了眼阿薇,笑道:“运气好。”   阿薇有些脸红,也低着头笑了。   老仆在门外候着,听着房间里传来笑声,不由神思恍惚……这家里多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要是当年小姐和范家少爷安心成亲过日子,他们的孩子大概也五六岁了,老爷或许能每天都这么笑出声来。   “你能找到这么个好姑娘共度余生,我就放心了。”夏老爷面色彻底放松下来,精神头似乎在瞬间好了许多,一点不像垂死的病人了。他问起这些年来辰轩在外面的经历,辰轩就挑了些好的来讲,逗老人家开心,未免冷落阿薇,又引了话题让她说了些美食的做法,竟勾得老人家颇有食欲的样子。   “您要是喜欢,回头我让阿薇做了给您带过来。”辰轩笑道。   “唉,老头子我还有几天?”夏老爷轻松得不像是在说生死,“就今日,我这里有个小厨房!”   阿薇看了看辰轩,见他没有反对,便对夏老爷道:“那我先去看看那个小厨房,给您准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夏老爷点点头,阿薇便随着老仆的带领前去小厨房了。   夏老爷见阿薇的身影消失了,才叹息着对辰轩道:“这辈子你没能做我女婿,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云菲当年不识好歹,没有那个福气,也怪我没有教好她。”当年这个女婿是他亲眼相中的,与自家门当户对不说,还才思聪颖,相貌俊朗,可以说,覃州府里就找不到第二个与云菲能这般登对的人,可惜……   忽而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夏云翰当先进来,看到辰轩坐在父亲身边,身形一顿,想不到对方询问自己父亲的病情后会立时来探望。夏云翰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   “父亲。”夏云翰见父亲精神头尚好,开口道,“我带了妹——”   “滚出去!”夏老爷别过脸去,“我不见她!”说罢他剧烈咳嗽起来,夏云翰吓了一跳,忙带着夏云菲退了出去。   辰轩忙给夏老爷顺气,不经意间,见到夏云菲回首时,颤手捂着嘴,满眼含泪地看向自己父亲,多年不见,她似乎沧桑了许多。   听父亲的咳嗽声似止住了,夏云翰再次走了进来,试探着道,“父亲,妹妹她知错了,她也很担心您……”   辰轩见夏老爷面色不好,想想道:“伯父,我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带阿薇过来看您。”   夏老爷忙拉了他的手,“你留下。”侧头对夏云翰道,“让她回庵里去,我不闭眼,她休想回来!”   “父亲!”夏云翰想到父亲时日不多却如此固执,又是担心又是气急。父亲心里何尝不想念妹妹,否则不会让自己安顿好妹妹。父亲也知道,若是他闭了眼,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迟早会将妹妹接回家的。父亲仍是坚决拒绝妹妹来探望,到底是为的什么?   “你出去吧。”夏老爷微眯着眼,疲惫地靠在靠垫上,“这里有辰轩陪我便好。”   夏云翰狐疑地看了辰轩一眼,无奈地退了出去。   见夏老爷这个样子,辰轩不好提出告辞,只好继续陪他闲聊,没过一会儿,仆人端了几个菜进来,说是范家少奶奶好手艺。   夏老爷本是想多留辰轩叙叙话,才提出请阿薇做菜,其实他久为汤药所苦,早就食不知味,可此番看到老仆端来的菜,鲜嫩柔软,清香扑鼻,他眉头立即舒展开来,有了久违的食欲,便让老仆扶自己起来,坐到桌前用餐,辰轩也忙过来相扶。   阿薇亲自端着主食皮蛋鸡粥到了房间,给夏老爷盛了一碗。夏老爷就着小菜竟将粥喝完了,老仆一看,打心眼里高兴,自老爷生病以来,难得有这么好的胃口,平时都是喝点参汤吊着,终归不是办法。大夫说,老爷的脾胃并没有大问题,就是心中郁结太过罢了,若是能吃下东西,也许就能把病熬好了。   “老朽只顾着自己吃,倒忘记两位客人了,实在怠慢。”夏老爷有了食物支撑,神思渐渐清明,忙吩咐老仆让厨房准备吃食,又笑着对阿薇道,“我府上的厨子,手艺比你差远了,将就吃些。”   阿薇笑笑,看了眼辰轩,辰轩便替她答道:“您客气了,实在不必麻烦,我二人都才吃过不久的。”   夏老爷怕他要提告辞的事,急着挥手让老仆去准备,又和辰轩闲聊起来。   辰轩见他心情转好,试探着道:“伯父,我看夏小姐对您有心,事情已过去多年,何不一家团聚?”   “辰轩,你替这个不孝女说话?”夏老爷见他情真意切,反而不可置信。   “当年,她有自己的选择,比我有勇气得多,我若不是遇到阿薇,还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岁月。择一人终老,人之常情,抛却世俗,她并无过错。”辰轩想起刚才见到夏云菲的一刻,一切恍如隔世,“时过境迁,我不怨任何人。”   “辰轩,你真是这样想的?”夏老爷不禁惊讶,他内心何尝不想与女儿相认,但碍于范夏两家的协定,碍于刚才辰轩在场,碍于自己心中对礼法、脸面的执念,他怨恨女儿,告诫自己不可见她。   阿薇听着二人对话,心里突突直跳,刚才端着粥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位少妇含泪跪在门口,如今她总算把混乱的思绪理顺了,夏老爷的女儿就是辰轩七年前娶的妻子,只是不知她为何又死而复生了。阿薇心里又疑惑又慌乱,仿佛卷入了一场浓重的迷雾中。   夏小姐没死,从前那个自己早不放在心上的传闻定然是假的,可真相又是怎样呢?为何辰轩从未向自己提过。 第45章   见夏老爷神情激动, 辰轩心中更为肯定,哪有父母不想念子女的, 只是夏老爷将自己的真实心意埋藏的太深。   “伯父,我所言没有半分虚假, 既然夏小姐回来了, 自当与您父女团聚。”辰轩诚挚道。   夏老爷似乎心弦松动, 霎时老泪纵横,呐呐道:“辰轩你不计前嫌……让老朽情何以堪, 你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可不能白受了……往后有什么夏家能帮上忙的, 你只管开口。”   辰轩知道夏老爷不会再将女儿拒之门外了, 释然一笑, “我受的苦已经有了补偿, 您无需再介怀。”   夏老爷抹了把眼泪, 看向阿薇, 心中了然。   ******   夏云菲跪在父亲的房前, 双眸里含着的泪垂落, 浸入膝下的青石板上。   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看到辰轩和阿薇走了出来,心中有些愧疚和尴尬,下意识低下头去。   两人走上前来,脚步在她身前顿住了。   她听到头顶上响起一个清越淡然的声音,“你父亲愿意见你了。”说罢,两个脚步继续朝前, 往外行去。   夏云菲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余光中只剩下男子飘飞的衣角,她抬起已经麻木的双腿,艰难又兴奋地朝屋里奔去。   ******   阿薇跟着辰轩走出了夏家,上了自家马车。两人行出一阵,阿薇鼓起勇气,想问当年的事情,忽听后面有人呼唤他们。   辰轩勒了马,阿薇掀开帘子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他们后面停下了。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夏云菲,她走到近前,向辰轩郑重行了一礼,递过来一个锦袋。   “范二公子不计前嫌,夏家也应投桃报李,还望公子收下此物。”   辰轩摆手道:“范、夏两家本是世交,今日冰释前嫌实属应当,我又怎能收取回报。”   “此物是家父让我务必交与范二公子的,还请不要推辞。”夏云菲眸中已近乎渴求。   辰轩不再推辞,接过锦袋,心想里面或许是张巨额银票,也是夏伯父一番心意。   马车再次行走起来,阿薇悄悄拉开车帘一角,去瞧站在一旁目送他们的夏云菲,见夏云菲目色流连地看着辰轩,心里有了些奇奇怪怪的滋味。   夏云菲看着马车消失在了熙来攘往的街头,心头回想起刚才那个清隽的身影……他似乎和七年前没有太大变化,而自己,已经变了不少。只道当时年少,错把草莽当英雄,否则,做个富贵闲适的少奶奶,留在父兄身边,未尝不好。   夏云翰骑着马追了过来,看到妹妹在马车前发愣,赶忙勒住了缰绳,下马急问道:“范辰轩呢?”   “已经走了。”夏云菲不知道哥哥为何会追过来,“哥,有什么事吗?”   “你把什么东西给他了?”夏云翰的手握成了拳。   夏云菲有些疑惑,“就是父亲给的锦袋啊。”   夏云翰转身就要上马,想快点去把范辰轩截住,让他把东西还回来,可转而又想,东西已到了他的手上,他应该早就拆开看了,凭范辰轩聪慧的头脑,多半过目不忘,自己就算把锦袋要回来,也已是徒劳。   “妹妹,你可知道那锦袋里装的什么?”   夏云菲蹙眉道:“应该是银票、地契之类,父亲想要补偿他,我觉得也是应该的,虽然范家不缺那点钱,但也是父亲的一番心意……哥哥就不要阻拦了吧。”   如果只是一些财物,夏云翰也就罢了,可是,他最是知道父亲的脾性,势必是遵守当年的承诺,将东西交给范家了。   “妹妹,当年你走后,父亲与范家达成了协议,所以这些年才会屈居于范家之下,否则这覃州制瓷业,我们夏家可要坐头一把交椅,绝对轮不到范家。如今你回来了,范家自然不必再守那个秘密,夏家又何须再按当时的承诺,将如此宝贵的东西交给范家人。”   夏云菲不禁怔住,“哥,那个锦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那么薄,想来也绝不会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吧。   夏云翰叹了口气,正欲作答,见妹妹神色突变,看着前方。   他顺着妹妹的视线看去,只见前方一行来了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衣着儒雅而神态威严,旁边跟着一个随从,做武人打扮。这个随从看着有些面熟,夏云翰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他并不认得什么习武之人,对方也正朝这边看来。   “云菲!”邢林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想不到真的会在覃州见到自己的妻子,他本以为妻子内心孤高,必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家的。   朗廷初到覃州,本是带着邢林一起来微服出巡的,没想到邢林突然神色大变,呼喊出声。   “是你妻?”朗廷记得邢林妻子出走的事情,那还是在他们到青釉镇之前的事,虽是自己属下,但他也不便询问原因,见邢林仍是恪尽职守,正有心遣人帮他寻妻,却不想在这里遇到。   邢林躬身答道:“是的,大人,我妻子是覃州府人。”   “那还等什么,快去与她相见。”朗廷忽而想起这个属下的身世,当年他与妻子是私奔而来,投靠了自己在南边剿水匪的军队,素有建功,武艺高强,可惜他无父无母,出身太低,未能谋得一官半职,就一直跟着自己做贴身护卫。   如今他妻子出走,还回到了故乡,想必是后悔当年与他私奔了,朗廷又道:“若是需要,老夫陪你去岳丈家走一趟。”好歹自己是个朝廷三品大员,还是能为下属撑撑腰的。   邢林朝朗廷郑重行了一礼,心下十分感激,不管妻子如何抱怨,他心中并不后悔追随了大人。   看着邢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夏云翰几乎将银牙咬碎,拳头也攥得越发紧了,这个骗妹妹出走,又没能让妹妹过好日子的人,他已经认出来了,此刻恨不得一拳将他打得爬不起来,已全然忘了对方是个武人。   ******   这天由于耽搁,天色已经不早,辰轩驾车的速度不由慢了下来,侧头对车里道:“阿薇,不如住宿一晚,明日再赶路吧?”   此时上了山道,也未必有好的客栈,阿薇应下,没有异议。   “不如,去俞柏彦那里住一晚?”辰轩又道,“我想起他的店铺和私宅就在附近。”   阿薇知道辰轩不喜欢住客栈,总嫌弃不干净,俞大哥是朋友,可由得他折腾。   “好啊。”阿薇道,“很久没见到俞大哥了。”   于是二人驱车到了俞柏彦的古玩店,俞柏彦看到辰轩来了,本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个洁癖人儿又要把房间弄得干干净净,没有人气儿了,可看到阿薇在后面跟着,顿时换了笑脸,小嫂子来了,住多久都行,住多久就能吃多久不是?   