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媒崔姑姑》 作者:小春贤 文案 崔家世代官媒,到了崔世君这一代,只因父亲患疾, 便由她这个女儿做了当家人,近日,她接到一件差事, 宁国府的宁国老侯爷请她给儿子小侯爷做媒, 谁知小侯爷的亲事还未做成,崔世君反倒入了宁国老侯爷的青眼……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主角:崔世君、霍云 第1章   冬日暖阳,崔世君带着贴身丫鬟阿杏进到内院,只见她家老姑姑正坐在廊下理纱线,家里的姨娘徐氏也在帮忙,二姑娘崔世柔今日回到娘家,此刻嘴里絮絮叨叨,似乎是在跟家人抱怨公婆。   “大姑娘回来了。”徐氏最先看到崔世君,她连忙站了起来,让出绣凳,又问:“老爷刚才还打发阿智来问你甚么时候到家呢。”   崔世君点头,她先给崔老姑姑问了一声安,又扭头望着崔世柔,说道:“前几日才刚回家,这没隔两日又来了,你也不怕婆家说你闲话。”   听了她这话,崔世柔赌气说道:“爹和姑奶奶还活着呢,你就拦着不让我回娘家,等日后他们二老走了,我岂不是越发连崔家的大门也进不得?”   虽是气话,崔世柔也不敢当真跟她闹,这崔家,早在十年前,就是她大姐当家了。   说到长安城的崔家,虽不是甚么名门大户,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她家世代官媒,□□皇帝未曾发迹时,便是崔家做的大媒,等到□□皇帝坐稳江山,便赐了崔家九品官媒的官职,如今一代代传下来,到了崔世君手中,正好已有七代。   只不过,这一家之主的位子,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年,崔世君的祖父走得早,她爹崔海正年幼无知,为了这九品的官职,崔老姑姑一生未嫁,一边抚养侄儿,一边接管家业,直等侄儿长大,方才把崔家交还给他。   崔海正从小耳濡目染,又为人本份,这小芝麻官儿当得也算顺遂,唯一遗憾的是发妻林氏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姑娘,就是没给他添个男丁,林氏心生愧疚,做主替崔海正纳了一房姨娘,又日日焚香祷告,想来是老天爷垂怜,没过两年,姨娘徐氏竟真的替崔家生了个小哥儿。   林氏生育亏空了身子,小哥儿生下没多久,她便得病去了,彼时崔家三姐妹渐渐长大,家里有崔老姑姑坐镇,徐姨娘性子老实,一家子倒也相安无事,谁知祸不单行,崔世君十几岁时,崔海正意外摔断双腿,堪堪把性命保住了,再想站立却是万万不能的。   崔海正生怕断送祖宗攒下的家业,只是姑奶奶年事已高,万万不敢再劳烦她老人家,他在崔世君面前痛哭流涕:“□□皇帝赐下的圣旨还在咱家香案上供奉着呢,这些年为父在衙门里当差,不曾有一丝松懈,就怕有负君恩,可恨为父不争气,这叫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呢。”   彼时崔世君已到了说亲的年龄,偏偏崔海正就在这时摔断了腿,那崔海正哭的泣不成声,话里话外自责不已,崔世君安慰老父,说道:“爹放心,只要崔家有我在,官媒的职务就落不到别家。”   那年,崔世君刚刚年满十六岁,崔海正看着女儿一肩挑起家业,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辛酸,长安城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谁像她这样抛头露面撑起门户呢,本来前两年已给她相中了一户人家,眼下只有做罢了。   崔海正流了几滴眼泪,自我安慰,这也是没有法子,但凡家里的哥儿崔世安年长一些,就不必她操劳家事,等到安哥儿长大了,女儿岁数还不算太大,再细细的给她相看一户婆家,断不能亏待她。   如此又过了几年,崔家的二姑娘崔世柔和三姑娘崔世雅陆续出阁,崔家的小哥儿崔世安也渐渐长大,眼看崔世君就能放下肩头的担子,不想崔海正又来跟崔大姑娘哭诉:“自你爷爷那代开始,咱家就男丁单薄,如今到了这一代,更是只剩你兄弟一个人。”   说完,他摇摇头,长吁短叹的说道:“你娘千般好万般好,就是没给你们添个亲兄弟,要不然我又何至于如此为难呢。”   崔世君不言不语,等着他爹往下说。崔海正念叨了几句,看着沉静稳重的大女儿,不禁有些心虚,可想到儿子,也只能继续说了,他道:“若是安哥儿资质平庸我也无话可说,他先生特意找到家里,说是安哥儿学问尚可,人又勤奋,要是能再下几年苦工夫,说不得往后就有大造化。”   崔世君默默不语,她爹的意思她隐约有些明白,兄弟崔世安读书有天份,要是祖宗保佑考取功名,岂是一个九品官媒的职务能比的?只是崔家做了几代的官媒,万一断在他们手里,那就是大大的不孝,何况这么大一个家,总得有人撑着,横竖她耽误了这些年,干脆一辈子不嫁人算了。   崔海正的的心思被女儿猜了个正着,他心里也是怪害臊的,可架不住儿子的前程要紧,于是他硬着头皮说道:“君儿你放心,以后安哥儿的孩子就给你养老送终,谁要是敢不孝敬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崔世君通透豁达,她似笑非笑的看了他爹半晌,柔声说道:“爹把娘都搬出来了,看来这家我只能接着当下去了。”   崔海正激动的老泪纵横,他握着女儿的手,惭愧的说道:“君儿,是爹对不住你呀。”   崔世君拍着她爹的手宽慰:“你老人家别说这些生分话,安哥儿能有出息,我当大姐的也替他高兴。”   自此,崔世君一门心思当起了官媒人,不知不觉,她从当年的崔大姑娘变成了崔姑姑,做过的媒说过的亲,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崔世柔跟大姐顶嘴,被崔老姑姑在后背轻轻拍了两巴掌,崔老姑姑嗔道:“你大姐说得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做饭洗衣,你失了妇道人家的本份,姑爷越发要跟你离心。”   崔世柔比崔世君小两岁,夫家姓陈,在城西开粮铺,家境殷实,这门亲事说起来还是她亲选的,可惜嫁进陈家六七年,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为此公婆对她颇有成见,近来二老似乎有意给儿子纳妾,崔世柔为此生了不少闲气,时不时就要跑到娘家来发牢骚。   念叨了崔世柔几句,崔老姑姑扭头望着崔世君,问道:“今日上衙可曾有甚么新鲜事,陈府尹家女儿的亲事说定了没有?”   崔老姑姑先前当家,长安城数得上的人家她都认得,起初崔世君刚接任官媒,遇到不懂的事情,就会特意来请教崔老姑姑,是以每日落了衙,崔世君总要来找崔老姑姑说几句闲话。   “定了,是河阳侯府的小公子,河阳侯夫人过几日邀我陪同她去清华观请期,年底只怕还得忙上一阵子呢。”   崔世君做了官媒,管着京城男婚女嫁,兼之买卖奴仆的差事,故此长安城的夫人们大多认识她,况且她时常在各府走动,消息十分灵通,难得是个妥帖稳重的人,因此内院的妇人们很愿意与她来往。   崔老姑姑点了点头,三媒六聘的事崔世君早就深谙与心,倒不必再白白嘱咐,她又道:“你爹一大早就在屋里等你,想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去见他,完事之后过来陪陪世柔,总这么和姑爷闹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崔世君答应一声,便起身去了。   且说崔世君离了崔老姑姑的院子,并未立时去见她爹崔海正,她先回到自己的屋里,不到片刻,就听见外面传来管事崔福的声音:“大姑娘,账本给你送过来了。”   阿杏打起帘子,请崔福进到里屋,崔福手里拿着账本,递送到崔世君面前,就安安静静的退到一旁。   崔世君翻开账本快速看了一遍,出声问道:“离过年没几日了,还有几家佃户的租子没收上来,今年的年成尚且过得去,究竟是个甚么道理,可曾有个说法儿?”   崔福摇了摇头,他说:“欠租的么,还是那两三家,也不是没催过,他只推说地里出产不好,要大姑娘看在老太爷和老爷的份儿上,再缓上一缓。”   崔世君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账本,不紧不慢的说道:“别说老太爷已经过世多年,就算老太爷还活着,也不能欠账不还,人家既然说地里出产不好,索性就把地收回来,另请佃户来种。”   崔福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恐怕崔世君办事太急躁,伤了崔家的名声,他犹豫的问道:“大姑娘,这几家从太爷开始,就是咱们家的佃户,真要把地收回来?”   “就照我说的去办吧。”崔世君说道。   倒不是崔世君狠心,居家过日子,小到柴米油盐,大到人情往来,哪一样少得了钱呢,家里老姑姑和崔海正请医吃药,兄弟上学的束脩,万一要走仕途,还得提前给他备上一笔打点的银子,再者过个三年五载,兄弟要娶妻生子,这又是一大笔花销。   当年,祖上有先见之明,在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买下这处三进的宅子,又积赞了七八顷的田地,祖父去世时,家里有急用,卖了两三顷土地,等传到崔世君手上,还剩下三个庄子,家里一年到头的花用,主要靠着庄子上的出产,崔世君当差拿着月钱,其实一个月就二钱,还不够她兄弟每月的书本笔墨,不过她给长安城的富贵人家办差,每年打赏也有不少,这些银子她一部分补帖家用,还有一部分,收作自己的私房。   崔家当了七八代的官媒,在长安城里就算个中等人家,家里十来口人,除了她们自家人,另有管家崔福夫妇,一个煮饭的厨娘,另有一个专管扫洒的婆子,她爹崔海正腿脚不便,有个小厮贴身照料,崔世君则是因为时常在外走动,早些年买了丫鬟阿杏相伴,余下的就连崔老姑姑,日常起居也是由徐姨娘来伺候,至于她兄弟崔世安,他在学里念书,年初徐姨娘想要给他买个书童,崔世君推说等他考□□名再说,徐姨娘也就没有再提了。   等到把家里的杂事料理一遍,崔世君这才往崔海正那边院子里去了,崔海正找她倒没甚么大事,年底了,有几个老友相聚,想要提前支些银子,他虽说是当爹的,想要用银子,也得跟女儿伸手呢。 第2章   没过几日,河阳侯府差人来传话,邀请崔世君一同前往清华观打醮,这是先前就已说定的,是以崔世君直接叫来人给河阳侯夫人带话,说是到时一定去。   这日一早,崔世君在家中用完早饭,就叫崔福套车送她去河阳侯府,出门时恰巧看到她弟弟崔世安背着书包往外走,崔世君出声喊住他,崔世安站定脚步,他见是崔世君,恭恭敬敬的先跟她打了一声招呼,说道:“大姐这是要出门吗。”   崔世安过完年就十五岁,十二岁那年考中童生,这几年也曾考过几次秀才,却总没能得中,崔海正还暗自嘀咕过几回,不知崔世安究竟是不是个有造化的,只是崔世安真心喜爱读书,学里的老师只道他运道差了些,崔家也便一直供着他。   崔世君说道:“福伯套了马车,我叫他顺路送你去学里。”   崔世安摇头,他说:“时辰还早,我走路去学里,误不了上课。”   崔世君笑了笑,又说:“有车不坐,何苦要白费力气?早些到学里去,也能早些温书。”   既是如此,崔世安就不再多言,不一时,崔福套好车,姐弟二人坐上马车,崔福赶着车马,晃晃摇摇出了崔宅。   一大清早,街上已热闹起来,崔世君姐弟二人相对无言,马车经过几条街,崔世君这才开口说道:“再过一两年,就能给你相看人家了,你喜欢甚么样儿的姑娘?”   崔世安脸上一红,有些难为情,他嘴里嗫嚅几句,说道:“大姐,我还小,学业要紧,等考取功名再说亲不迟。”   崔世君说道“不小了,前日姨娘还说要我给你留意好姑娘,她和爹都等着喝媳妇茶呢。”   崔世安低着头,小声说道:“我不懂这些,全凭大姐做主罢。”   他没说要爹娘做主,只因在崔家,就连他爹娘也是听他大姐的,崔世君朝着他笑了一下,她说:“你是个闷葫芦,又轻易不肯跟我们说真心话,等我看了几家合适的,必定还要来问你的主意。”   说了几句话,不远处就是书院,崔世君从荷包里拿了两块碎银递给崔世安,说道:“这银子你拿着。”   停顿片刻,崔世君又说:“在书院与同窗相交,也别太俭省,该花就花。”   崔世安不肯收,他道:“我有月钱,平日花销都是尽够的。”   家里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崔家在书院里只算中等人家,书院虽说是清贵的地方,攀比之风却不比外头少,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又不能不与同窗结交,好在崔世安心中有成算,并不是那爱慕虚荣之人,崔世君对他还算放心。   崔世君当家作主惯了,虽不至于说一不二,但在弟妹面前很有威严,她直接将银子塞到崔世安手里,说道:“到了,快去上学罢。”   马车停稳,□□拿着手里的银子,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崔世君道了一声谢,便下车往学里去了。   送完安哥儿,马车转道又送崔世君去往河阳侯府,河阳侯府位于城东宁安大街,四下住的都是侯门相府,崔福赶着马车停在河阳侯府门口,早有婆子等在外面,崔世君下了车,先打发崔福回去,并嘱咐他晚些时候过来接她和阿杏,接着便与婆子自侧门走进侯府。   崔世君是侯府的常客,她一路穿堂过巷来到正堂,门口的小丫头见了她,扭头往屋里喊了一声:“崔姑姑来啦。”   帘子被打起,崔世君踏入屋里,先绕过插屏走进里间,就见一个体态微丰的中年妇人坐在榻上,此人年约四十,正是河阳侯夫人,她看到崔世君,笑道:“我瞧着你也该来了。”   崔世君上前行礼,那河阳侯夫人也不多话,叫来下人询问车马是否安置妥当,听说都备好了,这才和崔世君一起出了正堂。   今日是借着打醮,专程给侯府的公子请期,河阳侯夫人只带了近身伺候的仆妇,并几个粗使下人,路上,崔世君陪着河阳侯夫人同乘一车,两人说说笑笑,没过多久,车子缓缓出了城。   清华观供奉的乃是元始天尊,自前朝开始,已有五百余年,先帝禅让帝位于当今圣上后,曾于清华观静修数十年,如今,清华观香客云集,俨然已成本朝第一观。   车马行走半日,便到了清华山脚下,上山的石板路宽阔平整,可供两列马车并行,路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走到半山腰,马车就上不去了,一行人只能下车步行。   河阳侯夫人身形丰腴,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累得香汗淋漓,崔世君放慢脚步,搀扶着她说道:“上山的路不好走,夫人走慢一些,若是天晚了,在观里歇一夜也使得。”   河阳侯夫人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府里人多事杂,况且还得预备大郎的婚事,真正是哪里都少不了我。”   崔世君微微一笑,她说:“等明年把儿媳妇娶进门,夫人也能享清福了。”   想到这里,河阳侯夫人也笑着说:“可不是,做了半辈子的媳妇,总算要当婆婆了。”   两人说笑几句,虽是冬日,四下却并不见萧条,上山的行人很多,有平民百姓,也有富贵人家,不知不觉,就见一座山门现于眼前,河阳侯夫人与崔世君不再闲聊,神情肃穆的进了里面。   清华观香火鼎盛,每年都会承办盛大法事,河阳侯府的帖子几日前就已送到观里,她们一行人刚进去,就有两位道长等在门口。   两位道长一位道号志文,一位道号志明,分管着清华观的庶务,崔世君与他二人都相识,互相见了礼,志文和志明便引着河阳侯夫人进了内殿,内殿清幽宁静,少有闲人走动,不一时,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道长迎了出来,他看到河阳侯夫人,笑眯眯的说道:“来了贵客,不曾远迎,失礼失礼。”   “不敢当,扰了真人清修,原是我们的不是!”河阳侯夫人连忙说道。   这老道长是清华观的观主玉阳道长,论起辈份,先帝也要尊他一声师兄,故此河阳侯夫人在他面前很是客气。   玉阳道长德高望重,崔世君早年还时常与他见面,只因年事渐高,近年来玉阳道长轻易不在人前露面,此次还是因着河阳侯府的面子,崔世君这才又见到他。   玉阳道长与河阳侯夫人问了好,扭头望着崔世君,他笑着说道:“崔大姑娘,好久不见,你家老姑姑和你父亲一向可好。”   崔世君朝着他行了一礼,微笑说道:“劳烦真人惦记,老姑姑和父亲身子都好,他们知道我要来,特意嘱咐我给真人问好。”   玉阳道长笑了几声,他看了崔世君两眼,说道:“自你曾爷爷那一代,我就与你们崔家打交道,你这性子,与你父亲很不一样呢。”   崔世君只笑不语,那玉阳道长便请她们进殿拈香祈福,河阳侯夫人献上各样供奉并香油银子,随后,玉阳道长又请她二人入室吃茶。   此前庚帖就已送到观里来了,玉阳道长早就算好日子,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一个小道童拿来帖子进来,玉阳道长递给河阳侯夫人,说道:“明年五月十八,错过了这日子,就只能等到下年了。”   河阳侯夫人一笑,她说:“真人算的日子,必是错不了的。”   说罢,她又把帖子拿给崔世君过目,崔世君看了一眼,见到河阳侯夫人满脸笑意,也凑趣说道:“这日子选的好,过几日我送到陈府,想必她们也是乐意的。”   河阳侯夫人再三谢过玉阳道长,过了半晌,有道童进屋,说是斋饭备好了,那玉阳道长打发人带她们用斋饭,自去不提。   清华观的斋饭素有盛名,崔世君与河阳侯夫人用完饭,另有仆妇收拾客房,带着河阳侯夫人下去歇息,崔世君没有歇中觉的习惯,于是带着阿杏四处闲逛。   正是中午时分,山上的香客散了许多,崔世君出了清华观,沿着山路往外走,远处群山层叠,一眼望不到尽头,崔世君平日在京里,难得看到如此景致,只觉得心情似乎也变得舒畅不少。   眼见离清华观越走越远,四下都是荒山野岭,阿杏劝道:“姑娘,咱们回去吧,这里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要是跌了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崔世君往前张望,说道:“不碍事,我认得路。”   说着,崔世君扶着阿杏的手往前,走了小半日,便闻到一股幽香,再走几步,就见面前是一整片腊梅林,淡黄色的花朵在枝头迎风招展,看着十分喜人。   阿杏看到崔世君眼角带笑,说道:“姑娘原是为了来看花的?何不早说,只是姑娘怎会知道这里有腊梅呢?”   “早年来清华观,无意逛到这里,那时还下着大雪,朔风白雪配腊梅,我记了好多年呢。”崔世君说道。   阿杏嘴里啧啧几声,她说:“大雪天到这里来看花,姑娘也不怕被狼叼走。”   崔世君进了林子,今日虽不像上次落雪,暖洋洋的日头却让清冷的梅花也少了几分寒意,崔世君看了半日,指着几支梅花,对阿杏说道:“你捡好看的折几支,我带回去插瓶。”   阿杏得了令,刚要去折梅,就听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何人在此放肆。” 第3章   忽然听到这道声音,崔世君主仆皆是一惊,她抬头一看,不知几时,眼前出现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只见这人身形颀长,留着一把黑色长须,他看向崔世君的目光沉稳冷竣,此时正站在梅花树下,肩头落了几片花瓣,整个人显得仙风道骨,颇有些世外高人的意味。   崔世君看他穿着道袍,想必是清风观的人,再见他衣着举止,又不像观里的出家人,她看了阿杏一眼,阿杏出声说道:“我和我家姑娘路过这片梅林,看到这里的梅花开得好看,正要折几枝,就被你喊住了,难不成你是这片梅林的主人?”   那男子看了她们一眼,语气冷淡的说道:“无知小妇,这片梅林是当年先皇亲手栽下的,岂可随意攀折?”   听说这片梅林是先帝种下的,崔世君有些惊讶,便是阿杏也吓了一跳,她连忙望着崔世君,等着她发话。   崔世君来过清风观许多次,从未听说先皇在这里种过一片梅林,不过,先皇曾在清风观修行,看这人又不像说假,兴许这梅林真是他老人家种的也不一定。   崔世君随际轻声说道:“小妇人有眼无珠,险些折坏了先皇的梅树,还请真人不要见怪。”   那男子并不为难她们,他挥了挥手,说道 :“罢了,不知者不怪,你们快离开这里吧。”   崔世君朝着他行了一个万福,带着阿杏转身就走,等走到远处,阿杏回头张望,梅林里的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她道:“姑娘,这真的是先皇种的梅花树吗?”   “回去问问观里的人不就知道了。”崔世君说道,阿杏拍了拍胸口,一副后怕的样子,嘴里小声说道:“梅花没折到,差点闯了大祸呢。”   崔世君笑了笑,她本来就是闲逛来到此地,没有折到梅花不过是有些遗憾而已,只是也不知那男子是谁,看他气质脱俗,断然不像寻常人家出身。   主仆二人回到清风观,刚好和河阳侯府的一个仆妇迎面相遇,那仆妇笑着说道:“崔姑姑,让我们好找,我们太太醒了,此刻正在洗漱,太太说天色不早,咱们该回城了。”   崔世君点头,随着仆妇进到后面的客房,河阳侯夫人早已穿戴整齐,那随行的婆子们将东西收拾妥当,一行人便要告辞离去。   下山时,玉阳道长并未相送,仍旧是志文和志明二人送她们出门,不想还未走出门外,就有一个小道童急匆匆跑过来,对志文说道:“师叔,老侯爷回山了。”   志文脸色一变,他失声说道:“真是该死,师父特意跟我嘱咐,今日老侯爷要回山,我竟给忘了。”   崔世君和河阳侯夫人互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就见一个身影进到观里,志文和志明看到那人,忙不跌的迎上前,齐声喊道:“老侯爷。”   崔世君定眼一看,顿时楞住了,原来志文口中所称呼的老侯爷,就是不久前她在梅林遇到的那个男子。   这位归来的老侯爷跟志文闲话几句,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当他目光落在崔世君身上时,停留片刻,随后对着她们微微颔首,便走进内殿。   崔世君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道,不想他还是一位老侯爷,只不过她在京里这么多年,未曾听说谁家的老侯爷在清华观里修道,这人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呢?   正当崔世君暗自思忖,无意看到河阳侯夫人神色带着诧异,崔世君猜她或许是认得这位老侯爷,只是河阳侯夫人既是没有声张,崔世君也就默不作声立在一旁。   一时,志文亲自将她们送到山门处,她们一行人沿着山路下山,路上,崔世君和河阳侯夫人都不曾说话,上了马车,河阳侯夫人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崔世君只当她累了,便一语不发,安安静静的坐在车里。   行了半日,马车快要进城时,河阳侯夫人睁开眼,她轻叹一口气,说道:“谁知竟在这里看到他了。”   河阳侯夫人没有明说,崔世君心知她指的是今日在清华观里遇见的那位老侯爷,崔世君说道:“往常我总自夸长安城十个侯爷,我倒见过九个,今日打了嘴,这一位老侯爷到底是哪家府上的,看着实在眼生得很。”   河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说道:“怨不得你不认识他,说起他的名字,你父亲崔老爷就该知道了。”   河阳侯夫人停顿片刻,又说道:“我先前也从未见过他,听到观里的道长喊他老侯爷,那必定就是宁国侯府的老侯爷霍云了。”   猛然听闻这人是宁国侯老侯爷,崔世君不禁有些震惊,她虽说没有亲历过三十年前的双王之乱,也曾隐约听过当年的一些传闻,这位老侯爷身份显贵,可这几十年几乎很少在人家露面,故此崔世君才没有认出他。   先皇慧帝一生仁厚宽容,在位二十余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晚年时,安王和成王为争夺皇位,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互相残杀,无数文武百官被牵连其中,侯门将府人人自危,生怕引火烧身,最终,成王夺嫡,被封为皇太子,不久,先帝退位,迁入清华观专心修道。   至于今日见到的宁国侯老侯爷霍云,他生母本是宁国长公主,长公主与安成两位王爷皆是先皇后嫡出,身份自是尊贵不凡,便是他生父霍朝恩亦是景阳公府的嫡次子,后因被指为驸马,先皇赐了宁国侯的封号,哪知,霍家卷入夺嫡之争,不光景阳公府一夕之间满门抄斩,就连宁国长公主和驸马霍朝恩也被赐死。   威威赫赫的霍家转眼只留下了一个霍云,成王登基后,念他年幼无知,免去他的罪责,只削去宁国侯府的爵位,先皇可怜他怙恃无依,便带他上了清华观,亲自将他抚养在膝下。   只待先皇驾崩,霍云长到十几岁,圣上复了宁国侯府的爵位,又几年,宁国侯霍云娶妻生子,只是他身份尴尬,几乎不与京中的名门贵族来往,十年前,宁国侯夫人染病仙逝,等到独子霍嘉长大成人,霍云为儿子请封后,便离开长安城,轻易不再回来。   这些是是非非涉及皇室秘辛,崔世君也是道听途说,真相究竟如何,她不得而知,今日见了传闻中的宁国侯老侯爷,崔世君难免有些意外。   河阳侯夫人感叹几句,说道:“当年的那些事,我至今想起来还打寒颤呢,偌大一个霍家,说没就没了。”   崔世君看到河阳侯夫人满脸唏嘘,轻声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总归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能管得了的。”   话是如此,天子一怒,流血百里,看看今日的宁国老侯爷,还是圣上的亲外甥呢,站错了队,往下几代人,也别想再得朝廷重用。   河阳侯夫人叹了一口气,又道:“说起来,宁国老侯爷比我还小几岁呢,不到四十岁的人,就把爵位传给儿子,像他这样的人,也少有了。”   这老侯爷不贪权倒是真的,可是现今的宁国侯霍嘉,跟他父亲一样不爱与人交往,都长到十八岁,还未曾娶亲,便是外人看了,也会替他叹息几声,偏偏自己的亲爹并不心急,仿佛儿子娶不娶亲,都与他不相干似的。   崔世君默默回想了一下,她道:“前年科举,宁国侯被圣上点中探花,我记得他似乎是在翰林院修书?”   河阳侯夫人笑道:“你倒记得清楚,霍侯爷年纪轻轻就袭了爵位,又是京里的青年才俊,可惜…”   她后半句话没有接着说,崔世君却能猜到河阳侯夫人想说的,霍嘉本有大好前途,可他被霍家先祖连累,长安城的权贵人家不敢将女儿嫁给他,那些门第不显的,只怕霍家又看不上。   没过多久,马车进了城,河阳侯夫人和崔世君不再谈论宁国侯府的事情,过了半日,马车到了河阳侯府,崔福也赶着马车,早早的等在侯府门口来接崔世君。   崔世君将河阳侯夫人送进屋里,跟她打了一声招呼,便要回去,临走前河阳侯夫人嘱咐道:“过几日,还要烦你替我去陈家一趟,请他家看一看玉阳道长选的日子。”   崔世君说道:“我记得呢。”   眼看天色不早,崔世君没在河阳侯府多留,一路上,崔世君回想起今日之事,霍云正当青年,就将爵位传给儿子,如今更是做起修道之人,看来当真是淡泊名利,霍家仅剩这一支,又被当今圣上冷落,若是无人扶持,恐怕就要没落了。   胡思乱想了半日,等崔世君回神,马车已到了崔家,她刚进二门,就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道:“大姐,我回来了。”   崔世君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挺着肚子的小妇人站在门口,正是她三妹崔世雅。 第4章   崔世雅是家里最小的姑娘,成亲还不到两年,如今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她夫家姓毕,住在京郊一处庄子里,毕姑爷比她大两岁,前几年考中举人,家里有些田产,也算是耕读传家。   崔世君见崔世雅挺着肚子站在风口,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挽住她的手,问道:“是你一个人,还是妹夫送你回来的?”   崔世雅低头羞涩的一笑,说道:“相公也来了。”   说话时,姊妹两人携手进到里屋,果然看到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陪着崔海正说话,那人自然便是崔世雅的夫君毕远文,他看到进屋的崔世君,站起身来,恭敬的喊道:“大姐。”   毕远文虽有功名在身,为人却并不迂腐,对待崔世雅也很贴心,崔世君点着头,又扭头对崔福家的吩咐:“明日去接二姑娘,就说三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崔福家的称是,自下去准备晚饭,崔世君坐下来,先与毕远文说了两句闲话,便和崔世雅一同去找姑老太太说话。   第二日,崔世君用过早饭,便往永巷去了,前些日子,城西宋举人家里要买丫鬟,崔世君带了几个过去给宋太太相看,宋太太都没有看中,不是嫌弃人家年龄不合适,就是嫌弃她带去的不像是能安份守已的,如此几回,崔世君打听到宋太太是给儿子房里挑人,因此这丫头的相貌不能太出众,以免白白带坏了她儿子,可那太木纳又不解风情的,只怕儿子又该不喜欢。   永巷是长安城关押女犯的地方,有几个粗壮的婆子专门看守,那些等着被发卖的女眷,也全都安置在此处,崔世君刚进永巷,轮值的刘婆子远远看到她,满脸堆笑的说道:“今日甚么风,把崔姑姑吹来了。”   刘婆子是永巷的老人,从崔老姑姑当官媒时,她就在永巷当差,崔世君对她颇为敬重,她跟刘婆子打着招呼,又扫了一眼院里,只见十来个丫头正在院里纺线,平日,永巷会在外接些私活,得的银钱由刘婆子她们几人平分,只要做得不出格,崔世君向来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世君一来,刘婆子就知道又是哪个府里要买下人,她说道:“前些日子吴书办送来几个丫头,崔姑姑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说话时,刘婆子已从屋里取出一本册子,崔世君翻开看了几眼,册子里详尽登记着永巷进出人口的记录,她看完后递还给刘婆子,看着那几个面生的丫头,开口问道:“就是那几个?”   刘婆子点头称是,永巷的人,除了她们这些当差的,来来去去总是没完,这些年世道太平,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轻易不会卖儿卖女,哪像早年,圣上刚刚登基,隔三差五就有侯门公府被抄家灭族,罪官家的女眷就拘在这永巷,为奴为婢还是命好的,若有几分颜色,被卖入花街柳巷,一辈子都是贱籍,那时候这不大不小的永巷常常被塞得人满为患。   现如今,买卖人口多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家生子一代代的往下生,家里用不着这些人手,主子看着不顺眼,不拘几个银子,随意变买,崔世君刚刚当差时还有些不忍心,后来见得多了,这心肠也就慢慢冷了起来。   新来的这几个孩子有大有小,规矩不差,瞧着也老实,看起来不像是贫苦出身,崔世君问道:“谁家送来的?”   “赵国公府,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孩子,家里没了老子娘,主子不抬举,就被发卖了。”   崔世君招手叫那几人过来,她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一字排开站在崔世君的面前。   想来这些人自知身不由已,迟早要被人买走,有的神情木然,有的惴惴不安,就算心有不甘,在刚来永巷时,也被永巷的婆子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崔世君留下五六个,先问了她们的姓名和年龄,便带着她们前往宋举人府上,到宋府时,宋太太正在见客,崔世君略微等了片刻,她带来的几个丫头,皆是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没过多久,宋太太房里的嬷嬷来请崔世君,崔世君领着她们随同嬷嬷一同进到内宅,只待见到宋太太,问了一声安,闲话也不必多说,崔世君把带来的丫头领到宋太太面前,宋太太先细细的看了一遍,笑道:“瞧着比上回带来的几个顺眼多了。”   崔世君笑着说道:“原先是赵国公府的,规矩都很齐整。”   宋太太已经有些意动,她向来是个仔细人,想了一下,问道:“可曾有打听清楚,都是为甚么被打发出门?”   崔世君对她说道:“大家子的奴仆,生了一代又一代,用不着这么多人,就打发出去了。”   宋太太暗自想着,富贵人家□□出来的下人,总比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要懂规矩,如此一来,宋太太点着三四个丫头叫她们上前,先问了她们的姓名,又见她们口齿伶俐,便默默点着头。   旁边的崔世君眼见宋太太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心知这宗买卖谈成了,果然,宋太太转头就对崔世君说道:“不挑了,就这几个孩子吧。”   崔世君笑着回道:“能伺候宋太太,是她们的福气。”   她们的卖身契崔世君随身带着,她拿出来递给宋太太,宋太太连看也不看,直接对身边的嬷嬷说道:“把银子称给崔姑姑。”   这四个孩子,三个年龄稍大一些,每人二十两银子,另有一个小丫头刚刚留头,只能算八两银子,不到片刻,宋太太的陪房就将称好的银子端上来,另有一封银子是单给崔世君的打赏,崔世君收下银子,也不再耽误,领着剩下的两个丫头出了宋府。   回去的路上,没被宋太太选中的那两个丫头有些失望,崔世君自是明白她们的心思,在永巷是干活,被卖到主家也是干活,造化好的话,遇上一个心善的主家,也就算是跳出苦海了。   “你们不必灰心,我看你俩也不像是挑三拨四的孩子,总会有出头的日子。”崔世君说道。   其中有个鹅蛋脸丫头,她看出以后能不能找到好人家,还得全靠崔世君,于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对崔世君说道:“姑姑,我们年龄小,若有没做好的地方,你只管教导我们。”   崔世君朝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放心吧,会为你们打算的。”   把两个丫头送回永巷,崔世君又回到衙门,先将她们卖身所得的银子交付吴书办,彼时已临近中午,衙门里别人还在当差,崔世君却已能提前下衙了,她正要出门,就见有个矮胖的婆子急匆匆的进来,那婆子朝着崔世君招招手,嘴里喊道:“崔姑姑,且先等一等。”   崔世君定眼一看,来的是城里的私媒赵姥姥,她站住脚步,直等赵姥姥走到跟前,这才问道:“姥姥,你怎么有空闲到衙门里来了。”   大冬日的赵姥姥热出了满头汗,她掏出手帕扇着风,嘴里喘着粗气说道:“我的菩萨,你是大忙人,我来了几回总没碰上你,今日我那小孙子看到你家的马车从门前经过,我这不就急忙赶过来了。”   说话时,赵姥姥从小包袱里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喏,这是这个月等着要签发的婚书,地保那里已经按了手印,就等着官府盖戳呢。”   崔世君翻看一下,里面足有十多张婚书,她脸上一笑,说道:“姥姥生意好啊,光这些谢媒银子,就够你过个肥年了。”   整个长安城,除了官媒崔家,另有两家私媒,一位是眼前的赵姥姥,另外一位是住在城东的孙寡妇,因着都是同行,赵姥姥和孙寡妇互不对付,偶尔遇到了,必要拌嘴不可,还常常因为抢生意,闹到崔世君面前。   赵姥姥压低声音问道:“孙寡妇这个月说成了几宗亲事?”   崔世君禁不住一笑,她们说媒的又被称为包打听, 赵姥姥岂会不知孙寡妇说成几宗亲事,她这是心里得意,故意在崔世君的面前取笑孙寡妇,崔世君也便顺着她的意思,笑道:“这长安城里半数的老百姓都是姥姥做得媒,孙家的哪能比得上你老人家!”   赵姥姥脸上立时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随后她想起正事,对崔世君说道:“有两家的婚书等着急用,还得劳烦崔姑姑帮我赶一赶。”   崔世君将手里的婚书递给阿杏收好,她回道:“放心吧,不会误了你的生意!”   赵姥姥见此,不多说废话,转身出了衙门。   且说崔福赶着车马送崔世君回家,路上经过桂荣斋的糕点铺子,崔世君想起三妹崔世雅最爱吃他家的绿豆糕,如今她住在远郊的庄上,等闲吃不着,崔世君喊停车马,叫阿杏去买了几匣子新鲜糕点,这才又叫崔福赶车。   不一时,马车回到崔宅,崔世君刚下车,就看到门口的石桩上拴着一匹大青骡,她走进院子里,看到有三四个不认识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玩耍,崔世君正在暗自奇怪,崔福家的就走出来,低声说道:“大姑娘,庄子上的佃户来了。”   崔世君听完这话,神色一正,径直便往屋里走去。 第5章   此时,崔家的正堂很是热闹,崔海正坐在主位,崔老姑姑陪坐一旁,徐姨娘站在崔老姑姑的身后,往下是崔世柔夫妇和崔世雅夫妇。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他坐在下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道:“老太爷在世时,素来宽厚体贴,那年水灾,地里颗粒无收,老太爷怜贫惜弱,免了咱们这些佃户的租子,谁不念他一声仁义?我们胡家一心想要报答崔家的恩情,谁承想干了几代,到头来却叫东家收回田地。”   崔世君进屋时,正好听到这些话,她不急不缓的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有人哭老太爷来了。”   屋里的众人一楞,除了崔海正和崔老姑姑,其余的人全站起身,原本哭得起劲儿的胡老爹呆了一下,也讪讪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崔世君往旁边扫视一眼,除了胡老爹,另外还有两个中年汉子并两个妇人,想来都是胡老爹的儿子和儿媳,再加上外面玩耍的小孩子,这胡老爹一家今日看来是全家上阵了。   崔世君走进屋后,崔世柔让出座位,崔世君坐下来,她看着对面的胡老爹,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位就是胡老爹吧,大老远的你跑到崔家哭老太爷,只怕是不中用,他老人家走了几十年,管不着阳间的事,有什么要诉苦的,尽管跟我说。”   胡老爹目瞪口呆,一时连哭诉也忘了,当年,他先后和崔老太爷,崔老姑姑并崔老爷打过交道,后来崔家传到崔世君手里,前几年原本也是好好的,哪知就在前不久,崔家二话不说,就要收回租给他们的田地,胡老爹一家都懵了,他们一家几代人,靠着租种崔家的田地过日子,要是田地被收走了,靠着他自家的几亩薄地,如何养得活一大家子人?   崔家收走田地,自然是因胡家欠租不还,其实先前崔老太爷和崔老爷当家时,他家也不是没欠过租子,一般隔上一两年就会还上,后来传到崔世君手里,头几年胡家时不时也会欠些租子,等又过了两年,胡老爹见她一个小妇人,难免就动起了占便宜的心思,于是借口地里收成不好,租子一年一年的拖下去。   先前每回给崔家送租子的都是胡老爹他儿子,这胡老爹是头一次见崔世君,他活了一辈子,虽说是个庄户人家,倒颇有几分小见识,他很快回过神,唉声叹气的说道:“大姑娘,老头子我是没脸见你啊。”   他老泪纵横,一声三叹,有那心肠软的人,只怕也要跟着落泪,不过崔世君并不为所动,她望着胡老爹,等着他继续开口。   胡老爹悄悄觑了她一眼,抹着眼泪说道:“只要有法子,谁愿意拖着租子不还呢,欠账的名声是好听的?只是一来地里收成不好,二来家里人口太多,每年收的那几个粮食,刚够糊口,如今东家你把地收回去了,这不是逼着我们全家去死么。”   崔世君一笑,她看着胡老爹说道:“我们两家几代的情份,我自然不忍心收回田地,可凡事说不过一个理字,你们胡家欠了几年的租子,总得有个说法儿吧,否则有一就有二,人人学你们胡家,饿肚子的就该是我们崔家的人了。”   胡老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崔世君又开口说道:“庄子上的地,佃给哪家都是一样,这三四年的租子你们要是补齐了,我还是乐意佃给你家。”   胡老爹倒抽一口凉气,三四年的租子,再加上利息,光是想想就跟割他的肉一样疼,另一旁,胡老爹的两个儿子也是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崔世君这个妇道人家会如此厉害。   这次,胡老爹是真的哭出来了,他朝着崔世君说道:“大姑娘,不是不还,是当真还不起啊。”   崔世君的脸慢慢就冷了下来,胡老爹的大儿子心里一慌,他跟着落下泪,哭道:“大姑娘,你再宽限一年,明年一定还租。”   这一老一少哭得可怜,崔海正看了实在不忍心,他扭头看着崔世君,开口劝道:“君儿,我看胡老爹一家也不是成心欠租,就让他们多赁一年,实在还不上,再收地也不迟。”   崔世君抬眼看着她爹,说道:“爹,你这话我去年就叫福伯带给胡老爹了,这一年过完了,他家还是说地里收成不好缴不起租子,依我看,倘若胡老爹不是有心欺瞒,那就是他不会侍弄庄稼,要不怎么别的佃户都能交上租呢。”   她这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胡家来的几个人一时都傻住了。   崔海正也恼胡家欠租不还,可他到底还是顾及着崔家的名声,便说道:“那能怎么办呢,这年根儿底下,总不能看着他一家老小去死吧,你没瞧见院子里那几个孩子,大冷的天儿,连件厚袍儿都没穿。”   胡老爹看到崔海正帮着他家求情,心里燃起一丝期望,他转头望着崔海正和崔老姑姑,嘴里诉说道:“老东家,我种了一辈子的地,比伺候我老子娘还要勤快,怎么会种不好庄稼?实在是家里人口多,我又时常三病两痛,这一年到头也就刚够嚼用。”   胡老爹的儿子和儿媳也纷纷对崔海正说着难处,屋里闹哄哄的,崔海正被说得昏头转身,他左右为难的望着女儿,指望她拿一个主意。   “胡老爹。”崔世君喊了一声,众人停下来,一齐看向她,她说道:“崔家不是不讲人情的人家,往年欠的租子,你们若是真还不上,我不逼着你们强要,缓上一两年再还也使得,只不过这田地恕我不能再租给你家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家的人要不就是还租,要不就是退地,只不过胡老爹还眼巴巴的望着崔海正,想他这个当爹的弹压崔世君,崔海正却在女儿说出这些话后,不再吭声了。   崔世君不再跟胡家人歪缠,她朝着崔福说道:“福伯,送胡老爹一家出去。”   胡老爹见崔世君心意已定,张嘴嚎哭道:“老太爷啊——。”   这一声哭喊还未停,崔世君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胡老爹,我劝你省省眼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真闹得难看,那就只能请官府来分辩孰是孰非了。”   胡老爹被她的话噎得两眼直翻,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就算心里有些小算计,也害怕跟官府扯上关系,听到崔世君要告官,胡老爹一家子都不敢做声了。   胡老爹一家老小被崔福请走后,正堂只剩下崔家人,屋里的人都瞅着崔世君,便是两位姑爷,先前只听说崔世君治家严谨,今日还是首次亲自见识。   崔海正闷坐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对崔世君说道:“何苦呢,这屋浅墙矮的,叫左邻右舍听到,闹得大家都不体面。”   崔世君抿着嘴唇,她对崔海正说道:“胡家拖欠租子,又不是从我这里兴起的,家里这么多佃户,不立个规矩,岂不是要乱套?。”   确实,老太爷和老姑姑那时管家,遇着灾年时才会给那些佃户减些租子,等到她爹崔海正接管崔家,他耳根子软,又一味的爱好虚名,架不住人家三两句好话,慢慢的就有些佃户开始拖欠租子。   二姑爷陈盛容和三姑爷毕远文家里也有佃户,眼见老丈人心里不自在,两人劝道:“大姐说得是,况且胡家都使得起骡子,未必是真的缴不起租子。”   崔老姑姑看着崔海正,紧接着开口说道:“崔家既然交给君儿,你就莫要指手划脚,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咱们崔家。”   崔老姑姑发话,崔海正连忙称是,毕竟她老人家是长辈,崔海正从来不驳她的话。   胡家闹了这么一出,崔家的中饭都推迟了,下午毕远文和崔世雅夫妻二人还要出城回家,没过多久,饭菜上桌,崔海正和两个女婿一桌,崔老姑姑领着崔世君姐妹并徐姨娘在偏屋另坐一桌。   吃完中饭,趁着天色还早,崔世雅便要回婆家,崔世君叫阿杏把买来的糕点给她放上马车,她和崔世柔两人亲自将崔世雅送到门口,嘴上嘱咐:“你身子越发笨重了,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要是哪里不舒坦,就告诉三妹夫,切莫自己逞强。”   想了一下,崔世君又道:“过年你就不必回家走动了,到时叫三妹夫过来也是一样,等得闲儿,我去看你。”   崔世雅点头答应,姐妹三人说了半晌话,最后还是毕远文催道:“冬日天时短,日头一眨眼就栽西了,还是早些动身为好。”   崔世君见此,赶紧叫他们上路,直到马车看不见了,崔世君这才和崔世柔回身往屋里走,那崔世柔看了她一眼,语气酸溜溜的说道:“世雅都已经嫁人了,你还惦记着她爱吃桂荣斋的糕点,怎么就没人想着我呢。”   崔世君平心静气的说道:“我和老姑姑还有世柔都不吃羊肉,今日桌上的炖羊腿是为谁特意准备的?”   崔世柔语塞,她并非争那几匣子点心,陈家殷实,就住在城里,想吃桂荣斋的点心也就抬抬腿的工夫,崔世柔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天不早了,你去叫二姑爷一声,就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崔世柔气哼哼的叫阿杏进去叫人。   崔世君没搭理她的小脾气,和阿杏一起进屋了。 第6章   这几日,崔世君为了河阳侯府和陈家的婚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进入腊月,她还需忙着自家置办年货,送年礼,祭祀……好在家里有徐姨娘和崔福夫妇二人帮忙,她这才能腾出手忙公务。   这日,崔世君刚刚落衙归家,就见崔福家的急匆匆迎上前,她看到崔世君,轻声说道:“姑娘,宁国府来人了。”   崔世君乍然听说宁国侯府来访,十分吃惊,她问道:“来的是谁?”   崔福家的回道:“是侯府的大总管,老爷正陪着呢。”   崔家平时与宁国侯府并无来往,只那日她在清华观与宁国老侯爷偶然见了一面,却不知侯府此行为何而来,崔世君沉吟片刻,对崔福家的说道:“走,去看看。”   来到前厅,只见崔海正与宁国侯府的大总管分宾主而坐,那大总管看到崔正君进门,起身行了一礼,说道:“崔姑姑,在下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崔世君回了一礼,笑道:“大总管不必多礼。”   说完,她请大总管归坐,便坐在他对面的位置,问道:“不知大总管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今日登门的这位宁国侯府大总管,五百年前跟他们是一家,也姓崔,名叫崔长松,他在崔世君进屋后,先打量她两眼,她身穿一身青色裙袄,头上插着几支珠花,虽是小户人家出身,举止却落落大方,气度并不输那些侯门公府家的姑娘。   提起此行的目的,崔长松说道:“我是受我家老侯爷所托,请崔姑姑为我家侯爷觅一位门当户对的夫人。”   原来是说亲,崔世君心下了然,不过她随后又有些迟疑,宁国府不同一般的侯府,老侯爷不光要找儿媳妇,还要找一位门当户对的,依这情形,可没有那么容易呢。   “我家夫人早年仙逝,老侯爷又一向不在京里,如今侯爷成年,终身大事也该操办了,因此这才托负崔姑姑,还望崔姑姑辛苦这一场,事成后我们侯府自有谢礼。”崔长松说道。   崔世君出声问道:“请问老侯爷心中可曾有合适的人选?”   崔长松摇头,他家老侯爷难得回京一次,连长安城的富贵人家都不认得几个,又哪里会有人选,前几日,他忽然打发人送回一封信,叫他托城里的官媒给侯爷说亲,城里的官媒就崔家一家,崔长松禀报侯爷后,特意寻上门说了来意。   坐在主位上的崔海正对宁国侯府始终有些疑虑,他想了半晌,慢腾腾的说道:“连老侯爷都没有中意的人家,这亲事有些难做呀。”   崔长松看了他一眼,又扭头望着崔世君,笑道:“崔家几代的官媒,连你们都说难做,倒叫我们不知道该找谁呢。”   崔海正脸上一讪,旁边的崔世君开口说道:“既然老侯爷信得过我们,小妇人少不得要出力。”   崔长松朝着她拱手谢道:“有劳崔姑姑了。”   送走崔长松后,正堂只剩下崔氏父女,崔海正对崔世君摇头说道:“只怕没人敢轻易跟他们宁国侯府结亲呢。”   那样出身尊贵的人家,只因卷入当年的夺嫡之争,都过了几十年,仍旧被圣上打压,至今连门亲事也只能将就。   崔海正担忧给自家无端招来祸事,故此并不情愿崔家接下这桩差事,崔世君却道:“爹你不必多心,我们尽力便是。”   崔海正忧心冲冲的说道:“你呀,虽然有些才干,到底还是经历的事太少了。”   崔海正自幼长于妇人之手,一生只求安稳,性子难免有些软弱,双王之乱时,他已经开始跟着崔老姑姑管家,那时朝堂情势诡谲多变,他们崔家虽是微末人家,也过得战战兢兢,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崔海正亲眼目睹一个威威赫赫数百年的家族大厦倾倒,只要想起就会胆寒,偏巧宁国侯府来请他家说媒,崔海正经历了当年一事,害怕给自家招惹麻烦。   崔世君自然明白她爹的心思,她笑道:“当年扬州的欧家给宁国老侯爷做的大媒,并不见他家有甚么事,我们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再者崔家既然是朝廷指认的官媒,来了客人,断然没有将人往外推的道理。”   崔海正嘀咕一句:“欧家是太上皇亲自点的,咱们家如何能相比。”   话是这么说,崔海正倒是没再说下去,没过多久,徐姨娘送来一封礼单,是崔长松来访时送的礼,崔世君看了一眼,皆是寻常的果品糕点一类的,另有几样专给老人家服用的养生丸,她将礼单交给阿杏收好,又问徐姨娘:“过年要送礼的东西,准备妥当了么?”   徐姨娘将礼单也一同带过来了,她回道:“早就拟好了,老姑姑也看过,说是叫我再拿给你瞧瞧。”   崔世君接过单子,一边看一边说道:“照着单子,给宁国府也拟一份。”   徐姨娘点头答应,崔世君低头细细的看了一遍,每年的年节送礼,是家里的一大笔开销,依照亲疏远近,送的东西不一样,有些人家虽没怎么走动,礼却不能少,要是哪里弄岔了,不出几日,就会成为别人嘴里的笑柄。   看完后,崔世君把单子递给徐姨娘,嘱咐道:“姨娘,你多费神,再对一遍,切莫有谁家给遗漏了。”   徐姨娘笑道:“错不了,都是比着先前的单子拟订的。”   停了片刻,徐姨娘说道:“别家都还罢了,只是太太娘家的礼单,也还照着去年的?”   崔世君听了这话,刚刚端起的茶碗又放下来,年初,她外公去世,唯一的舅舅跟她娘一样走得早,因此崔林两家走动得不算勤快。   眼下林家仅剩的长辈就是舅母,崔世君长到这么大,跟这位舅母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清,前几个月,舅母随着表兄搬到青州,她娘又没生个哥儿,想必两家的关系到这一辈儿也就断了。   一旁的崔海正看到女儿默默不语,对徐姨娘说道:“岳父他老人家今年过世,年礼就照着去年的多添两分。”   徐姨娘见崔世君没插话,点头记下了。   年礼的事商量过后,崔海正也坐乏了,他腿脚不便,崔世君便唤来小厮阿智,将他爹推回屋里,她独自坐了半晌,想起宁国侯府所托的事,崔世君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姑娘挨个儿数了一遍,却总是没有相配的,眼见想不出个头绪,崔世君索性将这事暂且放下,转头去忙别的事。   一眨眼,年节将至,衙门里已闲了下来,崔世君却还是很忙,腊月十八日,广安伯府次子娶妻,崔世君随同男方迎亲,过门,拜堂,只待将新娘送进新房,总算得以喘一口气。   只因是正日,广安伯府来了许多客人,崔世君刚走出新房,就被府里的丫鬟请进内院,那内院是专门安置女眷的地方,崔世君到的时候,屋里坐满了各府来的夫人,此时众人正在说笑取乐,很是热闹,有人看到崔世君,笑道:“媒人来了,今日你最大,应该做头席。”   这是本地的习俗,只要是婚宴,媒人都是坐头席,来的夫人们,崔世君几乎都认得,她上前与她们一一问好,说了半日话,丫鬟们簇拥着一个银发老太君进屋,众人都起身与她见礼,这位老太君姓赵,是一品诰命品级,乃是新郎的亲外祖,亦是在场年龄最长者,故此众位夫人们都围在她身旁说话。   屋里人多,崔世君从清早就忙活,此时免不了筋疲力尽,趁着众人与赵老太君说话之时,她独自走出屋外透气,不知过了多久,崔世君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河阳侯夫人。   “想甚么呢,刚刚喊了你几声都没听到。”河阳侯夫人笑道。   屋里那些夫人们,崔世君虽能与她们说上话,到底身份有别,不过她与河阳侯夫人私交甚密,是以与她说话时,倒不像与旁人那般客套,她说道:“先前来的时候没看到你,我猜着你也该来了。”   河阳侯夫人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你这些日子没往我府里走动,衙门里竟忙成这样?”   崔世君想起宁国侯的亲事,她看着河阳侯夫人,回道:“我近来倒真接了一件差事,只是没个头绪,还请夫人你帮我参详参详?”   河阳侯夫人见她说得郑重,笑道:“究竟是何事,把你也难倒了?”   崔世君见四下无人,便悄悄的对她说道:“早些日子,宁国侯府的大管家崔长松找我给霍侯爷说媒,我把整个长安城的姑娘数了一遍,寿安侯府的三姑娘与霍侯爷的年龄和身份都相当,前几日我遇到寿安侯夫人,谁知我才刚略微提到此事,寿安侯夫人就连忙把话题转向别处。”   听说是为了宁国侯爷的婚姻大事,河阳侯夫人想起前不久在清华观里碰到宁国老侯爷霍云,她叹了一口气,感叹道:“算起来,霍侯爷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像他这年龄还未说亲的,京里也没几个了。”   说完,她摇着头,压低声音说道:“若是依着宁国侯府旧日的风光,寿安侯府的姑娘还配不上霍侯爷呢。”   崔世君但笑不语,假使霍家没出事,何曾需要他家主动求亲呢,偏偏这样的门第,这侯夫人的出身又不能太低,实在是把崔世君难住了。 第7章   崔世君还在盘算寿安侯府有无可能与宁国侯府结亲,河阳侯夫人冷笑一声,说道:“你素来是个通透的人,竟看不出她是嫌弃霍家祖业凋零么?这人长着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眼,如何肯把女儿嫁给霍家。”   崔世君一笑,说道:“夫人说得我岂有不知,想那霍侯爷小小年纪就中了探花,才学人品皆是一等,还愁没有好前程?”   河阳侯夫人摆着手,她伏在崔世君耳旁说道:“不中用,寿安侯夫人鼠目寸光,怎会看得那么长远?”   “我实在没有女儿,要不然我倒肯做这门亲事呢。”河阳侯夫人笑道,她思忖片刻,又对崔世君说道:“我想起一家,与宁国侯府家世还算相当。”   崔世君正为这事发愁呢,她问道:“哪家府里的?”   河阳侯夫人笑道:“东郡侯府的莫大姑娘。”   “她家?”崔世君一时愣住。   东郡侯府莫家,乃是先皇后的娘家,可惜莫皇后早逝,莫家在长安城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前几年,莫公与夫人先后病亡,家中独留一个嫡长女莫婉,并一个庶出的公子莫少均,莫公夫妇刚死,宗族就惦记起莫家的爵位,莫婉凭着一已之力,硬是保住庶弟的爵位,年前,莫少均袭爵,爵位虽降了一等,好在没有落到旁人手中。   论起家世门第,莫婉的身份也配得起宁国侯,只是有一头,她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太好,因此当河阳侯夫人提起莫婉时,崔世君这才有些意外。   河阳侯夫人只看崔世君的神色,就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她一个年轻姑娘,也着实不容易。”   莫皇后在世时,太子妃的人选就看中了莫婉,当年太子和莫婉年纪尚小,故此并没有定下来,等到莫皇后与莫公夫妇死后,圣上就不认这门亲事了,虽说多少显得有些不仁义,可他是当今圣上,况且又不曾正式定亲,谁还敢议论半句。   因着父母之死,莫婉守了三年孝,掐指一算,她今年都十九岁了,宁国侯霍嘉比她还小一岁,这莫婉外柔内刚,去年,兵部侍郎的公子带着莫少均逛勾栏院,莫婉亲自带人将勾栏院砸了个稀烂,还把兵部侍郎的公子当街臭骂一顿,如此行事泼辣的女子,长安城哪家敢上门求亲,是以莫婉直到如今仍旧待字闺中。   “莫姑娘为人直率,极为能干,你要是跟她打交道,保管也是喜欢她的。”河阳侯夫人向她提到莫家,一来是可怜莫家姑娘,二来是她与寿安侯夫人有些嫌隙,两人遇到一处,素来是不怎么讲话的,这事崔世君也心知肚明,她笑道:“要是不能干,怎能管得住那么大一个侯府。”   低头想了一下,崔世君又问 “莫姑娘今日也会来罢?”   河阳侯夫人说道:“来了,我跟她一起进府的,她刚被广安伯府的姑娘请到园子里说话去了。”   崔世君点了点头,她隐约记得好像与莫姑娘见过一两面,只是却想不起她的容貌,不过莫姑娘暴躁的脾气在长安城也是赫赫有名,这样的女子,也不知霍家愿不愿意,眼下,不管是东郡侯府莫家还是寿安侯府陈家,还得看宁国侯府的意思,看来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到霍家走一趟了。   坐了片刻,有人来了,崔世君和河阳侯夫人便一齐住了嘴,俩人又说起别的闲话,不久,丫鬟们请她们进屋入席,崔世君再三推辞,被人请到头等席坐下,与她同席的是赵老太君,并几位一等公夫人,可惜各府的姑娘与夫人们分开两室而坐,因而崔世君并未见到莫婉。   宴席上行令取乐这且不必一一细诉,等到宴席撤下,侯府安排了一班小戏,各家夫人们一边看戏一边闲聊,崔世君自是挪到人群后面,与河阳侯夫人并几个年轻的妇人说话。   没过多久,一群十几个姑娘进来了,打头的是广安伯府的几位姑娘,其余是今日的来客,河阳侯夫人指着落在最后面的一位姑娘,悄声说道:“那位便是莫姑娘了。”   崔世君朝她细细望去,只见这姑娘身形高挑,两道柳叶弯眉,一双杏眼漆黑明亮,再看她身穿香色云缎皮袄儿,鬓边插簪戴环,端得是个气质美人儿。   同行的姑娘们大多十二三岁,独有莫婉年龄最大,况且她在京城威名已久,姑娘们似乎与她不大亲近,这莫婉却安之若素,她行事说话不卑不亢,与在座的夫人们问了安,静静退到一旁。   姑娘们进屋后,屋里越发热闹起来,来的都是各府的小姐,那有儿子孙子的,说不得日后还会在这里面选媳妇,一时之间,说笑逗乐声不绝于耳。   因是年轻姑娘们,多数不爱听戏,与长辈见完礼,有的聚在一处说话,有的在院子里看小丫头踢键子,莫婉与她们聊不来,独自带着自己的丫鬟在外间吃茶。   崔世君暗中留意半日,她转头对河阳侯夫人说道:“夫人,劳烦你替我引荐,既是见到莫姑娘,总该要跟她打一声招呼。”   河阳侯夫人嗔道:“冷不丁的凑上前,说些甚么好呢?”   崔世君一笑,她道:“莫大爷再过一两年就要议亲,他的亲事还不是莫姑娘这个当姐姐的做主,难道不兴我给她介绍几个好姑娘么。”   河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带着她,朝着莫婉走去。   其实河阳侯夫人与莫婉也就见了几次面而已,因此莫婉听说站在她面前的妇人便是官媒崔家人时,不免有几分意外,她心里疑惑,面上却并不显,嘴里说道:“原来是崔姑姑,我一向拘在府里,竟没有认出你。”   崔世君望着莫婉说道:“是我冒昧,听到夫人说起莫姑娘,求她引荐,还请莫姑娘不要见怪?”   双方坐下,说了几句闲话,莫婉是个直性子,见她半日说不到正题,便问道:“崔姑姑,你今日找我,莫不是有事?”   崔世君笑了起来,她坐在莫婉身旁,说道:“倒没有别的事,我听闻莫大爷也有十五六岁了,不知莫姑娘心中有没有中意的人呢?”   河阳侯夫人假意瞪着崔世君,对莫婉说道:“莫姑娘,她呀,见到谁家的年轻人,就打听起人家的终身大事,还请你不要介意。”   莫婉笑道:“崔姑姑做得就是保媒牵线的营生,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说起弟弟的亲事,莫婉摇了摇头,她对崔世君和河阳侯夫人说道:“我何尝不想舍弟早日成婚,你们也知道,我家老爷太太走得早,少了大人的管束,我这个弟弟很有些左性儿,早早就立了誓言,说是一定要等到进学,才肯成亲呢。”   “这是好事,城里大家子出身的公子,难得有几个像莫大爷这样有志气的呢。”崔世君笑道,她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所谓先成家后立业,娶了亲并不耽误进学,再说媳妇娶进门,还能有人帮着莫姑娘分忧呢。”   莫婉笑道:“正是这话,崔姑姑可算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三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崔世君深觉莫婉并非传闻中一般,她性子直爽,虽然出身名门,却并无世家小姐的傲气,莫婉也喜欢崔世君为人真诚,二人越聊越投机,竟像是知已一般。   直等天色将晚,广安伯府安排晚宴,这一回,崔世君不坐头席,且说她在偏厅用完晚饭,便告辞回家。   过了几日,崔福驾车送崔世君前往宁国府,宁国府建在城东,原本是宁国公主的府邸,当年建造时占地宽广,从外头看上去十分气派,只不过,霍家的族亲被圣上都杀绝了,宁国侯夫人那边的姻亲又远在扬州,因此宁国侯府门前冷落,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到了宁国侯府门前,崔福上前敲门,有个长随开了门,看到崔福后,问道:“来得可是崔家?”   崔福称是,昨日已送了信,那长随让崔世君等人进门,又打发一个小厮去请管家崔长松。   稍后,就见崔长松迎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崔长松看到崔世君,笑着说道:“崔姑姑来了,快进屋吃茶。”   崔世君礼让一回,崔长松身旁的妇人便领着她进到二门,说话之际,崔世君得知这妇人是崔长松的媳妇,专管着霍府内宅的事情。   一路走来,抄手游廊,亭台楼阁,皆是雕梁画栋,侯府果然处处透着富贵,只是却没见几个仆从,因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萧条。   进了内宅,崔长松家的想起一事,她说:“我家老侯爷昨晚回府,听说崔姑姑要来,正等在屋里呢。”   崔世君心内有些吃惊,宁国老侯爷一向很少回京,今日竟是回来了。   崔长松家的笑道:“眼看就要过年,况且侯爷要议亲,老侯爷就算不大管府里的俗事,侯爷的亲事少不得还是要掌掌眼的。”   崔世君点头称是,历来儿女婚事,操心的多数是内宅的妇人,宁国侯府没有当家主母,老侯爷亲自过问也实属正常。   崔世君随同崔长松家的走进一间正堂大屋,只见门口立着两个丫鬟,四周静悄悄的,丫鬟见她们来了,打起门帘,崔世君踏进屋里,绕过屏风,她抬眼一望,宁国老侯爷霍云坐在主位,在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公子,穿着一身锦袍,气度华贵,此人正是现今的宁国侯爷霍嘉。 第8章   崔世君看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她随同崔长松家的走到近前,随后,就见崔长松家的对着霍家父子说道:“老侯爷,侯爷,崔姑姑来了。”   霍云手里端着一盅茶,他微微颔首,上回在观里见到这妇人,听观里的人说她是崔家来的官媒,霍云想起独子霍家尚未婚配,于是专程差人请她上门,为霍家择一门亲事。   崔世君对霍家父子行了一礼,温声说道:“小妇人见过老侯爷,见过侯爷。”   崔世君抬头时,霍云正好与她视线相接,他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身穿一袭蓝绫对襟袄儿,底下一条黄绵罗裙,唇角带着微笑,一双眉眼平静柔和,在他父子二人面前不卑不亢,行了礼,便站在一旁,等着他们问话。   “有礼了,请坐。”霍云说道。   崔世君依言坐下,因是谈论霍侯爷的亲事,站在霍云身旁的霍嘉准备回避,霍云却说道:“嘉哥儿留下,既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也听一听。”   霍嘉见此,留了下来,不一会儿,有丫鬟送来茶水,崔长松也进屋伺候,那崔世君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侯爷的婚事,小妇人不敢不用心,前些日子也曾看过几家,只是不知老侯爷和侯爷的心意,因此今日登门,特地讨个主意。”   霍家只有这两位主子,宁国侯霍嘉的婚事,做主的就剩一个老侯爷,他问道:“是哪几家?”   崔世君将寿安侯府与东郡侯府的情形跟霍云说了一遍,那霍云长久不在京中,对京城的富贵人家不甚了解,他侧头想了片刻,问崔长松:“我隐约记得圣上有哪位后妃便是出身寿安侯府吧?”   崔长松躬着身子回道:“是德嫔娘娘。”   德嫔娘娘乃是寿安侯的亲妹妹,圣上登基不久,就被选入后宫,育有一位公主,早些年公主已出嫁,那德嫔娘娘入宫多年,生下公主才被进封德嫔,可见圣上与她情份一般。   霍嘉的婚事不好挑,既要找个年龄相当的,又需门当户对,崔世君把长安城的女孩子们挨个儿数了一遍,满打满算就那三两家合适,还不知人家是否愿意。   她笑着说道:“两位侯府的姑娘,我都见过,模样儿性情自是不必说,家世也不差,如今就看老侯爷中意哪一家。”   直到她说完,霍云方才出声说道:“莫姑娘父母双亡,侯府只有一个庶弟,这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个有福气的。”   崔世君默然,心知霍云这是不满意莫婉的身世。   霍云虽说在外修道,却并非当真不食人间烟火,霍家本就子息单薄,若是侯夫人也是这般的人家,日后有甚么事,连个依靠也没有。   崔世君双目低垂,她本以为霍云这是看中了寿安侯府,谁知还不等她说话,霍云又道:“寿安侯府的姑娘们,婚事想必要由宫里的德嫔娘娘做主。”   霍云神情冷淡,两家竟都没有看上,崔世君不禁一怔,她想起那日向寿安侯夫人提起宁国侯时,寿安侯夫人本来就无意霍家,只不过她想着保媒拉纤本就是两边说合,眼下瞧着宁国老侯爷的语气,莫非另有深意?   崔世君暗自疑惑,却没有插嘴说话,接着,就见霍云转头看向霍嘉,问道:“你的意思呢?”   霍嘉面色沉静,他道:“全凭父亲做主。”   他像是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崔世君沉思片刻,试探着问霍云:“老侯爷,你心中可有哪户合心意的人家?”   霍云说道:“并无。”   崔世君见此,转念一想,说道:“既是如此,请容小妇人多看几家,等有了消息,再来回禀老侯爷。”   霍云点头,他道:“小儿的婚事,就劳烦崔姑姑了。”   崔世君客套几句,也不再多留,她与霍家父子行礼后,便告辞出了宁国府。   且说马车回到崔宅,时辰还早,崔世君径直来到崔老姑姑的院子,这会儿崔老姑姑正在屋檐下晒日头,她见崔世君来了,笑道:“差事当得可算顺利?”   崔世君一笑,她道:“说得两家,宁国老侯爷一个没看中,白白忙活了一场。”   崔老姑姑笑出声,她说道:“这也是常有的事,当年寿安侯说亲,把整个长安城的姑娘挑了一遍,老寿安侯夫人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不喜欢,半个长安城的人家都被她得罪了。”   崔世君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过随口抱怨一句罢了,难就难在宁国侯爷霍家年龄不小了,禁不住再耽搁下去,况且他家非同一般,像是寿安侯府的,害怕牵扯是非,宁肯不跟他家做亲,再者老侯爷长年不在京中,宁国侯府没有当家主母,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崔世君无奈的摇头,崔老姑姑看她发愁,拍着她的手说道:“姻缘天注定,宁国侯爷这是缘份没到呐。”   崔世君笑了笑,丢开此事,转头跟崔老姑姑说起家里的闲事。   没过几日,便到了除夕,一家人穿着新衣敬神祭祖,吃完年夜饭,聚在一起听崔老姑姑讲古,屋里点着炭盆,几个女眷坐在炕上,崔世君怀里抱着暖炉,紧挨崔老姑姑坐着,虽说崔老姑姑的故事她已然听了百八十遍,此时仍旧听得全神贯注。   这会儿,崔老姑姑又说起先皇大婚,此事可谓是老姑姑这辈子最光荣的一件事,只因她是先皇大婚的见证人,当年不光进过大内皇宫,还亲眼见到先皇与先皇后的真容。   崔老姑姑正说到皇宫殿宇众多,她险些迷了路,她说道:“要不是宫里的总管派来小宫女找我,我说不定就走丢了呢。”   徐姨娘笑了两声,她说道:“听说宫里有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这么大的地方,别说姑姑初进宫,只怕在宫里当差的人也会常常走迷了路哩。”   崔世君见她俩说得有趣,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一时,崔福家的上了滚茶,崔福也说起早年在外地办事,沿途遇到的风土人情,一大家子说说笑笑,不知几时,外头忽然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崔海正看了一眼更漏,说道:“子时到了。”   子时一到,便要开门放鞭炮迎接财神,只要有一家开始放了,外面就像煮粥似的,崔海正坐在轮椅里,他叫崔福取来前几日就买好的鞭炮,招手对崔世安说道:“安哥儿,你去点鞭炮。”   崔海正腿脚不便,往年都是崔福或是小厮阿智去放鞭,徐姨娘听了,嗔道:“安哥儿这才多大,万一鞭炮崩了眼可不是闹着顽儿的。”   崔老姑姑乐呵呵的对徐姨娘说道:“你也太过小心了,安哥儿又不是小孩子,有些规矩大的人家,都是当家家主来放炮呢。”   崔世安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听说要去放鞭,早就跃跃欲试,崔世君看他满脸期待,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去吧,跟阿智好生跟着,仔细一些。”   有了崔世君这句话,徐姨娘也不好再多嘴,那崔世安撩起衣袍,兴冲冲的随着阿智一同往外去了。   稍时,就听屋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鞭声响完,崔福家的带着厨娘一道往厨房去煮饺子,等到鞭炮声渐渐停熄,崔世安推门进屋,他朝着屋里几位长辈拱手说道:“新春大吉,恭贺新禧。”   自家几个人互相说着吉利话,家里老姑姑最年长,一家人给她老人家磕头拜年,崔世君代替他爹给老姑姑也磕了一个头,一时,崔福家的端来饺子,家人围桌坐下吃了顿新春饺子,便各自洗梳歇息。   正月里,崔世君并不曾闲下来,各处人情走动,忙的时候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正月十五这日,崔家正在准备过元宵节,毕家打发人来送信,说是崔世雅生了,是个五斤六两的小哥儿,母子平安。   崔世君吃了一惊,她问道:“不是还有个把月么,怎么现在就生了?”   过来送信的人,是毕远文的弟弟和弟媳,他弟媳说道:“昨日夜里,嫂子就说像是要生的样子,家里人算着日子还早,谁也没放在心上,不想到了夜里就开始发作,请了隐婆来帮忙,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了。”   崔世君听完她的话,心里有些不舒坦,妇人产子,就好比往鬼门关走上一趟,他家竟不当一回事,好在是没出事,要是她三妹有个三长两短,她必定不依毕家。   毕家来的弟媳看崔世君脸色微微发青,便住了嘴。   一旁的崔老姑姑听说大人和孩子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她喊来徐姨娘,高兴的说道:“快去把催生的东西拿出来,你和世君一起去看看世雅,把安哥儿也带上。”   催生的衣裳鞋袜是先前就已备好的,徐姨娘笑道:“小哥儿不用催,就顺顺当当生下地,可见这是疼惜三姑娘呢。”   那毕家的弟媳也连忙凑趣几句,说话时,崔福家的从外头寻回崔世安,崔福又去套车,马车出了大门,先去陈家接上崔世柔,一家子便同去探望崔世雅。 第9章   崔世雅的婆家住在郊外,前两日刚下了一场雪,路上泥泞难走,一家几口乘着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半日,方才赶到庄子上,毕远文的兄弟和他弟媳二人先到,他弟弟跳下驴车,冲着屋里喊着:“娘,大嫂娘家来人了。”   立时,就见屋里迎出来几个人,打头的是毕远文的爹娘,毕远文跟在他们身后,彼时,崔世君等人已下了马车,那毕母见到她们几人,满脸堆笑的说道:“这么远的路,劳烦大姑娘和二姑娘还有哥儿几个跑一趟。”   崔世君问了一声安,她先看了毕远文一眼,又扭头看着毕母,笑着回道:“我三妹生孩子,娘家一个人不在她身边,这已经是很不应该,好在她们母子平安,家里的老姑姑和父亲再三催我们赶紧过来看看。”   毕母神色略微有些尴尬,她干笑一声,岔开话题,说道:“外头风大,几位快请屋里坐。”   崔世君带着崔世柔和安哥儿并徐姨娘进到屋里,毕家祖孙几代住在一起,家里宅子建得很是宽阔,一家十几口倒也住得开,那毕远文的祖父依然健在,毕母原本要领着崔世君去看崔世雅和小哥儿,崔世君却说要先拜见毕老爷子,毕母便打发毕远文带着她们过去。   崔老爷子年过花甲,身子很是健朗,家中添丁进口,他老人家脸上喜气洋洋,崔世君恭喜他抱了曾孙,崔老爷子笑眯眯的说道:“我们也喜,亲家也喜,等到孩子出了月子,再叫远文小两口带着孩子去给亲家磕头。”   崔世君笑了笑,又跟毕老爷子说了几句闲话,随着毕远文去崔世雅住的屋子。   此时,崔世雅刚醒,她看到自家的姐姐兄弟都来了,挣扎着要坐起身,崔世君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将她扶下去,嘴里还说道:“躺着,你坐月子的人,谁还挑你的理不成。”   崔世雅眼眶微红,嘴里喊了一声:“大姐,你们来了。”   崔世君摸着崔世雅的头发,转头对毕远文说道:“远文,你去忙吧,三妹这里有我们陪着。”   毕远文口中称是,留她们姐妹说体已话,那崔世安虽是她亲生的兄弟,到底不便在屋里久留,看过姐姐后,随着毕远文一同出去了。   待到屋里只剩她们自家人,崔世君摸着她床上的被褥,又握紧她的手,轻声说道:“世雅,你受苦了。”   崔世雅再也忍不住,眼泪絮絮的往下流,旁边的崔世柔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你哭甚么?是不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崔世君看了崔世柔一眼,示意她莫要急躁,她给妹妹擦着眼泪,说道:“你们母子平安,这是喜事,怎么倒哭起来了。”   崔世雅脸上带着一抹羞赧,难为情的说道:“不是,昨日生孩子被吓到了,这会儿回想还会觉得后怕。”   毕家人口多,他们兄弟三人,还有两个没出阁的妹妹,崔世雅性情温柔和善,不管是和婆婆还是妯娌,亦或是底下的小姑子,彼此相处得还算不错,只因昨日是头一回生产,身旁没有娘家人相伴,难免有些害怕,此刻见到家人,眼泪就像是掉了线的珠子。   在场只有徐姨娘是过来人,她安慰道:“好姑娘,快别哭了,做月子要是流眼泪,最容易坏眼睛的。”   崔世雅收了泪,崔世君见她好了,问道:“侄儿呢,来了大半日,也不抱给我们看看。”   小哥儿还在熟睡,被崔世雅放在炕上的内侧,她抱起小哥儿,递到崔世君面前,满脸慈爱的说道:“稳婆说了,小哥儿虽说提前一个月出生,身子却很健壮。”   崔世君接过小哥儿,刚出生的孩子,脸上红通通的,看不出是像妹妹还是妹夫,她把孩子给徐姨娘抱着,笑着说道:“真快,世雅都当娘了。”   崔世雅只顾傻笑,另一边的崔世柔一边替妹妹开心,一边又为自己辛酸,她比妹妹还早成亲几年,别说是儿子,连个毛丫头都没有。   暗自伤神半日,崔世柔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说道:“小哥儿的衣裳鞋袜我备了两套,你做月子要多吃补品,我带的补品都是上等货,已经交给妹夫收起来了,你每日叫婆婆炖一盅吃下去,包管能做好月子。”   崔世柔婆家就是米商,陈家家境殷实,给妹妹带的催生补品,自然是捡好的拿,她伤了一回心,转眼丢开,抢着从徐姨娘手里抱过小侄儿,要是能沾沾妹妹的福气就好了。   没过多久,毕家的小姑娘端进来一壶热茶,又拿来几碟家里自产的瓜子花生,崔世君想着妹妹昨夜受了累,便不再跟她说话,只叫她好生歇息。   又过了半日,毕远文进屋来请崔世君出去用饭,堂屋里毕家的爷们儿带着安哥儿坐了一桌,又单设了一桌在偏屋,由毕母和她两个儿媳陪着崔世君等人用饭。   且说崔世君在毕家待了一日,又约定好等小哥儿洗三再来添盆,到了午后,为免耽误回城的时辰,她们几人告辞家去。   回程的路上,崔世君和崔世柔说起闲话,她道:“世雅的孩子都生了,你也得为自己好好打算。”   崔世柔一听这话,急了眼,抢白说道:“你以为我不想生孩子,那也得能生出来才行呢。”   说着,崔世柔声音哽咽了,她气得哭道:“这几年药吃了不少,可就是没个动静,你这当姐姐的,公婆嫌我就算了,你也嫌我?”   徐姨娘讪讪的,她眼巴巴的瞅着崔世君,不知该怎么劝解二姑娘。   崔世君看到妹妹哭得两眼发红,把手帕递给她,缓声说道:“我几时嫌你了,刚跟你说两句话,就红眉赤脸的嚷起来,你这暴躁脾气何日才能改一改。”   崔世柔被训得直掉眼泪,崔世君看着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按理来说,你们陈家的家事不该我来插嘴,可是看到你为了孩子,三天两头的和婆家争吵,我和老姑姑心里都不好受,不如你和盛容去族里抱养一个孩子吧。”   崔世柔苦笑一声,她说:“公婆如何肯让家业便宜外人,他们如今是一门心思要给盛容娶个小老婆回来生儿子呢。”   只是,若叫她眼睁睁看着狐狸精进门,除非把她休了,否则她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说者无意,旁边的徐姨娘脸上涨得通红,她当日就是被崔太太娶回来续香火的,安哥儿也在车上,他是读过书的人,自是懂得嫡庶尊卑,在家里还好,家中他最小,老姑姑和姐姐们都疼爱她,不过学里的同窗,向来都是嫡出的和嫡出的玩,庶出的和庶出的的玩,经纬分明得很。   崔世君脸色一沉,双眼冷冷的看着崔世柔,崔世柔自知失言,不敢再作声了。   因着这无端牵出来的话,马车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直到快要进城,崔世君开口又道:“盛容要是也想纳一房妾室,我就不多说了,可我冷眼瞧着,他对你有情有义,是和你一条心的,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跟他齐心,莫叫人钻了空子。”   崔世柔心知她说得有道,于是一声不吭的听着,崔世君停顿片刻,再次说道:“你只管叫盛容去跟你公爹谈,他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无论日后有没有妾室进门,你身边有个孩子也能傍身。”   崔世柔咬着手绢,似是在考虑她姐姐的话。   不久,马车进城,崔世柔没有回家,她先叫崔福送她去陈盛容管事的粮店,她们到的时候,陈盛容正在盘账,今日是元宵,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放了假,只有陈盛容这个少东家看店,他看到崔家的马车,迎了出来。   崔世柔撩起帘子,陈盛容扶着她的手下车,又道:“就要关门了,你这时跑过来做甚么,早些回家去歇着不好?”   崔世柔原想呛他一句,今日她去给妹妹贺喜,回去少不得要被婆婆夹枪带棒的讽刺一顿,后来想起姐姐说的话,语气一柔,说道:“我来看看你,这样冷的天,怎么就穿一件夹衣,你早上出门的厚衣裳呢?”   陈盛容刚要回话,崔世君掀起窗帘,他这才发觉崔世君也在车上,便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又去店里抱出一口袋薏米,说道:“上回老姑姑说想吃薏米,大姐带回去给她老人家煮粥。”   “快别忙活,上回你们带的小米还没吃完呢,她老人家也就是想起时嘴里念叨一回罢了,转头就忘。”   崔世君不肯收,那陈盛容却定要她带回家,崔世君推辞不过,便叫崔福收进车里,眼见天时不早,崔福赶车送她们回屋。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马车回了崔宅,崔世君和徐姨娘一同进了内宅,等到只有她二人时,崔世君说道:“世柔素来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她的话,姨娘别往心里去。”   想起二姑娘说的那些话,徐姨娘如何能不多想,她心里一酸,眨去眼眶里的泪花,说道:“我也算是二姑娘半个长辈,怎会和她一般见识。”   崔世君望着身旁的中年妇人,说道:“我娘走得早,多亏有姨娘照顾我们姐妹几个,你又给崔家生了安哥儿,从老姑姑到我爹再到我们姐妹三个,都很敬重姨娘。”   崔世君的话刚说完,徐姨娘的眼泪就涌出来,她从进了崔家的门儿,十几年来伺候老人和丈夫,还要照顾三位姑娘和安哥儿,唯恐自己做错半点儿事,别人都说这是她应当做的,而今被崔世君这么一说,她心里的委屈再也藏不住。   崔世君轻轻拍着徐姨娘的手,徐姨娘擦了擦眼泪,说道:“姑娘别说了,我都明白。”   崔世君一笑,她说“老姑姑还等着我们呢,姨娘陪我去见她老人家,今日她得了曾侄孙,也叫她欢喜欢喜。”   徐姨娘点头,二人携手一进走进里院。 第10章   毕家小哥儿洗三,崔家这个做外家的,自然要到场观礼,只因小哥儿的生辰恰巧赶在正月十五,故此便得了‘元宵’的乳名,至于学名,等上学时再取不迟。   过完正月,日子逐渐回复平常,不知几时,崔宅前的那棵槐树已发出绿芽,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忽然有一日,街头巷尾变得异常的热闹,崔世君打听,方才得知再过不久就是春闱,长安城里到处都是从州府各地赶来的学子,不过,这事跟崔世君干系不大,家里的崔世安离会试还远着呢,她略微听了一耳朵,便丢到脑后置之不理。   此前,崔世君又给宁国侯崔嘉相看了几家姑娘,听闻老侯爷霍云已经离京,她打发崔福将往宁国府送了一趟消息,隔了些日子,宁国府回信,老侯爷仍旧一个也没看中。   崔世君无可奈何,只得再慢慢相看,这日,崔世君有事去清华观,走到半路,她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还跟着三辆驴车,打头的马车似是车轮坏了,随行的仆妇和长随正围着马车焦急,崔世君仔细看了一眼,她见那马车有些眼熟,于是叫崔福停下,对阿杏说道:“你问一下那是不是莫府的人。”   “可不就是莫府的人么。”阿杏记性很好,她也认出了这马车,于是隔着纱窗,开口问道:“请问你们可是东郡侯府莫家?”   她这话刚问完,就有个管事嬷嬷搭话,回道:“正是,请问姑娘是哪家府上的?”   阿杏撩起帘子,说道:“我们是住在柳枝巷的官媒崔家,我们姑娘看你家马车停在路边,差我来问问,可曾是遇到甚么难事。”   管事嬷嬷说道:“多谢崔姑姑关心,家里马车车轮半道坏了,家人正在查看。”   说话时,崔世君已扶着阿杏的手下了马车,她抬眼一望,只见莫婉也在,她身边围着五六个婆子丫鬟,看这样子,多半也是往清华观去的。   莫婉同样看到崔世君,她向前走了几步,笑道:“竟是崔姑姑,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崔世君回了一笑,她说道:“劳烦莫姑娘惦记,我一向都好,莫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莫婉说道:“过几日就要科考,我去清华观给家弟求一支签,谁知马车半路坏了。”   “倒是巧了,我正要前去清华观。”崔世君扭头看了一眼那马车,说道:“瞧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只怕修不好,莫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搭我的马车一同上山吧。”   莫婉笑着说道:“这样正好,崔姑姑可帮了大忙呢。”   她原本准备搭乘婆子们坐的驴车,只不过她的奶嬷嬷张氏说有碍身份,一定要等马车修好再走,恰巧崔世君经过,还好意邀她同行,莫婉也便一口应下。   奶嬷嬷张氏看到莫婉要上崔家的马车,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莫婉已然走到崔世君身旁,阿杏伸手扶着莫婉上车,莫婉笑了一声,回头望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嘴里嗔道:“当真是没有眼力,还不过来扶我。”   她那两个发楞的丫鬟一怔,三步并做两步,连忙上前扶着莫婉上了崔家的车。   随后,崔世君也上了马车。   眼见如此,莫家的管事嬷嬷打发余下的仆妇们上了驴车,跟在崔家的马车后面,一行几乘车马,往清华观而去。   马车不急不缓的行在通往观里的山路上,崔世君和莫婉都是各自家里的当家人,两人说起闲话,竟是意外的投机,崔世君听说她是给弟弟求签,说道:“既是求高中的签,何不去状元庙?听说那里的庙祝,卜卦十分灵验呢。”   “去过。”莫婉笑了笑,她对崔世君说道:“为着他要考学,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求了个遍,就剩下这清华观还没去,恰逢今日天气好,我便带着家人来了,一来是给他求签,二来就当是散心。”   崔世君很能体会她的心思,如今撑起莫家门楣的只有东郡侯,况且她家并无有力的亲友帮扶,莫婉自是满心期望着莫少均高中,能为家里争口气。   “莫侯爷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像他这样的好儿郎,京里也没几个了,此次科考一定能蟾宫折桂。”崔世君柔声说道。   莫婉闻言,微笑说道:“那就借姑姑的吉言了。”   一路闲聊,马车到了清华观山腰,她们一行人下车步行,一路边走边聊,倒是并不觉得很累,走了半日,等进到清华观,仍是志文和志明二人出来相迎,彼此都是熟人,互相问侯一声,崔世君先陪着莫婉去求签。   且说二人洗手奉香,莫婉先从签筒里摇了一支签,她转头看着崔世君,说道:“姑姑何不也求一支签?”   崔世君近日并无甚么心事要求,只是听了她这话,少不得要凑趣,于是顺从的抱着签筒摇了几下,只待签子落地,她捡起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句签语:枯木逢春又发芽,百般好事到君家,心中纵有忧疑事,胜如云开见日霞。   她不解其意,暂且收起签子,问道:“莫姑娘求的是甚么签?”   莫婉抿嘴一笑,把签子递给崔世君,崔世君接过来轻声念道:“长江浪暖鱼争战,空谷春回花正开,得地得时须进步,好将踪迹出尘埃。”   这分明是上签到,崔世君笑道:“我虽不通文墨,却知道这是说莫侯爷要高中呢。”   莫婉亦喜上眉稍,两人说话之际,志文进到大殿,他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宁国老侯爷听说你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崔世君微微有些诧异,这宁国老侯爷常年四处云游,不想他还在清华观里?   另一边的莫婉起初没想起志文口中的宁国老侯爷是何许人也,思索片刻,便记起这人的身份,她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既是有事,就先去忙吧,且不必管我。”   崔世君暗道,宁国老侯爷请她过去,八成还是为了宁国侯的婚事,心里如此思索,崔世君向莫婉歉意的一笑,将求来的那支签子重新插到竹筒里,随着志文走出大殿。   宁国老侯爷霍云在清华观有一处独住的院子,他天生爱静,那院子离主殿颇有些距离,志文和崔世君走了半日,方才到了,志文推开院门,朝着里面喊道:“老侯爷,崔姑姑来了。”   宁国老侯爷原本背对着他们,他听到声音回头,视线落在崔世君身上,淡淡说道:“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熟稔,这让崔世君有些意外,她和宁国老侯爷霍云分明只见了两三回罢了。   志文把崔世君带到,便退了出去,院子里只剩崔世君主仆和霍云,地上湿漉漉的,崔世君看到他脚边那几丛兰草上挂着水珠,在此之前,霍云正在给花草浇水。   水还没浇完,霍云和崔世君打完招呼,又回身浇水,崔世君等侯了小片刻,才见霍云放下花壶,他对崔世君说道:“坐吧。”   不远处的柿子树底下安放着石桌石凳,地上放着一个小炭炉,炭炉上的铜壶还在冒着热气,崔世君不敢先坐,直待霍云坐下,她才在他身旁的石凳上落坐。   二人坐下后,霍云取出竹筒里的茶匙,朝着一个素色薄胎瓷碗里舀了两匙茶叶,又提着铜壶,不紧不慢的往里注水。   霍云的动作优雅舒缓,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贵,茶叶的清香氤氲而上,崔世君迷惑不解,她看着霍云,似乎离开宁国府的重重朱门,这人忽然也变得平易近人了。   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当崔世君再重新看他时,他又变回那个清冷孤傲的宁国老侯爷。   院子里很安静,霍云煎的茶不老不嫩,崔世君享用一回,她将瓷碗放回石桌,看着霍云说道:“老侯爷是为了小侯爷的亲事,特地招小妇人前来的吧。”   霍云双目一挑,他端着茶盏的手停了下来,缓声说道:“我儿的亲事当真如此难办?”   若是在侯府,崔世君指不定该如何惶恐,然而此时面对霍云,她却少了先前的拘谨,回道:“这是侯爷的终身大事,自当是要谨慎。”   霍云听完她的话,微微抬起下巴,他放下手里的茶盏,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沉思似的。   崔世君看着霍云,她犹豫了一下,说道:“老侯爷,小妇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云的目光又转到崔世君身上,他说道:“你直说便是。”   崔世君侧头一想,她道:“侯爷的亲事,家世门第固然重要,不过依着小妇人的愚见,娶妻当要娶贤,当家主母除了家世,紧要的还是治家的本领。”   她的话音刚落,霍云的双眼半眯,崔世君心头一滞,自知逾越了,可她话已是说出口,崔世君放大胆子又道:“不瞒老侯爷,为了侯爷的亲事,小妇人将京城的名门闺秀翻来覆去比对几遍,依然觉得东郡侯府的莫姑娘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是错过了她,着实可惜。” 第11章   崔世君三番两次流露出对莫婉的赞赏,倒令霍云意外不已,眼前这小妇人看着虽是一副娴静温柔的模样儿,实则并非是个热心肠,他一语不发,看了崔世君一眼,示意她往下说。   霍云神色并无异常,这令崔世君暗自放下心来,她说道:“莫姑娘的相貌人品实乃百里挑一,俗话说高嫁女,低娶媳,况且莫姑娘的家世并不低,她亲兄弟是正经的东郡侯呢。”   说来说去,宁国老爷还是看不上莫家,就算莫婉有个兄弟,尚且不知成不成得了气候,即便他们宁国府的境况比莫家强不到哪里,当然,这些话崔世君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霍云默默不语,崔世君顿了一下,又说:“再者,当今的太子殿下,说来还是莫姑娘嫡亲的表哥呢。”   她把话说完,就不再开口,霍云忽然一笑,端到唇边的茶盅停住,他放下茶盅,双眼直视崔世君,崔世君被他这般打量,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她连忙垂下目光,眼角扫到他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白净修长,指甲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竟让崔世君看得痴住了。   等到崔世君惊觉自己看一个男人的手,还看得入了神,顿时觉得耳根一阵发热。   过了半晌,霍云收回视线,他执起茶壶,泼掉瓷碗里的茶水,亲手给崔世君续了一盏茶,沉声说道:“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崔世君松了一口气,眉稍微微带着一丝喜意,莫婉是个好姑娘,霍嘉也是京中的俊才,他二人门当户对,若能说成一段好姻缘,她这个媒人打心眼里也是欢喜的。   霍云既然松口,崔世君也不便多留,她说道:“莫姑娘还在前堂,老侯爷要是没有别的事吩咐,小妇人就此告辞。”   霍云颔首,崔世君起身朝着他屈膝行了一礼,带着阿杏转身走出院门,霍云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又专心饮茶   且说莫婉在清华观求完签,因她府中还有家事要打理,故此并未在观里多做停留,用完中饭,又给庙里捐了香油银子,主仆收拾东西就准备下山,此时,崔世君的差事也已办完,于是跟着她们一同回城。   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等走到停车的地方,莫府派遣的马车早已等侯多时,不过莫婉与崔世君性情相投,正是相见恨晚的时候,莫婉依旧坐上崔家的马车,两人一路边走边聊,很是畅快。   说到宁国老侯爷,莫婉免不了有几分好奇,她问道:“我听闻这位老侯爷素日在外修行,一向不理庶务,不想姑姑竟认得他?”   崔世君一笑,她拉着莫婉的手,亲热的说道:“不为别的事,宁国侯霍嘉到了婚配的年龄,老侯爷夫人仙逝多年,老侯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的终身大事,总归要亲自过问的。”   “难怪呢。”听了这话,莫婉没有追问,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不便胡乱打听宁国侯的婚事,于是话题又转向别外,崔世君想着时机尚未成熟,到底没有唐突的跟她多提今日之事。   马车一路慢悠悠的回到长安城,崔世君将莫婉送回东郡侯府,莫婉本要留她,崔世君推拒了,她道:“来日方长,过些日子我说不得还要再来拜访姑娘。”   莫婉见此,便没有强留,只打发仆妇将她送出莫府。   只待崔世君离去,莫婉身旁的奶嬷嬷张氏送她回屋,嘴里不住的念叨:“姑娘,你别怨嬷嬷多嘴,崔家干得是走街串巷的营生,你一个清白干净的姑娘家,很该离她远些才是。”   莫婉不以为然,张嬷嬷服侍了她一场,她也没当场落她脸面,只道:“嬷嬷这是甚么话,你为我好难道我还能不知道?不过少均大了,眼看两三年就要娶亲了,到时还不是得找崔姑姑帮忙。”   张嬷嬷平生最重规矩,担忧自家姑娘和崔世君走得近了,平白带累她的闺誉,她嘴里说道:“话是如此,崔姑姑那样的人家,还是少来往为好。”   莫婉已经走进屋里,她笑了笑,扭头回了一句:“你老人家实在太多虑了,人家有正当差事在身,哪里那个闲工夫时常过来串门子。”   说罢,她径直去了,只留下奶嬷嬷摇头叹气。   且说不到三日,崔世君果真来了,彼时莫婉正在屋里对账,听到府里的管事媳妇儿说崔世君来了,难免有些诧异,她二人前几日才见过,倒不知她这么快登门所为何事。   莫婉心中不解,她低头沉思片刻,那管事媳妇儿立在地下等了半日,见她没有发话,轻声说道:“姑娘若是不想见她,我这便去推了。”   莫婉回神,她说道:“不必,你请崔姑姑进来。”   管事媳妇儿口中称是,退了出去。   莫婉收起账本,没过多久,就见管事媳妇儿领着崔世君主仆进屋,莫婉笑着起身相迎,崔世君问了一声好,嘴里说道:“今日冒冒失失就过来了,我先给姑娘赔个不是。”   莫婉听她这口气,似乎是有事找她,这般想着,她却并未主动开口询问,只道:“姑姑这是哪里的话,我一个人在家,正好盼着有人来说话解闷儿呢。”   说罢,她给崔世君让了座,自有丫鬟们上了茶点。   这是崔世君头一回进莫府,一路走来,她留心打量,只见府邸雕梁画栋,收拾得干净整洁,东郡侯府前几代还算子嗣兴盛,到了莫婉这一代,整个莫府就剩两个正经主子,是以府中服侍的下人并不多,不过即便如此,这府中打理的也是井井有条,不见半点萧瑟之气。   去年,莫婉将东郡府隔出一半,重新砌起高墙,并把隔出来的宅子租赁出去,因着此事,京里的贵妇们私下议论了好几日,便是莫家的宗亲,听闻之后也是多有报怨,想来是嫌弃她此举伤了莫家的体面。   当时崔世君还不曾与莫婉相识,她听人说过一回,也就一笑而过,如今,崔世君对她更是敬重了几分,这长安城里,多少功勋富贵人家是靠着祖宗挣下的家业过日子,更有那些分明过不下去,还要死撑摆阔的人家,莫婉持家有方,把侯府管得井然有序,怪不得提起她,总要赞她一声能干。   崔世君用了茶点,她见屋里是莫婉贴已的丫头,于是开口说道:“莫姑娘,我今日上门,确是有正经事来跟你商量。”   说完,她停了来,对着莫婉又道:“论理,这事不该找姑娘来说,可是老侯爷和侯夫人仙逝多年,你府上也无其他长辈,我只得亲自跟姑娘说,等会儿若有冲撞的地方,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莫婉心里越发奇怪,只是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说道:“姑姑,你是个爽快人,为何今日却吞吞吐吐,有话你直说就是。”   崔世君深知她与旁人不同,索性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道:“前几日,我对姑娘提到宁国侯霍嘉,他现今十八岁,去年宁国老侯爷托我给他说亲,偏生总没有合适的人选,后来老侯爷偶然听人说你秀外慧中,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因此差我登门求见,此番我来就是询问姑娘的意思。”   那日见了霍云,他说再想一想,崔世君只当要过些日子才能得到音讯,不想昨日宁国府的管事崔长松送来口信,说是他们府上的老侯爷点了头,崔世君知道莫婉素来是个有主见的,此事也不必去问莫家的族亲,问她本人便是。   听完崔世君的话,莫婉神情一楞,随后双颊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世君见她不语,又道:“实不相瞒,前日在观里见到宁国老侯爷,他就把这话说了,那日在外面,三言两语说不清,今日我特意上门,姑娘是个甚么想法,莫要顾虑,请跟我直言,我虽不能做姑娘的主,也能帮着参详一二。”   莫婉默默想了半日,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她顿了一顿,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劳烦你先替我多谢老侯爷的厚爱,只不过我恐怕要拂了老侯爷的好意。”   崔世君见她谢绝了霍府的求亲,心里有些错愕,脸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她转念一想,问道:“莫姑娘,请恕我多嘴,难道是为了莫侯爷?”   莫婉苦笑一声,府里老爷太太早逝,她从十几岁就当家,为保家业,拖到二十岁还未说亲,甚至于对弟弟管教过严,还被编派了个母老虎的混名,原本她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嫁,谁知霍家打发崔姑姑上门,竟是有意婚配。   “姑姑,你是知道的,愚弟年少,还没娶亲,我若就此不管不顾,实在愧对莫家先祖。”说完这句话,莫婉垂下双眼,说道:“宁国侯年轻有为,我实在不敢耽误他的青春。”   崔世君看着莫婉,她先给莫公夫妇守孝,后来为了管家,蹉跎到双十年龄还待字闺中,这在京里本就少见,如今莫少均已袭爵,霍家与她莫家门当户对,崔长君只当这桩婚事她会欣喜应下,谁成想她倒婉拒了。   屋里静了下来,莫婉不应,崔世君没有急着相劝,她缓缓说道:“姑娘的心事,我倒能体会几分。”   正是因她与莫婉的情形有几分相似,崔世君对她既是钦佩又是怜惜,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和莫姑娘一样,底下只有一个弟弟,当年老父摔伤了腿,弟弟年幼,家业无人继承,少不得我这个当姐姐的豁出脸面,扛起一家老小的生计。”   “眼下一比,莫姑娘比我更难,我那一家,拢共有几个人呢?你们这一大家子上百口人,要是没人撑着,叫他们指望谁呢,不提一日的吃穿用度,光是每年的人情走动,再到日后侯爷进学娶亲,说句冒犯的话,姑娘不是不愿嫁人,是不敢嫁人呀。”   莫婉眼圈儿一红,崔世君的话算是说到她的心坎儿里去了。 第12章   旁人只看到当家主母在人前的风光,却看不到她们背后治家的辛酸,何况莫婉这样没出阁的姑娘,打理侯府更是犹为艰难,且不提府里各项庶务,暗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盼着她做错事闹出笑话,光是这些,就够她受了。   东郡侯夫妇刚走的前两年,莫少均年幼无知,皇上赐爵的旨意迟迟不下,莫家宗族欺负她姐弟俩无依无靠,三番两次上门挑衅,要不是她拼命护着,再则皇上顾念与先皇后的情份,她们姐弟还不知要流落何处。   莫婉被说中心事,她眼圈儿泛红,强忍着不肯落泪,嘴里只道:“这都是命,谁叫我家老爷太太走得早,我不出头,叫这一大家子指望谁呢。”   崔世君见她满脸倔强,暗自叹了几口气,她说:“好姑娘,你的难处我明白,只是你也该为自己的前程谋划,姑娘家的花期,一眨眼就过了,这大好的姻缘摆在眼前,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崔世君是家里的长姐,再没人能比她更能体会莫婉的心情,她说道:“再者,莫侯爷已长大成人,去年也袭了爵位,姑娘是嫁人,又不是将莫家丢下不管,你们两家结为姻亲,还能相互照拂,姑娘可万万不要想左了。”   “姑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在我家老爷和太太的灵前立了誓言,愚弟没有成亲前,我是绝不会出门子的。”莫婉勉强笑了一下,她道:“日后等他成了家,老天爷要是垂怜,赏我个好人,自是老爷太太在天保佑,若是不幸成了老姑娘,我余生就糊涂着过吧。”   崔世君听着她这话,只觉心内五味杂陈,她给人牵线保媒,女人家这辈子,若能嫁一个良人,下生半与夫君举案齐眉,再生三五个儿女,也就圆满了,若非无依无靠,谁又会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莫婉坚持不肯应下这门亲事,着实在崔世君意料之外,不过,她也深知此刻不宜再劝,于是崔世君对莫婉说道:“姑娘,你别回绝得太快,终生大事容不得半点儿马虎,那宁国侯我曾见过,相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说句得罪姑娘的话,你与他二人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错失缘分,月老都要拿我是问呢。”   莫婉正要开口,崔世君抢先又道:“也是我的不是,分明知道莫姑娘这些日子忙着莫侯爷考学,还拿这些事来叫你烦心,横竖时日长着呢,姑娘再好生斟酌,宁国府那边且先不急着回话。”   莫婉不愿答应宁国侯的求亲,崔世君只得先用一招缓兵之计,余下的事情,留给莫婉思量。   “时辰不早了,莫姑娘,我这就告辞,姑娘平日闲了,倘若想找人说话,尽管打发人叫我到府里来。”崔世君这话是告诉她要是想通了,随时叫她过来。   莫婉默默点头,吩咐家里的仆妇送崔世君出门,她怔了半日,复又拿出账本,只不过心里存着事,账本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   “我的好姑娘,你还要委屈自个儿到甚么时候呢?”莫婉的奶嬷嬷张氏进了屋,她见她还在看账,急得捶胸顿足,说道:“姑娘还有闲心看账,这么要紧的事,姑娘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问问族里长辈罢。”   这个张嬷嬷,素日最反对莫婉与崔世君交往,今日她原本在外院与人闲聊,得知崔大姑来找她家姑娘,急急忙忙就赶了回来,当她在外间听说崔世君这回登门,是专程为她家姑娘说媒,那男方又是宁国府小侯爷,恨不得立时冲进屋里替姑娘应下。   这会儿张嬷嬷倒不嫌弃崔世君身份低微,她望着从小奶到大的姑娘,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莫婉本就烦心,看到张嬷嬷在她面前落泪,心中更是发堵,当年为了争夺爵位,他们这一支,除非必要的往来,平日能不见就不见,谁知她这奶嬷嬷还叫她去问族里那些人的意思,族里的长辈巴不得她早些嫁人,好来趁机拿捏均哥儿呢。   “嬷嬷,我自有打算,你老人家歇着去吧,我还要看账呢。”莫婉无奈的说道。   张嬷嬷仗着奶大了莫婉,在她面前颇有几分体面,大着胆子说道:“崔姑姑说得没错,大爷已袭了爵位,宁国府与咱们家门当户对,听说那小侯爷与姑娘年龄也相当,要是错失良缘,难不成当真要做一辈子老姑娘?”   当年莫婉守完孝期,并非没人上门求亲,只因莫少均年少,莫婉不忍心叫他一个人承担家业,因此就这么一拖再拖,后来岁数大了,提亲的人渐渐少了,即便有也都是填房侧室,莫婉本就心高气傲,她们莫家虽说不比从前,她也不肯轻易将就,眼下这个从天而降的宁国侯,叫张嬷嬷看来,简直就是天生来配她家姑娘的。   张氏一边擦泪,一边哭诉道:“姑娘总说要等大爷成了亲,再来考虑终身大事,可是你瞧瞧咱们家大爷,心思全在读书上,等他开了窍,咱们再往哪里去找个宁国侯呢?”   张氏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手帕捂着脸放声痛哭,嘴里还说道:“老爷太太啊,你们怎么恁得狠心,早早就撇下姑娘去了呢,但凡要是有个人能给姑娘做主,也不会把姑娘难到这个地步。”   说到伤心之处,张氏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是莫婉,想起过世的爹娘,眼泪也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不过她毕竟当家做主惯了,眼看奶嬷嬷越哭越大声,她唤来屋外的小丫头,沉着脸骂道:“一个个都耳聋了不成,听见嬷嬷哭了,还不进屋伺候着。”   小丫头们一番忙乱,又是打水给张氏净脸,又是给她揉着胸口劝慰,直等张氏不哭了,莫婉抿着嘴唇,轻声说道:“嬷嬷,老爷和太太走得早,这是没法子的事,日后等我把家传给均哥儿媳妇,若能嫁人就嫁,不能嫁人,我就守着莫家过一辈子。”   张嬷嬷眼见莫婉听不进她的话,瘪着嘴巴正要出声又嚎哭,莫婉身边的大丫鬟珍珠和几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把张嬷嬷拽出屋子,就怕她老人家在姑娘面前说出甚么不合时宜的话。   屋里恢复清静,莫婉无心再看账本。   不提东郡侯府,只说崔世君出了莫家,先往衙门里去了一趟,这些日子她忙着给宁国侯说亲,衙门的差事积压了不少,足足整理大半日,总算是把差事交付上去,此刻早过了落衙的时辰,阿杏进屋催了几遍,崔世君只得收拾东西回家。   她刚回崔宅,崔福家的迎上来,回道:“姑娘,宁国府派人过来了。”   崔世君诧异的问道:“都这么晚了,莫非是有甚么急事?”   崔福家的回道:“是老侯爷的小厮,送来几支梅花,那孩子非要亲自交到你手里,这会儿还在正堂等着呢。”   崔世君听了越发不解,起初她还以为是崔长松来了,不想竟是老侯爷的小厮,她想了一下,随着崔福家的走进堂屋,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等在里面,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穿着一身道袍,看到崔世君后,上前行了一礼,口中先问好,说道:“崔姑姑,我是老侯爷身边的小厮,名叫火华,老侯爷差我来给姑姑送梅花。”   崔世君抬眼一望,只见他的脚边放着一只背篓,篓子里面插着三支梅花,黄色花蕊里吐出的幽香,充盈了整个屋子,崔世君只看了一眼,便认出几支梅花是从先皇栽的梅林里折下来的。   火华开口说道:“老侯爷还说,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山里的腊梅也就开这三五日罢了,这几支梅花还算精神,用得插瓶正好合适。”   火华传完霍云的话,就垂手立在一旁,等着崔世君问话,崔世君却并未看他,她看到送来的梅花很是纳闷,当日她与老侯爷霍云初次相见是在清华观后山的那片梅林,实则他二人并无私交,之后也是因小侯爷的亲事才见过几回,这无缘无故的,他特地差人送来几支梅花是何用意?   崔世君这般想着,脸上却仍然是一片沉静,她问火华:“不知老侯爷可曾有别的话交待?”   火华摇着头,他在崔宅等了大半日,把梅花亲手交给了崔世君,他也该回山,火华说道:“姑姑,老侯爷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我既然已把花交给你手上,也该告辞了。”   外面夜色渐沉,崔世君听说他要回清华观,便道:“天色晚了,城门这个时辰只怕也关了,你不如留下住一宿,等明日再走。”   火华回道:“不碍事,我有老侯爷给的令牌呢。”   崔世君见此,没有多留,她对火华说道:“劳烦你回去替我多谢老侯爷。”   火华答应一声,那崔福递给他一个荷包,又将他送出崔宅。   屋里的崔世君看着那几支梅花深思不语,她身旁的阿杏问道:“姑娘,这梅花送回房里去吗?”   崔世君回神,她道:“挑一支送给老姑姑,一支送给老爷,剩下的一支,找个土定瓶插上,放到东窗底下的架子上阁着。”   阿杏道是,捧着梅花下去了。 第13章   宁国老侯爷送来的三支梅花,让一向平静的崔宅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这要是放在那些规矩严谨的人家,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安下来,女孩子家一辈子的名节就全毁了,崔海正急得抓心挠肝,偏又不敢明着去问崔世君,于是他暗自把丫鬟阿杏叫来,拐弯抹角的跟她打听,宁国老侯爷究竟为何要给她家姑娘送梅花。   可惜这丫头一问三不知,崔海正急红了眼,他道:“你成日跟在姑娘身边,她做了甚么难道你还能不知道,那老侯爷究竟是几时和你们姑娘走得这么近的?”   阿杏回道:“姑娘通共就跟宁国老侯爷见了两三回,而且都是为了宁国侯的亲事,不信老爷去问姑娘。”   崔海正只当她在替崔世君遮掩,虎着脸说道:“那他为何要无缘无故给你们姑娘送来三支梅花?”   阿杏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她是姑娘的人,又不是宁国老侯爷的人,怎会得知宁国老侯爷的心事。   “我和姑娘还想不通呢。”阿杏说道。   崔海正没问出个所以然,气得干瞪眼,阿杏素来不怕家里这位老爷,她见崔海正气呼呼的不说话,说道:“老爷,你若是没事吩咐,我就下去了,姑娘屋里还等着我伺候呢。”   崔海正摆了摆手,阿杏行了一礼,转身要走,谁知崔海正又喊住她,他道:“你好生服侍你们姑娘,外面有甚么事情,不许瞒着,一定要来回我。”   “是。”阿杏点头,自是退下。   阿杏走后,崔海正望着书桌上那支梅花,愁得长吁短叹,他这个女儿,自小就有主见的,如今他只巴望着她做好本份的差事,那些权贵人家,不远不近走着便是,太亲近了,惹出麻烦就坏了。   这边崔海正在看梅,另一边的崔世君也在看梅,窗外明月高悬,崔世君披着乌油油的头发站在东窗底下,乳白色的土定瓶和这支腊梅并不相配,看起来怪模怪样,她着着不顺眼,起身从里间找出一只美人耸肩瓶换上。   刚换好,阿杏端着一盆热水进屋,崔世君看了她一眼,嗔怪道:“叫你去打水,这会儿才回来。”   阿杏撅嘴说道:“我有甚么办法呢,老爷叫我过去问话呢。”   崔世君眉稍微微一挑,她道:“老爷问你甚么?”   阿杏一五一十把崔海正说的话跟崔世君学了一遍,崔世君笑着摇头,他爹的心事,她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不过有些事,也不是她能左右的,比如宁国老侯爷指定要她给霍家寻个儿媳妇,她能推得了么?   阿杏放下手里的水盆,扭头看到插梅的花瓶换了,问道:“姑娘换了瓶子?”   崔世君随口说道:“这个更相称。”   阿杏仔细端祥半日,她不住的点着头,说道:“姑娘这么一说,好像是比先前那只土定瓶好看呢。”   崔世君坐下来,她脱下鞋袜洗脚,阿杏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好奇的问道:“我记得老侯爷说清华观的梅树林是先皇栽种的,这先皇种的梅花也是能随意折的?”   “他是先皇的亲外孙,就是折几支梅花,谁又敢说甚么呢。”崔世君说道。   阿杏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她又问:“老侯爷好端端的,到底为何特意给姑娘送几支梅花来呢?”   听了她这话,崔世君笑眯眯的说道:“不知道,要不然下回见到老侯爷,你替我问问?”   阿杏想起霍云那张脸,身上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她摆着手说道:“我可不敢,他只是轻飘飘的看我一眼,就吓得我说不出话来。”   “没出息,这样就唬到你了?”崔世君失笑一声。   阿杏理直气壮的回道:“哪里是我没出息,老侯爷修得跟个仙人似的,像我这样的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远处看着就好?”   崔世君不禁笑出声,阿杏胆小,看人倒是极准的,霍云的年龄算不上很老,偏生他总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就差腾云驾雾了,有时候就算是崔世君站在他面前,也会忍不住屏气凝神,就怕出气声太大,唐突了仙人。   主仆二人闲话半日,崔世君催着阿杏去睡:“夜深了,你去洗漱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阿杏嘴里答应着,她铺好床,一直等到崔世君躺下,这才回到外间安置。   没过几日,坊间忽然都在传言宁国府与东郡府有意结亲,崔世君听到这些话,疑惑不已,莫婉没答应霍家的求亲,她治家有方,断然不可能是从莫府流传出来的,难不成是宁国府?崔世君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像,宁国府的规矩比莫府更大,亲事没有说定之前,宁国府应该也不会对外说起。   为了此事,崔世君暗中打听,不久得知流言是从寿安侯夫人口中传出的,原来,寿安侯府的三姑娘,曾是崔世君心中的宁国侯夫人人选之一,只不过当日崔世君私下找寿安侯夫人提起此事时,被寿安侯夫人搪塞过去了,再者宁国老侯爷似乎也无意寿安侯府,结亲之事就此作罢,不想近日崔世君与莫婉走得近,那寿安侯夫人还不等正主发话,逢人就说他们两家要结成姻亲。   最近,崔世君偶然遇到那些世家夫人,总要被问及此事,这桩亲事本就一波三折,成不成得了还未曾可知,崔世君只得打起太级,好在她习惯了这些事情,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三月,正是春暖花开,按照惯例,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是王公贵族,都会结伴出城踏青,前几日,河阳侯夫人差人来传话,邀她一同外出游玩,崔世君想着好些时日没到河阳侯府走动,于是一口应下。   到了这日,崔世君特地换上新裁的衣裙,带着阿杏便出了城,今日春光明媚,路上随处可见踏青的人群,沿路还有许多做买卖的摊贩,崔世君难得有这样空闲的时候,索性叫崔福慢些赶马,她一路观赏景色,最后竟比河阳侯夫人还晚到一刻。   河阳侯夫人看到崔世君从马车里下来,笑着说道:“来迟了,快罚酒三杯。”   赏春的不止河阳侯夫人一家,另有两家是她的亲戚,还有几位是其他府里的夫人,彼此都是认得的,崔世君口中告罪,还不及问安,就被河阳侯夫人灌下三杯酒,所幸这酒绵软可口,并不醉人,崔世君连饮三杯倒也无碍。   京效十里桃花,花开时节,入目便是粉红云霞,侯府的下人在桃花树下铺着毯子,配上各色糕点,还有应景的桃花酿,诸位夫人们已开始商量等会儿要行哪个酒令。   因是在外游玩,在座的夫人和姑娘们放下规矩,随意围坐成一圈,她们安置的地方离官道有一些距离,崔世君在河阳侯夫人身旁坐下,她四处看了一眼,笑着说道:“这里又清静又能赏花,夫人选的好地方。”   河阳侯夫人说道:“这是来得早,要是晚一会儿,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众位夫人们吃了一轮酒,气氛越发热烈,随同一起出来的姑娘们坐不住,说要去别处赏花,河阳侯夫人打发婆子丫鬟小心看护,由着她们去顽儿了。   趁着姑娘们不在,河阳侯夫人想起这几日长安城的风言风语,她拉住崔世君悄声问道:“宁国府和东郡侯府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世君一笑,她道:“宁国老侯爷说了,慢慢儿来,不急。”   这是崔世君借着霍云来打马虎眼儿,河阳侯夫人指着崔世君笑了几声,嘴上没有追问,心知两家恐怕还没谈成。   在座的夫人都是人精,大家看破不说破,不再谈论宁国侯的婚姻大事,却不知如何说到莫婉身上,其中有个夫人摇头感叹:“莫姑娘是个能人,东郡侯夫妇死时,她不过才十几岁,硬是把莫公传下来的爵位保住。”   侯门公府哪家没有旁支杂系,比如莫家,原本有正经的宗亲,莫公死后,只留下一个庶子,莫家的爵位,传给庶子或是传给嫡出的宗亲都算合乎常理。   既然两边都有机会袭爵,莫家的宗族自是卯足了全力,那莫婉不肯将爵位拱手相送,只是她外祖家世并不显赫,况且又不是嫡亲的外孙,到头来,还得靠莫婉姐弟二人自己争取。   这出争夺爵们的大戏演了几年,去年,莫少均终于袭了爵位,爵位虽降了一等,可那也是实实在在的荣华富贵,倒是莫家宗族,输给一个小姑娘,平白惹来不少笑话。   有看戏的外人想不通,莫婉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承爵的又不是她本人,何必为此与整个宗族生了嫌隙,如今二十岁了还待字闺中,按说女孩子,嫁一个好人家就是了,她跟宗族的这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赢是赢了,名声却没了。   几位夫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崔世君两耳听着,并不插嘴,轮到河阳侯夫人说话,她道:“前些日子,莫侯爷不是参加了会试么,我恍惚听谁说过,莫侯爷学问很不错,说不定这回能挣个扎扎实实的功名呢。”   说到这里,几位夫人来了精神,有人说道:“不管考不考得中进士,这么年轻就袭爵,京城里除了他,也就宁国侯了吧。”   既是袭了爵位,以前的庶子身份就不算甚么了,坐在崔世君对面的夫人看着她,问道:“听说莫侯爷的亲事还没定?”   京城各家公子姑娘的婚事,崔世君谙熟于心,她浅浅一笑,说道:“没呢,我听莫姑娘说,莫侯爷一定要考□□名,方才肯定下终身大事。”   河阳侯夫人笑道:“可见还是小孩子心性,成亲又不耽误他考学,早些定下来,还能有个人帮着莫姑娘分忧呢。”   几人说得正热闹,赏花的姑娘们已经回来了,崔世君眼尖,看到一起过来的还有莫婉,不觉吃了一惊。   莫婉来了,夫人们自然便住了嘴,那几位姑娘们走到近前,河阳侯府的姑娘抢先说道:“我们路上遇到莫姐姐,她听说几位太太都来了,就随同我们一起过来给太太们问安。”   莫婉上前,她先和这些夫人们一一问好,最后视线落在崔世君身上,笑着说道:“崔姑姑,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托姑娘的福,我很好。”崔世君笑了笑,给她让出一块地方,莫婉口中称谢,拿出自家带来的点心果品,随后坐下来。 第14章   莫婉这个正主来了,众位夫人们不便再讲人家的闲话,彼此重新落座,河阳侯夫人执起酒杯,对着她说道:“我们刚说到这些日子的科考,听说这回东郡侯也下场了,先预祝侯爷金榜题名。”   莫婉笑着回道:“借夫人吉言。”   她回敬河阳侯夫人一杯,又给其他夫人们也敬了一杯酒,在场有几位夫人和莫婉不太熟悉,此时见她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果真跟传闻里一样,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孩子。   上次一别,这还是崔世君头一回再遇到莫婉,她二人心照不宣,相见后别的话不说,只聊了些家长里短的话,崔世君看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裙,头上戴得簪环也都是新打的样式,便道:“姑娘一向是个忙人,今日倒有空闲出来游玩。”   莫婉笑道:“一年就这么几日的好春光,屋里的丫头们前两日一直撺掇着要我出门看桃花,索性空出一日,带着家人来赏春,哪知这么巧,竟也遇到你们。”   前些时科考结束,就等着放榜,莫婉虽说盼望弟弟中榜,不过这科举之事,尽人事听天命即可,趁着天气好,各府的女眷们出城踏青,莫婉也便带了一众的丫鬟婆子来看花。   说了几句话,旁边有个夫人看着莫婉,她问道:“莫姑娘,东郡侯今年有十五六岁了吧,不知想找个甚么样子的意中人?”   