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 宠妻日常 作者:九月轻歌 文案: 名将遭遇娇气女,先成亲再恋爱,最坏预料变成最美意外。 袭朗用事实证明,宠妻可以成为最甘愿最长久的习惯。 本文又名《袭夫人成长实录》 看文须知: 1V1,喜乐融融甜宠文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甜文 主角:香芷旋,袭朗 ┃ 配角: ┃ 其它:甜!宠!爽! =============== ☆、第1章 雍和二十八年,袭府。 时值深秋,佳期已尽的花无声凋零,辗转旋入尘。桂花、木槿、一串红则开得正艳,摇曳起舞。 馥郁或清浅的花香融入萧飒风中,丝丝缕缕蔓延入室。 香芷旋蹙了蹙眉,不喜欢几种香气纠缠不清地萦绕在鼻端。放下手中的毛笔,她端起茶盅,啜了口茶,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袭朗。 他站在书案前提笔书写,眉宇平静,神色专注。 太医要他卧床休息,手臂不可运力,尽量不要走动。他是不肯听的。仿佛那身体、伤病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香芷旋放下茶盅,以手托腮,望向窗户。 花树暗影投在窗纱上,随风浮动,间隙中的光影如碎玉,晃人的眼。 她微微眯了眸子,视线在室内打了个转儿,落回到袭朗身上。 他穿着一袭玄色箭袖锦袍,发髻、剑眉漆黑,面容、双手被衬得更显苍白。 清雅俊伦的容颜,清寒寂寥的气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笼罩,与万丈红尘隔离开来,独守一方寂冷。 三年驰骋沙场、千里如火杀戮、剑斩七名敌将——这些是他成婚前的经历,她总是难以将这些与眼前这人联系到一处,又分明是不容辩驳的。 若没有那些经历,他便不会身负重伤,她便不会嫁给他。 他是在战捷那一场硬仗中负了重伤,回京后伤势反复,一度命悬一线。袭家老夫人、大夫人张罗着给他冲喜。她的祖母、伯父抓住了这时机,事情虽然一波三折,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两家结了亲。 其实他哪里用得着冲喜?性情那样坚毅,对自己甚至都是残酷的,岂能轻易被伤病索了命。 敛起思绪,香芷旋走到袭朗身边,给他续了一杯热茶,瞥见砚台里的墨汁所剩不多,拿起了墨锭,却又迟疑起来,“要不要歇息片刻?” “没事。”袭朗凝住她的手,白皙,细瘦,“唤丫鬟吧。”很怀疑她没那份力气。 香芷旋微笑,“正觉着有点儿冷,做点事能暖和一些。” 袭朗的视线上移,对上了那双大眼睛。宛若墨玉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扬。她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和他刚一对视,便垂了眼睑,专心磨墨。 他也就继续凝神抄写《法华经》。佛经能够平和心境。 笔尖逸出的一笔一划,都会带来尖锐或钝重的疼。这过程,如同手持利刃,一下一下折磨着自己。 也不是跟谁较劲,更没逞强的意思,实在是因伤口不论怎样都会这般作痛。那就不如适度地做些事,筋骨不至于僵滞,心神不至于倦怠。 偶尔想一想沙场的峥嵘岁月,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朝夕之间,杀红了眼,浴血成魔,赌上了生死。结果呢?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成名的都险些丧命,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场,再不能见人世风月。 心绪起伏,笔下的力道便不由控制了,右臂尖锐的疼痛一次次袭上心头,让他呼吸一滞。 他放下笔,回身落座,这才发现身侧的人已磨好了墨,正凝视着窗台上花瓶里的数枝玫瑰。 等一会儿,她就要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袭朗的唇角不自觉上扬,敛目打量着她。 是生于南方的女孩,肤色白皙通透,身形纤弱如柳,穿着淡粉色褙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似的。真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及笄之人。 可她也只是模样稚嫩,不是没城府没主意的。 成婚第二日起,她就被拘在了房里,美其名曰好生服侍他,其实是长辈不愿意让她露面,被人私下议论。 起初他担心她心里委屈,让她每日和自己一起抄经打发时间。这几日下来,才发现她心宽得很,不需谁开解。 此时,她将先前侧目的花瓶捧到炕桌上,找出剪刀,取出花枝,悉心修剪之后,再逐次放入瓶中。 她应是擅长此道,所以才无法忍受鲜花被敷衍的对待。 插花之于她,就像是在下棋:认真布局,逐步完成。每一枝花放入瓶中之前,都是经过细细思量的。 其中的门道不少,花枝要错落有致,花色要相互衬托。他也承认,经她一摆弄,每日一换的瓶中花会成为房里不容错失的一道风景。 她每一日的光景,便是用这类小事消磨掉的。 从未见她有过委屈的神色。 该委屈么?应该的。 他这局中人都极其厌恶劳什子的冲喜说法,何况她了。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嫁进门来,要面对的可能是他伤愈,更可能的是新婚不久便守寡。 太不公平。 可惜他那时精力不济,又是在事情定下来之后才知晓的,能做的少。 起先香氏是要将她的二姐香绮旋许配给他,后称香绮旋染了恶疾,他的祖母当机立断,说不是还有个女孩子么?又已及笄,换她就好。她的祖母、伯父即刻答应了。 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 不管怎样,她以冲喜为由嫁入袭家,总是会低人一头。 在外人眼里,高看她的,说是广州知府的侄女,低看她的,便说是区区商贾的女儿——她早逝的双亲很有经商的头脑,生前在南方已小有名气,赚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产。可惜都是薄命的,前些年先后病故。 这样的出身,其实完全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没理由高嫁受人冷眼。但是香氏人心不足,为了能调任至京城,没少利用她和两个姐姐。 她们香氏三姐妹,在广州很有些名气,个个样貌出众,却都是破落户的性子。自然,这些是他这几日才听说的。 样貌出众,她的确是,即便看起来显得年纪小,却无疑是很美的。至于性情么,只是觉得她也话少得很,别的还没发现。若是当真泼辣,也不算是坏事。这府里局面复杂,她要是受气包的性情,还真不好办。 只要不动辄耍小性子做糊涂事就好。 袭朗缓了片刻,又起身提笔。自己的情形自己清楚,这样是有好处的,每日书写的时间越来越久,动作也一日比一日灵活。 香芷旋手里剩了最后一枝花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自己,身形略略放松,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在他眼里,自己是怎样的? 她是抱着冲喜、做寡妇的心态嫁到袭府的。自然,如果不是有冲喜这前提,袭家也就另觅人选了,不会要香氏一族的女子。 袭家是开国元勋,历经六朝风雨,出过一位阁老、四位名将,是权倾朝野的名门望族。 四品知府的女儿,能与袭家结亲都是高攀,更别提她这样的情形了。 两家之所以能结亲,是香家老太太与袭家老夫人有些交情,香家还给了袭家八万两银子。 起初与袭朗定亲的是香绮旋。 香绮旋一向看不起行伍之人,上至将军下至兵卒,概以武夫相称。 听闻袭家急于操办婚事为袭朗冲喜的消息之后,香绮旋干脆果决地跑了。留下的信件中说,她已有了情投意合之人,抵死也不会嫁给一个将死的武夫。 香家哪里敢跟袭家说实话,只说香绮旋患了恶疾,不能成婚。 冲喜远嫁的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她们三姐妹,自幼跟长辈作对,跟姐妹窝里斗,没一个性子柔顺的。香家怕她也溜之大吉,命专人看着。 她那时忍不住冷笑连连,说到了京城把二姐的丑事说出去再做傻事也不迟。 祖母和伯父听了惶惶不安,对她承诺:只要安分地嫁进袭家,她想要什么,他们都会尽全力成全。 她也不客气,趁机开了两个条件,心愿得偿后才安心待嫁。 这就是她嫁入袭家的大致经过。要让她说,不过是香家贴钱又送人的一桩为人不齿的事。 都不是话多的人,几日来经常这样相对无言。是彼此那一点点尊重,维系着这桩并不般配的姻缘。 在她启程远嫁之前,他的护卫赵贺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到了香家,坚持要见到她本人,并要她当面写回信。 香家自是不想同意,可赵贺态度坚决,也只能答应。 袭朗的信件只有寥寥数语:我伤重,生死难测,三小姐是否真心愿意嫁我? 她苦笑着写了回信:若袭四爷另有良配,妾身自是不敢高攀,眼下妾身听从长辈之命,甘愿出嫁。 之后,让她没想到的是,赵贺当即看了她的信件,随即取出袭朗给她的第二封信: 成婚之后,若命丧黄泉,我保你余生安稳;若能转危为安,我不负你。 很明显,他揣度着她的心思,并针对不同的情形写了不同的答复。便是她答案正相反,想来他也有安排。 那时她想,二姐根本不需私奔的,袭家的态度并不代表袭朗的态度。 后来,成婚那日,他虽然没能给满堂宾客敬酒,却拖着病体与她行了结拜大礼。 他无疑是尊重妻子的。 是因此,她将千里远嫁途中的忐忑、惶惑、恼恨深埋于心底,投桃报李,守着规矩,尽着本分。 男子纸上的一句不负,不该深信,也不能置若罔闻。拭目以待吧。 蔷薇蹑手蹑脚走进门到了香芷旋身侧,低声通禀:“何妈妈来了。” 何妈妈,香绮旋的奶娘?香芷旋以眼色询问。 蔷薇点了点头。 “把她带到后面的小花厅。我见见她。” 蔷薇称是。 香芷旋将手中那支白色玫瑰随手放在炕桌上,编了个谎言知会袭朗:“我陪嫁宅子里的下人过来了,我去见见。” 袭朗颔首,“去吧。” 香芷旋加了件斗篷,出门前用力搓了搓手。她生于南方,北方这深秋之于她,不亚于南方的冬季。 袭朗留意到了这一幕,没来由地想起她每晚裹紧被子缩成一团的情形。 他命人唤赵贺过来,吩咐道:“让内务府赶做几个手炉。库存的若有精致的,便先送几个过来。” ☆、第2章 香芷旋走进清风阁后方的小花厅,看到了何妈妈。 何妈妈满脸堆笑,上前来曲膝行礼,“奴婢给三姑奶奶请安了。” 香芷旋笑着颔首,落座后问道:“二姐要你来给我递话?” “是。”何妈妈笑容矜持,“三姑奶奶若是觉得话不中听,可千万别责怪奴婢,毕竟是二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转述的。” “你只管说。”香芷旋笑意舒缓,“她年长我几个月,长幼有别;她是庶出,尊卑有别。便是言语唐突,我也理当担待一二。” 何妈妈笑容微僵,却是转瞬就调整了情绪,道:“二小姐说,她与意中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日子好不快活,这般情形,却是连累三姑奶奶替她嫁给袭四爷才得来的。她说自己不要的姻缘,三姑奶奶却接受了,日子不论如意与否,她总归是有些不安,便想问问您有什么难处,能帮的她一定帮。”说到这里,她语声顿了顿,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对了,二小姐的情郎是这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三姑奶奶想要什么补偿,他和二小姐都能成全。”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香绮旋不要的东西,她香芷旋才有机会得到。换句话说,香芷旋过得如意的话,要感激二姐;过得不如意的话,那就是自找倒霉,活该。 香芷旋深凝了何妈妈一眼,挑了挑眉。这一挑眉,便现出了些许刁蛮、凌厉。虽是依然含笑,还是让人打怵。 何妈妈却不以为意,继续道:“二小姐也不想瞒您,她在您嫁进袭府之前就到了京城。袭府是高门,可毕竟是武夫居多,能享一时风光,却也免不得有鸟尽弓藏之日。二小姐的情郎却是不同,不是武夫,而且身份尊贵。二小姐的意思是,到底是姐妹一场,来日她出阁之后,还是该常来常往,有些事不需谁提醒,三姑奶奶也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一番话的意思,是让香芷旋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将香绮旋与人私奔的事情宣扬出去。 香芷旋牵了牵嘴角,“妈妈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倒让何妈妈一愣。香氏三姐妹,个个是娇小姐的身子、破落户的性子。这些话多难听多刺心啊,傻子也知道二小姐是故意来恶心人的,可香芷旋竟没动怒。 莫不是在婆家的日子太艰难,这才有所收敛?这是何妈妈第一个念头,转念就打消。成婚才六七天而已,袭家是京城望族,并且袭朗还卧病在床,总不能急着刁难新进门的媳妇……不等她理清思绪,香芷旋已继续道: “可我到底年纪小,没个时时在跟前耳提面命的,我怕是记不住,又是个没城府的,不定哪日就将家中丑事宣扬出去了。是以,何妈妈还是留下来吧,也好时时提点我几句。”她语声微顿,唇畔漾出了然的笑意,“二姐既然要你来,你既然敢上门找我,又都了解我的性情,想来早已算到我有此举。” 何妈妈也笑起来,“三姑奶奶聪慧,这些事自然一想便知。您要我在这府中住几日,我当然不敢反对。只是您可别留我太久,二小姐命人上门来寻人就不好了。”又补充道,“横竖您已嫁过来了,有些事当然是不想闹出去落人耻笑。” “原来你们还知道那是为人耻笑的事啊?”香芷旋好笑地道,“我还以为只我一个引以为耻呢。” 何妈妈不为所动,“待到二小姐十里红妆风光出嫁时,谁还会追究前尘事。” “嗯,能看开总归是好事。”香芷旋起身唤蔷薇,“把她安排到后罩房。” 何妈妈看看蔷薇,再看看站在香芷旋身后的铃兰,目露困惑,“这两个丫头……是哪儿来的?以前从未见过。以前服侍您的几个人呢?” “没让她们进府,在外帮我打理着陪嫁的宅院、铺子。”香芷旋好脾气地应一句,起身往外,“你跟着二姐奔波一番也辛苦了,去歇歇吧。” 何妈妈跟着蔷薇去往后罩房的路上,笑着问道:“你是袭府的人么?”一面说一面打量,见蔷薇如香芷旋一般,身形甚是柔弱,便摇了摇头,“不像,不是这府里的人。难不成你是陪嫁的丫鬟?” “管得着么?”蔷薇斜睨何妈妈一眼。她不是香家下人,更非袭府的丫鬟。四奶奶远嫁途中偶遇她与铃兰,施恩相助。她们无以为报,便一路跟来京城,每日尽心服侍。只是,这些没必要对谁说起。 何妈妈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着闭了嘴。 ** 香芷旋出门后,袭朗将手边一页经文抄完,放下笔略作歇息,踱步到了炕桌前,凝眸看着白玉花瓶内的玫瑰。 花有三色,红色居多,黄色次之,白色最少,只得三支。 她随手放在炕桌上的那一支,正是纯白玫瑰。 起初他不过是闲闲一瞥,待要走开时又看了看,便看出了端倪,凝了眸光,神色越来越专注。 此刻,花瓶里的花束看起来毫无夺目之处,似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杵在那儿,毫无闪光点。 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情形,她又何须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前几日她罢手时,花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引人侧目的情形。 所以关键是在于最后这一枝花? 他审视着瓶口内错落的花枝,琢磨着她的布局。 冷眼一瞧,都似她信手丢进花瓶,再一深究,便知每一枝花都在它该在的位置——花枝的长短、颜色的不同都算进去了。 越是细品,越是觉得有点儿玄妙。 其中间隙不少,可是余下的这一枝花,到底放在哪一处才最妥当? 他闭上眼睛,逐次想象那支花在不同的位置的情形。 是在这期间,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入室,听到她解下披风的细微声响。 便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香芷旋缓步走过来,挂着浅浅的笑,“陪嫁宅子里没什么事,那个人又服侍了我许久,我便将她留在府中几日,闲来说说话。” 袭朗颔首,示意知道了。也品出了她言语背后的意思:这是她的事,她自己就决定了,此刻只是知会他一声。 理当如此。 香芷旋见他站在炕桌前,自然记起了先前搁置的事。她一面走,一面凝眸细看,到了近前拈起花枝,手势从容地放入花瓶。 袭朗随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发现一束香花就此鲜活起来,有着别样的风情。煞是悦目。 他缓缓移动脚步,从不同的方位审视,竟都挑不出瑕疵,只觉赏心悦目。他向她投去一瞥,透着自心而生的欣赏。 插花肯定是门学问,但是精通到她这地步的,他还没遇见过。手法当真是出奇。 香芷旋对上他的视线,抿唇微笑。 这时候,金钏捧着托盘进门来,到了袭朗身侧,曲膝行礼,“四爷,到服药的时辰了。” 袭朗漫应一声,蹙了蹙眉。 香芷旋笑意渐浓。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很不情愿,小孩子似的。她自幼就如此,怕苦,怕疼,却从没想过,一个征战沙场的人也会这样。 袭朗察觉到她笑容里隐约一点揶揄,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从与她成亲两个月之前就开始日日服用这苦涩至极的汤药,换谁受得了? 香芷旋的视线转移到别处,仍是笑笑的。 这期间,金钏将药碗放在炕桌一侧,吩咐小丫鬟奉上一杯清水。 袭朗落座,将汤药一口一口喝下,因着方才那个人的笑靥,忍着没蹙眉。继而端了水杯,喝了几口水。 金钏眼中现出些许疼惜,俏生生笑问道:“四爷午间有没有比较想吃的?”他总是在饭前半个时辰服药,此刻吩咐下去,时间也来得及。 “如常即可。”袭朗并不讲究这些。 “是。”金钏脆生生应声,又道,“厨房里新来的厨子做的一道鸽子汤很受赞誉,四爷尝尝?” “怎样都好。”袭朗漫应一声。 金钏面上一喜,正要继续推荐别的菜肴,香芷旋发话了: “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金钏应声之后,飞快地看向袭朗,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行礼退下。 香芷旋则望着金钏窈窕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在成婚第二日,老夫人将金钏赏了她。都没露面的,只让房里的管事妈妈带着金钏过来传了句话。 那个贪财的老妇人,当自己是谁了?隔辈人的事,怎么好意思一再干涉的? 金钏呢,过来之后负责打理膳食,却惯会偷懒,除了服侍袭朗分外殷勤,什么事都不做。老夫人的心思、金钏的妄想,一看便知。 她是抵抗不过家族之命和所谓的媒妁之言,可她嫁过来,绝不是来受窝囊气的。 她只是希望,袭家这名门望族之中,金钏只是特例——别让她就此轻瞧甚至蔑视了这门第才好。 午间,香芷旋和袭朗相对用饭时,前者看着满桌的菜肴,蹙了眉。 袭朗面前是四样口味清淡的菜肴,一碗鸽子汤。 她面前是六菜一汤,俱是油重味咸甚而辛辣之物。她总不能将筷子伸到袭朗那边去。 耐着性子逐一尝了面前的菜肴,心里的火气一再蹿升、一再压制,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了,筷子“啪”一声放到桌面,抬眼看向正笑盈盈盯着袭朗的金钏。 ☆、第3章 金钏听到动静,转头看向香芷旋,遂笑问道:“四奶奶有何吩咐?” 香芷旋抿唇笑了笑,“你刚过来的时候,我就交待过,让你每日去厨房传话,只给我做些清淡之物。”她扫了一眼面前的菜肴,“你可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认为的清淡之物。” “奴婢……”金钏到了香芷旋近前,曲膝行礼,“奴婢今日大意了,竟忘了这一节,随口点了几道菜,还请四奶奶恕罪。奴婢这就去厨房,让她们重新做来。” 香芷旋摆一摆手,唤蔷薇:“你去,带上些散碎银两。” 蔷薇称是,转身去了内室取银子。各房的膳食是有定制的,偶尔需要加菜的时候,给厨房里的人一些银子总不会出错,省得日后那些人嫌麻烦百般敷衍。那样的话,受罪的只有四奶奶。 这期间,袭朗看了看香芷旋那边的六道菜:红油鸭子、桂花酱鸡、盐水牛肉、麻辣肚丝、油焖鲜菇、红油百叶,不由心生笑意。 没一样是她爱吃或是能吃的。金钏也真是“费心”安排了。 他是因伤势必须要吃得清淡些,她则是习惯如此,喜吃清蒸的海鲜、清淡的小炒,尤其不能吃辣,看起来稍有点儿辣味的,她都受不了——要是让她多吃几口那道麻辣肚丝,保不齐就要抹眼泪了。 香芷旋笑盈盈地看着金钏,“你起先是老夫人房里的,到了我房里便是委屈了你。今日这件事,不是你疏忽,是我不该麻烦你。日后你只管在房里做针线,别的事由蔷薇、铃兰打理即可。” “这、这怎么行呢?”金钏跪倒在地上,“四奶奶要折煞奴婢了!奴婢下次不敢了,再不会出错了,四奶奶——”她抬眼看向香芷旋,“老夫人一再告诫奴婢,定要尽心服侍四爷,奴婢只记挂着老夫人这番叮嘱,别的事就没太上心,还请四奶奶饶了奴婢这一次。”说着便已落了泪,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 香芷旋无动于衷,“话我已说了,不会改,也不会重复。” 金钏便转头看向袭朗,“四爷……” 袭朗全无反应,慢条斯理地喝汤。 香芷旋唤铃兰,“这几道菜赏给金钏了,撤到外间,让她吃完。” “啊?!”金钏惊愕,眼中现出一丝恼火,“四奶奶,您这又是何苦?我到底是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的。” 香芷旋不予理会,摆一摆手。 铃兰唤来小丫鬟撤下饭菜,自己则一把将金钏拎起来,带到外间,丢在地上。 金钏这才警觉,铃兰看起来瘦瘦小小,却有着一把力气。 铃兰坐到小杌子上,闲闲笑道:“你最好自己把饭菜吃完,不要劳动我亲手喂你。” 里面的袭朗已将几道菜推到饭桌中间,看香芷旋一眼,又用筷子指了指菜肴。 香芷旋会意一笑,重新拿起筷子用饭。 她讨厌金钏,金钏看不起她,迟早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金钏家世清白,前些年家乡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洪水,她双亲都在天灾中丧了命。她父亲是老夫人的远房表侄,是以金钏由老家丁带着来投奔的时候,便将人收留下来。 到底是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留在袭府,只能做个丫鬟。 老夫人待金钏倒是不薄,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近三二年,房里的事都交给金钏打理着,闲时常说要给金钏谋一桩好姻缘。 如今让金钏来到清风阁,心思谁不清楚? 金钏的父母都是出自书香门第,分外瞧不上香芷旋,偶尔会用一种高人一等的眼神看着香芷旋。 香芷旋啼笑皆非——出身是她自己能够选择的么?再说商贾怎么了?别的她不敢说,却知道父亲的才学不比秀才、进士差,只是不愿走功名路罢了。 若只是这些小事,香芷旋也能忍,大不了就当自己房里养了个吃闲饭的大小姐。偏生金钏对她总是一副清冷高贵的样子,一见袭朗就似没了骨头,恨不得每时每刻眉目传情,谄媚得厉害。 香芷旋要膈应死了。别说是现在这情形,就是金钏当真成了袭朗的妾室,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儿这般的惺惺作态吧?合着她就是个摆设?不,都不是摆设,完全是当她不存在。 既然如此,她也不需客气。 金钏这样的丫鬟或是妾室,她容不得。 袭朗若是帮着老夫人、金钏之流,那么……这日子就得换个过法。香家指望不上,却不代表她全无退路。 眼下他这不闻不问的态度挺好。 蔷薇过了一阵子就回来了,笑着将食盒里几道菜摆上桌,“厨子说也正奇怪呢,早就知道四奶奶的口味,今日本也要准备几道南方菜,偏生金钏过去打招呼点了那几道菜,弄得几个人一头雾水,却也不好细问。”她虽然不管房里的膳食,但是为人八面玲珑,与厨房、针线房、浆洗房各处的人都相处得不错,加上香芷旋出手大方,谁帮忙做事都能拿到好处,想得个好人缘儿并非难事。方才厨子一见她过去,连忙起火炒菜,片刻都没耽搁,还连声赔不是,说只能抓紧做几道小炒,下次会特地备下的。 香芷旋与袭朗听了,都没说话,在静默的气氛下用完饭。 袭朗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跟我去后面走走?” “好啊。”香芷旋随之起身。有三日了,午饭后他都会去后面的小花园转转,只是先前不曾要她陪着。 两人一起走到外间,都看到了神色痛苦地吃菜的金钏。 袭朗淡漠瞥过,举步向外时唤含笑。 含笑是他房里的老人儿了,闻言上前,静候吩咐。 “新来的丫鬟不懂事,等她领了四奶奶的赏赐,送回老夫人房里。” “是。”含笑心知肚明,四爷已不想再忍受老夫人一再干涉他的事情。之前伤重,没精力理会,往后是绝不会再听之任之了。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是要给四奶奶体面,警醒下人。 香芷旋敛目微笑。步出房门时,听到了金钏低低的呜咽声。 清风阁后面的小花园,遍植红色月季,东西两侧各一排双夹槐。 火红、金黄两色相称,美得耀目。 袭朗一面缓步游走,一面与她闲聊:“你的习惯是一些南方人固有的,却说得一口京话。” 香芷旋解释道:“我的奶娘、教书先生都是京城人,她们说不来当地话,我只好随着她们说京话。” “原来是这样。”袭朗释然,又问,“你的奶娘呢?”只见她带来了两名大丫鬟、两名二等丫鬟。 “奶娘啊……”香芷旋语气似叹息,“一直都是吃里扒外的,我没带她过来。” 袭朗忍不住笑了,“怎么没及早打发掉?” 香芷旋沮丧的蹙了蹙眉,“她是祖母安排到我身边的,之前打发不了。”她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瞒不过他的。况且再怎么样,别的事都比不过香家送钱又送人的行径更让人不屑。 末尾四个字由她说出,完全是小孩子的语气。袭朗侧目凝视她,笑意更浓。怎么看她都是一副小可怜儿的样子,可方才对待金钏又分明是强势的。 不少人说他自相矛盾之处太多。 才不是呢。 矛盾的明明是他眼前这个女孩。 他含着笑意的双眼璀璨如星辰,而眼波又是那般柔和,给人春风拂面之感。香芷旋一时恍惚。他那双眼睛,是能让人甘愿沉溺其中的。 袭朗已继续道:“我已好转,你也不需终日陪我闷在房里。在京城可有相熟之人?”见她点头才又道,“得空不妨出去走动走动,便是去你在京城的铺子看看也好,权当散散心。”她陪嫁的产业里有三间铺子,他是知情的。 香芷旋第一反应却是:“外院会给我备车么?”袭家分明是瞧不上她出身的,在府中都不让她出这院门,又怎么会同意她出门走动。 “出门前让含笑去传话。” “嗯,我记住了。”香芷旋开心地笑起来,“等会儿回房我就写帖子。”总要事先与好友打个招呼,提前定下见面的时间。 袭朗语声愈发柔和:“这就去写吧,我自己走走就好。” “不急。”香芷旋道,“总要等过两日再出门。刚把金钏打发出去,老夫人说不准何时就要问话吧?” 这倒是,不是责问他,就是责问她。而且他那个祖母行事又没规律可寻,不知何时才会发作。考虑到这些,他点了点头。 香芷旋不解地问道:“这园子里怎么只种了月季和双夹槐?” “我也不清楚。”袭朗实话实说,“不讲究这些,这几年也没在家中。” 的确是。他从十五岁就去了边关大营,今年他已二十岁,几年岁月间,从未返京。想到这些,她又有了新的疑问:“你怎么会拖到今年才成婚的?而且还是为着给你冲喜……这几年里,家里的人就没催促你回来成亲再建功立业?”寻常的名门子弟,可都是十四五岁就定亲甚至娶妻。他却不同,他五弟都已娶妻生子,是个特例。她真正想说的是:他要循俗例早早成婚的话,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袭朗凝视着面前的一丛艳色花朵,笑了笑,“没工夫回来。” “才怪。”香芷旋自然没办法相信。他的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这些可比那个国公爵更有分量,想调他回京还不容易? “那你觉着是怎么回事?”他慢悠悠地问她。 香芷旋无奈地看着他。她要是知道,还会问他? 袭朗刚要说什么,含笑快步走过来禀道:“四爷、四奶奶,奴婢已将金钏送回去了,老夫人打发辛妈妈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让辛妈妈带来了银屏。此刻两个人就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辛妈妈是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银屏是老夫人房里另一名容貌出众的大丫鬟。 袭朗道:“让她们过来。” 含笑称是而去。 袭朗举步走向西侧的石桌石凳。 辛妈妈与银屏的身影出现在小花园门内。 香芷旋扫兴地看着他的背影——所以之前的话题就结束了?不打算告诉她了?难得她有点儿好奇心。不过,看看他如何应对老夫人派过来的人,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第4章 辛妈妈四十来岁,身形丰腴,圆圆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到了近前,行礼之后道:“老夫人的意思是,平日里她对金钏有些娇惯了,使得那丫头不知轻重,竟开罪了四奶奶。既是四奶奶看着金钏不顺眼,也罢了,便换银屏过来服侍。” 这倒好,把发落金钏的责任全推到了她身上。香芷旋能理解,心里的厌烦却更重了。 “房里不缺人。”袭朗单刀直入,“把人带回去。” 辛妈妈先是若有所思地瞥了香芷旋一眼,随后姿态愈发恭敬,“可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有道是长辈赐,不可辞,四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不推辞的话,不过是转头将人发落出府,何苦。”老夫人利用女子招袭朗腻烦,他利用的却是男人之间的大事,“前两日太子来探病,说起有意让二叔起复,问我是什么看法。此刻看来,大可不必。” 辛妈妈被噎得够呛,因着后面的话,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走。”袭朗面上似是罩了一层霜雪,寒意袭人。 这男子冷起来的时候,有几个吃得消?香芷旋暗自庆幸,幸好,他对自己有着几分同情、尊重,不然还想有好日子过?每日看他冷脸就有的受了。 辛妈妈脸色青红不定。她从十岁就开始在袭府当差,迄今已三十年,自来深受老夫人器重,平日行走等同于半个主子,敢这般对待她的,从来只有一个袭朗。转念又想,他几年不在家而已,并不代表对她就能生出一丝尊敬,有什么好难堪的呢?说服自己之后,她行礼告退,回了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 松鹤堂里,常年熏着檀香,氛围静谧祥和。 老夫人端坐在大炕上,手拈佛珠,无声诵经。 辛妈妈不敢出声惊扰,默默站在门边。 老夫人察觉到她进来,微抬了眼睑,“怎样?” 辛妈妈忙上前去,将经过说了一遍。 老夫人眼睑垂下,半晌才冷冷一笑,“当真是翅膀硬了。” 辛妈妈没敢搭话,心里却想着,袭朗什么时候不是那样子呢?要不是他少年时性情跋扈狠戾,大老爷也不会将他发配到边关大营去历练。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他在外面学会了隐忍,回到家中,也不会选择改头换面。多少人都是一样,最不能容忍的,是近在咫尺的人。况且在外是行军打仗,与平日为人处世完全是两回事。 老夫人思忖多时,吩咐道:“你带着银屏去大夫人房里,把这件事跟她说说,就说我实在是不放心,决意要让房里的去清风阁照看。我们祖孙俩是有些隔阂,他不乐意是在情理之中,她却不同,虽是继母,却一向贤名在外。既有这贤名,总不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妥贴。” “是。”辛妈妈笑着出门去。 ** 香芷旋回到房里,先去更衣。 蔷薇一面服侍一面道:“您要我打听这府里的事,我去仔细打听了一番,真是意外连连呢。” “怎么说?”香芷旋轻拍了拍蔷薇的手,又指一指旁边的小杌子,“你坐下细说。”她又不是被当做娇小姐养大的,这些事她早习惯亲力亲为了。 蔷薇知道她这习惯,也没推辞,落座后轻声道:“老夫人是大老爷的继母,而大夫人呢,则是四爷的继母。我听说了这些,才想通了一些事。” 香芷旋惊讶不已,“这袭府也真够乱的。”在启程之前,香家的人与她絮叨的是袭家出过多少了不起的人物,说这种话的都是满脸谄媚、与有荣焉,恨不得她当即就与袭朗拜堂坐实夫妻名分。在远嫁途中,她没机会了解更多,后来施援手帮了蔷薇、铃兰一把,两个丫头也不了解袭府诸事,与她一样的茫然。 “是啊。”蔷薇答着话,“我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听到时真是惊掉了下巴。您与四爷在后花园的时候,一个婆子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我又去找别人求证,这才敢确定听闻非虚。大老爷的原配——也就是四爷的生母,早在四爷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大老爷续弦,是老夫人做的主。大夫人进门后倒是不曾刁难过四爷兄弟几个,给老夫人软钉子碰的时候倒是不少。” 香芷旋眨了眨眼,回想着认亲那日见到的人。袭朗的大哥六岁时抱病而亡,二哥几年前战死沙场,所以他如今的手足只有三爷、五爷和一个妹妹。“这样说来,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 蔷薇点头,“大爷、二爷和四爷是嫡出,三爷、五爷是庶出,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 “原来是这样。” 嫡出的男丁,只剩了袭朗一个。 怪不得认亲时谁对她都是敷衍了事,怪不得频繁探病的是太子等人,袭朗的手足却不曾露面。 说难听些,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吧? 香芷旋扶额。这些都该是她第一时间就得知的,可是没人告诉她,要她嫁过来再命人打听才能知情。 都恨不得她一辈子傻子似的蒙在鼓里吧? 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投胎到那样一户人家。 自己算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儿,谁会为她考虑哪怕一分一毫。 谁叫她早早的就无父无母了呢。 处境虽难,却也没到最坏——蔷薇方才说,大夫人给老夫人碰软钉子的时候不少。况且大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总不会放着嫡子不管却拉拢庶子。 正琢磨着这些的时候,铃兰进门来通禀:“大夫人过来了。” 香芷旋连忙抓紧换好衣服,去往厅堂。 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宁氏走进清风阁,在厅堂落座。 香芷旋走上前去,恭敬行礼。 宁氏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端庄明艳。落座后,她让香芷旋坐在近前,笑着询问:“老四这几日好些没有?我每次过来,总是不凑巧,只好问你了。” 香芷旋恭声回道:“太医每日前来问诊,四爷这几日已见好转。” “那就好。”宁氏欣慰地笑了笑,“他此刻在何处?” “去了东小院儿的书房。”这是袭朗见手下或会客的时间。 “看能不能请他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是。”香芷旋出门去了东小院儿。 香芷旋站在月洞门前,赏看了一阵子秋日晚景,这才到了书房门外,对赵贺道:“大夫人过来了,有话交待四爷,他得空么?” 赵贺笑着答话:“四爷房里有客,不得空。” “哦。”香芷旋本就没抱希望,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去回话。” 赵贺歉意地笑了笑。 过了一阵子,香芷旋又折回来。却没再询问,在廊下站了片刻就走了。她只能做个样子,不好勉强袭朗的。 回到房里,香芷旋对宁氏歉然一笑,“四爷还是不得空。” “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宁氏无奈地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是。” 宁氏道:“从你进门第二日,我就免了你的晨昏定省,要你专心服侍老四,平日不要与人走动,这几日可觉得闷?” 香芷旋微笑,“没有。” 宁氏语重心长地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短期之内,府里的下人、你那几个妯娌很难对你改观,与其遭遇冷眼,不如清静度日。”她蹙眉叹息一声,“我也知道,你必然有你的委屈,可是既然无从斡旋,那就只有随遇而安,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香芷旋点头称是。 宁氏看着她笑,“小小年纪,话却少得很。”袭朗也是寡言少语之人,难以想象两个人在一起的气氛该有多沉闷。 香芷旋没应声,她自然不是天性寡言,只是怕言多必失。 宁氏指了指随行的一名身形高挑、样貌姣好的丫鬟:“这是我房里的碧玉,还算伶俐,你无异议的话,就让她留下来。之前也是我疏忽了,并不知道你只带了两名陪嫁的大丫鬟。” “……”香芷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收下还是拒绝。 宁氏又笑道:“万一有哪个下人不安生,只管吩咐她帮你惩戒,谁问起,只管说是我的意思。”又解释方才为何要见袭朗,“往你们房里添人,这事情可大可小,我原本想着知会老四一声,但他不得空,我就做主了。等他回房你跟他说说,他要是不同意,我再过来与他细说。” 这番话就很有些听头了。 宁氏不等香芷旋搭话,又指了指银屏,“这是老夫人要我带到你房里的,她在府里也有几年了,想来是懂规矩的,若是出了岔子,你只管让碧玉处置。” 香芷旋险些就笑出来,道谢时语声分外诚挚。 宁氏知道香芷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也不多留,笑着起身,“就这点儿事,我回去了。” 香芷旋送到院门外才折回来。 碧玉、银屏正式上前见礼。 香芷旋随手取下头上一枚银镶宝石的簪子赏了碧玉,之后褪下手上的银镯赏了银屏。 袭朗、大夫人一先一后打了老夫人的脸,也不差她这轻轻的一巴掌。 这是夫唱妇随、上行下效。 香芷旋毕竟是女孩子,好几年都是跟祖母、伯母明里暗里作对走过来的,对这些事能够审时度势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她没料到,袭朗却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 晚间他回房用饭时,看到了碧玉、银屏,眉峰微蹙,继而问香芷旋:“不是说了,房里不缺人。” “……”香芷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更妥当。 ☆、第5章 袭朗微微挑眉,神色专注地看着她。 香芷旋迅速找了个事由,“先去更衣吧?”总不好当着丫鬟的面儿细说由来,传出去总是不好。大夫人说什么都行,她说什么都会被挑出刺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袭朗颔首,转身去了里间。 含笑将备好的衣物递给香芷旋,知道两个人有话要说,自是不会多事前去服侍。 站到竹帘内的更衣之处,香芷旋先是敛目研究着男子衣物,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似女子衣物的繁复,一看就知分明。 她动作缓慢地帮他除掉外袍,手指碰到他中衣上的纽子,迟疑片刻,逐一解开。 也不是没见过他不穿上衣的情形。太医过来给他换药、针灸时,她都在场。那种时候,她总是别转脸,不敢细瞧的。 他一腔热血倾洒之地,与她隔着万丈沟壑,生与死一般的遥远。她逐日的仰慕、钦佩,却做不到与他一般平静面对烽火狼烟带给他的伤。 她最是怕疼,每每匆匆瞥过他的伤势,心里只一个想法:这要是换了自己,早就疼死了吧? 他的肩头、臂弯、胸膛都有伤,妥当地包扎着,只如此,还是心惊。 她的动作放得特别轻柔,生怕碰到他伤口。 他则留意到了她小脸儿有些发白,心生笑意,“我自己来。” 她巴不得如此,转去给他拿衣服。 接过衣物时,袭朗觉出她指尖微凉,“是冷还是怎么回事?手怎么凉的跟死人似的?” “……”香芷旋的手握成拳,又摸了摸脸。还好啊,哪儿就像他说的那么凉了?随即就瞥见他要褪下中裤,脸腾一下烧了起来,匆匆背转身。他之于她,是伤重的老虎,她还没将彼此关系过度到男女甚至夫妻的关系。 袭朗语带笑意:“谁叫你找这由头与我说话的?” 是啊,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香芷旋暗自磨牙,责怪着自己。 “说说吧。”袭朗提醒她。 香芷旋勉强镇定下来,将宁氏亲自过来的事情说了,又挑了几句重要的话复述给他听:“大夫人说银屏应该是懂规矩的,若是犯了错也无妨,可以交给碧玉处置。并且还说,若是人问起,就说是她的意思。” 袭朗换上衣物,“你已将人收下,暂且就这样。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是她难以做到的。估摸着他已换好衣物,便转身看着他,“要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并且还是大夫人亲自交待,我也不应么?”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的事,大夫人事先也说过了,你要是不同意,她再亲自过来解释。”意在提醒他,大夫人最起码在明面上是向着他们的。 “下次再有此类情形,命人当即传话给赵贺,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香芷旋不满了。合着赵贺这个护卫说的话比她还有分量?这叫个什么事? 袭朗整了整袖口,才发现她正特别不满地看着自己。要是换个人,他才不会理。但是她不同,她是他的妻子,又比他小了好几岁,理应让着她一些。由此,他解释道:“这种事,是我与长辈之间的是非,不能算是你的分内事,所以还是由我出面最好。赵贺跟了我多年,能替我做主。明白没有?” 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便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我听你的。” 一下子就又变回了听话的小女孩儿。袭朗笑了笑,“传膳。” “嗯!”香芷旋转身出门,脚步轻快。 用饭时,何妈妈寻机进到房里,自然是因为对袭朗的好奇。想亲眼瞧瞧,袭朗是不是如香绮旋以为的那样五大三粗、面目粗矿、言行粗鲁。 亲眼见到了袭朗,何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若非亲眼得见,实在难以置信。 既无武将的粗矿,又无书生的文弱,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风流人物,香绮旋那个情郎连袭朗十中之一都比不得。 看这情形,过段日子就痊愈了。 唉…… 何妈妈险些当即后悔得捶胸顿足。即便是那人身份更尊贵些又有什么用?站在一起,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委身于袭朗?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香芷旋到了京城,按照香家安排留在外姓人家待嫁的时候,香绮旋已经到了京城。要是在那时候细细打听一番,嫁给袭朗也不是难事。 可也不能这么想。那会儿甚至到今日,香绮旋都认定了袭朗不久于人世,打死都不会用自己一生做赌注的。 到底是香绮旋没那个命。 何妈妈寻了个借口,没精打采地出门去了。 香芷旋只当没留意到何妈妈的出现、离开。用过饭,去了西梢间,让蔷薇把何妈妈唤进来说话。等待期间,取出几张裁剪得尺寸相同的宣纸,备好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 何妈妈走进门来,行礼后,在香芷旋示意下,坐到小杌子上。 香芷旋开门见山,“我留你在府中,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想让你告诉我,那男子是何许人也。” 