俞柏彦的私宅就在古玩店的后面,是个挺大的宅子,他的父母另有宅邸,比这里还要宽大得多,但俞柏彦年长而未成家,在家必受父母唠叨,因而他更愿自己待着,就请几个粗使的佣人,足够清静。   晚餐,俞柏彦吃到了久违的美味,小嫂子做的美食实在比他这里的佣人好上几百倍。   “房间随你折腾,下人随你使唤。”酒足饭饱的俞柏彦大方道,摸着肚子拐进了自己的小院。   辰轩也不客气,让下人将客房洒扫了一遍,又和阿薇一起将被褥掸了掸再铺上,洗漱后,方安心躺在了床上。   不过这晚上的开场白,再没了从前的温柔软语。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憋了许久的阿薇终于忍不住发问了,语气中不乏气恼。   辰轩知道她生气了,忙侧身搂住她道:“今晚上,凡妻有所问,为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前未主动提及,实在事出有因,如今既然夏云菲已经回来了,这个谎言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   说罢,辰轩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夏云菲在与辰轩订婚之前,就有了一段缘,对方是个无父无母,身份低微的江湖草莽,夏家自然不同意,将夏云菲禁足与家中,断了与那人的往来。好在夏云菲还未与那人发生苟且之事,名声亦未外传,挽救得甚为及时。   夏老爷心里甚惑,女儿知书达理,怎会看上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莫非因为女儿自幼丧母,自己父代母职,平日里对她太过严苛,反而叫女儿生出了叛逆之心,女儿已到婚配年纪,易被歹人诱惑,解决的办法便是尽快让她成亲,为人妻为人母后,女儿自当知道现在迷恋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是多么可耻。   于是夏老爷与范家定下了亲事,相中了辰轩做自己的女婿。当时的范家还没有今日如此大的家业,是个普通富裕的商户而已,夏家才是覃州府真正的巨贾,家中还有不少支脉在朝中为官。   夏老爷相中范家,一来是实在喜欢辰轩,二来范家不如夏家富贵,女儿嫁过去必然不会受了委屈。   夏云菲答应得很爽快,夏老爷十分欣喜,只当是女儿回心转意,痛改前非。   哪知新婚夜,夏云菲便设法逃走,接应她的,正是那个受了夏家警告,多时未曾再出现的江湖草莽。中了迷药的辰轩在第二日醒来,得知了这一切,心中十分受伤。倒不是他多喜欢那位夏小姐,只是新婚妻子跟别人跑了,当时换作是谁也接受不了。   他痛恨夏家的欺骗,心想一定要找上门去问夏家要一个说法,如果那位夏小姐当真另有所爱,夏老爷就该成全她,为何要逼她嫁给自己呢?这样,岂不是伤害了三个人?若非夏家如此,自己也不会牵连进来。   可这个时候,本该为他撑腰的家人都沉默了。   父亲母亲说怕他气大伤身,让他留在家中养着,他听话得应下了,以为父母自会去替他讨个公道。   可是,多日过去,足不出户的他慢慢听到下人间的一些传言,说夏小姐是在新婚夜旧疾复发而亡……   夏云菲分明是与人私奔啊,这种假话怎会在自家下人间流传?   直到这天,父亲母亲来到辰轩的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原由。 第46章   原来新婚第二日辰轩中迷药还未醒来的时候, 端了热水候在外间的丫环婆子们怕主子误了请安的时辰,轻手轻脚地进去了一个, 本想唤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起床,没想到只看到二少爷身穿喜服, 仰卧于床上, 连被子都还叠得整整齐齐。   丫环叫不醒辰轩, 知道出了问题,忙向老爷夫人禀告。   新娘子竟在范家失踪, 范仲晟与柳氏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宣之于众, 只秘密派人搜寻, 终是不见夏云菲身影, 后来在院墙上找到一些痕迹, 才推测新娘子是在迷晕辰轩后在外人接应下逃跑了。   范家这才上门找到了夏家, 夏老爷不可置信, 怒不可遏间差点中风发作, 还是在老仆人的劝慰下才稳住了心神。夏家立即派人去了那江湖草莽的藏身之处, 得知此人也一同失踪, 夏老爷还有什么不明白了,自己女儿是胆子大到与人私奔了。   此等丑事,夏家亦是不敢声张,夏老爷暗中派了大量家丁前去追寻,却苦无结果,看来二人已计划多日, 女儿才会在自己面前假装妥协。   夏家乃是覃州府数一数二的人家,这种事情传扬出去,实在有碍名声,尤其夏老爷作为夏家在覃州一脉的族长,素来地位尊崇,当时的他又如何允许这种败坏家族名声的事情败露出去,于是,夏老爷开出了极为丰厚的条件,让范家在利诱之下,做出了妥协,保守了秘密。   阿薇听完辰轩平静的话语,眼里有些湿润了。   “夏家到底给了什么好处?值得公公婆婆让你受那么大委屈?”阿薇缩在被子里的小手探出,抱住了辰轩。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想到这些事,他也会难受到心悸,但现在似乎都能平静面对了。   “对于当时的范家来说,那确实是天大的好处。夏家答应为范家牵线搭桥,范家的生意会提高至少三成收益。当年的御瓷遴选,夏家更是主动退出,暗中扶持范家,助范家夺得魁首。自此范家开办的窑厂成为覃州唯一一家有烧制御瓷资格的民窑厂。”   阿薇抿了抿唇,“那也不能通过牺牲相公你来得到这些,克妻的名声传出去,对你伤害多大呀?”想想辰轩从前冷淡敏感的性子,就知道他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   辰轩无奈一笑,“刚开始倒没有克妻传闻的,范家答应夏家,就说新娘子是在新婚夜旧疾复发而亡,那些知道内情的奴仆都被母亲或发卖,或遣散去了外地,夏云菲的坟也立了起来。后来范家声名鹊起,同行中难免有了落井下石之人,继而有了克妻的传闻,试图通过诋毁我对范家造成威胁。父亲母亲当时也十分后悔,可惜为时已晚。世人都是愚昧的,他们喜欢把这些损人的话题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的名声早不可挽回。”   阿薇有些心疼,难怪相公会选择中断举业,去了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学艺……忽而想到什么,她道:“那个夏家公子,我们在白云庵门前碰到他的时候,他说什么这些年不知道妹妹没死,怨恨于你,算计于你,那他是不是也有份传这些谣言啊?”   “不错,夏伯父连自己的儿子也瞒了过去。”辰轩点点头,“青釉镇的那些传闻,大概也是他传出去的。自夏伯父身子衰败后,夏家的生意大不如前,夏云翰大抵觉得这些都是范家的功劳,加之他与夏云菲兄妹情深,妹妹进了范家门就殒命,他自然把账都算到我头上。”   阿薇气呼呼地道:“这个人脑子不好使吧。”   辰轩微微一笑,“那是自然,若是好使,夏伯父这些年交到他手上的生意就不会败落了,他的失利让范家越发得力,也让两家人的矛盾越来越深。”   阿薇嗯了一声,忽而抱住辰轩的手紧了些,嘟着小嘴眨着眼,低声转了话题,“相公你跟那个夏小姐……没什么吧?”今天看夏云菲的眼神,很留恋辰轩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辰轩骤然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阿薇你不是怀疑我什么吧?当时我跟她喝完合卺酒就晕倒了,可什么都没有的。”   阿薇越发埋怨起来,“还跟她喝过合卺酒?……你当日都没和我喝呢?”   “你吃醋了?”辰轩失笑,伸手戳了戳她的鼻尖,“虽然新婚夜没喝,可后来我们喝了不少,否则就不会……嗯?”否则两人就不会有了肌肤之亲,他或许就错过她了也说不定。   阿薇脸上一阵热烫,“谁让你说这个?不许提这事儿。”想想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多难为情。   “那你老实交代,你这七年……可有过别的女人?”她戳着他的胸口继续问。   “没有!”辰轩肯定道,“过去七年我清心寡欲,打算孑然一身,只对你一人动情。”他咬了下她的耳朵,委屈道,“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一个大男人正经地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她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对,你冰清玉洁,叫人不忍玷污。”说罢,伸手作弄似地拨了拨他下面,难道是挨得太紧了么?他对着自己怎么越发敏感了。   男人哪里经受得住,埋头便朝她吻去……   阿薇有些后悔了,男人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她想说,这好歹是俞大哥家里,不比在范宅,更不比在自家,弄脏了床单可丢死个人,好歹你也垫个东西在下面呀。可惜她的唇被男人如火的唇舌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在鼻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男人以为她得到愉快,越发吻得痴缠,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更怕她声音大了,叫巡夜的下人听见动静。   阿薇只好扭动着身子抗拒,辰轩终于松开了她,眼中却难掩不满。要知道接下来的几晚要在客栈度过,他都只能素着。   “褥子不能脏了。”喘息过来的阿薇立即道。   辰轩的面色这才松弛下来,可这时候起身去行李里找东西来垫,他可舍不下这宝贵时间,于是干脆将身上已经松散的中衣脱下,垫在了下面。   再次被男人搂住,柔情缱绻又肆意疯狂地晃着她的腰肢,她慢慢放松,忘情地环住他,投入与他的共同美好之境。   ******   第二日,夫妻二人与俞柏彦告辞,正当准备离开时,俞柏彦的宅子里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辰姿,她竟然丫环都没带一个。   更让人奇怪的是,辰姿一过来,在外面坐堂的俞老板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还是辰轩先问,“你怎么来了?”   辰姿支支吾吾道:“我舍不得二哥和二嫂嘛。”   阿薇倒是好奇,“那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辰姿笑道:“昨日你们离开,母亲派了护卫暗中保护你们的,你们去了夏家,又来了这里,家里都一清二楚。父亲母亲还担心你去了夏家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听护卫说没发生什么事,才放心了。”   “那母亲让你过来劝我们回去?”辰轩皱眉问道。   辰姿摇摇头,“不是,不是,我可不是母亲的说客……我不是还没学好厨艺吗?不如嫂子在这里多留一阵,让我学好厨艺再离开?”她试探着,目中充满期盼。   “就这么想学厨艺?”辰轩有些疑惑,虽然从前七年跟妹妹接触不多,但小时候和妹妹倒是十分亲厚的,对于她还是有几分了解,不觉得妹妹是什么爱好专研技艺的人。   阿薇看着偌大的古玩店里只剩下几个伙计,又想起多日前和辰姿打趣起她心上人的事儿,心中略有所感,对辰轩道:“我看,既然辰姿这么想学厨艺,我们就成全她吧,俞大哥是个好客又好吃的人,想来也不介意我们多留几日。”   辰轩想不到阿薇会答应,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就应下了,又往古玩店里瞧了瞧,奇怪道:“诶?俞柏彦怎么不见了,我还是出去找找他,跟他说一声我们再住几日。”   看着辰轩远去,阿薇拉着辰姿进了厨房,既然留下,不好白吃白住,一定要让俞大哥吃得心满意足才好。正在收拾的厨娘知道这是主子的朋友,又是个擅长厨艺的,对阿薇十分客气,很快就给她们腾了地方。   阿薇随意拾起一根菜杆,掐了掐看硬不硬,低头淡淡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了。”这个小姑子上回死活不告诉自己呢,这回却暴露得这么迫不及待。   辰姿正瞧着厨房里的菜,猜测嫂子要教她做什么,冷不防被阿薇这么一说,脸立即红了。