弟弟的终身大事,也是莫婉心头第一要紧的事,她微微一笑,看着那夫人说道:“我正为这事发愁,他一心只顾读书,儿女之事全然不上心,各位夫人们要是有好人选,千万不要藏私。”   俗话说长姐如母,先前莫少均说要学业为重,那时她想着他还年少,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也是正理,而今眼看和他同岁的世家公子都已开始说亲,莫婉看在眼里,也不禁开始留意起身边的好姑娘,此次无论他考不考得中,莫婉都要给他说一门亲事。   河阳侯夫人笑道:“你不用急,东郡侯年少有为,等他高中,崔姑姑只怕要踏平你府上的门槛都。”   她的话逗得众人大笑,被点到名的崔世君不慌不忙的抬起头,她说道:“那再好不过,到时还请夫人们多多照顾我的生意。”   河阳侯夫人手指头点着她,嘴里笑骂:“你瞧瞧你这人,一双眼睛恨不得要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崔世君给河阳侯夫人斟了一杯酒,嘴里说道:“夫人,我这双眼睛不光认得钱,看人也是极准的,诸位夫人有嫁女娶媳的差事,尽管交给我,必定是错不了的。”   众人越发捧腹大笑,就连莫婉也笑了,就在她们说笑之时,一连几乘马车驶了过来,河阳侯夫人奇道:“来的又是哪家,怎么都挑着今日出城?”   崔世君细细辨认一番,她道:“我看着像是寿安侯府的马车。”   河阳侯夫人听说是寿安侯府,撇了撇嘴,没有吭声。   马车驶过来后,没有再往前行,就停在她们不远处,随后,车帘被打起,坐在车里的妇人果然就是寿安侯夫人。   寿安侯夫人探头看到各府的夫人们在此行乐,扶着婆子的手下车,人还没走近,已经扬声说道:“真是巧了,你们都在这里呢。”   今日赏花的局,是河阳侯夫人凑起来的,她看了寿安侯夫人一眼,淡淡的回着:“可不是巧了么,难得碰见你呢。”   河阳侯夫人和寿安侯夫人向来有些不对盘,在场有不少夫人们都心知肚明,是以谁也没有接话,寿安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崔世君和莫婉身上,她扬了一下眉梢,说道:“莫姑娘和崔姑姑也在?”   近来,京中流传崔世君要给莫婉和宁国侯做媒,因此这会儿看到她二人同在,寿安侯夫人自以为前些日子的传言猜对了,还不等她俩回话,寿安侯夫人捂着嘴巴笑了几声,说道:“崔姑姑和莫姑娘最近倒是走得近。”   众人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崔世君自是也听出来了,她装作不知,笑着说道:“侯夫人说笑了,这全是夫人和姑娘们抬举,出城赏花还不忘叫上我。”   莫婉和寿安侯夫人见得不多,不过侯夫人的名声她是听说过的,因她家出了一位德嫔娘娘,故此寿安侯府的人,个个自视甚高,但凡比她府上差一等的人家,寿安侯夫人轻易不会主动搭理。   莫婉最怕和她这样的世家夫人打交道,她当作听不懂寿安侯夫人话里的意思,虚应一句,便不再接话。   寿安侯夫人闹了个没趣,嘴里轻轻哼了一声,转头望着河阳侯夫人,说道:“我们来迟了,没占到赏花的好地方,你们这里还算宽敞,不如大家聚在一起,人多还热闹一些。”   她这话都说出口了,河阳侯夫人只得回道:“要是不嫌挤,你们就来吧。”   寿安侯夫人笑着谢她邀请,招呼着仆妇们把东西从车上搬下来,她府里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丫头婆子们重新铺了毯子,果品点心满满摆了一地,崔世君粗略一看,不算带来的下人,光是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就有二三十人。   人多口杂,到处是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饶是崔世君好耐心,也禁不住一阵头疼,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崔世君回头一看,是莫婉。   想必莫婉跟她一样,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躲清闲,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到前面去走一走。”   崔世君点头,她随着莫婉悄悄离开,两人只带了贴身服侍的丫鬟,沿着桃花林往前走,待到离人群远了,莫婉松开微皱的眉头,抱怨道:“花没赏到,净看人去了。”   崔世君抿唇一笑,说道:“你若嫌闹腾,前面有个草亭,我叫阿杏去拿茶,咱们一边吃茶一边赏花,岂不清静。”   莫婉拍手赞道:“这主意好。”   她们打发丫鬟去取茶水点心,两人漫步桃林,春光温暖,又远离人君,崔世君看着莫婉,问道:“这回见到姑娘,我看你脸上恍惚带着愁色,莫非还在为宁国侯求亲之事烦恼?”   崔世君心细如发,早就发觉莫婉虽和她们一同游玩,兴致却并不高,这才避开旁人,私下出声询问。   莫婉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还不是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原来,自从科考过后,莫少均成日闷闷不乐,莫婉疑心他是考场失利,这倒也罢,毕竟是头一回下场,没考好下回再用功便是。近来,莫少均每日早出晚归,莫婉想着他心里不痛快,随他在外散心,谁知他却越发不像话,前几日,不知哪个狐朋狗友,勾着他到烟花柳巷喝花酒,莫婉得知后,险些气个半死,当即拿住他的小厮,打的打罚的罚,就连莫少均这个堂堂的东郡侯,也被莫婉揪到祖宗灵位前跪了一夜。   崔世君听了她的烦恼,笑道:“侯爷不自在,寻些乐子也实属正常,姑娘好生教导,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莫婉摇着头,她道:“我知道,爷们儿大了,自然跟小时候不同,可你说那地方腌臜不腌臜?亏他也敢做这种下流事。”   说到气处,莫婉一双柳眉倒竖,崔世君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了她两句,莫婉又道:“今日出门,他也跟着来了,刚一到地方,就带着小厮不见人影,如今他这心是越来越野了。”   崔世君比莫婉大几岁,她又时常在外走动,见得自然也多,城里这些世家公子们在外面喝花酒,实在算不得大事,便是莫少均,他的心思她也多少能猜出几分,她笑着说道:“侯爷大了,外头有他自己的应酬,说句不恰当的话,姑娘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们侯府还要他这个侯爷做什么呢。”   崔世君说的话叫莫婉一楞,她微微皱着眉,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的说道:“姑姑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莫婉脸上的嗔色渐渐消去,她握着崔世君的手,说道:“好姑姑,我这弟弟的亲事,你可千万要帮忙。”   “放心,包在我身上。”崔世君打着包票,东郡侯年少有为,想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并非难事,不过眼前的莫婉却不能再耽误下去,她道:“姑娘呢?那日我说要姑娘好好想一想,你心里可拿定了主意?”   莫婉怔了一下,她眉眼半垂,沉默不语。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草亭,崔世君见她不作声,也不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不到片刻,阿杏等人拿来茶点,崔世君使了一个眼色,阿杏拉着莫婉的丫鬟到不远处去摘花,亭子里只剩崔世君和莫婉二人。   崔世君给莫婉倒了一杯茶,她道:“莫姑娘,请恕我多嘴,你为莫家误了青春,甚至甘愿终生不嫁人,这对东郡侯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呢?”   莫婉张了张嘴,她正要说话,崔世君按住她的手,说道:“姑娘,且先听我把话说完。” 第15章   崔世君说道:“一则,侯爷年龄也不小了,莫姑娘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是顶门立户的当家人,倘若老侯爷夫妇在世,晚几年当家也罢,如今已经承袭爵位,这家迟早是要交给他手里,眼下不学着管事,还要等到何时呢?”   停顿片刻,崔世君开口又道:“再则,姑娘和侯爷相依为命,为了他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能一推再推,难道侯爷眼睁睁看你蹉跎年华,心里就好受了?”   说完,崔世君就不再多嘴,她和莫婉相交的时日不长,却颇为敬重她的为人,又心知她是个明白人,因此崔世君这才肯直言不讳,若是那些心胸狭窄的人,她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番真心话的。   莫婉听完她的话,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手里握着茶盅,语气里带着几分感伤,她说道:“我何尝不懂姑姑说的道理呢,可知道是一回事,到底还是舍不得叫他吃苦。”   “家父家母辞世时,愚弟正是懵懂无知的年龄,不怕姑姑笑话,那些日子用朝不保夕来形容也不为过,我和他虽说不是一母同胞,姐弟二人感情深厚,家中陡然遭此变故,我不担着谁担着呢?就是把莫府交给他,我也想让他多历练几年,等他能独当一面,我才能安心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崔世君摇了摇头,她说道:“姑娘,敢问侯爷何时才算是独当一面呢?俗话说长姐如母,他考学你要操心,待到他日娶妻生子,姑娘仍旧要操心,如此说来,姑娘这心是操不完的。”   她的话让莫婉低头不语,崔世君见她茶盅里的茶水变凉,于是把凉茶泼掉,重新给她斟了一杯,说道:“我给姑娘说这些话,并非要劝姑娘非宁国侯不可,只是不忍心看到你日后当真成了老姑娘,再胡乱把自己嫁出去。”   “啪啪啪——”忽然,从密林里传来一阵抚掌声,崔世君和莫婉大惊失色,不知是谁在此处偷听她二人讲话。   崔世君和莫婉起身张望,接着,就见两个身影从桃林深处缓缓走了出来,待到他们走到近前,崔世君越发吃惊,来的竟然是两个男人,这其中一人,正是宁国侯霍嘉,另一人崔世君并不认得,只见那人身量颀长,仪表不凡,穿着一身素面的青色锦袍,手里把玩着一支乌木折扇,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儿。   莫婉看到他们,也是满脸惊愕,她的目光落在青衣公子身上,连忙屈膝行礼,口中称道:“见过太子殿下。”   崔世君听到莫婉称呼他太子殿下,心中十分震惊,她凝神屏气,压下心里的惊慌,跟着莫婉一起对他行礼。   这来的两个人,乃是当今太子赵襄,以及宁国侯霍嘉,他俩并非故意偷听,而是闲逛到这里,无意听到崔世君和莫婉在说私房话,所谓非礼勿听,赵襄原本打算带着霍嘉悄悄离去,谁知听到她们提到霍嘉的名字,霍嘉就不肯走了,二人起了顽心,干脆隐身在桃林里听了半日,这才露面现身。   莫婉本是太子的亲表妹,他笑着说道:“免礼,我此次是微服出游,你们不必声张。”   莫婉和崔世君起身,默默站立在一旁,赵襄扭头看着崔世君,问道:“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   赵襄看到崔世君和莫婉在一起,只当她是谁家的侯门小姐,崔世君双目微垂,轻声说道:“回禀殿下,民女是京城的官媒崔氏。”   赵襄不禁笑出声,他道:“怪不得一张嘴这么利害。”   崔世君脸颊微红,不再开口,赵襄对莫婉说道:“表妹,我听了半日,以为这位崔姑娘说的话很有道理,你有必要多听一听呢。”   莫婉年幼时,时常随着母亲出入皇宫,那时她和太子两小无猜,甚至莫婉还被内定为太子妃人选,可惜莫皇后和莫公夫妇先后离世,这门亲事就不了了之,而今,赵襄已定了太子妃,只等过两年就成大礼,莫婉却还在为要不要嫁人而犹豫不决。   当年,莫婉和莫家宗族为了争夺东郡府的爵位而闹得不可开交,这事赵襄自是也知情,那时他刚刚参政,父皇尚且在位,爵位赐给谁他不宜插手,其次,莫少均是庶子出身,莫婉虽是他的亲表妹,又不能承爵,她一个姑娘家,日后找个好归属就是,因此他也就没管莫家的事,不想这个表妹真是好本事,硬是保住了莫家的爵位,便是她那个庶弟,也被她教养得不错,听说今年科举还下场考试了。   莫婉常年身处内宅,自是不认得宁国侯,可那通身的气派,想来也非等闲人家,她看了一眼霍嘉,又飞快移开视线,不过霍嘉似乎对她很是好奇,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她,莫婉被他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脸上不免带了几分恼色。   在场几人都是未曾婚配的男女,冷不丁撞到一处,崔世君和莫婉只觉气氛尴尬,赵襄既然现身,索性就对表妹直言说道:“少均已承爵位,你就不必再宠溺他,一味的躲在女人背后,恐怕日后难成大器。”   莫婉神情一沉,她对着赵襄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殿下教导。”   赵襄和霍嘉不便多做停留,他跟莫婉打了一声招呼,就准备离去,临走之前,赵襄停下来,他指着霍嘉,嘴角带笑的说道:“表妹可知这人是谁?”   莫婉何曾认得宁国侯,她茫然的摇头,赵襄笑意更深,揶揄的说道:“你竟然连他都不认识?”   霍嘉面无表情,他抬起眼皮,朝着莫婉拱手施了一礼,清冷的声音说道:“在下霍嘉,见过莫姑娘。”   他的话刚说完,莫婉脸上‘腾’的飞起一抹嫣红,近日,京中关于她和宁国侯的传言甚多,头一回相见竟是在这种情形下,这不禁让她又羞又气,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赵襄撩拨完自家表妹,大笑几声,带着霍嘉转身就走,就剩下崔世君和莫婉面面相觑。   直等到太子赵襄和霍嘉人影不见了,崔世君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太子殿下。”   莫婉也没想到会见到宁国侯,她半日不吭声,也无心再赏花品茗,两人等了一会儿,直到丫鬟们回来,她们一行人便离开草亭,去寻其他人。   待到她们回到驻地,河阳侯夫人等人仍在饮酒行乐,倒是无人发觉莫婉和崔世君中途离开,她二人亦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偶遇太子之事。   且说玩乐了一日,等到天色稍晚,各府的婆子丫鬟开始收拾东西回城,莫婉的马车停在远处,崔世君和河阳侯夫人打了一声招呼,请她上了自家马车,亲自送她过去。   不久,马车停下,崔世君将莫婉送到后,挑起车帘一看,就见莫府的车马都已打点好,只待莫婉上车,就可启程回府。   莫家的马车旁有一匹黑色骏马,马上跨坐着一位年轻公子,只见他身着华衣锦袍,面容俊雅清秀,那人听到婆子们传话莫婉回来了,立时下了马,三两步迎到崔家的马车前。   原来,此人便是东郡侯莫少均,崔世君细细的看了他几眼,然后放下帘子,随着莫婉一起下了车。   想来这位莫侯爷并非不通庶务的纨绔子弟,莫婉不在,他已把诸事安排妥当,莫婉跟他说了几句话,指着崔世君对他说道:“这位是崔姑姑,你的亲事我已托付给她,你还不快多谢人家。”   崔世君抬眼看去,正好和莫少均四目相对,这人看她时眸光一沉,似乎隐约带了一丝戾气。   崔世君微微一怔,等她再看,莫少均神色如常,眼光一片平和,仿佛刚才全是她的错觉。   莫少均态度谦和,他拱手说道:“劳烦崔姑姑了。”   崔世君收回疑惑的目光,她屈膝行礼,说道:“侯爷不必客气,莫姑娘信得过小妇人,这全是小妇人的福气。”   莫少均点了点头,不再开口,只默默退到莫婉身后,莫婉抬头望天,她扭头对莫少均说道:“天色不早,吩咐家人这就启程,免得误了进城的时辰。”   莫少均口中称是,他先扶着莫婉,将她送上马车,而后招来管事,嘱咐他们把人数和东西再清点一遍,若无遗漏,即可上路。   一旁的崔世君暗自留意,她见莫少均办事仔细,说话有条有理,比他同龄的爷们还要更可靠一些,少了莫婉帮衬,未必就撑不起东郡侯府,如此看来,莫婉的种种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崔姑姑,你坐我的车,咱们一路说话,还能有个伴儿。”就在崔世君沉思时,车上的莫婉出声喊她,邀她一起同行。   崔世君笑了一笑,说道:“多谢莫姑娘的好意,你带了不少家人和东西,况且侯爷也在,我就不跟着添乱了,等有空闲,我再去拜访你。”   莫婉见此,没有留她,崔世君跟她道别,扶着阿杏的手,登上自家马车。 第16章   春游后的第二日,崔世君早早来到衙门,她手里还压着十几张私媒送来的婚书,只因这些日子忙乱,一直没来得及签发给赵姥姥和孙寡妇,一大早,崔世君盖上戳儿,吩咐阿杏给她二人赶紧送去,其中有两张孙寡妇的,还差地保摁的手印,崔世君叫阿杏让孙寡妇补上手印,再拿来盖戳。   阿杏把婚书清点一遍,出门跑腿去了,衙门里只剩崔世君,今日不用外出,用不着马车,就连崔福也被她打发回家了。   埋头忙了一上午,崔世君总算把近些日子积压的公事理顺了,她拿着名册正要往东厢去找吴书办签字,就见吴书办迎面走来,崔世君不禁有些奇怪,她问道:“吴书办,你怎么过来了?”   她和吴书办共事多年,这位吴书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进士,为人有些迂腐古板,整日坐在东厢抄抄写写,轻易不会主动往她屋里来。   吴书办双手背在身后,他眉头紧锁,一把花白的胡须翘了起来,进屋后一声不吭,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崔世君耐心的等在一旁,足足过了半晌,吴书办方才开口,他问道:“崔大姑娘,孙寡妇和赵姥姥上个月的税银收上来了没有?”   这些事归崔世君总管,她回道:“还不曾,左右就是这几日罢了。”   往常每月交税银,都是这几日,刚才阿杏去送婚书,她已叫她给赵姥姥和孙寡妇带话,令她们尽快将税银送上来,只是把银子往外拿是件割肉的事,不到限定的最后一日,她们的税银是不会送来的,是以崔世君早就习惯了。   吴书办把带来的账本拿到崔世君的面前,沉声说道:“你看看孙寡妇上个月交的税银,再对比她前几个月的税银,可曾有异常?”   崔世君大惑不解,她拿起账本,每笔税银都是她亲自核对,并无遗漏的地方,等她来回看了几遍,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打从开年,孙寡妇上交的税银远超前几个月,崔世君当了十来年的官媒,自是看出有猫腻,私媒除开每月二钱的执照税银,凡是买卖一个人,官衙需抽五成的税银,孙寡妇前一个月,光是税银就交了七十余银,她到底是做了多少笔买卖?   吴书办看着崔世君,说道:“按理说只要孙寡妇做的是正当买卖,我也犯不着来问,不过我似乎听谁说,她好像开始给勾栏院干起了拉皮条的生意,你寻空去问问那些女孩子的来历,可别惹出甚么祸端。”   一听孙寡妇和勾栏院做起买卖,崔世君厌恶的皱起眉头,账目是她报上去的,她却一直没有察觉,便是孙寡妇这些传闻,若不是吴书办告知,她还丝毫不知情呢。   崔世君说道:“多谢吴书办提点,我这两日就去打听,等有了消息,我再来跟你回话。”   吴书办点头,崔世君又将整理好的名册交给他带回去,便留在屋里等阿杏。   没过多久,阿杏回到衙门,崔世君问道:“见到孙寡妇了吗?”   阿杏城东城西两头跑,她热的满头大汗,说道:“没呢,孙寡妇家里就只有她女儿看门,姑娘的话,我已交待给她女儿了。”   崔世君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对阿杏说道:“走,跟我到赵姥姥家去一趟。”   阿杏刚从赵姥姥那里回来,听说又要去她家,嘴里不情不愿的干嚎几声,说道:“姑娘,还没到下衙的时辰呢,咱们这就走人了?”   崔世君惦记着孙寡妇的事,她甚么话也没多说,只催着阿杏收拾东西锁门,阿杏看到自家姑娘不声不响,也不敢再嚎叫,随她一同出了衙门。   崔福把马车赶回家了,这会儿离落衙还早,崔世君主仆二人只得走路过去,两人走了小半日,到了赵姥姥的住处,阿杏上前拍门,喊着:“赵姥姥,你在家吗?”   一连叫了几声,从屋里响起一个妇人的应门声,随后,木门打开,从里面先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赵姥姥的儿媳田氏,她看到阿杏,又望见她身后的崔世君,惊讶的说道:“稀客,竟是崔姑姑来了。”   阿杏问道:“我家姑娘来找赵姥姥,她在家么?”   田氏朝着崔世君望了一眼,只见她脸色似乎不大好,再加上她等闲不会上她家,田氏只当出了甚么大事,嘴里一叠声的说道:“在的,她老人家正在歇午觉,我这就去叫她出来。”   田氏将崔世君让进门,茶也没给她上一盏,就急匆匆的进屋去喊赵姥姥。   没等多久,就见赵姥姥一边扣着衣裳,一边从里屋跑出来,她跟她儿媳想的一样,阿杏刚来送完婚书,崔世君转头又上门了,她以为是哪里出了差池,着急忙慌的就从床上滚下来了。   “哎哟,崔姑姑,你有事打发人叫我到衙门去就是了,还劳你亲自跑一趟。”赵姥姥进屋后,先扫了一眼崔世君的神色,又假意瞪着儿媳:“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姑姑来了大半日,连杯茶水也不倒。”   她那儿媳慌忙要去烧茶,崔世君叫住她:“不必忙了,我找赵姥姥问几句话就走。”   赵姥姥听她语气平静,心里越发七上八下,她示意儿媳出去,等到屋里就剩她们三人,赵姥姥陪着笑,说道:“崔姑姑,你有话就尽管问吧,我老婆子只要知道,绝不瞒你半句。”   崔世君也不拐弯抹角,她开口询问:“赵姥姥,孙寡妇那事你知道多少?”   赵姥姥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常,干笑着说道:“我和那小蹄子一向说不上话,不知你指的是哪桩事。”   崔世君嘴角一抿,眼光沉沉的盯着她,赵姥姥打了一个激灵,往常这崔大姑娘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猛然被她这么看上一眼,差点要吓死她了。   “赵姥姥,长安城的官媒和私媒加在一起,通共也就咱们三个,我既然开了口,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如今找到你,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参了一脚。”崔世君冷冰冰的问道。   她的话刚说完,赵姥姥已急得跳起脚,她嘴里赌咒发誓的说道:“崔姑姑,你别冤枉好人呀,我就给人牵线保媒,赚几个跑腿的零花钱,有损阴德的事,我可不干。”   崔世君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赵姥姥诈出来了,她神色缓和了几分,问道:“孙寡妇手中的女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赵姥姥眼光闪躲,小声说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   崔世君也不问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淡淡说道:“上月孙寡妇交上去的税银足有七十多两,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她经手的女孩子,少说也有十来个,你们私媒过去一年,差不多就这个数了吧,要是被官媒查出她手里的女孩子不明不白,这可是要吃官司的。”   赵姥姥干笑着没有吭声,崔世君心知她和孙寡妇不和,要是孙寡妇吃上官司,第一个拍手称快的就是赵姥姥,这会儿她却不作声,崔世君越发觉得疑窦从生。   崔世君看着她,说道:“赵姥姥,孙寡妇的事,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情?”   赵姥姥被逼问得急了,跺脚说道:“哎呀哟,我的菩萨,你追问这么多做甚么呢,横竖那蹄子交的税银一笔不少,卖身契也是白纸黑字,就是惹出事来,也落不到你我的头上。”   她自以为是为了崔世君好,要崔世君少管闲事,崔世君却说道:“怎么不干我的事,税银和契约都是经了我的手,她要是出了事,我还得白白担着干系,赵姥姥你要是看在我们共事一场的情份上,就实话告诉我,孙寡妇到底搭上哪个利害人物了?”   赵姥姥眼见瞒不住,她深呼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在崔世君耳旁说道:“是孙二。”   崔世君顿了一下,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原来是他。”   说起这个孙二,早年是个混迹市井的泼皮无赖,后来得罪了长安城府尹的胞弟,逼得他在长安城活不下去,只得逃到南边,谁知不过七八年的工夫,这人忽然摇身一变,带着满箱的金银和贤妻美妾回来,据闻是在南边做生意发达了,高屋深宅起了几间,酒楼赌坊也有几处,如今人人看到他,都要尊他一声孙老爷。   崔世君隐约听人说过,孙二所赚的银子来路不正,酒楼赌坊这些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放高利贷,还做着拐卖人口的生意,只因他家大势大,养了一批得打手,轻易没人敢去招惹他。   孙寡妇背后的靠山是孙二,这么一想,崔世君倒明白了几分,她默默想了半日,问道:“孙寡妇怎会认得孙二,他俩是几时勾搭上的?”   他们二人虽是同姓,实则并没关系,赵姥姥颇有些小道消息,索性跟她直言:“估摸着有大半年哩,听说是孙二主动找上她的,说是家里有几个丫鬟不服管教,要她发卖到勾栏院里去,这样的巧宗,孙寡妇还有甚么不乐意的。” 第17章   听完赵姥姥的话,崔世君已猜出几分,说是发卖到妓院,其实妓院也是孙二的产业,只不过是挂在他的子侄名下,经过官府的这道手,私盐就变成官盐了。   赵姥姥悄悄瞅了崔世君一眼,迟疑片刻,她道:“崔姑姑,你莫不是要管这事吧?”   孙二手里有银子,官府里还有靠山,是以赵姥姥明知孙寡妇的买卖不干净,也没有声张,像孙二这样的人家,谁敢得罪?   崔世君一笑,她道:“我管得来吗,就像姥姥你说的,只要税银和卖身契是真的,余下就不干我的事。”   赵姥姥放了心,她拍着胸口说道:“这话很对,咱们顾好自己,官府还没操心呢,轮不着咱们多管闲事。”   赵姥姥和崔世君很对脾气,她见她无意插手,索性打开话匣子,说道:“这事以前也有,只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孙寡妇那黑心烂肝的小蹄子,这种丧良心的银子都敢赚,总有一日会遭报应。”   崔世君做了十年的官媒,买卖人口的事见得多了,往常也有妓院的老鸨来官府买人,她最不爱和她们打交待,遇到利害一些的主母,存心想整治家里不听话的丫鬟,还会指明要崔世君卖到妓院。孙寡妇经手的女孩儿不同,她们多是被拐卖的,这样的买卖,就连赵姥姥也是不屑一顾。   事情打听出来了,崔世君就不曾在赵姥姥家多留,回衙门的路上,崔世君心里沉甸甸的,阿杏见她满腹心事,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你还在为孙寡妇的事情烦心?”   刚才在赵姥姥家,崔世君和赵姥姥说话时,阿杏就在一旁,起初她跟赵姥姥想的一样,只要银子和卖身契是真的,就不关她们的事,不过她看出她们家姑娘,嘴上说不管,实则还是于心不忍。   崔世君停下停脚步,她对阿杏正色说道:“这事你不许在外头胡说,见到孙寡妇,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阿杏忙不跌的点头,路过桂荣斋的糕点铺子,崔世君进去买了几样儿糕点,家里的老姑姑和徐姨娘爱吃,她这些日子忙碌,许久没和她们好好说会儿话,一次买了不少,带回去讨她们欢心。   不久,回到衙门,崔世君去见吴书办,给他送上一份买来的糕点,并说起孙寡妇贩卖人口的事,吴书办起先一惊,追问道:“你可打听准了?”   崔世君说道:“赵姥姥这人,虽有些贪小便宜,这等的大事,我想她万万不敢胡说的。”   这不是他们这些微末人物能做主的,吴书办皱着眉头想了片刻,说道:“你不要再管此事,我明日悄悄把这事回禀给何司长,且看他是个甚么章程。”   崔世君称是,便和吴书办打了一声招呼,带着阿杏归家。   到家时,时辰尚早,崔海正不在家,崔福赶着马车送他会友去了,崔世君进屋后,崔福家的来回话,她道:“姑娘,宁国府和东郡府的家人上午来了,说是请你过府有事商议。”   崔世君暗自回想,昨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劝莫婉多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划算,当时宁国侯霍嘉亦在场,今日他们两家同时差人来请,保不齐这桩亲事是有眉目了。   崔世君准备明日就到他们两家走一趟,她问道:“老姑姑在做甚么?”   崔福家的笑道:“在后院和姨娘一起打络子,隔壁陈家给她送了几个新鲜果子,她还问姑娘几时到家,叫你回来到她屋里去吃果子。”   崔世君一笑,打发崔福家的下去,便带着点心,和阿杏一起来到老姑姑的院里。   老姑姑年纪大了,先前天冷,她就不大喜欢动弹,每日只在屋子里待着,这些日子天气暖和,老姑姑才愿意出门走走。   崔世君走进跨院,老姑姑一抬眼就看到她,她放下手里的络子,笑道:“回来了。”   崔世君走到老姑姑身旁,徐姨娘起身把凳子让给她,崔世君顺势坐在她的身边,说道:“这几日早出晚归,也没好好给老姑姑请安,今日落衙早,我买了你老人家喜欢的枣仁糕。”   老姑姑牙口不好,喜爱甜烂软糯的吃食,崔世君记得她的喜好,家里一日三餐都以她为主,孩子们孝顺,她也是受用的。   崔老姑姑笑着对徐姨娘说道:“怨不得总说我偏疼君儿,一口吃的也记着我老婆子,你们再不许说嘴了。”   徐姨娘凑趣说道:“姑娘体贴细心,老姑姑就是多疼她一些也是应当的。”   崔世君让阿杏把糕点摆出来,又重新沏了热茶,娘们儿几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茶,一边闲话,只待茶壶的水空了,崔世君开口,对崔老姑姑说起孙寡妇和孙二的勾当。   老姑姑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手中继续打着络子,她道:“这种事只怕官府也禁不住。”   崔世君自是明白老姑姑的意思,这事她管不住,也管不了,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却还是忍不住胸口一阵憋闷。   徐姨娘口里念了一声佛号,她生性善良,最听不得这些,徐姨娘满脸同情的摇头:“可怜,好端端的流落到那种地方,老子娘该有多心疼。”   孙二手里的姑娘,不比那些被自己亲生爹娘卖掉的孩子,多半是从外地拐卖的,皮相好的,养个三五年,送到烟花柳巷,从此一辈子暗无天日,再差一等的,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仆,往后便身不由已,是死是活全由主子说了算。   老姑姑手里的络子快打好了,她耳中听着徐姨娘的叹惜,抬头看了崔世君一眼,又望着徐姨娘,淡淡的说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   崔世君低头不语,老姑姑把手里的络子打上结,递给崔世君,她道:“你扇子上的络子旧了,换上这个新的。”   崔世君道了一声谢,把老姑姑给她打的络子放到荷包里收好。   几人不再说孙寡妇的事,转而说起她三妹崔世雅,自从她添下小哥儿,就一直没有工夫往城里来,许久没有见她和小哥儿,崔世君十分惦记,就说等闲了,她要抽空去庄子上看看她。   次日,崔世君用完早饭,正要出门,徐姨娘来找她,她脸上带着几分忧虑,说道:“大姑娘,老姑姑请你过去有话交待。”   老姑姑知晓崔世君每日出门很早,轻易不会叫住她,她奇怪的问道:“老姑姑有甚么事要找我?”   那徐姨娘摇了摇头,她说道:“这几日乍暖还寒,昨日她老人家多吃了两块甜糕,晨起就说胸口发闷,我叫崔福请来大夫,大夫说不碍事,有些上火,口服几丸药就罢了。”   崔世君顾不得再问,她随着徐姨娘到了老姑姑的屋里,彼时崔海正同在,他坐在轮椅里,守在老姑姑的床前,亲自伺候她服下丸药,劝她保重身体。   崔世君走到近前,她见老姑姑还算精神,暗自松了一口气,嘴里问道:“老姑姑,你身子好些了没有,胸口还闷不闷?”   老姑姑握着她的手,笑道:“叫你担心了,不打紧,人老了就不比从前。”   崔世君鼻根微酸,没有作声,老姑姑看着她,说道:“我叫你来,是有事吩咐你去做。”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昨日夜里,忽然梦到你太爷爷和太奶奶,他二人仍旧是以前那个老模样儿,只不过看到我却不说话,我已有十几年没有梦到他二老,你替我到清华观里卜一卦,看看他们是不是有话要说。”   老姑姑说得很郑重,崔世君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叫崔福速速去套马车,老姑姑对她说道:“去吧,早去早回。”   崔世君点头,出门前,她嘱咐家人好生照顾老姑姑,自带着阿杏出城。   今日崔世君原本要去宁国侯府和东郡侯府,只因老姑姑身子不爽利,不得不改日再去,崔世君心中乱糟糟的,她闭眼靠在软枕上沉思。   马车一路飞驰,等到了清华观,日头刚刚升起,崔世君一进清华观,观里的小道士说道:“姑姑,你怎么有空过来?”   崔世君问道:“你师父呢?”   小道士回道:“师傅一大早进城了,志文师叔也下山了。”   崔世君眉头微皱,竟这么不巧,她想了一下,又问:“玉阳道长在不在呢?”   小道士为难的说道:“师尊正在闭关,不便见客。”   崔世君见此,只得先到大殿拈香,小道士领着她们主仆进了正殿,刚进去,就见一个身影背对她俩而立,那人手拿剪刀,专心致志的剪着供案上的烛花,他宽衣广袖,身形修长,大殿里烟雾缭绕,越发衬得他仙气飘飘。   小道士看到他,惊叫一声:“老侯爷,这种粗活儿怎好劳烦你动手呢?”   他几步上前,想接过宁国侯手里的剪刀,宁国侯没理他,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只等把烛花剪好了,顺手将剪刀递给小道士。   宁国侯回身,他看着站在殿前的崔世君,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来了。”   崔世君双眼低垂,她走近几步,朝着宁国侯行了一礼,说道:“见过老侯爷。”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崔世君想起前些日子他送的那支梅花,梅花早就凋谢了,空剩一根枯枝,如今还插在她东窗下的花瓶里。 第18章   宁国老侯爷霍云清冷孤傲,就连面对自己的独子霍嘉也没甚么多余的话,他和崔世君见的次数不多,话也没说几句,不过这小妇人却很合他的眼缘。   霍云平日从不管别人的闲事,此时看到崔世君上山,便问:“这不年不节的,你到观里来做甚么?”   崔世君并未隐瞒,只说家里的老人梦到已逝多年的先人,于是她特地来观里卜一卦,想问问是不是先人有话要交待。霍云听完她的话,扭头看着小道士,问道:“你师父呢?”   拿剪刀的小道士连忙回道:“师父进城了,师叔也到山下去了,还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崔世君嘴角含笑,她看了老侯爷一眼,转头对小道士说道:“不忙,我等一等也无妨。”   霍云看着立在他眼前的女子,他从供案前取出笔墨,说道:“你们家的老人家是几时的生辰?”   笔墨不是霍云惯常使用的,他拿起时,还理了一下笔头的乱毛,被问话的崔世君不解其意,一时呆怔住了,霍云没听到她的回话,抬头用眼神催促,崔世君回神,连忙把老姑姑的生辰八字报出来。   霍云在纸上边写边问,他道:“做了甚么梦?”   崔世君回道:“她老人家梦到我曾祖父和曾祖母,据闻她已有十几年没梦到他们,梦里曾祖父和曾祖母看到老姑姑,一语不发,老姑姑醒来后,琢磨不透祖父母的意思,因此叫我来问一问卦象。”   霍云写完后,搁下手里的笔,不动声色的演算起来,看到他推演,崔世君吃惊不已,他堂堂一个老侯爷,替她占卜问卦,叫人知道了,恐怕有碍他的声名。   她慌忙说道:“老侯爷,这使不得。”   霍云嫌她呱噪,示意她禁声,崔世君只得闭嘴不言。   大殿静寂无声,霍云一连卜了三次,三次都是一样,他看着卦象说道:“梦见先人,本是吉兆,不过与亡人相见,却没有叙旧,照卦象来看,恐怕近来会诸事不顺,易起争端,家里外最好避着外客,等过了六月方才转运。”   崔世君心想,她这个差事,如何能避外客?霍云见她默默不语,想起她是衙门里的官媒,于是叫小道士取来香囊,亲自裁了一方黄纸,画了一个桃符塞进去,递给她说道:“你把这个戴在身上。”   崔世君收下香囊,说道:“劳烦老侯爷了。”   霍云懒散的说道:“废话休提,难不成本侯还图你一句谢?”   他收起八卦,见崔世君依旧心事重重,又道:“求神问卜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崔世君低头应了一声,那小道士已拈来线香,崔世君跪下来,敬了三支香。。   今日香客不多,清华观里比往日清静,霍云和崔世君一前一后走出正殿,他俩站在大殿的阶前,霍云双手负在身后,显得气定神闲,他道:“我近来不曾派人下山,府里的事情也没过问,莫家那边可曾有回话?”   崔世君回道:“东郡府没有主事的长辈,我和莫姑娘说过两回,莫姑娘尚且有些犹豫。”   她的话刚说完,霍云的眉峰微微皱起,崔世君看他脸上似乎带着不满,连忙又道:“老侯爷别见怪,她是年轻姑娘,无人做主,就是心里愿意,难不成我刚一去,人家就巴巴的答应,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就是寻常百姓说亲做媒,双方还要来回说合呢,况且莫婉有她的难处,崔世君怕他以为莫婉装腔作势,好心替莫婉分辨几句。   霍云瞥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个可恶的妇人,莫非收了她家的银子,要不怎会帮她说了这么多好话?”   崔世君听出他话里的戏谑,低笑回道:“小妇人在莫姑娘面前也说了小侯爷许多好话呢。”   霍云轻哼,抬脚就走,崔世君跟在他身后,他没有问话,她也不再开口,走了几步,霍云脚步停下,崔世君一同止住脚步,霍云抬着下巴,看着观外的方向,说道:“前几日山里的梅花谢了,要不然还能再折几支给你带回去插瓶。”   崔世君脸上一热,她先前一直猜不透霍云送梅给她的举动,这时他主动提起,倒让崔世君忘了该接甚么话。   远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老侯爷看着远处出神,崔世君见他神色淡然,她沉默片刻,说道:“来年还会再开的。”   霍云收回目光,他脸上隐隐带了笑意,这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快的崔世君以为自己看错了。   霍云已出来大半日,他对崔世君说道:“我回去了,你自便。”   “老侯爷慢走。”崔世君目送霍云离去,只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阿杏问道:“姑娘,我们还等志文道长么?”   “不等了。”横竖宁国老侯爷已给她卜了卦,她叫来小道士,给清华观里捐了香油银子,又叮嘱他告诉他师父一声,便急匆匆的下山。   今日一来一回赶得急,等到回城,早就过了午后,她们主仆几人尚且饿着肚子,崔世君记挂家里的老姑姑,马车直接赶回崔宅。   到家时,崔福家的听闻她们还没吃中饭,急忙叫厨娘准备饭菜,崔世君听说老姑姑好多了,不禁放下心,径直往她屋里走。   进屋的时候,老姑姑刚刚服药不久,已躺下歇息,崔世君去看了几眼,便轻手轻脚的出来了。   徐姨娘送她出门,问道:“姑娘这一卦是吉是凶?”   崔世君没告诉她卜卦的人是宁国老侯爷霍云,以免她爹又胡思乱想,她只把老侯爷的话说了一遍,徐姨娘最信鬼神之说,她忧心冲冲的说道:“这可怎么是好?”   崔世君低声说道:“此事姨娘知道就好,不要告诉老姑姑,免得她平白担心,到时她若问起,就说卜的是吉卦,太爷爷和太奶奶这是想家了,专程回来探望我们。”   徐姨娘点头答应,崔世君停留了不多久,阿杏就来请她回屋用饭,崔世君胡乱吃了几口,她想着时辰还早,梳洗一番,就往东郡侯府去了。   东郡侯府她已来了两回,在二门处来接她的是莫婉的贴身大丫鬟珍珠,另有莫婉的奶嬷嬷张氏,崔世君跟她们问了一声好,问道:“你们姑娘今日可有空闲,我这不早不晚的,倒怕你们姑娘有事要忙。”   珍珠回道:“我们姑娘说姑姑这两日就该来了,果真算得不错,姑娘正等着你呢。”   崔世君笑了笑,随着珍珠一起进到内宅,那守在门前的小丫头看到来人了,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崔姑姑到了。”   门帘打起,崔世君走进里间,只见莫婉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头上松松的挽了一个云髻,只戴着一支扭珠桃形金钗,她看到崔世君,起身相迎,说道:“姑姑来了。”   崔世君和她见礼,她细细打量莫婉,见她眉宇间仿佛带着一丝郁气,于是先按下心里的疑惑。莫婉携着她的手进到里间,丫鬟们送来茶水后,各自退下,屋内只剩她二人,崔世君说道:“我听家人说姑娘请我过府,便急忙忙的过来了,姑娘莫不是有甚么急事?”   莫婉看了崔世君一眼,又低头不语,崔世君奇了,她见莫婉不说话,笑道:“姑娘差我上门,怎么又不说话,是不是宁国侯的亲事,姑娘想通了。”   莫婉身子一怔,她咬着嘴唇,吱唔了半日,像是下定决心,说道:“宁国府的亲事,我答应了。”   崔世君会心一笑,莫婉能想通,她很替她高兴,不过她并不觉得是自己的功劳,要不是前日遇到太子殿下,她要说服莫婉,恐怕还得花费一番力气,太子的一句话,自然是顶她十句的。   然而,崔世君万万想不到,莫婉做此决定,除了她和太子赵襄的劝告,主因是东郡侯莫少均。   原来,那日春游回府,莫婉和莫少均提起给他娶亲之事,莫少均反倒发起脾气,他当着莫婉的面,将崔世君抱怨一通,更是发起侯爷脾气,命令府里的下人,若是崔世君再来,就将她乱棍打出去。   莫婉气了个倒仰,还不等她出手教训弟弟,莫少均已经赌气出门,临走前还留下话,说是不考到名功,坚决不肯成亲。   莫婉管了这几年的家,向来说一不二,她这弟弟何曾有忤逆过她,她也不顾莫少均的体面,趁着他不在家,将他屋里服侍的丫鬟小厮挨个审问一遍,等到问起小厮,他随身的小厮说漏嘴,道出莫少均科考时并非没考好,最后两场考试,他交的是白卷。   听到这话,莫婉何其吃惊,她又想起莫少均的夫子说过,他的文章火候已够,只要没有意外,断然不会落榜,莫婉本来还抱着几分侥幸,如今小厮说他交了白卷,如此一来,哪有甚么指望可言。   震惊过后,莫婉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速命管家去寻莫少均,等到寻回莫少均,莫婉揪着他到了父母灵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家法,莫少均被打,既不躲又不避,莫婉打得没力气了,跪在父母灵前就是一阵痛哭,自责没有把弟弟教好。   莫少均到底于心不忍,看把姐姐气哭,只得向莫婉下跪认错,莫婉逼问他为何要交白卷,莫少均一句话也不肯说,莫婉眼见问不出,想着纵然下回再考,已是三年之后,便又提出要他先成家再立业,谁知姐弟二人一言不合,又大吵一架,莫少均情急之下,直言若要他娶亲,除非天下有第二个和莫婉一样的女子,否则就是莫婉,也不许她嫁人。 第19章   莫少均忽如其来的表白吓得莫婉魂飞魄散,她竟想不到亲弟弟对她存了这般说不得的心思,惊疑过后,她又是满心的难堪,不过她毕竟是东郡府侯的大姑娘,即便心里再震惊不安,此刻只能先镇定下来。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前,莫婉再不敢放任这个弟弟胡说八道,况且弟弟长大了,她也打不动他了,莫婉只觉得满心失望。她扭头就差人去请崔世君,不管是宁国府,还是别的哪个人家,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   崔世君自是不知莫婉的心事,当日给宁国侯说亲,她就以为莫婉和他最相配,此时莫婉终于点头应肯,崔世君也替他二人欢喜,她笑道:“既是如此,我明日就去宁国府,姑娘和宁国侯前几日也曾见过,先前我称赞他的那些话,可见是一点也不错的。”   莫婉勉强笑了一下,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定下来了,她心中却总有几分沉重,崔世君似乎看出她兴致不高,她想了片刻,问道:“姑娘,你莫不是还有甚么疑虑的?若是有,你只管明说,我虽无多大的才干,倒能帮着参详一二。”   这样的丑事,莫婉如何有脸叫外人知道?她脸上一顿,转开话题,说道:“不为别的,只有一桩事,就是我那兄弟,眼看他就十五六岁了,这回科考恐怕无望,还请姑姑尽快替他寻一门亲事,也好把他的心拴住。”   崔世君不疑有他,莫婉一向护着东郡侯,她要嫁人,必定要先把弟弟的婚事办妥,才肯安心出门子,至于东郡侯,哪怕此次考不中,凭他这侯爷的爵位,还有举人的功名,想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再者他还年轻,想要科考日后多得是时机。   “姑娘可曾有合心的人选呢?”崔世君出声问道。   莫婉摇头说道:“我也想过几家,总没合心意的,姑姑有没有好人家呢?”   崔世君略微一沉吟,她笑道:“姑娘上回和我提起东郡府的亲事,我就留意了两三家,听说九门前锋总都统赵典均的三女儿尚未婚配,那孩子的年龄与侯爷差不多。”   莫婉细细回想,却对赵家人没有丝毫印象,她问道:“这个赵都统是哪个府上的,我竟不认得。”   崔世君笑了笑,她说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赵都统祖籍大同,先前一直在淮阴任职,去年奉召入京,高升了九门前锋总都统,年前赵大人的家眷才刚搬到长安,这位赵三小姐我虽说没见过,不过据闻她生得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莫婉听此,不免多问几句,她道:“不知这赵夫人是个甚么品性?赵家可还有些别的甚么人呢?”   崔世君笑道:“赵夫人出身国子监祭酒李家,去年景阳伯府办喜事,赵夫人也在场,只不过她们一家多年在淮阴,和京里年轻一辈儿的夫人们都不大熟悉,姑娘想不起来也是正常。”   停了一下,崔世君又道:“赵家在大同乃是正经的名门望族,赵大人是武官出身,三子一女皆是赵夫人所出,另有一个庶子,其中长子三年前和宁国侯一同下场科考,中了二甲进士,如今外放,其余几个儿子在军中,有赵大人在朝中做官,这些儿子们想必个个前途无量。”   莫婉听完崔世君的话,果然有些意动,赵都统虽说在京里根基尚浅,担的却是实职,便是那几个儿子,听着也像是有出息的,这样的姑娘,实在无可挑剔。   莫婉笑着说道:“要是赵姑娘能和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有缘份,倒是他的福气。”   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莫婉并未一口答应,她说道:“姑姑,你再帮我打听打听赵三小姐的品性,她若果真是个好的,我情愿亲自上门到赵家求亲。”   崔世君笑了笑,没把莫婉的话当真,她只道:“姑娘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保准给你找一个好弟媳。”   莫婉向她道了一声谢,想起莫少均,她的脸色又带了一丝忧虑,崔世君心细,莫婉性子爽利,今日却不时有些神情恍惚,只是她无意开口,崔世君亦不便追问。   在东郡侯府坐了半日,崔世君就要离去,莫婉亲自送她到门口,约定过些日子再聚,直等她们主仆出了院门,莫婉这才心事重重的转身回屋。   回家的路上,崔世君心中默默盘算,宁国侯霍嘉的亲事,已说得八九不离十,再往下的三媒六聘却是容易的,不过她与赵夫人不熟,需要寻个时机,先找人引荐,才能向她提及莫婉的意思。   刚回崔宅,崔世君听说崔世柔来了,此刻正在老姑姑的院里陪她说话,崔世君好些日子没见她,于是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往老姑姑的屋子去了。   她还没进门,就已听到里面传来崔世柔的说话声,崔世君挑开帘子进屋,只见崔世柔正在服侍老姑姑服药,她抬头看见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   崔世君朝着她点了点头,又跟老姑姑问安:“老姑姑觉着身子好些了没有?”   崔老姑姑笑道:“只是偶然胸闷,你们偏要当做大事,还特意把郎中请回家,明日这药我看也能停下来了。”   崔世柔放下手里的药碗,她不久前才得知老姑姑生病,急急忙忙放下手头的事赶回娘家,所幸老姑姑没有大碍,这会儿老姑姑说要停药,崔世柔抢先说道:“又不是吃不起药,你老人家好好听郎中的话,没得把小病拖成大病。”   崔世君称是,她道:“世柔这话不错,老姑姑好好保重身子,我在外不管遇到多难的事,心里就仿佛有一个依仗。”   老姑姑望着崔世君,忍不住有些心疼,她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这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就是老姑姑不在,也没事能难住你。”   老姑姑满脸慈爱,看得崔世柔眼热不已,她轻轻哼了一声,对崔世君说道:“咱们家这几个孩子,老姑姑和爹最疼的就是大姐,便是姨娘,有好吃的东西,第一个想的也是你。”   她说这话时,徐姨娘刚好进屋,她笑着说道:“二姑娘出嫁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和大姑娘吃醋?”   崔世柔撇嘴,回道:“纵然没有出嫁,你们还不是一个两个围在她身边。”   话是如此,崔世柔却心知,大姐撑起崔家的门户并不容易,要是没有她,崔家尚且不知是何情形,家里人围着她转,始终是觉得亏欠了她。   崔世君横了崔世柔一眼,说道:“越发没大没小了。”   徐姨娘笑了笑,说道:“晚饭摆好了,大姑娘和二姑娘出去用饭罢,老姑姑这里我来伺候。”   崔世君近来早出晚归,已许久没有陪老姑姑用饭,她对崔世柔说道:“你和姨娘自去用饭罢,我留下来照顾老姑姑。”   崔世柔斜眼看着崔世君,说道:“这家里难不成只有你一个孝顺姑娘?我也要留下来陪老姑姑。”   老姑姑指着崔世柔笑了几声,扭头对徐姨娘说道:“你把她们姐妹们的饭菜都端过来,叫她俩都陪我用晚饭。”   徐姨娘应了一声,出去了,待她走后,崔姑姑问起今日卜卦之事,崔世君心头一顿,随后缓缓说道:“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个心吧,卦象好着呢,说是太爷爷和太奶奶想咱们,你要是还不放心,明日给他二老烧些纸钱。”   崔老姑姑摇着头,叹道:“人老了,就是爱胡思乱想,难为你忙得团团转,还把我老婆子的话放在心上。”   崔世君不爱听老姑姑说这些话,她嗔道:“老姑姑说得甚么话,你为崔家操劳了一辈子,谁要是胆敢不孝顺你,别说老太爷和太爷,就是我也不饶他。”   为了宽慰老姑姑,崔世君转而和她说起今日在清华观宁国老侯爷替她卜卦之事,老姑姑笑了起来,她说:“外面都说老侯爷行事乖张,不理事俗,可见不是捕风捉影。”   当年,太上皇给霍云指婚,临着婚礼仅剩三日,他还不曾回京,险些没急死侯府的管家,便是后来娶了侯夫人,霍云也是常年在外,行踪飘忽不定。   想起那位老侯爷,崔世君脸上不觉带了一丝笑意,她道:“老侯爷性情虽说略显孤僻,人却不坏。”   崔老姑姑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孩子心善,看谁都是好人。”   崔世柔听闻她大姐崔世君正给宁国侯说亲,不免问道:“常言道父形子肖,不知宁国侯的性子是不是跟老侯爷一样呢?”   崔世君笑道:“说来也是怪哉,这父子二人性子南辕北辙,竟是完全不一样。”   崔世柔越发好奇,她道:“坊间传说宁国侯面容俊朗,文采斐然,是当之无愧的探花郎,这也是真的?”   崔世君用手戳着她的额头,说道:“光打听一些没用的小道消息,叫盛容听到了,仔细他回去收拾你。”   崔世柔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低头不语。   这时,崔福家的已端着饭菜进屋,崔世君止住话,她接过崔福家手里的饭菜放在炕桌上,这一夜,她姐妹二人陪着崔老姑姑用饭,又闲聊了半夜,直到老姑姑乏了,二人携手回屋。 第20章   从崔老姑姑的屋里出来,入眼就是天边一轮高悬的明月,春夜带着一丝凉意,崔世君穿着轻薄的春衫,忍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颤,身旁的崔世柔扭头看了她一眼,挽住她的手臂,姐妹两人挨在一起,回到后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阿杏在前面打着灯笼,她正要先送崔世柔回房,就见崔世君说道:“今晚二姑娘睡我房里。”   崔世柔有些意外,她挑着眉头,说道:“我何时说要跟你一起睡了?”   崔世君抿嘴一笑,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贴已话,你就当陪我。”   崔世柔斜眼瞪着崔世君,月光下,崔世君笑眯眯的回望着她,惹得崔世柔没了脾气,她到底没再反对,默默的跟着她一起往前走。   阿杏提着灯笼送她们姐妹二人进屋,便到厨下去打洗漱水,崔世柔换了鞋子,她伸了一个懒腰,躺在美人榻上,榻上搭着一条绒毯,是产自俄罗斯国的上等货,她摸着绒毯,嘴里说道:“小时候,我最不服气的就是你,都是崔家的女儿,我和世雅挤在前面的那间厢房,每月的月例就那几个钱,想要买件好看的簪环,还得攒上一年半载,你呢,单独住一间院子,常常有新衣裳和新首饰,家里甚至专门买了个小丫头来伺候你。”   崔世君耳中听着妹妹的抱怨,她不言不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崔世柔望着姐姐,她的身影在灯下显得有些瘦弱,那年她穿着红衣出嫁,回头张望时,悄悄掀起盖头的一角,看到她大姐站在门口送她,那时她似乎还没这么瘦。   劳累了一日,崔世君坐在梳妆台前,她摘下头上的簪环,仔细的收回首饰匣里,随口说道:“所以你就时时和我掐尖儿要强?”   想起姊妹之间的那些往事,崔世柔也笑自己任性,她又道:“后来我嫁人了,心想再也不用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你争风吃醋,可是真等我到别人家去了,又开始想念起你的各种好处。”   她的声音里感着一丝伤感,崔世君转头望着崔世柔,起身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你和盛容吵架了?”   话音刚落,崔世柔眼里忽然开始落泪,她伸手抱住崔世君的腰身,哽咽着说道:“大姐,我要与陈盛容和离。”   她哭得伤心,眼泪簌簌往下落,崔世君不禁十分错愕,她二妹的这个相公,是她自己相中的,这几年,崔世柔虽说始终没能生个一男半女,陈盛容待她还是一如既往,这才几日不见,竟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在人前,崔世柔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许是忍了很久,当她跟崔世君说出要和离的话,眼泪再也止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端着水盆进屋的阿杏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她楞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家姑娘。   崔世君朝着她摆了摆手,阿杏放下水盆,轻手轻脚的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崔世柔的哭声,崔世君坐在她身旁,直过了半日,她的哭声渐渐小了,崔世君出声问道:“你还没告诉爹和姨娘吧?”   崔世柔摇头,当日家里不答应她嫁给陈盛容,她哭着闹着要嫁,现今要和离了,她哪里还有脸跟她爹说呢,再者老姑姑身子不好,叫她知道了,岂不是平白让她忧心。   崔世君拧了一块手帕给崔世柔擦脸,她神色镇静,问道:“仍旧是因为孩子?你想和离,盛容是怎么说呢?”   崔世柔低声说道:“他不愿和离。”   她和陈盛容很小就认识,那时陈盛容去学堂,总会特意绕远路从她们家巷口经过,崔世柔芳心暗许,也常常找各种理由等在门口,只为远远看他两眼,后来陈盛容下了学,接管起自家的粮铺,每回崔家的米吃完了,崔世柔都抢着揽下差事,两人一来二去渐渐熟识,等到崔世柔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已经非陈盛容不嫁。   当时崔世君刚刚接管崔家没多久,崔海正对这个出身商贾的女婿不大满意,陈家爹娘也看不上崔世柔这样作风大胆的儿媳,架不住陈盛容和崔世柔情投意合,崔陈两家磨不过他二人,只得答应这门婚事。   小两口成亲后,也曾蜜里调油过了几年,谁知崔世柔嫁过门,迟迟没有身孕,陈父陈母自是不乐意,早几年就开始吵嚷着要给儿子纳妾,不过一直被陈盛容婉拒,这两年二老越发不满,立意逼着陈盛容传宗接代,陈盛容夹在二老和崔世柔中间左右为难,谁也不想开罪。   崔世君看着妹妹,她缓缓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说要和离是认真的?”   崔世柔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说甚么话,她转过身背对崔世君,眼眶含泪说道:“你若是要劝我,就趁早免了吧,我是决计不会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崔世君顿住了,她二妹性情刚烈,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此时看她如此倔强,崔世君也便沉默不语,崔世柔带着哭腔,说道:“听说他们陈家连人选都找好了,是个温婉娴淑的姑娘,兴许再过个不久,就能为陈家添丁进口,到时陈家哪里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崔世君听着她的抽泣声,只觉得心头酸疼,她叹了一口气,和崔世柔背靠背,轻声说道:“我不是要劝你,只不过怕你草率做了决定,日后会后悔。”   “我不后悔,当年说好要不离不弃,白头到老,是他先违背诺言,与其这样,还不如我先放手!”崔世柔恨声说道。   崔世君回头,她双手按着崔世柔的肩头,想宽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个时候,崔家长姐的身份似乎也不中用了。   这一夜,崔世君整晚未曾合眼,等到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身旁的崔世柔已经不见了,崔世君挑起床缦一看,窗外明晃晃的,她立即清醒过来,嘴里喊着阿杏的名字,一连叫了几声,阿杏披着外衣,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姑娘,我睡迷糊了。”阿杏哭丧着脸,她和崔世君一样,也起迟了。   崔世君问道:“二姑娘呢?”   阿杏摇着头,她昨夜睡得沉,连二姑娘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崔世君下床,她道:“还不快去打水来。”   今日她得去一趟宁国府,再则孙寡妇那事也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桩大事,就算管不了,也得看看衙门里的何司长究竟是个甚么意思,还有她二妹与婆家的矛盾,一时之间,所有事情赶到一处,压得崔世君有些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阿杏端着水进来了,她悄悄看了崔世君一眼,说道:“二姑娘梳洗过了,这会儿正在和姨娘说话。”   崔世君默默点头,她换好衣裳,便开始梳头洗脸,直等穿戴整齐,便往前院去了。   一大清早,家人都早早起了,崔世君倒成最后一个,家里的众人都在等她用早饭,崔世君有些难为情,她走进正厅,说道:“你们用饭便是,等着我做甚么,看耽误了安哥儿上学。”   崔世安回看崔世君,恭敬的说道:“大姐,学堂今日放假。”   徐姨娘和崔世柔服侍完崔老姑姑吃完药,她二人刚进屋,就听到崔世君这话,崔世柔说道:“爹说了,这些日子你忙得很,今早既是起迟了,索性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早饭。”   说话时,崔福家的和厨娘翠姨已把早饭端上桌,崔世君推着她爹崔海正的轮椅来到饭桌前,开口说道:“天气暖和,等老姑姑身子好了,我们也到郊外去散散心。”   崔海正心知崔世君整日有忙不完的事,于是笑道:“只怕到时桃花也该谢了。”   “桃花谢了,还能看梨花。”崔世君回道。   崔世柔接过厨娘手里的早饭放到桌上,她看了她爹和大姐一眼,嘴里催促着说道:“什么桃花梨花也比不上肚子重要,快吃饭吧,我早就饿了。”   家里几人围着桌子坐下,早饭简单,一锅小米粥和一盆肉陷包子,另有摊好的鸡蛋饼,崔世君吃了两口,她看到守在门口的崔福家的,喊她进来,说道:“等会儿你和翠姨去二姑爷家,收拾几件二姑娘常穿的衣裳回来,告诉亲家母和二姑爷,就说老姑姑病了,留二姑娘在家里伺候几日。”   徐姨娘疑惑的看着她,老姑姑虽病着,也不缺人照顾,不过她见二姑娘并未说话,便没有插嘴,倒是一旁的崔海正不赞同,他道:“家里有你姨娘,世柔都是嫁出去的姑娘,哪里用得着她来伺候老姑姑,叫旁人听到了,只会挑咱们家的理。”   崔世柔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下来,她两眼望着崔世君,咬着嘴唇不吭声。崔世君给自己舀了一碗粥,不紧不慢的说道:“谁敢挑理,让他们来我面前说。”   说完,她想了一下,又对崔福家的说道:“你托人再给三姑娘带话,让三姑娘和三姑爷带着小元宵来看看老姑姑,她住得远,怕是还不知道老姑姑病了。”   崔福家的嘴里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崔海正见她不听,并未多想,一家人安静下来,吃饭不提。 第21章   吃完早饭,崔世君看过崔老姑姑,便坐上马车准备上衙门,刚穿过一条街,马车忽然停下来了,崔世君听到外面崔福和人说话的声音,她打开帘子一看,拦住她家马车的人是宁国侯的管事崔长松。   崔长松跨坐在马上,拱手对崔世君问了一声好,笑道:“这可巧了,我正要到崔宅去请崔姑姑呢。”   前些日子宁国府已打发人送来信,让崔世君得空去侯府一趟,崔世君原本今日就要过去,只因她想着早上霍嘉需得上朝,因此打算午后再去,谁知就在此处遇到崔长松。   崔长松对她说道:“我们老侯爷回府了,因此差我来请崔姑姑过去。”   听说老侯爷回京,崔世君不禁有些意外,她随后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崔管家,我这就去。”   崔长松传完话,和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调转马头先行回府,崔世君只得临时改道,前往宁国府。   马车走了半日,到了宁国侯府,进到二门,照例是崔长松家的来接崔世君,两人先前已经见过,崔长松家的看到她,迎上前,笑着说道:“崔姑姑来了。”   崔世君和她问好,因是老侯爷亲自差人请来的,崔长松家的并不敢耽误,直接引着她到了内宅,走了片刻,她们来到正堂,门口守着几个小厮,其中有一个身穿道袍,和别的小哥儿打扮不同,崔世君不免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是上回给她送梅花的小厮,名字似乎叫做火华。   火华看到崔世君,对着她打了一个千儿,问安:“崔姑姑好。”   崔世君笑着应声,火华便打起帘子,冲着里面喊道:“老侯爷,崔姑姑来了。”   崔长松家的领着崔世君进屋,她二人绕过屏风,崔世君抬头一望,只见宁国老侯爷霍云手里拿着一卷书,他看到她来了,放下书,嘴里淡淡的说道:“来了。”   霍云今日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脚踏黑色的软底布鞋,跟他往常仙气飘飘的模样儿大不一样,似乎多了一份家常气息。   崔世君先给霍云请安问好,不一时,外面有丫鬟上茶,崔世君落座后,老侯爷说道:“昨日回府,听嘉儿说他前几日偶然和莫姑娘见过一面。”   面对崔世君,他不由自主的就透出几分亲近,崔世君回想那日踏青赏花,因着太子殿下在场,况且太子殿下又是微服出巡,故此在清华观见到老侯爷时,崔世君并不曾主动提起此事。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道:“虽说男女大防,倒也不必过份拘泥,侯爷和莫姑娘缘份天注定,昨日莫姑娘请我过去,她已应允了这门亲事,今日原本就是要来给侯爷回话,不想老侯爷也回到京里。”   霍云说道:“正是为了此事,我才请你来的。”   崔世君正视霍云,等他往下说,霍云停顿一下,开口又道:“淮南官场科举舞弊之事愈演愈烈,圣上命太子前往调查,嘉儿也要跟随一起,只怕没有半年回不了京城。”   听了他的话,崔世君难免有些吃惊,一来是她没想到霍云会跟她说起朝廷里的政事,二来若是霍嘉南下,他与莫婉的婚事想必要往后推迟,想到这里,崔世君问道:“那依老侯爷的意思呢?”   霍云并不善长料理这些庶务,府里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他眉头微微皱起,说道:“半年不长不短,是不是先过三书六礼?”   “老侯爷说的是。”崔世君抿唇一笑,她望着霍云,说道:“侯爷公事要紧,再者三书六礼这些事甚是繁琐,半年想来还不够。”   霍云点头,他道:“既是如此,那就慢慢来,近日我一直在京里,有事你来找我,或是打发人叫长松过去。”   崔世君连忙答应,说道:“我过两日就去东郡府侯,到时两府交换庚帖,先合一合侯爷和莫姑娘的八字。”   这些霍云不管,他交给崔世君后,就不曾多问,只颔首说道:“你看着安排吧。”   两人说完正事,崔世君不便在侯府多留,她见霍云并无其余的事情交待,于是起身告辞,霍云挥了挥手,叫崔长松家的送她出门。   走到门口,崔长松家的从身后的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食盒,笑道:“今日府里做了榆钱糕,崔姑姑带回去尝一尝。”   崔世君先是一楞,随后笑了起来,每年三四月份,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有吃榆钱的习俗,亲朋好友还会互赠榆钱做的糕点,到了这个时季,不管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淡淡榆钱清香,近些日子她忙糊涂了,竟忘记已经到了吃榆钱的时节。   她接过来,笑道:“多谢,过几日我家做了榆钱,也送给嫂子尝鲜。”   崔世君与她道别,上了马车离开宁国府,马车走了半晌,阿杏好奇的打开食盒,嘴里啧啧称奇,她道:“宁国侯府就是不一样,榆钱糕都比别家做得更精致呢。”   听了阿杏的话,崔世君不禁笑出声,其实宁国府做的榆钱糕和别家差不多,只不过为了好看,花样儿多了几种罢了,阿杏看到自家姑娘被逗乐了,不服气的说道:“宁国府的东西,自然不同嘛。”   崔世君打趣道:“宁国府这么好的话,我去求老侯爷,请他收下你做丫头好不好?”   阿杏连忙抱住崔世君的手臂,嘟嚷道:“姑娘别吓我,老侯爷高贵不凡,我笨手笨脚的伺候不好他。”   她打小儿就跟着崔世君,往常跟着崔世君出入长安城的侯门将府,因她机灵可爱,以前也曾有人看中她,想向崔世君讨她回去,只是崔世君舍不得罢了。   主仆两人说笑几句,崔世君对阿杏说道:“今日回家,叫翠姨也做一些榆钱糕,走得近的人家都送一些,好不好吃都是咱们的一片心意。”   阿杏巴不得一声,她打起帘子,对赶车的崔福说道:“福叔,姑娘说要蒸榆钱糕。”   崔福扭头回了一句:“街面上卖得榆钱不新鲜,我等会儿赶车到城外摘一些,包管又鲜又甜。”   说话之时,他们的马车渐渐到了衙门门口,崔世君下车,径直朝着吴书门的屋里走去,走到门口时,她敲门喊道:“吴书办在吗?”   大门敞开着,崔世君已看到吴书办正在屋里抄写文书,那吴书文抬起头,他放下手里的笔,说道:“崔大姑娘来了,快请进。”   他已猜到崔世君来的目的,果然,崔世君也不拐弯抹角,问道:“上回孙寡妇那事,不知吴书办可曾告诉何司长。”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且不说她做得这些黑心事有多伤天害理,说句诛心的话,万一东窗事发,只怕我们司里也逃不过一个监查不严的罪名。”   吴书办跟着叹气,孙二那人是长安城有名的老混子,他和何司长提过一回,何司长语气含糊,似是不想管这事。   吴书办便把那日和何首长回禀的话说给她听,他道:“恐怕何司长不想管这事呢。”   崔世君听了,低头默默不语,吴书办摇着头,说道:“你也不要多想,这事牵扯太大,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   崔世君勉强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衙门无事,崔世君待了半日,还不等落衙的时辰,她就回去了,刚到家,院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榆钱的香甜味,新摘的榆钱洗净捣碎,加了糯米粉,再隔水清蒸,吃起来又甜又香,十分受人欢迎。   因着要送人,徐姨娘和崔世柔都来帮忙,就连崔老姑姑也到厨房里凑热闹,好在厨房宽敞,一家子说说笑笑,等到崔世君进到厨房,只见案板上码着整整齐齐的榆钱糕,灶上几层的大蒸屉还在冒着热气,她情不自禁的说道:“好香。”   翠姨给她让出一张凳子,笑道:“福叔摘了不少榆钱回来,蒸糕用不完,晚上还要蒸榆钱饭。”   崔世君洗净手,坐在案板前帮着一起做糕,她又对徐姨娘说道:“有哪几家要送,姨娘算了没有?装糕点的盒子准备好了吗?”   徐姨娘扳着指头给崔世君算了一遍,崔世君听着没有遗漏,特地嘱咐一句:“宁国府和东郡府他们两家先送,除了这些侯门公府,亲戚们和左邻右舍也别忘了。”   徐姨娘笑道:“忘不了。”   没过多久,第一锅榆钱糕蒸好,老姑姑病着,榆钱糕克化不动,只她老人家实在嘴馋,崔世君掰了半块给她,又端了一叠送去给崔海正,剩下的她们分吃后,给邻里送了几家。   且说崔家给平日走动的人家送了榆钱糕,也得了不少的回赠,她们一家连着吃了几日榆钱糕,都有些腻味,榆钱糕这东西只能吃个新鲜,又禁不住久放,徐姨娘做主,将家里吃不完的榆钱糕送给积善堂,算是攒下一些功德。   不提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且说宁国侯霍嘉随着太子南下淮扬,忽然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圣上放权太子调查江南科举舞弊案,这倒不奇怪,圣上对太子本就寄予厚望,自打太子议政以来,便有意磨练太子,不过,霍家沉寂多年,就算霍嘉凭着自身本领,考中探花,这几年也只在圣上身旁帮忙抄抄写写,连个正经的官职都没有,此次圣上钦点他陪同太子查案,众人都在猜测,莫非是要起用霍家? 第22章   宁国侯霍嘉随同太子南下淮扬之事,在京里一连传了数日,有那心思敏锐,目光独到的公卿,背地里感叹霍家要起复了。   三十多年前,霍家除了霍云,全族被杀得一干二净,就连堂堂的宁国长公主也畏罪自尽,若非霍云尚未成年,又有先皇保他性命,当年的霍家恐怕早就烟消云散。   只是,宁国老侯爷霍云虽留下一命,这些年却远离朝堂,直到其子霍嘉袭爵,又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中探花,方才被皇上留用。   如今,霍云只做他的闲散老侯爷,宁国侯霍嘉青年才俊,在皇上身边历练了三年,先前众人只当皇上留用霍嘉,是顾念着宁国长公主的情份,眼下来看,这是皇上专门给太子殿下□□的人呢。   坊间这些传闻,崔世君听完就一笑置之,近日,崔世雅带着小元宵回家长住,庄上正是农忙时节,毕远文把崔世雅母子送来后,转头回到自家庄上帮忙,家里多了一个小元宵,清净许久的崔宅变得热闹起来,就连老姑姑的病情也好转多了。   前几日,宁国府和东郡府各自打发家人送来霍嘉和莫婉二人的庚帖,崔世君寻空把莫婉的庚帖送到宁国府,她到的时候宁国老侯爷不在府里,崔长松说老侯爷带着小厮火华出城去钓鱼了。那崔世君送完庚帖,转道又前往东郡府,谁知她刚进门,就听莫婉的奶嬷嬷张氏说她已病了好几日,崔世君得知她病了,心头诧异不已,连忙随着张氏进到莫婉的闺房探望。   这还是崔世君头一回进到莫婉的闺房,想来是因她正在病中,院子里静寂无声,只有门口守着一个半大的小丫头,小丫头看到张嬷嬷来了,先是摆摆手,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刚刚睡着,珍珠姐姐在里间照看呢,张奶奶若是有事要回,我去叫珍珠姐姐出来。”   张嬷嬷指着崔世君,轻声对她说道:“不打紧,这是城里的崔姑姑,她知道姑娘病了,特地来看姑娘的。”   说完,张嬷嬷带着崔世君进屋,崔世君抬头一望,正中是一间厅堂,屋里摆放着各色家什器具,靠右侧的屋子挂着一副半旧门帘,这是莫婉的卧房,崔世君轻手轻脚打起帘子,扑面就是一股淡淡的药味,卧房用珠帘隔出里外,屋里不像寻常姑娘家收拾的花团锦簇,反倒处处显出一股干净利落的爽快劲儿。   莫婉身边的大丫鬟珍珠坐在窗下,供着亮光做针线活儿,她听到动静,看到站在门口的崔世君,先朝着里间的床榻看了一眼,接着走出来,低声说道:“崔姑姑来了。”   为免吵醒莫婉,珍珠引着崔世君来到她住的屋子,不一时,小丫头送来茶水和点心,崔世君喝了一口茶,问道:“我上回来的时候,莫姑娘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病倒了?”   提到莫婉的病情,珍珠也是满脸愁容,她道:“都怪我们没有伺候好姑娘,起先是有一些轻微的咳嗽,吃了张太医的几贴药,谁想却越发咳得厉害,咱们侯爷急忙递了帖子,请太医院的掌院亲自过来,药方倒是换了好几样儿,病情却迟迟没有起色。”   为着莫婉久病不愈,她们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被东郡侯莫少均狠狠教训了一顿,从上到下人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做错事被侯爷处罚,姑娘身子不好,每日不吃饭,话也不爱说,眼瞅着她一日日变得削瘦下去,珍珠急得上火。   崔世君想了一下,说道:“或许该找外头的郎中来给你们姑娘看一看呢。”   往常她进出各府内宅时,也曾听说太医院的那些太院用药谨慎,一味的只管用些温补的方子,虽说开的药吃不死人,只是病情拖久了,到底与身子有碍。   一旁的奶嬷嬷张氏听了崔世君这话,说道:“府里一向是请太医院的张太医来看病,这冒然到外面去找郎中,只怕侯爷要怪罪我们。”   侯府规矩严,不比小门小户的人家,崔世君见此,不再多嘴,只低头喝茶。   几人默默坐了半日,忽听外间有一个小丫头的声音传来,那小丫头说道:“珍珠姐姐,姑娘醒了。”   珍珠连忙起身,她请崔世君稍坐,便朝着莫婉的卧房走去,不久,有个小丫头来请崔世君,说是莫婉请她过去,崔世君和张嬷嬷一同往她房里去了。   进到闺房里间,只见莫婉已坐起身,她脸色苍白,身上披着一件薄袄,发髻松松得挽着,看到崔世君后,嘴里轻声喊道:“姑姑,你来了。”   崔世君走近后,这才发觉莫婉瘦得不成样子,她坐在莫婉的床榻边,握住她的手,吃惊的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瘦得我都快不认得了。”   “是我自己不当心,叫姑姑你白白担心。”莫婉刚回了一句话,便捂着嘴不住的咳嗽,崔世君接过珍珠倒的热水,递给莫婉喝了一口,她说道:“究竟是个甚么病,太医可曾有个说法儿?”   莫婉勉强笑了一下,她道:“我已经好多了,劳烦姑姑惦记。”   上回来看她,崔世君就发觉莫婉似乎有心事,只不过问她时,她又总是避而不谈,崔世君也便不好追问。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帮莫婉掖好被子,说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些日子姑娘好生养着身子,莫要操心其旁的事。”   珍珠重新给崔世君端上茶,她大着胆子对崔世君说道:“姑姑来了正好劝劝我们家姑娘,分明病歪歪的,还强撑着料理家事,我和张嬷嬷好说歹说,也劝不住姑娘。”   崔世君听了珍珠的话,嗔道:“这如何使得,病了就该好好将养,姑娘别怪我多嘴,整个东郡侯府就你和侯爷两个主子,外头有侯爷管着,内宅哪怕有庶务要料理,又能费得了多少工夫呢,不如暂且交给底下的管家媳妇,你只管保重自己。”   莫婉回握着崔世君的手,她道了一声谢,笑道:“姑姑,我听你的。”   坐了一会儿,崔世君看她精气神儿尚好,便对莫婉说起近日京里发生的趣事,当听说她家做榆钱糕,莫婉满脸遗憾,她说道:“我病的这些日子,府里连榆钱糕都没做,倒是辜负后院那棵榆钱树了。”   崔世君说道:“这值甚么,错过了今年,明年榆钱照样会发芽的。”   说到这里,崔世君抿嘴一笑,说道:“不过,姑娘明年大概就要在宁国府做榆钱糕了,不知他家府上有没有栽种榆钱树。”   她话音刚落,莫婉原本苍白的脸上飞来一抹红霞,崔世君拍着她的手背,缓缓说道:“姑娘这些日子没出门,许是还没听说吧,霍侯爷陪同太子殿下到淮扬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城。”   莫婉的确是近日才听说霍嘉离京的消息,她笑着说道:“侯爷在朝中当差,自然是公务要紧。”   崔世君怕她想左了,说道:“所幸老侯爷回府,早上我把姑娘的庚帖送去了,又带了侯爷的庚帖过来,若是有空闲,姑娘差人去合一合八字,或是不方便,到时我替姑娘跑一趟也使得。”   说罢,崔世君把霍嘉的庚帖交给莫婉,莫婉打开看了几眼,递给珍珠收好,她道:“多谢崔姑姑费心,我记下了。”   崔世君已来了大半日,坐得久了,莫婉神态带了一丝疲倦,崔世君见此情形,便要告辞离去,那莫婉拉着她的手,嘴里说道:“姑姑,得了闲,还请你常来看看我,成日躺着,我只盼能有个说话解闷儿的人。”   崔世君应了一声,嘱咐她好生保重身子,带着阿杏出了院子。   谁知她刚出院门,就见东郡侯莫少均迎面走来,崔世君停住脚步,侧身朝他行了一礼,那东郡侯看着她,说道:“原来是崔姑姑,家姐身子病着,多日不见外客,今日登门莫非有要紧事?”   崔世君回道:“宁国府打发我来送霍侯爷的庚帖,刚才已送到莫姑娘的手里。”   莫少均眼底微冷,他目光移到张氏身上,沉声说道:“张嬷嬷,你明知你们姑娘病着,正是要好生静养,崔姑姑若是有事,只管回我才是,怎么引着她往你们姑娘屋里去了。”   张氏是东郡府的老人,且是莫婉从小奶到大的乳母,就连莫婉对她也是尊敬有加,莫少均斥责的话说得毫不留情,那张氏脸上羞得通红,她嘴里嗫嚅几句,又讪讪的闭上嘴。   崔世君心头一顿,她和莫少均只有几面之缘,却隐约察觉他对自己似有敌意,虽说不知是何缘由,这时眼见张嬷嬷受自己连累,崔世君告了一声罪,对莫少均说道:“侯爷说得是,原是我思虑不周,打扰莫姑娘休养,还请侯爷不要责怪张嬷嬷。”   莫少均脸色稍微和缓了几分,他看着崔世君说道:“家姐性情宽厚,纵得府里的下人失了本分,让崔姑姑见笑了。”   崔世君嘴里说着不敢当,莫少均微微颔首,越过她径直跨进莫婉的院子里,崔世君回头望着他的背影,随后一语不发的跟着张嬷嬷出了东郡府。 第23章   刚回崔宅,崔世君就听崔福家的说二姑爷陈盛容来了,她并没有太意外,崔世柔在娘家住了好些日子,想来他见她迟迟没有回婆家的意思,因此特地来接她回去。   崔世君问了几句,崔福家的说道:“二姑爷带了半车子东西,还有几盒阿胶,说是给老姑姑补身子的,这会儿他在里屋陪着老姑姑和老爷说话。”   阿杏满脸诧异的看着崔世君,那晚崔家姊妹二人在屋里说的贴已话,她在外间都听在耳中,不过她跟在崔世君身边多年,不必自家姑娘嘱咐,就知道甚么话该说,甚么话不该说。   崔世君神态依旧平静柔和,她对崔福家的说道:“今日家里人多,你告诉翠娘一声,叫她多烧几个菜。”   崔福家的答应一声,到厨房去传话了。   崔世君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直到阿杏出声提醒,她才往正屋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崔世君抬脚跨过大门,笑道:“这是在乐甚么呢,也说给我听一听?”   进屋后,崔世君扫了一眼,一家子老小都在,陈盛容原本在和崔海正说话,他看到崔世君进来,起身跟她打了一声招呼,恭敬的喊道:“大姐从衙门里回来了。”   崔世君朝着他微微颔首,她又走到坐在圈椅里的小元宵面前,手指捏着他的耳垂,笑眯眯的问道:“是不是你做了坏事?”   小元宵咧嘴傻笑,崔老姑姑指着他,笑道:“这孩子,简直和世雅小时候一模一样儿。”   小元宵四个多月了,已经不像出生时那样整日睡觉,刚才舅舅崔世安递给他一块甜糕,崔世柔假意要抢他手里的糕点,急得小元宵哇哇大叫,两只小胖手紧紧抱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逗得家人哄堂大笑。   崔世君忍不住也笑出声,她指着小元宵手里的甜糕,说道:“给姨母吃一口。”   小元宵嘴里咦咦呀呀,谁也不给,崔世君掏出手帕给他擦口水,并用手指轻轻戳着他的额头,笑道:“果然跟你娘一样,是个小气鬼。”   笑了一回,崔世君挨着老姑姑坐下,她扭头望着陈盛容,问道:“粮店里的买卖忙吗?”   这些年,崔世君给陈盛容介绍了不少生意,她时常出入富贵人家,各府里的管事当然也都认得几个,一个府里几百口人,每月光是米面开销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因着这些人脉,陈家的生意比几年前兴旺多了。   陈盛容笑着回道:“有掌柜和伙计们照看,忙得过来。”   他说话时,还朝着崔世柔看了几眼,不过崔世柔一心只顾逗弄小元宵,压根儿不拿正眼看她,陈盛容想了一下,对崔世君说道:“只是家里少了世柔,总归有许多不便,我这回来,一则是探望老姑姑,二则老姑姑身子若是没有大碍,我想接世柔回去。”   崔老姑姑一笑,她摆手说道:“回罢,要你们年轻小夫妇为了我一个老婆子分开这些日子,也是难为你们!”   当着长辈们的面,陈盛容说这些话,就是算准崔世柔拉不下脸面推拒,不想崔世柔不咸不淡的说道:“你先回罢,老姑姑这里只有姨娘照顾,我帮着再伺候一些日子,等老姑姑好全了,我再回家。”   陈盛容被当众拒绝,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那崔海正连忙瞪着崔世柔,说道:“你是出嫁的姑娘,老是住在娘家像甚么话,家里有这么多人在呢,不差你一个,你赶紧收拾东西跟着姑爷走。”   崔世柔听了崔老爹这话顿时不乐意了,她把小元宵从圈椅里抱起来,气恼的说道:“不劳你费心,我这就走!”   她重重的跺了几脚,抱着小元宵就往厨房去,崔海正见此,气得拍着大腿,对徐姨娘怒道:“你看看,都是你平日把她惯坏了。”   徐姨娘不敢回嘴,讪笑着不作声,一旁的崔世君出声安慰崔海正:“她往日就是这个脾气,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好端端的怪姨娘做甚么。”   说完,她对陈盛容说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替你劝劝她。”   停顿片刻,崔世君又笑着说道:“不过,难得世雅也回娘家,你就让世柔多住几日吧,自打她二人出嫁后,我们三姊妹难得有聚在一起的时候呢。”   陈盛容神情稍微缓和了几分,他僵硬的说道:“大姐说得是。”   话题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家人们又说起别的闲话,只是陈盛容却有些心不在焉,家人只当他是和崔世柔闹别扭,在这气头上,也不便多劝。   没过多久,崔福家的来传饭,崔家人仍旧分了男女两席,崔世柔原本还不肯来用饭,徐姨娘去请了两回,她这才过来。   用饭时,崔世柔脸上仍是气呼呼的,老姑姑给她夹了一颗肉丸,说道:“你的脾气何时才能改一改,和你亲爹说话没大没小的,他也是怕你被外人讲闲话,你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崔世柔不满的说道:“哪个当爹的,会说他那些话?”   她只管觉得自己委屈,崔世君淡淡的说道:“爹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她的一句话把崔世柔噎到了,崔世柔拍下筷子,气道:“不吃了!”   说着,又气呼呼的走了,崔世雅喊了她两声,她都没应。   徐姨娘想着她这饭还没吃两口,便要起身寻她,崔世君说道:“姨娘不用理她,随她去。”   徐姨娘只好坐下来,一家子吃完中饭,陈盛容留了半日,就要回家,他要走,崔世柔连面也不露,崔海正要崔福家的去叫她,陈盛容拦住他,说道:“岳父不用请她,她刚生了一场闲气,八成是不会出来的。”   自家女儿蛮不讲理,崔海正老脸一阵发红,他腿脚不便,只得叫崔福去送陈盛容,崔福领着陈盛容刚走到二门,就见崔世君站在门口,崔世君看着他们,对崔福说道:“福叔,你去忙吧,我送二姑爷。”   崔福惊讶不已,不过他的神色很快恢复正常,垂手应了一声,转身进屋。   此时,门口只剩下崔世君和陈盛容,陈盛容见她面无表情,心中有些忐忑,他问道:“大姐特意等在这里,莫非是有话要说?”   崔世君直接说道:“世柔跟我说,你有意纳妾进门。”   陈盛容脸上羞得通红,当年他们陈家和崔家都不同意他和崔世柔这门亲事,为此他还跟崔世君保证,会一心一意对待崔世柔,眼下他要纳妾,虽说是逼不得已,到底还是算食言了。   沉默半日,陈盛容终于开口了,他道:“大姐,陈家只有我这个独子,我爹娘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如今他二老盼着我给陈家留个后,我只能对不住世柔了。”   崔世君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她倒不是怪陈盛容,他有他的难处,这些年,他一直站在崔世柔这边,只不过始终抵不住世俗这一关。   “我对世柔说了,就算小妾进了门,也绝不越过她,到时生的孩子,还是抱在她膝下抚养。”说到这里,陈盛容脸上才露出一丝焦虑,他道:“可是世柔不听我的,大姐,你就帮我劝一劝她吧。”   崔世君叹了一口气,她说不上谁对谁错,在这长安城里,但凡富贵一些的人家,娶个三妻四妾实在不算甚么新闻,更何况崔世柔嫁过去这几年,一直不曾给陈家添下一男半女,换做别的人家,只怕早就抬了一房又一房的新人,但那是她亲妹妹,若是连她都不护着她,还让她能指望谁呢?   想到这些事,崔世君愁绪满怀,她道:“你先回去吧,这些日子就让世柔住在娘家,叫她好生想一想。”   陈盛容略微有些失望,过了半日,他说道:“大姐,请你看在我和世柔夫妻一场的情份上,一定让她要三思。”   崔世君轻轻点头,目送着陈盛容出门。   夜里,崔世君送崔老姑姑回屋,她和阿杏正给老姑姑铺床,就听老姑姑说道:“世柔和姑爷这是有事瞒着我们罢?”   崔世君停了下来,到底没能逃过老姑姑的眼睛,她道:“还不是为了孩子的事情。”   老姑姑人老了,心却不老,崔世柔的婆家就住在城里,这回她在娘家住了这么久,全然不提回婆家的话,再者今日陈盛容专程来接,她仍旧不回,崔老姑姑难免就起了疑心。   为免崔老姑姑操心,崔世君自然没敢跟她说崔世柔已有意和离,她只道:“往常就是这样,三五日就要闹上一回,你老人家别为她发愁,我回头会多劝劝她的。”   都是她看大的孩子,崔老姑姑如何能不担忧,她道:“这孩子真是个死心眼,就是纳个小妾又值甚么呢,处得好就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处得不好,等她生下孩子,随意寻个错处打发走就是了。”   崔世君笑了一下,她道:“老姑姑,你可别跟她说这些话,她肚子里憋着火气,若是说得她不高兴,她连你的面子也不给。”   她是怕崔老姑姑一片好意劝崔世柔,最后逼急了她,她把要和离的话嚷出来,到时就当真要闹得合宅不宁了。   崔老姑姑无奈的摇头,她道:“你寻空给你好好讲一讲道理,你的话,她是愿意听的。”   “知道了。”崔世君服侍着崔老姑姑睡下,就和阿杏回屋了。 第24章   过了几日,崔世柔仍旧没有提回婆家的话,为此惹得崔海正骂了她几回,这日崔世君刚落衙归家,就听到徐姨娘说这父女二人又闹了一场,这会儿崔世柔正在屋里收拾东西,闹着要走呢。   崔世君眉头一皱,那日陈盛容来接她都没回,依着她这个二妹的牛脾气,陈盛容纳妾的事不安置妥当,她岂会拉下脸再回陈家。   崔世君在外忙了一整日,回家还要给她爹和崔世柔打官司,是以说话的语气不禁重了几分,她道:“爹是老糊涂了,我已跟盛容说过,让世柔在娘家多住些日子,他每□□着世柔回去,叫左邻右舍的听到,我们这些当姑娘的还要不要脸面了?”   徐姨娘尴尬的说道:“我何尝没劝老爷,他哪里肯听我一句。”   她悄悄瞅了崔世君一眼,轻声说道:“大姑娘,你不要嫌我多嘴,二姑娘是不是和二姑爷吵架了。”   两家都住在长安城里,走路一顿饭的工夫就到,这回崔世柔在娘家住了这么久,陈盛容来接她也不回,徐氏和崔海正私底下就猜他俩是不是在闹别扭,是以崔海正这才每日催着她回婆家。   “是吵了几句,世柔那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她心里有气,我私心想着,让她在娘家散散心也是好的。”崔世君说道。   徐姨娘即便不是她们亲生母亲,这些年也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她听说小夫妻俩人不好,叹气说道:“夫妻二人闹别扭是常有的事,老是这么犟着可不行,二姑爷好性儿,对二姑娘温柔体贴,大姑娘快劝劝二姑娘,叫她不要再跟二姑爷置气。”   崔世君笑了一下,她温声说道:“姨娘你别担心了,我这就去劝她。”   说着,她径直往崔世柔的屋子去了,崔世君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间传来崔世柔呜呜咽咽的哭声,崔世雅似乎正在劝她,不过崔世雅性情柔软,又最是多愁善感,她还没劝两句,自己哭得倒比崔世柔还要凄惨,她一哭,小元宵也跟着哭了。   眼见屋里哭成一团,崔世君心头一阵烦燥,她推门进去,看到榻上已经放着一个包袱,崔世柔哭得两眼红肿,她见进来的人是崔世君,默默擦着眼泪,转过身背对着她。   崔世雅抱里小元宵,眼汪汪的望着崔世君,喊道:“大姐,你可算回来了。”   崔世君看着两个妹妹,先对阿杏吩咐:“你把小元宵抱到姨娘那里去。”   阿杏从崔世雅手里接过小元宵,找徐姨娘去了,彼时,屋里只剩下她们姊妹三人,崔世雅慌慌张张的说道:“大姐,二姐说要和二姐夫和离。”   她是刚才得知此事,吃惊之余,她又不敢声张,唯有陪着她二姐落泪,只等看到崔世君,仿佛有了主心骨,忙不跌的就把这事说出来,殊不知崔世君其实早已知晓。   崔世君坐下来,她递给崔世雅一块手帕,说道:“先把眼泪擦一擦。”   崔世雅擦着眼泪,直等稍微平静一些,急着问道:“大姐,这可如何是好?”   “别急,天塌了有大姐给你顶着。”崔世君对她说道。   崔世雅傻楞楞的说道:“二姐说要和离。”   对崔世雅来说,和离可不就像是天榻下来了么,虽说她二姐生不出孩子,但是二姐和二姐夫感情深厚,要是因此就和离了,她二姐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呢。   崔世柔心如死灰,这几日,崔海正赶她回婆家,逼得她恨不得去死,她哭道:“大姐,你还是跟爹和老姑姑实说了罢,我是真不想回到陈家。”   崔世君压在心底的话就像被堵住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过了半日,崔世君方才问道:“你和盛容莫非就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大姐,我做不到!”崔世柔越发哭得肝肠寸断,她道:“要我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我宁肯和他和离。”   崔世雅伸手搂着她,哭道:“二姐,你就不能退一步么,就说咱们家的姨娘,还是娘做主抬进门的呢,二姐夫对你有情有义,你要是和他和离,实在不值当呀。”   崔世柔要是像她娘的性子,又何须等到今日呢,她哭着说道:“我不是娘,陈盛容只要把他的小妾抬进陈家,我们夫妻的情份就到此为止。”   看着落泪的崔世柔,崔世君心中酸疼不已,只不过她不能陪着一起哭,要是她也失了理智,两个妹妹越发没人依靠,她说道:“世柔,夫妻和离非同儿戏,不光是你和盛容,更事关崔陈两家,你当真不愿忍?”   崔世柔哭着不说话,崔世君看她满脸凄苦,更是于心不忍,她又道:“你若是和离,要想再嫁就难了,何况你和盛容不是没有情份,要盛容为你断掉陈家的香火,着实有些强人所难,这个道理到哪里,都是说不通的。”   崔世柔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大姐,我和盛容自小相识,那年你和爹不许我们在一起,我都已打定主意要和他私奔了,这些年他敬着我让着我,对我没有半点不好,如今为了子嗣,他要纳妾,我不怪他,可他也休想让我委屈求全。”   她这人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对陈盛容有情,走到这一步,也执意要和离。叫崔世君来说,崔世柔顽固倔强,对陈盛容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可是责怪她的话,崔世君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除了娘家,崔世柔无处可去,况且这个时候硬逼着她回陈家,崔世柔少不得要受公婆白眼,那崔世君将她留下,又把她爹崔海正好好数落一顿,崔海正暗自抱怨几句,便没再说甚么。   这日夜里,崔世君做了一整晚的梦,一时是家里不答应崔世柔和离,崔世柔在家大吵大闹,一时是她站在屋檐下,忽然屋檐垮了,全压在她的肩上,一时又是她梦到仙逝多年的母亲,还像往日那样坐在门口望着她,她过去跟母亲说话,母亲却不曾理她,等她醒来时,不免头重脚轻,浑身汗涔涔的。   早上阿杏服侍她梳洗时,见她脸色苍白,精神不济,要她在家里歇一日,奈何近日衙门公务繁忙,崔世君换了衣裳,早饭也没用,照常往衙门里去了。   积压几日的公务,崔世君忙得团团转,幸亏身边有个阿杏,能帮着她一起分担,临近晌午的时候,外面传来两个妇人的说话声,不知为何,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崔世君起先没在意,阿杏推开窗户张望,回头说道:“姑娘,赵姥姥和孙寡妇来了。”   崔世君放下手里的笔,她抬头看着门口,果然看到赵姥姥和孙寡妇的身影,这二人向来不对盘,就连进门也要分出个身后,到底赵姥姥仗着体态丰满,一屁股把孙寡妇挤到后面去了。   那孙寡妇气得脸红脖子粗,朝着赵姥姥的背影啐了一口,崔世君装作没看到,只道:“难得看到你俩一同过来,近日的生意可好?”   赵姥姥一贯喜欢哭穷,当着孙寡妇的面,她可不愿谦虚,她拍拍手里厚厚的一叠婚书,得意的说道:“喏,这是等着盖戳的婚书。”   一旁的孙寡妇撇嘴不屑的说道:“腿都跑细了,就赚那三五文银子,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赵姥姥瞪了她一眼,说道:“我老婆子行得正坐得端,就算银子赚得不多,也花得心安理得,不像有些人,亏心事做多了,夜路都不敢走了吧?”   孙寡妇柳眉倒竖,尖着嗓子问道:“赵婆子你把话说清楚,谁做亏心事了?”   “你没做你急甚么!”赵姥姥轻声哼道。   孙寡妇近来发达了,谁也不看在眼里,哪怕是在崔世君的面前,她也指着赵姥姥骂道:”赵婆子,我劝你少胡说,省得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呢!”   赵姥姥终是顾忌她背后的孙二,于是又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崔世君脑仁儿生疼,阿杏见她俩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连忙插在她们中间,说道:“赵姥姥,孙婶子,你二人赶紧把差事办了,就各回各家吧。”   赵姥姥把婚书交给阿杏,说道:“劳烦崔姑姑赶一赶,有好几家等着办喜事呢。”   “知道了,哪一回不是盖好戳儿,就给你早早送去。”阿杏说道。   赵姥姥交完婚书,并没有立即就走,那崔世君转头望着孙寡妇,今日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露着一截手臂,上面戴着一对金灿灿的镯子,只是那衣衫的颜色太过粉嫩,与她的年龄和身份不大相配,因而显得不伦不类。   孙寡妇也带着几本婚书,她满脸堆笑的对崔世君说道:“我这些日子忙,没做几桩亲事,倒是又给人介绍了几桩买卖,这回连税银都带来了,省得下回再跑一趟。”   崔世君目光一顿,从孙寡妇手里接过婚书和单子,她把婚书放到一旁,先细细的看了一遍单子,惊讶的说道:“这个月才刚几日,孙婶子你就做成了七桩买卖?”   孙寡妇面色不改,说道:“崔姑姑知道城里的孙二爷吧,他家大业大的,府里的仆妇有几百人,人多了,免不了就有些不服管教的,难得孙二爷看得起我,把人交给我发卖,好叫我从中赚几个辛苦银子。”   崔世君望着孙寡妇,语气平静的说道:“孙二爷府上每个月打发这么多姑娘出门,还净望勾栏院里送,说出去怪不好听的。”   “主家的吩咐,我照做就是,横竖卖身契和保书一样儿不差。”孙寡妇笑着说道。   说着,孙寡妇拿出一包银子,说道:“这是税银,劳烦姑姑过一过称。”   崔世君不再说话,她叫阿杏取来戥子,亲自过称,然后拿起笔勾画标记,又叫孙寡妇按了手印,便对她和赵姥姥说道:“你二人先回,过几日我差阿杏把婚文给你们送去。”   阿杏送孙寡妇和赵姥姥到门口,等她转身回屋,看到崔世君拿着单子发怔,于是轻轻的喊了一声:“姑娘。”   崔世君回神,她把单子和银子交给阿杏,说道:“你把这些给吴书办送去。”   阿杏拿着单子和银子出了门,崔世君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免觉得内心发闷沉重。 第25章   午后,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水直到落衙时还不曾停歇,阿杏找衙门里的人借了伞,先送崔世君坐上马车,又回身进去还伞,趁着等阿杏的时候,崔福对崔世君说道:“二姑爷下午来了。”   崔世君问道:“这会儿走了吗?”   崔福答道:“走了,二姑爷找二姑娘说了几句话,连老姑姑和老爷都没见,就直接走了。”   听了崔福这话,崔世君沉默不语,没过多久,就见阿杏一路小跑从衙门里出来,她拍着身上的雨珠上了马车,嘴里嘟囔道:“雨好像越发大了。”   二人坐稳,崔福一扬马鞭,马车缓缓前行,一路上,崔世君不言不语,阿杏不敢吵她,走了半日,崔世君开口问道:“今日是几号了?”   阿杏扳着指着算了一下,回道:“四月二十九。”   崔世君低头一想,说道:“是呢,四月二十五是莫姑娘的生辰,这才过了几日,我竟糊涂了。”   先前她看过莫婉的庚帖,因此一直留心记着莫婉的生辰,四月二十五这日,崔世君特意空出一日,到东郡侯府去探望莫婉,一来是瞧瞧她的身子,二来是给她道贺,谁知到了东郡府她却并未见到莫婉本人,崔世君只得托张嬷嬷替她问候一声,就回去了。   “这么快就到五月,日子一眨眼就过了。”崔世君忍不住感叹。   阿杏说道:“可不是,五月初八是河阳侯府大喜的日子,前几日,河阳侯夫人打发人来送信,叫姑娘到时候切莫忘了过去帮忙。”   崔世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事都给忘了。”   “姑娘事儿多,就是忘记了也实属正常,姑娘你且安心罢,我全记着呢。”阿杏拍着胸口对她说道。   崔世君禁不住笑道:“幸亏我身边有你,你这么能干,我不舍得把你嫁出去怎么办?”   阿杏神情犹豫,她小心翼翼的看了崔世君一眼,低声说道:“姑娘,嫁人还是要嫁的,我嫁人后还是能接着伺候姑娘嘛。”   崔世君故意问道:“那可不一定,万一你婆家的人不乐意你在外面抛头露面呢?”   阿杏这些年跟在崔世君身边,也算长了不少见识,她扬着下巴,十分肯定的答道:“不会的,姑娘给的月钱我都好好攒着呢,只要手里有银子,腰杆儿就硬!”   小丫头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崔世君逗得哭笑不得,她伸手弹了一下阿杏的脑门,说道:“放心吧,等你再大两岁,我就给你相看一户好人家,到时还给你备上一份好嫁妆。”   “那我先谢过姑娘了!”阿杏笑嘻嘻的说道。   主仆两人说了半日话,崔世君撩起帘子往外看,天上飘着细雨,马车比往常走得慢,街上没几个行人,看着比平日冷清许多,就在她发怔之时,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崔世君眼前一晃,整个车厢往旁边倾倒,车里的崔世君和阿杏没提防,两人重重的撞到一起。   再听外面崔福的呵斥声,似乎是马受了惊,阿杏一手抓着崔世君,一手抓着车窗,她连忙问道:“福叔,出甚么事儿了?”   崔福顾不得答话,他死死勒着马缰,直到将马安抚好,这才回道:“有一侧的车轮坏了,你先扶着姑娘下车,这车恐怕是不能坐了。”   两人先下了马车,崔福又将马套解开,仔细查看,果然是车轮坏了,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怪了,前些日子才换的新车轮,怎么还没用几日就坏了。”   马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偏巧赶上下雨的天气,阿杏四处看了一眼,指着旁边一家卖酒屋,说道:“姑娘,我们先到屋檐下躲会儿雨吧。”   崔世君点头,和阿杏顶着雨到了卖酒屋的门前,这个时辰,卖酒屋的大门已经落锁,想找人借伞都没处借,崔福对她们说道:“大姑娘,离家还有一段路,你和阿杏且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回去拿伞来接你们。”   “去吧,你路上慢些。”崔世君说道。   拉车的马没有鞍,崔福只能淋雨牵着马往家走,剩下崔世君和阿杏二人站在屋檐下面,斜风细雨,没过片刻,崔世君的肩头就打湿了一片,阿杏用帕子给崔世君擦着肩上的雨珠,问道:“姑娘,刚才你可曾撞到哪里了?”   崔世君说道:“我还好,你呢?”   阿杏摇着头,说道:“我也没事。”   刚说完,一阵冷风吹来,崔世君打了一个寒颤,阿杏抱着手臂,抱怨说道:“马车偏赶在这个时候坏了。”   崔世君一笑,她道:“可见世上的事情,真正是说不准。”   天色渐渐发暗,路上的行人更少了,阿杏惦着脚尖朝着前面张望,说道:“福叔怎么还没来呢。”   崔世君说道:“他才走了多久,慢慢等着吧。”   阿杏只好耐着性子,又过了半日,前面有马蹄声传来,阿杏心头一喜,她道:“是福叔来了?”   “福叔没这么快,况且咱家没有马鞍,福叔不大可能会骑马来接我们。”崔世君不慌不忙的说道。   她的话刚说完,就见一匹马从风雨里慢慢走来,那马膘肥体壮,后面拉着一乘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前面没挂牌子,不知里面坐的是谁家的人,阿杏有些失望,要是遇到认得的人家,或许还能请人送她们一程呢。   阿杏眼睁睁看着马车经过她们身旁,失望的收回视线。   正在这时,原本已走过去的马车停了下来,阿杏很吃惊,她望着自家姑娘,莫非还真是她们认得的人了?   那辆马车停下后,车厢里的窗子被推开,车里的人竟是好久不见的宁国老侯爷霍云。   遇见的人是他,这让崔世君颇有几分意外,二人隔着雨幕遥遥相望,霍云看着路边弃掉的马车,又见四处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低沉的声音说道:“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马车里的霍云和屋檐下的崔世君离得不近不远,因着下雨,他的声音虚无缥缈,不过崔世君还是听到了,她朝着霍云行了一个万福,婉言谢道:“不敢劳烦老侯爷,家人已回家取伞,想来就快来了。”   霍云不语,只是静静的盯着她看,水汽氤氲,通过雨帘看崔世君时,她的身影说不出的模糊,他不发话,赶车的家仆自然拽着马缰不动,谁也没有说话,唯有风声和雨声,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霍云再次开口,他道:“快上车。”   他语气坚决,仿佛容不得崔世君开口拒绝,崔世君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她说道:“那就有劳老侯爷了。”   说罢,她扶着阿杏的手走向马车,赶车的家仆放下凳子,扶着她们上车,直到坐到马车里面,崔世君复又向霍云道谢,霍云似是毫不在意,他挥了挥手,借着灯光,翻着手边的一卷书。   这马车外面看着朴实无华,里面却布置的舒适安逸,车窗镶嵌的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玻璃,一盏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置物的格子上堆着十几卷书,书皮磨损得有些厉害,一猜就是老侯爷时常翻看的。   老侯爷在安静看书,崔世君不便打扰,她朝着霍云手边的书皮看了几眼,他看得是一本游记,许是看到精彩的地方,唇角隐约带了一丝微笑,眼神不觉之中也变得柔和多了。   车厢里十分安静,只有霍云偶尔翻书的声音,阿杏自打上车后,更是连粗声出气都不敢,就在这时,霍云轻声说道:“我今日出城了。”   崔世君抬头看着他,等他往下说,老侯爷翻了一页书,说道:“我偶然在一本书上看过,说是有一种水怪,会在阴雨天气潜在野外临水的地方,专门伏击经过的路人,我算着今日有雨,特地出城去寻水怪,可惜没有寻着。”   说这话时,霍云的语气带着一些遗憾,一旁的阿杏险些笑出声,这老侯爷竟把书上的怪谈杂说当真,还为此花费时间去寻。   崔世君微微侧着头,她想了一下,说道:“这样的天气本就少有人往外走动,更何谈是野外,想来水怪也是不想白白忙活一场吧。”   霍云若有所思的点头,似是觉得有道理,他又道:“几年前我在清华观,听说秦岭山脉有野人出没,又听人形容其人身高九尺,长着牛目马嘴,性情残暴凶狠,时常下山伤人,只是这野人行踪不定,当地官府也无可奈何,我听闻后十分好奇,到秦岭一带寻了两年,总算寻到他的踪迹。”   “老侯爷见到野人了?”阿杏忍不住插嘴问道。   霍云瞟了阿杏一眼,撇嘴说道:“所谓的野人只不过是被人遗弃的婴儿,因差阳错在狼群里长大,略微比寻常人高大一些,长着满身的毛发,偶有进山的樵夫或是猎夫撞见两回,便以讹传讹,渐渐越传越离奇,实则真人倒也没传闻中可怕。”   崔世君一笑,她说道:“众人都只说老侯爷常年在外云游修炼,原来还兼着找寻野人呢。”   她的笑声里带着一丝促狭,老侯爷并不以为意,他看着崔世君,认真的回道:“找野人,姑且也算是修行的一种罢。” 第26章   宁国老侯爷来了兴致,他对崔世君说起他近年游历过的地方,崔世君活了二十六年,从不曾踏出过京城一步,是以听到霍云的这些见闻,自是觉得分外有趣。   此时,霍云说到他在黄山观看云海日出的情形,引得崔世君神往不已,她闭眼一想,笑道:“老侯爷说的景致,倒像在我眼前似的,若有一日能亲眼所见老侯爷说的人间仙境,真算是人生无憾了。”   听了她这话,霍云放下手里的书,他回道:“眼下正是观赏云海日出的时季。”   崔世君抿嘴一笑,没有接话。   霍云见她不语,忽然想起她是衙门里的官媒,有正经差事在身,岂能随意离开京城,因此也不再搭话。   马车里静谧无声,柔和的壁灯在崔世君的身上投下一层微黄色的光晕,霍云盯着她鬓边插着的一支金钗,过了半晌,他开口说道:“这钗子的款式有些老气,不大配你。”   崔世君楞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霍云会留心她头上佩戴的簪环,她伸手扶了一下金钗,笑道:“这是我先前的手镯溶了重打的,戴了几年,京里早已不流行这个款式。”   闲话间,马车已快到崔宅,刚驶入巷口,阿杏眼尖,看到赶着去给她们送伞的崔福,赶车的家仆停下马车,阿杏推开窗喊住崔福。   雨渐渐越下越大,天色暗沉,马车外面的崔福隐约只看到车里的几个人影,却并未认出里面坐的是宁国老侯爷,他见有人送自家姑娘回来,顿时放下心。   阿杏跟崔福打了一声招呼,马车便又赶往崔宅,不久,马车停在了崔宅门口,崔世君对着霍云说道:“老侯爷,今日多谢你了。”   霍云随意的挥了一下手,并不以为意,崔世君对他轻微颔首,扶着阿杏的手下了马车。   崔世君主仆二人下车后,霍家的家仆一扬马鞭,马车调头驶出巷子,崔世君站在门口,她目送马车离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转身回屋。   这会儿的崔宅,气氛凝重,崔世君走进主屋时,只见家人一个不少,全都在屋里,似乎是专程等着她。   因着外面下雨,天色虽说还未全黑,屋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灯,只是灯光昏昏沉沉,照的人眼睛发涩酸疼,崔世君转头对阿杏说道:“阿杏,再去点一盏灯。”   阿杏重新点了一盏灯,一时,屋里亮堂不少,崔世君望了一眼崔老姑姑和崔海正,最后又落在崔世柔身上,崔世柔脸庞带泪,神情凄楚可怜,显然是下午见到陈盛容,她就跟家里坦白了。   崔世君坐在崔世柔身边的椅子上,说道:“盛容上门来说了甚么?”   坐在灯下的崔世柔嗓音沙哑,说道:“他新纳的小妾三日后过门。”   崔世君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怎么回他的?”   “我说小妾既然进门,我便把屋子腾出来让给他们,他临走之时,我已把和离书交给他带回去了。”崔世柔低声说道。   这姊妹二人一问一答时,崔海正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瞪着崔世君,怒气冲冲的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世柔和姑爷要和离?”   她回道:“世柔刚回娘家时,就跟我说了她的打算。”   崔海正脸色阴沉,他追问道:“那你为何还要瞒着我和老姑姑?”   崔世君回望着崔海正,轻声说道:“你和老姑姑如今知晓,世柔听你们的劝说了吗?”   崔海正被她问得语塞,今日,当他听说二女儿要和姑爷和离时,最气的不是二女儿任性胡闹,而是眼前这个大女儿,身为崔家的当家人,一味的只知纵容,全然不顾崔家的脸面。   “我们堂堂一个官媒,自家的女儿要和离,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说到这里,崔海正痛心疾首的拍着桌子,他对着崔世柔怒骂:“当年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嫁到陈家,但凡你能听进去,何至于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崔世柔泪流不止,崔世雅搂着她,眼泪汪汪的对崔海正说道:“爹,你就少说两句吧。”   屋里只剩崔世柔的啜泣声,崔世君看着她,说道:“世柔,你想好了?”   崔世柔哭着说道:“大姐,我不后悔嫁给陈盛容,日后也不会后悔跟他和离。”   众人静了下来,崔世君看着她爹,她道:“爹,世柔的话,你听到了?”   “咱们崔家不能有和离的女儿。”崔海正怒声说道。   崔世君脸色发冷,她直问道:“世柔宁折不弯,如若爹爹不许她和陈盛容和离,岂不是逼她走上绝路?”   她的话着实有些严重,崔海正停顿片刻,声音弱了几分,他道:“我几时逼她了?你怎么不想一想,和离的妇人,下半辈子的处境该有多难,你没想着劝她,为何反倒帮着她说话?”   崔海正原本想仗着父亲的身份,责备崔世君治家不严,只不过面对大女儿时,他总会莫名有些气短,刚涨起来的些微气势,转瞬就消下去了。   崔世君不再跟崔海正说话,她抬头望着崔老姑姑,说道:“老姑姑,世柔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虽是她长姐,又是崔家的当家人,可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些日子规劝的话我说了不少,她要是能听进去,哪里还用等到这会儿。”   崔老姑姑神态平静,看不出她老人家在想甚么,她看着崔世君,说道:“我倒不是顾着崔家的脸面,你说说,世柔跟盛容和离了,往后该怎么办呢?”   崔世柔见老姑姑发话,擦着泪水说道:“大不了我跟大姐一样,伺候老姑姑一辈子。”   “你住嘴!”崔世君淡淡的扫了崔世柔一眼,崔世柔立时噤声。   崔世君对老姑姑说道:“咱们全家人为了世柔的将来着想,可惜她不领情,连和离书都给人家了。”   在场的这些人,徐姨娘算是半个长辈,却说不上话,崔世雅和崔世安是弟妹,更说不上话,崔世君跟家人一样,并不情愿看到妹妹崔世柔和离,只是崔世柔性情刚烈,若是强行逼她,难保她不会做出甚么傻事。   老姑姑静默不语,今日她劝的那些话,想必世君已跟她说过无数回,她望着崔世柔,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和离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崔世君听出老姑姑已经软化,她答道:“老姑姑,和离也没咱们想的那么难,世柔在婆家的日子过不下去,我们要是不管她,还叫她指望谁呢。”   可惜崔海正听不进这些话,他气恼的说道:“陈家并非苛待世柔,是世柔不能给陈家传宗接代,就是纳个小妾,咱们也无话可说,只因一时置气就要和离,岂不是把婚姻当作儿戏,咱们家世代官媒呢,往后如何取信与人?”   崔海正的一番话说得崔世柔泣不成声,崔世君慢慢站起身,她看着他爹,说道:“崔家能在京里立足,靠得是与人为善,做事本分,世柔能和盛容过下去,自是再好不过,而今她执意要和离,咱们该劝的劝了,将来倘若她过得不好,那也该她自己受着。”   事已至此,崔世君说道:“明日我去一趟陈家,余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这些话,崔世君起身出了正屋,回到自己的院子。   到了夜间,雨不知几时停了,今夜崔宅里的人恐怕都睡不安稳,崔世君亦是如此,她连晚饭也没吃,回屋后就在灯下算账,许是她心绪不宁,几笔账算了数次也对不住,后来她索性收起账本,想找本书看,不过她屋里并没几本闲书,阿杏进屋看到她在架子上四处翻找,便问:“姑娘,你找甚么呢?”   崔世君说道:“你去安哥儿屋里,不拘甚么书,找他借一本我打发时辰。”   阿杏道是,出门去找□□借书,谁知刚走不久,她又折返回来,崔世君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阿杏说道:“福伯来传话,说是宁国府打发人来了,请姑娘出去一趟。”   崔世君一惊,宁国府大半夜潜人上门,莫非是有甚么要紧事?这么想着,崔世君连忙叫阿杏给她换上见客衣裳,便出了院子往前厅去了。   来的仍旧是老侯爷霍云身边的贴身小厮火华,他看到崔世君后,冲着她打了一千儿,先给她问好:“给崔姑姑请安。”   崔世君直接问道:“你们老侯爷叫你过来,是有何事要吩咐?”   火华解开身上的包袱,他道:“老侯爷叫我给姑姑送一卷画。”   崔世君越发不解,那火华把画交给崔世君,崔世君展开一看,顿时怔住了,画上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黄山,然而,她只一眼就认出来了,画卷上层层叠叠的雾气,一轮红色的圆日落在山涧,正是霍云在马车上向她描述的黄山风光,崔世君犹如身临其境,她仿佛闻到了云雾的湿气,又看到日出从山涧里跳出。   崔世君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火华出声说道:“老侯爷回府后,连饭也没用,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画了这一副云海日出图,又亲自裱好,叫我送来给姑姑。”   “你们老侯爷可曾叫你带了话?”崔世君问道。   火华摇头,他道:“老侯爷只叫我送过来,甚么话也没交待。”   崔世君低下头,她望着这卷画,片刻过后,对火华说道:“这画我收下了,劳烦你替我转告老侯爷,多谢他的一片心意。”   火华记下她的话,夜色已深,他还要回府复命,崔世君打发崔福送他,她坐在灯火下,看着这幅画卷出神。 第27章   崔世柔和离已成定局,即便崔海正不肯答应,她执意如此,老姑姑亦默许了,崔家当家的又是崔世君,那崔海正除了长吁短叹责怪自己教女无方,也无可奈何了。   次日一大早,崔世君换上出门的衣裳往陈家去了,她到陈家时,陈氏夫妇和陈盛容都在,几日不见,陈盛容双眼红肿,脸颊凹陷,精神看起来很是颓唐。   听闻陈盛容新纳的妾室是个秀才的女儿,生得容貌秀美,又知书达理,若非家境贫寒,配给人家做正妻都不差半分,此次陈家虽说只是纳妾,宅院上下打扫得焕然一新,显见陈家很看重这妇人,希望她进门后能尽快为陈家开枝散叶。   陈盛容之母陈高氏,比崔世君的生母林氏略微年长两岁,她与崔世柔素来婆媳不和,是以见到崔世柔这个娘家来的姐姐时,神情冷淡,全没个好脸色。   崔世君不与她计较,她见到陈氏夫妇,先问了一声好,笑道:“世柔说陈家要办喜事,还没恭喜陈老爷和陈太太呢。”   昨日陈盛容原本要接崔世柔回来,谁知却接了一张和离书,陈高氏心里本就压着火气,此时听了崔世君这话,禁不住冷笑一声,她道:“崔姑娘不用忙,等到日后我孙子出生了,再来一并贺喜也不迟。”   崔世君一笑,她道:“陈太太,想必你已知道世柔写了和离书给盛容,两家姻亲关系已断,往后就算陈太太得了金孙,也已我崔家无关。”   陈高氏气得脸色发青,她气就气在和离书是崔世柔写给他儿子的,要是早知她是那样心胸狭窄的女人,就该依照七出之名将她休回娘家。   “既然如此,崔姑姑登门又是何意,莫非还想来给你妹妹讨个说法?”陈高氏冷着脸说道。   崔世君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模样儿,她柔声说道:“陈太太多虑了,世柔和盛容好聚好散,我们崔家自是不会拦着盛容纳妾,只是他二人既是已经和离,世柔先前的陪嫁,还有入股你们陈家粮铺的银子也需清算。”   陈高氏正要说话,陈老爷手里的烟斗轻轻敲了敲桌子,陈高氏不情不愿的闭上嘴,那陈老爷沉吟片刻,他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娘,我们陈家待人宽厚,自问没有亏待儿媳妇,举凡她能给陈家添下个一男半女,又哪里会有今日纳妾之事呢?你说好好的夫妻,就为了一个妾室闹得要和离,这不是让外人笑话么。”   说完,陈老爷还摇了摇头,他叹气说道:“儿媳妇这回做得实在太出格了。”   崔世君眉稍微微往上一挑,她的妹妹,她自己责骂一百遍都行,外人说她,她听了自然不满,偏是陈氏夫妇以为崔世君好性儿,说话夹枪带棒,故意当着她的面前奚落崔世柔,那崔世君冷冷一笑,先朝着陈盛容看了一眼,又对陈氏夫妇说道:“舍妹年轻时懵懂无知,听信了那些天长地久,山盟海誓的糊涂话,如今她看清了,心里就是有怨恨也实属人之常情,此番上门打搅,一来是和陈老爷老太太打一声招呼,二来清点世柔的陪嫁和银钱,日后咱们两家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她的话置地有声,一时倒把陈氏夫妇镇住了,陈高氏楞了一下,说道:“崔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一个女人家,和丈夫和离,名声就毁了,你这个姐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往错路上走?”   崔世君对陈高氏说道:“是不是错路就不劳陈太太费心了,自有崔家为她做主。”   陈高氏吃惊的望着她,似是当真没想到崔家会同意崔世柔和离,她转头看着自家老爷,等着他拿主意。   陈老爷脸色有些难看,刚抬一房小妾进门,儿媳妇就要和离,这要是传出去,他们陈家岂不是要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我们是为儿媳妇的将来考虑,难不成她的气性真就这么大,半点容人的气度也没有?”陈老爷皱眉说道。   崔世君回道:“世柔被我们娇惯坏了,少不得我这个当姐姐的再纵她一回。”   陈老爷抽着烟,半日没有言语,他看出崔家心意已决,过了半日,喊来管家说道:“你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   管家去了,陈老爷满脸严肃,他对崔世君说道:“令妹的嫁妆都由她自己收着,崔姑娘让她寻个空闲的日子回来清点,前些年,我陈家开分铺,盛容在她手里拿了一千银子,你今日索性一并带回去,虽是和离了,我们陈家也不占人一分便宜。”   