何妈妈还是有些神色萎靡,有气无力地道:“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让谁都觉着身份尊贵的人有几个?按理说,袭府已是名门望族,连他们都比不得的,还有谁?” 谁都觉得身份尊贵,连袭家都比不得……香芷旋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家了。但是也不对啊——她双眉锁了起来,皇家总共六位皇子,太子已年逾而立,孩子都好几个了,余下的兄弟几个俱已封王划地,如今留在京城的只有睿王、淮南王。睿王已经大婚,淮南王正着手请皇上赐婚,人选有可能是香绮旋么? 最关键的是,淮南王有可能跑到千里之外勾引一个女孩子么?怎么一想就已觉得荒谬至极呢? 可之前何妈妈又分明说过,香绮旋笃定自己会风光出嫁。 “你是要告诉我,香绮旋的意中人是淮南王?”香芷旋轻声问道。 何妈妈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迟早要死的名将和淮南王比起来,傻子都会选择后者。但是生龙活虎的袭朗和淮南王比起来,只要见过两人样貌的,傻子都会选择前者。是王爷又怎样呢?又不得皇上宠爱,迟早要离开京城去封地。来日太子登基,要是看着淮南王不顺眼,还指不定怎样发落呢。 “知道了。”香芷旋道,“你还是要住上两日,总不能莫名其妙地打个来回。” 何妈妈起身称是,正要退下,蔷薇喜滋滋地拿着两个精致的小手炉走进来,对香芷旋道:“是四爷命人给您准备的。赵贺说是内务府送来的,怪不得这么精致呢。” 香芷旋却煞风景,“有手炉也没用啊,又没炭。” 蔷薇笑出声来,“四爷既然知道您怕冷,又给您备了手炉,难不成是只要您看看?赵贺说了,等会儿炭就送过来,明日就能用上。” 香芷旋这才笑起来,“拿过来,我看看有何出奇之处。” 何妈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神色似是吃了黄连。 蔷薇又道:“方才碧玉姐姐瞧见了,问了我两句,知道原由之后,说既然您怕冷,每晚给您灌个汤婆子。”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对啊,先前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说着话,取出下午就写好的帖子,“明日给我送出去。”随后又低声叮嘱几句。 蔷薇正色点头。 香芷旋画了两幅笔法简单的素色图,又看了会儿书,见天色不早,转去洗漱。 回到寝室的时候,袭朗已先一步歇下了,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借着灯光 香芷旋爬到床里侧,钻进锦被,碰到发烫的汤婆子,满足地叹息一声,侧目见他蹙着眉,知道他是手臂疼得厉害,就道:“要不然我帮你举着?” 袭朗不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情形,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笑了,“不用。”这书早就倒背如流了,只是睡不着,不想手里闲着罢了。 香芷旋其实说完就后悔了,给他举着书,手该多冷啊,应该说让丫鬟来服侍他的。听他说不用,轻轻吁出一口气,裹紧了被子,身形习惯地蜷缩起来。 袭朗瞥见她这些小动作,起了戏谑的心思,“其实按你说的办也行。” 香芷旋:“……” 袭朗将书递往她那边。 香芷旋却已想到了对策:“这书我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我会背。我背给你听吧?”她是打死也不想离开暖烘烘的被窝。 袭朗讶然,“哪儿有女孩子会背这种书的?” 说来话长,香芷旋快速地总结一下,“前几年罚跪,那间屋子里只有这一本书,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三个月,就会背了。又不是多长的书。” 也就是说,她曾经有三个月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罚跪。这倒霉的孩子……袭朗倒是有心追问原因,想着她不愿意细说,大抵是不愿回想,也就顺势点头,“那正好,背几遍给我听听。” “背几遍?”她将后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袭朗故意逗她:“等我睡着了,你就不用背了。” 有拿兵书催眠的人吗?香芷旋又是诧异又是钦佩地凝了袭朗一眼。谁让自己嘴欠才得了这个差事呢?她敛目想了想,开始背给他听。 她还真没撒谎,字句都无差错,语速不紧不慢,听起来很是悦耳。 袭朗将兵书收起来,平躺在床上,惬意地阖了眼睑。 背完第一遍,香芷旋侧转身形,面向床里。第二遍没背多一会儿,语声就有些含糊了,过了一阵子,没了声音。 睡着了。 ☆、第6章 一早,深秋的寒凉蔓延入室。 睡意懵懂的香芷旋用被子蒙住了头,过了一会儿觉着憋闷,又将被子往下拉。这么一折腾,睡意消散。 发了会儿呆,她才想起昨晚的事。 他何时睡去的,她不知道,隐约记得自己背到第二遍就困得不行了。 兵书的确是可以催眠,她只需背上一两遍就能入睡。 香芷旋汗颜不已,慢慢转动身形,看向身侧的袭朗。 他正沉睡。 漆黑的眉,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唇角噙着一抹笑。 这是难得一见的,往日醒来看到的他,总是在梦里都微微蹙着眉,或是早已醒了,面色有些苍白。 这就是又好转了一些。不知是太医的医术过于高超,还是他身体的底子极佳。 终归是可喜之事。 不过几日就已养成了醒来就看看他的习惯。 她又转身背对着他,从枕头下摸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 ** 碧玉和银屏、含笑同住在后罩房居中的屋子。 碧玉和含笑天没亮就起来了,吩咐小丫鬟、婆子备水、洒扫庭院等事。两个人忙了半晌,回到屋里,见银屏还躺在床上。 碧玉转到银屏床前,不冷不热地道:“银屏,该起来了。你是来这儿当大小姐的?” 银屏早就醒了,只是懒得起身,闻言道:“四奶奶没给我安排差事。” “可我给你安排了,忘了?到了这儿,你归我管。”碧玉拎了拎银屏的被子,“起来!” 银屏恼了,半坐起来瞪着碧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呼小叫的?!”又冷笑,“好啊,你只管耍威风,只管将我早一些打发回老夫人房里。往后倒要看看谁遭殃!” 碧玉将银屏的被子丢到了地上,“行啊,我正等着那一日呢。”又唤来两名婆子,“服侍我们的银屏大小姐穿衣洗漱。她要是不肯,先给她洗个冷水澡。” 两名婆子看了含笑一眼,见含笑点头,忙高声称是。 碧玉愈发心安,愈发笃定四爷的态度。要是换个院子,她还真不敢这般行事。 银屏还想回老夫人的院子?含笑扯扯嘴角,心说怎么可能呢?碧玉和银屏自来不睦,大夫人想来就是清楚这一点,才派了碧玉来收拾银屏。 银屏再嚣张也不会吃眼前亏,沉默着穿上衣服。可还是被塞住嘴浇了两盆冷水,碧玉又不准她当即换衣服,没过多一会儿就抖成了一团。 碧玉等到银屏有些发热了,这才让她换上干燥的衣物,交待道:“你夜半着了凉,等会儿我请含笑姐姐禀明四爷四奶奶,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这样你过两日就能挪到别处养病了。”对上银屏怨毒的视线,微微一笑,“要不是四奶奶刚进门,我怕她膈应,才不会这样便宜你。你就知足吧。” ** 香芷旋睡了个回笼觉,和袭朗同时起床。一如她所料想的,他提都不提昨晚的事。 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亲自去小厨房给他端来一碗参汤。 袭朗接到手里,微微一笑。 香芷旋说起小手炉的事,“麻烦你了。” 袭朗只是道:“先将就着用。” 正说着话,含笑走过来,说了银屏的事,末了又道:“碧玉姐姐说,等过两日银屏走了,她也就回大夫人房里了。” 大夫人处理事情很干脆,香芷旋的好感又多了一点儿。含笑退下去之后,她悄声询问袭朗:“你和大夫人有过节么?” 他反问:“怎么这么问?” “要是有过节,我以后就避着她;要是没过节,我以后就敬着她。” 这话说得真是巧妙,怎么听怎么顺耳。袭朗似笑非笑的,“是想和我一体,还是想讨好大夫人?”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眼神纯真,“有区别么?”语声一顿,又问,“这样不对?” “真是服了你。”袭朗笑开来。 “是不是我说话太直来直去了?”香芷旋挠了挠额角,“可我要是绕弯子说话,你会不会烦得头疼?” “会。”袭朗没说自己是服了她说话的技巧和讨喜的态度,“没过节,但你要适度。” 她一本正经地保证:“只是言语上再恭敬一点儿,不会无事献殷勤的。” 袭朗眯了眸子,再次漾出了笑容。这一日的开端,是愉悦的心情。 上午,太医循例过来给袭朗把脉、针灸,临走时笑呵呵地道:“情形一日比一日喜人,到底是自幼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若是换个旁人,别说我这般医术范范之辈,便是神医在世,也难妙手回春。” 袭朗温和一笑,“我能好转,您功不可没。” 太医连声说不敢,却是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送走太医,袭朗稍事歇息,和香芷旋相对抄经。 香芷旋只抄写了几行,含笑走进来,神色略显忐忑,“禀四爷、四奶奶,老夫人唤四奶奶去松鹤堂说话。” 香芷旋放下笔。 袭朗问她:“要我陪你过去么?” “你还是别走动了。”香芷旋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戴,见并无不妥才继续道,“让含笑跟我一道过去吧?”鉴于老夫人收银子的前史,还是谨慎些为好。 袭朗也正有此意,对含笑打个手势。 香芷旋出门时,又唤上铃兰随行,慢悠悠去了松鹤堂。 老夫人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看着香芷旋进门来上前行礼,只是抬了抬手,好半晌不说话,冷眼打量。梳着随云髻,面色分外白皙,眉眼精致,穿着藕荷色的褙子,站在那里似一朵娇嫩的花。面对她的审视,毫无胆怯,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 香家老太太兴许把孙女养歪了一两个,这一个却很出挑。 老夫人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问道:“这几日过得可安稳?” 香芷旋面含微笑,“回老夫人的话,这几日过得还好。” “你这份安稳,是我和你祖母给的,你可知道?” 香芷旋含糊其辞:“婚事是您二老做主,我知道。” 老夫人将茶盅放回到黑漆小几上,动作有点儿重,“只要你祖母说几句不利于你的话,你的安稳就没了,可想过这一节?” 香芷旋甜甜一笑,答非所问:“我祖母最是慈爱,一心盼我过得如意。临别前跟我说,会尽早来京城看我。”心里却是好笑不已,老夫人这是把她当孩子还是当傻子了?祖母再怎样心肠冷酷,也不敢拆她的台毁掉香氏前程——她若在袭家出了岔子,香家可没替补的女孩子。 老夫人立即又问:“要是我横竖看不上你呢?发话将你逐出袭府,你又当如何?” 香芷旋抬了眼睑,看住老夫人,眼中的冰冷弥漫开来之际,唇角却上翘成愉悦的弧度,“我没想过那些,也不能想。” 含笑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之前真怕四奶奶不能妥当的回话。 老夫人闻言,神色郑重地打量了香芷旋一会儿,随即竟缓缓漾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换个人,大抵会认为老夫人方才的言语都是故意试探,此刻才是真面目。香芷旋见状,却有些头皮发麻。老夫人和她的祖母竟是一个样子:一时歹毒冷酷如蛇蝎,一时又面目慈善如菩萨。 老夫人唤辛妈妈过来。 辛妈妈捧着一个首饰匣子,恭恭敬敬地递给香芷旋。 老夫人语声和煦:“我起先因着你的出身,总是担心你不懂得高门大户的规矩,便想让身边得力的丫鬟过去,可以提点你,也可以历练你。眼下看着倒是我多虑了。你请安那日我也没赏你像样的物件儿,这几样首饰才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香芷旋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谢。 老夫人笑着端了茶,“回房去吧。” 香芷旋称是告辞。回房见到袭朗,将首饰匣子放到他手边,“老夫人赏我的。” “嗯。” “你帮我保管行不行?” “怎么说?” 香芷旋抿了抿唇,“万一过两日老夫人房里失窃呢?” 含笑目光微闪,不安地建议道:“四爷还是看看老夫人赏赐的是什么物件儿吧?万一把传家宝赏给四奶奶,却没让库房下账,到那时……”可就谁都说不清了。鉴于几年前的一些事,她实在不敢高看老夫人。 袭朗只是道:“你和碧玉拿着东西去库房查问。” 含笑称是,拿上首饰匣子出门去了。 香芷旋看他一副“这种小事不用麻烦我”的样子,不好意思地道:“以后这种事,我直接让含笑去办就行?” “你刚进门,大事小情的是该商量着来。”袭朗写完笔端的一个字,才看了她一眼,“不是嫌麻烦。”只是懒得碰老夫人房里的东西罢了。 香芷旋释然,眼角瞥见蔷薇的身影在帘子外一闪,给他续了杯热茶,走出门去。 蔷薇与香芷旋低语片刻,神色惊疑不定。 香芷旋转去后罩房,找何妈妈单独说话:“你真的可以确定,二小姐的意中人是淮南王?” 何妈妈脸色微变,“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香芷旋笑道,“我只是听说,淮南王近期忙着请皇上或皇后赐婚,要娶的是民间女子——二小姐是民间女子么?”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何妈妈站起身来,语声有些抖,“您是听谁说的?怎么可能呢?都到这时候了,你是不是想让二小姐出岔子错失良缘?” ☆、第7章 何妈妈对香芷旋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是心绪紊乱所致,顾不上本就是勉强守着的虚礼了。 香芷旋不以为忤,“不过提醒一句而已。” “提醒?”何妈妈分外惧怕她和香绮旋的美梦幻灭,因这惧怕便分外反感香芷旋的言辞,“有什么好提醒的?难不成二小姐还会被人蒙骗?!几个月了……怎么可能?!”说着话,已团团转起来。 香芷旋轻轻摆手,“你可要注意态度,惹得我不悦,便是有来无回。”又摸了摸下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烦人跟我大呼小叫。” 何妈妈额头沁出了汗,面色更差,却是规规矩矩站好了,“奴婢跟您说实话,此刻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十分担心二小姐。您到底与她姐妹一场,若是万一……总不会眼看着她跳进火坑的……” “她逃跑的时候,要你来给我递话的时候,可没见她对我有半分姐妹之情。”香芷旋自嘲一笑,“我知道她一直记恨着我,我也极为厌烦她。好自为之,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别找我。”不是她刀子嘴豆腐心,而是清楚得很,要是情形太糟糕,香绮旋一定会拖上她一起倒霉。她现在可受不了外面起火烧到她。 何妈妈也清楚这些,神色微缓,随即则狐疑地道,“二小姐其实还有句话要问您:您也不是吃哑巴亏的性子,当初怎么会答应嫁到京城的?” “找人算了一卦,知道四爷命不该绝,我就嫁过来了。” 让人一听就知是敷衍,意味着的是怎样都不会实言相告。何妈妈识趣的噤声。 香芷旋问道:“不打算告诉我住在哪儿?” 何妈妈赔着笑,不回答。 “不说算了,你回去吧。” 何妈妈其实还有很多问题,碍于实在急着回去见香绮旋,便匆匆道辞。 香芷旋很想找个人跟踪何妈妈,怎奈人手不够用,只得作罢。想到何妈妈那句“几个月了”,不由摇头。不过相识几个月,还包括耗费在路上的日子吧?在家乡时又不可能时常相见,香绮旋能有多了解那男子? 不过,有时候香芷旋还是很感激或钦佩香绮旋的。 香绮旋不知何时就会做出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要么会激发出她深埋在骨子里的勇气,要么就会让她大开眼界,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只存在于戏台上。例如与人私奔这一桩。 回到房里,含笑已经回来,禀道:“奴婢和碧玉去了老夫人的院子,找库房里的人查账,库房里的人说钥匙由老夫人亲自保管,她们爱莫能助。我们两个就又去求见老夫人,赶得不巧,老夫人去了佛堂。我们就在那儿等了一阵子,大夫人听说了,亲自过去询问,看了看匣子里的东西,惊叹老夫人这次竟将传家宝里的两样赏了您,随后又让管事记下来,便打发我们回来了,说她会再次替四奶奶感谢老夫人赏赐的。”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是被含笑的措辞引得发笑。 含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四奶奶要不要看看那几样首饰?” “不必了。”香芷旋喜欢宝物,但是不喜欢拿在手里不踏实的宝物,“要是方便,你帮我存到四爷的库房去。”不看,就不会动心。 含笑称是,行礼退下。 ** 何妈妈去了城南一所四进的宅院。 下了马车,她脚步分外沉重,看着高高的门楣,想着即便不是皇室贵胄,是官员也不错吧? 进到内宅的一路上,她心绪摇摆不定,脚步匆匆地穿廊过院,径自去正屋去见香绮旋。 香绮旋正揽镜自照。她比香芷旋大七个月,样貌各有千秋。她不同于香芷旋娇柔中透着清丽,生得妖娆娇媚。 瞥见何妈妈进门来,香绮旋起身离开妆台,卧到美人榻上,噙着娇慵的笑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她在袭府无立足之地,不想让你看笑话?” 何妈妈苦笑不已,想了想,索性从头说起。就是有天大的事要发生,争这一时也没用。 香绮旋越听脸色越难看,待到何妈妈对袭朗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的时候,冷了脸。 何妈妈装作没看到,自顾自说下去,讲完香芷旋提醒自己那一节,才正色看住香绮旋。 香绮旋啼笑皆非地道:“你这样看着我算是怎么回事?难道真信了那个丫头片子的鬼话?” 何妈妈不能不冷静地分析现状:“可是程六爷从没带您回过王府。我随您住到这儿以来,除了这一次他知道我是去看望三姑奶奶才允许了,平时都不让我出门半步。”迟疑片刻,还是将路上打听到的说了,“我回来时与车夫攀谈,谎称是来这儿寻亲,问车夫这里可是皇亲贵族的别院,车夫直笑,说一定是我的亲戚说大话骗人,这里只是官宦别院,与皇家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我又问,这里程家别院?他说是。您想想,是不是……” 香绮旋猛然跳下地,抓起迎枕,没头没脑地打在何妈妈身上,“你胡说!胡说!那死丫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帮着她专捡那些刺心的话说给我听!你还知不知道谁亲谁疏?!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你怎么能……” 她这样捶打指责,何妈妈全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脸色颓败。 完了。那厮居然骗了她! 香绮旋身形晃了两晃,被何妈妈一手扶住。“他怎么敢?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嗯?”她喃喃地说着话,转头看着何妈妈,眼珠一转,似又有了希望,脚步踉跄地去翻箱倒柜,“信物呢?那些信物呢?总能看出端倪的,他若公然行骗……你去找人传话给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二小姐!”何妈妈忍了太久的眼泪,在这一刻簌簌落下,她抱住香绮旋,哀声劝道,“先别忙着生气委屈,可不能失了主张,情形总不会太坏吧?你若与他哭闹起来,他厌烦起来中途变卦可怎么办?” “他敢!”香绮旋杏眼圆睁,“你不是说他骗了我么?不是说袭朗不久就能痊愈么?他怎么惹得起袭朗,袭朗是我的妹夫!” “是你的妹夫不假,可他以为你身染恶疾呀。” “……”香绮旋像是被噎住了,直愣愣地瞪着何妈妈,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又怎样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把脸埋到何妈妈怀里,哭了起来。 “哭一哭也好。”何妈妈并没劝阻,“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我们再好好儿想想,日后该怎样行事。” 袭朗俊美,袭朗言行如常人,袭朗待香芷旋很好……何妈妈是这样说的,跟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那个人本该是她的。 她应该比香芷旋过得如意,比香芷旋嫁得好。 结果呢?香芷旋势必一辈子要把她视为笑话! “不行,我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她……”香绮旋的眼泪止住,问何妈妈,“你说,是我好看,还是那个丫头好看?” 何妈妈听这话锋不对,没应。 “去给我打水,我要重新梳妆,思量对策。”香绮旋梦游似的站起身来,“我不能输给她。只有我不要的,她才配拥有。”走到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视线落在了下巴上那道浅淡的疤痕,眼神狠毒。 何妈妈摇头叹息着往外走,“魔怔了,一不顺心就这样。”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魔怔无妨,别真失心疯就行。还没出房门,就听到香绮旋高声唤院子里的丫鬟,吵着要见那位程六爷。 这边主仆两个鸡飞狗跳,香芷旋和袭朗守着一份轻松惬意。 他不肯卧床休息,总要找些事情做,方才问她会不会下棋。 她说棋艺范范。 袭朗说没事,转身取出一副象棋。 香芷旋惊讶,“这个啊,这个不行,一窍不通。” “象棋不比围棋更容易学?” “是你这么看,我怎么都学不会。”香芷旋捧着小手炉坐在大炕上不动,“就围棋,不然不奉陪。” 他笑着吩咐丫鬟摆好棋盘,开局后对她道:“今日你若是赢了,有彩头。” “是吗?”香芷旋眼睛亮了起来,“什么彩头啊?” ☆、第8章 袭朗微一思忖,“给你请个粤菜厨子,怎样?” 香芷旋的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好啊。”又忍不住沮丧,“可我怎么能赢得过你呢?” “下棋我也不精通,不见得能赢你。” “先下一局看看吧。”香芷旋道,“我要是自知会输得很难看,就不献丑了。势均力敌才有趣。” “随你。” 香芷旋拈起一枚棋子,又大方地道:“要是你赢了,我也给你个彩头。” 要不是发笑会引得胸腔作痛,袭朗真就笑出声了,遂点头,“成。” 两人又说定三局两胜定输赢,随后开始对局。 事实证明,两人方才都很谦虚,她棋艺不是少见的精湛,却也算得上乘了;他则是精于此道,和不精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下棋就是这样,一开了头就有了兴致。 第一局,香芷旋输了,立刻道:“再来,我今日就当是学艺了。” 袭朗喜闻乐见,她要是一输就没了斗志,实在是没意思,由此道:“我让你三子?” 香芷旋喜滋滋地点头,“行啊。”又商量他,“让三子也是让,多让点儿也一样吧?你让我五子?” “你赢了的话,不会觉得胜之不武?”他问。 “不会。”香芷旋认真地告诉他,“胜之不武也比输惨了好啊。要是这样你都能赢,我给你的彩头好一点儿,怎样?” 袭朗轻轻地笑起来,“彩头是什么,由我说了算吧。放心,不会为难你。” 香芷旋点头,相信他也懒得骗她。 这一局,袭朗让了五子在先,又有意想让她胜一局,结果自是不需说。 期间到了用饭的时辰,两人一起用过午膳,至午后继续。 随后两局很耗时间,时近黄昏才了事。 结果是袭朗连赢了两局,这样耗时间,赢的当然不轻松,也因此才觉得尽兴,唤含笑将棋具收起来的时候,顺便吩咐了找个粤菜的厨子进府。 皆大欢喜,香芷旋诚实地道:“要是这样的话,每天都输给你也不错。” “你倒是知足。” “知足常乐嘛。”她笑道,“到底是你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袭朗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让我想想。” ** 香绮旋的情郎程六爷成林到了别院。 他是成林,成家六爷,而非天家的程六爷。 香绮旋见他进门,笑吟吟迎上前去,待他落座后,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递给他。 成林一面喝茶,一面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她是美人,天生的妖娆妩媚,寻常男子见了,恐怕没有几个不会动心。 香绮旋斜睨他一眼,在一旁落座,道:“我的奶娘今日回来时,无意间听到人说,这宅子跟皇家扯不上半点儿关系。”她嘟了嘟嘴,“我是不肯信的,可她这般告知,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只好让六爷给句话,我也好安心。” 成林喝茶的动作便是一僵,继而将茶盏丢在一旁,起身来回踱步。 香绮旋一看他这样子,心头一寒,却还是忍下了发作的冲动。不过是预感得到了验证,总要听听他的说辞,也好知晓自己是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傻子。 “阿绮,”成林唤着她的乳名,“我对你的心意,我决意要娶你为妻,这些你都清楚吧?” 香绮旋拼力扯出个妩媚的笑容,“自然,这些我总听你说,早已铭记在心。” 成林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论因何而起,他的确是骗了她,心里何尝轻松,早就想把话跟她挑明。这种弥天大谎,想要拆穿是极其容易的。他知道何妈妈只要去袭府就可能让他露馅儿,还是放人出门了,有别的方面的考虑,也是真希望就此用真实面目面对香绮旋。被骗的感觉不好受,骗人的感觉又何尝轻松。 他回身落座,“皇家姓氏,是前程的程,我的姓氏,却是成败的成,音同字不同。” 香绮旋点头,神色木然。 “你也知道,我最初——”成林尴尬地笑了笑,“最初对你并不是实心实意,只是贪图你貌美,再加上话赶话的,就让你误会了……” “话赶话?误会了?”香绮旋缓缓站起身来,起身去拿了几样东西,先拿起一把折扇,“这扇面上的画,是不是出自淮南王之手?落款又是不是淮南王的印章?既然不是出自你手,你为何不一早否认?” “那不是刚相识的时候的事儿么?”成林道,“是我的小厮在一旁说大话,你竟当即信了,我那会儿真没想要跟你如何,可不就默认了。这个……是淮南王随手赏了人,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里的。” “那这个呢?”香绮旋又拿起一块玉佩,“你说是宫里的……” “这本来就是出自宫中的物件儿,只是早些年流落到了民间,我祖辈无意间寻到的。”成林皱了皱眉,“出自宫中就代表我是宫里的人?” 香芷旋被他反过头来的质问气得不轻,又将几封信丢到他身上,“这些信件呢?落款上的程六又作何解释?!”语声有些发颤,神色却是凌厉得很,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唉……”成林很是头疼的样子,“这不还是我的小厮做的好事么?我并不喜爱那些个诗词歌赋,看见就头疼,可是你喜欢,他又有些心得,字也写得不错,便尽力仿照了淮南王的字体,替我写信给你。” “……骗子,你这个骗子!”香绮旋怔怔的落了泪,“这样的谎言,你就敢纵容小厮胡说?事情败露之后,你就不怕我把你告到衙门里去?!” 成林闻言竟笑了,“你真是昏了头。告我,你要用什么理由?最不济给我安一个拐骗良家妇女的罪名——嗯,不对,这些可都是我那小厮做的好事。我从没亲口承认过,从没接过你盘问宫中、王府情形的话,你想想是不是这样?你便是将事情宣扬出去,谁会信?”说到这里,他心念一转,定定地看住她,“若不是误以为我是淮南王,你是不是根本不会随我来京城?——你看中的,只是那个你误以为的虚名和荣华?” “我……”香绮旋嘴角翕翕,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黯然转身,“我只是伤心,你待我竟一句实话都没有……”她哀哀的哭着奔进内室。 成林到底是理亏在先,见状忙跟了进去,“你别哭啊,我是不肯辜负你的,这不是正与长辈商量我们的亲事么?” 香绮旋哭得更凶了。 ** 这晚,歇下之后,香芷旋记挂着先前的话题,问他:“你到底要什么彩头啊?” 袭朗略一沉吟,“就问你几个问题吧,行不行?” “嗯。” 他第一个问题是:“你跟你二姐是不是不合?” 香芷旋侧目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袭朗却勾唇浅笑,答非所问:“要么就是你们姐妹不合,要么就是你二姐染了恶疾的事情是假。” 香芷旋睁大了眼睛。 袭朗这才解释道:“这些天,从没见过你流露出一丝忧心,按理说,家里有个染了恶疾的姐妹,只要稍有点儿姐妹情分,都不该是没事人的样子。” 这倒是。香芷旋点头,随后思忖片刻,还是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直言道出心绪:“为何问起这些?是出于好奇我在娘家的处境,还是记挂着那个本该嫁给你的人?” ☆、第9章 “本该嫁给我的人?”袭朗轻笑,“哪儿有本该嫁给我的人?” 他只是反问,但是香芷旋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有他的不得已。不管是香绮旋还是她嫁进来,都不是他自己的打算。 “是我小人之心了。”香芷旋歉意地笑了笑,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跟二姐自幼就不合,不论她身染恶疾的事情是真是假,我都不会为她忧心。她也不稀罕。” “是因嫡庶之别?”袭朗猜测道。 香芷旋的父亲不走功名路,但香家是有百年历史的官宦之家,她的祖父更是入过翰林的大学士,这样的门第之中,嫡庶之别必然明显。 整件事细想起来,如果不是香绮旋出了岔子,是轮不到香芷旋嫁给他的。甚至可以说,香家并没打算用一个嫡出的女孩子给人冲喜。这种事,用不着嫡出之人。或者也可以说,嫡出的香芷旋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 说到底,在成婚前后,谁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甚至很多人都认定他必死无疑。如果他情形不是那么差,依老夫人的做派,肯定要从京城选一个任她揉圆搓扁的放到他房里。偏偏是那样。所以那时候,京城官员鲜少有人愿意将女儿送进袭府,愿意的又非老夫人属意的——香家便是钻了这个空子,老夫人也就应了。 香芷旋则在回想自己与香绮旋不睦的根源,“应该就是因为嫡庶之别。”之后又是叹气,“唉,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从爹娘去世后,长辈待我们三姐妹差不多,是我们两个都不懂事,总是冲突不断。” 袭朗半是打趣半是询问:“不懂事到罚跪三个月的地步?” 香芷旋侧目看看他,又目光怅惘地看向水红帘帐。 出风波那天,是父亲的忌日。 老太太请了寺里的人在寺庙做法事,一早,姐妹三个要跟随长辈去寺里上柱香。 是在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出门之前,香俪旋与香绮旋打到了一处。香俪旋是香芷旋的大姐。 两个姐姐打架的原因,香芷旋是事后才知道的:她出生之后,母亲便缠绵病榻,过几年撒手人寰,母亲病故之后没几年,父亲也病故了。是为此,上至老太太,下至仆妇,都说过她克父母的话。 这种事,谁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儿说起,所以一直蒙在鼓里。 而在父亲忌日这一天,香绮旋跟香俪旋提起了这档子事。香绮旋每到这一日,心绪都是分外沉痛,她对父亲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那时又还是口无遮拦的做派,加之姐妹两个一大早就生了口角,话赶话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戳香俪旋心窝子的话题。 毕竟,香俪旋与香芷旋是一母所生。 毕竟,那时香绮旋的生母贾姨娘还在府中,又得了老太太的赏识,她有恃无恐。 香俪旋听着二妹的话越来越难听,心里气极了,一巴掌挥了过去,纤长的指甲划破了香绮旋的脸。 香绮旋打小最在意容貌,摸到脸上的血,差点儿就疯了,立时没头没脑地反手打回去。 姐妹三个都是不好惹的,可比较起来的话,香俪旋是最老实的,当时完全惊呆了——她能做出的最过火的事也不过给人一巴掌,哪里会打架。 所以准确的说,不是打起来了,是香俪旋挨打。 偏生这时候贾姨娘凑过去拉偏架,不消几息的工夫,香俪旋已是狼狈不堪,哭泣着转身挣脱贾姨娘的束缚,要逃出门去。 香绮旋从她身后猛力一推。 香俪旋没防备,踉跄着摔倒了,额角碰到了一旁茶几的犄角,登时见了血。 情形乱成这样,到了这地步,老太太才拍了拍桌子,要惩戒姐妹两个。 香芷旋到这一刻才回过神来,之前只有震惊,完全愣住了。 她气极了,不顾老太太的呼喝,抄起一个花瓶就对着香绮旋砸了过去。人小力微,花瓶只砸到了香绮旋肩头。 香绮旋和贾姨娘吃了一吓,前者立刻显得格外委屈地落了泪,要去找老太太诉苦。 香芷旋看着大姐已然昏迷过去,丫鬟怎么唤也不行,以为大姐被二姐打死了,心头怆然,随即怒极,冲到了香绮旋近前将人推倒,摁着一通打。完全没个章法却下狠心要将人打死一般的样子。 这次轮到在场的人全部震惊了。在这一幕出现之前,谁都知道香芷旋只是言行不驯,性子最是娇气,而且生来有不足之症,身子骨单薄得紧,做梦都没想过她会打架——那小身板儿,打架也是挨打的份儿。可此刻,却俨然变成了不要命的小豹子,要将香绮旋活生生撕了一般。 贾姨娘最先回过神来,自然要继续拉偏架的,快步上前去抱住了香芷旋,要将她拖开。 香芷旋却是死命揪住了香绮旋的头发,另一手扬起来,拔下了贾姨娘头上的簪子,胡乱刺向贾姨娘。 贾姨娘颈部被刺到,吃痛之下出于本能地躲避,便放开香芷旋。 香芷旋就得了收拾香绮旋的工夫,将簪子狠力刺了下去。那一刻,她是真想把香绮旋杀了再偿命的——如果连最亲的大姐都出事,她在这家里还活个什么劲?又如何能活下去? 这期间香绮旋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见势不好,忙侧身回避躲闪,簪子尖锐的顶端滑过她的下巴,血珠立时冒了出来。 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们见到鲜血,终于回过神来,第一次不等老夫人发话就齐齐冲了上去。再闹下去,肯定要出人命的。香芷旋那拼命的架势,谁看不出? 到底是把姐妹两个给拉开了。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连连拍着桌子说怎么就养了几个这般丢人现眼的赔钱货,一个懂事的都没有。 赔钱货——老太太自来就是这样看待她们姐妹三个的。 而到最后,香俪旋和香绮旋等于是两败俱伤,只有香芷旋毫发无伤。受罚的也就只有她——老太太再怎样,也要让受伤的两个养病,总不能真闹出人命。 就这样,香芷旋被关到了父母生前居住的院子,每日在堂屋罚跪。 院子空落已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她能找到的消磨时间的东西,也只有一本遗落在床头无人感兴趣的《孙子兵法》。那时她已跟女先生读了几年的书,能通顺地读完。 那三个月里,她每一日都是一面罚跪一面看书,从晨晞初绽至暮光降临。看着她的几名婆子都知道这是个拗起来不要命的,加之这真不算什么,也就由着她。 她是在几名婆子说闲话的时候,才知道大姐与香绮旋打架的原因。 听完挺难过的。 老太太铁了心要惩戒,每日给她的饭菜都是粗茶淡饭。直到香俪旋身子好转起来,才收买了送饭的婆子,让她每日吃得好一些。 香俪旋与香绮旋脸上的伤都不轻,如果不寻良医调理,算是破了相。 老太太还指望着利用她们结亲帮长子仕途更顺畅呢,是以遍寻良医,给姐妹俩医治脸上的疤痕。 香俪旋额角的伤属于擦伤严重至出血,后来真就调理好了,容色如初。 香绮旋脸上的伤疤较多——被香芷旋这个不会打架的又抓又挠又掌掴,情形可想而知。最初她整日以泪洗面,认定自己这一辈已经完了。后来得了良药,疤痕慢慢减轻至恢复如初,只有下巴上被簪子刺伤的那个疤痕太深,没法子复原了。 就这样结了仇。 后来老太太用这事情做文章,以贾姨娘掺和姐妹三个的矛盾为由,将人打发出府。贾姨娘离开香家不到一年,贫病交加而死。 便这样,香绮旋恨毒了老太太和香俪旋、香芷旋。 在袭朗的询问之下,香芷旋将当年事大略地讲给他听,末了,带着点儿茫然问他:“我做错了么?”又自问自答,“我不觉得啊。”说话间,将一缕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就是在这片刻间,袭朗的手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题外话接正文↓ ☆、第10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吵到你了?也没折腾啊……”香芷旋一面嘀咕着缓解不安,一面挣扎着要回自己那边。 “别闹。”袭朗捉住她手臂。 谁跟你闹了?香芷旋偷偷白了他一眼,却不敢再动了,身形僵在了那儿。怕他因为用力扯开伤口,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冷?”他问。 “不冷。”香芷旋想也没想就摇头否认。 袭朗寻到了她凉冰冰的手,“不冷?” “……”香芷旋感觉自己还是闭嘴的好。 袭朗给她掩好被子,翻身平躺,“睡觉。” “嗯。”香芷旋这样应着,身体还是僵硬似木头,一动不动。 袭朗这才意识到她的紧张,或者也可以说,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之前半梦半醒的,隐约知道她起身去了外间,回来后辗转反侧良久。便是做着梦也能想到,是秋夜寒意所致。 广东的气候环境,他看过地域志,又与出生在那里的人打过交道,知道对于南方人来讲,北方的寒冷难以消受,一如对于北方人来讲,广东夏日的酷热近乎噩梦。他那会儿就想,明日就让下人把火炕、地龙烧起来,省得她时不时的这样折腾。 打算要到明天才能施行,而身边那个人,竟像是熬不过今夜。 他心说这人笨起来也真够可以,唤丫鬟加床被子不就得了?再不济跟他挤着点儿睡不也就暖和了? 真是…… 他恍惚间腹诽了半晌,那边依然翻过来倒过去,实在忍不了了,这才把她捉到身边。察觉到她僵在自己身侧,竟有一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觉。把她拎过来容易,让她安于现状却难。可总不能再让她回去,更尴尬。 这片刻的静默,却让香芷旋以为他又睡着了,倒因此一点点放松下来。 袭朗微微一笑,闭上眼睛。 香芷旋把一个翻身背对他的动作拆成数次完成,又轻轻探出手,将自己的枕头挪过来枕着——累的她差点儿叹气。 袭朗忍下了笑意。随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形,似是在寻找最舒适的位置,好一阵才消停下来。 真是娇气。 他又忍不住腹诽了。 香芷旋轻轻吁出一口气,脸颊蹭了蹭被子,闻到淡淡的药草味道。他被子里很暖和,暖意熏得睡意袭来。她打个呵欠,阖了眼睑。这么个睡法,如果忽略那点儿不适应,还真挺舒服的。 睡着之前,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睡着之后据说很老实,只要不是觉得冷或热,整夜都不会翻身的。不用担心碰到他的伤。就是碰到也不能怪她,是他把她揪过来的。 袭朗确定她睡着之后,也轻松下来。他平时睡眠清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近期每日服药,不是那么警觉了,她这情形放在平时,忍不了这么久。 他将被子给她多匀出来一些,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再次入梦之前,奇怪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香芷旋睡得很晚,睡得却很舒服很香甜。醒来时,出于习惯翻身看向袭朗,才发现那边枕畔空空,他已起来了。 室内光线与平日无异,是他起得早,还是自己睡过头了?她摸到怀表看了看时辰,一看就惊得慌忙坐起来。 竟已过了辰时! “天……”香芷旋险些冒出冷汗。虽说她不用早起晨昏定省,睡到这时辰也有些不像话了。心急之下,连忙唤蔷薇。 蔷薇应声进门,捧着一叠衣物。 香芷旋一把抓过衣服,一面穿戴一面道:“怎么也不唤醒我?居然让我睡到了现在。” 蔷薇轻声笑道:“四爷说不必惊动您,奴婢自然不敢贸贸然进门来。” “……”香芷旋汗颜,又看向窗户,“阴天了?” “是啊,外面还在下雨呢。” 下雨了……他这是出于心情好纵容她睡懒觉,还是因为心情不快要看她闹笑话?太医说过的,遇到阴雨天,他的伤口会疼得很厉害,专留了药以备不时之需。香芷旋紧张兮兮地看着蔷薇,“四爷心情怎样?” “还好啊。”蔷薇想了想,“这会儿正与一名管事说话呢。哦对了,四爷唤管事过来,主要就是说咱们院子里即日起就生火的事儿。”说着漾出了由衷的笑意,“这下您可就再不需受罪了。” 香芷旋讶然,又尴尬地笑了笑。他昨晚是被自己闹腾得快烦死了吧?不然也不至于破例。 过了一会儿,心里少了忐忑,多了一份暖意。他到底还是容忍、照顾着她,真的对她不耐烦的话,完全可以把她撵到别处,各睡各的。 嗯,日子这样过下去的话,还是很有盼头的。 她挂着灿烂的笑容穿戴整齐,洗漱装扮起来。到了外间见到袭朗,恰逢辛妈妈来传话:“四爷要是方便,就去松鹤堂一趟吧。要是不方便也无妨,稍后老夫人亲自过来看望您。” 袭朗道:“我等会儿过去。” 辛妈妈笑着离去。 香芷旋上前行礼,看向他的眼神不无担忧,心说老夫人怎么那么讨厌呢?他这情形不需想也知道,阴雨天正是他最难受的时候,还要他出门走动。 袭朗则是目光和煦。她神采奕奕的,气色很好,翦水双瞳里那抹担忧让他很受用。他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也该去松鹤堂请个安了。” 香芷旋不好说什么,送他出门,折回来的时候,丫鬟已给她备好了早膳。 她心不在焉地用饭,因着听闻过的一些事,还是有点儿担心。 袭朗回京之后的确是伤重,但外伤已经愈合了。可就在成婚前几日,老夫人也不知怎么把他惹毛了,使得他怒火攻心,去了松鹤堂。那天具体发生过什么,府里的人讳莫如深,蔷薇打听不出,只知道他回到清风阁的时候,几处伤口迸裂。 这些事让她细想的话,会生出很复杂的情绪——是怎样的心境,让他在那种情形之下还要不顾伤势与她行大礼拜堂成亲。 他给了她体面、尊重,在赵贺带着他的亲笔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明白,这男子对弱者有着一份仁心。而除去这些,她莫名感觉他拜堂时已将生死抛到九霄云外,根本不在乎了,在跟谁赌气一般。 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老夫人怎样伤害或激怒了他? 这次前去,可千万别重蹈覆辙。 到此刻,香芷旋很清楚自己的心绪:希望他好好儿的,希望他早日痊愈。 她放下碗,唤来含笑,吩咐道:“你让人去松鹤堂那边观望着,要是闹出个什么事的话……我们去请大夫人周旋行不行?” 含笑频频点头,“不论大老爷还是大夫人,都最担心老夫人与四爷起争端,只是大老爷实在繁忙,这些日子更是夜半回府天明又出门……” “那你快吩咐下去。” “是!” 香芷旋略略心安,随后又猜测:老夫人绝对是故意的,在这种时期给袭朗添堵,恨不得他急怒攻心出闪失……唉,这祖孙俩到底是结了多大的仇? ** 袭朗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松鹤堂。 老夫人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敛目诵经,手里拈着佛珠。 他蹙了蹙眉,老夫人这是在拼命亵渎佛门净地,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也从不会掩饰目光中那一份嫌恶。 他轻咳一声,“孙儿来给您请安了。”待老夫人睁开眼睛,他拱一拱手。 “来了?”老夫人语气和蔼,“快坐。” 袭朗转身落座。 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瞧瞧,别说不知情的,便是我这知情的,看着你也一如常人,到底是没白给你冲喜。” 袭朗轻轻一笑,“您说的是。” “那孩子是个伶俐懂事的,我是打心底喜欢。”老夫人的语气愈发温和可亲,“只是可惜啊,出身与你不般配。” “您做主的亲事,这话也只有您能说。” “也不单是这些。”老夫人叹息一声,迟疑地看住袭朗。 “有话直说。” 