自己借着理由找上门来,活该被别人拆穿,可天知道,昨天护卫回来禀告,说二哥二嫂去了俞氏古玩店,她有多高兴。   阿薇却在想着,俞柏彦的年纪和辰轩差不多,而辰姿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按理说,没人牵线搭桥,这差了不小年纪的两人怎会牵扯上,再者,俞大哥看起来好像在躲避着小姑子呢。   “想跟我学做菜,是想做给俞大哥吃吗?”阿薇试探着问。   辰姿不再尴尬,爽快道:“是啊,我从前作弄过他,他现在看到我,掉头就跑。要是学会做菜,他说不定能改变心意呢。”   阿薇喜欢辰姿的爽利,事情别人不知晓时,她从不会大嗓门自己说出去,若是被人知道了,她也不会慌乱地躲避,而是能坦诚自己的心事。这是个性格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女子,阿薇觉得辰姿这样的人跟俞大哥倒是很合适,两个人都不是藏着掖着的,又有自己的分寸,都是讨喜的性子。   “你怎么得罪俞大哥的?”阿薇对这点十分好奇,俞大哥看起来可不像是个那么计较的人啊,那就意味着,辰姿做的事情一定非常出格了,可辰姿又不像是那么没规矩的人。   “这个……这个得从小时候的事情开始讲了。”辰姿犹豫道,“二嫂,你真的要听?”   阿薇郑重地点点头,“要听,你快讲吧。”难道二人还是青梅竹马?看着年纪不太可能啊。 第47章   辰姿拉了小凳子坐下, 一边悠闲地摘菜,一边娓娓道来。   因着辰轩与俞柏彦是书院同窗, 两家又素有往来,俞柏彦时到范家做客, 有一回, 便碰到了辰姿。那会儿俞柏彦十三四岁, 辰姿也就六七岁。她两个小手端着自己最爱吃的牛乳红豆酥到了花园里,想一边看着花儿和蝴蝶, 一边把整盘美味吃掉。   到了花园的亭子里,她看到二哥和另一个大哥哥正在那儿钓鱼, 两人有说有笑的, 把鱼儿都吓跑了。   二哥看到她过来, 知道她最喜欢凑热闹, 就招呼她一起钓鱼。小姑娘乖巧地放下盘子, 缩到了二哥的怀里, 安安静静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出神。   不一会儿, 鱼竿动了动, 小姑娘高兴地拍手, 辰轩一拉鱼竿,一条锦鲤破水而出,辰姿摸了摸锦鲤光滑的身子,乐得眉开眼笑,一转头却发现旁边的鱼竿前空落落的,那个大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   “小麻雀, 你敢偷吃我妹妹的东西!”还是二哥先发现了端倪,“羞不羞?”   辰姿这才发现,那个大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亭子中心的石桌前,把她的牛乳红豆酥都差不多吃光了!   真可恶!那可是她最爱的零嘴。   大坏蛋还抹抹嘴,笑呵呵地道:“你妹妹这么胖乎乎的,一看就是零嘴儿吃多了,我帮她消化几个,多大点事儿。”   居然吃了她的东西还反过来嘲笑她,辰姿哪里忍得住,从二哥怀里挣脱,上前就捶了俞柏彦几拳。   小孩子捶得跟挠痒痒似的,俞柏彦嘿嘿笑着,不以为意。   这次的事情就这么过了,可是接下来还发生了好几次类似的事情。   俞柏彦经常来找辰轩,而辰姿也经常和二哥黏在一起,所以辰姿的小零嘴总是被嘴馋的俞柏彦偷吃,或是以各种理由骗到手。   小丫头吃了亏,总要寻思着报复。   这日,厨房又做了牛乳红豆酥,辰姿吃着吃着,突然想到上次俞柏彦将整盘牛乳红豆酥都给自己吃光了,听说他今天又来找二哥了……呵呵。   俞柏彦到了辰轩的书房,正跟他讨论着自己新得的一卷话本,讲狐妖和书生的爱情故事,辰轩则埋头看策论,一点不理会他。   这时,辰姿进来了,端着一盘牛乳红豆酥。牛奶和红豆混合成淡淡的红色,俞柏彦见了不由食指大动,辰轩对甜食没有兴趣,更不会和妹妹抢东西吃,只招呼了小姑娘过来坐下。   俞柏彦正琢磨着今天怎么把美食夺到手,又不惹小姑娘生气,辰姿已大大方方将盘子摆到了桌上,甜甜道:“俞大哥,今天的零嘴儿有点多,我吃不完,你帮我吃一点吧!”   俞柏彦有些诧异,旋即又笑道:“哎呀,好妹妹,早这样多好,你看哥哥帮你吃了,你得少长多少肉,女孩子胖了可不好看,往后就嫁不到好人家了,哥哥可是一直在帮你哦。”   辰姿腹诽,大坏蛋废话真多,赶紧吃呀!   辰轩觉得妹妹今天有些奇怪,瞧了瞧那盘零嘴儿,面上露出一丝了然。   俞柏彦舔舔嘴唇,终于拾起一块牛乳红豆酥放进了嘴里——   “啊——!!”东西在嘴里融化的片刻,俞柏彦忍不住惊呼出声,狼狈地将东西吐了出来。   嘴唇和舌头像起了火一般,瞬间肿了起来,他慌乱中拾起桌上的茶水,灌到嘴里,哪知茶水是热的,嘴里立时起了泡。   俞柏彦疼得哇哇大叫,手脚不自主乱动乱跳起来,逃也似地往书房外养睡莲的大水缸奔去。   看着大坏蛋滑稽的模样,辰姿拍手称快。   辰轩有些担心,忙问妹妹,“你在牛乳红豆酥里放了什么?可不能伤了人。”   辰姿得意洋洋,“二哥放心,吓他一下,伤不了他!”谁叫大坏蛋总是欺负她呢,还不允许人报复一下?牛乳红豆酥里根本没有红豆,那些红色,是辣椒,极辣的辣椒!她怕不够辣,还叫厨娘加了碱。   辰姿顺利报复了一回,然而这只是胜利的开始。   俞柏彦死性不改,嘴馋口贱,辰姿随着年龄增长,越发诡计多端,在之后的好几年里,俞柏彦在斗争中一直处于下风,于是他渐渐怕了这个姑娘,开始躲着这个姑娘。直到辰轩去了京城学艺,俞柏彦也接掌了自家的古玩店,他与辰姿见面的机会变得小了许多。   他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挑挑眉就有了鬼主意的姑娘;而她的心里,这个总在自己面前当倒霉鬼的大哥哥渐渐成了一个别样的存在……   阿薇听辰姿讲完,觉得这对欢喜冤家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么看来,两人倒是越发般配了。俞大哥那样的男子若是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媳妇儿,每天得多憋闷呀,辰姿古灵精怪,保管让他每天生活都有惊喜。   “因为经常用加了料的食物作弄俞大哥,所以你现在想学习厨艺,改变俞大哥对你的看法?”阿薇洞悉了辰姿的意图。   果然,辰姿点点头道:“从前我也大着胆子做了东西,让丫环悄悄送过来,不过他仍是以为我在作弄他,把东西偷偷倒掉了……不过也还好他倒掉了,我那时的厨艺可真不怎么样,是现在遇到了二嫂你,才遇到救星呢。”   阿薇见她兴奋又苦恼,笑道:“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帮你!”见到厨房中正好有牛乳和红豆,她立马有了个不错的主意。   这日,直到晚饭时分,俞柏彦才和辰轩一起溜达回来。辰轩有些奇怪,俞柏彦竟然丢下自己的店铺,带着自己到处闲逛,一会儿去书肆,一会儿去茶楼。   俞柏彦虽然偶尔有些荒唐,但他爱财,对生意十分上心,绝不会突如其来丢下生意不管。辰轩试探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俞柏彦却只是打哈哈。   两人进到宅院,饭厅里遥遥传来诱人的香味,俞柏彦加快了行走的速度,心里觉得,就算今天因为自己不在,店里少赚了,也是值得了。   可待他走进去,发现里面不止小嫂子一人,还有那个害人丫头,他的笑脸瞬间僵住,慌张得转身就走,却一头撞上后面的辰轩。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辰轩忙问,霎时正看到辰姿嘟着嘴幽怨地朝俞柏彦看过来。   俞柏彦抚了抚额头,“我尿急,去下茅房。”   “不是刚上过吗?”辰轩疑惑。   “那……那我去店里看看。”俞柏彦眼神闪烁。   阿薇笑着接了话,“俞大哥,你迟迟没回,店里几个伙计按时打烊了,你不放心,也吃完饭再去啊。饭菜都要凉了,也不差那点时候。”   俞柏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辰轩便推着他坐下了。俞柏彦选了个离辰姿最远的位置,为了离害人丫头远些,他生生把阿薇和辰轩隔开了。   桌上的菜香味渐渐让俞柏彦暂时平静下来,在茶楼光顾着喝茶了,这会儿还真是饿得不得了。他举起筷子正要夹,忽而看清自己面前摆着一盘奶香四溢的牛乳红豆酥,时光如同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觉得自己的唇舌仿佛被扎了一般,辣得极痛,吓得他触电似的立马缩回了手。 第48章   阿薇夹了一块红豆牛乳酥放到自己嘴里, 赞叹道:“真是美味!”又夹了一块给辰轩。   辰轩不爱甜食,但要捧爱妻的面子, 也不禁边吃边点头道:“甜而不腻,奶香浓郁, 确实佳品。”   俞柏彦咽了咽口水, “真的那么好吃?”看来是他想多了, 这是小嫂子做的东西,怎么会有问题。   “当然好吃!”辰姿嘟着嘴, 也随意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俞柏彦见害人丫头也吃了,并且吃食上看不出有什么标记, 心中悬着的石头放了下来, 试着夹了一个放到嘴边舔了舔, 不觉得有异味, 又小心咬了一口, 果然甜香满口, 这才放心将整块酥都放进了嘴里。   “俞大哥, 觉得味道怎样?”阿薇笑着问。   俞柏彦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 小嫂子做的东西哪有不好吃的。”   “这次可不是我做的,我只负责打下手而已。”阿薇指指旁边的辰姿,“是辰姿做的呢。”   这样一说,辰轩也惊讶了,想不到妹妹有此等手艺。   俞柏彦则瞪大了眼睛,张嘴侧头想吐, 但已经吞下去的东西,哪里吐得出来,他伸手,打算去抠喉咙,辰轩嫌他恶心,忙制止了他。   “俞柏彦,你怎么了?”   俞柏彦拍拍胸口,苦涩着脸道:“吃了她做的东西,就算当天没事儿,事后也会出事儿,比如……拉个三天三夜。”   辰轩蹙眉,不可置信地看着辰姿,妹妹真有这么厉害?   辰姿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   阿薇忙劝慰道:“俞大哥莫要再用老眼光看人,辰姿现在又不是小姑娘了,哪里还会做这种事?她正是觉得从前对不住你,才定要做菜向你赔罪呢。”   辰姿朝俞柏彦眨眨眼,抿着唇道:“是啊,今天的菜我都有份做呢,你要是怕,我一盘盘吃给你看。”说罢,她拾起筷子将盘中的菜一一夹起来送到嘴里。   辰轩伸手拦了辰姿,“好了好了,二哥相信你不会再顽皮了,不用再试了。”又朝俞柏彦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也不用一直记着,害我妹妹内疚吧?”   俞柏彦大呼委屈,敢情他这个受害者还做得不对了?不过看害人丫头看自己的样子,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或许还真有几分真诚吧。   ……   一顿饭毕,四人都吃得十分满足,俞柏彦刚开始还有几分局促,后来发现肚子没什么异样,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最后成了吃得最多的那个,看辰姿的眼神也放松了戒备。   时辰不早,辰姿一个人过来,迟迟未归,不合规矩,未免她受责难,辰轩向俞柏彦借了马车,亲自驾着送辰姿往范家去。   待辰姿由丫环婆子跟着走进门去,辰轩才驱车掉头,往回走,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兄长。   范辰轶走到辰轩近前,满脸愁绪,辰轩忙问,“大哥,你怎么了?”   “二弟。”范辰轶一身酒气,想是刚刚应酬完回来,他恳切道,“大哥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你搬回来住可好?”   “大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辰轩道,“不过搬回来就不必了,我在俞柏彦那里住几日,就该回青釉镇了。”   “是你大嫂出了馊主意,疏离了你和家人的感情……我对不住你。”范辰轶叹口气,也不再勉强。   “与大嫂无关,是我自己已经习惯了山中的悠闲生活,不求上进罢了。不过大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能帮上,必定竭尽全力。”   