陈老爷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崔世君听得却有些不顺耳,她说道:“我记得世柔拿出的一千两是入股银子,这会儿陈老爷只退本金是个甚么道理?我即便不懂做生意,这几年亲眼看着陈家的铺子开了两三家,这不像是没赚钱吧?”   她的话刚说完,陈高氏抢先说道:“我们陈家生意兴旺,与你妹妹有甚么干系,你当她给的一千两银子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崔世柔刚嫁给陈盛容时,陈盛容想开间铺子自己打理,只是开铺子时,他手里短了一些银子,是崔世柔拿出自己的私房贴补她,起初陈盛容不肯收,崔世柔说就当她入股,陈盛容这才收下,这几年过去了,崔世柔手里有陈盛容给的零用花销,平日从未短过银子,是以那一千两银子她也没放在心上,如今要和离,崔世君自然也要连着这笔银子都一一算清。   “陈太太说得是,多有多得算法,少有少得算法,世柔既然入股了一千两银子,你们陈家该给她算多少,就给她算多少。”崔世君说道。   陈高氏嗤笑一声,说道:“照崔姑娘这么说,她这些年吃我陈家的,用我陈家的,是不是也要算一算呢?”   崔世君反问一句:“世柔当日嫁给盛容,吃穿用度不该算你们家的吗?”   陈高氏正要再说话时,一旁始终没有作声的陈盛容开口了,他对陈高氏说道:“娘,你别说了,世柔的银子说好是入股,赚得银子就该算给她。”   他这么说,一则是对崔世柔心中有愧,二则他们家粮铺的生意,多亏崔世君帮忙引荐城里的大户人家,若是惹恼了崔世君,只怕得不偿失。   眼见陈老爷默不作声,那陈高氏只得忿忿的闭上嘴,说完这些,崔世君便要告辞,临走时她说道:“入股的银子你们先慢慢算账,明日我叫我兄弟来清点嫁妆,到时劳烦陈老爷把银子交给我兄弟带回去。”   她要走,陈盛容起身去送她,走到门口时,崔世君又停下来,她对陈老爷说道:“陈老爷,我劝你不要以为打发三五千银子就完了,陈家每年交了多少税银,我在衙门里一翻就能看到。”   说完,她跨出陈家大门,那陈盛容跟在她身后,一直送她到门口,上车前,崔世君看着陈盛容,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盛容,你莫怪我对陈老爷和陈太太无礼,世柔总归是我妹妹。”   两家已然走到这个地步,陈盛容和崔世柔两人之间,没有谁对谁错,总归是他二人有缘无份,注定走不完终生。   陈盛容默默不语,崔世君又看了他一眼,上了马车往衙门里去了。   在衙门里当了一日差,忙起来时,时辰过得飞快,等到落衙回家时,崔世君方才听到崔福说她爹带着小厮阿智去看望老友,说是等到住够了再回来,崔世君心知这是她爹在跟她赌气呢,她对崔福说道:“等过两日他气消了,你就去接他。”   崔福看了他家姑娘一眼,说道:“老爷这回气得厉害,走的时候,就为姨娘给他找得衣裳不对,还朝着姨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   崔世君脸上的笑意淡了,她道:“他这邪火,也就敢对姨娘发一发了。”   停顿片刻,崔世君又道:“接他的时候,他若不回来,你就说家里没人看着安哥儿做功课,他的作业荒废了好几日,就连学里的先生都问起来了。”   崔福点头答应,马车一路将崔世君送回崔家,这会儿,崔世柔和崔世雅姐妹二人,还有徐姨娘都在老姑姑的院子里,崔世君回屋换了衣裳,便朝着老姑姑的屋里走去,去的时候,她还特地对崔福家的吩咐,让崔世安下学后,到老姑姑屋里找她。   她刚一进屋,老姑姑问道:“陈家说甚么了?”   “还能说甚么,和离书都写了。”崔世君将白日里在陈家的经过说了一遍,老姑姑望着她们姐妹三人,叹声说道:“事已至此,就不必多提了。”   她们姐妹默然,老姑姑看着崔世雅,她道:“明日我叫崔福送你和小元宵回家。”   崔世雅想着她二姐和离,正该多陪陪她,便道:“我难得回来一趟,还想在娘家多住些日子呢。”   崔老姑姑笑道:“你是出嫁的人了,要把心思多放在丈夫身上,等到六月了,再叫远文送你们母子回来消夏。”   崔世君转头对崔世雅说道:“你就听老姑姑的话吧。”   连大姐都发话了,崔世雅只能点头。没过多久,崔世安回来了,他进屋后先给老姑姑问安,又跟几个姐姐和徐姨娘等人打招呼,崔世君见他手里提着书包,便道:“明日跟学堂里告一日假,到陈家去给你二姐清点陪嫁的嫁妆。”   崔世安读书甚是勤勉,少有偷懒请假的时候,不过最近家里不太平,他甚么也没多问,回道:“大姐,我知道了。”   倒是徐姨娘忍不住忧心冲冲,她对崔世君说道:“他一个半大的小哥儿,懂得甚么呢,陈家能把他当一回事儿吗?”   崔世君说道:“他都十六七岁了,长得比我还高,也该叫他学着历练了。”   崔世安想了一下,他对崔世君和徐姨娘说道:“清点嫁妆没甚么难的,有单子比照着呢。”   崔世君点了点头,她道:“到人家家里,说话和气一些,莫与人争执,有甚么不懂的地方,就问陈盛容。”   崔世安一一记下,那崔世君又叮嘱了几句,直到崔福家的来请她们出去用晚饭,一家子这才出了老姑姑的屋子。 第28章   崔世柔最终还是和离了,崔世君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这结局说不上是好是坏,不过,事情已经了结,不管往后如何艰难,她们一家都会和崔世柔共渡难关。   没过两日,左邻右舍全知道崔家有个和离的女儿,崔家的人出门时,免不了要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崔世君听在耳里,一笑置之,从不去与人争辩。   崔海正在老友家住了两日,崔世君便打发崔福接他回来了,不过回来后,他怕邻里对他指指点点,于是整日待在屋里不出门。   那日崔世安到陈家把崔世柔的嫁妆清点回来,衣裳首饰这些细软崔世柔收了起来,至于那陪嫁的家什,她懒得再搬回家里,大件的她叫来家什行的人看过,不拘几个银钱,便宜卖了,另有不值钱的桌椅板凳,崔世柔说有谁用得着的,尽管拿去,不到半日的工夫,剩下的家什就被邻里分光,过后那些妇人们聚在一起说起崔世柔的闲话,有捡了便宜的人,多少会替崔世柔说几句好话。   这日,崔世君想起很久没有去探望莫婉,也不知她的病情如何了,趁着衙门里无事,崔世君专程去了一趟东郡侯府,谁知看门的小幺儿不是往常眼熟的那几个,这些小幺儿也不认得崔世君,崔世君请他们帮着找一下张嬷嬷,那些小幺儿也不答应,还推说道:“侯爷说了,姑娘身子病着,身边的嬷嬷和丫头们不让见外客。”   “这是为何,不能见你们姑娘,连问一问姑娘的奶嬷嬷也不行么?”崔世君吃惊的说道。   小幺儿回道:“侯爷这么发话,我们当下人的,只照他的话来做就是,其旁的我也不知道。”   崔世君见小幺儿们不肯传话,只得无奈离开,坐上家里的马车时,她望了一眼东郡侯府朱红色的大门,心里隐约有些为莫婉担忧。   没有见到莫婉,崔世君直接回到崔宅,不久,河阳侯夫人家就来人了,来的是河阳侯夫人的陪房郑明家的,平日崔世君只叫她郑婶子,她看到崔世君,先问了一声安,笑道:“崔姑姑,我们夫人叫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忙得人影儿都抓不着了。”   崔世君笑道:“这些日子不知在瞎忙些甚么,许久不曾上门给夫人请安,你们夫人的身子可好。”   郑明家的回道:“三爷的婚期快到了,我们夫人也忙得脚不沾地呢,明日陈家派人送家什上门,我们夫人请你务必空出一日,到侯府去一趟。”   崔世君回道:“婶子,你放心吧,我到时一定去。”   郑明家的还有事要忙,她传完话,连茶也没喝一口,便出了崔宅。   第二日,崔世君带着阿杏来到河阳侯府,京里办喜事,女方家里来送家什都是赶早不赶晚,她到的时候,河阳侯府同族的亲眷们来了不少,彼时河阳侯夫人忙着招待她们,崔世君见她不得闲儿,只打了一声招呼,就往外屋里去喝茶了。   不想她的一盏茶还没喝完,河阳侯夫人的丫鬟急急忙忙找过来了,她看到崔世君,跺脚说道:“我的好姑姑,你真是让我好找,我们夫人正在四处找你呢。”   “我见你们夫人在忙,就出来了,怎么慌成这样了,是不是陈家送家什的人到了?”崔世君问道。   那丫鬟一把抓起她的手,就要拉着她进屋,她道:“是呢,陈家婆子媳妇来了十几个,正在前面院子里吃茶,夫人叫你把红封送给她们。”   崔世君整了整衣裳,随着丫鬟进了里屋,那河阳侯夫人见到她,二话没说,从婆子手里接过一个袋子递给她,没好气的说道:“请你来帮忙,你倒会躲清闲。”   两人素来相熟,崔世君心知她不是真心生气,笑道:“夫人不用急,光是搬那些家什就得大半日,且还有得等呢!”   河阳侯夫人推着她出门,说道:“陈家媒人的红封多给两个。”   崔世君已走出大门,她回头笑道:“我都省得呢。”   崔世君随着侯府的下人到了外间的屋子,果然看到屋里坐着十几个婆子媳妇,都是陈家过来的人,崔世君进屋后,先让了一回茶,嘴里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遍,又将侯府提前备好的红封发给她们。   说了几句话,崔世君看出里面一个身穿玫红比甲的妇人是陈家来的媒人,她一连又给了她两个红封,那媒人摸到红封包的喜钱不少,脸上喜笑颜开,于是拉着崔世君说个不停,一时夸河阳侯公子俊朗帅气,一看就是个体贴人,一时又夸陈家出手阔绰,给陈小姐的嫁妆置办得十分丰厚。   崔世君脸上笑吟吟的,不时插几句嘴,不知不觉,就听外头有人喊道:“新奶奶的家什都已安置好了。”   这十几人笑嘻嘻的往新人的院子去了,崔世君也跟在其中,等到了新人的院子,只见里面乌压压挤了不少人,全是来过看热闹的,崔世君没进里屋,她只隔窗朝里看了几眼,陈家送来的家什有拨步床,立柜,桌,椅,榻,高几,镜台,屏风……各样大大小小的家什,看得人目不暇接。   富贵人家的婚事,大多都是如此,崔世君并不惊讶,她看过之后,便退到一旁,不到一会儿,有几个小厮抬着簸箕,里面装的是满满的铜钱,那小厮嘴里不停的喊着喜,扬手就往地上撒钱,引得众人纷纷捡钱。   崔世君和阿杏离得远,那阿杏没跟人抢喜钱,她只在旁边捡了十几个钱,就停了手,院子里足足闹了半日,方才消停。   且说送家什的陈家人走后,河阳侯府的亲眷们也渐渐散了,崔世君在屋里坐了小片刻,就见送客的河阳侯夫人也回来了。   河阳侯夫人累了半日,可算能歇一口气,崔世君笑道:“等到三爷的婚事过了,夫人往后想忙,就只能等到孙子孙女儿成亲了。”   河阳侯夫人不禁笑出声来,她道:“孙子和孙女儿的婚事还要我操心,我把儿媳妇娶回来当菩萨不成?”   崔世君也跟着一起笑了,河阳侯夫人喝了半盏参茶,精气神儿好了一些,她看着崔世君,问道:“我怎么恍惚听说你妹妹和离了?”   崔世君笑道:“她一个市井小妇人,也值得夫人把她放在心上。”   说完,崔世君停顿一下,又道:“是和离了,她和我那前妹夫成亲七八年没添孩子,究竟是谁的身子不好,也没闹个明白,我那妹妹受不住委屈,一气之下就和离了。”   河阳侯夫人摇头叹气,她道:“你没劝她?女人和离了,再嫁可不容易。”   “怎么没劝?她主意比我还正,决意要做的事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崔世君说道。   河阳侯夫人叹惜着摇头,她又道:“你可曾听说东郡侯莫少均把太医院砸烂的事情?”   崔世君心头一紧,她连忙问道:“无缘无故的,到底是为了甚么呢?”   “怎么,你莫非还不知道?”河阳侯夫人很是惊讶,她知道崔世君和莫婉走得近,便道:“外面都在传说莫姑娘身染重病,太医院的太医轮了一个遍都没能医好,如今又听说莫侯爷要到山东去寻名医进京来给莫姑娘看病。”   崔世君大吃一惊,她站起身说道:“莫姑娘本来只是感梁风寒,她身子又一向强健,怎会病到这个地步?”   “谁知道呢,因莫侯爷在太医院放肆,朝里的言官还专门上折子弹劾他目中无人。”河阳侯夫人见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又道:“寻空去看看她吧,好端端的姑娘,说病倒就病倒了。”   崔世君默默不语,怪不得去了几回都没看到莫婉,原来是病情加重了。   崔世君心里惦记着莫婉,她无心再在侯府待下去,于是跟河阳侯夫人道别后,便赶往东郡侯府,只是守门的小幺儿见是她,仍旧不放她进去,崔世君又说要见东郡侯,那小幺儿越发不理她,崔世君不死心,她弃了大门,等在东郡侯府的侧门,想看看能不能遇到认得的丫鬟婆子,哪怕给莫婉带句话也是好的。   不过,后门进出的全是侯府里的粗使下人,这深宅内院的,让她们往里面传句话都难,阿杏劝道:“姑娘,天晚了,咱们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崔世君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和阿杏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崔世君心事重重,谁知快要到家时,她家的马车被人拦住了。   起先崔世君还没在意,后来听到崔福和人争吵的声音,崔世君撩起帘子,问道:“怎么了?”   她的目光朝着站在马车前面的汉子望去,只见这人身形颇高,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生得膀大腰圆,穿得衣裳料子倒是还算不错,只是袖口油乎乎的,他看到崔世君,出声喊道:“大姐。”   崔世君一楞,她几时有这么个弟弟了?   她还没开口,崔福用马鞭指着他,骂道:“夏屠夫,谁叫你乱认亲戚的?”   原来,此人名叫夏小清,是个杀猪的屠夫,因他生得五大三粗,认得他的人都不叫他的本名,只叫他夏屠夫。   说起,夏小清本不是京城人氏,他幼时随着他爹来到长安,他爹专给人杀猪,渐渐攒下钱,开起猪肉铺子,又将杀猪的手艺传给他,等到他长大成人,家里杀猪的买卖越发做得好了,铺子里还请了几个伙计,只不过这人二十好几了,也没娶个媳妇儿,倒不是没人替他保媒,只是夏屠夫自己不乐意,整日过得稀里糊涂,慢慢地,也就没人再给他说亲了。   崔世君不认得他,崔福却是认得他的,他对自家姑娘说道:“姑娘,你忘了,当年二姑娘出嫁时,这人还在咱们家闹了一场呢。”   崔福这么一说,崔世君顿时想起来了,崔世柔和陈盛容成亲时,确实有个汉子跑到她家大吵大闹,说是不许她爹把崔世柔嫁给陈盛容,害得家人紧张不已,后来那汉子被崔福带人打了一顿,听说那汉子走时,还扛走了她家置办酒席的猪肉,竟不想就是眼前这人。   夏小清瞪着双眼,他望着崔世君,响亮的声音说道:“大姐,你是来给向你求亲的,你把二姑娘嫁给我吧。” 第29章   夏小清当街拦住崔家的马车, 张口就说要娶崔世柔,自是招来许多街坊看热闹, 急得崔福恨不得拿马鞭抽他,偏偏这个夏小清还是个极没有眼色的家伙,他看着崔世君, 急声说道:“先前二姑娘嫁给陈家, 我本来已是死了心,如今她既是和姓陈的和离, 这该着就是我二人有缘份, 大姐,你就把二姑娘嫁给我吧。”   “你先别急着叫姐姐。”崔世君坐在马车里, 她上下打量着夏小清,柔声说道:“你若真是诚心诚意, 为何不请媒人到我崔家堂堂正正的去求亲呢?这没头没脑的, 我既不知你父母是谁,又不知你家住哪里,凭甚么就胡乱把妹妹嫁给你呢?”   围观的人群里有个汉子凑热闹, 大声冲着崔世君说道:“崔大姑娘, 这人是夏屠夫, 就住在前街, 你们崔家每年在他家铺子里买的猪肉,只怕也有千把斤, 怎的连这未来的妹夫也不认得了?”   “去去去!”夏小清瞪了那人几眼, 他本就身形健硕, 又长着一副凶相,插话的汉子吐着舌头,溜到人群后面,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被人取消,崔世君的神色也依旧不慌不忙,夏小清黑脸有些发红,他挠着头,对崔世君说道:“是我想差了,听到铺子里的伙计说看到你家的马车,就急急忙忙的追过来了。”   崔世君甚么话也没说,她放下帘子,崔福一扬马鞭,朝着夏小清瞪了几眼,赶车回家。   回到崔宅,崔世君刚换完衣裳,就见崔世柔气冲冲的进来了,她一见到崔世君,就急得直跺脚,嘴里说道:“那个姓夏的屠夫,你直接拒了他便是,还说甚么要他到家里来求亲,我可先说好,他就是来求亲,我也不会答应!”   崔世君忍不住一笑,这市井八卦传得可真够快,她对着镜子卸下簪环,扭头对崔世柔说道:“话不要说得太满,说不定你就中意了呢。”   崔世柔她回身坐在榻上,脸上仍旧是气鼓鼓的,她说道:“谁会喜欢那样的莽汉?”   前两日,她随着徐姨娘出门,就被夏小清拦了一回,当时她劈头就把夏小清骂了一顿,谁知他今日又去拦她大姐崔世君,若早知他是个厚脸皮,就该再骂得狠一些才是。   崔世君放下发髻,随手打了一条发辫,她对妹妹道:“你不像我,若是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难不成和离了,还能一辈子不嫁人?”   “要是有有缘人,自然是要嫁,可要嫁也不会嫁给那个杀猪的夏屠夫呀!”崔世柔对这个夏小清实在没有好感,那年她嫁给陈盛容,他在崔家大闹一场,害得她丢人现眼,如今还要她嫁给他,她才不干呢。   崔世君问道:“你说说,你想找个甚么样的人,我给你留意。”   崔世柔想了一下,回道:“我要嫁的男人,最好是像戏文里那样温文儒雅,温柔体帖。”   崔世君回道:“戏文里不是还有张飞和李逵么!”   崔世柔被她大姐的话噎住了,过了半晌,方才说道:“反正我不急着嫁人,如今我手里有银子,要是没找到我喜欢的人,我情愿一辈子单过。”   她和陈盛容和离后,陈家算给她一万多两的银子,这些日子,她正在划算拿这笔银子去买间铺子,或是买些田产,这笔银子虽说不算少,但也要讲究个细水长流。   崔世君望着妹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自打崔世柔和陈盛容和离,家人都担忧她心思郁结,不想她除了和离那日狠哭了一场,过后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就连崔老姑姑都笑她没心没肝。   姊妹俩人说了半日话,不一会儿,到了用饭的时辰,姊妹二人相携往前厅去了。   且说第二日,崔世君用完早饭,正要出门时,崔福进来回话,他道:“大姑娘,夏屠夫来了。”   崔世君微微一楞,这个夏小清,才隔了一日,就又找上门了,看来果然是对世柔上心。   崔福见她不说话,便道:“大姑娘,你要是忙,我就先打发他回去?”   崔世君说道:“不用,你请他进来吧。”   崔福转身下去了,崔世君对身旁的阿杏说道:“去把二姑娘和姨娘请过来。”   阿杏往后院跑腿去了,不一时,崔福领着夏小清进屋,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崔世君的老相识——私媒赵姥姥。   进屋后,赵姥姥满脸堆笑,说道:“崔姑姑,没想到来得是我吧。”   崔世君笑了笑,她给赵姥姥和夏小清让了座,一时,崔福家的端来茶,徐姨娘也过来了,只不过却不见崔世柔,夏小清朝着门口张望几眼,没看到崔世柔,他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   彼此落座后,赵姥姥笑眯眯的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想必你已是知道我来的缘故了吧。”   她指着夏小清,说道:“喏,这位夏小哥儿,长安城里有名的屠夫,家里开着两间猪肉铺子,也有一处宅子,城里的富户人家,都吃他家的猪肉,难得又是个吃苦耐劳的,他昨日找我,说是看中了崔二姑娘,托我来给他说媒。”   听完赵姥姥的话,崔世君朝着夏小清望过去,只见他今日换了一件簇新的衣裳,满脸的络腮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显得精神多了,想必来前赵姥姥已经嘱咐过,到了崔家后,他安安静静的坐着,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赵姥姥把带来的礼品送上,两条猪腿肉,两坛松花酒,两盒六安瓜片,并有两匣点心,一共四样儿,她笑着说道:“崔姑姑,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夏小哥儿要是不好,我是决计不会坑害二姑娘的,你尽可去找邻里打听,夏小哥儿为人爽快,又最是个热心仗义的,只是有一头,他老子娘走得早,二姑娘若是嫁过去,恐怕就要累她操持家中庶务了。”   赵姥姥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崔世柔是因生不出孩子,才和前面的丈夫和离,夏家爹娘走得早,家里也没别的长辈,到时连传宗接代这一层的顾虑都没了。   其实依着赵姥姥来看,夏小清生得高高壮壮,家里又不是没钱,凭他自身的本事,想找个甚么样儿的媳妇找不到?只是他就是看中了崔二姑娘,夏小清来找赵姥姥说媒时,赵姥姥还暗自嘀咕,要是崔世柔单单只是和离也就罢了,偏她还生不出孩子,只不过夏小清自己毫不在意,还说只要帮他说成了这桩亲事,一定会包一封厚厚的谢媒钱给她。   赵姥姥数着夏小清的好处时,崔世君一直细细的听着,听完之后,她看着徐姨娘,徐姨娘却朝着她摇了几下头,那崔世君便笑着对赵姥姥说道:“赵姥姥,多谢你记挂着我妹妹,不过她刚刚和离,眼下没有心思想着再嫁的事,这趟劳你白跑了。”   赵姥姥吃了一惊,要她来看,崔世柔不能生养,和前夫和离,如今夏小清能看上她,简直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她怎么倒还挑拣上了?   心里这么想,赵姥姥嘴上却笑道:“崔姑姑这话说的,咱们共事多少年了,我惦记着二姑娘也是应当的,不过你也要劝劝二姑娘才是,像夏小哥儿这么好的人家,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那个店了。”   崔世君对她笑道:“我虽是她姐姐,终归还是要她自己喜欢。”   夏小清听出了崔世君的意思,他先是有些灰心,随后站起身,朝着崔世君说道:“大姑娘,劳烦你跟二姑娘说一句,我等了她七八年,不怕再等下去,反正我是娶定了她。”   说罢,他昂首阔步的出了大门,那赵姥姥一急,拍着大腿说道:“哎,夏小哥儿,你急甚么呀……”   她追了上前,跑到门口时,赵姥姥又想起来,她回头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过两日我再来找你说话。”   赵姥姥追着夏小清出了崔家的大门,正屋只剩下崔世君和徐姨娘,崔世君问道:“世柔呢?”   徐姨娘回道:“在老姑姑屋子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姑娘,要我来说,这个夏屠夫虽说是个莽汉,看起来像是忠厚老实的人呢。”   是不是忠厚老实的人,崔世君尚且还说不好,不过他对妹妹的一片赤城之心,倒有些打动崔世君,她没有多说,只望着外面的日头,说道:“都这个时辰了,我还得去衙门里当差,姨娘把夏小清的话带给世柔,我先出门了。”   徐姨娘送崔世君出门,转身回了屋里,往老姑姑的院子里去了。   且说,因着莫婉重病,又不知她病到甚么地步,崔世君难免为她悬着心,可惜她又见不着莫婉,是以崔世君只好打发阿杏守在东郡侯府后门,指望着能遇到相熟的人,哪怕是问问莫婉的病情也好。   阿杏一心等在东郡侯门口,直等到后晌,还一无所获,就在她以为要白忙一场时,竟真叫她撞上一个熟人。 第30章   说来也巧, 莫婉院子里有个扫洒丫头,名字唤做红霞, 因着她和阿杏年龄相当,阿杏随着崔世君到侯府去时,与她说过几回话。   那阿杏看到她走出后门, 心里不禁一喜, 她连忙跟了上前,直到没人的地方后, 阿杏出声喊住她, 红霞唬了一跳,看到时阿杏时, 说道:“原来是阿杏姐姐。”   阿杏没说她是专门等在此处的,只道:“我路过这里, 看到是你, 就叫住了你。”   说着,她又问:“你不是在莫姑娘院子里当差么,她那屋子里等闲离不得人, 你这会儿怎么出府了?”   听了她这话, 红霞眼圈儿一红, 她道:“我爹前日没了, 姑娘院子里嬷嬷叫我挪了出来。”   阿杏这才发觉她身上戴着热孝,想来是亲爹没了, 她身上重孝, 恰逢莫姑娘病重, 侯府的管事嫌她晦气,便将她打发回家了。   阿杏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问道:“听说你们姑娘身子不大好,我们姑娘几次想上门去探望她,不过侯府门口的小幺儿拦着不让进,说是怕打搅了姑娘静养,不知你们姑娘身子到底如何呢?”   红霞虽说只是粗使丫头,提到莫婉的病情,也满脸愁容,她说道:“这已将近两个月了,起先姑娘还能下地走动,往后就病得起不了床,多少太医来瞧了也不中用,如今侯爷从山东请来一个甚么名医,只望着能医治我们姑娘的病就好了。”   “甚么病这么厉害,连太医也治不好?”阿杏吃惊的问道。   红霞说道:“说来也怪,姑娘刚开始只是染了风寒,后来吃了几贴药,略好了些,不想过了些日子病情加重,渐渐总是身子发困,每日昏睡不醒,太医来看了,也说不出名堂,为着姑娘生病,我们院里的婆子丫头,从上到下都不敢有一丝松懈。”   想了一下,红霞低声对阿杏说道:“前日我走的时候,悄悄进屋去看了一眼姑娘,姑娘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阿杏听说莫婉病得如此厉害,便细细的问了红霞几句,有的红霞答得出,有的红霞答不出,后来阿杏见再问不出甚么了,说道:“你也别担心,不是说要来个山东名医么,或许就医好了你们姑娘呢。”   红霞重重的叹着气,说道:“要真能救好我们姑娘,那就是菩萨保佑了。”   阿杏急着回去跟崔世君复命,她跟红霞说了几句话,就和她分开,转身就往衙门里去了。   只说衙门里,崔世君忙了半日,就见阿杏回来了,她看到阿杏满脸急色,起身问道:“可是打听到了?”   阿杏急着回来见崔世君,路上没有一刻停歇,此时回到衙门里,她一口气喝了两盏茶,而后喘着粗气说道:“打听到了,莫姑娘果真病得不轻。”   崔世君脸色一惊,说道:“你别急,慢慢的告诉我,今日见得是谁,都说了些甚么话。”   阿杏于是把看到红霞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崔世君,崔世君听说莫婉的病情,脸上惊疑不定,她问道:“究竟是得了甚么病,怎会病到这种地步?”   “不知呢,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难道这山东来的名医就治得好?”阿杏疑惑的说道。   崔世君低头沉思,她心里总有些不安,只是此时见不到莫婉,便是那个东郡侯,也处处透着古怪,只是一时她又说不出缘故。   阿杏眼见崔世君不说话,问道:“姑娘,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崔世君不假思索的对阿杏说道:“我们这就去宁国府,找老侯爷帮忙。”   这会儿还没到落衙的时辰,崔福的马车也不在,阿杏租了一辆马车,主仆二人乘车,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马车便到了宁国侯府门前。   看门的小幺儿认得崔世君,他听说崔世君是来找老侯爷,先去请来崔长松,不多久,崔长松来了,他看到崔世君,出声问了一声好,说道:“崔姑姑这会儿来找老侯爷,莫不是有甚么要紧事?”   崔世君说道:“是关于莫姑娘的,这事恐怕还得当面跟老侯爷说。”   听说与东郡侯府有关,崔长松不敢耽误,他打发小厮去跟老侯爷回话,又领着崔世君进了内宅,说道:“崔姑姑来得巧,要是再晚来半刻,老侯爷就该出城了。”   崔世君心知霍云是个闲不住的,只是不知他又出城做甚么,这么想着时,他们一行人已进了内宅,不久,一个小厮跑来回话,说是老侯爷请崔世君过去。   那崔长松便打发小厮领着崔世君去见老侯爷,几人走了半日,却不是往主屋去,而是来到宁国侯府的后花园,这个时季,园子的花开得姹紫嫣红,处处蜂鸣蝶舞,他们绕过假山,只见眼前是一片牡丹花圃,老侯爷穿着一身短衣,头上戴着草帽,弯着腰在给花圃松土。   “老侯爷。”小厮走到近前,说道:“崔姑姑带到了。”   霍云立起身子,他回身看了一眼崔世君,从旁边的小厮手里接过手帕擦汗,说道:“你来了。”   崔世君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说道:“给老侯爷请安。”   两人已是极熟了,霍云冲着她摆摆手,直接问道:“莫家出甚么事了?”   说话时,他继续给花圃松土,这花圃里的牡丹不算甚么名贵品种,离绽放还有十来日,此时半开半含,虽少了盛开时的雍容华贵,却自有一段娇俏可爱。   霍云培土时,手法娴熟,显见已经做惯了,崔世君看着他,开口说道:“莫姑娘病了,听说许多太医看了都束手无策。”   霍云停下来手里的动作,他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就说那孩子不像是个有福的。”   老侯爷这话似是在责怪崔世君,崔世君身子微顿,她悄悄看了霍云一眼,只见他神情跟平日一样,看着并无怒色,崔世君大着胆子说道:“无论好不好,侯爷和莫姑娘也已交换了庚帖,东郡侯顾念着莫姑娘的身子,轻易不让她见外人,只不过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是以来向老侯爷讨个主意。”   她这话,是仗着与老侯爷相熟才敢说,谁知霍云却毫不在意,他道:“她又没嫁过门来,我能有甚么主意?”   若不是崔世君一再跟她说起莫婉的好处,霍云是断然看不上东郡侯府的,家道中落不说,朝里连个有出息的族人也没有。   崔世君温声说道:“老侯爷,我实在是没有法子,莫姑娘和我一场情份,如今她病了,我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她来向霍云求救,不光语气软了,眉眼也带着几分可怜,这使得霍云禁不住看了她几眼,过了半晌,他说道:“罢了,她要真死了,说不得嘉哥儿还要落个克妻的名声。”   他对身旁的小厮火华说道:“去把华郎中请来。”   火华领命去了,崔世君听见他叫小厮去请郎中,屈膝行礼说道:“多谢老侯爷。”   霍云不理她,他蹲下身,培土过后,又剪下残叶,再悉心的给牡丹浇着水,崔世君望着他,无论何时,老侯爷做事时总是一丝不苟,此时他洁白修长的手指上沾了一些泥土,更衬得他肤色细腻。   不知是想到了甚么,崔世君微微有些出神,半晌,霍云出声说道:“这牡丹开得好,等会儿你带几株回去栽种,只略微用些心,花开时很是养眼,倒不愧它国色天香的名声。”   “老侯爷的爱物,我怎好夺人所好。”崔世君说道。   “我不爱牡丹。”霍云说道,他又道:“这是嘉哥儿母亲嫁入侯府后栽种的,府里的下人不会伺候,养得花都瘦了,前两个月我回京,闲暇时就来松松土,比先前长得好了一些,这几日眼看着就要开花了。”   这是崔世君头一回听他提起先侯夫人,事实上老宁国侯夫人嫁入京中,等闲不爱与人交往,故此就连崔世君也很少听人说起她。   “既是侯夫人栽种的牡丹,越发不该移走。”崔世君说道。   霍云见此,便不再开口,崔世君看着他,她想了一下,说道:“那日老侯爷送我的云海日出图,还没亲口向你道谢呢。”   霍云回头望着她,他想了一下,说道:“你喜欢就好。”   崔世君耳根一红,低头不语。   园子里静了下来,霍云和崔世君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火华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那男子见到霍云,问了一声安,霍云便指着他对崔世君说道:“这是我府上的郎中,医术高超,我叫他随你一同去东郡侯府,或许能帮得上忙。”   说完,他又叫火华去取他的贴子,并打发人叫来崔长松夫妇,吩咐完了这些,霍云对崔世君说道:“你带着他们去东郡侯府,我看这个莫少均还敢不敢拦你。” 第31章   崔长松拿着宁国老侯爷霍云的帖子, 带着崔世君和华郎中前往东郡侯府,去的时候, 崔世君坐的是宁国侯府的马车,那马车造得舒适气派,车前挂着宁国府的牌子, 除了阿杏, 另有崔长松家的,并两个不认得的婆子陪着同去。   两个婆子坐得是后面的驴车, 崔长松家的与崔世君同坐马车, 马车前往东郡侯府的路上,崔长松家的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崔世君几眼, 先前她与崔世君见过数面,只知她是官媒世家出身, 为人稳重, 又颇识大体,很受京中世家夫人们的器重。   刚刚出府时,当家的特意嘱咐她, 叫她好生伺候崔世君, 崔长松家的还有些纳闷, 她一个小小的官媒, 又不是宁国府的主子,为何还要伺候她?此时, 看到崔世君隐隐的坐在宁国府的马车里, 既不会显得慌张, 又丝毫没有局促,这让崔长松家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念头,但这念头很快就一闪而过。   崔世君和崔长松家的都不是话多的人,除去最初的寒暄,两人坐上马车后,就不再说话,有生人在场,阿杏自然也没有胡乱插话,很快,马车到了东郡侯府门前,崔长松家的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崔姑姑,到了。”   既是以宁国府的身份来探望莫婉,又有崔长松夫妇同行,崔世君诸事都听从他二人安排,另一边,崔长松叫来随行的小幺儿,命他拿着老侯爷的帖子送上前,没过片刻,东郡侯府的管事,亲自迎了出来。   这帖子就好比是敲门砖,东郡侯府的家人将他们一行人引入府内,又有管家拿着宁国老侯爷的帖子去向东郡侯回话,不一会儿,东郡侯府的管事对崔长松说道:“我们侯爷请崔管家和华郎中过去。”   崔长松和华郎中去见东郡侯莫少均,那崔世君等人自在偏厅吃茶,过了半晌,有两个媳妇子进来,她看着崔世君,说道:“崔姑姑,崔婶子,我们侯爷请二位去看姑娘。”   凭着霍云的一张帖子,不到半日的工夫,就能见到莫婉了,这令崔世君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和崔长松家的随着媳妇子一道进到内宅,一路走来,也不知是不是少了莫婉的操持,侯府内宅远没有前几次来时显得生机。   不久,她们来到莫婉的院子,还不曾进门,便闻到屋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儿,莫婉的奶嬷嬷张氏等在门口,她看到崔世君,喊道:“崔姑姑,你总算来了。”   说着,她眼眶一红,流下眼泪,带着崔世君过来的那个媳妇子说道:“张嬷嬷,快把眼泪收住,姑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哭哭啼啼的,岂不晦气?”   张嬷嬷连忙擦干眼泪,她说道:“姑娘病中的时候,时常说要请崔姑姑过来说话,如今崔姑姑来了,我这不是欢喜么。”   她打起帘子,将崔世君引进屋里,屋里的药味儿更重,崔世君走进里间,她轻声问道:“你们姑娘服的是甚么药,太医是如何说的,这病总该有个说法儿吧?”   张嬷嬷说道:“究竟是甚么病,我们也说不好,太医换了十几个,药方也换了不少,姑娘的病情总不见起色。”   说话时,崔世君已到了里间,她只望了一眼床上躺的莫婉,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流下来,崔世君惊道:“我的天,怎会瘦成这副样子了。”   这些时日不见,莫婉瘦得崔世君都不认得了,她握着莫婉的手,轻声喊道:“莫姑娘,我来了。”   床上的莫婉动了一下,却没有睁眼,莫婉的大丫鬟珍珠红着眼眶说道:“昨日夜里,姑娘还醒了一遭,她说口干要喝茶,因着姑娘尚且在服药,我只倒了一杯温水,姑娘刚喝了两口,就又睡过去了,今日一整日,姑娘还没醒过呢。”   问了半日,崔世君又不通医理,听了也是白听,她眼巴巴的望着门外,指望着华郎中来给莫婉瞧瞧,她们来了大半日,还不见华郎中的人影,只是这里是莫府,崔世君心中就算再急切,也只能耐心等着。   正当她心急之时,外面有丫头进来传话,说是东郡侯带着郎中来了,屋里有年轻的丫鬟纷纷避让出去,崔世君是随同华郎中一起来了,于是没有避让,屋里连她在内,另有张嬷嬷,并东郡府的几个管事媳妇。   不一时,东郡侯莫少均和华郎中进了里间,那莫少均看到坐在床榻边的崔世君,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只不过崔世君心思全在莫婉身上,全然没有发觉不妥。   华郎中来了,崔世君起身让开,华郎中隔着帐子给莫婉把脉,如此过了大半日,屋里静悄悄的,直到华郎中收回手,一旁伺候的婆子奉上手帕,那莫少均出声问道:“华郎中,敢问家姐得的是甚么病?”   华郎中朝着莫少均看了一眼,他沉吟片刻,说道:“莫姑娘这是偶感风寒,邪风入体,又兼之心思郁结,我开一副药方,先吃两日再说。”   莫少均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崔世君眉头一皱,她刚要开口询问,看到莫少均时,又闭口不言。   华郎中开完药方,天色已然不早,莫少均将他们一行人送出去,说道:“多谢老侯爷,日后家姐身子痊愈,必定亲自上门道谢。”   崔长松回道:“我家侯爷和莫姑娘都已换了庚帖,宁国府关心莫姑娘,也是应当的。”   莫少均神色一顿,随后打发管事送他们,走时他朝着崔世君望了一眼,崔世君转头回望,他的目光却已看向别处。   崔世君等人出了东郡侯府,趁着无人的时候,崔世君来到华郎中的面前,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华郎中,莫姑娘到底得的是甚么病?”   那么多太医也没治好,这个华郎中看了之后,也说是风寒之症,若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怎会病到这种昏迷不醒的程度。   华郎中笑道:“我对东郡侯说到莫姑娘的病情时,崔姑姑不是也在场么。”   听他这么说,崔世君便沉默不语,她虽说终始觉得疑虑重重,却没再追问。   出了东郡侯府,崔长松先送崔世君回家,直到将她送到崔宅门口,马车自往宁国府的方向去了。   天色渐暗时,马车回到宁国府,崔长松和华郎中进府后,径直去了老侯爷的屋子,此时霍云刚刚用完晚饭,正在屋里看书,他见崔长松和华郎中回来了,问道:“那莫姑娘得的是甚么病?”   华郎中想了一下,说道:“有些像是中毒。”   “中毒?”霍云的眼皮往上抬起,他说道:“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华郎中回道:“我给莫姑娘看脉时,东郡侯也在场,虽说不曾看到莫姑娘的面相,观她脉象,的确是中毒无疑,只是当时天色已晚,又不及细细查看,中了哪种毒,一时还不曾诊断出来。”   霍云手里握着书,他视线又落回书上,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华郎中往下说,华郎中说道:“我看了太医开的药方,倒都没甚么大碍,东郡侯问起时,我只推说是风寒,东郡侯似乎是信了我说的话。”   霍云冷笑一声,说道:“我说呢,得了甚么重病,太医院没一个人能看好,还非得到山东去请名医,原来竟是中毒了。”   可是莫婉一个深宅内院的妇人,会是谁要害她呢?   屋里的几人同时想到了东郡侯莫少均,霍云一边看书,一边问崔长松,他道:“这个东郡侯是个甚么样的人?”   崔长松躬着身子,他回道:“大家公子出身,谈吐气度自是非同一般,他见了我们,起初推说不合规矩,不愿叫华郎中给莫姑娘看病,后来我提到老侯爷,又说到太子殿下,东郡侯这才带着华郎中去了。”   说到这里,崔长松看着老侯爷,他道:“崔姑姑似乎是有些疑心莫姑娘的病情,离开东郡侯府,她还特地找华郎中问起,被华郎中搪塞过去。”   霍云一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崔长松,说道:“她一贯细心,想来也是看出不对。”   崔长松又道:“老侯爷,这事咱们管不管呢?”   论理来说,莫婉已与霍嘉过了庚帖,他们既然知晓莫婉病情另有隐情,管也是管得的,不过宁国府一向不插手别家的事情,况且老侯爷多年不管家事,恰逢侯爷不在京里,是以崔长松主动开口问道。   霍云说道:“她为了莫家那个姑娘,亲自求到我这里,索性就一管到底吧。”   崔长松自然知道老侯爷口中的这个‘她’指的便是崔世君,他又问道:“那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崔姑姑呢。”   霍云放下手里的书,朝着崔长松看去,崔长松赶紧低下头,心里已是明白,老侯爷这意思是不让崔世君知道呢。 第32章   崔世君为莫婉的病情担忧之际, 孙寡妇忽然被捉拿下狱了,崔世君初闻这消息时大吃一惊, 她问来报信的赵姥姥:“那孙二呢?”   孙二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地头蛇,他在官府里有靠山,与孙寡妇互相勾结, 这拐卖人口的买卖做了不止一朝一夕, 孙寡妇入狱,孙二又是个甚么下场?   赵姥姥拍着大腿, 她回道:“就在刚才, 孙府也被抄了家,我亲眼看得真真儿的, 孙家连着孙二在内,妻妾子孙几十口都一并拿大锁锁了了, 金银珠宝抬出几十箱, 听说还有不少放利钱的票据呢。”   崔世君脸上先是一喜,随后又按捺住心中的暗喜,她问道:“赵姥姥, 你可打听清楚了?这孙二有钱有势, 岂会这般轻易就倒台, 说不得官府是叫他过去问问话, 过后仍旧放他回去呢?”   赵姥姥摇着头,她道:“哪能啊, 一家老小全被拿住, 家也搬空了, 门上还贴着封条呢,这犯下的罪,恐怕逃不了呢。”   崔世君和赵姥姥都心知肚明孙二犯了甚么罪,眼下孙二和孙寡妇落网,赵姥姥也不像先前那样顾忌,她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我就说孙寡妇干下这等黑心烂肝的事,迟早要遭报应,果然叫我说着了。”   崔世君心里自然也是解气,她明知孙二和孙寡妇干着拐卖人口的勾当,只是她人微言轻,纵是知道,也无可奈何,如今也不知是谁做得好事,想到往后会有不少姑娘难过劫难,崔世君这心总算是放下了。   “赵姥姥,孙二的事情是如何败露的?”崔世君问道。   赵姥姥真不愧她包打听的名声,她毕竟出身市井,有些新闻比崔世君还要灵通,她道:“前些时日,赵公府的二公子给满春馆的娇红梳拢,想来娇红合了二公子的心意,没过三五日就给她赎身,又特地置了一处宅子养在外面,这个娇红本是扬州人氏,是几年前被孙二拐到长安来的,娇红跳出苦海,一心想要报仇,于是求二公子为她出头,这不,你看才过了几日,孙二就垮台了。”   崔世君惊讶的问道:“你说赵公府的二公子?”   她近来不得闲,也没去打听这些事,竟不知赵公府的二公子养了外室,再想到上回吴书办说到孙二背后的靠山,那靠山可不就是赵公府的死对头通政判司张海青么?   赵公府与通政判司张海青的恩怨另是一段未了的公案,此时明白其中的纠葛,崔世君隐约猜出几分,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呢,虽说孙二和孙寡妇这两个凡人,也不是甚么无辜的好人。   想到此处,崔世君就不再说话,转而和赵姥姥说起别的话,赵姥姥记起上回托她说亲的夏屠夫,问道:“崔姑姑,夏屠夫这样好的人家,二姑娘还在犹豫甚么呢?”   崔世君不免摇头叹了几口气,自从夏小清来崔家求亲,她还特地叫家人私底下去打听,这个夏小清别看是个屠夫,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下了这一份家业,听说他早先就放出话,娶不到她妹妹崔世柔,他情愿一辈子打光棍,这般长情的人,崔世君自是乐意和他结亲,谁知崔世柔嫌夏小清粗鲁莽撞,不愿嫁给他。   崔世君笑了一下,她没说崔世柔不愿意,只对赵姥姥说道:“我妹妹刚刚和离,就着急忙慌的嫁人,岂不是叫人笑话,让她再缓些日子,等过些日子,我好生劝劝她。”   赵姥姥心道,她要是怕人笑话,哪会和前夫和离?赵姥姥巴望说成这门亲事,好收夏小清的谢媒银子,她说道:“崔姑姑说得有理,可也不应长久耽搁,好姻缘可是不等人哩!”   崔世君点头称是,赵姥姥闲话几句,就走了,也不知又往哪家去串门了。   赵姥姥走后,崔世君回想起孙二和孙寡妇之事,她暗自盘算几回,想着要告诉吴书办,偏巧吴书办不在衙门里,崔世君只得等到明日见了他再说。   下午,崔世君在衙门打理公务时,阿杏进来回话,她道:“姑娘,提牢厅来人了。”   崔世君一顿,她道:“快请进来。”   阿杏转身出去,稍顷,阿杏领着两个身穿缁衣的捕快进屋,这两个捕快一老一少,崔世君并不认得他们,她起身与他二人见礼,问道:“不知二位大人到我司有何贵干?”   其中年纪大的老捕快拱手说道:“只因近日破了一起拐卖人口的大案,捉拿的犯人里有个孙氏,乃是城里的私媒,凡她经手的买卖文书,我等奉命取回厅里,以便日后审案要用。”   说罢,捕快拿出文书给崔世君看,崔世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道:“不巧,今日书办不在,依着司里的规矩,文书等物不得出司,不过,既是审案要用,你们尽可誊抄带走,往后若需用到原件,我再跟书办禀告。”   彼此都在衙门里当差,各个司里的规矩差不多是相通的,他们也没有强人所难,只回道:“也罢,抄了回去也是一样。”   崔世君亲自取来孙寡妇的各样儿文书,趁着他们抄写时,崔世君装作好奇的问道:“据称这次的案子牵扯甚广,只怕主犯孙二逃不过一个秋后问斩吧?”   年少的捕快趁空回了一句:“他一个小喽啰,死了也不可惜。”   崔世君听完眉稍一挑,她正要再问,老捕快瞪了他一眼,骂道:“干活就干活,哪儿这么多废话。”   崔世君笑了,她道:“是我的不是,案子没审,不该胡乱问话!”   她没再打听,只让他们专心抄写,那两个捕快将这半年里事关孙寡妇的文书抄完,告辞去了,他们走后不久,崔世君也落衙回家。   孙二和孙寡妇拐卖人口的案子在城里闹得很大,崔世君回去时,她们家的几个人也说起此事,徐姨娘嘴里念着佛号,说道:“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崔老姑姑摇着头,她对崔世君说道:“想不到会闹到这么大的地步,没牵连上咱们吧?”   崔世君笑了笑,她说道:“老姑姑放心,孙寡妇的各样契约文书都是真凭实据的,我是按律办事,其他一概不知。”   崔老姑姑放了心,一家人便又说起别的事。   第二日是五月初八,乃是河阳侯府二公子大婚的日子,天还未亮时,阿杏就服侍崔世君起床,一番梳洗,崔世君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又插得簪环齐整,便和阿杏主仆二人驾车往河阳侯府去了。   这会儿河阳侯府灯火通明,崔世君刚进侯府,就被请进河阳侯夫人的屋里,她到的时候,河阳侯夫人正坐在炕上用饭,侯夫人看到崔世君来了,命家人抬来边几,在地下单设了一席给她。   崔世君道谢,坐下不提,不一时,侯府的仆妇重新给崔世君端来早饭,崔世君陪着河阳侯夫人用完早饭,期间不时有侯府的下人来回话,等到天将亮时,门外有丫鬟的声音传来:“二爷来了。”   立时,有个身穿红色喜袍的年轻公子进屋,正是今日的新郎倌儿宋察,亦是河阳侯夫人的嫡次子,宋察进了屋,先给河阳侯夫人请安,又与崔世君问好,河阳侯夫人笑眯眯的望着他,说道:“给你父亲请安了没有?”   宋察回道:“刚从父亲屋里出来,父亲命我来见母亲。”   河阳侯夫人点着头,她细细的望了儿子几眼,眼眶有些泛红,转头对崔世君说道:“眼瞅着就要娶媳妇儿了,我恍惚记得昨日还围在我的膝前撒娇呢。”   崔世君常年在河阳侯府走动,也算是看着宋二公子长大,她笑道:“可不是,再过几年,又要给夫人添孙子呢。”   这话河阳侯夫人爱听,她笑了笑,对宋察说道:“时辰不早了,快去迎亲吧,我叫崔姑姑跟着你,有不懂的地方,只管问她就是。”   有崔世君这个官媒人,河阳侯夫人多余的话不必嘱咐,宋察带着崔世君,连同迎亲的大队前往陈府尹府上。   崔世君随着河阳侯府来到陈家,这些年来,接亲的事她做了无数回,各项规矩礼仪早就谙熟于心,宋察这个世家公子,难得被人刁难了,脸上也始终是喜气洋洋,好不容易接到新妇,二人拜别陈府尹夫妇,便启程回河阳侯府。   等到一对新人回到河阳侯府,崔世君总算也能歇一口气了,不想她还不曾喝一口茶,就见河阳侯夫人的长媳宋安氏带着几个管家媳妇慌慌张张的找来了,宋安氏见到崔世君,急忙说道:“崔姑姑,提牢厅来了几个捕快,说要请你过去问话。”   崔世君大为惊讶,这里是河阳侯府,人家正在办喜事,便是有事要问她,怎会选在这个时候找到侯府来? 第33章   宋安氏不知所措, 府里办喜事,却来了几个提牢厅的捕快, 他们侯府虽不将这些捕快放在眼里,只不过这会儿正是宾朋满座的时候,若是冲撞了哪个贵客, 一来失了礼数, 二来给婚礼平添晦气。   河阳侯府大奶奶宋安氏是个没主见的,嘴里只顾抱怨提牢厅不把河阳侯府放在眼里, 又说要去请示河阳侯夫人, 崔世君想了一下,说道:“依我看, 此事不必声张,提牢厅既是来寻我, 想来与昨日京里一桩拐卖人口的案子有关, 我这就去见他们,若是侯夫人问起我,还请大奶奶替我赔个不是。”   有了她这句话, 宋安氏多少安心了一些, 那崔世君便带着阿杏往前院去了, 等她到了前院, 只见四五个年轻捕快早已侯在一旁,领头的捕快长着一副瘦长的身架, 他看到崔世君, 先上下打量一眼, 问道:“你就是城里的官媒崔姑姑?”   崔世君点头说道:“正是小妇人。”   领头的捕快说道:“近日我们提牢厅拘捕了一伙拐卖人口的贼人,今日审案,据那贼人交待,说是崔姑姑你与这案子有些干系,我等奉大人的命令,带你回去审讯。”   崔世君心底一沉,她不动声色,说道:“这话是从何说起,昨日若不是你们厅里来人,到我司去借私媒孙氏的文书,我尚且还不知道京里发生了这宗案子,如今怎会无缘无故牵扯到我身上?”   那捕快故意虎着脸,他道:“是不是与你有关,只需劳烦你跟我们回去,一查便知,还望崔姑姑识趣一些,莫要为难我们。”   他们这一行人,随身带着枷锁,神情又凶神恶煞的,阿杏年纪小,脸上被唬得没有一丝血色,崔世君也有些错愕,但她还算镇定,她道:“提牢厅的大人要找我问话,我随你们走一趟也是应该,只是我有公职在身,你们提牢厅要审我,也该知会我上司一声才算合乎情理,再者,此处是河阳侯府,你们又是补刀,又是枷锁,我一个小小的官媒人,姑且不值一提,可伤了河阳侯府的体面,恐怕你与你提牢厅的大人都担待不起。”   她的话让领头的捕快犹豫了一下,随后,那人说道:“我们提牢厅的大人,还等着我等复命,要不崔姑姑请先随我走一趟,过后再打发人向你司里的上司禀告。”   当着河阳侯府管家的面前,这些捕快执意要带崔世君回提牢厅,崔世君顾忌河阳侯府的脸面,恐闹起来惹人笑话,她微微沉吟片刻,对阿杏说道:“你这便回到司里去找吴书办,就说我人在提牢厅。”   阿杏泪汪汪的望着崔世君,她道:“姑娘,不如请侯府的人替我们传话吧,我和你一起去提牢厅。”   崔世君看着阿杏,沉声说道:“你去,我怕旁人说不清楚。”   崔世君说完,就打发阿杏走,阿杏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河阳侯府,至于那崔世君,随着这几个捕快往提牢厅去了。   提牢厅设在城东,旁边建着狱神庙,刑部也在附近,崔世君被带到提牢厅时,只见门口有几个带刀的捕快把守,旁人不得随意出入,院子里乌压压挤了几十人,有男有女,她一问,得知这些人皆是牵连到孙二拐卖人口的案子里了,这会儿,他们排队等着受审,便是崔世君,也需等到叫她名字,才能入内问话。   崔世君刚到不久,从厅里传来一声唱名,接着,走出两个捕快,这两人揪住一个身材矮胖的妇人,不由分说,先剥了她的衣裳,拖进刑厅打了十板,板子打在肉上,发出一阵闷响,挨打的妇人吃痛不住,嘴里鬼哭狼嚎的叫着。   这是提牢厅的规矩,受审的犯人,不拘男女,审问之前先打十板,往常崔世君只听说过,今日还是头一回亲眼所见,她定了定心神,朝着外头看了几眼,默默等在人群里。   另一边,阿杏出了河阳侯府,就急忙赶回衙门,等她找到吴书办,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时,吴书办也十分吃惊,他道:“这提牢厅里的人怎会无凭无据,就把你家姑娘带走了?”   阿杏急得落下眼泪,她道:“吴书办,你快想个办法吧,提牢厅里的捕快们凶着呢,说不得会怎样刁难我们姑娘呢!”   “你稍安勿躁,我这就去找何大人。”吴书办皱着眉头,起身出了屋子,来到统筹司司长大人何俊平的屋里。   统筹司司长何俊平,三四十岁的年龄,邢部尚书何荣乃是他的族叔,他虽只是何家的旁系,靠着何尚书的提携,几年前谋了统筹司司长之位,他听说提牢厅来人,拘走了崔世君,脸上倒是平静,他道:“这事提劳厅的张大人已和我打过招呼,京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就连邢部尚书何大人也被圣上责问,提牢厅找崔大姑娘问几句话,也没甚么稀奇的。”   孙寡妇与孙二暗地里拐卖人口之事,因着背后的靠山是通政判司张海青,他们司里的几个人早就心照不宣,这会儿赵公府参了通政判司张海青,案件虽说还未审到张海青头上,底下只怕要先死几个替死鬼。   何俊平看着吴书办,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崔世君不知得罪了哪一路神仙,有人存了心想要整治她,他虽是她上司,这回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都是人精,吴书办听完何俊平这番话,他沉默片刻,半晌后,开口说道:“犯案的是孙二和孙寡妇,经她手上买卖的人口,都是白纸黑字的卖身契,无端叫崔大姑娘背了这黑锅,实在冤枉呢。”   何俊平看着吴书办,慢腾腾的说道:“哪里就是背黑锅,不过是叫过去问几句话罢了,过几日还叫崔大姑娘回来呢。”   吴书办心底一沉,他见何俊平铁了心不管崔世君,只得先出去了。   心急如焚的阿杏看到吴书办,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她道:“吴书办,何大人这是甚么意思呢?”   她在窗外已听到何俊平的话,这何俊平还说她家姑娘要过几日才能回来,须知提牢厅跟永巷不一样,等到姑娘从里面出来,说不得就要褪一层皮了。   吴书办暗自想了半日,说道:“眼下第一要紧的是先送些银子进去打点,免得崔大姑娘在提牢厅里平白受罪,毕竟都是给朝廷当差,看在同僚的份儿上,他们也不至于太为难崔大姑娘。”   阿杏急得大哭起来,她道:“孙寡妇干下那等丧尽天良的坏事,与我们姑娘有何相干呢,我们姑娘又没收她一个银子的好处。”   吴书办说道:“你有哭的工夫,还不快些回去告诉崔老爷。”   阿杏跺着脚,转身哭着跑出衙门,还没走多远,她就遇见找过来的崔福,原来,崔福驾着马车到河阳侯府去接崔世君和阿杏,等到了侯府,方知得知他家姑娘被提牢厅的捕快带走了,又听说阿杏被姑娘派回衙门来搬救兵,崔福急急忙忙的赶到衙门,谁知不等他到衙门里,便在半路看到哭得满脸是泪的阿杏。   阿杏一边哭一边说道:“何大人不管姑娘,说是等过几日姑娘就会回来,吴书办还叫咱们送银子去打点,福叔,这该怎么办呀?”   崔福慌了,提牢厅不比永巷,那里是专门关押戴罪之身的犯人,若是女眷,更是会肆意遭人羞辱,往年还有女眷被关提牢厅,出狱后就含愤自尽,他们家姑娘,一向体体面面,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他惊声问道:“这是甚么话,难不成让姑娘一个妇道人家去顶罪?”   阿杏哭着说道:“福叔,我们还是先回家告诉老爷吧。”   崔福也急得老泪纵横,他道:“老爷不管事,老姑姑年事已高,这冷不丁的告诉他们姑娘叫人抓走了,岂不越发叫他们也跟着一起着急。”   阿杏方寸大乱,她说道:“那该如何是好呢?”   忽然,崔福灵机一动,他道:“去找宁国老侯爷,兴许他能救咱们家姑娘呢。”   想到宁国老侯爷,阿杏像是吃了定心丸,她道:“福叔说得对,老侯爷是个大好人,肯定能帮到姑娘。”   她二话不说,爬上马车就催着崔福去宁国府,这一路,崔福把马车赶得飞快,等到了宁国侯府,看门的小幺儿听说阿杏要求见老侯爷,先去回禀崔长松,不一时,崔长松来了,他见到阿杏,问道:“阿杏姑娘,你这会儿怎么来了?”   阿杏强忍着眼泪,把今日的事又说了一遍,崔长松听完后很是惊讶,他不敢耽误,说道:“你先等着,我这就去回老侯爷。”   崔长松转身进屋找霍云回话,只剩阿杏和崔福忐忑不安的在外等侯,没过多久,有个小厮来请阿杏进屋,说是老侯爷有话要问她,阿杏心头一喜,她跟着小厮进了屋里,刚跨进门,便看到宁国老侯爷霍云坐在主位,阿杏落下泪来,她扑通一声跪在霍云面前,说道:“老侯爷,求你救救我们姑娘吧。”   霍云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望着跪在地上的阿杏,不紧不慢的问道:“是谁要审问你们姑娘?” 第34章   提牢厅的院子里, 众人一个个被拉下去先打板子后受审,临到崔世君时, 前面还有十来个人,此时日头渐渐西沉,崔世君抬头朝着门外看去, 吴书办没来, 阿杏也没来,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也不知这会儿的崔家怎么样了。   就在她沉思之际, 提牢厅里出来一个书办模样儿的人,他对左右把守的捕快说道:“已到了落衙的时辰, 大人说余下的人押到牢里,明日接着再审。”   这人语音刚落, 院子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今日受审的人,有的当庭判了无罪,也有的审问之后, 直接下到监牢, 这会儿听说要被关到牢, 众人自是恐慌起来, 有几个捕快见此,用手里未出鞘的补刀狠狠的抽了带头挑事的人几下, 原本吵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提牢厅的书办看着他们, 冷声说道:“我劝你们不要胡闹, 进了提牢厅的大门,就给我规规矩矩的,要不然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自己。”   崔世君一语不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提牢厅的捕快们,各样儿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犯不着在这里与他们起冲突。   那书办吩咐完之后,转身进到厅里,这时,来了一个小个子捕快,带着崔世君和另外两个妇人往女监里走,两个妇人唬得啼哭不止,惹得小个子捕快心烦不已,他骂道:“再哭一声儿,就把你们衣裳剥光,让你们跪在大门口给人看热闹。”   这两人又惊又惧,吓得连腿都软了,崔世君看不过眼,她摸遍全身,只有早晨去陈府接亲时收到的一个喜钱红封,崔世君把红封递给小个子捕快,轻声说道:“大人别动怒,莫与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劳烦你费神了,这几个小钱请拿去喝茶吧。”   小个子捕快拿手摸了一下红封,看着崔世君说道:“是个上道儿的。”   收了好处,这捕快不再像先前那样骂骂咧咧的,女监离着提牢厅的院子只有几步路,没过多久,他带着崔世君等人到了女监,女监门口有几个粗壮的婆子正在抹叶子牌,小个子捕快不耐烦的说道:“还不快把这几个人收监,磨磨唧唧的,耽误我落衙回家。”   看守女监的婆子嘴里嘟囔一句:“这一整日进进出出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连打个牌都不安生。”   她丢下手里的叶子牌,与小个子捕快交接后,冲着崔世君她们几人凶巴巴的说道:“女监有上等房,中等房,下等房,你们打算住哪儿?”   随着崔世君一起来的两个妇人不明就里,心道,女监的牢房还能任人挑选?一旁的崔世君却想也不想,她拨下头上的金簪,说道:“婶子,我手上没带银子,要是不嫌弃就收下这个簪子,不拘哪里,随意给我安置一间屋子。”   女监的婆子接过她手里的簪子,细细的看了一遍,等到认定是真金,便从腰上解下钥匙,对身后的另一个婆子说道:“送她去西侧的上等房。”   这婆子的话一出,同行的两个妇人自然也就明白了,她俩纷纷掏出银子打点,一个跟崔世君一样,分到上等房,另一个银子没给足,被分到中等房去了。   都是头一回进到女监,崔世君进去后,还有闲心左顾右盼,另外两个妇人却早已哭得泪水涟涟,女监里老鼠和蟑螂到处都是,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等她们到了所谓的上等房,那个妇人吃惊的问道:“就住这里?”   牢房里面黑漆漆的,连张床也没有,地上只铺着几张草席,出恭的马桶也不知多久没有清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带着她们进来的婆子冷笑一声,说道:“你要嫌弃这屋子不好,我再带你去别的屋子看看。”   抱怨的妇人连忙噤声,她花了银钱尚且住在这样的地方,可想而知那不花钱的,更会差到何种地步。   婆子将崔世君她们二人送进监牢后,落钥走人,这间上等房只有她俩,进去后,那妇人哭哭啼啼的,说道:“一个个都是杀千刀的,出了事儿就不管我,要是逼急了我,把你们干下的坏事都抖出来。”   崔世君听了半日,她问道:“嫂子,我看您长得慈眉善目,不像个恶人,为何会被拘到提牢厅里来?”   那妇人经过这一日,吓得身心疲惫,她哭着说道:“还不是那孙二,说甚么叫我帮他家相看几个丫鬟,我就当真了,我哪晓得他干得是这等丧尽天良的坏事呢。”   说着,她哭得越发可怜,崔世君安慰了她几句,说道:“来了这半日,请问嫂子如何称呼?”   这妇人哭了半晌,总算止住眼泪,她说道:“我夫家姓王,就住在城西柳林巷,姑娘又是怎么卷进孙二这宗案子里的?”   “原来是王嫂子。”崔世君对她说道:“我姓崔,是城里的官媒,提牢厅为甚么把我拘来,我也正纳闷呢。”   说着,她停顿一下,又问道:“不过,我听说孙二手里的姑娘都是从外地拐来的,王嫂子住在城里,又只是帮她相看丫鬟,怎会受到他的牵连呢?”   这姓王的妇人脸色微讪,她道:“我娘家在雷河县,据京里也就几十里的路程,前两年,孙二说他府里要买丫鬟,还要相貌身段是上等的,叫我回娘家替他问问有没有合适的。”   崔世君轻轻点着头,王家的又说道:“我问了之后,的确有几家过不下去的要卖儿卖女,只是都嫌他家出的银子少,不肯卖,后来这事也就作罢,谁知过后我隐约听娘家的人说起,县里有好几家的女儿被拐子拐走了,报了官也没个音讯。”   说完,王家的赶紧补了一句:“是不是孙二拐走的我就没仔细打听了,这些传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呢。”   崔世君说道:“我信嫂子的话,可是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孙二手里来历不明的姑娘若是拐来的,卖身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王家的嗤笑一声,她看着崔世君,说道:“亏你还是官媒,连这个都不知道?孙二让她们随便认个干爹干娘,有当地地保担保,卖身契不就有了么,只要不出事,谁还认真去查不成?”   崔世君笑了一下,说道:“受教了。”   闲聊几句,崔世君和王家的就不再说话,她心里默默盘算,这姓王的妇人,说得话半真半假,照她这么说,刘二先是假意托人要买丫鬟,买卖不成就下手拐走,此次若非赵公府和孙二背后的通政判司张海青有嫌隙,恐怕还有更多的妇人要一辈子身陷苦海。   崔世君胡思乱想了半日,忍不住自嘲一笑,她如今自顾不暇,倒有闲心替别人叹惜,女监里和外界不通,想起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崔世君不禁皱起眉头,她爹腿脚不好,安哥儿年龄小,家里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最怕的就是吓到老姑姑。   正当她发愁时,女监的牢门打开,开门的婆子冲着里面喊道:“开饭了。”   说着,她放下手里的碗筷,牢门重新落锁,王家的端起碗筷,她借着微弱的灯火一看,只见碗里是两个拳头大小的馒头,再加半碗没有油星的青菜,王家的愤然说道:“我花了好几两银子呢,难不成就是这些猪食。”   崔世君端起她的那碗饭菜,她闻了一下,胸口一阵反胃,想来是放久了,青菜有些发馊,只不过她一整日没用饭,腹中烧得生疼,是以崔世君逼着自己吃了几口馒头,坐在她对面的王家的实在吃不下,饭菜一口也没动。   谁知,崔世君还没吃到半个馒头,牢门又开了,外面传来声音:“崔世君出来,老爷要夜审你!”   崔世君一楞,夜审她?她何曾这么要紧过?   女监的婆子不由分说,进来两个人,一把将崔世君拽出来,推推搡搡出了女监,女监外面自有几个捕快等着,他们看到崔世君,还算客气,有人替她打着灯笼,送她往提牢厅去了。   这一路,崔世君心中七上八下,等到了提牢厅门口,里外灯火通明,站了不少人,她正在四处张望时,便听到阿杏的哭声:“姑娘!”   崔世君一看,阿杏和福叔,还有崔世柔都站在提牢厅的院子里,她妹妹崔世柔看到她,想迎上前,被福叔一把拉住了,福叔冲她摇摇头,崔世柔只得暂且忍耐住,目送着崔世君进了提牢厅里。   崔世君进到正厅,屋里点着几盏大灯,将四下照得亮堂堂,提牢厅的大人站在案前,脸上微微带着局促,她目光移到旁边,不觉怔住了,宁国府老侯爷霍云也来了。   霍云坐在一张大圈椅里,他的手臂随意的搭在扶手上面,看到进屋的崔世君,先朝她看了一眼,随后扭头望着提牢厅的大人,屈起手指轻轻扣着扶手,催促道:“人带来了,审吧。” 第35章   崔世君看到赶来的宁国老侯爷霍云, 心中有些意外,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她对着老侯爷和提牢厅的张大人行了一个万福,温声说道:“老侯爷有礼,张大人有礼。”   站在公案前的张大人眼角先扫了霍云一下, 随后和颜悦色的对崔世君说道:“崔大姑娘, 失礼失礼,底下的捕快当差不仔细, 分明叫他们请你到提牢厅协助查案, 谁知却怠慢了你,还望崔大姑娘不要介意。”   何止是怠慢, 来一趟提牢厅,连监牢都住了一回, 若非老侯爷出手相助, 只怕崔世君此刻还在监牢与虫鼠相伴。   不过面对张大人,崔世君脸色不变,她抿唇轻笑一声, 淡淡的说道:“张大人客气了。”   崔世君和张大人寒暄时, 霍云一语不发, 他眼皮微垂, 轻轻侧着身子,似是在专心听他们说话。   张大人朝着霍云又看了一眼, 今日审完案, 他原已落衙回府, 忽然接到书办传话,说是宁国老侯爷霍云亲自到提牢厅来了,这位传闻里的老侯爷,他向来只闻其名,从未曾得见真人,就在他惊诧之时,书办说宁国老侯爷是为了崔世君而来,他不禁越发头大如斗,近日这桩案件,明着审的是孙二,背后实则是赵公府与通政判司张海青在斗法,另有东郡侯府的莫少均掺和其中,想要借此时机整治崔世君,如今再添一个宁国老侯爷,这案子他都不知从何审起了。   张大人暗自叹了几口气,他看着崔世君,好在崔世君看起来并无大碍,要不他该如何向宁国老侯爷交待呢。   “险些让崔大姑娘受委屈了,幸亏老侯爷英明,及时派人送信过来了。”张大人原意是要恭维宁国老侯爷,谁想霍云眼底带了一丝不耐,他道:“这些客套话就免了罢,夜色已深,你们赶紧审案,若是无罪,我就把人带走,若是有罪,随你们提牢厅自行处置。”   张大人嘴里连连称是,他招手叫来书办,对崔世君说道:“崔大姑娘,想必你已听说过,前几日,提牢厅拘捕了一伙拐卖人口的贼人,这伙贼人里有一个孙氏,原是城里的私媒,孙氏一向由崔大姑娘管着,她经手的人口买卖,光是今年就多达几十口,崔大姑娘身为长安城的官媒,难道就没有发觉反常的地方?”   “张大人,此事我实在不知。”崔世君回道,她想了一下,轻声说道:“年初,孙氏一连数月交的税银比往年多了几番,我心里好奇,也曾问过她几回,孙氏只推说城里有位孙老爷,家大业大,时常找她买卖家仆,孙氏拿出的是白纸黑字的契约,税银并不曾短缺半厘,依着朝廷的规则,我自然只能给她办了。”   张大人迟疑一刻,他对崔世君说道:“今日我审问孙氏,她已认罪,还说崔大姑娘也知情呢。”   崔世君不慌不忙,她回道:“张大人要是信不过小妇人,小妇人情愿与孙氏当堂对质。”   她说这句话时,宁国老侯爷正好看向张大人,张大人摆手说道:“崔大姑娘严重了,孙氏罪责深重,我岂会信她不信你呢。”   停顿了一下,张大人复开口说道:“不过,此案牵扯甚广,圣上亲自下旨督办,孙氏既是提到崔大姑娘,本官只得命人请你来提牢厅询问案情。”   崔世君一笑,她道:“张大人说得很是!”   张大人扭头命令堂外捕快们:“带犯妇孙氏。”   守在堂外的捕快应了一声,自去监牢提问孙寡妇。   不到片刻,孙寡妇被带到,她与孙二勾结作恶,事迹败落之初便已当堂招供,今日受审时,她遭过重刑,这一惊一吓,这会儿看她面如土色,身子犹如筛糠一般,整个人瘫在地上,连话也说不清楚。   张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犯妇孙氏!”   孙寡妇满脸惊慌的望着张大人,张大人沉声问道:“你和孙二诱拐人口,实乃罪大恶极,为何还要污蔑崔大姑娘?需知诋毁诽谤,更是罪加一等。”   孙寡妇呆住了,她看着旁边的崔世君,怔怔的没有说话,张大人惊堂重重的拍在桌子上,他厉声说道:“崔大姑娘究竟是否知晓,还不快从实招来!”   听到张大人问话,孙寡妇回过神来,她爬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说道:“犯妇不敢欺瞒大人,我还有证人呢,就是跟我一同在城里做私媒的赵姥姥,那日我和赵姥姥去衙门里送婚帖,崔姑姑暗示我不要为孙二做事,她要是不知道,何以会特意敲打我?”   张大人问道:“你说崔大姑娘收了你的孝敬,这又是怎么回事?”   孙寡妇楞了一下,她道:“我每月给崔姑姑缴税银,照着我们这个行当的旧例,官媒会按人头抽几两银子,我每月缴的税银都有记账,账本白日里已交给大人,大人只要一翻账本,就能算出崔姑姑拿了我多少的好处。”   张大人并未翻看账本,他招来捕快,说道:“即刻去把私媒赵姥姥带来。”   捕快领命,正要退下去拿赵姥姥,一旁半日没有言语的霍云叫住他,他看着立在公堂上的崔世君,崔世君神平气和,一派坦然,没有丝毫畏惧,那霍云的视线移回到张大人身上,他皱眉说道:“张大人,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张大人替我解惑。”   张大人连忙说道:“老侯爷请讲。”   直到此时,孙寡妇这才发觉公堂之上,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她见张大人对他毕恭毕敬,嘴里称呼他为老侯爷,不觉变得心神不宁,她昨日被拘捕到牢里,就有人授意她将脏水泼给崔世君,还说只要她照办,就可保她平安无事,这半路杀出来的老侯爷,又是何方神圣呢?   霍云转头望着孙寡妇,他目光锐利,脸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他问道:“你说崔大姑娘收了你的好处,却又劝你不要为孙二做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需知这样无本的买卖,她合该撺掇你多干才是。”   这话把孙寡妇问住了,她口中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霍云冷笑着说道:“或许收人好处的是你,有人叫你栽赃崔大姑娘?”   提牢厅的张大人后背一凉,他拍着惊堂木喝斥:“大胆孙氏,你再攀咬他人,休怪本官命人大刑伺候!”   孙寡妇唬得浑身颤抖,张大人正要叫人拉她下去打板子,就见孙寡妇哭天抢地的说道:“大人,我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崔姑姑收了我的银子,不信你们可以查账。”   孙寡妇在公堂上大哭大闹,立时来了几个衙役,塞住她的嘴,将她拖出堂外,那孙寡妇的呼喊声越传越远,很快公堂恢复清静,张大人看着霍云,一时犯了难,不知该不该再去请赵姥姥。   霍云换了一个坐姿,他背靠在圈椅里,缓缓说道:“请一个私媒婆子过来对质,倒不如把统筹司的司长找来,他身为崔大姑娘的上司,崔大姑娘是否有罪,总不至于毫不知情吧。”   张大人称是,他叫来提牢厅的书办,命他随着捕快一同去请提统筹司司长何俊平。   提牢厅的书办离去后,张大人本来要请宁国老侯爷往后堂稍事歇息,霍云却推辞不去,张大人无奈,只得留下相陪。   更深露重,崔世君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霍云见她面色苍白,于是朝着公堂门口的小厮火华看了一眼,不久,火华取来一件斗篷,那张大人只当他是送来给老侯爷御寒,于是招手请火华进来,谁知火华却拿着斗篷走到崔世君面前,说道:“崔姑姑,夜凉了,你披上这件斗篷吧。”   火华拿来的是一件石青色缂丝斗篷,一看便知是老侯爷的衣物,崔世君看向霍云,霍云正好与她四目相视,他下巴轻微点了一下,崔世君垂眉,她接过火华手里的斗蓬披上,屈膝向老侯爷行了一礼。   披上斗蓬,崔世君周身很快变得暖和,过了大半日,公堂外面传来捕快的回话:“回大人的话,统筹司司长赵大人与吴书办带到。”   提牢厅的张大人站起身,他道:“请进来。”   他与统筹司司长何俊平是平级,是以张大人起身步下公案,接着,就见何俊平和吴书办二人走进公堂,张大人与何俊平互相见礼,何俊平看到坐在公堂上从容不迫的霍云,原本并不认识,后经张大人引荐,方才得知此人竟是宁国老侯爷霍云。   何俊平大吃一惊,他慌忙向霍云行礼,霍云清高孤傲,不合他的脾性的人,他连看也不看,因此何俊平向他问安时,他只虚抬了一下手,甚么话也没说,何俊平遭此冷遇,脸上不免有几分窘迫,张大人机灵识趣,他对何俊平说道:“何大人,劳烦你深夜来提牢厅,是为了近日京里一桩拐卖人口的案子。” 第36章   这桩案件如今是长安城第一热门的新闻, 何况何俊平的下属崔世君还被拘到提牢厅,他自然一清二楚。   不久之前, 提牢厅遣人到何府,说要请他去一趟,还说关系到一位大人物, 何俊平不免心慌意乱, 他到底不敢耽误,叫上吴书办一起, 带着孙寡妇的账本和名册来到提牢厅, 等他到时,这才得知来的大人物竟是赫赫有名的宁国老侯爷霍云。   公堂上的的众人各怀心事, 何俊平看向崔世君,她立在堂下, 看到进屋的何俊平和吴书办, 只朝着他们轻微颔首,并不曾多说一个字。   提牢厅的书办又将今晚审案的情形说了一遍,何俊平听完后思忖半日, 他看着宁国老侯爷, 随际望向张大人, 说道:“要说崔大姑娘是不是收了孙氏的好处, 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从司里带来了孙氏的账本和名册, 只要一查便知。”   说着, 吴书办将名册等物交给提牢厅的书办, 这些账本提牢厅也有,是昨日从统筹司里抄写回来的,张大人心知何俊平不敢得罪宁国老侯爷霍云,于是将事情推回给他,张大人心下无奈,只得吩咐书办查账,谁知就在此时,宁国老侯爷望着何俊平,问道:“何大人,统筹司是不是凭着白纸黑字的契约办事?”   何俊平躬着身子,回道:“正是。”   霍云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何俊平内心越发忐忑不定,过了片刻,霍云又问:“孙氏拿到统筹司的卖身契是不是真的?”   何俊平双手垂下,他对霍云说道:“下官已经查看,卖身契确是真的?”   “是真的?”霍云眉头挑了一下,他再次问道:“孙氏说她每回买卖一个人头,官媒按例抽取牙钱,此举是不是合理?”   霍云一句一句追问,逼得何俊平出了一身冷汗,他擦着头上的汗水,战战兢兢的回道,“按照旧例,的确如此。”   本朝律法,人口买卖,只需双方自愿即可,朝廷按人头收取税银,从私媒到统筹局各自分得牙钱,或多或少,全看买家与卖家交易。   “这么说来,崔大姑娘按律当差,便是收了这笔牙钱,也是她应得的?”霍云问道。   何俊平一时语塞,霍云抬眼看他,清冷的声音说道:“是或不是,何大人闭口不答,难不成有甚么顾虑?”   “下官不敢。”何俊平低下头,他道:“崔大姑娘按例收了牙钱,也是理所应当。”   霍云问完后,不再看何俊平,转而看向张大人,半晌没有吭声的张大人满脸赔笑,他道:“老侯爷,朝廷的律法自是不错,可这孙氏一口咬定崔大姑娘知情,若是她所言属实,崔大姑娘知法犯法,便是罪责难逃了。”   听了张大人这话,霍云脸色不变,他不紧不慢的说道:“孙氏的话漏洞百出,岂能听她一面之词,叫人打她一百板子,说不得就讲真话了。”   张大人身上的冷汗涔涔直下,他看着站在公堂下的崔世君,不由得左右为难,这女子也不知与宁国老侯爷是何干系,向来不理俗事的老侯爷铁了心要保她,只不过背后的赵公府与通政判司,并有那东郡侯莫少均,也不是好惹的,这些人,他一个都惹不起。   提牢厅的张大人一愁莫展,不知这案子该如何判下去,这时,许久不曾出声的崔世君开口了,她先看了一眼何俊平和吴书办,又对张大人行了一礼,说道,“张大人,崔家一门七代在统筹司当差,小妇人做这官媒也有十年了,小妇人自问做事光明坦荡,不怕查账,亦不怕与孙氏对质,还请大人尽早还我清白。”   她语气轻柔,却透着一股坚毅,何俊平与吴书办皆是默不作声,她既说不惧查账,提牢厅的书办取来账本,一一对看之下,发觉崔世君从孙氏那里收上来的税银,她竟分文未取,张大人疑惑的问道:“崔大姑娘,这我就不懂了,孙氏买卖人口,你理应按例抽取牙钱,何以又不收这笔银子?”   若非富贵人家,住在长安城,单靠朝廷俸禄是养不活家人的,像那些小官小吏,自有他们生钱的门道,孙氏交上来的税银,粗略一算,崔世君少说也能分得两三百两银子,这笔银子有钱人松松手也就花销出去了,对崔家来说,却是两三个月的嚼用,她该收又不收,在众人看来,岂不越发显得古怪。   霍云抬眼看她,笑问:“我也和张大人一样奇怪,还有嫌银子咬手的?”   崔世君低头抿唇,她回道:“我不抽取买卖人口的银子,并非是从孙氏开始,早些年便是如此,这事吴书办也是知道的。”   这还要从几年前说起,户部侍郎杜子建纳了一房小妾,因她生得貌美如花,杜子建十分宠爱,难免冷落了正妻和其旁的妾室,杜夫人忿忿不平,趁着杜子建离京之时,胡乱给这小妾安了一个罪名,并叫来崔世君,令她将小妾发买到青楼妓院,杜夫人立意要杀鸡儆猴,崔世君也不得不照办,哪知这小妾不堪受辱,在送她去妓院的路上,从马车上跳下来,当街摔死。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着崔世君的面摔死,那时她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何曾经历过这些事?唬得崔世君生了一场重病,自此,崔世君便不再抽取牙钱,这倒不是她故作姿态,她既然做了官媒,该当的差事仍要照做,只是每回买卖人口,崔世君不由自主就会想起那惨死的小妾,她不收牙钱,只为图个心安罢了。   被点到名字的吴书办拱手对张大人说道:“崔大姑娘确是早几年就不收牙钱,此事从过往的账本里也能查到。”   统筹司司长何俊平有些吃惊,他来了这几年,今日还是头一回听说崔世君不收牙钱。   霍云听完事情的原委,笑道:“可见你还没练成铁石心肠,不从中抽取牙钱,反倒受人猜疑。”   崔世君笑而不语,坐在公案前的张大人闹了个脸红,霍云又道:“张大人,这案子该怎么结?”   审到这个时辰,提牢厅外已是月到中天,宁国老侯爷霍云仍是神闲气定,张大人坐了一日堂,早已筋疲力尽,偏偏霍云不肯等侯,定要今晚结案,可这案子怎么判,张大人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霍云等着他结案,张大人权衡再三,拍案说道:“崔大姑娘牵扯孙二拐买人口一案,供述不足,准许放回。”   他的语音刚落,宁国老侯爷霍云便慢悠悠的站起身,崔世君无罪,他也该打道回府了。   霍云离开后,落在后面的崔世君在结案书上摁下手印,她刚走出公堂,崔世柔和阿杏就围了上来,崔世柔双手合十,红着眼眶说道:“阿弥陀佛,可算是没事了。”   崔世君问道:“我在提牢厅的事,家里人全都知晓了?”   崔世君明白她的担忧,她道:“放心吧,老姑姑还不知道,我们借口你在河阳侯府帮忙,瞒着老姑姑呢。”   崔世君放了心,她道:“夜深了,我们先回去吧。”   谁也不提公堂上审案之事,崔世柔和阿杏拥着崔世君出了提牢厅的院子,只见宁国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厮打着灯笼站在四周,宁国府和崔宅不同路,看那架势,霍云似是专门在等崔世君。   崔世君想了一下,她走到马车前,喊道:“老侯爷。”   车帘被撩起,坐在车里的霍云喊着小厮的名字,立时,有个半大的小厮上前,他递给崔世君一个荷包,说道:“崔姑姑,这是你的东西。”   说着,他把荷包交给崔世君,复又退到一旁,崔世君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她白日给捕快的那封喜钱,并打点女监婆子的金钗。   崔世君抬头看着霍云,霍云一言不发,外面的灯火晦暗不明,崔世君看不清他的眉眼,她怔了一怔,收起荷包,轻声说道:“您呀,今夜太张扬了。”   当年的双王之乱,使得宁国府沉寂了三十余年,如今圣上正有意起用霍嘉,眼看宁国府要重回往日光辉,霍云为了解救她,亲自现身提牢厅,崔世君虽然感激他出手相救,心中也担心此事会授人以柄,连累到霍家。   霍云挑了一下眉,他道:“你这小妇人忒不识趣了,我好心救你,你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反说我张扬?”   他说这些话时,嘴角还带着笑意,崔世君眼光微垂,她道:“老侯爷的恩情无以为报,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听凭老侯爷差遣。”   “你这话我记下了。”霍云说罢,他对家仆说道:“回府吧。”   霍云又看了崔世君一眼,便放下帘子,赶车的家仆一扬马鞭,马车缓缓朝着夜色驶去,崔世君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马车看不见了,适才回到自家马车,准备回崔宅。 第37章   一路无话, 马车回到崔宅时已到深夜,阿杏扶着崔家姊妹下车, 不想她们刚落地,就见一个人影笔直的朝着她们跑来,她们几人唬了一跳, 待到崔福拿着马灯一照, 崔世柔看着来人,没好气的说道:“你好歹吱一声呀, 吓死我们了!”   你道来得是谁?原来, 这人正是前不久才到崔家上门提过亲的屠夫夏小清,他看到崔家姊妹二人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悬在嗓子眼儿的心可算是落回肚子里,他粗声粗气的说道:“大姑娘, 二姑娘, 你们要是再不回,我就该去提牢厅找人了。”   崔世君刚被提牢厅的捕快带走不久,街坊邻居差不多就传遍了, 崔家人一向依赖崔世君, 如今当家人出事了, 一个个都失了主张, 众人急得手足无措,最后是夏小清找过来, 还带着好大一包银子, 说要陪着他们一起去提牢厅找崔世君。   正在这紧急关头, 崔福和阿杏回来了,他怕家人着急,特地从宁国府赶回来告诉家中老小,说是宁国老侯爷霍云已经去了,让家人不必担忧。   崔福安抚好崔家一众,带着阿杏又赶去提牢厅,崔世柔放心不下,随着一起去了,因着夏小清身份不便,崔福便没带他同去,走时,夏小清把带来的一包银子塞给崔世柔,并叮嘱她若有需要打点的,不要舍不得银子,先保人要紧。   夏小清给崔世柔的银子,真是帮了她的大忙,她大姐出事后,家里只顾着急,谁也没想着要准备银子,等到了提牢厅,这才发觉处处都要打点,好在有夏小清给的银子,她们才得以进到提牢厅的院子。   又过了不久,霍云姗姗来迟,他来得晚,架势却不小,提牢厅的大人和几个主事全迎了出来,那提牢厅的大人还说要请上司过来作陪,霍云言说不必,只命他们立即提审崔世君,提牢厅不敢耽误,连忙从牢里提出崔世君。   提牢厅夜审崔世君,先前那些收了银子的捕快,得知崔世柔她们认得宁国老侯爷,老侯爷就是专程来为崔家出头的,不约而同把银子全退还给崔世柔了。   夏小清从崔世柔走后,就一直守在崔宅门口,并不敢离开半步,这会儿看到她们,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崔世君对他笑着说道:“多谢你惦记,已经无事了。”   一旁的崔世柔把随身带着的那包银子还给夏小清,她不像先前那样见了他就没个好脸色,嘴里说道:“这是你给我的银子,我一文没花,你拿好带回去。”   夏小清看也没看,他收下银子,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没事就好。”   远处传来更鼓声,崔世君侧耳细听,更鼓一连敲了三下,她对夏小清说道:“这个时辰早就宵禁了,你不如在我家歇一夜,明日再回去。”   夏小清心里巴不得一声,不过他近来正在崔世柔面前博好感,再则崔世柔和离寄住在娘家,没得叫人白白讲她的闲话,是以夏小清说道:“不打紧,我家离这里没几步路,巡街的捕快我都相熟呢。”   “也罢,那你路上小心。”崔世君叫崔福把马车上挂的灯笼拿给他,那夏小清跟崔家人打了一声招呼,提着灯笼转身走远。   送走夏小清,崔福敲响家门,不一时,从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走近,却没开门,先是开口问道:“是谁?”   崔福听出是他媳妇儿,便道:“是我,姑娘们到家了。”   立时,家门被打开,崔福家的手里端着一盏灯,她看到回来的四个人,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说道:“老天爷保佑,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崔福接过她手里的灯,说道:“两位姑娘都饿了,你去叫翠娘弄些吃的。”   “哎,这就去!”崔福家甚么话也顾不上询问,急忙往后院去叫翠娘做宵夜,另一边,屋里的崔家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迎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崔世安,他看到崔世君,高声喊道:“大姐,你回来了。”   落在后边的是崔老姑姑,她老人家年纪大了,驻着拐杖,行动迟缓,徐姨娘扶着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崔老姑姑急切的声音:“大丫头。”   听了这声称呼,崔世君一怔,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小时候,她娘和老姑姑常常喊她大丫头,后来她娘仙逝,她当了崔家家主,就再不曾有人这般喊过她。   崔世柔看到崔老姑姑也在,她跺着脚嚷道:“不是不让告诉老姑姑么。”   徐姨娘脸色讪讪的,崔世柔刚走不久,老姑姑就看出不对,起先家人还死命瞒着,后来崔老姑姑闹着要找崔世君,家人眼见瞒不住,只得对她老人家照实说了。   想着先前家里众人瞒着她,崔老姑姑还气恼不已,她说道:“我是老了,可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   一旁的崔世君上前扶着崔老姑姑,她笑道:“甚么事都瞒不过老姑姑的眼睛。”   看到崔世君,崔老姑姑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她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崔世君的手,疼惜的问道:“提牢厅那边已经没有大碍吧?”   “老姑姑放心,本来就与我无关,又有宁国老侯爷出面关照,提牢厅的张大人问了几句话,就放我出来了。”崔世君回道。   夜里风大,崔海正腿脚不便,连堂屋的门都出不了,他坐在轮椅里,看见家人站在门外说话,便道:“外面冷,老姑姑莫要受凉,快带着孩子们进屋说话吧。”   崔世君和徐姨娘扶着崔老姑姑进了屋,崔老姑姑让崔世君挨着她坐下,细细的问起今日之事,崔世君为免惊到老姑姑,许多事只轻描淡写的带过,饶是如此,崔老姑姑听完后,仍是双手合十,嘴里一连念了几声佛号,庆幸的说道:“多亏有宁国老侯爷仗义相助,要不然还不知如何是好呢,找个日子备一份厚礼送到侯府,哪怕侯府不缺这几个孝敬,也是咱们的一片心意。”   崔世君插嘴说道:“可不是,老侯爷毕竟是老侯爷,只消说一句话,那提牢厅的张大人就乖乖的放了大姐。”   “满嘴胡沁!”崔世君瞪了崔世柔一眼,她道:“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到外边,岂不是给老侯爷招惹祸端。”   崔世柔自知失言,便不再多嘴。   几个女眷说到宁国老侯爷霍云时,旁边的崔海正暗自心惊,虽说此次自家女儿出事,全都仰赖宁国老侯爷出手施救,不过崔海正始终忌讳他的出身背景,偏偏女儿跟他私交甚笃,要是没事倒好,要是出了事,岂不是要连累崔家?   崔海正越想越忧虑,他有心想叫女儿远着宁国老侯爷,只是家人这会儿□□着霍云的好处,他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到底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   近来家里不顺,崔老姑姑对徐姨娘和崔家姐妹说道:“过几日你们随我去清华观,这回世君能平安无事,我要亲自去烧香还愿,再请玉阳道长好好给世君算算命。”   徐姨娘连忙点头,崔世君心知不叫老姑姑跑一趟,恐怕安不了她的心,于是说道:“那就依老姑姑的意思,等我寻空抽出一日,陪着老姑姑一起去清华观。”   说了半日的话,崔福家的和翠娘端着夜宵进屋,她二人怕饿坏了崔世君,急忙忙的煮了一锅面,崔家除了崔世君,旁人等了半夜,彼此也都饿了,家人不分老少,围着桌子坐下吃面不提。   等到家人吃完夜宵,夜色越发深了,崔老姑姑熬不得夜,崔世君打发徐姨娘赶紧送老姑姑回屋歇息,她则是找来崔福和阿杏,问起他二人是如何回到司里请救命,又是如何请到宁国老侯爷出山。   崔福和阿杏不敢有遗漏,事无世细将白日里经过跟崔世君讲了一遍,崔世君听完后,沉吟片刻,问道:“何大人说他早就知道提牢厅要拘捕我?”   阿杏点头说道:“我在窗外听得真真切切,起先吴书办还说姑娘冤枉,后来何大人说了这话,吴书办就没再说了。”   崔世君默默不语,半晌,她对崔福说道:“时辰不早了,福叔你先回去歇着,明日去衙门给我告一日假,就说我身子不适,等好了再去衙门当差。”   崔福道了一声是,退了下去,一时,屋里只剩下崔世君和阿杏,阿杏见她家姑娘一句话也不说,便道:“姑娘,你别再想了,我伺候你歇息吧。”   这一日,家里人都受了惊,阿杏这小丫头更是奔波了一日,崔世君看着她眼巴巴的样子,禁不住笑了出来,说道:“回屋吧。”   她二人点着灯正要回屋时,崔海正的小厮阿智来了,他垂手说道:“大姑娘,老爷在书房里,说是请大姑娘过去说话。”   崔世君眼皮一抬,她望着阿智,说道:“天晚了,你服侍老爷歇下,有话明日再说。”   阿智不敢吭声,崔世君打发他走了,自和阿杏回到后院。 第38章   因着这回的无妄之灾, 崔世君向衙门里告了几日病假,何俊平自是应准, 告假后,崔世君整日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倒是难得过起了清净日子。   这日, 她午睡起来,正躺在东窗下的榻上看书, 就见崔世柔风风火火的进屋, 崔世柔见她如此悠闲自在,急得直跺脚, 嘴里说道:“我的菩萨,你还有闲心看书!”   “甚么事这么慌慌张张?”崔世君出声问道。   崔世柔瞪着她, 说道:“宁国老侯爷被人参了!”   崔世君心头一紧, 她连忙坐起身,先是怔了一怔,随后慢慢的合上手里的书本, 轻声问道:“你听谁说的?”   看到大姐仍旧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 崔世柔双眼急得直冒火, 她道:“是夏小清告诉我的。”   “夏小清又是听谁说的?”崔世君越发好奇了, 朝里的事情,怎会流传到市井之中?   这些流言, 崔世柔也是道听途说, 她道:“我听夏小清说, 茶寮酒肆都在议论这事,说是宁国老侯爷干预提牢厅审案,朝廷里几位御史联名上书参了老侯爷一本,听说圣上龙颜大怒,要问老侯爷的罪。”   崔世柔心里替宁国老侯爷霍云着急,崔世君却从容不迫,反而上上下下的打量崔世柔一眼,说道:“你何时和夏小清走得这么近?不是说宁愿不嫁,也不找他那样的粗人吗?”   崔世柔楞了一下,继而脸上涨得通红,嗔道:“我何曾说要嫁给他了?全因他昨日热心借我们银子,我奉了老姑姑的命令,提了两瓶好酒并几包点心去谢他。”   似是怕她不信,崔世柔又道:“不信你去问姨娘,本来说定要姨娘送的,谁知临时遇着姨娘要给老姑姑买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药房就在陈盛容粮铺的隔壁,我不乐意见他,就抢下这件差事了。”   只不过,她送了一份谢礼,走的时候,夏小清在自家肉铺里剁了两条猪后腿,足有一二十斤硬要塞给崔世柔带回家。   崔世君嘴角噙着笑,望着崔世柔不说话,崔世柔越说脸越红,气得她恼羞成怒的嚷道:“不是说老侯爷的事吗,为何扯到我身上来了?”   想起宁国老侯爷霍云,崔世君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她道:“老侯爷被参的事情,恐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咱们崔家身卑位微,纵然焦急也是无济于事,这时越发要沉住气,若是外人问起,一概都说不知。”   说起这话时,崔世君神情带了几分沉重,崔世柔不自觉的镇定下来,她道:“那咱们甚么也不做?”   崔世君说道:“不给老侯爷添乱,就是在帮老侯爷,我已跟家里的人叮嘱过了,不要管外面的闲言碎语,人家要说就随他去,老侯爷那里必然自有主张,等过些日子消停了,我再上门拜谢。”   崔世柔连忙点头,崔世君想起一桩事,她说道:“眼下正是农忙,往年这时候,我总会寻空和福叔去庄子上看看,这些时日我不得闲,你替我跑一趟,瞧一瞧今年的收成,若是哪家佃户的日子过得艰难,能帮就帮一把。”   停顿片刻,崔世君又道:“只是也不能太好性儿,人家说甚么,你就听信甚么,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福叔。”   崔世柔想了一下,说道:“我倒不怕跑腿,可安哥儿也大了,至今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捞到,难不成还能念一辈子的书?这些里里外外的事情,也该让他学起来了。”   崔世柔出嫁时,崔世安还是个垂髫小儿,她在陈家的这几年,娘家的事情她插不上话,自打她和离回到娘家,看到崔世安这么大的人了,她爹还把他护得紧紧的,生怕叫他担事,崔世柔看在眼里,心里难免气愤不过。   “前些日子你被拘提牢厅,家里慌成一团,我想着安哥儿是个哥儿,有他跟着一起到提牢厅,到底方便一些,谁知爹说安哥儿不懂事,怕他不会说话得罪人,拦着他不让去,险些没把我气死。”说起崔海正,崔世柔的眉头就紧紧皱着,她抱怨道:“安哥儿已经十五六岁了,像他一样大的,有些都娶妻生子,家事难道不能帮着分担一些,你虽是长女,还能给崔家当一辈子的家?”   崔家只有这一个哥儿,崔海正看得跟命根子一样,这些崔世君早就知道,她默默想了片刻,说道:“今年秋试再让安哥儿试一回,若是还不中,就给他相看一户人家,再问问他是个甚么打算。”   崔世柔嘴角一撇,说道:“还能有甚么打算,爹肯定还会叫他明年接着考呗!”   崔世君笑了笑,她拍着崔世柔的手,说道:“你是好意,只是说话也需有分寸,总这么急眉赤脸的,岂不是叫姨娘尴尬。”   崔世柔摇着头,她道:“姨娘是个好的,安哥儿也是个好的,就是咱爹,老顽固一个,还不听劝。”   崔世君叹了一口气,说道:“糊涂了半生的人,你还能指望他这一时半会儿改得过来吗。”   这边崔家姐妹说着贴已话,另一个的宁国府,霍云站在府里的葡萄架下,拿着剪刀修剪藤蔓,崔长青已来了大半日,直到霍云收手,崔长青上前接过剪刀,转交给身后的小厮,崔长青又双手奉上干净的布巾,霍云一边擦手,一边说道:“提牢厅的事打听到了?”   崔长青躬着身子,他回道:“长安城拐卖人口之事主犯确是孙二无疑,这孙二胆敢在天下脚下犯法,全靠通政判司张海青做他的靠山,此事统筹厅的何大人早就知道。”   说罢,他悄悄看了霍云一眼,低声又道:“只怕崔姑姑也知情呢。”   霍云神色不变,他问:“赵公府怎会掺和进去?”   崔长青接着回道:“老侯爷有所不知,赵公府和通政判司张大人历来不和,此次赵公府抓着张大人的把柄,自然想趁机置他于死地,谁知圣上却压下了赵公府弹劾张大人的折子,提牢厅没有接到下令,岂敢轻举妄动,可这案子出了,总得抓几个人杀威,崔姑姑便被无辜牵连进去了。”   “莫少均呢,她跟东郡侯府无冤无仇,何以莫少均会落井下石。”   说到这里,崔长青疑惑说道:“按理来说,崔姑姑和莫姑娘交情不错,便是莫姑娘和咱们侯爷的亲事,还是崔姑姑说成的,莫侯爷为何要害她,属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霍云将手里的布巾丢给崔长青,他冷笑一声,说道:“他连自己的亲姊姊都下得了手,何况是旁人。”   崔长青摇着头,他道:“属下派人私下打听,莫侯爷对莫姑娘不像是个寡义无情的,可是莫姑娘中毒的事,跟他又脱不了干系,这个莫侯爷,属下也实在是看不透。”   他的原意是东郡侯府这样的人家,对霍家又称不上是多大的助力,亲事推拒倒也罢了,只是太子当初特意询问过他家侯爷,老侯爷又不发话,他也就不敢多嘴了。   霍云淡淡的说道:“告诉华清云,叫他务必救醒莫婉,那个莫少均,他不是自以为聪明么,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是!”崔长青回道,莫少均自认为东郡侯府铁桶一般,到底还是太年轻,崔长青没花多少工夫,就买通了东郡侯府的人,要弄清莫婉中了甚么毒,左右不过是这一两日的工夫。   回完话,崔长松站在原地不动,似是还有话要说,霍云看他,问道:“还有别的事?”   崔长松犹豫片刻,说道:“老侯爷,几位御史的弹劾的折子,尚且压在圣上的御案前呢。”   霍云抬眼冷冷望着崔长松,崔长松后背一冷,连忙跪下来,说道:“属下逾越了。”   霍云轻轻哼了一声,当日大张旗鼓的往提牢厅救人,他就猜到会有言官弹劾他,只他不屑上折自辩,圣上恐怕也更愿意他做个闲散侯爷。   霍云收回目光,对小厮火华说道:“吩咐家仆准备马车,京里怪烦闷的,我到观里去住几日。”   火华领命去了,霍云没看崔长松,自回屋去了。   如此过了两日,京里关于宁国老侯爷霍云干涉司法之事愈演愈烈,霍云不堪其忧,往清华观去躲清净了,崔世君告了几日病假,待她销假回到衙门,方才得知因着她的缘故,统筹司也成了众矢之的,何俊平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赶紧给崔世君又批了几日假,崔世君巴不得一声,收拾东西回家继续休养。   这日,崔世君陪着崔老姑姑说话时,崔福家的进来了,她道:“大姑娘,家里来客了。”   “是谁?”这些日子她家闭门谢客,亲戚邻居们怕招呼麻烦,等闲不会轻易上门,这来得是谁?   崔福家的回道:“是莫姑娘的奶娘张嬷嬷,她说莫姑娘醒了!” 第39章   自打接到消息, 说是莫婉清醒了,没过两日, 崔世君就带着阿杏去探望她,这一回,没有霍云的帖子, 也并无人拦她, 她顺顺当当就进了东郡侯府。   东郡侯府的管家媳妇引着崔世君进到莫婉的屋子时,莫婉正在服药, 她一抬头, 看到进屋的崔世君,惊喜的说道:“崔姑姑, 你来了。”   崔世君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的身旁,出声问道:“莫姑娘, 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莫婉一笑, 她把手里的药碗递给珍珠,回道:“多谢姑姑惦记,已经好多了。”   说罢, 她给崔世君让座, 珍珠端来绣墩放在床边, 又端来茶水点心, 自带着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退下去。   崔世君落座后,她细细的打量着莫婉, 莫婉缠绵病榻多日, 身子自是羸弱消瘦, 端午节早就过了,旁人都换上轻薄的衣裙,只有莫婉身上仍穿着夹袄,脸上也是毫无血色,好在她的精气神儿还算不错,这让崔世君安心多了。   “还是太瘦了,姑娘要爱惜自己,早日把身子养好。”   莫婉拉着崔世君的手,笑道:“我听丫鬟们说,我病的人事不醒时,姑姑特意来看我,还带了宁国府的郎中来给我瞧病,姑姑对我的情义,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崔世君抿唇一笑,她道:“姑娘才多大,就敢说一辈子?我与姑娘性情相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又何值一提。”   莫婉摇了摇头,她道:“这世上素来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   崔世君听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丧气,便道:“姑娘一向是个爽利人,何须想这些,眼下你第一要紧的事情是把身子养好。”   莫婉笑出声,她道:“姑姑说得极是,是我庸人自扰了。”   “是不是庸人我不知道,只不过我要提点姑娘一句,这一晃半年就过去了,再过不久宁国侯就要回京,你和他二人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姑娘府里又没个长辈,各样琐事料理起来也是够人操心呢。”   莫婉心头一动,她望着崔世君,轻声说道:“我的身子不争气,宁国府只有宁国侯一个子嗣,只怕老侯爷不乐意这门婚事呢。”   她停了片刻,慢腾腾的说道:“老侯爷要是不乐意,莫家也绝不会强人所难,侯爷的庚帖,也请崔姑姑一并替我还回去。”   崔世君听完她的顾虑,暗自叹了几口气,莫婉和霍嘉的这门亲事,当真是一波三折,她是真心怜惜莫婉,不想让她错过好姻缘,再者莫婉聪明能干,治家是一把好手,霍嘉要是娶了她,内宅之事尽可放心,谁知好端端的,她就大病了一场,往常崔世君给人做媒,也不是没遇到一方病了,另一方急急忙忙就要退婚,不过轮到他二人了,崔世君只剩满满的心疼与不舍。   崔世君回握住莫婉的手,她出声安慰:“姑娘不要胡思乱想,老侯爷要是反悔,早差人把我叫过去了,他既是没说,姑娘就安心调养身子,等把身子养好了,方才不辜负我为你和宁国侯奔走一场。”   莫婉眼圈儿一红,强忍泪水说道:“我何尝不知姑姑是一心为我,可是话也得和霍家说清楚,省得日后姑姑落了埋怨。”   崔世君静了下来,她双眼直视莫婉,轻声询问:“姑娘的话我会传达,只是姑娘不要嫌我多嘴,我瞧着姑娘的样子,是不是有甚么心事?”   莫婉神情一黯,从她醒来后,得知弟弟莫少均的所作所为,几乎被伤透了心,她护了多年的弟弟,为了逼她不嫁人,不惜下毒害她,这些时日她心灰意冷,谁也不想见,此次崔世君登门,还是她害病以来,头一回见到外人。   崔世君起身给莫婉倒了一盅茶,劝道:“姑娘要是信得过我,只管找我倾诉,若是一味闷在心里,长此以往,对你的病情有害无益。”   莫婉怔住了,便低头不语,她不说话,崔世君也不追问,她只安静的坐在莫婉身旁,不知过多久,莫婉看着崔世君,开口问道:“姑姑,你这辈子遇到最难的是何事?”   崔世君有些意外莫婉会这样问她,她回想一下,说道:“许是我下定决心为了崔家终生不嫁,又亲手把未婚夫的庚帖还给他的时候。”   崔世君羞怯一笑,她说道:“那个小哥儿我曾远远的见过一面,个子不算太高,生得很白净,说话时轻声细气,我到今日还记得他叫单路,名字怪有趣儿的,原本我也没那么难过,后来有个亲戚对我说;可惜可惜,天造地设的一对被拆散了。我听了她的话,忽然就觉得十分委屈,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连气也喘不过来。”   她的话刚说完,莫婉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崔世君吓了一跳,似乎没想到自己说的话,会让莫婉失声痛哭,崔世君见她哭得满脸是泪,于是掏出手帕替她试泪,又笑着说道:“姑娘不用替我惋惜,事情已过去许久了,莫姑娘不提,我都快忘了。”   “姑姑,你这不是忘了,你是逼着自己不想,那个男人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你至今还记着他。”莫婉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流,崔世君一时呆住,复又笑着说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也说不清怎会一直记得他,终归是我和他有缘无份,虽是如此,我仍愿他能一世平安喜乐。”   她的话令莫婉越发哭得厉害,崔世君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屋里的哭声惊动了外面伺候的丫鬟和婆子,珍珠满脸慌张,她看到自家姑娘趴在崔世君肩头上大哭,正要上前劝解,就见崔世君朝她摆了摆手,珍珠稍有迟疑,到底没有作声,带着小丫鬟退了出去。   屋里只有莫婉抽泣的声音,崔世君说道:“我家老姑姑常说,这世上没甚么事是过不去的,若是真觉得扛不住了,就扔下不要扛,让那能扛的人去扛。”   莫婉哭道:“姑姑为何又要硬扛呢,当年你若是嫁给那个男人,或许如今已经儿女绕膝了。”   崔世君认真想了一下,说道:“我虽说觉得有些难,尚且还能扛得住。”   莫婉按着胸口,泪水涟涟的说道:“我扛不住了,但凡我家老爷和太太还有一个在世,我早出了莫家这门子。”   “莫姑娘,你的难处我都明白。”崔世君轻声说道。   莫婉哭了半日,眼泪渐渐止住,不一时,珍珠带人送来洗脸水,她服侍着莫婉净面后,又带人轻手轻脚的出了屋里,莫婉还在病中,她哭的累了,不一会儿竟睡着了,崔世君见此,叫来珍珠,珍珠看她睡熟,于是放下帐子,又点上安息香,便带着崔世君一同到外间说话。   珍珠自小服侍莫婉,跟她情份非同一般,她自知姑娘与崔世君交好,是以对崔世君也很是敬重,她对崔世君说道:“今日姑娘哭了这一场,我反倒放了心,我家姑娘不比别人,老爷和太太走得早,家里除了侯爷,又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姑娘连个说贴己话的人都没有,幸好有姑姑开解她。”   崔世君听着珍珠的话,便问:“你这话倒是,你们姑娘一向要强,心事并不肯轻易对旁人说起,若是外人也罢了,侯爷是她亲弟弟,要是有难处,合该告诉侯爷才是。”   珍珠叹了一口气,她没瞒崔世君,说道:“姑姑有所不知,我们姑娘正在和侯爷置气,现今她连侯爷的面也不见。”   崔世君一惊,她道:“这是何故?”   珍珠摇头说道:“我也说不好,姑娘和侯爷姐弟二人感情深厚,年初为了侯爷考学的事情,姑娘动了好大的一场怒气,侯爷顶撞了姑娘几句,便离开府里好几日,直到姑娘病了,他才急忙赶回府里。”   崔世君低头思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只是一时却又说不上缘由,她想了一下,问道:“莫姑娘这病,是侯爷请来的山东名医治好的?”   珍珠笑了,她道:“哪儿呀,山东名医还在上京的路上呢,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太子妃先前也病了一场,听说跟我们姑娘的症状一样,太子妃得知姑娘身子不好,派人送来几丸药,姑娘连着服了三日,一日好过一日,前几日,太子妃还打发配药的太医来给姑娘请脉,说是姑娘身子已经无碍,只要好好调养就可痊愈。”   崔世君也笑着说道:“你们姑娘好了,你们侯爷一定很欢喜吧。”   “侯爷自是欢喜,我们院子的丫头婆子,每人多赏了一个月的月钱,侯爷还给太子妃送了谢礼。”珍珠说道。   崔世君和珍珠说了半晌话,眼见时辰不早,她该出府了,走前,她进屋去看莫婉,莫婉还在沉睡,崔世君便叫珍珠转告莫婉,等她得闲儿了,会再来看莫婉,珍珠点头记下来,又一直将她送到门外,这才回屋。 第40章   只因近日家中不顺, 崔老姑姑一早便说定要去清风观烧香,这一日天气晴朗, 老姑姑带着崔世君姊妹并徐姨娘出城前往清风观,崔福家的和翠娘也一同前去,家里的马车坐不下这些人, 崔福还特地在外面租赁了一辆马车。   这几年, 崔老姑姑很少走出家门,马车出了城, 出城的路是官道, 往清华观的路上也还算好走,故此并不颠簸, 崔老姑姑打起帘子往外看,窗外风光明媚, 田间地头是正在劳作的庄户人家, 她摇头说道:“好多年没出来走走,出城的路我都快不认得了。”   崔世柔指着远处的一处岔路说道:“往那里再走十几里就是咱们家庄子,前日福叔送我去庄子上, 一路上七弯八拐, 差点没把我的骨头拆散了。”   崔老姑姑笑眯眯的说道:“你以为这家是好当?先前你姐姐每年再忙, 总要往庄上去几回, 咱们家一年的嚼用,一大半要靠庄子上的出产, 你不时时盯着, 底下的人就敢随意糊弄你。”   崔世柔点着头, 她说道:“老姑姑说得是,我也是到庄子上走了一回,认得了地里都长了哪些产物。”   崔世君笑了一笑,她道:“难怪,我听翠娘说你到庄上走了一趟,带了半车的新鲜蔬果回来,这岂不是专程去打秋风的?”   她的话逗得崔老姑姑和徐姨娘都笑了出来,崔世柔却振振有词的说道:“怎么就收不得了?我听福叔说,附近几个庄子上,谁家都不像咱家对佃户这么宽厚,粮种白送不说,租子一时交上不,迟些日子也无妨。”   说到这里,崔世柔朝着崔世君看了一眼,说道:“我看就是咱们家太仁慈了,这才会纵出像胡老爹那样得寸进尺的佃户。”   去年,这个胡老爹一再的拖欠租子,崔世君一怒之下,收回租给他的田地,只是她看在胡家与崔家多年的情份上,并没赶他们一家出庄子,胡老爹没了田地,只能靠着自家的几亩薄地过日子,他也曾找崔福求过情,不过崔世君没有理会他,她立意要冷落胡家两三年,也好给别的佃户立规矩,果然,这事一出,原先还有两家欠租的,慌忙就把租子缴上来了。   崔世君见崔世柔不解她的用意,笑着说道:“你懂得甚么,粮种白送是有道理的。”   “你说给我听听,究竟是个甚么道理?”崔世柔不服气的问道。   崔世君她道:“这还是我跟河阳侯府学的呢,有一年,我无意听人说,一样的田地,河阳侯府庄子上的出产偏偏就是比别家多,我一问之下,得知他家庄子里的佃户,每年是在侯府领的粮种,我便问起河阳侯夫人其中的缘故,河阳侯夫人说,田地里的出产,首要是土地优劣,其次紧要的是粮种,剩下的就全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了。”   崔世柔啧啧两声,她道:“我只当河阳侯夫人养在内宅,等闲不走出侯府一步,原来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懂得这么多。”   崔世君接着又道:“河阳侯夫人又告诉我,若是从耕种时下的就是劣等粮种,往下一年任凭如何的风调雨顺,如何的精心侍弄,等到收成时,就是比那优等粮种差半截儿。”   “我心想,可不就是这个话,先前我们家的庄子,佃户们自备粮种,有的人家出产多,有的人家出产少,不管是多是少,每年我们和佃户平分,若我专门备好粮种给佃户耕种,虽说多花了一笔银子,到时收成多了,分得的租子也一样变多。”   崔世柔没想到种地还是一门学问,她听完崔世君的这番话,笑着说道:“受教了,我只想着咱们家好心花银子准备粮种,养出了胡老爹那样的白眼狼,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的道理。”   说到胡家,崔世君说道:“胡老爹这样倚老卖老,欺软怕硬的人哪里都有,并不值得一提,他不守规则,我们把地收走便是,只是他做得并非极坏的恶事,给他一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也就罢了,不必把事情做得太绝,若是逼急了他,只怕他在背后害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崔世柔一边听一边点头,往常她在陈家,粮铺和庄上的事情从不曾操过心,如今回到娘家,她开始帮衬崔世君料理家事,这些琐事也便渐渐上心,她看着崔世君,说道:“我手里那笔银子不多不少,可也得划算着用,我有心想买些田地傍身,附近又没有合适的庄子,大姐,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崔世君一笑,她故意打趣着:“我看你不用特意去买地,嫁给夏屠夫不就好了,他有宅子,手里另有两间铺子,还怕他养不活你?”   崔世柔气得瞪她,又摇着崔老姑姑的手,说道:“老姑姑你看她哪里像个当姐姐的样子,我跟她说正经事,你反倒取笑我。”   崔老姑姑站在崔世君这一边,她对崔世柔说道:“我看你大姐说得很对,要是有空,我也要去见见那个孩子,别看老姑姑人老了,一双眼睛还是厉害得很,是好是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到夏小清,徐姨娘也笑着插嘴,她说道:“别看这个夏屠夫人五大三粗,对待二姑娘还是极为上心的,昨日我和翠娘买菜经过他家铺子,夏屠夫看到我们,非要塞给我一大块猪腿肉,还向我打听二姑娘过得好不好。”   崔世柔又羞又气,她说道:“姨娘,你怎么又收他家的猪肉,叫别人看到了,还不知该如何笑话我呢。”   徐姨娘忍着笑,她道:“他力气那么大,我拦都拦不住,本来要给他银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回二姑娘看到他,自己跟他说吧。”   说起夏小清,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崔世柔气得脸上通红,后来干脆扭头望着窗外,没搭理她们。   这一家子说着家常话,没过多久,马车就到了清华观山脚,上山的路只能靠步行,崔世君和崔世柔扶着崔老姑姑,一行人慢慢的往山上走,走了半日,终于看到清华观的山门。   今日来观里烧香的人极多,除了崔世君和阿杏,余下的几人平日都难得出门,她们进观后,先随着人群拈香祈福,就在这时,有个小道童认出了崔世君,他小跑着上前,说道:“崔姑姑你怎么来了,我这就去叫我师叔过来。”   还不等崔世君说话,那小道童转身就到后堂去叫人,没过多久,志文出来了,他一看崔世君,目光落到旁边的崔老姑姑身上,志文辨认半日,惊道:“这是不是崔老姑姑?”   崔老姑姑眯起眼睛回看志文,她认了半日,说道:“请恕我人老眼花,我看你眼熟得很,就是想不起名字。”   志文笑着说道:“崔老姑姑忘了,你当官媒时,我还是我师父玉阳真人身边的一个小道童呢这一晃几十年了,真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老人家。”   经他这么一提,崔老姑姑也想起来了,她道:“我记得玉阳真人是有两个小徒弟,不光年龄差不多,模样儿长得也相像,我常常把他们的名字记错,你是哪一个?”   志文说道:“我是志文,今日巧得很,我师父也出关了,他见到你老人家,一定也很欢喜。”   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崔老姑姑这回到清华观来烧香,原本不欲打搅玉阳真人清修,此时听说玉阳真人出关,便笑着对身旁的崔世君说道:“可见我来对了,当年我当家时,玉阳真人帮了我许多忙,这些年他在观里修仙,我连家门也难得出一回,想不到老了,还能再见这老家伙一面。”   玉阳真人德高望重,他的封号还是先皇下旨封的,崔世君见老姑姑当着人家徒弟的面称呼他老家伙,嗔道:“你老人家也该放尊重一些才是,万一惹恼了真人,说不定真人调头就去闭关了。”   崔老姑姑笑道:“他可没那么小气。”   说笑几句,志成领着崔家一行人进到内院,里面比外面人少,自是清静多了,观里的小道童奉上茶水,她们刚喝了半盏,就见玉阳真人进门,崔老姑姑放下手里的茶碗,她轻轻一笑,说道:“几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个旧模样儿。”   玉阳道人回道:“我尚且还没修练成仙呢,岂会模样儿不变,是你眼花了!”   两人多年不见,彼此仍旧跟先前一样熟悉,他二人说话时,崔世君这些小辈儿只在一旁听着,并不胡乱插话,玉阳道人说道:“你轻易不出门,这回上山,想来是有甚么事吧?”   崔老姑姑叹了一口气,她指着坐在一旁的崔世君,说道:“这些日子家里不顺,我一来带着家人过来烧香祈福,二来给这孩子算一卦,也好安安我的心。” 第41章   崔老姑姑请玉阳真人给崔世君算命, 那玉阳真人命小道童取来笔墨和卜卦的用具,崔世君报上生辰八字, 玉阳真人便专心推算。   他推算时,屋里几个人丝毫不敢打扰,那玉阳真人一连算了几遍, 最后执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 嘴里念道:“攒眉思虑暂时开,迟迟云开见日来, 宛似污泥中片玉, 良工一举出尖埃。”   崔老姑姑跟着念了一遍,她问道:“我听着像是好话, 你给我细细的解说一遍,这到底是甚么意思?”   崔世君心里也默念了几遍, 便朝着玉阳真人看去, 玉阳真人念的这四句话,她听着半懂半不懂,那玉阳真人回看着崔世君, 笑道:“崔大姑娘前半生为了崔家处处奔走劳累, 后半生幸有贵人相扶, 定能一世无忧。”   他的批语简单明了, 让崔老姑姑喜笑颜开,崔老姑姑笑着说道:“借你吉言了, 小辈儿里的几个孩子, 我最担心的就是她了, 这辈子也不求她能大富大贵,只望着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玉阳真人又看了一眼崔世君,笑着对崔老姑姑说道:“这孩子心善,是个有福气的。”   好话谁都爱听,崔老姑姑吩咐徐姨娘:“把我准备的香油银子交给志文。”   玉阳真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道:“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专为了讨你的香油银子。”   崔老姑姑乐得捧腹大笑,那玉阳道人命人收起笔墨,便和崔老姑姑说起闲话,崔世君在屋里陪坐了半日,起身去洗手,回来的路上,她看到火华经过,于是出声喊住他,火华回头,看到是她,惊讶的说道:“原来是崔姑姑,你今日也上山了?”   崔世君说道:“我听崔管家说你们老侯爷正在观里小住,刚准备用完饭去见他,不知老侯爷近来如何?”   自从那日在提牢厅分开,崔世君就没见到宁国老侯爷,过了不久,就传说他被御史参了,只是那时老侯爷正在风口浪尖,崔世君不便登门拜访,前些日子,她又听说老侯爷到山上来了,崔世君就想着陪家里老姑姑来烧香时,要去看望老侯爷。   火华他说:“我家老侯爷很好,前日还收到淮扬的来信,侯爷说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回京。”   崔世君掐指算了一下日子,记了下来,她又见火华手里提着食盒,说道:“你这是要给老侯爷送饭吧,我不耽误你了,你快回吧。”   火华点头,他和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转身走了。   崔世君和火华分开,也回到内院,不久,观里备了饭菜,请崔老姑姑等人过去用饭,崔世君陪同老姑姑用完中饭,趁着老姑姑歇息时,崔世君带着阿杏,前往宁国老侯爷霍云住的院子,她走的时候,崔世柔问道:“你去哪里闲逛,我跟你一起去。”   “我找宁国老侯爷回话。”崔世君说道。   崔世柔见她是要找宁国老侯爷,悻悻的说道:“那你还是自己去吧。”   她虽说感激那日宁国老侯爷出手救她大姐,不过老侯爷面相冷漠,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崔世柔最怕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以一听她要去见老侯爷,便推说不去。   崔世君见她不去,带着阿杏走了,她到的时候,火华守在院子门外,他远远见到崔世君主仆二人,起身相迎,说道:“姑姑来了,老侯爷在院子里看书。”   说罢,他推开院门,引着崔世君进来,那院子还是跟上回一样,冷冷清清的,没甚么人气,此时老侯爷霍云躺在树下的一张榻上,他换了一身青灰色的道袍,翻开的书本盖在脸上,竟是睡着了。   火华有些为难,老侯爷睡着了,他不知该不该叫醒他,崔世君冲着火华摆手,示意不必吵醒老侯爷,那火华因此便没有出声。   老侯爷睡得很沉,他们进屋都没有吵醒他,崔世君凑近看了一眼书名,只见书上写着《神仙传》三个字,一猜就是那些怪谈志异的杂书,她忍不住笑了一笑,正要带着阿杏出去,谁知走到门口时,只见身后传来一声‘吧嗒’,崔世君回头一望,原来是老侯爷霍云翻身时,盖在他脸上的书本掉落在地,老侯爷动了一下身子,缓缓睁开双眼。   崔世君和他四目相对,老侯爷刚刚睡醒,神情恍惚,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困惑,他注视着崔世君,低沉吵哑的声音说道:“你怎么来了?”   火华回道:“老侯爷,您忘了,中午我去取饭时遇到崔姑姑,她今日来观里上香,还说用了午饭就来见你。”   霍云记起来了,他打发火华在门外守着,没想到自己倒先睡着了。   他既醒来,崔世君也就不必走了,火华打来洗脸水,霍云从地上捡起书本放到榻上,他擦了一把脸,问道:“你还在告假?”   崔世君答道:“衙门里传来话,让我明日就去销假。”   她躲了这么久的清闲,衙门里的公务早就堆积如山,何俊平见这几日风声小了,便派人传话,让她回去当差。   “老侯爷呢,外面传言,说是您叫御史给参了,我在家里消息也不大灵通,不知究竟是真是假,要不要紧呢?”崔世君回问了他一句。   霍云把手巾递给火华,他道:“是真的,圣上罚了我一年的俸银,又叫我在家闭门思过。”   只不过圣上的旨意传下来时,他已在清华观,便改成了在观里思过,崔世君听说只有罚俸,轻轻舒了一口气,霍云扭头看她,说道:“你是在替我担忧?”   “事情起因在我,我当然怕老侯爷受我连累了。”崔世君说道。   霍云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崔世君,他转头对火华说道:“越发没个眼色,还不去搬张凳子。”   火华应了一声,赶忙进屋搬了一张凳子出来,崔世君道了一声谢,坐了下来,她道:“前些日子,我到东郡侯府见到莫姑娘了。”   对于莫婉的事情,霍云表现得兴致缺缺,他靠在榻上,重新翻开那本《神仙传》,崔世君望着他,复又开口:“莫姑娘让我把侯爷的庚帖还回来。”   霍云扬了一下眉,视线又落回书上,他问道:“她这是何意?”   崔世君斟酌片刻,轻声说道:“莫姑娘也是好意,她怕老侯爷和侯爷嫌她身子娇瘦,只碍于已经交换庚帖,不便开口退婚,便主动说要还回侯爷的庚帖。”   