老夫人期期艾艾地道:“我真是有眼无珠啊,唉……香家二小姐身染恶疾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存着个疑影儿,便派人去探听由来,实情真是叫人瞠目结舌——那孩子早就从香家逃走了,而且还是与人私奔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加重了语气,“你说说,怎么会出这种事?!怎样的男子能比得了你的样貌、你的文韬武略?!我们袭府的人还比不得一个登徒子么!” 一旁的辛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袭朗。这件事由谁说出来,都不及老夫人说出来更让他愤怒。整件事细想起来,任谁都会火冒三丈,何况眼里不揉沙子的袭朗。 ☆、第11章 袭朗深深地看了老夫人一眼,笑意缓缓漾开来,“这些跟我说没用。自觉有过失,对不起我祖父在天之灵,开祠堂忏悔即可。我是晚辈,总不能当面斥责长辈有眼无珠,竟险些让我迎娶品行不堪之人。” “……”老夫人给噎得差点儿变色。他说的好听,不能当面斥责,该说的话却已说了。 辛妈妈愣了愣。以为袭朗再怎样也要动怒责问老夫人几句的,却不料,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 “我娶的是谁,谁与我有关。不相干的人,别说品行败坏,便是横尸街头,也与我无关。”袭朗和颜悦色的,“还有别的事么?” “你这样想就对了,的确是,与你无关的人,说来无益。”老夫人又挂上了慈爱的笑容,“我们就说说你的枕边人。你可千万别以为她年幼无知,那可是个鬼机灵,最会瞅准时机捞好处。知道她为何明知是为你冲喜还乖乖嫁过来么?她可是跟娘家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生都花不尽的一笔银子才应下了这门亲事。”她抬起一手,手掌一个翻转,又对袭朗颔首一笑,“起码有这个数。” “是么?”袭朗扬眉轻笑,“若真如此,她当得起机灵二字。” “这话我可不敢乱说。”老夫人笑眯眯的,“特地与你提起,也是提个醒儿,帮她看管好那么一大笔梯己银子。便是心思再机灵,不见得能打理好手中的产业。” 袭朗却是一摆手,“那些我不会管,至多是提醒她一句,别被有心人惦记上。”语必,笑微微凝视着老夫人。 他笑得和煦,目光却让老夫人心里发寒。她嘴角翕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气氛便这样冷了下去。 正是这时候,大夫人宁氏不顾下人阻拦进到门来,面上则是笑吟吟的,“下人要我等,可我赶着请示之后好示下,实在是等不了。”说着话给老夫人行了礼,随即才看向袭朗,“哎呀,老四也在啊,是不是耽误你们说正事了?” 袭朗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只是闲话家常。” “这种天气,你要比平日难受十倍,乱走动什么?”宁氏不悦地道,“快给我回房去!”话是申斥袭朗的,却是说给老夫人听的。 袭朗颔首一笑。 “再有,”宁氏又想起一事,“你房里早点儿将火生起来吧,我已吩咐下去了。眼下不比以往,屋子暖和些,也少受些罪。” 明明是他因香芷旋才要早些生火,此刻宁氏却将这件事揽了过去。袭朗笑着称是,“多谢母亲。” “真要谢我,就好生将养,别随意走动。”宁氏催促他,“快回去。” 袭朗看向老夫人。 宁氏一番插科打诨,完全让老夫人说不上话,到了这会儿,老夫人还能怎样,摆手笑道:“你母亲说的对,快回去吧。” 袭朗告辞出门,路上瞥见了含笑的身影。微一思忖,便知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失笑。回到房里,对上香芷旋那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见她眼底没了担忧,只有清浅的喜悦。 他命人摆好棋盘,唤香芷旋下棋时才道:“哪儿就需要你们帮我请大夫人了?” 香芷旋牵了牵嘴角,“好不容易将养得快痊愈了,不想你再有反复。”他这情形,只要再起反复,怕就是要命的。 “别担心,不会再出岔子。”他说。 “你说我多事也随你。你现在最忌动怒,我为着一些传闻,不能不防患于未然。日后等你好了,我肯定不会多事的。”她说完,略一思忖,手里的棋子落下。却一直没听他说话,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忙看过去,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熠熠生辉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深沉。辨不出他的情绪,也从来是和他对视片刻便会败下阵来。她移开视线。 “你说那些传闻——”袭朗这才出声,“什么传闻?” “我是指成婚前你伤势骤然加重的事,”香芷旋道,“原因我不清楚,只清楚你去了松鹤堂才那样的。” 袭朗微笑,“那些日子我心里有火气,难免冲动易怒,不能与平时一概而论。” 香芷旋的心真正落了地,“那就好。”随后又问他:“老夫人有没有故意气你?” “没有。”老夫人兴许是那样打算的,可他真生不起气来。 香绮旋的事与他何关?不曾谋面的一个女子而已,总不能因为她曾可能嫁给他就高看一眼吧?硬要扯上关系,也只是现在的亲戚关系。 至于香芷旋趁机跟香家要银子的事,也是人之常情。现在香家的财产,都是香芷旋的父母在世时赚下的,她眼看着姐妹三个各奔东西,自己又前途难料,还不能要一笔傍身的银两? 老夫人试图用这些激怒他,只能证明已完全不了解他,完全不知道他不能被触及的底线在何处。 离家五年,他真的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而老夫人还是那样。 这样也好。是可喜之事。 两个人没再说这些,专心下棋。 下午,袭朗去了东小院儿见手下、会客,香芷旋留在房里抄了会儿经文,找出以前没做完的绣活来做。 近二三十年,南方出了几名鼎鼎有名的才女,南方官宦甚至商贾之家都更加注重培养家中女孩子饱读诗书,要是哪家的千金大字不识几个,是会被耻笑的,与北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认知大相径庭。 是因着这风气,香家老太太给三姐妹请了几名先生,让她们苦学琴棋书画,生怕她们一无是处嫁不出去,赖在家中吃一辈子闲饭。 三姐妹都受够了老太太的冷脸,巴不得整日跟先生相对,学得分外上心。 后来,老太太打起了京官的主意,听说北方人最重视女子的针线和持家的能力,忙又请了专人教三姐妹。 香俪旋和香绮旋打死也不肯学,把老太太气得不轻。 香芷旋倒还好,也是先生提点过她,说艺不压身,书读的再好也不过锦上添花,那些才女也不是只会吟诗作画不过日子的。她知道先生偏疼自己,说的必是实情,便因此正经学了三年多的针线、绣艺和算术,足够应付平常一些事了。 她出嫁前在绣一幅花开锦绣图,是要送给大姐的,到如今还差一大半没完成。大姐夫上进,迟早会带着大姐来到京城吧?姐妹总会再相见的。她这样想着,让丫鬟摆好绣架,搬来椅子,凝神刺绣。 临近傍晚,天气放晴,阳光斜斜射进室内,暖意融融。 香芷旋一坐就是这么久,肩颈都有些反酸,便起身来回踱步。到此时才觉得反常——她竟没觉得冷。 蔷薇走过来,递给香芷旋一杯热水,笑道:“您是不是觉出来了?火炕已经烧起来了。” “是吗?”香芷旋立刻走到大炕边上,探手一抹,热烘烘的,不由纳闷,“这个……是怎么烧起来的?真是奇了。” 蔷薇道:“奴婢也说不清原委,反正暖和了就是好事啊。” “这倒是。”香芷旋满足地叹息一声。 “含笑姐姐说,现在毕竟还不是严冬,大炕烧得太热的话,到了冬季您恐怕还会觉着冷。” “嗯,是该如此。”慢慢来就好,要是屋子里太暖和的话,袭朗恐怕就要热得找扇子了。香芷旋这样想着,不由笑起来。 蔷薇又说起了新听说的事:“今日老夫人与大夫人又是闹得不欢而散。” “哦?” 蔷薇继续道:“是为了三爷续弦的事,婆媳两个商量着怎样操办,大夫人的意思自然是循例操办,又是再娶,没道理大操大办,老夫人却是不依,说三爷最是孝顺,便是再娶,也不能敷衍了事。大夫人就说老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孝敬了?她膝下的孩子个个孝顺,老夫人就说谁不孝顺你心里不清楚?” 三爷的发妻三年前难产而亡,留下了一个孩子,续弦的事前不久才定下的,香芷旋听含笑提过一嘴,也是广东那边的人。 蔷薇一张脸笑成了花儿,“大夫人就掰着手指给老夫人数,说算来算去,也只有四爷这几年没在家中,可那不是为国尽忠光耀门楣去了么?还说老夫人要是认为这都是错,她也没话可说了,来日三爷的喜宴上再请亲朋评评理。婆媳俩就为了这么个话茬,争执了大半晌呢。” 香芷旋笑出了声,心里清楚的很,老夫人是心里有气拿大夫人撒气呢,大夫人却不吃那套,可不就争执起来了。 主仆两个正热热闹闹说着话,铃兰走进来,“四奶奶,何妈妈又来了。” 香芷旋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放下话了,不到万不得已别找她,总不能隔了一两日就过不下去了吧? ☆、第12章 香芷旋去了后面的暖阁见何妈妈。 暖阁里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一进门便如正屋一般,暖意扑面而来。 不过两个日夜,何妈妈看起来已似苍老了几岁,给香芷旋行礼时的样子变得分外恭敬。 香芷旋开门见山:“什么事?” 何妈妈恭声道:“不瞒您说,二小姐也过来了,此刻就在脚门外。”又解释道,“她自己知道不该抛头露面,也该防着被谁窥视到,打扮成丫鬟样子,戴着帷帽来的。” “……”香芷旋很无语。 香绮旋真是自我感觉好到没了限度,难不成谁还能一瞧见她就被勾得没了魂? 有名气与否的美人多的是,各花入各眼而已。 运了一会儿气,香芷旋才道:“她要见我就好端端来见,别装神弄鬼的。” 何妈妈没心思追究她语气不佳的原由,忙连连称是,快步出去唤香绮旋过来。 香绮旋跟在何妈妈身后,走在袭府内宅,去往清风阁,不自主地打量着沿途所见。 亭台楼榭,画廊金粉,飞花翠绿环绕,不见潇潇秋意,胜过春和景明时。 名门世家几百年的底蕴,似是渗透到了每一处,让人无法完全陶醉在这般美景之中,心中的忐忑反倒更重了。 走上清风阁高高的几节石阶,经过倒座房、正厅、正屋这三进,才到了暖阁。 何妈妈指一指东侧的花厅,一面走一面轻声道:“那边是花厅,上次过来是在花厅见到的人,这次就改在了暖阁。按理说还不到生火的时候呢,三姑爷竟也肯将就三姑奶奶。” 香绮旋没好气,剜了何妈妈一眼,“用得着你总替她跟我显摆?” 何妈妈苦笑,她的意思是袭朗很照顾香芷旋,以此提醒二小姐等会儿说话注意分寸,仅此而已。 两个人进到暖阁之前,蔷薇正在询问香芷旋:“厨房新添了一位厨子,专门打理您一日三餐,晚上您想吃什么?” 香芷旋喜上眉梢,想了想,“百花鱼肚、香菇菜心、椒盐虾、香芋扣肉,再做一个木耳鸡汤,先做这些,我尝尝味道怎样。” “奴婢都记下了。”蔷薇笑着出门传话。 香绮旋进门后,香芷旋才敛了笑意,冷眼打量。香绮旋穿着亮蓝比甲、海棠红裙子,还真是丫鬟打扮。 她们两个就算几十年不见,相见时也只有相互嫌弃,不可能出现温情一幕。 香绮旋站在那儿,也细瞧了香芷旋两眼。香芷旋穿着白底撒花褙子、桃红月华裙,与在闺阁时没什么差别。 香芷旋先遣了室内服侍的丫鬟,这才道:“你是这个打扮,我就不请你坐了。有话直说。” 香绮旋抿唇略一思忖,尽量让语气不显得冷淡无礼:“那我就直说了。我眼下这处境,你不难想见。成家六爷刚与家中提及此事,成家还在犹豫着,到底我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因此我就想让你帮我一把,把你陪嫁的宅院借给我一处,让我先在京城安顿下来……” “你先等等。”香芷旋打断了她的话,问道,“这言下之意是不是说,你要以香家二小姐的身份嫁出去?” 废话!香绮旋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一旁的何妈妈却抢先道:“是,二小姐是这个意思。” “哦。”香芷旋笑盈盈地点头,“那我现在就能答复,不行。”她看着香绮旋,“你得先把现在的处境告诉香家,香家还认你的话,自然会有人帮你安顿下来,香家若是不认你,我与身在京城的香家各个管事一样,不能帮你分毫。” 香绮旋视线阴冷,笑容凉薄,“我拿那些个管事没辙,却不是没法子对付你。” “你要怎样对付我?”香芷旋不以为忤,“染了恶疾的香家二小姐跑来京城兴风作浪——谁会信?你是真打算要和香家势不两立么?”又问何妈妈,“你家二小姐的意中人到底是谁啊?” 何妈妈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吏部员外郎成大人的子嗣,在家行六。” “哦,姓氏是哪个字?” 何妈妈很有些心虚气短,“是、是成功那个成字。” “哦,成六爷。”香芷旋戏谑地笑了笑,“吏部员外郎之子——从五品官员之子,二姐果然厉害,给自己找了个好人家。” 香绮旋脸色发白,语声倒还算平稳:“你也别在那儿幸灾乐祸,话说到底,你还要感谢我呢。要是没我出岔子,你能有现在的日子?你能趁机敲老太太的竹杠?”她挑眉冷笑,“我的好妹妹,你可千万别以为,我离开了香家,就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了。” “你也千万别以为,我能得到什么,你就能得到什么。”香芷旋不动声色,“你我为人处世完全不同,于我是福,于你大抵是祸。所以,你千万别自以为是,以为你唾手可得的福分让我捡了便宜。老太太要用你这庶女冲喜,事成的话,香家不丢脸。偏生你不知天高地厚,横生枝节。袭府呢,本就不会愿意嫡子娶一个庶出女子——丢脸,明不明白?你跑了,跑的好啊,于香家是难题,于袭家却是喜事。” 香绮旋身形一震,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别怪我说话难听,日后成六爷究竟会不会娶你还是未知。”香芷旋语气特别平静,“如果我们只是商贾之女,谁也没闲心计较嫡庶之别,但是我们有个做官的伯父,就不能不计较了——好说不好听,谁都不想因为新人进门颜面扫地。” “你,给我闭嘴!”香绮旋脸色铁青,一字一顿。 香芷旋却笑起来,“看你这样,我心里就舒坦了。” 远嫁途中,黑山白水悠长路。气候从温暖转为清寒,心境从愤恨转为无望。 总是感觉自己似被烈风卷落的花骨朵,还未盛放,便已凋零。 如何熬过来的? 好多个夜眼睁睁对着漆黑,等来天明。 嫁给袭朗,便是如今过得再如意,香家或是香绮旋都没资格要她感激分毫。她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背井离乡,孤寂为伴。 是的,有因祸得福这说法,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原谅当初将飞来横祸强加给她的人。 从来就明白,这桩婚事,不论好坏,她都不能让香绮旋为自己负责。可是同样的,最没资格对她说三道四甚至要她感激的,正是香绮旋。 对于香绮旋,她一如既往的厌恶,憎恨的仍是香家。 厌恶太久的人不好过了,她不高兴才奇怪。 香绮旋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你往后可千万别有事求到我头上!” 香芷旋的语声轻而坚定:“永不。”她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去求一个万般轻视的人。 何妈妈神色颓唐。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成六爷与家中挑明了意中人的身份,成家并不是拿不定主意,而是坚决不同意,认定了香绮旋品行不端,非但不肯允许她进门,还要成六爷从速把她打发掉。听别院里下人的口风,成六爷要是死心不改,成家将他逐出门也未可知。 到这地步,只能看成六爷挂在嘴边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 而她们主仆两个,是不能再住在别院了,成家若是认定香绮旋轻浮狐媚,让人把她撵走或是索性囚禁起来,可就真走到绝境了。 何妈妈原本是希望香绮旋说几句软话,先求着香芷旋给她们寻个落脚之地就行,却没想到,香绮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低声下气。唉——她在心里叹息着,见香芷旋看向自己,忙上前一小步。 香芷旋道:“等会儿你去找蔷薇一趟,我会吩咐她帮你们先租个院子住着,等香家那边有了回信……” “你少给我假惺惺的做好人!”香绮旋伸手把何妈妈用力往后一拽,“我便是死了,也不要你的接济!” “那正好。”香芷旋松了一口气,“我本来就不愿意帮你,不想你落魄之后让我跟着被人耻笑罢了。”这是实话,单论她与香绮旋,不落井下石已是仁慈,之前的话是为着大局,真是咬着牙才说出口的。眼下香绮旋拒绝了,那正好,皆大欢喜。 “我真是多余,竟发昏来找你……”香绮旋无疑是后悔死了,转身便走,出门前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回眸笑道,“你应该已知道了吧?日后你的三嫂,就是我闺中好友钱友梅。原本我是要去她在京城待嫁的宅子求助的,偏生何妈妈多事,说她到底是外人,不如先来看看你是什么意思。我那会儿想着也是,能不欠人情让你做冤大头也挺好的,但你是这态度,我去找友梅就是了,顺道也跟她细说说你到底是怎样的,让她日后拿捏起你来更容易些。” ☆、第13章 “拿捏我?”香芷旋回以纯真无邪的笑,“这里不是香家,你我也非以往情形。” “我比你更清楚今非昔比。”香绮旋冷笑,“以往你何时有过这般高高在上的资格?” “这话可不对。”香芷旋认认真真地道,“将你是妾生这件事放在一旁不提,你的品行也不配我与你争长论短,只是我以往不懂事,竟和你一心一意窝里斗了这些年。”她叹着气摇了摇头,“从来就知道不该,可是老太太不给我做主,总不能被你欺负了去。” “果然是长出息了,说话比以往更歹毒了几分。”香绮旋咬了咬艳红的唇,“我是妾生,是贾姨娘所生,我不会忘,你也不要忘。总有贾姨娘来找你索命的那一天!” “我等着呢,一直都在等。”香芷旋莞尔一笑,“贾姨娘人单势孤的,我更希望到时候是你们一起来扰我清宁。” 香绮旋恨不得用眼神把香芷旋凌迟,“这般歹毒,你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香芷旋的笑容加深,“看看,我又犯了老毛病,又与你争执起来。近墨者黑,不过如此。”随即素手指一指门,“这次走出去,不要再来。自降身价的事,我不想再做。” 所谓出身,不是香芷旋在意的,因为深受其害,比谁都明白出身最是不由人选择。她只是看不得香绮旋品行不端、脑子不灵却还和自己胡搅蛮缠的做派。生气之前,结束这局面才是最明智。 已经被老太太、香绮旋带到泥沟里挣扎太久,绝不想重蹈覆辙。 香绮旋气不过,还想再说什么,何妈妈却是有眼色的,强行将人拉了出去,微声劝道:“您这又是何苦?四奶奶便是在府中还没站稳脚跟,在这院子里说话却是管用的,难不成您想被撵出去?灰头土脸的怎么回成家别院?” 香绮旋哪里不知道何妈妈说的在理,只是心里气闷得厉害,急于找个人发泄罢了。走出袭府,坐上雇来的马车,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何妈妈坐在一旁,唉声叹气。真是……都不知道说二小姐什么好了。只有遇到大事的时候,才能真正显露一个人的长处或短处。 起先在何妈妈眼里,二小姐、三小姐都是一样的不知轻重没个分寸,可是到了现在,高低优劣已见分明。 二小姐经不起事,最要命的是连人都看不准。这幸亏成六爷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要是完全不把她当回事……现在不定沦落到什么处境呢。 香绮旋哽咽道:“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被那厮骗了这么久的?” 何妈妈险些翻白眼,心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鬼迷心窍了?为着那个以为唾手可得的荣华梦,因着到底没见识过真正的富贵,稍见了点儿好处,便被哄骗的晕头转向了。不要说香绮旋,便是她,不也做了那么久的春秋大梦? 香绮旋从袖子里取出一卷银票,扔到了何妈妈身上,“他给我的。其实他已安排好别的住处,但我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省得日后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明日你就去香家开在京城的银楼看看情形,最好还是让那里的人帮我们安顿下来,不然人单势孤的,被人卖了都说不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找友梅,何苦让她笑话我。” 何妈妈见她终于能正视处境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香绮旋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老毒妇,要不是她一丝人情味也没有,我又怎么会……她最好求神拜佛,别让我有出头之日。只要我得势,第一个要报复的就是她!” 如果那个祖母有一点点可信任可尊敬之处,在与袭家联姻的事情定下来之际,她就会说出自己与成林的事。要是那样,成林的谎言就不攻自破,她不会沦为笑话;要是那样,她就会心甘情愿地嫁到袭府,成为今日的香芷旋。 事情却正相反。 她恨死了香家,自己倒霉的时候,会乐得殃及他们,自己得意的时候,巴不得甩掉他们。 决心跟着成林来京城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太太惊惶不已、卑躬屈膝的嘴脸,为了想象中那份快意,她才义无反顾地决定先斩后奏。 谁能想得到,成林不可靠,自己看人的眼光更加不可靠。回头细想,心知成林之所以能骗了自己这么久,怕也正是利用了她仇视香家这一情形。 成林这个人,要不得。他如今说的话,她连一句都不会信。只是担心他翻脸欺辱自己,才不得不曲意应承。 眼下最要紧的是走出困境,别的都要忍下。 ** 晚饭前,香芷旋与含笑说了一阵子话,意在打听钱友梅嫁进袭府的事情。 香绮旋说的属实。 香芷旋之前根本不关心三爷续弦的事,现在不得不关注了,心里还是没法子起波澜。 香绮旋以前像是个花蝴蝶一般忙碌,和诸多官家千金攀交情,老太太对这一点还是很满意的。正因为香绮旋交友太广,香芷旋对钱友梅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钱友梅是谁,对她是什么看法,根本不重要。 她再不济,也是袭朗的妻子。 钱友梅再怎样,也是三爷的填房。 谁也不需低谁一头,却也不能无事生非招惹对方。 香芷旋只是不明白,袭府为何放着京城诸多闺秀不选,一连娶两个广东女子进门。有什么好处呢?万一她们俩用家乡话吵起来的时候,谁想劝架都插不上话。她这样想着,也跟含笑这样说了。 含笑听了笑得不行,说老夫人的心思谁猜得透? 香芷旋一听又是老夫人的意思,当即释然——行事古怪居心叵测的老妇人的心思,是不需要猜的,静观其变就是了。祖母很早之前就让她明白这一点了。 这天的晚饭,是香芷旋离家到如今吃得最合口的一餐。 袭朗命人寻来的厨子做的是地道的粤菜,菜色清而不淡、油而不腻,让她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她笑盈盈地道:“吃饭也能吃得心满意足……嗯,居然还有这种事。” 引得袭朗问道:“要是总吃不上合口的饭菜,就一直不能心满意足?” “当然了。”香芷旋振振有词,“民以食为天,吃不好可是大事。” 袭朗轻笑,“这都是谁把你惯出来的?” 香芷旋双手托腮,想了想,“我自己。情况允许的时候,对自己好一些总不是错。” “也对。” 香芷旋起身,“我去给大姐写封信。” “嗯。” 香芷旋在给大姐写信报平安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提起了香绮旋的事,这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该把香绮旋人在京城的事告诉香家呢? 香绮旋是横竖都要跟香家坦白一切的,但她如果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老太太会不会生她的气?生气之后,要是拿大姐大姐夫撒气就不好了。 这件事还没理清楚,就又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自己是不是该把这些告诉袭朗一声? 夫家、娘家,两边都不会管她有没有进入状态,在意的是她的言行有没有带来益处或坏处。 万一香绮旋的事有朝一日成为两家公开的秘密,香绮旋才不会放弃指责她坐视不管无情无义的机会。可如果香绮旋的事没个结果,她却在这时抖落给袭朗,不就等于是自己往脸上抹了一把灰么?他认为她是坦诚相对还好,要是认为她无事生非诋毁人就麻烦了。 香绮旋简直就是她的煞星! 香芷旋数落了香绮旋半晌,还是拿不准该怎么做。 时间晚了,她洗漱歇下,躺在床上,侧身看着袭朗。 他今天在看的是地域志。 她依然犯难,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一缕头发。 身边人一味盯着他看,肯定是有话想说。他等了好一阵子,她还是不吭声,只好主动问起:“有事?” “……没有。”这么说也不对,香芷旋蹙了蹙眉,“还没想好。” 袭朗漫声追问一句:“估摸着什么时候想好?” “说不准啊。”不是左右为难的事,她也不需费思量。 “先说好,今晚可不准再折腾。”袭朗睨了她一眼,“再翻来覆去的,我只能把你扔到大炕上去。” 过了片刻,香芷旋慢吞吞坐起来,很不情愿地道:“大炕虽然暖和,但是太硬了。不过也行,省得又吵到你。”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又辗转反侧许久。 袭朗讶然挑眉,随即笑意就到了眼里,“是不是遇到棘手的事了?” “嗯。” “那么,这样吧,”袭朗拍了拍她的枕头,示意她躺下,“你只管直说,我权当你在说梦话。” ☆、第14章 香芷旋侧目,见他居然一本正经的,忍不住笑,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却照他的意思躺回去了,心里迅速盘算着,和他商量,“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但是很担心你笑话我,更担心你认为我在背后说人坏话——你别那么想,行不行?” 袭朗反问道:“你要说的事情无迹可寻?” 香芷旋摇头,“不是。”说着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啊,你可以查证的。” “那还担心什么?”袭朗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侧身看着她。 也不是担心,是难堪罢了。香家的丑事,也是她的污点。几次欲言又止,她抬手指了指灯,“熄了灯再说。”黑漆漆的最好了,她不需顾及他的态度,不用看到他现出鄙夷的神色。 袭朗懒得动,“你好意思让我做这做那的?” 香芷旋想想也是,坐起身来,探身到他那边,熄了灯。 眼前陷入昏黑,身形则被他揽到了臂弯。 他将她安置在身侧,手臂松松地拥着她。 “你这是——”香芷旋压下片刻的惊慌之后,一头雾水。 “怕你吓着我。”他说。 香芷旋笑起来,“才怪。”在这间隙,她翻身拿过自己的枕头,这样就不用压着他的手臂了。之后就顺势这样背对着他躺好,面对面的,她总是不自在。 “这回能说了?”袭朗温声问道,“是不是香家的事?” 香芷旋点头,“是我二姐的事。” “不会是她跟人私奔那件事吧?”袭朗轻描淡写地询问着,心中释然。应该就是了。 香芷旋一愣,又吁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老夫人跟你说的?” “嗯。提了两句。”袭朗道,“没当回事,就没跟你提。” 是不用当回事,因为私奔只是个开端,她要跟他说的是后续。但是他言语间不以为然的态度无疑是颗定心丸,她因此不再踌躇,告诉他香绮旋就在京城,当然,略去了香绮旋被骗那一节,末了又道:“我之前没考虑太多,那会儿写信的时候才意识到应该告诉祖母、伯父还有你。这事情往后如果出了岔子,少不得有人说我处置不当。” 让她一心一意的幸灾乐祸多好?偏偏处境不允许。 袭朗问道:“那边是什么人?” “是成家六爷。” 袭朗想了想,“成大人早些年曾在广东做官,在那边的产业不少。成六最善于打理庶务,一年总有几个月留在广东——难怪。”指的是成林与香绮旋如何相识的。 香芷旋在想的则是香绮旋因何上当受骗的。去年淮南王就去了广东,并非为政务,而是私底下求皇上允许他去那边办些私事。到了广东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官员想巴结都找不到人。也正是因为这前提,香绮旋才上当的吧?其实到现在都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具体经过也只有香绮旋知道。 考虑了片刻,袭朗有了决定:“明日你给香家写封信,我命人给你送回去。至于别的——”他没闲心管这种事,只是不能确定她的态度。 “别的不用管,没必要。”香芷旋立刻道,“可如果你另有考虑——” “我能考虑什么?麻烦越少越好。” “那你怎么知道成家的情形?”等同于是她无意间提及成家,他便能随口道出,不免让她奇怪。 “你要是生在这样的门第,也会对朝臣、京官的事如数家珍。”袭朗对她解释道,“再者,我这段日子太闲了,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 香芷旋回了下头,“那你——以后还会离家么?” “你希望我离家么?” “当然不希望了。”香芷旋道,“我在这府里,也只和你比较熟。” 也只和他比较熟。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让两个人都是啼笑皆非。谁都不曾想过,甚至不曾听说过,成婚后的情形也可以是他们这样的。 “长辈不会再让我离京。”袭朗寻到她的右手,纳入掌中,“不用担心没人照顾你。” “也不是要你总照顾我,只是你留在府中的话,我心里踏实些。”香芷旋的手微微挣了挣。 “明白。”袭朗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没放手,“我总会伤愈,你我不该只是比较熟悉。” 香芷旋的手安静下来,想了想,索性转身面对着他,“你说的对。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她直皱眉,“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事。” 袭朗想了想,“不会是你那一笔银子的事儿吧?” “这都知道?”香芷旋哭笑不得,“就等着我主动招供呢?”又要翻过身去,心情太复杂,不想跟他说话了。 袭朗揽住她,“我要是主动说这些,你就不担心我惦记你的钱财?” “你才不是那样的人。”是说他好的话,她却气呼呼的。倒不是恼他,是气香家没个样子,连这种事都叫老夫人知道了。 “老夫人说你跟香家要了十万两。”袭朗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有偏差?” “没偏差。”香芷旋给他算账,“我爹娘在世时赚了那么大一份家业,去世后都被老太太、伯父挥霍掉了,或是赔了,或是用来打点人了,到我出嫁前,只剩下不足二十万两的产业。这些是跟随我爹娘多年的大管事跟我说的。那时候你也该想得到,我以为自己被他们推进了火坑,就让他们把现银全部交给我。” “人之常情。”袭朗只是想不通一点,“你双亲应该都是精明之人,去世前难道想不到你们三姐妹处境艰难?” 香芷旋无声地叹息一声,“当然想得到,也为我们殚精竭虑地谋划过。只是老太太最了解我爹娘,见招拆招……” 她没把话说完。退路还有,只是她不能对袭朗实言相告。她知道他值得信任,但是现在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如果她是这样轻信一个人的性情,早就被香家拿捏成了任人操控的傀儡。 沉吟片刻,她抬起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他,“你可以轻视香家轻视我,但是别轻视我爹娘。” “这是自然。”袭朗抚了抚她的头发,“香氏二老爷是儒商,二太太是才女,而且伉俪情深,从来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伉俪情深?”香芷旋轻轻摇头,“不说那些了。” 当真是伉俪情深,便没有香绮旋了。 父亲一辈子只做过将贾姨娘收房这一件错事,可这种错,一次已嫌多。 母亲眼里不揉沙子,始终耿耿于怀,到头来抑郁而终。母亲去世后,父亲悔恨不已,也便因此害了病直至病故。 人不在了才知有多在意有多爱,有何意义? 袭朗也想到了她不欲谈及的原因,“不说那些,说什么呢?” “说说你啊。”香芷旋扯了扯被子,找到舒适的角度,“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别人忙着成亲的年纪,你却跑去了军中?” “难为你还记着这件事。”袭朗就笑,“武艺分内家外家,外家功夫好说,勤奋些就能精益求精,内家功夫则有不少讲究,也有些禁忌,禁忌之一,便是不能近女色。”她一个女孩子,不懂得习武的门道,他也只能这样大略地解释两句。 香芷旋为了这件事产生过很多想象,此刻与他这样实实在在的理由比起来,她的想象便显得不切实际了。却也知道,这只是原因之一,五年前的情形必然不是这样简单。“跟你说话真没意思,三言两句就把话说尽了。”她有些失落的道。 “谁叫我们还不熟?”袭朗空闲的手自然而然地绕过她腰际,落在她背部,轻轻一拍。 香芷旋这边毫无意外地身形一僵。 袭朗失笑,绕过她颈部的手把玩着那一把柔软微凉的长发,在她背部的手则到了她面颊,指腹摩挲着如玉的肌肤,柔声问道:“怕我?” 香芷旋清晰地感受着自己面颊不断升温,想躲,又克制着,心砰砰砰的跳着,话就说不利索了,“不是……吧?是么?好像是、是的。”她咬住了唇,阻止自己继续语无伦次。 袭朗忍着笑,凑近她一些,“有什么好怕的?” “……”她的手摊平,抵在他肩头。推拒的姿势。 “疼。”他说。 她触电般缩回了手。 他唇角噙着笑,又凑近她一些。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香芷旋身形向后仰,被他有力的手臂阻止了,便又忍不住轻轻推他。 袭朗吃痛似的吸了口气。 她又飞快地收回手,随即就想到,这人怎么忽然间娇气起来了?“你、你是骗我呢吧?” 伴着他低低的笑声,她被他紧紧地揽到了怀里。 ☆、第15章 谁会想得到,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恶作剧。“真、真是的……”刚嘀咕出声,香芷旋就咬住了舌尖,心说真是丢人哪,怎么还磕磕巴巴的? 平时虽然孩子气却镇定自若的一个女孩,在此刻变得全然不知所措,实在是一件趣事。他捏了捏她的下巴,臂弯的力道就减轻几分,语声中有着浓浓的笑意,“紧张成这样,至于么?” 香芷旋定了定神才道:“怎么就不至于了?”无处安放的手抚上他面颊,“有人这样摸你的脸,你能安之若素?” 袭朗摇了下头,又道:“可你不是别人。” ……她也知道他不是别人,但是身体与脑子背道而驰。 袭朗问她:“不打算抱我一会儿?” 香芷旋一愣,随后就从心里笑出来,紧张消散于无形。他倒是大方,要她完全报复或者调|戏回去呢。她的手游转到了他腰际,“这样就好。”又来回摸索一下,确定他腰际没有包扎的伤,这才放心了。 袭朗惬意地轻吁出一口气。 “可以睡了么?”她问。 “嗯。”要是身体无恙,少不得再逗她一阵子,现在确实没那份精力。再说与她也只能适可而止,闹得厉害了,她哭鼻子怎么办?他又不会哄人。 香芷旋闭上眼睛,想到背书可以催眠,就默默背诵兵书。心里有事的时候不行,静不下心来。今晚长了点儿出息,背到第三遍才睡意浓重,恍惚间觉得有点儿热,管不了那么多了,慢吞吞翻个身,沉沉入梦。 她睡着之后,袭朗臂部、腿部的伤处作痛不已,知道明日又要闹天气了。他戏谑地想,这也算负伤的一个好处,能预知天气怎样,要是有那份闲情,来日也能与人振振有词地说“昨日夜观天象,今日必有风雨”之类的话了。只是代价有点儿大,还是早些痊愈才是。 是该早些痊愈。 他寻到怀里的人柔若无骨的小手,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痊愈之后,她就不需陪着自己闷在这院中了。 这女孩自有她的讨喜之处,点点滴滴的,给了他不少小小的惊喜、意外,还有欢笑。 挺好的一个……小妻子。 许是今晚笑得太多,竟没了睡意,只是他睡不着也不会像某些人似的翻来覆去罢了。 他阖了眼睑,心中默念着这些日子反复抄写的一卷经文,直到睡意袭来。 香芷旋睡得越舒服起得越晚,没人叫的话,总是会毫无意外地睡到日上三竿。 这一日又是这样。 她一醒来,发现袭朗早已起身,又记起今日太医要过来给他针灸,便急了起来,匆匆忙忙唤人。 含笑走进门来,一面服侍香芷旋穿戴一面道:“太医已经来了,在西次间给四爷针灸。四爷说不需打扰您。” “下次还是早点儿叫醒我。”香芷旋要囧死了。 “是。”含笑瞥一眼并放在一起的枕头,眼中笑意更浓。香芷旋去洗漱的时候,她和小丫鬟一起收拾床铺,想着打今儿起给四爷四奶奶准备一床被子就行了。 香芷旋梳妆之后,刚走出寝室,铃兰迎面而来,“四奶奶,老夫人过来了。” 香芷旋望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觉得更冷了,瑟缩一下,出门去迎。 老夫人见了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径自到了厅堂落座,视线缓缓梭巡。 香芷旋自然知道老夫人在找谁,道:“太医正给四爷施针呢。” “哦。”老夫人竟是闻言起身,要去寝室。 香芷旋险些冒汗,忙指一指西次间,“四爷在那边。但是……您先喝杯茶等他一会儿吧?” “还是我去见他吧。”老夫人语声和煦,“要我等,可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这倒是实话。袭朗最爱把不想见的人晾一边儿不予理会。 这时候,太医走出门来,见到老夫人先是一愣,之后才赔着笑上前施礼。 老夫人态度和善地询问了几句袭朗的病情,这才让人送太医出门,随后转身去了西次间,并且唤上了香芷旋:“你也随我过去,有事与你们商量。” 自然是有事的,而且一定是让她和袭朗窝火的事,不然老夫人才不会过来。 袭朗施针的部位是背部、腿部,此刻刚穿好中衣,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得老夫人的语声,睁开眼望过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老夫人笑着坐到软榻近前的椅子上,“听太医说你已见大好,我这心总算是落了地。” “也不一定。”袭朗笑微微的,“要是出点儿岔子,还是可能死于非命。” 香芷旋抬头望了望虚空。知道就好,知道就别动怒才是。 老夫人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笑道:“瞧瞧,你这个孩子,说话总是没个忌讳,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袭朗坐起来,拉过靠枕垫在背后,“什么事?”全没寒暄的耐性。 老夫人也知道他的脾性,便直说了:“你母亲正忙着给你三哥筹备婚事,可是……”她长叹一声,“你这几年不在家中,也就不晓得一些事——你三哥是个不争气的,在外挥霍无度,欠了账房三万两银子。你也知道,这几年都是你二叔在打理庶务,昨日他知道此事后气极了,说一码归一码,让你三哥先把亏空补上,不然一两银子都不会支给内宅。你也知道,你二叔平时没火气,一旦发作起来便是说一不二,他要是借着这件事闹起来,家里不就乱了么?” “听来听去,也跟我无关。”袭朗置身事外,“他们要闹就闹,您就别管了。” 香芷旋垂眸看着脚尖,唇角却翘了起来。 老夫人神色黯然,“我倒是不想管,可是不行啊。这不,一大早的,你二叔二婶就把你母亲请到西院去念叨这件事了,你三哥则跑到我房里痛哭流涕,求我给他想想法子,把这件事先敷衍过去。他也不是怕你二叔闹,怕的是你爹知道后发脾气。” 袭朗道:“您的意思是——” 老夫人又挂上了笑,“眼下家里只有你们夫妻两个手头宽裕,你就不需说了,皇上赏了你千亩良田、万两黄金,至于阿芷,陪嫁分外丰厚,这我也是知情的。”她看向香芷旋。 这老妇人,居然连自己的乳名都知道。自己也真是乌鸦嘴,昨日才与袭朗提了银子的事,今日就有人来打这种主意了。香芷旋知道老夫人在看自己,不理会,还是看着脚尖。 袭朗轻轻一笑,“直说吧。” 老夫人就道:“我是想着,惹事的是你三哥,你们终究是一个房头的,眼下这局面虽说乱糟糟的,却也容易化解——只要你或阿芷暂借出三万两银子,填平账上的亏空,这事情也就过去了。说到底,同在一屋檐下,你三哥总不会赖账不还你们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又转头问香芷旋,“阿芷,你的意思呢?” 一口一个阿芷,好像跟她多熟似的。香芷旋忍着没蹙眉,抬眼笑盈盈望着老夫人,“我哪儿懂这些啊,您与四爷说就是了,我在一旁听听就好。” 袭朗看了她一眼,心生笑意。看她此刻这小模样,真就是一幅不谙世事的纯真样子。 老夫人不软不硬地加了一句:“你的陪嫁到底有多少,可曾告知朗哥儿了?”她还是了解袭朗的,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是不可能主动询问香芷旋的,不想妻子误会。她其实也没猜错,只是没料到夫妻俩昨晚已经开诚布公了。 “告诉了啊。”香芷旋认真地望着老夫人,“就算四爷不问,该告知的我都会告诉他,不然会寝食不安。加上我陪嫁的箱笼田产铺子,香家前前后后二十万两银子的去处,四爷都清楚。”她是跟香家要了一大笔银子,老夫人呢?不也收了香家八万两?居然还好意思威胁她?一点儿用都没有。别说袭朗已知情,便是不知情,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拿出哪怕一两银子。 袭朗轻咳一声,对老夫人道:“袭府再不济,也没出过算计女子陪嫁的龌龊事,您把这心思收起来吧。”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竟让多年处变不惊的老夫人老脸涨红。袭朗说话就是这个德行,不高兴的时候,话是怎么刺心怎么说。香芷旋呢?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提醒她收了八万两银子的事儿。这倒好了,遇上了一个不怕丢脸不怕事大的孙媳妇。 香家这到底是养了个怎样的小妖孽?行事怎么不管不顾的? 袭朗继续道:“那一万两黄金,已经分发给我几名命丧沙场的亲信的家人,为了这事儿,您还与我生了嫌隙,就不需我提醒了吧?”又自嘲一笑,“您险些让我为财而死,这教训我得记一辈子。我谢谢您。” 老夫人的面色由红转白,缓缓站起身来,语声沉冷:“既然你提起了那档子事,我也想起来了,那件事还没完。你等会儿去我房里吧,我跟你好好儿念叨念叨。如果你不想你亲信的家人丧命的话。”举步之前,冷冷瞥过香芷旋,“既是什么都不懂,日后有什么事我就替你做主了。好自为之。” 明面上就被嫌弃了。本来就没想让老夫人这种人喜欢。香芷旋抿唇一笑,“您慢走。” 老夫人冷哼一声,出门时步子有些急。 香芷旋做样子送到门口,回来时笑容全无,紧张地看着袭朗,“她到底要跟你说什么啊?这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你不能不去么?”方才袭朗所说的,应该就是指他成婚前伤口崩裂的事,老夫人却说那件事还没完,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至于老夫人,很明显,占便宜要银子是虚晃一枪,能如愿最好,不能如愿也无所谓,激怒袭朗才是真实意图。 她明眸中流转着真切的担忧、关心,竟让袭朗心生怅然。很多年了,他不曾在谁的眼中看到为他而有的这些情绪。 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 香芷旋依言坐到他身边,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阿芷,”他的笑容似拂面的春风,“这是你的乳名?” “……?”这人是怎么回事?哪儿跟哪儿啊这都是?她张了张嘴,又瞪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事呢。” 袭朗笑着坐起来,“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你就告诉我么?” “嗯。” 香芷旋微眯了眸子,审视着他那双漂亮至极勾人至极含着笑意的眼睛,闭了闭眼,有了结论:“你又骗我,才不上当呢。” 一旁的含笑险些笑出声,给别的丫鬟打个手势,悄无声息地退下。 “不骗你。” 她又深凝着他,见他很认真的样子,就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是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只是几息的功夫,她感觉到他的趋近,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气息,感受到了他手臂环住了自己的颈部。 她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双唇落下来。 “你这个……”她气苦的抱怨声刚一出口便被阻止。 这个骗子!