范辰轶知道弟弟心地善良,不会妄加责怪他人,心头越发愧疚,想到那件棘手的事情,还是转了话题,将官家今日在酒席上公布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朗廷郎大人奉旨巡视天下窑厂,这月已莅临覃州,会在覃州府的民窑厂里选择一家作为新晋的有烧制御瓷资格的窑厂。而上一次这样的遴选是在七年前,当年范家在夏家的帮助下夺得魁首。   七年后要重新选拔,范辰轶执掌家业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重大的事情,且这些年范家虽家业渐大,但并不能说就对此事十拿九稳,覃州府有实力的窑厂比比皆是,范辰轶难免紧张。   郎大人不先考察窑厂的规模,而是让众商家报名参赛,选自家最优质的瓷器来比赛。仅靠一件瓷器来选出优胜者,这样,范家还真的未必有绝对优势。   城南秦家窑厂擅烧青瓷,城北于家窑厂擅烧粉彩,城东的潘家窑厂擅烧各种大件器物……跟自家有纠葛的夏家,手里揣着秘色瓷的烧制秘方。   想想这些,范辰轶焦头烂额,若是范家不能蝉联魁首,今后的生意必然大受影响。   “二弟,遴选之期就在下月初,在城中八宝楼作选,朗廷郎大人亲自过目各家呈上的瓷器。你从小就聪慧,不如帮大哥想想,烧制怎样的瓷器才能助范家再次夺得魁首。”   辰轩想不到郎大人又来了覃州,还是这次选拔窑厂的考官,而且别出心裁要用一件瓷器来定胜负。初想之下,觉得这个法子欠妥,但多想一层,就知道这个法子的精妙所在。   由郎大人亲自逐一验证,可规避底下人受贿勾结,导致不公的问题,能有实力敢于来参与遴选的,最终不过数十家窑厂,数十件瓷器,至多数日时间便能选出优胜者,规避了时间拖长后,各家相互倾轧、诋毁的可能。   而仅凭一件瓷器来断定优胜者,也并非就意味着考虑不周,毕竟顶尖的瓷器,规模小经验少的窑厂肯定烧制不出。   “二弟,你在想什么?”范辰轶见辰轩用手指撑着下巴不停摩挲,不禁问道,“可是已有了好的主意?”   辰轩忙摆手,笑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郎大人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官。”   范辰轩不明所以,这个郎大人害得各商家伤透脑筋,大家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有抱怨这种遴选方式的轻率。二弟竟然说他是好官?想想二弟在京城待了五年时间,常常与达官贵人接触,他脑中一动,立即问道:“二弟,你可是知道这位郎大人的喜好?”   辰轩摇头道:“并不知道,但我想,郎大人是个公正的人,不会仅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选拔,范家只要拿出最擅长烧制的瓷器就好。我不太了解家中生意,这点应该大哥最是清楚。”   范辰轶思考一阵,叹了口气,“这七年,咱们范家烧制的瓷器运往各地销售,若说销量和品质,自然是范家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但若说起一样瓷器,只有范家能烧出,别家则烧不出……我没有这个把握。这次要夺魁,恐怕有赖于精巧的构思,二弟虽不管家中生意,但所学技艺也是和瓷器打交道,摸过的名贵瓷器想必比我多得多,所以我才想让二弟帮忙设想一番。”   辰轩点点头,觉得大哥的分析甚有道理,“大哥,我暂住在俞氏古玩店,有了合适的构想,我会派人通知大哥。”   范辰轶知道他这就算是应下了,多个人分担,心里放松不少,便与弟弟挥手告别,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巷口。   这时门里走出来一个模样娇俏的丫环,提着灯笼走过来,温声道:“大少爷,您回来了?厨房里给您温着醒酒汤呢。”   “大少奶奶让你做的?”范辰轶脱口道。   丫环低着头,腼腆道:“大少奶奶在哄小少爷呢,是奴婢自作主张让厨房煮的醒酒汤。”   范辰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淡淡嗯了一声,随着丫环照亮的路,往里去了。   ******   辰轩回了俞柏彦那里,见他点着灯正在店里看账,便走进去道:“你还真是盯得紧,一天不看,伙计能吃了你的?”   俞柏彦头也没抬,“他们吃不了,也不敢吃。我只是算算你妹妹来了这么一天,我损失了多少钱。往后你得多补几件瓷器给我填补。”   “你不躲出去,店里怎会少赚钱,这是你自己选的,可怨不得辰姿。”辰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题转得很快,“想不到,你会成我妹夫,从前倒小瞧你了。往后可要对我妹妹好些,否则我这个大舅子对你不客气。对了,打算什么时候上范家提亲?”   俞柏彦一惊,账本掉到了桌上,“你……你说什么呢?谁做你妹夫!”   “怎么?还不承认?”辰轩瞪了他一眼,“当我眼神不好?你和我妹妹,今天在饭桌上可是眉来眼去。”   俞柏彦双眼圆睁,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他明明是在用眼神向害人丫头飞刀子,怎么就成了眉来眼去了?   “我才不要娶个悍妇回家,我嫌命长吗?”俞柏彦撇撇嘴道。   辰轩替妹妹打抱不平,“辰姿是娇蛮可爱,再说,我看她对着你改变了许多。”   “那也不行。”俞柏彦高傲地努起嘴,“我只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   “可温柔贤淑的女子不会喜欢你。”辰轩的眼中不乏玩味,“算了,懒得劝你,想娶我妹妹的人多了去了。你呀……继续当你的童子□□。”   俞柏彦从前总拿童子鸡的比喻笑辰轩,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对方嘲笑,“你说什么?”他气得叉腰,不就是成亲比他早了点吗?他难道会娶不到媳妇儿?他只是要求比较高而已。   刚刚步出的辰轩顿住,转身淡淡一笑,“我说错了……应该说,做你的童子小麻雀。”   “你——”俞柏彦气极,但辰轩不理他,已经出了门去,朝他遥遥甩出一句,“我来是和你说一声,我要多住些日子,你有口福的日子可以延长了。”   俞柏彦鼓着腮帮子坐回椅子上,对着账本却再看不进去。有口福归有口福,但那个害人丫头是不是也要时常过来?   他呆坐了一阵,忽而脑海中无意识般浮起一张作弄人得逞后笑靥如花的脸来……其实,她长得挺美的,现在还跟小嫂子学做菜,除了古灵精怪些,离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很远。 第49章   辰轩回到自己暂住的屋里, 见阿薇正拿着昨日夏伯父给的那个锦袋端详,见他进来, 笑道:“我收拾衣服的时候翻到的,正等着你回来拆开看看呢。”   辰轩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个锦袋了。“你要好奇, 自己拆看看看就是, 我又不会说你什么。”他笑道, “不过是些财物罢了,往后交给你保管。”   “真的?”阿薇其实心中早有疑惑, 怀疑那个夏小姐是借着夏老爷的名头,私塞了东西给辰轩而已, 里面摸着是张薄薄的纸, 说不准是封信也可能的。   辰轩看着阿薇的小眼神, 知道她的小心思, 便立即拆了那个锦袋。   里面果然是一张纸, 不过看着没有密密麻麻的字, 纸张也有些旧, 阿薇知道不是她想到那样, 顿时觉得自己小心眼的, 却见辰轩的眼神突然一变。   “怎么了?”她忙问。   辰轩目色凝重,“是秘色瓷的配方,夏家独有。”   阿薇一听就知道里面有故事,乔老头一辈子和瓷器打交道,阿薇自然耳濡目染。所谓秘色瓷,是一种品相极佳的青瓷, 这种瓷器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正所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秘色瓷在数百年前为皇室专用,如今早已失传。辰轩却说夏家拥有秘色瓷的配方,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辰轩解释道:“夏家祖上曾供职于御窑,祖辈流传下这个秘方。七年前的御瓷遴选,夏家与范家共同立足决胜局,夏家本想以此秘方夺魁,因为与范家有了协议,所以让了范家。”   “所以最后是范家夺魁?”阿薇已猜到结局,“那夏老爷为何会将这么宝贵的东西给你?”   辰轩将纸张塞好,不愿多看一眼这个秘密,“当时我有了克妻的传闻,父亲母亲对于是否继续保守秘密有了动摇之心,夏伯父也觉得对不住我,便又与范家协商,若是范家可以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他临死前,会把秘色瓷的配方交给范家,并且在此之前,夏家窑厂绝不会自己动用这个配方。”   这是个多么大的诱惑,阿薇也能探知一二了,而事情的结果,自然是范家再度妥协。而夏老爷自知命不久矣,按照约定把配方交给了辰轩。   “其实夏云菲已经回来,当年的事情必然迟早要揭开真相,夏伯父实在不用再履行这个约定。”辰轩想起缠绵病榻的长辈,突然叹了口气。   阿薇则道:“是相公开解夏老爷,夏老爷才决定和女儿相认,免了临终遗憾。大约如此,他老人家才会坚持当初的约定吧,是偿还感激于你,也是成全他自己。”   辰轩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推测。   只是这个秘方的出现,让他陷入了一个更为两难的抉择。兄长刚才与自己提到遴选的事情,想来是对结果没有太大信心,如果告诉兄长,此刻自己手上有了秘色瓷的配方,想必他会欣喜若狂,距离下月初在八宝楼的遴选还有充足的时间,足够范家窑厂按照配方烧制出一件惊世的瓷器。   可是,就这样把一个价值连城的秘方占为己有,他心里还没有做好准备。   ******   数日匆匆而过,这期间范辰轶让范家名下的窑厂将最为优质的瓷器呈现出来,又让各店铺出谋划策,却始终没有满意的结果,就在他最为焦头烂额之际,辰轩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和一张图纸。   范辰轶看完弟弟的信,心头豁然开朗,着手让人准备,信心倍增。   与此同时,夏家也收到了一封信以及那个极为重要的锦袋。   夏老爷看完信,深深叹息了一口气,又微笑道:“辰轩这个孩子,我真是没看错他。”心头还有一句“可惜他没成为我的女婿”,只因夏云翰、夏云菲以及邢林都在场,老爷子深深把这话咽了下去。   夏云菲认得那个锦袋,正是那日父亲让她交给辰轩的那一个,哥哥说那里面是秘色瓷的配方,是整个夏家往后的支柱,她没想过这么珍贵的东西交出去了,还有拿回来的时候。   “父亲,信里说什么?”夏云翰急问,“锦袋里的东西可还完好?”   夏老爷瞪了他一眼,将锦袋抛给他,“辰轩说,这个秘方他没有资格收,还是交还给夏家。我老了,往后秘方由你保管,夏家的声望名誉就靠你了。”   夏云翰欣喜之余,不禁道:“锦袋到了范辰轩手里,我不信他没有预先抄录一份,定是早已窥视了秘密,又来做好人!”   “小人之心!”夏老爷厉声道,只从与女儿相认,他的身体奇迹般一天天好转,如今仍需静养,但已不是病入膏肓之态了,此时语气严肃起来,威严不减当年。   夏云翰生怕父亲再度气伤了身子,不敢再答话,只听父亲道:“辰轩说,这次范、夏两家共同参与遴选,只需公平竞争,各自尽力即可。他不会拿秘色瓷的配方进行烧制,反而希望夏家能烧制出此等难得一见的顶级瓷器,这样,才会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   夏云菲想不到对方有此等胸襟,不由生出了些许仰慕之意,邢林的眼神偏了偏,见妻子神思外游,不禁暗自气恼。从前在青釉镇时,郎大人就对这个姓范的小子十分欣赏,如今岳父更是对他赞不绝口,这叫他心中如何平复得下来,若非当日郎大人出面,自己现在还是被夏家拒之门外。如今岳父看在郎大人的面子接纳了自己,但实际并未给自己好脸色看。   几人从夏老爷的房间出来,夏云翰忽而走到了夏云菲夫妻面前,笑道:“妹妹,妹夫到我们夏家也好几天了,我还未与他好好叙过话,不如你先回房,让我带妹夫去我们夏家的铺面转转。”   夏云菲有些疑惑,哥哥从来与父亲一个态度,虽表面接纳邢林,但私底下连交谈都甚少,又怎会突然转性要与邢林亲近。不过她亦未多想,看了邢林一眼,见他没有异议,便转身回房了。   邢林跟着夏云翰走出了夏老爷的院子,见近前无人了,开门见山道:“大舅兄有何嘱咐,不如直说吧。”   夏云翰见他是个聪明人,旋即一笑道:“如果你想让父亲彻底接纳你,何不替我们夏家做点事情?