霍云说道:“既是如此,我儿的庚帖你带回了吗?”   崔世君回道:“没带。”   霍云合上书本,他抬头直视着崔世君,说道:“你又在试探我。”   他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是喜是怒,崔世君心头一顿,她慢慢站了起来,回望霍云。   气氛忽而变得沉闷,霍云看向崔世君的脸,崔世君的神色还算平静,霍云看不出她在想些甚么,他盯了半晌,便道:“坐下吧,我并没动怒。”   崔世君依言坐下,霍云懒洋洋的说了一句,他道:“你告诉她,她中的毒不打紧,只要好生调养,身子就没有大碍。”   崔世君一惊,她以为自己听错,问道:“老侯爷,你说莫姑娘中毒了?”   她见霍云点头,极为吃惊,崔世君追问道:“莫姑娘怎么会中毒呢,先前华郎中给他看脉,不是说得的是风寒之症么?”   “当日在东郡侯府,当着莫少均的面,华清云岂会胡言乱语她是中毒了。”   崔世君回想起那日的经过,难怪她觉得不对劲,当时她就起了疑心,私下还曾追问华郎中,华郎中不肯对她说真话,要不是老侯爷这会儿告诉她,她说不定会一直蒙在鼓里。   崔世君心乱如麻,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莫少均,莫婉中毒,除了莫少均,不会再是旁人的,难怪莫婉总是心事重重,她兴许已经知道自己得病,是跟莫少均有关。   院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崔世君紧紧咬着嘴唇,莫少均为甚么要害莫婉,那是他的亲姐姐,她为了护着他和莫家,甘愿舍弃许多事情,他如何忍心下手呢。   崔世君失神发怔时,霍云一直在看她,半响,他道:“你也不必太过在意,高门大宅的内院里,总少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阴私。”   崔世君满脸黯然,她低声说道:“可不该是莫姑娘。”   霍云轻声哼道:“你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崔世君叹了一口气,她看着霍云,说道:“这么说来,莫姑娘能好起来,也是老侯爷暗地相助?”   霍云说道:“她中的不是甚么难解的奇毒,华清云的师弟就在太子府上当差,他透过他师弟给了莫婉几颗解毒的药丸,再好生休养,自然就会病愈。”   崔世君又起身,她冲着霍云行了一礼,说道:“我先替莫姑娘多谢老侯爷的救命之恩。”   霍云不语,崔世君眼见天时不早,她们还要赶着回城,便道:“老侯爷,时辰不早了,我先下山了。”   霍云随意的点了一下头,说道:“去吧。”   崔世君见此,带着阿杏走出了霍云的院子。 第42章   从清华观祈福回来之后, 崔家又恢复往日的平静,天气愈发热了, 宁国老侯爷被御史弹劾之事,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前日, 崔世君得知孙二和孙寡妇拐卖人口, 判了一个秋后问斩的罪名,余下家眷或是流放或是没入奴籍, 他二人家里贬为奴籍的女眷还是崔世君去接收的, 她将这些女眷交给永巷的张婆子手里,自此不再过问。   不知不觉已进入六月, 六月初一这日恰好是夏至,前几日, 崔老姑姑就念叨着要接崔世雅回来消夏, 这本是往年的惯例,今年夏日来的有些早,崔世君见老姑姑惦记世柔, 前一晚, 就特地跟崔福交待, 让他这日到郊外的庄上接崔世雅。   清早, 崔福先把崔世君和阿杏送到衙门,说定落衙时再来接她二人, 这崔世君主仆刚进衙门, 不想竟和司长何俊平遇到, 崔世君站定身子,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何俊平也停下来,回应她一声,说道:“还没到上衙的时辰,崔大姑娘来得倒是早。”   往日何俊平见到崔世君,多半不大理睬她,自从得知宁国老侯爷霍云对她另眼相看,何俊平对崔世君客气多了,崔世君回他一笑,温声说道:“这会儿日头还没升起,趁着凉爽先把公务料理完,省得堆积到一处。”   何俊平点着头,和崔世君一同走进院子,二人在门口分开,各人往各人的屋里去了。   且说崔世君忙了半晌,阿杏出去一趟,端着几块西瓜回屋,崔世君抬头看她一眼,说道:“这刚进六月,西瓜可不便宜,哪里来的?”   阿杏答道:“何大人买的,吩咐我给姑娘送几块尝尝鲜。”   崔世君开口又问:“是单只送给我们屋里,还是其旁的人也有?”   阿杏把西瓜端到崔世君面前,轻声笑着说道:“都有,何大人这回难得大方,一口气买了好几个西瓜,咱们院子里,每人分了几块呢。”   崔世君闻言,拿起一块西瓜,心安理得的吃了起来。   前些日子崔世君遭人陷害,险些在提牢厅里吃了大亏,何俊平作为一司之长,分明早就知情,竟还置之不理,崔家虽说门第不高,毕竟一门七代官媒,统筹司里谁不认得崔家?此事一出,衙门里的同僚嘴上不说,心里却颇有些看不起何俊平,何俊平近来或许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因此这些日子他早到晚走,还特地买来西瓜请衙门里的人受用。   崔世君和阿杏吃了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一回 西瓜,二人歇了片刻,不到半日,就把公务打理好了,此时离落衙的时辰还早,崔世君记起莫婉,便说要去东郡侯府看她,阿杏探身看着屋外明晃晃的日头,说道:“福叔还没来,姑娘这个时候要出门?”   崔世君用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她笑道:“这才几月,哪里就这么娇气。”   “我是怕晒坏了姑娘。”阿杏揉着被戳红的地方,她说道:“姑娘等着,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伞。”   说着,阿杏跑出去借伞,没过多久,阿杏抱着借来的伞回来,崔世君和阿杏主仆二人锁了门,自出了衙门不提。   烈日炎炎,即便打着伞,走到半路上崔世君仍出了一身汗,路经北门大街时,身后传来一阵车马声,还不待她回神,一阵旋风吹过,就听有人喊道:“前面的是崔姑姑么?”   崔世君听见喊声,停下脚步,她回头一望,先是见到崔福打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乘马车,一眨间的工夫,那马车已经停在崔世君的身旁,随际,马车的帘子被人撩起,从里面露出老侯爷霍云的脸。   霍云的手肘搁在车窗上,他随意的托着下巴,望着马车外面的崔世君,只见她穿着一袭浅绿色的罗裙,头上挽着发髻,斜插着一支嵌珠碧玉簪,想来是日头太晒人,她脸上挂着几颗汗珠,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霍云望着崔世君时,崔世君回望着他,冲他一笑,说道:“给老侯爷请安。”   上次清华观一别,算来已有半个月,霍云两眼注视她,启声问道:“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去东郡侯府探望莫姑娘。”崔世君答了一句,她心知霍云不喜莫家,转而岔开话题,问道:“这几日越来越热,山里更爽快一些,老侯爷怎会这个时候下山?”   霍云说道:“我在山上待的烦闷,索性便下山回来了。”   听了他这话,崔世君抿嘴一笑,故意说道:“想来是山上清修太苦,老侯爷也惦记起红尘俗世了。”   她这话一出,一旁的崔长松心里倒抽一口冷气,他连忙朝着他家老侯爷看去,谁知老侯爷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扬起嘴角说道:“你这小妇人,惯会胡说八道。”   说罢,霍云放下帘子,马车缓缓往前行进,崔世君目送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阿杏轻轻拍着胸口,说道:“姑娘,也就你敢这么跟老侯爷说话。”   崔世君笑了笑,对她说道:“走吧。”   主仆二人撑着伞,往东郡侯府去了。   东郡侯府一如往日的静谧,崔世君和阿杏进府时,莫婉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书,她听到丫鬟传话,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进门的崔世君,笑道:“姑姑来了。”   崔世君走到她的面前,先问了一声好,又细细的打量她片刻,说道:“脸颊总算是长了一些肉。”   莫婉起身拉着她坐下,说道:“这些日子我身子好了许多,太医过来看脉,还把药的剂量也减少了。”   看到莫婉的身子一日日变好,崔世君打心底里替她高兴,她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说姑娘的身子正在好转,也需用心保养,切不可以为病好了,就又操劳起府里的庶务。”   莫婉笑着说道:“我都省得,如今我想通了,东郡侯府拢共就几个人呢?我劳心劳力的,说不得还落不到别人一句好话呢。”   “快别这样想,姑娘在外面找人打听一下,谁不称赞你一声好。”崔世君顿了一顿,又道:“说句不怕东郡侯多心的话,莫家要不是有姑娘苦苦撑着,东郡侯的爵位还不知会落到谁手里呢。”   莫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便低头不语,崔世君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来的路上,还遇到宁国老侯爷,上回在清华观,我跟他说姑娘担忧身子不好,有心想要退婚,老侯爷只叫姑娘专心养病,老侯爷尚且这般体谅你,你若是再胡思乱想,岂不是对不起老侯爷和侯爷的一片心意。”   莫婉眼眶一红,低声说道:“姑姑,自从我家老爷和太太走后,这世上只有你全心全意为我好了。”   崔世君对她说道:“我和姑娘的投缘,看着你过得好,我心里也就欢喜。”   两人说话时,张嬷嬷走进来,她瞄了莫婉一眼,低声回道:“姑娘,侯爷来了。”   莫婉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崔世君一旁听着,自然也就想起那日在清华观,听霍云说到莫婉久病不愈,是因中毒的缘故,她会中毒,也与东郡府莫少均有干系,这么一想,崔世君便一言不发。   莫婉看着张嬷嬷,她冷淡的说道:“我这里正在见客,你让他回去吧。”   张嬷嬷不敢有异议,转身出去,待她走后,崔世君和莫婉二人都闭口不提莫少均,两人闲话说到别处,莫婉问道:“姑姑说在清华观遇到宁国老侯爷,我又听闻上回姑姑在提牢厅遇事,也是老侯爷出手相救,这么看来,姑姑和老侯爷似是交情匪浅呢。”   崔世君险遭牢狱之灾时,正赶上莫婉身子病重,过后崔世君来看她,也并未主动跟她说起此事,过了许久,莫婉还是从府里的丫鬟口中得知的,好在有惊无险,莫婉也便放了心。   崔世君见她提到老侯爷,笑着说道:“说来也是因为姑娘和宁国侯的婚事,我和老侯爷这才相识,老侯爷这人虽说略微有些不通人情世故,心地却是极善的。”   说时,崔世君想起一件正事,她道:“不日,宁国侯就要返京,姑娘和侯爷的婚事也需尽早商议,姑娘和宁国侯的庚帖可曾送人合了没有?”   “不曾。”先前莫婉顾虑自己身子不好,有意想与霍家退婚,庚帖也就放到一旁,此次听说宁国侯并不介意,莫婉自然就不再提退婚的事。   崔世君说道:“姑娘寻个空,叫人去合一合八字。”   莫婉点头答应,眼见已来了大半日,崔世君她三妹崔世柔今日回娘家,她不再东郡府侯多留,她与莫婉闲话几句便要告辞,莫婉本来要送她,被崔世君劝住,莫婉只得叫珍珠送她出门。   且说崔世君刚走出院门,就见东郡侯莫少均站在日头底下,身后有两个半大的小厮陪他一起挨晒,那两个小厮手里提着篮子,一个里面盛满了娇艳的荷花,另一个装满碧嫩的莲蓬,莫少均见到她,只看了一眼,目光又定定的望着莫婉的院门。   崔世君收回目光,她经过莫少均身旁,只屈膝行了一礼,一句话也不说,便扶着阿杏的手走了。 第43章   崔世君和阿杏出了东郡侯府, 走到无人的地方,阿杏不解的问道:“姑娘, 莫姑娘为了莫家的爵位,一直没有嫁人,东郡侯似乎对她颇为敬重,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那起毒辣凶狠之人, 为何却要下手毒害莫姑娘呢。”   听了阿杏的话,崔世君不禁站定脚步, 她回想起莫少均看着莫婉的目光, 似是饱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想到这里, 崔世君忽然打了一个冷颤,心口也突突跳个不停。   阿杏看见她家姑娘好端端的脸色发白, 连忙扶住她的手臂, 忧心的说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崔世君捂着胸口,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 轻声说道:“无事。”   阿杏木讷的点着头, 崔世君深深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红墙高院, 她板着脸对阿杏说道:“再一则,东郡侯毕竟是有爵位在身的侯爵, 岂容他人说三道四, 需知祸从口出, 你要是惹出祸端,我也救不了你。”   阿杏神情一变,忙不跌的点头,崔世君眼见唬到阿杏,语气随际放软,她又道:“咱们都是小人物,京里的富贵人家多如牛毛,哪一家我们也惹不起,日后不光是你,便是我,还有家里的人,都更要小心谨慎。”   阿杏想起前些日子姑娘被拘提牢厅之事,她正色说道:“姑娘,我省得了。”   说教两句,崔世君便带着阿杏离开,今日没有崔福赶车来接,她们主仆二人只得走路回家,经过街市时,崔世君想起明日要拜访宁国老侯爷霍云,先前欠他的人情至今没还,她找了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买了一条上好的墨锭,又着店家包好,便和阿杏一起回家。   她们到家时,崔福正赶着马车要出门,他见崔世君和阿杏到家,说道:“我刚要去接姑娘,姑娘就回来了,今日落衙门倒早。”   崔世君看着他问道:“三姑娘接来了么?”   “来了,姑娘和姑爷并哥儿都来了。”崔福将崔世君让进屋里,接着又道:“夏屠夫也来了。”   “哦?”崔世君眉头一挑,她笑着问道:“二姑娘请来的?”   说起这个夏屠夫,崔福笑了起来,他回道:“哪儿呀,三姑娘今日回家,徐姨娘早上到他铺子去送肉,他亲自把肉送到家里来,恰好他来的时候,老姑姑在外间,于是留他一道用饭,夏屠夫也没有推辞,便留了下来。”   上回崔世君出事,夏小清出钱出力,崔家人十分感激他帮忙,崔世柔亦不像以前那样不待见他,不过她却始终不肯松口,这二人一个追,一个躲,急坏了其旁的人,家人总归是盼望崔世柔能有个好归宿,恰好夏小清各处都合适,只是崔世柔一向主意正,谁也逼迫不得她。   说话时,崔世君已走进二门,还不待她走进正厅,已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欢笑,崔世君站在门口,只见家人聚在一起说话,堂屋正中垫着一块草席,小元宵坐在草席上,手里抓着一支波浪鼓,娇憨可爱的模样儿逼得众人哄堂大笑。   “大姐。”崔世雅最先看到她,她起身走到崔世君的身旁,挽着她的手臂进屋,说道:“我刚说要福叔早些去接你,你就到家了。”   崔世君进屋后,抱起小元宵颠了一颠,笑道:“几个月不见,重了不少。”   说起儿子,崔世雅眉眼间满是慈爱,她道:“自打换上单衣,这小家伙越发爱动,每日吃得也多,我抱久了还会觉着称手呢。”   崔世君把小元宵放回到草席上,她转头望着夏小清,说道:“夏小哥儿来了。”   夏小清站起来,憨笑了两声,说道:“崔大姑娘,你回来了。”   这夏屠夫不知得到谁的指教,他听说崔世柔喜欢文静体面的人,每回来见他,必定要穿得干干净净,看见崔家的人,也要出声问好,虽说尚且还没有学会读书人文绉绉的那一套,但如此一来,崔世柔果然看他顺眼多了。   崔世雅的相公毕远文也起身跟崔世君问好,崔世君笑着对他二人说道:“都坐下吧,一家人难得见一回面,还那么客套做甚么。”   夏小清和毕远文这才坐下,说笑几句,崔世君姊妹三人挪到后院说贴已话,闲聊之间,崔世君得知崔世雅又怀了身孕,她惊喜的说道:“这可是真的?”   崔世雅摸着小腹,说道:“刚刚两个多月,公婆本来想让我过些日子再来,不过我心里委实太惦记你们了,就跟着福叔一起回来,相公不放心,便特地送我和元宵过来。”   看到他们小夫妻日子过得和睦,崔世君心里也欢喜,她看着坐在草席上玩耍的小元宵,说道:“有了身孕是好事,只是等到小元宵长大一些就更好了,他这会儿正是缠人的时候,你怀着身子,又要照看他,精力怕是顾不过来呢。”   “我也是这话呢,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崔世雅说道。   崔世柔正在逗小元宵,她听到姐姐和妹妹的话,说道:“这有甚么好担忧的,你家公婆健在,几个妯娌也都是本份人,这么大一家子人,不愁小元宵没人照顾。”   说时,她瞅了崔世雅一眼,酸溜溜的说道:“咱们家就数你福气最好,在家做姑娘,老姑姑和大姐都偏疼你,出嫁了婆家也没拿你当外人,真是要甚么有甚么。”   崔世雅抿嘴一笑,她看着二姐说道:“是你不惜福,夏屠夫还有甚么好挑剔的?要是他等得灰心了,看你再往哪里去找他这样的好人家。”   崔世柔眉眼低垂,她轻声说道:“你懂甚么,他家只他一个,连个亲生兄弟都没有,我又不能生养,若是日后没人养老送终,岂不可怜?”   她这话一时让崔世雅沉默下来,要不是因着不能生养,崔世柔何至于跟陈盛容好端端的夫妻,闹得要和离的落场呢。   这时,半晌没有说话的崔世君开口了,她看着崔世柔说道:“你莫要自以为是,你只当你是为了夏小清着想,夏小清的心思,你又可曾问过他?他既是为了你等侯这些年,必定是真心实意看中你,你却一再的蹉跎他,这才是对不起他。”   崔世柔满脸委屈的说道:“我几时蹉跎他了,难不成他欢喜我,我就一定要依他?”   崔世君见她面带愠色,叹了一口气,对崔世柔说道:“你若是对他有意,就对他表明你的心意,若是对他无心,趁早回绝了人家,好叫他死了心,再去寻别的姻缘,这样一味吊着他,又算甚么呢?”   院子里静了下来,崔世柔咬着嘴唇不语,崔世君看了她一眼,轻轻摇着手里的扇子,不再开口。   晚上,夏小清在崔宅用过夜饭,乐悠悠的归家不提,崔世君姐妹三人在崔老姑姑的屋里说了半日话,直等夜深了,才各自回屋歇息,那崔世君洗漱一番,便躺下就寝,只是不知为何,崔世君翻来覆去没有半分睡意,她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对夜沉思。   屋外清风朗月,夏虫鸣鸣,从窗子里抬头往外看,只能看到巴掌大小的一小块夜空,这方天地显得有些逼仄,无端使人心中升起一股烦闷,崔世君在窗边立了半日,转身从书架上取出霍云送给她的那幅云海日出图,摊在书桌上,照着灯火细细的观赏。   这幅画她平日不常拿出来赏玩,此时深夜人静,屋里只有崔世君一个人,她看着画上的活灵活现的山景,心里渐渐变得平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崔世君蓦然被惊了一下,她碰到了手边的烛台,蜡油溅出来,落在画卷上,崔世君心头一紧,连忙拿起手帕擦拭。   “姑娘,你还没睡么?”门外响起阿杏的声音,她走进来,看到桌上摊开的画卷沾了一块痕迹,吃惊的说道:“姑娘,画脏了?”   她几步走上前,借着手里的灯火一照,只见画上已经落下一块油污,崔世君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用手帕沾着弄脏的地方,然而那块油污已然浸到纸上,任凭她如何擦试,都擦不干净了。   “姑娘。”阿杏望着崔世君,轻轻的喊了她一声。   画无论如何也不能擦干净了,崔世君呆怔片刻,她丢下手帕,望着画上的油污,低声说道:“可惜了。”   阿杏深知崔世君很爱惜这幅画,如今画被毁了,她一时也呆住,许久之后,阿杏说道:“姑娘,明日我把画送到字画店,请人修补吧。”   崔世君默默卷起画轴,她说道:“不必了。”   她将画放回书架上,转头对阿杏说道:“你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是。”阿杏看了崔世君一起,静静的退出屋里。 第44章   一早, 崔世君到衙门点了卯,便和阿杏一道前往宁国侯府, 如今她到侯府来得多了,侯府的下人都已认得她,她到时, 老侯爷霍云刚用完早饭, 火华正在里间伺候他洗漱。   崔世君进到侯府的偏厅,不一时, 丫鬟们送来茶点, 崔长松家的亲手给她递上了一盏茶,说道:“崔姑姑有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崔长松家的是宁国侯有脸面的管家媳妇, 上回还是她陪着一同去东郡侯府,是以崔世君对她很尊重, 她道:“多谢婶子惦记, 先前老侯爷一直在山上,昨日我得知他下了山,这一早就过来请安了。”   那崔长松家的笑了笑, 两人说了几句话, 就见霍云踱着步子走出来, 崔长松家的看到老侯爷来了, 便退出屋外。   崔世君朝着霍云看去,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袭松青色素面长衫, 脚踏家常布鞋, 手里拿着一把乌木折扇, 他见了崔世君,说道:“你今日来得倒早。”   崔世君起身,朝着老侯爷霍云屈膝行了一礼,霍云扬手一抬,示意她坐,崔世君口中称谢,又抿嘴一笑,说道:“老侯爷回了京城,果真就是不一样。”   霍云眉头一扬,他分明知道她肯定没有好话,仍然问道:“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崔世君笑着说道:“头一回见到老侯爷,是在清华观后山的梅花林里,我起初只当是哪位从九天玄外飞来的仙人,唯恐声音太大,冒犯了仙人。”   停顿一下,崔世君再次笑道:“后来见得多了,老侯爷也变得越发平易近人,我私心想着,清华观乃是清修之地,老侯爷在山上待得久了,自是浑身的仙风道骨,京城却是繁华俗世,老侯爷一旦回城,身上沾了人间烟火,也就不足为奇了。”   霍云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合上折扇,隔空用扇子指着崔世君,说道:“我活了三十七年,也就你敢对我品头论足。”   崔世君低眉一笑,她道:“老侯爷不要见怪,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   说着,她又道:“今日过府,是来答谢老侯爷上一回的恩情。”   她送的礼已交到崔长松手上,霍云看了一眼崔长松,崔长松便捧着礼物送到他面前,霍云拿起她送的墨条拆开,他轻轻嗅了一下,说道:“你从哪里买来品质如此低劣的墨条?”   崔世君并不恼,她笑了笑,说道:“我一介妇人,对这些不通得很,又不知送甚么礼才好,人家说这个好,我便买这个,老侯爷若是嫌不好,或是赏人或是丢掉,任凭老侯爷处置。”   霍云笑了一声,说道:“可见你不诚心,不过是为了应付差事,才胡乱买了来交差的。”   崔世君只笑不语,霍云转而把墨条交给崔长松收好,他又转头对崔世君说道:“礼送完了,你总该说正事了吧。”   他已点明,崔世君也便正色说道:“昨日我去看了莫姑娘,她身子已经大好,还托我向老侯爷问安。”   崔世君一边说,一边望着霍云,那霍云并不接话,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崔世君见此,缓缓开口又道:“我想着,侯爷过些日子就要返京,两家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操办起来呢。”   说完,她两眼看向霍云,霍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晌,他才撑开手里的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今年的夏天,热得真早。”   他冷不丁把话题说到别处,崔世君一时有些微怔,随后她回道:“不早了,往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就开始热了。”   霍云合起扇子,他侧头想了一下,说道:“是呢,往年我都是住在山里,这才不觉得。”   说罢,他起身对崔世君说道:“走吧,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是。”崔世君点头,随他一同出了正厅。   因着老侯爷要逛园子,年轻的丫鬟媳妇纷纷避开了,他二人身后只带着几个小厮还有阿杏,园子距离正厅颇有一段路程,一行人走走停停,谁也没有出声说话。   这会儿日头渐升,崔世君怕热,走了半日路,脸上已晒得通红,她从袖子里拿出随身常带的折扇挡住日光,走在前面的霍云回头,看到她额上带着一层薄汗,便在葡萄架下停住脚步。   这片葡萄架的藤叶长得十分茂盛,一串一串葡萄藏在枝叶之间,果子多数还是青色的,偶尔也有一些开始转紫,显得份外可爱,崔世君站在葡萄架下,轻风一吹,总算感到些意凉意,她舒了一口气,抬头向上望去,笑道:“好俊的葡萄。”   火华极有眼色,他转身就跑去找来剪刀,对崔世君说道:“姑姑要吃葡萄么,我这就去给你摘。”   霍云瞥着他,说道:“你倒是机灵,我还没发话呢,你就赶着来献殷勤。”   火华大着胆子说道:“老侯爷和姑姑走了这么半日的路,要是摘几串葡萄在井水里湃一湃,又新鲜又解暑,岂不有趣?”   霍云看向崔世君,他问:“你想吃?只是日子还早,恐怕葡萄不大甜。”   崔世君笑了起来,而后轻轻点头,霍云看着她微微眯起的双眼,想起偶尔在清华观里出没的那只野猫,每回他给它投食,餍足之后的野猫暖洋洋的卧在墙头,崔世君此时的神情,竟和那猫有几分神似。   “老侯爷?”崔世君唤了他一声,他的眼眸里带着一股玩味,又带着一丝探究,这让崔世君心里有些异样,霍云收回目光,他从火华手里接过剪刀,又叫小厮去搬凳子,便要给崔世君摘葡萄吃。   崔世君看他准备亲自动手,说道:“有火华呢,又何必劳烦老侯爷,再者地上不稳,老侯爷仔细摔着了。”   霍云没理会她的话,待到小厮搬来凳子,霍云踩着凳子站上去,几个伺候的小厮无法,只得在旁边护着,好在霍云虽说养尊处优,行动却还算矫健,看到有那将熟的葡萄,伸手一勾,就轻巧巧的剪了下来。   他做事时一丝不苟,像是在做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崔世君站在葡萄架下,从下往上看他,他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的落在她的眼帘里,不知为何,她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有人送来一个竹篮,崔世君终于回神。   不大一会儿,葡萄装了满满一篮,崔世君朝着霍云说道:“老侯爷,摘够了,你下来吧。”   霍云听到她的声音,他一回头,却没有提防,被刺扎了一下,崔世君看在眼里,她连忙问道:“是不是伤到手了?”   霍云从凳子上下来,他把剪刀交给火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说道:“不打紧,扎了一根刺而已。”   崔世君凑过来,她见并无大碍,于是抬眼看他,嘴里嗔道:“是不是,真叫我说中了,这些粗活哪是你能做的。”   说完,她扭头对阿杏说道:“你的针线包有没有带在身上?”   “带着呢。”阿杏取出针线包递给崔世君,崔世君找出一根绣花针,她握住霍云的手,缓声说道:“虽不是甚么大伤,这刺也得挑出来,否则够人难受的。”   她双眼微垂,语气柔和,霍云低头望着她,他二人隔得很近,近得崔世君的气息都喷到他的手掌上,崔世君心无旁骛,只管挑刺,霍云看到她露出泛红的耳朵,眼睛便一直盯着那里。   葡萄架下,风声吟吟,崔世君和霍云面对面相对而立,那扎进肉里的刺太小了,崔世君挑了几次,也没有挑出来,不一会儿,霍云的眉头轻微的蹙起,崔世君只当他是疼,问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   霍云摇头,疼倒是不疼,崔世君每回用针挑一下,就好像不是在挑肉里的刺,而是挑到他的心尖上去了,这让他情不自禁就皱起了眉。   两人静了一时,崔世君一边挑刺,一边问道:“老侯爷,你当真看不中莫姑娘?”   霍云想了一下,回道:“不中意又如何?嘉哥儿见过她一面,话里话外就对她带着赞许,你又一再的说她是百里挑一的女子,横竖日后是她跟嘉哥儿过一辈子,只望着她那不争气的娘家不要拖累霍家。”   崔世君一笑,原来还是因为宁国侯霍嘉首肯,老侯爷才松口的,她道:“莫姑娘深明大义,一定能分清孰轻孰重的。”   “真是如此就好了。”霍云说道。   崔世君和霍云又一同静下来,崔世君不再说话,她低头专心挑刺,霍云的双手白皙修长,扎里肉里的刺很是显眼,明明看得到,却就是挑不出来,崔世君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往外拨,终于,那扎在肉里的刺已被挑出。   很快,崔世君松开手,霍云心里莫名有一些怅然若失,他的指腹若有似无的捻着掌心,似乎为了掩饰自己,他问火华:“葡萄湃上了?”   “湃上了。”早有小厮打来井水,将刚刚摘下的葡萄湃在水里,没过多久,火华送上湃好的葡萄,霍云和崔世君坐在葡萄架下分吃葡萄,在井水里湃过的葡萄冰凉可口,只是还有些酸,霍云吃了两颗,就不吃了,崔世君贪凉,一连吃了半串,这才罢手。   “老侯爷,剩下的我带回家行么?”崔世君她妹妹崔世雅怀着身孕,她记得她怀小元宵时就喜酸,说不得会爱吃这些葡萄。   崔世君从不主动跟霍云讨东西,他打开折扇摇了几下,不解的说道:“这葡萄酸得倒牙,难为你吃得下去。”   崔世君告诉他家里的妹妹怀了身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提到家人,霍云不免多问了几句,崔世君便跟说起家里的情形,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霍云却听得很认真,待她觉出已絮絮叨叨说了大半日,赶忙住了嘴,羞赧的笑道:“瞧我,一时忘了形,倒把这些事拿到老侯面前来说。”   霍云望着她,说道:“看来你家人都很倚赖你呢。”   崔世君莞尔一笑,她道:“我是家里的长姐,被他们依靠也是理所应当的。”   霍云不置可否,他二人说了半日话,直到正午,崔世君要告辞离去,霍云打发崔长松送她,又说过几日会叫崔长松与她商议霍莫两家的婚事,那崔世君便提着一篮子葡萄,出了宁国府。 第45章   崔世君刚回衙门, 吴书办领着一个中年模样儿的妇人进门,崔世君不认得她, 便疑惑的望着吴书办:“吴书办,这位是?”   吴书办指着那妇人,对她说道:“这是宋嫂子, 新来司里挂名的私媒。”   自打孙寡妇犯事下了监牢, 长安城的私媒就只剩下赵姥姥一人,崔世君听说她是挂名的私媒, 便笑着说道:“原来是宋嫂子。”   宋嫂子想来早就听说过崔世君的名字, 她笑着问了一声好,说道:“崔大姑娘, 我初来乍到,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这位宋嫂子话不多, 为人沉稳, 显得跟赵姥姥和孙寡妇她们这些能说会道的私媒很不一样,吴书办将她带到崔世君屋里,自回去了, 一时, 只剩下崔世君和阿杏主仆二人, 并新来的宋嫂子。   崔世君给她让座, 不一时,阿杏端上一盏茶, 笑道:“没有好茶招待, 宋嫂子你不要见笑。”   宋嫂子笑着对阿杏说道:“姑娘客气了。”   以后都是要一处共事的, 崔世君便与宋嫂子话起家常,问起她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闲谈之间,方才得知宋嫂子的娘家在外县,她亲娘就是私媒,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学了一些,这几年家里子女渐渐长大成人,日常花销也紧了,早些年因着已有了赵姥姥和孙寡妇,她一直插不上手,后来孙寡妇出事,宋嫂子急忙借了银子,就来统筹司挂上名号。   宋嫂子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份礼,送到陈杏手里,她道:“我早上来时,崔大姑娘不在,吴书办本来说要我明日再过,我正要回去时,就听说崔大姑娘你回来了,吴书办便引着我来见你。”   崔世君收下她送的礼,她笑着说道:“做我们这一行,赚的就是几个跑腿银子,还落不到一个好名声,往后可有得你辛苦了。”   宋嫂子回了一笑,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家里孩子大了,吃饭穿衣都要花钱,眼下我还能动,不趁早找些门路,往后就更难了。”   “宋嫂子说得很是。”崔世君说道。   说了几句闲话,阿杏从吴书办屋里拿来名帖,此前宋嫂子已在帖上摁了手印,崔世君过目之后,就递给宋嫂子,宋嫂子家里还有事要忙,她收起名帖,和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便出了统筹司的衙门。   谁知宋嫂子走后不久,赵姥姥拿着几张婚帖来了,她一来到崔世君的司里,正事不办,先东拉西扯说了半日话,崔世君心中暗自好笑,她直接问道:“赵姥姥,你别兜圈子了,是不是来打听新进的私媒?”   赵姥姥脸上讪讪的,她干笑一声,说道:“嗳,我这不是听人说来了个私媒么,因此就好奇来问问,究竟是谁家的,好端端的怎会也干起这营生了?”   她们这个行当跟别处不同,一干就是大半辈子,少有半路出家的,前些日子孙寡妇犯事,城里就她一个私媒,赵姥姥生意好得快把腿跑细了,因此一听说有人来司里挂名要做私媒,着急忙慌的就来询问。   崔世君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她笑道:“你就安心吧,她刚给人牵线保媒,又不比你手里有人脉,无论如何也不会越过你去的。”   赵姥姥一脸认同的点头,还拍着胸脯说道:“不是我说狂话,这整个长安城,有半个城的夫妻都是我说得媒呢。”   崔世君笑了一声,说道:“这是自然,你老人家给人做媒时,就连我也没出生呢。”   她哄了赵姥姥两句,赵姥姥心满意足的走了,崔世君这屋终于恢复平静,此时天色尚早,崔世君打理完公务,衙门里又没别的事,她提着从宁国府带的一篮子葡萄,锁上屋门回家了。   今日崔世君落衙的时辰很早,出门的时候,日头还很烈,热风一阵一阵的扑面而来,崔世君和阿杏上了马车,阿杏将帘子放下,崔福一扬马鞭,马车慢悠悠的朝着家里行去。   走了半路,快到家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阿杏掀起帘子问道:“福叔,怎么了?”   崔福说道:“大姑娘,你看,那不是二姑娘么。”   崔世君听了这话,往窗外一看,就见崔世柔在巷口与人说话,只是看到与她说话的那人时,崔世君不禁有些意外,原来,拦着崔世柔的人竟是陈盛容。   看到眼前的一幕,阿杏指着陈盛容,她道:“姑娘,是二姑爷呢。”   说完,她发觉说错了话,连忙改口,说道:“是陈家的,咱们要不要下去看看呢。”   “先别急。”崔世君端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崔世柔和陈盛容,马车与他们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二人在讲些甚么,起先这两人还算好言好语,后来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崔世柔忽然就勃然大怒,手指着陈盛容大声斥责。   崔世君再也坐不下去了,她扶着阿杏的手走下马车,还没走近,就听见陈盛容怒声说道:“你才与我和离了多久,那个夏屠夫就登堂入室,你可曾有将我放在眼里?”   崔世柔原本就受不得委屈,听了陈盛容这话,越发气得两眼冒火,她道:“陈盛容,我跟你都和离了,谁进我家的大门,跟你有何干系?”   陈盛容也动了怒火,他冷笑一声,说道:“我自然管不了你,这才三五日的工夫,你就急急忙忙找下家,你不怕人笑话就罢了,连你家里人的脸面都不顾了?”   “我身正不怕影斜,倒是你,我俩既是和离,就劳烦你离我远远儿的,省得别人只当我缠着你,耽误我再找婆家。”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当街争吵起来,四周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崔世君见此,走上前喊道:“世柔。”   崔世柔回头,她看到她大姐,眼圈倏然一红,碍于陈盛容在场,崔世柔不肯轻易落泪,崔世君走过去,她挡在崔世柔的面前,望着陈盛容,说道:“盛容,你有事,只管跟我说。”   她眼波平静,神情镇定,陈盛容一时语塞,他当了崔家六七年的女婿,很清楚崔世君与崔世柔的性情截然不同,崔世柔没嫁给她时,她已是崔家的当家人,家里上上下下无一不服她,更有甚者,听说就连宁国老侯爷对她也是另眼相看。   陈盛容的脸色稍缓,他看着崔世君,说道:“大姐,是我失态了。”   崔世君一笑,她道:“你和世柔已经和离,再叫我大姐不太合适,日后见了我,还是称呼我崔大姑娘为好。”   陈盛容脸色一僵,崔世君虽说只听了三言两语,大概也能猜到他二人因何争吵,她又道:“你和世柔毕竟做了几年夫妻,如今做不成亲家,也不要做冤家才好,我们崔家无权过问你娶妻纳妾,也望你莫要对世柔再嫁的事指手划脚,只要是她自己中意的人,我们一家人只会替她欢喜。”   她这一番话绵里藏针,陈盛容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崔世君不再看他,她转身对崔世柔说道:“回家吧。”   崔世柔拉着她的手,姊妹两人没理会陈盛容,登上马车,赶车的崔福瞪了陈盛容一眼,打马回去。   一坐回马车里,崔世柔的眼泪便絮絮往下落,崔世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道:“哭甚么,是吵输了?”   崔世柔‘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擦掉眼泪,说道:“我心口正发酸呢,你就招我发笑,我和陈盛容吵架斗嘴,从来不曾输过。”   原来,崔世柔今日外出,回来时遇到陈盛容,也或许陈盛容原本就是专程来等她的,话还没说到三句,陈盛容怒斥她不该跟夏小清走得太近,崔世柔这爆炭一般的脾气哪里忍得住,当下不管不顾,就跟他吵了一架。   “你评评理,别说我和夏屠夫两人清清白白,我就算和他在一起,碍着他陈盛容甚么事了,难不成和离了还要我为他守一辈子?”崔世柔越说越气,只恨刚才骂他的话不够解气。   崔世君慢悠悠的说道:“和他一个外人置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下回出门你叫上姨娘一起,遇到他就绕着走,省得惹你心里不痛快。”   崔世柔眉头一扬,轻声哼道:“我还怕他不成!”   说完,她看到马车上放着一篮子鲜灵的葡萄,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得她倒吸一口气,她问道:“哪里来的葡萄,酸死人了。”   崔世君说道:“我今日去宁国府,在他家园子里摘的。”   “这可难得,他府上的东西,没几人能吃得上呢。”崔世柔又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崔世君横了她一眼,说道:“你少吃一些,世雅胃口不好,这葡萄是留着给她吃的。”   崔世柔气呼呼的说道:“瞧瞧你这偏心眼儿的,这么大一篮子呢,我才吃了几颗?”   她说完后,索性挑了一串好的,一边吃一边瞪着崔世君,崔世君无奈的笑了两声,只得随她去了。   不一会儿,马车进到崔宅,崔世君姊妹二人谁也没对家人说起遇到陈盛容之事,崔世君带了葡萄回来,阿杏在井水里湃好,除了老姑姑吃了几颗,余下的全留给了崔世雅。   夏日里,天黑得迟,屋里有些闷热,吃了晚饭,崔世君陪着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正在闲聊时,阿杏急忙走进来,崔世君看满眼焦急,似是有话要回,于是先冲她使了一个眼色,那阿杏便退出院子。   崔世君坐了片刻,等到家人没有留意,她装作不经意的抽身离去,此时,阿杏还等在外面,崔世君望了一眼身后院子里说笑取乐的家人,她拉着阿杏走远,低声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阿杏说道:“福叔让我来告诉姑娘,说是夏小哥儿打了陈盛容一顿,两人这会儿闹到公堂上去了。”   崔世君一惊,她道:“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杏也是从崔福那里听来的,她道:“我们回来时不是碰到姓陈的么,不知是哪个多管闲事的,特意跑去告诉夏小哥儿,夏小哥儿急忙赶过来,没碰上我们,却碰到陈盛容,他二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听说陈盛容被打得头破血流,那陈家的不依不饶,说是要告官呢。”   听了阿杏的话,崔世君脑仁儿一阵抽疼,正在这时,崔世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夏小清把陈盛容打了?” 第46章   崔世柔听到阿杏说夏小清把陈盛容打了, 陈家还去报了官,没过多久, 崔家其余的人也都知道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崔福也是道听途说,那崔世君见干着急也无用, 便打发崔福出去询问消息, 众人正等的心急时,崔福回来了, 崔世柔连忙问道:“福叔, 夏小清怎么样了?”   崔福热得汗流浃背,崔福家的给他递了一碗凉茶, 那崔福一口气喝光,说起从街坊那里听来的经过。   他道:“我们刚走, 夏小哥儿就赶来了, 彼时陈盛容还没走远,他看到夏小哥儿,就说了几句胡话, 夏小哥儿这炮仗脾气一点就着, 两人当即便扭打到一处, 这夏小哥儿常年杀猪, 浑身的腱子肉,陈盛容哪里敌得过他?夏小哥儿只打了几拳, 就打得陈盛容头也破了, 还掉了两颗牙, 后来有人怕闹出人命,就拉住他二人回家,谁知到吃夜饭的时辰,来了两个捕快,就把夏小哥儿拘走了。”   陈盛容和夏小清结仇,全是为了崔世柔争风吃醋,他们打架时,有不少街坊看在眼里,是以崔福一问,就打听到了,崔世柔听完,气得直跺脚,嘴里说道:“这个莽夫,谁要他替我出头了!”   崔世海气得瞪她,指着崔世柔骂道:“还不是你,都和离了,还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偏要胡乱在外头走动,要是你没遇着陈盛容,他俩岂会打架?”   崔世柔顶嘴说道:“怎么就成我的错了?我是和离,又不是做了甚么见不得的人,难道连家门也出不得?”   夏小清的事情还没闹明白,这父女二人先吵了起来,崔世君沉着脸,她看了崔世柔和她爹一眼,出声说道:“好了,你们消停消停,先听福伯说完。”   崔福接着开口说道:“后来,我找到衙门里去,那衙门的老爷早就落衙回家,守衙的捕快说是明日才能审案,我便又托人见了夏小哥儿一面,他虽说锁在牢里,却并未吃亏,他看到我后,还特意叫我转告他铺子里的伙计,叫伙计们别忘了下乡收猪。”   他的话说完,崔世柔又好气又好笑,她道:“都甚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收猪。”   崔福捡着听来的传言,说了几句,左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崔世君也没在意,她问道:“陈盛容呢,他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崔福回道:“头上磕破了一块皮,牙掉了两颗,不是甚么大伤。”   崔世君松了一口气,她说:“没受重伤就好,要是夏小清当真把他打出个好歹,那就难办了。”   屋里的人一起望着崔世君,等着她拿主意,崔世柔说道:“陈盛容不是个有肚量的人,他本就恨极了夏小清,夏小清打了他,他此番肯定会借口不依不饶。”   “你着急也没用,明日早上,我们一起去衙门里看看吧。”崔世君说道。   崔世柔扭头对崔老姑姑说道:“叫老姑姑受惊了,你先去歇着,明早我们去衙门里问一问,有了消息再来回你。”   崔老姑姑摇头说道:“这个夏小哥儿,忒沉不住气了,你们去的时候,多带些银子,上回人家出手帮忙,这回也该我们还人情了。”   “省得了。”崔世君点头答应,她起身送崔老姑姑回屋,余下的家人,也各自散了。   第二日,崔世君还没洗漱,崔世柔就找来了,崔世君见她眼里带着血丝,心知她是一夜未睡,那崔世柔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因此不停的催促她,要她陪她一起去衙门。   崔世君一边梳头,一边安抚道:“你急甚么,时辰早着呢,这会儿衙门还没开衙呢,我们就算去了,也见不着夏小清。”   倒不是她不急,夏小清和陈盛容打架,不比上回孙二拐卖人口,有时候衙门忙起来,管都不会管寻衅滋事这等的小事,只交给街上的地保调解。   崔世柔只得耐着性子,她们姐妹两人在家里用了早饭,还给夏小清带了一份,等到福叔送她们到了衙门,果然还没开衙,崔福先去给夏小清送饭,等了大半日,衙门总算开了门,原告陈家也来了人,不过来得不是陈盛容,是他家铺子里的一个掌柜。   过了片刻,从衙门里走出一个书办,打官司也不必在公堂上,就在衙门的院子里,那书办叫人把夏小清带上来,夏小清精气神儿还算不错,就是一夜之间,脸上长出不少胡茬,他看到来的崔家姐妹,冲着她俩一笑,气得崔世柔狠狠剜了他几眼。   原告和被告都带到场,衙门里的书办也不多说废话,他直接问道:“你们两家各自都是甚么打算?”   夏小清抢先开口,他道:“是那姓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气不过,这才动手打他,要和解我是不愿意的,顶多我赔他几钱医药银子。”   陈家来的掌柜四五十来岁,他对书办拱手说道:“陈家也不愿和解,医药银子也不必赔,陈家不差那几个钱,我家东家说了,只求大人做主,还他一个公道。”   崔世柔急得抓住崔世君的手,两边都不答应和解,陈盛容分明是要让夏小清受罪。   衙门里的书办不耐烦与他们歪缠,他对夏小清说道:“是不是当真不和解?要是不和解,那就只能打板子吃牢饭了。”   崔世柔急了,她挤过去,问陈家的掌柜:“你们就直说吧,要怎样才愿和解?”   办案的书办撇了崔世柔一眼,他道:“你这小妇人又是谁?”   一旁的捕快插话:“陈家的和夏家的打架就是为了她!”   书办了然,那夏小清不舍得崔世柔参合进来,他道:“二姑娘,你回去吧,我皮厚肉糙,不怕挨板子!”   “你闭嘴!”崔世柔骂了他一句,转头又望着陈家的掌柜,她道:“都是住在一个城里,素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闹到见官的地步,是不是非得我亲自去求你们东家,你们东家才肯罢休?”   陈家的掌柜望着眼前的前东家少奶奶,他慢腾腾的说道:“崔二姑娘,东家说了,如果夏小清非要和解,也不是不能谅解他,只要他肯当着众人的面前,给东家磕头认错,陈家自会撤诉。”   他的话刚说完,夏小清跳起脚来朝着陈家的掌柜啐了一口,他破口大骂:“好大的狗脸,要爷爷给他陈盛容磕头,他也不怕风大闪了他的舌头!”   “不和解,坚决不和解!”夏小清扬着下巴,他对书办说道:“大人,你打我板子吧!”   崔世柔又气又急,夏小清倔得像头牛,要他给陈盛容磕头,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怒道:“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他陈盛容打架打不过,还有脸叫人家给他磕头?”   陈家的掌柜只是来传话的,他不与崔世柔争吵,只道:“愿意不愿意,都在夏小哥儿呢。”   夏小清对崔世柔说道:“二姑娘,你别求他们,就这几板子,我还是挨得住的。”   说着,他对书办说道:“大人,你就打我板子吧。”   眼见夏小清宁愿挨打,也不服软,崔世柔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夏小清看她要哭,心肝都快酥了,他挠着头皮,说道:“二姑娘,能得你为了掉一回眼泪,这顿板子我挨得值了!”   “呸,谁要为您掉眼泪!”崔世柔骂了他一句,那夏小清已经被两个捕快拉下去打板子,不一时,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一声一声的钝响,崔世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崔世君看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说道:“别哭了,他不是说他皮厚肉糙不怕疼么。”   崔世柔听不得这话,她对她大姐怒声说道:“你还有没有良心,上回你被拘到提牢厅,你忘了是谁借钱子给咱们的?”   “记得,是夏小清嘛。”崔世君神情不慌不忙,她缓声说道:“你有工夫哭哭啼啼,还不如去准备几支上好的金创药,这大热天的挨了板子,要是不搽药,伤口该长脓了。”   崔世柔一听有理,她顾不得别的,赶紧叫崔福去给夏小清买药。   不一会儿,夏小清被打了二十大板,判了十五日的□□,他挨完打后,还不容崔世柔与他说句话,捕快就将他送回牢里,等到陈家的掌柜走后,崔世君悄悄给牢里的捕快塞了银子,请他们关照夏小清,又得知夏小清虽说挨了几板子,却并未伤到筋骨,于是她安下心,便留下崔福照应崔世柔,她独自带着阿杏赶回衙门里当差。   崔世君在衙门里忙了一日,等她落衙回家,没见着崔世柔,她一问家人,徐姨娘便说她给夏小清送饭去了。   “晌午,二姑娘从衙门里回来,先到夏小哥儿家里,叫他家铺子里的伙计收拾了一套铺盖,才刚她去送饭,就把被褥一并带过去了。”徐姨娘想了一下,对崔世君说道:“二姑娘还说了,这半个月她给夏小哥儿送饭,时常要福叔送她,叫你担待一下。”   崔世君忍不住一笑,她对徐姨娘说道:“随她!”   徐姨娘也笑了,她道:“往常二姑娘提到夏小哥儿,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这回夏小哥儿为她和陈盛容打了一架,二姑娘反倒心疼他来了,说不得夏小哥儿是要因祸得福呢。”   崔世君心里和徐姨娘想到一处了,她道:“你这话可别当着她的面说,要不她又该发恼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往老姑姑屋里去了。 第47章   自此, 崔世柔一日三餐给夏小清送吃喝,直到夏小清从牢里放回家, 这却是后话,姑且不提。   只说崔世君忙了几日,崔长松过来寻过她一回, 他专程是为霍家和莫家的婚事来找她商议, 宁国府里的老侯爷不管事,宁国侯霍嘉远在淮扬, 这事自是落到崔长松身上, 上一回宁国府办喜事,还是老侯爷霍云娶亲, 转眼间已过了二十来年,府里又办起喜事, 这大总管崔长松深感肩上的重任, 他提起侯府旧时的往事,笑道:“当日我还不是府里的管事,况且老侯爷迎娶侯夫人时, 婚礼一切从简, 虽说照着章程办事即可, 我这心里总是没底, 要是出了甚么纰漏,丢的就是老侯爷和侯爷的脸面, 到时还请崔姑姑多多提点。”   崔世君眼中带笑, 心知他是自谦, 崔长松堂堂一个侯府的管事,掌管着上下几百口人的吃穿有度,岂会需要她来指点?   “崔管家不必客气,你是老侯爷和侯爷的臂膀,做事再稳妥不过,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崔世君笑着说笑道。   崔长松说道:“前些日子,我们府上已经请人合了侯爷和莫姑娘的八字,说是百里挑一的土木夫妻,我拿给老侯爷看了,老侯爷心里也欢喜。”   听到这里,崔世君笑着说道:“昨日,东郡侯府也打发人送来信,说是侯爷和姑娘的八字再合适不过,我正要寻空去回禀老侯爷一声,不想崔管家今日先过来了。”   说着,崔世君开口又道:“我这些日子杂事缠身,想着过府去给老侯爷请安,又怕打搅老侯爷清静,老侯爷这些日子可好?”   崔长松等得就是崔世君这句话,他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说起来,府里近来真有一件事,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世君啜了一口茶,只笑不语,崔长松望了她一眼,见她没问,只得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们老侯爷新得了一张南北朝的筑屋图纸,说是那屋子的样式很奇特有趣,因此老侯爷有意拆掉府里西边的几排院落,按着图纸的样子仿建。”   崔世君听完,眉头往上一扬,说道:“侯府在给侯爷筹备婚事,这时候恐怕没有空闲拆屋建楼呢。”   “正是这话呢。”崔长松一拍大腿,他道:“要是平日也罢了,偏巧赶着侯爷要娶亲,这新建屋子岂是一朝一夕能盖好的,两桩大事遇到一处,如今弄得我是焦头烂额。”   不过,这些话谁也不敢当着老侯爷的面说,崔长松说道:“说句不恰当的话,我们老侯爷向来有些左性儿,规矩礼法这些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侯爷倒是孝顺,来信说老侯爷要建屋子,就随老侯爷的意思,可我私心想着,到时我们侯爷娶亲,前面办喜事,后面砖瓦泥石堆得满地,到底来客看着也不雅观呀。”   说完,他看向崔世君,问道:“崔姑姑,你说是不是呢?”   崔世君笑了,她意味深长的看了崔长松一眼,说道:“崔管家不用兜圈子,你是想请我劝你们老侯爷?”   崔长松老脸一红,他搓了搓手,说道:“嗳,说来惭愧,我实在是没法子,就想起崔姑姑来了,你的话,老侯爷或许还能听进去。”   这还是他媳妇给他出的主意,为着老爷爷要拆屋建楼,崔长松急得上火,满嘴起了泡,他媳妇见他发愁,忽然想到崔世君,说是老侯爷一向高看她,便叫他来请崔世君去劝老侯爷,崔长松一听有理,于是寻过来找崔世君拿主意。   崔世君没推拒他,却也没把话说得太满,她道:“我的话老侯爷未必就一定肯听,可崔管家既然说了一场,过两日我去给老侯爷请安,就试着劝一劝他,老侯爷能不能听,我也说不好呢。”   崔长松站起身,他朝着崔世君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崔姑姑能帮忙我就感激不尽,老侯爷实在不听,少不得也只能随他的心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崔管家还需回府,那崔世君亲自送他出门,待他走后,阿杏说道:“姑娘,你还真要劝老侯爷不成?我看老侯爷不像是能听人劝的呢,这个崔管家,分明知道是件难事,还来找你,万一触怒了老侯爷可不好哩!”   崔世君笑道:“我尽我的心。”   她也没说要尽甚么心,阿杏听得稀里糊涂的,就见说姑娘已转身回屋,阿杏来不及多想,赶紧追了上去。   过了两日,有邻居送来从乡下带回的新鲜桃子,家里一时吃不完,这果子又不经放,崔世君到宁国府时,装了一篮子带过去,她刚进侯府,崔长松家的就迎过来,先拉着她进屋喝茶吃点心,说是府里来了工匠,她男人崔长松在跟工匠说话,等忙完了就过来。   崔世君惊讶的说道:“前日崔管家还说老侯爷想要建屋,怎么工匠这会儿就来了?”   崔长松家的不好说她家老侯爷心血来潮,想起一出是一出,只道:“是呢,明日瓦匠还有泥匠也要来。”   崔世君不语,她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过了不久,有个年轻小丫鬟进来回话,说道:“火华说老侯爷在书房里画图,没有工夫出门,叫婶子直接带崔姑姑过去便是。”   崔长松家听言,她带着崔世君往老侯爷霍云的书房走去,以往崔世君每回来宁国府,多半是在前厅和花园,这还是头一回进到内宅,走了约莫半日,她们三人进了一间院子,院子里有两三个小厮在廊下下围棋,火华在一旁观看,他看到崔长松家的和崔世君,说道:“婶子和崔姑姑来了。”   崔长松家的问道:“老侯爷呢,还在画图呢?”   火华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的屋子,崔世君朝着打开的窗户往里看去,只见屋里正当中放着一张梨花木大案,桌上堆放着很多稿纸,霍云此刻正聚精会神的坐在书桌前埋首画图,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来了。   崔世君轻轻走上台阶,她站在窗前望着里面的霍云,霍云还是没看到崔世君,崔世君便倚靠在窗前,细细的打量着霍云,他手里拿着一支炭笔,想来是被甚么难住了,霍云停下来思索片刻,又低头画图,很快他再次停下笔,如此反复几回,他放下手里的炭笔,想要找书,直到这时,他才看到窗前的崔世君。   崔世君唇边露出一笑,说道:“我吵到你了?”   “甚么你呀我呀,没有半点规矩。”霍云嘴里说着这话,神情却毫不介意,他道:“你来了,为何不作声呢。”   她回道:“老侯爷太认真,我不忍心打扰。”   霍云没叫她进去,崔世君仍是站在窗前,两人隔窗说话,崔世君问道:“老侯爷这是做甚么呢?”   “画图。”霍云朝着她招了招手,火华便推开书房的门,崔世君提着裙子跨进屋里,崔长松家的和阿杏留在屋外。   进门后,崔世君左右张望,这间书房比她想的要小得多,光线却是极好,霍云穿着一身家常衣衫,露出了一截手臂,他道:“我在画筑屋图,还在修改,等改好了,就照着图纸的样子建造。”   霍云找出一叠稿纸递给崔世君,眼里少见得带着几分得意,他道:“画这筑屋图可不容易,我查阅了许多书,还找来工匠询问,如今已有七八分相像。”   崔世君翻开图纸,不免有些震惊,她虽不懂筑屋,却也看得出霍云画的图纸是花费了一番心血的,这些图纸从梁枋屋檐,到小桥流水,再到亭台楼阁,每一笔都纤毫毕现,可见老侯爷是真心想要防建一栋南北朝的宅院。   崔世君看得很细致,她一连看了两遍,看完之后,小心翼翼的把图纸还给霍云,霍云抬着下巴,问道:“如何?”   崔世君找不出半点不好的地方,她说:“画得真好。”   霍云笑了,他收起图纸,说道:“等建好后,我就拆了。”   听了他这话,崔世君一楞,她道:“这是为何,我竟不懂。”   霍云说道:“我盖这楼这屋,又不为住人,只不过是想看看古时的屋子,就画图建了。”   他说的振振有词,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崔世君想了一下,看着他说道:“花了人力财力盖好的屋子,只为看一眼就拆掉,有些可惜呢。”   霍云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   崔世君等着他往下说,霍云便道:“看久了,终有看腻的一日,与其这样,不如看完就拆掉,如此一来,心中记着的还是起初第一眼看到的样子。”   崔世君双眼沉静,她看着他,问道:“若是与人相处久了,等腻了,也要丢开?” 第48章   崔世君的话让霍云怔住, 他眉峰微皱,细细思忖她的话, 依他来看,人和房屋是不一样的,只是他再想有何不同, 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过了半晌,霍云方才说道:“我倒从来不曾想过这事。”   他年少时, 家族遭遇巨变, 后来跟随太上皇幽居清华山,太上皇驾崩, 霍云奉旨袭爵,又娶妻生子, 不过他无拘无束惯了, 这半生几乎都是纵情山水,何曾又有谁让他留恋过呢?   崔世君浅浅的一笑,她眼波清澈, 目视宁国老侯爷, 柔声说道:“老侯爷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你红尘来去无牵挂, 是我这话问错了。”   “你又知道了?”霍云眉头皱得更紧,眼里也带着一丝不悦。   崔世君立时停住, 她望着霍云, 心知刚才的话冒犯了他, 于是垂眉说道:“老侯爷息怒,原是一句玩笑话,都是我的不是。”   谁知霍云脸色越发阴沉,他随手将手里的图纸扬起一扔,图纸洋洋洒洒落了满地,霍云冲着外头喊道:“火华。”   火华一路小跑进了书房,他用眼角看见老侯爷满脸愠色,旁边的崔姑姑低着头,一声不吭,火华见此情形,甚么也不敢问,躬着身子听侯吩咐。   霍云指着地上的稿纸,说道:“烧了,拿去都烧了!”   火华一脸惊讶,为了画这些图纸,他们老侯爷废寝忘食,怎会说烧就要烧了?霍云见他呆住不动,冷声说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去烧了!”   火华自小在老侯爷身边伺候,深知他说一不二,火华连忙捡起地上的图纸,转身就要拿出去烧掉,却被崔世君拦住,崔世君眼望着霍云,她道:“这是老侯爷的心血,不能烧。”   她不让火华烧,火华看看老侯爷,又看看崔世君,实在不知他俩好端端的怎会置起气来。   霍云怒火未消,却没有冲着崔世君发火,他脸上阴云密布,脚踩图纸,拂袖而去。   他走后,火华望着崔世君,小心翼翼的说道:“崔姑姑,老侯爷这是怎么了?”   崔世君默默摇头,火华收起地上的图纸,又问:“崔姑姑,这些图纸该如何是好?”   崔世君接了过来,她道:“交给我吧,你去看看老侯爷。”   火华叹了一口气,老侯爷正在气头上,这会儿找过去,说不得就会引火烧身,不过他是老侯爷的贴身小厮,他不去谁去呢?他把图纸交给崔世君的手上,转身出门去追老侯爷霍云。   这边火华走了,阿杏和崔长松家的走到书房门口,她二人一起望着崔世君,刚才亲眼看到老侯爷怒气冲冲的走出院子,她和几个小厮都唬了一跳,那崔长松家的说道:“崔姑姑,老侯爷这是为何动怒?”   她在宁国府伺候了几十年,府里无论出了再大的事,老侯爷总是一副不疾不急的样子,几乎从未见他发怒,崔长松家的以为是崔世君冲撞了老侯爷,脸上不免惴惴不安。   崔世君低声说道:“婶子,原是我说错了话,这才惹得老侯爷大动肝火。”   她也不说是说错了甚么话,崔长松家的不禁更糊涂了,崔世君手里还拿着霍云画得那些图纸,她走出书房,对崔长松家的说道:“婶子,我先走了,过几日我再上门向老侯爷赔罪。”   说罢,她抬脚出了院子,崔长松家的连忙跟上前,送她出府。   出了宁国府,崔世君仍旧一语不发,阿杏急得坐立不安,她几次想张开口询问,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且说崔世君离开宁国府,常照到衙门当差,看着跟平日并无两样,阿杏却深知她家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必定不自在,到了落衙的时辰,崔世君回到崔宅,还不到半日,就见阿杏急忙走进房里,她道:“姑娘,崔管家来了。”   崔世君正在算账,她听了这话,收起算盘,问道:“他找我甚么事?”   阿杏抬眼望了她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他说,他说老侯爷走了。”   “走了?”崔世君微微一惊,她慢慢站起身,想了片刻,说道:“他没说老侯爷去哪里了?”   “崔管家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呢。”阿杏说道。   崔世君没有多想,她带着阿杏,便往前厅去了,此时崔海正陪着崔长松说话,崔世君进屋后,先朝着崔长松点点头,又对家里的小厮阿智说道:“你送老爷回屋,崔管家这里有我招呼。”   崔海正心里有些不乐意,不过他还算识眼色,于是任由小厮推他出去,待他走后,屋里只剩崔世君主仆二人和崔长松。   彼此都是相熟的人,崔长松有急事而来,也就免去那些客套寒暄,他直接问道:“崔姑姑,我听说今日在书房,老侯爷动怒了?”   崔世君道了一声是,崔长松又问:“莫非是为了拆房新建的事情?”   崔世君回道:“不是,还不等我说到此事,老侯爷就生气了。”   崔长松不解的说道:“无缘无故的,总得有个缘由吧。”   “我当真不知。”崔世君答道,霍云的这场邪火来得突然,就连崔世君也有些发懵,崔长松叹气说道:“崔姑姑,我们老侯爷身边一个人也没带,从中午出了城就一直没回呢。”   崔世君说道:“是不是上山了,可有打发人到山上去问问?”   “问了,老侯爷不在观里。”崔长松这才特特儿的跑到崔宅来问话,他道:“往常老侯爷在外游历,有时一走就是几年,只不过他身边有人伺候,这回连句话也没留,我这才急了。”   崔世君听说他没上山,一双秀眉轻蹙,她想了片刻,将她与霍云说的话又对崔长松说了一遍,崔长松听完后,说道:“我们老侯爷心胸开阔,崔姑姑说的这些话,实在无伤大雅,这老侯爷究竟是为何动怒呢?”   他自言自语了一回,抬头望向崔世君,只见崔世君眼光松散,望着窗外出神,崔长松止住话头,静坐了片刻,眼见问不出甚么,便要告辞回府,崔世君唤来崔福送他出门。   隔日,崔世君到了衙门,叫崔福绕到宁国府,打听老侯爷回来了没有,待到落衙时,崔福来接她和阿杏,跟她说老侯爷还没回来,崔长松派了几拨人,正在四处寻宁国老侯爷霍云,如今半个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宁国府的老侯爷丢了。   崔世君听着崔福回话,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怔,阿杏看着她,她见她默不作声,轻声喊道:“姑娘。”   崔世君回神,她对崔福说道:“这几日你多去宁国府看看,有老侯爷的消息就来回我。”   “是。”崔福点头答应道。   又过了七八日,陆续传来宁国老侯爷的音讯,起先是有人在徐县见过他,宁国府的人赶紧寻过去,不想扑了一个空,后来又有人说他去了华山,宁国府派人再去追,如此折腾了四五日,这一日,崔世君正在衙门里料理公务,就见阿杏推门进来,还不等崔世君说话,她道:“姑娘,火华回来了。”   崔世君听了这话,抬头一望,果真见火华站在阿杏的身后,那火华风尘仆仆,他走上前跟崔世君问了一声好,崔世君问道:“这是找到老侯爷了?”   火华回道:“我们听说有人在青城见过老侯爷,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找过去,总算见到老侯爷,要是再晚半日,又该跟老侯爷错过了。”   崔世君悬了几日的心总算放下,她问道:“老侯爷也回来了?”   “没呢。”想起此事,火华不禁一阵气闷,他道:“老侯爷不肯回来,说要在外面散心,我原本要留在他身边伺候,老侯爷嫌我碍眼,一定要打发我回来,我怕惹恼了老侯爷,老侯爷又失了踪迹,便先假意答应下来,只叫人悄悄跟在老侯爷身后。”   崔世君露出一笑,她道:“难怪你们崔管家说你机灵。”   火华挠了挠头,他难为情的咧嘴笑着,又道:“我刚回府跟崔管家禀报了经过,崔管家叫我来跟姑姑说一声,免得姑姑心里惦记。”   “只要找到老侯爷就好。”崔世君舒了一口气,她问道:“你见到你们老侯爷,可有问他甚么时候回京呢?”   火华答道:“老侯爷只说他想回来,自然就回来了。”   崔世君问了几句话,便叫火华回府歇息,待火华走后,阿杏拍着胸口,她道:“姑娘可算放心了吧。”   这些日子,崔世君寝食难安,她又不愿对旁人倾诉,只会闷在心里,阿杏见她转眼就瘦了一圈,劝了几回不中用,崔世君该急还是急。   崔世君瞅了她一眼,嗔道:“多嘴。”   阿杏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故意说道:“这个老侯爷气性也忒大了,和姑娘拌了两句嘴,就离京出走,害得周围的人为他着急。”   崔世君唇边一笑,她轻声说道:“你不懂。”   阿杏不服气的说道:“那姑娘告诉我,我哪里不懂了。”   崔世君只笑不语,阿杏气急,她道:“姑娘和老侯爷一样,越来越难懂了。” 第49章   宁国老侯爷负气出走, 侯府派人寻了好些日子,总算找到他的人影, 不想过了两日,老侯爷又没了踪迹,侯府的人只得再找, 这般反复几次, 一时找到了,一时不见了, 起先崔世君还有些忧心, 后来她见霍云是存心想避开众人,于是便把心放下, 横竖他长年在外云游,想来自会顾好自己, 再者宁国府隔三差五总会传来他的消息。   只不过, 想到这人,崔世君心里难免有些无奈,这个老侯爷, 就像那三五岁的稚子一样, 好一时歹一时, 行事张狂任性, 全然不顾后果,所幸他素日远离官场, 要不凭他放荡不羁的性情, 指不定要多罪多少人。   过了几日, 是夏小清出狱的日子,崔世君说好要陪着崔世柔去接他,这日,崔世君到衙门里点了卯,便乘着家里的马车到了衙门的男监门口。   她们来得早,等了不久,男监的衙役来了,崔福塞给班头一封银子,他给的银子不多不少,那班头也便收下,叫人打开牢门,带着崔福进到里面去领夏小清出来。   这些日子,崔世柔来给夏小清送饭,早已认得这些看守的衙役们,为了让他们平日多多关照夏小清,崔世柔偶尔还会送些酒水熟肉给他们,是以夏小清就算被拘在牢里,也并未吃甚么苦头。   没过多久,就见崔福抱着被褥,和夏小清一前一后的走出牢门,崔世柔引颈以盼,总算看到他的人影,那夏小清一眼看到崔世柔,他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崔世柔面前,咧嘴一笑,说道:“二姑娘,福叔还哄我,说你没来,我才不信他的话呢。”   他在牢里耽搁了片刻,是特地找人借水洗漱了一番,还刮净胡子,因此他虽是从牢里放出来的,整个人精精神神,并无一丝颓废之气。   崔世柔轻哼了一声,那夏小清只顾傻笑,崔世君上下打量他几眼,打趣道:“夏小哥儿,别人坐牢受罪,我怎么看你像是长胖了呢。”   夏小清先看了崔世柔一眼,又转头望着崔世君,乐滋滋的说道:“这得多亏二姑娘,一日三顿给我送饭,我在牢里吃了睡睡了吃,可不就长胖了么。”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说道:“喏,还长白了。”   崔世柔被他逗乐了,随际想起她大姐也在,于是又板起脸,说道:“那是我看你可怜,坐牢连送饭的人都没有,下回你再跟人打架,我可是不管的!”   夏小清嘴上没说,心中却想,这回做了半个月的牢,他和崔世柔的关系拉近不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好了,还不快回去,你那肉铺丢下好些日子,要是再不管,生意全跑光了。”崔世柔没好气的瞪着他。   “回去,这就回去!”夏小清忙不跌的点头,那是他安家立业的根本,往后娶老婆养家全靠那两间肉铺子呢。   夏小清从崔福手里接过被褥,便要跟着崔世柔走,那守监的衙役见此,连忙喊住他:“夏屠夫,你乐糊涂了,这手印还没按呢。”   夏小清只得折返回来签字画押,衙役销了他的名字,说道:“日后可别再进来啦。”   夏小清胸脯拍得震天响,和他们约好一起喝酒。   且说崔世君姊妹二人将夏小清送回家,便要回去,夏小清下了马车,依依不舍的对里面的崔世柔说道:“二姑娘,多谢你这几日给我送饭,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亲自上你们家道谢。”   崔世柔哼道:“用不着你道谢,你日后不要惹事生非,我就恨不得要念佛了!”   她一摔帘子,催着崔福快走,崔福笑着应了一声,扬鞭赶着马车走远。   将夏小清送回家后,崔世君和崔世柔姊妹俩人各自忙活去了,等到崔世君落衙,果真见到夏小清也在崔宅,这人穿戴整齐,专程带着猪肉和礼盒来道谢,彼时崔海正和他一起在正厅闲话,夏小清看到崔世君,向她问了一声好,崔世君开口说道:“天色不早了,夏小哥儿不如留下来吃饭。”   还不等夏小清回话,从门外传来崔世柔的声音,她道:“人家磨磨蹭蹭大半日不走,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饶是夏小清脸皮再厚,也闹了个大红脸,气得崔海正拍着轮椅的扶手骂道:“你这个死丫头,男人们说话,哪儿轮得到你插嘴!”   崔世柔才不怕她爹呢,她探进半个身子,不服气的说道:“大姐也是男人?”   崔海正瞪着她,说道:“你大姐是你大姐,你是你,一个女人家,学不会半点贞静,难怪陈盛容要跟你和离。”   “爹!”崔世君看了他爹一眼,崔海正想起有外人在场,连忙止住话头,只用手指着崔世柔说道:“你呀,多和你大姐学学!”   “你就会偏心!”崔世柔跺了两下脚,气呼呼的去找崔老姑姑告状了。   待她走后,崔海正扭头对夏小清说道:“贤侄啊,你别见怪,世柔她娘走得早,从小又被家里的老人娇惯坏了。”   夏小清摆着手,嘴里说道:“二姑娘好得很,好得很!”   崔海正见他这么说,放了心,自打崔世柔和离,她的终身大事,就成了悬在崔海正心头的一桩大事,这夏小清有家有业,难得的是对他女儿情深意重,崔海正满心的想赶紧把女儿嫁给他,奈何崔世柔自己不愿意。   夜间,夏小清在崔家用完饭,临走前,崔世柔给了他一大盆炸肉,这是夏小清白日带来的猪肉,足有二三十斤,夏日天热,猪肉不能久放,翠娘便炸成酥肉,她道:“这些日子你不在,多亏了那几个伙计照看肉铺,这些酥肉拿回去给他们分吃,不拘多少,总归是你的一片心意。”   夏小清接过她递来的炸肉,喜得见牙不见眼,他道:“二姑娘,我已听肉铺的伙计说了,说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还到铺子里去帮过忙。”   崔世柔哼道:“你别自作多情,我不过是心里过意不去,这才去看一看的。”   两人站在门口说话,天色还未黑,偶尔有外出乘凉的街坊看到他二人,免不了要多看他俩几眼,崔世柔有些难为情,她道:“你快回去吧。”   夏小清嘴里说好,却还是站着不动,只痴痴的望着崔世柔傻笑,崔世柔脸皮发热,横了他一眼,转身关门回屋。   进入六伏天后,一日比一日炎热,河阳侯夫人过寿,特意请崔世君过去看了一日戏,从河阳侯府出门时天色尚早,那东郡府侯离河阳侯府不远,崔世君想着多日没看到莫婉,顺道便往河阳侯府去了。   她进府时,一个管事娘子模样儿的妇人正在给莫婉回话,崔世君等了片刻,只待那妇人走后,便对莫婉说道:“姑娘的身子刚好了一些,就又闲不住了,你如今是待嫁的人,合该好生歇着才是。”   莫婉和霍嘉的婚期已定,就定在十月初十,送日子的时候,因着老侯爷霍云不在长安,霍家一门独户,有威望的亲戚只有当今圣上,因此托了翰林院大学士曹庆的夫人作陪,宁国侯霍嘉科考那年,曹庆是主考官,二人有师生情谊,曹夫人作陪倒也合情合理。   莫婉笑道:“我已大安,叫我甚么事也不做,我哪里待得住。”   说话之时,丫鬟们送来冰镇的瓜果,莫婉忌口,是以她只看着崔世君吃,她自己一点不动,她说道:“我听闻老侯爷离了京,宁国府到处都在找他呢。”   崔世君一笑,她道:“找是找到了,早些日子说是在华山,后来我听宁国府的崔管家说老侯爷又往云南去了,至于到底去了云南哪里,崔管家也不知情呢。”   莫婉笑了笑不说话,这是她将来的公公,她不好胡乱评判。   她二人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莫婉对崔世君说道:“前些日子,我那弟弟谋了一个粮草督运的差事,要押送粮草去南边,这一来一去的,我成亲那日他恐怕赶不及回来呢。”   崔世君惊道:“押送粮草可是个苦差呢。”   京里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押运粮草既苦又累,南边地区偏远,一路还有匪患,稍不留神就会出差错,是以崔世君听说莫少均谋了粮草督运的差事,不禁有些诧异。   莫婉神情淡淡的,她道:“他年龄也不小了,春上科考失利,整日和京里那些纨绔子弟厮混,索性让他到外面去历练一番。”   “姑娘说得很是。”崔世君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有些事她是看透不点透,莫婉和莫少均会离心,十有八九是莫少均对莫婉暗中下毒闹起的,或许也有其他的原因,不过崔世君并不愿深究。 第50章   没过几日, 便到了七夕,七夕节乃是京中一大盛事, 举凡未出阁的女儿,必要在这一日邀上三五好友举办乞巧节,崔世君虽说也算是未出阁的女儿, 不过自打家里两个妹妹出嫁后, 她就再也不曾过乞巧节了。   今年的乞巧节,崔世柔早早就开始嘱咐徐姨娘备齐瓜果和祭品, 临到这一日, 崔世君带着阿杏上衙,崔世柔特地嘱咐她, 要她落衙后早些回家,崔世君故意笑她, 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 还弄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崔世柔不服气的反驳了她一句,崔世君急着出门, 倒是没听清她说了些甚么话。   傍晚, 崔世君落衙归家, 崔家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 崔老姑姑得知她们姊妹三人要乞巧,于是叫她们不必在身前伺候, 尽管去顽儿, 崔世柔笑嘻嘻一声, 把小元宵交给徐姨娘,拉着姐姐和妹妹出了崔老姑姑的屋子。   且说她们来到后院,月下早已摆了一张香案,贡着巧果,彩纸,彩线等物,另有一个铜盆,盛着满满的清水,走近一看,盆底沉着十几根绣花针,崔世柔志得意满的说道:“不用说,这回必定又是我得巧。”   这话倒也不假,往年她们姊妹没出门子,每年乞巧节,总是崔世柔拔得头筹,说来也奇,她们崔家从老姑姑到她们亲娘林氏,针线活计都做得马马虎虎,独有崔世柔,虽说是个暴炭一般的脾气,却心思灵巧,手上的针线活做得无可挑剔,只是她这人懒得很,等闲不动针线,家中亲近的姊妹们,才能得她几件活计。   说到这里,就连崔世雅也笑了起来,她望了崔世君一眼,说道:“赢得是二姐,那输的一定就是大姐。”   若说崔世柔的针线活是无可挑剔,那崔世君的针线活便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家人都说她聪明能干,唯独在针黹女红上不通得很,从小到大,崔世君连块手帕都没绣过,后来家里添了阿杏,她越发不管针线活计这些事了。   崔世君看着两个妹妹,轻轻一笑,说道:“你们少得意,说不得这回我夺第一呢。”   崔世柔哼了一声,她大姐一向捉不住针拿不住线,她才不信她的话呢。   说笑时,阿杏已经打来水,她们姐妹洗净手,来到香案前,先后拜了七次,又分吃了巧果,接着来到水盆前,崔世柔眼疾手快,挑出一根绣花针,崔世雅怕落了后,也急忙找了一根绣花针,崔世君落在最后,她看不出这些绣花针有何不同,便随意在水盆里拿出一根针,此前她说要夺第一,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就凭她这生疏的手艺,能把丝线穿进针眼里已是实属不易。   阿杏见她这副慢悠悠的样子,急得直跳脚,连忙把一团彩线塞在她手里,嚷道:“姑娘你快些,二姑娘都穿进两根线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崔世君仍旧不慌不忙,明月皎洁,她捻出一根丝线,借着月光穿线,一时,院子里的说话声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细小的绣花针要一连穿进七根丝线,这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今夜多云,月亮时而隐藏在云层里,崔世君本就抱着落第的想法,况且她又不是争强好胜的人,是以她穿线时手稳心平,不一会儿就穿了好几根线,崔世君只顾着穿线,也没去数自己穿进了几根,正当她抽出一根线,准备接着穿针时,就只见阿杏欢快的跳了起来,喊道:“大姑娘赢了,今年大姑娘夺了巧!”   听了她的话,三人一齐停下手里的动作,崔世柔还不敢置信,她道:“让我数一数。”   她从崔世君手里拿过她的针,一数之下,果真是她最先穿进了七根丝线,崔世柔撅起嘴唇,说道:“还真让你夺了第一。”   “常言说风水轮流转,也该我夺巧了。”崔世君笑了,这回能夺第一,她自己也觉得在意料之外呢。   崔世柔一把抓起她纤细白皙的双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说道:“夺了第一又如何,还不是连块手帕都绣不好。”   “你这掐尖要强的本领,都使到自家人头上了。”崔世君朝着她额上戳了一下,问道:“你这么好的针线活儿手艺,可曾给夏小哥儿做过一双鞋?”   崔世柔耳根一热,紧闭嘴巴不吭声,崔世君见此,惊奇的说道:“莫非还真做了,那夏小哥儿岂不是喜得要上天了。”   和崔世柔住一个屋子的崔世雅深知内情,她抿嘴一笑,说道:“不光做了,还是两双呢。”   崔世柔怒羞成怒,她对她二人嚷道:“你们两人烦死了,好好的乞巧节,净提一些不相干的事。”   崔世君和崔世雅相视一笑,姑且放过她,阿杏收起针线和香案,并端来瓜果点心,她们姐妹三人坐下闲聊。   话起家常时,崔世柔提到崔世安,她道:“再过不久就是秋试,安哥儿要是还没考中秀才,你也该给他想个出路才是,总不能读一辈子的书吧,那跟呆子有何两样。”   崔世君摇了摇头,她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前些日子我探了爹的口风,他还是想叫安哥儿读书,爹这是一门心思的要让安哥儿走仕途呢。”   “那也得看安哥儿命里有没有这个官运呢。”提到她们老爹崔海正,崔世柔嘴里就没有好话,她道:“安哥儿是个好孩子,坏就坏在爹身上,整日就会做春秋大梦,他也不想想,就算咱家祖坟冒青烟,安哥儿万幸考中了功名,可是官场无人扶持,又能走多远呢?”   崔世柔说的这些话,崔世君早在心里盘算了好几遍,她对两位妹妹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安哥儿,爹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糊涂了半辈子的人,哪里还能指望他忽然变得清醒,过几日我去找安哥儿,这回不管他能不能考中,都该考虑他的终身大事了。”   崔世柔剥了一颗葡萄塞在嘴里,朝着崔世君说道:“你这话从去年就开始说了,相看的姑娘呢,连个影子也没有!”   这事实在怪不到崔世君身上,上半年家里乱七八糟的杂事太多,崔世君心里记挂着崔世安的亲事,只不过一来她腾不出手,二来也没留意到合适的姑娘。   崔世雅默默想了一下,说道:“大姐想给安哥儿找个甚么样儿的媳妇呢,相公家有一房远房姑母,她家的二女儿尚末婚配,年初我见过她一面,年龄和安哥儿差不多,性格儿好,模样儿也不差。”   崔世君一听,来了兴致,她问:“您说的这家姑母家住在何处,家中都有哪些人?”   崔世雅笑道:“不远,就住在城东柳树胡同,那姑父是庆泽三年的老举人,几次科考不中,如今在一家私塾坐馆,家里三女一子,虽不是甚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崔世君冲她一笑,说道:“既然是亲戚,住得又近,何不时常去走动走动呢。”   崔世雅心下了然,点头答应了,一旁的崔世柔对崔世君说道:“你们两人划算得很好,可也要看看爹和姨娘的意思呢,前些日子,我恍惚听爹说,你时常出入京里的侯门将府,认得的贵人也多,叫您看看有没有谁家府上的好姑娘,要是有好的,就说给安哥儿。”   崔世君失笑一声,她问:“这话是爹亲口说的?”   崔世柔知道她大姐在笑甚么,她道:“可不是他亲口说的,姨娘好性儿,不敢驳他的话,我当场就回他,咱家伺候不起千金大小姐!”   崔世君不语,那崔世柔接着又道:“爹是越老越糊涂,咱们家小门小户,这门不当户不对,谁家的千金小姐肯下嫁?我看他早些年的官媒人是白当了。”   这话有些刻薄,崔世君瞪了崔世柔一眼,说道:“越发没大没小了!”   她毕竟是家里的长姐,崔世柔讪讪的闭上嘴,那崔世君便看着崔世柔和崔世雅二人,语重心长的说道:“安哥儿的事情,无论是科考还是亲事,你们都不要胡乱插嘴,有些话我说得,你们说不得。”   “知道了。”崔世柔和崔世雅一齐说道。   姊妹三人将话题转到别处,崔世君对崔世柔说道:“过些日子,你再往庄子上走一趟,前些日子多雨,近些日子连着天干,这一涝一旱,要是不早做打算,怕是要减产。”   这是正事,崔世柔满脸正色,她道:“你放心吧,我过两日就去。”   崔世君又道:“今年老姑姑也有六十九岁了,我有意给她办一场寿宴,叫亲戚们来玩一日。”   “这是好事呀。”崔世柔和崔世雅一起点头,她们笑道:“老姑姑为家里操劳了一辈子,该给她办一次寿宴了。”   上回崔老姑姑过五十九岁的生辰,适逢莫皇后仙逝,正是举国大哀,原定的寿宴只得作罢,说起给老姑姑做寿,崔家三姊妹议论了半日,直到起风了,崔世君说道:“老姑姑的生辰还有小半年呢,日后再慢慢商量不迟,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姊妹几人这才各自散了,回屋漱洗不提。 第51章   七夕节过后第三日, 宁国府打发家人来寻崔世君,说是宁国侯霍嘉已经回京, 请崔世君过府说话,崔世君有些诧异,问道:“前几日我见到崔管家, 他说还有半个月呢, 不想你们侯爷竟提前回来了。”   来回话的媳妇子在外院当差,并不知晓这些事, 崔世君只能作罢, 她和吴书办打了一声招呼,锁了屋门, 随着那媳妇子往宁国府去了。   自打老侯爷霍云负气离京,崔世君许久没有再进宁国府, 等她见到崔长松, 一问之下,方才得知原委。   崔长松说道:“宫里的老太妃贵身欠安,圣上和太子殿下幼时都曾抚于她膝下, 是以圣上招回太子侍疾。”   崔世君轻微颔首, 没有多言, 崔长松接着又道:“再一则, 今年院试,圣上钦派了曹庆大人做学政主持, 咱们侯爷是副考, 因此侯爷也和太子殿下一同回京。”   这是朝政上的事, 崔世君一介女流,不懂其中的情形,更是不肯轻易开口,她只道:“侯爷年轻有为,老侯爷知道了,心里也是欢喜的。”   崔长松眼角带着笑,他不住的点着头,说道:“侯爷往曹大人府上去了,再过半日就会回,崔姑姑略微坐一坐。”   崔世君答应一声,又问:“老侯爷这些日有信回京么?”   “有。”崔长松提到自家的老侯爷,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他道:“老侯爷还是一样,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府里跟去的下人传话回来,说是只要不碍着老侯爷的眼,他就不再避着他们了。”   崔世君笑着摇头,说道:“我看你也要知足,现今能时刻得知老侯爷的音讯,这已很好了。”   崔长松亦笑了,他道:“姑姑这话很是。”   不日便是霍嘉大婚的日子,侯府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崔世君只叫崔世松去忙,那崔长松唤来两个丫鬟进屋陪她说话,自去不提。   且说崔世君在花厅里坐了半日,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侯爷回来了’,她闻言,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圆领直掇锦衣的年轻公子进屋,正是她此前曾见过的宁国侯霍嘉。   “见过侯爷。”崔世君对他行了一礼,霍嘉微微抬了一下下巴,道了一声:“崔姑姑有礼。”   霍家父子二人行事大相径庭,老侯爷我行我素,初识时只当他性静孤傲,待到与他相处久了,便会发觉他谈吐风趣,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儿,这宁国侯霍嘉年纪轻轻,却为人谨慎,深得当今圣上器重,京里各个府上的女眷谈论起他,都称他前程不可估量。   他进屋后,径直在主位上落座,二话不说,吩咐丫鬟叫来崔长松,不一时,就见崔长松进屋,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叠册子,霍嘉看着崔世君,对他说道:“崔姑姑,大定的礼单我已看过,请你再掌掌眼,看看有没有需要添增的东西。”   他的话说完,崔长松便将礼单拿给崔世君,崔世君不禁抬头回看霍嘉,心里隐约有些不解,大定的聘礼虽说要紧,也不至于特意招她过来说话,他与老侯爷霍云不同,在朝中担任要职,平日公务繁忙,礼单的事尽可打发崔长松与她商量,何须亲自来见她?   崔世君一边暗忖,一边低头翻看礼单,礼单上的聘礼并无半点挑剔的地方,她笑着说道:“侯爷拟的礼单,再没有一丝不好的。”   霍嘉说道:“我叫长松誊抄了一份,请崔姑姑带去给莫姑娘过目,若有不妥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便是。”   崔世君道了一声是,那霍嘉不再说话,只拿双眼望着她,崔世君越发疑窦丛生,说道:“侯爷可是还有别的话要交待?”   霍嘉沉吟片刻,他对崔长松说道:“我不在京里的时日,崔姑姑受累了,包一封赏银给她。”   说罢,他又对崔世君说道:“家父不在京里,往下恐怕还要劳烦崔姑姑。”   崔世君微微有些诧异,不过既是给她打赏,她也便落落大方的站起身,先对着霍嘉道了一声谢,又说道:“这原是小妇人应当做的。”   崔世君收下他给的赏银,又见他无话要说,于是告辞离去,霍嘉点头,望着她出门。   从宁国府出来,崔世君带着阿杏上了马车,上车后,她拆开红封,见那红封里包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阿杏瞠目结舌的说道:“这个宁国侯,出手真是阔绰。”   崔世君收起银票,她给京里的富贵人家办差,时常会收到打赏,但像宁国侯这样一赏就是几百两,实属少见,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姑娘,我们是回家,还是去东郡侯府?”赶车的崔福问道。   崔世君说道:“去东郡侯府。”   马车直接驶往东郡侯府,不多时,马车停在侯府门口,而今她来的次数多了,又没有东郡侯的人拦着,自有家人通传,不久,自有莫婉院子里服侍的婆子迎出来,又带着她到内宅去见莫婉。   她走进莫婉的院子里时,莫婉正在廊下给鹦鹉喂食,崔世君远远看了她一眼,笑吟吟的笑道:“姑娘的身子,我瞧着是大安了。”   莫婉听到她的声音,丢下手里的鸟食,回道:“前几日,太医来瞧过,说是能停药了,自打不用吃那些苦药,我每顿比先前多用半碗饭,只是瓜果还是不敢多食。”   崔世君走近,见她面色红润,双眼清明,心中也深感欣慰,她道:“药补不如食补,有胃口是好事。”   她二人说了两句闲话,莫婉带她一起到花棚底下喝茶,崔世君说道:“我今日过来,是受宁国侯差遣,来送他拟的礼单。”   说罢,她把礼单拿给莫婉,并笑着说道:“宁国侯有心,礼单上的东西多是贡品,单是这一百二十颗东珠,听说连宫里的娘娘,也不是人人都是,宁国侯还特地叫我传话,说是有甚么要添的东西,叫姑娘只管开口。”   莫婉收起礼单,她笑了一笑,说道:“东西很齐全,这礼单不必再改。”   崔世君也笑了,这门亲事起初虽有些波折,如今已风平浪静,霍嘉办事雷厉风行,莫婉性情直爽果断,原本三书六礼最是繁琐,他二人却是一说即合,倒是让崔世君省了许多事。   说了半日话,崔世君得知莫婉近日在家中学做针线活儿,说道:“大体过得去就行,姑娘身子刚好,莫要让自己太过劳累。”   莫婉笑道:“老侯爷和侯爷的衣裳鞋袜,总得我亲手做一套,好不好是我的一片心意。”   说罢,她和崔世君进了里屋,珍珠取来她裁制的新衣,崔世君指着衣裳说道:“这件石青色罗袍是老侯爷的,这件月白色锦衣是给侯爷的,我私心想着,老侯爷常年在观里潜心修道,必定不喜爱那些繁复的花样儿,一应的衣料都是素面。”   “至于侯爷。”提到霍嘉,莫婉脸上带了一抹娇羞,她道:“我手笨得很,不曾打听他的喜好,只照着现下京城里时兴的款式裁剪的,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呢。”   除了衣裳,另有鞋袜荷包等物,霍云是一双厚底勾头鞋,乌色的鞋面,并无花纹,霍嘉的是一双藕色小朝靴,靴上绣着金色云纹。   崔世君细细的看了一遍,莫婉和她一样,针线活的手艺不大精通,好在针脚还算细密,可见也是花了心思的,她笑道:“你的心意,宁国侯肯定能明白。”   离着婚期还剩两三个月,崔世君说道:“姑娘到时候出嫁,家里没个长辈在场,似乎不大像话,亲戚六眷里,是不是找个人来送一送呢?”   她早已得知,当年因为争夺东郡侯的爵位,莫婉与宗族翻脸后就不大来往,她母族那边也没甚么亲戚,崔世君今日过来时想起此事,便跟她提起,莫婉想了一下,轻轻叹气,回道:“原是我那时年轻气盛,把宗族里的长辈们得罪光了,我有心想冰释前嫌,只怕他们不肯呢。”   崔世君一笑,莫少均已然袭了东郡侯的爵位,莫婉与莫家宗族重修于好,只要她舍得拉下脸面就是了,她道:“姑娘也说是年轻气盛,谁年轻时不犯错呢?要是他们不肯和好,那便是他们失了长辈的气度。”   况且,霍嘉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莫婉嫁进宁国府侯,只要莫家宗族里的族长没有老糊涂,就不会无视莫婉的示好。   莫婉低头思忖,复又抬头说道:“姑姑说的是,都是血肉骨亲,俗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当年为了一时之争,闹得旁人看笑话,如今借着这个契机,给彼此一个台阶。”   崔世君说道:“姑娘能这么想就好了。”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叙话,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崔世君便要回家,莫婉将她送到院门口,目送她走远,这才回屋。 第52章   京城的学子, 每年秋季院试都在通州录考,此次圣上虽钦派了曹庆做学政主考, 只是曹庆总管翰林院,况且不过是区区一届院试,是以院试之事全权交由霍嘉。   霍嘉成为今年院试的副考, 不出几日, 就连等闲不出家门的崔海正也听闻此事,院试不比三年一度的春试, 然而霍嘉以弱冠之龄, 就担了院试的副考,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有几回崔海正还问起崔世君,崔世君平日只在内宅走动, 知道的有限, 那崔海正似乎有些失望,竟还撺掇崔世君到宁国向霍嘉打听,被崔世君借口推脱过去。   这日, 崔世君落衙晚了, 待她回家时, 天色已经微暗, 马车行到巷口,正好看到崔世安垮着书包往家走, 崔世君打起帘子朝他喊道:“安哥儿。”   崔世安停下脚步, 他望见马车内的崔世君, 恭敬的说道:“大姐,你回来了。”   崔世君叫崔福停下马车,她扶着阿杏的手下来,走到崔世安面前,说道:“怎么这会儿才下学?”   崔世安答道:“我向书院的老师请教功课,这才迟了。”   姐弟二人并排走在一起,崔世君侧身望着旁边的崔世安,笑道:“瞧瞧,你的个子都超过我了。”   崔世安羞涩一笑,他道:“长高了两寸,去年的衣裳全小了。”   崔世君听了这话,便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叫姨娘来告诉我,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上学,学里的同窗该笑话你了。”   崔家每年的四季衣裳是有定例的,连崔老姑姑也是如此,崔世安自然明白这个规矩,他摆着手,说道:“都是半新的衣裳,白放着可惜,姨娘将衣裳改大了,我穿着很合身呢。”   崔世君见崔世安不与他人攀比,心里自是欣慰,她轻轻拍着崔世安的后背,说道:“不日就要院试,你用功念书是好事,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大姐,我省得了。” 崔世安答道。   他二人说话时,已走到家门口,崔福家的来应门,进了院子里,崔世安正要回屋去放书包,崔世君叫住他,说道:“安哥儿,你且等一等。”   崔世安站住脚步,疑惑的看着崔世君。   院里就剩下崔世君和崔世安,崔世君说道:“我私心想着,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院试过后,就给你说一门亲事,不知您喜欢甚么样儿的姑娘呢?”   崔世安脸上一红,去年他大姐就提过此事,他一直没放在心上,崔世安嘴里嗫嚅几句,说道:“我不懂这些,全凭大姐做主。”   崔世君笑着说道:“你三姐夫家有一房远亲,家里有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姑娘,就住在城东柳林胡同,前日你三姐上门走动,说那姑娘模样儿好,性子也温柔,最难得的是还识文断字,你若觉得能行,改日我和姨娘去她家拜访。”   “大姐说好,那就必定是好的。” 崔世安满脸通红的说着。   说完,他抱着书包,一溜烟儿跑了,倒是难得带了一点小孩子的稚气。   吃完晚饭,崔世君和崔老姑姑以及两个妹妹闲聊了半日,就回屋梳洗,不想她正要歇下,阿杏便进到屋里,她对崔世君说道:“大姑娘,阿智来了,说是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天色这么晚了,老爷有说找我甚么事吗?”崔世君随口问道。   阿杏摇头,崔世君不再多问,她换了衣裳出门,只见阿智站在门口,他看到崔世君后,悄悄朝她看了一眼,吱吱唔唔的喊道:“大姑娘。”   对于崔家这个当家人,阿智一向有些发怵,毕竟她这个做女儿的,却连老爷的话都敢驳回。   崔世君问道:“老爷有甚么事要吩咐?”   阿智回道:“老爷没说,只说是顶要紧的事,请姑娘过去商量。”   听完他这话,崔世君带着阿杏径直往崔海正屋里去了,她到的时候,崔海正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搭着一件宝蓝色银边束袖衫,崔世君一眼就认出,这件衣裳是她娘林氏死的那年,亲手裁剪的,衣料是特地挑选的上等货,颜色鲜艳好看,她爹十分爱惜,只有出门见客,才会穿这件衣裳,后来她娘死了,又过了几年,她爹的双腿意外残疾,年纪也渐渐大了,这件衣裳便很少再拿出来穿了。   “爹,你找我。”崔世君进屋后,轻声唤了他一声。   兴许是睹物思人,崔海正的眼眶带着点点泪光,他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君儿,你来了。”   崔世君在崔海正对面的圈椅里坐下,她说道:“你这是在想我娘了。”   崔海正神色悲戚,他双手摩挲着衣裳,说道:“这一眨眼,你娘就走了十几年。”   说起早逝的亲娘,崔世君心头微不禁一滞,她低着头,想了一下,说道:“是呀,有十五年了呢。”   崔海正沉默了半晌,说道:“我想给你娘做场法事,你看如何?”   崔世君摇头,她道:“本来说好要给老姑姑过寿呢,等过几年再给娘做法事罢。”   她不是不想着她亲娘,老姑姑年事已高,难得今年是她老人家七十岁的生辰,能不能活到八十岁尚且要看天意,她娘已经死了十五年,要办法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样也好。”崔海正说道。   说完,崔海正静了下来,崔世君也不语,父女两人默默对坐半日,崔世君出声问道:“爹,你找我来,是有事要说罢。”   崔海正动了一下身子,他的手忍不住又摸着放在腿上的衣裳,而后说道:“还不是为了安哥儿的事。”   崔世君眉头轻微一挑,随后又恢复平常,她问: “安哥儿的甚么事?”   崔海正看着崔世君,吞吞吐吐的说道:“你也知道,离着院试没几日了,安哥儿这个孩子,念书肯下苦工夫,就是运道差了些,这回院试的副考是宁国侯霍大人,要是咱们不认得他也就罢了,眼下你为宁国侯当差,说来还是他正经的媒人,不如你带着安哥儿登门拜见他,叫他照抚一二。”   说完,崔海正怕崔世君不答应,连忙补了一句,他道:“只让他认认安哥儿的脸,并不需他做别的事。”   崔世君眼神平淡,她望向崔海正,说道:“爹,我虽说是个女儿家,还算有些小见识,上回宁国侯随同太子殿下南下淮扬,正是为了肃整科举舞弊之事,这才过了多久,难不成你就忘了前车之鉴?”   崔海正变了脸色,他道:“我只叫你带安哥儿去拜访宁国侯,又不是让他助着安哥儿舞弊,你当你爹这点分寸都没有?”   眼见崔海正脸上带了恼色,崔世君停了下来,她缓了一缓,耐着性子说道:“春闱的科举舞弊还没过去,宁国侯刚查完这个案子,又被当今圣上钦派为院试的副考,如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霍家,就巴望他出错,不说宁国侯,便是为了安哥儿,爹也要歇了这心思呀。”   崔海正气得拍着轮椅的扶手,怒道:“安哥儿是你亲弟弟,你连你亲弟弟都不顾?”   他太过用力,放在腿上的衣裳滑落在地,崔世君捡了起来,她抱着那件衣裳,对崔海正说道:“爹,不是我不顾安哥儿,你没见过宁国侯,他这人最是谨慎沉稳,我便是带着安哥儿过去,他也不会见安哥儿的!”   崔世君打定主意不带崔世安去拜见宁国侯,崔海正不由气得胸前一起一伏,崔世君没指望他能一时半会儿想通,于是唤来阿智进屋伺候,她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便要回屋安歇,走前,她爹连正眼也没看她一下。   走出屋子,崔世君叫阿杏去请徐姨娘,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见徐姨娘随着阿杏来了,那徐姨娘看到崔世君,神情有些惶然,她道:“大姑娘,你叫我?”   崔世君问道:“爹要我带安哥儿去拜见宁国侯,这事他跟你说了么?”   “说了,老爷是怕安哥儿和前两回一样落榜,后来听说宁国侯是副考,有意叫大姑娘领着安哥儿去见见宁国侯,想让宁国侯能照顾他一些。”徐姨娘说道。   徐姨娘耳根软,一辈子没个主见,崔世君不好过于怪罪她,因此只道:“姨娘,咱们是本本份份的人家,安哥儿考学,只凭他的真本事,无论是你和爹,还是安哥儿,都切莫起那些旁门左道的心思。”   徐姨娘性情老实,崔海正和她说起这事时,她一心只想这是为了安哥儿的前途着想,此时崔世君这么一说,徐姨娘唬得脸色微白,连话也说不出了。   崔世君语气放缓,她道:“刚才我已劝了爹,其中的厉害关系,也跟他说清了,这会儿他心里不自在,我就不碍他的眼了,你进去陪陪他,要是有甚么事,你明日再来回我。”   徐姨娘应声称是,崔世君看着徐姨娘进屋,她抬头向着乌沉沉的夜空望去,忽然想起宁国老侯爷霍云,此刻,他又在哪里呢? 第53章   不知不觉, 炎夏悄然过去,崔世雅带着小元宵也回到夫家, 眼看霍嘉和莫婉的婚期渐渐临近,幸而两府有得力的干将,再者二位新人都是利落爽快的人, 崔世君这个官媒省心省力, 很快便将繁冗的婚事打理得妥妥当当,不过, 也不是没有烦恼的事情, 离着婚期没几日了,宁国老侯爷还没有回京的意思, 宁国府给他带了几次信,也没个回音。   这些日子, 崔世君除了忙着霍嘉和莫婉的婚事, 再一则,院试快到了,崔世安没去学堂, 专心在家中念书, 崔世君特地吩咐家人不可打搅他, 是以这几日家里静悄悄的, 唯恐吵到他用功。   九月,院试的这一日, 恰好是立秋, 天刚亮, 崔世君起床出了闺房,却见家里别的人比她起得更早,此时众人聚在堂屋,崔世君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桌上放着书箱和干粮,他见了崔世君,恭敬的先问了一声早安。   崔世君点头,她抬眼扫了一圈,唯独不见徐姨娘,一问才知她和翠娘在厨房给崔世君做早饭。   崔世安看到家人一个不少,难为情的笑了笑,说道:“甚么大不了的事,倒要你们一个个起了大早来送我。”   崔世君望了一眼崔老姑姑等人,笑道:“安哥儿这话很是,又不是多远的地方,这么兴师动众的,你们只管散了。”   崔世柔惯爱跟崔世君抬扛,她道:“你特意起了一个大早,不也是来送安哥儿的?”   “福叔今日去送安哥儿,没车送我去衙门,我可不就得早起么。”崔世君笑道。   考试的地方设在通州,因此崔世君打发崔福陪他同去,秋试只考一日,晚上就能回城,那崔世君坐在崔老姑姑身旁,她问崔世安:“备用的笔墨带了么?”   崔世安老老实实的答道:“东西都带齐了。”   崔世君点头,不再多话,不一时,徐姨娘等人端着做好的早饭进屋,一家人净手,围着饭桌坐下一同吃饭。   用完饭,眼见时辰不早,崔世君心想今日去往通州的官道上必定车多,故此早早打发崔世安出门,崔世安和家人打了一声招呼,乘上马车出城考试。   送走崔世安,家人各忙各的去了,离上衙还早,崔世君送老姑姑回屋,陪着她说起闲话。   前些日子,老姑姑偶感风寒,这两日正在服药,没过多久,崔世柔送来煎好的汤药,老姑姑服完药,崔世君把装着蜜饯的碟子递到她老人家的面前,嘴里说道:“老姑姑,吃些蜜饯压一压苦味。”   崔老姑姑捻起一颗蜜饯含在嘴里,随后靠在引枕上,她对崔世君说道:“我听你姨娘说,王家那姑娘还算不错,你要是也看着好,就找个日子定下来罢。”   崔老姑姑嘴里所说的王家姑娘,正是毕远文远房姑姑家的姑娘,上回崔世柔一提,崔世君便叫她寻空上门走动,又露出崔家想要结亲的意思,起初王家听说崔世安是姨娘生的,家里还有个和离的二姑娘,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后来她家私下找人打听,见崔家规矩齐整,只有他一个小哥儿,还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口风便有些松动。   如此一来,崔世君和徐姨娘借着访亲的名头,去了王家一趟,王家的见崔世君举止落落大方,姨娘也温和敦厚,原本只有五六分愿意,立时变成七八分愿意了。   “老姑姑你放心,我这阵子忙完了宁国侯的婚事,就找王家定下安哥儿的亲事。”崔世君说道。   崔老姑姑笑了笑,她扭头望着崔世柔,又问道:“你和夏小哥儿处得如何了?”   崔世君气鼓鼓的瞪着崔老姑姑,嗔道:“说安哥儿的事呢,为何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先前夏小清为崔世柔蹲了一回班房,两人忽然就走得近了,夏小清三不五时还到崔家来吃饭,只是他二人光这么处着,又不成亲,左邻右舍免不了当作笑话来看,后来见得次数多了,就懒得再议论了。   崔世君故意说道:“你要觉得夏小清哥儿好,就嫁给他算了,没得每日勾着他来白吃我们家米面。”   崔世柔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她道:“你这话不讲道理,人家哪回上门没拎着十几斤猪肉过来,这半年里,咱家怕是已经吃了他家两三头猪呢!”   等她说完,方才看到崔世君一脸促狭,崔老姑姑跟着笑道:“是不是,刚说他一句不好,你就和你大姐争起来了,你这丫头的坏脾气,也就夏小哥儿能受得住。”   崔世柔不吭声,崔老姑姑说了她两句,又恐说多了她不耐性,便住了嘴,   说了几句闲话,日头渐渐升起,崔世君该到衙门去当差,她带着阿杏,没雇马车,直接走路去衙门,半路上遇着私媒赵姥姥,赵姥姥是个包打听一般的人物,得知安哥儿去考学,嘴里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崔世君谢过她,两人说了几句话,各自散了。   且说这一日,崔世君跟往日一样,不紧不慢的打理公务,待到落衙的时辰,仍旧跟早上一样走路回家,路上,偶尔能看到回城的学子,听着他们嘴里说起考试的情景,崔世君难免想起崔世安,今年已是他第三回 考秀才,也不知这回能不能考中。   崔世君到家时,崔世安和崔福还没回来,这一整日,崔海正在家中如坐针毡,这会儿看见别人家考学的孩子都回城了,就崔世安还不见人影,这嘴里便念叨个不停,起先家人还宽慰他,后来连徐姨娘也不劝他了,崔海正见家人不搭腔,索性守在二门,伸长脖子等着。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哥儿回来了。”   堂屋里的崔世君走到门口,看见崔世安推着崔海正的轮椅进了院子,她朝着崔世安一笑,说道:“回来了。”   “大姐,我回来了。”崔世安说起回家迟了的缘由,他道:“进城的路上遇到宁国侯,他看见福叔,又见我是崔家的孩子,便跟我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今日一连考了三场,最后一场是考官们招了众位学子叙话,霍嘉作为副考,自然也在其列,崔世安认得霍嘉,霍嘉却并不认得崔世安,直到考完后,才知道他是崔世君的弟弟。   崔世君想了一下,问道:“侯爷见到你,都说了些甚么?”   崔世安回道:“倒没说别的,只问我可曾取了表字,在何处读书,拜的老师是谁。”   崔世君正要再问,崔海正打断她,满脸不悦的说道:“行了,安哥儿累了一日,刚进家门就问个不停,你叫她们赶紧摆饭罢,想必安哥儿早就饿了。”   自打上回崔世君没有把崔世安引荐给宁国侯霍嘉,崔海正心里就一直憋着气,此时听说崔世安不靠崔世君,就和宁国侯说上话了,自以为崔世安给他争了一口气,不禁有些自得,崔世君笑着摇头,没跟她爹计较,只招呼家人摆饭不提。   院试过后半个月,一眨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这日崔世君休沐,一早,崔世安邀了学里的同窗去看榜,直到日中,还不见他回家,家人聚坐在一起,禁不住有些心中忐忑,崔世柔是个心直口快的,她道:“究竟是好是歹,这个安哥儿也不回来报一声,白白叫人替他悬着心。”   崔海正瞪了崔世柔一眼,说道:“你闭嘴,安哥儿每日废寝忘食的念书,一定能考中。”   崔世柔撇着嘴角,没跟他争辩,一家子又等了半日 ,就见崔福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门,他刚进屋,就道:“哥儿考中了!”   “真的?”崔海正楞了一下,出声又问了一次:“安哥儿果真考中了?”   崔福喘了两口气,他道:“考中了,哥儿的名字就在榜单上呢,考了第十七名,听别人说,学里的先生正带着哥儿他们几个到文庙里去拜孔了。”   “好,好得很!”崔海正抚掌,脸上欣喜若狂,一时,屋里喜气洋洋,崔老姑姑笑呵呵的说道:“安哥儿考中秀才是喜事,快去给列祖列宗烧柱香,叫他们也欢喜欢喜!”   “不忙,等安哥儿回来了,再给祖宗烧香不迟!”崔世君说道,崔世安考了三回,总算考上秀才的功名,崔世君这个当姐姐的自然也高兴,她叫来崔福家的,嘱咐她们备些好菜,崔海正说道:“不光要准备好菜,还需挑个好日子,宴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乐一日。”   崔世君见她爹崔海正乐坏了,正色说道:“咱们自家乐一乐倒罢了,亲朋好友就不必宴请了,宫里的老太妃身子不太好,城里各家府上宴饮举乐都停了,安哥儿刚中一个秀才而忆,还是不要太张狂。”   崔海正一听,顿时有些扫兴,不过他向来胆小怕事,听闻这干系宫里的老太妃,只得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第54章   崔世安考中秀才, 最欣喜的莫过于崔海正,依着他的意思, 这原是一件喜事,他本想要将亲朋好友请到家里来热闹一日,谁知崔世君只道太张扬了, 好言劝住他, 崔海正难免有些扫兴,然而崔家如今是崔世君当家, 崔海正只都听她的话。   到了请客这一日, 崔家请来崔世安的恩师,并几个同窗好友, 又打发人叫回三姑娘崔世雅夫妇,另有夏小清, 虽说只吃了一顿便饭, 也算是为崔世安祝贺了一番。   崔世安中了秀才,就不必再去学堂,没过两日, 王家送来一份贺礼, 是一套青石斋的文房四宝, 那崔世君见此, 叫崔世安备准备回礼拜访王举人。   只因王举人是崔世安未来的老岳丈,眼下两家还不曾正式结亲, 故此这回礼不能太轻, 亦不能太重, 并需迎合王举人的喜好,崔世君打听王举人最爱喝茶,于是买了一把上好的紫砂壶作为回礼,据崔世安回家讲起,王举人十分喜爱那把紫砂壶。   崔世安的亲事刚有眉目,离着定亲还需一些日子,这边霍嘉和莫婉的婚期却已近在眼前,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老侯爷霍云又不见踪影,宁国府一连打发几拨人去找,只是老侯爷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那宁国府的大管家崔长松心急如焚,他们侯爷成亲,老侯爷这个做父亲的却不到场,岂不是白白惹人笑话。   崔世君听闻后,心中思忖几回,偏偏她又帮不上忙,唯有期盼老侯爷尽早回京。   一眨眼,再过三日就到了霍家娶亲的正日,宁国侯府和东郡府侯忙得不可开交,自打那日崔世君劝说几回,莫婉拉下脸面和莫家宗族走动,莫家宗族借着台阶顺势而下,原先水火不容的关系缓和多了,即便仍是面和心不和,莫婉也没甚么可挑剔的,横竖莫少均已经袭了爵位,莫家的家产都是他的,她就要嫁入宁国府,莫家宗族哪怕再不满,又怎敢和霍家作对。   这回莫婉成亲,莫少均这个东郡侯,因为先前谋了押粮官儿的职务,等不及莫婉的婚事,早在月前就已离京,少了东郡侯,有莫家这些族亲充场面,莫婉出嫁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迎亲前一日,崔世君带着阿杏到宁国府送东西,彼时宁国府已是张灯结彩,来往的仆妇身上穿着新衣,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崔世君刚见到管家崔长松,开口询问:“崔管家,还是没有老侯爷的音讯?”   崔长松摇头,他眼里带着几分忧色,说道:“明日府里就要来客人了,老侯爷只怕是当真赶不回来了。”   听了他这话,崔世君暗自叹了几口气,迎亲正日,必定要来许多达官贵人,老侯爷不露面,少不得要被人议论。   她和崔长松说话时,霍嘉的小厮跑来传话,说是请崔世君去一趟,崔长松见此,引着崔世君到了内堂,他二人进屋时,霍嘉低头翻看一本册子,手里拿着一支笔,不时在册子上勾画几笔,他见了崔世君,放下毛笔,出声说道:“崔姑姑来了。”   崔世君屈膝行了一礼,先对他问了一声好,便朝着霍嘉望去,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连见客的衣裳都没来及得换下,只见他头戴玉冠,上身穿着一件银红色束袖常服,领口和袖口一色银丝云纹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玉色腰带,脚踏蟒纹厚底靴,如此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又是明日的新郎倌儿,脸上却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喜色。   霍嘉显然是有话要问,他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不知东郡侯府的事情可曾料理妥当?若是人手不够,我府里的下人尽可调配帮忙。”   崔世君一笑,莫婉父母双亡,唯一的弟弟离了京,想来霍嘉是怕她一时忙起来顾此失彼,他这般体贴,崔世君也便笑道:“侯爷大可放心,莫姑娘是个能干的,早先就已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两日,她族中又来了几位得力的太太帮着协理杂事,侯爷只管明日把莫姑娘接进门便是。”   霍嘉听完她的话,放了心,又道:“有劳姑姑,明早还请姑姑早些往府里来。”   “我省得了。”崔世君回道。   霍嘉又吩咐了崔长松两句话,眼见天色不早,崔世君也该告辞回家,崔长松亲自送她出门,走到二门处,四下无人,崔长松摇头叹气,忽然说了一句:“我们侯爷大喜的日子,老侯爷人不在,侯爷嘴上不说,心里恐怕也是不自在呢。”   崔长松和崔世君相熟,况且心知她口风紧,这才对她谈起侯府的家事,他道:“说句托大的话,我也算是看着侯爷长大的,老侯爷除了在侯爷出生时回来看过一眼,素日住在观里,等闲不回京城,早些年府里还有老夫人,后来老夫人走了,老侯爷越发不爱回来。”   “你别看我们侯爷在外沉稳练达,实则这些年他孤孤单单的,遇事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今年侯爷议亲,老侯爷难得时常在府里小住,谁知临着成亲这关键的一日,老侯爷竟又不在了。”   崔世君沉默不语,她进出宁国府的次数多了,也逐渐看出霍家父子二人关系疏离,她不好多言,于是慢腾腾的说道:“老侯爷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主子们过得好,我们下人也好当差。”崔长松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他将崔世君送到门口,崔世君跟崔长松打了一声招呼,扶着阿杏的手登上自家马车。   回家的路上,阿杏想起崔长松说的话,不禁感叹一句,她道:“宁国府通共就这两个主子,也有这些糟心事,好端端的成婚大礼,老侯爷连面也不露,这不是叫人说嘴么。”   崔世君忍不住替霍云辩驳,她说:“这事也不尽然就是老侯爷的错处,他历经双王之乱,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先帝幽居清华观,身边至亲好友一个全无,自然养就了这清冷淡漠的性情。”   说完,崔世君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吭声,阿杏悄悄看了她一眼,也没再提起老侯爷霍云。   回到崔宅,夏小清也在,现下他已是崔家的常客,崔世君进到院子时,看到屋檐下搭着梯子,院里的地上落着几片碎瓦,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崔世柔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她招呼夏小清洗手,转头对崔世君说道:“堂屋有几处地方雨天漏水,夏小清今日正好闲着,我叫他来帮着把屋顶翻新一下。”   崔世君瞪了她一眼,嗔道:“你花几个银钱叫砌匠来做就是,何必劳烦夏小哥儿。”   夏小清洗了脸,又拍净身上沾的灰尘,他听到崔世君责骂崔世柔,连忙说道:“大姑娘,你别骂二姑娘了,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再说,二姑娘要是不使唤我,我还不高兴呢。”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满足,又处处维护崔世柔,崔世君一时不好再说,她只趁着夏小清没留意,又瞪了崔世柔两眼,崔世柔有恃无恐,反倒冲着崔世君得意的一笑,崔世君哭笑不得,扭头对夏小清说道:“夏小哥儿留下用饭罢。”   夏小清巴不得一声,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崔世君笑着打发阿杏叫厨房加菜,自回屋找崔老姑姑说话。   吃完晚饭,崔世君跟往日一样,陪着家里的几位女眷闲话,崔世柔想起白日出门,碰到陈盛容纳的小妾,她道:“我原本不认得她,后来看到她身边的陈家婆子,这才推算她是陈家早前纳的小妾,那小妾长得文文静静,是个极好的模样儿,可在陈家婆子面前唯唯诺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委实有些可怜。”   崔世君知道陈母是个厉害角色,她怕崔世柔吃亏,问道:“你没和她拌嘴吧?”   “有夏小清在我身边,那陈婆子刚说了几句酸话,夏小清举着拳头晃了几下,陈家的小妾怕惹事,急忙拉着陈婆子走了。”   说起陈家的这房小妾,崔世柔还叹惜几句,崔世君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太太抬了这房小妾进门,就是为了给陈盛容延续香火,眼见她肚子没有动静,哪里还会对她有好脸色。”   想了一下,崔世君又道:“你呀,都已出了陈家的门子,日后离他家远一些。”   她是为了崔世柔着想,她和夏小清二人越处越好,要是和陈家牵扯不清,怕是夏小清心里也不会乐意。   崔世柔撇嘴说道:“你当我愿意见陈家的人呢?要不是为了和夏小清一起去买瓦,我才懒得从陈家门前经过呢。”   姊妹二人说了半日话,夜深了,崔世君回房洗漱,便准备就寝,不想这时崔福传来话,说是崔长松来了,崔世君一听,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宁国侯府这会儿正忙,他半夜过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这么一想,崔世君匆匆换上见客的衣裳,随着崔福到外间正厅去见崔长松。   她刚进正厅,就见崔长松两步迎上前,他直接开门见山的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我们老侯爷回来了!”   崔世君一怔,待她回神,笑着舒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的菩萨,可算是赶上了!”   谁知崔长松一脸为难,他道:“回是回来了,但老侯爷此刻人还在京郊外的驿站呢。”   崔世君不解,既然已到了京郊,宁国府也得了信儿,为何还不把老侯爷接回来?崔长松瞅了崔世君一眼,尴尬的说道:“我们老侯爷,他说要崔姑姑给他送一身干净的换洗衣裳过去。” 第55章   夜色沉沉, 一乘不起眼的马车往城外驶去,万籁俱寂, 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在深夜里越发悠远,坐在马车里的人是崔世君,阿杏陪在她的身边, 车内昏暗, 崔世君坐了半晌,她打起帘子往窗外看去, 只见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半空, 马车往前行驶,月亮也紧跟其后。   崔世君托腮, 望着月亮出神,她也说不清, 为何就会随着崔长松跑这一趟, 她和老侯爷二人泛泛之交,老侯爷要她送衣裳的行径本就不妥,她应允前来, 就更加不合规矩, 只是, 她到底还是稀里糊涂的来了。   “姑娘, 起风了,放下帘子罢。”阿杏轻唤了一声, 她家姑娘从出了家门就一语不发, 阿杏借着月色看了她一眼, 姑娘的眼睛里平静无波,跟以前一样,看不出她在想甚么。   崔世君撩起帘子的手松开,车内又恢复一片昏暗。   马车行了半日,停在城南门口,崔长松带了宁国府的令牌,只说去接老侯爷回府,守城的将士并不多言,开了城门放他们一行出城,马车继续向前。   出城一路向南,走了大半日,马车在京郊的驿站停下,赶车的崔福隔着帘子喊道:“姑娘,到了。”   阿杏打起帘子率先跳下马车,那崔长松和崔福一起提着马灯,给崔世君照路,崔世君抬头望了一眼,前方一处院子,门口的屋檐下挂着两个白皮大灯笼,此刻大门紧闭,老侯爷的小厮火华已跑上前敲门。   不久,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打开门,他见了火华,又看到一旁的崔长松,睡意全消,说道:“哎呀,崔管家来了。”   崔管家与他寒暄两句,问道:“我们老侯爷呢?”   这汉子回道:“天色晚了,或许是已经睡了哩。”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崔世君探身一看,走出来的是许久不见的宁国老侯爷霍云。   