她恨恨的想着。 ☆、第16章 袭朗起先只是想逗逗她,真的。可在趋近的时候,心头起了微澜,她无辜的意态、娇艳的唇色誘惑着他。 她是他不需抵御的誘惑,也就不需克制。 所以在她抱怨出声的时候,他顺从本能,捕获了她的唇,吮着轻咬着。 香芷旋愣愣的傻傻的瞪着他近在眼前的漆黑明亮的眸子。 袭朗险些笑出来,此刻她实在是像极了气鼓鼓的小猫,索性抬手蒙住她水光潋滟的双眼。她慌乱的眨着眼睛,纤长的睫毛碰到他手心,痒痒的。 香芷旋僵住的身形终于能动了。她试图别转脸,可是不行,他一手扣住了她后脑。又去拉他蒙着眼睛的手,可是力气小,毫无作用。便有些气恼,手抓住他肩头的衣服,一下一下用力扯着。 她一味做着无用功的时候,他加深了亲吻,吮吸的力道略略加重,舌尖掠过她的唇齿,想要汲取更多。 香芷旋的呼吸完全乱了频率,仅有的那点儿力气似被倏然抽走,心弦的战栗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怎么忽然就亲密到了这种程度?是怎么发生的?她费力地思索着,可是脑筋已经搅成了一团麻,理不清了。 但是,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脑子再僵滞,这些她还是清楚的。 那还抗拒什么呢?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莫名其妙的。 扯着他肩头衣服的手安静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都未染指过尘世风月,这亲吻毫无章法技巧可言,感受却是无可替代的美好。 她安静下来,他便收敛了那份急切,蒙着她双眼的手落到她腰际,随着心意探寻索取。 他由浅至深的吻,夺走她的力气,也夺走了她的意识。 她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放开了她,打量着她此刻的样子。脸颊绯红,双唇娇艳欲滴,别样的风情。便又忍不住啄了啄她的唇。 她不需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红得厉害,一臂勾住他颈子,把脸埋在他肩头。忽然又仓促地坐起身来,环顾室内,见丫鬟们都不在,不由长长的透了口气。 袭朗笑出声来,把她揽到怀里,抚着她已凌乱的发髻。 香芷旋又把脸埋在他肩头,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梳理着纷杂的思绪。 袭朗用下巴摩挲着她额角,“想什么呢?” 想咬你!她腹诽着,恨恨的扯了扯他的衣服。 袭朗侧头,发现她今天没戴耳坠,戏谑地凑过去,咬了一下那颗白皙圆润的耳垂。 香芷旋一哆嗦,差点儿就跳起来了。 袭朗又笑起来。 香芷旋气呼呼地抬手护住耳朵,和他拉开距离,站起身来,“我要去写信了。” “去吧。”袭朗指了指书案。 香芷旋只能听他的,现在这样子,怎样也不能叫丫鬟看见的。她走到书案前,动手磨墨。 袭朗穿戴整齐,转到她近前,拿过她手里的墨锭。 香芷旋也就让他帮忙,准备好纸笔,这才捡起被他丢到了爪哇国的话题:“你还去见老夫人么?” “不急。” “别去了吧?”香芷旋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将发髻散开来,重新绾起,“我看她是故意要气你,不理会才好。” “头上顶着个孝字,不见面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想把我气死,也不可能。” 这样就好。香芷旋看住他,欲言又止。 袭朗一笑,“说。” “二叔是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吧?” 袭朗颔首。 “怪不得。”香芷旋撇撇嘴。怪不得那老妇人一再生事,所作所为都是为亲生儿子谋好处。想了想,又问:“你之前提起的万两黄金的事——” “五年前我离家的时候,带了十名家生子,十个人一直生死相随。最后一战,其中六人阵亡。我给他们请功,私下给他们钱财,心里清楚于事无补,但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老夫人和二叔、管家从中作梗——那六人的家人原来都是袭府的下人,他们拿捏起来容易,趁我伤重自顾不暇,将我送给他们的钱财夺回,将他们逼至绝境。”袭朗磨墨的手停了停,看向香芷旋,“那六个人是我在沙场上相互挡刀的弟兄,早已不是主仆。” 香芷旋明白他的意思,“你受不了谁在他们丧命之后还刁难他们的亲人。” “对。” 一万两黄金,换成白银是五万两。为了五万两,老夫人和二老爷竟能这般行事。香芷旋蹙了蹙眉,“那么,今日呢?老夫人是不是在危言耸听?”他不可能允许老夫人一再刁难过命弟兄的家人。 “你说呢?”袭朗磨好了墨,见她还未绾好发髻,便提起笔来,“得了,我替你写吧。” 香芷旋笑起来,“嗯!”由他代笔最好了,老太太和伯父便不敢写信跟她絮叨。只是……“祖母和伯父不敢跟你说什么,却少不得刁难大姐和大姐夫。” “他们的意思,不外乎是升官,能调任到京城最好。”袭朗一面写信一面对她道,“这件事能不能成,不在老夫人,要看我高不高兴。” 香芷旋满目惊喜地看着他。 袭朗睨了她一眼,笑,“别的不敢说,家里这些事,还是能左右的。” 这样的话,是让伯父调任京城的好,还是让大姐夫离开伯父的眼界好呢?香芷旋纠结着这个问题。 袭朗已道:“要我说,还是将你伯父安排到京城为好,给他个无足轻重的官职就是了。人在眼前,更容易控制。至于你大姐夫,现在品级太低,要按部就班,总要熬几年资历才能到京城来。” 这就是男女的不同之处吧?香芷旋以前只想着离香家越远越好,他却是正相反。不过,说的还真是有点儿道理。 袭朗又提醒道:“这天高地远的,你祖母常和老夫人书信来往,万一哪天被迫写下于你不利的书信,更难办。还不如让他们来到京城,知道轻重了,也会少做些无用功。” 香芷旋点了点头,又问:“但是那样的话,你能让伯父知道他升官不是老夫人的功劳么?” “这容易。你伯父也不是傻子。” “那你看着办吧,我又不懂这些。”香芷旋是真不清楚官场上的是非,只是知道按他的打算行事的话,大姐大姐夫就不会再受祖母和伯父的气了。她绾好发髻,凑到他近前,他的信也写好了。 不过寥寥数语,只说从她口中得知香绮旋已到京城,与成家六爷纠缠不清,便告知一声,望早做打算,末尾加了一句:阿芷安好,勿念。 “这样写行么?”袭朗问她。 她由衷地点头,“行啊,挺好的。”细想想,也只是这几句话的事,却要分谁写。她要是敢这么写的话,老太太、伯父回信时少不得没完没了的追问,他这么写,那两个人就只能回一封治家不严教导无方的信。 袭朗交待她:“等会儿我交待赵贺一声,让他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至。你把信给他就行。” “嗯。”香芷旋抬眼瞅着他,“你等大夫人回来之后再去松鹤堂吧?” “不用。”袭朗笑道,“怎么能总让她和稀泥?” “那我不让你去。”香芷旋索性跟他耍赖,“老夫人那样子,分明是动怒了。再怎么样,她一把年纪,又是长辈,想把你气得晕头转向不难吧?”她扯住他衣袖,“就是不让你去,好歹等一等。”谁知道老夫人不会环环相扣的激怒他?银子的事了了,亲信的事可能是白忙一场,那么之后呢?会不会又蛮力戳他心窝子? “我不去也是无所事事,除非——”袭朗笑着转身,将她带到怀里,“你给我找点儿事做。” 香芷旋看着他有点坏的笑容,暗自磨牙,却还是不改初衷,“找事做还不容易?我给你背书、陪你下棋好不好?你到底是几年不在家中,怎么能知道别人会不会出阴招?” 她的担心是在情理之中,她的心意是完全向着他的。 袭朗笑着捏了捏她的小下巴,“就算我不去,老夫人还能找过来,不是一回事么?” 香芷旋立刻反驳:“自然不是一回事。她找过来的话,不是还有我么?我见势不好,可以插话气她。反正她也不喜欢我。” 袭朗眼中的笑意更浓,“那么,这样吧,你跟我过去看看热闹。我还未痊愈,腿脚不灵便,你随行是情理之中。”让她知道老夫人不能把他怎样,日后她就不用再担心了——现在她分明是将老夫人视为洪水猛兽。 “真的?那好啊。”香芷旋立时高兴起来。看热闹这种事,她最喜欢了。 她笑容绽放开来,他低下头去,“真想去的话,要贿赂我一番。” “……”香芷旋本能地抿唇躲闪。 他抱牢了她,舌尖撬开她唇齿。 轻轻的战栗中,她闭上了眼睛。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意识被个中感受湮没。 妙不可言,叫人贪恋沉迷。 时光就此凝滞,也无怨。 ☆、第17章 去往松鹤堂途中,赵贺赶上来,袭朗放缓脚步,两人边走边说话。 香芷旋便带着含笑走到了前面去,握着小手炉,赏看入目的树木花草。阴沉沉的天气,黯淡了一事一物,让人兴致索然。 她自顾自走了一阵子,经含笑提醒,才发现袭朗已远远落在后面,停下脚步,回眸看着他。 他一袭黑色锦袍,脚上一双同色薄底靴。总是这样的,通身黑色,只领口能看到中衣一线纯白。一身的清贵肃冷。 她不自主地回想起出门前他的温柔厮磨柔声言语,再细看看步步趋近的他,要不是舌尖还有些麻木,真会怀疑之前亲密是自己的幻觉。 脸颊发烧之前,她敛目凝神,摒弃方才思绪。现在肯定是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却一定要做到不在人前变了脸色。 袭朗与赵贺说完事情,略略加快脚步,走向香芷旋。 桃红褙子,柳绿缎裙,衬得她肤如凝脂,明眸熠熠生辉。有那么一刻,她看向他的时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露困惑。却也只是片刻间的事,她垂了垂眼睑,再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已如澄明秋水。 将至她身边的时候,他发现她唇上涂了胭脂,耳朵上戴了宝石耳坠。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瞬间到了眼底。 香芷旋见他这样,心跳漏了半拍,抿了抿唇,错开视线。 就像他说的:“我是那么容易受贿的?” 他当然不是了,纠缠得让她觉着唇舌肿胀。她最怕他碰耳朵,他却是乐此不疲。 竟是那么喜欢恶作剧。 她举步之前,斜睇他一眼,却见他眼中笑意更浓,自然是败下阵来,看着别处。 三爷婚期将至,内宅还是安安静静的,毫无办喜事之前应有的喜气和忙碌。 之前听蔷薇说,老夫人想给三爷好生操办,大夫人不同意。现在呢,二老爷跳出来横插一脚,不给银子了。 事情一波三折,老夫人应该功不可没。 走进松鹤堂的院落,恰逢三爷袭脩和一个中年男子出门来。 含笑指一指中年男子,低声告诉香芷旋:“这是新换的管家。” 香芷旋点了点头。 袭脩和管家见到袭朗,竟有些战战兢兢的,见礼时都不肯走近。 香芷旋先是曲膝敛衽与袭脩见礼,站直身形后退了一步,以眼神询问含笑。袭脩和管家怕袭朗怕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奇怪。 含笑虚扶了香芷旋的手臂,走出去几步才轻声道:“您与四爷成婚之前,四爷来过松鹤堂一次,原来的管家狗胆包天,竟与四爷动手,被四爷亲手处置了,现在差不多就是个活死人。偏生四爷还不让他回家将养,就在外院回事处躺着呢。那次三爷在场,吓得不轻。现在这个管家是老夫人和二老爷的亲信,见了四爷,不免胆战心惊。” “原来是这样。”香芷旋吸了口气,遂转身回到袭朗身边,细瞧了袭脩两眼。 上次见到这个人,是认亲的时候。那天她见袭朗脸色很差,太医也一再叮嘱他不要再出门走动,所以她将他拦在了房里,独自前去走个过场。 可不就是走个过场,连人长什么样都没记清楚,只知道每个人的态度都透着冷淡、轻蔑。袭脩是个例外,说话客客气气的。 也是因此,香芷旋对他算是有点儿印象。是很清瘦的一个人,面貌俊朗,只是透着一股子懦弱。而此刻呢?完全就是脸色苍白,见到了瘟神似的。 原来以前误会了袭脩。袭脩不去探望袭朗,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畏惧,别的都在其次。 把一个大男人都吓成这样,当日的袭朗,不知是怎样的暴怒残酷。 她心里刮起了嗖嗖冷风,与此同时,有些钦佩老夫人了,袭脩都吓成了这样,老夫人却还上赶着找袭朗的麻烦,多大的胆儿? 袭朗与袭脩、管家说了两句话,对香芷旋偏一偏头,步上石阶,走入厅堂。 老夫人这次没念经,冷着脸坐在三围罗汉床上,一见香芷旋便蹙了眉。 袭朗与香芷旋权当没看到,上前行礼。 老夫人问香芷旋:“你怎么跟过来了?” 香芷旋恭恭敬敬地道:“四爷前来请安,我自然要随行的。况且您一再叮嘱,要我好生服侍四爷,眼下他还未痊愈,到何处都该有个人服侍左右。” 老夫人点一点头,随后却指一指金钏,道:“有金钏服侍着就行了,你下去吧。” 想得美,才不肯让金钏往袭朗身边凑呢。香芷旋笑道:“您房里的人,我们怎么好使唤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老夫人不悦,看向袭朗。 袭朗自顾自落座,随后指一指对面的椅子,对香芷旋道:“坐。” 老夫人不耐烦地一摆手,“那就坐吧。” 香芷旋却是站到了袭朗身侧,“我站着就好,端茶递水的也方便。”又对金钏一笑,“不劳烦你了,下去歇着吧。” 金钏身在老夫人房里,心里底气十足,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听老夫人的吩咐。” 香芷旋就是来看热闹趁机添乱的,笑容愈发灿烂,“难怪之前我支使不动你。” 金钏气恼地挑了挑眉,刚要反诘回去,被老夫人一个冷眼吓得噤了声。 老夫人指一指身侧。 金钏走过去站定。 老夫人也看出来了,香芷旋是过来插科打诨气人的,她要是由着金钏还嘴,那就什么事也不用说了,看着孙媳妇和大丫鬟斗嘴就能消磨大半天光景。按下方才的不快,她对袭朗道:“你那六名阵亡的亲信,生前口无遮拦,一味与家人胡言乱语,坏我袭府名声。之前你伤重,护着那些嚼舌根的,我不想你出闪失,也就遂了你的心愿。眼下你已大好,我也该正一正门风了,诋毁袭府声誉的人,我容不得。” 这时候,有丫鬟奉上茶盏,香芷旋接过,送到袭朗手边。 袭朗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个容不得?我还记得,将他们六家分别安置到了西山、大兴,方才问过赵贺,听说几家人过得还不错。” “可是,已有人写好状纸送到了衙门,状告六家人污蔑朝廷大员。也许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官差自会将那些人缉拿归案。” “您这话不对。”袭朗颇有闲情地纠正,“他们至多是斥责过朝廷大员的家眷仗势欺人——这并非污蔑,确有其事。” “哦?”老夫人冷笑,“那你倒是说说,是哪位朝廷大员的家眷?” 袭朗微笑,“我与您说的是同一件事。” 老夫人索性不再绕弯子,“好,只当是你说的那么回事,那么你我商量一番。我可以不再刁难他们,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来听听。”袭朗将茶盏放到茶几上。 “当年你二叔赋闲在家,你功不可没。这一转眼,他已拘在家中五年,满腹才华全用来打理庶务,屈不屈才?”末尾四个字,老夫人一字一顿。 “不觉得。” 老夫人似已料到他会这般应对,也不恼,“这只是你的看法,你父母都时常扼腕叹息,更别说外人了。你二叔他是进士出身,怎能让他一辈子无所事事。之前你说要阻挠他起复的话,我还当你是危言耸听,却没料到你真那么做了!” 袭朗言简意赅:“对您,我从不食言。” “嗯,你我把这些话挑明了也好。”老夫人盯着袭朗,目光如炬,“你我各退一步吧。你能阻挠你二叔的仕途,就能让他重返朝堂。至于我,放过你那些亲信的家眷,也让你三哥的婚事顺利操办起来——他亏欠的银子,我给他垫上,怎样?” 袭朗的语气淡漠了几分:“何苦连累无辜?” “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老夫人神色黯然,“你但凡肯听我一句,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居然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脸皮有多厚?香芷旋心中不屑,关注的却是袭朗。他仍是意态悠然。 “您会错意了。”袭朗道,“我的意思是,您何苦要我出下策连累无辜。” 老夫人身形微震,“你的意思是——” “二叔赋闲在家,的确是因我而起,但我从未阻挠他膝下两子的路。老六意在谋个武职,可以补个闲职的缺,也可以先去军中历练一番。西山大营、丰台大营都不错,两边的统领都与我相熟。与您交个底吧,二叔父子三个的前程,我不单是想,而且能够左右。您的意思呢?” “你!”老夫人险些拍案而起,“朋哥儿才十六,你好歹毒的心肠!” 袭朗一笑置之,懒得分辨。 老夫人脸色铁青,“你当真打朋哥儿兄弟俩的主意,我也认了,赔上他们的一辈子就是!谁叫他们摊上了我这个不中用的祖母。可是有一样,你既然让我心里不痛快,就别怪我折磨你看重的人。你让人活得灰头土脸,我就让人命丧黄泉!”她眼中闪过寒光,“你这个人也是奇了,放在心里的都是身份低微的,这于我却是天大的好事,行事不知有多方便。” 香芷旋讶然。这算什么?硬碰硬还是破罐破摔? 亲生儿子、孙子的前程必是老夫人的软肋,碰不得。可袭朗碰了,阻止二老爷重返官场,还可能打压六爷、七爷。老夫人自然是不能忍了。 袭朗的指节叩了叩茶几,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罗汉床前,略略俯身,笑看着老夫人,“您随意便是。只是我要提醒您一句:将老六、老七重伤或是灭口,于我不是难事。但他们的命不在我手里,在您手里。我受得住,您呢?” 俊美如斯,此刻的笑如春日柔水,风华无声彰显。 语声悦耳,语气又是低柔之至,拂过耳畔,如醉软烟雨倾落心头。 这样的袭朗,醉人心,迷人眼。 金钏呆呆的看着他,竟似痴了。 香芷旋却不能迷醉,心头阴风阵阵。 他的言语不论是用怎样的语气说出,都透着森寒杀机。 这般行事的袭朗,让她感觉很……可怕。 老夫人满目惊愕、恐惧。这样的袭朗,她不曾见过,“你、你大逆不道,竟要弑杀手足?!” “想想而已,一如您想过杀掉我看重的人。” 老夫人费力地吞咽下喉间阻塞,竭力镇定下来,冷声道:“只要我两个孙儿出事,我就找你这不肖子孙问罪!” 袭朗颇为愉悦地笑了笑,“问罪要有证据,您可要找几个得力之人。自然,只要我亲信的家眷无恙,我也懒得碰您那两个孙儿。”他语声顿了顿,补充道,“脏。” 老夫人气得面色发白,身形都有些抖了。 香芷旋见金钏依然看着袭朗出神,到底担心老夫人被气出个好歹,走到老夫人近前观望。万一急怒攻心出了事,袭朗少不得被安上一个弑亲的罪名。犯不上。 “对于二叔来说,您是慈母,这一点我永不否认。只是您的慈母心肠,不该用我的血与殇诠释。”袭朗凝视着老夫人鬓角的白发,一手缓缓伸了过去。 老夫人身形后仰,躲避的姿势。 袭朗笑起来,似是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可在这瞬间,他眼中闪过凄迷妖冶的光火,交织着疼和伤。 “我总是不解,幼年时那个待我慈爱之至的祖母去了何处?”他是真的困惑,手固执地到了老夫人鬓边,却不碰触,“青丝变了华发,由黑转白,心肠却正相反。为何?” 语声落地,他收回了手,退后几步,温言规劝:“二叔那边的事,您别再与我提及。积怨经年,我已不能让您如愿,不如安享太平。” 香芷旋转到他身后站定。 老夫人苍白着脸,微微发抖的手端起了早已冷掉的茶,连喝了几口,手稳定下来,神色缓和许多。思忖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外面的事,等等再下定论吧。”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长大了,成了名将,何苦为了家事坏了名声?我年纪大了,偶尔也会犯糊涂,逢人就说你不孝不仁不义也未可知。你真能为了异姓人毁掉自己的名声?我不信。” 袭朗也笑,“那就试试。” “这些事咱们先放到一旁,有结果之前就不提了,说说家事。”老夫人旧话重提,“方才你也见到你三哥了吧?真忍心让他的婚事作罢?” “我是他四弟,怎么能管他的事,于理不合。” “但是你别忘了,你是长房唯一的嫡子。” 袭朗歉然道:“正卧病在床的嫡子,有心无力。” “好,总是你有理。”老夫人的笑容愈发从容舒缓,“那么阿芷的事呢?她的娘家为了促成婚事,花了那么多银子,动过不少歪心思,还出过不少腌臜事。要是传扬出去,她的名声可就毁了,你也会跟着颜面扫地。最要紧的是,香家那些银子,可以说是阿芷父母赚下的家产,却也可以说是来路不明。这些是非要是被有心人得知,上奏弹劾香家,别说阿芷,便是我们袭家,也会跟着受牵连。你一个大男人,理不清内宅这些事,我却能够帮你,只要你听话一些就好。” 香芷旋听得心里直冒火。这人颠三倒四的,不是要银子就是挑拨着袭朗嫌弃香家嫌弃她,怎么能可恶成这个德行的? 袭朗问老夫人:“关乎我房里的事,我理当过问,并吩咐手下料理。烦请您将传闲话的人列出个名单,列不出也无妨,您房里的下人一概处死便是——家丑不可外扬,明知故犯的,活着实属多余。” 老夫人怒极反笑,“怎么就单单认准了是我房里的人传闲话?” “别处都由母亲打理,若有这种事,她自会询问我们。”袭朗对答如流,又反问,“您还要我处理这件事么?” “不必了。你这动辄杀人的做派,我消受不起。”老夫人沉吟片刻,指了指金钏,“这丫头我自来看重,想来你也清楚。这两日我都在犹豫着她的去处,到底是让她做你的通房,还是做你三哥的妾室为好呢?是,我本不该管这等闲事,可你们兄弟两个都让我不放心,房里还是有个知进退的服侍着才好。”她满脸的笑,却满带挑衅,“我也知道,你和阿芷不想收金钏,可是金钏到底到你们房里服侍了一段日子,我要是将她赏了你三哥,下人们不知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倒伤了你们兄弟的情分。所以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赏给你最妥当。我今日便摆一摆长辈的谱,你是收下还是推辞?” 长辈赐,不可辞。循常理的话,袭朗不但要乖乖收下金钏,而且日后还要和香芷旋好生照顾着金钏,不能让她出闪失。 香芷旋心说这哪儿是来看热闹?分明是来开眼界找气受的。见识了袭朗复杂难测的性情,见识了老夫人的脸皮有多厚,还要领回一个通房去。 她不要! 老夫人拿袭朗没法子就往死里恶心她,她才不受这个气。打量她没反将一军的本事么?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正运气将要发飙的时候,袭朗说话了: “我收下。” 香芷旋蹙眉看向他。 他已转身,扬声唤候在厅堂门外的赵贺。 赵贺即刻进门来。 他语气寒凉之至:“此刻起,金钏已是清风阁的人。你将她带回去,安置到庄子上,物色个人选,帮我转赠他人。越远越好。” 一转身的功夫他就变了脸。 妾室都能送人,何况一个通房。 老夫人终是忍不住拍案而起,“袭少锋!你未免太过猖狂!” 少锋是袭朗的字。老夫人这样个称谓,也是气迷糊了。 袭朗回眸,面容冷得如霜似雪,“若真看重金钏,您还是给她一份安稳为好。” ☆、第18章 最痛苦的人自然是金钏,片刻间而已,从狂喜的云端跌入痛苦的深渊。她曲膝跪下,求助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您救救奴婢,奴婢不要离开袭府,不想离开您……” 老夫人示意金钏稍安勿躁,对袭朗道:“你若是收下,就要善待。若无意收下……”她吃力地道,“只当我没说过先前的话,金钏继续服侍我便是。”说出去的话,竟要收回来,多少年了,她不曾有过这先例。 赵贺却是不管主仆两个在说什么,径自走过去,拎包袱一般拎着金钏往外走。 金钏哀哀地呼喊着,“老夫人救我!四爷、四爷饶命啊……” “少说几句你还能活。”赵贺好心劝了一句,语气却如铁块一般,冷硬得紧。 金钏一时间不知所措,踌躇间,已身不由己地到了院中。 “反了,反了你了!”老夫人抖着手指向袭朗,“我迟早要将你逐出家门!” “想想就算了。”袭朗微眯了眸子,目光寒意慑人,“别为难我的人,别管我房里的事。下次我不会再留情面。” 老夫人吩咐一名丫鬟:“唤管家,让他带护卫过来,我看看谁敢动金钏!” 袭朗闲闲接了一句:“护卫就不需带了,他们只听赵贺差遣。” 老夫人踉跄后退,跌坐到罗汉床上。这情形实在是难堪、尴尬至极。她来来回回打量着面前一对小夫妻,对香芷旋冷笑道:“好,好啊,我倒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护着你。你伶俐得很,方才所见所闻,不需谁说,你也能品出你这夫君阴狠暴虐到了什么地步。可曾想过,他对你翻脸的那一日,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杀掉!” 香芷旋看着老夫人已近狰狞的面容,嫣然浅笑,“我没可能算计谋害逼迫四爷,他就没可能恨我到痛下杀手的地步。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自不量力做跳梁小丑。您多虑了。” 说话间,有小丫鬟进门来通禀:大夫人过来了。 老夫人被噎得嘴角翕翕说不出话,正愁没个让她撒气的,闻言沉声道:“让她进来!” 宁氏进门来,随行的两名丫鬟各捧着一摞账册。 袭朗与香芷旋齐齐上前见礼。 “痊愈之前,便是老夫人亲自发话,你也不要来松鹤堂了。”宁氏正色吩咐袭朗,“你爹爹一早上朝之前,亲口对我说的。”又对香芷旋一笑,“你也是一样,去哪里都行,松鹤堂就不要来了。遇到事情,吩咐丫鬟去知会我一声,我自会给你们做主。” 老夫人脸色更难看了。 袭朗与香芷旋恭声称是。 “坐吧。”宁氏让两人落座,这才上前去给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不说话,只冷着脸看着长媳。 宁氏自顾自站直身形,又坐到了罗汉床右手边的椅子上,先发制人:“我找您来,是因一些事不得不与您念叨念叨了。这一大早,二弟、二弟妹三催四请地让我去了西院,话里话外的,指责我教子无方,害得老三行差踏错,欠了外院三万两银子。这件事从前两日就开始闹了,我初时听说真是慌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不识数的,当不起一府主母,索性先行与大老爷请罪。大老爷当即训斥了我一番,说我真就是个不明事理的。” 宁氏说到这里,老夫人和香芷旋俱是神色疑惑地看着她。她依然是笑吟吟的,打心底高兴的样子,完全没个被训斥之后的沮丧。 宁氏仍是笑望着老夫人,语声如珠玉罗盘,爽利清脆:“他说那又不是无账可查,总要先弄清事情原委,急着认错算是怎么回事?我听了真是一头雾水,外院的账一直是由二老爷管着,我能从哪里查证?大老爷就说了,他担心二弟精力不济让人钻了空子,便让账房里两个人暗中帮衬,那两个人每隔一个月就将账册单独抄录一份交给他留底。此外,账册每半年汇总一次,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账房,一份则入库封存。我这才恍然大悟,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上半年的账是核对过的,那时可没人说老三亏欠银子的事儿,这样算起来,不过三两个月,老三怎么可能借账房那么多银子呢?若真如此,您或是我,都会及时察觉的。所以啊,这档子事儿是二弟与二弟妹弄错了。” 她指了指两名丫鬟抱着的账册,“这是大老爷命人交给我的,我方才让二弟看过了,他看完就好一通赔礼认错,说定是账房的人手脚不干净,却栽赃给老三,他会尽快将人处置掉,还说这段日子太忙,有些心浮气躁,原本事情是不需闹起来的。” “是兆谦交给你的?”老夫人最在意的只是这一点。 宁氏点头,神色笃定,“看您说的,这种事我还敢说假话么?老爷回府之后,您只管去问他。” 老夫人的脸色灰败下去,她无力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宁氏却笑道:“我这刚来,您别急着撵我走啊,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老四和老四媳妇也听听。” 老夫人看向宁氏,神色恍然,“要说什么?” 宁氏却不急,歉然道:“唉,一进门就啰嗦这大半晌,口渴了,您容我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语必端起茶盏,慢吞吞喝茶。 香芷旋被引得满心笑意。 老夫人就那样看着宁氏。 宁氏转头看了袭朗一眼,“我与大老爷不是尽责的父母,我们没有照顾好几个孩子,这些年都是这样,常常是有心无力。头上有个孝字压着呢,太后以前处处维护您,二弟妹出身高贵,多少年都对我颐指气使。我熬了多少年,才能在这府中挺直腰杆做人。”她讽刺地笑了笑,“好在终是熬出头了。我就是想告诉您,日后我不会再让您与二弟妹为所欲为,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您刁难拿捏我膝下的几个孩子。大老爷这次出手,不是为我解围,他是为了他的儿子出头。您向来睿智,已经想到了吧?” 老夫人略显愣怔地点一点头,“还有什么,直说吧。” “好,我直说。”宁氏敛了笑意,语声沉缓几分,“上次老四在您这儿出事后,您知道大老爷是怎么说的么?他说老四要是命大熬过来,也就罢了,袭府依然是重孝道的门第,要是老四在家中殒命,他断不会容着那些心肠歹毒的人。这意思您明白吧?” 老夫人没说话,径自起身,去了里间。 宁氏望着婆婆的背影,嘴角一牵,笑意透着点儿讽刺。 主人都躲了,三个人自然不会再停留,相形走出松鹤堂。 宁氏携了香芷旋的手,笑道:“我得先将长房的人心整顿齐了,再教你持家之道。估摸着老四痊愈之际,也就差不多了。你眼下还是留在房里照料他,闷了只管出门散散心。至于你那两个妯娌,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往。” 香芷旋乖顺地点头,“我听您的。” 宁氏满意地笑了,“那就快回去吧。今日我可是一句玩笑话都没说,要记在心里。” 这话就是对夫妻两个说的了,两个人齐声称是,目送宁氏走远,才回了清风阁。 进门之前,赵贺前来请示袭朗:“让人在外地给金钏找个人家,让她隐姓埋名,这样就行了吧?我只是担心,她要是不甘心的话——” “不甘心?那就给她找棵歪脖树,让她自行了断。” “是。”赵贺又说起袭朗六名亲信的家眷,“要不要再加派些人手保护?” 袭朗颔首,“有人找麻烦只管绑了,送回来让老夫人发落。”随后又吩咐道,“你记得去打好招呼,老六年少不懂事,先在家里歇几年再说。” 赵贺记下,出门去办事了。 香芷旋惊讶不已,进门后直笑着嘀咕:“合着你跟老夫人是一句实话都没说。” 金钏的下落,肯定要比老夫人想象得好了百倍;至于他的亲信家眷的事,老夫人的准备恐怕一早就落入了他眼界;而六爷袭朋的事,去军营或是安危难测其实都是假的,他分明早已打定主意让袭朋无所事事。 “只许她吓唬我,不许我让她空欢喜白做梦?”袭朗一面去往寝室,一面除掉锦袍,手势很慢,略显吃力。 “是不是疼得太厉害?”香芷旋连忙追上去帮他宽衣。 “嗯。”袭朗自嘲一笑,“再折腾会儿的话,我就得坐软轿回来了。” 她剜了他一眼,“谁让你逞强的?就不该去,明明让赵贺去传话就能解决的事。”随后手脚麻利地去给他铺好床,“歇会儿吧。” 袭朗蹬掉靴子,躺在床上,“让赵贺去的话,老夫人把金钏赏给我,他不就把人领回来了么?” “……这倒是。”赵贺总不敢替他做这种事的主,金钏那样子过来的话,打发掉就要费点儿周折了。她笑着给他盖好被子,“是你说的这个理,这算是一劳永逸了。” 袭朗笑微微看着她,“我记得当时有人直皱眉,不高兴我这么做?” 香芷旋理亏地扯扯嘴角,“我哪里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自然是很高兴的。” “那你是不是应该犒劳我一番?”他说。 ☆、第19章 香芷旋摸摸下巴,“要怎么犒劳你啊?你说吧。” 袭朗指一指床畔,“坐下,我想想。” “嗯。”香芷旋心知他不过是随口一说,笑着在他身侧坐下。 袭朗问道:“定的哪天出门?” “明天。写帖子的时候就定了日期。”香芷旋道,“要去看望的是爹娘在世时的故友,近年来一直在京城做生意。” “是哪一家?” “夏家。” 袭朗略一思忖,“夏易辰?” “嗯。”香芷旋有点儿意外,“连这都想得到?” 袭朗就笑,“有名气又姓夏的京城商贾,应该只他一家。” “怪不得。”香芷旋解释为何要去看望夏氏夫妇,“爹娘去世后,他们得空就去看看我和大姐,待我们很好。现在我来了京城,理当上门拜望。” “是该如此。”袭朗心里想着,若夏氏夫妇是出于真心善待她,这靠山可比香家牢靠。 含笑走进来,托盘上一碗参汤。 香芷旋接过,转手递向他。 袭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半坐起来,将参汤喝了。 之后,香芷旋问起太后多年来给老夫人撑腰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自幼就相识,这些年往来不断。” 香芷旋释然。听大夫人话里的意思,现在太后不会再给老夫人撑腰了。原因她不关心,只盼着太后一直如此,再不会为虎作伥。 说了一阵子话,袭朗记起香芷旋从起床到现在还没用饭,“去用饭吧。” “嗯。你睡会儿吧。”香芷旋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 袭朗阖了眼睑。 香芷旋静静打量着他,心头暖意涌动。过了好一会儿,觉着他已睡着了,慢慢俯身过去,亲了他额头一下。 袭朗展臂勾住了她颈部。 香芷旋被小小的惊吓到了,想逃,逃不掉了。 “做什么呢?”他睁开眼,笑笑地问她。 “……犒劳你啊。”她神色窘然。 “小气。”他说。 小气吗?香芷旋眨着眼睛,一脸的无所适从。 他视线锁住她的唇,作势将她往怀里带。 香芷旋又想跑了,小脸儿瞬间浮上绯红。 袭朗停留在她颈子后面的手绕到前面,拍了拍她额头,“去吧。” 香芷旋逃一样转身离开。 袭朗轻轻笑起来。 老夫人并没闲着,在房里沉思多时,唤了二老爷、二夫人商议多时,又命人去请大老爷回府。 大老爷袭兆谦自然不可能随叫随到,到了午后才得空回府。 ——香芷旋只能从含笑口中听说这些,至于别的,松鹤堂的下人是不肯透露的。 午饭时,袭朗就起来了,和她一起用过饭。之后赵贺来禀,有幕僚前来探病,他去了东小院儿。 今日银屏移出府去了,碧玉前来道辞,要回宁氏房里当差。 香芷旋赏了碧玉两样首饰、几个八分的银锞子。这丫头知进退有眼色,日后又少不得碰面,厚待些总不会出错。 碧玉千恩万谢而去。 香芷旋摆弄了一番花瓶里的花,看着满意了,这才罢手,正要提笔抄经时,含笑进门来禀: “香家在京城铺子的刘管事过来了,要见您,说有要紧的事。” 不外乎是香绮旋的事。香芷旋点头,转去厅堂落座。 不多时,刘管事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行礼,直说了来意:“昨日晚间,何妈妈找到了小的家中,说是二小姐到了京城,没个落脚之地,还说……” 香芷旋接道:“还说我不管她们,是不是?” 刘管事讪讪的笑了笑,“也没法子管,小的明白。来这一趟是要知会您一声,小的已为二小姐与何妈妈安排了住处,正打算写信告知香家,依您看这样可行?” “自然可行。”香芷旋笑着点头,“是该知会香家,我也已写了信。” “那就好。”刘管事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位姑奶奶要是从中作梗,他夹在中间可就只有两头受气的份儿了。之后又道,“小的听说,大爷正在回京的路上,袭府三爷成亲的时候,他应该赶得及来喝杯喜酒。” 香芷旋扯了扯嘴角,说声“知道了”,又闲谈几句,唤蔷薇送刘管事出门。 香家大爷香若松少年时出尽风头,院试、乡试皆博得头筹,在广东名噪一时。那几年香芷旋可没少暗自咬牙,恨老天不开眼。 真不能怪她看不得香若松好,这人实在是没个男人应有的样子,小肚鸡肠的,经常和老太太一起琢磨怎么整治她们三姐妹,明里暗里的没少下绊子。 后来的事,让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香若松两次参加会试,皆是名落孙山,被打击的灰头土脸。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香若松也没闲着。香家与袭家尽快结亲,他可是功不可没。今年春日,他第二次落榜之后,并没回广东,留在京城打理产业,四处攀交情。 老太太生出与袭家结亲的心思之后,将事情全权交给香若松打理。在这过程中,香若松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无耻的一面,定下香绮旋再到换为香芷旋,都是果决拍板。老夫人这边刚提出让香芷旋代替香绮旋出嫁,他让香家尽快筹备婚事准备嫁妆的书信已经在半路上,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惜任何代价,都要促成这桩婚事。 也正因此,香芷旋才能没费多少周折就从香家要到了那笔银子。 香芷旋与袭朗成亲之后,香若松去了外地要账——家底被香芷旋掏走大半,他总要弄点儿周转的银子应付日常开销。 如果还在广东,香芷旋对香若松还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可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夏易辰夫妇就能对付那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 刘管事走后,香芷旋听含笑说,大老爷过来了,与袭朗去了后面的小花园说话。 时近黄昏,含笑又来禀道:“大老爷走了好一阵子了,四爷还在小花园。” 香芷旋思索一会儿,“那我去看看?” 含笑要的就是这句话,忙频频点头。 香芷旋转去小花园。 袭朗置身在月季花丛中,黑色身影在满目火红映衬下,显得寂寥。 他缓缓踱步,手无意间穿过萧飒的风,拂过随风轻摆的花。 香芷旋慢吞吞走到他近前,“不早了,晚风凉,回房去吧?”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神色,和预期的一样,什么也探究不到。 袭朗闻言望向西方,眯了眯眸子,颔首一笑,转身回往前面。 这样的他,总是让香芷旋压力重重,疑问只能闷在心里。 让她没想到的是,晚饭之后,大老爷又来了。 大老爷与袭朗面容有几分相仿,只是前者气质很是儒雅,目光深邃而温和。香芷旋早就有一个结论了:在这府中,若都能够神色坦然地面对袭朗,那么别人都不会对自己形成压力。 她上前去,意态恭敬乖顺地行礼。 大老爷笑容和煦,抬手示意免礼。 香芷旋知道他是来找袭朗说话的,待丫鬟上茶之后,便自觉地避到了里间,站在帘子内听墙角。 大老爷和袭朗半晌都不说话,引得香芷旋暗自称奇,心说难不成父子俩是神交,根本不用言语交流的?等了多时,就要按捺不住好奇探头观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大老爷的语声: “方才我又去了趟松鹤堂,你祖母的意思是,你二叔的事,随你,至于老六、老七的前程,你就别出手阻挠了。我是赞成的,你怎么看?” “我么?”袭朗道,“不可能朝令夕改。” “什么事都不需急在一时。”大老爷用商量的语气道,“让他们得而复失不也一样么?” “不一样。”袭朗语声温和,“此事是我出手干涉,不会有人说出您的不是。” 大老爷沉默下去,过了一阵子才道:“心意已决?” “嗯。” “那就随你,我总是不能左右你。以前不能,如今更不能了。”大老爷似是笑了笑,“等你伤愈后,到底去何处任职,我再好生想想。” “随您。” “好生将养,早些歇息。” 袭朗称是,送大老爷到了门口。 等袭朗伤愈后,去何处任职,大老爷还要好生想想——这和六爷、七爷的前程有什么关系么?香芷旋想不明白,云里雾里的去洗漱更衣。 回到寝室,到了床前的时候,愣了愣。 这一晚,丫鬟只铺了一床被子。 以后都要这样睡了?她眨着眼睛,看着袭朗犯迷糊。 “不是你吩咐的?”袭朗故意逗她。 “不是。”香芷旋忙摇头。 “那可难办了,你是上来一块儿睡,还是看着我睡?” 香芷旋能有什么选择,默默地爬上|床,到里侧睡下。 他转过身来,自然而然地把她搂到怀里。 香芷旋几次闭上眼睛,都是自欺欺人,完全睡不着,“把灯熄了吧?” “我又不想做什么。” 合着熄灯就是要做点儿什么事?香芷旋真是服了他,“点着灯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找点儿事情做。” “……”香芷旋琢磨着前后几句话的联系,竟差点儿给绕晕掉。她要翻身,背对着他的话,脑筋还能转得快一点儿。 他不肯让她如愿。 “你这是……”香芷旋的手抬起又落下,不敢推他,“别仗着你有伤就欺负我。” 袭朗笑起来,侧头去咬她的耳垂。 香芷旋连忙捂住耳朵,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说说话,好多事要问你呢。嗯……”她极力找着话题,“大老爷跟你说的话,我听了几句,他说要好好想想你去何处任职是什么意思啊?”一面说一面发愁:他要是总这样闹,这一大晚上可怎么过啊? ☆、第20章 “他不应该好好儿想想么?”袭朗把她的手移到枕畔,漫不经心地反问。 香芷旋摇了摇头,“是该好生斟酌,但是这件事跟六爷、七爷的前程先后脚说起——感觉有些怪怪的。” 她担心的是大老爷不赞成他的做法,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却用左右他前程的方式来警醒他。 袭朗大抵明白她的心意,不想与她过多提及这一类事,“都是外面的事,你不用挂心。” 香芷旋闻言想到的则是另一回事,有点儿不安,“我知道,不该置喙这些。我只是——” “担心我受气?”袭朗这样说着,已经笑起来。 “我杞人忧天,这总行了吧?”香芷旋嘀咕着,反手掐了他的手一下。 “他那个人——”袭朗翻身平躺,想跟她说点儿关于父亲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父亲之于他,是无法理解无法左右的一个人,他对于父亲而言,大抵也是如此。很多年间,父子间的交集、隔阂、怨怼、让步是怎样发生,又是怎样消散,在心头只存了个模糊的影子,记不清楚。 尘世风雨,他总是一面经历一面遗忘,不知是出于一面中的无奈、宽仁,还是出于另一面的淡漠、冷酷。清晰刻画在心头的,或是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光火,或是穷其一生亦无法释怀的心结。 父亲是那种对谁都留三分余地的人,对他亦是,便让他亲近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二十年的父子情分,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倒更让他头疼,甚而腻烦。 不知不觉的,他陷入遐想。 香芷旋见他将话题搁置,再看着他侧面轮廓,见他视线并无焦距地望着上方,感觉到他不自主地沉浸到了思绪或是回忆之中。 她初时兴致盎然地凝视着他,想捕捉到他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过了一会儿,就扫兴地撇撇嘴。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只要没睡着,情绪就不会在脸上有所体现。总是只给她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 只要不是感觉他很高兴,她就不会自找麻烦打扰他的。 是的,他与她不再是比较熟而已的关系了——形式上是这样,可对彼此并不了解,或者也可以说,他或许对她有所了解,她对他却还停留在原来的阶段。 不了解的,就不要多事。多事就是自找麻烦。 香芷旋索性阖了眼睑,消化着这一日所经历的一切。 说真的,在香家所经历的一切,与袭朗和老夫人对峙的情形相较,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很明显,祖孙俩今日这情形,还是不欲大动干戈。 老夫人左一出右一出的,往死里膈应人,袭朗是没当回事,可要是换了她,恐怕到现在还气得眼冒金星呢。 再一个可恨之人,便是三爷。很明显,三爷是被老夫人控制利用起来了,才有了亏空银子的事情——这人要窝囊到什么地步,才能被一个老妇人这般拿捏。 而到最后,结合这许久以来的见闻,让香芷旋觉着心寒的,是大老爷。不为此,她方才也不会担心大老爷为难袭朗了。 她是多年没有父母呵护照拂的人,便是受冷眼冷遇,也能认命,知道因何而起。可是袭朗不一样,大老爷这些年位极人臣,真的不能够早些站出来为儿子出头么?可以的,只是不想坏了清誉罢了。 这样的人她不会低看,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可怕,却也真是打心底不喜,没法子生出一点点敬意。 不想这些了,这些是需要她长期面对的,多想反倒无益。她转念想着明日去夏家的事,上次见到夏叔父和婶婶,是去年的事情了。那次夫妇二人给她和大姐带去了很多精巧的小物件儿、精贵的首饰,婶婶还问起她的婚事,说上门提亲的人家要是有中意,一定要直言相告,她会帮忙撮合。 这两年上门提亲求娶她与香绮旋的人家着实不少,也有不错的门第,但是老太太把她们当成了待价而沽的物件儿,高不成低不就,自然都是开个头就没下文了。她从本心是恨不得一辈子赖在香家,想法子把家产全败掉,一度还是很庆幸老太太那般做派的。 到最后呢?她被坑了一把,又摆了老太太一道,真不知谁亏谁赚。 若苍天有眼,赢家便只有它,看尽了闹剧。 她讽刺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想着有时间回想这些,还不如睡会儿觉的好。 除去值得珍惜的久远的浮光掠影,回忆没有任何意义。让人后悔曾经历的过往,为何要记得。 袭朗意识到身边的人呼吸匀净绵长的时候,不需看也知道,她已睡了。 她这说睡就睡的本事,不知是孩子气,还是心性通透所致。 