到时候我再替你美言几句,我想父亲一定会对你改观。”   “做何事?”邢林忙问。   夏云翰见他颇为急切,心中大喜,“范辰轩拿走秘色瓷配方,又在这个时候还回来,还说不会利用秘色瓷参赛。哼,我猜想这是他故布疑阵,好让我们掉以轻心。不如你去查探一番,看看范家那边到底有何动作。你是郎大人的属下,郎大人又监管窑厂之事,你行事可谓方便。”   邢林不置可否,心中觉得这样有失公允,若是被郎大人知道自己利用职务之便替妻子家谋利,必然不喜。但想到自与云菲相聚后,她虽未再和自己吵闹,但夫妻相处已淡漠如水,这绝非他渴望的情形。   ******   转眼已至月初,距离八宝楼遴选仅剩下三日的时间。   这日,范辰轶邀了辰轩阿薇夫妇共来窑厂等待窑炉开启,范仲晟、柳氏、云娘、辰姿也都到场,共同见证对整个范家极为重要的一刻。自从得了辰轩送来的图纸,范辰轶命窑厂即刻依图制胚烧制,期间反复试验,失败数次,内心越发焦急。   “辰轩,大哥能力有限,次次做出都有瑕疵,也不知这次能否成功。”范辰轶望着已在降温的窑炉,叹气道,“若是未成,遴选实无把握,当真对不起祖父留下的偌大产业……也对不起你为范家做出的牺牲。”   辰轩反而轻松一笑,“兄长无需如此大压力,祖父当初留下的产业也不过一家中等规模的窑厂和几间小铺面而已,将范家发扬光大的人是兄长。就算事情当真不成,起码我们实验了祖父的设想,应该了无遗憾才对。”   范仲晟也过来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事在人为,就算未能夺魁,往后我们大不了少烧一点瓷器,少赚一点钱,难道日子会过不下去吗?”   柳氏见大儿子短短不足一月的时间里,头上竟有了些许白发,心头不由难受,下意识地瞥了云娘一眼,心想老大媳妇儿心思都系在两个孙子身上,对于丈夫着实少了关怀。   想想当年范家还不多么富裕的时候,自己既要伺候公婆,照料孩子,还要替丈夫操心生意,却样样事都能做得井井有条,毫不耽误。这个云娘当真连自己一半的能耐都没有,还妄想操纵这个家,叫人如何放心。   再瞧瞧一旁乖顺站着的阿薇,柳氏不禁觉得,老二媳妇虽然也是个没多少能耐的,好在也不叫人糟心,如今看着倒是越发顺眼了。起码她一手好厨艺,将辰轩养得精神十足,人也活络不少。   辰姿看看云娘一脸苦涩,猜测她最近多半和大哥闹着别扭,本有些同情她,又想想她欺负二嫂的事,就觉得活该了。想想自己母亲是个强势的女人,做她的儿媳难免被苛责,好在俞柏彦单独有个宅子,将来自己应该不会受婆婆的气。她想着那只臭麻雀,忍不住偷偷一笑,见柳氏朝自己看来,忙收了笑容。   窑工过来禀报,说是窑温已降下来,可以开窑了,范家诸人忙走了过去,辰轩携着阿薇的手,拉她到了最前面的位置。   阿薇一看相公胸有成竹的样子,心想这次是最后一次烧制,期间配方改了无数次,看来这次还是很有希望的。   窑工带着手套,进了窑炉将范家众人期待已久的瓷器捧了出来。   ******   夏家窑厂,也正在等待最后一次开窑。范家尝试烧制新瓷的这些日子,夏家也在马不停蹄地试验烧制秘色瓷。可不知为何,虽有秘方在手,夏家在这期间却接受了无数次失败。   夏云翰甚至怀疑,是不是范辰轩还回来秘方有假,刻意害夏家烧不出秘色瓷,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夏老爷一听这话就和儿子急红了眼,秘方是夏家的秘方,就算没写在纸上,自己也早烂熟于心,若是作假,自己断不会瞧不出。   夏云翰想想也是,总不能连自己父亲也怀疑上了,夏老爷却早对他失望透顶。   此时,窑工将烧制好的瓷器从窑炉中取了出来,这是一件品相极佳的青瓷八棱瓶,夏云翰看不出是否达到秘色瓷的标准,便交给父亲看。   夏老爷捧着八棱瓶仔细端详,半晌,叹口气道:“在普通青瓷里已算是佳品,但还未到达千峰翠色的美态。”   “父亲,您是说,又……”夏云翰连把那两个字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距离遴选仅剩下三日,他再没有机会尝试。   夏老爷将瓷器送还到窑工手中,示意他将瓶子收好,才对儿子道:“凡事不可强求。秘色瓷的秘方乃是数百年前流传下来,那时的土壤、木材都与现今不同,而秘方上只写了制胚和烧制的方法,细节处还有待我们摸索,短时间内不能成事,实属正常。我看,前面几次烧出的瓷器虽未达到秘色瓷的标准,但已是当世难得的佳品,就选取其中最好的一件作为参赛品吧。”   夏云翰心里做不到父亲这般云淡风轻,扶着父亲上了停在窑厂外的小轿后,他抱着臂膀在门口来回走动,奋力思索。他想要赢,非常地渴望,尤其是赢过范家,否则他不甘心这些年因为父亲的退让而被范家压着所受的气。   这时,邢林匆匆过来,夏云翰心道来得及时,他正想知道范家那边如何了。之前他让邢林留意范家的动静,邢林只说范家也一直在试烧,但并未成功。如今看邢林的面色,夏云翰心知是范家那边已出了结果。   夏云翰忙拉着邢林问,“怎么,范家的秘色瓷烧制得如何了?”   邢林抿了下唇,顿住没有说话。   “难道他们烧成功了?”夏云翰见邢林不语,自己先乱了阵脚,心想自家的秘方自己烧制不出,反倒叫别人烧制出了,这传出去,夏家还如何在制瓷业立足?   “成功了。”邢林道,“不过范家烧制的不是秘色瓷。” 第50章   夏云翰感到不可思议, 范家真的肯放弃大好机会?   “那范家烧制了何种瓷器?”难道范家有把握,他们烧制的这件瓷器能胜过秘色瓷。   邢林道:“是件镂空粉彩, 据说是范家祖上传下的图纸,范辰轩曾经无意中在他从前生活的竹屋里发现的, 恰好他还记得内容, 就派上用场。”   夏云翰哼笑一声, “范家也有祖传之物,这倒凑巧了。”忽而他倒想瞧瞧这件瓷器, 眼睛转了转,看向邢林。   邢林知道对方这眼神代表着他又有了主意和吩咐, 不由一阵嫌恶, 却知道自己听从了他一次, 就不得不听从第二次。   ******   初冬的夜甚是寒寂, 虽然屋子里烧着炭盆, 但冷风还是从窗户虚开的缝里钻入, 让裹在被子里的人瑟缩起来。   “这个时候的小瓷山应该更冷呢。”阿薇想起了爷爷和小谨, 来到覃州一月有余, 期间收到小谨的两封信, 都是说的家里安好,但她到底放心不下。   辰轩知道她的担心,搂着她道:“大瓷山的冬天想必也冷,回去了给爷爷建个地龙,往后冬天我们就一起住在水竹村吧。”   “夏天在竹屋避暑,冬天在爷爷那里取暖, 你倒是想得周到。”阿薇呵呵笑着,越发期盼着快些回去。在这里除了有些舍不得辰姿,其他的人和事,倒没有太多值得她留恋的。而辰姿将来和俞大哥成亲的话,应该能经常跟着来青釉镇看辰轩,那要见面,也不是太难。   “等遴选有了结果,我们便动身回去。”辰轩答应了兄长,自然要做到有始有终。   阿薇点头应下,她也很期待辰轩参与制作的瓷器能在遴选中大放异彩。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不过一会儿,下人来报,说是范家派了人过来找辰轩,行色匆忙,想必是出了大事。   二人赶忙穿衣起来,由着下人打灯引路,到了门口。俞柏彦也被吵醒了,听说是范家出了事,而细问之下那范家下人却支支吾吾,心知是不便对外人道的事,便不再问,只派了自家马车要送辰轩过去。范家下人却说,马车已停在门外。   看来,确实是件棘手的事,辰轩想让阿薇先睡,自己过去,见她也是一脸心慌的样子,只怕也睡不着,便牵着她一同上了马车。   来到范家,暗夜里大厅中灯火通明,一家子人都是匆忙起来的样子,衣衫尚算整齐,发髻却明显散乱。见到辰轩过来,范辰轶当先迎了上去。   “二弟,不好了,参加遴选的瓷器被盗走了!”   辰轩和阿薇都惊了一瞬,也终于知道刚才下人急着来找他们,却语焉不详的原因了。这种大事,实在不能轻易张扬出去,否则别的参赛者都要等着看范家笑话了,到时要应对,更为不易。   “是谁盗走的?何时?”辰轩急问。   范辰轶忙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其他人也间或来插上几句话,辰轩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两刻钟前,巡逻的家丁发现放置参选瓷器的房屋有灯火摇曳,觉得有些奇怪,便推门察看,却见一个蒙面人正裹了什么东西在怀里。家丁知道是来了窃贼,连忙呼喊,那窃贼却身手了得,打退了闻声而来的几个家丁,趁夜逃走。   此事很快惊动了范家人,范辰轶听说是那间房子失窃,匆匆赶来,发现果然只不见了参选的瓷器,顿时大惊,派了家丁去追寻,却早已了无踪迹。   “不如报官吧。”辰姿提议。   众人不置可否,都看向辰轩和辰轶。   范辰轶道:“若是再找不到窃贼,自然要报官,只是遴选之日近在眼前,只怕官府也没有这等能耐能赶在遴选之前找到窃贼和瓷器。”窃贼选择这个时候来偷,而且只偷这件,明显有备而来,是同行所为,并非普通盗卖瓷器的窃贼,自不会轻易让他们找到。况且……那件瓷器还未来得及在底部印上范家的徽记,并施封釉。   “大哥急着找我过来,是想找应对的办法?如果瓷器当真找不回来,我们也还要选出足以参与遴选的瓷器?”辰轩想明白了兄长的意思,确实这才是当务之急。能不能在遴选中胜出是一回事,而能否在遴选中拿出上好的瓷器是另一回事,范家不能因为这个刻意的扰乱行为,就手忙脚乱让业界人看笑话。   范辰轶点点头,众人期盼的目光俱都投向辰轩,连云娘也想着,如果二弟能帮助范家度过这个难关,她就再不介意他留下,毕竟丈夫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也很是辛苦,需要一个帮手。   ******   夏云翰确定父亲已经安睡,才进了书房,还未换下夜行衣的邢林正站在桌前等他,而桌上正放着一件镂空粉彩瓷。   夏云翰将屋里的灯又燃了一盏,好让光线更亮些,好看清这件瓷器的奇异之处。   “确实是件不可多得的瓷器……不过,我的秘色瓷若是能烧制成功,定然能赢过它!”他眼里闪烁着不甘。   邢林冷笑一声,“可惜你没有烧制出来。”   夏云翰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他知道邢林迫于利益才听命于自己,实际对自己很瞧不上,他立时转了话题道:“你被人发现身份没有?”   “没有。”邢林十分肯定,他全程蒙面,而范家那些家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此刻他们必定严防死守,我要再把瓷器还回去,有些难。”若不是夏云翰这般急切,他本可以晚一些再行动,或许就不会被范家的家丁发现,那再将瓷器无声无息放回去,也就容易得多。   “谁说要把瓷器还回去?”夏云翰坐到桌前,轻轻抚摸着瓷面,感受那绵延不断的纹饰中浸润的美感。   邢林大惊,“是你说的,想看看范家能拿出什么宝物与秘色瓷相抗,好出应对之策,我才替你盗来的。”   “不错,我刚开始是这么想的。”夏云翰目色一凛,“既然现在还回去已是自投罗网,不如就留下来吧。”   “不行!”邢林铁拳紧握,“我不能帮你打垮对手,这叫郎大人知道了——”   夏云翰打断了他,“你怕郎大人知道,就不怕我父亲和妹妹知道?如果你敢说出去,我就把事情说出来,反正偷东西的是你,你嫉恨范辰轩在父亲和妹妹心中的地位更胜于你,所以做出了偷窃之举,想陷范家于艰难之境,这不奇怪。你大可说是我指使你这么做的,但你觉得父亲和妹妹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哼,你应该清楚你在这个家的地位。”   “你——!”邢林知道自己中了圈套,恼恨不已,却实在如对方所说,他没有办法。   夏云翰唤了守在门外的小厮一声,让他将窑厂的李师傅叫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李师傅就从窑厂赶了过来,东家这么晚急找,他不敢怠慢。   待李师傅进了书房,夏云翰便叫他看桌上的粉彩瓷器,而后问道:“李师傅觉得这件瓷器如何?”   李师傅阅宝无数,此刻赞叹的目光流连在瓷器上,由衷道:“颜色丰富,层次清晰,皴染效果极好,堪称佳品。”   “那若是选这件瓷器参与遴选,可有胜出希望?”夏云翰挑眉问道。   李师傅这才明白了东家找他来的意思,细想一阵后,道:“不敢说有完全胜出的把握,但值得一试。”   “我们夏家的窑厂,可能烧制出这等水准的粉彩?”夏云翰接着问。   李师傅十分自信,“这件粉彩胜在图案新颖,配色巧妙,但烧制上并不是太难,只是在色彩调配上需要花时间试验,若有十多天的时间,夏家窑厂一定能烧制出同样的作品。”   夏云翰哈哈一笑,“那就这么决定,就用这件粉彩参与遴选吧,这是父亲从前掌管窑厂时,烧制的器物,今日机缘被我找了出来,构图已不在了,也来不及在瓷器底部打上夏家的徽记,李师傅下去后着手准备一番。