霍云踱着步子走到门口,他手里挑着一支羊角灯笼,身穿一袭灰色长袍,头发散开披在身后,他第一眼就看向崔世君,二人四目相对,崔世君的眼神躲闪一下,心下暗自思忖,她有甚么好回避的呢?这般一想,崔世君大大方方的看过去,谁知这一眼,倒像是陷进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里。   霍云静静的凝视着崔世君,他们两人分明隔得很远,但在这夜色里,她的眸光出奇的澄澈,谁也没有开口,稍时,崔世君低下头,扶着阿杏的手走下马车。   十月的夜里,微微带着寒意,崔世君刚下车,阿杏为她披上一领风衣,崔世君拉了一下衣襟,抬眼望着霍云,他立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崔姑姑,这边走。”崔长松提灯为崔世君照着脚下的路,崔世君道了一声谢,走到驿站门口,两人互视一眼,一同走进院子里。   进了院子,崔世君扫视一眼,夜色看不清驿站的格局,只能看到二楼的一间屋里亮着灯火,这时,老侯爷霍云已经上楼,崔世君也随他一起走上二楼。   驿站的屋子,不比侯府华丽舒适,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霍云进屋后,顺手将羊角灯笼挂在灯架上,接着便转身看着崔世君。   崔世君心头没来由得一慌,她眼皮半垂,霍云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上回问我,若是与人相处久了,等到烦腻了,是不是也会生厌。”   崔世君一怔,过了片刻,她轻声答道:“记得,我是这么问过老侯爷。”   也是因为这句话,冒犯了他,惹得他负气出走,直到如今才回到京城。   霍云侧着头,他想了一想,说道:“这几个月,我在外头游历,一直思索你说的话,只不过想了许久,丝毫没有头绪。”   他停了一下,又盯着崔世君,说道:“原本我想,要是参不透这句话,我就不回来见你,可是我没想到会这般难,我日思夜想,想得头都快破了,还是理不清。”   屋里悄无声息,除了霍云和崔世君,只有阿杏,崔长松和火华等人守在门口,他们听到了老侯爷的话,可是任谁也不敢作声。   “老侯爷。”崔世君目光踌躇,她迟疑片刻,说道:“想不通就不必再想,原是我随口说的一句顽话,再说世间事,也不是事事都有结果。”   她本意是要阻拦霍云说下去,不想霍云的眼神越发深沉,仿佛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就无所遁形。   霍云嘴里继续又道:“今晚,我趁着夜色,远远看着京城的方向,离着京城一步一步近了,想到你就离我不远,心中忽然豁然开朗。”   崔世君慌了,她的指尖轻微颤抖起来,她想张嘴叫老侯爷别再说了,但是声音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霍云低头盯着眼前的崔世君,她性子沉稳,永远都是不急不躁,此刻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霍云心头一软,顿时不忍心了,他走近一步,在她耳边低语:“你不想听,我就不说,日后你想知道了,我就告诉你。”   他的话让崔世君眼眶一酸,崔世君又拉了一下披风的衣襟,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很快,她恢复平常,转头叫阿杏送来包袱。   “这是侯府带来的衣裳和鞋袜,老侯爷你是换洗之后立时回城,还是等到明日天亮再回城?”崔世君一板一眼的说道。   霍云没有答话,一屋子的旖旎和暧昧消失得无影无踪,霍云说道:“坐罢。”   “多谢老侯爷。”崔世君依言坐在他的身旁。   稍倾,驿站的婆子送来热茶,崔长松和火华也进屋请安,霍云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命他们退下,他看向崔世君,出声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   “多谢老侯爷关怀,小妇人一切都好。”崔世君回望着他。   两人久不相见,想必是在外风餐露宿,又无人照顾,霍云身形消瘦,眼珠凹陷在眼眶里,他身上穿得灰色衣袍有些发旧,袖口还有几处破损,也不知他近来经历了甚么,崔世君轻声叹了一口气,她对霍云说道:“您呀,当真是任性而为,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需知从侯爷,再到底下伺候的人,都在牵挂你呢。”   她的语气带了一丝责备,霍云给她倒了一盏茶,简短对她说起近日的际遇,他缓缓的说道:“我的马丢了,又不想见他们,一个人漫无目的,有时竟分不清白日黑夜,只知累了就歇着,醒了就走路,一个人兜兜转转,等我清醒来时,已到了京城的地界。”   他说的轻描淡写,崔世君听在耳中,心口不禁紧紧揪成一团,她呆怔怔的坐了半晌,这才说道:“老侯爷,下回不要这样了。”   霍云目不转睛的看她,回道:“好。”   崔世君移开双目,她站起身,叫来火华,说道:“你去叫人送热水进来,服侍老侯爷洗漱更衣,我们这便回城。”   火华先看了老侯爷一眼,他见老侯爷没说话,出门叫驿站的杂役烧水。   不一会儿,驿站送来大桶的热水,火华进屋伺候霍云沐浴更衣,崔世君在外间和崔长松说话,她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老侯爷的?”   崔长松回道:“早些日子我们失了老侯爷的踪迹,就已派了家人寻找,并关照沿途的驿站,见到老侯爷,务必要尽快知会我们。”   “说来也巧,这驿站的主事是我一个旧识,以前曾远远见过老侯爷一面,他看到老侯爷时,老侯爷衣衫破败,他起初只当认错人,后来再三辨认,发觉是老侯爷,连忙差人来给我送信,我不敢耽搁,赶紧带人来接老侯爷回府,岂料老侯爷并未立即回城,只说请姑姑你来给他送一身干净衣裳。”   说完,他停顿下来,又看了崔世君一眼,崔世君默默不语,二人在外面等了半日,火华出来传话,说是老侯爷梳洗好了,崔长松下楼去找驿站的主事,一行人便准备回城。   一时,屋门打开,崔世君回身,老侯爷换上她带来的衣裳,他的头发半湿,一头乌发并未束起,此时夜色更深,霍云说道:“走罢。”   三人下楼,崔长松和火华早就候在一旁,驿站里有备好的马,霍云没上马,转而上了崔家的马车。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没有点灯,霍云和崔世君坐在黑暗的车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崔世君听着车轮和马蹄声,心底显出几分寂寞。   月移中天,马车进城,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马车停在崔宅门前,崔世君下车,她对崔福说道:“福叔,你送老侯爷回府罢。”   “知道了。”崔福答道。   崔世君转头望着马车,老侯爷就坐在车里,他没有露面,甚至连句招呼也没打,崔世君朝着崔福示意,那崔福一扬马鞭,马车出了巷子。   彼时,阿杏敲开家门,应门的是崔福家的,她看到崔世君,说道:“姑娘,你回来了。”   阿杏告诉她崔福送老侯爷去了,那崔福家的给她当家的留着门,崔世君正要回屋,崔福家的说道:“姑娘,老爷在前厅,他说叫你回来了去见他。” 第56章   崔世君走进正屋,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烛光微弱, 照得四下昏昏沉沉,崔世君见她爹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出声说道:“爹, 夜深了, 你为何还没歇着?”   崔海正面无表情,只道:“这么晚了, 你到哪里去了?”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 脸上又阴沉的厉害,若是换成旁人, 必定要惴惴不安,崔世君却丝毫不在意, 她轻声说道:“宁国老侯爷回京, 一时在城外的驿站耽搁了,宁国府的崔管家请我过去,一同去接他们老侯爷回城。”   她满脸坦然, 倒把崔海正噎住了, 他听说他家这大姑娘, 大半夜的随着宁国府的崔管家出了家门, 心里不由憋着一口气,虽说她自打当了官媒, 每日抛头露面也算常态, 只是深夜私会宁国老侯爷, 要是传出去,不光她自己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其旁的家人也会受她连累,要知道,他们家安哥儿还没定亲呢   “世君呀,你让爹说你甚么好呢!”崔海正拍着大腿,他痛心疾首的说道:“以前爹就跟你说了,这个霍家当年密谋造反,京里谁不远着他们家?咱们家就是个小小的官媒,招惹不起这些祸事呀。”   崔世君抬眼看着她爹,淡淡的回道:“前些日子,爹不是还叫我把安哥儿引荐给宁国侯么。”   “你,你这丫头……”崔海正又被她这话给噎住了,他气得拍着桌子说道:“你净等着拿这句话来堵我的嘴呢!”   崔海正满红耳赤,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崔世君见此,叹了一口气,语气也稍微柔和几分,她道:“您老人家有事就请别人帮忙,没事就躲着人家,说句不好听的,趋利避凶虽说是人之情常,可也未免忒不厚道了。”   崔海正被女儿戳中心事,越发恼羞成怒,他道:“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崔家着想,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崔世君心知她爹胆小怕事,又最是顽固不化,无意跟他多谈,只道:“爹,你就放心罢,等到宁国侯的婚事办完了,我没事自然不会往宁国侯走动。”   说着,她唤来阿智,叫他送崔海正回屋,崔海正原本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教训这个女儿,谁知被她三言两语就顶回来了,这崔海正气呼呼的说道:“崔家都快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好了,老爷,天色晚了,我服侍你回去歇休罢。”阿智一边安抚着他,一边推他往外走。   眼见崔海正的嘀咕声渐渐远去,崔世君和阿杏也打着灯笼回到院里。   折腾了大半夜,等到崔世君安歇下来时,听到远处传来五下更鼓声,她躺在床上,一时想起今夜见到老侯爷的情形,一时又想起她爹叫她远离霍家,如此辗转反侧,等她迷糊睡着,耳旁传来阿杏的声音:“姑娘,醒一醒。”   崔世君睁开眼,就见阿杏身上披着一件外衣,手里拿着一盏灯,立在床前唤她。   “什么时辰了?”崔世君拥被坐起,她往外一看,窗外漆黑一片,屋里暗沉沉的,阿杏将帐子挂起,嘴里答道:“卯时一刻了,洗漱水都已打来了,我伺候姑娘更衣罢。”   料想今日必定忙乱,崔世君便没有磨蹭,她起床一番梳洗,换上日常舍不得插戴的簪环,又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衣裳,等她出门时,天还没大亮,马车一路晃悠,将她送到宁国侯府。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宁国府的正门大开,进了二门,里外照得通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侯府的家人仆妇脚步匆匆,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出门来迎接崔世君的是崔长松家的,她见到崔世君,先与她问了一声好,便引着她去见霍云和霍嘉父子二人。   彼时,霍云听到外头小厮的通传,他抬头望去,就见崔世君进了屋,难得见她穿着一身鲜艳衣裳,霍云唇边不觉带了一丝笑意,说道:“你来得倒早!”   崔世君看着霍云,他眉眼平和,就算笑时,也自带着一股清冷,今日虽是他儿子宁国侯的婚事,但是霍云的穿着打扮与平常无异,好似崔世君昨夜看到的那个癫狂痴傻的老侯爷,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不早了,算着时辰,等会儿也该出门去迎亲了。”   回话之后,从外面进来一个媳妇子,说是早饭摆下了,请霍云和霍嘉过去用饭。说是早饭,实则是因霍嘉要去迎亲,故此这用饭的时辰也提前了。   霍云转头看着崔长松家的,对她吩咐说道:“她来得早,想必早饭也没用,你叫人另摆一桌,陪她用饭。”   这个她自是说崔世君,那崔世君早上走得匆忙,水米未进,此时见老侯爷留她用饭,道了一声谢,自有崔长松家的带她去用饭。   不一时,饭菜上桌,一共四个叠子,一叠十香瓜茄,一叠木犀银鱼,一叠杏仁儿豆腐,一叠木耳炝青菜,并有一盅小粥,崔长松家的请崔世君坐下,笑着说道:“不知姑姑的口味,这都是照着老侯爷和侯爷的早饭摆下的,若是姑姑用着不习惯,尽管告诉说,我叫厨房换下。”   侯府的饭菜,崔世君岂会说不好,况且这几道菜做得细致讲究,光是一道木犀银鱼,非是富贵人家,等闲受用不起。   “崔婶子别忙了,这都很好。”崔世君说道。   隔壁的正厅是霍云和霍嘉父子俩人,崔世君侧耳去听,里面静悄悄的,并无声响,一时,小丫鬟端来热水,崔世君洗了手,崔长松家的亲自递上手帕,又捧出一个甜白瓷盒,说道:“我们府上没有女主子,这擦手的膏子,是我从侯爷院里的大丫鬟那里借来的,东西都是上等的,还望姑姑不要嫌弃。”   崔长松家的对她处处礼遇,崔世君笑着说道:“不急,一会儿就要有女主子了。”   说着,她挑了一点膏子擦手,崔长松家的笑了笑,自在一旁服侍她用饭。   用了早饭,崔世君又随同崔长松家的回到前厅,这会儿天光已经大亮,迎亲的仪仗早就侯在外院,新郎倌儿霍嘉正在和霍云说话,放在寻常百姓家,儿子去接亲,做父亲的免不了要叮嘱几句,霍云却对他放心得很,嘴里只说道:“早去早回。”   除此之外,他别的一句话也不曾交待,霍嘉恭敬回道:“孩儿知道了。”   崔世君今日要陪同霍嘉到东郡侯府接亲,霍云看了她一眼,只对着她微微颔首,崔世君回了他一笑,转身随着众人出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宁国府,迎亲的轿子有三顶,红色的是新人坐的,绿色的是媒人坐的,崔世君坐上绿轿子,由着轿夫一路抬着走了大半日,不知不觉,她只听到外面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崔世君打起帘子一看,他们已到了东郡侯府门口。   侯府正门大开,有小幺儿抬着几个簸箕派发喜钱,崔世君朝着打头的霍嘉看下,却见他已下了马背,和一个迎上来的男人说话,这人身量中等,头戴一顶纱帽,留着一把长须,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单看他衣饰华贵,想必是莫家宗族的甚么人。   两人寒暄几句,那人拉着霍嘉的手,亲亲热热的进了大门,余下迎亲的仪仗也吹吹打打进了侯府。   轿子在二门处停下,崔世君扶着阿杏的手下了轿子,另有东郡侯府的婆子来接,这婆子是莫婉院里当差的,崔世君自是见过她多次,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就见霍嘉的小厮跑过来,说道:“姑姑,我们侯爷请你过去。”   原来,新郎进门,喝茶叙话后,便要前往姑娘的闺房去接她,这一路少不得要被作弄几回,这时便需得媒人说几句俏皮话,再塞几个红封,方才能见到新人。   迎亲时作弄新郎倌儿,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花样儿,崔世君见得多了,也便应付自如,再者新郎倌儿是堂堂宁国侯,谁也不敢多拦他。   到了莫婉的闺房,屋里挤满了莫府的女眷,众人穿红着绿满头珠翠,看得人眼花缭乱,那莫婉身穿大红色喜服,头上盖着鸳鸯红盖头,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崔世君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轻声喊道:“姑娘。”   莫婉没作声,只回握了一下崔世君的手,霍嘉走到近前,女眷们将新人团团围住,嘴里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霍嘉向来沉稳,被人打趣,脸上也渐渐变得通红。   崔世君望着霍嘉和莫婉,他二人一路走来曲曲折折,着实很不容易,此刻终于走到一起,崔世君笑道:“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今日霍家和莫家结亲,只愿往后两位新人花开富贵五世昌,永结同心琴瑟合。”   说完了吉利话,崔世君退让到一边,霍嘉上前扶起莫婉,似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屋里太吵,崔世君并未听清。   霍嘉接到莫婉,拜别了莫父莫母的牌位,抬上莫婉和她的陪家,一路出了东郡府侯,往宁国侯府而去。 第57章   宁国府接亲的仪仗在长安城内绕了一圈, 花轿终于到了宁国府,崔世君坐在绿顶轿子里, 她听到外面人声鼎沸,鞭炮声不绝于耳,于是撩起帘子往外看, 只见门口的车马官轿停了个满满当当, 眼前人来人往,登门者无不是京城的达官显贵, 崔世君暗暗心道, 她多次到访宁国府,还是头一回看到宁国府里如此热闹。   就在她张望之时, 鞭炮声停歇,仪仗径直进了二门, 方才停下, 此时已快到吉时,待崔世君下轿后,快步走到花轿前, 又见府里的二管家来回话, 说是正堂已经就绪, 只待新人拜堂。   说话时, 霍嘉掀起轿帘,崔世君对坐在里面的莫婉柔声说道:“姑娘, 到家了。”   莫婉蒙着盖头, 独自一人坐在花轿内, 正是心中忐忑的时候,此刻听到崔世君熟悉的声音,不觉之中像是吃了定心丸,崔世君弯腰扶她走出花轿,交给她一条红绸,另一端由宁国侯霍嘉牵着。   霍嘉手牵红绸,引着莫婉一步一步走入宁国府正堂,崔世君扶着莫婉的手跨过门槛,她抬眼望去,正堂已聚集了不少观礼的人,老侯爷霍云坐在上位,贡桌上还放着宁国老夫人的牌位,霍云看到崔世君,朝着她轻微颔首,崔世君回以一笑,引着莫婉走到堂屋正中。   吉时已到,霍嘉和莫婉并排而立,崔世君看着这一对新人,嘴里说了许多吉利话,又拜了天地祖宗,及至夫妻对拜后,只听一声唱喝:“送入洞房——”   立时,众人围上前,冲着霍嘉贺喜,另一边,自有人引着莫婉往新房去了,崔世君也陪在一边。   霍嘉所住的东院离着正堂不远,引路的姑娘叫春兰,乃是霍嘉屋里的大丫鬟,虽说话不多,但是办事稳妥,她将莫婉带入新房后,奉上茶水点心,说道:“侯爷还在前院应酬,奶奶若是饿了,要不要先传些饭菜?”   莫婉这一日不曾进食,岂有不饿的道理?只不过到底是新嫁娘,脸皮太薄,崔世君便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春兰望着崔世君,她抿嘴一笑,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崔姑姑吧,我听崔婶子提到你,今日还是头一回相见,有礼了。”   说罢,她重新与崔世君见礼,崔世君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与她问了好,嘴里说道:“好姑娘,你们奶奶第一日进新家,劳烦你跟外头说一声,我不去前面坐席,就在这里陪她用饭。”   春兰迟疑了片刻,随际点头答应,便去叫人传话,一时,屋里只剩下崔世君和莫婉,并几个陪嫁丫鬟,莫婉隔着红盖头说道:“姑姑,多谢你,要不是有你在身边照应,我还不知会慌成甚么样儿呢。”   崔世君给她倒了盏茶,笑着说道:“谢甚么,看到你有个好归宿,我也就安心了。”   没过多久,几个婆子送来饭菜,崔世君和莫婉得知宴席已开,霍嘉这个宁国侯自是走不开,春兰原本要伺候莫婉用饭,却被莫婉打发出去了,她初来乍到,陪嫁的婆子丫鬟尚且还没有安置下来,春兰是这院里的大丫鬟,莫婉便把此事交给她来打理。   中饭用到半途,又有一个丫鬟进屋,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冲着莫婉说道:“奶奶,我叫春芊,专管照看侯爷的四季衣裳,侯爷刚才命人送来两叠小菜,还带了话,说是他稍后就来,叫奶奶不必拘束,若有想吃的菜,尽管告诉厨房。”   说着,她摆上霍嘉送来的菜,菜式倒也不稀奇,一叠清炒竹笋,一叠玉带虾仁儿,莫婉想了一下,轻声对小丫鬟说道:“别的也罢,侯爷陪客必定要喝酒,你叫厨房准备一壶醒酒汤送来。”   春芊领命去了,崔世君为莫婉布了一回菜,笑道:“侯爷细心,这是姑娘的福气。”   她的话音刚落,珍珠笑嘻嘻的说道:“崔姑姑,你该改口了。”   “是呢,叫顺口了,往后应当叫奶奶了。”崔世君说道。   莫婉只管羞羞答答的低着头,隔着盖头,崔世君看不清她的神情,不过霍嘉对她温柔体贴,想来她这个新奶奶,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用了饭,崔世君陪坐了片刻,就听屋外传来一个小丫鬟脆生生的声音:“侯爷回来了。”   说话间,七八个人簇拥着霍嘉绕过屏风,崔世君站起身,那霍嘉望着坐在床榻边的莫婉,脚步停顿了一下,接着走上前,站在莫婉的面前。   崔世君和莫婉离得近,闻到霍嘉身上淡淡的酒味,随行的嬷嬷们端来玉如意,合卺酒,酒酿汤圆,崔世君请霍嘉坐下,嘴里先祝分二人百年好合,又说了些多子多福的吉利话,接着,一个嬷嬷捧着如意上前,说道:“请侯爷掀盖头。”   霍嘉接过如意,挑起莫婉的盖头,莫婉抬起双眼先看了霍嘉一下,又连忙垂下,这一动一静之间,有说不尽的娇羞可爱。   霍嘉初次见她是春上赏花,那时因着男女之防,只远远看了一眼,并不曾细看,如今莫婉穿着新嫁衣,眉眼妩媚多情,想到这人日后就是他的夫人,霍嘉目不转睛的看了又看,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被他这么看着,莫婉越发面红耳赤,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见这他俩一个比一个呆怔,不禁捂着嘴偷笑不已,崔世君见此,笑道:“侯爷,夫人,请喝交杯酒罢。”   嬷嬷端上交杯酒,他俩交臂饮下,又吃了汤圆,崔世君也便不再多言,带着屋里的人退下,只留他们新夫妇说贴已话。   且说她刚走出霍嘉的东院,看到火华守在门口,火华见了崔世君,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姑姑,我们老侯爷请你过去喝茶。”   崔世君一笑,她道:“今日府里人多,你们老侯爷喜静,难为他能耐得住性子。”   火华回道:“可不是,侯爷和夫人拜完堂后,老侯爷嫌吵,连喜宴也没用就回屋了。”   崔世君又笑了,这听起来像是他会做的事,她随着火华往霍云的院子去了,霍云住得偏远,这会儿府里的仆妇们多在前院招呼客人,越往后走越冷清,等她进到院里,就见霍云坐在廊下喝茶,他看到崔世君,放下手里的茶盅,说道:“你来了。”   崔世君走过去,她笑着说道:“老侯爷倒是会躲清闲。”   她在霍云对面坐下,旁边放着精致的小茶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秋高气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柿子树,树叶凋零,只剩些红通通的柿子还挂在枝头,竟别有一番景致。   霍云要给崔世君倒茶,被崔世君拦住了,她道:“我刚在新房里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老侯爷不必客气,省得糟蹋你的茶水。”   她是知道的,霍云饮茶极其讲究,光是煮茶的水,就有冬日梅花瓣上的雪水,还有夏日荷叶上的露水,城里像他这样闲情逸致的人,也没几个了。   “老侯爷用饭了吗?”崔世君问道。   霍云举起手里的茶盅,朝着她轻轻晃了晃,崔世君转头对火华说道:“亏你在老侯爷身边当了这么久的差,怎的叫老侯爷饿起肚子了。”   火华撅起嘴,他委屈的说道:“老侯爷一早就叫我去守着姑姑,不光老侯爷饿着肚子,我也饿着肚子呢。”   霍云一手端着茶盅,另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的望着崔世君轻斥火华,崔世君没顾上看霍云,她见自己冤枉了火华,哄了他两句,说道:“是我的不是,你别恼了,快去给你们老侯爷端些吃食来。”   火华去了,崔世君这才扭头望着霍云,她道:“火华是老侯爷身边使唤惯了的人,你要找我说话,随意叫个人传话就是,何必把他派遣出去。”   霍云笑了笑,没有说话,崔世君又问:“往后老侯爷是长住京里吗?”   霍云摇头说道:“山上清静,我过几日就要回山上去了。”   崔世君低头沉思片刻,复又抬头,她道:“说来,我那里还有一样儿东西没还给老侯爷呢。”   “何物?”霍云挑眉问道,崔世君微微一笑,她道:“老侯爷画的图纸。”   霍云只当那图纸早就烧了,原来是被她收起来了,而今他也淡了要拆屋新建的心思,故此图纸还不还也无关紧要,因此他道:“你收着罢,等我日后要用,再去找你要。”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火华提着食盒回来,廊下就安放着小桌,也不必回屋,崔世君帮着把饭菜摆上桌,就陪坐在一旁。   院子里静谧无声,火华和阿杏早就躲远了,桌上放着三四叠菜,霍云每道菜都浅尝辄止,虽是如此,崔世君仍是细心的看出他对三丝素火腿情有独衷,于是她给他布了两回菜,霍云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便又默默用饭。 第58章   霍嘉和莫婉成婚后的第二日, 宁国老侯爷霍云回了清华观,他本就不理俗世, 旁人倒也不奇怪,临走之前,崔世君打发崔福, 将先前老侯爷所画的图纸送还给他, 老侯爷虽然说过暂时寄放在她手里,不过崔世君想着迟早都是要还的, 也便赶早不赶晚, 只是这几日衙门里公务繁忙,因此崔世君没有亲自去送, 她只叫崔福跑腿,崔福送完东西回来回话, 说是老侯爷接到图纸, 甚么话也没说,直接带着小厮上山了。   哪知没过几日,崔世君忽然听到传闻, 说是圣上当着百官的面前, 在朝堂上将霍云训斥了一顿, 那霍云不在, 只得由他的儿子,宁国侯霍嘉跪着听训, 原来, 宫里的老太妃身染重病, 京城的王公大臣无不暂停宴饮聚乐,宁国侯却在这时成婚,还大肆庆祝,偏巧这两日老太妃病情加重,圣上心中气怒,斥责过后,还罚了宁国侯一年俸禄。   这流言来得很快,就连常年不出门的崔海正也知道了,他叹息了几声,暗自嘀咕,三十多年呀,天子的怒气还没消呢,这宁国侯府果然沾惹不得。   忙完霍嘉的婚事,还不容崔世君歇一口气,崔世安与王家姑娘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好在提亲之事,她交给赵姥姥打理,家里另有崔世柔帮衬,是以她每日不过是过问几句,在大事上拿主意罢了。   这日,崔世君刚回闺房,就见崔世柔眼圈儿红红的进来了,崔世君不禁吃惊的问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崔世柔叫阿杏出去,阿杏见她们姊妹二人有贴已话要说,转身退出门外,待到屋里只剩她们两人,崔世柔眼泪汪汪的看着崔世君,说道:“大姐,出事了。”   她刚喊了一声,泪珠滚出眼眶,崔世君唬了一跳,她拉着崔世柔坐下,连忙问道:“你别慌,出甚么大事了?”   崔世柔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只顾着一个劲儿的掉眼泪,崔世君不知发生何事,心里不免跟着着急,但到底是家里的长姐,便耐着性子问道:“你光顾着哭,又不说甚么事,叫我怎么给你出头?”   她一边说,一边回想近日家里的事情,要说崔世柔,在她们崔家是出了名儿的牙尖嘴利,就算合离回到离家,也断然没谁能欺负她,思来想去,就只剩夏小清了。   “你跟夏小清拌嘴了?”崔世君问道。   “不是。”崔世柔哭着摇头,她犹豫了一下,可怜巴巴的望着崔世君,低声说道:“大姐,我,我好像怀了身孕。”   崔世君起初没有听清,等到崔世柔复又说了一遍,崔世君大吃一惊,她追问道:“是不是夏小清的?”   眼见崔世君脸上已带了愠色,崔世柔吓得缩着身子,她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道:“我月信两三个月没来,起初没有在意,近来越发嗜睡喜酸,我又不敢告诉老姑姑和姨娘,所以只能来找大姐你了。”   崔世君气得脑仁一阵一阵的抽疼,看她哭得可怜,又不忍心狠骂她,于是斥道:“你这会儿倒是怕羞了,当日为何就想不到这些后果?夏小清呢,你怀了身孕的事可曾对他说过?”   “我没想到会怀上孩子嘛!”崔世柔急得泪流不止,她道:“当初我和陈盛容盼了好多年,都没能有个孩子,我哪会想到和夏小清就会怀上了。”   崔世君气不打一处来,她手指重重的戳着崔世柔的额头,说道:“你还有理了?你先叫夏小清来见我!”   崔世柔一把捉住崔世柔的手,她拉着她的衣袖晃了几下,哀求道:“好姐姐,我还没跟他说呢,这事我只是疑心,又没脸去看郎中,你快给我拿个主意吧。”   她嫁给陈盛容后多年无子,看了许多郎中,也曾吃过不少药,当日她信誓旦旦的说不会嫁给夏小清,架不住夏小清脸皮厚,时时来缠着她,一来二去,他们二人就稀里糊涂搅和到一起了,谁知还没等她理清头绪,肚里就怀了孩子。   别看崔世柔平日行事敢作敢为,此番是她头一遭遇到这种事,难免方寸大乱,崔世君气归气,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先沉住气,微微想了一想,说道:“明日我陪你先去看郎中,看看究竟是不是怀了身孕,其旁的之后再做打算。”   崔世柔不敢有异议,含着眼泪点头,崔世君看她哭得眼睛红红的,心里就算恼怒,少不得放软声音,说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我在,不会叫你受委屈。”   崔世柔得了她的宽慰,心里果然有底了,崔世君唤来阿杏,嘱咐她送崔世柔回房,待到屋里只剩下崔世君一人时,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坐在东窗下的软榻上发了半日怔。   这一夜,崔世君辗转反侧,次日一早,崔世君吃完早饭,便要出门,崔世柔自然也是一并带上,家里的徐姨娘问起,崔世君推说去买针线,徐姨娘没有多想,只叫她们早去早回,待到马车出了巷子,崔世君打起帘子对崔福说道:“福叔,去城北。”   崔福大惑不解,他问道:“姑娘,到城北去做甚么?”   城北住的都是贫苦人家,她们一向去得少,崔世君没回话,只叫他赶车,那崔福也不再多问,扬着马鞭就往城东驶去。   马车行了大半日,崔世君叫崔福找了一家僻静的医馆,她们三人下了马车,径直进到医馆里,这医馆不大,只有一个学徒模样儿的小哥儿坐在柜台前捣药,他见来人了,拍了拍身上的草药渣滓,问道:“几位是要看病还是买药?”   崔世君问道:“郎中在吗?”   小哥儿见是要看病,起身往内堂去喊人,不时,有个中年人男人出来,他见了她们几人,说道:“我是这馆里坐诊的郎中,姓张,不知是哪一位要看病?”   崔世君指着崔世柔,说道:“舍妹这些日子时常感到身子倦怠,想请张郎中看看。”   那张郎中便请她们进了内堂,崔世柔脸上惴惴不安,不过已然到了这里,一切只得听从她大姐的安排,进了内堂,里面安放着一张大案,桌上放着笔墨纸张,另有一个旧脉枕,张郎中请崔世柔坐下,叫她伸出手,诊了片刻,叫她另换了一只手,过了半日,他方才开口说道:“这是喜脉呀,已有两个多月了。”   他的话刚完,崔世君和崔世柔脸色俱是一变,便是阿杏也瞪大双眼。   张郎中见了这副情形,顿时默不作声,他看她们的衣着打扮,还使唤得起丫鬟,一看就不是住在城东的人家,出门看诊,身边也没带个男子,既是如此,想必肚里的孩子八成是见不得人的。   崔世君定了定心神,她问道:“敢问舍妹这胎可还稳当?”   张郎中暗道,这妇人没问他要打胎药,倒先问起胎儿稳不稳当,心里这般想着,他嘴里说道:“令妹身子健壮,别的倒不碍,不过月份尚浅,还需保重身子,不可太过操劳。”   崔世君谢过张郎中,请他开了几副安胎药,三人出了医馆,那守在马车前的崔福上前接过东西,他疑惑的说道:“是二姑娘病了么,好端端的怎么特意跑到城东来看病?”   阿杏悄悄冲着他摆手,崔福便住了嘴,崔世君和阿杏先扶着崔世柔上了马车,接着她才上车,随后,马车调头回家。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悄无声息,崔世君和崔世柔姊妹俩谁也不说话,阿杏看到崔世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姑娘真的怀了身孕?”   怪不得她们姑娘昨日脸色不好,原来姑娘早就知道了,今日特地跑到城东的医馆来看脉,也是怕撞见熟人。   “这孩子你要么?”崔世君问道。   崔世柔摸着肚子,她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大姐,我先前一直盼着能有个孩子,如今这孩子虽说来得不是时候,可是叫我不要,我实在是舍不得。”   崔世君轻轻颔首,她说道:“那好,回去你就叫夏小清来见我。”   崔世柔瞅了她一眼,闷声说道:“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嫁给他呢。”   饶是崔世君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忍不住要被崔世柔气得倒仰,她淡淡的说道:“你种矫情的话就不必说了,若是没想好,为何闹得孩子也有了?”   崔世柔急了眼,她道:“算是我猪油蒙了心,我哪知会这么轻易就怀上身孕。”   崔世君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当真不愿嫁给夏小清,我绝不逼你,你先想清楚,日后孩子生下来了,等他读书进学,别人必定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要是有幸进了仕途,私生子这骂名也是要背一辈子的。”   崔世君三言两语就唬得崔世柔神色大变,女子为母则刚,她自己受了再多的委屈也忍得住,可是万一孩子受她连累,一辈子背着私生子的名声,岂不全是她的罪过?   崔世君看她默默不语,心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不久,马车回到崔宅,崔世君下了车,先叫阿杏送崔世柔回屋,她转头对崔福说道:“你去请夏小清过来。”   那崔福赶车时,就已听到她们在车内说的话,想到他们家大姑娘,还没安生几日,又得收拾二姑娘闯下烂摊子,不禁摇头叹气,转身到夏小清的肉铺找他。 第59章   此时, 崔家正屋,还不等夏小清赶来, 崔海正已经气的审问起崔世柔来了,他为人最重规矩礼法,又常道女子要三从四德, 谁知这个二女儿, 先是不顾他的反对,一意孤行要和陈家和离, 和离后, 娘家给了她一席容身之地,她不知安份守已, 竟和夏小清无媒苟合,闹出这未嫁先孕的丑事。   崔海正发起火来, 不免口不择言, 怒斥崔世柔丢尽家里的脸面,崔世柔挨了半日骂,禁不住也恼羞成怒, 她冷笑一声, 说道:“爹, 你不用气, 我早就知道,自打从陈家出来, 你就横竖看我不顺眼, 我这就搬出去, 省得碍着你老人家了!”   崔海正见她没有丝毫悔意,越发满脸怒火,他说道:“你少拿这话来吓唬我,你要走就趁早走,崔家养出你这样女儿,真正是家门不幸。”   眼见他父女二人吵成一团,崔世君开口了,她先横了崔世柔一眼,沉声说道:“世柔,你有错在先,莫要再跟爹顶嘴了。”   崔世柔轻哼一声,闭上嘴不再说话,那崔世君又望着崔海正,柔声说道:“爹,事情都已经出了,多说无益,不如我们先想个对策?”   崔海正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深觉是崔世君治家不严,才惹出这些事来,因此这邪火自然就是转嫁到她身上,他手指着崔世君,痛心疾首的说道:“说来说去,全因你一味纵容世柔,她这才越发无法无天,我看再不整治家风,崔家迟早要败在你手上!”   他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寂静无声,坐在崔老姑姑身旁的崔世君先是一怔,随后脸色变得煞白,崔海正住了嘴,他看崔世君眼神发直,自觉话说得太重,只不过他是当父亲的,要他自认说错话,他一时又拉不下脸,于是便扭脸望着别处,不去看她。   “砰!”正在这时,崔老姑姑的拐杖重重的顿着地面,她双目怒睁,喝斥一声,看着崔海正说道:“当日是你再三逼着世君不嫁,要掌接管崔家,如今嫌她这个当家人干得不好,索性叫她把崔家交还给你也罢。”   说完,她转头望着崔世君,说道:“世君,你把钥匙和账薄还给你爹,明日衙门里你也不必去了,你虽不当家了,只要有我在,总不会少你一口饭吃的。”   崔老姑姑待人和蔼可亲,崔家的小辈们鲜少见她动怒,她多年不理家事,不过余威犹在,此时崔家众人看她面带怒色,纷纷站了起来,垂手默默立在一旁不敢作声。   崔海正最是敬重崔老姑姑,他见崔老姑姑恼了,嘴里说道:“姑姑,俗话说长姐如母,世君是崔家的当家人,可这一年来你也看到了,家里尽是不顺,我这当爹的说她两句,难不成也说不得了?”   崔老姑姑抿着嘴角,她一双犀利的眼睛望着崔海正,沉声说道:“须知当家人的位子,是你请世君来做的,这十年来,她做得如何,家人都是有目共睹。”   说到情急之处,崔世姑姑重重的喘了两口气,她缓了片刻,对着徐姨娘和崔世柔说道:“你们先出去!”   徐姨娘和崔世柔不敢有异议,待到她二人领着崔世安出去后,屋里只剩下崔老姑姑,崔海正,并崔世君三人。   崔老姑姑看向坐在轮椅里的崔海正,她想了片刻,说道:“当年哥哥和嫂子走时,你还是个垂髫小儿,崔家正是艰难的时候,为了给他二人置办丧事,我做主卖了些田地,后来崔家传到你手里,你性子老实,管家时没出过甚么纰漏,但也只是勉强守业保成,世君接管崔家数十年,庄子上的田产添了几倾,通州还有两处铺子,每年的吃穿用度,可曾克扣了哪个半分?若说她这当家都干得不好,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崔老姑姑的一番话,臊的崔海正面红耳赤,他嘴里嗫嚅着说道:“老姑姑,我何曾是这个意思?”   崔老姑姑握着崔世君的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对崔海正说道:“正儿,崔家有世君这样的姑娘,是咱们一家人的福气,你不能伤她的心!”   崔老姑姑人老心不老,自从侄孙女儿世君掌家后,原先家里大事要拿主意,她和侄儿崔海正还时常帮着参祥,后来看着崔世君能独当一面,她便渐渐很少再过问家事,谁想侄儿崔海正仍旧看不破,他双腿残废赋闲在家,却还舍不得放权,这两年在家里越发说话没有份量,心里难免就有些抑郁不平。   崔老姑姑能透的事,崔世君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崔海正总归是她爹,崔世君怜惜他老人家腿脚不便,平日少不得忍让他几分,不想刚才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当真击得她呆若木鸡。   崔世君到底是个识大体的,她见老姑姑和她爹二人,一个老泪纵横,一个低头垂泪,于是宽慰崔老姑姑,出声说道:“老姑姑,是我太年轻,有做得不当之处,还需你和爹多多提点,今日本是商量世柔的事,你和爹不要置气,说句不该的话,世柔怀上身孕,或许是件好事,打从她和离后,只管和夏小哥儿纠缠不清,又不打算成亲,这会儿孩子有了,岂能再稀里糊涂的拖着?借着这时机,叫他二人定下来,也算是了了我们的一桩心事。”   听完她的话,崔老姑姑神色稍霁,崔世君给她和崔海正各斟了一盏茶,又劝了半日,便叫来崔世柔等人进屋,崔世柔悄悄看了他们几眼,满脸担忧的瞅着崔世君,崔世君示意她不要说话,接着,就见崔老姑姑问道:“夏小哥儿人呢,为何还没来?”   门外的崔福家的答话:“来了,在二门处等着呢!”   原来,崔福家的听见老姑姑动怒,连忙守在门口,她看到崔福领着夏小清来了,二话不说,先拦下夏小清,夏小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出了何事,此时听说崔老姑姑唤他进去,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屋里。   夏小清一眼看到崔世柔,他先冲她咧嘴一笑,崔世柔却瞪了他一眼,侧身背对着他,不去看他,夏小清不以为意,他规规矩矩的对着崔老姑姑和崔老爹问了一声好,又看着崔世君,笑呵呵的说道:“大姑娘,福叔说你叫我来有话要说。”   来的路上,崔福并未告知夏清崔世柔怀了身孕,夏小清他一个粗人,只想着近日崔世柔不理他,此番去崔家能见她一面,又岂会想到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正等着他。   看到夏小清还被蒙在鼓里,崔世君又气又笑,她说道:“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夏小清把崔家的众人看了一遍,他看他们个个都板着脸,大惑不解,他说道:“大姑娘,有事你尽管说就是。”   崔世君看了崔世柔一眼,说道:“我二妹怀了身孕。”   她的话音刚落,夏小清顿时满脸震惊,他目瞪口呆的望着崔世柔,连话也忘了说,崔世柔看他吃惊的神色,不禁急红了双眼,说道:“夏屠夫,你这是甚么意思,莫非是在疑心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夏小清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嘴里语无伦次的说道:“二姑娘,你别恼,你不是说你怀不上孩子么,怎会又怀上了?你找郎中看了么,是不是没看准,要不我再找个郎中来看看?”   眼前这七尺汉子彻底慌了,他早就下定决心,就算崔世柔不能生养,他也非她不娶,大不了日后抱养个孩子,谁想忽然从天下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儿,砸得他昏昏乎乎,犹自不敢相信。   崔世柔哭笑不得,她嗔道:“这么大的事,我能骗你不成?”   夏小清在原地转着圈,嘴里不停的念叨:“不行,还是得再找郎中来看,二姑娘你等着,我这就请郎来。”   他一边说,一边要往外跑,崔世柔跺脚喊道:“夏屠夫,你给我回来!”   夏小清被叫了回来,他围着崔世柔打转,说道:“你别急,我回来便是,现今你不是一个人,仔细唬着我儿子!”   他说了半日傻话,好不容易等他镇定下来,崔世君告诉他:“郎中说了,世柔这胎已有两个月,她身子健壮,胎儿一切都好,再过两个月就要显怀了,依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夏小清高兴傻了,他道:“大姑娘,你说怎么办,我都照做!”   崔世君被他的话噎住了,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夏小清还不会顺着话往下接,崔世柔气得瞪他,冲着夏小清吼道:“我大姐的意思是叫你准备三书六聘,赶紧把我娶回家,省得等肚子显怀了惹人笑话。”   “我听大姑娘的,我这就去请媒人来!”夏小清忙不跌的点着头,他握着钵大的拳头,恶狠狠的说道:“谁要是敢笑话你,我就揍他!”   说着,夏小清拉着崔世柔的手,顾不得在场的崔家一家老小,喜滋滋的说道:“我有儿子了,我要当爹了!” 第60章   夏小清要当爹了, 虽说他还未曾和崔世柔成亲,说出去总归有些不大好听, 不过他爹娘死得早,家里没有亲戚六眷,倒也没谁能管他, 顶多受旁人几句闲言碎语。   娶妻生子本是人生头一等大事, 夏小清出了崔家大门,连家都没回, 先去寻了赵姥姥, 央求她去崔家替他提亲,他和崔世柔二人本就生米煮成熟饭, 崔家巴不得越早越好,是以说定了下月初   八的好日子, 婚期定得略显仓促, 却是个难得的吉日,夏小清春风得意,又是收拾屋子, 又是雇人打造家具, 还惦记着一日三回的往崔家来给崔世柔送吃食。   至于崔家, 崔世柔是二嫁, 不必大张旗鼓的操办,崔世君只叫徐姨娘备了几套铺盖衣裳, 并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便完了。   没过几日, 崔世柔怀了身孕的消息, 到底被左邻右舍打听到,这些妇人们聚在一起,少不得要说些崔世柔的闲话,她如今有了喜讯,众人难免就要说起她前夫陈盛容,当日为了子嗣,陈盛容   和崔世柔和离,眼下崔世柔怀上了,陈盛容纳进门的小妾,肚子还没信儿呢,两下一比,可见崔世柔在陈家生不出孩子,是陈盛容身子不行,要不为何崔世柔刚跟夏小清一起,就怀上了呢?   且不论陈家此时的心思,崔世君和徐姨娘忙着崔世柔的亲事,趁着这一日空闲,她带着阿杏去宁国府探望莫婉,她和宁国侯霍嘉的婚事过后,崔世君便一直未曾登门来看她,彼时莫婉刚刚放完对牌,听说崔世君来了,连忙打发人请她进屋。   崔世君进到屋里,只见莫婉坐在炕上,一身妇人的打扮,旁边的炕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摞账本,莫婉看到崔世君,脸上一笑,走下来挽住她的手,拉着崔世君一起坐回炕上,嘴里说道:“姑姑,你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崔世君观她气色不错,想来她和霍嘉小夫妻二人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笑着回道:“衙门里公事繁忙,再者我二妹要出嫁,家里忙乱,这些日子不得闲儿,奶奶在侯府过得可曾习惯。”   莫婉羞涩一笑,说道:“侯爷待我体贴,我一切都好。”   先前莫婉没嫁人时,是东郡府侯的当家人,后来她和东郡侯起了嫌隙,脸上总是带着一团郁色,此时看她眉目舒展,崔世君笑道:“可见是我眼力好,这一桩亲事真正是天作之合。”   莫婉握着她的手,正色说道:“要不是姑姑一心为了我和侯爷,我何曾能有这好日子?”   说话间,莫婉回想起迎亲时的情形,她父母早亡,家族没落,为了扶持兄弟耽误花期,原本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嫁,谁知崔世君说合了她和宁国侯的婚事,出门子的那日,她心内忐忑,是宁   国侯隔着盖头,在她耳边低声安慰,这才抚平了她所有的不安。   “再过一年半载,奶奶添下小侯爷,这侯府也该热闹起来了。”崔世君轻声笑着说道。   莫婉毕竟是新妇,她脸上飞来一抹红霞,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姑姑刚刚说妹妹要嫁人,可是那个和离的妹妹?”   “正是呢。”崔世君和莫婉交好,也便没有瞒她,说道:“说来不怕你笑话,还没嫁给人家,就怀上身孕,闹得我脸上也跟着没光。”   崔世柔的事情,莫婉多少知道一些,她诧异的说道:“原先不是说没生子嗣才和离的么,怎么又怀上了?”   崔世君摇了摇头,她道:“也是我那妹妹糊涂,不知听了哪个庸医的胡话,只当生不出孩子是自己身子不好的缘故。”   静了一静,崔世君又说:“她未嫁先孕虽有些不合规矩,反倒洗刷了身上的污名,要不然这骂名谁知还要背多久呢。”   莫婉笑道:“姑姑这话很是,怀了身孕,到底是件喜事,姑姑回去替我带句恭喜的话。”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时,珍珠进屋回话,她道:“奶奶,老侯爷身边的火华回府了。”   听到火华的名字,正在吃茶的崔世君停顿下来,她将手里的茶盅放放回桌上,和莫婉一起朝着珍珠望去。   莫婉连忙问道:“莫不是老侯爷有话要吩咐?”   火华是老侯爷霍云的贴身小厮,婚礼过后,他随同老侯爷一起回到清华观,老侯爷上山后,莫婉叫人送了几回东西,老侯爷一个人清静惯了,东西收下,话却没有半句,这会儿冷不丁听说火   华回来了,莫婉不禁有些疑惑。   珍珠回道:“火华说老侯爷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吃了几日药,都不中用,便打发他回来另取几剂药。”   莫婉一听这话,说道:“这个时季染上风寒可不是闹着顽儿的,你叫火华进来,我有话问他。”   珍珠去传火华,那崔世君又端起茶杯,她望着莫婉,说道:“这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奶奶春上大病一场,身子就算养好了,也要保重身体,切不可太操劳。”   莫婉笑道:“我省得,府里有华大夫,他每隔几日就来给我看一次脉,崔长松他们夫妇二人也很得力,我比在娘家过得还要舒心自在呢。”   原先在娘家,一应的的庶务都需她来操心,如今嫁到宁国府,府里人口简单,料理内宅并不费力,况且有霍嘉依靠,她是府里正经的主子奶奶,做起事来也有底气,前些日子,莫婉接到莫少均的来信,说他要在南边呆上三五年才能回京,莫婉做主将东郡侯府多余的仆妇遣散,只留了些忠实可靠的家生子,至于莫家的田庄店铺,每隔一段时日,自有管事来向她回话。   不一会儿,火华低着头进屋,他眼角撇到崔世君也在,便先向莫婉请安行礼,又向崔世君问好,莫婉问道:“老侯爷病了,你为何没早些来传话,老侯爷的身子如何了,要不要紧?”   说起老侯爷的病情,火华也是满脸愁色,他道:“老侯爷已病了十来日,我早就说要下山请华大夫来看看,老侯爷反骂我多事,说他自己就通医术,不必叫人来看。”   莫婉一时犯了难,老侯爷的脾气她没经过,却也听说过的,老侯爷一意孤行起来谁也劝不住,要是不顾他的意愿,叫华大夫去给他看病,说不得还会惹恼他,只不过有病不医,到时拖成大病,岂不更加冤枉?   就在莫婉迟疑之时,半晌没有说话的崔世君开口了,她对火华说道:“俗话说卢医不自治,你们老侯爷病了,又不看医,要是好了,自然没话说,万一越发不好,外面只会说你们侯爷和奶奶   的不是。”   莫婉转头看着崔世君,她微微一笑,说道:“姑姑这话可算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世上都说给人做媳妇不容易,莫婉嫁到宁国侯府方知这话说得不假,她头上没有婆婆要伺候,唯有一个公公还时常不在府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懈怠,隔三差五总要派人去送些东西,唯恐短   了老侯爷的吃穿用度。   莫婉想了一想,她叫来珍珠,说道:“你差人请华大夫,说是老侯爷身子不适,让他跟火华一起往观里去瞧瞧老侯爷。”   火华听了这话,小心翼翼的看了莫婉一眼,莫婉猜出他怕挨骂,便道:“你放心,老侯爷要是骂你,你只说是我自作主张叫华郎大夫去的。”   说着,她又叫人准备常用的药丸、补品等物,崔世君见她有正事要忙,不便久留,临走时,莫婉送了她两匹锦缎,说是给崔世柔出嫁的贺礼。   出了宁国府,崔世君和阿杏坐上马车,刚转过街角,崔世君便叫崔福停下,阿杏不明就里,她问道:“姑娘,怎么了?”   崔世君默默思忖半日,说道:“无事,走吧。”   崔福扬鞭正要赶车,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崔福探身一看,说道:“看着像是火华呢。”   听说是火华,崔世君打起帘子一看,果然是火华带着几个人,同行的还有华郎中,看这样子,想来是要回山上去看老侯爷。   “福叔,你替我叫住火华。”崔世君说道。   崔福依言跳下马车,冲着前方的火华招手,火华认出崔家的马车,他走到近处,勒住马缰,立在马蹬上问道:“福叔,我赶着回观里伺候老侯爷,你有事么?”   “是我们姑娘有话要问你。”崔福说道。   火华见是崔世君找他问话,翻身下了马,他几步走到车窗前面,问道:“崔姑姑,你找我?”   崔世君撩起帘子,她笑了笑,看着马车下的火华,说道:“倒没别的事,你们老侯爷的病不碍事吧?”   火华回道:“自打回到观里,老侯爷就有些发热受寒,原本服药好了,哪知过了几日又复发,如此几回,先前服用的药也不管用了,因此老侯爷叫我回府里来取药。”   崔世君问起霍云的日常饮食,得知他近日除了服药,水米不沾牙,不觉皱了眉头,火华一心急着上山,他道:“崔姑姑,我先走了,老侯爷那里少不得人呢。”   崔世君点头,她道:“去吧,好生照顾老侯爷,要是有不妥,尽管叫人回你们奶奶,不要一味的惯着你们老侯爷。”   “知道了。”火华答应一声,骑马去了,崔世君目送他走远,心事重重的回了崔宅。 第61章   崔世君说要到清华观去一趟, 崔老姑姑还有些疑惑,近来没听说谁家要算日子, 她自家的二姑娘再嫁,日子早就说定了,这会儿也不必再特意去请日子, 不年不节的, 往观里去做甚么?   “好久没到山上走走,眼下衙门里一日比一日忙乱, 我想着早些把香油银子添上, 省得等年底又往山上跑。”崔世君笑着说道。   崔老姑姑点了点头,她道:“这话很是, 早去早回,别误了回城。”   陪着老姑姑说了几句话, 崔世君回屋换了一身衣裳, 仍旧带着阿杏和崔福,出城往清华观里去了。   待到出城走了七八里路,野外一片萧条, 官道上来往的车马也比平日少了许多, 崔世君拢了拢衣裳, 和阿杏说起闲话, 她道:“翻个身就到过年了,忙完二姑娘的婚事, 家里过年的衣裳也该准备了。”   阿杏回道:“这才到哪儿呢, 往年家里是冬月才开始缝制新衣, 算起来还有个把月呢。”   崔世君大略算了一算,这一年,她在衙门当差,时常在各府走动,得了不少赏银,外加庄子和铺子上的出息,抛去家里的吃穿嚼用,不光有结余,还够家里过一个肥年,想到这里,崔世君脸上不觉带了笑意。   阿杏看到姑娘神态安然,壮着胆子问道:“姑娘,咱们是不是去看老侯爷?”   前日从侯府回来,自家姑娘心里就存着事,她看在眼里,却又帮不上忙,直到今日一大早,姑娘说要到观里烧香,阿杏猜想,姑娘说不定是去探望老侯爷。   崔世君笑了,伸手朝着阿杏的脑门戳了一下,没有说话。   马车一路到了山脚,待到下车,方知山里比山下冷多了,阿杏率先下了马车,跺着脚搓了搓手,说道:“忘了把姑娘的披风带上。”   崔世君却不觉得冷,她下了马车,朝着山上走去,走了大半日,她们二人到了清华观,迎出来的是志文,崔世君洗手焚香,添了香油银子,闲坐喝茶时,崔世君问起霍云感染风寒之事,志文答道:“老侯爷喜爱清静,我们虽说住在一个观里,轻易见不到他,自他病了以来,也就见见通元师叔,前两日宁国侯府来了几个人,如今还住在观里呢。”   崔世君想了一下,问道:“老侯爷这会儿在观里么,我去看看他。”   “老侯爷病着,哪儿也没去,自然是在的。”志文唤来小道童,命他带崔世君去见老侯爷,走前,志文像是想起甚么似的,说道:“这次回山,老侯爷越发待人冷淡了。”   素日,霍云也不爱理人,然而见到相熟的人,总还有三言两语,这回回到山里,常常闭门不出,他出身尊贵,刚病时观里就急忙请人去医,谁知久病不愈,要不是老侯爷派人拦着,志文早就报到侯府去了,毕竟他是堂堂宁国老侯爷,要是在他们清华观里有个好歹,谁能担待得起。   崔世君随着道童来到后山老侯爷的住处,只见院子门口守着两个眼生的小厮,一问才知也是老侯爷的小厮,只是老侯爷平日使惯了火华,住在观里时,身边只带着火华,此次老侯爷病了,昨日霍嘉来探望,便把这两个小厮也带过来一起伺候他。   崔世君听说霍嘉也来过,问道:“侯爷也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与崔世君不熟,不肯多说,崔世君见此,又问道:“劳烦请火华出来,我想问他几句话。”   旁边年龄稍小的孩子转身跑到院子里去叫火华,不大一会儿,火华出来了,他看到崔世君,惊讶的说道:“崔姑姑,你今日怎会上山?”   崔世君回了他一笑,说道:“我到观里来添香油银子,想着上回你说老侯爷病了,便过来瞧瞧他老人家,不知老侯爷这会儿可曾醒着呢?”   “醒着,醒着呢!”火华忙不跌的点头,他道:“崔姑姑,你等等,我去回禀老侯爷。”   说罢,他叫崔世君等在门外,进屋去见霍云,彼时霍云刚服完药,正依靠在榻上看书,冬日严寒,地上拢着炭盆,盆里烧得好炭,没有一丝烟味。   屋里静悄悄的,火华站在霍云面前,他双手垂立,说道:“老侯爷,崔姑姑来了。”   霍云的眼皮撩起,停顿一下,他的视线随际落回手中的书上,火华见他不作声,拿不准老侯爷是甚么意思,前日回来时,他也曾跟老侯爷说起在侯府遇到崔姑姑,那时老侯爷跟这时的反应一模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火华在心里嘀咕一句,他就是想着老侯爷独来独往,也就崔姑姑还能入他的眼,近些日子老侯爷每日拘在屋里,话也不说,药也不好好服用,崔姑姑来探病,说不定还能好生劝劝他,谁知老侯爷却像是不想见她似的。   过了半晌,火华小心翼翼的说道:“前日崔姑姑得知老侯爷你病了,还特意叫我去问了几句话,想必她是特意来看老侯爷的呢。”   “啰嗦!”霍云总算开口了,他放下手里的书,冷冷的说道:“我谁也不见,你叫她回去罢。”   火华不敢多嘴,低头退出门外。   火华一路回想着老侯爷冷冰冰的样子,哭丧着脸走到门口,他对崔世君说道:“崔姑姑,老侯爷让你回去。”   崔世君怔住,她没有追问霍云为何不见她,只问道:“你家老侯爷吃得是甚么药,这两日好些了不曾?”   “老侯爷吃了华大夫的药,今日看他脸色好多了,早上用了半碗米粥,这会儿正在看书呢。”火华说道。   崔世君的眉头微微蹙起,她道:“看书最是费神,你们老侯爷身子没好,你怎么不劝劝他。”   “我何尝敢劝,前日华大夫跟我一起上山,老侯爷还说我不听他的话,要赶我回去呢。”火华瘪嘴说道。   他没告诉崔世君,这些日子,他家老侯爷心气儿不顺,火华伺候得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等来崔世君,原本指望她能开解老侯爷,不想老侯爷连她也不见。   崔世君见他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叫阿杏拿出几颗糖给他甜嘴,宽慰道:“老侯爷病了,心里不免有些郁气,你一片忠心,老侯爷和侯爷都是明白的。”   火华难为情的笑了笑,说道:“伺候老侯爷原是我的本份。”   说罢,火华想起一事,他道:“姑姑,上回你叫福叔还给我们老侯爷的图纸,我们老侯爷给烧了。”   崔世君一楞,她失声说道:“烧了?”   为了那张图纸,惹出许多事端,霍云从来便是随心所欲,当日他一时发恼,就要烧了苦心绘制的图纸,是崔世君舍不得他一片心血,强行留下来,没想到到底也没留住。   火华说道:“那日老侯爷回山,姑姑叫福叔送来图纸,后来那张图纸就一直被夹在书层里,有一日,我替老侯爷找书,图纸无意掉出来,老侯爷看到了,顺手就将图纸扔进火盆里。”   说起此事,火华还有些负疚,要不是他找出图纸,老侯爷也想不起来要烧了它。   崔世君微微有些出神,她默默不语的站在门口,火华又不好叫她走,于是打发另一个小厮进屋伺候,他自己留下来陪着崔世君。   过了大半日,火华腿都站麻了,再者天色不早,回城还得一段路程,火华劝道:“崔姑姑,冬日天短,你早些下山罢,免得在路上耽搁了。”   崔世君回神,她朝着院内望了一眼,里外隔得有些远,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只能见到院子里那棵柿子树,柿子树长得高大,树枝越过院墙,不过树叶早就落光,单剩几个红色的果实,孤零零的挂在枝头。   “我先回去了,你好生照顾老侯爷。”崔世君说完这句话,意欲多叮嘱几句,又自觉冒昧,索性不再开口。   “姑姑,我省得了。”火华嘴里答应一声,叫她放心,崔世君留下这句话,扶着阿杏的手走了。   在她走后不久,霍云嫌火华话多,罚他在院子里跪了半日,这些崔世君自是一概不知。   山里的天气变换无常,下山的路上,起了一阵北风,崔世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阿杏摸到她手上冰凉,懊恼的说道:“上山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又吹了风,可别受凉才是呢。”   崔世君不以为意,她道:“福叔还在等着呢,等回城就好了。”   阿杏不再多话,主仆两人相扶相携下山,坐上马车启程回家。   到了晚间,崔世君果然有些发热,她吃了两丸药,到第二日,症状加剧,不得不叫了郎中来看病,抓了几副药煎服。   近来衙门公务繁忙,赶上崔世柔成亲,崔世君忙得脚不沾地,她并不常去宁国侯府,只偶然听说老侯爷的身子渐渐好转,不过崔世君自从前几日去到清华观,回来便染上风寒,兼有咳嗽气喘之症,服了药也时好时坏,总是不能痊愈,不出几日,崔世君形销骨立,崔老姑姑看了心疼不已。 第62章   一眨眼, 到了崔世柔出嫁的日子,冬日可爱, 越发显得崔家人个个喜气洋洋,新娘子崔世柔却与往日一般无二,她怀着身孕, 从前几日开始, 胃口大增,除了吃便是睡, 整个人圆润了一大圈, 夏小清最初送来的嫁衣,已被改了好几回, 最后崔世柔索性叫他们裁得宽大一些,省得隔三差五就要重试嫁衣。   出嫁前几日, 崔福家的说她连着几日在巷子口附近看到陈盛容, 崔世君猜想或许是崔世柔怀胎,又要另嫁,令他勾起往日的旧情, 只是他二人缘份已尽, 只望着陈盛容能早日看清, 莫要做些无谓的事。   崔世柔正在养胎, 陈盛容的事,家里谁也没跟她提起, 不过为免节外生枝, 崔世君叫来夏小清, 将此事告诉他,让他多加留意,成亲那日家里亲戚众多,万一陈盛容来闹场,岂不是要丢尽脸面。   夏小清听说陈盛容敢来搅局,恨不得上门再揍他一顿,到底他还记得眼下就是他大喜的日子,不宜生出事端,于是夏小清花银子找来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也不必打人,只叫他们每日盯着陈盛容,要是有甚么动向,就及时来报,到接亲这日,夏小清约了相好的兄弟们一起来迎亲,一来人多热闹,二来防着陈盛容使坏。   一大早,崔家人忙得不可开交,喜棚是前几日就请人搭好的,另请来邻里手脚麻里的妇人帮着打下手,虽说崔世柔是二嫁,说好不需大操大办,到了这一日,家里仍旧来了许多客人,外面男客有崔世安和三姑爷毕远文招呼,女眷则由崔世君和崔世雅姊妹相陪,不久,阿杏来回话,说是河阳侯夫人和莫婉打发陪房来送礼,崔世君将人迎进屋,请她们喝茶,又和她们叙了半日话,方才起身往崔世柔的院子去了。   此时,宾客来得差不多,迎亲的也快来了,崔世柔进到崔世柔的屋里,有四五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笑嘻嘻的围着她打转,都是亲戚家带来的孩子,另有两个中年妇人,一个是崔世柔的堂舅母,另一个是崔世雅婆家的婶子,到时由她二人陪送崔世柔去夏家。   原本陪送的应该是女方至亲的女眷,然而崔家没甚么亲戚,唯有一个亲舅舅,还跟她亲娘一样走得早,剩下舅母随着表哥搬到青州,这回只托人送来贺礼,人并没赶回京城。   此时,崔世柔穿着一身大红色百蝶穿花嫁衣,衣料是锦缎裁制,虽有些宽大,衣裙上的刺绣十分精美,佩戴的头面首饰也是京里时兴的样式,为了娶回崔世柔,夏小清一应聘礼都是上等的,惹来街坊那些三姑六婆说了许多闲言碎语。   崔世君进屋时,崔世柔手里端着一碗酒酿汤圆,她一大早起床梳妆打扮,早就饥肠辘辘,如今她经不得饿,况且他们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翠娘每隔片刻,就会送给吃食来。   “看你,口脂都掉色了。”崔世君嗔道。   崔世柔刚吃完汤圆,先前画得口脂颜色掉了,崔世君打开胭脂盒,崔世柔用簪子挑出一点抹在唇上,并道:“哪里这么麻烦,等会儿吃完又要掉色呢。”   “还进甚么食,迎亲的快到了呢。”崔世君说道。   “早着呢,外面打闹都得半日。”崔世柔吃饱了,便斜倚在引枕上歇息,没有半点新人的娇羞,崔世君看不得她这幅懒懒散散的模样儿,碍于有外人在场,她不好多说,便道:“要带的东西都清点好了么,你就爱丢三落四,到了夏家,要找东西又不方便。”   “姨娘帮着清了好几遍,没有落下的,再说他家跟咱们家就隔着两条街,来回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回来取也容易。”崔世柔懒洋洋的说道。   崔世柔本是嫁过一回,依着她的意思,婚礼一切从简,可惜夏小清死活不干,崔世柔是二嫁,他却是头一回娶媳妇,自家上回办喜事都忘了是甚么时候,何况有前一次的陈盛容比着,他自然想办得热闹喜庆。   没过多久,徐姨娘来了,她欢喜的说道:“迎亲的仪仗到了前街,老爷让大姑娘你到前面去一趟。”   “来了,这么快?”崔世柔连忙坐起身,她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早着呢。”   崔世君将她歪了的发簪扶正,又查看她的妆容,直到崔世柔盖上盖头,她怕崔世柔妆花了,说道:“别再吃了,要是实在肚饿,就在手帕里包些方便进食的点心。”   交待几句,崔世君留下徐姨娘在屋里陪着崔世柔,独自往前厅待客。   不一会儿,只听前院闹哄哄的,不时有人叫着‘新姑爷来喽’,一问之下,夏小清已带着他的兄弟们在喊门了,院内的大门早就下了栓,一帮子半大小子守着大门,起哄要他给喜钱,夏小清一心想赶紧把崔世柔接回家,大大方方的派发红封,足足闹了小半个时辰,就见一群人簇拥着夏小清进到二门。   出门来迎夏小清的是崔世君和崔世安,并有崔家的三姑爷毕远文,崔世君抬眼望去,夏小清穿着一身红通通的喜服,乐得见牙不见眼,他身旁有个兄弟看他这般不庄重,用手肘捅了他两下,他这才收敛几分。   陪同夏小清一起来迎亲的还有赵姥姥,她刚进门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崔世君,便拉着夏小清说道:“新姑爷,快去见过老泰山一家。”   夏小清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崔世君面前,拱手喊道:“大姐,你受累了。”   说罢,又与崔世安和毕远文问好,夏小清和毕远文就见过两回,今日见他格外亲切,夏小清嘴里叫他连襟,院里不知是谁笑他:“还没拜堂呢,就急着认亲,夏小哥儿也忒急了。”   赵姥姥凑趣说道:“知道我们新姑爷心急,你们可不许再拦着了。”   众人一起笑着打趣夏小清,崔世君问夏小清:“一路上可还顺当?”   “顺当,顺当得很!”夏小清满面春风的说道。   “那就好。”崔世君笑着将他引进正屋,领他给崔老姑姑和崔海正见礼,彼此都是熟识的,谈笑之间自是少了许多拘束,崔海正眼见时辰差不多,便道:“时候不早了,贤婿接我那二姑娘回家去罢。”   夏小清巴不得一声,立时站起来朝着崔海正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仍是崔世君,领着他往崔世柔的院子去了。   一群年轻汉子,还是头一回进到姑娘家的闺房,这几人脸上笑嘻嘻,你推我攘的,最后被夏小清留在院外等着,只有夏小清和赵姥姥进到闺房,夏小清进门后,一眼看到蒙着红盖头的崔世柔,他傻笑了两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便站在原地不动。   赵姥姥朝着他的后背推了一把,笑道:“我的新姑爷,那就是你媳妇儿了,还不快上前去说两句话。”   夏小清没站稳,脚下一个踉跄,房里挤着不少女眷,见他这笨手笨脚的样子,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崔世君忍着笑,虚扶了他一把,说道:“姑爷,仔细脚下。”   夏小清闹了个满脸通红,好在他原本就长得黑,倒也看不出来,他走到崔世柔面前,握住她的手,目不转睛的说道:“二姑娘,我可算是娶到你了。”   说这句话时,夏小清声音有些哽咽,崔世柔本来还嫌他轻浮,想抽回手,听到他这番表白,一时又心生不舍,便任他握住手,甚至还悄悄的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叙了两句话,赵姥姥催着他们出门,夏小清扶着崔世柔,出了闺房回到正厅,复又拜别崔老姑姑和崔海正,并告诫他们二人要夫妻和睦,互相礼让,为免耽误拜堂的吉时,话也不多说,直接打发他们出门。   崔世君将夏小清和崔世柔送至二门处,她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亲妹妹,不由想起上回她出嫁的情形,她舒了一口气,拉住崔世柔的手,说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旁的话我不多说,你好好儿跟小清过日子。“   盖头下的崔世柔听到她这声嘱咐,鼻子一酸,便湿了眼眶,俗话说长姐如母,往常在家里,时常为了一些小事跟她置气,等到遇事时,头一个想到得总是她大姐,今日她要再嫁,心里比上回嫁给陈盛容更坚定更踏实,除了夏小清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更因她知道无论何时,她大姐总会护着她们姊妹。   “大姐,我省得了。”崔世柔忍着眼泪说道。   崔世君转头看着夏小清,她柔声说道:“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她爱使小性儿,还望你能多多包容她。”   “大姐,你尽管安心,我绝不让她受一丝委屈。”夏小清拍着胸脯说道。   崔世君点头,她说道:“去吧,别误了时辰。”   夏小清牵着崔世柔的手,他二人跟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带人出了崔宅,崔世君一直站在门口,等到人走完了,发了一回怔,转身回屋。 第63章   崔世柔三朝回门, 新晋的二姑爷夏小清待她温柔体贴,崔家人看到他们小夫妻和睦恩爱, 自是放了心,宴客过后,家里还有许多杂事需得料理, 崔世雅帮着打理了两三日方才停妥, 趁着崔世柔回来,一家人聚了一日, 崔世雅夫妇二人收拾一番, 也该带着小元宵出城回家了,夏家离崔宅近, 崔世柔倒是多留了片刻,直到崔老姑姑回屋歇中觉, 崔世柔和崔家人打了一声招呼, 扶着夏小清的手回去了。   一时,家里安静下来,各人忙完都回屋了, 崔世君却仍不得空闲, 她吃完中饭, 便在屋里和徐姨娘对账, 每年的人情往来不是小事,要是哪里弄错了, 丢脸不说, 兴许还会落下埋怨。   徐姨娘的记性好, 请客时谁家来的甚么人,送了多少礼金,她记得一清二楚,崔世君一一登记入账,又算了两遍,扣除一应的支出花销,没想到另有结余的银子。   这回办喜事没亏钱,崔世君心里欢喜,她给徐姨娘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这些日子辛苦姨苦了。”   徐姨娘抿嘴一笑,她看着崔世君,说道:“我哪里辛苦,倒是姑娘要忙着衙门里的公务,又要顾着家里的杂事,那才是真的辛苦呢。”   当年徐姨娘来到崔家时,崔世君已经十来岁,开始懂得人情世故,她有自己的亲娘,自是对徐姨娘亲近不起来,后来林氏死后,徐姨娘照看她们姊妹几人,还要伺候老姑姑,崔世君哪怕没法当她是亲娘,心里仍是敬重她的。   崔世君翻看账本,看到徐姨娘娘家随了十两银子的礼金,她放下手里的茶盅,对徐姨娘说道:“姨娘你那侄儿当差不到半年,料想手里也攒不下几个银子,再者家里那么多张嘴,何需叫他们随这么多礼金。”   徐姨娘娘家的爹娘早死了,只剩下一个兄弟,侄儿侄女有五六个,加上小辈儿的侄孙,一家十几口人,光是吃穿嚼用就是一大笔花销,前几年徐家还闹过饥荒,徐姨娘时不时得贴补几个银子,这两年孩子们大了,又嫁了两个侄女,日子这才略微好过些。   徐姨娘笑了笑,她道:“我何尝没劝,只说刚刚吃饱肚子,不用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我兄弟说要不是大姑娘关照,我侄儿哪里能得这么好的差事,他们既是知恩图报,大姑娘索性就全了他们这一片心意。”   娘家能给自己长脸,徐姨娘心中也是十分欢喜,前几个月,徐家侄儿打听到狱神庙缺人,只苦于没有门路,那孩子比崔世君还小两岁,小时也曾读过一两年的书,他不甘心错过眼前这巧宗,舍下脸面求到崔世君面前来,崔世君一个小小的官媒,虽说插手不了狱神庙的事,好在她颇认得几个人,有她在中间牵线搭桥,徐家咬牙凑了几十两银子孝敬出去,没过多久,徐姨娘侄儿便在狱神庙当差。   狱神庙那地方,成天跟犯人打交道,实则私底下的油水不少,不过等闲人家看不上这等的差事,徐家花了大钱才进了狱神庙的班子,岂能不想法子捞钱?是以这几个月,徐家日子好过多了。   “我时常见了我侄儿,总要嘱咐他好生当差,不可丢了崔家的脸面,那孩子是个有成算的,在班头手下当差,腿脚还算勤快,听说班头有好事了,也会时时想着他呢。”   崔世君抿嘴一笑,她是念着徐姨娘的份儿上,找人帮着打听了一下,事后徐家送了她一份谢礼,崔世君收下了,转头借着端午节送礼,又还了回去。   要说徐家这一家老小,都是知羞识廉的人家,徐姨娘刚进崔家的门时,顶头还有一个当家主母林氏,徐家人怕叫徐姨娘为难,轻易不肯上门,徐家生计艰难,徐姨娘底私下拿自己的私房钱接济一二,林氏知道了,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徐姨娘添下安哥儿,林氏得病去了,徐姨娘越发不叫他们过来走动。   自打徐姨娘侄儿在狱神庙当差,徐家渐渐好过起来,先前崔世安考上秀才,崔家没有宴客,徐家还是送了礼,人倒是并没来,过后崔世君送了回礼,前几日崔世柔出嫁,徐家也是早早就打发儿子和儿媳送来礼金,徐姨娘想着他娘家能拿出十两的礼金,实属不容易,于是特意跟崔世君提起,崔世君也便正式给徐家下了帖子,请他们来吃酒。   说了几句闲话,崔世君收起账本,和徐姨娘一起坐到东窗的炕上,徐姨娘见她似是有话要说,便静静的坐在她身旁,等她开口。   崔世君望着徐姨娘,她握着徐姨娘的手,轻声说道:“这一眨眼,我娘也走了十几年,姨娘在崔家操劳小半辈子,我想和爹商议一下,将姨娘的名分扶正。”   徐姨娘先是一楞,随后呆住,连话也不会说了。   林氏死后三年,崔海正便有意将徐姨娘扶正,只是崔老姑姑不许,她那时年事已高,崔世君姊妹三人年龄尚小,崔老姑姑担忧自己一时有个三长两短,崔世君弹压不住徐氏,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此时崔世君旧话重提,惹得徐姨娘红了眼圈儿,低头默默垂泪。   崔世君见她哭了,说道:“按理这事该由爹来和你说,不过他老人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家里诸事不管,我私心想着安哥儿大了,往后究竟是不是走仕途,尚且没个定论,若是走仕途,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出身上叫他受人挑剔。”   “再一则,安哥儿和陈家姑娘议亲,姨娘的身份扶正了,对安哥儿也好。”   早些年,林氏没了,徐姨娘生下安哥儿,难免会有些小心思,可她性子本就老实软弱,况且崔家有崔老姑姑和崔世君镇着,崔海正当不了家,她就算有要强的心,也慢慢歇了,现今这天大的好事轮到她头上,徐姨娘哭得泪流满面,杏儿在外间听到哭声,探头看了一眼,崔世君朝她挥挥手,杏儿又缩回脖子。   徐姨娘哭个不住,崔世君缓缓说道:“姨娘别哭了,你为崔家做的事,我和老姑姑都看在眼里,这都是你应得的。”   哭了一阵,徐姨娘慢慢收声,她泪眼涟涟的看着崔世君,嘴里说道:“大姑娘,你如此为安哥儿着想,叫我怎么感激你呢。”   崔世君说道:“他是我弟弟,我不向着他,谁向着他呢。”   她宽慰了徐姨娘两句,便叫杏儿打水洗脸,一时,徐姨娘洗手净脸,待杏儿走后,徐姨娘想起崔老姑姑,又有些发愁,她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姑姑那里……”   崔老姑姑不大管事,说的话却很有份量的,崔世君心知徐姨娘是怕崔老姑姑拦着,便道:“姨娘安心,我来跟老姑姑说,眼下老姑姑的大寿快到了,你只要她老人家的寿辰办得体面漂亮就是。”   徐姨娘忙不迭的点着头,她道:“这事我记着呢,必不会出差错。”   再过不久,就是崔老姑姑的大寿,先前就已说定要给老姑姑过寿,崔世君和徐姨娘说了几句作寿的事情,转而说起崔世安的亲事,她道:“等到老姑姑过完寿,我们就去陈家提亲,明年五月初八的日子不错,要是能定下来,也让姨娘早些做婆婆。”   说到崔世安娶亲,徐姨娘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她说:“不是我托懒,我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比不得从前,眼看家里小一辈儿的孩子们大了,要是有人帮衬,我的确能轻省不少呢。”   崔世君和徐姨娘的想得一样,陈家的姑娘她是见过的,性情温婉,又会读书认字,早些娶进门,再□□一年半载,就能帮着分担内宅的事情。   娘俩儿两个一边喝茶,一边说起闲话,崔世君想起一件正事,她道:“今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没落一场雪,只怕明年有虫害,姨娘过几日叫安哥儿往庄子上去一趟,叫佃户们早些做防备。”   徐姨娘点头记下了,崔世君再没别的事吩咐,那徐姨娘便出了她的院子。   过了两日,崔世君果然跟崔老姑姑提起扶正徐姨娘的事,崔老姑姑想着崔世安的前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想崔海正却暗自气闷了几日,原来他当年想扶正徐姨娘,被崔老姑姑一口驳回,谁知崔世君一提,崔老姑姑就准了,两下一比,显得他在老姑姑心里的分量,还不如自己的女儿呢。   挑了一个好日子,徐姨娘的文书重新换过,另请了她娘家的亲戚,并崔世柔和崔世雅回来吃了一顿饭,崔家三姊妹改口称她为太太,从今往后,徐家也要当作正经亲戚来走动。   倒是崔世安从庄子上回来后,告诉崔世君,连积年的老农也说今年是个暖冬,明年只怕地里要减产,崔世君忧心了一回,特意嘱咐徐氏和她两个妹妹,要她们在家里多买些粮食存着,地里的庄稼减产,明年的米粮势必就要涨价了。 第64章   不提崔宅的家长里短, 且说清华山,霍云缓缓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他刚从先帝栽种的梅林回来,山中清冷,往年这个时候, 梅花早就长出花苞, 而今年花枝上还是光秃秃一片,他每日来看三遍, 梅花却迟迟不开。   正是隆冬, 草木一片萧瑟,霍云披着大髦衣裳站在山路上往回望, 山尽头一片雾茫茫的,甚么也看不清, 他沉默的立在山石上, 发了半日怔,最后踱着步子慢慢往回走。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霍云回到观里, 就见一个小厮守在山门口, 那小厮儿看到霍云的身影, 脸上先是一喜, 随后低头一路小跑上前,他恭敬的说道:“老侯爷回来了。”   这是前不久, 府里送到山上来的两个小厮, 只是霍云喜爱清静, 身边有火华这一个小厮就够了,送来的两个小厮一直守在外院,很少在霍云面前露脸。   霍云出门时没带人,他见小厮等在山门处,问道:“甚么事?”   小厮回道:“府里派人来送东西,火华叫我来回禀老侯爷。”   霍云回想起来,前几日他吩咐火华,若是府里派人到观里,就叫这些人来见他,想来今日府里来人,恰巧遇到他外出,火华便打发这个小厮来寻他。   霍云一边往观里走,一边问道:“来的是谁?”   来寻人的小厮叫平安,他跟着霍云,答道:“是管事张宏夫妇二人。”   他所说的张宏,是府里的二管事,和崔长松分管宁国府内外庶务,霍云平日并不常见张宏,此时听说是他来送东西,于是往他住的院子里去了。   绕过清华观的主殿,霍云径直往后院去了,这火华和张宏夫妇并一众的长随已等在院门口,张宏远远看到霍云,连忙带着媳妇上前打千儿行礼,说道:“给老侯爷请安。”   先前上山来的多是府里的管事和几个长随,霍云还是头一回看到府里的媳妇子跟随,他看了这妇人一眼,随口问道:“这是你媳妇?谁家的,看着眼生得很。”   张宏满脸堆笑,说道:“回老侯爷的话,她原是伺候奶奶的,小的见了她几次,厚着脸皮向奶奶讨了她,多亏有奶奶成全,这才又有了媳妇。”   原来,张宏本来有一房老婆,几年前得病死了,莫婉嫁入宁国府,一共带了八个陪嫁丫鬟,张宏家的便是其中之一,她模样儿不出众,又不像珍珠是家生子,莫婉屋里的事情轻易插不上手,是以只管着几个小丫头,后来张宏看中她,张宏家的想着她年龄渐大,恐怕在东院难有出头之日,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张宏家的头一回见到老侯爷,她跪下来给霍云磕了一个头,说道:“给老侯爷请安。”   霍云抬了一下手,示意她起来,那张宏家的站起身,退回到她男人身后站着。   每月往清华观里送东西,已是宁国府的定例,霍云抬脚走进院子里,看到屋里堆放着从府里带来的东西,除了日常的衣裳吃食,笔墨纸砚,另有常用的药丸,上好的银炭,满满当当堆了大半间屋子。   屋里拢着烧好的火盆,比外间暖和许多,火华取下霍云的大髦衣裳,又送上滚滚的热茶,便轻手轻脚的守在外间,近来老侯爷心气儿不顺,他这个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也常常无缘无故的挨骂,没事还是不要在老侯爷眼前晃悠,省得招他心烦。   屋里只剩下霍云和张宏夫妇二人,霍云在火盆边烤热身子,顺手拿起府里送来的墨条轻轻嗅了一下,便拿到手中细细的端详。   张宏进到屋里已有小半日了,仍不见老侯爷问话,他悄悄看了一眼老侯爷,心中腹诽,莫非这墨条有甚么不妥,按说决计不会呀,老侯爷用的墨,全是高丽所产的松烟墨,就算是京里别的富贵人家,也没几个人用得起,再说以前并没听说他们送来的墨条不好用呢。   就在张宏暗自忐忑时,霍云放下手里的墨条,他坐回椅子上,依旧一语不发,只是时不时的会朝着张宏家的看上几眼。   张宏夫妇二人低头不语,这大冬日的,他俩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以往送东西到山上来,老侯爷很少见他们,今日火华冷不丁说老侯爷要见他,张宏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老侯爷是有甚么话要交待。   屋子里静悄悄的,张宏留心察看了半晌,这老侯爷像是有话要问,却又迟迟不开口,最后这张宏大着胆子说道:“老侯爷,近来府里有一件喜事。”   霍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缓缓问道:“有何喜事。”   张宏笑着说道:“府里的奶奶怀了小侯爷,前日差了太医来看,已有两个月了。”   宁国府的当家奶奶怀了身孕,自是府里头一等的大事,只因老侯爷住在清华观,为免打扰他清修,莫婉叫张宏并不必特意告知老侯爷,只跟他身旁的小厮说一声,寻空让老侯爷知道便是。故此张宏这回上山来送东西,专程把他媳妇一并带上,差事办完后,张宏原本要回府复命,谁知火华忽然说起老侯爷要找他问话。   “咱们侯爷也很欢喜,昨日圣上赏赐了许多东西,侯爷和奶奶还进宫谢恩了。”   霍云对朝堂上的事情漠不关心,不过听说莫婉怀了身孕,他脸上立时露出笑颜,嘴里连说了三个好字。   宁国府本就子嗣单薄,东郡侯府亦是一样,霍云只当莫婉不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谁想她刚嫁入侯府不久,就有了身孕,饶是霍云性情冷淡,这会儿也抚掌赞好。   “火华。”霍云叫来火华,他指着张宏笑道:“他上山来报喜,还不快赏他!”   一时,火华为难了,他和老侯爷住在山上,平常难得见到外人,哪里会在观里准备赏钱,侯府的屋子里倒是有不少值钱的字画和古籍,可是这些东西赏出去也不大合适呀。   张宏也是个机灵的,他心知老侯爷住在观里,不比在府里,于是跪下来说道:“小的先谢过老侯爷,等到日后小侯爷出生了,小的再到老侯爷跟前领赏。”   这喜讯让霍云心情大好,火华也敢在他面前凑趣,他道:“奶奶怀了小侯爷,这是侯府的大事喜,老侯爷可不能只赏张管事呀。”   霍云笑了笑,手指朝着火华隔空点了两下,火华倒也不怕,他重新添了茶水,那霍云扭头望着张宏家的,说道:“城里的官媒崔氏,她一向与你们奶奶交情深厚,如今你们奶奶有喜,可曾见她来探望你们奶奶?”   火华忽然从霍云口中听他提起崔世君,不免惊讶的朝他看去,他已许久不曾从他们老侯爷口中听到崔姑姑的名字了。   张宏家的嫁给张宏后,便不在东院当差,但是那边院子里的事,她还算知道一二,张宏家的回答道:“奶奶是这几日才觉出有孕,想必崔姑姑还不知情呢。”   霍云不以为意,又问:“这些日子,她到府里来了么?”   张宏家的回想片刻,答道:“还是侯爷和奶奶成婚不久来了一趟,自此没有来府里呢。”   听完张宏家的回话,霍云静默不语,眉眼的笑意渐渐退了,张宏和张宏家的见他回复成先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儿,顿时变得惴惴不安,生怕是哪里说错话,惹得老侯爷不喜。   火华在霍云身边待的时日长久,他见老侯爷三句话,倒有两句是在问崔姑姑,心中升起一股念头,难不成老侯爷心中仍在惦记崔姑姑?既是如此,当日又何必故意避而不见呢。   火华想见这些日子,老侯爷心情始终不舒畅,原说要云游,临了又没走成,越发认定他是想见崔姑姑,只是碍于脸面不肯主动找她,这便拐弯抹角的向张宏家的打听崔姑姑的近况。   霍云没有问到他想听的话,懒得再留张宏夫妇,火华将张宏这几人送出院外,一直等到走远了,火华把张宏夫妇拉到一旁,他对张宏家的问道:“婶子,崔姑姑最近果真没来咱们府里么?”   张宏家吃惊的看着火华,真是奇了,这个崔姑姑有何神通,竟使得老侯爷对她这般青眼有加?   “自然是真的,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老侯爷面前说胡话呀。”张宏家的说道。   火华不死心,他接着追问道:“想来是崔姑姑太忙了罢?”   张宏家的笑了,她又不是崔官媒家的人,如何得知她忙不忙?不过既然火华再三向她询问,张宏家的笑着回道:“想来是罢,听说前些日子这位崔姑姑家里有一位妹妹出嫁,咱们奶奶还叫人去送了贺礼呢。”   火华没问出甚么有用的消息,只得将张宏一行人送出清华观,直到他们走远了,方才唉声叹气的回去了。 第65章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 崔世君晨起推开窗,看到外面一片琉璃世界, 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阿杏端着洗脸水进屋,看到自家姑娘披着袄子站在窗前, 连忙放下水盆, 走上前关上窗户,嘴里嗔道:“这么大的寒气, 姑娘的身子还没好呢。”   早前崔世君病了, 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好透,近来天气转寒, 这两日她又开始咳嗽,今日的汤药还煨在炉子上呢。   阿杏伺候崔世君梳洗换衣, 说道:“姑娘还说今年是个暖冬, 还怕明年庄子上有虫害,你看,昨儿一整夜就下了半尺来深的雪, 姑娘这下总该安心了罢。”   崔世君笑了笑, 没有说话, 这场雪来得太晚, 庄子上的庄稼或多或少是会减产的,好在毕竟还是下了, 不过她下雪虽好, 庄上的佃户们需得提防雪灾, 有些家境贫苦的人家住的是茅草屋,往年雪大的时候,并非没有大雪压垮房屋,伤到人和牲畜的事情。   阿杏吃喝不愁,哪里会想到崔世君的担忧,她给崔世君梳完头发,拿出手炉,并找出御寒的披风,谁知崔世君喊住她,说道:“你寻我那件新做的斗篷。”   阿杏奇道:“今日又不出门见客,姑娘怎会想起要穿新衣。”   说话时,她拿出新做的白狐皮斗篷,崔世君说道:“宁国府的奶奶怀了身孕,我去瞧瞧她。”   阿杏给她穿上新斗篷,笑着说道:“宁国侯家的奶奶真是好福气,刚嫁过去就有了身孕,若是能一举生个小侯爷,她在侯府就站稳脚跟了。”   崔世君和阿杏想的一样,无论是莫婉,还是她的两个妹妹,她都盼着她们能一举得男,姑娘好,可是哥儿更好,要不然这世道怎么人人喜欢生哥儿呢。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话,阿杏打伞扶着崔世君往前院去了,她刚进屋,崔老姑姑和徐氏一眼看到她穿着新斗篷,崔老姑姑笑着问道:“这是要去谁家?”   崔世君取下斗篷,她挨着老姑姑坐下,回道:“听说宁国府的奶奶有喜,我去看她。”   崔海正看向崔世君,他看说她要去宁国府,不悦的说道:“不是让你远着宁国府么,好端端的为何要去他府里。”   崔世君抬眼望着崔海正,她语气平淡的说道:“咱们家正是靠着这些侯门将府过日子,要是再远,何不辞了这官媒的职务。”   她的话把崔海正气了个倒仰,他痛心疾首的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年纪小不知事,这个宁国府岂是好沾惹的,前几个月他们霍家刚被御史参了,又因老太妃重病,宁国侯霍嘉偏赶在这个时候成婚,圣上在朝堂上重重的训斥了一顿,这样的人家,你一再与他们往来密切,仔细日后引火烧身。”   崔海正只顾着惧怕宁国府牵连他们崔家,反倒忘了霍云当日是因何让人参告,崔世君看到她爹崔海正如此不近人情,难免有些失望,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可像他这般需人相助便曲意奉迎,看人一时失势便敬而远之,即便这人是自己的亲爹,崔世君也不禁有些心口发冷。   看到崔海正和崔世君父女二人起了争执,一旁的徐氏和崔世安满脸不安,两人不敢随意插话,一时,屋里沉寂无声,最终是崔老姑姑开口了,她看向崔海正,说道:“君儿当了十年的家,她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你莫要拿你那套大道理来压她。”   说罢,她转头看向崔世君,说道:“不过,你爹的忧虑也并非全无道理,你告诉老姑姑,你是如何想的?”   崔世君缓缓说道:“依我来看,小心谨慎是不错,只是咱们也不需太过杞人忧天,崔家孝忠的是圣上,圣上要抬举谁,又要发落谁,与我们有何相干呢?我们崔家老实本份的当差便是。”   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再一则,那时世柔出嫁,宁国府送来贺礼,等到他们府上的小侯爷出生,这礼难不成就不回了?”   崔世君的这番话,说得崔海正哑口无言,崔老姑姑点着头,她对崔世君说道:“你心里数就好!”   崔老姑姑的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崔海正纵然仍旧觉得不妥,也不再言语。   这一大早的小风波,总算消停下来,徐氏赶紧叫翠娘摆饭,不一时,崔家人围坐下来默默用饭,饭罢,崔世君和崔老姑姑打了一声招呼,撑着伞出门,待她走后,崔老姑姑把徐氏和崔世安打发出去,屋里只留了她和崔海正,崔老姑姑望着眼前的崔海正,她这侄儿双腿残疾十多年,不想脾气越发左性儿,变得不通情理,她摇着头,说道:“你这个当爹的,对君儿委实太苛刻了。”   崔海正是个孝顺的,他看到崔老姑姑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喜,陪笑说道:“姑姑,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我也是一心为了崔家好呀。”   崔老姑姑叹了一口气,她说道:“我说这话,也不全然是指今日的事,你自己好生想想,世君掌着崔家十来年,可曾犯过甚么大错,你何苦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人前落她的脸面,当家人连威信都没了,又如何让旁人信服?”   听完崔老姑姑的话,崔海正自然觉得委屈,他道:“我是她爹,如今却连女儿也说不得,我这个当爹的威信又在哪里呢?”   崔老姑姑看着崔海正,他道:“你既是要当爹的威信,当日又何必要将崔家交给世君呢,况且世君何曾有对你不敬?”   崔海正被崔老姑姑问的无话可说,过了半晌,崔老姑姑盯着他,说道:“上回我就跟你说过,世君的行事你若是当真看不下去,这家你尽可收回,横竖安哥儿大了,崔家交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崔海正立即说道:“姑姑,我并非这个意思。”   这边姑侄二人私下说话,另一边的崔世君已到了宁国侯府,她下了马车,莫婉院子里的嬷嬷们已等了半晌,一路上穿廊过弄,待她进到东院,看到墙角栽着一支红梅,枝头落着雪花,却掩盖不了梅花沁人心脾的香味,门口守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她俩看到崔世君,掀起帘子一角往里喊着:“崔姑姑来了。”   接着,就见珍珠迎出来,崔世君走到门前,先跺干净脚上的雪,出声问道:“你们奶奶还好么?”   “好,好得很!”珍珠笑着把崔世君引进屋里,她道:“就是时常念叨姑姑,盼你能过府来和她说说话。”   莫婉在京里能说得上话的没几个人,她娘家族里几个婶娘得知她有喜,倒是想来走动,莫婉与她们也就表面的情份,见了两回便懒怠了,再者因她这是头一胎,屋里的婆子丫鬟个个如临大敌,略微多走动几步就要苦口婆心的劝阻,是以这些日子,她拘在屋里,哪儿也没去。   进到里间,暖意扑面而来,莫婉身着家常衣裳坐在炕上,她正要起身,崔世君上前按住她,笑道:“奶奶要是再这般客套,我下回就不来了。”   莫婉这才坐回炕上,崔世君脱下斗篷,刚在薰笼前烤热身子,莫婉就拉她坐在身旁,说道:“姑姑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衙门里有公差,家里也尽是琐事,我也不知自己每日都在忙些甚么呢,听说奶奶身子有喜了,赶着过来探望你。”崔世君说道。   莫婉抿唇笑了,她道:“多谢姑姑惦记,我一切都好。”   崔世君望着莫婉,见她面色红润,相比之前还丰盈了几分,不难看出她在侯府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崔世君笑着说道:“奶奶刚怀上,用食可有甚么不习惯的,这几个月最是要当心,珍珠她们到底太年轻了,最好是叫几个有经验的嬷嬷贴身照顾。”   崔世君两个妹妹也怀了身孕,有些妇人孕期口味大变,听说更厉害的连脾性都会变得刁钻古怪,崔世君看到莫婉,免不了多说几句,莫婉握着她的手,笑道:“我省得,府里调了四个嬷嬷到我屋里伺候,这两日天气寒冷,屋门也不叫我出呢。”   崔世君低眉一笑,她说:“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你们府里都是妥当人,肯定比我想得周全。”   不久,丫鬟们送来滚茶和点心,崔世君看到莫婉靠在引枕上绣一个扇袋,她奇怪的说道:“姑娘也练起针凿手艺了?”   莫婉和她一样不善女红,这扇袋上绣的是岁寒三友,一看就是给宁国侯用的,莫婉针法不甚娴熟,有时绣错了还要拆开重绣,不过看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崔世君也能看出她对宁国侯霍嘉的一片心意。   偏偏莫婉还不肯承认,她见崔世君笑得一脸促狭,说道:“我是用来打发时辰而已。”   说着,她胡乱把扇袋塞回针线筐里,崔世君不敢再打趣她,她拉着莫婉的手,说道:“好了,屋里光线不好,不绣也罢,我陪奶奶说会儿话。”   崔世君捡着有趣的闲事与莫婉说了几件,闲话半日,外间天色变晚,莫婉本要留她用饭,崔世君却推拒了,她道:“等我得空,再来看奶奶。”   莫婉见此,只得打发珍珠和婆子们送她出门,出门时,天又下起大雪,崔世君裹紧斗篷走在雪地里,等她走出侯府大门,正好见到一乘马车进了府里,阿杏扭头一看,说道:“老侯爷回府了,这是老侯爷的马车呢。”   崔世君回身去看,那架马车已进到门内,她呆了一下,扶着阿杏的手登上马车,说道:“回家罢。” 第66章   连下了几日雪, 终于放晴,天气晴朗, 崔世柔每日会回到娘家,和崔宅的女眷们坐在日头底下一边做活计,一边听崔老姑姑讲古, 不过崔世君却还是很忙, 忙着衙门里的差事,忙着琐碎的家事, 难有片刻的空闲。   这日, 崔世君心中烦闷,于是暂且放下衙门里的公务, 早早锁上门回家,等她进了后院, 果然看到崔老姑姑坐在在院子墙角处晒日头, 崔世柔也在,她如今被夏小清养得油光水滑,隔上两日没见, 就好似又圆润了几分, 偏偏夏小清还生怕她吃得少, 刚成亲不久, 夏小清就托崔世君替他寻了一个稳妥的烧饭婆子,另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叫她们照顾崔世柔的起居, 崔老姑姑私下打趣夏小清看着五大三粗, 不曾想心细如发,是个待人体贴的。   新买的小丫头叫做招弟,是崔世柔给她取的名字,崔世柔刚怀上时,一心只顾欣喜,哪管是个哥儿还是姑娘,谁知等她嫁到夏家,忽然发觉夏小清的那班子兄弟们里面,个个家中孩子满地跑,就她们夏家还是单蹦一个,崔世柔顿时以为第一胎最好是个儿子,为了能生儿子,她和夏小清持意去庙里求了签,她家附近有个神婆听说崔世柔想生儿子,专程上门卖她包生儿子的符水,让崔世柔一盆脏水泼出去了。   崔老姑姑看到崔世君回来了,冲着她招招手,叫她坐在身旁,并顺手给她抓了一把花生,问道:“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崔世君笑着说道:“衙门里的事情忙完了,我见日头暖和,索性早些回来和你们一起晒日头。”   她们这些女眷,聚在一起说话,手上多半不会空闲,崔老姑姑在捡佛豆,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徐氏和崔世柔在做鞋,就连招弟,崔世柔也给她分派了活儿,她给了招弟一团彩线叫她一根根分捋出来,招弟从小在家做惯了粗活,哪里耐得住性子做这细致活儿,因此这团彩线反倒叫她越理越乱。   崔世君坐下后,就叫阿杏去倒茶,分线的招弟跳起来说要帮忙,崔世柔看她比兔子跑得还快,嘴里嘟嚷一句:“你们瞧,这孩子哪里有半点儿姑娘家的贞静。”   招弟是崔世君亲自去永巷挑的孩子,她家父亲得急病死了,日子过不下去,她娘将她卖到官府,崔世君在一群孩子里,一眼就相中了她,崔世柔带回去调教了几日,回来跟崔世君抱怨,招弟哪儿都好,就是手上活计笨得很,教她描个鞋样儿还要学上大半日。   “我便是给你找个天仙,只怕你也要挑人家的错处。”崔世君笑着说道。   “我家小门小户的,伺候不起天仙!”崔世柔瞪了崔世君一眼,又低下头绣她的虎头鞋。   稍时,阿杏和招弟端着茶水点心送过来,随后两人手拉手,到旁边捋彩线去了。   “老姑姑喝茶。”崔世君先给崔老姑姑端了一碗,崔老姑姑接过来喝了一口,手上捡佛豆的动作没停,她笑眯眯的对崔世君说道:“你不用理会世柔,她仗着有清哥儿给她撑腰,张狂着呢。”   崔世柔下巴一抬,不服气的说道:“我何曾需要他给我撑腰!”   说着,她也放下手里的活计,一口气吃了两三块糯米糕,便站起来走了几圈,如今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有些妇人看她肚子尖尖的,说是怀的儿子,是以这些日子崔世柔做的小儿衣物,全是哥儿穿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崔世君耳边听着家人叙说闲话,全身心都是暖洋洋的,徐氏对她说起赵姥姥到陈家去送日子的情景,她道:“陈家拿着安哥儿和陈姑娘的八字去合,再般配不过了。咱们选的日子,他家也愿意。”   陈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自打安哥儿考上秀才,徐氏扶成正室,陈家越发没有挑捡的地方了,合完八字,往下就该准备聘礼,崔世君说道:“咱们家就剩安哥儿一个孩子了,聘礼就按照先前的旧例多加两分。”   这是给崔世安长脸的事情,即便徐氏心里愿意,只是当着崔老姑姑和崔世柔的面前,她难免有些不安,说道:“这不合规矩呀。”   崔老姑姑慢悠悠的说道:“安哥儿最小,家里就他一个哥儿,你听君儿的安排。”   有了崔老姑姑这句话,徐氏不再多言。那崔世君想起崔老姑姑的寿辰快到了,于是问道:“不日就是老姑姑的寿辰了,你老人家有甚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尽可告诉我,我一定想法子给你找来。”   崔老姑姑慈爱的望着崔世君,她放下装着佛豆儿的簸箕,笑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既是如此,我就提了!”   “第一件,你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你寻空到清华观里给她做一场法事,第二件,务必给我请一班小戏,得是京里最好的班子!”   崔世君低头一笑,今年是她母亲林氏仙逝十五周年,她原本有意要给母亲做法事,哪知和崔老姑姑的寿辰撞上了,崔世君想着过寿毕竟是老姑姑的喜事,于是暂且息了给她母亲做法事的心思,只待忌日到了,给母亲烧一柱香聊表心意便罢了,不想崔老姑姑竟一直记着她母亲的忌日。   “我一个老婆子,一只脚已跨进棺材里了,哪里会怕这些忌讳,上回你母亲十周年忌日就悄没声息的过了,今年索性给她好好办一场,也好叫她在地底下保佑咱们崔家平安顺遂。”崔老姑姑说道。   想起母亲,崔世柔眼圈儿微红,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说道:“日子过得真快,这一晃,十五年就过去了。”   一时,几人静默不语,崔世君见她们神情唏嘘,为免老姑姑徒增伤感,她道:“既然老姑姑这般说了,那就定在三日后在清华观里做法事。”   徐氏收起满脸的哀伤,她道:“这日子定得太赶了,做法事要用的东西一样儿也没有准备,还得打发人知会亲戚们,是不是往后再推几日?”   崔世君说道:“不必,咱们家并不是甚么大户人家,一切从简罢,明日只叫人给世雅带个信儿就是。”   徐氏收起针线活儿,做法事的日子近在眼前,她和崔世君商量一番,叫来崔福,交待做法事要用的东西,嘱咐他尽早备齐。   那崔世柔坐不住了,她是嫁出去的姑娘,到时法事上要用的东西她也得提前准备,于是她和崔老姑姑打了一声招呼,收拾东西带着招弟出了崔宅。   这三日,崔家人戒荤食斋,夏小清猪也不杀了,到了这日,崔世雅夫妇二人赶回娘家,只因崔老姑姑年事已高,正好崔世雅月份大了,便留她在家里陪着老姑姑,崔海正腿脚不便,自然也没去,余下的家人分别乘了三辆马车上到清华山。   冬日上山的香客不多,崔家一家人神色肃穆,到了清华观,志文带着两个小徒弟等在门口,彼此一番见礼,志文说道:“昨日你家人来递话,我就已将东西预备了。”   崔世君笑道:“有劳道长了。”   一行人进了道观,崔福先前送来的供奉,早已在案上摆下,崔家人净手焚香,先听志文讲了一段太平经,过了片刻,进来十二个道士,有崔世君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这些人进入大殿,和志文一同共念太上道君说解怨拨妙经。   崔世君立在殿堂一侧,她耳边听着颂经声,思绪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三魂六魄好似从身子里抽离出来,飘飘荡荡停在半空,她往下俯视,看着自己的躯壳,失了魂魄的她双眼呆滞,像是一个木头人,崔世君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声音却像卡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姐——”崔世柔轻轻推着她。   瞬时,灵魂像是被猛然拉回体内,崔世君顿时觉得心口一疼,她怔怔的望着崔世柔,茫然的问道:“甚么?”   崔世柔说道:“法事做完了,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到。”   回神后的崔世君惊讶不已,她说道:“这么快?”   “你看看时辰,已经到了中午呢!”崔世柔说道。   崔世君看了一眼钟漏,原来这眨眼的工夫,竟已过了两个时辰,她一语不发,默默看着小道童们收拾着大殿里的东西。   一旁的崔世柔,站了许久,早就疲惫不堪,重新叩头敬香过后,夏小清和招弟一左一右扶着她到后面的耳房歇息去了。   不久,有个小道童来请崔世君去用斋饭,崔世君情绪低落,并无胃口,她没带阿杏,独自一人出了清华观,沿着山路漫无目的前行。   冥冥之中,崔世君来到清华观后山的梅林,山风刺骨,梅树上结着花骨朵,偶有几朵梅花抢先盛开,顶着寒风傲然而立,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季,也是在此处遇到宁国老侯爷崔云,弹指之间,一年已过去了。   崔世君在梅林里立了半日,原本沉闷的心情平复许多,她见左右无人,欲折两支梅花把玩,这时,一道清冷又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何人在此放肆?”   崔世君一惊,她缓缓回身,看到霍云从梅林深处现身,那霍云看着呆住的崔世君,一步一步向前,嘴里还道:“这是先皇亲手栽种的梅树,岂容你这等小妇人随意攀折。”   说话时,他已走到崔世君身前,崔世君不可思议的说道:“老侯爷?”   霍云低头望着她,他的双眼犹如古井一般深邃,崔世君被他这般注视,难免有些尴尬,她躲开霍云的视线,说   道:“老侯爷不是刚刚回城,为何又到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远处的群山传来隆隆巨响,脚下所站之处剧烈震动,崔世君脚步趔趄,险些摔倒在地,霍云伸手一把揽住她,脸色微变,崔世君大惊失色,不明所以的望着霍云。 第67章   震动不断, 对面的山体有巨石往下坠落,轰隆声不绝于耳, 霍云把崔世君牢牢圈在怀里,足有半晌,这震动方才停歇, 崔世君脸上惊魂未定, 只觉头晕目眩,尚且不知发生何事, 霍云面色凝重, 他道:“地龙翻身了。”   崔世君一听是地龙翻身,脸色变得煞白, 她以前听崔老姑姑说过,她出生那年, 长安城也曾遇到地龙翻身, 死伤者不计其数,短短三个月,长安城里米价居高不下, 百姓们生计困顿, 她家算是殷实人家, 亦到了节衣缩食的地步, 那圣上刚登基没几年,若非赶上秋收, 南方的米粮及时供应到京城, 许是会闹出大乱也不一定。   上回地龙翻身时, 崔世君尚在襁褓,自是全无印象,今日亲历眼前的景象,崔世君唬得惊魂未定,若非有霍云在身旁,只怕她会六神无主,方寸大失。   “别怕,这震动不大。”上回长安城地动,霍云已有十来岁,这些年他云游过不少地方,见识非凡,他对崔世君说道:“你跟着我,不要四处走动,稍后恐怕还有余震。”   霍云一边说话,一边往清华观的方向望去,崔世君看他如此镇定,仿佛有了主心骨,也不再慌张,只是想起家里的崔老姑姑和崔父等人,心内难免忧心冲冲,他们老的老,残的残,另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妹妹,家里不知究竟是何情形。   果然如霍云所言,震动刚停了片刻,脚底下又摇晃起来,崔世君顾不得惧怕,崔家别的人还在观里,她道:“老侯爷,我们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先回观里,再看是何打算。”   霍云正有此意,他拉着崔世君的手往回走,一路上地震时断时续,还需提防山上滚落的山石,霍云始终将她护在身后,崔世君也将那些男女大防的规矩扔到脑后,她一直紧紧拉着霍云,走过一处山道夹口时,震动一阵连着一阵,身旁就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崔世君脚下不稳,刚要松开手,霍云回身一把拉住她,厉声说道:“不许松手!”   崔世君拽紧霍云的手,不敢再松开,只待震动停了,霍云又扶着她向前走,两人相互扶携,虽说稍显狼狈,好在有惊无险,待到走至山路平坦的地方,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等他二人回到清华观,只见山门处的平台聚了许多人,崔世君一眼看到崔世柔和徐氏也在其中,她脸上一喜,松开霍云的手,快步走上前,嘴里喊着崔世柔的名字,崔世柔看到是她,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掉下眼泪,说道:“急死我了,你跑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没找到你。”   徐氏也红了眼圈儿,她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崔世柔四下一望,没看到崔世安,还有夏小清和毕远文也不见人影,她扶住崔世柔,问道:“别的人呢?”   一问之下,崔世君听说夏小清是最先觉出地龙翻身,他二话不说,抱起崔世柔就往外跑,安顿好崔世柔,夏小清又进到观里去找崔家其余的人,所幸这清华观的殿宇建造得极其结实,就算地震,也无人受伤。   阿杏眼泪汪汪的对崔世君说道:“四爷和二姑爷三姑爷以为姑娘在观里,他们几人还在里面找你呢。”   原来,震动刚起,崔家人跟着观里的道士们一起来到殿外的空地,清点过后,这才惊觉少了崔世君,就连阿杏也没见到她,徐氏和崔世柔顿时慌了神,连忙打发夏小清和毕远文去寻,崔世安也要跟着一起,清华观占地颇广,这几人已进去找了大半日。   见此,崔世君连忙吩咐崔福去叫他们出来,好在地动停了,倒不碍事,况且观里的道士们也纷纷回去清点烛火,以免走水。   稍时,崔福他们从观里出来,崔世君见一家人平安无事,心里的巨石落了一半,另一半是在为家里的崔老姑姑他们悬着。   崔家人聚在一起,商量着下山的事情,可惜听说山路似乎堵了,任谁也束手无策,崔世柔想起刚才崔世君不见的事,问道:“你几时出去的,为何不把阿杏带上,害得众人为你担心。”   听了她这话,崔世君朝着人群里的霍云看去,此时,他在前面和清华观的玉阳真人说话,霍云心有所感,他回身张望,两人恰好四目相对,霍云看着崔世君的眼睛,嘴角轻轻往上一扬,又转回头。   他二人自以为坦荡,看在崔世柔眼里却是眉来眼去,崔世柔又想起她大姐有半日不见踪影,就连身边的丫头也不带,立时心生狐疑,只因在人前,她不好开口相问,于是暂且将此事压在心底。   不久,天上下起雨来,山里本就寒冷,虽说不时有地动,只是动静不大,观里的道士们各自回去收拾残局,只有十几个香客还等在外面,崔福也从外打听到消息,已有人下山看了,上山的官道被损坏,车马不通,崔世君心里牵挂崔老姑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安置家里的女眷,这道路不知何时才能通,崔世柔怀着身孕,总不好在外边吹着冷风。   一眨眼,天色渐暗,外面的雨凄凄沥沥下个不住,崔家人分住三间房,屋里阴冷潮湿,男人们尚且能扛得住,崔世柔怀着身孕是禁不得冻的,崔世君本想找观里的小道童要些炭火,却得知堆放炭火的柴房坍塌了,这会儿观里的人顶着雨还在清理。   夜幕降临,观里送来斋饭,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观里准备的饭菜极其简便,崔家一家人有些食不知味,夏小清给崔世柔挟了一筷子菠菜豆腐,哄着她用饭,崔世柔勉强用了半碗饭,着实有些疲倦,徐氏便送她回房歇息。   说起今日这场地震,夏小清对崔世君说道:“大姐,我明日下山探路,要是能走,我就回城去看看,咱们困在山上,得叫老姑姑他们知道一声,省得叫他们白白担心。”   “二姐夫,我跟你一起!”毕远文说道,崔世雅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崔宅没人照应,他这一日坐立不安,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我也去!”崔世安连忙说道。   崔世君对崔世安说道:“你留下,咱们家好几个女眷还在观里,总得有人留下来看护。”   说完,她不等崔世安回话,又对夏小清和毕远文嘱咐:“你们去看看也好,不过不可太激进冒险,路上不好走就仍旧回来观里,家里的宅子是青砖石料所建,据说十分结实,老姑姑他们想来不会有事。”   她这话既是在宽慰他们,也是在宽慰自己,夏小清和毕远文点头答应,几人正在说话时,就见阿杏进屋回话,她道:“姑娘,老侯爷身边的小厮火华来了。”   屋里的几人一齐看向崔世君,崔世君一顿,问道:“他人呢?”   “在外面。”阿杏说道。   崔世君略微沉吟,起身往外走,阿杏替她点灯照着脚下,她刚走出屋子,便看到火华穿着蓑衣站在屋檐下,有个十来岁的小道童跟在他身后,那火华见了崔世君,先向她问了一声好,说道:“崔姑姑,老侯爷得知姑姑一家人全在观里,叫我送些取暖的炭火过来。”   小道童送上满满一篓子银丝炭,崔世君正是急需炭火的时候,她望了一眼,问道:“老侯爷屋里的炭够用吗?”   想必霍云早有交待,火华答道:“姑姑放心,府里送来的炭尽够的。”   “既是如此,劳烦你替我多谢你们老侯爷。”崔世君不再推辞,她叫阿杏收下这一篓子炭,火华又道:“老侯爷叫姑姑无须心急,老侯爷已派人下山探路了,要是回城,一定给你们崔宅报信。”   宁国老侯爷霍云面面俱到,将崔世君所急之事一一打点妥当,崔世君心头滚烫,眼眶带了湿意,最后,火华把手里的包袱亲手递给她,说道:“老侯爷又说了,夜里怕是还有地动,姑姑你睡觉警醒一些,山里湿冷,老侯爷叫我送来这件裘衣给姑姑御寒。”   崔世君打开来看,是件黑色的貂皮裘衣,她一猜便是霍云平日所穿的衣物,崔世君深觉不妥,于是说道:“老侯爷雪中送炭我已是十分感激,这裘衣我万万不能收下,你收好带回去。”   火华苦着脸,他不肯收回裘衣,嘴里说道:“崔姑姑,你行行好,若是叫老侯爷得知你没收这件裘衣,他又该骂我不会当差了。”   说着,火华往后退了几步,便要回去复命,崔世君连喊几声,火华却像没听到似的,崔世君本想问火华,他们家老侯爷刚回京城,何以没过几日就又上山了,只是火华已经出了院子,崔世君只得住嘴了。 第68章   这一夜, 又震了四五回,崔世君夜里合衣躺在床上, 她和徐氏同住一屋,丝毫不敢熟睡,只要地动, 立时就会喊醒她们出去避难, 如此几回,崔家几个女眷折腾得面如土色, 有那胆小的香客, 不敢睡在屋里,一群人聚在清华观的正殿直到天亮。   待到天色发亮, 总算消停下来,崔福家的带着阿杏和招弟送来洗漱水和吃食, 经历了这一晚, 众人皆有些食不知味,阿杏看到崔世君眼底发青,小声说道:“姑娘, 你去睡会儿吧, 我守着你。”   家里老姑姑他们还没有音讯, 崔世君哪能安心歇息, 她摇头不语,徐氏不忍心见她强撑, 劝道:“你本来就身子不好, 昨晚一夜没睡, 要是再病了,叫我们指望谁去呢?”   一旁的崔世柔也催她去睡,崔世君架不住她们一再相劝,只得回屋躺下,不想她刚合眼,不到片刻,就沉沉睡着。   这一觉,崔世君睡得深沉,连梦也没做,等她醒来时,窗外一片昏暗,阿杏倚在床边打盹,想来是阿杏怕她冻到,因此把霍云那件黑色的貂皮裘衣搭在她的被子上面,崔世君嗅到从裘衣里传来的淡淡檀木香味,这让她心底莫名变得安心,似乎就连外面的纷纷扰扰也忘得一干二净。   想起霍云,崔世君双眼呆怔的看着头顶的帐子,不知过了几时,身边的阿杏迷迷糊糊说起梦话,崔世君打了一个激灵,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还有许多事等着她来打理,她竟还安心躺在床上,想到这里,崔世君撑起身子坐起来。   她刚起身,阿杏也跟着醒来,她揉着眼睛嘟囔道:“姑娘,你醒了?”   “拿我的衣掌。”崔世君说道。   阿杏找来崔世君的衣裳,又将压在她棉被上的貂裘收起,少了貂裘,仿佛忽然变冷了,崔世君连忙缩回被子里,她问道:“我睡了多久?”   “有两三个时辰呢?”阿杏说道。   崔世君一惊,她顾不得再躲懒,穿上贴身的小袄儿下床问道:“你怎么不喊我,二姑娘和太太呢?”   阿杏说道:“刚才太太来送饭,她见你睡得香甜,还特地嘱咐我莫要叫醒你,姑娘放心,你熟睡的这会儿,就不曾再震过呢。”   阿杏一边跟她回话,一边找来她的外衣和鞋袜,崔世君惦记家里的老姑姑,又问:“二姑爷和三姑爷还没回来?”   “没有,福叔说观里也派人下山去探路了,不过听说官道坏得很是厉害,一时片刻通不了呢。”阿杏回道。   听了阿杏的话,崔世君皱起眉头,她穿好鞋袜,随意梳拢头发,正要出门,阿杏抱着貂裘追上来,她说:“姑娘披上这件裘衣罢,你刚睡醒,屋外凉沁沁的,可别冻坏了。”   崔世君盯着那件裘衣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接过来裹在身上,便带着阿杏出了厢房。   此时,崔世柔和徐氏围坐在火盆边取暖,这回地龙翻身,清华观有几处年久失修的房屋损坏,各处主殿都安然无恙,也未见有人伤亡,徐氏嘴里念叨着清华观不愧有神灵庇佑,还说要和崔世君商量,今年多给清华观添些香油银子。   早上,观里的柴房清点出来,小道童送来一篓炭,再有昨日宁国老侯爷霍云差人送来的,崔世柔住得这间屋子烧得十分暖和。   说起这回的灾事,徐氏叹息不止,二十多年前地龙翻身,多少人卖儿鬻女,落得家破人亡,她至今想起仍会唬得心惊肉跳。   正在闲话之时,屋门推开,崔世君走进来,徐氏见是她,起身说道:“大姑娘醒了,肚子饿不饿?你的饭菜我还留着呢。”   说着,徐氏就叫崔福家的去把饭菜送到厨房里热一热,崔世君并无食欲,再者清华观这会儿只怕没有一个闲人,于是她喊住崔福家的,只叫她用热茶泡饭,将就着用了半碗。   崔世君来了,屋里的气氛不像先前那样沉闷,山路封了,就算着急也无济于事,崔世君坐在火盆边,怕火燎了霍云的裘衣,特意脱下来叫阿杏收好,崔世柔看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免又犯起疑虑,昨晚半夜地动,她就见她大姐披着这件裘衣,这样名贵华丽的衣裳,显见不是她家的,崔世柔一猜就是宁国老侯爷霍云的衣物,她几口张口想问,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了。   且说众人围着火盆说话,这一日,地动只摇晃了一回,并且比前几回要轻微许多,不过崔世君天生谨慎,只要一动,她就招呼家人封上炭盆去屋外避难。   天色将晚,崔福跑来回话,他道:“二姑爷和三姑爷回来了。”   夏小清和毕远文连襟二人已进了院子,崔世君看见他们,心知回城的官路必定是没通。   夏小清和毕远文在外跑了一日,早就又累又饿,崔世君将他二人让进屋里烤火,又叫崔福家的去厨房拿吃食,夏小清是个急性子,他把崔世柔茶盅里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干,说道:“半个山都塌了,山下有一户人家,一家十几口全给活埋了。”   徐氏她们听了这人间惨像,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崔世君难免又忧心起家里的崔老姑姑,夏小清又道:“我和远文原想试着绕远路下山,观里的人拦住我俩,说是地动过后,山体不稳,最怕山路滑坡,我们一行人只得回来了。”   崔世君心里虽说有些遗憾他俩没能回城,不过攸关性命,她正色说道:“不急,还是稳妥些好。”   说了几句话,崔世安从外回来,清华观里除了崔家人,还有十几个香客也困在山上,崔世安不好待在女人堆里,一直在隔壁院里和人说话,他听说两个姐夫回山,自然也便得知山路不通,只怕三五日以内下不了山。   崔世安把从外边听到的消息告诉家人,他道:“这回一同上山的香客里面有位钦天监的监侯陈大人,他晌午和志文道长带人出观查看,据他估算,这回地动不大,往后几日也不会再有震动。”   崔世君虽说不知这个陈大人是如何估算出来的,但是有他这句话,让在座的人安心多了,夏小清拍掌说道:“只要地龙不再翻身就好,路坏了,只要咱们修好就是了。”   崔世安又道:“陈大人还说了,地动虽说不怕,只是咱们住在山上,如今最怕的反倒是山崩地陷,因此叫观里的道长们早做防范。”   崔世君听完崔世安说的话,对夏小清和毕元文说道:“既然山路封了,明日就不要再去探路,这里是清华观,先皇清修的宝地,再则宁国老侯爷还在观里呢,官府必定会早日派人来查看的。”   众人听她言之有理,也不再想着下山的事,一时,小道童来送晚饭,崔家人用完饭各自回屋,陈监侯说再无地动,崔世君还是不敢大意,于是由夏小清他们几人轮流守夜,一旦有变,就知会家人避难。   翌日,天色放晴,崔世君正要找志文道长说话,就见崔福急匆匆的赶来,他见了崔世君,说道:“宁国老侯爷屋里的小厮来传话,说是宁国侯府派人上山了,老侯爷请你过去一趟。”   崔世君心头一喜,她得知霍云就在前面的正殿,带着崔福就过去了,等她到了前殿,看到殿外站着三四个长随,这些人身上泥浆水汤,甚是狼狈,想必就是宁国侯府的家人。   崔世君走进大殿,霍云原本背对着她和志文说话,他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转身回头看着崔世君,崔世君和他视线相撞,她朝他轻轻颔首,向他和志文问好。   自从地动回到清华观,霍云并未再见崔世君,不过他时时打发火华看望她们一家人,是以知道她虽被困在山上,却不急不燥,颇能沉得住气。   彼此问侯一声,志文看着崔世君说道:“这地动来得突然,下山的路又封了,倒叫崔大姑娘陪着我们在山上一起苦熬。”   崔世君低头一笑,她道:“说哪里的话,原是我们叨扰了。”   随后,她抬头望着霍云,说道:“这两日多得老侯爷相助,还不曾给老侯爷道谢呢。”   接着,崔世君对着霍云盈盈一拜,霍云受完她这一礼,说道:“我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我们府里已派人上山,说是这回地动,长安城也遭了灾,山路修通还得好些日子,你们崔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受了轻伤,别的人并无大碍。”   崔世君听说家人平安,重重的舒出一口气,连日来悬着的心,可算落回肚子里,她欢喜的说道:“多谢老侯爷。”   她这一笑,双眼熠熠生辉,整个脸庞变得明艳可爱,霍云望着她,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讨你的谢。”   说完,他扭头和志文说话,不再看崔世君。 第69章   崔世君和家人困在清华山, 到了第七日,终于传来好消息, 说是朝廷已经派人来疏通山路,接连修了两三日,总算把上山的这段路修通了, 只不过眼下还不能过马车, 要想回城,需得靠双腿走回去, 观里的这些香客们早就憋得受不住, 若是再待下去,清华观就要断炊, 于是这些人纷纷都决心下山。   崔世君归心似箭,自然也想下山, 只是崔世柔身怀六甲, 万万不能跟着他们受累,崔世君便叫徐氏和招弟留下陪她,余下的家人, 则先随她回城, 待到家里安排妥当, 夏小清再来上山接她。   