虽是睡了,手却还是维持着睡前反握着他的手的姿态。 他维持着这状态,空闲的手探出去,熄了灯。 ** 天色微明时,香芷旋醒来,看看天色,自己都为这鲜少发生的破例觉得奇怪。 身形微动,她抬眼看到他面对着自己的睡颜,眉宇平宁。 随后,视线落在了枕畔。 他一只手被她松松握着,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两人之间锦被的空隙上。 大红色缎面上,他的手更显白皙。 她敛目细看。 骨节清晰,十指修长。他有着一双很好看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的手,察觉到了他手上的薄茧。 他的手就像他这个人,看起来悦目至极,却承载着太多,包括杀戮、风雨、缺憾。 挺不可思议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没法子对他生出真正的畏惧。只是因为和他拜堂成亲了么? 不是的。 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就是有那个本事,能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忘了他曾有过的杀伐,忽略掉他如今伤病的原由。 她慢慢的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掌上,比量着。 这一比,就显得他的手掌宽大,可是——她索性翻身趴在床上细细审视,困惑地眨着眼睛——这样比较着,他的手依然很好看。自己的手呢?也没因为这种比较而变得不好看。 就是这时候,他的手忽然一个翻转,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香芷旋完全没防备,被吓得不轻,先是惊愕地睁大眼睛,随后身形一软,趴倒在床上,还抱怨道:“怎么好意思这样吓人的?” 袭朗轻笑出声,“怎么好意思这样盯着我看的?”语声有着初醒时独有的沙哑、慵懒。 香芷旋把脸埋进枕头,小鸵鸟一般,嘴里却是不服气的,“看看不行么?” 袭朗倒是大方,展臂将她带到自己怀里,“行啊。离近些看。” 香芷旋反倒别扭起来,心说这人怎么就这样的油盐不进呢?怎么总是自己进退两难呢?之后就跟他耍赖,在他怀里寻找着舒适的位置,“看够了,要继续睡。” “把我闹醒了,你又要睡了?”袭朗拍拍她的背,柔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我也不知道,正奇怪呢。”她实话实说。 “还以为你觉得冷呢。”他用被子裹紧了她。 “没。”香芷旋感觉好舒服,“整夜都没觉得冷。兴许就是为这个才睡得特别好——睡够了,自然就醒了。”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冷了,不合意了就跟我说。” “嗯。”她脸颊蹭了蹭他肩头,“我知道。”又抬眼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倒让他微微挑眉,“怎么?” “没事。”她就笑,“想跟你道声谢而已。” “道谢就免了。”袭朗笑微微地看着她,手指摩挲着她脸颊,视线游转,能看到她裸在空气中白皙如玉的颈子,再向上,便是初醒时如花嫣红的唇、小巧挺秀的鼻梁、如画的眉目。 在她不自在的别转脸之前,在他的唇落下去之前,他说:“别抱怨就行了。” 香芷旋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越来越急。但是她不能否认的是,这样的耳鬓厮磨、唇舌交错,这样的意识熏熏然、如漫步云端的感觉,亦是让她感觉玄妙甚而贪恋的。 她不想掩饰,也无从掩饰。 在他亲吻加深加重时,她的手搭上他肩头,又绕到了他颈间。 气喘吁吁时,她侧转身形,别转脸,平复着呼吸的频率。 他却是随着她身形而动,上身覆在她身形上,再度低头索吻。亲吻沿着她额头、眉宇、脸颊落下,末了封住她双唇。 这亲吻慢慢的由温柔变得焦灼,似是夹带着火焰——让她不安的火焰。 她在绵长焦灼的亲吻中心神恍惚,让她清醒过来的,是他没入衣衫碰触到她肌肤的手。 覆着薄茧的手,寸寸游移,自腰际向上。 这便让她觉得他的手也带着火焰——让她战栗的火焰。 她轻轻战栗着,随后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了,她寻到他的手,竭力扭动着身形,“四爷……”再怎么样,出嫁前乳娘都给她找了几本阴阳交合的书让她看,随后又压箱底送了过来,她隐约明白,彼此现在这情形再继续下去的话,是怎么个情形。 明白而已,并没料到,这感觉是这般的令她心颤、心悸。 袭朗没理会她的呼唤,舌尖扫过她的贝齿,与她的舌尖嬉戏,手则挣脱她的小手的钳制,再度没入衣襟。 是那样纤细的腰肢、柔软的身姿。看起来纤弱得紧,实则是与她的手一样,柔若无骨。骨架很小的女孩子。 尝遍她口中的美,他侧过头去,含住她一颗耳垂。 香芷旋完全抖了起来,“四爷……”他还是不理,她便竭力想着唤他什么才合适。 袭朗?连名带姓的,他生气了怎么办? 少锋?那是他的字,可她是他的妻,这样称呼也不合适。 她这犯难的时候,那边已经开始尝试解开她的寝衣了。 “不行不行……”香芷旋其实也不清楚到底是因恐惧还是为他身体着想才慌乱摇头拒绝,“不行……袭少锋!”鬼使神差的,她把听到过的那个称谓唤了出来,手也胡乱下落,掐住了他臂弯。 他身形一僵。 香芷旋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居然恶狠狠地掐到了他伤处,连忙松了手,心里却是极其紧张。 袭朗一臂环着她肩颈,一臂环住了她腰肢,俊脸埋在她肩窝,语气略显懊恼:“香芷旋!” “嗯。”她蚊子似的哼了一声,底气不足到家了。 “你要谋杀亲夫么?”他的确是有点儿恼火,隔着寝衣,咬了她肩窝一下。 香芷旋一哆嗦,“没、没啊。” 袭朗因她的反应火气全消,并且笑了起来。 “你……还没痊愈呢。”她吞吞吐吐的说道。 袭朗深深呼吸着,“这还用你说?” 香芷旋:“……” “看看你都不行?” 不行。香芷旋腹诽着,看出麻烦来怎么办?倒是不大担心他怎样,只担心自己在一点儿心里准备都无的情况下应对他会状况百出……据乳娘说第一次是很疼很疼的,她这个娇气至极怕疼至极的性情…… 天,那不亚于鬼门关好不好。 就算是乳娘故意吓唬她,也不可能一点儿根据都没有就胡说八道的。 一想这些,香芷旋就会极其没良心地憧憬嫁过来时守寡的状态。 一想这些,她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袭朗撑肘审视着她,眉梢微扬,“一想就害怕?”心里倒是没觉得意外,依她那么娇气的性子,这完全是情理中的事。不怕才出鬼了。 香芷旋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袭朗还真不知道怎么开解她。男人所能经历的一些风风雨雨,他都经历过了,唯独这回事,也只是道听途说。自己拿不准的事,又能说什么。 他就啄了啄她的唇,“阿芷。” “嗯?”香芷旋看着他。他这样唤着她的乳名,她并无不适,甚至于,居然觉得很悦耳。 “你这样……不好,不对。”他破天荒地说了句废话。 “还用你说。”香芷旋扯着他的衣领,“这不是……你还没痊愈么?” “我痊愈了,你就想开了?” 想开了?香芷旋并不是很认可他这说辞,可要她找出更适合的,也找不出。思忖一下,她点点头,“会……吧?反正到那时总能好一些。” “那你可抓紧啊。”袭朗笑着躺回去,将她抱在怀里,“我痊愈也快。” “……”香芷旋心说,你还是慢一点儿痊愈的好。 ** 用过早饭,外院备好了车。 香芷旋辞了袭朗,带着蔷薇、铃兰和几名小丫鬟、婆子,往清风阁外走去。 未出院门,就见到了袭脩。 袭脩跟在赵贺身后,高大的身形透着瑟缩之意。 香芷旋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则是不动声色,停下脚步行礼,“见过三爷。” 袭脩连忙还礼,问道:“四弟妹这是要出门。” 香芷旋点头一笑。 “那快去吧,我不耽误你了。”袭脩很是客气。 香芷旋也实在是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有什么话好说,便顺势点头,走出清风阁。 到了院门外,看到的一幕,则是让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第21章 清风阁不远处,站着五爷袭刖和五奶奶蔚氏。两人大眼瞪小眼,一对儿斗鸡似的。 蔚氏语声低冷:“听到没有?回去!” 身着大红锦袍的袭刖耸着肩,站姿歪歪斜斜。他指一指甬路,吩咐蔚氏:“你,怎么跟过来的,怎么给我回去!” 蔚氏笑容冷屑,“你这是跟我说话呢?” “我要去看看四哥,你跟着捣什么乱?”袭刖一脸的气急败坏,“我都到这儿了,哪有折回去的道理?快滚回去!” “四爷才不稀罕看见你,别自讨没趣了。”蔚氏没耐性陪他耗在这儿,抬手去拎他的衣领,“听话,回房。” “你这个女人……”有那么一瞬间,袭刖眼底浮起笑意,但是不经意一瞥,他看到香芷旋走出院落,心知自己此刻全没了大男人的气派,便急了起来,低声喝道,“别胡闹!逼着我修理你是不是?” 蔚氏耐心告尽,“少罗嗦!” “你再这样,我可要抽你了啊。”袭刖见香芷旋犹豫着站在院门外,心里更急了,连连给蔚氏使眼色,指望着她回头看看。当着别人的面,她总能给他留点儿颜面。 蔚氏却没留意到他的细微反应,一心要拎他回房。 “这是个什么女人……”袭刖怀疑她明知有人看笑话还是给他难堪,蛮力打开她的手,跟她摆谱,“混账东西!我叫你滚,你跟我胡搅蛮缠什么!?” 蔚氏慢条斯理地卷了卷袖管,“再不走,掌嘴。” “掌嘴?好啊。我谢谢你提醒!”袭刖要被气得冒烟儿了,手臂抡圆了,照着蔚氏打过去。 蔚氏抬起手来,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手,另一手则作势打向他。 袭刖以为自己逃不过这一巴掌了,紧紧闭上了眼睛。 “瞅你这点儿出息。”蔚氏差点儿就笑了,手轻飘飘落下,给他整了整衣领,“别在这儿丢人,走吧。” 袭刖恨不得要跳脚了,指了指她身后,不等她有何反应就高声道:“四嫂这是要出门么?” 香芷旋闻言大大的松了口气。夫妻俩方才那一幕,让她又是好笑又是为难,上前去不妥,也不能避回到房里。她点了点头,举步前行。 蔚氏这才将袭刖放开,回转身看了看香芷旋,敛衽行礼,“四嫂。”神色仍是略显冷淡。 香芷旋到了近前,微笑着还礼。蔚氏似是生来就待人冷淡,对谁都爱理不理的,谁要计较她的态度,纯属自寻烦恼。 袭刖问道:“四哥在房里吧?” 蔚氏瞪了他一眼。 “在。”香芷旋道,“我赶着出门,先走了。” “不耽误四嫂了。”蔚氏语气淡淡地回一句,目送香芷旋走开去的时候,多看了蔷薇、铃兰两眼。 袭刖则利用这间隙脱身,撒腿跑进了清风阁。 蔚氏瞪着他的身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尾随其后。 丫鬟迎春忐忑地道:“五奶奶,您跟进去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呢?”蔚氏道,“四爷要是肯见他,自然也肯连我一道见。” 迎春想想也是,又道:“方才奴婢见您像是比较留意四奶奶身边两名丫鬟。” 蔚氏解释道:“那两个丫头会拳脚功夫。” “怪不得。”迎春释然。五奶奶生于沧州,自幼学拳脚强身健体,看到同道中人,自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迟疑片刻,又婉言劝道:“您与其劝着五爷别来招四爷心烦,倒不如多与四奶奶走动。” “四嫂不是要照顾四爷么?平日都不在府中走动。我上赶着过来,反倒让婆婆不悦。”蔚氏道,“过了这阵子再说。眼下先管好那个变着法子作死的才是正理。” 变着法子作死的,指的自然是五爷。迎春抿了嘴笑。 ** 香芷旋出门之际,太医就来了。 袭朗伤势痊愈的情形喜人,今日起便不需再包扎,每日药浴调理即可。太医今日除了施针,还带来了几味药材。 太医先是仔细地叮嘱袭朗药浴时要注意哪些,随后感觉叮嘱他完全是在做无用功。这是个最不听话的病人,要不是身体底子极佳,皮肤愈合能力强,早就没命了。太医想到这些,便又唤来含笑细细叮嘱,末了才取出银针,要给袭朗针灸。 这时候,小丫鬟进门来禀:“三爷过来了,要探望您。” 太医笑呵呵地道:“我先去别处喝杯茶吧。” “不耽误您别的事么?”袭朗其实不介意让袭脩等着,却不愿意妨碍太医。 太医忙摆手,“我的事就是尽快让袭四爷痊愈,这可是圣上旨意,别的都不打紧。” 袭朗微微一笑,吩咐含笑:“好茶点服侍着。” 含笑称是,引着太医去了厅堂,又命小丫鬟请袭脩进来。 赵贺领着袭脩进到西次间。 袭朗吩咐赵贺:“你去知会随四奶奶出门的护卫,仔细些,别出岔子。” 赵贺称是而去。 袭脩诚惶诚恐的,看一眼盘膝坐在太师椅上的袭朗,勉强笑道:“四弟,我来看看你。” 袭朗指了一把椅子,“坐。” 袭脩点头落座,神色分外的局促不安,“我是来跟你赔礼的,想来你也猜得到。” 袭朗没接话。 袭脩只得顾自说下去:“那三万两银子的事是空穴来风,但是祖母发话了,我也不敢提前跟你交底。幸亏四弟缜密,父亲插手,不然……我对不起你。” “无妨,你又不是初犯。” 言下之意是早已习惯了。袭脩尴尬得紧,不知说什么才好,正愁没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的时候,袭刖和蔚氏来了。 袭刖和蔚氏进门之后,都是先打量袭朗的气色,前者笑道:“四哥看起来好多了,实在是大喜事。我一直都想过来看看你,可是祖母说我过来也是惹你不悦,我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就一直忍着,到今日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便过来了。” 蔚氏斜了他一眼,心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之后向前一小步,恭敬行礼。 袭朗让夫妻两个落座。 袭刖落座后,便开腔指责袭脩:“我说三哥,你可真是让我开眼界了。过几日就要续弦了,你怎么还被祖母拿捏在手心儿里?” 被老夫人拿捏跟续弦不续弦的有什么关系?蔚氏又斜了他一眼。 袭刖只当没看到。 袭脩干笑道:“我有我的不得已。再说了,除了老四,咱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我可不是这么过来的。”袭刖呛声道,“再不得已,我也没像你似的,自己不落好,还给别人惹了麻烦。” 袭脩没说话,无言以对。 蔚氏脸色好看了一些。 袭刖看向袭朗,道:“四哥,我也不瞒你,今日一是过来看看你,二是想问问老六、老七的事儿。” 蔚氏无语望天。 “他们有什么事?”袭朗眼神温和地看着袭刖。 袭刖一副“你装什么糊涂”的表情,道:“二叔重返官场的路是断了,那是他自找的,该。可老六老七并没惹过你,对吧?依我说,还是给他们一条出路吧。” 袭朗一笑,“你可以给他们出路。” 袭刖:“……”他要是有那个本事,就不会走这一趟了。 “得了,你也没别的事了,太医还等着给四哥施针呢,走吧。”蔚氏说着话站起身来,抓住袭刖一臂,硬拖着他往外走。 “瞎闹什么呢?”袭刖险些闹个大红脸,又急急地回头对袭朗道,“四哥,咱们可得先说好,往后那两个兔崽子留在家里找我麻烦的话,你可得帮我啊,不然我一定会被气死。还有啊,你不会再离家了吧?你要是再离家,不如把他们俩带上,让他们阵亡算了……” 他说的挺不像话的,蔚氏听了却难得地笑了。这一番话,起码表明他的立场了,哪像之前那几句犯浑的话,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与二房兄弟俩情分匪浅呢。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行了,再让他说,不知道又要扯到什么地方去。她手上加力,步子加快,把袭刖连拉带扯地弄走了。 袭脩也没什么好说了,顺势道辞。 袭朗也没挽留,听着五弟、五弟妹隐隐传来的争执声,忍不住弯了唇角。 五弟活得稀里糊涂,偶尔一如纨绔子弟般出门惹事打架,这是老夫人的功劳。五弟妹看起来却是个明白事理的,听说两人成亲是大夫人极力坚持的,这样看起来,大夫人倒是很有眼光。 太医走进门来,等袭朗宽衣之后,帮他除去几处包扎,将几小瓶外伤药交给他备用,嘴里则道:“是备用的,我只盼着你一辈子都不要用到——这几日千万别动怒,别不管不顾地消耗力气。” 袭朗感觉周身松快许多,笑道:“放心,我跟自己又没仇,定会听您的。” “这就好,你可得说到做到啊。”太医满意的笑了,继而给袭朗施针。 太医忙碌一番,道辞离去后,袭朗循例抄经,没来由地感觉气氛沉闷。 到了下午,简直有些百无聊赖了,唤来赵贺陪他下棋。赵贺举棋不定时,他瞥过窗台上的花瓶,眉梢轻挑——不好看,是没经她的手的缘故。 落子时,她托着腮思忖的样子在脑海闪现。 这才明白了百无聊赖的原因。 他想起她走之前说过,最迟用过午饭就回来,看了看时辰,问道:“四奶奶此时身在何处?”怀疑她贪玩儿,离开夏家又去了别处。 ☆、第22章 赵贺即刻回道:“一直留在夏家,此刻已在回府途中。”凡是四爷交待的事,他和手下都会特别谨慎,时时通传消息。 “嗯。”袭朗愈发心安。 赵贺拈起一枚棋子,看着袭朗,欲言又止。 “说。” 赵贺道:“夏易辰可不简单,前几年忽然在生意场上崭露头角,区区几年光景,已是不容小觑。以往也从未听说过他与香家有何渊源,依您看,要不要查查此人生平诸事?” “不必。”袭朗是想,阿芷若是轻信人的性情,早已变成香家的傀儡,她言语间对夏氏夫妇很是亲近,这样看来,夏氏夫妇必是出自真心善待她的。 赵贺笑道:“属下倒也不是疑心什么,只是觉得夏易辰很有些意思。” 很有些意思——夏易辰的确是给人这种感觉,有手段,交游甚广,部分达官显宦愿意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是因此,袭朗才会认为,若夏易辰是出自真心善待阿芷,可比香家牢靠。 夏易辰和发妻樊氏如今家大业大,家中人口却很简单,只得他们两个。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夫妻俩并不当回事,且是很享受无所羁绊的光景。 诸如此类的轶事,袭朗听说过一些。“是我岳父的故人,不可唐突。”他说。 赵贺闻言,脑海中便闪过托孤二字,忙恭声称是。 说话间,含笑走进门来,“四爷,辛妈妈来传话了,老夫人请您去松鹤堂一趟。” “说我在下棋,没工夫。” “是。” 赵贺猜测道:“六爷昨日夜不归宿,至此刻未回,老夫人想来是多思多虑了。” 袭朗问道:他去了何处?” “喝花酒去了,只是地方比较隐秘,出门前还与二夫人扯了个谎。”赵贺说起来直摇头,“看那样子,是下决心要过几天逍遥日子,两名小厮险些跟丢。” 袭朗失笑。 “不明白老夫人、二夫人怎么将六爷养成二世祖的。”赵贺半是困惑半是好笑,又问,“六爷要不是这样,您也懒得理会他吧?” 袭朗颔首,“没个体统,又视我为仇人,他要是做了官,不上蹿下跳地给我添堵抹黑才怪。能免则免吧。” 赵贺笑嘻嘻的又问一句:“这话您都没跟大老爷说过吧?” 袭朗反问:“不说他就想不到?” “……这倒是。”大老爷那种机关算尽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些。明知如此还想让四爷放六爷一马,不是在打别的主意,就是想成全自己的好名声。赵贺一想这些,就是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有火气,下棋也就没了章法,没过几步,他就看到自己趋于败势。 袭朗微微蹙眉,“你就不能专心点儿?” 赵贺起身开溜,“我这两下子,拼了命也赢不了您。外面还有事,不献丑了。” “混账。”袭朗轻斥,半路撂挑子比不专心还恶劣。 赵贺才不管,笑着出门去了。 袭朗下地踱步。这两日的天气都一样,阴沉沉的,偶尔下几滴雨,他的伤处就一直那样尖锐或钝重地作痛。一时不动,关节就似生了锈。 走动了一会儿,他就站在棋局前,与自己博弈,一步步将赵贺落败的形势扭转至势均力敌。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好一阵时间,随后发现,这一局怕是只能和棋。 听到香芷旋细碎的脚步声趋近,他转头望过去。 她已除下披风,现出一身水红衫裙,双手捧着一个黄杨木匣子,双眼顾盼生辉。 “舍得回来了?”他笑问。 “是啊。”香芷旋走到他身边,把匣子放到大炕上,打开来给他看,“叔父、婶婶特地给你找了些疗效很好的外伤药,有两样是今日才送回来的——婶婶就是为这个,才要我多等了些时候。我也没想到会等到现在,便没让人回来传话。”一面说着,一面将里面的瓶瓶罐罐逐一取出来,“叔父跟我说,你的伤势他心里有数,这些都是对症下药,但你要是不放心,就让太医看过再用。”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袭朗笑着,从她手里拿过一个白瓷瓶,“只是外伤已近痊愈,用不着了。” “太医让你用药浴调理。”太医早就说过药浴的事,她是记得的。再说他的伤是刀伤、箭伤、剑伤,若是不仔细呵护着,再来一次伤口崩裂,便是一辈子的隐患。 袭朗笑了笑,半是打趣地道:“既然对我的伤势心里有数,为何不早给我找些良药送过来?” 香芷旋很诚实地告诉他:“叔父以前拿不准你对我好不好。” 这一句,她略带了南方软糯的口音,尾音拉得有点儿长,合着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煞是有趣。袭朗没忍住,抬手捏了捏她分外白皙的小脸儿,“那么,我对你好不好?” 香芷旋笑盈盈看他一眼,“不坏就是了。”又喜滋滋的跟他显摆,“我还给你搜刮了两支百年老参呢,已经让蔷薇拿到小厨房去了。以后你可要乖乖的喝参汤啊。” “我还是先想想给叔父准备什么回礼的好。”百年老参的价钱,对于他自然是沧海一粟,却贵在少见、难寻。 “你可真是的……”香芷旋不满的嘀咕,“煞风景。不用的,我还用你准备回礼?” 袭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又拍拍她额头,“你是我的了,我不帮你准备怎么行?” 什么叫她是他的了?香芷旋皱了皱眉,表情拧巴得很。 袭朗满心笑意,想着这小东西怎么就那么有趣呢。 “对了,”香芷旋拿起一个小小的瓶子,拔开软木塞,送到他近前,“这个能够去掉比较浅的疤痕。” 祛除疤痕的?他一个大男人,用得着这个?袭朗啼笑皆非,“这是你还是谁的主意?” “没不高兴吧?”香芷旋打量着他神色,有点儿扫兴的用软木塞封住瓶口,又拉过他的手,指尖滑过他手背上一条疤痕,“我是看到这个,才问婶婶有没有这种药的——我没说是你用,只说自己不小心留了道疤痕。你手挺好看的,没有这个疤不是更好看吗?” “真的?” “啊?”香芷旋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点,反正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就点了点头,“嗯。”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用力啄了一下。 “……”香芷旋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他,“所以……肯用了?” “嗯。” 她面容立刻鲜活生动起来,“那你可要说话算数,记得每日上药。”又俏皮地笑起来,“你用着见效的话,我就多备下几瓶,日后留疤也不怕了。” 日后谁留疤也不怕了?袭朗直笑,“我只管收下,不管上药。” 香芷旋用眼神鄙视了他一下,“我管,总行了吧?” “受累了。” 香芷旋便又笑起来,手握成拳,轻轻捶在他肩头,“你不嫌我多事就好。” “怎么会。” 香芷旋瞥一眼一旁的棋局,问道:“我不在家里,没人烦你了,是不是过得特别自在?” 他实话实说:“没。闷得慌。” “真的啊?”香芷旋绽放出大大的笑脸,“也不枉我和婶婶念叨了你这么久。” “念叨我做什么?”袭朗低头,鼻尖摩挲着她的小鼻子,“想我?” 香芷旋笑盈盈别开脸,“我才不承认呢。” 此地无银三百两,竟也可以妙趣横生。袭朗笑着板过她的脸,“那你对得起我么?” 香芷旋眉飞色舞的,“怎么对不住你了?跟我说说,你想我没有?” 袭朗却拍拍她的肩,“去换衣服吧。” “又煞风景!”香芷旋气鼓鼓的。 袭朗忍俊不禁。 香芷旋扯着他的衣领,“不说跟你没完,说了你又不吃亏。说一句让我听听,好不好啊?”心里是真含着几分期许的。让他这样的人说出这类话,该是很难并且难得的事。为了达成这个小心愿,她索性利诱:“说了可是有礼物的。” ☆、第23章 袭朗笑微微地坐到炕桌一侧,“你心里清楚不就得了?” 香芷旋连鼻子都皱起来了,“不说我就不清楚。” 袭朗拍拍她的肩,“去换衣服,听话。” “哪有这样敷衍人的?”香芷旋欲哭无泪,“你都不问礼物是什么。” “又不是我想要的。”袭朗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临时编排出的利诱条件,实在是没有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的习惯。即便这陷阱有趣得紧。 “那你想要什么啊?你想想,只要我能办到,肯定会送给你。”香芷旋说到这儿,收了声——只是想听他说一句话而已,代价是不是太高了?言语是该由心而生,利诱得到的能作数吗? 明显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自己的脑筋怎么这么不灵光了? 她站到他面前,没好气地看着他,想把他的俊脸当柿子一样的揉捏,到底是担心他生气,双手在他脸颊近前打了个转儿,落到了他双肩,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不想说就算了,不勉强你。” 袭朗眼中有着浓浓的笑意,“那我可要谢谢你。” “谁要你感谢。”香芷旋到底是没管住自己,双手揉了揉他的脸颊,“你要把我气坏了,得让我消消气。” 袭朗握住了她绵软的双手,“手怎么这么凉?” “一定是你气的我。”她一本正经的。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现出一口白牙。 香芷旋扯扯嘴角,瞪了他一眼。依然是气鼓鼓的。 袭朗将她揽到怀里,一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看你这点儿出息。至于么?”语声却透着自己无从察觉的宠溺。 “我可不就这点儿出息。”香芷旋咕哝着。 “别生气,回头我送你礼物,这总成了吧?”袭朗将她容颜勾近一些,唇落在她唇角。 香芷旋展臂勾住他肩颈,姿态看似更亲昵了,却别转了脸,下巴抵着他肩头。 “怎么这么孩子气呢?”袭朗语声中有着浓浓的笑意,在她耳边道,“想你了,总行了吧?” “……”香芷旋真想咬他一口,心说你把后面四个字去掉不行么?“不算。”是很不满的,但他气息萦绕在耳边,让她心里颤颤的,说话就没了底气。 “想你了。”袭朗知道她在计较什么,便又柔声重复一遍。心里却在想着,这还用说么?怎么就非要说出口呢?可她难得别扭一回,不想让她失望。 香芷旋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笑看着他,因为心愿得偿,眸子愈发亮晶晶的。随即她想到了先前的话,汗颜不已,“礼物……没有的,我骗你的。”她根本就是信口胡诌,根本就没准备的。 “现在煞风景的是谁?” 香芷旋看得出,他虽是指责,心情却分外愉悦,容颜焕发着无形的光彩。难得他肯迁就她,这样想着,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礼物就免了,你投桃报李即可。”袭朗抚着她的脸,“说一句我想听的。” “不。”她调皮地笑着,转身就要走,“我要去换衣服。” “你怎么好意思的?”袭朗再度笑开来,自是不肯放开她的,“现在让我如愿还不晚,”他勾过她,双唇摩挲着她的唇,“晚了我可就予取予求了。” “你猜,我会不会被吓到?”香芷旋咬了他的唇一下,四两拨千斤,“我们四爷才不会跟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呢。” “我们阿芷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哪儿是会说话啊,我说的是心里话。”香芷旋一手抚着他下颚,看牢他的容颜,吮了一下他弧度优美的唇。他是特别好看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是她可以随心所欲亲近的人。 “那有没有我想听的心里话要说?”袭朗循循善诱,极是享受此刻这氛围。她营造出的,暖中带甜的氛围。 香芷旋眨了眨眼睛,作思索状,“嗯……好多话呢,我得想想该说哪一句。” “淘气。”袭朗笑着抵住她额头,“说你想不想我。” 想么?很记挂他就是了。婶婶一再问起他,一再说着街头巷尾流传的关于他的沙场佳话,得知他待她温和周全,便发自心底地开始担心他的伤势。好半晌,她所思所想都是关于他,甚而担心三爷、五爷过来是给他添堵。 心念转了转,她不自知地跑题了:“等你痊愈之后,跟我一起去看看叔父、婶婶好不好?” “好。这还用你说?”袭朗凝视着她的眼睛,“我问的是这件事?” 香芷旋底气不足地轻笑出声。 这时候,袭朗听到了老夫人、二夫人在院中的呼喝声,微微挑眉。 香芷旋也隐隐听到了,连忙挣脱他的束缚,“怎么回事?” 袭朗也没瞒她,说了袭朋的事情。 那么,老夫人、二夫人肯定是来找他要人的。香芷旋听着都替他心烦,又问:“等会儿她们要是问起,我怎么说?就说不知道?”到了清风阁,她总不能避而不见。 “嗯。”袭朗闲闲起身,轻飘飘看她一眼,“晚上再跟你算账。” 香芷旋差点儿就红了脸。 他笑着扬了扬眉,“走吧。” 香芷旋定了定神,随他走到厅堂。 老夫人因着心头肉下落不明,已没了平日的沉稳,脸色极是难看,几乎发青了。 二夫人坐在老夫人下手,倒还算平静。她出自护国公蒋府,而蒋府世代为官,是与袭家齐名的世家名门。也是因此,她这出身高门又嫁于高门的女子,一身的华贵、高贵,骨子里的矜持骄傲难以隐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容色极为寻常,甚至可以说,长的有点儿难看。 老夫人见袭朗、香芷旋相形走出来,连礼数都顾不得了,直言询问袭朗:“说说吧,你到底把你六弟弄到哪里去了?” “老六不见了,怎么能找我呢?”袭朗似笑非笑的落座,语气散漫。 “是谁说过大逆不道的话?”老夫人视线阴冷地凝着他,“我已退让至此,你为何还不放过手足?” 袭朗平静接住老夫人的视线,“听这话的意思,是已认准我扣押了老六?” “是我在问你,你别一味说那些没用的!”老夫人心里的火苗在踏入清风阁的时候,已然化作燎原大火。她已不能找回理智,若是可以,真想将这个不孝的东西杀了。 袭朗却只是道:“您就说是不是吧。” 二夫人插话问了一句:“不是怎样,是又怎样?” “若不是,我当即送客,不耽误你们找人。若已认定——”袭朗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我也就不需放过所谓手足了。” 语气仍是那样的散漫,偏偏让人觉着阴狠之至。 香芷旋眼观鼻鼻观心,想着你就吓唬人吧,也不怕把谁吓掉半条命。 “没有谁认定你做了什么。我只是来问问你知不知情。”二夫人这样说着,视线在袭朗和香芷旋之间徘徊不定,她站起身,笑了笑,“看你这样子,定是不知情了。也不是着急上火的事,我也不做无用功了,先与侄媳妇说说话去。”走到香芷旋近前道,“陪我去后面的小花园走走?” 香芷旋称是,与二夫人出门,唤蔷薇、铃兰随行,往后方走去的时候却道:“天色不早了,外面寒气重,不如去暖阁说话。” 二夫人侧目相看,那双不大的吊梢眼眯了眯,“你们房里这么早就生了火,为老四是假,你怕冷才是真吧?” 香芷旋则转头吩咐铃兰:“先去暖阁备好茶点。”将二夫人的问话略了去。 二夫人笑起来,“老四这算什么?误打误撞捡了个宝,还是瞎猫……” 未说完的话自然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香芷旋仍是一副没听到的样子,指一指游廊下花圃间的花,“天气真是冷了,这花也快到季了。”又转头认真地看着二夫人,“到了冬季,是不是只有梅花可看?” “值得一看的,自然只有梅花。”二夫人的态度多了一点儿郑重,顺着香芷旋的话说了下去,“冬日里,北方少不得下几场大雪,放眼银装素裹、凌寒红梅。对了,你是南方人,鲜少见到雪后的景致吧?真的值得一看。” “我们那边下大雪算是几十年不遇的奇景,我从没见过雪后的景致呢。”香芷旋无意间发现了嫁到北方的一个好处,自心底漾出了笑容。 二夫人真就将别的事暂且放下了,只与香芷旋拉家常,“广州的冬天是怎样的?是不是特别潮湿阴冷?——我也是听一些南方人说过,但他们不是广东一带的,便只是道听途说。” 香芷旋笑道:“广州的冬天还好啊,从来没有冷到骨子里的感觉。或许是我生在那边的缘故?倒是不曾感觉阴冷潮湿到难熬。”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吧?要是随着她心绪布置室内,根本就不用管外面是冷是热。 二夫人也想到了这一节,便笑道:“出自富贵门庭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有冷热的差别。你看现在,你们屋子里生了火,一如春日,不出门自是不会知晓外面的天气。”富贵二字,算算时间,香家十几年都占着个富字。 “二婶说的是。”香芷旋笑着附和,到了暖阁门前,亲自打了帘子。 二夫人满意地笑了笑,走进门去。落座,丫鬟奉茶之后,她仍是与香芷旋叙谈广东、京城的风土人情、气候差异。说话期间,愈发确定袭朗与香芷旋都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对于这桩婚事,袭朗是绝对不希望让老夫人做主的,必是极其反感抵触过的;香芷旋呢,也不会与别的女孩不同,在那关头,必是抱定了守寡的心思嫁过来的,不然也不会有敲竹杠的事了。 可现在呢?袭朗善待香芷旋。香芷旋的气质、谈吐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大家闺秀。 香芷旋不多话但会说话,应是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这道理谁都明白,做到可不易。 香家那样的人家,能调|教出这样的人,着实叫人意外。 也着实的叫她懊恼。 娶妻娶贤,她和老夫人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袭朗娶个明白事理的人,最盼望的不外乎是有个随时让他后院起火的糊涂女子。 现在却是这样…… 二夫人勉强打起精神,不着痕迹地与香芷旋套近乎,言语来往间,两人明显亲近起来。到这时,她才说起来意:“老夫人急成那样,你也看到了,我又是你六弟的生身娘亲,整日心急如焚,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阿芷啊,”她神色真诚地看着香芷旋,“我这样叫你可以么?”见香芷旋笑着点头,这才继续道,“你有没有听老四或是院子里的下人说起这档子事?你要是听说过什么,能不能给我提个醒儿?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不会让你为难,并且会记着你这份恩情,来日定会寻机报答。” ☆、第24章 香芷旋凝眸看着二夫人,唇畔漾出一抹笑。 是很单纯无邪的那种笑容,孩童一般,澄明清澈。二夫人感觉自己应该是能够达成所愿,应该可以为着收拢到这个女孩子而欣喜,可问题是她不能欣喜,心头反而升起一股子不安。 香芷旋慢悠悠地品了口茶。不是故意拿乔,是本性如此——心绪无起伏的时候,她是慢性子。清香的热茶在喉间打了个转儿,滚入胃里,很是熨帖。 她眯了眯眸子,似是一只心满意足的猫,这才回二夫人的话:“二婶怎么明知故问起来。真是可惜,我还当您是真心待我呢。” 二夫人微愣,随后也没掩饰意外的情绪,“阿芷,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因何而起?” “您意外,不是因为我说您明知故问,而是因为没想到我会直接戳穿。”香芷旋站起身来,很是规矩地站到了二夫人面前,“方才我就奇怪呢,六爷不见了,您居然还有闲情与我拉家常说闲话,料想您必有此问。这也在情理之中,人不都是先礼后兵么,有求于人的时候更是如此。但让我奇怪的是,您可是打心底就没一点儿担心六爷的意思——这些我还是能看出的。侄媳妇不懂事,要是说错话,还请二婶担待几分。” 二夫人笑容有点儿冷了,“你让我说什么好?夸你聪慧,还是斥责你胡说八道?” 香芷旋欠一欠身,“您别生气啊,我年纪小不懂事,说错话也是常有的事。”随后才回二夫人之前的话,“我一早就出门了,您过来之前才回来,别说知晓六爷的下落了,便是六爷不见的事,我也是刚刚听老夫人说起才知道的。” “……”二夫人这次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上上下下打量着香芷旋,心里直犯嘀咕:的确是年纪小,可叙谈半晌,都没半句失言,这是小女孩儿的样子?可要说她懂事,也不该直接把话挑明吧?那就显得太鲁莽了。可要说她鲁莽,方才几句话又说的合情合理——袭朗便是知道袭朋的下落,也不会告诉枕边人吧? 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二夫人居然有点儿举棋不定了,可也不能不说话,便回应香芷旋对自己的质疑,“你这孩子,想的太多了。我怎会知道老六身在何处,不然又何须与老夫人走这一趟。” 儿子并没失去下落,借着这由头让老夫人对袭朗发难,便是不能渔翁得利,也能好好儿看一场热闹。打量别人是傻子,看不出你的打算?——香芷旋在心里狠狠地不屑兼鄙视了一番,面上却是巧笑嫣然,“兴许是我想偏了,您别计较。” “是,你是年纪小,可也不能因为年纪小就心安理得的不分轻重。”二夫人整了整神色,语声郑重,“老四与老夫人说过什么狠话,你在场,比谁都清楚。眼下老六不见了——他刚放了狠话,老六就不见了,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也跟你交个底,要是老六真出了闪失,便是你二叔能为着家门荣辱忍气吞声,我娘家蒋府也不会容忍这等耸人听闻不念手足情分的事!”她语声低下去,却也冷了下去,“你可千万别糊涂行事啊,老六怎样个情形回来,这几日是怎么过的,要看他怎样的说辞。你不论知不知情,此时都该奉劝老四,叫他快些与老夫人赔罪,命人将老六带回府中。事关重大,我便好生提醒你几句。” 夫妻一体,不论心里怎样个想法,明面上都要支持夫君。这是在香芷旋出嫁前,婶婶写信给她时说的话。别说她心里完全支持袭朗,便是不认可,也不会说他半个不字。况且现在要是劝他给老夫人赔罪,那不是自找倒霉么? “我相信四爷不屑于为难六爷。”香芷旋看着二夫人,仍是挂着无辜的笑,“我是年纪小,可您也别把我当傻子。六爷的事情,我听着您这话里的意思,闹大与否似乎是您或六爷说了算?那我就要请您恕我不敬,说一句僭越的话:还是让六爷快些回府的好,当真闹起来,绝不是您以为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局面。” 二夫人听了这一番话,确定眼前人绝不是她怀疑的鲁莽之辈,完全是香家下人口中的小狐狸。对付狐狸要怎样?自然用气势、身份打压。 她冷冷一笑,“商贾之家,能调|教出你这样伶牙俐齿的人,也是奇了。可到底是出自小门小户,占理不占理的便先心浮气躁起来。听说你祖母为你们三姐妹操碎了心,到此刻我总算是相信这说法了。说起来,你那经商的爹娘走得早也是好事,等你大一些的时候再故去,怕是神仙都没法子将你刁钻野蛮的性子扳过来了。” 香芷旋挑了挑眉,笑,“您这话我着实不敢接。怎样说话我心里大抵还是清楚的,最起码,不会强词夺理。我出身的确不高,您则是出身于高门,这倒是奇了,高门中人竟可随意对别人不在世的双亲指桑骂槐?二婶,您也是为人|母的人。” 二夫人撇撇嘴,“别叫我二婶!” “可我记得是您先唤我侄媳妇的。”香芷旋神色愈发无辜,“要不是这层关系摆在那儿,我与四爷也不会亲自相迎,谁家这么晚了还见外人?外人要有多不怕人膈应,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扰人清静?”又转头望了望窗口,“不早了,该用晚膳了。我要亲自去厨房传话,让厨子备几样我爱吃的。”说着话已转身,要走了。 “你给我站住!”二夫人的脸盛满怒意,“你这等人,便是同在一屋檐下,我也懒得多看一眼!我此刻便以护国公蒋府安平县主的身份与你说话!”她起先也没打算动怒的,可是香芷旋的态度实在是太气人了。 “县主啊?”香芷旋不为所动,心情不错地询问在场的丫鬟,“县主是什么?大得过大老爷的官职么?还有那个什么蒋府,比袭府这门第还高么?” 几个自然清楚香芷旋是明知故问,都只抿了嘴笑,不说话。 “目无尊长!”二夫人不自觉地又摆起了长辈的谱,冷声喝道,“你给我跪下回话!” 岂料,香芷旋却是冷脸相对,语气透着嫌恶:“出去,不送!看着你就膈应!” 二夫人一惊,打死也没想到,香芷旋竟会这般与她说话。 香芷旋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宛若秋水一点点化作寞雪,“再过三十年,我也不会像你这样对待一个晚辈,这一时一变的脸色真正叫人叹为观止——唱戏的都要甘拜下风吧?” 对长辈这样说话,的确是大不敬。可二夫人踩到她底限了。 她极其厌恶二夫人变脸之后的态度,极其反感那种连她双亲一并数落的丑恶做派。 就算她真的失礼又怎样?这是她的地盘,疯了才会由着别人数落挖苦自己。 而在这期间,她愈发笃定袭朋是与二夫人演了一出戏,一个做出掩人耳目的样子逍遥自在去了,一个就骗着老夫人来找袭朗的麻烦。不然就太不合情理了,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怎么可能有闲心与人拉家常再到吵架? 嗯——她眨了眨眼,想着等会儿可一定要把这些发现告诉袭朗,让他去整治二夫人和袭朋——往死里折腾他们才好呢,她非常愿意看这种热闹。 二夫人满目惊愕地看着香芷旋。活了近四十年,从没有人这般与她说话,从没有人这般挑衅她。便是老夫人,待她也从来是有着几分尊重的,偶尔也要顾忌着她的脸色说话。 这个女孩子呢?这个胆大包天的,转瞬之间就变了脸,转瞬之间就从一个乖巧的侄媳妇变成了牙尖嘴利的破落户! “你!”二夫人抬手指向香芷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都发抖了,而且抖得厉害。这个混账东西,已不需她说什么了,说了也是对牛弹琴。她转身唤身后两名身强力壮的管事妈妈,“给我教训她!” 香芷旋清浅一笑,对蔷薇、铃兰摆一摆手。 蔷薇、铃兰上前去,轻而易举地制住两个管事妈妈。 二夫人震怒到极致,“你最好连我一并为难!若是不能,你就跟我去前面说话!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将方才挑衅的话跟老四重复一遍!” “我才没那份闲情。”香芷旋从容自若,“良言不说二遍。”又将室内服侍的丫鬟环视一周,“我方才一直在与二婶闲话家常,何时为难挑衅过她?你们听到我出言不逊了么?” 几名丫鬟齐声道:“没有。” 香芷旋慧黠一笑。气人之后不能善后甚至要吃苦头,那还是气人么?她可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反了你了!”二夫人气得直咬牙,“果真是物以类聚,夫妻俩都是一样的货色!你把我带来的下人当瞎子聋子了不成?” “你的人说什么都是一面之词,执意平白无故污蔑我的话,我也不拦着。”香芷旋恢复了恭敬的意态,抬手指了指门口,“二婶赶着回房用饭,不耽误您了。” “别说你顶撞我是事实确凿,便是没有这档子事,我要你接下什么你都得给我接着!”二夫人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 “发落我比找六爷还重要?”香芷旋忍不住笑起来,“四爷懒得管这些,老夫人却少不得匪夷所思——您的儿子不见了啊,居然还有闲情跟我置气?” 二夫人猛地顿住脚步,侧目瞪着香芷旋,脸都要绿了。 身形僵了片刻,她心头升起浓重的困惑:一个人单势孤的小丫头片子,哪儿来的胆量叫她这样难堪? 只是天性受不得半分委屈?不是。这丫头不笨,人只要不笨,就不会明知处于弱势还惹事。 只是仗着袭朗这些日子的善待?更不是了。长房的人别说香芷旋了,便是大夫人,这些年也不敢依仗大老爷跟她叫板,从来是委曲求全。恃宠而骄是傻子才做得出的事儿。 一定是有所依仗。得出这结论,二夫人狐疑地问道:“你说你白日出门了?去了何处?” ☆、第25章 香芷旋笑而不语。 不说没关系,轻易就能查到的事。二夫人没再追问,快步离开。她自然没去找袭朗告状,退路都被香芷旋封死了,明知如此,怎么可能还去自讨没趣。 香芷旋回到房里,才知袭朗去了东小院儿,这是因老夫人唤了大老爷和二老爷过来,四个人去了小书房念叨袭朋的事。 二夫人也真够坏的,明知老夫人看重她的儿子,还唱了这么一出。 老夫人呢?可恨,也可悲。 香芷旋心里嘀咕着,去内室换了家常的丁香色妆花衫,翠蓝色百褶裙。 暮光降临时,东小院儿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袭朗要陪着三位长辈用饭,不回来了。 香芷旋独自用过饭,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了一阵子,又做了会儿绣活,便洗漱歇下,倚着床头看书。 从上次跟去松鹤堂看了那场热闹之后,她是真的不再担心谁能激怒袭朗了。真要担心,也该担心别人被他气得吐血,他那一时柔和一时强悍的不可预测的处事方式,受得了的人不多。 将至三更天,袭朗才回来了。进门先到床前,拿过她手里的书看了一眼封皮。是一本食谱,他就笑,“看这个做什么?会做菜么?” 香芷旋摇头,“不会。只会吃。” “真不会?”袭朗打趣道,“不是怕我让你下厨不敢承认吧?” 香芷旋斜睇他一眼,“真不会。