记住,这是我们夏家最后的希望,一定要收好了,在参与遴选前,不可被任何其他人看到器物真容。”   李师傅应声退下,夏云翰派了四个身手不错的家丁护送他。   邢林算是全明白了,让他盗瓷器就是个圈套,目的是占为己用。   “你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范家检举?”   夏云翰搔了搔眉毛,漫不经心,“七年前,范家在夏家的退让和助力下才有了今天的富甲一方,现在该当是他们报恩的时候了。若是他们不肯报恩,那也不用怕,这些年范家有多风光,背后就有多少人惦记,我不信七年前的事情捅出来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仍然愿意帮范家。再说,除了你,谁能证明我手上的瓷器是来源于范家?谁又能证明我们夏家烧不出这样的瓷器?”   “疯子!”邢林气急,摔门而出,却见到自己的妻子正附耳在旁边的窗上。 第51章   邢林虽不赞同夏云翰的做法, 但既然同上了贼船,也不愿意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因而看到妻子在一旁偷听,忙冲过去掩住她的嘴巴, 迅速将她带离。   待回了两人自己的房里, 邢林方松开了手, 见夏云菲一脸不屑的模样,忙劝道:“云菲, 我也是迫不得已,事已至此, 你还是莫要声张得好, 若是岳父知道, 恐怕气坏了身子。”   “我哥给了你什么好处, 竟叫你这般听话?”夏云菲在窗外听到了不少, 知道邢林是受了哥哥的威胁, 但刚开始两人有了协同, 必然是利益相关。   邢林也不愿再隐瞒, 将夏云翰承诺的在岳父面前替他说好话的事情讲了。此时他已后悔了, 夏云翰不过利用自己而已,又怎会真的替自己修复和岳父妻子的关系,事情若败露,只怕他自己当先自顾不暇。   “你怎么这般糊涂?”夏云菲叹了口气,“父亲埋怨你当年带我私奔,一时半会儿没能谅解你, 实属正常,只要你安分守己,父亲总有对你另眼相看的时候。前几日,父亲还对我说,郎大人对你那般器重,你定有过人之处。”   “岳父真这么说?”邢林有些惊异。   夏云菲点了点头。   邢林看向她,又沉声问,“那你呢?可是后悔了,觉得当初许配的那个范二少爷,比我好?”   夏云菲躲着他的目光不说话,邢林顿时大失所望。   她发现男人身子变得僵硬,仿佛一座沉默的大山立在自己面前,忙道:“我和你的问题莫要扯到别人身上。”   邢林立即想到几个月前她和自己大吵一架,导致她留书出走的事。   “郎大人公务繁忙,我跟着他自然也难得空闲,这些年对你疏于陪伴,确实是我不对。但我跟着郎大人,也是为了将来能做大事。郎大人说过,若是有合适的武官职位,会举荐我过去。等我有了官身——”   他的话被夏云菲打断了,她的表情变得失落而埋怨,“当年我跟你一起奔赴南方,投奔朗廷的剿匪队,你说你是一介草莽,只有在乱世中建立军功,才有机会扬名立万,当时我信了你,跟着你再苦再累也没有埋怨过。可你呢?那天晚上朗廷中了水匪的毒箭,重伤难愈,正是你取而代之的大好时候,你却宁愿跑十多里路去找一个名医,也不愿做出背弃他的事情。你太重忠义,这辈子注定没有出头之日!而朗廷,这七年他不过把你当做马前卒而已,你还真觉得他会帮你?他一个朝廷三品大员,若真有心提携你,不用等到现在。”   “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邢林大为讶异,摇着头道,“你可知郎大人为何受伤?当时我们直冲湖心岛水匪老巢,哪知水匪分拨兵力掉转头攻击我们在岸边的临时营寨。营寨中除了伤兵和伙头兵,几乎没有主力军,就算被水匪攻破,损失也不会太大。但我顾念你留在营寨,誓要返回营救,郎大人阻止我不及,在攻下水匪老巢后,即刻亲自派人来支援我,却不幸在途中中了水匪余孽的毒箭……若非郎大人派人相助,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救得了你?”   “你是说……郎大人是为了支援你,才受了伤……我的命也间接是他救的?”夏云菲明明记得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不是在湖心岛剿匪时受的伤吗?”   “当时只能这么说,难道说,郎大人为了救我这个无足轻重的江湖人差点舍了性命么?我们是他乡投奔而来,本就和当地编军格格不入,若非郎大人器重,我连替他效力的资格都没有,又怎当得起他冒死相救……我没提此事,是以为你能明白,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误会郎大人,甚至埋怨我当时未取代他?”   “我……我……”夏云菲目色慌乱,想明白后,不由也自责起来。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阵,还是夏云菲先开了口。   “今天把这些陈年旧事说清楚了也好,往后你忠心效力郎大人,我绝无怨言。”   邢林双手扶住妻子的肩膀,目光变得柔和,郑重应了声好,又叹口气道:“可惜,我帮你哥做了坏事,已经是做了对不起郎大人的事了。”   夏云菲又何尝不担忧这件事,轻抚住额头,脑中极力想着可以挽回各方的办法。她既不想事情暴露后,邢林和哥哥遭到唾弃,父亲气急伤心,又不想范家遭受打击而直接与遴选事宜失之交臂,更不想两家因为这件事情再度交恶。   ******   为了帮助兄长选出能够资格参选的瓷器,辰轩和阿薇又再度搬回了范家。偷盗事件已经报官,果然和预料中一样,官府的调查并未产生任何助益,范家被盗的事情在业内传得人尽皆知,有同情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但都不约而同更加密切地守卫住自家宝贝瓷器。   此时,辰轩正对着摆满一桌子的瓷器一筹莫展,阿薇端了刚炖好的汤过来,给他盛了一碗。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小妻子端着食物过来,他的心情总会好上一点。   阿薇看着满桌子各式各样的瓷器,不由问道:“还没决定好吗?”   辰轩舀了一口汤喝下,缓缓道:“这些都是佳品,但始终比不上被盗走的粉彩瓷,更别说与夏家的秘色瓷对抗了。”   提到夏家,阿薇不禁道:“那个粉彩瓷,有没有可能是夏家派人盗走的?毕竟那个夏云翰,似乎一直对咱们不服气呢。”   “这个……就算真的是,我们也没办法证实,那个蒙面人,消失得了无踪迹。”其实辰轩也怀疑过夏家,范辰轶也派人去夏家那边查探过,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这时,曲嬷嬷过来,在门口禀报,说有人派下人送来一张请帖,是给辰轩的。   辰轩唤曲嬷嬷进来,开启那封请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疑惑,阿薇离得近,将请帖上的字看清楚了,旋即明白辰轩为何显出异色。   “一起去吧。”辰轩忽而转头对她笑道。   阿薇忙摆手,“你自己去好了,我又没怀疑过什么,少小人之心了。”   只有曲嬷嬷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城中一家并不热闹的茶肆前,范家的马车停下了,辰轩牵着阿薇下了车,一起上了茶肆二层的雅间,夏云菲显然久候多时,她的丈夫邢林也坐在一旁。   阿薇没想到会见到邢林,那封请帖来自夏家,却未约在夏家相见,她就模糊猜到是夏云菲。如今邢林也在,真不知道他们相邀是要谈论什么。   “让二位久候了,城中喧嚷,马车找到此处,费了些时间。”辰轩客气道。   夏云菲忙起身相迎,“是我们招呼不周,选了这个偏僻的地方,还请你们不要介意。”邢林也起身,跟着寒暄了几句。   辰轩当然知道选在偏僻处会面的原因,只怕是相谈的内容不便让更多外人知道,他一路上有过多番猜疑,只等着这二人开口了。   “二位找我来有什么事情,不如我们快些进入正题吧。”辰轩携着阿薇坐下后,当即道。   夏云菲与邢林对视了一眼,邢林朝她点点头,心里已做好准备,不管对方反应如何,他都会当先保护好她。   夏云菲得了鼓励,一直悬着的心安稳下来,昨日做了决定后,邢林没有反对,自己反而一直在犹豫,如今临了,倒是鼓足了勇气。   “二少,昨日范家失窃一事……实是我兄长安排。”   阿薇有些惊讶,想过他们家可能是盗贼主使,但想不到今天过来会听到对方亲口说出答案。   辰轩抿了抿唇,他有猜到谈话的内容或许会与盗窃有关,但没想过夏云菲会承认得这么爽快。   夏云菲见辰轩没有惊怒,心头稍稍松了口气,又将事情原委扩充了几句,只说是夏云翰仍记恨两家七年间的旧事,一时做出了冲动的事情,至于盗窃者就是邢林这件事,自然略过不提。   可辰轩怎会猜不出,之前未能锁定窃贼是夏家派出,如今既知道了,再看夏家能派出的高手,当然非邢林莫属。否则这夫妻二人怎会知道夏云翰的计划,背着夏云翰来找自己?只是他们夏家内部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二位肯来告诉范某事情真相,范某十分感激,想必二位已有解决之道?”辰轩不禁问道。   邢林道:“我可以将瓷器从夏云翰派人看守的地方盗出来,还给范家,但还请二少你不要声张。此后一切,自有我与夏云翰交代。”   夏云菲也点点头,肯定了邢林的说法。   昨日,他们二人合计良久,决定将事情向辰轩道出。范家其他人他们不曾了解,两家又素有恩怨,只有辰轩是与夏老爷交好的,所以才选定了辰轩,也有一定把握,只要足够诚恳,或许能得到心善的他谅解。至于夏云翰那里,就老实交代是把瓷器还回去了,他也无可奈何。再说夏云菲已知道此事,就不怕夏云翰要挟邢林了。至于夏老爷那里,想必夏云翰也不至于真的想气死自己父亲。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辰轩却在捕捉到蛛丝马迹后,想到了些许二人未曾言说之事。比如,夏云翰盗走瓷器,却未销毁,反而派人严加看守,显然并不是想阻扰范家参与遴选这么简单。   “距离昨日瓷器被盗,已过去许多时辰。也许夏兄已在瓷器上打下了自家徽记,就算邢兄能帮忙盗出,只怕这件瓷器范家不便再用。”辰轩肯定夏云翰是要拿范家的瓷器去参选了,这人实在愚蠢而疯狂得令人难以想象,或许秘色瓷烧制失败,狠狠刺激了他。   夏云菲想起昨天在窗户外面偷听,确实听到哥哥让李师傅下去后着手准备,想必范家的瓷器上早已打下夏家的烙印,他们还真是忽略了此点。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消除徽记吗?”夏云菲急问,她从未过问家中生意,对瓷器更是一窍不通。   辰轩摇摇头,“要消除徽记,必须打磨掉底部最外层,很容易在瓷器上留下破损。再者,留下蛛丝马迹,恐怕还会被夏兄当场反咬一口。就算徽记没有来得及打上,只怕夏兄还会想到别的方式阻扰范家。”   邢林叹了口气,直接问道:“既已无法,你不会是想报官吧?”见对方一直没有接纳自己提出的意见,邢林已不再抱有希望。他们将事情和盘托出,若对方不肯妥协,那必然顺藤摸瓜,收集证据。   夏云菲目光哀求地看向辰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二位,容我回去好好想想对策,今日就先告辞了。”辰轩起身,“今日相见的事情,我会与家中保密,也请二位在夏兄面前不要露出可疑处。”   邢林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还有回环的余地,顿时打起精神,向辰轩抱拳相送。夏云菲也站起来相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即使对方最后选择报官,她也无法抱怨。   待辰轩和阿薇转身出了雅间,夏云菲发现自己捏着衣角的手已经汗湿了,她看向邢林,充满歉意地道:“或许是我错了,不该盲目相信对方从前的善意会延续在这件事上……毕竟,这次夏家真的做得很过分。如果范辰轩报官,夏家只怕从此一蹶不振,父亲的病……还有郎大人对你建立的信任……”她忽而有些后悔了。   邢林握住妻子的手,“就算我们没有告诉范辰轩,遴选的时候,整个范家的人都会知道,往后的结果,只怕也不会好多少。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就当赌一把。”他也很想知道,范辰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重新坐回马车上,辰轩见阿薇沉默不语,侧头问道:“刚才在茶肆你一言不发,但我知道你内心必有想法,不要闷在心里,说来听听。”   “你想当我肚子里的蛔虫?”阿薇淡淡一笑,又肃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能用什么方式解决,或许报官是个很有胜算的法子,邢护卫刚才已经说了夏家藏瓷器的地方,我相信不会是骗人的,官府去搜,很容易就搜到了。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个好法子。”   “为何不是好法子?”辰轩倒有些好奇,“范家能追回瓷器,又少了一个对手,无论是遴选这件事,还是将来的生意。”   “我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不好。”阿薇想起那位慈祥的夏老爷,和刚才努力坦诚错误的夏云菲、邢林,老实说,夏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范家对立,只有那位夏公子脑子不正常而已。   辰轩呵呵一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觉得报官不太好,那我们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吧,时间……可不多了。” 第52章   两日后, 八宝楼上宝物云集,前来参加遴选和观看宝物的人络绎不绝, 实乃城中一件盛事。   朗廷在八宝楼最大的雅间坐定,坐在下首的各商家一一献上各家瓷器, 供郎大人过目。郎大人不动声色, 看完后, 只命属下将瓷器放在一旁的大桌上,又传下一位上来。   众人心中拿不准郎大人的喜好, 大都有些忐忑。   覃州府上几家大窑厂都陆续献上了宝贝,引来不少惊叹之声, 这会儿正轮到夏家了, 夏云翰听到传唤, 抱着蒙着丝绸的瓷器, 自信满满地走上前, 将瓷器交到邢林手里, 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然后返回自己的位置。   辰轩和阿薇正是坐在夏云翰的旁边, 夏云翰坐定后, 侧头对辰轩低声道:“待会儿看到什么,最好别惊讶,是你们范家欠我们夏家的,你就当没看见吧,否则,七年前的事情扯出来, 对范家也没好处。”   这是警告自己,辰轩如何不明白,不过夏云翰仍旧不知道事情自己早就知道了。辰轩朝坐在后面的兄长递去一个眼神,范辰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邢林将蒙着的丝绸拉开,绝美的粉彩瓷器即刻映入众人眼帘,顿时厅中一阵惊呼。有眼尖的人见到一直云淡风轻的郎大人似乎也眼前一亮,知道这件宝物是得了他青眼了,顿时掩不住失落,知知晓自家宝贝落了下风。   夏云翰很满意众人的表现,这意味着自己势在必得,可范家兄弟的过于冷静,又让他摸不到头脑,心里不禁怀疑范家早就知道今天的情况了,并且有了应对的法子。他不由朝前方邢林的位置看了看,露出一抹质疑的神色。   邢林却仍旧冷面如霜,并未搭理夏云翰。   朗廷目色流连地看了桌上的粉彩最后一眼,未免显露出过多情绪,仍旧让邢林将瓷器放到一旁的大桌上。这是目前为止,他在参选瓷器中发现的最精致绝伦的一件,镂空的形态婀娜,皴染的层次丰富,蝙蝠和仙桃的花纹象征福寿,纹饰绵延交缠,排布精妙,即使在官窑中,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有了这一件宝物做底,即使之后再看不见其他佳品,也总算有所收获。   “传下一个吧。”朗廷对邢林道。   邢林应声道:“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范家窑厂。”范家作为覃州制瓷业第一大户,自然被安排压轴出场,但众人已见过刚才那件粉彩瓷,对于范家的瓷器能超过夏家,反而没有太多把握。   辰轩接过兄长小心翼翼递来的瓷器,也侧头看了夏云翰一眼,低声道:“待会儿看到什么,夏兄最好也别惊讶,此事之后,范夏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希望夏兄明白,这次我们范家当真是有心修复关系。”   夏云翰有些莫名其妙,心头又觉得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即将发生。   辰轩走到近前,双手将蒙着布的宝贝递给邢林,这是件不高不大的器物,众人虽还未窥见其真面目,但隐隐觉得,今日能与夏家粉彩镂空瓷媲美的,恐怕只有实力卓然的范家了,即使不能超越,大约也不至于相差太远。   然而当邢林将瓷器的面纱揭开,众人却大失所望。这是件形状像个细长花瓶的瓷器,但仅仅是像而已,从没有人见过这种形状怪异的的花瓶,它圆口细颈,到了瓶肚的地方,却没有一般花瓶葫芦状的鼓起,而是像个圆柱笔筒一般,转折处还有些内凹,形状实在谈不上美观。   瓶身绘有精妙的人物图,仔细一看,正是麻姑献寿图。图案虽美,整体上却仍给人以怪异之感。   夏云翰看到这件瓷器,越发弄不懂范家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了,这时,范辰轶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点头笑笑,夏云翰越发觉得诡异。   郎大人看着这件瓷器,目色中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疑惑,辰轩忙上前一步,禀道:“大人,此件器物尚未完成,还需最后一个步骤,还请大人允许在下当场完成。”   “哦?”朗廷有些疑惑,是什么步骤非要等到遴选时再完成,想必其中有玄机,“好,你便当场演示吧。”   辰轩朝朗廷行完礼,朝邢林看去,“还请邢护卫将刚才夏公子呈上的粉彩瓷再度摆到桌上。”   夏云翰顿时皱眉,坐在旁边的夏云菲突然拉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哥,你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必再威胁邢林。一会儿不管范二公子说什么,你必须应和他,否则我们夏家就真的完了。”   夏云翰大惊,奈何身边有太多人,他不得发作,压抑着声音道:“你……你和范家勾结在一起?”   “哥,范辰轩已做了最大退让,他本可报官的。”夏云菲目色凝重地看向哥哥,“往后我们与范家的恩怨一笔勾销,不好吗?你真的想气死爹爹?”   “我……”夏云翰除却愤怒,别的情绪也一时涌了上来,心中还有隐隐的恐惧,这个范辰轩到底意欲何为?难道夏家真要毁在自己手上了?   邢林不置可否,等待朗廷的命令。   朗廷看向辰轩也有些疑惑,“范家的瓷器和夏家的瓷器有何关联吗?”   “回大人,我们两家这次联合烧制了一件瓷器,刚才夏公子呈上的镂空粉彩瓷只是这件瓷器的一部分而已,如今我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将两件瓷器组合在一起。”   此言一出,在座皆惊,刚才那件美妙的粉彩瓷和这件奇形怪状的瓷器是一件瓷器?   朗廷捋了捋胡须,惊讶之余倒是乐见其成,示意邢林将粉彩瓷搬过来。   辰轩看了阿薇一眼,又向朗廷道:“此项步骤,还需内人协助,以便快速完成。”   朗廷点头示好。   阿薇提着辰轩的工具箱子,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了前面,心里有些怯意,又想起从前跟爷爷在补瓷摊子上的时候围观的人也不少,可不能叫人小瞧了,于是步履越发从容,到了桌前将箱子打开,按照计划和辰轩一同忙碌起来。   众人只见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在圆罐形的粉彩瓷口沿部镶了一圈金饰,罐口内还嵌着一些凸起的按钮,仿佛是什么机关。   待一切准备妥当,再将那个奇形怪状的瓷器塞入粉彩罐口,大小刚刚好只露出圆口细颈,圆柱形的瓶肚已隐入镂空圆罐中——于是,众人震惊地发现,眼前呈现出一件新的,无与伦比的瓷器。   它的形状切切实实像一个曲线优美的花瓶,并且严实合缝,看不出任何拼接组装的痕迹,颈项处是一圈美丽耀眼的金饰,将颈上与颈下的颜色完美过渡。透过瓷器腹部的镂空,正好能看到内瓶上的花纹,影影绰绰,别有意趣,引人想近前窥看,一探究竟。   辰轩将组装好的瓷器移到郎大人眼前,向他解说道:“大人,两个瓷器虽组装到一起,但因机关是活的,可随时拆分,还可转动颈部,于近处细看内瓶上的花纹。”   见多识广的朗廷此刻已忍不住将眼睛移到瓷器近前,按照辰轩所述转动颈部,透过镂空,里面的麻姑献寿图在转动中一一呈现,精妙无比。   坐在下方的众商家也身体前屈,眼睛瞪大,恨不能近前一睹风貌。   夏云翰未想到事态会这样出乎意料地发展,心里不禁想,就算自己成功烧制出了秘色瓷,只怕都不是这件宝贝的对手,而范辰轩说这件瓷器是两家联合完成的,似乎并未有揭露自己的意思,而是希望两家共赢?   夏云菲和邢林早先得了辰轩消息,已知道他会在瓷器上下功夫,却未想到两件拼合的瓷器会呈现这般完美的效果。   邢林已为辰轩的人品技艺深深折服,望向下首的妻子也是一脸崇拜的模样,心下又变得不是滋味。哎,这个前未婚夫样样拔尖……还好,他已经娶妻了。   “实在是匠心独具!”朗廷由衷赞叹道,“范夏两家共同献上这等佳品,实在匠心独具。外瓶是仙桃蝙蝠纹,与内胆的麻姑献寿图更是相得益彰,均是福寿的好意头。这件瓷器叫什么名字?”   夏云翰发现郎大人似乎看向自己,莫名有些慌张,他哪儿能知道叫什么名字。   还好,辰轩及时答道:“此件器物还未有名,请大人赐名。”   郎大人再度捋捋胡须,思忖一瞬后道:“就叫粉彩转心瓶吧。”   ******   辰轩小院里的石桌上,摆满了阿薇做的美味菜肴。范辰轶与辰轩兄弟二人相对而饮,阿薇和辰姿则在一旁笑嘻嘻地说着小话,夹着小菜。   粉彩转心瓶横空出世,再无可匹敌的瓷器,理所当然成为最后的优胜者,众商家心服口服。   遴选之事并未规定不允许两家窑厂携手参与,因而不算违规,但当初却说过只选择一家窑厂成为烧制御瓷的官窑,无论是选择夏家还是范家,似乎都对另一方不够公正,于是郎大人提议,让范夏两家合建一个新的窑厂,专职御瓷之事,一来足够公正,二来御瓷要求严格,选择独立的窑厂也便于监管。   此事一出,两家互惠,夏云翰也没理由不接受,还在妹妹夏云菲的极力劝说下,私下设宴请了范家两兄弟入席,不仅道歉,还拿出装了秘色瓷配方的锦袋给辰轩,说是以后共同烧制,将秘色瓷发扬光大。这次辰轩没有推拒,将锦袋交给了兄长。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夏云翰这个家伙也有向我们范家屈服的一天。”范辰轶举杯向辰轩碰了碰,今日在这小院里相聚,实为庆贺,没有父母在场,兄妹三人说话都敞开了许多,仿佛岁月流转,回到了小时候。   辰轩笑笑,一饮而尽,“夏云翰也算落了把柄在我们手头,将来他若再起波澜,兄长不必再对他客气。”   “放心,夏云翰那个脑袋瓜子,从前就斗不过我,往后两家共建了窑厂,要受郎大人监督,我想他没有那个能力耍花招,他的妹夫就是郎大人身边的人,又是偷盗我们瓷器的人,自然第一个替我们盯紧了他。再说,这次他捣鬼不成,叫我们反败为胜,对我们倒有几分真心佩服,我看,他这种一根筋的人一旦想通了,往后再不会出幺蛾子。”   辰轩点点头,又道:“只要两家安好,再无恩怨,我想就是最好的结果。夏家毕竟在覃州树大根深,当真与他们相斗,未必对范家有好处,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宜了那些趁势而上的窑厂而已。”   “二弟所言极是!”范辰轶又与辰轩碰了个杯子,一饮而尽。   辰轩看出兄长欣喜之余,似乎别有愁绪,想起在家中居住的这段日子,兄长与嫂子似乎偶有不睦,相处冷淡,莫非是为此生忧?   四人正相谈甚欢,辰姿的小丫鬟匆匆跑来,一个劲儿地站在假山后朝辰姿皱眉,似乎有话要私下禀报,见小姐忙着嬉笑,都没注意到自己,顿时有些急了。   还是阿薇看到了,提醒了辰姿。   辰姿正嚼着一块香酥排骨舍不得撒嘴,支支吾吾朝丫环道:“什么事儿,快说吧。”一定又是母亲找自己学刺绣和管账,小丫环嘴笨,暴露自己吃吃喝喝的事儿了。   “快说呀!”见小丫鬟还不开口,辰姿有些急了。   于是,丫环鼓起勇气道:“小姐,俞柏彦俞公子上门提亲了。”   “真的?”辰姿有些激动,但见众人都用打趣的眼神看着自己,面色瞬间红了。   “我这妹子什么时候这般恨嫁了?我这个做大哥的竟然半点不知情。”范辰轶摇头失笑。   还是辰轩比较关心自己好兄弟的终身大事,忙问道:“老爷夫人怎么说?”   