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 崔世柔就算要强,也只能安分的待留在清华观。   前几日, 崔世君待在观里无所事事, 霍云差火华请她过去喝茶, 不必说,从煮茶的窖藏雨水,到盛茶所用的器具,一应的东西都雅到极致,崔世君笑他,如今整个清华观里,只有他宁国老侯爷还有闲情逸致来煮茶弹琴。   这二人相处时,彼此虽不多话,反倒更显自在,崔世君听他弹琴高歌,消磨了半日的时光,方才告辞离去,临走前,霍云送了她一支梅花,崔世君带回去养了几日,直到临走这日,梅花仍旧娇妍可爱。   崔世君要回城,于是打发崔福家到霍云的院里,一来是谢他连日来的相助,二来她二妹崔世柔在山上,请他帮着关照她,谁知崔福并不曾见到霍云,听火华说,他一早就出门往梅林去了。   崔世君想着话已带到,便没有在意,带着家人出了清华观,沿着崎岖的山路下山。   山路泥泞难行,崔世君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她们一行人很是花费了一番工夫,这才走下清华山,山下的官道虽说也被这场地动毁坏了,却好走许多,甚至还有附近农家的人拉着牛车或骡车来做买卖,崔世君走了大半日路,早就累坏了,她连忙叫了两辆骡车,和崔家人分坐两车回城。   据赶车的汉子说,这回地龙翻身,长安城受灾不算太重,死伤顶多百来人,城里的衣食住行供给都没断,最惨重的是距离咱们这儿两百里路的叶城,叶城正好是依山而建,地龙翻身时,大半个县城被埋了,好好一个叶城,一夕之间就变成人间炼狱,朝廷调了米银和太医往叶城去赈灾,也不知那里如今是个甚么情形。   崔世君等人听了他的话,叹息不已,她想起她家庄子上的佃户,开口向他问起乡里的近况,她道:“你们那儿受灾重不重呢?”   “怎么不重?庄户人家都是泥坯做的房屋,光是我们村儿,就砸死了四个,另外还伤了十几人,好在我们村儿离长安城很近,有些受伤的人家,能到城里的慈善药剂堂看病医治,相比叶城,已经很好了。”   赶车的汉子悠着皮鞭,对崔世君叙起自家的家事,他家房子倒了半间,万幸家人全都安然无恙,房子没了以后能再建,况且他家有匹骡子,每日载客多少能赚几个花销,也因他四处走动,是以他的消息比常人更灵通一些。   说话时,崔世君远远看到长安城的北城大门,城门处守着二十来个官兵,把守城门的官兵比平日多了一半,赶车的汉子说这是为了防着流民进京,实际附近几个县城即便多有受灾,但还不到抛家舍业到京城讨饭的地步,故此并不见有大批流民。   进城时要交几文钱的过路钱,照例这钱是该崔世君来给,轮到她们时,守门的官兵随意问了几句,便放她们进城。   骡车进城后,崔世君沿路看去,能看到不少坍塌的民房,路上来往的行人比先前少了,不过那些临街的茶楼酒肆仍旧照常开业,比崔世君预想的要好多了,   路上还有些乐善好施的大户人家设了粥棚,排除领粥的几乎全是城北的贫苦百姓,赶车的汉子说城北的房屋不结实,地龙翻身时被砸死或砸伤的也多数是住在那里的人。   不久,骡车到了崔宅门口,崔世君一望,她家大门紧闭,往常热闹的巷子没见几个人,阿杏跳下车,上前敲打着门环,一直过了半晌,才从里面传来翠娘的声音,翠娘没有立时开门,她谨慎的先出声问道:“是谁?”   “大姑娘回来了!”阿杏说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翠娘把门打开,她看到崔世君等人,惊喜的说道:“我的老天爷,大姑娘你们可算回来了,真叫人担心死了。”   崔世君问了几句家里,说道:“老姑姑呢?”   “她老人家摔伤了腿,正在屋里歇着呢。”翠娘说道。   一行人进了家门,第一要紧之事,先是到崔老姑姑的屋里去看望她,当时崔世君在清华观听说老姑姑摔伤腿,只恨不能亲自伺候她,这会儿到家后,立时带着夏小清和毕远文等人走进后院。   她打起帘子进屋,只见崔老姑姑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她头上勒着抹额,脸色略微发青,神态看起来更显苍老。   崔父和崔世雅守在老姑姑的床边,他二人看到回来的崔世君,眼圈儿皆是一红,眼看要落下泪来。   “大姐,相公。”崔世雅扶着肚子站起身,崔世君上前握着她的手,为免打搅老姑姑,她压低声音说道:“你们还好么?”   崔世雅试泪,她轻声回道:“我们没事儿,就是很担心你们的安危。”   床上的崔老姑姑听到动静,她张开双眼看到崔世君,不禁眼前一亮,说道:“君儿。”   崔老姑姑想坐起身,崔世君按住她,不叫她胡乱折腾,她又掀开被子一角,看到崔老姑姑右腿用竹片绑着,也不知到底伤到甚么程度。   “老姑姑,你还好么?”崔世君望着她问道。   “不必担心,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崔老姑姑抬着双眼,挨个儿把屋里的侄孙和侄孙女婿看了一遍,她见少了两个人,问道:“怎么不见你们太太和世柔呢?”   夏小清走上前,他回道:“老姑姑,世柔还在清华观里,山路不好走,大姐让她在观里多住两日,并请太太留下照顾她,等到过两日上山的路修好了,我就接她回来。”   家里一个人不少,崔老姑姑放下心,崔世君见崔老姑姑眼睛微含,似乎乏了,于是替她掖好被角,说道:“老姑姑,你好生歇着。”   崔老姑姑轻微颔首,闭眼歇息,崔世君叫崔福家的看着老姑姑,便带着家人回到前厅说话。   说起那日的地动,崔世雅至今仍是心有余悸,她道:“地龙翻身的时候,我和老姑姑在屋里歇中觉,后来还是老姑姑叫醒我,我和翠娘扶着老姑姑往外跑,谁知慌乱之中老姑姑失脚跌倒,郎中来看过,说是跌断了腿。”   老年人不比年轻人身子骨健壮,崔世君问道:“请的是哪个郎中,郎中说老姑姑的腿要不要紧呢?”   崔海正摇着头,他腿脚不便,地龙翻身时是小厮阿智背他跑出来的,不说老姑姑,就连他也被狠狠吓唬了一回,他道:“给老姑姑接骨的是前街张郎中,他说老姑姑伤得不轻,需得好生休养,这些日子汤药不断,只是她老人家受到惊吓,精神一直不好。”   崔世君听了越发担忧,她又问翠娘:“家里的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可曾有短缺的?”   先前为了防着明年开春粮食涨价,崔世君在家里储存了好些粮油,掌着厨房的翠娘回道:“别的都好,就是原先一担柴只需三十文,如今要价五十文,我怕往后还要涨价,就做主买了十几担柴堆在柴房。”   这些是小事,崔世君没有放在心上,她又问了几句日常的花销,得知米面涨得不算太狠,柴米油盐却都涨了三四成,也幸亏崔世君有先见之明,有那些家底儿薄的人家,已经开始节衣缩食。   至于夏小清家的肉铺,地龙第三日就关门歇业了,他家的伙计来问了好几次,打听夏小清何时回城。   一家人说了半日话,夏小清便要去自家肉铺看看,再一则,崔世雅小夫妇分别多日,毕元文的老父老母在乡里,小元宵还托付给他爹娘照看,原本他俩说定给林氏做完法事就回去,谁也没想到会遇上地龙翻身,耽搁了这么些日子。   崔世雅想回夫家,崔世君却怕出城的路不好走,她道:“你挺着大肚子,何不再多住些日子,等到远文把家里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崔世君护着她们几个姊妹,崔世雅又何曾不知她的心思,她道:“小元宵离不得我,我得回去看他。”   她执意要走,崔世君想着天色已晚,强留他俩多住一晚,第二日,崔福租了一辆骡车,崔世雅和毕远文二人便出城归家。 第70章   回京的第二日, 崔世君回到衙门当差,她先去见过统筹司司长何俊平, 自打地龙翻身,平日清闲的统筹司也难得变得忙碌,何俊平早知崔世君被困在清华山, 他宽慰了她几句, 叫她好好办差,便打发她去了。   崔世君回到屋里, 只见公案上堆积的文书足有半人多高, 她刚批了几本婚书,就见何书办送来几叠文书, 原来地龙翻身有百姓死伤,难免有些户籍就要重新核查, 统筹司里还需上报近日京里百姓们的各项吃穿用度, 偏巧地龙翻身时,他们司里伤了两个人,一时人手不足, 何书办是来请崔世君帮他一起分担司里的差事。   崔世君本是官媒, 司里别的事不与她相干, 不过何书办是统筹司的老人, 崔世君向来尊敬他,也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日, 崔世君批完婚书, 又和阿杏一起核对何书办送来的文书, 等她全部忙完,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她把文书送到何书办屋里,无意间听起衙门里有人传言,叶城受灾惨重,周边几个县城也不容乐观,太子殿下请旨视查灾情,太子心怀百姓,圣上自当批准,又命宁国侯霍嘉,户部侍郎于朝陪同前去。   朝堂上的事情,崔世君听了并未放在心上,她落衙回到崔宅,崔世安刚好也从外面回来,崔世君不免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家,你去哪里了?”   崔世安跟她问了一声好,回道:“我刚去了陈家。”   崔世君这两日忙得昏头转向,此时听他提起陈家,便问:“他们一家人还好么?”   谁知崔世安却轻轻摇头,他道:“陈家其旁的人都好,就是陈伯父地动那日打破了头,请医吃药了五六日还不见好。”   说着,他脸上微微发红,又道:“陈伯母也吓病了,听说陈姑娘每日和她家烧饭婆子到米店排队买粮,我做主送去了几斗米面。”   陈家往后就是他们崔家的正经亲戚,崔世君自不会多说,她抿嘴一笑,说道:“你做得很对,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多上门走动,才能叫陈姑娘看到你的好处。”   崔世安已和陈二姑娘定亲,不过他二人先前只是隔着老远见过一面,平日他找陈举人请教学问,多半是去私塾,陈家的大女儿嫁得远,剩下的一子一女,都还是垂髫小儿,原是指望不上的,这回崔世安探望陈举人,得知陈二姑娘不得不和一群粗壮妇人在粮铺抢粮,二话不说,连忙回家取了粮米送到她家。   “大姐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崔世安红着脸说道,   崔世君笑了笑,他们姐弟二人进了家门,夏小清也在,他一大早带着两个伙计,下乡收了两三头肥猪,近日猪肉涨了价,好在是京城地界,有钱的人家不在少数,不到半日,铺子里的猪肉就卖得精光,夏小清特地留了十几斤猪腿肉提到崔家,嘱咐翠娘煮一锅猪肉来吃,剔下的猪骨则是给崔老姑姑炖汤补身子,前些日子在清华观,每顿清茶淡饭,夏小清肚子里早就没了油水。   崔世君和夏小清说了两句话,便到后院去看崔老姑姑,崔老姑姑刚刚服了汤药,已经睡下,崔世君找来崔福家的,张郎中上午来给崔老姑姑换药,据他所说,崔老姑姑年纪大了,腿上的病痛恢复得也慢一些,。   崔世君在崔老姑姑的屋里坐了片刻,阿杏来请她出去用饭,崔世君一边往正屋走,一边暗自心想,先前家里人少时还不觉得,经了崔老姑姑受伤一事,崔世君有意买几个下人,日后陈二姑娘嫁到崔家,三年五载生了哥儿姐儿,孩子们也需人照料,再者徐氏前两年就想给崔世安买个小书童,崔世君一直没有点头,如今他大了,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崔世君想着家里生计尚且过得去,给他配个小书童也罢。   她心里盘算了一回,到了正屋用饭时,就将此事跟崔海正提了几句,崔海正最喜欢家里人多热闹,他笑着说道:“早该如此,安哥儿身边连个研磨的人也没有,给他配个书童,好叫他把心思全放在读书上。”   崔世安羞得面红耳赤,以前她大姐说过要等他考上举人,再给他配一个书童,眼下他爹急巴巴抢着要给他添人,倒显得是他非要不可似的,他对崔世君说道:“大姐,我的事自己做得来,暂且用不着买书童。”   崔海正却不答应,一定要崔世君给他配一个小厮,他道:“你大姐和二姐身边还有小丫鬟伺候呢,你一个爷们儿,事事亲力亲为,没得叫人笑话。”   崔世君知道崔海正偏疼儿子,并不与他计较,她望着崔世安,笑道:“不相干,家里总是要添人的,索性一并给你买个书童。”   崔海正听到崔世君要给崔世安买书童,脸上露出欢喜的笑脸,他道:“咱们就算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富贵人家,不过又不是使不起下人,家里人多,方才显得我们崔家是兴旺人家。”   崔世君但笑不语,另一边的夏小清只顾低头吃饭,没有插嘴说话,往常崔世柔就说他岳父心里只有他儿子,虽说世人大多如此,不过崔海正更胜常人,惹得崔世柔时时在他耳边抱怨,就连夏小清这个粗人,也看出来她们崔家几个姊妹都不亲近他这个岳父大人。   晚饭过后,夏小清到后院看过崔老姑姑后,出了崔宅回家,家里各人散了,崔世君回到院里,洗漱一番在灯下算账,眼看就要到年关,家里要买下人,崔老姑姑还要过寿,哪里都得用钱,若是不划算着用,哪怕有座金山也不够花。   她算了半宿账,阿杏来催了几回,直到更鼓敲了三下,她才熄灯歇息。   次日,崔世君打发阿杏到永巷去唤来刘婆子,不久,刘婆子和阿杏来见崔世君,多日不见,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崔世君便说起家里想添置下人。   刘婆子听了,脸上一笑,她道:“崔大姑娘要人,我难道还能把不好的给你?你想要几个人,正好前几日衙门里新送来了十几个孩子。”   地龙翻身,有些贫苦人家免不了就会卖儿卖女,刘婆子管着永巷,她又是指着崔世君过活,崔世君说要买人,她立时就把她手下的那些孩子在心头过了一遍。   崔世君笑着说道:“你老人家调教的孩子,我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只有一样儿,我兄弟缺个书童,需得十来岁的孩子,要是再小了,怕是淘气贪玩儿,若能认得几个字就更好了。”   刘婆子沉吟片刻,要买识字的孩子不大容易,但也不是找不到,她点头说道:“既是崔大姑娘交待的,我少不得要留意,等到有了,我亲自送去给你挑选。”   崔世君向她道了一声谢,刘婆子自去不提。   过了几日,刘婆子果然领着几个孩子来崔宅,其中有两个男孩儿,最大的十岁,余下的都只有七八岁,看着怯生生的样子,崔世君扫了一眼,指着两女一男出来,问道:“你们叫甚么名字?”   其中一个女孩子抬眼望着崔世君,随际又低头,答道:“我叫香月,今年十岁。”   有了她起头,另一个孩子也回道:“我叫小春,今年八岁。”   最后回话的是那个男孩子,他道:“我叫赵文,也是八岁。”   名叫赵文的男孩年龄不大,看着安安静静的,像是个稳重的孩子,崔世君点了点头,她看着香月,只因她的名字里有个字重了崔老姑姑的名讳,崔世君便道:“以后你就叫阿香吧。”   “是!”那孩子轻声回应,崔世君又问起他们家里的老子娘,这赵文上过一年学,他爹娘在地动时死了,只剩下叔叔和婶婶,他叔婶不肯凭白养着他,于是将他买给官府,至于阿香和小春,则是兄弟姊妹太多,家里日子过不下去,爹娘就卖了她们换钱渡日。   崔世君问了几句话,温和的说道:“不管你们先前在家里如何,到了崔家,老实本份的做事,总归是亏待不了你们的。”   三人齐齐答应一声,崔世君扭头望着刘婆子,刘婆子眼见她挑中了她带来孩子,喜笑颜开的在花名册上打勾,又交上卖身契,说道:“大姑娘一家都是厚道人,他们能留在崔家,都是他们的造化。”   崔世君笑了笑,给了她跑腿费,他们的卖身银子,崔世君早已备好,只待去衙门时再交给吴书办便是。   刘婆子走后,崔世君唤来崔福家的,把三个孩子交给她,崔家没甚么大规矩要学,只叫他们先认认崔家的人,再慢慢学着做事。   半个月后,通往清华山的官道终于重新铺好了,隔日,夏小清带着崔福上山去接崔世柔和徐氏,崔家一家人总算得以团聚,晚间崔世君和崔世柔姊妹二人说起贴已话,闲聊中她听闻宁国老侯爷霍云今日也和他们一同下山了。 第71章   崔老姑姑的病情仍旧没有起色, 崔家另请了几个郎中,药方倒是换过几回, 却总不见效,这日夜里,崔世君刚刚睡下, 阿香就慌慌忙忙点着灯来传话, 说是崔老姑姑身上发热,人有些不大好, 请她过去看看。   崔世君顾不得问话, 匆忙穿上衣裳,待她到了崔老姑姑的院子, 徐氏已守在床边给崔老姑姑揉着胸口,她见崔世君来了, 忧心忡忡的说道:“睡前老姑姑她老人家睡得还算安稳, 谁知夜里老姑姑叫茶,我才发觉老姑姑身上烧得厉害,我不敢耽搁, 就打发阿香去叫你。”   崔世君借照灯火一看, 崔老姑姑双目紧闭, 面色发红, 呼吸间带着很重的痰音,她连忙唤来崔福, 叫他套马车去接郎中。   “老姑姑, 你觉着怎么样了?”崔世君轻轻喊着崔老姑姑, 崔老姑姑动了动身子,半睁开眼睛,颤着声音说道:“君儿,你来了。”   崔世君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身子有些发热,我打发人去请郎中了,要是哪里不舒坦,你就告诉我一声儿。”   崔老姑姑病着,说话有些发喘,她道:“何必劳神费力的,给我吃一丸丸药,等到明日就好了。”   “不碍事,张郎中离咱们家近,他来看一看,咱们也好安心。”崔世君宽慰崔老姑姑一句,不许她再说话伤神。   不久,崔世安也来了崔老姑姑的院子,一时,崔海正也被小厮阿智背着来了,崔世君见屋里挤了许多人,对崔海正和崔世安说道:“爹,夜深了,你回罢,老姑姑这里有我和太太守着呢。”   崔海正凑近看了看崔老姑姑,又喊了她两声,崔老姑姑睁眼见是他,抬了一下手,睡了。   “爹,你去歇息吧,这更深露重的,可别老姑姑没好,你又病了。”崔世君叫阿智送崔海正回屋,并对崔世安说道:“你也回去。”   崔世安不肯走,等会儿郎中要来看病,留里只留崔世君和徐氏两个女眷,到底不像话,那崔海正心里纵然着急,又实在帮不上忙,再加了崔世君再三催他回去,他略坐了坐,只得回了。   过了片刻,阿香送上参茶,崔世君叫醒崔老姑姑,亲自喂她吃了半盏,眼看崔老姑姑的脸色稍微转好一些,崔世君总算安心了。   屋里就剩下她们几人,崔世君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家里那根参还有多少?”   徐氏摇了摇头,她回道:“不多,就剩下一小截儿了呢。”   老姑姑病了要吃参,只是这东西金贵,崔家也只略微比寻常人家日子好过一些罢了,先前崔世君收了两支几十年的人参,崔老姑姑一病,她就把人参拿出来,遵照医嘱给老姑姑服用,不过人参虽好,这东西却难得,好参都在那些富贵人家家里收着,如今世面上有限的人参,要不就是以次充好,要不就价钱昂贵,等闲人家受用不起。   崔世君坐在灯下默默不语,过了半晌,她方才对徐氏说道:“太太只管好生服侍老姑姑,过几日我叫崔福去问一问,哪怕多花几个银子呢,总能买到好参的。”   “我知道。”徐氏轻轻点头,她朝着崔世君望去,只见她双目微垂,脸上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过了半日,崔福请来张郎中,张郎中进屋,先借着灯光细细的看了崔老姑姑的面色,又摸了半日脉,便不住的摇着头,崔世君心里一沉,脸上却不显露半分。   看了脉,张郎中取出几根银针,在崔老姑姑风池太阴等穴上扎了几针,不一会儿,崔老姑姑从喉咙里咯出一口浓痰,张郎中施了几针,又给老姑姑喂了丸药,老姑姑脸色显然好过多了,也不像先前那样胸口憋闷。   张郎中瞧完老姑姑,阿香端来热水给他洗手,崔世君便将张郎中请到外间,问道:“老郎中,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跟我说说,我家老姑姑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张郎中看了她一眼,并不瞒她,说道:“崔大姑娘,我实话与你说罢,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原先身子就不算结实,上回受了惊吓还没好,这回的风寒来得又猛又烈,寻常人都受不住,更何谈是她呢。”   张郎中说一句,崔世君的脸色就更白了几分,张郎中于心不忍,他道:“或许要是能熬过明年春上,等到天气渐渐暖和,说不得就能好转。”   崔世君定了定心神,先向张郎中道了一声谢,张郎中坐下来开了一张方子,叫他们明日去抓药,崔世君看了一遍药方,付了诊金,说道:“这大半夜的,劳烦你跑一趟。”   张郎中又叮嘱两句,便要回家,崔世君叫崔世安送他到门口,崔福赶着马车送他回去。   这一夜,崔世君和徐氏睡在崔老姑姑的屋里,夜里,她不敢睡得太沉,半夜起来两三趟,好在张郎中那几针很是见效,崔老姑姑睡得十分沉稳,崔世君这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等到将要天亮,她也沉沉睡去。   天将亮,徐氏轻手轻脚的起床,为免吵醒崔世君,她特意到外间梳洗,不久,阿杏端着热水进屋,徐氏朝着她摆摆手,轻声说道:“昨夜你们姑娘没睡好,叫她好生睡会儿吧。”   阿杏犹豫了一下,果真退下。   且说崔世君睡得迷迷糊糊,看到崔老姑姑头上勒着宝蓝色云纹绣莲花的抹额,头上穿着簇新的裙袄,她正坐在院子里织布,那布已经织了好些,她看到崔世君进来,笑盈盈的冲着她招招手,说道:“君儿,今日是我做寿,你回来迟了。”   崔世君心里疑惑不解,她家原是没有织布机的,再者因着老姑姑受伤生病,她的寿辰往后推了,为何老姑姑倒说她过寿?   心里这么想着,崔世君问道:“老姑姑,既然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很该好好歇一歇的。”   崔老姑姑指着她织的布,笑道:“这是我亲手给你们几个织的布,就快好了呢。”   崔世君仔细一看,不免大吃一惊,老姑姑身上穿得是寿衣,她手里织的布竟是白色的孝布,崔世君吓得瞪直双眼,望着崔老姑姑正要说话,就被噩梦惊醒。   崔世君醒了,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她扑到崔老姑姑的床前,直到听到老人家绵长的气息,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屋外的徐氏听到动静,进来看到崔世君光着脚趴在崔老姑姑的床边,她拿来崔世君的鞋子与她穿上,惊讶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梦实在不是吉兆,崔世君闷声不语,徐氏见此也不再追问,只道:“阿杏就在外间,我唤她来伺候你梳洗。”   崔世君点了点头,稍时,就见阿杏掀帘子进屋。   这一早,崔世君心事重重,早饭也没用,待到要出门时,她叫住阿杏,说道:“你去衙门里告诉吴书办一声,就说我要告一日假。”   阿杏楞住了,这都年根儿底下了,衙门正是最忙的时候,好端端的怎会告假?   “若是吴书办问起,我该怎么说呢?”阿杏问道。   崔世君说道:“就说家里老姑姑病了。”   阿杏点头去了,崔世君又去找崔海正和徐氏,把心里的打算说给他二人听,她道:“因老姑姑病了,原定给她老人家过寿都往后推了,我私心想着,这寿辰还是得办,而且要办得热闹才好!”   徐氏想了一想,说道:“好是好,只是老姑姑如今病得不能下床,只怕没那个精力呢!”   “这却不怕!”崔世君说道:“我瞧着老姑姑的精神还不算太坏,到了做寿那日,只叫她出去坐一坐,又不需她操持庶务。”   家里的事情,一向是崔世君拿主意,崔海正说不上话,况且他也想给老姑姑过寿,于是崔海正摸着胡须,笑着说道:“这话很是,老姑姑在咱们家操劳一生,做儿孙的,很该给她贺一贺。”   说定了要给崔老姑姑做寿辰,崔世君立时叫来崔福夫妇二人,崔福家的看过黄历,腊月初九就是一个极好的日子,还有十来日,采买东西,预定寿宴,裁制新衣,要是赶一赶的话,倒还来得及。   崔世君势要将崔老姑姑的寿辰办得热闹漂亮,她和徐氏已经商量了要宴请的客人,来得人多,这么一算,只怕崔宅的宅子到时坐不下,她对崔福说道:“你明日提两个礼盒到隔壁陈家,就说家里老人要过寿,想借他家的宅子宴客。”   崔福记下了,崔世君又道:“再去临仙楼找掌柜的,尽早把宴席定下,酒席的菜式拟好后带回来给我看看,有要添减的另说。”   崔福和崔福家的一一记下后,崔世君便打发他俩去了,她和徐氏与崔海正则商议起办寿宴的细则,过了半日,崔福家的来回话,说道:“大姑娘,宁国侯侯夫人打发婆子来了。”   崔世君听说是莫婉的人,脸上露出笑意,这些日子家里和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抽出空闲去探望她,老侯爷刚从清华山回府,想来她从老侯爷那里得知家里的老姑姑病了,因此打发婆子过来看看。 第72章   宁国侯府的来人, 崔世君自是不好怠慢,她换了见客的衣裳, 就去见那来的婆子,到崔家来的婆子姓贺,穿着体面, 说话机灵, 还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崔世君到宁国侯府, 见过她几回, 她看到崔世君,先满脸堆笑的问了一声好, 崔世君叫小春送上茶水和点心,开口说道:“这些日子衙门里公务繁忙, 我不得空闲, 也没去看你们奶奶,反倒要你们奶奶惦记着我,劳烦贺嬷嬷你回去替我说一声谢, 等过两日, 我就去找她说话。”   贺婆子笑着说道:“我们奶奶知道崔姑姑你是有公务在身的人, 年底了, 怕是正忙的时候,奶奶原本没想叨扰你, 前几日, 我们老侯爷回府, 奶奶得知你们家里有老人家病了,便特地差遣我们过来看看。”   “你们奶奶有心了。”崔世君脸上一笑,又问:“你们奶奶怀着身子,上回地动,她还好么?听说侯爷不在京里,烦你替我带句话,请她好生保重身子,不要劳累。”   崔世君本就和莫婉投缘,这些日子因她忙着家里和衙门的事,许久不曾去看她,前些日子,宁国侯霍嘉随同太子往叶城赈灾,诺大的宁国侯府,只有莫婉一个年轻妇人,虽说老侯爷霍云回京了,只不过他们一个是公公,一个是儿媳,想来话也不会多说几句,再者霍云脾气古怪,或许他在侯府呆不了几日,就会回清华山。   说起地动,贺婆子说道:“我们府邸建得结实,无人受伤,就是奶奶受了些惊吓,吃了太医几剂安胎药便大好了。”   一来一去问了几句话,贺婆子便要告辞回府,崔世君给她一个荷包,又叫崔福家的送她出门。   贺婆子走后,崔福家的送来礼单,崔世君看后一喜,莫婉送来的礼单里竟有两支人参,并有肉桂、红花等名贵药材,她连忙叫崔福家的拿来人参一看,品相好,是难得的上品,她喜道:“这两只参送到太太屋里,叫她好生收起来。”   欢喜过后,崔世君不免又有几分踌躇,莫婉送的礼太重,就这么坦然收下,显然是不合适的,不过她送来的人参解了崔世君的燃眉之急,但却也因此欠下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况且这人情一时半会儿很难还上,崔世君心里一时喜一时愁,她独自呆坐半晌,起身往徐氏的院子里去了。   等她进屋时,看到崔世柔也在,崔世柔刚去看完崔老姑姑,正在徐氏屋里与她说话,她见了崔世君,挺着肚子站起身,笑道:“宁国侯府送来两支好参,这下你可不用再担心老姑姑吃不上参茶罢。”   徐氏也笑了起来,她道:“还是大姑娘有本事,要不是大姑娘和宁国府的侯夫人交好,这样好的人参,哪里能轻易弄得到呢。”   崔世君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只转头望着崔世柔,问道:“妹夫没来?”   “他腊月里忙着杀猪,一大早就出城收猪去了。”夏小清自打和崔世柔成亲,就不像以前那样喜爱呼朋唤友,如今他一门心思的攒钱养老婆儿子,偶尔闲下来,也是陪着崔世柔回娘家,崔世君还把各府管事们介绍给他认识,这些富贵人家,哪家每年都得吃上几千两银子的猪肉,眼下夏小清两个肉铺的买卖越做越红火,听他的意思,要是明年年景好,他就去租个庄子,请人专程给他养猪。   崔世君说道:“你回去告诉妹夫,就说老姑姑腊月初九过寿,叫他帮着预备两三口猪,几头羊,留着做宴席。”   老姑姑要过寿的喜事,崔世柔刚来就已经听徐氏说起了,她道:“这些事还需你操心?刚才太太跟我提了,我就已经打发招弟去给肉铺的伙计传话,包管叫他们给咱家选几头大肥猪。”   崔世君点了点头,她挨着崔世柔坐下,转头望着徐氏,问道:“宴客的名单拟好了?”   徐氏递给崔世君一张单子,说道:“拟好了,大姑娘再瞧瞧有没有漏掉的。”   崔世柔探身跟着瞧了两眼,不禁吃惊的说道:“这么多人?”   除了崔家正经的姻亲,连那些不常走动的亲戚都有份儿,另有左邻右舍,就连时常来崔家的张郎中也请了,难怪要借隔壁的宅子用呢。   崔世君看了名单,又添减几人,并对崔世柔说道:“这是老姑姑七十岁的大寿,要办就办的热热闹闹。”   她想了想,对徐氏说道:“不如再请一个戏班子来唱堂会?”   徐氏都听崔世君的,她道:“那自然是好的,可惜老姑姑病着,往常她最喜欢看戏,后来从衙门里退下来,她等闲又爱出门,渐渐就听得少了。”   京里那些侯门将府,多半都养了戏班,崔老姑姑年轻时是做官媒,常在各府走动,三不五时能听几出戏,后来她把家业传给崔父,她们家又没戏班,内宅的女眷不比外面的男人行动自由,因此这些年来,她老人家看戏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不打紧,等老姑姑身子好了,我出银子,请京城最好的悦兴班,到家里单给她老人家唱一日。”崔世君笑道。   崔世柔抚掌大笑,嘴里不住的叫好,说道:“托老姑姑的福,到时我们也能跟着一起受用。”   听了崔世柔的话,崔世君横了她一眼,慢悠悠的说道:“你先别叫好,戏班子过来唱堂会,班头少不得要缠着两个女婿讨赏呢!”   崔世柔满不自乎,她道:“这很不必你替我发愁,打赏的银子我还是出得起!”   徐氏看到她们姊妹二人互相打趣,禁不住也被逗笑,一时屋里气氛十分欢快,徐氏忍着笑意说:“打赏的事,你们姊妹几个慢慢斟酌,只别忘了告诉三姑娘,我先往老姑姑屋里去看看。”   崔世君和崔世柔姐妹两人起身,目送徐氏出去,直到屋里只剩下她二人,崔世柔收住笑颜,她满脸凝重的望着崔世君,问道:“是不是老姑姑的身子不好了?”   并非崔世柔疑心,虽说崔家从去年就说要给老姑姑过寿,只不过老姑姑这一病,原先写好的请帖就被崔世君收起来了,这会儿她说要重新把寿辰办起来,况且还要办的热闹,如此反复不定,绝不像她往常行事的风格。   相比崔世柔的焦急,崔世君仍旧镇定沉着,她道:“你别胡思乱想,老姑姑年纪大了,身子恢复得慢,等到明年天气暖和了就会渐渐好转。”   停顿片刻,崔世君又道:“原先是我想左了,只想着老姑姑病了,不是取乐的时候,其实细细一想,她老人家上回六十岁大寿没过,这七十岁大寿若是再不办,不说老姑姑,就是我们做小辈儿的也过意不去。”   她的话合情合理,崔世柔却并不信,她道:“我还不知你的脾性?过不过寿的,老姑姑不会挑我们的理,你又是花大力气找人参,又是要给老姑姑做寿,你实话告诉我,老姑姑的身子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崔世君不肯言话,崔世柔急了,抓着她的手说道:“我是你妹妹,有甚么话是不能对我说的,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太太。”   崔世柔一再追问,崔世君想瞒也瞒不住,她低头沉默片刻,对她正色说道:“张郎中昨夜来家里给老姑姑瞧病,他说老姑姑的病情恐怕不大好,我私心想着,病还是得治,先前说好的寿辰也不能不办。”   “万一……”说到此处,崔世君的喉咙哽咽住,心头泛起几许酸楚,不过她做了十年的家主,向来少在人前落泪,于是舒了一口气,恢复平日的神态,说道:“老姑姑今年有七十岁了,也算是长寿,她为了崔家操劳了一辈子,只要能医好她的病,我们就尽力去医,万一她老人家当真挨不过去,好歹给她办一次寿辰,就算全了我们的一片孝心。”   说完,崔世君到底还是红了眼圈儿,她身旁的崔世柔已是泪流满面,说道:“老姑姑真的病到这种地步吗?”   崔世君给她擦擦泪,叹气说道:“哭甚么,老姑姑还活着呢!”   崔世柔抽噎两下,不敢再哭,她问:“爹和太太知道吗?”   崔世君摇头说道:“我只告诉你,你莫要再对第三人说起。”   听了她这话,崔世柔越发心酸,她刚忍住的眼泪又絮絮往下落,哭道:“你何苦甚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呢,家里又不是没爹,安哥儿也大了,本来就该他们替你分担。”   崔世君有她的顾虑,她淡然一笑,并不替自己分辨,只道:“你是嫁出去的姑娘,少管娘家的事,好好养胎,不要为老姑姑担心,凡事有我呢!”   她越是表现得从容不迫,越是叫崔世柔替她难过,崔世君坐了一会儿,外头穿来阿杏的声音,说是崔福从外头回来,要向她回话,崔世君对崔世柔说道:“你去找太太说话,我先去忙了。”   说着,她便往前院去了,崔世柔默默坐在屋里垂了半日泪,没留下来吃中饭,就扶着招弟的手回家了。 第73章   隔了几日, 崔世君抽出一日空闲,准备带着请帖前往宁国侯府, 前一日,下了一夜大雪,长安城银装素裹, 变成一片琉璃天地, 崔世君听说下雪了,裹着袄儿推开东窗, 只见几只小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 这些小麻雀也不怕人,看到崔世君后, 扑棱着灰色的翅膀叽叽喳喳,一时, 清静的院子显得热闹起来, 崔世君忍不住有些好笑,命阿杏抓来一把白米撒在窗台,依靠在窗前看麻雀吃食。   崔世君披散着头发, 坐在窗前看了半日麻雀, 阿杏进屋伺候她梳洗, 问道:“姑娘今日要穿甚么衣裳呢?”   崔世君收回目光, 说道:“我不是有件大红色猩猩毡的斗篷么,就件那件罢。”   阿杏找了半晌, 才从箱底找出斗篷, 斗篷已有七八年, 崔世君穿过几回,后来就不穿了,即便放了多年,料子颜色丝毫不变,仍是簇新的,冬日前,阿杏把崔世君的冬衣拿出来晒过,因她不常穿这件斗篷,便又收在箱笼里。   崔世君向来少穿大红,阿杏拿出斗篷,先给崔世君试穿,她虽说晨起还未梳妆,但这红艳艳的斗篷穿在身上,越发衬得她面色红润,眉目温婉,阿杏看呆了,过了半晌,拍手说道:“好看,这件斗篷好看。”   阿杏推着崔世君走到镜前,说道:“换了新衣,最好梳个新发髻才相配呢,阿月会梳头,我去喊她过来。”   说完,还不待崔世君发话,她一溜烟儿的跑去前院找阿月。   一眨眼,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进屋,阿月刚进崔家不久,对这个当初买下她的大姑娘还有些发憷,她得知叫她过来是为了梳头,怯怯的问道:“姑娘想梳个甚么样儿的头呢?”   崔世君说道:“不拘甚么,捡你拿手的罢。”   阿月大着胆子打量崔世君的脸型,略微一想,便动手梳了一个宝月髻,崔世君见她果然心灵手巧,笑道:“不错,真有两下子。”   阿杏左右看了看,说道:“今日梳了新发髻,又穿着好看的斗篷,倒不如把前日新炸的金累丝蜻蜓簪拿出来戴?”   崔世君点了头,阿杏找出金灿灿的发簪,并配戴了耳环,手钏,戒指等物,这些都是崔世君往常压在妆奁盒底的首饰,这会儿一一上身后,阿杏赞道:“姑娘平日就该这么穿戴,年纪轻轻的,何必总是穿的老气沉沉。”   崔世君抿唇一笑,她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身影,不禁有些出神,就连她自己也忘了有多久没有正经打扮过呢。   且说崔世君难得打扮一番,出门前,她特意去看了崔老姑姑,这会儿崔老姑姑刚服完汤药,正靠在引枕上和徐氏说话,崔世君看她醒着,问了一声安,说道:“老姑姑,身子好些了么?”   崔老姑姑今日瞧着还算不错,她见崔世君穿的这身斗篷眼生,问道:“这是新做的?”   崔世君笑眯眯的说道:“老姑姑你忘了?这件大衣裳的料子,还是我二十岁生辰时你给的呢,我嫌颜色太艳,穿过几回就收起来了,世柔管我要,我还没舍得给呢。”   崔老姑姑恍惚记得确有这回事儿,她摸着斗篷的衣料,慈爱的说道:“你穿着比世柔好看,好生收着,别拿出来充大方。”   徐氏凑趣说道:“这话可别叫二姑娘听到,她知道是要不依的。”   崔世君挨着崔老姑姑坐下,她笑道:“老姑姑要是觉得我穿着好看,我往后就常穿来给你老人家看。”   崔老姑姑点头,她冲着徐氏说道:“我就爱看这些丫头们穿得青春靓丽,今年过年,好好儿给她们置办几身好看的衣裳,世柔和世雅也有份儿,不许偏心。”   徐氏站起身,恭敬的回道:“都听你老人家的。”   说了几句话,崔老姑姑说道:“你这是要出门罢?去罢,别耽误了正事。”   “误不了!”崔老姑姑精气神儿好,崔世君想陪着她多说几句话,直到崔老姑姑再三催她出门,她才扶着阿杏的手,往宁国侯府去了。   到了宁国府,莫婉屋里的婆子特意守在二门来接她,崔世君随着婆子刚进东院,就见莫婉披着髦衣站在门口,崔世君看她站在冷风潮地里,不免加快脚步走到廊下,嘴里嗔道:“奶奶怎么站在外面,被风吹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莫婉笑道:“哪里就是纸糊的人儿呢?屋里怪闷的,我估摸着姑姑该到了,出来迎一迎。”   两人说话时,已经有小丫头送来干净的鞋子,崔世君换了鞋,掸去肩头的落雪,又取下斗篷,便和莫婉相携进了屋里。   里间烧着熏笼,十分暖和,崔世君进来后,细细的打量着莫婉的身形,笑道:“我瞧奶奶的肚子,比我二妹妹的肚子还要大上一圈儿呢。”   莫婉露出一笑,说道:“可不是,近来胃口好,嬷嬷们都说要禁口,要不然把胎儿养得太大,日后生的时候,大人就要遭罪了。”   生产这些事,崔世君不大懂行,她跟着点头,说道:“积年的老嬷嬷们说的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两人许久没见面,崔世君在熏笼边暖好了身子,便上了炕挨着莫婉一起坐着,她道:“我今日过来,一来是看望奶奶,二来多谢你前两日送我的人参。”   莫婉送的那份礼,不可谓不贵重,便是侯府的亲戚,也不过如此,崔世君收了她的大礼,心里思忖两日,借着今日来走动,好生向她道谢。   谁知莫婉却是一笑,说道:“这你倒不必谢我。”   说着,莫婉觑了她一眼,只笑不语。   崔世君听她这话好似只说了半句,心里少不得有几分疑惑,却又不好冒然发问,于是说道:“自是要谢你,我家的老姑姑这一病,每日需得伺候汤药,寻常的药也就罢了,不过略花些银子,只是唯独人参这稀罕物儿,有银子也难买着好的,奶奶送来的参,帮了我的大忙。”   莫婉低头又是一笑,并不接她的话。   原来,侯府官中走礼自有旧例,莫婉和崔世君私交甚笃,也不能为了她坏了侯府规矩,自打她听说崔老姑姑病了,原本只打算先叫陪房去看看,如若真要有用药的地方,她再从私房出。   谁想,还不等莫婉的人去崔家,老侯爷已经命人送来一份厚礼,皆是名贵的药材,莫婉自小出身富贵,自是看出老侯爷出手的东西不同一般,她又惊又疑,不解老侯爷的深意,素来只听闻崔世君这个官媒人,在老侯爷面前颇有几分体面,她原只当是传言夸大,如今亲眼看到老侯爷备下这些东西,还不叫她告诉崔世君。   自己的亲公公,对自己的闺中蜜友存了说不得的心思,莫婉心中难免有些不自在,不过,她二人见面,崔世君对她嘘寒问暖,一片真心,丝毫不知她送的东西,是出自老侯爷之手,莫婉不禁又有后悔不该疑她。   “我从嫁进侯府,便很少外出,姑姑家里老人家病了,我还是听老侯爷说起的呢。”莫婉笑道。   崔世君心怀坦荡,自问和宁国老侯爷霍云乃是君子之交,却不知莫婉疑心她与老侯爷,她道:“前些日子地动,我和家人被困清华山,那时老侯爷也在山上,他派人下山往侯府送消息,又给我家中带信,多亏了老侯爷,我们这才得知老姑姑地动时受了伤。”   说起地动,崔世君和莫婉嘴里一阵唏嘘,原来宁国侯霍嘉随同太子在叶城等地赈灾,据他来信所称,有些受灾重的地方,活人都没剩几人。   崔世君叹了几口气,她道:“按理这天灾地动的,很不该再宴客取乐,只是今年是我老姑姑七十大寿的日子,她年龄大了,难得作寿,寿宴又是原先就定好的,实在不好作罢。”   莫婉亲自给她斟了一杯热茶,笑道:“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求福禳灾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再说寿宴是早就定好的,你这是给老人家尽孝,谁还敢说三道四不成?作寿的日子要是定了,姑姑就告诉我,到时我也打发家人过去贺寿。”   有她这句话,崔世君低头一笑,便把带来的请柬奉上,莫婉记下日子,和崔世君说起闲话。   不想闲话刚说了几句,珍珠进屋回话,她站在莫婉面前,先悄悄看了崔世君一眼,说道:“奶奶,老侯爷身边的小厮火华来了。”   莫婉一听老侯爷的人来了,端着茶杯的小指微微一颤,说道:“叫他进来。”   珍珠出去请人,接着,就见火华进到里间,他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给莫婉行了一礼:“给奶奶请安。”   说着,他又朝着崔世君说道:“给崔姑姑请安。”   “起来吧。”他是老侯爷霍云身边的小厮,莫婉这个当家奶奶,也要高看他两眼,她问道:“老侯爷叫你来,是有甚么事要吩咐?”   火华说道:“老侯爷请崔姑姑过去说话。” 第74章   宁国老侯爷霍云特意差人来请崔世君, 莫婉听了火华的回话,不禁有些错愕, 她瞅着崔世君,半晌没有开口,一旁的崔世君也惊讶不已, 她今日是专程来探望莫婉, 老侯爷半道请她过去,显然是于礼不合。   老侯爷脾性乖张, 莫婉这个做儿媳妇的也不好违逆, 她问火华:“老侯爷可曾说过请崔姑姑过去有甚么事?”   火华摇摇头,他道:“并不曾。”   莫婉犯了难, 只得又望着崔世君。   崔世君生就一副玲珑心肝,她起身整了整衣裳, 并不叫莫婉为难, 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在清华观,有劳老侯爷关照我家太太和二妹,如今老侯爷回府, 很该亲自去向他老人家道谢, 待我给老侯爷请安过后, 再来陪奶奶说话。”   老侯爷只单请了崔世君, 莫婉自是不好同去,她叫来两个婆子伺候崔世君, 崔世君和莫婉打了一声招呼, 便披上斗篷出了院门。   风雪还未停歇, 反倒有愈下愈大之势,霍云爱静,住在侯府最偏远的院子,崔世君搓了搓手,裹紧斗篷,搀着阿杏的手绕了大半个侯府,方才到了。   “姑姑,你且等一等。”火华请崔世君在外面稍候,他先进屋禀报,崔世君和阿杏带着两个婆子站在院子门口,天地一片白茫茫,寒风冻人,好在火华很快出来了,他一路小跑来到崔世君跟前,笑嘻嘻的说道:“姑姑,冻坏了罢,快请进。”   除了崔世君,阿杏和两个婆子被指到茶房取暖,阿杏是崔世君的贴身丫头,她本要跟着崔世君,便是这两个婆子,因着莫婉特意叮嘱她们不得怠慢,也道:“奶奶吩咐我们伺候崔大姑娘,不敢躲懒。”   火华赔了一个笑脸,说道:“两位婶子,阿杏姑娘,你们行行好,老侯爷的屋子,他不发话,我哪里敢随意带人进去。”   阿杏撅嘴,委屈的望着崔世君,崔世君对她说道:“不打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服侍,你和二位婶子去茶房烤火罢。”   阿杏只能不情不愿的随着婆子们去了。   且说崔世君进到里院,不大的院里满地白雪,只单扫出一条走路的小径,四周静悄悄的,再无旁人,她刚走了两步,忽听‘吱呀’一声,崔世君抬头看去,就见老侯爷霍云开了门,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袍,抄手站在门边,发髻也不梳,一头漆黑的青丝只用发带束了,随意披在身后,全然不是见客的样子。   崔世君迟疑片刻,停住脚步,远远的向他屈膝行了一个万福。   霍云不知崔世君的顾虑,他抬眼凝视她,一时有些发痴,只因雪地里的崔世君今日格外耀眼,她身披一袭猩红色的斗篷,手里撑着油纸伞,白雪红衣衬得她面色红润,竟让霍云有些移不开眼。   霍云只顾看人,迟迟没有开口,崔世君目光低垂,说道:“老侯爷,给你请安了。”   霍云回神,随后扬了扬眉,问道:“听说你称呼我老人家?”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崔世君心里的拘谨一扫而光,她分明知道是火华告的状,故意说道:“老侯爷的耳报神可真够快的!”   “哼!”霍云骄傲的抬起下巴,说道:“本侯尚未到不惑之年,哪里就是老人家!”   崔世君促狭的眨了眨眼,说道:“再过不久就要做祖父的人了,还不是老人家?”   她俏皮的小动作让霍云斥责的话咽回肚里,他又哼了一声,拂袖走回屋里,走了几步,没听到声响,回头看到崔世君仍旧站在雪地,嘴里催促说道:“这天寒地冻的,还不进来?”   崔世君低下头,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又将油纸伞靠在檐下,便踏进屋里。   里屋暖意融融,崔世君四处打量几眼,却见屋里的陈设跟霍云在清华观的住处并无二样,只不过地下除了暖炉,多了一个不起眼的乌色泥炉,上面烧的茶水正冒着热气,西窗的几案上放着一个陶罐,不知装得甚么,几案上另有茶具、拂尘等物。   火华送上点心就退了出去,一时,屋里只剩下崔世君和霍云二人,霍云似是觉得有些憋闷,他开了半扇窗,映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倒别有一番景致。   “坐吧。”霍云说道。   崔世君道了一声谢,她问:“老侯爷差人叫我来,是有甚么事情要吩咐?”   霍云拿着蒲扇扇着泥炉里的炭火,他听了崔世君这话,斜睨她一眼,不悦的说道:“无事就不能找你?”   崔世君抿嘴一笑,没有回话,霍云扇了两下,放下蒲扇,指着几案上的陶罐,说道:“算你好运气,这是我早上命火华到城外积了松针上的雪水。”   崔世君正要谢他,就见霍云冷哼一声,欲盖弥彰的说道:“火华积得雪水有多余的,我又听说你过府来了,否则像你这样的大俗人,是不配吃这好茶水。”   崔世君恭维一句:“怪不得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松针清香呢!”   实则崔世君何曾闻到香味,不过她这句话让宁国老侯爷十分满意,他嘴角轻微上扬,对崔世君说道:“你的品位总算有些许长进了!”   先前,霍云请她吃过不少好茶水,奈何崔世君吃不出好,霍云嫌她糟蹋好东西,可他每回见了崔世君,又忍不住把自己心爱之物拿出来招待她。   趁着霍云煮茶的间隙,崔世君与他闲聊,她道:“若是在清华观的梅林,饮茶赏雪,想必也是一件雅事。”   她本意是捡着霍云爱听的话说给他听,谁知霍云怪异的看了她两眼,说道:“这么冷的天,谁有那个闲情出外赏雪?”   崔世君失笑,她还以为老侯爷最爱这些风雅事呢,她道: “我听火华说,老侯爷年轻时为了拜访隐居终南山的学问家,还曾深冬时冒雪上山呢!”   霍云用火钳重重的敲着地面,愤愤的说道:“本侯现在也不老!”   眼见老侯爷霍云就要恼羞成怒,崔世君连忙纠正:“不老,我是指更年轻的时候!”   她知错能改,霍云也就不与她计较,不过提起此事,霍云满脸鄙夷,他道:“甚么学问家,虚有其表之辈,我与他没说两句话就走了,那老家伙逢人就说是我的至交好友,简直是坏我名声,我一气之下,叫火华派人打了他一顿!”   崔世君被他逗得大笑,霍云扭头望着她,无论何时,她都是一副端庄温和的样子,他几乎从来没见她笑得这般开怀,此时看她几乎笑出眼泪,霍云也露出笑来。   “我竟不知老侯爷还有这样一面。”崔世君笑道。   “好些了吗?”霍云忽然问道。   崔世君一怔,不解其意。   霍云看着她的双眼,说道:“刚刚见到你,眉宇间似是带了一股忧愁,如今可有好了一些?”   听了他的话,崔世君心头一暖,她柔声说道:“原本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在老侯爷你屋里坐了半日,又听你说的这些趣事,果然好过多了。”   霍云说道:“有事尽可找我,大可不必独自承受。”   崔世君回道:“多谢老侯爷关怀,府里的奶奶已然帮了我很多。”   她不说,霍云便不再追问,不久,炉子里的泡茶水已经煮好,霍云有条不紊的把茶泡好,第一盅端给崔世君,崔世君将茶盅高举到眼前,笑道:“受用了。”   她轻啜一口,这回当真品出了松针独有的清香,她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却又时刻记着霍云曾说过一杯为品,二杯为饮的话,于是吃了两口就止住。   霍云见她喜欢,神情也带了笑意,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说道:“这松针积的雪水虽好,可惜却存不住。”   崔世君不解的问道:“为何?”   “松针雪水存得越久,香味越沉,水香夺了茶香,岂不是喧宾夺主?是以这收回来的雪水,需得当日就吃了,留到第二日,就吃不得了。”   崔世君受教得点了点头。炉子上烧着热水,水汽袅袅而起,霍云隔着雾气打量她,她的眉眼有些模糊,霍云看着她的身影,她好似已经坐在那里许久,久到霍云觉得她就本该坐在此处。   不过,隔着他二人的毕竟只是一道雾气,霍云的目光又是如此直白,崔世君一阵心慌意乱,她的手微微颤抖一下,半盅茶水打湿了衣裙,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醒了两人,霍云站起身凑近看了几眼,皱眉说道:“烫到了吗?”   所幸穿得冬衣厚实,崔世君并未被烫伤,她轻轻摇头,霍云放了心,他深深的看了崔世君一眼,嘴里说道:“你去找莫氏借件衣裳换上罢,也不必再来告辞,等过几日,我就要回清华山。”   听说他不打算在京中过年,崔世君想了一想,好言劝道:“这大雪怕是还要落几日,上山的路必定不好走,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再者府里的奶奶是新妇,你这会子走了,岂不是平白要叫她背个骂名?”   霍云神色似有松动,却并未答复崔世君,只道:“且再看罢。”   崔世君也不敢深劝,她望了霍云一眼,穿上斗篷出门去了。   霍云没送崔世君出门,他站在西窗前目送她的身影,只待那抹红色消失不见,嘴里才轻哼一声:“真是倔犟。” 第75章   宁国老侯爷霍云和崔世君这对忘年之交, 让宁国府的当家奶奶莫婉平添了几分烦恼,偏霍云全然不知避讳, 如今阖府上下都听说了,京城官媒崔家的当家人崔大姑娘,在他们老侯爷面前很有几分体面。   不过三五日, 传言流出府外, 崔海正外出会友,被友人调侃得了宁国老侯爷这个好女婿, 崔海正又羞又气, 回到崔家便开始对着崔世君抱怨,他道:“你说说, 我们崔家向来老实本分,何曾有谁是那攀龙附凤之人?如今倒要被他们这般编派, 我口气叫我如何忍得下去?”   明日就是老姑姑的寿宴, 家里还有一大堆杂事没有料理,崔世君听了她爹半日的唠叨,终于放下手里的账本, 望着崔海正问道:“依爹你的意思, 该如何是好?”   崔海正一楞, 他想了半晌, 没个好主意,于是嘀嘀咕咕的说道:“你好歹也要辩白辩白呀,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我们崔家泼脏水罢?”   “除了你老人家, 倒不见有别人来我面前说这些胡话, 我跟谁辩白呢?”崔世君不急不缓的反问一句。   她每日在衙门进进出出,外面的流言蜚语岂会没听到?只是她既不能堵住人的嘴,便只能端正自己,况且她每日要打理衙门的公务,又要忙着家里的琐事,叫她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置气,她也没这闲心。   崔海正沉默了半晌,他瞅着崔世君,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宁国老侯爷究竟是甚么关系?”   并非崔海正心里犯疑,去年宁国侯派人来请崔世君为宁国侯霍嘉做媒,当时他就不愿崔家接下这桩差事,奈何霍家是世代的勋爵侯府,哪是他们一个小小官媒敢得罪的,好容易宁国侯的亲事说成,崔海正原想着两家就此各走各路,谁知事与愿违,老侯爷和崔世君来往愈加密切,如今更惹来许多闲言碎语。   崔海正生怕自家大姑娘有非份之想,他见崔世君不语,语重心长的说道:“君儿啊,宁国老侯爷乃是皇亲国戚,身份不同一般,你自己可要拎得清才是。”   崔世君被她亲爹气笑了,她道:“爹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他是堂堂宁国府的老侯爷,我一个九品官媒,有幸得了他老人家青眼,能在他面前说上几句话罢了,外人茶余饭后说的闲话,爹难不成还当真了。”   崔海正一时语塞,他嘴里嗫嚅了半晌,又怕把女儿说恼了,便只能放软口气,说道:“好孩子,我老了,这几年腿脚越发不好,你几个弟弟妹妹全靠你来照顾,你可不要让我和老姑姑失望呀。”   崔世君听她爹话里有话,心头很不是滋味,却不好与他计较,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叫来阿智送他回屋,并道:“爹你放心,我当年答应你的事,就不会反悔,你不用时时来提点我。”   她停了一下,又道:“明日寿宴客人来得多,你腿脚不便,就留在老姑姑的院里陪她老人家,省得别人冲撞了你。”   崔海正见女儿不要他见外客,难免有些不悦,可是崔世君神情冷淡,他便不欲多说,由着阿智将他送回去。   且说崔海正回屋不久,徐氏端着热水进来伺候他洗漱,徐氏早已得知他去找过崔世君,她和崔世君虽不是亲生母女,二人自有情份,因此言谈之间对崔世君多有维护,她道:“大姑娘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她的为人家里上下有目共睹,老爷何苦去讨这个嫌呢!”   崔海正瞪她一眼,骂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要不是为了安哥儿的前程,何曾会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俗事。”   放在以往,徐氏被他骂了自然不敢回嘴,不过自从她被扶为正室,崔世君又把内宅的事情交给她打理,徐氏说话也有底气了,她道:“安哥儿的前程,靠他自个儿去挣,大姑娘说了,他若有造化考个功名,家里再艰难都要供他,要是没那个官运,好好经营家里的田庄铺子,也能保他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   “蠢妇,蠢妇!”崔海正险些被气个倒仰,他道:“你左一个大姑娘,右一个大姑娘,她说的话你就奉做金科玉条,你也不想想,倘或她一时糊涂,铁了心要跟着宁国老侯爷,咱们这个家交给谁呢?”   徐氏不比崔海正想得长远,她说道:“大姑娘要真有这好福气,老侯爷就是看在她的份儿上,也会关照安哥儿的前程。”   崔海正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崔家一门七代,是太/祖皇帝御封的官媒职务,君儿跟了老侯爷,家业岂不断送在我这一代的儿孙手里?”   说到此处,崔海正长吁短叹的说道:“再一则,咱们小门小户的,哪里配得上宁国老侯爷的家世,能做填房继室倒也罢,要是一房妾室,日后安哥儿入仕,在同僚里连头都抬不起!”   崔海正所作所为是为儿子谋划,却不知徐氏此时已是心口发寒,她本是妾室出生,为崔家生了儿子,然而她并不敢为此居功,熬了十几年方才被扶正,今时今日发觉日日睡在枕边的人这般自私自利,竟连亲生女儿也要算计。   徐氏心内酸楚不已,她强忍着眼泪,说道:“老爷信不过大姑娘,当年又何必将崔家交给她呢!”   “我难道不是为了安哥儿?”崔海正眼见就连徐氏也不理解他的苦心,顿时勃然大怒,他道:“我若非双腿残疾,何需要靠女儿当家,如今更落得连你也要埋怨我。”   他恼羞成怒,徐氏不敢再言语,只顾低头垂泪不止,崔海正见了心烦不已,说道:“你既是不懂我,就赶快离了我这里罢。”   徐氏一片好意,却落了个没脸,只得含着眼泪扭头出了屋子。   且不说崔海正是如何的苦恼,隔日是崔老姑姑的寿辰,前几日崔宅扫洒清理,四处张灯结彩,已是焕然一新,一大早,崔世柔携着夏小清回门,不一时,三姑爷毕远文也到了,可惜崔世雅产期将近,是以毕远文只能带着小元宵来给老姑姑寿贺。   多亏徐氏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崔老姑姑今日的精神格外好,她身上一色的簇新衣裳,早起用了半碗燕窝粥,这会儿受了小辈们的跪拜,便嘱咐崔世君给崔福他们派发红封,崔世君笑道:“我先替他们多谢老姑姑,前院正忙,等喜宴过了再叫他们来给你人家磕头。”   崔老姑姑心知等会儿必定宾客来得多,便不叫他们在内院久留,只道:“你们都去忙,我这儿有世柔陪着呢。”   只因崔老姑姑身子不好,除了亲近的家人,崔世君并不叫外人来扰她清静,临走前崔世君对崔世柔说道:“外院人多,你和爹就留在老姑姑的屋里,有事支使招弟。”   崔世柔月份渐大,等闲不爱动弹,她道:“我省得,你自忙去罢。”   老姑姑院里安排妥当,崔世君带着徐氏和崔世安,并两个妹夫来到前院,此前崔世君就已吩咐好每人要做的差事,崔世安和毕远文读过书,男宾就由他二人招呼,夏小清自认是个粗人,又不会说漂亮话,他只管各处杂事,女眷就由徐氏来接待,而崔世君也没闲着,他们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靠她来决定。   过了半日,唱堂会的戏班和说书的女先儿到了,夏小清带着他们一番忙活,很快就将戏台搭好,戏台刚搭起来,崔福家的领着一群人进到二门,崔世君一看,都是住在左邻右舍的妇人,她们见了崔世君,嘴里说着恭贺的话,并道:“厨房里人手够不够呢,不怕大姑娘笑话,我们这几个手脚还算麻利,要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家里有喜事,请邻里的妇人来帮忙本是常事,不过这回崔老姑姑过寿,崔世君全包给酒楼的大厨和小工,她道:“婶子们能来赏光就好,何需要你们出力。”   因着家里地方不够,先前就借了隔壁宅子摆席请客,崔世君崔福家的领着她们到堂屋喝茶叙话。   待到日头升高,客人渐渐来了,最先到的是徐氏娘家的亲戚,随后崔世君生母林氏那边的几个堂舅舅也来了,论理都叫舅舅舅母,崔世君便请他们一处坐,来的女眷则让进后院,单请女先儿与她们说书逗趣儿。   随后崔家的远房亲戚,并有崔世君的同僚,崔世安的同窗,另有时常来往的世家也打发家人前来贺寿,就连夏小清那一班好兄弟也来了不少。   离宴席还有半日,另有几家客人没到,请来的堂会已开唱,后院的女先儿也说上了,崔世君各处看了一遍,家里上下虽说都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还井然有序,她正准备往后院去看看老姑姑,就见崔世安找来了。   他一见崔世君,便道:“大姐,我那老丈人和岳母刚刚到了,岳母说要去给老姑姑问好。” 第76章   只因崔世安和陈姑娘的亲事已定, 陈姑娘此次不便前来,故此来给崔老姑姑贺寿的只有陈氏夫妇二人, 而这陈氏夫妇与别人不同,往后陈家就是崔家正经的姻亲,崔世君自是不好怠慢, 她瞪了崔世安一眼, 说道:“你呀,真正是老实, 陈举人和陈太太来了, 怎么还不快请太太来相陪?”   原先家里的事情,一向都是崔世君做主, 崔世安忙糊涂了,就直接来找她, 此时他见崔世君这么说, 便道:“那我这就去请太太。”   “且慢。”崔世君略微一想,她道:“太太在前面陪舅舅和舅母说话,我这会儿闲着, 索性陪同陈太太去见老姑姑。”   崔世安点头, 带着他姐姐前往偏厅。   他姐弟二人到时, 陈氏夫妇正在喝茶, 这是崔世君头一回见到陈氏夫妇,只见陈举人身形颀长, 头戴方巾, 身着一袭青色长袍, 浑身上下透着读书人的作派,听崔世安说他为人有些清高,却并不迂腐,这半年得了他指点文章,崔世安的学业精进不少。   站在陈举人身旁的妇人是陈太太,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五官端正,虽已年过四十,依旧显得风韵犹存,一见便知年轻时是个美人。   崔世君在看陈氏夫妇时,陈氏夫妇自然也在打量她,那陈太太收回目光,扭头看向崔世安,温和的问道:“这位便是你姐姐崔大姑娘吧。”   崔世安拱手施了一礼,回道:“正是家姐。”   两边由着崔世安引荐,崔世君眼角含笑,嘴里先赔了一句不是,说道:“家里乱糟糟的,怠慢了伯父和伯母,还请二位见谅。”   崔世君待人和气,况且她是崔家的当家人,陈氏夫妇不免高看她,陈太太对崔世君说道:“知道你们忙,原本不该添乱的,不过我听世/安这孩子说崔老太太前些日子身子欠安,我们既是过来了,很该亲自去问侯一声。”   崔世君笑道:“托福,这几日她老人家好多了。”   陈太太心思细腻,又问了几句崔老姑姑的病情,崔世君一一答复,寒暄几句,她就要带陈氏夫妇去见崔老姑姑,走前,她还吩咐崔世安:“我和伯父伯母先去老姑姑屋里,你快请太太来。”   崔世安低头应了一声,就准备去找徐氏,谁知陈太太喊住崔世安,她摇了摇头,说道:“一屋子都是客人,想必你们太太这会儿正忙,何苦叫她特意来陪我,等她闲了,我们再一处说话。”   陈家太太通情达礼,崔世君也便不再多说,她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带伯父和伯母去吧。”   说完,四人出门,直接往老姑姑的院子去了,小丫头阿月早先一步前去通报,她们一行人到了里屋时,崔老姑姑已经穿衣下床,崔海正和崔世柔陪在一旁伺候。   陈氏夫妇见到崔老姑姑,先给她拜寿,又和崔海正一番见礼,崔老姑姑与陈举人略说了两句话,崔世安便带着他爹崔海正和陈举人一同移到书房说话,屋里只剩几个女眷。   崔世柔先前随着徐氏去过陈家,与陈家姑娘打过交道,她道:“可惜陈妹妹没来,上回见她时还是中秋节呢。”   陈家姑娘备嫁当中,不比崔家姊妹行动自由,陈太太笑眯眯的说道:“我来的时候,她还念叨呢,说是找你要鞋样儿,不过我看你这月份大了,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好在外胡乱走动。”   崔世柔爽快的说道:“要鞋样儿有甚么难的,过两日我叫家里的小丫头给陈妹妹送一包过去,陈妹妹要是有新描的鞋样儿,给我也带几样儿回来。”   说说笑笑半日,徐氏闻信来了,互相问了一声好,陈太太对她说道:“我在这里陪着老太太说话,又清静又自在,外边那么忙,你巴巴的过来做甚么呢。”   崔世君见此,留下徐氏陪陈太太叙话,她道:“太太忙了大半日,不如在老姑姑屋里歇一歇,外面的客人有我招呼呢。”   徐氏正要点头,就见崔老姑姑说道:“君儿,你留下。”   崔世君看着老姑姑,见她一脸正色,似是有话要说,于是立定脚步,等着她开口。   随后,就见崔老姑姑的视线落在陈太太身上,她道:“陈太太今日过来,我有件事,想厚着脸皮求你。”   她满脸郑重,倒叫陈太太惶恐不安,陈太太说道:“老太太言重了,有话尽管开口,只要做得到的,我再没有推辞的。”   崔老姑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活了七十岁,如今挂在心头的只有安哥儿的婚事,眼下,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说不得熬不到安哥儿成亲就去了。”   老姑姑刚刚张口,崔世君就已猜出她想把崔世安的婚事提前,不过她老人家先前没向她透过口风,竟让崔世君十分意外,那陈太太似乎也怔住了,一时不知该接甚么话,崔世君连忙说道:“大喜的日子,老太太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崔世安和陈姑娘的婚期定在明年冬月初十,本是已经说定的日子,无故不好变更,难怪前几日老姑姑问起明年开春的吉日,原是她一早就打定主意想把崔世安的婚期提前。   “你老人家不好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子,别说看着安哥儿娶媳妇,说不定再过几年,还能看到侄孙媳妇给崔家添重孙呢。”崔世君宽慰说道。   崔老姑姑摇着头,她陈太太说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实在是命不由已,一来,要是能亲眼看到安哥儿成亲,我死也能瞑目了,二来,万一我真的去了,少不得会耽误孩子的婚事。”   崔老姑姑自知失礼,她对陈太太说道:“这事本应请我家太太和媒人专程到你们府上商量,只是我刚才听说你和陈举人来了,少不得倚老卖老,请你可怜我这片苦心。”   崔老姑姑的请求虽情有可原,实在有些唐突,陈太太迟疑片刻,说道:“老太太,不是我推脱,我家二姑娘出嫁要用的东西还不曾备全,婚期忽然提前,未免太仓促了。”   崔老姑姑听出陈太太的语气没有回绝,心里升出一丝期望,她道:“陈太太,只要你张口,我们崔家断不会让陈姑娘受委屈。”   崔老姑姑心情急切,让陈太太很是为难,崔世君笑着说道:“老姑姑,陈太太今日是来给你拜寿的,咱们家就算想婚期提前,冷不丁的叫陈太太怎么答话呢,总得容陈太太和陈举人回去合计过后再做决定呀。”   崔世君的话说到陈太太的心坎里去了,她赶紧接住崔世君的话,对崔老姑姑说道:“大姑娘这话极是,婚姻嫁娶不是小事,待我和老爷商量了,必定给你们回话。”   崔老姑姑闻言,默默不语,崔世君走到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说道:“老姑姑,陈举人和陈太太都是知书达理的人,等你寿宴过了,我和太太去陈家,再慢慢来谈安哥儿和陈姑娘的婚事,你看好不好?”   崔老姑姑仍旧默不作声,一旁的崔世柔插嘴说道:“老姑姑,过几日就是春节了,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安哥儿的婚事,太太和大姐会放在心上的。”   两个侄孙女儿轮番劝告,崔老姑姑终于点了头,她想了一下,也深觉刚才的行为不妥,于是对陈太太自嘲说道:“我这老糊涂,让陈太太见笑了。”   陈太太回以一笑,说道:“老太太说哪里的话。”   说了半日话,崔老姑姑精神有些不济,陈太太不便再打搅她老人家歇息,便随着崔世君和徐氏出了屋子,待她们走出老姑姑的院子,崔世君对陈太太陪罪说道:“老人家是一片好意,让你为难了,还请伯母不要见怪。”   原来,这其中有陈太太不知的缘由,老姑姑终身为嫁,将来她终老,崔家的子女需为她守孝三年,这样一来,老姑姑要是在崔世安成亲之前走了,他们的亲事就得往后延期。   陈太太听完内情,哪里还会怪罪崔家,她道:“老太太的心思我也能体会一些,做老人的都是为了孩子们好呀。”   说话之间,已到了前厅,徐氏带着陈太太去听书,崔世君找来毕远文,得知宾客已经到齐,后厨一切妥当,只等开席,不久,崔世安来了,崔世君大半日没见他,问道:“你去哪儿了?”   崔世安无奈的说道:“还不是爹,拉着我那老丈人说了半日话,若不是要开席,说不定还没散呢。”   崔世君抿唇一笑,说道:“他老人家平日闷在家里没人说话,这会儿来了可以说话的人,难免就会絮叨些。”   要开席了,各处还得安置,崔世君说道:“你和远文去前院招呼,有事我差人去叫你们。”   毕远文和崔世安两人刚走,崔福慌慌张张的进屋,他道:“大姑娘,老侯爷来了。”   崔世君一愣,她吃惊的说道:“他怎么来了?”   “谁知道呢,身边连个小厮也没带,我看外面人来人往,怕冲撞了他老人家,于是做主把他带到偏厅里去了。”崔福说道。   崔世君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偏厅去了。 第77章   崔世君心知宁国老侯爷霍云向来随心所欲, 生怕他又兴起甚么稀奇古怪的念头,还不等跟家人交待一声, 就和崔福匆匆忙忙来到偏厅。   彼时,霍云已在偏厅坐了小半日,崔福临走前给他上了茶水点心, 只因不是他惯常喝的茶, 霍云闻了闻味道,一口也没动。   崔宅的偏厅陈设简单, 平日多半都上着锁, 这回是崔老姑姑过寿,崔有才重新收拾整洁, 霍云看到东墙挂着一副五牛图,显然是新挂上去的, 虽是摹本, 倒也有几分意境。   他正在观摩时,从身后传来推门声,霍云回头一望, 就见崔世君跨进屋里, 霍云上下看了她一眼, 揶揄道:“今日可把你忙坏了罢。”   崔世君一笑, 挥手叫崔福守在门口,她问道:“我听福伯说老侯爷身边没带小厮, 你出府时有没有跟府里知会一声呢?”   霍云下巴微扬, 看着崔世君一声不吭, 崔世君只看他的神情,就已猜出他必定谁也没说,独自一人出门的。   “您呀!这脾气甚么时候才肯改一改呢?”崔世君摇着头,请他坐下,她见桌上的茶水点心没动,猜想必定是不合他的胃口,索性也没叫崔福换茶,只道:“青天白日的,倒不怕你老人家走失,只是老侯爷很该替身边的人想一想,倘若宁国侯爷和夫人问起火华,连他这个贴身的小厮都不知你的行踪,岂不是他的过错。”   崔世君本是好意劝他,谁知宁国老侯爷霍云不悦的说道:“我特地来给你家老姑姑贺寿,竟然惹来你好些埋怨,既然这样,我走就是了!”   话虽如此,他却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只拿一双眼角斜睨着崔世君。   崔世君早就摸透他的脾气,她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说道:“这是哪里话,我难道不知道你的心意么,只是你不该独自出府,以免候府的众人为你着急。”   她说话时语气柔和,身子向着霍云身旁前倾,霍云见她是真心为他着想,脸色稍霁,若是换成旁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哪里还会多待。   崔世君把老侯爷哄好,连忙又说道:“我打发福叔到候府去通报一声吧?”   霍云总算松口,说道:“去吧,不过不许乌泱泱的来一大群人。”   他肯听劝崔世君已经要念佛了,哪里还敢再忤逆他的意思,于是说道:“那就只让火华过来吧。”   霍云微微颔首,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崔世君叫来崔福,吩咐他把家里的事情暂且放下,先去候府跑一趟报信。   崔福领命去了,屋里便只剩下老侯爷和崔世君二人,崔世君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包裹,拿眼望着他,霍云说道:“这是给老人家的贺礼,来了一趟,总不好空着手。”   崔世君恐他出手就是贵重物品,于是顾不得规矩,打开看来,一副米襄阳亲写的《地藏经》,并一柄桃形玉如意,崔世君复又包好,说道:“老侯爷能来已是我们崔家的荣幸,再者今日侯夫人的陪房已带着贺礼来祝寿了,不敢再让你破费。”   霍云紧紧皱起眉头,他见不得崔世君跟他客套的样子,立时起身就往外走,沉声说道:“我走了!”   这回不是赌气,当真是要走。   眼见这人要拂袖而去,崔世君伸手想挽留他,慌忙之中拉住了他的衣袖,霍云拽了两下,崔世君不肯松手,虽然说不上缘由,但是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回要是松手了,说不得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霍云立住脚步,他背对着崔世君,拽了两下,倒没有再急着夺回自己的衣袖,只却仍然不肯面对崔世君,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动。   崔世君望着他的背影,说道:“我不是有意招惹你动怒!”   说完这话,她松开手,缓缓说道:“老侯爷本来就不一般,我不过一个九品官媒,有幸得你青眼相加,已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你再送我这些贵重东西,我不知该拿甚么还你才好。”   “难道我送你东西,是为了图你还我更好的东西不成?”霍云转身瞪着崔世君,他道:“我与你相交,只因投缘而已,若我是那等看重身份权势的人,此刻又岂会站在这里!”   他说这些话时愤愤不平,心中气又又恼,显然是觉得崔世君不懂他。   崔世君垂首不语,霍云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你只管拿世俗的那一套对我,需知我从来都是真心诚意的待你!”   崔世君抬眼望着霍云,她想了一想,说道:“老侯爷,我生于市井,本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每日忙于生计,耳濡目染也是柴米油盐价,你送来的东西,我一眼望去只见其珍贵,忽略你的心意,这固然是我不对。”   停顿一时,她轻声又道:“不过,我和老侯爷相识以来,对待老侯爷一片赤城,从不曾虚情假义。”   崔世君说这些话时,一双眼睛漆黑又深沉,好似一汪幽泉,霍云只看了一眼,就深陷其中,已听不清她后边说了些甚么。   仅仅这么看着她,心里的怒气就全消了。   这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霍云开口了,他说道:“以后不许再同我生分,要是还惹我生气,就再也不见你!”   他撂完这些狠话,崔世君不禁笑了出来,她说道:“是我的不是,老侯爷,我带你去我见我家老姑姑吧。”   霍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崔世君拿起桌上的贺礼,带着霍云出了偏厅,一路径直往崔老姑姑的后院去了。   去后院的路上,崔世君看到帮厨陆续往外端菜,一问之下,方才得知戏班早就停了,宴席已经开始,崔世君虽说惦记前面的宾客,不过身边的这位宁国老侯爷,崔家除了她,无人能招架得住,再者有崔世安和崔家两个女婿照应,崔世君便不再过问,专心陪他。   崔宅的宅院不比宁国侯府,穿过了两个月亮门,就来到崔老姑姑的住处,此时,崔世柔的小丫头招娣端着一碗饭坐在门口吃,崔世君站在院门外,冲着她招招手,招娣放下碗,三两步跑到崔世君面前,她看到崔世君带来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好奇的看了两眼,又转头望着崔世君。   崔世君带着霍云来见崔老姑姑,并未提前打发丫头来传话,她问道:“你们奶奶呢?”   招娣说道:“我才刚到厨房里取了饭菜,奶奶正陪着老姑姑和老爷用饭。”   崔世君对她说道:“你去屋里告诉你们奶奶,就说宁国老侯爷来给老姑姑贺寿。”   招娣点头去了,往屋里去了,崔世君陪着霍云等在门外,说道:“老侯爷,屋里有女眷,又不曾提前传话,劳你和我在外稍等片刻了。”   霍云并不觉得被慢怠,反倒好奇的打量着崔老姑姑的小院落。   招娣刚进屋不久,就见崔世柔挺着肚子走出里屋,当她看到站在院门外的霍云,惊愕不已,随后暗自狠狠的剜了崔世君两眼,谁知她做得不隐蔽,正好落到霍云的眼里,霍云冷冰冰的看着她,吓得崔世柔连忙低头,不敢再四处张望。   这二人的小动作,崔世君装作没看到,带着霍云进到院里,对崔世柔说道:“这是宁国老侯爷。”   崔世柔曾远远见过霍云一面,这会儿就算心里埋怨老侯爷来得突然,这时也不得不屈膝朝着他行了一礼,口里称着万福。   还不等霍云说话,崔世君已扶起崔世柔,说道:“老姑姑和爹都在屋里?”   崔世柔点头,崔世君便带着霍云进屋,他们进到里屋前,招娣已经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崔老姑姑和崔海正一个病一个残,听到招娣来回话,说是宁国老侯爷来了,他们吃惊之余,又听招娣说老侯爷是来贺寿的,虽说疑惑不解,也只能赶紧先换了见客衣裳。   崔老姑姑历经世事,见到宁国老侯爷,倒比崔海正镇静多了,她扶着招娣的手,颤颤巍巍的朝着霍云行礼,说道:“老身见过老侯爷。”   到底是有了岁数的老人家,霍云岂会受她的礼,他拦住崔老姑姑,说道:“老人家不必多礼,今日是你的寿辰,原本是来给你贺寿的。”   崔世君扶着崔老姑姑坐下,又向她爹崔海正引荐霍云,崔海正双腿有疾,不便起身,只得向宁国老侯爷拱手行礼。   面对崔老姑姑,霍云尚有几分亲和,等到崔海正时,霍云又变成平日那副清冷的面孔,只淡淡的说道:“免礼。”   崔海正脸上略微带了些窘态,崔世君又请霍云落坐,并上了茶水,此时外面宴席正酣,霍云特意来给老姑姑贺寿,不好让他空着肚子回去,叫他和其旁的宾客同桌更不合适,崔世君问他:“我叫厨房再送几个菜来,老侯爷就留在老姑姑的院里用饭可好?”   霍云轻轻点头,崔世君见此,叫了招娣过来,捡着老侯爷爱吃的饭菜,叫她到厨房去取来。 第78章   崔世君留了宁国老侯爷霍云用饭, 只不过她一个女眷,自是不便作陪, 于是吩咐厨房将饭菜摆放在崔海正的书房,又命阿杏去前院请来崔世安并崔家两个女婿与霍云见礼。   此时已近开席,崔世安他们几个正在招待宾客, 听说崔世君请他们过去, 恰巧崔福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夏小清说道:“宴席都开了, 大姐叫我们过去做甚么呢!”   阿杏四下看了一看, 悄声说道:“宁国老侯爷来了,大姑娘叫我们不要声张, 只叫你和姑爷们去见礼。”   听说宁国老侯爷大驾光临,他们几个不免十分惊诧, 夏小清心直口快, 他转头问崔世安:“为何先前没听大姐说老侯爷要来?”   崔世安摇头不知,他也是刚听说宁国老侯爷来了。   他们三人当中,毕远文见微知著, 只看老侯爷忽然来访, 就能看出他对崔家另眼相看, 他略微思忖, 开口说道:“老侯爷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到的,他老人家来给老姑姑贺寿, 是崔家的脸面, 大姐既然叫我们去拜见老侯爷, 许是想叫我们跟着老侯爷学一些为人处世的本领,我们只管大大方方的去见他,只要不失礼数便是。”   毕远文嘴里只管恭维,殊不知这位宁国老侯爷傲慢清高,在他身上是学不到半分为人处世的本领,不过崔世君特地叫他们三人来拜见霍云,却也是存了一些私心,难得老侯爷来了,叫她这些兄弟们在老侯爷面前混个脸熟,总是没有坏处的。   听了毕远文的话,夏小清不住的点头,他道:“老侯爷是个仗义的,上回大姐被提牢厅带去问话,还是老侯爷出面救的人呢!”   毕远文哭笑不得,他又怕夏小清等会儿见了宁国老侯爷当真把这话拿出来讲,于是说道:“二姐夫,这话见了老侯爷可别再说了。”   他们郎舅三人里,只有他不曾见过宁国老侯爷,私下他也只听崔世雅说过,这位宁国老侯爷,和崔家大姐崔世君交情不浅,当日老侯爷出手相助,因此在朝堂上被言官参了一本,又不是甚么好事,还是不提为妙。   夏小清拍着胸膛,说道:“妹夫你放心,我虽说没读多少书,这点眼力价儿还是有的!”   不过想到外院里还有许多来客,崔世安为难的说道:“福叔去侯府了,我们几个又离席,客人谁来招待呢?”   主家待客,要是连个招待的主人都不露面,说出去是一件极丢脸面的事情,更何况为了给老姑姑做寿,亲的疏的来了不少人,要是有哪处做得不周到,岂不是叫人笑话。   一番商量,最后夏小清说道:“我一个粗人,大字不认识几个,依我看,咱们几个先去拜见老侯爷,你们陪着老侯爷说话,我再出来招呼客人,想来不会有人挑理。”   崔世安和毕远文合计之后,只得把待客的事情交给夏小清了。   说罢,他们三人随着阿杏往老姑姑的院子去了,到了老姑姑的院里,阿杏先进去通传,不久,阿杏请他们进屋,三人走进里间,只见崔老姑姑坐在东墙右边的主位,并排坐在左边宾位的是宁国老侯爷霍云,崔海正和崔世君依次坐在下首,崔世柔是出嫁的女儿,早带着招娣避到耳房去了。   再看那老侯爷,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衣袍,却难掩其眉宇间的贵气,崔世安和崔家两个女婿只看了一眼,便低头上前,拱手向霍云行礼,霍云随意抬手示意,说道:“免礼。”   霍云面色淡然,似是不欲多话,他与他们三人点头示意后,就闭口不言,他不问话,这几人也便眼观鼻,鼻观心。   屋里静默无声,崔世君见了这副情景,无奈摇头,老侯爷性情冷淡,他们崔家除了她,其旁的人与老侯爷没打过交道,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谨,眼见再坐下去也是无话可说,崔世君看着霍云,说道:“老侯爷,酒席已经摆在书房了,不如由我兄弟和妹夫陪着老侯爷过去罢?”   霍云也坐懒了,他和崔家的这几个人也无话可聊,于是轻轻点头,那崔世安和毕远文连忙起身,引着霍云去了书房。   这边他们先去了,崔世柔回到崔老姑姑的屋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她道:“这个老侯爷,冷面冷口冷心人,脸上阴沉沉的,自打坐这儿就没见他有个笑模样儿。”   崔海正即便心里和二女儿想得一样,也忍不住拿眼瞪她,骂道:“老侯爷还没走远呢,就满嘴胡言乱语。”   夏小清是个护老婆的,他对老丈人辩解道:“我们自家人悄悄儿的说说罢了,难不成谁不长眼当着老侯爷去说!”   “须知祸从口出,小心得罪了人还不自知!”崔世海恨声说道。   这父女二人都是个急性子,中间又夹了一个女婿,崔老姑姑不得不打圆场,她道:“身居高位者,总归有些我们平头百姓没有的脾气!”   崔世君看了崔世柔一眼,示意她不要与崔海正顶嘴,又道:“老侯爷虽说眼高于顶,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最好说话,我们只拿平常心待他即可。”   崔海正听出她话里处处维护霍云,和这霍云相处时又显得极为熟稔,心中不禁有些忿然,只道他这个女儿把他先前说的话当作耳旁风,崔海正忍着怒意,原想提点她,到嘴的话又咽下去了,一来,今日是老姑姑的做寿的日子,在她老人家面前教导女儿,恐怕她心里不自在。二来,大女儿掌着崔家,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他这个当爹的话,她未必肯听。   崔世君看到她爹脸色阴沉,一声不吭的坐在轮椅上,柔声说道:“爹,您是去陪老侯爷用饭,还是留在老姑姑屋里用饭?”   有崔世安和毕远文坐陪,崔世君倒不怕崔海正会说不合时宜的话,只是崔海正对宁国老侯爷霍云有些发憷,对着他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冷冷的说道:“老侯爷有你兄弟陪着,今日是老姑姑的寿诞,我陪她老人家。”   崔老爹好一时歹一时,崔世君早就习以为常,便是崔老姑姑,侄儿的心思也能猜出几分,不过她没有戳破,只扭头望着崔世君,说道:“前面宴席都开了,你赶紧用饭,再到外头去瞧瞧,可别怠慢了客人。”   崔老姑姑又对崔海正说道:“前面只有二女婿招呼,看着有些不像话,稍后你也去前面陪一陪。”   “知道了。”父女二人齐声答道。   很快,阿杏重新摆好饭菜,夏小清往前院去了,崔世君和二妹妹并自家老爹围坐在崔老姑姑身旁,谁知一碗饭刚吃了两口,阿杏就来回话,说是崔福从宁国府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小厮火华。   话来这个崔世君,真正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她人虽陪着崔老姑姑用饭,一颗心早就飘到书房,既怕她兄弟招呼不周,慢待了老侯爷,又怕老侯爷难得伺候,委屈了自己兄弟,此时听说火华来了,哪里还顾得上用饭,说道:“快带他们进来。”   阿杏去传崔福和火华,崔世君则是对崔老姑姑说道:“老姑姑,你和爹爹先用饭,我到外面去看看。”   崔老姑姑心知她这顿中饭怕是吃不安稳的,于是叫小丫头招娣给她包了几块糕点,说道:“垫一垫肚子,别饿坏了。”   崔世君道了谢,收下老姑姑递来的糕点,转身出了院子。   只说她刚出门,就见崔福和火华等在门口,那火华看到崔世君,眼前一亮,向她打了千儿问好,说道:“崔姑姑,你可真是活菩萨,要是再找不到老侯爷,我就该被打板子了。”   崔世君‘噗嗤’一声笑了,她道:“你是老侯爷身边的体面人,有谁敢打你板子?”   火华苦着脸,他道:“姑姑有所不知,我们侯爷昨夜回京,今日一大早,他听说老侯爷不在府里,城门处去问了,也不见出城,各处找不到他的人影,侯爷气得大发雷霆,只骂我这个小厮不得力,还说要是找不到老侯爷,我这条小命就要不保哩。”   崔世君听了他这话,面上不露声色,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她曾和宁国侯见过几面,这宁国侯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和老侯爷的性情截然不同,就算火华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该有他这个做儿子的来教训。   崔世君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好好看着你们老侯爷,可不就是该骂么!”   火华嘴里叫冤不止,他道:“姑姑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侯爷,说风就是雨,哪里是我们能劝得住的,也幸亏你说得话他还肯听一听。”   “行了!”崔世君止住他的话头,嗔道:“分明是你这混账小子伺候不经心,这会儿倒埋怨起主子来了,还不快去寻你们老侯爷。”   “哎,我这就去!”火华赔笑一声,随着崔福往书房去了,望着他俩的身影转过月洞门,崔世君也带着阿杏到前院去了。 第79章   此时, 外院人声鼎沸,席间杯觥交错, 三五杯热酒饮下,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崔世君隔窗看去, 只见她那二妹夫夏小清穿梭席间, 陪着客人划拳喝酒,说话取乐, 他本是个爽快脾气, 又颇有酒量,只要有客人来敬酒, 二话不说干下肚里,有他在场招呼客人, 崔世君也便放下心, 转身来到内宅。   内宅是专门安置女眷的地方,早先已隔成几个厅屋,不同身份的女眷, 安排的席位也不一样。   崔世君先去拜见徐家舅母和林家来的堂舅母, 两家舅母坐在一处, 同桌的还有崔世安的岳母陈太太, 徐氏则是坐在下首陪同,另有一个小丫头唱曲儿助兴。   在座都是长辈, 崔世君进屋后与舅母们见礼, 徐家出身寒微, 这几年日子方才好过了一些,徐家舅母为人和蔼,虽说大字不识,说话还算得体,她见了崔世君,问道:“好孩子,忙了这大半日,累坏了罢,快坐下来吃口茶解解乏。”   崔世君笑盈盈的回道:“不累,外间都是我兄弟和太太在忙活,除了老姑姑,就数我最清闲。”   她给徐氏脸面,自然也是给徐家脸面,徐家舅母拉着她的手,赞道:“怨不得都说你好,先前你们太太就说你聪明能干,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姑娘。”   原先徐氏做姨娘时,就对崔家这位大姑娘赞不绝口,今年也是她做主,将徐氏扶正,徐氏是正房太太,徐家自然也成了崔家正经的娘家,不光徐氏对她十分感激,徐家也念她的好。   “舅母谬赞了。”崔世君谦虚说道。   徐家舅母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说道:“当得起,当得起!”   崔世君行事周到,看在徐家舅母眼里,当真是无一点不好,她称赞几句,心里也叹息不止,可惜这样一个好孩子,竟白白被耽误了,要是谁家能娶到她,真正是阖家的福气。   相比徐家舅母的亲切,林家舅母显得有些木讷,话也不多,崔世君的嫡亲舅舅早逝,舅母和表兄迁到青州,除了年节走礼,平日并无来往,这回老姑姑过寿,舅母托人送来贺礼,崔世君又别下帖子,请了林家堂舅一家,并请她和徐家舅母坐在一处。   虽是隔着一层的舅舅和舅母,徐氏也不敢薄待,无论是外间的舅舅,还是内宅的舅母,坐席都在徐家前面。   崔世君一一看在眼里,和徐家舅母说了话,又问侯林家舅母和陈太太,彼此亲亲热热的说了半日话,只因外间还有别的客人,她不能久坐,于是和舅母们告了一声罪,便退出屋里。   离了舅母处,崔世君来到隔壁的一间厅屋,她刚进门,就见一个身穿绿色比甲的年轻妇人冲她招手,说道:“崔大姑娘,你可算来了,才刚我们几个说起你,还说你越发会摆谱了,我们等闲儿想和你说话,连面也见不着呢。”   这妇人是河阳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前几年配了人,仍旧在河阳侯夫人屋里当差,往常崔世君到河阳侯府走动,时常见到她,这回河阳侯夫人便命她带着来崔家给老姑姑祝寿。   还不等她说话,另有一个妇人快言快语的说道:“大姑娘今日忙得脚不沾地,哪里得空儿来和我们闲聊呢!”   说话的是另一个侯府的仆妇,京城各家侯府大多沾亲带故,便是坐在一桌的仆妇们也有不少是老相识,崔世君接过阿杏手里的杯子,说道:“原是我招待不周,先自罚三杯,还请各位见谅,等我日后闲了,再与你们亲自赔罪。”   说罢,她自饮三杯。   “你只当自罚三杯就完了?”河阳侯夫人的陪房假意生气,和旁边的妇人一左一右架住她,再叫另一人狠狠灌了她几杯酒。   崔世君喝得双颊通红,嘴里求饶不止,这些人才放过她。   这么一番应酬,崔世君喝了不少酒,所幸她是酒中女丈夫,除了眼眶些微泛红,人倒是清醒的。   崔世君和来的所有女眷们喝了酒,说了话,只待没有遗漏,她才扶着阿杏避开人群,来到花厅歇息。   只她饮了酒,这会儿出了满头大汗,嘴里叫热,便让阿杏把窗户打开透气,阿杏怕她闪了风,如何肯开窗?不得不好言相劝:“姑娘,你刚出汗,吹了风怕是要着凉,我去给你沏杯浓茶醒醒酒。”   崔世君摆了摆手,她还惦记着在书房用饭的霍云,说道:“前面的宴席差不多快散了,你去看看老侯爷,饭菜冷了就撤下,叫厨房送热的来,老侯爷不常饮酒,不过他若饮酒,就叫他们把酒烫滚了再吃,这天寒地冻的,吃了冷酒伤身。”   想了一下,崔世君又叮嘱道:“另叫厨房烧一壶热茶送去,不管他吃不吃得惯家里的茶,先备着总是错不了的。”   她事无巨细都想到了,阿杏见她还有话要吩咐,便道:“姑娘,有火华在呢,他在老侯爷身边伺候这些年,咱们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   听了阿杏的话,崔世君忍不住失笑,自觉是庸人自扰,她道:“好了,你快去吧。”   那阿杏临走前,还是先赶着去沏了一杯浓茶,这才往书房去了。   阿杏走后,屋里只剩下崔世君一人,崔世君独自坐了半晌,起身推开窗户,冷风袭来,虽解了燥热,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滚,崔世君连忙关上窗,饮下半碗浓茶,压下这股恶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杏还没回来,崔世君饮酒过量,不觉之中有些困倦,于是歪在椅子里,朦胧睡去。   霍云进屋时,看到眼前这副情形,眼底露出笑意,他走近崔世君,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酒香味,味道不算浓烈,并不难闻。   醉酒憨睡的崔世君还不知有人正在注视她,她睡得极深,发髻上的珠钗快要滑落,手臂枕在头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手腕上那颗淡淡的痣也清晰可见。   一同进屋的阿杏似是觉得不妥,正要上前叫醒崔世君,霍云止住她,阿杏不敢忤逆他,只得撅起嘴巴,拿眼瞪着自家姑娘,巴指望她快些醒来。   霍云看得有些出神,他实在觉得她熟睡的样子太有趣了,他又靠近了一些,弯着腰,细细打量着她的睡颜。   他们二人隔得很近,霍云甚至能感到她轻微的气息,往日那个沉稳内敛的小妇人不见了,反倒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看着,直到崔世君动了一下身子,霍云才觉出他们之间委实过于亲密,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阿杏赶紧趁着此刻,出声喊道:“姑娘,快醒醒,仔细着了凉。”   崔世君被叫醒,她睁开双眼,看到立在身旁的人影时,一时有些恍惚,只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未醒。   她懵懵懂懂的望着霍云,直过了半日,方才出声喊道:“老侯爷?”   “睡迷糊了?”霍云问道。   崔世君怔了一怔,惊觉自己并非在梦里,她坐起身,扶正头上的珠钗,捂着臊红的脸,说道:“是我失态了。”   霍云兴致盎然的盯着她瞧,打趣道:“看来你酒量不浅嘛。”   他本在书房用饭,崔家那两兄弟比崔世君还要乏味,霍云和他们无话可谈,正打算退席时,就见到崔世君身边的小丫头在门外和火华说话,霍云招来一问,得知是她打发过来的,索性和她一起过来,谁知刚进屋,就见到她醉酒沉睡的模样儿。   “老侯爷就别再笑话我了,我这做主人的先吃醉了酒,已经是失礼得很。”崔世君羞道。   霍云暗想,幸亏是他看到了,若是叫别人瞧见她醉酒的样子,他可是要生气的!   崔世君和霍云说话时,阿杏已经溜出去沏茶,屋里只剩他二人,二人相顾无言,直到阿杏端着茶进屋,崔世君才问道:“老侯爷,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府罢。”   “你赶我走?”霍云挑眉问道,脸上倒是不见怒色。   崔世君笑道:“我何曾有这样的心思,只是家里来的人多,恐怕冲撞了你,我又不得时时陪你说话,只待空闲了,我再去侯府请安。”   霍云左右张望,就是不拿正眼看她,崔世君只当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正要开口劝他,就听霍云说道:“清华观的梅花开了,等过完春节,我们一起去赏梅,要不然等花期过了,岂不辜负她开这一场。”   他一片好意,又是诚心相邀,崔世君看着他殷切的神情,顿时沉默下来,她明知应该婉拒,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婉拒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崔世君点头,“好。”   得到她的首肯,霍云得意的一笑,抬着下巴说道:“就知你一定会答应。”   说完这话,他喊来火华,准备打道回府,临走前,霍云凑近她,叮嘱道:“不许再吃酒。”   “知道了。”崔世君催他出门。   霍云嘴角含笑,带着火华出了花厅,由崔福引着他出了院子。   崔世君倚在门边,目送他身影消失不见,转身回屋。 第80章   崔老姑姑七十岁大寿热热闹闹的办完了, 宁国侯府这边却不大太平,起因是崔老姑姑寿宴, 宁国老侯爷霍云屈尊纡贵亲自到场贺寿,论理,他两家非亲非故, 霍家是有爵位在身的皇亲国戚, 崔家不过九品末流的小小官媒,宁国侯府派人送些贺礼也就全了礼, 偏偏老侯爷不理世俗, 自然惹来许多流言蜚语。   宁国老侯爷向来我行我素,这宁国侯霍嘉实在无可奈何, 只是他老子他说不得,底下伺候的人却不能轻饶, 宁国侯把火华等人叫过去, 带斥带喝教训了一顿,怪他们没能劝住老侯爷,这一来倒好, 老侯爷得知此事, 二话不说, 带着小厮回到清华观去了。   这事, 崔世君自是不知情,前些日子, 她忙着崔老姑姑的寿宴, 衙门里公务堆积, 眼看就要过春节,公务需赶在节前打理妥当,再一则,自打崔老姑姑见了陈举人夫妇,心头就一直惦记着崔世安和陈二姑娘的婚事,再三催她到陈家,商议将他二人的婚期提前。   这日,崔世君总算抽出一日空闲,借着送年礼,和徐氏一同来到陈家。   陈家离崔家不远,坐马车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崔世君和徐氏到时,陈太太带着两个女儿迎出门。   这是崔世君每一回来陈家,她看到陈太太身后站着两个姑娘,一个中等身材,长着鹅蛋脸,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儿,另一个十来岁,行容举止还带着孩子气,崔世君心知,这大的是陈二姑娘,小的就是陈三姑娘了。   彼此问了一声好,陈太太拉着徐氏和崔世君的手,说道:“外边冷,咱们进屋说话。”   进了大门,崔世君抬眼望去,四四方方一个院落,院子里栽着一颗梨树,树下安放着石桌石椅,正值冬日,树上光秃秃的,有个三四岁的小哥儿蹲在地上玩耍,看到来人了,站起身扑向陈太太,嘴里喊道:“妈妈。”   这小哥儿乃是陈家的幺子,小名儿叫做东儿,陈举人和陈太太老年得子,分外宠爱幺儿,她抚着他额前的碎发,说道:“家里来了客人,怎么不喊人?”   东儿左右看看,一旁的徐氏他倒见过几回,崔世君却是头一回看到,他冲着崔世君甜甜的一笑,又扭头望着徐氏,喊道:“婶娘。”   徐氏喜爱他机灵可爱,于是牵着他的手,问道:“一些时日不见,东儿又长高了,前几日怎么不随你爹妈到我家去吃酒?”   东儿有问必答,他摇头晃脑的回道:“爹爹说了,叫我在家里陪着姐姐们呢。”   “真是个好孩子!”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众人,徐氏牵起他的手,随着陈太太进了正房。   走进里屋,重新见礼,又分主宾坐下,不一时,陈二姑娘端着茶水进屋,第一盏茶水先端给了徐氏,其次是崔世君,最后是她母亲,徐氏见她忙前忙后,慈爱的说道:“别忙了,又不是外人,你挨着我坐下说说话罢。”   陈二姑娘望着她母亲,她母亲轻轻颔首,那陈二姑娘方才坐在徐氏身旁,徐氏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你大姐姐,前面两个姐姐你已见过的,只因你大姐姐在衙门里当差,轻易不得闲儿,今日遇着她休沐,便和我一道来拜见你们太太。”   陈二姑娘起身,朝着崔世君盈盈一拜,嘴里称道:“大姐姐好。”   崔世君回她一礼,叫她妹妹,又道:“往日只听太太和妹妹们说起你,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这位陈二姑娘闺名叫做雪莹,陈太太身子羸弱,底下一双儿女年幼,自从大姑娘嫁人后,陈雪莹就在家里帮衬母亲,这也难怪陈太太舍不得她出嫁。   徐氏今日来访,是和陈太太有正事要谈,陈雪莹是事主,不便在场,那陈太太便打发她和崔世君回屋说话,她道:“我们说的都是些家常里短的话,年轻人恐怕不爱听,你们自去顽儿罢。”   崔世君本是老姑姑遣来的,不过她想着徐氏和陈太太二人更熟,由她来陈太太商议,兴许比崔世君还要管用,因此崔世君也乐得清闲,由着她二人去合计。   出了陈太太的正房,陈雪莹带着崔世君来到西厢,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幽香,有别于寻常的熏香,这香闻起来清新怡人,崔世君仔细一看,只见东窗案几上摆放着两盆君子兰,绿叶黄花,使得屋里平添了几分春意。   崔世君忍不住夸赞:“好俊的兰花。”   陈雪莹笑道:“养了几年,今年冬天才开花。”   说着,陈雪莹给她让座,又打发小妹去倒茶,崔世君打量她的闺房,屋子虽说不大,收拾得极为整洁,墙上挂着书画,案上还放着一架五弦琴,崔世君问道:“妹妹还会弹琴?”   陈雪莹谦虚道:“只懂些皮毛罢了。”   她和崔世君相差十多岁,听闻她掌管崔家,比男人还要能干,是以陈雪莹在她面前,不觉有些自惭形秽,崔世君看出她有些拘谨,直接说道:“我们见得少,彼此性子不熟也实属正常,不是我自吹自擂,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这人是极好说话的。”   陈雪莹低头一笑,恰巧这时陈小妹进屋,她抬着下巴,振振有词的说道:“我姐姐性子也好,亲戚里面的姊妹们都爱和她顽儿。”   像是怕崔世君不信似的,她又道:“不信你去问问毕家的表嫂,家里的长辈们也说我姐姐好呢。”   她说得表嫂正是崔世君的三妹崔世雅,这桩亲事还是她牵的线,崔世君看她一派天真,笑道:“我信,你姐姐要是不好,你也不会这么急着护她呢。”   陈雪莹闹了个大红脸,她瞪了妹妹一眼,骂道:“大姐姐面前没大没小,看我回头不告诉妈。”   陈小妹唬得一吐舌头,放下手里的茶水,说道:“我去找东儿。”   说完,溜出门了。   陈雪莹连喊几声也没叫住她,她转头对崔世君歉意的说道:“我这个小妹,从小被家人惯坏了,还请大姐姐不要介意。”   崔世君岂会和孩子一般见识,她道:“你小妹倒没说错,我听我兄弟说,前些日子你爹娘病了,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持。”   上回地龙翻身,陈举人和陈太太意外受了伤,好在有惊无险,这家里伤的伤,小的小,只有陈雪莹还算顶用,她说起那时的情形,说道:“多亏了他,我家才度过这层难关,大姐姐回去代我多谢他。”   “哪个他?”崔世君明知她说得是谁,故意笑着追问。   陈雪莹脸上羞得通红,低头看着脚面,常言道患难见真情,地动后,京城买米买粮都有配额,是崔世安带着粮米送到陈家,每日陪同她到米铺买粮,陈雪莹这才真正体会到这人的好。   崔世君不愧是官媒人,她道:“我兄弟你是见过他的,他心肠最是柔软,家里虽说只有他一个哥儿,我们合家却并不肯娇惯他。”   崔世安的好,陈雪莹自然知道,便是崔家今日来的目的,她也听母亲说过,崔世君比陈雪莹年长,又善于察言观色,她只看她的神情,就心知她十分中意自家那个弟弟,崔世君便捡着崔世安年幼时有趣的事情说了几件,陈雪莹起初还羞怯的低着头,后来听得津津有味,实难想象那人竟还有这样一面。   “你别看他如今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儿,淘气起来也够缠人,刚进私塾第一年,和同窗打架,人家比他高一头,门牙都被打掉了,回家他不肯说实话,只说是自己摔的,过了几日,悄悄往那人茶壶里灌了墨水,人家不提防喝了一口,整个人黑眉乌嘴的,直到先生找来,我们才听说这事。”   陈雪莹捂着嘴偷笑,她道:“这却也不怪他,吃了亏不叫他想法子打回去,心里就像长了一个疙瘩,是怎么也抚不平的。”   崔世君看她笑得欢快,缓缓说道:“后来考学,他连考了几次不中,我家老爷和太太着急,便是他自己也急,我劝他,年少时受些挫折不算坏事,但凡用心做学问,不怕没有回报,如此劝了几回,他这才渐渐放开了,今年童试中了秀才,家人替他欢喜,他反倒变得沉稳踏实,直说考中秀才不算甚么。”   陈雪莹说道:“大姐姐这话说得是,便是我爹爹,也是考了几回,才得了这举人的功名呢。”   崔世君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依我来看,功不功名的倒是其次,只要心思端正,这才是正道。”   陈雪莹点着头,很是赞同崔世君的话,又深觉这人目光长远,不愧是崔家的当家人。   两人说了半日闲话,陈小妹来请她们出去用饭,那陈举人在学馆里授课,中午回不来,屋里只剩下这几个女眷,也不必分席,众人团团围坐,陈太太甚至还叫烫了一壶热酒,她身子不好,饮不得酒,便由陈雪莹陪着崔世君和徐氏用了几杯。   在陈家用了中饭,因着冬日天短,崔世君和徐氏二人不肯久留,便要家去,陈太太和陈雪莹挽留不成,只得亲身送出门。   马车离了陈家,崔世君看到徐氏眉眼始终带着笑意,问道:“我看太太的样子,只怕是说成了罢。”   徐氏笑道:“虽说没有一口定下,也差不多了。”   眼见就要做婆婆,徐氏心里了了一桩大事,再者陈雪莹勤俭持家,温柔贤淑,很合徐氏的心意,崔世君笑道:“等她过门,太太就能享清福了。”   徐氏听了这话,心里十分熨帖,她笑道:“要是能再生个三男两女,我这辈子也就别无他求了。”   崔世君笑着说道:“媳妇儿还没过门,太太就想孙儿了。”   徐氏回道:“女人这辈子盼得可不就是这几件事么。”   崔世君一时怔住,徐氏犹自不知,嘴里絮叨着养育儿女的事情,崔世君听在耳里,思绪却已经飞出很远。 第81章   一眨眼, 就到了小年,衙门里早早放了年假, 小到家里除尘扫旧,大到亲戚年节走礼,徐氏早已提前安置, 这几日, 老姑姑的身子也有好转,崔世君每日只在老姑姑屋里陪她说话, 竟比平日还要清闲自在。   这日, 崔世君去看望河阳侯夫人,无意听闻老侯爷霍云前几日带着小厮回清华观了, 说起这事,河阳侯夫人还摇头叹息, 说这个宁国老侯爷乖张的脾气只怕改不了。   崔世君暗自疑惑, 先时老侯爷就说过要回观里,她还为此劝他,后来他不再提及此事, 崔世君只当他会留在京里过年, 谁知赶在年底, 这人竟又回到山上, 也不知又是哪里没如他的心意。   她心里默默了一回,到底也不能亲自去问问他。   腊月二十七日, 无论是皇室侯府, 还是平头百姓, 家家都会煎炸炖煮,以备过年的吃食,这历来是家家户户的大事,往年,炸肉都是崔世君动手,今年她索□□给徐氏。   到了这日,四处弥漫着炸肉的香味,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炮竹声,崔世君陪着老姑姑,在屋里听她讲古论今,没过半日,就见徐氏端着炸好的酥肉送来给崔老姑姑过目,崔老姑姑看了,赞道:“很好,供过祖宗不曾?”   徐氏回道:“供了,余下的端给老姑姑和姑娘尝尝。”   那崔老姑姑正在服药,吃不得大荤,不过她闻着肉香,实在忍不住吃了一小块,崔世君也吃了一些,说道:“分给屋里的人都尝尝,今年炸肉的滋味着实不错。”   徐氏笑道:“多亏了小清,好肉都留给了咱们自家。”   厨房里还有活计需得徐氏料理,徐氏送来炸肉,自去忙了,不久,就见崔世柔摇摇晃晃的进来了,崔世君见她也带来许多炸肉,说道:“家里炸肉尽够,你又巴巴的送来做甚么。”   崔世柔没好气的说道:“还不是夏小清,家里只有我们两个,炸得酥肉狠不得能吃到明年开春。”   前些年,夏小清独自过活,又没个家人,过年时都跟那些酒肉朋友混在一处,今日这家一顿,明日那家一顿。好容易把媳妇娶到手,眼看孩子就要落地,他再不愿将就应付,刚进腊月就大操大办,还邀了兄弟家来吃酒,只为让他那班兄弟知道,他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   “肉是他炸的,屋里烟熏火燎的,他打发我回来顽半日,等家里收拾好了再来接我。”崔世柔说道。   崔老姑姑听说夏小清在操办厨房里的家事,嗔道:“不像话,就算你身子重,指挥烧饭的婆子动手就是,哪有叫男人围着灶台打转的道理。”   她嘴里虽是在责怪崔世柔不懂事,眼里却带着浓浓的笑意,分明是对这个侄孙女婿很满意。   崔世柔有夏小清宠爱,难免有恃无恐,她道:“我闻不得炸肉的味儿,横竖我又没公婆管束,不怕叫人挑理。”   崔世君摇着头,说道:“这个夏小清,越发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姊妹们闲聊几句,崔老姑姑忽然掰起指头算了算日子,问道:“世雅这几日就快生了罢?”   崔世君回道:“是呢,前日安哥儿和福叔去送年礼,一并送了催生礼,安哥儿特地问过亲家太太,说是快了,稳婆早就找好了,老姑姑就放心吧。”   崔老姑姑点了点头,她又转头问崔世柔,叮嘱道:“你虽还有两三个月,也需把稳婆先找好,别要生了才慌慌张张的找人,世雅还有她婆婆嫂子照顾,可怜夏家单蹦一个,你们太太又要顾着自家的事,到时叫你指望谁呢?”   崔世柔还没说话,崔世君已先开口安慰老姑姑,她道:“不打紧,我们两家隔得近,也就抬抬脚的工夫,等世柔生了,我叫妹夫请个稳妥的婆子,太太时不时去看看,必定叫她坐好月子。”   崔世君素来有成算,早把所有的事情都盘算好了,崔老姑姑握着她的手,说道:“世柔她们有你这个妹妹,是她们的福气,我只放心不下你,怕你受了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咽。”   自从她那日见到宁国老侯爷,就一眼看出,老侯爷对侄孙女自有情意,可惜她受崔家所累,半点不由自己,再者她那个侄儿一向有些左性儿,她在世时,尚且还能劝劝他,万一她去了,侄孙女虽不至于受他压制,保不准他又会生出许多事来,真要如此,哪怕离开崔家,跟了老侯爷也罢。   只是,这话她却说不出口。   崔世君笑了笑,把崔老姑姑膝上的毛毯往上拢好,说道:“老姑姑,崔家没人会让我受委屈。”   崔老姑姑看着她尚且青春的脸庞,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君儿,老姑姑有一日走了,你就辞了衙门的差事吧,安哥儿要是舍不得,就叫他去接手,安哥儿要是不稀罕,舍了这芝麻大小的官儿又何妨呢。”   “我看老姑姑这话很是。”崔世柔点头称是,她说道:“且不说安哥儿日后会不会走仕途,我只问你,就算你给咱家干一辈子,到了下一辈儿,若是安哥儿的儿子不肯接管官媒的职务,是不是又要安哥儿的姑娘来接你的手呢。”   说着,她脸上带着一丝不忿,说道:“崔家两代的姑娘养着全家老小,世上再没这样的规矩了,没得叫小辈儿还走你们的老路。”   她本意是为姐姐抱屈,崔世君却冷冷看了她一眼,说道:“住嘴,你是出嫁的女儿,不许插手娘家的家务。”   崔世柔红了眼眶,赌气说道:“我是为了谁?要不是亲姊妹,谁爱管你呢。”   说着,崔世柔气得落下泪来,崔老姑姑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姐姐是好意,怕你讨娘家人的嫌。”   这俩姊妹拌嘴儿,崔老姑姑是从来不骂崔世君的,这回她拉着崔世君的手,说道:“你别怪世柔,她看着你为了崔家日夜操劳,这也是心疼你。”   崔世君瞅了崔世柔一眼,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你说话很该有些分寸,这家里不光有我,还有太太和安哥儿,你说的话叫太太和安哥儿听到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崔世柔一边流泪,一边暗道,坏就坏在她爹喜爱儿子,亲生的女儿却得不到他半点怜惜,偏生她这个大姐,倔强又执拗,看得她又气又心疼。   好端端,平白生了一场闲气,那崔世柔怪没趣儿的,坐了半日,带着小丫头招娣走了。   夜里,崔世君灯下看书,只是她心里存了事,看了半晚上,一卷书才翻了几页,阿杏进屋来给她换了几遍茶,说道:“姑娘,若是不想看,就早些安歇吧。”   崔世君放下书,她盯着书架上的那卷画轴,怔怔的呆了半日,过了许久,崔世君对阿杏说道:“你去把福叔叫来。”   此时夜色已深,阿杏说道:“姑娘有话要吩咐,我去传话就是,福叔怕是已经歇下呢。”   崔世君却不说是甚么事,只道:“快去吧。”   阿杏见自家姑娘定要崔福过来,只得打着灯笼去请人,不时,崔福来了,他只当崔世君是有要紧事,急急忙忙就赶过来了。   崔世君见了崔福,说道:“明日你放下家里的事,替我到清华观里给宁国老侯爷送些东西。”   崔世君交待的事,崔福从来不过问缘由,只会办得妥妥当当,他问:“姑娘要送甚么东西?”   “明早我炸些素菜丸子,你送去给老侯爷尝尝。”崔世君说道。   崔福点头记下,崔世君停顿片刻,又道:“这事不必声张,免得老爷知道了又要多想。”   “知道了。”崔福说道。   次日,天还未亮,崔世君起了个大早,叫醒阿杏一起打下手,这时的崔宅静谧无声,厨房的钥匙在崔福手里,一应的东西都是现成的,阿杏一边捏着丸子,一边打着呵欠,她道:“昨日翠娘炸了许多丸子呢,姑娘何苦还要亲手下厨。”   崔世君笑了笑,没有理会阿杏的话,道观里忌荤腥,炸肉不能送,素菜丸子吃新鲜的才好,她想着老侯爷大过年的待在观里,要是连一口年菜都吃不上,岂不是太委屈了。   很快,主仆二人捏好丸子,一样儿豆腐丸子,一样儿绿豆丸子,一样儿莲藕丸子,崔福帮着生火,炸丸子使用的油是清油,因着手生,第一锅丸子炸的略老,之后再起一锅,这才炸得金黄酥脆。   那崔世君忙活了一场,炸了几碗丸子包好,不知不觉,天色蒙蒙微亮,再过片刻翠姨就要过来准备家里的早饭,为免和她撞上,崔世君催促崔福趁早出门,待他走后,她和阿杏将厨房归置干净,复又回到自己的院里。 第82章   霍云收到崔世君送来的年菜时, 脸上既不惊又不喜,显得十分平淡,崔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连忙低下头。   山中清冷寂寥,崔福赶到观里, 宁国老侯爷早就用完早饭, 老侯爷住的屋子,炭火烧得很旺,崔福在地上站得久了, 竟觉得双腿有些发麻, 他等着老侯爷问话,可老侯爷盯着这份素菜丸子已看了大半日,一句话也不说,不知他到底在寻思甚么。   良久,霍云不紧不慢的开口, 他问:“你们姑娘可曾带了甚么话。”   这位老侯爷的心思琢磨不定,崔福斟酌半响,回道:“姑娘说了,年菜家家户户都要吃, 老侯爷在山上, 想必并不缺,这些是崔家的一点心意, 还请老侯爷不要嫌弃。”   霍云不语, 只招手叫火华取筷子来, 火华取来筷子,他看老侯爷要用菜,说道:“老侯爷,这丸子冷了,我拿下去热一热罢。”   京城离清华观距离不近,崔福送来时,素菜丸子早就冷了。   霍云不理火华,直接夹了一颗豆腐丸子送进嘴里,崔福看在眼里,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这份年菜,谁知合不合老侯爷的口味呢。   冷了的素菜丸子,稍微有些油腻,霍云咽下去后,喝了一口热茶,又指着其中一碗卖相不太好的丸子,问道:“这是甚儿馅儿的,怎么颜色黑漆漆的?”   崔福看了一眼,说道:“回老侯爷的话,这是莲藕丸子,面粉和的馅儿,没加一点荤腥。”   霍云见此,夹了一个吃下,随后每样又用了几口,这才搁下筷子。   他刚放筷子,火华重新换上热茶,收到桌上的剩菜,霍云问崔福:“你们姑娘还会厨艺呢?”   他没尝过崔世君的手艺,却断定这些年菜一定是她亲手所做。   果然,就见崔福毕恭毕敬的回道:“姑娘不常下厨,每年只有祭祀时要用的年菜,她才会亲自动手。”   霍云嘴唇微微上翘,说道:“难怪呢,这丸子的滋味实在寻常。”   崔福心道,嫌不好,你老人家还用得这么心满意足?   霍云心情舒畅,待人也难得和颜悦色,他叫火华给崔福搬了一张凳子坐下,问道:“衙门里放了假,你家姑娘整日在家里做甚么呢?”   崔福虽是崔宅的管家,也曾见过霍云多次,但在他面前仍旧显得很拘谨,他回道:“姑娘除去几家亲戚家走动,每日就留在屋里陪同老姑姑说话。”   霍云见此,招手叫来门外守着的火华,他道:“你姑姑送了我年菜,我是不是也该给她回礼才是?”   崔福慌忙站起身,他道:“我家姑娘给老侯爷送自家做的年菜,全因这一年以来多得侯府关照,并不为了得老侯爷的回礼。”   火华见老侯爷心情好,大着胆子说道:“观外的梅花开得十分热闹,不如折几支梅花,带回去给姑姑插瓶正好。”   他自以为这主意很好,去年冬日,他还奉老侯爷的差遣,给崔姑姑送过几支腊梅呢。   不想,霍云朝着火华横了几眼,他本就邀了崔世君年后来清华山赏梅,漫山遍野的梅林,岂是折下枝头的梅花能比拟的。   火华见这主意不合老侯爷的心意,于是说道:“要不老侯爷到库房里去瞧瞧?”   那满库房的东西,霍云还是不中意,他静坐思忖半日,忽然看见三五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窗台向半空冲过,霍云禁不住一笑,走到书案前,火华踮起脚尖抬头望去,只见老侯爷拿着裁纸刀,正在裁一张宣纸。   火华原以为老侯爷是要给崔姑姑送一副书画,哪知他裁好后,一个字也不写,随手叠成一个方胜,递给崔福,说道:“交给你们姑娘。”   崔福收下方胜,他见老侯爷只说把方胜给姑娘,不留只言片语,便行了礼,出了老侯爷的院子。   崔福要下山,火华送他出门,一路往外走,崔福好奇的问道:“火华小哥儿,再过几日就是除夕,我瞧老侯爷的意思,竟是准备在山上过年呢。”   火华瞅了崔福一眼,欲言又止,老侯爷和侯爷置气,他做下人的先吃了一顿挂落,前日侯爷带人来接老侯爷下山,老侯爷连他的面也不见,说来说去,他父子二人闹别扭,还不是为了老侯爷去给崔老姑姑贺寿的缘故。   崔福越发不解,他问道:“清华观离京城又不远,好好儿的怎么不回府过节呢?”   侯府的私事,给火华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言乱语,只得支支吾吾的说道:“老侯爷的决定,哪是我这个下人能插嘴的。”   崔福见此,不再多问,出了山门,径直下山。   且说崔福匆匆下了清华观,回到崔宅时刚到晌午,正当他赶着马车要进院子里时,就见翠娘提着篮子要出门,那翠娘看到他,忙不跌的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道:“福叔,家里怕是遭了内贼。”   崔福起先没听懂,听说有内贼,脸色都变了,惊道:“突然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内贼?”   翠娘说道:“我早上起来烧饭,发觉厨房里的东西少了,疑心是新来的几个孩子不懂规矩,馋嘴偷吃,私底下挨个儿问了一遍,都说没进厨房,厨房里的柴米油盐我是有数的,我们这几个在崔家多少年了,何曾出过这种事,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听说是这么回事,崔福放了心,不过他也不能直说是家里的大姑娘用了,不得不揽在自己身上。   “早上我赶着出门办事,天还没大亮,心想着早市怕是还没出摊,便在厨房里做了些吃的带在身上,不提防你倒误会了。”   翠娘虽有些纳闷,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只道:“唬我一跳,我说呢,原来竟是你。”   那翠娘在崔家当差十几年,尽职尽责,厨房里还是头一回丢了东西,她叮嘱道:“往后你要用厨房,可得先和我提前打声招呼,大姑娘命我管着厨房,少了一根柴火,也都是我当差不仔细。”   崔福朝她摆摆手,说道:“知道了。”   打发她走了,崔福把马车赶进院里,先去找崔世君回话,彼时崔世君正在日头底下看书,阿杏坐在她身边打络子,崔世君看到崔福进来了,合上书,说道:“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当?”   “一切都好。”崔福应了一声。   院子里没有旁人,崔世君问道:“老侯爷在山上也都好?”   “我到的时候,老侯爷刚做完功课,听说我是来送年菜的,当即叫我拿给他过目。“崔福说道。   崔世君问道:“老侯爷说甚么了?”   崔福回道:“老侯爷问了是甚么陷儿的丸子,还叫火华拿给他尝了。”   听他说起经过,崔世君嗔道:“大冬日的吃冷菜,最伤脾胃,你和火华如何不劝着老侯爷?”   崔福笑道:“姑娘还不知老侯爷的脾气么,火华劝了,他不肯听,那火华就不敢再劝了。”   崔世君无奈,他那脾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改好。   想了一下,崔世君问道:“我炸的素菜丸子可曾合老侯爷的口味。”   崔福朝着他家姑娘看了一眼,不吭声。崔世君只看他的神情,抿嘴一笑,说道:“不用说,想必是不合老侯爷的口味了?”   崔福老老实实的说道:“老侯爷说丸子的滋味寻常,不过我看他老人家吃了不少哩。”   崔世君被他逗笑了,崔福看着她,想起一事,又道:“我听火华说,老侯爷今年兴许是不打算下山回府过年呢。”   因着此事,莫婉这个宁国侯夫人还被人笑话呢,好在她怀着身孕,不常到各府串门,这些闲言碎语进不到她的耳朵里,崔世君问起笑容,问道:“有没有跟他打听是何何缘故?”   “火华那小子不肯说实话,我见问不出来,便没再问了。”崔福说道。   崔世君笑着说道:“宁国府□□出来的下人,有几个是嘴不严实的?罢了,这事咱们管不着,横竖老侯爷任性起来,又不是第一回 了。”   崔福把在山上的情形事无巨细的交待给崔世君,最后,他把手里的方胜拿出来,说道:“这是老侯爷叫我带给姑娘的。”   崔世君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就只是一个方胜,并无特别之处,她拆开一看,竟是一张白纸,甚么也没写。   阿杏凑过来,说道:“纸上一个字都没写,老侯爷这是打得甚么哑谜呢?”   崔世君看着这张白纸,不禁露出一笑,重新叠成方胜,又随手夹在书页里。   阿杏迷惑的望着她家姑娘,她看姑娘的样子,像是已经看出老侯爷的意思似的,她扭头望着崔福,问道:“福叔,老侯爷为何要送给咱们姑娘一张白纸呢?”   崔世君笑眯眯的,一句话也不肯,崔福看了直摇头,看来只有她们家姑娘能看懂老侯爷要说的话呢。 第83章   没过两日, 就到了除夕,崔家拜祭祖先,阖家同贺新春,吃过年夜饭,家人们聚在一起围炉夜话,徐氏甚至还叫了崔福家的陪着一起抹骨牌, 崔世君也上去抹了两圈,不过她手气不佳, 连输几把, 这且不必一一细提。   只说到了正月初二,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归宁, 崔世柔隔得近, 吃过早饭就携着夏小清来了,另一个女婿毕远文住得远,料想还得半日才能到。   果然,将近中午时,毕远文赶着骡车来了,他除了带来不少年礼,另送来喜信,原来, 崔世雅已于昨日添下一个五斤六两的小哥儿。   家人听了这好消息, 不禁都喜出望外, 崔世君细细询问起崔世雅生产时的情形, 那毕远文说道:“她除夕夜里就发作了, 也是怪我粗心,竟一直没发觉,叫她生生忍了一整晚,到了初一早上,世雅方才叫我喊人,稳婆来过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小哥儿就落了地。”   毕远文已经是第二回 当爹,不过说到这新生的小哥儿,脸上仍旧喜气洋洋,惹得夏小清羡慕的眼都红了,恨不得马上也能抱上儿子。   崔世君听他说这一胎生得顺遂,崔世雅母子均安,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当即叫来徐氏,叫她预备东西,到时洗三时好去探望妹妹。   说来,崔世雅这两个小哥儿,一个生在正月十五,一个生在正月初一,都是好记的日子,毕远文说了,小哥儿的乳名已有了,随他哥哥,就叫初一。   “世雅添了小哥儿这喜事,还不曾告诉老姑姑呢,你随我去亲口跟她老人家说。”崔世君对毕远文说道。   毕远文自无不可,去的半路上,毕远文听说老姑姑的身子又不大好,原是除夕那日夜里,老姑姑略睡得晚了,次日,便气虚胸闷,连坐起身都有些难了。   进了里屋,躺在床上的崔老姑姑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看到是毕远文,虚弱的声音说道:“远文来了。”   毕远文上回见到崔老姑姑,是在她的寿辰上,那时她老人家精神尚且还好,如今只隔了半个月,竟判若两人。   他上前磕了头,先恭贺新禧,随后笑着说道:“老姑姑,世雅生了,是个小哥儿,你老人家又多了一个重孙。”   老姑姑得知崔世雅已经生了,原本暗淡的眼神一亮,说道:“真的?世雅呢,她好不好?”   毕远文说道:“她和小哥儿都很好,等她出了月子,我送她来看你老人家。”   崔老姑姑十分欣慰,她老人家活了一辈子,盼望的无非是子孙们平安如意,她转头望着崔世君,说道:“过两日,带着你太太和安哥儿去看看世雅和小哥儿。”   “好,记着呢。”崔世君笑着回道。   老姑姑说了半日话,早就乏了,崔世君不许她再伤神,只叫毕远文去找夏小清说话,她则独自守在老姑姑身旁。   又过了两日,新生的小哥儿洗三,崔世君和徐氏等人前往毕家去贺喜,崔世柔她因身子重了,走不得远路,夏小清则需留在家里照顾她,于是只托她们带了贺礼,人却没来。   她们一行人到的时候,毕母带着媳妇们迎出来,互相问候新春,崔世君对她说道:“亲家太太大喜,又得了金孙。”   “同喜同喜。”毕母喜笑颜开,连忙引着她们进屋,并道:“远文媳妇这会儿醒着,她那屋里清静,我送亲家太太和大姑娘过去,你们先自在说会儿话,等开席了,我好生陪着你们喝几盅酒。”   毕家是附近的乡绅,他家人口众多,出了毕远文这个读书人,今日小哥儿洗三,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这来得是崔世雅的娘家人,毕母不敢怠慢,亲送崔世君等人去见她后,留她们娘们儿说体已话,自去不提。   