我第一次下厨,热油就溅到了我脸上,疼得要死,还差点儿留疤,从那之后我就再不肯进厨房了。” 热油溅到脸上,的确很疼,可是——能到“疼得要死”的地步?袭朗失笑,把书还给她,又瞥见她枕畔放着一本厚厚的画册,便又拿起来翻了翻,上面是形形□□的花样子图。 吃喝穿戴,她这个年纪、这个性情,对这些不感兴趣才是怪事。 “快去沐浴吧。”香芷旋惦记着他药浴调理的事,出声催促。 他问:“你不在一旁照看着?” 香芷旋立刻有些不自在了,丢下书,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袭朗捏了捏她鼻尖,笑着去了盥洗室。 她要是有那份心,他每日擦洗身形的时候就帮忙了,哪还用等到今日?之前每日都会犯嘀咕:这种时期,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包扎之处沾了水可怎么办?要不是太医每日前来,真会出言劝他谨慎些的。 现在他各处包扎都除掉了,他身形松快不少,她则是心里松快不少。 她有些困了,却没睡,还要与他说说二夫人的事,喝了一杯茶,凝神看书。 袭朗回来歇下,熄了灯,随后将她带到怀里。 “我这儿还看书呢。”香芷旋又气又笑地抱怨着,身形却是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是她可以很快就习惯的所在。 “说说话。”袭朗帮她理了理长发,“我怎么听说,你把二夫人气得晕头转向的?” 香芷旋听得出,他语气一点儿不悦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带着笑意,就先干脆的承认了,随后才将经过讲给他听,末了提醒道:“你有没有发现啊?二夫人知道六爷去了何处,是故意要给你找麻烦。” 袭朗却道:“她不知道。” “嗯?”香芷旋疑惑不已,怎么想也不觉得自己推测出了错。 袭朗补充道:“晚饭之后,她已不知袭朋下落。她不是唱戏的料,还是让她假戏真做为好。” “你可真够坏的。”香芷旋轻笑起来,又问,“大老爷和二老爷那边呢?你别把他们一并惹恼才是。” 袭朗笑道:“我们的大老爷是来和稀泥的,二老爷也是来唱戏的——不为此,我怎么会先一步吩咐赵贺把袭朋扣下?” 香芷旋想了想,“还真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六爷放回来?” “再说。我只怕事小,不嫌事大。”袭朗只是叮嘱她,“要是出门,记得提前告诉我,别人把你劫走,我可就抓瞎了。” 很严肃的事,让他一说却让人忍俊不禁。她笑着嗯了一声,“要过一阵再出门了,婶婶不让我总往外跑,说等你痊愈之后再经常过去陪陪她。” “眼前的事说完了,我们该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了吧?” “什么话题啊?我可不记得了。”香芷旋的手摸着他的下巴,“对了,下午你说了句我特别爱听的话,是什么来着?” 他忍着笑,“可不是么,是哪句话来着?” 香芷旋继续跟他打太极:“我稀里糊涂的,一时间居然想不起来了,你告诉我行不行?” “行啊,我告诉你。” 倒让香芷旋一愣,完全没想到。 “你不在家,我想你。”他在她耳畔说完,吮了她耳垂一下。 她侧头躲闪的时候,他已别转脸,在她唇上予以辗转一吻,“你不声不响的时候多,可是不在屋子里,我觉得很闷。” 香芷旋觉得这话真好听,真暖心,却有点儿不踏实。他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这么娇气怕冷,出门后这小身板儿是不是冷得厉害?”袭朗的手滑入她衣襟,手掌在她背部摩挲。指腹滑过她脊椎的时候,她瑟缩着,贴着他双唇的唇瓣抿了抿。他放缓动作,指尖沿着脊椎寸寸游移。她唇瓣微启,要说话,他顺势捕获,不让她出声。 哪个小东西要听他说的?他说。 哪个小混账这么爱听他说想她记挂她的?那就让她听。 听着就好,不准说话。 让你淘气,让你耍花腔。他腹诽着,追逐着撩拨着她战栗的舌尖。 香芷旋也慢慢的品出了他的用意,心里啼笑皆非,身体却在他禁锢之下逐步沦陷,难熬得紧。 他指腹沿着颈椎游走着,她觉得有点儿麻,有点儿痒,所经之处明显地酥软下去。而这份感触似是渗透到了她肌肤、骨骼,再蔓延到全身。 她不耐地轻扭着身形。 他倒是平静得很,没让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更让她恼火——这是摆明了要整治她。至于么?让他多说一遍好听的话而已……这人太坏了。 他清醒克制,她却没法子克制。 渗透到周身的酸、麻似是带着火星,一点点燃了起来,让她身体发热躁动。 他的怀抱很暖和,气息则带着药草的冷香。冷热交替地萦绕着她,让她一时熏然似醉,一时清醒叫苦不迭。 她几次要开口说话,他都不允许。 有那么一刻,她青涩地回应着他,一臂环住他腰杆。 他欣喜,又意外。 她又寻到他流连在背部的手,并不是拉开,而是轻轻摇晃。 这么乖,他就不好意思再难为她了,收回了手。说实在的,她扭来扭去的,到最后吃苦头的是他。 她几乎在他收回手的同时躺平了身形,用被子蒙住脸,“不闹了,怕了你了。” 袭朗笑开来,轻而易举地将被子下拉,露出她的脸。 她抬手捂住嘴,语声就有点儿闷声闷气的:“我错了还不行么?再也不让你说这种话了。” “错没错不好说。”袭朗拍拍她的手,“这是什么意思?今晚打算这样睡?” “你睡吧。”赶紧睡吧。她在心里补充着。 袭朗有点儿好奇,“我要是整夜不睡,你就打算一直这样?” “这可不好说。”她可怜巴巴地求他,“不闹了成不成?你可不能用强,胜之不武,是吧?” “不用强。你就这样吧。”袭朗说着,探身过去,吻了她手背一下。 香芷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想看清他神色,偏偏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他明亮的眸子。 “这被子我能碰吧?”袭朗语声里的笑意更浓了,扯了扯被头,随后倏然滑了进去,落在她胸前。 “不行!”香芷旋的手匆忙落下,紧紧搂住锦被堆在胸前,完全被他气笑了,“你这算不算欺负我?你自己说。” “我欺负你?”袭朗也笑出声来,“我这是想你。” “什么想我?想欺负我才是真的。”香芷旋忽然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清了清嗓子,尽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也想你,在外面的时候很想你的。” “真的?”他一点一点的把被子从她臂弯之间抽出。 “真的,特别特别想。”香芷旋心知这人是要耍赖耍坏到底,自己越较劲越吃亏,还不如老实点儿,便由着他,手臂环上他肩颈,“我怎么敢骗你。” “这么想我,是意味着什么呢?”他欺身覆上她身形。 “是、是啊……意味着什么呢?”香芷旋心里慌得厉害,“你给提个醒?” “是不是意味着,你喜欢我?”她瘦瘦的,让他忍不住担心她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以肘撑身,分散些重量。 “……”他都没说过喜欢她,她怎么能先说这一句呢?说了不就没了女子该有的矜持了?香芷旋默默地翻着心里的小账本儿。 “不用敷衍我,更不用勉强自己说什么。”他这样说着,双唇却落在她耳际、颈部,一手覆上了那一方玲珑的起伏,手指隔着寝衣在顶端打个转儿,低下头去。 要命!这是个什么人啊!香芷旋心里急得不行,不管不顾地搂紧他颈部,“喜欢喜欢,我喜欢你。” 我喜欢死你了!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 袭朗轻声笑了起来。 香芷旋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把脸埋在他肩头,默默地算账,过了一会儿,气恼的小声嘀咕:“我吃亏了。” 亏大了。 ☆、第4章 .09|连载 “这就觉得吃亏了?”袭朗要板过她的脸,她死活不肯,愈发用力地抱住他。 “没有。说别的事呢。”她其实有点儿气呼呼的, “才怪。”袭朗抚了抚她的头发,她又加了些力气,心里笑得不行,“不是打算这样睡吧?” “就这样睡吧。”香芷旋说着反话,“我这么喜欢你,这样睡才对。”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静谧的夜里,他的笑声更显清朗悦耳。 笑什么笑!香芷旋对着黑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会有翻白眼这一天的,可是遇到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 袭朗侧身躺着,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不闹你了。” 香芷旋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才收回手臂,蜷缩在他怀里,“睡吧?” “嗯。” 她又问:“说准了?” 他笑着反问:“不然就过会儿再睡?” 她没说话,帮他掖了掖被角,老老实实地依偎着他。用举动回答他。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阿芷。” “嗯。” “你可以找补回去。” 她听了这一句,心情明朗起来,“不用的。”心念一转,想着那是他威逼利诱之下才说出的话,做不得数的,有什么好计较的呢,随后就开始琢磨他的措辞,“找补?是我可以让你弥补之类的意思吗?” “差不多是这意思。” “明白了。”她笑着蹭了蹭他的衣襟,“不找补了,放你一马。” 她真的是很招人喜欢,他其实真不介意说句喜欢让她平衡。只是……想想就别扭、牙酸,还是算了。反正她也没放在心里。 ** 翌日,老夫人与二老爷、二夫人继续为袭朋的事闹腾,让管家带着人手大张旗鼓的寻找。 这样看来,不管二老爷二夫人是怎么说的,老夫人都已知道袭朋只是躲起来了,不然一定会在心急如焚之下报官。 至于二老爷二夫人的心思,也能一眼看清:没胆量将事情闹到无法收拾,只在一定程度上毁一毁袭朗的名声。事情传扬的满城风雨,袭朗兴许会顾着名声,命人将袭朋找到并且带回府中,外人便会云里雾里,多少会疑心他对手足存着狠毒的心思。 但也只能做做这样的梦,不可能成真。 袭朗要是能让他们如愿,日头就要从西边升起了。 大老爷如常上朝去内阁坐班,大夫人抓紧筹备袭脩的婚事——过几天,就是袭脩续弦的吉日。总之,夫妻两个完全没受袭朋之事影响。 清风阁更是如此,清宁依旧。 香芷旋现在和袭朗已经很熟悉很熟悉了,他不再让她陪着自己抄经,随着喜好打发时间即可。 香芷旋把原来抄经的时间用来做绣活,在绣架前一坐就是大半日,神色专注地飞针走线。 至午后,和袭朗一起去后面的小花园游转。期间看到一些月季开得极好,便亲自采摘,要拿回房里做香囊。 “阿芷。”袭朗唤她。 “嗯?”她转头看向他。 他正微眯着眼睛望着天空。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是那种澄明清澈的蓝色,纯洁的浮云被清风卷着,从容舒缓。 万里长空之中,飞雁排成人字飞向远方。 正是雁南飞的时节。 秋意浓浓的氛围下,看到这样的情形,心境开阔,略带着一点儿怅惘。 “悲秋的情绪,在北方更明显。”她喃喃地说着,视线下落,看到四四方方的院墙,不自知地跑题了,“大好的秋景,在府里都看不到,没有黄叶枯藤,还是外面好。但是等我下次出门,大概就入冬了。嗯,入冬也好啊,快点儿下场大雪让我看看。” 袭朗收回视线,侧目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他就笑着刮了刮她鼻尖,“原来你话不少啊。” “我本来就不是话少的人,以前怕你嫌烦。” “也对,话少怎么可能与人吵起来。”袭朗想到了她把二夫人气得晕头转向的事,释然一笑。 话少怎么就不能与人吵起来?你不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她腹诽着,弯了腰去摘刚刚看中的那朵月季,伸手时没留神,左手食指被花枝上的刺儿扎到了。 她飞快地缩回手,吸了口气,右手用力地捏住被扎破的手指。 他走到她身边,拿过她的手,低头一看,见白皙的手指已经沁出一颗血珠,“这也能扎到?” 她眉头紧锁,用力地咬住了唇,抬眼看着他的眼神,可怜兮兮的。被扎的挺深的,真的疼。 “怕疼还不注意点儿?该。”他心里却是真服气了,从没见过她这样娇气的人。在军中也发现了,有少部分人好像是天生怕疼的体质,同样的伤,寻常人一声不吭,怕疼的就雪雪呼痛。但是怕疼到她这地步的…… 他转头要唤丫鬟,才记起把人都打发掉了,是来清静片刻,最烦有人杵在一旁。可即便是丫鬟在一旁又能怎样呢?不大的一点儿伤,又用不着上药。 他握着她的手,往她唇边送去。 “做什么啊?”她别开脸。 “笨。”她真的笨死了。他索性拉过她的手,把那根惹祸的手指含入口中,吸出伤口余血。 “这、这……”香芷旋说话磕巴了,“这样真行吗?我……我自己来吧。”她一直觉得这样处理伤口不可取——“伤口的余血不脏么,有没有毒啊?” 你可真是惜命到家了。是把血吸出来,又不是让你咽下去。他在心里说着,又用力吸了一下。 她的手哆嗦了一下。指尖的感觉让她心跳忽然急了起来,脸颊也烧起来。 袭朗差点儿就没忍住要逗她的冲动,想想这光天化日的,不能闹,这才放开了她,转去石几旁边,倒了杯茶水漱口,见她还傻乎乎站在那儿,半是打趣半是提醒:“用帕子包起来。”那么惜命,不包扎怎么行? 她倒是听话,用帕子仔细地缠裹住手指。 他忍俊不禁,回到她面前,“阿芷啊。” 她的脸还泛着一抹绯红,有点儿不好意思,“什么事啊?” “你学女工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她慢条斯理地道:“刚开始学的时候,我速度慢的吓人,就怕被针扎到。但是我学的用心,大姐二姐不像我,不喜欢这些,所以教我们的师傅就忍了我好一段日子。” 他俯首,在她耳边低语:“夫妻之实,第一次很疼,你听说过吧?” 香芷旋蹙了蹙眉,低下头去,也是愁得厉害,“听说过,那可怎么办啊?”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袭朗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你娇气的都离谱了,怎么办才好?” 香芷旋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沉吟一会儿,蚊子似的哼出一句:“实在不行,到时你给我下点儿迷药算了。” 袭朗:“……” “不合适啊?是不合适。”她摸了摸下巴,“那就只能是我豁出去了……” 这还像句话。 “可那到底得多疼啊?你好意思么?”她居然有点儿忿忿不平的。 他被气笑了,“也没准儿传言是假,去试试?” “去你的。”香芷旋白了他一眼,“刚见好就要胡闹?好歹过几日再说。” 这话听着就很顺耳了。“那就过几日再说。” “好……吧。”香芷旋一手握住了他两根手指,轻轻地摇着,神色很有点儿欲哭无泪的样子,“你以后会对我好吧?要是哪天要奉长辈之命休了我,那……”那她不就白受罪了么?那还是免了那回事为好。 “胡说八道什么呢?”袭朗板了脸,指节敲了敲她额头,“不准再有这样的想法。” 他一冷脸,她就压力倍增,闻言立刻点头,随即垂下头去,扁了扁嘴。其实,他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是老夫人是真看她不顺眼,万一被她惹毛了勒令他休妻呢?那个老妇人,有什么做不出的? 袭朗敛目看着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勾过她,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会一直对你好。又怎么可能不善待你?” 香芷旋抬眼看着他,大眼睛变得分外明亮,“一直像现在这样么?” 她不贪心,很容易就知足。 “嗯。”他点头。 香芷旋漾出心安的笑容。 回到房里之后,他料定她是不会再做绣活了,正好和他下几盘棋,便让她去唤丫鬟准备棋具,自己去洗手。 香芷旋匆匆忙忙地吩咐了丫鬟,然后就拿着那一小瓶祛除疤痕的药膏到了他身侧,等他擦完手,便给他涂药。 她对这件事很上心,每次他洗手之后,就巴巴地来给他再涂上一层。 这要是让外人看到,不笑死才怪。可也不能反悔,一见她那种气鼓鼓或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儿就心软了。 他由着她忙活着涂药,空闲的手落到她裸在空气中的一小截白皙的颈子,不轻不重地揉捻着一小块肌肤。 她知道他嫌麻烦却又耐着性子由她摆布,很有点儿喜滋滋的,“这也是为你好啊,你不准闹脾气。” 他失笑,“跟你真是一点儿辙都没有。” ** 二夫人走进袭府正房的时候,宁氏正在吩咐几名管事妈妈关于喜宴的事。 “大嫂还挺忙的。”二夫人语气不善。 宁氏转头看看她,笑着起身,“二弟妹来了啊,去里面说话吧。”匆匆交待了管事几句,便转身去了宴息室,落座后问二夫人,“有事?” 二夫人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挑眉道:“我说大嫂,老六可是你的亲侄子,他人不见了,大老爷不管,你也不管——你们夫妻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宁氏笑吟吟的,“管家不是带着人手去找了么?大老爷也吩咐下去了。怎么能说我们不管呢?老六是我的侄子,老三是我的儿子,我总不能顾此失彼,耽误了老三续弦之事。” “儿子?”二夫人不屑的撇撇嘴,“你这继母做的倒是尽心竭力的。” 宁氏轻笑出声,“自来如此。况且,我要是连继母都做的敷衍,那对侄子的事就更不会上心了,对大家都不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二夫人不耐地摆一摆手,“什么儿子、侄子的,这些都是小事,你把老四这个嫡子管教好才是正理。” “老四自幼就懂事,从来不需我费心。”宁氏老大宽慰地吁出一口气,“也正是因他懂事,才让我少摔了不少跟头。人跟人真是不一样,老四这种人,是天生的好苗子,做长辈的全不需多事对他指手画脚的。” “名将么,你愿意吹捧也随你。”二夫人对袭朗自来是又恨又怕,背着他也不敢口无遮拦,便将话题扯到自己的来意,“我过来,一来是心焦的无处排遣,二来是跟你说说老四媳妇。” 宁氏眉目舒展,“嗯,老四媳妇也是个聪慧伶俐的,我正想着得空去找老夫人和你当面道谢呢——多亏了你们,老四才娶到了那孩子,要我说可真是一桩良缘……”外人看起来,那桩婚事是老夫人和她做的主,其实呢,她是一再反对都不作数,对外还要背上一个匆忙找个人给嫡子冲喜的名头。 二夫人一听这话音儿,便知宁氏意在先一步堵住她一些话,径自打断:“你也别急着夸她。她在娘家到底怎样,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可是到了这府里的做派,着实无法恭维。我说大嫂,您有空也管教管教你的好儿媳,别让她没个体统。” “哦?”宁氏意外,“这话怎么说?” “小小年纪,口无遮拦,目无尊长,那可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二夫人一想起昨日被香芷旋一通奚落便是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都发白了。 宁氏身子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别生气,快与我说说,当真是老四媳妇失礼于你,我怎样都要好生提点她,要她给你赔礼认错。” 二夫人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昨日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香芷旋那些刺心的话自然是一字不落,末了又道:“我也就是在她进门、认亲那两次见了见她,正式找她说话,昨日是首次。还不熟呢,我可不就要先叙谈一番,她却是一口咬定我清楚老六的下落——这不是栽赃么?!还说什么?竟然说看着我就膈应,大宅门里有这样造次的人么!我便是有一两句话说的不对,她也不能这样对我吧?” 她了解宁氏为人缜密细致得厉害,遇到这种有别人在场甚至能够与她对质的事,是瞒不住的,所以自己说过什么,也没隐瞒。 宁氏敛目沉思,片刻后抬眼瞧着二夫人,笑道:“这叫个什么事?你也真是的,怎么能动不动就提及老四媳妇的双亲呢?她双亲不在世了啊,本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如今又千里迢迢嫁到了京城,心里不定多难过多想念爹娘呢,你这样个说辞,别说她了,便是换了我,也会气极不管不顾的。” 二夫人横眉冷眼以对,“照你这样说,倒是我的不对了?” “最起码,是你说话先失了分寸。”宁氏道,“你想想,你那几句话要是对老四说出,要是口舌之争中殃及到他生母,他会怎样?” “……”一提到袭朗,二夫人便没了底气,忙道,“这是说老四的媳妇呢,你扯他做什么?” 宁氏只是笑。 “这件事,你就说管不管吧?”二夫人道,“府里多事之秋,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让她下跪敬茶即可,我既往不咎。” 宁氏干脆地摇头,“不管,是你不对在先。” 这结果也在二夫人意料之中了,知道宁氏便是看不上香芷旋,也会因着顾忌袭朗不敢追究的。她连连冷笑,“你要是不管,日后小一辈人胡闹我也不管——有样学样么。” “两回事,别混作一谈。”宁氏神色安然,“理字大过天,我不会让儿媳妇像我一样平白无故受气的。” “怎么都随你。”二夫人啜了口茶,缓解一下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平缓,“我跟你详详细细念叨这回事,也是要给你提个醒儿——你这个儿媳妇可不是善茬,等她在府里站稳脚跟,受气的怕就不只我一个了。人家是嫡出子嗣的发妻,你这地位……等到她主持中馈了,当心给你小鞋穿,到那时,你能与她平起平坐就不错了。” “我这段日子和老四媳妇见过两次,不然也不会没来由的夸她聪明懂事。不管怎样,她要真是趋炎附势不明事理的,早就对你百般顺从了——你是堂堂蒋府县主啊,是这袭府嫡出子嗣的原配啊。”宁氏语气松散,略带讥诮,“什么人什么事都是一样,看心性。出身高不高,是不是原配,这些都不是先决条件。总会有人恃强凌弱,也总会有人把恃强凌弱的人踩在脚下,我这种人到底是少,多少年都要忍气吞声,没法子么,能在这府里周旋,却不能与宫里的人周旋。” 二夫人斜睨宁氏一眼,“这样看起来,你是真的笃定日后能将我踩在脚下了?” 宁氏似笑非笑,明艳的容颜神采飞扬,“不能长久如此又何妨,最起码,我此刻心中快意得很。” “你是该尽情享受,这样的日子弥足珍贵,需得珍惜。”二夫人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宁氏,“你那好儿媳因何胆敢与我叫板,我也查了查,心里有数了。在府中有你有老四护着她,我是奈何不了她,但是她在府外的靠山,却不见得是我动不了的。我动不了,还有蒋家。大嫂,你可要当心啊,你聪慧明理的儿媳妇,到头来可别对我言听计从才是。” “你也说了,不见得。”宁氏端茶,“你要走,我不留。” 二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举步向外。 正是这时候,有丫鬟进门向宁氏通禀:“夫人,六爷有下落了,不知什么人将一个包袱丢在了咱们府门前,包袱里有六爷的衣饰穿戴,还有一封他的亲笔书信。奴婢听外院的小厮说……说六爷欠了债,眼下是被债主劫持了。” “什么?!”没等大夫人应声,二夫人已急急走回来,满眼惊愕。 儿子被债主劫持?怎么回事?她怎么不记得儿子与她说过还要做这场戏的? 清风阁里,袭朗与香芷旋也听含笑说了此事。 院子里的丫鬟不晓得六爷到底去了何处,却知道所听闻的对四爷有利:管家是老夫人的心腹,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寻找,肯定是要把这件事引到四爷身上,或者是让四爷亲自派人尽快找到六爷,或者是只是个幌子,只想让四爷心绪不宁,无法好生将养。 可是管家刚有所行动,六爷的亲笔书信就送回来了,承认自己是被债主掳走了,这可就与四爷无关了。并且六爷还在信中恳请老夫人和二老爷、二夫人,千万不要声张,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债主要是怕惊动官府,说不定就会要了他的命。 “知道了。”袭朗摆手让含笑退下。 香芷旋也没法子再掩饰心头的笑意了,“你是真行啊,这都想得出。” 袭朗手里的棋子落下,慢条斯理的道:“顺手为之,给你赚点儿零花钱。” 香芷旋探手去握住他的手,“真的啊?” “真的。”他笑。 “不会出岔子吧?不然引火烧身的就是你了。”香芷旋认真地对他说道,“我手里的银子很多了,你别冒险行事。” “不会出岔子。我的手下,办事兴许比我还谨慎。”袭朗反握住她的手,“要多少赎金合适呢?”说着就已有了定夺,“八万两。” 老夫人从香家赚了多少,他这次就给她拿回多少。 “那么多……”香芷旋吸了口气。 “是太多了,袭朋哪儿值这个数。” 香芷旋逸出清脆的笑声,“但是,八万两这个数,老夫人一定会多思多虑。” “那就加个零头,兄弟们也劳心劳力的。八万八千两,吉利。”他摩挲着她的手心,“你不用多想这些,等着收钱就行。” 香芷旋满眼钦佩地看着他,“坐在家里都可以有进项。” 袭朗笑了笑,“坐在家里才有闲心办这种事儿。再者本就是你双亲的钱,怎么能让别人染指。”他起身到了她身边,点了点她的唇,“我去吩咐赵贺,还要跟幕僚说会儿话,你睡会儿。”说着握了握她裹着帕子的手指,“我们阿芷不是受伤了么?” “又揶揄我。”香芷旋笑着勾低他,“你知道我是很钦佩很感谢你的吧?” “起先还可以确定,你这么没正形的一说,又不确定了。” “是真的,谢谢你。” “没点儿表示?” “有啊。”香芷旋吻了吻他的唇。 袭朗唇角上扬,满心愉悦。 至这日晚间,二老爷与二夫人真正心焦起来,前者跑去找大老爷求助,后者则去了松鹤堂与老夫人哭诉。 孩子不见了是真是假,看看二夫人前后不同的反应就知道了。 宁氏之前也非常怀疑二夫人无事生非,怂恿孩子闹出点儿事,却不敢笃定,到这关头自然是确信无疑了。 其实不管袭朋怎样,她都会打定主意看热闹。 十几年的恩怨是非,她总是被欺压的那一个,要她不恨老夫人和二房,是天方夜谭。 终于熬出头了,终于,她也能坐视别人陷入痛苦与挣扎。当真是快意的很。 没错,她贤良敦厚的名声是被这处境逼出来的,自心底,早已不是心怀善念的人,始终在盼着这一日。 她不会同情老夫人和二夫人,不肯做那种得势后慈悲为怀宽恕一切的人。她们也从来没给过她这些。 随后,她想到了香芷旋,想到了二夫人绘声绘色讲述过的那桩事,满心笑意。 真没想到,那个孩子会让二夫人吃了哑巴亏,在自己面前,可一向是单纯柔顺寡言少语的,可见为人处世也是因人而异——这可跟看人下菜碟是两码事,她相信香芷旋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与二夫人相似的蠢事。 这样就好,这样一来,老四房里就真不需她担心了。 老四呢?宁氏想到袭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犹记得初进袭府见到他的情形,漂亮可爱至极的一个小男孩,笑起来的时候,有那种能将一切变得悦目明亮的感染力。 后来,一步一步的,老夫人、大老爷将他的笑容夺走了。很多年了,她没看到他发自心底的璀璨的笑容。 如今那个小小男孩已经成长为城府深藏的男子、名扬天下的悍将。 她进门后,是真心想将袭朗当做亲生儿子来呵护照顾的——谁能不喜欢那样一个孩子?可现实残酷,容不下她那份怜爱疼惜。 大老爷一次一次地伤了袭朗的心,破坏了父子亲情,夫妻一体,她又能怎样?私底下百般的规劝甚至指责,明面上还是要默认大老爷的所作所为。 就是那样,一步步的,她与袭朗,继母与嫡子,变成了疏离淡漠的相处模式。 原本也能够相处得其乐融融,便是无法走至真正母子一般的情分,也能视彼此为亲人,可恨大老爷这个做父亲的梗在那儿。 前两日大老爷与她提了老四一嘴,说那个孩子怎么就那么拧巴,我说什么都不听,干涉老六老七的前途又何必呢?横竖都成不了气候。 她就笑,说以前你都管不了,现在、以后就更别想让他听你的了,没事多上上香,求着老四别反过来管着你要你言听计从就是了。 大老爷听了挺生气,瞪了她好一会儿。 她还是笑,说你生气也没用,往后我还就要站在老四那边了,我女儿的前程还要他照拂几分呢,你日后就别在我跟前抱怨他了,他做什么我都支持。 大老爷气得差点儿把茶盏摔掉,说你这是要明打明的惯着他?慈母多败儿! 我只恨到现在才敢惯着他。她这样说的。 之后,大老爷气得要去书房歇息。 她就说有些年没添新人了,要不要给你纳一房良妾? 大老爷到底没忍住,把茶盏摔碎在地,拂袖去了书房。 她那一晚睡得特别好,一夜无梦。 她也清楚,大老爷是一家之主,诸多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常年委屈求全她可以理解,但是往儿子心口上捅刀子、伤口上撒盐的事,她一辈子都理解不了。大老爷美其名曰要磨练儿子……有那么磨练儿子的父亲? 对儿子都如此凉薄,对儿子都做不到尽心尽责——她在光霁堂对老夫人说过的一番话,其实是她的心声,大老爷从没那样说过,也就是偶尔良心发现才会流露出几分愧疚。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敢指望他日后会善待女儿,能给女儿找个如意郎君? 女儿已经十二岁了,到明年就该张罗着寻一门好亲事了。与其等着大老爷幡然悔悟,不如循着心意对老四、老四媳妇好一些,到时只要老四支持她,就没人敢干涉女儿的婚事。要想让老四帮自己,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婆媳关系处理好。 等到明年,她得好好儿指点老四媳妇,让她主持中馈。 宁氏怀着这些纷杂的思绪,堕入梦乡。 第二日,宁氏忙完手边的事,得知袭朋第二封信送到了府中。 袭朋像是吃了些苦头,在信里叫苦不迭,又求他祖母、爹娘给他筹集八万八千两银子,说只要袭家肯出这笔银子,债主就会把他放回去。债主给的期限是七天。 七天,那时袭脩的喜事办完了。 宁氏想,这债主给的期限可真好,起初还曾担心过:家里一有大事小情,老六就会吆五喝六的捣乱生事,这下好了,可以放心了。 可想到银子的事,心弦一紧,唤来碧玉:“你去知会四奶奶一声,让她防着点儿,老夫人说不定会打她梯己银子的主意。再有,二夫人说过她在府外有靠山的话,你还记得吧?也一并提一提。” 碧玉称是而去,回来后笑道:“奴婢去的时候,四爷正和四奶奶下棋呢,奴婢就当着四爷的面儿把话说了,四奶奶说多谢您记挂,四爷说请您放心。” “这就好。”宁氏心里真正松快下来,之后几日,忙碌之余,以看戏的心态观望着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那边的动静。 老夫人经手的银子数额的确令人咋舌,二老爷借着打理庶务捞到的银子也不少,但留在手里的现银并没多少。前一阵一直忙着为二老爷重返官场上下打点,花钱如流水,眼下要用近九万两银子赎回袭朋,当真是犯了难。 老夫人和二老爷最先想到的是用公中的银子,与大老爷商量。 大老爷气不顺,说用也可以,要用二房置办的产业等价交换,不然公中不出这笔银子。 老夫人和二老爷给气得不轻,说银子是用来救命的,你到这时候怎么能趁机索要二房的产业? 大老爷比他们还生气,直接拍案而起,说老六是被债主掳走的,现在满京城的人都把这事儿当笑话说,他每日上朝去都是灰头土脸的。还说老六也就是二房的子嗣,要是他的儿子,他才不管,回来也会乱棍打死! 老夫人和二老爷立时不敢吭声了。 这件事的确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吃撑了的言官上奏弹劾大老爷治家不严门风不正,大老爷不生气才怪。 后来,老夫人就语重心长地对大老爷说,你也别急着责怪侄子不懂事,这件事必然事出有因。 大老爷说那就查!去报官,从头到尾的查! 老夫人又无言以对了。 详查的话,必然要先从袭朋的行踪查起,那么袭朋逛青楼喝花酒的事就会公之于众,大老爷才不会要这种败类留在袭家。再有一点就是,真查起来,债主把袭朋杀了灭口怎么办? 老夫人一直认准是袭朗将计就计刁难人,问题在于无证可查,真闹大了,袭朗就算不会杀人灭口,也会把袭朋弄得没了人形。 说到底,用最疼爱的孙儿的命来赌的事,她做不出。 二夫人到了这关头,早已慌得六神无主,袭府不出银子,就去求娘家。她的大哥护国公询问清楚来龙去脉,说这个忙蒋家不能帮,你儿子太不成器,不然袭家也不会袖手旁观,而我要是帮了,日后袭家就要在明面上跟我过不去。你心疼儿子,可我也有儿女,不能给他们树敌。末了长叹一声,说眼下这局面太坏,已不知是多事之秋,还是蒋家大势已去。 二夫人哭着回到了袭府,直奔光霁堂,与老夫人痛哭流涕。 期限是七日,现在已过了四天。老夫人知道,眼下只有两条路了:照着大老爷划出的道走,或是让香芷旋交出她手里那一笔银子。 这晚,袭朗坐在书桌前,提笔给一名外地官员回信。 香芷旋慢悠悠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之后拿起墨锭磨墨。 袭朗提醒她:“一封信而已,这就写完了。” “我还要写信呢。”香芷旋的手停下来,“要不要写信呢?老夫人早晚要来跟我要银子,我是不可能给她的,那她会不会给香家施压,让他们刁难大姐和大姐夫?” “不用。不信我?”他和她说过关于香家的事,起码短期之内,香家要听他的吩咐,不会受老夫人摆布。 香芷旋忙道:“不是,以防万一。” “没把握的事,我不会揽到手里。”他说着,已写好了信。 “记下了。”香芷旋瞥见信纸上只有只言片语,莞尔一笑。 袭朗站起身来,随手收拾了手边散放着的书籍纸张,唤含笑将书信拿去给赵贺,尽快送出,随后去沐浴。 香芷旋沐浴换上寝衣之后,想到他写给她的两封信,从自己的信匣子里找到,拿到床上去看。 刚巧袭朗也回来歇下,她忙将信收起来。他瞥了一眼,“还留着呢?” “当然要留着。”香芷旋道,“你的字很好看,而且你是第一个写信给我的男子。” “今日怎么想起来看了?” “数一下字数,看看你给我写的信,是不是比方才那封信的字数要多一点儿。”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结果呢?” “多一些。”香芷旋把信纸放回信封,又夹在书里,压在枕下,“懒得动了,明日再放回信匣子去。”随后拱到了他怀里,满足的叹息,“真暖和,真舒服。” 袭朗笑着拍拍她的背。 “对了,今日你又连赢三局,要什么彩头啊?”今日下棋之前,约定要分个输赢。她有些走神,让他痛痛快快赢了三局,但他还是想不出要什么彩头合适,只说晚点儿再说。 袭朗漫不经心地道:“你看着办吧,给我点儿好处就行。”他怎么可能真的跟她要什么。 “嗯,那我想想,给你做件衣服吧。你的衣服好做,又不需绣图样,颜色也不用费心挑选的。”她说着话,手臂搭到他腰际,念及今日太医说过的话。 太医说,他的外伤已无大碍,骨骼关节的隐患还是要施针,但是以后每三日施针一次即可。还说他可以随心走动了,别舞刀弄枪的就行。 她闻着他身上清冽的药香,想看看药浴疗效如何,手就探到了他背部,寻到一处伤疤,指尖沿着伤疤走向游转。 太医为了他的外伤,也是费尽了心思。伤口愈合结痂之后,仍是敷药包扎着,去除包扎又让他每日药浴调理。 这般的用心,是因再不能出意外了。 她想着这些,手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背部。 微凉的手指,起初带来的感觉很是熨帖,舒坦得紧。后来,她手势多了点儿漫不经心,感触却是撩人。 他呼吸凝重起来,周身的血液都似被火苗舔舐着。 他勾过她索吻,舌尖撬开她唇齿。 突然而至的需索让她一时茫然,气息不宁间,手从他背部滑到胸膛,这时也找回了意识,本来打算轻推的手势变成手掌摊开,觉出碰到的是伤疤。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来回摩挲。嗯,伤疤好像不是很严重,不知道能不能祛除。 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一再撩拨着他。 他一个反身,覆上她身形,亲吻多了几分强势与迫切,手解开了她寝衣的系带。 香芷旋睁开眼睛,别转脸,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你……”话没问出口,因这时脑筋飞快转了几个弯,已明白过来。 “阿芷。”他凝着她的眸子,语声转为低哑,“我要你。” “那……”那她该说什么呢?她又能说什么呢? 先前自己提过一句,过几天再说——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太医也说了,他只要不舞刀弄枪的就行。 圆房,就像是悬在她头上的一块石头,迟早要落下。她大多数时候犯愁,少数时候会想与其长久的害怕,还不如早一些来临,迈过那道坎儿。 袭朗点了点她的唇,“就今天,好么?”她刚要说话,他迅速而灼热地予以一吻,补了一句,“不准说不好。” 香芷旋又气又笑,真想白他一眼的,“凭什么不准?” “是你先惹我。”他摩挲着她的唇。 香芷旋一手滑至他腰际,另一手轻轻的、怯怯的环上他肩颈。 ☆、27|4.09|连载 他灼热的吻,再度落下来。 衣衫褪尽,她纤弱而玲珑有致的身形呈现在他眼前,他的视线焦灼的肆无忌惮的落下。 香芷旋的脸烧得厉害,不好意思看他,更不好意思被他这样看着,又明白这是不能阻止的。 不能阻止他,却可以放任自己逃避。 她闭上眼睛。 他的唇贪恋地汲取着她口中的甜美,撩拨着她如玉的肌肤、那一方起伏的山峦。 她轻轻战栗着,不耐地扭动身形,手没个着落的时轻时重的扣住他背部。 他要分开她身形,她出于长久的害怕,瑟缩地并拢双腿。 “阿芷。”他柔声唤她。 她咬了咬唇,“嗯。”尽量放松下来,随着他心思打开身形。 他的手落下去,探索着。 她羞得怕得不行,又要并拢双腿,为时已晚。 “别怕。”他语声低柔地安抚着亲吻着她。 她的害怕,时时刻刻都在,他怎么能感受不到,只得强行克制着一再体内飙升的火焰,将那份冲动一再延缓。 她怕疼,他一直都记得。 如果不能避免,起码可以减轻。 香芷旋吸进一口气。都到这一步了,再磨蹭又有什么意义呢?随他去吧。 …… 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她猛然睁开眼睛,险些惊呼出声。 这绝对是香芷旋有生以来最坏的经历之一。 太难接纳,太疼。 对于别人微不足道的伤口、不适,对于她就是难以忍受的了。而此刻这份疼,是他硬生生地将她撕扯开来一般,并且一次次重复这残酷的行径。 她身形绷紧至僵硬的程度,摇着头,手无力地抵住他胸膛。 不行,不行。心里一再重复着,却没有说出口。 不该说出口。 袭朗见她眼中氤氲着浓浓的雾气,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像是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面色苍白,额头沁出了冷汗。 像是在受刑。 “阿芷……”他的手滑过她肩头、手臂,无从忽略指下细如瓷、滑如玉的舒适触感,斟酌着措辞。 “让我缓一缓。”她说,语声带着点儿哭腔。 是对自己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有不怕死却怕疼的人么? 有,她就是个典型。极怒时可以拼命,平时娇气的离谱。 “算了。”他安抚地吻着她的额角,抽身退离。看她疼成这样,实在是不忍心了。不要也出不了人命。 香芷旋抿了抿唇。落在他背部的手能感受到,他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他也不好过。 她疼的难受,他忍的艰辛。 “不。”她环紧他,摇了摇头,“就今天,你说的。”也是了解自己那点儿出息,什么时候估计都是一个情形,早一些挺过去算了。 “等会儿你会哭鼻子的。”这不过浅尝,她就这样了。 “我才不哭呢。”香芷旋瞥一眼床头灯光,“把灯熄了,我……”我怎样你也看不到,说出的却是“我自在些。” 袭朗半信半疑,没动。 她痛感减缓,精气神活过来了,气鼓鼓地看着他,“这点儿心愿你都不肯迁就?不给你做衣服了。今天不要,以后也别想了。” 一下子就丢给他两个威胁。他唇畔逸出笑容,眼波柔和之际,闪着迷离妖冶的芒。 他探身熄了灯,再将她抱在怀里索吻之前,低语道:“阿芷,我喜欢你。” 香芷旋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双唇微启,刚要说话,他舌尖已顺势入侵。 她起初想回一句“我也喜欢你”,但是,她想,彼此口中的喜欢是有些不同的,也就作罢。 他不是因为情慾而说出的这一句,是由心而生。 她呢?能够发自心底的说出么? 之后还是不顺利。便是满心想要做成这件事,便是心里有喜悦感动充盈,身体不配合,也是无法如愿。 幸好黑暗能够将她的痛苦隐藏,幸好痛到极致时她全身失力连挣扎呼痛都不能,幸好他从头到尾的克制轻柔,甚而从头到尾都没完全抵入。 最后他的一番并不算莽撞的急促起落,让她手脚发凉,额头被冷汗浸湿。 疼的完全没了力气,她身形完全软在他身下。 袭朗抚过她额头的时候,察觉出她的异状,忙去掌灯。借着灯光,清晰地看到她小脸儿已然惨白,眼中盈着泪,却倔强地不肯掉落。 他心疼不已,“阿芷,怎样?” 她抿了抿唇,拉高被子,“冷。” 疼痛让她觉得冷,让她想将身形蜷缩起来。 “来。”他无限爱怜地把她圈在怀里。 他身上的温暖传递到她身上,让她的知觉一点点复苏。过了好一会儿,她蹙着眉动了动身形,“我要去沐浴。” 袭朗察觉出她的乏力,“不急。过会儿再说。” “嗯。”香芷旋抬起头看着他,心情很低落,很沮丧。 她一直没有欢愉可言,他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这叫个什么事儿? “以后不会一直这样吧?”她自问自答,“不会的。一直如此的话,还有谁会嫁人。” 她想得通就好,不然麻烦可不小。他逗她:“再试试?” 她立刻慌乱地摇头,“不要。你给我一刀算了。” 袭朗的手顺着她纤细的腰肢向后游移,触感温凉。她后背也出了一层汗。这小东西一难受可真是要命,周身都有反应。 那样难受,也忍过来了。 就是为这个,才心疼。 “把心放下。”袭朗啄了啄她的唇,故意戏谑地道,“除非你求我。” 香芷旋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的,就笑,“除非我疯了。” 生动柔美的笑靥,无端透着些许脆弱,因为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了几分。“不动你,亲一下总行吧?”他让她枕着自己右臂,左臂将她箍在怀里,吮着浸润着她的唇。 这一句,他当然不可能说到做到,亲吻绵长温柔,无限缱绻。这是她愿意享有并且沉沦的时刻,一直别扭地横在中间无所适从的手臂,随着心神放松,轻轻环住了他。 她就是这样,做什么都把动作放到很轻缓,仿佛担心吓到谁似的。 而他的手,则自有主张地握住了一侧起伏。瘦瘦的一个人,那里自是丰盈不到哪儿去,可他觉得正好。刚好一手满握。 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顶端,她轻轻抽了口气,意识到了本能的反应,腾一下红了脸,要推开他的手。 仿佛之前她与他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然羞涩得厉害。 袭朗就想着,有这样一个人每日厮守,便是没有床笫之欢,单看她这样那样别扭的反应,也足够消磨悠长岁月。 他随着她心思移开了手,却往下滑去。 她要跑的心都有了,别开脸握住他的手,有点儿无助地看着他,“别胡闹。” “刚刚怎么不说我胡闹。”袭朗心说你是忽然失忆了不成? “刚刚跟现在怎么一样?”两回事好不好?她有点儿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她脸色已经缓和过来,飞着两抹霞色,双唇红艳艳的。本意应该是瞪视他吧?一点儿气势都没有的,反而因为这样的眼神,眼角眉梢平添一丝妩媚。 “你是我的了。”袭朗笑着让她认清现状,“哪儿都是我的。” “那也不准碰。”香芷旋小声嘀咕,“我要去沐浴。”说着就推他,“帮我叫水行不行?” “行啊。”怎么能说不行呢?他一面起身穿衣,一面扬声唤在外间值夜的含笑备水。 香芷旋拥被坐起身来,拿过自己的寝衣,穿衣服时看了看他。 他已经蹬上纯白缎面裤,猿背蜂腰,身形曲线煞是悦目。 也许男女都是一样的,有些特别好看的人,似是得了上天的眷顾,从头到脚都没瑕疵。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小厨房里日夜备着热水,吩咐下去没多一会儿,丫鬟就备好了水。两个人转去沐浴。 盥洗室是与寝室打通的三间耳房,都用槅扇分成里外间,里间沐浴,外间洗漱。 这期间,含笑少不得进到寝室看看床榻,瞥见床单上的落红,自心底笑了起来,召唤小丫鬟进门来重新铺床。 香芷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回到寝室时神清气爽的。她在里侧歇下之后,袭朗才回来了。 他打量她两眼,心安不少,问道:“还疼不疼?” “疼。”香芷旋老老实实地告诉他,“火烧火燎的疼。”身体缓过来了,那儿还是难受得厉害。 “这小可怜儿的样子。”他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去了外间。 香芷旋懒得好奇他去做什么,拥紧了被子,只想早一些舒舒服服睡一觉。 袭朗转回来的时候,将一瓶药露放在她枕畔。 香芷旋看着他。 “上点儿药。”他说着,宽衣歇下。 香芷旋:“……不。” “……?”袭朗以眼色传递心绪。 “不。” “打算多养几天,正好让我不碰你?” “胡说。”香芷旋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到了耳根,“不是。”