丫环搔了搔后脑勺,如实道:“俞家与范家门当户对,老爷夫人很满意呢。听说俞公子不介意小姐不会绣花,不会管账,老爷夫人似乎更满意了。”   阿薇向辰姿笑道:“看来是我教你的厨艺起了作用,快叫声师傅听听,我可算是你们的红娘呢。”   辰姿却苦着脸道:“父亲母亲总嫌我不够女儿家的矜持,怎么现在有人来提亲,反而他们先不矜持了?好歹别让臭麻雀觉得,娶我轻而易举。”   阿薇促狭一笑,朝那丫环道:“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姐心里可不愿意呢。”   辰姿马上急了眼,忙道:“别,别去!”说完,猛然发觉自己是被取笑了,忙拿手绢掩住半张红透的脸,急急逃离了。   小丫鬟忙跟着小姐离去。   “原来妹妹也有这么羞涩的时候,看来我对她的了解不够。”范辰轶半是取笑地道。   辰轩点点头,“再是活泼的女儿家,面对自己的婚事,也该是这样的。”不由去看给自己夹菜的小妻子,想当初,她也是羞涩懵懂得很。   范辰轶见二弟夫妻琴瑟和谐,不由心生羡慕,曾几何时,他和云娘也是这般恩爱的,近来却多有隔阂。   四人一桌变作三人一桌,谈笑却兴致不减。大约怕回去后又对着一张冷脸,范辰轶一直留在辰轩的小院,直到天色暗淡下来。   云娘房里的丫环碧云来了,端着一小罐醒酒汤。   “是大少奶奶叫你来的?”范辰轶每次见到碧云出现在自己身边,总会不经意这样问。   “回大少爷,大少奶奶在陪小少爷,是奴婢自作主张送来醒酒汤的,请大少爷勿怪奴婢自作主张。”碧云总是温柔的样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范辰轶叹了口气,碧云每次的回答都差不多,他近来总觉得,连碧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次数都比云娘多了。云娘仿佛心里只有孩子,已经快忘记有他这个丈夫了。   范辰轶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半,顺手将小罐递给辰轩,“二弟,你也喝了不少酒,快把剩下的醒酒汤喝了吧。”   辰轩没有推诿,他确实有几分醉意,接过罐子一饮而尽。   两兄弟又聊了几句,见天色已经不早,范辰轶不好再妨碍人家小夫妻,便在碧云的搀扶下离开了小院。   辰轩见兄长离开,默然松了口气。兄长自我寂寞,只能借酒消愁,可自己还等着跟小妻子温存呢。   阿薇在一旁收拾,却被辰轩一把搂进了怀里,在她耳边温声道:“这些留给下人收拾吧,我们洗漱去,我一身酒味,可得洗好久,你陪我。” 第53章   阿薇想想也是, 自己大约习惯了在山中的生活,忘记这些事情在范家用不着自己做。不过她还是更喜欢吃完后收拾一番, 这样比较不容易困乏,这段日子, 她的身上长了不少闲肉, 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了, 不过辰轩倒是越发喜欢揉捏她那里了,说是越发适手了, 这话还真叫人难为情。   阿薇正如此想着,忽而觉得男人抱住自己的手, 越发温热起来, 并且肆意游走, 忙推开了他, 小声埋怨道:“你可急个什么?这还是在院子里呢。”   辰轩扶着额头, 忽而觉得, 那里烫得厉害, 身体下面, 也有了些许难耐的异样。很奇怪, 自己对小妻子确实想念得紧,但也不至于在院中就难以自持,他还没猴急到那个程度吧?   “糟了!”辰轩忽而一拍脑袋,急急向外走去,不忘转头对阿薇道,“你先回屋, 我去兄长那里一趟。”不等阿薇应承,他已飞奔出去。   阿薇正想叫下人拿个灯笼给他照路,却一瞬间就不见了他的踪迹,心里好生奇怪,从没见他急成这样呢。   辰轩到了兄长所在的院子,问了守门的老仆兄长所在,老仆回了说,刚才碧云扶着大少爷去了书房。辰轩急往书房跑去,见里面的灯半明半暗的,却没听见任何动静。   他有些急,不知道自己是否来晚了,在那药力的催化下,内心越发焦躁,遂一脚踢开门进去——只见兄长被放在罗汉床上,衣衫半褪,面色潮红,意识模糊,而碧云也脱得只剩亵衣了。   碧云没想到二少爷会在这时候闯进来,刚才大少爷将罐子递给二少爷时,她就想设法阻止,但又怕显得过于刻意,心中存有侥幸,二少爷喝过酒,只怕比大少爷好不了多少,就算身体有了异样,多半也以为是酒的问题,况且二少爷不日就要离开范府,向来云淡风轻的他想必不会管自己这点小事。   于是她按照原计划,扶着大少爷来到书房,书房也是大少爷存放账目的地方,一般人不能进来,那老仆见自己和大少爷一同进来,自然无法阻止。等事情做实,她便是大少爷醉后宠幸的人,想必以大少爷的仁慈,即使抬不了姨娘,也亏待不了她。   梦做得美好,却不想辰轩半路杀了过来。碧云忙穿好衣服,缩到一旁,做出自己也不是主动的样子。   辰轩那里顾得上看她,只发现还没成事,就松了口气,他们范家起码从爷爷那辈开始,就没有纳妾的习惯。就算兄长某日要纳妾,也绝轮不到一个居心不良的丫环。刚才他喝“醒酒汤”时就发现这丫头的神色不对,还好及时反应过来。   辰轩走过去扶起兄长,听见他嘴里呐呐重复着,“云娘……云娘……”   辰轩摇头一笑,将兄长扶了出去,扶到了正房处,看到里面一灯如豆,显然是等待夜归人的情形,他又摇头笑了笑。   大约夫妻间某些时候也会生疏至斯,明明相互惦念,却又相互冷对。还好他和阿薇十分默契,相信永远不会有这么一日。   这回辰轩不好闯进去,只扶着兄长在正屋前的台阶下等待。云娘院子里的人多,见到范辰轶的样子,都知道他是醉了酒,忙去向云娘禀报。   云娘今日早早哄了孩子睡下,就一直在房中等待丈夫归来,听说他去了二弟那里饮酒,知道他是躲着自己,却不敢派人去催,生怕再惹了他不喜,又担心他晚归后下人照顾不周,是以一直等待。   这会儿听下人过来通报,忙推门出去。   “二弟,有劳你送你大哥回来了。”云娘扶过范辰轶,对着辰轩有些不好意思。这次能扭转败局,都是二弟的功劳,她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过分了。如今她倒真心希望辰轩能留下来,这样辰轶肩上的担子也会轻些。   辰轩忙说无妨,又将碧云下药的事情简单说了,云娘没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却不自知。看来柳氏常常嫌弃自己无主家之能,倒不是纯粹针对了。   辰轩努力压制住身体的异样,待云娘了解事情经过后,忙告辞离去,急急奔向自己的院落。   屋中,阿薇已洗漱好了,又让下人在净房里准备了浴汤,供辰轩使用。她靠在床边,手里拿着小谨寄过来的信,这信白日里就到了,只是她忙着在厨房操办,没来得及看。   信中小谨说,自己在安子赋先生那里考评得了优,说到爷爷身体挺好,天天在院子里晒太阳,腿脚比以前还利索,又说表哥杨青松做了山脉修护队的头头,表嫂孙氏也怀上了孩子。还说山上的情况比从前好了许多,再不是白茫茫一片了,水也渐渐清澈……末了却说,上面这些情况都是爷爷让写的,其实自己就想问问,姐姐和姐夫啥时候回来,会给自己带啥好吃的?   阿薇看完,忍俊不禁。   这时,辰轩猛然推门进来,吓了她一跳。   男人奔到床前,搂着她就是一阵肆无忌惮地亲吻,阿薇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无所适从,一边无奈顺从,一边喘着气儿道:“你好歹洗一洗呀。”身上都是酒味儿!   辰轩一边扯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将她打横抱起,“阿薇,今夜要辛苦你了!我中了媚药,大约和上回曲嬷嬷用的差不多,我已忍耐多时……现在忍不住了……”   阿薇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辰轩已抱着她冲向了净房……   第二日,范家的下人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向早起前往窑厂商铺的范家大少爷,几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而范家大少奶奶,一夜之间,似乎多了变化,面色红润,如染春|色,而她一向倚重的大丫鬟碧云,竟被她亲自发卖出去。   期间到底发生何事,实在引人猜想,不过范家的下人在柳氏的教管下,向来不敢做过多口舌,于是关于这件奇事的猜想,人人都只敢留在自己心中。   辰轩小院这边,向来是清静之地,因而同样日上三竿才起床的范二少爷并未引起大家关注,只是他出门遛弯醒神时,恰好碰到了自己的兄长。   两人望着对方同样青黑的眼窝和餍足的神情,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然而此时的阿薇却还扶着自己的腰,没起得来床。更让她尴尬的是,早上曲嬷嬷让下人端热水进来供辰轩洗漱时,顺便笑眯眯布上了今日午餐——有韭菜炒鸡蛋,红烧海参,鳖甲汤,虫草炖鸡,鹿茸参鞭酒……   再看看曲嬷嬷一脸“我知道你们辛苦了”的表情,她真是欲哭无泪。   这会儿,她只能感叹一声,范家下人给主子下药这种事,或许是个不好的传统,她现在只想回去,远离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   山道上不疾不徐驶过一辆马车。   辰轩坐在车沿上,一边赶车,一边小心翼翼地去瞧阿薇的脸色,自从那日贪得无厌之后,小妻子一直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   “别生气了。”辰轩陪着笑脸道,“在范家你出不了气,等回了小瓷山或者大瓷山,我揽下所有的家务,你就歇着就是,就当惩罚了我了。”   阿薇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嘟着小嘴道:“不能罚几天而已,得罚你一年!”   “这也太长时间了吧?”辰轩侧身拉着她的小手,厚着脸皮笑道,“你忍心?”   阿薇咬了下唇,牵引着他的手来到自己腹部,垂头低声道:“那你忍心我大着肚子还端水添柴?”   辰轩贴着肚子的手瑟缩了一下,另一手忙揽住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   “你有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忽而有些担忧,眉头皱得很深,“那夜里……我们没伤到孩子吧?”   见他如此紧张,她反而释然一笑,“没有,我去瞧过大夫,说我身子很好呢。我也是月事没来才想到可能是……早知道,那日由不得你胡来,大夫说胎儿稳健前,我都怕得不得了呢,往后可不许再那样!”   “那是自然。”辰轩钻进车里,看向阿薇的神情十分紧张,总感觉手足无措。   “我怕公公婆婆知道我怀孕,便不肯放我们走了,又怕肚子大了,更加走不了,所以我没和任何人说,你可不要怪我。”阿薇见他似乎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心里也有些没底。   辰轩忙道:“怎会怪你?”他又叹气,语气有些无奈,“但上路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我可以把车赶得更慢些,天气凉了,整夜烧炭不妥,睡觉时我可以帮你好好捂捂……”   阿薇哧哧一笑,这会儿她确定,他并非不喜,只是太过紧张罢了。   “你笑什么?”辰轩一边问,一边从车厢中翻出洁净柔滑的软垫和被子,细心地将阿薇拢住。还好范家的马车够大够稳,母亲又一向心疼自己,替自己添置了不少东西,这会儿还真派上用场了。   阿薇看着他,唇角微微弯起,“我是高兴,若是生个儿子,就像你,长得俊,善良体贴,还会一门好技艺,不愁找不到媳妇儿。”   辰轩点点头,也笑道:“生个女儿也好,像你,哪儿哪儿都好,关键是有门好厨艺,提亲的人必定踏破门槛!”   “那就生两个,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她嘻嘻笑着。   男人忽而搂住她,隔着被子,异样温柔。   “有你就够好了,孩子一个足矣,我可舍不得你太辛苦。”   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她看向他,没有声音,双手从被子里伸出,紧紧圈住了他,满足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下巴。   天气真好,冬日亦有暖风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