崔世君和徐氏走进崔世雅的屋子,只见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崔世雅靠在炕头,怀里抱着小哥儿,她见了崔世君,柔柔一笑,说道:“太太,大姐姐,你们来了。”   崔世君走近,看到小元宵在炕尾酣睡,她先细细的端详着崔世雅,见她脸色红润,气色不错,又摸了摸炕上铺盖,一应铺盖都是新棉絮。   “你身子可还好,有没有想吃的?”崔世君问道。   崔世雅笑道:“都好,我生下小哥儿,醒来后饿得前胸贴后背,足足吃了半只鸡,把婆婆吓得目瞪口呆,赶紧把我拦住,倒不是舍不得我吃,是怕我一时吃撑了积食。”   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如今又生一个,再不像上回那样恐慌不安,崔世君见她照看小哥儿有模有样儿,放了心,不过还是难免会多嘴叮嘱:“月子要好好做,听你婆婆的话,她是过来人,有不懂的就多问问她。”   崔世雅回道:“小元宵平日就和婆婆一起睡,便是这小哥儿,也很乖巧,夜里吃喝拉撒有相公帮着搭把手,你不用担心我。”   自从上回京城地动,她回到婆家后,就再没去过娘家,想起家里病着的老姑姑,崔世雅收起笑脸,担忧的问道:“老姑姑的身子可曾有好转?我听相公说,他初二回去看望老姑姑,她老人家似乎又大好的样子。”   一旁的徐氏说道:“除夕夜里多坐了半日,想是受了凉,初一就又开始咳嗽,起先她还不愿吃药,说是大过年的晦气,大姑娘再三劝她,这才服了药。”   说起崔老姑姑的病情,三人不免有些消沉,老人家上了岁数,从去年到今年,病情反反复复,也不知还能多活几日。   就在她们沉默之时,床上的小元宵醒了,他揉着眼睛翻身坐起,看到崔世君和徐氏时歪着头看了半晌,待到认出人来,冲着崔世君奶声奶气的喊道:“姨姨抱!”   刚刚一岁的孩子,吐字含糊不清,不过看到他稚嫩天真的脸庞,众人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崔世君捏着他的小肉手,指着徐氏,教他喊道:“这是外婆。”   小元宵懵懵懂懂的,外婆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他想爬出被窝,徐氏恐他着凉,将他按在被窝里,又找出衣裳鞋袜,手脚麻利的给他穿好,这才抱他下炕。   看着炕下的小哥儿,崔世君神情唏嘘,她道:“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孩子就这么大了,前不久好像还抱在襁褓里吃奶,如今都开始学着走路了。”   在崔世君眼里,崔世雅永远是那个羞怯腼腆的小妹妹,此时看她故此深沉的模样儿,崔世君取笑道:“你才多大,就说这样无病呻吟的话了?”   她不曾养育子女,徐氏倒是对此深有体会,她摸着小元宵的头顶,说道:“孩子落了地就是见风长,一年又一年,想留也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边盼望着他长大,却又怕他成长得太快,真是既辛酸又无奈。”   说起这些话,崔世君是插不上嘴的,她只笑道:“你们这些做娘的,孩子淘气的时候,盼着他们快些长大,乖巧的时候,一个个又巴不得他们不要长大。”   崔世雅和徐氏相视一笑,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娘们三人说了几句话闲话,崔世雅又问起崔世柔,再过两三个月她也要生了,她不比崔世柔有婆婆和妯娌照看,眼看生产的日子就要近了,崔世柔变得心慌意乱,脾气越发暴躁,幸亏夏小清体谅她,再者徐氏时不时的指点,否则孩子还没生,她自己倒要先魔怔。   “等我出了月子,就回去看老姑姑和二姐。”   “你还是好好养着身子罢,来的时候,老姑姑还特地交待,叫你不要操心,等出了月子,她让安哥儿接你家去住一个月。”崔世君说道。   只要有娘家在,就是自己的依靠,想起家里的老姑姑,崔世雅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要不是我身子重了,实在经不得颠簸,那日老姑姑寿辰,我就和相公一起回去贺寿了。”   说着,她眼圈儿微微泛红,崔世君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说道:“快别这样,难不成老姑姑还能挑你的理?”   徐氏也安慰道:“只要你们好,老姑姑就好,那日女婿去给老姑姑报喜,老姑姑甭提有多欢喜了。“   劝解了两句,崔世雅心情转好,三人又说起小哥儿,这小哥儿是足月出生,比小远宵生时大了一圈儿,一看就是结实的。   说了半日话,小哥儿醒了,吭吭哧哧的闹着要吃奶,恰巧外间的客人来得差不多,毕家二嫂进屋给崔世雅送吃的,并请崔世君和徐氏出去用饭。   用完午饭,崔世君来和妹妹道别,那崔世雅正在坐月子,不便出门相送,她只送到门口,崔世君恐她吹了风,说道:“快进屋去吧。”   崔世雅望着姐姐的身影,托她向崔姑姑问好,并道:“告诉老姑姑,叫她好生保重,我出了月子就去瞧她老人家。”   崔世君本已走到天井,回头看了崔世雅一眼,说道:“知道了。”   说完,她朝她挥手,出了毕家的院子。 第84章   崔老姑姑病情反复, 崔家众人病榻前悉心伺候, 过年的心思早就没了, 正月初十,徐氏娘家哥哥生日, 再三来请崔家人过去吃一日酒, 徐氏想着崔老姑姑身子不好,只叫崔世安回娘家一趟,崔世君得知此事,让徐氏也一并去凑趣,如今衙门里还在休假,她闲在家里,老姑姑自有她来照料。   到了正月初十,徐氏便回娘家去了, 同去的还有崔海正, 这个崔海正, 去年整个冬日窝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成日没事干, 只会挑事,让他去徐家散散心也好。   昨夜, 下了一场小雨, 天地湿寒阴冷, 崔世君吃过早饭, 来到崔老姑姑的屋里, 老姑姑这屋子自打入冬, 炭火从没断过一日,倒比外间暖和许多,她来时,崔老姑姑已服过汤药睡下,崔老姑姑听到声响,睁开双眼望去,见来的是她,又合眼睡去。   早上照顾老姑姑用药的是阿春,她年纪虽小,人却很细心,崔世君问道:“老姑姑用了早饭不曾?”   阿春老老实实的回道:“就用了两勺粥。”   “参茶呢?”崔世君又问。   阿春说道:“参茶喝了半碗。”   崔世君默默点心,她见老姑姑睡得安稳,叫阿春好生守着老姑姑,便独自走到隔壁的东屋看书。   这是她前两日找崔世安借来的搜神记,她借这本书时,崔世安难免有些惊讶,还多问了她几句,只因崔世君平日很少看书,即便看书,也从来不曾看这些神鬼志异的杂书。   一卷书看了半日,阿杏进来更换茶水,那崔世君正看得入迷,茶水都凉了,她也没动一口,阿杏倒了新茶水,说道:“姑娘,这书里说得甚么,瞧你看得这么起劲儿。”   大过年的,神奇鬼怪之谈说出口不大吉利,崔世君没搭理她,继续沉浸书里。   “姑娘。“阿杏见她不理会自己,撅嘴说道:“你看看你,越发不爱动弹了,往年正月里还在各府走动,今年河阳侯夫人和宁国侯夫人差人来请也推拒不去。”   阿杏的话总算让崔世君停下来,她放下手里的书,老姑姑病了是一则,再一则,她近来似乎的确变得懒怠多了。   这么一想,崔世君书也不看了,她问阿杏:“你也发觉我变懒了?”   阿杏点着头,她小心翼翼的望着崔世君,说道:“姑娘,你是不是累了?”   崔世君思衬片刻,她做了十年的官媒,累倒也不累,就是忽然厌倦周而复始的做着同一件事,只不过细细一想,谁又不是如此呢,徐氏日复一日的操持内宅,崔世安读起书来发愤忘食,便是夏小清这个屠夫,不也是每日杀猪养家么。   阿杏见她一句话,把自家姑娘说得痴怔了,又暗自后悔自己多嘴。   “阿杏,你可曾想过日后要做甚么?”崔世君问道。   阿杏莫名奇妙的说道:“我自然是待在姑娘身边呀。”   崔世君看着眼前这个傻丫头,笑道:“总不能一辈子服侍我吧。”   阿杏显然早有打算,她道:“我先跟着姑娘学本事,等长大了嫁人生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崔世君说道:“就这么过了?”   阿杏点着头,似乎对此十分笃定   因着阿杏这句话,崔世君书也看不下去了,她靠在榻上,转头望着窗外,屋外淫雨霏霏,小小的一方院落,白墙黛瓦,看来看去,始终只能看到巴掌大小的天地。   中午,崔世君陪同崔老姑姑用饭,老姑姑病着,只用了几口参汤,饭菜一口没动,崔世君看着日渐消瘦的老人,也无心再吃下去。   午后,外面的风雨住了,寒气更重一层,崔世君喊来阿香,叫她收拾崔海正和徐氏的大衣裳,送去徐家,两家隔得近,要不了多久,阿香送完衣裳刚回崔家,就见崔福家的进来回话,她道:“老侯爷的小厮火华来了。”   崔世君懒得起身去前院,横竖火华也是常来崔家,她道:“你带他进来问话。”   崔福家的去了,不一会儿,她带着火华过来,那火华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满满一篓红梅,他进屋后先向崔世君打了一个千儿,满脸堆笑的说道:“姑姑,新春大吉。”   崔世君笑眯眯的给他一个红封,笑道:“问你们老侯爷好。”   火华收下她给的红封,又解下装着红梅的背篓,说道:“这是我们老侯爷叫我带给姑姑的。”   原本霍云要请崔世君去清华山赏梅,前几日天冷,梅花陆续绽放,谁知昨日下了一场骤雨,梅花吹落不少,近几日又将阴雨连绵,为免到时只剩些枝头残花,老侯爷打发火华特意给她送来一篓红梅。   红艳冷香的梅花精神抖擞,崔世君心头一暖,客套的话不必多说,她笑道:“我收下了,替我多谢你们老侯爷。”   霍云足足送来一篓红梅,不到片刻,暗香盈室,崔世君当即取来一支把玩,又命阿杏找来土定瓶插梅。   阿杏满屋子找了一个遍,抱出几个形状不一的土定瓶,一旁的火华见她只把梅花插进瓶里就完了,也不讲究搭配,忍不住亲自动手,还一边做,一边教导阿杏。   阿杏好奇的问道:“你一个小哥儿,还会插花呢?”   火华回道:“老侯爷雅致至极,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几分皮毛。”   不大一会儿,他把梅花一一插好,素色的瓶子配着红梅分外好看,崔世君端看半晌,笑着夸道:“果然不愧是老侯爷带出来的人,是比阿杏刚才插得好看多了呢。”   火华笑道:“能得姑姑一句夸赞,我也辜负老侯爷□□一场。”   崔世君指着最好看的一瓶梅花,对阿杏说道:“这一瓶留在老姑姑屋里。”   她又指着几瓶,分别送给崔海正,崔世安并徐氏等人,最后剩下一瓶,崔世君叫阿杏送到自己房中。   分完梅花,崔世君复又坐下来,她问火华:“你们老侯爷还好么?”   火华回道:“老侯爷很好,他说了,正月十五是晴日,姑姑要是得闲儿,就来清华山,他备了好酒,请姑姑品酒赏花。”   崔世君算了日子,并无大事,便道:“你回去告诉老侯爷,就说我一定准时到。”   火华还要赶着出城,他送完信儿,便告辞离了崔家。   到了上灯时分,崔海正和徐氏在徐家用完晚饭方才回来,他二人先来到崔老姑姑的院子,崔世君看到他爹神情微醺,眼角带着笑意,心情似是不错。   “老姑姑呢,今日还好么?”徐氏问道。   崔世君说起老姑姑吃药用饭,徐氏见跟往日一样,便打起帘子,她刚进里屋,就闻到一股梅香,随后看到案上放着一瓶红梅,徐氏不禁称赞道:“好俊的梅花。”   崔世君笑道:“宁国老侯爷差人送了一篓梅花,我叫阿杏插瓶装好,各个屋子里都送了一瓶,太太屋里也有,这天寒地动的时季,也就能看看梅花了。”   那崔海正原本笑容满脸,听到霍云的名字,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扭头不理崔世君,徐氏尴尬的看着崔世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崔老姑姑寿宴,宁国老侯爷私下到崔家来贺寿,徐氏是事后才得知的,崔海正不喜宁国侯府,对此颇有微词,暗地里对崔世君诸多抱怨。   徐氏一个当继母的,夹在中间好生为难,她也曾劝过崔海正几回,可惜崔海正不肯听劝,对着他家大女儿从来没个好脸色。   屋里变得沉寂,崔世君不以为意,她在崔老姑姑屋里留了一日,此时徐氏回来了,她便道:“太太回来了,那我便先回屋了。”   “哎,去吧。”外面又在下雨,徐氏叫阿杏打着灯笼,送她到门口,她瞧了里屋一眼,悄悄对崔世君说道:“老爷晚上多喝了两盅酒,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崔世君一笑,她道:“我爹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么,屋外风大,太太快些进去罢。”   徐氏不再多言,她转头对阿杏说道:“好生送你们姑娘回屋。”   崔世君朝着她挥了挥手,扶着阿杏的手走出院子,她还没走远,就听见从里面传来崔海正气恼的声音:“你看看,她何曾把我放在眼里呢,分明叫她远着霍家,当面答应得很好,背着我们还是和霍家来往。”   “老爷,老姑姑还在呢,你就少说两句罢。”徐氏低声劝道。   崔世君默默驻足,静静的听着崔海正对她的数落。   “姑娘。”阿杏望着她家姑娘,灯笼的烛光惨淡昏暗,照得姑娘的脸色一片腊黄,她看了心头一阵泛酸,姑娘还要怎么做,才能合老爷的心意呢。   一阵冷风吹来,崔世君裹紧披风,她淡淡说道:“走吧。”   阿杏忍着泪,为她打着灯笼照亮前路。 第85章   正月十五, 是小元宵的生辰,前一日, 崔世君已打发崔福夫妇去毕家探望崔世雅,顺带给小元宵送去生辰贺礼, 一套新做的衣袍,一双鞋袜,并加一盒荣桂斋的点心。   晨起,崔世君推窗往外看,正好阿杏端着洗漱水进屋,她笑嘻嘻的说道:“姑娘, 你放心罢,我看过了,今日必定是个晴日无疑呢!”   说着,她往插着红梅的土定瓶里注了两碗清水, 并扭头问道:“姑娘,你要穿甚么衣裳,戴甚么发簪呢?”   “就跟昨日一样便好。”崔世君说道。   阿杏气鼓鼓的说道:“年前新裁的秋色缎织大袄儿还一回没上身呢,等天气暖和了,又该收起来了。”   崔世君笑道:“前几日下雨, 上山的路上必定泥泞难走, 那袄儿的颜色不耐脏, 没得弄脏了可惜。”   说着, 她催阿杏赶紧伺候她梳洗, 阿杏劝了两句她不听, 也只得照做。   待到崔世君穿戴整齐走出院子时,迎面见到崔福提着两个红灯笼来了,崔福朝她问了一声安,说道:“元宵佳节,姑娘门口也挂两盏灯应应景儿。”   说罢,他搭着梯子挂灯笼,崔世君主仆站在旁边观望,红灯笼是崔福亲手糊的,阿杏说道:“福叔做得灯笼比街上卖得还要好看。”   崔世君笑着对阿杏说道:“福叔手巧,兔儿灯,莲花灯也会做,先头的太太还在世时,每年元宵节就会领着我们姊妹们去看灯,还不到过节,我们就开始缠着福叔做花灯。”   正在挂灯的福叔想起往事也笑了,他回头对崔世君说道:“大姑娘记不记得有一年看灯,险些把三姑娘弄丢了?”   “怎么不记得?”崔世君说道:“那年看灯的人格外多,世雅只有三岁,和我们走失了,吓得太太六神无主,生怕我和世柔再丢了,所幸后来找到她了。”   旧事重提,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阿杏却听得一阵后怕,她道:“听说每年元宵看灯,就会有拐子趁机偷走好人家的孩子,等风声过了,再悄悄运到外地卖掉。”   崔福经得事多,他把灯笼挂好,爬下梯子对阿杏说道:“可不是,前几年咱们巷子里王家的孩子不就是丢了么。”   阿杏听了好奇,她问:“那后来是如何找到三姑娘的?”   “三姑娘倒不是遇着拐子,是看灯的人太多,和太太姑娘们冲散了。”崔福记得清楚,他看了崔世君一眼,说道:“丢了三姑娘后,还是大姑娘沉得住气,她先把太太和三姑娘送回家,又告诉老爷,老爷那时在衙门当差,街面的巡捕也颇认得几个,赶紧四处找人,最后还是大姑娘先找到呢。”   崔世君忍不住一笑,说道:“我找到她时,她正在一个卖元宵的摊子上吃元宵,摊主夫妇看到她一个人,话也说不清楚,猜测是谁家走丢的孩子,于是留下她,要是家人没来找,就准备送去衙门的。”   灯笼挂好了,崔福和崔世君她们一同往前院走,一路走来,家里挂了不少红通通的灯笼,崔福笑道:“后来姑娘们长大了,就很少再玩灯,昨日我去毕家,还给小元宵带了一盏猴儿灯呢。”   崔世君一想,停下脚步,她问崔福:“还有多的花灯么?”   “多做了一盏猴儿灯,就在屋里呢。”崔福说道。   崔世君说道:“等会儿去清华观,把猴儿灯一并带去,送给老侯爷过节。”   崔福回道:“是。”   吩咐过后,崔世君扭身和阿杏来到老姑姑的院子,她刚进门,就见阿春掀帘出来,手里端着痰盒,她道:“老姑姑醒了,正在用早饭呢。”   崔世君见此,进了里屋,只见崔老姑姑靠坐在床头,在她面前放着炕桌,上面放着一碗小米粥,三五碟配菜,另有炖好的一盅鸡蛋。   伺候她用饭是徐氏,她见了崔世君,脸上挂着笑容,说道:“大姑娘来了,老姑姑今日的胃口倒好呢。”   崔世君走近一看,粥碗已经见底,配菜也各样动了几口,只有炖好的鸡蛋一口没动,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已经好多了,她笑道:“我看老姑姑脸上的颜色也好了不少。”   崔老姑姑笑道:“大约是天气一晴,我这身子也就好了,早上崔福来送灯笼,我还留他说了半日话呢。”   说着,她转头对徐氏说道:“你去忙吧,叫君儿陪我说说话。”   徐氏称是,她收走残羹剩饭,自留她们祖孙说话。   待到屋里只剩她二人,崔老姑姑握住崔世君的手,说道:“你这是要外出?”   “嗯。”崔世君没有瞒着崔老姑姑,她道:“老侯爷邀我到清华观去赏梅。”   崔老姑姑看了看她的穿戴,不满的摇摇头,说道:“穿得太素净了,姑娘家打扮得鲜艳一些才好看,你上回那件猩猩毡的斗篷就很好。”   崔老姑姑催她回去换衣裳,崔世君拗不过老姑姑,只好叫阿杏去取斗篷,过后,崔老姑姑又嫌她头上的簪环旧了,从床头暗格里摸出一个匣子,崔世君打开一看,满满一匣子全是首饰,有些款式虽说老旧,不过其中并不乏做工精细的东西。   崔老姑姑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她道:“这是我年轻时穿戴的,后来老了戴不了,攒了这么多年,平日舍不得拿出来,你挑几件拿去戴。”   崔世君受宠若惊,她笑道:“这是你老人家的心爱之物,我可不能夺你所爱。”   大抵全天下的妇人都是一样,首饰就跟自己的命根子似的,崔世君以前就知道崔老姑姑有这么一匣子的首饰,她还曾故意开玩笑来找老姑姑借戴,饶是老姑姑那么疼爱她,轻易也不肯把首饰借出来。   “快挑吧,这些东西我日后带不进土里,你挑剩下的,我再分给世柔和世雅。”崔老姑姑说道。   崔世君心知她不挑两件,老姑姑必定不会乐意,于是挑了一对翡翠玉镯,一支点翠嵌蓝宝石簪子,崔老姑姑见此,从隔层找出一对金镶珠翠耳坠,说道:“你长得白净,这对耳坠配你最好。”   说着,立时就要逼崔世君换上,崔世君不得不对着镜子换下自己的耳铛,稍时,阿杏抱着那件斗篷进屋了,崔老姑姑越发来了兴致,她指着崔世君说道:“给你们姑娘重新梳个发髻,这发髻太老气了,我一个老人家都看不习惯。”   阿杏也跟着老姑姑起哄,她放下手里的斗篷,转身跑出去找人,“我去叫阿月来,她梳得发髻最别致。”   这丫头跟人来疯似的,喊都喊不住,气得崔世君笑骂两句,说道:“越大越没规矩,赶明儿叫福婶重新教她学规矩。”   很快,阿杏带着阿月来了,这两人得了老姑姑的令,一个给崔世君梳头,另一个给崔世君换上衣裳,不到半日,崔世君身上焕然一新,崔老姑姑细细的看了一遍,笑着点头说道:“很好,就该这样穿戴才是。”   能让老姑姑欢喜,也不枉崔世君折腾半日,她笑着恭维:“老姑姑会打扮人,我还有得学呢!”   崔老姑姑望着眼前的孩子,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道:“到老姑姑这里来。”   崔世君打发阿杏和阿月出去守着,她挨着老姑姑坐下,笑道:“老姑姑?”   “好孩子,你从小我就没看错你。“崔老姑姑慈爱的看了她半日,过了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你爹退了你的亲事,要强留你在崔家,我真后悔没有拦着他。”   “老姑姑,好好儿的你为何提起这些陈年旧事了。“崔世君不忍心叫崔老姑姑自责,她道:“是我自己情愿留在家里,爹爹病着,你身子又不大好,安哥儿还是个小孩子,我纵然嫁出去了,也不能安心呀。”   崔老姑姑摇了摇头,眼神里带了一丝疼惜,她道:“孩子,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累了,就辞了这官媒的差事。”   她出的这个主意,固然对不起崔家,只是崔老姑姑实在心疼她,她道:“你为崔家做得够多了,趁着还有几年青春,找个合心合意的人就嫁了罢。”   崔世君眼皮微微下垂,她没有回老姑姑的话,老姑姑毕竟是个过来人,她道:“你的心思,我能猜出几分,我只对你说一句,日后不要让自己悔恨。”   为了让老姑姑安心,崔世君握着她的手,说道:“老姑姑,你放心,我要是有一日累了,一定会放下崔家的担子。”   崔老姑姑这才点心,她向窗外看了看,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不是和老侯爷有约么,快些去吧。”   崔世君不舍得松开崔老姑姑的手,她老人家难得有一日精神好,要不是和霍云有约在先,她真想多陪老姑姑说说话。   外头的阿杏已经来催了两遍,再不出门恐要迟了,崔世君松开老姑姑的手,说道:“老姑姑,我先去了,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元宵。”   “去吧,路上当心。”崔老姑姑目送她,走到门口的崔世君回头,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老人,轻轻扬起嘴唇,只要有老姑姑在一日,心里似乎就有十足的底气。 第86章   元宵节来清华观烧香祈福的人不少, 虽说离长安城有些路程, 只因先皇曾在此处清修,因此每逢初一十五, 山下便会聚起庙会, 今日恰逢元宵节, 祈福的香客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庶民百姓, 都来了不少。   崔世君上山后, 先到正殿敬香, 守着香火的小道童看到她,先上前问了一声好,崔世君问道:“你师父呢?”   小道童说道:“武平候夫人来上香,师父在配殿同她说话, 我这便去请他?”   崔世君连忙喊住他, 那武平候夫人她也认得,要是知道她来清华观了, 少不得要过去请安, 是以崔世君说道:“你师父既然有客, 我就不打搅他了,你代我向他问好。”   小道童见此, 止住脚步, 四下无人, 崔世君把小道童叫到跟前, 问道:“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老侯爷在观里这些时日,候府可有打发人上山?”   “怎么没有?”这小道童日日在前殿看守香火,再没人比他清楚了,他道:“去年腊月,宁国候来了两回,说是接他回府过年,可是老侯爷没见他。”   想了一下,小道童又道:“不过,候府打发下人来送的各项年礼,老侯爷倒都一一收下了。”   崔世君听完,沉思片刻,对小道童道了一声谢,便带着阿杏去找霍云。   宁国老侯爷住的院子离正殿另有一段距离,崔世君来过几次,并不需观里的道童带路,她和阿杏到时,只见院门半合,一只麻色的野猫卧在门口晒日头,它看到她主仆二人,只眯起眼睛冷冷看了两眼,随后又兀自闭目养神。   阿杏好奇说道:“如何也不见有人守在门口。”   宁国老侯爷不比观里的出家人,即便是在清华观清修,吃穿用度皆是侯府所出,身边也不缺人伺候,断不会连看门传话的人也没有一个。   阿杏上前轻轻扣门,稍时,院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霍云本人,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头发挽成发髻,看到崔世君后,嘴角噙起一丝微笑,说道:“你来了。”   崔世君微微点头,举起手里的猴儿灯,笑道:“福叔做的,送给老侯爷应景。”   霍云欣然收下,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送他猴儿灯,他接过来后,仔细看了又看,说道:“不错,这猴儿灯做得滑稽有趣,我很喜欢。”   说着,就命火华去挂在屋里,火华接过这盏造型浮夸的猴儿灯进屋,他左右看了看,不知该把灯挂在哪里才合适,只要是崔姑姑送的东西,在老侯爷眼里就没有不好的,他干脆直接把灯挂在书案前,老侯爷一抬头,就能看到。   霍云引着崔世君进屋,顺口问道:“这年节过得如何?”   “我很好,老侯爷你呢?”崔世君问道。   霍云意兴索然,他道:“年年都是如此,倒没甚么新奇的事。”   进了屋里,火华给崔世君上了茶水,自和阿杏守在门口听侯差遣,任他俩在里间闲话,崔世君坐下不久,说道:“我看老侯爷这院子里,像是少了几个人?”   霍云放下手里的茶盅,不以为然的说道:“我嫌他们多嘴,一并赶回府里去了。”   崔世君听了这话,想起才刚那小道童说宁国侯来接他下山回府,他连面也不见,猜到这其中必定有些缘故。   “老侯爷,请恕我多嘴,府上新娶了侯夫人,老侯爷素来喜爱清静,不愿受人打扰也情有可原,只不过观里离京城不远,你老人家很该回府过年,哪怕过了节,再回到山上来呢。”   门外的火华听着崔世君的劝告,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他悄悄朝着屋里看了一眼,崔姑姑神情平静,似乎根本不怕惹怒老侯爷,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钦佩崔姑姑,这世上也只有她敢跟老侯爷说这些话了。   只是,她怕是不知道,老侯爷不肯回府,和她还有几分干系呢。   果然,霍云冷哼一声,不满的说道:“我那好儿子,袭了爵位,娶了夫人,哪里还把我这父亲放在眼里,索性我离他们远远儿的,免得碍了他们的眼。”   崔世君一笑,她耐着性子,看着霍云说道:“是不是,又在说负气话,老侯爷这话传到外面,这叫宁国侯和侯夫人该如何自处呢?”   霍云已有几分厌烦,他冷声说道:“你成日叫我顾着这个的体面,顾着那个的体面,何曾问过我的意思呢,我一向无拘无束,难不成老了,倒要我将就起他们来了?”   他脸上面无表情,语气带了几分生冷,火华和阿杏吓得面面相觑,刚才还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就动起怒来了?   接着,只听一声悠长的叹息,就听见崔世君的声音响起,“是我想差了,总怕外人说三道四,误以为老侯爷不近人情,却忘了老侯爷的脾性,本就和常人不一样。”   她这话,让霍云瞬间怒气全消,他懒得和崔世君细说其中的详情,只道:“不提他们了,没得把我好好的心情给败坏了。”   说着,给崔世君茶盅里添茶。   崔世君适可而止,果断不再提这话,霍云问道:“我听火华说,你家老姑姑的身子不大好呢。”   火华那日到崔宅,崔世君并未和他提起崔老姑姑的病情,想来他是跟崔家的下人打听的,崔世君摇着头,说道:“人老了,身子不比从前,老姑姑自打去年地动时摔伤腿,又受到惊吓,就一直病歪歪的,大夫来看过,只说要是能熬到天气暖和,恐怕还有好转的余地。”   她和崔老姑姑感情深厚,算是她一手带大,这些年在衙门里当差,也是由崔老姑姑在身后指点,这些霍云素有听闻,他道:“生命有命,富贵在天,无须太过在意。”   霍云长年在清华观修道,颇懂些周易八卦的命理,上回崔老姑姑过寿,他已觉出她老人家命火衰微,不像能有续命之象。   这话说给崔世君听,只会让她徒增伤心,霍云自然闭口不提。   崔世君笑了笑,她道:“老侯爷这话很是,说来,我家老姑姑古稀之龄,已算是高寿了,我们做子孙的,她活一日,我们尽寿一日,只求问心无愧。”   霍云见她看得开,笑了笑,说道:“你能这么想,我也便能放心。”   两人叙了半日话,无话不谈,火华听了半晌,心里七上八下,全没个安宁的时刻,老侯爷一时怒,一时喜,多亏崔姑姑在场,竟能把老侯爷哄得服服帖帖。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道观里有两个小道童抬着饭菜来了,火华隔着门传话,他道:“老侯爷,中饭来了。”   “摆上来罢。”霍云说道。   崔世君今日上山,不曾要观里留饭,那火华叫观里送饭,已将她的份例一同端来,这世间虽有礼教大防,霍云却叫火华不必另设一席,他邀崔世君同座,说道:“今日我做东,你且不必管那些男女规矩,我亲自把盏,请你尝尝我备的好酒。”   清华观乃是道教清修之处,原本是不让饮酒的,崔世君心知他不善饮酒,想必是那日见她醉了一回酒,只当她好酒,所以特意为她备了酒,于是说道:“老侯爷以为我是那无酒不欢的人?我要不是为了应酬,平日也是滴酒不沾呢。”   霍云横了她一眼,说道:“啰嗦,一点儿也不爽快,有酒你只管喝,哪来得这么多废话!”   崔世君见此,也不再多言,径直坐在她的下首,霍云果然是个不拘小节,亲自给崔世君倒了一盅酒,说道:“这是我命火华在山下老农家里买来的青梅酒,今年新酿的,听说滋味不错,你也尝尝。”   崔世君举起酒杯,说道:“我先敬老侯爷。”   霍云自斟一杯,与崔世君碰杯,二人一同饮下,酒是青梅酿造,闻着清香纯正,进口却略带涩味,霍云吃不惯,崔世君倒觉得不错,她见他皱着眉头,说道:“青梅酒原就带有涩味,老侯爷吃不惯也是常有的。”   霍云吃不惯青梅酒,就一口不饮,他只给崔世君斟酒,崔世君连饮三杯,仍旧神色如常,霍云问道:“你哪里练得这身好酒量?”   崔世君给老侯爷夹了一箸豆芽,笑道:“天生如此,我家姊妹三人都有酒量,反倒我那兄弟,沾酒就醉,和我们几个大不相同。”   霍云很爱听她谈及自身的事,他问道:“那你有醉过酒不曾?”   “上回老姑姑过寿,就有些吃醉了!”过后阿杏连着唠叨几日,叫她日后不许再过量饮酒。   那日的情形,霍云记忆犹新,他嘲笑说道:“你也知道自己醉了,我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有像你这样喝得酩酊大醉的妇人?”   “哪里就酩酊大醉?只不过略有些醉意罢了。”崔世君不服气,她说道:“再者,老侯爷远离尘世,你见过的妇人能有几个呢!”   这妇人牙尖嘴利,霍云早就领教过的,他拿手指隔空点了她一下,不与她计较,崔世君自觉失礼,向他举起酒盅自罚一杯。   一壶酒过半,崔世君这才推辞不喝,直至此时,饭菜已用到一半,二人说笑取乐,气氛欢快无比。 第87章   中饭过后, 日头正暖, 霍云关了院门,带着崔世君沿着后山的羊肠小道缓缓而行, 一路走来, 并不见其他人影, 入目皆是一片残冬的景象,偶然能见到不知名的野草, 冒着酷寒露出点点嫩黄, 竟带来一丝久违的春意。   山路崎岖, 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路上愈加湿滑,他二人又不曾带火华和阿杏,因此崔世君走了半日, 不免香汗淋漓, 霍云这些年四处云游,访遍名山大川, 走来如履平地, 他见崔世君走得慢, 也便放缓步子等她,到了一处上坡时, 霍云伸出手, 说道:“拉着我。”   伸过来的手掌洁白修长, 崔世君不假思索, 直接拉住他的手, 她刚碰到他的指尖,就被冰得缩了一下,霍云反手握住她,这双手十分有力,只需轻轻一拉,崔世君就上了这道坡,她站稳后,刚要挣开,霍云却紧抓不放,振振有词的说道:“我牵着你,省得你滑倒了。”   他一向都是这般任性又霸道,崔世君耳根发热,倒也没再逞能,有了霍云的扶持,崔世君不像先前那般狼狈,稍时,他二人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阵微风袭来,顿时吹去了所有的疲惫。   崔世君举目四望,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映入眼帘的,漫山遍野都是梅树,一团粉,一团红,一团紫,像是天女织就的锦缎,不经意间滑落在这片山头。   这是独属霍云的秘境,他早就司空见惯,看到崔世君难以置信的神情,霍云得意的问道:“如何?”   崔世君没有答话,她和霍云走过泥泞,终于看到这片盛景,她已不知该如何来称赞,怔了一怔,崔世君微笑着说道: “老侯爷,这是我生平第一回 看到如此绝美的风光!”   她长在内宅,及笄后在衙门当差,只比寻常妇人多些自由,今日霍云带她来这僻静之处,看到成片的梅林树海,连日来低落沉闷的心情也一扫而光。   “我往常只知后山那片先皇亲手栽种的梅林,不想此处才是人间仙境!”崔世君感叹道。   霍云告诉她,“这是野生的梅树,只因地处偏僻,又荒无人烟,连正经的道路也没一条,平日少有人来。”   说完,他看向崔世君,语气带着一丝骄傲,说道:“我只带你一个人来看。”   他脸上带着殷切,像是个急于向人炫耀宝物的稚子,崔世君温柔笑道:“我很欢喜,老侯爷,多谢你。”   “就知你一定会喜欢!”他笃定的说道。   霍云拉着崔世君的手继续向上攀登,他难得对崔世君谈起往事,“我少年时,家门突逢巨变,所谓树倒猢狲散,众人皆怕惹祸上身,最后是先皇抚养我于膝下。”   三十年前的腥风血雨,崔世君略有耳闻,霍家本是世袭罔替的侯门公府,老侯爷的生母更是先皇所出的嫡公主,他生来富贵,骤然从云端跌落深渊,尝尽世态炎凉,想到这里,崔世君心口一疼,忍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手。   毕竟时过境迁,霍云嘴角扬起,他低头看着崔世君担忧的神情,说道:“你在心疼我?”   崔世君不语,霍云笑了笑,他语气坦然,又道:“这些年,有许多人怜悯我,你倒是第一个心疼我的人呢。”   他道:“我在清华观长大,先皇教习我读书做人,是他消去我心头的愤懑,若非如此,我会变成甚么样子,尚且不得而知。”   “老侯爷生性淡泊,虽对人冷淡了一些,实是个善良的好人。”崔世君说道。   霍云不禁开怀大笑,他道:“京城提起我这个宁国老侯爷,都只道性情乖张,不好相与,也就你才会说我是个好人。”   “老侯爷的好处,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崔世君说道。   霍云眼底一柔,说道:“若是能再早些和你相识就好了。”   “不迟!”崔世君看着他,随际低头笑道:“能有老侯爷这个知己,我此生无憾。”   崔世君向来冷静克制,能得她这样一句回应,霍云越发欣喜,他道:“我记得你说的话,你也要记得自己说的话。”   “嗯,我记着呢。”崔世君说道。   霍云笑了,他道:“我年幼时,身边没有玩伴,常常避开先皇身边的内侍,独自来深山玩耍,虽说事后免不了被先皇责罚,就连服侍我的人,也时常受我牵连,不过来的次数多了,这山里,没有我不谙熟的地方。”   “有一年,我大意跌下山摔伤了腿,那地方荒僻隐蔽,我掉进去足有两三日,也不见有人来寻,我只当小命休矣,不想正在绝望时,有一只通体发白的大虫出现,这大虫犹如通了人性,驮着我走出山谷。”   他只怕崔世君不信,肃然的说道:“大虫驮着我,一直送到有人烟的地方,这才调头回到山里。”   霍云想了一下,他满脸认真的说道:“我事后也曾返回山中,想找那只大虫,却再不见踪迹,清华山从来不曾听说有大虫出没,我只疑心是哪个路过的仙人,化做大虫来救我。”   “所以老侯爷这些年遍寻名山,就是为了求仙问道?“崔世君问道。   “那倒不是,与其说求仙问道,不如说是因这段奇遇,好奇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仙人。“霍云说道。   崔世君静静听他说起年少之事,在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那少年行走在群山峻岭,逍遥自在,不受世俗拘束。   这二人走到一颗野杏树下,霍云忽然停下脚步,这里古木参天,蔽日干云,崔世君抬头望着霍云,他的眉眼有些模糊,只有一双眼眸,好似冬日的寒星,发出熠熠光辉。   许久,只听霍云说道:“我这生平,第一要感激先皇,是他抚去我心头的不平,叫我不再怨恨,第二个要感激的人是你!”   崔世君怔住,她半日没有言语的,过了半晌,说道:“我人微言轻,怎敢同先皇相提并论。”   霍云直勾勾的看着崔世君,说道:“我自从认得你,方才学会真正的欢快喜悦,我要谢你,如若不是你,我恐怕今生都不知该如何对人敞开心扉,坦诚相待。”   崔世君越发惶恐,她垂下双眼,轻声说道:“老侯爷,我并不曾做过甚么。”   他听了这话,抬着下巴,朗声说道,“你的好处,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   说着,他牵起她的手,继续向上前行。   在通往山顶的路上,二人不再言语,直到登上顶峰,山风猎猎,山涧峡谷的梅林尽收眼底,崔世君沉醉其中,方觉自身渺小。   山腰处的清华观只剩巴掌大小,霍云指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豪气万千的说道:“在远方,还有更多精彩绝伦的风景,你每日居于一个小小的长安城,所见所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俗事,终有一日,我要带你一一领略。”   他的话掷地有声,崔世君莫名有些恍惚,似乎有一日,她当真会和霍云去往远方,可是身后的家族,又像是一把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半点不得动弹。   在这一刻,崔世君又清醒了。   霍云目光幽深,他看着崔世君转为沉静的眼睛,说道:“你的彷徨和不安,我十分清楚,我不会多劝你一句,不过,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来,我就在。“   崔世君心底涌出万分的感慨,都和眼前这个男人有关,她险些落下眼泪,只是她又是如此争强好胜,怎肯轻易在人前示弱,哪怕这人是老侯爷,她强忍满心的委屈,说道:“我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介小妇人,不值得老侯爷对我如此上心。“   霍云临风而立,他双手负于身后,骄傲的抬起下巴,冷声说道:“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就算是你,也无须来劝我!“   崔世君不语,不知何时,山风又起,远处的光影由明转暗,崔世君再也忍不住,她鼻头发红,眼眶里噙着眼花,哽咽说道:“老侯爷,你别这么说,我听了心口好疼。”   霍云伸出手,摸着她的头发,缓缓说道:“我今日所说一字一句,全是发自肺腑,你要记在心底,万万不许遗忘。“   崔世君和他目光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点头。   在山顶待了片刻,霍云带她下山,崔世君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无话,等他二人回到清华观,天色已近黄昏,从观里传来诵经声,阿杏和崔福早就等候着,霍云没有送她,只道:“我不送你,你回去罢。”   “老侯爷,告辞“崔世君对他行了一礼,出了清华观。   马车回程,崔世君一路沉默不语,阿杏几次想开口,可看到自家姑娘心不在焉,到底也不再言语。   趁着城门关闭前,崔福赶着马车进城,今夜元宵,长安城不必宵禁,花灯彩龙,四处可见游玩的人群,崔世君端坐在车内,仿佛与世隔绝,不久,马车行到崔宅的巷子里,忽然,只听赶车的崔福勒住马缰,嘴里一声惊呼。   崔世君浑身一惊,她打起帘子往外看,顿时双眼发直,犹如掉入冰窖,只见崔宅正门大开,晨起崔福挂在门前的红色灯笼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昏惨惨的白灯笼。 第88章   崔世君茫然四顾, 满目凄白, 崔家正门大开,有人进进出出, 间或夹杂着哭泣声, 她正在发呆之时, 就见徐氏勿勿忙忙进屋, 她见崔世君神情木然,着急说道:“大姑娘, 你快换上衣裳,去看看老姑姑罢。”   她下车已半晌,仍旧呆坐在门房处, 连二门都没进, 徐氏拉着她进屋, 又喊来阿杏,不一时, 阿杏红着眼圈儿跑过来,她已经换好丧衣, 看到崔世君仍旧穿着白日外出时的衣裳, 连忙和徐氏一起,替崔世君卸下簪环,换上备好的丧衣。   崔世君像个木偶人,仍由徐氏和阿杏摆布, 待她换好丧衣, 徐氏摸到她双手冰凉, 不禁涕泪满面,说道:“好孩子,你哭一声儿罢,千万莫要憋在心里,要是伤了身子,老姑姑纵然是走了,也不得安心呀。”   崔世君僵直的眼珠终于动了,她怔了一怔,说道:“太太,老姑姑,老姑姑……“   徐氏抱住她,哭着:“老姑姑去了。“   过了许久,崔世君吵哑的声音说道:“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太太先领我去看看老姑姑。”   徐氏见她总算回过神,有了主心骨,于是带着她进了后院。此时,崔老姑姑住得正院灯火通明,刚进院门,就听到从里屋传来崔海正的痛哭声,崔世君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幸而徐氏和阿杏及时扶住她。   “我没事。”崔世君挣开她二人的手,几乎是跌跌撞撞走到崔老姑姑的跟前儿,却见崔老姑姑双眼紧闭,神态安详,她身上已换好装殓的寿衣,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仿佛正在熟睡,只要再喊她一声,她就能醒来似的。   “老姑姑。”崔世君朝着她喊了一声。   看到她整个人都痴了,徐氏心口一酸,落泪喊道:“姑娘。”   崔世君看着崔老姑姑,分明早上出门时,她还和老姑姑约好晚上一起吃元宵,怎么还不等她回家,她老人家就去了呢。   徐氏哭道:“上午还好好儿的,吃了中午饭,老姑姑嚷着心口疼,我只当跟以往一样,给她服了保心丸,谁知不到半个时辰,老姑姑就不行了,我赶紧叫安哥儿去请张郎中,张郎中来看过,只说老姑姑大限将至,叫家里准备后事。”   崔世君坐在崔老姑姑身边,握着她的手,静静的注视着她,老人家的手脚已经僵硬,她手腕上戴着一对翡翠玉镯,一辈子都不曾取下来,人死后,原本晶莹剔透的手镯似乎也失去光泽。   “我叫来崔福家的,寻出老姑姑的寿衣寿鞋,到了申时一刻,老姑姑就走了。”徐氏细细说着崔老姑姑过世的经过,崔世君认真听着,却一字不语,一旁一旁老泪纵横的崔海正对她说道:“君儿,你也别只顾伤心,老姑姑这一走,丧事如何料理,你也需尽早拿个章程出来。”   崔世君摆好崔老姑姑的双手,沉声问道:“老姑姑走的时候,可曾交待了甚么话?”   提起这话,崔海正和徐氏又哭了起来,徐氏说道:“老姑姑交待了三件事,一则、她老人家终身未嫁,丧事一切从简,不许大操大办。二则、她攒的私房用作丧葬,若有多盈余,充到公中,首饰由你和二姑娘三姑娘平分,剩余几卷字画古玩留给安哥儿。三则、老姑姑要葬在祖太爷和祖太太的墓地旁边,她死后要常伴在二位老祖宗身边。”   听到这里,崔世君再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徐氏见她默默垂泪,说道:“老姑姑交待这些遗言时,老爷和张郎中也都在场,她死后还念念不忘,说是没能亲眼看到安哥儿成亲。”   崔世君问道:“还说了别的话不曾?”   徐氏先是摇头,随后想起一事,便道:“老姑姑说了遗言,打发我和张郎中出去,只留下老爷一人。”   谁知不到一刻钟,徐氏就在门外听到崔海正的长嚎声,她当即一颤,心知老姑姑去了,徐氏顿时失了主张,慌慌张张叫来叫崔世安,命他先去给夏小清报信儿,夏小清得了信儿,还不敢叫崔世柔知晓,他来看了一眼崔老姑姑,又被打发去寻崔世君,想来是两人走岔了,崔世君到了家,夏小清还不曾回来。   崔世君试泪,问道:“安哥儿呢?”   徐氏回道:“我命他给舅舅家报丧去了,世雅婆家离得远,只得等到明日再去报丧信。”   一时,屋里又只听哭声,唯独崔世君还算冷静,她先唤来崔福,命他重新更换屋里的灯油,又命拿出先前预备的孝布麻衣,并连厨房的柴米油盐,一一清算,若有不够,只叫崔福先支银子,预备急用的东西。   这些琐事,不过片刻就能理清,头一等要紧的事,是崔老姑姑的寿棺和随葬品,寿棺是二十年前就打好的,这些年,每年都会拿出来涂一遍漆,随葬的东西,亦是先前崔老姑姑在世就商量过的,崔世君问崔海正可曾有添减,那崔海正悲痛欲绝,说道:“这些你拿主意就是。”   不久,夏小清和崔世安一前一后到家,崔家办丧事,正是缺人的时候,崔世君叫来他二人,给他俩各自分派差事,几人刚要商量,就听一声啼哭从由远及近,夏小清听到这哭声,惊得跳起,大声说道:“世柔来了?”   还不等他回神,已见崔世柔哭成泪人儿一般,她踉踉跄跄进屋,看到崔老姑姑的大体,脸色煞白,随际扑过去,趴在崔老姑姑身上痛哭不止。   夏家和崔家本就隔得不远,夏小清虽说有心瞒着,架不住左邻右舍的长舌妇,特地跑到崔世柔面前学舌,那崔世柔吃惊之余,顾不得家里的婆子丫头阻拦,挺着肚子定要跑回娘家。   “二姑娘,你怀着身孕,快不要哭,仔细哭坏了身子。”她怀着身孕,徐氏只恐冲撞了,带着阿月和招娣想要扶她出去,崔世柔却并不肯离去,握着崔老姑姑的手大哭。   她哭得伤心,只把夏小清心疼坏了,家人谁也劝不住她,果不其然,那崔世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身子软了,瘫倒在夏小清身上,夏小清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将她抱到外间。   只因崔世柔哭到昏厥,屋里乱成一团,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半晌,崔世柔方才悠悠醒来,她刚一清醒,便要起身下地。   不想,崔世君一口喝住她,她虎着脸,厉声说道:“老姑姑人已经走了,你来哭一场,已算是尽了孝心,如今你怀着身子,这院子里人多嘈杂,你很不该再来添乱,快些随着妹夫回去是正经。”   崔世柔喘着粗气,怒目横眉的说道:“就你是崔家的女儿,我们这些姑娘嫁出门子,就与娘家再不相干了?”   眼见姊妹俩人吵起来,夏小清劝道:“大姐是好意,怕你哭坏了身子,你莫要说这些话来伤她的心。”   崔世柔心中悲痛,正愁找不到人撒火,恰好夏小清撞上枪口,她想起夏小清故意瞒她的事,哭着骂道:“好你个夏小清,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姑姑走了,也不叫我来见她最后一面,你究竟安得甚么心?”   夏小清如何敢辩解,崔世君指着门外,冷声说道:“你夫妻二人要吵嘴打架,自回家去吵,要是再打扰老姑姑的清净,休怪我叫福叔赶人了。”   徐氏急得左右为准,崔世君一旦动起怒气,屋里谁也不敢插嘴,便是崔世柔,向来牙尖嘴利,也被崔世君震住,不敢再顶嘴,她用帕子捂着脸,呜咽哭个不停,崔世君听得心烦意乱,对夏小清说道:“你送世柔家去,明早再过来。”   夏小清顾不得,和招娣二人搀扶着崔世柔出了老姑姑的院子。   待他俩走了,崔世君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坐了半晌,只待略好些,又担忧起崔世柔,于是叫来崔世安,说道:“你二姐这一哭一闹的,你请张郎中过去瞧瞧,求个稳妥。”   “我这就去。”崔世安自去不提。   这时,只听外头梆子敲了三下,崔海正本就身子不好,到了入夜,寒气更重了一层,崔世君看他脸色发灰,像是老了十来岁,只怕他也跟着病倒,便对徐氏说道:“太太,夜深了,你和爹先回屋歇着,今晚我来守着老姑姑。”   崔海正不愿走,他道:“我留下来给老姑姑守夜。”   “有我在,这屋里少不了人。”崔世君叫来阿智,令他送崔海正回房,徐氏怕她年轻人胆小,说道:“我送老爷回去,等会儿再来陪你一起。”   崔世君摇头,她道:“还有好几夜呢,轮着来。”   崔海正和徐氏年龄大了,实在撑不住,他二人听崔世君这么说,只得回了自己的院子,那崔老姑姑的屋里只剩崔世君,并崔福夫妇和阿杏。 第89章   这一夜,崔世君未曾合眼, 崔老姑姑身边的灯火换了一遍又一遍, 天还未亮, 徐氏给崔世君送去一碗米粥,并道:“姑娘, 吃点儿东西,你去歇一歇, 我来守着。”   崔世君自打回到崔宅,水米不交, 她本来并无胃口,仍旧强撑着吃了几口,并问道:“爹还好么?”   徐氏红着眼圈儿摇头, 她道:“昨夜刚歇下就开始发热,我给他服了一丸丸药,人倒是安稳多了,只是还不曾退烧,我想着等会儿天亮了,打发人去请张郎中来瞧瞧。”   崔世君点着头, 她道:“太太只管叫爹好生养着,也不必叫他到前院来,省得他看了, 又徒惹伤心。”   说话间, 一碗米粥用了小半, 崔世君再吃不进去, 徐氏催她去歇息,崔世君说道:“不碍事,我还挺得住。”   “那也不能干熬着,趁着这会儿先养养精神,等天亮了,少不得有亲戚们过来祭拜,这里里外外的,哪一样儿不得靠你撑着呢?”徐氏说道。   她再三劝说,又叫阿杏把崔老姑姑院子里的耳房收拾出来,崔世君只得去歇下,不过她人虽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就这么一直睁眼盯着屋顶。   不久,亲朋旧友陆续接到崔老姑姑的丧报,过了正月十五,崔世君本要开始上衙当差,只因崔家办丧事,只得先向衙门告假,正午,毕远文也赶到崔家,他去看过崔老姑姑后,来见崔世君,崔世君问道:“世雅也知道了?”   毕远文忧心冲冲的说道:“她乍一听闻老姑姑过了,急得晕死过去。”   偏偏她正在坐月子,出不得门,毕远文不忍心看她难过,没等她醒来,把她交给亲娘照顾,就随着来报丧的崔世安进城。   崔老姑姑这一走,四个孙辈儿的孩子,倒有两个不能亲自来送,崔世君呆坐半晌,过了半日,夏小清并徐家舅舅和林家堂舅都来了,众人最后看了一眼崔老姑姑,老人家便要入殓。   请来入殓的是崔家两位舅舅,并住在崔家附近的地保,一共四人,且见崔海正抱着一个瓦盆,由两位女婿搀扶着进屋,崔老姑姑的大体便被安放至棺内,众人亲眼看着崔老姑姑入棺,忍不住齐声恸哭。   崔海正本就病歪歪的,他念及崔老姑姑为崔家奉献一生,不禁悲从中来,哭得厥倒,这时,崔世君反倒哭不出来,她叫小厮阿智先把崔海正送回屋里,又命家人布置灵堂,点起长明灯。   崔老姑姑停灵七日,崔海正这唯一的亲侄儿,原打算让她老人家停灵十日,另请十个道士,十个和尚来颂经超度,崔世君却不肯,她遵着老姑姑的遗愿,停灵七日,只请了四个道士,四个和尚,因着此事,父女二人又置了一场闲气,   第三日,清华观里的霍云亦收到崔老姑姑过世的丧报,他沉默半日,叫来火华,说道:“你下山,代我去给崔老姑姑上一柱香。”   火华微微有些诧异,他心知崔姑姑和她家那位老姑姑感情深厚,如今老人家仙去,还不知崔姑姑会如何痛心,火华只当他们家老侯爷要亲自下山去看崔姑姑呢。   霍云想了一想,又道:“你问她能不能应付来丧葬的各项杂事,如有要帮忙的,叫她来找我。”   “是。”火华应声回道。   只说崔家待人宽厚,家风严正,在京里名声不错,治丧时不少人来祭拜崔老姑姑,便是崔世柔的前夫陈盛容也带着几刀黄纸,向她老人家的灵位磕头。   火华赶到崔家时已至午后,此时,崔世君不在灵堂,守灵的是徐氏和崔世安,他上完香,崔家人谢礼过后,火华问徐氏:“崔太太,不知崔姑姑可在?我家老侯爷叫我给崔姑姑带句话。”   听说老侯爷有话要吩咐,徐氏不敢怠慢,她招来阿香,说道:“大姑娘呢?”   阿香回道:“姑娘回自己院子里了。”   徐氏连忙叫阿香领着火华往崔世君的院子去找她,阿香和火华刚走到门口,就见阿杏拿着一叠账本朝外走,阿香问道:“姑娘呢?”   阿杏立住脚步,说道:“姑娘在屋里用饭。”   她看到火华,问道:“你不是在山上么,怎么来了?”   她和火华,一个是崔世君的贴身丫头,一个是自小服侍霍云的小厮,二人见得多了,倒比别人更亲近,火华说道:“老侯爷命我来看看崔姑姑。”   “你先等着,姑娘忙了一整日,连饭也来不及吃,这会儿得了片刻的空闲,且叫她安安静静的吃一顿饭罢。”阿杏说道。   崔世君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火华一听她话,便静候在门外,就这等候的工夫,不时还有人来找崔世君回话,林林总总的大小杂事,有的阿杏能做主,有的阿杏拿不定主意,不一时,只见阿智慌慌张张的跑来,阿杏喊住他,说道:“你不在老爷院子里好好当差,跑这里来做甚么?”   阿智说道:“老爷病了,我来回姑娘,请张郎中过来看看。”   “我只当甚么事,你去回太太,叫人请张郎中就是了。”阿杏说道。   阿智说道:“陈侍郎府上打发下人来祭拜老姑姑,太太正在同她们说话,太太不得闲儿,阿春叫我来回姑娘。”   阿杏见此,说道:“姑娘正在用饭,你等着,我稍后去给姑娘回话。”   阿智急得跳脚,说道:“你去传一声就是了,又不耽误姑娘用饭,要是回去晚了,老爷又该骂我躲懒。”   阿杏指着火华,没好气的说道:“这是老侯爷的小厮,就连他也等着呢,凭你是谁,姑娘用完饭再说。”   他二人拌嘴儿,屋里的崔世君自然听到了,她出门一看,不紧不慢的问道:“你们两个在吵甚么?”   他俩不提防,吓了一跳,看到站在门口的崔世君,老老实实的闭嘴,崔世君看了一眼火华,又望着阿智,缓缓问道:“老爷怎么了?”   在崔家,阿智最怕的人就是崔世君,他见崔世君沉着脸,唬得噤若寒蝉,低声说道:“老爷病了。”   崔世君倒也没细问,直接说道:“你去请张郎中,叫他来看看老爷。”   “是,我这就去!”阿智应了一声,一溜烟儿跑了。   那崔世君复又转头看着火华,火华对她行了一礼,崔世君叫他进屋说话,进门后,火华打量了她几眼,他见她一身重孝,脸色苍白,神情十分憔悴,只隔了两三日不见,竟瘦得脱形。   崔世君说道:“老侯爷叫你来的?”   “是。”火华随后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饭菜十分简单,两碟酱菜并一碗米粥,另有半个馒头,她这个时辰方才用饭,显然是忙得顾不上。   火华对崔世君说道:“老侯爷听说崔老姑姑走了,叫我来她老人家的灵前上柱香,请姑姑你节哀。”   停顿片刻,火华又道:“老侯爷还说了,若有要帮忙的,姑姑尽可开口。”   “老侯爷有心了。”崔世君说道,“你转告老侯爷,我这里一切都好。”   他二人说话时,外头又有人来找崔世君问话,火华不便再打搅,他向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便出了崔宅。   夜幕降临,崔世君来给崔老姑姑守灵,没过多久,徐氏来陪她,崔世君见她眼角带着泪痕,她看到崔世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儿,崔世君看她是从崔海正的院子里过来的,只当她是在崔海正那里受了气,便问道:“爹的身子还好么?我这两日忙,也没去看看他。”   徐氏回道:“高烧不退,吃了两济药,这才好了一些,强撑着要来给老姑姑守夜,我略微劝他两句,反落他一顿埋怨。”   “他的性子太太还不知道么,多担待一些罢。”崔世君嘴里劝着,往瓦盆里投了一叠纸钱,说道:“我等会儿去看看他。”   徐氏望了她一眼,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夜间,崔世君带着阿杏往崔海正的院子去了,她走到院里,看到阿智坐在台阶上打盹儿,阿杏上前叫醒他,问道:“老爷醒着吗?”   阿智迷迷糊糊的醒来,抬头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崔世君,手忙脚乱的站起身,说道:“姑娘好,老爷醒着呢。”   说着,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门前,隔着帘子问道:“老爷,姑娘来了。”   里间传来崔海正的咳嗽声,他沙哑的声音说道:“叫她进来。”   崔世君推门进屋,看到崔海正歪在床头,旁边点着一盏灯,昏黄的烛火映照得他脸色腊黄,老姑姑走了,他像是忽然苍老十多岁似的。   “老爷晚饭用了多少?”崔世君问阿智。   阿智垂首回道:“用了一盅参茶,除此之外,就不曾再多吃过东西。”   崔世君坐在崔海正身旁,轻声问道:“爹,你好些了吗?”   崔海正坐起身,他老泪纵横,说道:“君儿,爹有一桩心事,放在心里大半年了,你依我这一回,往后崔家的大小事,爹绝不插一句嘴。”   他说得如此郑重,崔世君不免也满脸正色,她打发阿杏和阿智守在门外,说道:“有甚么事,你说便是。”   崔海正哭道:“老姑姑终身未嫁,葬在崔家的墓园中,这于理不合呀!”   他的话音刚落,崔世君原本温和的目光变得一片冷淡。 第90章   崔海正看到崔世君瞬间冷下的脸色, 不禁有些心虚,他眼神闪躲,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爹知道你心里不舒坦, 我也是没法子, 世间的规矩摆在这儿,老姑姑没嫁人,就是不能葬在崔家。”   崔世君端坐在崔海正面前, 问道:“当日你老人家说要给老姑姑养老送终, 还要在崔家的墓地择一块宝地留给老姑姑,让她世代享用崔家子孙的香火, 如今老姑姑尸骨未寒, 爹这是打算自食其言?。”   崔海正脸上臊得青一阵红一阵, 话是他说得不假,只不过等到老姑姑过世,他想起世俗礼法,一时又心生犹豫。   他涕泪纵横,嘴里嗫嚅说道:“君儿, 这事爹做得不地道,等我死了,亲自去跟老姑姑请罪,她最疼我, 我的苦衷她必定能体会。”   崔世君不为所动, 她平静的说道:“有甚么苦衷?你说给我听。”   崔海正落泪不止, 他道:“自古以来, 谁家的女儿是葬在自家墓地里的?老姑姑为崔家操劳一生,这固然不假,我也敢问心无愧的说,老姑姑生前在世,我们崔家的子孙,没有一个是不孝顺的。”   说完,他擦着眼泪,对崔世君又道:“再者,虽说不葬在崔家的祖坟里,但也并非就是给老姑姑胡乱安葬,我们多花些银子,为她择一块风水宝地,也算是全了我们的一片孝心。”   崔世君冷眼望着他,说道:“爹你要讲规矩,讲祖宗家法,我倒想问问你,又有谁家的姑娘家会无缘无故的终身不嫁?”   崔海正语塞,崔世君垂下眼皮,说道:“我十六岁时,爹你摔断了腿,弟弟妹妹年幼无知,老姑姑体弱多病,你劝我暂且退掉婚事,接任官媒一职,后来安哥儿长大了,爹盼着他能读书进学,光耀门楣,只是崔家不可少了当家人,我是长女,少不得学着老姑姑一样,当一辈子的老姑娘,这些是我心甘情愿,我无怨无悔。”   “君儿,你是在怪我。”崔海正痛哭道。   “女儿不敢。”崔世君起身,她看着伏在床榻上大哭的父亲,只觉心寒似铁,她一字一句说道:“俗话说子不言父过,往后我死了,不拘葬在哪处荒郊野岭也罢,老姑姑却不能,当年既然承诺她葬在祖坟里,便要说到做到,不许食言。”   “孩子呀,你这是在剜你爹的心!”崔海正哭诉道。   崔世君看着他,说道:“爹,是你在剜女儿的心。”   说罢,她转身要走,身后的崔海正一叠声喊着她的名字,崔世君立住脚步,背对着崔海正,崔海正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君儿,你只要肯听爹这一回,就算你日后和宁国老侯爷有来往,爹也只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世君心都快碎了,她闭着眼睛,一语未发,抬脚走出崔海正的屋子。   父女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崔世君没回灵堂,她在院子里站了半日,吩咐阿杏:“你去请太太过来。”   阿杏悄悄看了一眼崔世君,刚刚她守在门外,屋里的对话也听见了,此时听说要请徐氏,阿杏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往灵堂去找人了。   很快,徐氏来了,她走到月亮门,看到崔世君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今夜无月,只有灯笼的微光影影绰绰,灯火太微弱了,崔世君的神情模糊不清,只不过光看一眼她坐在那里的身影,就让徐氏忍不住屏住呼吸。   “是太太来了吗?”崔世君清冷的声音响起。   崔世君跨进院子里,她道:“姑娘为何坐在院子里,夜里风冷,仔细着了凉。”   “风再冷,也没有心冷。”崔世君开口说道,徐氏后背发寒,她手足无措的站在崔世君面前,无言以对。   崔世君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爹的盘算,太太是几时知道的?”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徐氏竟莫名有些心慌,她捏紧手里的帕子,不敢再隐瞒,回道:“去年老姑姑伤了腿,老爷和我提过一回,我只当他随口说说,并未放在心上,年底老姑姑身子病重,他又对我提起,这么大的事,我何曾敢胡乱出主意,只劝老爷和姑娘好生商量,反被他骂了一顿,前日老姑姑去了,老爷嘴里又开始念叨这事。”   话说了一半,徐氏抬头看了崔世君一眼,只见她面无表情,叫人猜不出她的心思,徐氏接着双道:“我原想告诉姑娘,又疑心老爷兴许是想想罢了,平白说出口,反倒叫你们父女离心,谁知老爷终究还是跟你说了。”   崔世君不语,过了半响,她问:“安哥儿可曾知道?”   “不曾。“徐氏迫不及待的开口说道,就怕崔世君连安哥儿也怪上了,她道:”就我们几个知道。”   崔世君望着徐氏,正色说道:“太太,我不指望你能劝住老爷,只是还请你不要带着安哥儿掺和此事,若是闹得家宅不宁,我是不依的。”   话到最后,崔世君的语气已带了几分严厉,徐氏连忙说道:“省得了。”   她这一生老实巴交,幸而生了个儿子,又极会审时度势,崔海正双腿残疾,崔家他是说不上话的,大姑娘虽掌着崔家,却精明强干,性情最是温和公正,从不曾苛待她们母子,她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崔家,这样一个肯为她儿子划算的人,她岂会去平白得罪?   崔世君敲打了徐氏,叫她回灵堂,她在院子里足足坐了半晌,方才回屋。   次日,崔世君叫来崔世安问话,前两日,崔家已请来风水先生查看老姑姑的福地,因着崔海正兴起的这小心思,崔世君心里隔应不已,为免多生事端,她不得不催他叫人尽早把老姑姑的福地择好。   崔世安还不知他爹想把崔老姑姑葬在别处,他大姐吩咐的事,他只照办就是,谁知到了下午,崔世君正在和崔福说话,就见徐氏匆匆忙忙来了,她一见崔世君,就道:“三太爷带着儿孙们来了,说是请姑娘出去见一见?”   崔世君一楞,问道:“哪个三太爷?”   徐氏说道:“就是那住在刘家屯的崔三太爷。”   她这么一说,崔世君顿时想起了,这位崔三太爷,是他们崔家一个出了五服的族亲,合家住在郊外的屯子里,论起辈分,便是崔老姑姑也得喊他一声叔叔,只因他这一支原是庶出,崔世君记得年幼时曾到他家去过一回,平日等闲不走动,年前崔老姑姑过寿,也不见他家来人。   此时听说崔三太爷来了,崔世君眼皮一跳,问道:“他们怎么来了?”   那崔三太爷儿孙们来了一群人,徐氏素来胆小,她忐忑不安的说道:“不知,瞧这样子,怕是来者不善呢!”   崔世君冷笑一声,说道:“我们两家都分了宗,若是诚心诚意的来祭拜老姑姑,咱们自然不能失了礼数,若是妄想插手家里的事,那就打错了主意!”   她起身随着徐氏往前院去,走到门口,她对阿杏说道:“你去打听一下,三太爷是如何得知老姑姑过世的消息。”   去年崔老姑姑过寿,崔世君一心想把寿宴办得热热闹闹,曾打发人给崔三太爷那边送去请帖,谁知他家舍不得人情走动的礼钱,推说两家出了服,请帖也不收,崔家落了个没脸,这回崔老姑姑去世,索性便没叫人去报丧。   三太爷家住在城外,这冷不丁的带着儿孙们上门来了,要说没人去报信,崔世君是不信的。   到了外院,崔世君看到崔福夫妇,厨房里的翠娘,并几个小丫头守在门口,说道:“聚在这里做甚么?都散了吧。”   崔福担忧的看了崔世君一眼,随后一声不吭的领着家人们退下,且说屋里的有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有个和崔世安年龄相仿的小哥儿趴在门窗上探头探脑,他朝外张望时正好与崔世君视线对视,那小哥儿吐着舌头,缩回脑袋。   崔世君不急不缓的走上台阶,进了屋里,她抬头一看,只见崔海正也在,仍然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儿,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身半旧的棉袄,看着比崔老姑姑略长几岁,这老人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看到崔世君进来,只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和崔海正说话去了。   崔三太爷儿子来了两个,孙子来了三个,个个都是崔世君的长辈,屋里早就已经没了她的座位,不过她倒并不在意,横竖是她自家,她走进正屋后,向崔三太爷行了一礼,说道:“三太爷,论理老姑姑还需叫你一声叔叔,如今她老人家去了,你打发小辈儿过来就是,何需你老人家亲自来一趟。”   直到这时,崔三太爷才拿正眼看她。 第91章   崔三太爷这一支, 早年分宗, 搬到京城郊外的屯子里, 两家来往不多,崔三太爷也曾听闻过崔世君的名声, 这姑娘精明,干练,是崔家名副其实的家主, 比爷们还要厉害几分!   说来, 这些本来与他们无干, 只不过想到掌管崔家的是一个姑娘, 崔三太爷这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 莫名就有些心气儿不顺。   自打进门,崔世君便被一群不相识的男人们怒视,她见惯风浪, 倒也不惧, 只管落落大方的站在众人面前。那崔三太爷架子端够了,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 问道:“你老姑姑去了,为何不打发人上门来报丧?捱了这么些日子我们才接到信儿, 知道的只当你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两支有仇呢!”   他这一番夹枪带棍的话, 说得崔海正好生不自在, 他朝着自家姑娘看上几眼, 只见崔世君从容不迫, 似乎并不以为意,随际,就见她说道:“给了,年前老姑姑过寿,我叫人送信,三太爷房里的叔叔和婶婶们说了,我们两家既已出服,人情往来断了也罢。”   崔三太爷脸色一僵,他身旁一个方脸大耳的男人忍不住插嘴说道:“这如何能混为一谈?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儿,大姑娘连丧信也不给,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一房?”   说话的人是崔三太爷的儿子崔大,他年龄比崔海正稍长几岁,按着辈份,崔世君得称他一声大爷爷,他仗着他辈身份不把崔世君放在眼里,说话时只拿鼻孔看她,崔世君不急不缓,她轻声回道:“世君不敢。”   “不敢,我看你这姑娘胆子大得很呢。”崔大重重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们两家虽说出了服,毕竟供着同一个祖宗,我恍惚听谁说,你打算将老姑姑葬在祖坟里,这又是哪里兴起的古怪念头?需知祖坟里并不只埋着你们这一支的祖宗,那老姑姑是个女儿身,如何能葬在祖坟里,惊扰祖宗们的安宁?”   他一句接着一句,显得咄咄逼人,崔世君面不改色,只道:“大爷爷,老姑姑的墓地,紧挨着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墓地,离你们那一房尚且隔着好几块田地,我竟不知哪里就惊忧到你们这一房的祖宗了?”   崔大被崔世君一句话噎住,崔三太爷微微眯着眼睛,他对崔世君说道:“丫头,你老姑姑对崔家有功,不过规矩就是规矩,祖坟不管哪处地方,都没她这未嫁女的容身之处。”   崔世君胸口一滞,她转头看着崔海正,崔海正自觉心虚,他低着头,躲开崔世君的视线,崔世君咬着舌尖,抑制着心底的怒意。   她不语,崔大只当她被他们镇住了,于是出言教训:“一个小姑娘,不说安安份份待在内宅,尽想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传出去叫人笑话我们崔家没规矩!”   崔海正连忙打着圆场,他对崔三太爷和崔大说道:“我这个姑娘,自小就主意正,还望三爷爷和叔叔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崔大听完,满脸严厉的对崔海正说道:“这也是你治家不严的缘故,好好一个家,交给姑娘来打理,她们这些姑娘家,成日养在深闺,能有甚么大见识?”   停顿片刻,他瞥了崔世君一眼,说道:“再者,你又不是没有儿子,哪里轮得到姑娘来管家呢。”   他把崔海正当作自家儿子训斥,崔海正唯唯诺诺不曾应声,崔世君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道:“大爷爷,我敬你是长辈,我们两家已经分宗,宗家的家事,不劳你插手,谁来当家,更不需你指手划脚。”   崔大难以置信的瞪着崔世君,他活了半百,从不曾有哪个姑娘敢对他如此无礼,更何况这还是儿孙辈。   这时,崔三太爷睁开双眼,他盯着崔世君,说道:“大姑娘,若是别的事,随你怎么做,我们这一房绝不会插手,只是涉及祖宗家法,你就是说破大天,但凡不合规矩的事,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能放任不管!”   崔三太爷语气强硬,用长辈的身份来欺压崔世君,偏偏崔父同他沆瀣一气,崔世君一介弱质女流,立在一群男人中间,竟没有一个人能帮她说话。   她望着对面的男人们,坚定说道:“三太爷,恕我无礼,老姑姑为崔家一生奉献,她葬在祖坟合情合礼,谁要是不答应,先来问过我!”   一时,屋里的气氛显得剑拔弩张,崔三太爷脸色微变,他辈份高,一向被人敬着,想不到眼前这小丫头竟敢当众驳他的话,那崔大回过神来,怒气冲冲的对着崔世君大骂:“混账,你这是说得甚么话。”   说罢,他瞪着崔海正,怒道:“你这个当父亲的,就任由一个姑娘家的大放厥词?”   他比崔海正的辈份儿高,又正好戳中崔海正的心事,崔海正神情窘迫,他冲着崔世君使了一个眼色,说道:“世君,不得对三太爷无礼。”   崔世君全然不理,她轻声说道:“三太爷带着几位爷爷和叔叔们来祭拜老姑姑,我只有感激的份儿,若想插手崔家的事,请恕我放肆!”   她的话软中带硬,崔海正心头砰砰跳个不停,崔三太爷是他特意请来的,他原想请长辈们来劝她,如今崔世君不听劝,若是事情闹大了,对他和崔家的名声也不好,况且,这毕竟是她女儿,被一个外人斥责,他做为父亲,脸面多少会有些挂不住。   此时,崔三太爷的来意已经挑明,崔世君是万万不会退步,崔海正又是站在崔三太爷一方,这时,外头传话,说是崔世安和夏小清回来了。   崔世安和夏小清是崔福打发人寻回来的,他二人听说有许久不曾来往的亲戚们上门,立时就猜到恐怕是来者不善,崔世安只怕家人吃亏,也来不及细问,待他俩匆匆忙忙赶回家,就见到眼前这副情形。   崔世安进了屋,他不动声色的扫视众人一眼,先和崔海正问安,又望着崔世君,问道:“大姐?”   崔世安和夏小清的到来,使得崔大的神情缓和几分,崔世君叫他二人上前,指着崔三太爷,说道:“这是三太爷,快来见礼。”   两人依言和众人一一见礼,见过礼,崔世安退到崔世君身后,他原是家里的幼弟,早已习惯听从长姐崔世君的吩咐,崔三太爷却很是看不惯,他把崔世安叫到跟前,和蔼的说道:“好孩子,我听你爹说你考取了秀才的功名,真是个有出息的。”   崔海正最偏疼这个儿子,此时听到崔三太爷夸赞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嘴里却谦虚说道:“小孩子,当不得三太爷夸赞。”   崔世安只管低头听他二人说话,心里却不免有些诧异,崔三太爷笑道:“长得也一表人才,等过两年考中举人,就能为崔家光耀门楣了。”   “世/安愚钝,能考个秀才的功名已是祖宗保佑。” 崔世安直觉这位三太爷不好相与,因此在他面前并不多话,说完,也只垂手立在一旁,听他和崔海正说话。   那崔三太爷东拉西扯,说了许多称赞崔世安的话,崔世君只冷眼旁观,半晌,崔三太爷问道:“你姐姐要把你们老姑姑葬在祖宗里,这事你怎么看?”   崔世君抬眼看着崔三太爷,说道:“三太爷,这事你不必问世/安,他做不了主!”   崔世安这才听出崔三太爷原是为了崔老姑姑墓地的事而来,崔三太爷问道:“这个崔家,果真就没你和你弟弟说话的余地吗?”   听了他的话,崔世君不禁一笑,老头子劝说不成,这是打算挑拨她们父女和姐弟的关系,崔世安望了他爹一眼,见他爹默不作声,他道:“三太爷,父亲身子不便,我又年纪尚轻,家里诸事都由大姐做主。”   想了片刻,他道:“老姑姑在世时,也是如此!”   崔三太爷脸色一沉,他是万万没想到,崔世安站在崔世君这一边。   一时,屋里悄无声息,崔世君懒得再与他们歪缠,她道:“三太爷,你带着爷爷和叔叔们来祭拜老姑姑,我先行谢过,家里正在治丧,不便久留你们。”   说完,她扭头对崔世安说道:“你替我送一送三太爷。”   这已是下了逐客令,崔三太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双目带着怒意,重重的顿着手里的拐杖,问道:“你这是要一意孤行了?”   “这就不劳三太爷您老人家操心,我自有主张!”崔世君冷淡的说完,便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崔世安和夏小清送客。   崔三太爷倒也没厚着脸皮待下去,他起身看了崔海正一眼,带着儿孙们出了崔宅。 第92章   待到崔三太爷一行人离开崔宅,崔海正痛心疾首的说道:“世君, 你这又是何苦呢, 老姑姑葬入祖坟, 本就不合情理, 你非得闹的合家不宁才肯罢休?再一则, 崔三太爷毕竟是长辈,你目无尊长, 这就是咱们当家人的风范?”   崔世君唇角紧抿,她双目冷冰冰的看着崔海正,说道:“所以爹你不惜请来崔三太爷, 就是为了对付女儿?”   “你……你这是说得甚么话?”崔海正压着心底的怒意, 说道:“我不过是想请他们来劝劝你,你辜负了我们的一片好意,还说出这样的话,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爹?”   他因为恼羞成怒,脸上涨成红紫色, 崔世君反问一句:“到底是为了劝我,还是为了逼我?”   崔海正气得目瞪口呆, 崔世君双目微垂, 不再理会崔海正,过了半日, 她叫来崔福, 命他把崔家所有人叫到前院, 不一时, 除了崔福家的留在正厅给崔老姑姑守灵,余下的家人皆等在门口。   崔海正也不知她把家人叫来做甚么,只是看她脸上乌云密布,心中没来由就有些打鼓。   崔世君站在门口,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家仆,眼神一一从他们身上略过,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阿智身上,问道:“是你去给崔三太爷报的信?”   阿智吓得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崔世君又问:“你是如何跟崔三太爷报的信?”   她声音平静,阿智却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哭道:“大姑娘,小的有罪,求你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他是崔海正的小厮,自是听从崔海正的吩咐,崔海正眼见崔世君当着众人的面前问罪阿智,说道:“是我差人请来崔三太爷,你纵然是心里不舒坦,何必拿一个小厮出气,有甚么话要问,你只管来问我?”   他已然承认崔三太爷是他请来的,崔世君收起平日温和的面孔,她眼里冷冰冰的,对崔福说道:“把阿智领出去,交给永巷的婆子,不拘哪一家,发卖了吧!”   屋里众人皆是大吃一惊,崔世君素来待人宽厚,无论见到谁,从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面孔,何至于阿智犯了一回错,就要发卖了?   如今,她要当众发卖崔海正的小厮,崔海正气得脸色发青,他重重的拍着轮椅的扶手,怒道:“你要卖阿智,先卖掉你亲爹!”   崔世君道:“爹你严重了,这小厮不听话,等卖掉他,我再与爹寻好的来。”   她不顾崔海正的脸面,执意要卖掉阿智,崔海正痛声说道:“他是我的小厮,就算不听话,自有我来管教,你骂他几句便罢了?竟还要卖掉他,我们崔家何曾做过这样有损阴德的事?你老姑姑一辈子怜老惜贫,你怎么不学她半分好处?若你今日敢卖阿智,我是万万不肯依你!”   这父女二人当众起了冲突,崔家下人纷纷低头垂手,徐氏看在眼里,急得面红耳赤,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道:“你们父女俩有话慢慢讲,不要为了一个小厮伤了和气。”   这时,崔世安和夏小清送完崔三太爷已经回到内宅,他见屋里闹得这么大阵仗,一问才得知崔世君要发卖阿智,崔世安深觉不妥,他看崔世君脸色阴沉,走到崔世君身旁,说道:“大姐,阿智做了错事,你打他一顿,再狠狠饿他几日就是了,何需送到永巷?”   崔世君话已出口,断然不会再更改,她硬着心肠,说道:“谁也不许求情,福叔,还不快送去!”   阿智嘴里求饶不止,他在崔家多年,虽干得是服侍人的差事,却从未受到苛待,哪里肯再回永巷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崔世君轻易不发怒,但凡认真计较起来,家人谁也不敢吱声,最后,一旁的夏小清想了一想,说道:“大姐,你别怪我多嘴,家里正在给老姑姑办丧事,这会儿发卖家仆,说出去总归有些难听,依我的意思,不如先把他关进柴房,等到老姑姑的丧事过后,再赶走不迟。”   崔世君听了这话,便默不作声,崔世安见她面色似有松动,连忙冲着崔福使了一个眼色,崔福揪着阿智往后院去,一路上,只听阿智的哭嚎声渐渐变远。   等到把阿智带走,崔世君面无表情的对院子里的众人说道:“崔家再有这种吃里扒外的人,也不必再往永巷送,直接打死了事。”   崔海正本就心胸狭窄,他听到这句吃里扒外,只当崔世君是在隐射自己,眼前一黑,就晕厥过去。   他这一晕,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崔世君倒还算镇定,她命人把崔海正送回房,给他喂了一丸九鹿保心丹,又叫崔世安去请张郎中。   把崔海正送回屋里,崔世君训勉家人几句,自打发他们下去,只剩她独自生了半日闷气,直到天色渐晚,阿杏来唤她,崔世君方才觉得身上冰冷冷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阿杏点着灯进屋,她小声说道:“姑娘,晚饭摆下了。”   崔世君坐着不动,阿杏朝她看去,只见屋子里昏沉沉的,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像个木头人似的,叫她看了心头发酸。   崔世君问道:“几日了?”   阿杏轻声回道:“酉时一刻。”   她动了一下身子,说道:“你去请安哥儿和二姑爷过来。”   阿杏放下灯,去请崔世安和夏小清,不久,他二人来了,崔世君看着崔世安,问道:“爹的身子如何了?”   崔世安说道:“张郎中来瞧了,说是气急攻心,扎了几针,他老人家咳出一口浓痰,刚刚已经转醒,太太正在他床前伺候。”   崔世安没敢告诉她,崔老爹刚醒来就哭着跟他告状,说是他大姐存心要逼他去死,一边是长姐,一边是亲爹,崔世安好生为难,只得耐着性子劝了大半日,给他服了一碗安神药,刚刚才又歇下。   崔世君不再过问崔海正的事,她对崔世安说道:“崔三太爷的来意,你怎么看?”   “我听大姐的。” 崔世安默默说道。   未嫁女入葬祖坟,固然不合规矩,不过世间规矩本来就由人定,况且又不犯律法,顶多叫人背后议论几句罢了,再者崔老姑姑终身未嫁,亦是为了崔家,若是违背诺言,未免叫崔家女儿寒心。   这是崔家的家事,夏小清是女婿,不便插嘴,他是个混不吝的脾气,此时听到崔世安表态了,便道:“他们要是敢捣乱,看我不叫人捶死他们一家!”   崔三太爷那一大家子,趁着人家家里男丁不在,跑来欺负女眷,光凭这一点,夏小清就看不起崔三太爷。   崔世君不赞同,她道:“你都是快要有儿子的人了,成日家喊打喊杀的做甚么!”   “大姐,我看崔三太爷不像是会罢休的样子呢!” 崔世安原本是个文文静静的读书人,自打夏小清成了他姐夫,慢慢和他走得近了,发觉有时候暴力比讲道理更要管用。   崔世君不急不躁,她心里早就有主意了,她道:“你去叫福叔找庄子上的佃户,把上游河里的水截了,没我发话,一滴水也不许流到下流去。”   崔世安一楞,他家祖坟附近的田地在上游,要是水被截游,下游屯子里农户,不光是崔三太爷一家的田地,便是其旁不相干的人,也要受到牵连。   再过些时日就是春耕,这时候截流,岂不是要得罪人?崔世安迟疑片刻,说道:“大姐,只怕屯子里的庄户人家会不依呢!”   夏小清到底比崔世安年长几岁,他立马就看出崔世君的心思,他对崔世安说道:“你们姐弟几个,就数你是个实心眼,要是他们屯子里有人来问,就推到崔三太爷身上,说他们一家不厚道,拦着咱们家办丧事,到时候不怕他们屯子的里长不找崔三太爷。”   崔三太爷仗着辈份在他们崔家逞威风,崔世君碍着晚辈的身份,不便直接出手,不过总有人能治得住他,他们一家住在屯子里,自家的田地也多在下游,又不像崔家有别的进项,要是耽误了田地里的耕种,一年的日子都不好过,更别提要是屯子里的庄户人受他家牵连,影响了收成,闹得不好,他们家在屯子里都待不下去。   崔世安暗自记下,一时觉得他大姐不愧是当家人,难怪刚才在屋里,他娘悄悄嘱咐他,要他听他大姐的,不要把他爹说的话放在心上。   三人又合计过几日给崔老姑姑出殡的事议,这么半会儿的工夫,阿杏已来催了几遍饭,夏小清便要回家,崔世君留他用完饭,夏小清回道:“不了,世柔本来就不自在,这几日我又总在外面跑,今日早些回去陪她。”   崔世君见此,不再留他,夏小清打了一声招呼,出门回家了。 第93章   崔世君动起怒火,当真是不顾半分同族的情份, 她刚叫庄子上的佃户把上游的水流截了, 次日崔三太爷庄子上的里正就寻上门。   这老里正姓张,在屯子里当了大半辈子的里正, 崔家两房不合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张里正得知崔家正在办丧事,原本想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可惜春光不等人,误了耕田的日子, 庄户人家一年的收成都会减产,犹豫了半日,张里正提着两刀黄纸,到崔家给崔老姑姑上了一柱香, 这才谈正事。   他来的时候, 崔世君正在忙着崔老姑姑下葬的事,她并没见来访的张里正,只打发崔世安去见他, 至于他们说了些甚么,崔世君还不曾过问。   崔老姑姑出殡的前一夜,崔家除了崔海正, 众人皆守在崔老姑姑的灵前, 这些日子她忙得脚不沾地, 连悲伤也顾不得, 守到后半夜,家人沉沉睡去,唯独崔世君毫无睡意,她看着供桌上老姑姑的小像,这小像是老姑姑在世时请人来画的,那画师技艺寻常,老姑姑的模样儿只画了五六分相似,只有那双慈爱的眼睛格外传神。   崔世君盯着老姑姑的小像看了半晌,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姑姑还在世时,时常嘱咐她要尊敬她爹,和她爹好好相处,她倒想听老姑姑的话,可惜她父女二人闹到这步田地,如今,她爹连她的面也不想见了。   这一夜,崔世君未曾合眼,天不亮,崔世君先唤醒阿杏准备梳洗,不久,家人陆续醒来,崔宅变得一片忙碌。   过了片刻,请来的抬棺匠到了崔宅,崔世君吩咐翠娘预备饭菜,又一时,诵经的和尚道士也到了,厨房另外备下干净的素斋。   正在忙乱之时,徐氏快步来到正厅,她满脸焦急,走近崔世君的身前,低声说道:“老爷说他身子不舒坦,不去送老姑姑了。”   崔世君身形一顿,她抬眼望着徐氏,问道:“到底是身子不舒坦,还是心里不舒坦?”   徐氏低下头,默不作声,崔世君冷笑一声,她爹不满她执意将老姑姑安葬在祖坟里,连给老姑姑送葬都不肯了。   徐氏不敢接话,崔世君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了一眼供桌上崔老姑姑的小像,问道:“爹呢?”   “在他院子里。”徐氏轻声说道。   崔世君沉默过后,说道:“太太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爹。”   徐氏心里一慌,她这一去,只怕父女俩又要争吵,她眼里带了一丝哀求,说道:“算了罢,大姑娘,老爷不去,叫安哥儿代他尽孝也是一样,他是个糊涂人,你何必要和他呕气呢。”   这话放在从前,徐氏是绝不会说出口,只因自从崔老姑姑去后,她父女二人闹得水火不容,再这么闹下去,只怕家就要散了。   看着泫然欲泣的徐氏,崔世君舌根发苦,她是心中不服,老姑姑这一生为崔家付出,不应被如此慢待。   “太太,你放心,我不和爹置气,我只去问他两句话就来。”崔世君说道。   说完,她走出正厅,此时天还未亮,今日是老姑姑出殡的日子,崔家从里到外灯火通明,崔世君却仍旧觉得到处昏沉漆黑,不够亮堂,她提着一个灯笼照着脚下,独自来到崔海正的院子。   崔海正的屋里亮着灯,间或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崔世君在门口站着不动,崔海正看到门外映照的身影,沙哑的声音问道:“是谁?”   “是我。”崔世君推开门,她看到崔海正坐在灯下,脸上老泪纵横,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进屋后,崔世君站在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崔海正看到是她,一阵剧烈的咳嗽,问道:“你来做甚么?”   他心中埋怨崔世君,看到她自是没个好脸色,崔世君胸口发闷,她道:“今日老姑姑下葬,爹是她老人家唯一的侄儿,也不去送她一程吗?”   “我去做甚么?我一个废人,连自己的女儿也劝不住,哪有脸面见列祖列宗!”说这些话时,他愤懑不甘,对崔世君有着深深的怨念。   崔世君满心无奈,她出声问道:“爹,老姑姑是为了崔家,这才终生不嫁,为何死后崔家的祖坟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崔海正激愤的说道:“这是规矩,世人都是如此。”   崔世君只觉眼眶发热,她道:“世人的眼光就那么重要么?祖父当年去世,你尚且年幼,老姑姑若是不顾你自行婚配,还有如今的崔家吗?爹爹,做人不能忘本!”   崔海正固执已见,哪里还能听进崔世君的话,他瞪着崔世君,说道:“老姑姑和你是崔家的女儿,为了家族,本该如此!”   崔世君从崔海正的目光里,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对她的恨意,她心灰意冷,庆幸此时此刻崔家还是她来做主。   “爹,你不去也罢,老姑姑还有我们这些侄孙送她,只是你今日所作所为,着实让女儿心寒。”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要离去。   崔海正看着她的背影,怒问:“你待如何?要和我这个爹断绝父女关系吗?你扪心自问,又可曾把我这个爹放在心上?”   崔世君脚步未做停顿,关门离开。   待她回到正厅,站在门口的徐氏忧心冲冲的望着她,崔世君冲她摇头,她叫崔福请来崔世安,吩咐他给崔老姑姑捧灵摔瓦,崔世安诧异的说道:“不是有爹吗?”   崔世君神情冷淡,她道:“爹身子不适,不去送老姑姑,你来给老姑姑捧灵。”   崔世安听完,脸色黯然,崔世君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不觉,他的个头已经蹿得跟她一样高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发楞了,快去忙吧。”   “大姐,要不我再去劝劝爹吧。”崔世安说道。   眼下在崔家,也只有崔世安的话,崔海正才肯听一听,他是崔老姑姑唯一的侄儿,自己的亲姑姑出殡,做侄儿的却不去送一送,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不必。”崔世君说道。   崔世安应了一声是,这时,崔福来回话,说是崔三太爷打发他儿子崔大来给崔老姑姑送葬,崔世君说道:“来者是客,请他进来。”   稍倾,崔大进屋,他看到崔世君,恶狠狠的瞪了她两眼,崔世君权当不知,崔大说道:“你好恶毒的心肠,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崔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崔世君还没说话,崔世安已经抢先说道:“大爷爷,如果你是来问罪我大姐,恕小辈无礼,今日是老姑姑出殡的日子,有甚么话过后再说。”   崔大气得面色铁青,那崔世君并不理睬他,为了防着崔三太爷一家闹事,夏小清早就叫了一班兄弟跟着,再者张里正正在为上游水流被截的事情上火,崔大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犯蠢,不说崔家他们这一房,便是张里正也饶不了他们。   说来,崔三太爷除了一个长辈的身份,本来也没甚么大本事,他被崔海正请来劝崔世君,原想借题发挥,谁知崔世君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转身就借着张里正的手整治他,不光好处没落着,反倒落了脸面。   崔大来的时候,崔三太爷特地提点了他两句,嘱咐他不要和崔世君起冲突,不过崔大见到崔世君,想起这两日受的气,忍不住口出恶言。   崔大不自重,崔世君连表面的客套也懒得再敷衍,她把崔大丢给崔福应付,自去找徐氏说话。   天光大亮,抬棺匠的管事点燃一卷黄纸绕着棺木转了三圈,只听他长喊一声‘起棺’,随际,传来崔家人的痛哭声。   棺木被八个抬棺匠缓缓抬出崔宅,崔家一支人丁稀少,送葬的子孙稀稀拉拉跟在后面,前面捧灵的是崔世安,崔家人神情悲痛,崔世君却哭不出来,她恍恍惚惚的跟着送葬的人群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崔家的祖坟,自有管事指挥着将棺木安置在早已掘好的墓坑当中。   棺木落地,请来的和尚道士围着墓地念经超渡,崔世君随着女眷默默等候一旁,只觉脑海之中昏昏沉沉,她看着崔老姑姑的墓地暗自心想,常言道人死如灯灭,日后她若死了,想必她爹是不肯让她这个不孝女葬进祖坟,好在她生性豁达,并不在乎子孙香火,到时只寻个干净的地方,一捧黄土掩埋,连墓碑也不必立,死后了无牵挂,这样倒也极省事。   就在崔世君胡思乱想之际,身旁的徐氏轻轻推她,说道:“大姑娘。”   崔世君一怔,方才发觉老姑姑的坟墓已封好,白色的纸钱洒了一地,远处村庄上有孩童来看热闹,崔世安把带来的供品分给他们,那些孩童接了吃食,一哄而散。   “大姑娘,回罢。”崔福赶着马车候在一旁,徐氏接连催了三遍,崔世君这才上了马车,一行人离了祖坟回城。   崔老姑姑已入土为安,回城的路上,众人皆是疲惫不堪,到了中午,马车进城回到崔宅,还不待停稳,就见崔福家的急忙跑上前,说道:“大姑娘,老爷找了地保,说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第94章   众人刚送走崔老姑姑,猛然听了崔福家的这话, 不免大吃一惊, 车内的崔世君满脸惊愕, 随后逐渐恢复平静, 问道:“来得可是住在南街的张地保?”   崔福家低头回道:“正是。”   车厢里静寂无声, 那崔世安又气又急,他说道:“爹这是要做甚么?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为何不能坐下来好好商议, 非惹得外人来看笑话。”   说罢,他率先跳下马车,就要往宅子里去。崔世君看他似乎要去质问崔海正,只怕他添乱,出声喊住他:“安哥儿!”   崔世安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向崔世君, 只见她端坐在马车里,透过打开的车窗,崔世安见她眼光沉着,神情不悲不喜,竟看不出她心中在想些甚么。   “你先回屋,待我换了衣裳, 自会亲自去见爹。”崔世君沉声说道。   崔世安倔强的站在门前不动, 他们家这个当爹的, 素来有些左性儿, 不相干的外人挑拨几句, 就能引得他听风就是雨,如今老姑姑尸骨干寒,更是闹出这种荒唐事。   崔世君看了崔世安一眼,语气加重几分,说道:“回屋去。”   徐氏目露忧色,她对崔世安说道:“安哥儿,听你大姐的话,快回去。”   崔世安只气她二人把他当作小孩子,气冲冲的扭头进了家门,那崔世君扶着阿杏的手下车,扭头对夏小清和毕远文两位妹婿说道:“你二人也赶紧回家去吧。”   二人齐声喊道:“大姐!”   他二人心想,老丈人耍起脾气,少不得是一时负气之举,他们虽是女婿,倒还能劝一劝,若真闹得人尽皆知,他们做女婿的脸上也无光。   崔世君柔和一笑,说道:“回去吧,这些糟心事,暂且不必和我那两个妹妹提起,等到家里的杂事理清了,我打发人接她们回来小住。”   她这么一说,夏小清和毕远文只得打了一声招呼,连崔宅的大门都没进,就各回各家。   打发走崔家两个女婿,只剩下崔家自家人,崔世君和徐氏一同进了家门,徐氏忐忑不安的说道:“大姑娘,老爷他……”   崔世君看着徐氏,说道:“太太,你也回屋歇着吧。”   徐氏红着眼圈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站在原地楞了半晌,直到崔世君进了内院,这才慌慌张张去找崔世安拿主意。   且说崔世君和阿杏进了院门,阿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擦着眼泪说道:“老爷好狠的心肠,他为何要这样对待姑娘?”   崔世君不理她,她进到闺房换了衣裳,便默默坐在窗前的绣墩上发怔,耳边是阿杏呜呜咽咽的哭声,无端让她有些烦燥,半晌,崔世君说道:“别哭了。”   阿杏不敢再哭出声,只有眼泪不停的涌出眼眶,崔世君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这丫头服侍她这么多年,也算是忠心耿耿,她道:“阿杏,你说我离开崔家好不好?”   阿杏惊呆了,她问:“离开崔家,我们住哪儿呢?”   崔世君低头苦笑一声,默默不语,阿杏心里乱糟糟的,她暗自想着,家里的老爷为人虽有些不着调,但是崔家别的人都是顶好的,况且她家大姑娘在衙门里当差,结交的是侯门将府的夫人们,万一辞了差事,离开崔家,谁还把她放在眼里呢。   崔世君坐了半日,从妆奁盒里拿出一个东西,阿杏一眼就认出,这是宁国老侯爷送给她家姑娘的一张白纸,纸上一字未留,当日阿杏还好奇,不明白宁国老侯爷这是打得甚么哑谜。   这张白纸被叠成一个小巧可爱的方胜,崔世君递给阿杏,说道:“你把这个拿着,叫福叔送你去清华观,你替我交给老侯爷。”   阿杏心头一喜,只当姑娘是要搬宁国老侯爷霍云这个救兵,她问道:“姑娘要给老侯爷带话吗?”   崔世君想了一下,说道:“不必,老侯爷自当明白。”   阿杏仔细的收起方胜,转身要出门,走到门口,她又转身望着崔世君,天真的说道:“姑娘,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傻丫头。”崔世君失笑一声,她道:“趁着天时尚早,快去吧。”   阿杏走后,崔世君环顾四周,这间房子她住了二十多年,屋里的一什一物都熟悉至极,只是今时今日,竟没有甚么可值得留恋的东西。   她静坐半日,取下放在多宝阁的一卷画轴,这是她和霍云相识之初,霍云亲手所画得一副黄山观雪图,如今看来,只有这件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崔世君拿着画轴,合上院门往前厅去了。   这时,崔宅正厅,崔海正还在声泪俱下的向张地保诉苦,张地保听了半日,已把他的意思听出了个七八分,原来,当爹的嫌女儿太强势,更怕他死后,女儿霸占家产,唯一的儿子没有立脚之处。   张地保听他絮叨了半日,劝道:“崔老爷,我是看着崔大姑娘长大的,她品性温和敦厚,断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想来是你太多心了。”   崔海正说道:“张地保,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连同宗的族人都容不下,若不是族人来跟我告状,我尚且不知她还做了许多不择手段之事,这样的人,如何当得起温和敦厚四个字?”   不等张地保再劝,崔海正痛心疾首的又道:“张保正,你不必再说,今日我势必要和这逆女断绝关系,只当我崔海正从来没生过这个女儿罢了!”   门外站了许久的崔世君推开门,她走进正厅,先喊了一声崔海正,崔海正扭头不理,崔世君又对张地保问好。   “崔大姑娘回来了。“张保正略微有些尴尬,崔海正要与她女儿断绝父女关系,他一大早就被崔海正请来,非要他做这见证人。   崔世君一身重孝,她直视崔海正,正色说道:“爹,女儿自问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崔家的事情,如若你老人家立意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亦无话可说。”   崔海正脸色猛然变得铁青,他本意是逼着崔世君跟他认错,再叫她交还崔家的家业,谁知崔世君竟丝毫不顾念父女亲情,比他还要洒脱。   屋里悄无声息,崔世君坐下来,她自嘲一笑,说道:“崔家即不能容我,我便将崔家还给你,从今往后,我出了这门子,再不管崔家的事。”   “你,你这逆女!”崔海正指着崔世君破口大骂,却又想起是他请来地保,要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断绝关系,一时之间,一口恶气哽在胸口,噎得他险些晕厥。   这时,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崔世安走到堂屋,紧随其后的是徐氏,崔世安进屋后,站在崔世君身旁,看着崔海正问道:“爹,大姐做错了甚么,你要这样待她?”   “好,好得很!你们一个两个都把我当仇人,如今看来,这个家里不是容不下她,是容不下我。” 崔海正气极,就连最受他疼爱的崔世安也一并被他迁怒,他骂道:“我活了这一辈子也够了,索性就叫我随老姑姑一同走才是!”   崔世安自小熟读圣贤书,满脑子都是父慈子孝的圣人道理,此时听了崔海正这么一番话,不禁又满心愧疚,他进屋前,徐氏已经反复叮嘱他,命他好生劝慰这父女二人,切不可再从中挑火。   因此,崔世安放软语气,说道:“爹,我和姐姐们都不是不孝顺的孩子,纵然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打骂,说甚么断绝父女关系的话呢,你这是存心让我们无立足之处呢!”   张地保点着头,他指着崔世安说道:“崔秀才这话很是,都是至亲骨肉,你要真是和崔大姑娘断绝父女亲情,岂不是要绝她的性命?”   这世道,父要子亡,子不亡为不孝,崔世君万一当真被赶出崔家,哪里还有她的活路。   崔海正潸然泪下,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难道就是那样不近人情的父亲么?你只问她,眼里可曾有我这个父亲?”   崔世安抢着回道:“大姐自然是敬重你的,只是你也该对她慈爱一些,你扪心自问,今日之事是不是伤透了她的心?”   崔海正不语,但脸色比方才好转一些,崔世安又冲着崔世君使了一个眼色,说道:“大姐,爹今日无端生了一场气,你也来跟她赔个不是。”   崔世君起身,她走到崔海正跟前,向他屈膝行礼,说道:“爹,原是我的不是,还望你不要动怒。”   崔海正动了一场怒,挣回脸面,这才用正眼看着崔世君,说道:“你要我原谅你,必得依我三件事。”   “爹,你讲便是,我只要能做到,必定依你。”崔世君说道。   原本,因着崔老姑姑的福地之事,崔海正对她成见颇深,不过崔老姑姑已入土为安,崔海正料想她不能答应他迁坟之事,也便不提及此事,只道:“其一、你亲自登门给崔三太爷赔罪,不许再为难他们。其二,家里的账房簿子交给你太太管着。其三、不许再同宁国老侯爷来往。”   数了这三条,崔海正说道:“只要你能做到,先前的种种,我都不再计较,你还是我的好女儿。” 第95章   崔世君一语不发, 她并不意外崔海正会说出这些话, 这几年以来,他爹来来去去, 不过就是为了这几件事与她斗气罢了。   这是崔家的家务事,张地保不便插嘴, 崔世安却紧紧皱起眉头, 他心道,就算要给三太爷赔罪,也不应是他大姐去,崔家有他爹和他这两个大男人,推一个姑娘家出去,难道崔家男人的脸上就有光么?   近日, 崔世安跟在崔世君身边历练, 也算练就了几分眼色,有外人在场, 何苦把家丑闹得人尽皆知呢, 他好声好气的说道:“爹, 张地保是个忙人, 耽误了人家大半日, 何苦叫他干陪着呢, 不如先请他回去,你说得这几件事, 咱们自家人再坐下来慢慢商量。”   那崔海正到底也没傻到家, 他不情不愿的点了两下头, 嘟囔道:“要是不答应我,我还要再请张地保来给我主持公道。”   崔世安嘴里连忙答应着,带着小厮送张地保出门,走到门口,他满脸通红,难为情的说道:“叫张地保看笑话了,过几日我再到府上向你道谢。”   张地保成日管得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崔家的人一向体面,不成想出了这个糊涂爹,好端端的家让他闹得合宅不宁。   “好好劝劝你爹,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左性儿。”张地保说道。   崔世安连声称是,张地保背着手拐出巷子。   春日暖阳,巷口的大槐树底下坐着几个闲聊的妇人,那些妇人见张地保从崔家出来,好奇的打听:“张地保,崔家请你过去是为了甚么事呢?”   张地保冲着她们啐了一口,没好气的说道:“一群老娘们儿,就会东家长西家短,仔细你们婆婆来骂人呢!”   说罢,他径直去了,那几个妇人笑嘻嘻的,并不见恼,话头转到崔家,有人说道:“瞧见没,一准儿又是崔老爷在作妖呢。”   另有一妇人插嘴说道:“要我说是崔大姑娘太憨,你这么尽心尽责的有用么,这么大一份儿家业,到头来还不是崔小哥儿的?”   “可不是,出了力,反倒落不到一声好,何苦来着呢,趁着还有几分颜色,或是给人做填房,或是投到哪户侯门帅府,不比在家里受气强。”   一群妇人叽叽喳喳闲聊着崔家的八卦,直到有个婆婆惦着小脚寻来,将她媳妇狠狠骂了一顿,众人这才散开。   且说崔宅,崔世安送走张地保,回到正厅先好好宽慰了崔海正一番,又对他分析利弊:“崔三太爷那屯子的水被截流,原是我不服气他老人家仗着长辈的身份,有意欺负我们家,因此找庄子的佃户干的,原是我思虑不全,我明日就叫人放水,再去给三太爷好好赔罪。”   崔海正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崔世安接着说道,“再一则,爹叫太太管着账本,可是太太不识字,万一记错了账,反倒成太太的不是。”   这话说到徐氏的心坎里去了,她瞧了崔海正一眼,说道:“安哥儿这话很是,非是我躲懒,我管着内宅的庶务已经很吃力了,再叫我管账,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崔海正瞪了徐氏一眼,只恨她不争气,他思索片刻,看着崔世君,说道:“太太不识字,那也罢了,等老姑姑的孝期过了,安哥儿尽早和陈家姑娘成亲,账本就交给安哥儿媳妇儿。”   他如此防贼一般的对待崔世君,崔世君神情淡然,脸上不见一丝愤懑,崔海正暗自纳闷,只当她还有后招,不免有些疑虑,后悔不该放张地保先行离去。   崔海正提出的第三个要求,是要崔世君不许再见宁国老侯爷,崔世安犹豫片刻,他先看着崔世君,又看向崔海正,说道:“老侯爷乃是皇亲国戚,咱们家是寻常百姓,侯府未见得多看咱们家一眼,只是再像上回那样,老侯爷亲自登门,咱们家是接见,还是不接见呢。”   听了他的话,崔海正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他怒道:“我不过提了三件事,你们竟是一件也做不到,既然如此,还是断绝父女关系为好!”   这时,静默半日的崔世君总算开口,她道:“爹,我思衬半日,你说得三件事,头一件,我不会给三太爷赔礼道歉,倘若你不怕咱们这一房被打脸,尽可叫安哥儿去罢。第二件,崔家这些年的账本就放在我房里,你是交给太太,还是交给安哥儿媳妇,我并无异议。”   崔海正皱起眉头,他见女儿似是还有后话,于是阴沉着脸听她继续说。   崔世君慢悠悠的说着第三件事,她道:“你要我以后不见宁国老侯爷,女儿恕难从命。”   她说完这些话,仍旧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崔海正立时勃然大怒,他拿手指着崔世君,嘴里连道了三声好,说道:“这就是我养的好女儿,这就是我养的好女儿。”   崔世安和徐氏亦目瞪口呆,崔海正是假意要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崔世君这个做女儿的,却是当真要和父亲断绝父女关系。   崔世安回过神,他忙道:“大姐,你莫把爹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过是一时气急,才说出这些话来。”   崔世君失笑一声,她不管崔海正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望着崔世安,说道:“我累了,想安心歇些日子,往日只当你还小,这些日子我留心瞧着,你长大了,是个有成见的好孩子,把崔家交给你手上,我能放心了。”   崔世安听她这语气,竟是起了去意,他心里一紧,说道:“大姐若是累了,跟衙门告几日假好好歇息,我尚有许多不足的地方,还担不起家里的重担。”   崔世君摇了摇头,她转头望着崔海正,说道:“爹,你的心病,我把了这么多年,只找到病因,却始终不能对症下药,今日送走老姑姑,我私心想着,若是我离开崔家,你这病许是能无药自愈。”   她这话未尝没有赌气的意思,崔海正听完,气得浑身发颤,久久不能言语,倒是一旁的徐氏涕泪齐下,拉着崔世君的手不让她走,并道:“老姑姑在世时,就嘱咐大姑娘要好好守着崔家,如今她刚仙游,大姑娘就要不听她的话么。”   “让她走,让她走!”崔海正捶着胸口,目眦欲裂的说道:“我只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今日出了家门,今生今世就不要再踏足崔家。”   崔世君的眼泪潸然而下,她心中感慨良多,竟一字不能说出口,便朝着崔海正跪下,说道:“爹,女儿就此别过了!”   “大姐,你不能走。”崔世安跟着落泪,他挡在崔世君面前,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离开崔家。   崔世君素日不常哭的人,此时忽然流起泪,倒比那常哭的更叫人心酸,徐氏和崔世安只怨崔海正心狠无情,又气崔世君倔强执拗。   崔海正面色如灰,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儿,那崔世君拜别了父亲,起身拿起带来的卷轴,毅然决然的走出大门。   崔世安追出去,执意不让她走,一个要拦,一个要走,崔世君不得不停下脚步。   此时,她已止住眼泪,而崔世安仍旧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崔世君平静说道“安哥儿,你让我走罢。”   崔世安说道:“大姐,你不能走,我们离不得你,你走了,这一家子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世君对他说道:“我离开崔家是好事,爹爹早就对我心生怨怼,我强留在崔家,崔家迟早有一日会被我二人闹得家破人散。”   说罢,她笑了一声,说道:“别人总说我识大体,能顾全大局,其实我哪有那么好的脾气,就算是自己的亲爹,万一日后忍不住,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甚么事来,与其这样,倒不如我先退一步,早日抽身为好。”   崔世安怔怔的看着崔世君,没听懂她的话,崔世君叹了一口气,又道:“再者,我也实在累了,我还没老,出了门子,说不得造化好,就寻得下半辈子的姻缘呢。”   “可是你一个姑娘家,离了崔家,又能到哪里落脚?”崔世安问道。   崔世君冲着他安慰的一笑,说道:“你放心,你大姐我到哪里都能过得体面。”   说完这些话,崔世君绕开崔世安,径直出了二门,只见崔福已经从清华山回来了,阿杏还留在清华观,不曾跟他一道下山。   崔福领着崔家的下人候在门口,这个家里,除了已故的崔老姑姑,最懂崔世君的就是崔福了,他躬身站在台阶下,说道:“大姑娘,我带人来送一送你。”   “你有心了。”崔世君朝他微微颔首,便往大门去了,崔福领着众人一直将她送到正门,方止住脚步。   崔世君出了崔宅,肩上莫名一轻,心情也畅快极了,她回头扭头望了一眼这座宅子,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96章   刚下过一场暴雨, 天色放晴, 一辆马车慢悠悠的行驶在官道上,马车瞧着不起眼,黑漆漆的顶蓬, 也没挂牌子, 不知是谁家的,倒是拉车的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是上等的好马。   走了半日,眼见天色渐晚,马车停在一处驿站,赶车的长随跳下马车, 冲着车厢里面禀道:“老侯爷,咱们到了。”   车窗拉开,正是京城宁国老侯爷霍云,他慢腾腾的说道:“这么快?”   “这还算快么,几十里的路, 走了一整日呢。”从车厢里传来一道女声,间或伴着几声咳嗽,随后,车门被打开, 丫头阿杏率先下车, 扶着自家姑娘下来, 并道:“姑娘是归心似箭, 才会觉得慢呢。”   下车的妇人年约三十岁, 乃是三年前离京的官媒人崔世君,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裙袄,脸上不施粉黛,因着前些日子染了风寒,面色有些苍白。   春寒料峭,霍云把她们落在马车里的披风递上来,嘴里哼道:“三年前离京时大病一场,如今回京又病了,你倒是有始有终。”   他这人嘴里惯常没有好话,起先因他身份尊贵,阿杏在他面前并不敢造次,相处三年,阿杏也看出老侯爷其实就是嘴上说说罢了,人倒是顶好的。   阿杏给崔世君披上风衣,撅嘴说道。“还不是因老侯爷和姑娘,好端端的非要绕道去黄山看雪,这才染上风寒呢。”   崔世君不禁一笑,她道:“不怨老侯爷,是我的主意。”   三年前,她带着一卷黄山观雪图,撇下家人,跟着霍云离开京城,卸下重担后,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霍云只道她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箭,猛然卸了力,这才病倒。   这一病,足足过了半年她才好透,霍云原本要带她去黄山观雪,只因病重,不得不暂且搁置,等她病好后,观雪的时季早就过了。   这几年,霍云带崔世君游览天下名胜古迹,眼见崔老姑姑三周年忌日到了,一行人这才决定返京,回程的路上经过黄山,二人冒雪上山,谁想遇着暴风雪,主仆几人在山上的道观里耽搁了一日,等到下山后,崔世君又病倒了,还误了回京的日子,就连崔老姑姑的忌日都没来得及赶上。   火华已经去叫开了驿站的门,驿站简陋,只有当差的管事夫妇二人,霍云一行人本来是要投到京渡口的驿站,那驿站离着京城不远,是进京的必经之地,食宿都比这里强多了,到底因着上午的暴雨误了时辰。   这样的天气,仅有三五个住宿的客人,管事听说是宁国侯府的来人,连忙收拾出了几间干净的房屋,又送上饭菜,一碗炖羊肉,一碗红烧鱼,一碗炒鸡蛋,并一碟腌韭菜,这已是驿站能做出最好的饭菜,这几年他们在外游玩,不乏风餐露宿的日子,是以谁也没有挑剔。   彼时,外面越发昏沉,霍云送崔世君回房,他并未进屋,只依靠在门口,目视着屋里的崔世君。   借着外面的微光,阿杏摸索着点上油灯,灯火如豆,只在屋里亮起一团微黄的光芒,崔世君取下风衣,她回望着霍云,说道:“明日就进京了。”   “嗯。”霍云不经意的应了一声,说道:“回京后,你有甚么打算?”   崔世君一笑,说道:“先安顿下来,再去拜访几个旧友,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罢。”   霍云默默不语,当日她脱离崔家,随际和他一同离开离京,不可谓不洒脱,只是他二人孤男寡女,传出去总归有碍声名,他素来独来独往,纵然有闲话,也传不到他面前,不过崔世君不一样,即便她此番并不打算回到崔家,可那到底是她的家人,他只怕那些闲言碎语伤到她。   崔世君瞧见霍云眉头紧皱,唇角露出微笑,说道:“老侯爷,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霍云不满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先前的话,你又不听,到时受了委屈,我可是不管的!”   说罢,他一拂衣袖,气哼哼的回房。   看到霍云进了隔壁,阿杏探身望了望,说道:“老侯爷恼了吗?”   崔世君笑眯眯的,她道:“不打紧,明日就好了。”   阿杏关上门,伺候崔世君梳洗换衣时,崔世君见她脸上若有所思,干活有些不经心,便道:“你想甚么呢,说来我听听?”   阿杏欲言又止,崔世君自小看着她长大,岂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甚么不答应老侯爷?”   阿杏点头如捣蒜,她问道:“姑娘不喜欢老侯爷吗?”   崔世君抿嘴一笑,说道:“喜欢。”   阿杏眼睛一亮,她道:“既然如此,老侯爷求娶姑娘,姑娘为甚么还不答应呢?莫非姑娘是觉得咱们家配不上侯府?若是别家,自是讲究门当户,不过老侯爷他绝对不在乎这些门第之见的?”   要不然他当年也不会理会旁人眼光,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家姑娘离开京城。   崔世君笑了笑,并不说话,只道:“夜深了,收拾好了就歇下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主仆二人就此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天色微亮,崔世君和阿杏梳洗下楼,就见霍云已等在楼下,火华正在和驿站的管事说话,霍云果真已消了气,他见到崔世君,说道:“快来用早饭,用完我们就动身,要是路上好走,想必晌午就能到。”   阿杏悄悄留意霍云的神色,见他当真没有动气,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待到吃完早饭,一行人即刻起程,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此时碧空如洗,一派春日风光,崔世君吩咐阿杏支起车窗,她瞧着窗外飞速略过的景色,微风略过脸庞,眼见京城就在前方,崔世君的心情忍不住也变得畅快起来。   霍云目光落在崔世君的侧脸上,他见她神情飞扬,嘴角不禁向上翘起,他问:“这么欢喜?”   崔世君扭头看他,笑盈盈的说道:“那是自然,有三年没见我那几个弟弟妹妹呢,我这心里怪想念的。”   她这几年在外流连,偶尔会给家里寄些书言,只因居无定所,收到来信不多,前些日子,她要回京时,就先给二妹崔世柔去信,托妹夫帮着寻一处宅子暂住。   霍云又问:“你当真不回崔宅?”   崔世君笑着摇头,她道:“我走得时候,我爹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不许我踏进崔家半步,我还回去做甚么呢,横竖在京里,我还有些人脉,托人帮扶一二,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霍云听她此话,满心不悦的横了她两眼,心道,有我在,还需别人帮扶么?   马车继续前往,霍云学着崔世君的样子,靠在窗边看景,只不过窗外的景色略显单调,不到半日他就厌倦了,于是崔云又坐回榻上,从架子上随意抽出一本书。   不久,马车进了京城地界,火华扬着马鞭,说道:“老侯爷,约莫再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了。”   霍云放下手里的书,说道:“今日就先不进城了,送你崔姑姑去别墅。”   火华得令,赶着马车转道,那崔世君诧异的问道:“老侯爷要送我去哪里?”   偏霍云还要卖关子,说道:“等到了就知道。”   说罢,闭口不言,崔世君也不再追问,马车又走了半日,发现竟是往清华山的路,崔世君越发好奇。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前方就是清华山,就在崔世君迷惑不解之时,只见山脚处出现一处庄园,崔世君心知清华山不比别处,因着先皇曾在清华观修道,除了几处原有的村庄,无人敢随意在此圈地。   马车停在庄园前,火华跳下马车,说道:“老侯爷,崔姑姑,我们到了。”   说话之时,庄园的大门打开,从里间走出一个管事模样儿的人,他冲着霍云打了一个千儿,满脸堆笑的说道:“老侯爷,您老人家终于回来了。”   霍云和崔世君下车,崔世君抬头四望,庄园建得宽阔大气,她只道是宁国侯府的产业,便随着霍云进了正门。   霍云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处庄园,他带着崔世君进门后,一边走一边张望,走了半晌,崔世君竟觉得十分熟悉,刚穿过一个游廊,她便已猜到前面必定有月亮门。   崔世君惊奇的说道:“真是怪事,这园子我像是来过似的。”   霍云得意的一笑,他道:“你忘了,之前我画得那张图纸。”   他这么一说,崔世君顿时回想起,先前霍云亲手绘制了一张魏晋风格的房屋图纸,本意要建一处宅子,恰逢宁国侯和莫婉成亲,因此被崔世君劝住,为此还生了一场闲气,闹得离京数月,一直等到宁国侯霍嘉成亲那日才回京。   “图纸不是被老侯爷烧了么?”崔世君说道。   霍云说道:“图纸虽烧了,那纸上画得一房一舍我还记在心里呢。”   原来,自打三年前,霍云就吩咐霍嘉开始着手建造这处别墅,前后建了三年,刚在年初完工,霍云更是在将要回京时,就打定主意,让崔世君搬到这园子里住下,再叫府里的郎中华云来给她好好调理身子,至于京城那些是非,还是远离为好。 第97章   霍云有意留崔世君住在别院,崔世君深知他是为自己着想,只是他二人非亲非故,她如何肯平白受他的好意?奈何霍云独断惯了,不听她的推辞,只道:“你听我安排就是。”   说罢,叫来别院里的管事付宝夫妇,并各处当差的小管事,他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崔氏,你们只叫她崔姑姑便是,她如今在园子里做客,你们需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崔世君的来历,宁国侯府的人再没有不知情的。三年前,她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断绝父女关系,随着宁国老侯爷出走京城,这事在京城足足被人议论了半年。   且不论孰是孰非,这人即是老侯爷带回来的,往日又是侯夫人的旧友,自是没人敢轻慢她,早在前几日接到老侯爷的来信,付宝已把园子里所有人敲打一遍,叮嘱他们好生当差,万不能因一时疏忽,失了宁国侯府的脸面。   付宝家的带着仆妇们向崔世君请安问好,崔世君并不是宁国侯府的正经主子,便还了一个半礼,她侧头看向霍云,只见他已向付宝家的吩咐屋子该如何收拾,指派哪些仆妇服侍,并连一日三餐的份例也想到了。   崔世君见他主意已定,暗自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住这里,老侯爷你呢?”   说来,这霍云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却也算体贴,他说:“这很不必你操心,我在清华观有住处,等用了饭,我自会回山。”   崔世君微怔,暗自沉思不语,不消半日,霍云已把事情交待完毕,便命摆饭,饭毕,趁着天色尚早,他跟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火华出了别院。   且说火华随着霍云出了别院,待走出好远,他嘀咕一声:“这新建的园子,还没四处瞧一瞧呢,老侯爷就急着回观里。”   霍云横了他一眼,说道:“本侯做决定,难不成还要先问过你?”火华噘嘴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这是在避嫌,不过我私心想着,当日老侯爷你带着姑姑离京,别人要讲闲话早就说了,怎么这会子倒讲究起来?”   霍云用马鞭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再多嘴,仔细你的舌头!”说罢,打马往山上去了。   这边饭茶过后,付宝家的领着崔世君进了园子,并对她说道:“这园子建了两三年,老侯爷没回来,咱们侯爷也不敢胡乱取名,并连各处的别馆也混着叫,姑姑住的地方在东大院,离着正厅也进,若是有甚么短缺,只管打发人来回我,万万不可委屈自己。”   闲话时,她们一行人已进到东大院,刚进院门,就见十几个仆妇们候在院里,她们见了付宝家的,纷纷上前问好,付宝家的让她们见过崔世君,众人心知这是往后要伺候的人,问安后引着进了正屋,又上了茶水点心。   崔世君一路看来,看这东大院建得宽宽阔阔,前后各有院落,总共有三十来间屋子,屋里的陈设皆是古玩奇珍。东院素来是当家主母住的地方,崔世君并不肯搬进来,她对付宝家的说道:“我通共一个人,何苦住这么大的院子,反要人收拾打理,只请嫂子重新择一处院落罢了。”   东大院是早就收拾出来的,付宝家的笑道:“崔姑姑不必拘束,我家老侯爷特意指了你住东大院,你尽可安心住下。”   崔世君执意不肯,那付宝家的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崔世君说道:“刚才逛园子,我见有一片芍药圃,那处院子建的小巧别致,嫂子若是不嫌我多事,不如把那处收拾出来,老侯爷那里,自有我与他来解释。”   付宝家的心想,她是老侯爷放在心头的人,即是如此,少得要依她一回,便道:“姑姑不嫌那院子小,我这就差人去打扫。”   园子里的仆妇都是现成的,付宝家的指派了一二十人扫洒布置,不到半日就归整好了。   这院子没名字,崔世君依着众人叫芍药院,如今不是芍药开发的时季,花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原先派在东大院里的仆妇也一起挪到芍药院,所幸院子虽小,倒也住得开。   总管芍药院的是柳大娘,她为人爽利,一家人搬过来只不过两三个月,她见了崔世君,说道:“原因因没有主子们住,这里并未指派年轻丫鬟,后来府里得知老侯爷要留姑姑住下,已经选定了能干的丫鬟,想必这几日就要到了。”   崔世君笑了笑,没有答话,只问她几句闲话,便道:“先前在京里,我时常到你们府上走动,与你们侯夫人也是极好的,这几年不见,不知她还好不好呢。”   柳大娘不在莫婉跟前当差,别的也不知情,只道:“夫人很好,前些日子别院建成,还带着小爷和侯爷到园子里逛了一日。”   崔世君先前就已得知莫婉喜得麟儿,那时她和霍云在千里之外的徽州府,并不得回去,于是只向霍云这个做祖父的恭贺,并寄回贺礼,此次回京,又住着她家的园子,理应亲自上门道谢,她心里盘算一阵,自歇下不提。   崔世君在别院修整一日,隔日,刚用完早饭,柳大娘就来回话,说是崔家的太太和两位妹妹来探望她,崔世君心头一喜,连忙叫请。自打她住到这里,也不及进城和姊妹们团聚,只打发人给家里送了信,不想今日她们就来了。   稍时,柳大娘领着人进了园子,阿杏性子急,探身望去,看到崔家的来人,立时喜笑颜开的说道:“姑娘,太太和二姑奶奶三姑奶奶来了。”   崔世君原本守在门口,看到远远走来的家人,走下台阶急步迎上前,她看到久未见面的家人,不禁眼圈儿一红,嘴里哽咽住,忍了又忍,方才说道:“我回来了。”   娘们几个跟着落下泪来,崔世柔责备道:“好狠心的人,走了这么几年,也不回家看看。”   崔世君含泪拉着她的手,心中愧疚难当。   柳大娘看到哭成一团的崔家人,劝道:“娘们儿见面,合该欢喜才是,怎么倒哭起来了?快收了泪,屋里亲亲热热的说话罢。”   她和几个仆妇搀扶着崔世君姊妹进屋,一时,有人送上热水侍候她们洗脸,并奉上茶水点心,崔世君携着二位妹妹上炕,又有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趔趔趄趄跪在崔世君面前,奶声奶气的说道:“给姨妈请安。”   崔世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爱怜的对崔世柔说道:“这就是你和妹夫的闺女?”   崔世柔瞪了她一眼,假意怒道:“叫你撇下我们在外边儿跑,外甥女都三岁了,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   原来,这孩子正是崔世柔和夏小清的闺女,乳名叫做新月。三年前,崔海正和崔世君断绝父女关系,崔世君不告而别,等崔世柔和崔世雅二人接到信儿时,她人早就远离京城,崔世柔心怒难平,和崔海正大吵一架,赌气也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彼时,她正怀着身孕,当晚就气得早产,好不容易挣着命生下这个闺女,到底是亏了身子,这几年好生将养着,总算略微好了一些。   新月因是早产儿,生得柔柔弱弱,夏小清和崔世柔夫妻俩把她看作眼珠子一般,崔世君头一回见她,心中十分疼爱,叫阿杏寻了一串南海珍珠,颗颗圆润夺目,是难得的上品,“好孩子,拿着顽儿罢。”   说着,她又扭头问崔世雅,“元宵和初一呢,怎么不带他们过来?”   “随我婆婆走亲戚去了,我知道你回京了,顾不得等他俩,就先过来了。”崔世柔说道。   崔世君点了点头,问过两位妹妹的近况,她才将线视落在徐氏身后的一个妇人身上。   这妇人一副新媳妇的打扮,被崔世君不错眼的盯着,双颊先羞得通红,徐氏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你大姐姐,先前也是见过的。”   这妇人是崔世安新娶的媳妇儿陈雪莹,她对着崔世君屈膝行了一个福礼,嘴里称呼姐姐。崔世君起身扶起她,一同携手坐在炕上,并道:“你和世安成亲,我没能赶回来,还望你不要介意。”   陈雪莹通情达礼,她说道:“都是一家子亲骨肉,大姐千万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新媳妇头一回相见,自要备见面礼,崔世君送给她一对成色极好的手镯,不免俗的又说了一番话,“和世安好好过日子,他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或是告诉太太,或是告诉我,自有我们来替你出头。”   小夫妻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莹羞怯怯的说道:“大爷很好。”   “那就好。”崔世君笑着点头,说起崔世安,她问道:“他在衙门里的差事当得可还顺当?”   “不瞒大姑娘,头一两年十分艰难,他刚进衙门,两眼一抹黑,身边也没个指点的人,幸好老侯爷托负何司长关照,这才渐渐上手。”徐氏说道。   崔世君心头微动,这事她并不知情,也从没听老侯爷提过。 第98章   娘们几个说了半日闲话,崔世柔想着姐姐寄人篱下,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于是问道:“你是个甚么打算呢,说句不恰当的话,老侯爷是好意,只是住在他家,一两日倒好,住久了岂不会惹人闲话?”   看她大姐的样子,肯定是不愿回崔家的,不如先租赁一处宅子住着,也好过借住在宁国府,叫人无端说嘴。   崔世君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说道:“闲话说了两三年,并不少这一时,你回去叫妹夫替我细细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宅子,我手里尚有些余钱,要是能置办一处宅子,哪怕这会儿住不上,等到日后要搬,也不至于忙乱。”   崔世柔点着头,她道:“是这个理。”   一旁的徐氏听到崔世君要置业,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大姑娘,这是从何说起呢,就算和老爷置气,你出去散了这几年心,也该消气,难不成还当真不回家?”   还不等崔世君答话,崔世柔先嗤笑一声,她道:“太太,大姐若要回家,前日不就回了?何若还费事住在别人家。”   徐氏呆住了,目光垂下默不作声。   崔世君看着她,缓缓说道:“太太,崔家我就不回了,当年老爷说过,他但凡活着一日,我就不许踏进家门一步,我何苦还自取其辱。”   “亲生的骨肉,说甚么辱不辱的呢,大姑娘难道还不知老爷的性子,他哪里是真心要和你断绝关系,只是一时急了,才说出那些口不择言的话。”停顿片刻,徐氏眼眶泛泪,又道:“自打姑娘走了,老爷的身子骨就一直不好,整日待在家里不愿见人,我知道,他嘴上纵然不说,心里其实早就后悔了,只望大姑娘给他一个台阶下,一家子还想往日和和睦睦才好。”   徐氏说得令人心酸,姊妹三人都红了眼圈儿,崔世君抚摸着怀中新月的头顶,说道:“太太,我和老爷二人父女之间到了这步田地,谁也怨不着,你就别管了,照顾好老爷和自己的身子,等世安媳妇儿生了哥儿,你就等着安心做祖母罢。”   说罢,她闭口不言,徐氏素来知道她的脾性,也不敢再提。崔世柔见此,又引着她说了些在外游玩的经历,气氛这才重新欢快起来。   家里的太太和姊妹们来了,少不得要好生招待,如今虽是住在别人家的园子里,崔世君仍旧出了银子,请厨房置办一桌酒席,娘们儿亲亲热热的用了一顿午饭,饭罢,崔世君带着她们游园,十停里走了五六停,徐氏便说时辰不早,为免误了进城,要家去了。   崔世君和她们约定,过两日进城再去探望,便亲自送到仪门,直待姊妹们出了园子,她才回到芍药院。   次日,崔世君带着阿杏,乘车往崔老姑姑的坟前去祭拜,天色阴郁,似是快要下雨,远处有农家正在整理田地,准备春耕。   到了祖坟,崔世君见老姑姑的坟前收拾得干净整洁,她母亲林氏的墓碑也换了一个新造的,崔世君先摆上祭品,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在别的墓前都烧了香纸。   正在这时,有个戴着斗笠的老者走过来,站在田埂上冲着他们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着眼生得很呢。”   崔世君不认得他,便道:“这原是我家祖坟,因着几年不在家,是以归来后,特地来先祭拜先人。““难怪呢。“老者指着东边一个村庄,说道:”我姓李,就住在那边的赵李村,家里的田地离这里不远,这崔家人便托负我来照管他们家祖坟,前些日子他家刚来做过一场法事,我心里纳闷怎么又来人了,原来你也是他家的人。“其实崔太爷家离这庄子也不远,不过两房先前结了仇怨,想来崔世安这才找了一个外人看顾祖坟,她拜完老姑姑,将祭品分给老者,并道:“多谢你费心,要是不嫌弃,这些东西就带回去吧。“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何况崔世君带来的祭品除了馒头糕点,还有整鸡整鸭,这是庄户人家难得一见的荤腥,老者喜滋滋的接过来,说道:“姑娘的心意我收下了,你尽可放心,你家的祖坟我必定给你看好哩。”   崔世君和这老者闲话几句,那老者自提着东西往家里去了,天时不早,崔世君也得回转,于是携了阿杏登上马车离去。   走到半路,凄凄沥沥下起小雨,崔世君撩起车帘,远方一片烟雨蒙蒙,她微微出神,近来她发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阿杏问道:“姑娘,自打回京,就没见你笑过几回,你是不是心里不快活?”   崔世君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脸,说道:“也不是,就是常常会想起先前和老侯爷在外游山玩水的日子。”   阿杏点着头,她道:“可见还是跟老侯爷在一起好,要不然为何老侯爷一走,姑娘就不爱笑了呢。”   崔世君脸上胀得通红,朝着阿杏啐了一口,骂道:“满嘴胡沁,回去叫柳大娘好好给你立立规矩。”   阿杏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她待人又一向亲厚,惯得这丫头随心所欲,嘴上没个把门的,芍药院的柳大娘为人方正,最重规矩,阿杏一见她就绕着走。   “好姑娘,原是我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告诉柳大娘。”阿杏双手合十,对着崔世君好声恳求。   崔世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大了,也该给你找个好人家呢。”   阿杏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变了脸色,她道:“姑娘,是不是我哪里伺候得不好,要是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改过,只求你不要赶我走。”   崔世君一笑,她道:“正是因这些年你伺候我的功劳,才不能不考虑你的终身大事,这一晃眼,你都成大姑娘了,要是再耽误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阿杏低头想了一番,心道,姑娘对她好,她自是知道,只不过姑娘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又和本家不尴不尬,这时候她若只顾自己的前程,为免显得忘恩负义,便道:“我走了,谁来伺候姑娘呢?”   崔世君笑道:“这很不必你操心,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必得慢慢挑选,你老子娘没了,老家只剩兄嫂,这事要不要给他们带个信儿说一声呢。”   阿杏摇了摇头,说道:“原是爹娘没了,哥哥和嫂子不肯白养着我,这才卖了我,况且这些年也没来往,倒不必叫他们知道,省得到时又找借口来占便宜。”   “你心里有成算就好。”崔世君说道。   主仆二人说了半日话,马车慢慢悠悠的回到别院,进了二门,柳大娘早已等在那里,她接过阿杏手里的伞,撑在崔世君头顶,说道:“老侯爷下山了,听说姑姑去拜祭先人,还说也不等他一等,他原想着陪你一道去呢。”   崔世君面上一笑,扶着柳大娘的手往里走,并道:“又不是甚么要紧的事,何必劳烦他下山呢。”   因着下雨沾湿了衣裙,崔世君先回芍药院换了衣裳,这才去见霍云,此时那霍云正在西窗底下山看书,隔窗看到崔世君进了院门,正提着裙子低头走下台阶,露出了一段雪白的颈子,当她抬头时,正好和霍云的视线撞到一处。   接着,崔世君收回视线,进到里屋,她见霍云手里拿着一卷书,抿唇笑道:“老侯爷好悠闲。”   霍云没回话,她进屋时,身上带着一阵水汽,霍云便叫人拢了炭盆,说道:“山中湿冷,又是春寒料峭,何必选在今日去扫墓。”   “早去早好,省得一直在心里惦记。”崔世君坐在西窗的榻上,探身看了一眼,只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本唐诗,便道:“老侯爷在山上还好么。”   霍云将书撩到一旁,在她对面坐下,说道:“别得倒好,就是府里一遍又一遍的叫人来请安,烦得很!”   崔世君听着他的抱怨,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我过两日要去贵府给侯夫人请安,索性我给侯夫人带句话,叫你们府里的人不要来得太勤,省得招你老人家心烦。”   她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霍云当真了,他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这样不好,你又不是我府里的人,就算莫氏不说,别人知道了,必定要说你轻狂。”   崔世君听他处处为自己考虑,顿时收起玩笑的心思,正经说道:“老侯爷为我好,我都记着呢。”   一时,仆妇们拢起炭盆,上好的银丝炭不见一丝烟味,屋里很快变得暖和起来,不久,有婆子来回话,说是该摆饭了,屋外的风雨渐大,霍云懒得挪身,便叫把饭摆在此处,又叫崔世君同他一道用饭,于是,婆子把崔世君的饭菜也一并抬进来,二人洗手净面,用饭不提。   饭毕,霍云命火华找了几本书,卧在榻上看书,崔世君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上山,便命婆子取来滚茶和点心,又打发阿杏拿来她的针线筐,和阿杏坐在窗下描花样儿。   这二人处于一屋,各做各的事,倒也悠闲自在,直到天色渐晚,霍云起身看到雨停了,便说要回清华观。   崔世君见此,说道:“吃了夜饭再走吧。”   “不了,山路湿滑,早些回去,免得摸黑走夜路。”霍云说道。   崔世君不再多劝,只叫人备马,又亲自拿来霍云的雨衣,说道:“雨虽停了,穿上这雨衣也能抵挡寒气,我已叫厨房把饭菜装好,回到观里只让火华拿去热一热就能吃了。”   她一边交待,一边送霍云到门口,霍云不让她再送,说道:“回屋去吧,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说罢,他看了崔世君一眼,带着火华就出了院子。 第99章   回京数日,崔世君除了自家姊妹们,往日时常走动的人家一个也不曾去拜访,如今她在长安城已经没有名声可言,别人不请,她巴巴的冒然上门,多半是要招人嫌弃的。   前日,莫婉打发人送来回帖,约她到府里一聚,到了这日,崔世君换上一身见客的衣衫,便带着阿杏一同进城。   长安城繁华依旧,三年不见,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崔世君欣喜非常,索性打起车帘往外张望,不久,马车到了宁国侯府,径直从侧门进入,在仪门处停下。   崔世君撩起帘子下车,就见一个穿戴体面的妇人迎了过来,崔世君细细一看,竟是莫婉先前的贴身丫鬟珍珠,如今看她一副妇人打扮,想必是已经嫁人。   珍珠扶着崔世君的手,与她见礼,笑道:“几年不见,姑姑一切可好?我们奶奶知道你今日要过来,特地打发我早些来候着呢。”   “多谢你们奶奶费心。”崔世君和她挽着手,一同进到二门,闲话时,崔世君得知珍珠嫁给侯府一个小管事,她男人叫左忠,府里都唤她左忠家的,闺名已是很少再有人提起的。   隔了三年不来,侯府与她初次来时的情形大不一相同,各处添了不少人,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收拾得干净利落,来的路上,崔世君听说宁国侯霍嘉很得当今圣上重用,侯府再不像先前那样门庭冷落。   不一时,到了莫婉的东院,守在门口的小丫鬟也换成崔世君不认得的新人,那小丫鬟看到有人来了,冲着屋里喊道:“左嫂子来了。”   她们一行人走到里屋,就见莫婉扶着一个丫头的手从炕上起身,崔世君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住她,说道:“你我之间,不需这般客套。”   因着宁国老侯爷和崔世君的闲言碎语,二人刚刚见面,不免有几分尴尬,过了片刻,莫婉携着崔世君的手坐到炕上,说道:“姑姑,你可算是回京了。”   要是再不回,只怕他们那个孤拐的老侯爷也是不肯回府看一眼的。   崔世君打量着莫婉,只见她身穿一件绉纱夹袄,头上戴着日常的首饰,几年不见,较比以前显得更加富态,刚才起身时,崔世君见她腹部微微隆起,于是笑着问道:“奶奶这是又有喜讯了?”   莫婉脸颊泛红,说道:“还不到四个多月,我私心想着老侯爷不管家里的庶务,倒不敢专程拿这事去打搅他老人家的清修。”   “这是喜事,老侯爷知道了也会欢喜的。”崔世君笑着说道,又问:“怎么不见小哥儿?我走的时候,哥儿还在奶奶的肚子里,再过不久,就要进学了罢。”   说起自己的哥儿,莫婉脸上带着微笑,她道:“今日我家侯爷休沐,带着他到清华观里给老侯爷请安去了,这孩子顽皮得很,恐怕坐不住,我已经跟侯爷请示了,索性等他大一些,再请先生来启蒙。”   看到她提起孩子时满脸慈爱的模样儿,崔世君对她说道:“奶奶如今可好了,待到过几年,霍家越发要人丁兴旺了。”   说到这里,莫婉不禁也有些感慨,当日她和宁国侯的婚事还是崔世君极力促成,这几年她和侯爷举案齐眉,唯一的嫡子是她所出,侯爷洁身自爱,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留,京里谁不羡慕她府中清静?只一样儿,她那位只见过几面的公公,性情孤僻古怪,常年在外,儿子和孙子皆不放在心上,前几年更是带着眼前这位崔姑姑云游四方,他二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整个京城谁不暗地里笑话?   莫婉暗自叹了一口气,二人默默无语,片刻,有丫鬟上来茶水点心,崔世君喝了一口茶,问起莫婉的兄弟东郡侯。   崔世君主动起了话题,屋里的气氛稍显轻松,莫婉笑道:“出了国孝,我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年前完婚,过完年便带着他媳妇回越州当差了。”   东郡侯年轻时做的糊涂事,崔世君算是半个知情人,听说他已经成亲,便道:“这样才好呢,所谓成家立业,他有了家室,奶奶在京里也能安心。”   “谁说不是呢,这门亲事还是请你兄弟崔小哥儿说合的,女方是陈翰林的长女,出身虽不显,胜在温婉敦厚,是个立得住的!”莫婉说道。   这二人正在闲谈,就见丫鬟隔着帘子说道:“奶奶,侯爷和善哥儿回府,正往东院来了。”   崔世君听说宁国侯霍嘉要来,便要避让,莫婉却摆手说道:“不妨事,侯爷是送善哥儿过来的。”   崔世君见此,只得留下,不一会儿,只听外间传来一个男声,莫婉扶着丫头迎了出去,崔世君却仍旧留在里间。   她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间莫婉和霍嘉的说话声,隐约间似乎听他们提起老侯爷,只不过隔着屋子,听得不大真切,正在她出神之时,帘子被打起,崔世君猛然一抬头,就见宁国侯霍嘉迈着步子进屋,后头跟着莫婉和一个三两岁左右的小哥儿。   小哥儿生得玉雪可爱,见家里来了眼生的客人,好奇的看着她。崔世君连忙放下茶盅,向宁国侯霍嘉行了一礼,霍嘉薄唇紧抿,定定看了她两眼,半晌,沉声说道:“不必多礼。”   霍嘉看她的眼神带着一股审视,崔世君不解其意,只能立在一旁,直到莫婉开口说道:“姑姑也坐罢,侯爷听说姑姑到府里来了,便说要进屋找你问两句话。”   崔世君暗自心道,他有甚么话,不叫莫婉转述,竟屈尊纡贵亲自来问。   心中这般腹诽,崔世君启唇说道:“侯爷有话尽管问便是。”   霍嘉坐在主位,说道:“我今日上山去探望老侯爷,听闻伺候他的小厮说老侯爷已病了几日,又不肯用药,不知姑姑可知是甚么缘故。”   崔世君一楞,她道:“前些日子在清华山下的庄院见到老侯爷时,他身子看着尚好,这是几时病的,为何不肯用药?”   霍嘉瞥了她一眼,见她似乎也不知情,难免有些气闷不平,就连脸色也阴沉了几分。   他父亲老宁国侯几年不在京里,因着差事在身,他轻易离不得京城,只能派遣家仆时时打探他的行踪。今日趁着休沐,他带着哥儿去给父亲请安,谁知听说他病了,即不服药,又不叫人通报府里。   霍云病中,为免过了病气给善哥儿,他连这孙子也不见,只见了儿子一面,问了两句话,便打发他下山。   临走时,霍嘉特意寻来小厮火华,逼问老侯爷不肯用药的缘故,火华嘴里支支吾吾,没有一句实话,被他好一顿敲打,火华不得不实话实说,原来,老侯爷是跟山下庄园里的崔姑姑置气,这才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至于为何置气,火华亦是摸不着头脑。   霍嘉冷眼望着崔世君,自他记事以来,他父亲待人一向冷淡,哪怕是他亲生母亲,也始终是相敬如宾,他实在看不出这妇人哪里好,使得他父亲如此上心。   霍嘉和崔世君二人各怀心事,都不言不语,一旁的莫婉插嘴说道:“侯爷,老侯爷身子不好,岂可不请医问药,若是拖得久了,恐怕越发有碍。”   这也正是霍嘉烦心之事,他抬眼望着莫婉,莫婉看了一眼崔世君,接着说道:“不如就请崔姑姑上山去劝劝老侯爷,我看她的话,老侯爷说不得倒肯听几分。”   霍嘉正有此意,只是他这个做儿子的,竟还没一个外人的话管用,脸面上总归有些过不去。此时莫婉替他开了口,他便看着崔世君,说道:“老侯爷脾气执拗,我看不是三言两句劝得住。”   这夫妇俩一唱一合,崔世君岂会看不出来,她笑道:“老侯爷待我有恩,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他。”   听她此言,宁国侯霍嘉客套两句,只道:“如此就劳烦姑姑了。”   “侯爷客气了。”崔世君说道。   那霍嘉便不再内宅多留,带了善哥儿出去。   他走后,崔世君也要出府,莫婉心知她要去清华观,并未挽留,亲自送她到门口。   她原要再送,崔世君劝她留步,说道:“奶奶请回吧,我此次上门,一则是来看你,二则住在你家园子里,还不曾向你道一声谢,等闲了,我再来看奶奶。”   莫婉一笑,握着她的手说道:“姑姑要谢,只谢老侯爷就是,那园子是老侯爷的私产,我和侯爷只遵他的吩咐办事。”   说罢,她停顿片刻,又道:“我刚才说老侯爷肯听姑姑你的话,倒不是夸大,姑姑若是能劝老侯爷好生保重身子,也算是解了我们侯爷一桩心事。”   她的话里有未尽之言,崔世君并未多说,莫婉便命左忠家的送她到二门。   且说马车出了宁国府,崔世君叫出城,阿杏问道:“不是说要去衙门里寻大爷么?”   “不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他。”她惦记着霍云,也不知他又哪里闹起别扭,病了还要折腾,趁着天时尚早,到清华观里先去看一看他是正经。 第100章   马车出城,一路驶向清华山,路上经过她们住的别院,庄院隐在一片青山苍翠之间,显得幽静安宁,不过崔世君无心观景,她回想着莫婉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莫名有些惆怅。   只等马车停在山腰,崔世君步行上山,春日雨多,山上泥泞难走,比往日多花了半个时辰方才到清华观,清华观里的志文道士和她是老相识,数年不见,二人一番问侯,志文引着她到正殿沾香祈福,听说她此行是来看宁国老侯爷,志文不再与她多话,只叫她自去寻人。   此时已到午后,她们几人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阿杏说道:“姑娘中午没用饭,我去问问观里还有没有吃食。”   崔世君急着去见霍云,再者观里的规矩,过了饭点就不再提供饭菜,她道:“不急,我们先去看看老侯爷。”   宁国侯霍云仍旧住在老地方,崔世君来了多次,自是熟门熟路,她刚到后山,就见火华垂头丧气提着一个食盒往外走。   崔世君出声喊住火华,火华看到是她们来了,眼前发亮,三两步跑过来,惊喜的问道:“姑姑,你怎么这会儿上山了?”   崔世君揭开食盒,只见里面的饭食一口未动,她道:“听闻老侯爷病了,又不肯用药,可是你惹他生气?”   火华小心的觑了崔世君一眼,他如何敢明说,惹老侯爷动怒的人正是你老人家。   崔世君岂知自己正是这事主,只当是火华伺候不周,火华噘嘴说道:“我哪里敢惹老侯爷生气。”   想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说道:“老侯爷的心思难猜着呢,这一连几天,药也不吃,饭也不吃,刚才我送饭进去,还讨了一顿骂,我劝姑姑不如稍后再进去,省得撞上枪口了。”   崔世君和霍云相处了这些年,早就摸清他的脾气,这人动起气,只管顺着他就好,她抬脚跨进院子,看到霍云躺在廊下的摇椅上闭目养神。   这人分明早就听到崔世君的声音,偏要等到她进了院里,这才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也不睁眼,摆明就是要无视她。   虽是春日,天气却并不好,崔世君提着裙摆走到廊下,柔声说道:“外面风凉,老侯爷本就病着,坐在风口,岂不是越发对身子无益。”   霍云不理,崔世君转头对阿杏说道:“你去屋里拿条毛毯。”   阿杏进屋,寻了一条毛毯,并拿了一个小杌子,崔世君把毯子搭在他的膝盖上,顺势坐下来,喊道:“老侯爷,你心里有气,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霍云充耳不闻,崔世君轻声说道:“你这一病,不光宁国侯和夫人担心,便是我,得知你病了,急急忙忙赶上山,这么多人牵挂你,你难不成还要拿自己的身子与人赌气。”   她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话,总算让霍云睁开双眼,只不过他眼底冷冰冰的,拿出一副要与人置气到底的架势。   “老侯爷,若是谁不好,你说出来,也好叫人知道,省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崔世君问道。   她好言好语的劝了这些话,霍云像是闭嘴的河蚌,一语不发,最后干脆又合上眼,打定主意绝不给崔世君好脸色看,一旁的阿杏看得直撇嘴,这老侯爷就是看准她家姑娘好性儿,这才一味的拿她煞性子。   来了半日,这老侯爷始终不开金口,崔世君多少看出了一丝端倪,只怕这老侯爷是在生自己的气,可她暗自想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哪里惹到他,于是也跟着静默不语。   一时,院子里静悄悄的,火华在院门口探头进来望了两眼,又缩回去,没过一会儿,他又探进头,冲着阿杏招了招手,阿杏犹豫了一下,出了院子。   到了门外,阿杏抱怨道:“老侯爷是怎么了,我瞧着像是在生我们姑娘的气呢!”   火华急忙掩她的嘴,悄悄说道:“可不就是在生你们姑娘的气么。”   阿杏诧异的说道:“这是从何说起,上回老侯爷下山还好端端的么,这些日子我们姑娘安生的呆在院子里,也就今日往宁国侯府去了一趟,哪里又惹他了?”   火华说道:“我且问你,姑姑是不是托人在长安城里置业?”   “是有这事,不过这跟老侯爷动怒又有何相干?”阿杏说道。   火华拍着大腿,说道:“正是为这事闹的,你说姑姑在别院里住得好好的,置甚么产业呢,况且又是背着我们老侯爷,他老人家只当姑姑是在跟他见外,能不生气么!”   今日遇着侯爷审问他,他好歹记得自己是老侯爷的人,并不敢细说里面的详情,饶是如此,还要被老侯爷骂是背主的奴才呢。   阿杏被气笑了,她道:“你们家别院再好,那也是你们的,我们姑娘只是借住罢了,总不能赖着不走吧。”   “你们住一辈子才好呢。”火华嘴里嘀咕一句。   主子们心里不畅快,他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当差,火华苦着脸直摇头,他从怀里拿出一包点心递给阿杏,说道:“都这个时辰了,我估摸着你和姑姑都没吃饭,先垫一垫肚子吧,只望着姑姑能劝好老侯爷就好了。”   阿杏有心想为她家姑娘争口气,不接他的吃食,奈何肚子实在饿得紧,只得愤愤不平的接了过来,又靠在墙角,一边吃点心,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再说里面,崔世君自说自话了半日,老侯爷一句也不接腔,她便住了嘴,只抬头仰望天空,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她在冷风潮地里陪着坐了半响,又饿了一整日,不觉有些疲乏。   发了半日怔,崔世君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起身走下台阶,谁知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霍云气恼的声音;“你尽管走,我先前就猜到了,回到长安,你必定要与我这老鳏夫划清界线,以免我连累了你的名声。”   说罢,他冷笑两声,说道:“也罢,你搬走倒好,如此才能和我霍云断得干净,等过几日,我也要走了,你且放宽心,我走后,自此再不踏进京城地界一步。”   说到气处,胸口一起一伏,膝盖上的毯子也滑落到脚边。   崔世君站定脚步,她回头看到霍云满脸铁青,显见得是怒意难平,这才幽幽说道:“我不过是饿了,想叫火华给我找些吃的,莫非吃老侯爷一顿饭也不舍得?”   她的话刚说完,霍云一口气噎在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眼睛气愤的瞪着崔世君,恨不能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   这老侯爷的脾气就跟孩儿一样,好一时歹一时的,要是被他三两句话就吓唬住了,崔世君也不能跟他一走就是三年,她喊着火华的名字,火华忙不跌的跑进院里,说道:“姑姑,你有何吩咐?”   崔世君问道:“有吃的么?”   “有。”火华点着头,他道:“中午老侯爷的饭菜还未动,我拿到厨房里去热一热,或者姑姑想吃别的东西,我再到厨房去问问?”   霍云见自己的小厮这副殷勤狗腿的模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瞪了他两眼,火华缩着肚子装鹌鹑,假装没看到老侯爷怒视的目光,崔世君朝他摆摆手,说道:“不拘甚么,有吃得就行。”   火华一溜烟的跑了,崔世君仍旧坐回那小杌子上,顺手捡起地上的毛毯,重新搭回霍云的身子,并道:“我听出来,老侯爷这是在跟我置气呢,虽说我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老侯爷这般大动肝火,不过老侯爷是轻易不动怒的人,这回为我连身子都气坏了,想必我的确是哪里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罢。”   她语气不急不缓,又道:“我这里先向老侯爷道一声对不住,老侯爷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与我这不知短浅的妇人一般见识。   霍云越发憋了一肚子火气,瞧瞧这话,看似是在请罪,实则是暗指他心胸狭窄。   不久,火华提着食盒回来,后头还跟着阿杏,火华问道:“姑姑,饭菜摆在哪里呢?”   崔世君指着老侯爷旁边,说道:“就摆在这儿吧。”   火华低着头,不敢看他家老侯爷的脸色,进屋搬出矮桌,他和阿杏二人将热好的饭菜一一摆上,崔世君扫了一眼,除了老侯爷的剩饭,另外还有一碟清华观自做的梅花糕。   问过阿杏,得知她已留了饭,崔世君便施施然的坐下来,享用着老侯爷的饭菜。   想来当真是饿了,一桌子饭菜崔世君吃了大半,霍云冷眼看着她,她也没半分不自在,只待吃完,阿杏送上手帕并香茶。   彼时天色不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气,一场大雨将至,崔世君不得久留,她喝了半盏茶,慢悠悠的说道:“老侯爷,我该下山了,是我惹老侯爷生气,又劝不动老侯爷保重自己的身子,少不得明日再来,虽说也不知做些甚么才能叫老侯爷消气,不过能守着老侯爷也好。”   说着,她喊来阿杏,主仆二人便要下山,火华望着他家老侯爷,看他家老侯爷没发话,自作主张将崔世君送到山门。 第101章   第二日,崔世君一大早就上了清华山,昨日下山时,她已从阿杏口中得知,老侯爷与她置气,全因她托负妹夫置办私宅,而未曾知应他一声,崔世君先是觉得诧异,而后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崔世君辗转难眠,直到天快亮,她迷迷糊糊梦到头一回见到老侯爷的情形,那时老侯爷身穿灰色的道袍立在梅树底下,整个人优雅高贵,却又显得清冷高傲,她心想,这人一定很孤寂,要是与他说说话,能抚慰他心里的不平就好了。   梦醒时分,崔世君心头一阵怅然若失,却又说不出为何如此。   到了清华观,崔世君来到宁国老侯爷的住处,天色尚早,火华正蹲在院门口吃早饭,他看到崔世君远远走来,三两口趴完碗里的饭菜,站起来冲着崔世君笑嘻嘻的问了一声安,说道:“姑姑来了,可吃过早饭不曾?”   崔世君含笑着点头,她问道:“老侯爷呢,可用了饭?”   火华连忙点头,回道:“用了,早上端过去的一碗米粥和两个豆腐皮儿包子都吃了。”   崔世君又问道:“药呢,也用了?”   “都用了。”火华简直对崔世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果然没看走眼,只有这位姑姑才能治得住他家老侯爷。   听说霍云已经不闹别扭了,崔世君放下心,也难得跟火华开起玩笑,她道:“你们老侯爷兴许是怕我跟昨日一样,抢了他的早饭,这才趁我来之前,赶紧先吃完。”   她的话音刚落,从院里传来一声轻咳,崔世君跑进院门,只见霍云站在廊下,院浅屋矮,她刚才说的话,他尽听在耳中呢。   崔世君走到霍云的跟前,先细细的打量他几眼,说道:“老侯爷的气色瞧着好多了。”   霍云觑了她一眼,没作声,崔世君心知他是拉不下脸面,耐心说道:“今日天气不错老侯爷在屋里闷了好些时日,何不出去走走,就当是散心呢。”   霍云懒洋洋的回道:“不去。”   崔世君并不气馁,她想了一下,说道:“老侯爷身上发懒,不愿出门也罢,不过我听观里的小道士说后山的桃花开了,正想摘些花瓣做胭脂膏,要不老侯爷把火华借给我,我们三个人去摘花,要是有多的桃花,还能给老侯爷酿些桃花酒。”   霍云在清华观住了多年,后山那几株野桃树品相不好,能做甚么胭脂?不过想到崔世君难得上山一趟,竟要撇下他去后山摘桃花,顿时有些不乐意。   崔世君暗中看他神色,她原本不是为桃花而来,只想寻个借口叫霍云出门走动,眼见他已有些意动,便道:“老侯爷,你放心罢,我们三个人动作快得很,下午就能回观里,我再叫火华去跟厨房里的小道士打声招呼,给他中午记得给你送饭。”   霍云皱起眉头,抬着下巴矜持的回道:“罢了,我就陪你走走吧,反正闲着也无事。”   崔世君抿嘴一笑,招手叫火华来,吩咐他去找个小篮子等会儿装花。   火华嘻皮笑脸的说道:“姑姑,前几日下雨,只怕山路不好走,你若要桃花做胭脂,不如等过些日子,我寻好的给你摘一大篮子,包你用不完,你要是想和老侯爷散步,往山门那条路好走,景致还更好一些呢。”   霍云瞪他一眼,嘴里呵斥道:“混账东西,越发会躲懒,明日打发你回府,再换勤快的小厮来服侍。”   火华被骂得像霜打的茄子,崔世君温婉可亲,火华向来不怕她,不过他们家老侯爷说一不二,火华岂敢再讨价还价,赶紧溜出门找篮子去了。   不久,火华找观里的道士借了一个篮子,篮子是用来装菜的,结实耐用,只是用来装花有些不趁手,霍云恼火华不会办事,不悦得看了他几眼,火华不敢吱声,拉着火华躲到远处。   锁了院门,一行四人沿着山路往后山走去,走了半日,火华和阿杏远远的落在后头,经过一处山坡,霍云见坡上长着不少野藤,他停下来,用匕首割了几根藤条,说道:“我给你编个花篮。”   说罢,他嫌弃的看了崔世君手里提的菜篮:“你手里那个破筐快些丢了吧,提着还不够费力的。”   崔世君看他动作熟稔,饶有兴趣的说道:“老侯爷还会这个手艺呢。”   霍云回道:“这有甚么难的,看别人编就学会了。”   他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选了柔韧的藤条,不过三五下就编好了底筐,却看他十指翻飞,不多时就编好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花篮,编好后,霍云从怀里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垫在篮里,然后递给崔世君。   崔世君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笑眯眯的说道:“老侯爷,多谢你,我很喜欢这个花篮。”   “甚么大不了的东西,也值得你道谢。”霍云嘴里轻哼。   他二人耽误了小半日,等再起身时,日头已高高升起,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春回大地,路边的野草冒出点点绿意,让人见了心情畅快。崔世君不紧不慢的跟在霍云身旁,他因病体未愈,出门时披着一领风衣,此时走热了,便解下风衣,顺手递给崔世君,崔世君接过来搭在臂弯里,问道:“老侯爷,你不问我置业的事?”   提起此事,霍云脸色一沉,冷笑说道:“你自己的事,问我做甚么?横竖我知不知道,你哪里会放在心上。”   话刚出口,他又不禁有几分悔意,他俩刚刚和好,这人百般的赔罪,若是再端着架子,把她气跑了可怎生是好?   这么一想,霍云慢慢立住脚步,崔世君亦停下来,她轻声叹气说道:“老侯爷可冤死我了,我何曾不把你放在心上?”   霍云问道:“既是如此,你为甚么不先告诉我,倒托付给那外三路的亲戚,我难道还比不得他?”   崔世君听了他的话,一时好笑,一时又心口酸疼,笑的是她和妹妹正经的亲戚,在他嘴里倒成了外三路,心酸的则是这人痴惯了,他把她放在心上第一位,她却遇事不先想着他,还叫他白生了这场闲气,枉费他素日待她的一片心意。   怔了一怔,崔世君说道:“老侯爷,并非我与你见外,你为我好,我全都明白,只是我自觉已经亏欠你太多,纵然是想还,也不知该从何还起,如何再叫我心安理得的受你的好?”   霍云听了这话,越发的不自在,他说道:“我问你,我可曾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   “自然不是。”崔世君答道。   霍云迈着步子往前走,崔世君跟在他身旁,只听他轻声说道:“我这辈子养尊处优,却任性妄为,身为男儿,与国与家都无一丝用处,别人评价我,也多半没有一句好话。”   崔世君不忍听他贬低自己,便道:“老侯爷何需妄自菲薄?”   霍云双手负于身后,他看着远方,说道:“并非我妄自菲薄,事实正是如此,我少年时家逢巨变,随着先皇隐居清华观,成人后也一味的贪图安逸,逃避自己应尽的责任,嘉儿刚刚长到十五岁,我这当父亲的就迫不及待将诺大一个宁国侯府丢给他,说起来,我比你那个父亲还不如,好歹他还教养你们一场。”   崔世君默默不语,霍云又道:“别人都道我是生性洒脱,仔细一想,我活了这大半辈子,都不知自己想要些甚么。”   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崔世君开口说道:“老侯爷不是这样的人?”   霍云失笑一声,说道:“我都不知自己是甚么样的人,你倒说说我是甚么样的人?”   崔世君细索片刻,认真的说道:“我只知在我最难的时候,最先想要求助的人是老侯爷,老侯爷不惧旁人眼光施以援手,这几年跟着老侯爷云游四方,我不光增长了见识,就连心境也变得开阔豁达,这一切全因老侯爷。”   她的声音舒缓温柔,让人听了好似如沐春风,霍云道:“那你可知并非所有人都能叫我心甘情愿做善事。”   崔世君点心说道:“我知道。”   霍云说道:“我活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一件想做的事,先前我向你求亲,你因种种顾虑不肯答应,我也并未真心恼你,何况我二人像如今这样也很好。”   他的话说完,崔世君张了张嘴,到底又闭上,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果然看到几株野桃树,这些野桃树无人打理,花开得稀稀疏疏,颜色倒还算艳丽。霍云和崔世君走到树下,她弯膝拾花,霍云亦在一旁帮忙,崔世君捡起一捧花,忽然抬头,她望着霍云,说道:“老侯爷,能和你在这山中悠闲自得的拾花,我也觉得很好呢。”   霍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没有回话,崔世君目光直视他,又道:“若是你再跟我求一次亲,我是必定答应的。”   霍云眼神柔软,却心口不一的说道:“你让我求我就求么,我这堂堂宁国老侯爷的脸面往哪里搁?” 第102章   宁国侯府,霍嘉自打接到清华观里送来的信,便在书房里独坐,话也不说一句,服侍他的小厮见他脸色阴沉,悄没声儿的候在一旁,生怕被煞气扫到。   生了半日闷气,霍嘉拿着信往内宅去了,进到东院,却见莫婉正在和丫头描花样,他四处望了一眼,没看到善哥儿,便道:“善哥儿哪里去了?”   莫婉见他脸上隐隐带着怒色,于是打发丫头倒茶,笑道:“这孩子听说马厩里新生了一匹小马驹,定要嚷着去看,我被他闹的头疼,叫小厮领着他去看了。”   平时白日里,霍嘉无事等闲不来内宅,这不早不晚的时候过来,必定有话要说,莫婉请他坐下,出声问道:“侯爷可是有事?”   霍嘉默不作声的把信递给她,说道:“这是今早父亲差人送来的。”   莫婉展信一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老侯爷的来信也算简短明了,只说了一件事,他要和崔世君成亲,叫府里请官媒择个好日子,信中又谈及婚礼不必大操大办,只是一应的礼节不可或缺。   莫婉看完之后,默默的把信还给霍嘉,说道:“侯爷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父亲要续弦,我这做儿子的总不能拦着。”霍嘉皱着眉头,语气带着几分不快。   真要说起来,宁国老侯爷青年丧妻,做了这么多年的鳏夫,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实属难得,这会儿他要续弦,霍嘉还真不好拦着,只不过想到续娶的是崔氏那个官媒婆子,霍嘉难免有些心气不畅。   莫婉笑了笑,说道:“侯爷,你是在恼老侯爷娶妻呢,还是在恼老侯爷娶的是崔氏?”   说话时,丫鬟送茶进来,霍嘉挥手让她退下,说道:“父亲虽是续弦,可这崔家的家世也太低了,况且崔氏名声不佳,亲生的父亲都和她断绝关系,几年前要不是父亲护着她,长安城岂有她容身之地。”   停顿片刻,他看了莫婉一眼,说道:“你和她有几分交情我是知道的,我说你明说吧,我素来不喜这妇人,她借着你我做亲之事,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入了父亲的眼,三年前更是引得父亲不顾名节,带着她离京云游,可见这人城府极深,实乃趋炎附势之辈。”   莫婉自问有几分识人的眼色,崔世君为人厚道,断然不是夫君口中所说的小人,眼下他心里着恼,她也犯不着与夫君唱反调,便道:“侯爷何必介意她这女流之辈,纵然崔氏城府再深,又能如何呢,终归不过是个内宅妇人罢了。”   她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耐心劝道:“倒不是我为崔氏说话,老侯爷的性子,只怕侯爷比我更清楚,劝是劝不住的,若硬要插手,说不得好好的父子关系生了隔阂,与其这样,倒不如把老侯爷交待的差事办好,咱们尽自己的心就是了。”   霍嘉岂有不知她说得在理,只是难免会替自己的亲生母亲不甘而已。   莫婉亲自为他倒了一盏茶,说道:“侯爷不必烦恼,左右老侯爷说了不需大操大办,过几日我带着善哥儿去别院,先从崔氏那里探探老侯爷的口风。”   霍嘉沉默半晌,点头说道:“那便交给你去办吧。”   莫婉嘴里又宽慰他两句,霍嘉在屋里坐了片刻,起身往书房去了。   待他走后,左忠家的进屋,她先前在外间,屋里的话都听在耳中,此时侯爷走了,她道:“咱们侯爷看不上崔姑姑,万一崔姑姑日后进了门,奶奶说不得还要远着她才好,免得夫妻之间因一个外人生份了。”   莫婉吃了一口茶,她见屋里没外人,笑道:“倒也不怪侯爷,老侯爷对待崔姑姑比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上心,怪不得侯爷生怨。”   她听府里的老人说,老侯爷和她婆婆成亲后,长年居于清华观,夫妻二人每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见老侯爷对发妻只有敬意,而无爱意,连带他们父子亦无多少亲情,直待侯爷成人后,父子二人方才好些,如今老侯爷为了不相干的人尽心尽力,怎能不叫他气闷。   左忠家的瞧着她脸上平淡,并无一丝意外,笑道:“崔姑姑当真是有个有造化的,我记得她家本来无甚根基,靠着各府的内眷提携过活,谁知竟能让老侯爷另眼相看,可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莫婉亦有感慨,她是万没想到她和崔世君竟还能成一家人,想到她若嫁给老侯爷,平白高了她一个辈份,倒叫她该唤她甚么才好呢。   且不提宁国侯和莫婉如何操心宁国老侯爷婚娶之事,只说老侯爷霍云将养了一些日子,他身子底子好,病情很快痊愈,每日或是他下山回别院,或是崔世君上山来寻他,二人趁着春日将清华山附近游遍,这日,他得知儿媳莫氏携着孙儿要来别院探望崔世君,心道上回他因病着,不曾见过这唯一的孙儿,左右今日闲着无事,于是带着火华下山。   他到别院时,莫氏还未到,崔世君正和小厨房里的婆子说话,原来是因莫婉要来,她正在询问预备了哪些饭食,又特意交待府里的小哥儿要来,多备几样软烂易克化的吃食,霍云见她周到细心,笑道:“不错,有几分女主人的派头了。”   崔世君抬眼笑道:“老侯爷,这来的才是你们侯府的女主人呢。”   霍云轻哼一声,没有搭理这惯会扫兴的妇人,自拿了几卷书,往东屋看书去了。   临近正午,莫婉一行人带着婆子丫鬟到了别院,崔世君等人迎出去,二人见礼,莫婉听说老侯爷也在别院,立时便要带着善哥儿去请安,崔世君自是陪同她一起,待见到霍云,莫婉先问了好,又命善哥儿给他磕头。   霍云和这个儿媳莫氏无话要说,只冲着善哥儿招手:“过来。”   善哥儿起先有些认生,后来见这人和父亲五官神似,看着也和善可亲,便走到他身旁,奶声奶气的喊道:“祖父。”   天真可爱的孩儿总能让人心肠一软,崔云摸了摸善哥儿的头,对崔世君和莫婉说道:“你们别处去坐,善哥儿留下,我带他去逛逛园子。”   二人称是,莫婉叮嘱善哥儿不要哭闹,又留了奶娘小幺儿在外间伺候,便和崔世君自到芍药院喝茶叙话。   回到芍药园,莫婉见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可见花了不少心思,她笑道:“姑姑这儿好,我成日闷在府里,恨不能搬过来住些时日,也好叫我松泛松泛。”   崔世君笑着说道:“那正好,你搬来我俩还能一处做伴,怕是你又舍不得你们侯爷。”   莫婉脸上一红,嗔道:“姑姑就会打趣人。”   这时,丫鬟们送上茶点,二人闲聊几句,崔世君观他神色,似是有话要说,于是打发丫鬟婆子守到外间,直等左右无人,莫婉放下手里的茶盅,说道:“我也不瞒姑姑了,前几日我们侯爷收到老侯爷的来信,说要迎娶姑姑,又说婚礼从简,我们怕弄拧了老侯爷的意思,又不敢问他,我想着姑姑是个体贴人,这才不顾规矩,亲自来问问,姑姑和老侯爷究竟是个甚么主张呢?”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崔世君的神情,但见她面色平静,似是对老侯爷的决定早有所知,果然,崔世君说道:“老侯爷已跟我说了,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她家世代官媒,俗话说无媒不成婚,而今她倒给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主,这说出去是要叫人笑话的,不过她也想开了,她和老侯爷岁数都不小了,俩人耽搁不起,索性省去那些繁文缛节,趁着还能活几年,厮守度日方是正经。   话既说开,莫婉心中已有了成算,她道:“如此我便回去禀过侯爷,就按老侯爷说得来操办,姑姑有甚么要求,也尽可提出。”   崔世君笑了笑,摇头说道:“我并无甚么要求,只要劳烦侯爷和奶奶受累了。”   此时,莫婉已有些佩服她了,世上女子千千万万,终身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嫁给一个良人则是万幸,若是遇人不涉,后半辈子就如同泡在苦水里一般,崔世君不惧世人眼光,莫婉自问若换做自己,恐怕不一定能有她这般胆量。   二人正在说话之时,阿杏送来几张素笺,回道:“火华送来老侯爷写的字,说咱们住的别院有名字了,叫做介园。”   说罢,她逞上素笺,只见纸上写着‘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想必这是名字的出处,便连正堂,各处的院子,园子里的亭台楼阁皆有了名字,崔世君住的这处芍药院被命名寄春院。   崔世君笑道:“老侯爷来了多少回,都懒得费事,必定是他带着小哥儿逛园子,才有兴致给这园子取名。”   一问之下,果然是他们祖孙二人游园时,善哥儿问起园子叫甚么名字,霍云才想起园子没名,于是引经据典想了几个好名字,又叫火华拿给崔世君看。   崔世君和莫婉俩人与诗词一事不大相通,看了一遍,只觉得各处名字都取得好听,莫婉叫人收好素笺,说道:“我回府拿给侯爷,再请人做了匾额送来。”   不一时,有婆子请她们出去吃饭,霍云带着善哥儿在书房单设一席,崔世君吩咐柳婆子送去两碟小菜,又听说善哥儿在霍云身边很乖巧,这二人自放心用饭不提。 第103章   没过几日,整个京城都听说鳏居十几年的宁国老侯爷要续弦,就连当今圣上也宣了宁国侯进宫,细细问起此事,毕竟是他亲外甥,听说续弦的乃是平民出身,那妇人年龄也不小了,圣上虽不十分赞同,亦对宁国侯说道,也罢,他孤家寡人多年,难得遇到一个钟意的,只要家世清白,随他去吧。   随后,他还赏赐了一份厚礼,宁国侯代父谢恩,归府便叫莫婉请了官媒上门,筹备起父亲的婚事。   莫婉请来的官媒正是崔世君的亲弟弟崔世安,弟弟给姐姐牵线保媒,夫家还是宁国侯府,衙门里的同僚见了崔世安,不免要打趣几句,也有眼气的人,背后酸言酸语,却不敢当面说三道四,这自是因崔家往后就是宁国府的正经姻亲,崔世安背靠大树,说不得就有大前程呢。   且说崔世安领了宁国府的差事,隔日,带着媳妇陈氏出城来访介园,早前崔世君已接到信,上回进城原说要去看崔世安,只为中途得知霍云病了,一来二去也就耽搁了。   姐弟二人见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几年不见,崔世安比过去看着成熟稳重,崔世君心里大感安慰,不一时,崔福进屋给她请安,先前崔世君在衙门当差,崔福给她赶了十多年的马车,她离开崔家,崔福又接着照顾崔世安,他为人忠厚,夫妇二人在崔家伺候多年,崔世君一向很敬重他,说道:“福叔也苍老了,你身子可还结实?”   崔福回道:“托大姑娘的福,我身子很好,我瞧着姑娘倒是没变,还跟过去一样。”   他这话不算恭维,崔世君当家时,不光要在衙门里当差,崔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少不得她,后来卸了崔家的重担,诸事不管,闲暇时和霍云游山玩水,可不越发显得青春年少了。   问了几句话,有婆子请崔福下去吃茶,待他去后,崔世君望着崔世安,欣慰的说道:“我听太太说,你在衙门里的差事做得很好,你能撑起崔家,我也就放心了。”   崔世安微微有些不安,说道:“我比大姐差远了,所幸衙门里的吴书办肯教我,总算没有给崔家先祖脸上抹黑。”   崔世君笑着点头,又问:“家里可还好?”   崔世安答道:“一切都好,太太知道我要过来,托我带了东西,又叫我传话,说是大姐得空,还请回家去看看。”   崔世君但笑不语,崔世安传完话,也不多说,他大姐和父亲的心结,非一朝一夕能解开的,他此行是带着正事而来,犹豫片刻,崔世安问道:“大姐已经决定嫁给宁国老侯爷吗?”   崔世君笑着说道:“宁国府都请了你来说媒,这还能有假?”   崔世安想起家中的父亲,如今这事还瞒着他,他要是知道了,又得生一场闲气,他拿了一张帖子,递给崔世君,说道:“这是宁国府送的聘礼单,我已经看过了,大姐也请过目,看看可有甚么添减?”   崔世君接过单子,却看也不看,霍云写这张单子时,她就在旁边,二人婚事从简,聘礼是些寻常之物,崔世君并不计较。   这时,崔世安想起一事,他问道:“大姐在哪里发嫁呢?”   她是崔家的女儿,发嫁时原应在崔家,只是崔世君和崔海正父女不和,她必是不肯回去的,如此一来,发嫁的地方倒成了一件难事。   崔世君喝了一口茶,笑道:“老侯爷的意思,是叫我不必搬来搬去,就在介园发嫁,我想着终究不妥,正叫你二姐夫给我寻一处宅子,做为发嫁的地方。”   崔世安说道:“大姐这话有理,老侯爷虽是好意,但也要按着规矩来办,免得叫人看轻,再者,这置办的宅子也可做为大姐日后傍身的产业,我回去找二姐夫,尽早叫他把这事办下来。”   姐弟二人商议了一阵,崔世安说道:“另有一事,当日二姐和三姐出嫁,家里备有陪嫁,今日大姐出嫁,我私心想着,也要比着前面两位姐姐的份例才好,还请大姐不要推辞。”   按理,崔世君自十几岁接了父亲崔海正在衙门的差事,为了崔家误了多年青春,今日好不容易觅得好姻缘,这份嫁妆无论如何也不应少了她,却因她和父亲决裂,崔世安恐她不肯接受家里的心意,故此特意跟她说起此事。   果然,崔世君笑了笑,说道:“嫁妆就算了,先前我在衙门当差,攒了几个钱,你们很不必为我的日常花销发愁。”   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陈氏劝道:“大姐,你本是崔家的女儿,哪能出嫁没有嫁妆的,婆婆也说了,一应的嫁妆之物不可缺少。”   崔世君没回她的话,含笑问道:“这几年庄子和铺子上的收成如何?”   陈氏脸上一红,她刚进门,婆婆徐氏就将家里的账本交给她,她婆婆打理内宅尚可,铺子上的生意却不大懂,崔世安读的是圣人文章,与经济买卖一事更是不通,这几年庄子上的收成平平,仅够一年的嚼用,铺子上的买卖亦是刚刚保本,除去一年的人情走动,剩余不了几个钱,家里的光景只是守成而已,和大姑姐当家时的情形大不一样。   前些日子,陈氏听到婆婆说想收了铺子里的买卖,将铺面租赁出去,靠着租金过活,陈氏心里不大赞同,只因她新妇脸嫩,不便出言驳斥婆婆的话。   崔世君见陈氏红着脸不语,便道:“这一大家子吃穿嚼用,长安城又不比别处,买根葱叶都要花钱,日子还长着呢,你们回去告诉太太,叫她不需准备嫁妆,老侯爷和我都不看重这些。”   崔世安见她执意不收嫁妆,气闷的说道:“家里再艰难,大姐的嫁妆还是出得起的,大姐非得和我们分得这么清么,难不成怕收了崔家的嫁妆,我们往后会借着亲戚的名头来沾宁国府的好处?”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崔世君脸色一沉,崔世安自知失言,脸上胀得通红,默默的低下头。   陈氏眼见崔世君要发恼,连忙插嘴说道:“大姐不要与夫君见怪,他心直口快,只怕你与我们生分,才会口不择言。”   崔世君垂下双眼,她喝了一口茶,说道:“嫁妆的事莫要再提,当日爹爹说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今日出嫁,断然不会收崔家的嫁妆,你们也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不收嫁妆,弟弟妹妹还是认的。”   崔世安和陈氏不敢再劝,陈氏默默品着崔世君的话,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崔家待几个女儿不薄,前些日子她看了夫君拟的嫁妆单子,虽不能与豪门富户相比,在寻常百姓里也算是丰厚的,她管着崔家的账本,这么一大笔支出,还不知要几年才能填平。   大姑姐是个有本事的,管了崔家十几年,私房钱想必攒了不少,否则怎能轻轻巧巧就在长安城置宅,更何况她嫁的是宁国老侯爷,正经的勋爵人家,将来要甚么没有呢?   一时,屋里三人各有心思,这时婆子来传话,说是午饭摆下了,崔世君携了陈氏进屋用饭,崔世安是外男,饭菜摆在外间,不与她们同席。   席上,陈氏另有一桩心事,用饭时心不在焉,崔世君看在眼里,直等饭菜撤下,热水洗漱过后,她方才开口问道:“安哥儿媳妇可有甚么为难事?”   陈氏欲言又止,崔世君说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陈氏想了一想,说道:“大姐,这原是我的小心思,还未曾和婆婆夫君说过,我想请你帮忙参详参详。”   崔世君和她一起坐下,耐心听她诉说,这陈氏叹气说道:“大姐是知道的,夫君老实,每月在衙门里拿着几个死月钱,倒在读书上还肯用功,每日落了衙,还要看书到深夜,我想着不如叫他仍旧去读书,若有造化,兴许还能挣个好前程。”   崔世君自是知道在衙门里做官媒,另有许多生钱问路,只不过崔世安性子木纳,未必做得来这些事,要不是家里有铺子田庄,单靠他的月钱,全家怕是要喝西北风。   她对陈氏说道:“那衙门里的差事呢,崔家世代官媒,若是断在我们这一代,莫说老爷,便是安哥儿也不肯答应呢。”   陈氏咬了咬牙,说道:“大姐,我就直说罢,夫君喜欢读书,就让他接着读书罢,哪怕一辈子考不□□名我也认了,至于衙门里的差事,我虽不如大姐能干,若能让我学上一两年,总不至于辱没崔家世代官媒的名声。”   崔世君诧异的说道:“这是个抛头露面的苦差,你可想好了?”   陈氏眼巴巴的看着崔世君,点头说道:“我想好了。”   崔世君沉默半晌,说道:“你别急着和安哥儿说,这事空我再想一想。”   陈氏看崔世君并未反对,心中稍微有了些许底气,过了片刻,用过饭的崔世安来寻她俩,崔世君和陈氏止住话头,他夫妇二人和崔世君说了半日话,便出了介园回家。   午后,霍云来寻崔世君,崔世君对他说起此事,霍云笑道:“你兄弟书读得愚了,又是那样一个不知变通的性子,走上仕途未必能有多大出息,倒不如安心在衙门当差。”   崔世君说道:“谁说不是呢,我那弟媳铁了心想供他读书,我只担心一样儿,怕他一头钻进书里,变成书呆子。”   霍云掏出一把折扇摇了摇,说道:“你爹和兄弟这样平庸,就因家里的妇人太能干,你们里里外外把心操完了,还要他们这些男人做甚?”   崔世君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扇子,“这才三月就摇起扇子,装腔做势的也不怕人笑话你。”   霍云轻哼一声,没规没矩,这小妇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第104章   崔世君出嫁的事情,到底也没能瞒得住崔海正,他虽不爱出门,却看家里人这几日脸上处处透着喜气,心里疑惑不已,再三逼问徐氏,方才得知崔世君要嫁给宁国老侯爷。   徐氏只当崔海正会勃然大怒,谁知他沉默半晌,竟怔愣了半日,徐氏微微有些忐忑,她犹豫了片刻,对崔海正说道:“老爷,我想着大姑娘要出嫁,想给她也备上一份嫁妆,大姑娘竟不肯要,依老爷看该如何是好呢?”   崔海正听了这话,心里烦躁不已,他道:“不要就不要,你还能硬塞给她?”   徐氏满心无奈,这父女二人像仇人一样,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当真是要至死方休。   不提崔家,且说崔世君接到夏小清送来的信,说是看中了几套宅子,叫她进城相看,若是看中了,就赶紧定下来,她和老侯爷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眼看没几日,到时宅子定下来,还需重新粉刷打扫,赶着要办的事多着呢,累得一众亲戚都在忙碌,就数他二人最清闲。   这日,崔世君便要进城,霍云不满的说道:“不就是一处宅子么,甚么大不了的事,付宝不是成日闲着么,打发他去看看不就行了,何需你亲自跑一趟。”   霍去身后的管事付宝苦着脸,他哪里就闲了?老侯爷和崔姑姑要成亲,即便宴客的地方在侯府,日后他二人却是要住在园子里的,园子还需好生归置打扫,哪一点不得他盯着?   这崔世君已经上了马车,她听了霍云的话,挑起帘子抿嘴笑道:“老侯爷财大气粗,小妇人比不得,这是我往后傍身的私产,自然要仔细挑选。”   说罢,她放下帘子,命车夫赶车,霍云看到绝尘而去的马车,气黑了脸。   崔世君和阿杏进了城,径直往崔世柔家去了,这会儿崔世柔正在给姐儿绣沙包,听说崔世君到了,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道:“来得倒早。”   她迎了出去,崔世君四处张望,不见她家的姐儿,问道:“姐儿呢?”   崔世柔说道:“被她老子抱到铺子里去了。”   接了崔世君进屋,崔世柔叫家里的小丫头去铺子里请夏小清回来,又携着崔世君的手进到里间,说道:“你忙甚么呢,先前说要来瞧我们,也总不见你来,前些日子我家姐儿病了,要不我就该出城寻你说话了。”   她夫妻二人把唯一的姐儿看得和命根子似的,崔世柔忙着照顾姐儿,恍惚听说她大姐要嫁给老侯爷,十分惊讶,不是不得空闲,她早就寻过去了。   听说大姐儿病了,崔世君问道:“要紧么,这春上一时暖一时寒,稍不留神就会伤寒,姐儿身子娇弱,万不能大意。”   崔世柔说道:“好了,一大早缠着她爹要上街,都这会儿了她爷俩儿还不回家。”   她语气里虽是抱怨,提到夏小清和姐儿时,不自觉就带着一丝温柔,进屋落坐,崔世柔给她倒了茶,问道:“大姐,你当真要嫁给老侯爷?”   崔世君忍不住笑了,她说:“你们一个两个见了我都这样问,我难道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崔世柔放下心,她挨着她姐坐下,手里拿起炕桌上没做完的沙包继续缝线,嘴里说道:“这样也好,除了老侯爷,我也不知你还能嫁给谁了。”   往常家里总说她叛逆不服管教,依她说她大姐才是胆大呢,没名没份就敢跟着宁国老侯爷。   趁着夏小清还没回来,姐妹俩说起弟媳陈氏,崔世柔听说陈氏想让□□读书走仕途,叹气说道:“她是举人家的女儿,会有这心思也不稀奇,只是她也不想一想,安哥儿是不是这块读书的料儿呢?先前读了十几年的书,也就混了个秀才的功名,他如今领着家里的差事,老实当差养家就很好了。”   崔世君摇头说道:“我看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呢。”   自打见识了亲爹薄情寡义的一面,崔世柔就对娘家淡淡的,若非年节,等闲她也不爱上门走动,她道:“那就随她,你是要出门子的人了,何必操这分儿闲心。”   崔世君失笑一声,说道:“你说得很是,安哥儿已经当家,就该交给他自己做主才是。”   当年从崔家出来时,她就决定不再插手崔家的事,谁知陈氏一来问了,她就忍不住又多事,更何况崔世安已经娶亲,管得多了,未免惹人厌烦,兄弟姊妹因此生了嫌隙,反倒得不偿失。   姊妹二人说了半日的家常闲话,听到窗外传来夏小清说话的声音,接着,就见夏小清抱着姐儿进到里屋,他看到崔世君,先问了一声好,说道:“大姐可算是来了,西街的王牙婆问了几回,说是再不定下来,就要卖给别人。”   “呸,听她胡说,置业这样的大事,她只当是在街市上买菜呢。”崔世柔哼道。   夏小清笑呵呵的回道:“谁说不是呢,可大姐这不是着急买宅子么,眼瞅着和老侯爷的好日子就近在眼前,宅子还没定下来,便是安哥儿也来找我问过两回了。”   崔世君问道:“这看中的几处宅子都在哪儿?”   夏小清答道:“一处在宝庆街,宅子不大,只一进的院子,后面四五间房,好处是带着门脸,日后若是租赁出去极容易,卖主要价二百八十两银子,另有一处在琵琶巷,三进的宅院,带着水井,卖主原本在朝为官,只因外放,故此卖掉宅子,带着合家离京。”   说罢,他想了一想,说道:“琵琶巷的卖主要价三百两银子,王牙婆的意思,人家是一点价也不肯让的。”   崔世君心里合计半日,宝庆街在闹市,房屋虽窄小,却也容易出租,琵琶巷僻静,三进的宅子仅卖三百两,并不算太贵,只是那地方大,一般的人家恐怕租不起。   崔世柔说道:“你说了这么早,倒不如先领着大姐实地去看看才好。”   夏小清点着头,说道:“我回来路过王牙婆家,已经跟她打过招呼,大姐要相看,随时都能去呢。”   左右这会儿时辰尚早,崔世君便随着夏小清出了家门,顺路叫上王牙婆,他们一行人先去了宝庆街,王牙婆拿着钥匙开了门,一走进屋里,扑面而来一股异味,王牙婆说道:“原先是一家皮货商在这里做买卖,后面是仓库,那皮货商生意做大了,搬去前街了,屋子虽有些不大干净,不过花几个钱重新收拾,仍然跟新的一样。”   几人进了屋里,四处看了一遍,崔世君心里并不算太满意,几个又往琵琶巷去了,琵琶巷离宝庆街有些远,从夏家出来时,崔世君没要马车,夏小清便租了一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琵琶巷,王牙婆指着巷口第一家的红漆大门,说道:“这就是了。”   卖主一家已经搬走了,只留下一个看宅的老仆人,一进门,处处透着清雅不俗,倒不愧是官宦人家的住处,王牙婆对崔世君说道:“崔大姑娘看看,一色的好家俱,只因人家不便带走,低价卖了又可惜,皆是白送的呢。”   这处宅子实在好,就是要价太高,况且这么大的宅子,也不好出租,宝庆街的地处闹市,只是老侯爷来接亲,被人围着看热闹,只怕他不自在。   崔世君对王牙婆说道:“不瞒王大娘,这宅子我很喜欢,不过琵琶巷的宅子,三百两银子的要价是不是太高了,劳烦王大娘再跟我从中说说价。”   王牙婆为难的说道:“崔大姑娘,不是我不帮你说话,人家花了心思来置办这宅子,自然敢喊三百两银子,再者卖主当时找上我,就说了概不还价。”   崔世君笑眯眯的说道:“既然是买卖,哪有不让人还价的道理,王大娘就帮我说说罢,成不成我都谢你。”   一旁的夏小清亦说道:“去年我兄弟在棋盘巷买了一间宅子,跟这处差不多大小,只花了二百四十多两银子,那棋盘巷的地段比琵琶巷还好呢。”   王牙婆拍着大腿,摇头感叹说道:“夏哥儿,去年是甚么行情,今年又是甚么行情,哪那能一样呢,再者说了,这宅子住得是官老爷,说不定住这屋里还能沾上官运呢。”   崔世君和夏小清一起笑了起来,他们这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当官儿的。   那王牙婆也是真心想说成这笔买卖,她想了想并未一口说绝,只道:“要不我明天去问问,至于能不能还上价,就全看卖主了。”   说着,她又带着崔世君四处转了转,顺便探了探她的口风,打听她出得起多少价钱,直等出了琵琶巷,王牙婆先行回家,回夏家的路上,夏小清问道:“大姐可是买宅子的钱不够,要是不够,我手里还有些闲钱,那宅子我瞧着也好,比宝庆街的强多了。”   崔世君笑着说道:“我手里的银子尽够的,只不过先前当官媒习惯了讨价还价。”   夏小清听她此言,也便放了心。 第105章   过了两三日,王牙婆传来信,说她找那琵琶巷的卖主好说歹说,人家终于答应让价十两银子,要想再便宜却是万万不能了。   崔世君心知能让价十两银子已是不容易,再者她着实看中那处宅院,于是隔日就叫付宝带着银子和卖主去衙门过契,又给了王牙婆一份厚厚的赏钱,那宅院本来就打理得很好,一色家俱也是现成的,崔世君只花银子新买了一张拨步床,余下略微归整打扫一番,便能直接入主,倒是为崔世君省下不少事。   宅子的事情定下了,崔世君难得清闲几日,霍云冷笑一声,说道:“忙活了这么久,省了十两银子呢,真正是个会过日子的。”   自打她忙着置办宅院,甚么事也顾不上,霍云早就对她心有不满,崔世君自知冷落了他,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笑着说道:“多谢老侯爷称赞,居家过日子,可不就得省着花销么,以前我在衙门里当差,半年的薪俸也才十两银子呢。”   霍云被她噎得无话可说,这小妇人牙尖嘴利,等闲人在她嘴里讨不到好,算了,不与她一般见识。   宅子收拾整齐,崔世君也该搬过去了,置业是件大喜事,按照规矩,她得请亲朋好友来暖宅,霍云听说她连日子都择好了,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到底也没多说,反正她这人主意正,他说了也是白说。   近日,阿杏亦有一件喜事,在寄春院伺候崔世君的柳大娘给她做了大媒,男方是她娘家的侄儿,和阿杏同岁,家住长安城,家境虽说不上殷实,胜在他为人踏实诚恳,如今在一家铁铺做学徒,每月工钱都攒着,从不肯乱花一个钱,只因他母亲几年前病世,守了三年孝,这才将亲事耽搁了。   崔世君本是官媒出身,任凭柳大娘将她侄儿夸成一朵花,没见到真人,她并不肯轻易相信,于是寻了一个由头,请他侄儿来介园一趟,隔着屏风叫阿杏看了一眼,崔世君又问过他几句话,见他果真是个老实孩子,这才答应亲事。   阿杏老子娘不在,兄嫂也不贤良,干脆认了柳大娘做干娘,日后当做正经的亲戚来往。   再说霍云,他想着崔世君新置的宅子太空,只怕无人照应,于是拨了柳大娘等人去服侍,又因崔世君不在,他独自留在清华观没趣儿,没过两日,霍云也下山回到宁国府。   眼下,宁国府正在筹备他和崔世君的婚事,从霍嘉夫妇到底下的仆妇,没有一个闲人,这事霍云倒好,他诸事不管,带着小孙子善哥儿隔三差五到琵琶巷找崔世君,崔世君温婉可亲,善哥儿很快和她混熟了。   他祖孙二人亲近本是好事,莫婉只忧心一样儿,她这个公公闲云野鹤,不理世俗,若是带得善哥儿学他可怎生是好?莫婉踌躇几日,借口善哥儿大了,请宁国侯霍嘉请一个启蒙先生,将善哥儿拘在府里读书。   她的提议霍嘉并未放在心上,只道:“善哥儿年龄小,恐是坐不住,等略大一些再请先生不迟。”   接着,霍云说起他父亲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无论是科举文章,还是诗词歌赋,并连各种杂旁收,无一不有涉猎。又说他少年时,一时兴起去考学,连考几场都得第一,后来会试,因要在贡院一连关上三日不得出去,他父亲嫌苦,考了半场就要出去,那些考官也不敢认真拦他,只得收了卷子放他出去。   霍嘉说道:“父亲这些年四处游历,见多识广,这些东西书本上是不教的,叫善哥儿跟着他长些见识,岂不比一味的圈在家里读书好?”   他既说这话,莫婉只好笑着回道:“侯爷说得很是,是我想左了,原想着老侯爷喜爱清静,善哥儿又是个顽皮的孩子,只怕吵到他,他既然愿意带着善哥儿,我乐得轻松。”   又几日,崔世君挑了一个好日子,在城里的临仙阁预定了两桌席面,请崔家的徐氏婆媳和两位妹妹们来做客,这日,霍云没来,莫婉特意打发陪房送来贺礼,先前交好的河阳侯夫人亦有贺礼。   徐氏和陈氏婆媳离得近,二人来得最早,崔世君将她俩近进里屋,娘们儿几个闲聊时,徐氏忧心冲冲的说到崔海正偶感风寒,连着吃了几日药,病情皆未好转,崔世君问道:“可曾换个得用的郎中看看呢。”   徐氏看她一眼,说道:“不中用,大夫说老爷忧虑过重,要他放宽心,我们劝了多少回,总不肯听劝。”   她的意思是想请崔世君回家,也不必细究父女俩谁对谁错,家人们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借此和好也就完了,何必非得闹到父女反目的地步呢。   崔世君并不接徐氏的话,她正色说道:“宁国府有一位华郎中,医术高超,我明日托老侯爷请华郎中到家里去给老爷看看,太太切莫着急,好生照顾老爷。”   徐氏失望极了,本想再劝,陈氏冲她使了几个眼色,徐氏便讪讪的闭上嘴。   不提崔海正,崔世君想起一事,她扭头看着陈氏,说道:“刚才我看到安哥儿,你跟他说了那事?”   陈氏红着脸,满脸歉意的说道:“我本想等着大姐拿定主意,再跟夫君商议,谁知我这人藏不住心事,夫君见我有事瞒着他,再三追问,我只得跟他说了。”   一旁的徐氏尚且不知儿媳妇的心思,她诧异的问道:“甚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陈氏低着眉眼,向徐氏告了一声罪,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告诉她,徐氏脸色微沉,有些不自在,儿媳不先同她商量一声,就自作主张要儿子辞了差事,未免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陈氏心细,看到婆婆神色不对,她赔笑说道:“那日和大姐说了之后,我心里就后悔,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做事顾头不顾尾,相公教导了我一番,我方才知道自己想得简单,以后有事,一定记得先向婆婆和相公请教。”   她先行认错,徐氏性情柔软,并非不依不绕的性子,她摇头说道:“你是好心,只是太急燥,也是我无能的缘故,自打大姑娘走了这几年,铺子里的买卖就一年不如一年,家里十几口人,吃穿嚼用都得花一大笔钱。”   徐氏这么说,陈氏越发惶恐不安,崔世君却道:“太太严重了,你年纪也大了,精力哪里还能同以前相比,依我说,家里的账本既然交给安哥儿媳妇儿,且让她先管着,你在一旁照看,她若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还得你及时提点呢。”   岁月催人老,由不得人争强好胜,徐氏也不是那贪权的人,她摇头叹惜:“她们年轻孩子识文断字,自然比我强,如今家里家外有安哥儿媳妇帮衬,我只专心伺候老爷就是。”   崔世君笑了笑,说道:“等过一两年,家里添了孩子,太太又要忙了。”   这正是徐氏期盼的事,她握着陈氏的手,温柔笑道:“听到没有,你大姐姐也在催你呢。”   陈氏羞怯的低下头,这事就此轻轻揭开,崔世君也不再过问她夫妻二人的决定,陈氏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久,阿杏来回话,说是崔世安请徐氏过去一趟有话要说,徐氏走后,崔世君说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只告诉了安哥儿,还不曾告诉太太,惹得太太心中不快,太太是个慈善的人,我寻空与她好好分说,她必不会真心恼你。”   陈氏如何敢怪崔世君,她道:“本来是我想得不周全,怨不得大姐姐。”   过了半日,徐氏从外面回来,一同进屋的还有崔世柔和崔世雅姐妹二人,孩子们也带来了。   一时,屋里热闹极了,崔世君见到几个孩子,脸上喜笑颜开,她招呼姐妹们喝茶吃点心,歇了一阵,又和她们将宅院逛了一遍,崔世柔看着姐姐,笑着说道:“你如今可好了,自己的宅院也有了,往后打算怎么着呢,若是嫁进侯府,这宅子是空着,还是租出去?”   崔世君说道:“这宅院我是越看越喜欢,怕租赁出去别人不爱惜,倒不舍得出租了。”   “那就空着,横竖你嫁进宁国府,他们侯府还能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不成?”崔世柔说道。   横竖是自家姐妹,崔世君说起日后的准备,对她说道:“我和老侯爷成婚后,并不住在宁国侯府,到时仍旧要搬回介园,在介园住得腻了,我就回我这宅子小住几日。”   徐氏欣喜她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只不过听到她这话,忍不住嗔道:“大姑娘这话自己想想也罢了,万不能跟老侯爷说,否则他只当你不诚心跟他过日子呢。”   崔世君笑眯眯的说道:“我听太太的。”   娘们儿接着叙话,徐氏等人听说阿杏许了人家,叫阿杏出来,说了一番恭贺的话,她自小来到崔家,伺候崔世君多年,徐氏和崔家两位姐妹皆给了赏银,阿杏磕头答谢,收下赏银,这且不必一一细提。 第106章   隔日,宁国府的华郎中受到崔世君的委托,到崔宅给崔海正看诊,走时他重新开了药方,叮嘱几句,便回到宁国府,霍云听说他回了,叫他前来询问崔海正的病情,华郎中摇头叹息,他道:“这位崔老爷心思郁结,又数病缠身,前些日子风寒伤了心肺,只怕难好呢。”   他说得委婉,霍云自是听出来了,生死由天,各人命里带的定数,他静默片刻,说道:“崔老爷的身子交给你,无论如何,务必要拖过今年夏天。”   并非霍云不盼着他好,实在是崔海正身患腿疾多年,三年前和女儿崔世君翻了脸,自此身子就每况愈下,名义上他二人断绝了父女关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崔世君迫于世俗,少不得要给他守孝,那他俩岂不是又要蹉跎三年。   只因崔海正这病情,华郎中每日登门问诊,霍云还送了两支续命的人参,崔世安原要亲自向他道谢,霍云也没见他。   崔世安心知老侯爷是看顾着她大姐崔世君的脸面,才会出手相助,于是特意跟她大姐说起此事,崔世君得知后并未多言,只吩咐他们不可轻慢华郎中,至于老侯爷送的东西,收下便是。   暮春时节,饶是崔海正吃了多少人参保命丸,病情仍旧一日坏过一日,到了最后,已然不能下床起身,有时病得糊涂,嘴里一时喊崔世君的名字,一时又会骂她不孝女,徐氏在他病床前伺候,眼见他病到如此地步,心中不免辛酸苦涩,奈何她明里暗里劝了崔世君多少次,她总不肯松口。   这日,徐氏带着小丫头到药铺抓药,经过琵琶巷,她正想顺路去瞧瞧崔世君,就见宁国老侯爷刚好从里面出来,徐氏见了霍云就发憷,原要躲开他,忽然又止住脚步。   徐氏站在巷口的角落,心道,大姑娘铁了心不回崔家,如今谁也劝不住她,说不得请老侯爷从中调和,或许会有转机呢,眼看霍云即将离去,徐氏鼓起十足的勇气喊道:“老侯爷,请留步。”   霍云回头,他出门时就已经看到徐氏,只是他和这妇人并无交际,因此也懒得停下脚步,这会儿她特意喊住他,霍云便问道:“你有何事?”   徐氏似是没想到宁国老侯爷会搭理自己,楞楞的怔在原地,霍云皱起眉头,他对崔世君以外的妇人,惯常没甚么耐心,不过想到这人是崔家的太太,崔世君又一向敬重她,霍云勉强耐住性子。   一旁的火华见此情形,问道:“崔太太,你叫住我们侯爷,可是有甚么话要说?”   徐氏生怕老侯爷不耐烦听她说崔家的家常琐事,唯唯诺诺的说道:“是为了我们大姑娘。”   听说事关崔世君,霍云果然满脸正色,他冲着火华看了一眼,火华机灵的上前接过徐氏手里的东西,说道:“既然是崔姑姑的事,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还请徐太太细细的说给我们老侯爷听。”   巷口不时有人来往的,确实不便说话,徐氏忙不跌的点头,随着老侯爷主仆二人出了琵琶巷,走了半条街,寻了一间干净的茶馆,火华又请店家开了二楼的雅间。   霍云和徐氏坐下后,他问道:“你们崔老爷的病情可曾好些了?”   在霍云面前,徐氏难免有些拘谨,她嘴里嗫嚅说道:“每日早晚一盏参茶,另有华郎中开得汤药,精气神儿瞧着倒比前几日好多了。”   霍云微微颔首,徐氏看了他一眼,见他不语,说道:“我们也是沾了老侯爷的光,府上不仅派了华郎中来给我家老爷看诊,名贵的药材也白拿了不少,一直没机会向老侯爷道谢,还请老侯爷不要见怪。”   她一边说一边留心霍云的神色,霍云却并不是为了崔海正,他道:“些许小事,不值得崔太太记在心里,道谢就不必了,你只叫你们老爷保重身子便是。”   千万莫要在这时给他添乱。   徐氏和霍云说了两句话,自以为传闻有误,老侯爷虽说不上亲切随和,但也绝不冷漠倨傲,因此她直言说道:“老侯爷,我有一桩事要求你。”   霍云说道:“崔太太但说无妨。”   徐氏说道:“我们家老爷是个狠心的人,当年亲口把大姑娘赶出家门,不提大姑娘,便是我们也跟着寒了心,眼下他病着,就算嘴上不说,我也知道他后悔当日做的太绝,只是大姑娘着实伤透了心,并不肯原谅我们老爷。”   霍云听完徐氏这番话,心知她想请他劝崔世君,不过想到崔世君当日的遭遇,霍云脸色一沉,说道:“我要是记得没错,当日崔老爷找来地保,决意不认她这个女儿,她怎好再厚着脸皮上门?”   徐氏红了眼圈儿,说道:“是我们老爷糊涂,听信外人的挑唆,眼看他不知还有几日好活,大姑娘是个通透的人,何必跟他置气呢。”   说到动情处,徐氏流下眼泪,说道:“再则,我不光是为了老爷,大姑娘和老爷亲生的父女,当年闹得不愉快,是因老姑姑的福地起了争执,左右老姑姑仍是葬在崔家的祖坟,何苦非要不死不休呢,老话又说,子欲养而亲不在,倘若老爷真有一日去了,大姑娘连他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岂不会终身遗憾?”   霍云盯着她看了半晌,徐氏低下头,试泪说道:“老侯爷,我们劝不住大姑娘,你对她有恩,她定然肯听你的话,求你帮着劝劝大姑娘吧,不为他们父女亲情,就当是为了大姑娘吧。”   她这句话让霍云陷入沉思,徐氏说得有理,崔海正他不管,但是崔海正日后去了,难保她不会后悔自责,她那样一个倔强性子,有事只会藏在心里,他如何肯见她闷闷不乐?   徐氏眼巴巴等了半日,只听霍云沉声说道:“这事我记下了。”   他只说记下此事,并未说是否会帮着劝和崔世君父女,徐氏也不敢追问,只得说道:“我先替他们父女二谢过老侯爷。”   霍云瞟了她一眼,甚么话也没说,起身出了茶馆。   徐氏送他出门,怔怔的在茶馆门口站了许久,最终也没去琵琶巷,直接回家去了。   又过了两日,霍云带着小孙子善哥儿来看崔世君,恰巧这日绣纺的掌柜来送嫁衣,那掌柜接了宁国府的活计,不敢怠慢,绣纺里最好的几个绣娘一连绣了个把月,这才将喜服绣好。   喜服送来后,崔世君进屋换上给霍云看,大红色的喜服衬得她格外娇嫩,霍云饶有兴致的打量,说道:“好看,就是有些太艳丽了。”   崔世君的衣饰素净为主,这喜服用的是上等的锦缎,刺绣精致无比,等闲人家穿不起这样的喜服,她抿嘴笑道:“是么,我也觉得太奢华了。”   掌柜凑趣:“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喜服自是越喜庆越好,崔姑姑请看,这选的花样儿是富贵长春和三多九如,都是好寓意呢。”   霍云扭头问善哥儿:“好看么?”   一旁的善哥儿点头,还上手摸着喜服上的图案,说道:“好看,我回府叫母亲也给我照着这个样式裁一件来穿。”   霍云被他可爱的模样儿逗笑了,就连掌柜也乐呵呵的说道:“小哥儿要穿喜服,现在太早,还要再等十几年呢。”   善哥儿满脸失望,霍云又细细的看了几眼,说道:“就这件罢。”   说完,他问掌柜:“我的呢?”   掌柜躬着身子回道:“老侯爷的喜服还在赶工,这两日就能送到侯府。”   崔世君的这件喜服,光是选衣料和样式就来回改了数次,自是比霍云的喜服费工夫,这会儿崔世君已经换下来,并叫阿杏收好,掌柜的见她喜欢,总算放下心来。   送完喜服,绣纺掌柜走后,崔世君和霍云领着善哥儿到东屋喝茶,不一会儿,霍云叫来火华,让他领着善哥儿在外面玩耍,屋里只剩他和崔世君二人。   崔世君见他端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笑着问道:“老侯爷,你这是有话要告诉我?”   霍云点头,说道:“我要是说了,你不许生气。”   崔世君笑道:“这是怎么了,向来只有我求着你别生气,今日你话还未说出口,倒先要我不许生气?”   霍云不作声,直盯着她,要她答应再说,崔世君无奈道:“放心吧,我必定不会生气。”   有了她这句话,霍云方才说道:“是崔太太,前两日拦住我,想请我劝你回家看看崔老爷。”   听到徐氏为了让她回家,竟私下找上霍云,崔世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霍云皱眉说道:“不是说好不生气么?”   她脸上重新浮起笑容,握着霍云的手说道:“我不生气,只是意外老侯爷会管这种小事。”   霍云没说是为了她才来做这说客,崔世君轻轻摩挲着他的手,他的手温热有力,只是两人很少会如此亲密,霍云忍不住老脸一红。   “老侯爷也以为我该回去看他吗?”崔世君问道。   该不该回崔家,霍云从来不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思索片刻,说道:“你不用违背自己的本心,若你当真不想回崔家,不需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只要有我在一日,没人敢在你面前说三道四,不过你更要仔细想好,是否真的要等崔海正死后,才肯踏进崔家的大门。”   他问完后,就不再说话,崔世君目露柔光,和他双手相握,久久没有松开。 第107章   端午节的前几日,崔世安特意到琵琶巷来给崔世君送来喜讯,原来陈氏怀了身孕,已有两个多月,得知这好消息,崔世君十分欣喜,她对崔世安说道:“也告诉你二姐姐和三姐姐一声,顺便给她们带句话,就说端午节这日,我们姊妹三人一起回去看看你媳妇儿。”   崔世安一楞,说道:“大姐也回去?”   崔世君看他呆傻的模样儿,不免觉得好笑,她问道:“怎么,这是不乐意我回去?”   崔世安看他大姐的神色不像说笑,惊喜的说道:“哪里的话,我巴不得呢,我这就给二姐和三姐送信。”   说着,他再也坐不住,和崔世君打了一声招乎,就匆匆忙忙出了她的宅子。   到了端午节这日,一大早,崔世君正在梳洗,柳大娘进屋,手里捧着一个托盘,她掀开盖着的红绸,崔世君望了一眼,只见上面是个吉祥如意的香包,柳大娘说道:“这是老侯爷差人送来的,说是知道姑姑今日要回崔家,他就不过来了,这个香包是老侯爷亲自配的,姑姑带着可防五毒,另有一百个粽子,有五六种馅儿,只是老侯爷嘱咐姑姑不许多吃,以免不克化。”   “忒啰嗦了,还把我当做贪嘴的孩子不成?”崔世君笑着说道。   前几日,崔世君就吩咐厨房包了粽子,不过她们这里人少,因此只包了一样豆沙馅儿,一样儿咸肉馅儿,另外一样儿蛋黄馅儿。这两日陆陆续续送出一些,亦收到不少回礼,虽是一样的粽子,各家风味却大不相同,崔世君说道:“等会儿把老侯爷送来的粽子蒸上几个做早饭。”   说完,她又道:“你把咱们家的粽子也捡一百个,叫人带回去给老侯爷和侯爷侯夫人尝尝。”   柳大娘领命去了,崔世君拿过那个香包轻轻嗅了一下,不知里面放的甚么东西,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她左右端详一番,取下腰间戴的旧香包,换上这个新的。   阿杏看到崔世君摆弄着腰间的香包,笑嘻嘻的问道:“姑娘想穿甚么衣裳出门呢,前儿才做的那件五色锦的春衫倒和这个香包很配。”   自打进入五月,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从介园里跟来伺候的小丫头们爱美,早早就换上轻薄的衣衫,崔世君看着这些小女孩,仿佛自己也变得年轻了,忍不住也换上明亮鲜艳的衣裙,霍云瞧见 ,故意笑她老来俏,转头却送来一堆名贵的衣料,着人给她照着京城时新的样式裁剪衣裳。   崔世君装作没听出她在打趣自己,说道:“就那件吧。”   在家吃过早饭,日头已升到头顶,崔世君只带了阿杏去崔家,她主仆二人刚到巷口,远远看到崔福等在门口,正惦脚向外张望,崔福见到她俩的身影,欢喜的冲着门内喊道:“大姑娘回来了。”   听说崔世君要回家,崔福打心眼儿里高兴,他一路小跑,到了崔世君的面前,接过阿杏手里提的东西,咧嘴笑着:“二姑娘和三姑娘早就来了,就等着大姑娘呢。”   说话时,就见徐氏和陈氏婆媳迎了出来,崔世君和徐氏问了一声好,又转头望着陈氏,说道:“你好好歇着,还特地跑出来做甚么?有没有想吃的,倘若有想吃的东西,或是告诉太太,或是告诉安哥儿,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陈氏红着脸,说道:“多谢大姐记挂,我很好,婆婆和夫君也是一日三遍的问,这么兴师动众的,倒叫我不安。”   眼下陈氏怀着身孕,徐氏一切以她为主,她笑盈盈的说道:“别在门口干站着了,快进屋说话吧,二姑娘三姑娘还有孩子们都来了,今日家里热闹着呢。”   崔世君挽着徐氏的手臂走进大门,崔宅和她走之前一样,没多大的变化,她进了二门,看到崔福家的带着翠娘和几个小丫头站在一旁,那崔福家的眼眶发红,说道:“大姑娘,你回来了。”   除了后来买来的小丫头,崔福夫妇和翠娘来到崔家多年,算是自小看崔世君长大的,自是对她感情深厚,她这一走就是三年,家里人着实想念她。   崔世君握着崔福家的手,说道:“福婶,我回来了。”   崔福家的拭着眼泪,被后进门的崔福见到,他轻声喝斥:“这是做甚呢?大姑娘回家是喜事,还不快去瞧瞧厨房里备的饭菜。”   崔福家的忙不跌的点头,催着崔世君进屋喝茶,进了正屋,另有小丫头捧着崔世君素日爱吃的茶水点心送上来,崔世柔和崔世雅早就等在屋里,彼此问了一声好,崔世柔说道:“你来晚了,我和世雅已经去看过爹了。”   崔世柔原说要等姊妹三人到齐后一起去,徐氏怕他父女俩在人前不自在,这才打发她们先去,她笑着说道:“不晚,你和三姑娘先坐着,我陪大姑娘去看看老爷。”   崔世君既然回到崔宅,自然就是默认要与崔海正和解,她起身和徐氏往崔海正的院子里去了,路上,徐氏和她说起崔海正的病情,她道:“这几日天气暖和,老侯爷每日服用人参养荣丸,早晚参茶不断,今日瞧着他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崔世君说道:“既是有效,人参养荣丸和参茶就不要断,若是吃没了,叫人或去寻我,或去寻老侯爷,万不要耽误了老爷养病。”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日日供得起人参,徐氏说道:“多亏了老侯爷,只是咱们家欠下这天大的人情,也不知甚么时候能还清。”   崔世君出言宽慰:“老侯爷有钱着呢,太太不必替他省。”   她没告诉徐氏,霍云名下私产除了田产庄园,另有十几件铺子,个个都能生钱,否则依着他那些烧钱的爱好,没点家底还真是耗不起,这几年她拿出攒的银钱入股,借着霍云的东风赚了不少私房钱,要不然哪能轻轻松松置办私宅。   徐氏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侯爷有钱,那是老侯爷的事,世上也没见哪个女婿肯这样花银子给老丈人看病呢。”   就怕两人现今日是蜜里调油,要是有一日老侯爷对大姑娘淡了,一时翻起旧账可怎么是好?这么一想,徐氏又觉得不吉利,于是连忙摇头,将这些念头藏在心底。   到了崔海正的院子,还没进屋,崔世君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阿智守在门口,看到她俩来了,朝着里面喊道:“太太和姑娘来了。”   说着,他推开门,崔世君和徐氏一前一后进到屋里,里间昏暗,药味更浓,崔世君走到床榻边,看着床上卧着的崔海正,吃惊的瞪大双眼。   相比三年前,崔海正脸色腊黄,头发花白,两颊深深的凹陷进去,整个人瘦得脱了像,刚才她们进来的时候,崔世君险些没有认出来。   这会儿他正靠在枕上打盹,徐氏轻轻推着他,在他耳边喊道:“老爷,你醒一醒,你快看谁回来了?”   接连喊了数声,崔海正这才迷迷糊糊的醒来,他睁开浑浊的双眼,眯眼看了半晌,待到看清崔世君的脸,他先是一楞,随后惊讶的说道:“君儿?”   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亲爹,崔世君原先再多的委屈,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眨着酸疼的双眼,说道:“爹,我回来了。”   崔海正呆怔怔的,他嘴里反复嘟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人谁也没提过去不愉快的事,崔世君坐在他身旁,问道:“你身子怎么样了,有没有甚么想吃的?”   崔海正神情迷茫,反应有些迟缓,徐氏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们大姑娘问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你回来就好,还走不走了?”崔海正答非所问。   崔世君说道:“不走了,就在京城。”   崔海正听了,立时变得欢喜起来,他道:“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安哥儿媳妇有了身子,再过不久,我就要做祖父了。”   崔世君笑道:“恭喜你和太太,你好好养着身子,到时教孙子读书认字。”   崔海正兴奋的抚掌大笑,他道:“你说得是,我得养好身子,和你太太一起带孙子。”   面对这样糊里糊涂的崔海正,徐氏像是习以为常,她对崔世君说道:“去年冬月病了一场,等病好了就有些痴呆,一时好一时歹,上回好端端的,忽然说要给老姑姑请安,任谁哄也不听,老姑姑的院子安哥儿俩口子住着,老爷看到安哥儿占了老姑姑的院子,气得大发雷霆。”   崔世君鼻根一酸,说道:“问过郎中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徐氏一笑,说道:“人老了不中用,郎中说过,这病没得治,只叫我们好生伺候,凡事多依着他,不要叫他动怒。”   崔世君听后默默不语,她望了一眼崔海正,他在她和徐氏说话时,又睡了过去,徐氏给他掖着被角,说道:“大姑娘能在老爷清醒时回来看他一遭,想必老爷也就满足了。”   她俩在屋里待了小半日,直到外面有丫头来传话,说是中饭摆下了,请她们出去用饭,徐氏叫阿智好生守着崔海正,便和崔世君往前院去了。   崔世君看过崔海正回来,崔世柔姐妹谁也没有多问半句,今日难得全家聚在一处,一家人欢欢喜喜乐了一日,直到天色将晚,这才各自归家。 第108章   自打端午那日回到崔家,崔世君接连又回去探望了崔海正两三回,崔海正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因他病着,徐氏不叫她多来,眼见就是她大喜的日子,万一过了病气,岂不晦气,横竖她就在京中,来日方长,不怕没有家人团聚的时候。   又过了两日,崔世安送来一张嫁妆清单位,这回崔世君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嫁妆和她两个妹妹相差无几,只多了一对玉壶春瓶,一对玉堂春瓶,崔世安见她肯受崔家的嫁妆,顿时安心了。   很快,便到了五月十八,头一日,崔世柔和崔世柔姊妹二人就过来送嫁,崔世君活了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把自己嫁出去了,两个妹妹也由衷的替她开心,反倒是崔世君格外镇定,丝毫没有待嫁新娘的娇羞,仍旧和平常一样。   这两日,家里忙乱,崔世君要管着各处的杂事,一刻也不得闲,崔世柔见她忙得团团转,说道:“宅子里不是有老侯爷给你配的管事们么,这等的小事,何需你亲自过问,你只安心准备嫁进霍家便是。”   崔世君正在看礼单,她道:“话虽如此,明日肯定事多,事多难保就不会出纰漏,我这会儿辛苦一些,免得闹的大家脸上无光。”   “你呀,就是个劳碌命。”崔世柔说道。   崔世君不理她,吩咐阿杏再去查看一遍各处的烛火,直忙到三更半夜,崔世君得以回房安置。   今夜,姊妹三人同榻而眠,屋子里布置的红通通,看着甚是喜庆,姐妹三人洗漱后躺在床上,崔世君睡在两个妹妹中间,崔世柔看着头顶的红帐,莫名感叹一句,“上回我们三人一起睡,还是小时候呢。”   崔世雅记性好,她慢腾腾的说道:“是爹爹摔伤了腿的那一年,他要大姐退了和黄家的婚事,接替他在衙门的差事,二姐怕大姐想不开,就叫我们陪着大姐一起睡了几夜,直到大姐没事了才作罢。”   那时崔世雅年幼,巴不得大姐不嫁人,能一辈子留在崔家照顾她们姐妹,崔世柔却已略通人事,隐约知道她退婚后,往后再要找人家就难了,因此很替她担忧了一阵子。   隔得太久,崔世君丝毫不记得,她笑道:“真傻,你们怎么会怕我想不开呢。”   崔世柔自有她的道理,她道:“你忘了,当年我们巷子有个姑娘被人退婚,羞得上吊自尽,就算是你主动退男方的婚事,可说出去也不好听呀。”   她翻了一个身,面对崔世君而卧,说道:“你能嫁给老侯爷,我们都很替你高兴,老姑姑和娘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崔世君嘴里轻轻‘嗯’了一声,崔世柔又问:“大姐,你喜欢老侯爷吗?”   还不等崔世君回话,另一边的崔世雅嗔道:“二姐这是甚么话,大姐都要嫁给老侯爷了,自然是喜欢他的。”   “那可不一定。”崔世柔已为人母,却天性浪漫,对终身大事自有一番见解,她道:“你不见有多少女子,或是看中男人有权,或是看中男人有财,便受父母之命,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给嫁了。”   “当然,我们大姐肯定不是贪图老侯爷的权势,不过老侯爷对咱们崔家屡次有恩,就怕大姐是为了报恩,这才嫁给了老侯爷。”   崔世雅不服气的说道:“白娘子报恩许官人,也是一段千古佳话呢。”   崔世柔嗤笑一声,她说:“被压在雷锋塔下十八年,亏得白娘子是个有些道行的仙姑,倘若换做凡胎肉骨,还不知能不能活十八年呢。”   她二人为了崔世君争议半日,就见崔世君插嘴说道:“你们放心,我嫁给老侯爷断然不是想报恩,恩是恩,情是情,这个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是为了甚么?”崔世柔和崔世雅异口同声的问道。   “为了甚么?”崔世君轻笑一声,她道:“好像也不为甚么,和老侯爷相处久了,看他哪里都有趣,别人说他孤僻怪诞,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我却觉得他有意思极了。”   崔世君说到霍云时,语气不自觉的变得轻盈飞扬,任谁也听得出来她对老侯爷情深意重。   崔世雅安静片刻,默默说道:“我和大姐看到的老侯爷是同一个人么?”   崔世君温柔的说道:“我不嫁人则罢,若是要嫁人,除了他,再不能是别人!”   她是真心喜爱老侯爷,一个女子,能遇上彼此钟情的人,绝非易事,崔世柔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和老侯爷成婚后,一定要尽早有个自己的孩子傍身。”   崔世君不语,她和老侯爷的岁数都不小了,儿女缘份全看天意,她对此并不执着。   姊妹三人说了半夜话,崔世君困意袭来,崔世柔听着她绵长的气息,不再出声打忧。   次日,天还未亮,宅子里的仆妇就已经忙活开了,卯时一刻,柳大娘和阿杏叫醒崔世君,回道:“姑姑,全福嬷嬷来梳头了。”   崔世柔和崔世雅听说全福嬷嬷来了,只当是迟了,慌慌张张的坐起来,崔世柔撩起帘子,只见窗外黑漆漆的,又听阿杏报了时辰,立刻下床,说道:“你们先请全福嬷嬷喝茶,等大姐换好衣裳就请她进来。”   阿杏这两日跟在柳大娘身边做事,崔世柔打发她去了,和崔世雅匆忙换好衣裳,又帮着伺候崔世君梳洗,崔世君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崔世柔是个急性子,再三催道:“我的姑奶奶,你倒是快点呀,可别老侯爷接亲的人来了,你连头都没梳。”   崔世君说道:“不急,我看着时辰呢。”   不久,崔世君洗漱一新,宁国侯请来的全福嬷嬷也到了她的闺房,那嬷嬷一进屋,吉祥话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崔世君做官媒时,见多了全福嬷嬷替人梳头,轮到自己时只剩新奇。   全福嬷嬷取出一根细细的红线,崔世君脸上白净,她只略微的绞了几下,又拿起梳子,一边梳,一边念叨:“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这边崔世君正在梳妆,另一边宁国侯府,霍云一早起床,洗漱过后,火华伺候他换上吉服,此时,整个府邸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迎客,唯有霍云的院子还算清静安宁,等到天光大亮,崔长松到霍云的院子里回禀,他道:“老侯爷,侯爷打发我来传话,说是外面一切都备妥,问是不是该出发了?”   霍云慢条斯理的说道:“去准备吧。”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和火华出了院子,外面正堂的院子里,几个大管事正在听候差遣,霍嘉看到霍云来了,垂手向他行礼。   霍云向来是不理会府里的庶务,婚事都是霍嘉夫妇操持,这会儿见他来了,有管事引着他到了二门,二门处除了迎亲的仪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顶花轿,一顶红轿,另有四五顶绿轿。   今日他娶亲,需得乘轿,霍云上了红轿,仪仗依次出了二门。   且说迎亲的仪仗吹吹打打出了宁国府,一路上自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群,走了半个时辰,仪仗来到琵琶巷,守在门口的崔世安和夏小清刚听到音儿,就对旁边管事说道:“快告诉里面,就说接亲的来了。”   管事慌忙往里去了,接着,就见仪仗到了巷口,宁国府出手大方,抬着簸箕给围观的小孩子派发喜钱,因此四下被挤了个水泄不通,郎舅二人迎上前,一直引着仪仗到了宅子门口,新郎倌下了红轿。   崔世安和夏小清向霍云问安,霍云点着头,问道:“她呢?”   他问的是崔世君,夏小清一楞,心想这个老侯爷真有些呆性儿,这会儿新人不在闺房,难不成还站在大门外?   霍云没等他俩答话,熟门熟路的走进宅子里,过了二门,来到崔世君住得院子,却见院门紧闭,有一大一小两个小哥儿拦住霍云,双手抱成小拳头,向霍云拱了拱,奶声奶气的说道:“姨父,恭喜恭喜,要红包!”   这两个哥儿是崔世雅的儿子,霍云从火华手里接过一把红包,一股脑全塞给大哥儿,说道:“拿去分吧。”   得了红包,元宵冲着里面喊道:“红包有了,开门。”   门被打开,又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冲着霍云眨眼喊道:“姨父,要红包!”   霍云蹲下身,他问道:“先告诉本侯,你姨母在哪里?”   小女娃回首指着屋里,霍云轻轻摸着她的头,把火华提着红包的口袋挂在她脖子上,径直往里去了。   到了崔世君住的闺房,里面除了崔世君两个妹妹,还有徐氏婆媳,她们看到霍云,纷纷见礼,霍云冲着她们示意,便目不转睛的望着身穿大红色吉服的崔世君。   这位姑爷身份尊贵,屋里的女眷都不便打趣,干巴巴的说了几句恭喜的话,一个个退到外间,只留崔世君和霍云二人说话。   崔世君头顶盖头,她看不到霍云,霍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来了。”   崔世君伸出手,霍云握住她,说道:“走吧。”   她紧紧握住霍云的手,两人出了门,徐氏等人将他俩送到二门,崔世君耳边只能听到一片闹哄哄的声音,直到有人扶她上了马车,她和霍云刚坐下,马车便启程了。   走了大半日,人声越来越远,崔世君打起盖头,她觉察出马车似乎是要出城,问道:“这不是往侯府的路,我们去哪儿?”   霍云取下她的盖头扔到一边,说道:“去洛阳看牡丹,再晚花期就过了。”   崔世君万没想到新郎会拐带新娘出走,她道:“侯府不是正在给我俩办喜事么,哪有新人不拜堂,撇下宾客出外游玩的。”   “不管,左右你已经跟我出来了。”霍云说道。   崔世君无可奈何,老侯爷又不是第一回 任性,既已如此,只得依他了。   马车一路飞弛,出了城门,渐渐不见踪影。 第109章 番外一   景历四十一年,成帝驾崩,太子赵襄即位,改年号政和,政和元年,圣上下旨,赦免四十年前双王之乱中数十位被判定为谋逆的公卿大臣,其中便有景阳公府霍家。   当年,景阳公府霍家满门抄斩,仅剩一个年幼的霍云,慧帝可怜他孤苦无依,亲自抚养在膝下,待其成年,成帝还其宁国侯的爵位。   景阳公府背负着乱臣贼子的罪名,死后不设灵堂祭拜,不享后代子孙香火,圣上皇恩浩荡,宁国府请回霍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并于清华观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会,一来祭奠先人亡魂,二人为家人祈求福祉。   法会一连做了三日,主持的是清华观的玉阳真人,到了第三日,法会过后,霍家的女眷先行乘车下山,只余霍家父子还在清华观。   玉阳真人和霍云是忘年之交,真人平日闭关,并不常见外客,霍云近来得了云松茶,此茶稀罕少有,他送了半罐给玉阳真人,二人吃茶论道,聊得十分尽兴。   另一边的霍嘉不比霍云清闲,送了女眷下山,再打发仆妇清点东西,好生运送回府,忙了大半日,方才停妥。   天□□晚,霍云仍旧在和玉阳真人叙话,霍嘉恐怕误了回城的时辰,叫来小厮说道:“你去告诉老爷,就说天晚了,是不是该下山了。”   小厮去后,不到片刻,他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哥儿回来了,霍嘉撇了一眼,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霍勤。   他刚满四岁,就住在山下的介园,因此时常到清华观来玩耍,今日做完法会,和观里的小道童玩得不愿走,崔世君只得让他随同老侯爷一起下山,是以才会被落下,霍嘉的小厮杜明一时多事,就把他领到霍嘉这里来了。   霍勤背着一个挎包,他认得这人是大哥,乖巧的行了一礼,也不喊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不说话。   兄弟俩人隔了二十多岁,五官生得有几分相似,只是霍勤双眼随他母亲崔世君,显得更为柔和,霍嘉严肃方正,这几年越发不苟言笑,府里的人见了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   霍嘉虽说和他不亲近,不过见他只有一个人,于是问道:“伺候他的小厮呢?”   杜明回道:“小的问了一圈,没找着人,也不知哪里躲懒去了。”   听完杜明的回话,霍嘉脸色微沉,这等不守规矩的奴仆,要是放在侯府,早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   他又问:“老侯爷呢?”   杜明见他主子面色不豫,战战兢兢的回道:“小的寻到真人的院子,不曾看到火华,老侯爷和真人正在对弈,小的传完话,老侯爷就说知道了,也没说甚么时辰下山。”   霍嘉朝着杜明挥手,杜明低着头退下,霍嘉瞥了一眼小人儿,他坐在廊下的台阶处,捧着一本封神演义的绘本看得聚精会神,霍嘉眉头一皱,这种杂书,他从不许善哥儿看,霍云倒是不管,介园里甚至藏着不少□□,只要霍勤想看,都随他。   四处静悄悄的,只有霍嘉和霍勤,霍嘉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莫名烦躁不安,他暗自后悔,该叫杜明把这小子带走的。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身穿灰色道袍的霍云慢悠悠的走来,霍嘉看到父亲,双手垂下问安,那霍勤站起身,不慌不忙的把绘本收回挎包。   霍云站在门口,他看着院内一大一小的兄弟二人,问道:“就你们两个,你媳妇儿和你姑姑呢?”   霍嘉回道:“媳妇儿带得人多,儿子只怕误了进城的时辰,就吩咐先送她们下山,姑姑和媳妇儿同车,想来这会儿已经回到园子里了。”   “你安排得很妥当!”霍云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也回吧。”   霍嘉嘴里称是,出门去唤杜明,却不见他的踪影,待问过观里的小道童,才知杜明被他府里的管事唤走了,霍嘉气得火冒三丈,一个一个的非得他亲手收拾不可。   他到处找人,霍云和霍勤等了他小半日,还不见有府里有人过来,霍云便道:“罢了,我们先下山吧,这小厮当得甚么差?回去饿他三日。”   霍嘉心道,你老人家和小东西身边的小厮更该狠狠饿上三日。他随着霍云出了清华观,三人沿着石板路下山,霍云走在最前,霍嘉其次,落在最后的是霍勤。   山中幽静,倦鸟归巢,霍云双手负于身后,不急不徐的走在山路上,这条路他走了千万遍,走起来如履平地,霍嘉年轻力壮,亦不见吃力,只有小霍勤,他勉强跟了一段路,便落在后面,霍云有意放缓步子,霍勤仍旧跟不上,那霍云听着他气喘吁吁的声音,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还能跟上吗?”   他和小儿说话时轻言细语,耐心十足,霍勤张开双手,鼓着嘴巴不吭声,想要人抱着走。   府里伺候的奴仆都在山腰处等候,霍云摸着他的头,说道:“叫你大哥背你下山。”   霍勤迟疑一下,他看着霍嘉的双眼黑白分明,想要人抱,却连一句好话也不肯说出口。   霍嘉眉角抽搐几下,他抱自己儿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竟然要他抱这个小鬼?这个比儿子还小的弟弟,从小住在介园,极少回京城的宁国府,霍嘉一年也见不到他几回。   眼见霍嘉不动,霍云扭头望着远处的天际,也抄手站着不动,他老了,这种出力的事情还是让年轻人来做吧。   僵持片刻,霍嘉蹲下来,忍气吞声的将霍勤背在身后。   霍勤趴在霍嘉背上,霍嘉把他往上一绅,霍勤害怕摔下去,一双小胖手赶紧死死的环住霍嘉的脖颈,险些把霍嘉勒得背过气儿,霍嘉暗中掐了一把他的屁股,霍勤吃痛,把手松开了。   这小儿软绵绵一团,霍嘉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奶香味,和善哥儿小时候一样,善哥儿两三岁时,他还常常抱他,后来进学了,他就很少再亲近善哥儿。   父子三人接着往山下走,谁也没说话,经过一片香椿树林,霍云开口说道:“勤儿不像我和他母亲,倒有几分像你,喜欢读书,话不多,常常一个人闷着。”   霍嘉默不作声,春日的香椿树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霍嘉不太喜欢,偏巧这边坡地上种满了香椿树,霍勤似乎也不喜欢这个气味,他鼻子抽了几下,还不轻不重的打了几个喷嚏。   霍云继续往前走,他声音低沉,对身后的霍嘉说道:“我从以前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勤儿出生后,越发让我深感对不住你。”   霍嘉一怔,父亲猛然对他说这些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霍云的背影,双眼微垂,说道:“父亲何出此言,儿子愧不敢当!”   这个世道,是从来没有老子向儿子赔不是的。   树叶沙沙,霍云语气平淡,他道:“勤儿从小养在我和她母亲膝下,我看着他一日一日长大,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就会想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又是甚么样子,然而想破头皮,也全无印象。”   那时他在外云游,长年不在京中,父子二人亲情淡漠,又怎会记得还有个儿子呢?   霍嘉微微有些失神,他原以为天下的父亲都是如此,直到他背上这个小东西出生,他才发觉,并不全然如此,至少他父亲不是这样,这是父亲的老来子,他的母亲又深受父亲喜爱,父亲爱屋及乌,难免偏疼他一些。   这么想着,霍嘉托着霍勤的手臂不自觉的用力,霍勤不适的挣扎几下,霍嘉一惊,松开手臂的力道,心中自嘲,他是魔怔了么,怎会和一个小儿争风吃醋?   “我对你有愧,对你母亲有愧,我没能做好父亲和丈夫,这个道理,是过了很多年,我才学会的,还望你能原谅我。”霍云说道。   霍嘉眼眶一酸,半晌,他沉声回道:“我年幼不懂事时,也曾怨过父亲,母亲告诉我,父亲要远离京城,远离朝政,霍家才能传下去,后来长大成人,我才能明白父亲的苦心。”   说完,霍嘉沉默不语,霍勤趴在他的背上,他伸出手摸着霍嘉的眼睛,摸到一片湿热,忽然问道:“你哭了么?”   他的话刚说出口,霍嘉只觉头皮发紧,一股羞耻涌上他的心头,他是何等要脸面的人,竟在父亲的面前被霍勤戳破心事,一时之间,他恨不得把这个小东西丢到远处的林子里。   霍勤从他的背上滑下来,低头翻着挎包,从里面掏呀掏,掏出一块饴糖,递给霍嘉,说道:“我娘说要是难过,就吃块糖甜甜嘴。”   霍嘉几乎气得要炸,岂会接他的饴糖,他恼羞成怒的瞪着霍勤,霍勤迷惑不解的和他对视,他好心给他饴糖,他不肯要,这让小肉团子有些失落,霍云回头,他就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暮光沉沉,他看到霍嘉眼角似有似无的泪光,转身背对着他,装作没有看到。   霍嘉脸上涨得通红,他忍了又忍,一把捞过小霍勤,将他甩到背上,迈着步子快速超过霍云,闷头往山下走。 第110章 番外二   近日有件怪事,自打二人宁国老侯爷霍云和崔世君成亲,每日是崔世君亲自给他梳头,这几年崔世君早已习惯如此,忽而有一日,霍云不再要她动手,崔世君最初有些惊讶,只当是偶然一回,谁知从那以后,接连有半个月,霍云晨起都使唤屋里的丫头给他梳头。   崔世君问了几回,霍云闭嘴不言,追问得紧了,他就上清华观一呆就是一整日,崔世君找来火华并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众人比崔世君还要焦急。   这几日给霍云梳头的丫头叫红霞,她苦着脸诉苦:“姑姑,求你问问老侯爷吧,我自问梳头的手艺不说十分好,在姐妹们中间也算过得去,偏偏给老侯爷梳头,他从来不曾满意,姑姑快救救我吧。”   主子们不自在,她们做下人们的差事更难办了。   崔世君转头问火华,她道:“你成日跟在老侯爷身边伺候,你也不知道缘由?”   老侯爷的心事,火华很少能猜得准,他道:“我问过老侯爷,他不肯说,反倒嫌我多事,要赶我回侯府呢。”   听完火华的话,一屋子人愁云满面。   此刻,霍云尚且不知园子里的人正在为他犯难,他带着小霍勤从清华观出来,下山的路上,有只小雏鸟扑棱着翅膀一头栽在草地里,霍勤松开的他的手,跑着凑到跟前,想捧起地上挣扎的小雏鸟,却被霍云喊住。   霍云指着头顶盘旋的几只鸟儿,说道:“看到了么,那是他爹娘,他爹娘都没管,不用你多事。”   霍勤抬头一望,果真见到有几只灰鸟,他想了一下,问道:“他们是在教这只小鸟学飞?”   小人儿的眼神纯真无邪,透着一股好奇,霍云点着头,说道:“就跟我和你娘教你学步一样。”   他记忆里没有自己蹒跚学步的样子,既是拿他和小雏鸟相比,霍勤便惊讶的问道:“难不成我学步的时候也会摔倒?”   “没人学步是不摔倒的。”霍云说道。   霍勤若有所思,他听了父亲的话,乖乖回到他身边,上空的老鸟飞了许久,确认他俩没有恶意,这才低空盘旋,冲着地上的小雏鸟叽叽喳喳,那小雏鸟打了几个滚儿,扑腾半日,跌跌撞撞飞上一阵子,最后越飞越顺,慢慢随着老鸟冲向半空。   霍勤似乎觉得极有意思,他目送鸟儿飞走,还站在原地恋恋不舍,霍云催他下山,霍勤一步三回头,他牵着霍云的手,天真的问道:“小鸟儿会飞了,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和他爹娘在一起了。”   霍云低头看着小儿,笑着问道:“你才多大,就敢说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有多久吗?”   这个问题难倒小霍勤了,他才四岁而已,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思索片刻,指着远方连绵不绝的群山,说道:“说不定就像那些山一样,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果然还是小孩子!”霍云失笑一声。   霍勤看到父亲眼里的揶揄,气得鼓着腮帮子,说道:“那爹爹说一辈子有多久?”   “时光稍纵即逝,你一个不留神,一辈子就走完了。”霍云指着前方弯弯曲曲的山路,对他说道:“你看,或许我走到那棵大榕树下,某一日就消逝不见了,你母亲比我年轻,许是能陪你长久一些,不过我想大概走到青石板路的拐弯处,她也会不见,接着就剩你一个人,余下来的路,你要独自走下去。”   他想了一下,他所言对四岁的孩子略显冷酷,于是说道:“当然,路途里有别人陪你同行,比如你大哥,你今后的媳妇儿,还有你的子女。”   “我不要!”霍勤气恼极了,他从来不是乱发脾气的人,此时却像受到天大的委屈,瞪着老父亲,说道:“你和娘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小人儿泪眼婆娑,原想忍着不哭,可是越想越伤心,他索性仰头张嘴大哭,山中的鸟儿被惊得四下飞散,霍云耐心十足,他站在一旁,看着霍勤嚎哭了半日,直等他哭累了,方才淡淡的说道:“你到清华观,志文道长给你上得第一课不就是生老病死么,没人能逃得了的。”   生老病死霍勤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日爹娘也会生老病死,他可怜兮兮的说道:“不行,就算志文道长跟我讲这是人之常情,我还是看不开。”   霍云笑道:“别说你了,我也看不开。”   霍勤一楞,他眨着泪眼看着父亲,霍云摇头一笑,牵起他的手往山下走。   这一日,霍勤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用,崔世君听完婆子的回话,寻到他院里,只见他坐在书桌前,看到母亲进屋,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一声不吭,显得无精打采。   崔世君问道:“这是怎么了?”   霍勤抬起头,他细细的看着崔世君的面孔,崔世君越发疑惑,接着,就见霍勤严肃的说道:“娘,你变老了!”   他板着小脸,眉头紧锁,让崔世君看了忍俊不禁,她道:“是呀,娘变老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霍勤难过得红了眼圈儿,崔世君看到小人儿要哭了,心疼的抱住他,说道:“勤儿在长大,爹娘在变老,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要仰俯之间无愧天地,就不必为这事伤心。”   霍勤抽抽搭搭的说道:“可是怎样才能无愧天地?”   “做人光明磊落,正直坦荡。”崔世君擦着他的泪,说道,“能做到这些并不容易,这世间有太多的诱惑,只望我的勤儿能坚持本心,不做追悔莫及的事。”   霍勤似懂非懂,崔世君见他不哭了,趁机询问起他为何会有此感叹,霍勤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她,崔世君心头一动,她想起前些日子给霍云梳头,从他头上拨下过一根白发,似乎从那以后,霍云就不肯让她梳头。   她问道:“你爹爹说他也看不开生老病死?”   霍勤点着头,崔世君忍不住笑了笑,她道:“娘去哄哄你爹爹,你好生跟着嬷嬷用饭可好?”   霍勤答应一声,崔世君起身回到东院,她走进院门,看到两三个丫鬟坐在廊下闲聊,出声问道:“老侯爷呢?”   丫鬟回道:“老侯爷在里间,刚刚还问起姑姑呢。”   屋里的霍云听到她和丫鬟们说话,手里拿着一卷书走到门口,说道:“勤儿还好么?”   “可算是哄住他了。”崔世君瞅了他一眼,嗔道:“孩子这才多大,老侯爷何苦跟他说那些话,平白惹了他一场眼泪。”   霍云轻哼一声,心道,以后总要知道的,不过早晚罢了!   崔世君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她站在霍云面前,学着小儿的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霍云不明就里,问道:“你看我做甚么?”   崔世君似笑非笑,说道:“无事。”   说罢,她先进了屋里,霍云跟在她身后,嘴里哼哼唧唧,稍晚,二人洗漱上床,崔世君转头望着枕边的人,喊道:“老侯爷。”   “做甚?”霍云并无睡意,崔世君侧身,轻声问道:“老侯爷怕老吗?”   霍云沉默不语,崔世君伸手摸着他的脸颊,霍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以前不怕,后来遇到你,就怕了。”   崔世君笑道:“我也是,和老侯爷在一起,像是永远过不够似的,那日从老侯爷头上拨下一根白发,我又忽然有些开心。”   霍云问道:“这是为何?”   崔世君挨紧他,说道:“看到那根白发,我想起相守到白头这句话,你看,咱们可不就是白头到老了么。”   这句话让霍云心底一软,他也转过身,和崔世君面对面,幽暗的帷帐里,他们虽说看不到对方,呼吸却彼此交缠,霍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他道:“被你这么一说,我竟也觉得有几分高兴了。”   困扰他多日的心事,被崔世君三言两语解开,霍云和她十指相扣,说道:“勤儿出生后,我和你就再也没出去游玩过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崔世君靠在他怀里,温柔的说道:“那我们明日就走,不拘去哪儿,玩累了就回来。”   “勤儿呢?”霍云说道。   崔世君心安理得的说道:“不如送他回侯府吧,勤儿大了,他们兄弟也该多多亲近。”   霍云欣然同意,他道:“你说得有理,很该如此!”   夫妇俩定好小儿的去处,想到接下来可以松泛好些日子,心头皆是一片畅快。   且说京城宁国府,霍嘉下朝回府,他刚进二门,管事崔长松来回话,他道:“侯爷,勤二爷来了!”   “他不是在介园吗,怎么过来了?”上回背那小东西,他的腰背一连疼了三日,这会儿想起来还隐隐酸疼。   崔长松回道:“付宝说老侯爷近日心情郁闷,崔姑姑很是担忧,是以陪他四处散心,一时不便带上勤二爷,因此才会送回侯府,托侯爷和侯夫人照看一段时日。”   霍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到底是他亲生父亲和名义上的继母,他不便多言,只在心里运了几口气,往书房去了。   书房外面站着几个眼生的小幺儿,想必是伺候霍勤的下人,霍嘉抬脚跨进屋里,就见霍勤安静的坐在书案前,他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霍嘉,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霍嘉的面前,认真的打量他,过了半晌,正色说道:“大哥,多日不见,你似是老了不少!”   霍嘉懵住,随后霍勤又郑重其事的说道:“不过你不需为此所困,生老病死实属人之常情,我会听爹娘的话,和你好好相处,相互扶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