要命的不是这些好不好?要命的是她怎么能在他面前上劳什子的药?她指一指宫灯。 他没辙,熄了灯。 “睡吧。”她拱到他怀里,“明天再说。” 袭朗又气又笑,“跟我玩儿缓兵之计呢?” “不是……”香芷旋一想那情形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叹了口气,摸到药瓶,要起身,“我去……”心里却在抱怨着:你这个混账,倒是早一点儿说这事儿啊。 “算了。”袭朗拿过她手里的药瓶。 香芷旋松了一口气。 “我帮你。” “啊?!”她低呼。 袭朗用命令的语气道:“要不就自己来。不准瞎折腾了。”是谁怕冷怕得要死的?再折腾一回,估摸着明日开始要养病的就是她了。清风阁有他一个伤病的就够了。 “……”她要愁死了。 他可不似她的慢性子,说完话就扒掉了她身下的衣物,“我又不是别人。” 香芷旋继续无语,也不能怎样了,只得随他去。明知面对的是满目漆黑,还是闭紧了眼睛。 凉凉的药露顺着他的手指,涂抹在腿间。不消片刻就发挥效用,带来一种烧灼感。 随后,药露又被他的手指缓缓推入体内。 她吸着气。应该是擦伤的细碎伤痕吧,沾到药,疼得厉害。 袭朗之前就确定是这样的情形。她在那时候,估计只有难熬的感觉,干涩得厉害。而此刻,定是又觉得痛苦了。他寻到她的唇,以吮吻安抚。 都没敢想象过他会这样体贴的,真的。 “你,对人怎么会这么好的?”她语声模糊地问他。 “我也正奇怪呢,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刚夸一句,他就翘尾巴了。 但是袭朗说的是实话。这几天了,时常都有这种感觉,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对这样一个矛盾、复杂、别扭又娇气的女孩子一再的迁就、照顾。 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不是。是她对他的脾气,即便别扭、娇气,也让他心生愉悦、怜惜。 其实他恢复得这么快,她也功不可没。若是每日心绪烦乱,伤势才不会见好。 安抚她的同时,他也没闲着,一次一次帮她涂上药露。 慢慢的就不对劲了。 一点点的深入,让他想着,是这般的紧致、温润,这般出入都困难……不知要到何时,她才能真正适应他。 体内邪火蹿升之前,他深深呼吸,收回手,将药瓶放到床头的小杌子上,拍拍她的背,“睡吧。” 香芷旋应着,却要去找不知被他丢到哪儿的衣服。 “就这么睡。”袭朗说完,索性将她上衣也扒掉,搂在怀里的时候,满足地吁出一口气。 香芷旋张了张嘴,把抱怨的话忍下了。这个人,对人好的时候是真好,不讲理的时候是真叫人头疼。 ** 一大早,老夫人就过来了,径自在厅堂落座,要香芷旋过去说话。 这时候的香芷旋还没醒呢。 袭朗早就醒了,却很享受这样的一个清晨,想晚一些起身。 香芷旋已经完全习惯了在他怀中酣睡,他又没惊动,便还沉沉睡着。听得含笑通禀她才醒来,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心里很是不满。 可是长辈点名要见她,还大驾光临,她推辞不得。 袭朗吩咐含笑:“跟老夫人说,她能等就等会儿,不能等就先回松鹤堂。” 含笑称是,之后迟疑地道:“奴婢先将四奶奶的衣物送进去吧?” 香芷旋立刻说好,隔着帘帐,隐约看到含笑将一叠衣物放下,又转身退出。 她磨蹭了一会儿,这才让袭朗帮忙把衣服拿过来,起身穿衣时随口说道:“今天好像又冷了一些。” “知道了。”袭朗应着,手把玩着她散在背后的长发,轻轻撩拨。 她后背就有点儿痒,斜睇他一眼。心里是很不自在的,身形没被他看尽,也有大半是逃不过他视线的。可也不敢说什么,怕他索性让她不着寸缕。这人能有多好,就能有多坏。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老夫人要是问起我那笔银子,我怎么说才合适呢?” “就说……”袭朗微一思忖,“我帮你存到银号去了。” 这是个好借口,她欣然点头。 ** 老夫人等了小半个时辰,香芷旋才捧着小手炉,慢吞吞到了厅堂。 她将手炉交给身旁的含笑,先行施礼,见礼之后便又将手炉拿回手里,问道:“您过来有什么吩咐?” 两次交集之后,老夫人自是不会再给香芷旋好脸色——再装腔作势的,她做不来,便是做得来,香芷旋也会将她看低到尘埃里去。她板着脸,语气冷凝:“你六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是。” “别的事也听说了?” “是。” “那就好。”老夫人开门见山,“我们一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所以,今日我求到你头上了。” 香芷旋可以直接用方才袭朗给出的理由搪塞,但她没有。横竖都被折腾起来了,她乐得跟老夫人多说几句话,笑道:“我也听说了,公中有银子,只是要用产业等价交换。” 老夫人拧眉,“那是你公公被气糊涂了,你也要跟着犯浑么?” “糊涂、犯浑,”香芷旋忍不住笑,“我不觉得啊。” 老夫人多看了她两眼。眼前的女孩子,明明还是那副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容貌,却与之前相见时有所不同。像一只慵懒的在打歪主意的猫。对,就是这种感觉。 让人一看就厌烦。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压制着在心头翻涌的情绪,道:“且不说这些。说说你大哥、二姐的事情吧。” “他们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香芷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本来么,那些人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 谁对她好,她才会尽量回报。香若松和香绮旋除了坑她害她,没做过别的。她为什么要关心?——牵扯上香若松,那就是关乎香家的事了,不需她再纠结计较什么,真的可以置身事外。 “你别急着明哲保身。”老夫人说到这些,心中快意,面色就舒缓下来,“你大哥已到了京城,且将你二姐接回香家在京城的宅子了,这些你还不知道吧?对外的说辞,是接了你染了恶疾的二姐来京城调养,而你二姐在途中遇到良医,病已好的七七|八|八。这些也只能是对外人说说,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 “是,您与我都清楚。”香芷旋站得有些累了,也清楚老夫人是不会主动发话让自己落座的,索性径自转去落座,“我今日有些不适,要坐着说话,您别怪罪。”落座后,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我是怎样嫁过来的,香家出过怎样的事,您或许一清二楚,或许可以用香家名声要挟我,但是没用的,我不可能为了这些拿出银子。您可别忘了啊,您是早就知道,还是近期才得知,其中是有差别的,香家咬定您从一开始就得知,才收了八万两银子,才要我嫁过来,也不是不可以的。香家现在应该是不由您随意摆布了吧?” 她说完这些,笑了笑,随即敛目看着手里的小手炉。 是赵贺昨日送到她面前的,很是精致。应该是太子常来探望希望的缘故吧,内务府特地打造了几个新式的手炉,一眼就能看出,是费了些心思的。她自心底要感谢的自然不是内务府,是袭朗。便是以前山高水远,也听说过宫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 老夫人的视线也落在了手炉上,是她都没见过的样式。几念之间便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样娇气而且不知收敛掩饰的一个人,袭朗竟也能容着。这到底是故意跟她置气,还是真的对香芷旋另眼相看?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夫人还是只说正事:“香家不会由我随意摆布,可也不能对你言听计从吧?况且他们离京城这么远,不需提及。我要跟你说的,只有你二姐。你们姐妹不合,并不是秘密。” 香芷旋略有点儿漫不经心,“嗯,您尽管直说。” 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道:“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命人将你二姐带到了松鹤堂,她因着嫉妒、不甘,揭穿你在香家的一些不该让人知道的事。你可别忘了啊,她怎么说与你怎么说,是有区别的,她说的是不是属实,不是很重要,说,才是关键。” 香芷旋研读着老夫人的神色,越看就越讨厌这人的嘴脸。“那么,我也请您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将六爷欠债的事以讹传讹,他会不会被逐出袭府啊?” “哦?”老夫人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你这样可就是胳膊肘向外拐,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袭府会容得了你?老四待你还不错,你又何苦做傻事逼着他休妻呢?” “可照您的打算,袭府更容得不我。”香芷旋神色无辜,“您都要让我二姐栽赃污蔑我了,我还不能借着事实出口气?横竖都是一个下场,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她说到这儿,抿了抿唇,端茶喝了一口便将茶盏放下,唤含笑,“茶有点儿凉,给我换杯热的。” 含笑忙走过来,用身形挡住老夫人的视线,又以眼神询问香芷旋。 香芷旋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去知会袭朗。话说的是硬气,心里却一直在打鼓:香绮旋要是真来到了袭府,要是真往她身上泼脏水,她还真消受不起。而情急之下,她全无办法,只能指望袭朗。 ☆、28|4.09|连载 含笑会意,转往内室。 老夫人道:“你也不要把话说绝,只需将你那笔银子暂借给我周转,就能免去无谓的风波。” “不借。”香芷旋连先前敷衍的理由都不用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银子是我爹娘留下的,与其让香家用来谄媚巴结那些见钱眼开的人,不如由我拿在手里接济贫苦之人。”她眯了眯眸子,“我也跟您交个底,您要是没个分寸,我不管不顾的时候还在后头。” “你这样个说辞,可曾顾及到你的夫君?” “这话真是可笑至极。”香芷旋笑容淡漠,“原本什么事都不会有,是您一大早过来要我这样那样,我照着您的话做,这一辈子都会被您拿捏在手里;我不照着您的话做,兴许还有条出路。正是为了四爷,我才是这样个说辞。” 老夫人冷笑,“嗯,油盐不进,真不负你那个破落户的名声。” 香芷旋针锋相对,“我要是十全十美的,您还能让我嫁给四爷么?” “不过是要你冲喜罢了。”老夫人语声讥诮,“十全十美的闺秀多得很,可哪一个肯为人冲喜?便是双亲做主,也是抵死不肯。”她视线轻蔑地落在香芷旋脸上,“我能选的人,自然是你这种了。大家闺秀我不敢选啊,怕成亲前夕悬梁自尽。” 香芷旋扯扯嘴角,对上老夫人视线,也没掩饰自己心头的不屑,“您这话不对。四爷是名将,是为了尽忠报国才身负重伤命悬一线。稍有些见识的,都会以嫁给这样的人为荣,大家闺秀更是如此了。怎么您却说出了那样的说辞?是贬低四爷,还是贬低别的门第?亦或是说,您根本就觉得四爷征战沙场是错?放眼天下,不知袭府是名门将门的没几个,我实在是想不通,您怎么能说出这一番话的?传扬出去,袭府清誉何在?”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老夫人不想跟她继续纠缠这话题,却不得不辩驳,毕竟,这样大的一顶帽子,是谁都不敢接下的,“道理是一回事,人情是另一回事。远的不说,只说你二姐私自逃出家门这一回事,便足以解释。” “我二姐怎可与常人相较,婚事出周折的是她,眼下要为您所用刁难我的还是她。”香芷旋笑着摇了摇头,“只看你们二位,我还真不知道谁亲谁疏了。” “你既然知晓大义,如今袭府出事,我求到了你头上,你因何百般推脱?” “公公已有决断,我怎能违背他的意思。” 老夫人目光微闪,道:“这样说来,只要你公公点头,你就能帮这个忙?” “不帮。”香芷旋干脆地回绝,“您想太远了,却不切实际——袭府家大业大,遇到是非,岂能指望我一个晚辈帮衬。” “……”老夫人哽了哽,“你决意如此?” 香芷旋点头。 老夫人目光阴森森的,“便是今日不能成事,往后你二姐要麻烦你的时候也多得很。她是你一辈子的隐患,除非你将她灭口。” “我二姐的为人,还还是了解的。”香芷旋笑容无邪,“她便是为人所用,又能有多少年光景可指望?再者,不还有句话叫做物以类聚么?她能成什么气候?我要是一再被那样的人拿捏,这十几年真就是白活了。” 老夫人脸色铁青。利用香绮旋的人是她,没多少年光景可指望,意思不就是说她没多少年可活了么?!物以类聚这句话,指的不就是她也与香绮旋一样不知深浅不明事理么?!她点一点头,站起身来,“好,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跟我去松鹤堂一趟!” “不去。”香芷旋其实已经翻脸了,只是神色间不见端倪罢了。要她去松鹤堂,肯定没好果子吃,她怎么可能前去。 “那就等着我唤人来请你吧!”老夫人拂袖出门。 香芷旋站起身来。老夫人要走,她自然是不能拦的,心里一味犯嘀咕:袭朗怎么还没个动静?这件事难道比她想象的更棘手么? 她唤上蔷薇,快速转动着脑筋,一面去往室内一面吩咐:“你去请大爷来袭府一趟……” 正说着,含笑走出来笑道:“四奶奶倒是与四爷想到一处去了,四爷方才也已吩咐奴婢传话给一名小厮,让他将香家大爷请来说说话。”又俏皮地眨一眨眼,“奴婢是从东面耳房的门出去传话的,刚回来。” 香芷旋放下心来,正要说话,听闻老夫人去而复返、怒声喝斥,不由讶然挑眉。 含笑略带了一点儿幸灾乐祸地禀道:“方才奴婢回来时,见贺冲带着几名护卫、几名婆子守在院门,问了问,他说是四爷让他守着的——四爷要请老夫人多留片刻,让您陪她说说话。” 香芷旋险些笑出声。 含笑也是笑不可支,“您就放心吧,四爷行事缜密,定还做了别的安排,此刻他去了小书房。”又建议道,“您也别急着去陪老夫人,先用饭吧?” “好啊。”香芷旋笑着点头。有这样一个对府里知根知底又一心向着她与袭朗的大丫鬟,实在是可喜之事。 老夫人根本都顾不上香芷旋是否失礼了,怒冲冲回到厅堂落座后,让辛妈妈去与守在院门的赵贺等人交涉,就快被气得失去理智了。竟敢将祖母扣在房里?这个袭朗,他就不该回京,不该活着走出沙场! 香芷旋在东次间用饭,吩咐铃兰、蔷薇在门外守着——担心老夫人气极了冲进来掀桌。慢条斯理地用饭,中途听闻袭朗回来了,去了厅堂。 出于好奇,她凑到帘子前聆听祖孙俩的谈话。 老夫人看着袭朗,怒极反笑,“今日我也长见识了,做梦都没想过你竟会做出这般无赖的事!便是你今日能将我困在这里整日,明日呢?往后呢?” “您多虑了。”袭朗语气温和如常,“方才听说松鹤堂混进了闲杂人等,我不放心,已命护卫前去查找。” “闲杂人等?没错,香家二小姐还真是闲杂人等。”老夫人即便是存着长久利用香绮旋的心思,也说不出那女孩一字半句的好话,“人可找到了?” 袭朗颔首,又道:“找到了。我已命人去请香家大爷过来,接他二妹回去。” 老夫人嗤笑道:“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么?” 袭朗语带笑意,“先躲过这三两天就行。” 香芷旋听着这两句不对,回往餐桌前,低声让含笑去打听打听。 含笑应声而去,没多久就回来通禀从赵贺口中得知的事。 香芷旋这才知道,香绮旋一大早就到了袭府,只是来时披着斗篷、戴着帷帽,仆妇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比较关键的一点是,香绮旋昨晚去了钱友梅待嫁的宅子,留宿在那儿。 此外,老夫人今日请了宁家、蒋家的人过来,也就是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娘家人。 香芷旋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老夫人真的要香绮旋当着众人的面诋毁她,这样看来,像是已料定她不肯出银子。 她问含笑:“那么,老夫人是不是已让二老爷答应大老爷的提议?” 含笑只是道:“二老爷让人传话给大老爷了,说晚间商量此事,请大老爷早些回府。” 她点了点头。这样看来,老夫人是做的两手打算:摆出阵仗,让她为求自保交出银子,不能成事也无妨,让她名声尽毁,即便不能勒令袭朗休妻,也能让她在这府中再无抬头做人的余地。这样一来,她就会成为袭朗的污点,两个人都会成为笑柄。 有祸事也要拉袭朗下水……香芷旋还是那个看法:祖孙俩到底有着多大的仇恨? 含笑又轻声道:“大夫人娘家那边没人过来,大抵是以前有过节的原因。蒋家人来了几个,大夫人过去款待了。” 香芷旋敛目思忖着。 袭朗可以控制香家,香家不是不识数的,即便也是万般恼恨她,断不会在这样的局面下拆她的台。 只有香绮旋才会不管不顾,只有香绮旋宁死也看不得她过得好。老夫人说的对,香绮旋是她一辈子的隐患。 以前只想着眼不见为净,只想与香绮旋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这隐患一定要除掉。 她先想到了叔父、婶婶,之后心念一转,暗笑自己舍近求远——不是还有香家么?她除了将这些告诉香若松,什么都不需做。多简单的事。 这时候,袭朗则与老夫人去了松鹤堂。 两名护卫将香绮旋带到了清风阁。 香芷旋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见一见香绮旋。一起等着香若松过来给个说辞,也不错。 ☆、29|4.09|连载 香绮旋走进门来,见香芷旋只是眼含疑惑地看着她,毫无请她落座的意思,顾自走到一把太师椅前落座。她方才听人说起香若松要过来,心头很是不安。 香家没一个好东西,要是老夫人给她的承诺不能兑现,香家岂不是要往死里整治她?想到这些忐忑不已,便没了以前不管不顾的勇气。 香芷旋已不止是疑惑,简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老夫人说你要揭露我在香家的一些事,你可想好要说什么了?” 香绮旋不吭声。 “不说算了,横竖也没机会说出口。”香芷旋很有闲情,继续问道,“老夫人许了你什么?是答应帮你催促成六爷赶紧提亲,还是答应另给你寻一桩好亲事?哦,另寻亲事是不可能的,成六爷从哪方面来讲,都不可能答应。” 几句话说的香绮旋心头似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没错,她的姻缘,只有成林这一条出路了,但是成家不同意,这两日已将成林禁足。 说来说去,香家门第不高,她又和香芷旋一样顶着个破落户的名声,可供选择的门第实在是不多。 成林那厮也实在混账,家中不同意,也不肯让她另寻出路,每日叫小厮传话给她,要她耐心等着——她怎么等得起?! 袭府老夫人找到了她,说会帮她促成与成林的亲事,自然,如果这一桩亲事出波折作罢,那就再给她张罗别家,只要她肯当众说一些有损香芷旋名声的事。她听了就想,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既能快些出嫁,又能让香芷旋没脸见人,何乐不为? 事后老夫人要是不认账,无妨,那就让那老太婆见识见识所谓破落户到底是什么样子。便是闹起来,脸上无光的还是香芷旋。 打算的很好,却在片刻间出了岔子。 那个老太婆也真是够蠢的,怎么也不知道做好万全的准备? 香绮旋气得不行,真想把老夫人揪到面前好好儿数落一番。 香芷旋见香绮旋变了脸色,笑道:“你也别怪老夫人失算把你拖下水。袭府六爷的事,你总该听说了。她总要在事前听听我是什么意思,要是我愿意交出银子给她应急,今日就不需你做什么。” 对于老夫人来说,姐妹两个没差别,能利用的时候才会想起,用不到就会丢在一边,不找麻烦已算仁慈。 之后,香芷旋没再说什么,让丫鬟搬来绣架,做绣活打发时间,只当香绮旋不存在。 过了好半晌,含笑走进来,“大舅爷来了。” 香绮旋因为紧张,不由站起身来。 “快请。”香芷旋放下针线,让丫鬟收拾了绣架,重新上茶。 香若松大踏步走进门来,迎面看到香绮旋,脸就成了黑锅底,碍于香芷旋在场,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大哥。”香芷旋上前施礼。 香若松强扯出一抹笑,寒暄着,“许久没见到三妹妹了,近来可好?”心里却在骂道:你也不是好东西!一出手就掏空了香家的家底! 香芷旋哪里不知道他心里恨自己,不冷不热地应承着请他落座,开门见山:“四爷请你过来,是要你带二姐回去。”之后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香若松定定凝视着香绮旋。 香芷旋遣了屋里服侍的,这样方便那两个人说话。 丫鬟们一走,香若松就走到香绮旋面前,语气阴冷:“你可真行啊,前脚做出丑事不能善后,要家里帮你出头,后脚你就跑到袭府无事生非。我就昨日没在家中,你就跑去了钱氏的宅子留宿,你还要不要脸了?!” “你给我出头了么?!”香绮旋说起这个,瞬间就暴躁起来,“你跑去成家说了什么当我不知道?是哪个劝成六爷收起结亲的心思的?你是不是要把我塞给你的同窗?告诉你,我宁可上吊也不会任你摆布!” 香芷旋就知道,这两人吵架一定会吵出她不知道的事。笑了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戏。 “我那是要给你寻一条出路!”香若松目光恶毒,“实话跟你说吧,成家宁可将成六逐出家门,也不会让你这个性子轻浮下作的东西进门!这些我不明说你就想不到么?你原本是该嫁入袭府的,眼下到了京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成家哪儿来的底气得罪袭府?我还要告诉你,别高看成六,你以为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是想让你做妾室,宁可作践你也要霸着你,明白没有?!那厮简直比你还愚蠢可笑百倍!” 香绮旋愣愣地瞪视着香若松,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看向香芷旋。那个丫头片子微微笑着坐在那儿,心里早已乐开花了吧? “你!”香绮旋恼羞成怒到了极点,咬牙切齿说话的同时,一巴掌挥向香若松,“你胡说!” 香若松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眼前直冒金星。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想一巴掌扇死他? “疯子,你这个疯子!”他倒退两步,摸了摸脸,下意识还是不愿承认这事实——居然被一个不知廉耻不明事理的蠢货打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他并没还手,还手的话更丢人。再生气,这一点还是明白的。 他迅速恢复冷静,对着香绮旋频频点头,“好,好啊,到此时还不知悔改,你的确是病了,且已病入膏肓。日后我不会再为你的婚事劳心劳力了,你也别再妄想嫁人了,还是安心养病为好。”说着已扬声唤道,“来人!” 他还不清楚香绮旋的性子?料准她不肯乖乖回家,带了几个粗使的婆子过来的。 “我不回去!”香绮旋已濒临绝望,“我死也不会回去!” 香若松担心她破壁寻死,飞快上前去钳制住她。 “你这个混账东西!”香绮旋口没遮拦地责骂着,“说成六爷蠢?你又好到哪儿去了?你牵线搭桥的促成了袭家香家结亲,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个死丫头片子凭什么?她凭什么捞到那么大一笔钱财?你这个傻瓜、蠢货!活该你赶考落榜!若是你得了功名,街头的傻子都能得状元!”她一面责骂一面拼命挣扎着,“你放开我!你也就会欺负弱女子,你简直是个人渣、畜生!我要去见老夫人!不!我要去官府告你!” 香芷旋在一旁听着,除了关于她捞银子的话,别的都很顺耳。去看香若松,见他脸色已经涨得通红,自是被气极了。香绮旋说的话,哪一句都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粗使的婆子进门来,用帕子塞住香绮旋的嘴,反剪了手臂。 香若松喘着粗气,怒声道:“把她带回去关到柴房!你们好生照看着,不准她寻短见!死了反倒脏块地,让她给我好好儿活着!”又抬手指着香绮旋,“你给我记住了,最好老实些,好生思过。” 香绮旋再怎样不愿也没用了,被婆子带了出去。 香若松定了定神,转身对香芷旋道:“你放心,今日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会为你出头。再有,昨日阿绮私自跑出门,留宿在了钱氏待嫁的宅子,否则我也不会后知后觉。这一节让人要思量的可就多了。我去老夫人那边一定会提几句,过两日就是吉日,婚事是如何也不能作罢,只能好生敲打几句。日后钱氏嫁进门来,你多加留神。只这一件事,就能看出那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她要是给你小鞋穿,你只管跟我说,我让你大嫂过来与她理论——对了,你大嫂过几日就要来京城了。”因为情绪还没缓和过来,一番话说的有些急促。 “哦。”香家大奶奶还算不错,起码从来没跟香若松狼狈为奸,是因此,香绮旋笑道,“大嫂过来之后,你跟我说一声,我过去看看她。” “好。”听了这句,香若松总算有了一丝笑意。这丫头还肯与他们走动就好,不然又要花费一番功夫。“阿绮那边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再让她出门惹事。过几日看看,能不能在家乡给她找个人家——成家是她的痴心妄想,不可能了。”他转身向外,“你派个丫鬟带路,我要去找老夫人理论。” 香芷旋笑着点头,唤蔷薇、铃兰进门,悄声吩咐几句。 香若松见她笑得像是一只得逞的小狐狸,心里的火气就又蹿上来了。三姐妹,数她最狡猾,在他面前笑的时候从来没好事。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次是袭朗出手,父亲才有望调任京城。袭朗的手下也说了,只要事情不出格,香家找袭四爷就行,不需麻烦老夫人。袭朗如此,或是有心照顾香芷旋,或是有意提醒香家别给他添乱。 眼下局势清晰明了,袭朗痊愈了,老夫人就全然失势,也已没了挟制香家的资格。 他不傻,自然会对袭朗言听计从。 出门时,香若松又抬手摸了摸脸,知道半边脸肯定是肿起来了。 他快步去往松鹤堂。这满腹的火气,总要找个人撒出去。再者到了这关头,也必须将老夫人甩到一边儿凉快去了。 那歹毒的老夫人,想往香芷旋身上泼脏水,是藏了让袭朗休妻的祸心吧?香芷旋被休了也能锦衣玉食,可香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老夫人怎么好意思的?她可是拿了香家八万两银子啊。事情没办成,香家还没指着她呢,她居然有脸先生事! 她不是请了人来作证么?那好啊,真是再好不过了。香绮旋是没可能滋事了,他却可以当众揭穿老夫人丑恶的面目! 清风阁那边,含笑有些奇怪地问香芷旋:“您不打算去看看热闹?”她觉得四奶奶最热衷的就是看戏了。 “不行,不能去。”香芷旋不但自己不肯去,还要让袭朗避嫌,“我大哥是明摆着要和老夫人好生理论一番,他可不是善茬,保不齐就把老夫人气出个好歹。我去了只看热闹不像话,插科打诨又多余,还是等个回信就好。刚才我也吩咐蔷薇了,让她先一步把四爷请回来。”香若松人品不好,气人的本事却也是百里挑一的。 含笑噗嗤一声笑出来。 ☆、30|4.09|连载 松鹤堂里,宁氏与蒋家妯娌几个笑语盈盈。 蒋家过来的是护国公蒋夫人和她三个妯娌,是一大早由辛妈妈亲自过去请来的,只听说香氏出了点儿岔子,让她们过去帮忙评评理。 袭府二夫人是护国公的胞妹,眼下袭朋的事护国公府不能相助,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安,却不好意思递帖子过来解释。今日辛妈妈过去相请,几个人自然是爽快应允,急赶急地过来了。 过来之后,却不见老夫人,在厅堂里坐了片刻,等来了宁氏。 宁氏是听说蒋家人过来感觉不大好,便让碧玉去问问袭朗。袭朗就说烦请大夫人替老夫人待客,老夫人过一阵子才能回房。是这样,宁氏才过来的。 宁氏与二夫人大有水火不容之势,这些年蒋家妯娌几个没少凑热闹给她添堵,心里自然是极其厌恶几个人的。心里恨不得把对方撕了,面上也要和善有礼,这是多数贵妇要墨守的一个规矩,逐渐成习。 三个女人都能唱一台戏,何况五个。 蒋家那边先是询问袭朋的事打算如何解决,随后又问起袭脩的婚事,只这两个话题,就够几个人说上整日。 说话间,老夫人回来了。让蒋家人意外的是,袭朗也来了。 老夫人铁青着脸落座。 袭朗笑微微与众人见礼。 蒋家人见袭朗一丝病态都没有了,心里明白,袭府二房的好日子到头了——其实这几年从来也没真正如意过。细算起来,从袭朗十四五岁的时候,二房的前程就已开始被他影响。而到如今,已不是影响,直接就能左右。怀着这样的心思,四个人的笑容便多了一丝牵强,对袭朗的态度多了几分郑重。 分别落座后,老夫人长叹一声,说起方才自己被扣留在清风阁的事。 大夫人无动于衷。 蒋家人故作吃惊,心里倒是不稀奇,猜测着必是事出有因。有些年头了,祖孙俩从来是沾火就着的情形。 袭朗神色温和地说在蒋家人过来之前,松鹤堂里混进了闲杂人等,他为着老夫人安危考虑,这才请老夫人在那里逗留片刻。 老夫人就冷笑连连,道:“我倒是不知道,你媳妇的二姐是闲杂人等。” 蒋家人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二夫人再怎样,也不可能将香家袭家结亲的种种龌龊告诉娘家,就问道:“香家二小姐不是染了恶疾刚到京城么?眼下痊愈了么?” 袭朗顺势道:“我也不知为何。正是考虑她尚未痊愈,若是过了病气给老夫人就不好了。是以,将人带离松鹤堂,才陪老夫人回来。” “胡说八道!”老夫人恨死了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她的事另有隐情,此次特地前来与我细说原委的!” 袭朗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了,蒋家人为免惹祸上身,也不敢继续询问。 宁氏笑着将话题岔过去,与蒋家人拉家常。 老夫人直觉得心口发赌,招手将辛妈妈唤到身边,微声吩咐一番。 袭朗漫不经心地看着梅瓶里的那束香花。花香被松鹤堂里的檀香味遮盖住了,样子也不好看。不似清风阁,室内流转的是花香,每把花束都由阿芷亲手侍弄。氛围怡人,花束悦目。 想起他问过阿芷喜欢什么花。 她说喜欢兰花。 他就又问,要不要给你弄个小花房。 她摇头,说只是精于插花,不善养花之道。再者饲养花草还不是更清楚地感受花开花落,花开时欣喜,花落时怅惘,这样一算,还是别每日对着的好。 他那时就笑,说好吧,你这账算的勉强说得通,那么要不要养猫猫狗狗打发时间?是想让她平日有个消遣。 她还是摇头,说猫狗的寿命有限,再喜欢,再疼爱,有朝一日还是会先走一步,不要了。 是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她性情中有悲观的一面,或者说,她看待事情先看到的是结局如何。 也不奇怪,再讨喜,看起来再单纯无辜,也是幼年失去父母的人。幼年曾被死亡阴影眷顾的人,不少都是如此。而这样对于为人处世来说,不是坏事——不会太乐观,面对失望时便不会陷入巨大的落差,失去清醒和理智。 遐思间,双眼红肿的二夫人过来了,落座后便又开始垂泪。她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袭朋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宁氏和蒋家人不断出言宽慰。 随后,有丫鬟示意碧玉出去。碧玉出门之后,片刻返回,到了袭朗身边,低声通禀:“四爷,您房里的蔷薇奉四奶奶之命来传话。” 袭朗起身到了门外。 蔷薇道:“四奶奶要奴婢跟您说,她忽感不适,要您回去一趟。还说您要是不能当即回去的话,就让奴婢说您的小书房走水了。再有就是,香家大爷要过来找老夫人理论。” 袭朗忍不住勾了唇角,阿芷行事有趣,她的陪嫁丫鬟也是妙人。他一颔首,“我去说一声就回。” 蔷薇笑嘻嘻地施礼,快步离去。 袭朗返回去,面带歉意地说幕僚有要事相商,要回房去。 蒋家人巴不得他快走,如此也自在些,纷纷笑着说有事只管去忙。 宁氏则随着袭朗到了院中,低声问道:“老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提几句吧,我等会儿说不定能帮你们说几句话。” 袭朗微一沉吟,把事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宁氏,又道:“您要是为难的话,等会儿也找个理由道辞便是。” 宁氏却笑,“我不在场怎么行呢?放心,我心里有数。再有,我命人准备着吧?等会儿场面无法收拾之前,命人用老六的事扯个谎,打过岔去——到底,香家是你媳妇的娘家,真要落个把老夫人气病了的名声,终究不好。” 袭朗莞尔一笑,“我来安排,您让碧玉随时给通个信就成。” “行啊。”宁氏笑着摆一摆手,“回房吧。我总是不让你踏入这里半步,你总是不听。” “我已无碍。多谢您记挂着。”袭朗拱手离去。 宁氏吩咐了碧玉几句,刚返回厅堂,小丫鬟进门通禀:香若松过来了。 老夫人目光闪烁,有些心神不定。 大夫人干脆地说道:“是老四的大舅兄过来了,快请。”心知辛妈妈要看老夫人的眼色,直接以眼神示意身旁的碧玉。 碧玉快步出门,将香若松请了进来。 香若松进门来,在碧玉的引荐下,给众人一一见礼。 老夫人点头,强扯出一抹笑,道:“前两日才收到了你祖母的信,说她很是记挂你,要我对你照拂一二,还说已知会了你,要你凡事问过我再做决定。你近来可好?” “近来其实是焦头烂额。”香若松摇头叹气,“真是一言难尽。”他知道,老夫人提起祖母,意在敲打他,要他说话有分寸。换在以前,他自然会照办,今日么,不可能了。 众人都留意到了香若松脸上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子,俱是纳罕不已。就是二夫人,也被转移心绪,冷嘲热讽起来:“呦,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你妹妹打的?” 香若松显得很尴尬地笑了笑。 二夫人瞥了一眼宁氏,又对香若松道:“这样子到了众人面前,想来你也无意隐瞒,说说吧。若是老四媳妇不成体统,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不会坐视不管。我也知道,你是她娘家人,女子出嫁从夫,你已管不了她,可是没事,有我们呢,将她管教得知道规矩方圆,日后便不会再让你们家脸上无光了。” 宁氏摸不准香芷旋的性子,只知道那孩子处事态度因人而异,可是打人,还打得这样狠……不会吧?那瘦瘦的小身板儿,绝没这份力气,况且也不屑做这种事的。由此也就神色不变。 香若松深施一礼,道:“您多虑了。我三妹性情柔和,知书达理,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我脸上挨的这一巴掌……”他站直身形,苦笑着摸了摸脸,“实不相瞒,是我二妹打的。” 言语并无丝毫僭越,二夫人却被噎得不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向老夫人。 宁氏接话道:“这是怎么回事?真是叫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唉——”香若松长叹一声,“原本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我二妹不成体统,竟跑来袭府胡闹,为了避免殃及我三妹的名声,我便实话实说了。我二妹染了恶疾,症结不是在身体,是在心里。这一段一直疯疯癫癫言行无状,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痊愈。若非因此,也不会连我都是说打就打了。” 满堂讶然。 老夫人却是冷哼一声。 宁氏并不给老夫人说话的机会,并且抓住了香若松话里一个要点,“你二妹怎么会跑来袭府的?” “是这么回事。”香若松娓娓道来,“我二妹疯疯癫癫,这段日子见好,我便放松了对她的看管,恰逢昨日有事出门,她就私自逃出了门,竟然……”他显得很为难,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竟然跑到了袭府三爷将迎娶的钱氏待嫁的宅子。钱氏也是奇了,不管不顾地就将人留下,让她在那儿留宿。我一大早才查到了我二妹的下落,慌忙派人去接她回家,钱氏却说人已被老夫人接到袭府。我怕她闹出笑话,又逢袭府有人过去知会,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要带她回家好生将养。她却是死活不肯,说什么老夫人很耐心地教给她一番话,要她当众说出。我自然要问一问是什么话,她就说老夫人要她说三妹的坏话,答应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我气极了,斥责她胡说八道,许是言辞重了,她立时发病了,冷不防冲到我面前便是狠狠一巴掌。唉……家门不幸啊。” 老夫人、二夫人脸色青红不定。蒋家人则是瞠目结舌,难以相信老夫人会做这等事——太莫名其妙了,太蠢了,老夫人行事从来不是这样的。 宁氏却是险些笑出来,面上则是惊讶地道:“钱氏可是老夫人亲自给老三张罗的,怎么会这般不成体统?再者,老夫人无缘无故地又怎么能让你二妹污蔑你三妹呢?但你二妹疯疯癫癫这话我是相信的,不然怎么可能动辄出手打人?”一句一句都是一语双关,说到了要点,也点出了一些是非。 香若松面色一整,“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怎么都想不通,才不顾我三妹极力劝阻,来松鹤堂找老夫人讨个说法。我三妹似是怕极了老夫人,百般规劝我大事化小,她能忍气吞声,我可不能,不能坐视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 简简单单几句话,把香芷旋说成了无辜的小白兔。 老夫人和二夫人心说这人怎么能好意思这样颠倒黑白的?香芷旋是大事化小的人么?照她那个态度,闹得满城风雨都未可知。 “要与我讨个说法?”老夫人轻蔑地笑着,上下打量香若松,“那就别兜兜转转了,直说吧。”她就不信了,香芷旋嫁给袭朗,是他香若松极力促成的,等于是他将妹妹卖到了袭府,难不成他还敢跟她叫板? 香若松心里却在想:你这老太婆,有太后撑腰的时候,能仗势欺人,现在太后都不再管袭府的家事了,你还有什么本钱?没了依仗的权势,又没有缜密的心思、灵光的脑子,我想收拾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心里这样想着,口中说道:“您要我说,我便说了。袭六爷的事,我也听说了,当时心想我三妹怎么这么命苦,嫁人没多久,府里就出了为人耻笑的事,可也只想到了这一点,做梦也没料到,您会让她卷入这档子事。我二叔二婶生前经商是一把好手,留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产。这次我三妹的婚事,名为冲喜,我们香家从心底里觉着亏欠她,便将手里现银兑换成了银票,让她傍身。毕竟千里迢迢的,手里银子多一些,心里也踏实些。您怎么能打她这笔银子的主意呢?堂堂袭府,遇到事情怎么能让一个刚嫁进门来的弱女子承担呢?!”末尾两句,落地有声。 宁氏反应极快,忙道:“这事情是真的?哎呀,我可是真不知情,你可别连袭府一并怪罪进去,我家老爷这两日正与二老爷商量此事呢,断不会让老四媳妇掺和进来的。” 香若松自进门到现在,早已看出来,大夫人是站在袭朗和香芷旋那一边的,自是不会在言语上开罪她,闻言笑了笑,道:“一说起这些我就意难平,措辞不准,您别在意。方才我也说了,只是来找老夫人讨个说法。” 宁氏点一点头,随即就转头看向老夫人,“这些事情是真的?您怎么能这样做呢?老六的事自有爷们儿应对,我们妇道人家可不能掺和。唉——都怪我,为了老三的婚事忙昏了头,竟然后知后觉,真是罪过!” 两人一唱一和的,老夫人已被气得手脚发凉了,凝着香若松,沉声道:“你怎么好意思说出那一番话的?你三妹的银子是趁机讨要出来的,当我不知道么?!” 香若松面露惊讶,“这倒是奇了,我们香家的事,您怎么知道的?您可别忘了,香家在广州,不是在京城。这是哪个人胡说八道坏我香家名声的?!您告诉我,我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语声微顿,又道,“再者说了,我说的重点是您为何打我三妹手里钱财的事,您扯别的做什么?心虚?” “一派胡言!” “您否认,无妨,大不了请我三妹前来对质。”香若松扯扯嘴角,“您做这种要银子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可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 “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老夫人满腔怒火直冲头顶,“当初是你托人前来百般游说,要让你二妹嫁进袭府,我那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应了下来。若不是那时情形特殊,我岂会允许你香家人踏进袭府!早就觉着不踏实,果真就一再出事,先是你二妹下贱至极与人私奔,眼下你又百般栽赃于我,我只恨当初瞎了眼!” 香若松怎么可能承认,即刻反诘:“您一再东拉西扯,决口不提算计我三妹手里钱财的事,也罢了,我也就当着各位说一说当初的事。当初香家袭家结亲的事,我从最初就没隐瞒我二妹是庶出的事,一再说我三妹才适合嫁过来,您是怎么说的?说只是冲喜,只要香家二小姐,庶出无妨,只要她听您的话就行。后来我们香家索性如实说了我二妹言行疯癫无状——不是怕误了袭四爷的终生,不是着实敬仰袭四爷,谁会对外人道出这般丑事?您这才同意让我三妹嫁过来。此刻怎么竟变成了这般说辞?我二妹不能帮着您陷害我三妹,您也不能这般作践她吧?说她私奔?她与谁私奔了?您只管将那家的人叫来当堂对质!老夫人,我一向尊敬您,您怎么能倒打一耙呢?我祖母与您相识多年,您却一再羞辱香家,就不怕她老人家伤心?”语必垂了眼睑,叹息不已,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蒋家人听着两人这般说辞,完全陷入震惊——相互指责,不论哪一个说的是真的,都已耸人听闻之事。 二夫人见香若松一再颠倒黑白,忍不住要帮老夫人应对,刚要说话,手腕被人死死扣住,疼得厉害。她转头看去,看到了蒋夫人严厉的面容。 “闭嘴!”蒋夫人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旁观者清,她确定香若松不是善茬,不是寻常女子可以对付得了的。老夫人都被气得不轻,她的小姑子要是掺和进去,只有引火烧身一条路。 二夫人张了张嘴,知道自己若是说话,娘家几个人怕是会直接把她拖出去,也只能作罢。 此时老夫人已道:“我有什么怕你祖母伤心的?当初是她写信给我提及结亲之事,只恨不得将膝下孙女贴钱送给我。这等人,我为何要顾及她伤心与否?”私奔的事,她便是确信无疑,却清楚成家断不会承认这种丑事坏了门风,只好把话题引到别处。 这话漏洞多多,引得香若松笑了起来,“我祖母提及结亲是真,贴钱却是无影的事。而且说来说去,您竟是从一开始就鄙弃香家,既然如此,您怎么还答应结亲的?这话要是让我三妹夫听到,会不会猜测您是故意要耽误他一辈子呢?”说着话,他神色已松快不少,“而且据我所知,您曾写信向我祖母借了八万两银子啊。眼下借的银子决口不提归还的事,反倒向我三妹索要银子,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我们香家当成摇钱树了?”随后,他环顾众人,又轻描淡写加了一句,“钱家与香家结亲,老夫人也借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具体多少我就不说了,只知道加起来有十几万两。十几万两啊,手里明明有这样一大笔银子,袭六爷出了事,老夫人竟也不肯拿出,还要跟我三妹要银子,哈哈哈……” 在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中,众人皆变色,除了二夫人,看向老夫人的视线皆充斥着不满、鄙视。 “来人,来人!”老夫人站起身来,又跌坐回罗汉床上,“把这个满口胡言的给我拖出去!” “我胡说?”香若松敛了笑意,视线阴寒地锁住老夫人,“您跟我祖母借银子的信,就在我手里,随时可以拿出来作为凭证!您可真是叫我叹为观止,看着香家跟钱家门第不高就百般欺辱,打的什么算盘?想让我三妹和钱氏对您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么?我三妹虽然柔弱却有傲骨,是绝不肯的,可那钱氏分明已经任由您摆布,不然也不会将我疯癫的二妹留在家中今日一早送过来!我三妹日后竟要和那样一个妯娌同在一屋檐下,着实命苦!可我到底只是姻亲,也只能说一说这满腔的不满!但是,日后若是钱氏帮着您再欺负我三妹,我可容不得!” 老夫人只觉得气血倒流,心口发赌发疼。她当初是趁机收了香家、钱家的好处,知道两家人都是富得流油,次子前程又需好生打点,便在信中委婉提及,哭穷之后说要是能有人摘借给一笔银两就好了,这两家闻音知雅,急急忙忙回信,一个说送八万两,一个说送六万两。可此刻……竟被香若松说成了这幅情形,而且她还无可辩驳。 ↓↓ ☆、31|4.09|连载 香若松走出袭府,上了马车。 跟车的小厮阿海隔着车窗低声问道:“大爷,要不要去钱氏那边一趟?她这样行事,说起来是对袭老夫人言听计从,其实还不是没将我们香家放在眼里?” 香若松想了想,道:“不,不能去。非但不能去,还要对今日的事守口如瓶。袭府绝不会声张,我们更不要与钱家的人提起——提及便是提醒,何必让钱氏早做打算。” 他是想,袭府大夫人处事圆滑得很,收拾一个庶子的媳妇不在话下,便是她和稀泥也没事,他那个好三妹也不会给钱氏好果子吃。与其让钱氏嫁进去之前就先知先觉转头讨好大夫人,还不如让她自食其果丑态百出。 阿海听他这样说,便是心里不明白,还是恭声称是。 回家的路上,香若松想到自己好一番夸奖香芷旋,不由苦笑。那个丫头,在外人看起来可不就是他说的那样?要贬低香绮旋,要对付老夫人,只能夸奖香芷旋。不管怎样,总要让那只小狐狸知道,嫁了人之后,娘家的帮助至关重要,对她有益无害。想来她也清楚,否则也不会让他发落香绮旋了。 香绮旋的事情,说起来简单,要把那个烂摊子收拾清楚并不容易,还是要好生周旋一番。 一想这档子事就真正气不打一处来,真是从没见过比香绮旋更二百五的人。好端端一桩亲事,她偏生闹出了岔子,至今害得香家损了银子丢了面子。多少次都想活活掐死她的,可如今又不是不庆幸的——要是那个二百五嫁给袭朗,袭朗恐怕一日也容不得,早就三下五除二地休妻了。不管对香芷旋是怎样的情绪,他都得承认,那丫头行事有分寸,是香绮旋比不了的,大局面前,能够放下自己那点儿小心思小算计。 当然了,其实他也没料到袭朗能够痊愈,之前整个京城都传他病危,不知何时便丧命了。不是为这个,香家起初也不会让香绮旋冲喜。 这样的算来算去,香若松心绪明朗起来。香芷旋是被金元宝砸到了头,香家又何尝不是呢?只要照着袭朗的心思行事,日后便是不能飞黄腾达,也能有个安稳前程。 香家并没料到,香芷旋成婚前后这短短岁月之中,局面逆转:宫中太后失势,太子掌权;袭府太夫人失势,袭朗逐日好转,坐在家中的几个举措间,已是锋芒毕现。 ** 袭朗离开松鹤堂之后,先去了小书房——也是赶巧了,刚说幕僚有事找他,回到院中幕僚就来了。 香芷旋在房里听说他已离开是非场就放下心来,并不在意他去何处。要他早些回来,一是不想他为难,二来也是另有计较。他在场,香若松怕是会因紧张不能畅所欲言,气不到老夫人反被咬一口就糟了。 她问了问含笑,知道今日不适合裁衣,便将给袭朗做衣服的事放下,描了个荷包的花样子,打算先给他做个荷包。 坐在热烘烘的大炕一侧,开始动手绣的时候,袭朗回来了。 含笑奉上热茶,便带着别的丫鬟退下去了。 袭朗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到茶几上,走过去拍了拍香芷旋的脸颊,“又说不舒坦又说小书房走水,你倒是不忌讳这些。” 香芷旋笑,“要是说什么有什么,我早就改行去做算卦先生了。”又拍拍身侧,“坐下,我跟你说说大哥和二姐的事。” 袭朗的手指在她面颊摩挲两下,坐在她身侧。 香芷旋只说结果,并没说起当时两人是怎样个鸡飞狗跳的情形。看着两个人掐架,她挺高兴的,但是这是绝对的家丑,实在是不好意思跟他细说。 袭朗听完说道:“你大哥兴许不曾善待你们,但是有眼色,脑子转得不慢。” “当然了。”香芷旋承认这一点,“他就是太机灵了,一时一变的。” 袭朗懒散地倒下身形,斜倚着大迎枕,“就是因为这样,你倒更不能开罪他。他要是逼急了给你穿小鞋,可比你二姐生事还麻烦。” “是啊,我明白的。”香芷旋蹙了蹙眉,侧头看住他,“你——没来由地让你因我的事忙了半晌,没嫌烦吧?” “这不是我惹出来的事儿么?我不把老六藏起来,老夫人怎么会打你银子的主意?”袭朗展臂勾过她。 香芷旋慌忙抬起还拿着针线的手,“当心扎了你。” “我又不像某些人那么怕疼。”袭朗笑着,将她手里的活计拿过,“这是做什么呢?” “要给你做个荷包。”香芷旋解释道,“今日不适合裁衣,我就先给你做个荷包。做衣服好说,三两日就能做好。” “不是不忌讳那些无谓的规矩么?”之前是谁咒自己不舒坦来着? “这可不是一回事。”香芷旋耐心地解释,“明知不是裁衣的日子,你我不忌讳,下人却要说闲话的,犯不上。” “这倒是。”袭朗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将她搂到怀里,“你有没有不累眼睛的嗜好?”不是看书写字就是做针线,样样都是费眼力的。 香芷旋想了想,“有啊,插花、下棋、弹琴,这些都是。” 清风阁里没有琴。袭朗就道:“过几日给你寻一架古琴,听听你琴艺如何。” “也不用。”香芷旋喜滋滋的,“我自己就有,只是没带过来,放在陪嫁的宅子里了。你要是不烦我弹琴,过几日琴就送过来了。” “起先为何没带来?”袭朗笑着问她,“以为我不懂音律,不想对牛弹琴?” 香芷旋逸出清脆的笑声,“听听这是什么话?哪儿有这般揶揄自己的?” “不是揶揄自己,是说你的心声而已。” “真不是。”香芷旋窝在他怀里,语声欢快而真诚,“这一段你不是要静养么?曲子欢快或是哀伤,你听了都会心烦——嗯,反正我生病的时候就是那样的。我上次出门就让蔷薇去宅子传话了,让那边的人过几日给我送来。琴棋书画,我学的最好的就是琴艺,别的只是范范,正想跟你显摆一下呢。” 袭朗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像一只神采飞扬的猫,心里喜欢得不行,手指摩挲着她唇角,由衷道:“字写得很不错——当初你给我的回信,我看了,那时就想,字如其人这句话如果是真的,那么你差不到哪儿去。” “真的啊?”神采飞扬的猫又变成了得意的猫。她自己也觉得还可以,起码先生就没少夸奖,只是不大确定别人的看法。 “真的。”他笑着勾过她,吻住她的唇。这一碰触,便点燃了另一种小火苗,他只好放开她,克制住那种冲动。 自鸣钟响了,时间已至午时,到用饭的时辰了。 香芷旋连忙坐起来,整了整发髻,又理了理衣衫。 蔷薇在门外禀道:“四爷、四奶奶,午膳摆在何处?” 袭朗瞥一眼炕桌,说就摆在这儿。 蔷薇应声而去,很快带着两名丫鬟进门来,摆好饭。 袭朗外伤已经无碍,饮食上只要不多喝酒、不多吃辛辣之物即可,所以摆在他这边的荤素俱全。 香芷旋如今只让厨子做四菜一汤,多了她也吃不了,另外就是担心有人说他们房里的膳食太铺张浪费虚耗银两。 相对用饭时,袭朗指了指自己这边的一道红烧肉,“这道菜府里的厨子做得不错,肥而不腻,你尝尝。”说完就给她夹了一块过去。 香芷旋以前没吃过这道菜,半信半疑地送入口中,吃完笑着点头,“嗯,的确不错。以前怎么都不做给我吃?”肥而不腻的菜,粤菜也有,香芋或是梅菜扣肉就是这样。 “现在吃到也不晚。”袭朗总觉得她对北方菜肴是出于本能的抵触,所以不愿意尝试,又夹了一筷子糖醋荷藕,“再尝尝这个,到了冬日就吃不到了。”这个是素菜,又是甜食,她没道理不喜欢——早就留意到了,她喜欢甜食。 香芷旋吃完才道:“这个我早就吃过了,是很好,但是以前一桌菜只能吃这样一两道,自然就对厨房颇有微词。而且啊,我还听说,现在这藕不新鲜了,等到明年夏季再吃,才能吃到最新鲜可口的。再说了,我们那里也有这道菜的。”一副你可别小看我的家乡的样子。 袭朗忍俊不禁,一面笑,一面给她连夹了五块红烧肉,五块藕片。 “……?”香芷旋是不介意多吃些,但他这样,分明是数着数让她吃的。 “多吃点儿,太瘦了。”他已垂了眼睑,专心用饭。 “嗯。”好吧,他这也是好心。她低头乖乖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袭朗又道:“哪种菜系都有各自的可取之处,你平日不妨尝试一番。打个比方,就如辛辣菜肴,你一旦接受了,就会上瘾。” “……我试试吧,多半不成。”对于改变生活习惯这回事,她从来是丝毫信心也无。 “不急,慢慢来。反正你已经在北方扎根,日子久了,不需我说,你也会入乡随俗。” 这一点,是香芷旋希望能够做到的。 午膳期间,碧玉过来了,找含笑说了一阵子话。自然不是只为说闲话,是将松鹤堂里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 饭后,夫妻两个喝茶时,含笑将碧玉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香芷旋除了听说香若松如何连消带打地羞辱了老夫人一番,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小事: 传话的那名小厮来去无影踪,二夫人追到外院的时候,人早已离开袭府。二夫人去问外院的人,外院的人一头雾水,说并未收到六爷的书信。 老夫人晕厥过去,银针刺入人中才清醒,精力却已明显不济,过了一阵子,更是呕出一口鲜血。大夫人请了太医过来,太医说是心火所致,需得好生调理,日后再不得动怒。 蒋家人临走之前,在松鹤堂院中就斥责了二夫人一番。蒋夫人说:“我真是做梦都没想过你婆婆竟是贪财之辈!贪财也罢了,眼下你儿子被人劫持,她怎么还不将银子拿出来应急?竟还想让孙媳妇这冤大头,真是可笑死了!” 二夫人有苦说不出,只是道:“那只是香家的人一面之词,你可不能信啊。” 蒋夫人气恼地道:“你婆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她要是占理,怎么会是那个做派?而香家那边分明是有理有据,你竟然还帮你婆婆分辨!相识二十多年,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也是个蠢货!拎不清婆家的事,事到临头竟然去求蒋家帮你?真是叫我无话可说!罢了,今日的事,蒋家人不会对外声张,毕竟你也是这府里的人,说出去我们还不是要跟着丢人现眼!只有一节你要记住,日后遇到什么事,别去求你大哥,更不要踏进蒋家门!我们蒋家可不想平白做了冤大头!” 小厮的事不需多想,定是袭朗的手下临时找了个小孩子扮成小厮传瞎话。 至于二夫人这一节,是被老夫人连累了。 香芷旋没法子同情老夫人亦或二夫人。 老夫人是谁?是在袭朗病重一再想要激怒他一再想让他死于非命的人。早就起了夺他性命歹念的一个人,他的手下开个恶意的玩笑又何妨? 二夫人呢,这些年一直是老夫人的左膀右臂,今时被连累,活该! 她是这么想,大老爷却不是这么想的。 听得府里下人通禀,得知老夫人昏厥过去,大老爷连忙急匆匆回到府中。回来之后,问过老夫人的病情,又细细询问,得知了事情始末,又着重问了宁氏从头到尾的反应。 最后的结论是,老夫人不是急病了,是被气病了。袭朗、香若松、宁氏三个人齐心协力地把老夫人气病了。 他先去看望老夫人。 老夫人面色极差,竟似病入膏肓之人。他好生安慰几句,知道老夫人根本不信,也就告辞回房。 宁氏忙着核对一笔账目,在炕桌上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大老爷心烦不已,道:“等会儿再忙,我问你几句话。” “好。”宁氏当即停了手,将算盘推到一旁。 大老爷语声沉冷:“老四一向恣意行事,肆无忌惮,这也罢了,你怎么还跟着他添乱?!一府主母,就是你这样个做派?!” 这话已说得很重了,宁氏却是神色不变,“老爷,你也别指责我。夫妻一体,你可别忘了这一点。今日的事,谁便是多想,也会认为我是听从你的吩咐,一如以往多年来,我听从你的吩咐行事。” “……”最了解自己的,是这枕边人。大老爷在外面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但是面对宁氏的时候,张口结舌的时候不在少数。 宁氏已继续道:“况且我左思右想,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哪一句话不都在情理之中?哪一句话是帮着外人奚落老夫人了?我一言一行,都是为了袭府。” “外人这么看而已。今日你与老四一唱一和,我最清楚不过。” “是啊,外人这么看而已。”宁氏笑意凉薄,“老爷你放心吧,我这辈子都是个敦厚贤良的名声,便是你跑去外面说我的不是,想来也没人相信。这么多年,我可没白熬。” 是的,之前多年,是他让她忍气吞声,是他让她得了个贤良的名声,多年累积,岂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大老爷只好说出本意:“你便是存心报复回去,也不需急在这一时,万一老夫人今日被当场气死,你我要如何善后?如何面对千夫所指?” 宁氏笑出了声,是真的觉得好笑,“老四要是气性大一些,早被老夫人气死了吧?老四要是身手差一些,也早被之前那个混账管家下黑手杀了吧?险些就发生的丧子之痛你忘了?你不在意?此刻竟然与我说什么怕老夫人被气死——哼!我巴不得她知道廉耻为何物羞愤而亡呢!你不过是要个孝子的名声罢了。放心,我了解老夫人,一如老四了解老夫人,她才不会早早入土为安给人清静呢!” 大老爷气急败坏了,“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实话。”宁氏挑了挑眉,眉宇间现出凌厉之色,“是你害的我,嫡子、女儿都对我敬而远之!我的女儿常年住在我娘家是为何故?都是我被你害的!我现在做的才是最该做的,我便是让你失望,起码不会让女儿继续对我失望!”语气冷然,说到末尾,眼中却已含了泪。 她的女儿袭胧,为着五年前她不肯为老四出头,对她失望至极,负气去了娘家,每年肯回来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个月。 嫡子明白她的为难之处,不走近,女儿鄙视她与父亲狼狈为奸,不原谅。这些就是她嫁给他袭兆谦的“好处”! 活到如今,折磨她最深的,便是那一份最珍贵的、最遗憾的那一份血脉亲情。 大老爷一听她说起女儿就心烦意乱,当即起身离去。 宁氏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到了门外。 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宁氏抬头望了望湛蓝色的夜空,群星璀璨,似一颗颗晶莹的泪。 萧飒的风旋起,在耳畔回旋,清晰可闻。 她站在廊下,良久不动。 如今最希望的,不过是袭朗一再如近日所为,惩戒这个从不曾尽责的作为父亲、夫君的人。 碧玉走过来,低声提醒她天色已晚。 宁氏颔首笑了笑,入室洗漱歇下。 翌日,宁氏去老夫人房里问安,惊见老夫人面如土色,当真是病重了。这叫个什么人?能给别人气受,却受不得一点儿气。她在心里好一番冷嘲热讽。 老夫人其实早就积郁已久,昨日火气被全然点燃,身子就受不住了。连续这些日子,袭朗、香芷旋就没做过一件让她顺心的事,这也罢了,且是每次都让她气恨难消,让她颜面荡然无存。 老夫人总是不能相信眼下出于败势——在这府中得势几十年,总是以为如今不过是个坎儿,迈过去就过了。偏生事与愿违,一再如此。年老了,反倒要被晚辈拿捏,那是个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消受。 二老爷见母亲如此,知道袭朋的事只能依照大老爷的想法去办,任由大老爷挑挑拣拣地选了几份价值将近九万两的产业,这才能够从账房支取了八万八千两银子,只等着袭朋的债主再有消息传来。 二夫人因着这些,前来请安后,坐在老夫人面前一再指桑骂槐地数落大老爷的不是。宁氏听了开头便道辞离去。 二夫人却继续喋喋不休的抱怨,全然不知询问一字半句老夫人的病情。 老夫人本就堵塞的心更难受了,不耐烦地摆一摆手,“我能不能活过去都难说,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二夫人这才自知失言,慌忙补救,连声询问老夫人感觉如何,有何不适,想吃些什么。 马后炮,傻子才会当真。老夫人愈发不悦,摆手让二夫人退下。 ** 明天就是袭脩续弦的吉日。 香芷旋挺犯愁的,不知道明日该怎样行事。不露面,有些说不过去,是袭朗伤病,又不是她。露面的话,也是麻烦,前面的事摆着呢,捧钱友梅的场心里未免膈应。 袭朗却已有了主张,这日晚间歇下之后,道:“明日带我去你陪嫁的宅子住一两日?” “嗯?”香芷旋抬眼看着他,“合适么?” “我在外人眼中还是个病秧子,受不得喧嚣,避出去是情理之中。而你么,总要随行照看。我已吩咐下去了,明日一大早,我们就出门。” “……哦。”原来是已决定了。香芷旋不满地看他一眼,“哪有这样的?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宅子里的下人全无准备。” “多带些人帮衬就是了。” “……好吧。你可不准挑剔。” “不会。”袭朗心说别挑剔的是你才对吧?唇畔噙着笑,他的手落在她腰际,滑进衣衫,寸寸上移,“你养好了没有?” ☆、32|4.09|连载 香芷旋握住他的手,“好了。可是……一想我就打怵可怎么办?” “那要怎么办才好?”袭朗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一直这样打怵?一直让我干看着碰不得?” 她小声嘀咕:“我倒是愿意,只怕你不答应。” “我的确是不会答应。”他吻了吻她眉心,“但是今晚就算了,明日还要早起。”知道她有赖床的小毛病,便是今晚相安无事,明早都不见得能早早起身。 香芷旋笑起来,“嗯!” 袭朗却淡淡加了一句:“明晚我可不会让你闲着。” 香芷旋:“……” 袭朗转身熄了灯。 香芷旋倦意袭来的时候,听得含笑在门外通禀:“四爷,大老爷此刻在小书房,等您过去说说话。” 袭朗应了一声,即刻起身穿衣。 香芷旋却忍不住嘀咕:“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 “你先睡。”袭朗笑着拍拍她的脸,下床之后帮她裹紧被子,“回来之后,我要是看你还没睡,要罚你的。” 香芷旋失笑,“知道啦。” 袭朗转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里没似正屋一样生火,进门后书香伴着深秋的清寒扑面而来。 大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开门见山:“明日要出门?” “是。” “不是已经无碍了?你三哥续弦的喜事,还是露个面为好。”大老爷语气比之平时,有了些起伏,“再者老夫人被你们气病了,正是该到床前侍疾的时候。” “老夫人是挂念老六才有些不适。”袭朗道,“我便是说自己已无碍,外人也不相信,都以为我起码到明年春日才能下地行走。” 大老爷看着袭朗的视线有点儿冷,“那你就到明年春日再现身官场吧。” 袭朗笑了笑,“入冬之后,我要进宫面圣。外人不知底细,太医却是圣上钦点。” 大老爷看着他,慢慢浮现出几许无奈,“老六的事,是你的人做的吧?寻常人不可能做到丝毫痕迹不留。你这招将计就计未免太狠了些。” “那该如何?”袭朗平静地看着父亲,“将人放回,不要那笔银子了?” 大老爷缓缓笑开来,“倒没那个意思,问你一句罢了。” 这一招实在是狠,也实在是巧妙:长房能拿回近九万两银子的产业,袭朗能入手近九万两的银子,这样一来,长房的人总共进账十几万两。偏生二房要是算账的话,只失去了那些产业。 袭朗道:“没那个意思就行,后天老六就回府了。”语声微顿,又笑问,“还有没有看中的产业想拿回?我多扣老六几日也是一样。” 大老爷摇头,“点到为止就好。”又笑着凝了儿子一眼,“你要八万多两,这个数,比当初香家贿赂老夫人的数额,只多了八千两。” “您猜出来了,的确如此。”袭朗道,“入手之后,我帮忙存到银号。”言下之意是那笔银子与袭府无关。 “是该如此。”大老爷对这一点倒是赞同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自心底,大老爷对香芷旋这个儿媳还是很满意的。最起码,自她进门之后,老四的身体逐日见好,可见是用心照顾了。起先也是存着偏见却不能不让她进门的,可如今宁氏人前人后都不吝啬褒奖之词,可见真有可取之处。 宁氏这个枕边人,指责他的时候他是真生气,但是从来相信她的眼光。要是老四媳妇不成体统,她早就趁现在这机会帮老四休妻了。 袭朗此刻则拿不准父亲过来到底是什么目的了,敛目喝了口茶,等着下文。 大老爷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因近来宁氏的话受了刺激,过来跟儿子说几句话。他这个儿子,他一向管不了,并且要是愿意的话,真能造他的反。儿子便是闲得乱转,也绝不肯找他说说话的,只好亲自前来。即便不能缓和关系,起码不至于更坏。 他又闲闲说了说如今朝堂里的一些事,便起身走人,“早些歇下。” 袭朗送到门外,看着父亲的背影,有点儿莫名其妙,怀疑父亲纯属睡不着找他来消磨一会儿时间。 他回到房里,见床头的灯还点着,香芷旋侧身向里,已经睡着了,蜷缩着身形。 他宽衣歇下,将她身形扳过来。 香芷旋迷迷糊糊地依偎到他怀里,小脑瓜还蹭了蹭他的肩头。 他敛目看去,见她小脸儿粉嘟嘟,唇瓣红艳艳,很是诱人。便忍不住去亲了亲她的面颊,又吮咬着她的唇。 香芷旋起初抵触,向后躲闪,手则顺着他衣襟探进去,胡乱摸索着他的疤痕,摸了两把之后竟安静下来。 袭朗满心笑意,猜想她这是把自己的伤疤当成辨识的记号了。他加深了亲吻,手自有主张地环紧她,游转在她腰际、胸前。 她语声模糊地嘀咕了两句,不予回应,手则是带着情绪在他身形乱转,时不时掐他一下。 居然还没醒过来? 真是服了她。 可就算是没醒,她一举一动都在撩着他。 袭朗手势轻缓地解开她的衣服,握住一侧丰盈,指腹摩挲着顶端。 身体的燥热终于将她完全唤醒,她有一刻的茫然。 在这间隙,他已反身覆上她身形,指腹移开,唇落下去,含住那一抹迤逦的玫红。 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手抚上他容颜,双腿蜷缩起来。那反复吮吸舔舐的感触让她刚醒过来的意识又要模糊。 直到她忍不住逸出细碎的申荶,语带哀求地唤他,他才重新捕获她双唇,手则将彼此剩余的束缚除掉。 香芷旋喘息着,“骗子,你这个骗子……又说话不算数。” 他低低地笑开来。难为她到此刻了,计较的竟是这件事。 坚硬抵入柔软,她身形立时绷紧,手扣紧了他肩头。 “别怕。”他舌尖描摹着她的唇形,“我慢点儿,你放松点儿。” “嗯……”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形被一点点撑开、填满,让她容纳,还是很吃力,还是有些疼。 可总归是比上次好多了,上次那完全是灾难,这次呢,有些困难而已。 困难是可以克服可以改善的。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身形相溶,进入到那方温暖之处,*蚀骨。只是那里也似她这个人的性情一般,一时一变的,一时温润,一时干涩。后者会让她难受得厉害。 他只好一再停下来,一再调动着她的情绪。 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他除了迁就,除了陪着她磨磨蹭蹭,别无他法。 他不时地抚一抚她额头,还好,没像上次似的疼的冒冷汗。 这样就好,该知足了。这档子事,就像他们的日子,总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如意的。 他无限怜惜地抚着她眉眼,锁住她双唇。 ** 明日就是出嫁的吉日,钱友梅应该早些睡,偏偏了无睡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前两日,袭老夫人命辛妈妈找过她几次,交待了她一些话。她清楚,自己跟香芷旋一样,娘家花了大笔银两,才能嫁入袭府。 袭府那门第太高,她们的家乡又离京城太远,想攀上长久的关系,只能走结亲这一条路。 她对自己的亲事,从来没有过高的指望。父亲官职小,还不如香家大老爷,母亲疼爱自己,亲事一度高不成低不就,拖延了三二年,就把她拖到了十六岁。照那样拖下去的话,她迟早会成为老姑娘。 双亲正百般心焦的时候,出了香家与袭家结亲的事,便这样看到了希望。父亲做官没多大建树,私下做买卖倒是进项颇丰,积攒下了丰厚的积蓄,来回打点一番,促成了她的亲事。 她要嫁的袭三爷是庶出,原配留下了一个三岁的男孩子。本非良配,但是袭老夫人很是疼爱袭三爷,老夫人又在府中说一不二,她进门后恭顺懂事一些,也能得到老夫人的几分照拂。 袭家情形其实有些怪异——单只老夫人疼爱三爷这一桩就奇怪得很。哪有不疼爱嫡出子嗣却偏爱庶出之人的?如今当家主母是大夫人,老夫人怎能说一不二呢?她起先满心疑惑,以为是人们以讹传讹,后来父亲告诉她,袭老夫人是续弦,袭府大夫人也是续弦,前者有太后撑腰,后者只能任由摆布。 这才明白了。 她嫁过去之后,要把老夫人哄得高高兴兴,从而帮助父亲升官——这是首要之事,能让父亲早些进京就更好了,如此一家人便不愁团聚之日。 之后,便是妯娌间的相处。 四奶奶是香芷旋,五奶奶是沧州蔚氏,前者就别说了,香绮旋和她窝里斗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赢过;后者蔚氏从小习武,听说待人很是冷淡。 都不是好相与的。 她要想在这样一个局面错综复杂的府邸之中过得安稳,着实不易。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心里不怎么踏实的,还有香绮旋那档子事。昨日从她房里去了袭府之后,就没有回音了。她命人去香家问了问,那边的下人守口如瓶,一字也不肯透露。又让人去袭府打听,也是无功而返。 香绮旋信誓旦旦地要让香芷旋狼狈地滚出袭府,心愿得偿没有? 而香绮旋这样做,是得了老夫人的吩咐。这样看来,老夫人分明是百般不喜香芷旋。不是说在府中说一不二么?直接发话让袭朗休妻不就行了?哪儿还用得着这样费周折。兴许是高门之中凡事都要做到有理有据? 那么结果到底怎样了? 怪只怪在京城门路太少,这待嫁的宅子,只是一个做生意的远方亲戚,丝毫不了解袭府的情形。 或许是因为她与袭三爷的吉日当前,要暂缓处理香芷旋?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自心底,是希望香芷旋离开袭府的,平时听说了太多那个人如何刁钻难缠的事,实在是不想有这样一个妯娌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夜已经深了,必须得睡了。 她让丫鬟点了安息香。 ** 一大早,香芷旋稀里糊涂地跟着袭朗上了马车,斜倚着车内的大迎枕,掩嘴打了个呵欠。 昨晚磨叽了好久好久,不知是他定力太强,还是她逼得他必须如此。一醒来,倒是没觉得太难受,只是觉得太累,累得整个人动都不想动。 敛起思绪,听到了充斥着喜悦的喧哗声,撩开马车小窗子的帘子,往外看了看。来回走动的下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府中也是布置得喜气洋洋。 听含笑说过,她与袭朗成亲当日,袭脩称病,终日没露面。 今日,袭朗不想捧袭脩的场,她不想捧钱友梅的场,避出去再好不过。 身形被带入温暖的怀抱,香芷旋抬眼看着袭朗,“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到认亲之前再回来好不好?” “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袭朗奖励似的吻了吻她,“等会儿我陪你去叔父家中一趟。我还没跟你说过吧?已经递了帖子过去。” “……自然没跟我说过,可是这样再好不过。”能去看看叔父、婶婶,之于她,就似别人回娘家一样。 “你接着睡会儿。”袭朗拿过自己一件斗篷,裹住她身形。 “嗯。”香芷旋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阖了眼睑。 马车离开袭府没多远,就被几名护卫打扮的人拦下了。 两个人都觉得奇怪。 香芷旋怀疑是老夫人躺在病床上还要管东管西。 袭朗则怀疑是大老爷睡了一觉又反悔了,执意要他留在家中撑门面。 ☆、33|4.09|连载 人是二老爷派来的,事情却是老夫人引起的。 老夫人早起没胃口,一口东西都没吃,忽然间想起早些年曾吃过几样广州的点心,便想到了孙媳妇有一个正是生于广州。 辛妈妈去清风阁传话,得知夫妻俩已经出门,照实回了。恰好大老爷、二老爷前去请安,细问之后,二老爷就拿话敲打了大老爷几句,说不指望你的儿子儿媳妇每日侍疾,一点点尽孝的小事还是能够做到的吧? 大老爷能有什么法子,苦笑着说老四不是也病着呢么?我要顾着老夫人,也不能不管儿子的情形。 二老爷就说,只要你点头,我派人将他们追回来就是。 于是,几名护卫就抄近路拦在了马车前。 赵贺在车外将事情说了一遍。 袭朗轻描淡写地道:“让他们回去告诉二老爷,没追上。他们怕是不会说话,你带人教教他们。” 赵贺称是而去。 过了一小会儿,马车继续前行。 半路上,五爷袭刖的一名小厮骑马赶了上来,马车只好又停下。 香芷旋一脑门子火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形。 袭朗倒是安之若素,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问那小厮:“何事?” 小厮恭声道:“回四爷的话,我家五爷、五奶奶此刻也已离开袭府——对外是说五爷忽感不适,听到人喧哗就头疼欲裂,五奶奶请示了大夫人,陪着五爷避出了府。眼下五爷要我跟您说,他们去了南大街的别院,您与四奶奶要是闷得慌,可以去那儿赏菊喝酒。” 原来是好事。香芷旋唇角上翘成愉悦的弧度。 袭朗道:“心意我领了,另有去处。” 小厮称是,又问:“五爷还要小的问一句:明日午后返回合适么?” “合适。” 小厮道辞,上马绝尘而去。 其实五爷哪儿是来询问袭朗什么,分明是用这方式表明立场,在三爷这件事情上,他们兄弟两个态度相同。 香芷旋想继续睡,却没了睡意,所以与袭朗闲聊,“你跟五爷也有过节?” 袭朗道:“也不算有过节。他小时候看谁都比我对他好,什么事都跟我对着干,犯浑的时候神仙都能被气死。现在娶妻生子了,看这做派倒似好了不少。” 香芷旋想到了曾看到的五爷五奶奶那一幕,仍是忍俊不禁,“嗯,估计是五弟妹的功劳吧?” “那个人,到何时都不能完全放心,不定何时就又犯糊涂。” 那就需要五奶奶紧盯不放了。唉,也是个日子不轻松的人。 半路上,含笑、蔷薇带着几名婆子去了香芷旋陪嫁的宅子,先行生起火来。 袭朗和香芷旋说笑间,到了夏易辰的宅院。 是四进的大宅院,雕梁画栋,曲垣游廊,比寻常官员的府邸还要气派几分。 夏易辰已在外院等候。 袭朗以前只是听说这人如何如何,此刻一见,略有些意外。 夏易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三两岁,清隽儒雅,笑容和煦谦和,一点点经商之人的精明世故都不见。 夏易辰也是到今日才得以亲眼见到袭朗,见果然是传闻中的俊美非凡,当真是万中挑一的人物,笑容中多了几分满意。 见礼之后,香芷旋就问夏易辰:“叔父,我婶婶在家没有?” 夏易辰颔首,“自然要在家中,就等着你过来陪她说说话。”说着摆一摆手,“你去内宅找她,我们在外院说说话。” 香芷旋称是行礼,笑着对袭朗微微点头,带着铃兰去了内宅。 樊氏已经等在垂花门外。也是生于南方的女子,身量纤纤,有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笑起来显得很是妩媚。 香芷旋从来就觉得,叔父、婶婶是一对璧人,与他们亲近,是让她觉得很幸运的一件事。“婶婶!”她笑着加快脚步,小跑到樊氏身边。 “都没想到,袭四爷这么快就带你过来了。”樊氏由衷地高兴,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小手炉,“快拿着,暖暖手。” 香芷旋笑着接过,有点儿不好意思。带了手炉的,怕婶婶说她嫁了人还是不改脾性,就留在了马车上。 樊氏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上次过来,手就一直凉冰冰的,我就备下了手炉。你叔父也知道你怕冷,让人早些生了火,预备着你随时过来呢。” “你们真是太好了。”香芷旋笑得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樊氏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快去屋里说话。” 一进门,果然是暖意铺面而来,氛围舒服惬意得很。 落座后,香芷旋将这几日的事跟樊氏都说了一遍。 樊氏听完直笑,“都说大宅门里是非多,以前总是不相信的。想着大宅门里规矩大,什么事都有规矩约束着呢。可是你婆家这些事,就由不得我不信了。还好,还好,四爷待你不薄,凡事都为你着想。” 香芷旋笑着点头,“嗯,到如今为止,他都待我很周到。” 樊氏说起收到袭朗拜帖的事,“刚接到手里,我真是怀疑四爷记错了日子,想着不是他三哥要续弦的吉日么?他怎么能出门串门呢?你叔父则说,你知道什么?他们要来,你只管好生准备起来,别慢待了小夫妻两个才是。我还是不明白啊,就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因何而起。一直与老夫人站在一边的一个人,便是说起来是手足,也实在不需给他留面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再加上钱友梅那边,还没进门就让我心烦,我巴不得躲出来呢。” “虽然心里不喜,日后明面上也不要给钱氏脸色,犯不上为那种人失了气度。”樊氏耐心地叮嘱,“你可别忘了,你是嫡子的媳妇,跟庶出的房里的人计较,即便占理,别人也会说你心胸狭窄。但是她要是真不知深浅跟你作对,你就不能一味容着她了,那样可就变成了人们眼里的软柿子。” 香芷旋由衷点头,“我记下了。” 过了一阵子,袭朗专门来内宅给樊氏请安。 樊氏看着他,真是横看竖看都满意,直到他又返回外院,笑意还是盈在眼角眉梢,不住地说香芷旋有福气,自己总算能真正放心了。 午间,夏易辰留袭朗在外院用饭,香芷旋则与樊氏在内宅用饭。 吃饱之后,香芷旋就有些犯困了。樊氏宠溺地笑着,带她去了东厢房,“这儿最暖和,你在这儿睡一觉。”又让丫鬟去外院传话,让夏易辰多留袭朗一阵子。 香芷旋想,这儿就等于是自己的娘家,袭朗就顺着她点儿吧,随即宽衣歇下。 樊氏帮她掖了掖被角,打趣道:“还好,你虽然娇气,却不认床。” 香芷旋却道:“嗯,这点儿我自己都很庆幸。” 樊氏又笑起来,素手拍着她的背,“睡吧,婶婶看着你。” 这样被当做小孩子一般宠溺着,让香芷旋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在有节奏的轻轻拍打间,她沉沉堕入梦境。 这一睡就睡了整个下午。 香芷旋醒来时,发现天色已近黄昏。 她又是心急又是窘然,慌慌张张起来穿衣。 樊氏笑盈盈走进来,亲手端着一碗鱼翅羹,口中安抚道:“别急。你叔父跟四爷很是投缘,留他用过晚饭再走。是为这个我才没唤醒你。放心,我们还能只为着你渴睡就扣下你夫君不成?”说着自己就笑起来,“便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本事啊。” 香芷旋听着也笑了起来。可不是么,京城里有几个人敢跟袭朗来硬的? ** 袭府,袭脩和钱友梅已拜堂成亲。 此刻,钱友梅的盖头被挑下,袭脩的样貌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匆匆打量他两眼,心里很是满意。这夫君的样貌很出色,比她想象中好很多。 前来捧场的女眷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着新娘子,有人说肤色可真是白皙得紧,瓷娃娃似的,有人说样貌真是俊俏,来日必然是有福气的。 钱友梅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一群满头珠光宝气的女子。 视线匆匆梭巡一圈儿,没看到香芷旋的身影。没来?又寻找着附和蔚氏年纪的女子,一个都没有。这群女子年纪最小的也二十开外了。也没来? 这妯娌两个是什么意思?自有大夫人张罗婚事,她们两个甩手闲人怎么连个照面都不打?属相相冲?她在心里算了算两人的属相,没这可能。 这样看起来,要么是被拘在了房里,要么就是齐心协力给她面子上不好看。 刚一进门就遇到这种事,真是败兴! 好不容易熬到袭脩去外面敬酒,宾客散去,钱友梅忙询问房里一名服侍的丫鬟,“四奶奶和五奶奶呢?方才我怎么没看到她们?” 丫鬟老老实实地答道:“四爷和五爷不舒坦,一大早就出门了,四奶奶和五奶奶随行照料。” 袭朗伤病已久,谁都知道,避出去也罢了。可是五爷袭刖,他能有什么不舒坦?这分明就是避出去了,不肯沾袭脩这点儿喜气,自己不肯给袭脩捧场,也不让妻子留在家里撑门面。 老夫人难道就管不住他们?! 所谓名门,就是这样为人处世的?! 钱友梅攥紧了拳头,独自对着明灯运气。 ☆、34|4.09|连载 樊氏让香芷旋用完刚炖好的鱼翅羹,起身道:“你叔父和四爷在后面的园子,逗留好半晌了,唤用饭总是说等会儿,我们去看看?” “在后园?不去了吧?”香芷旋并不情愿,“是不是园子已经改建好了?” “是啊。”樊氏笑道,“到晚间那些大狗都要关起来,你不要怕。” 香芷旋这才勉强同意,“那,好吧。我就远远看一眼。” 夏易辰喜欢养马、养大狗,樊氏一直颇有微词。马是谁都喜欢的,她接受不了的是他养狗——她从小就怕狗。夏易辰一养就是十几二十来条,她一度恼得不行,索性养了一群猫在家里。猫狗每日打照面,整日里大狗狂叫猫儿乱跑,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夏易辰知道妻子为的只是对那群大狗眼不见为净,无奈之下,将狗养在了别院,只留下了一条刚出生两个多月的小狗养在家里。 樊氏这才气顺了一些。后来,小狗一日日在眼前长成了大狗,她对那条狗慢慢喜欢起来,明白了夏易辰为何钟爱这种动物。这才让他将别院里的大狗都带回家中来养,自己养的猫则转送给了真正爱猫的好友。 夫妻俩也就这一件事有过长久的分歧,到了如今,她心甘情愿地对他做出让步。 夏易辰专门在后园辟出三分之一的地方来养狗,命人照着他的心思布置。 上次香芷旋过来的时候,樊氏最喜欢的那条大狗已经先一步住到修缮好的狗舍里去了。香芷旋只远远地看了看,见那狗是个庞然大物,掉头就走。樊氏当时笑不可支。 香芷旋随着樊氏去了后园。原本是后花园,经夏易辰折腾了几次,只剩了居中一处植着花草。 到了西侧院门外,香芷旋借着沿途和院中的灯光,看到了夏易辰和袭朗。 两个人背对着她们,正在闲闲说话,一条通体金黄毛的大狗乖乖坐在两人中间,却扭头盯着香芷旋哼哼唧唧。是被好生驯养过的大狗,见到陌生人的时候,要看主人的眼神、手势,得到指令之前,便收敛情绪不会发作。 但这还是不能让香芷旋心安,随时担心大狗会扑过来给她一口。又细瞧了瞧那条大狗,见它活生生一头小狮子似的,样子当真是威风凛凛。 袭朗没留意到她们到了院门外,正和夏易辰说着什么,一面说话,还手势温柔地抚了抚大狗的头。 大狗很受用的样子,扭过头去,享受着爱抚。 香芷旋不由奇怪,“你家这狗不认人吗?”袭朗可是第一次前来,从头到尾也没一点儿可亲的样子,大狗怎么就和他处得这么融洽? 樊氏笑道:“男子虽然也有怕狗的,可也有很多打心底喜欢这种大狗。狗可是都很有灵性的,谁喜欢它,它心里清楚。” “哦,怪不得。” 两个男人听到她们的语声,齐齐转身。夏易辰更是对香芷旋招一招手,“过来。” 香芷旋瞥了大狗一眼,坚决地摇头。 袭朗莞尔。她那么惜命,此刻怕是正担心被狗咬到,怎么肯过来。 夏易辰就哈哈地笑,还逗她,“我还想送给你们几条狗养着玩儿呢,你这么怕可不行。听话,快过来看看。” “过来吧。”袭朗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心说有我呢,还会让你出岔子? 樊氏也劝道:“去瞧瞧吧,院子里布置得很有趣,你看看。” 香芷旋咬了咬牙,心说去就去,可有一点,要是我被狗咬花抓花了脸,我这辈子都跟你们没完。她携了樊氏的手,缓步走过去,随后就躲在了袭朗身侧。 夏易辰又忍不住笑起来,随后也不刁难香芷旋,命人将大狗带进狗舍,几个人一起在院子里转了转。 院子里还存着不少景致,大小样式不同的狗舍错落期间,全然是一间间小巧精致的屋舍。留在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专门寻来照料这一群庞然大物的。 太湖石、清溪、芳草地、小竹林、小凉亭,都是可供大狗歇息、喝水、玩耍的地方。 跟着夏易辰生活的狗,运气实在是很好——这完全就是给它们单独打造了一个乐园。 一面走,樊氏和夏易辰说起了一些生意上的事,要他做个决定。 袭朗和香芷旋就刻意落后一段路,闲闲说话。 香芷旋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小声问道:“喝酒了?喝了多少?” 袭朗道:“三杯。” “真的假的?” 袭朗笑,“没听说过我喝酒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香芷旋还真没听说过这些。 “除了尊长,我喝酒只喝三杯。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我这个习惯,便是辈分职衔比我高,也不会强行劝酒。” “这样啊。”香芷旋知道叔父对酒没什么兴趣,自是不会贪杯的,便放下心来,又问,“遇到过故意让你破例的人么?” “家里那些人都热衷于让我破例。” “……”香芷旋哭笑不得,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你和叔父怎么在这儿消磨了大半晌时间?” “我在青海一带逗留过一年多,你刚才见过的那种犬类,在那边很多。”袭朗侧目看她一眼,“我养过两条。东面院子里又有不少好马,说起这些,话就收不住了。” “难怪。”香芷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也这么喜欢狗啊?要不然就养一条?但是要从小开始养,不然我每天连觉都睡不安稳。” 袭朗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不用。你就让我忙不过来了,哪儿还有那个工夫。”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香芷旋气鼓鼓斜睇他一眼。 他眼中是满满的笑意、暖意。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返回前面,还是分两桌用饭。 到达香芷旋的陪嫁宅子的时候,已是星光璀璨时。 行至外院,袭朗下了马车,在宅子里来回游走一番。纯属习惯如此。 宅子小巧精致,只内外院花园三进。屋宇有些年头了,但是定期修缮,干净整齐。香家该做的门面功夫都咬着牙做足了,给阿芷的陪嫁并不吝啬,没什么可挑剔。 正屋里的香炉轻烟飘渺,清甜的茉莉香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香芷旋忙着收拾放在这儿的不少自己喜爱的物件儿,面前摆着一堆匣子包裹。抬眼看到他进门,盈盈一笑,一如平日的纯粹柔美之中,多了一点点由衷的喜悦。 “怎么这么高兴?” “叔父、婶婶都喜欢你,我当然要高兴了。”她见他没有宽衣洗漱的样子,就问,“是不是还有事?” 袭朗笑着到了她近前,刮了刮她鼻尖,“我要去前院见幕僚,大概要很晚才能回来,别等我,你先睡。” “嗯,你去吧。”香芷旋将祛疤的那瓶药放在了炕桌上,“含笑带来了药草,你回来后记得先泡药浴,然后自己把药上了。” “好。”袭朗笑着啄了啄她的唇。 他去了外院之后,香芷旋和留在这儿的几名丫鬟说了一阵子话。她们都服侍了她三几年,有些情分,但最初都是老太□□排到她身边的,心里到底不踏实,便安置在了这里。丫鬟们的日子清闲,月例也不少给,皆大欢喜。 ** 翌日,钱友随袭脩前去给长辈请安敬茶。 老夫人卧病在床,起不得身,赏赐的东西却很是贵重,一看就知是压箱底的宝物。钱友梅欣喜不已,回到房里,将老夫人和宁氏赏的东西放在一起比较,立时觉得后者出手寒酸。后来又询问一直留在三爷房里的丫鬟小莲:“四奶奶敬茶的时候,老夫人赏了她什么?” 小莲听出她的意思,心里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但是现在这人是这院里的主人,她不能流露反感的情绪,只是如实道:“不过两样碧玉首饰,可比不得老夫人赏赐给您的宝物。” 钱友梅眉开眼笑。 “可是,三奶奶——”小莲既担心她高兴过头言行张扬,又怕她不明就里惹祸上身,“几日前,老夫人又赏赐给了四奶奶几样压箱底的宝物,只是情形有些奇怪。” “哦?”钱友梅身子前倾,“快与我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小莲便将老夫人初次唤香芷旋到松鹤堂的事情说了一遍。自然,并不知道全部细节,只是说了自己听说的。 钱友梅若有所思,喝了口茶,又道:“横竖无事,你再与我说说近来府里都出了哪些事——就是四奶奶进门之后的大事小情。” 小莲巴不得她心里有数,将自己所听说的一切娓娓道来。 钱友梅越听脸色越差。 这边主仆两个说着话,二老爷照着“债主”的吩咐,去了城东的荒凉之地,交出银票赎了袭朋、拿回借据。 短短时日,袭朋瘦了一大圈儿,面色枯黄,眼神黯淡无光,似被狠狠凌虐过,但是身上除了几道鞭痕,并没别的伤口。 “肯定是老四干的,我要杀了他。肯定是老四干的,我要杀了他……”回府路上,他对二老爷的询问充耳不闻,只魔怔了一般重复着这类说辞。 回到府中,袭朋似是大梦初醒,疾步奔进松鹤堂,哽咽着唤着祖母。 “祖母在这儿,在这儿……”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 二夫人早就等在这儿了,忙要起身迎出去。 袭朋快步奔到老夫人病榻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床榻板上,两手分别抓住老夫人和二夫人的手,痛哭失声:“祖母,娘亲,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十六岁的人了,一时间哭得像个无助委屈至极的几岁孩童。 老夫人和二夫人打量着他形容,俱是心惊心痛不已,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如何委屈你的?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喝水,不让我睡觉……看我快死了才给一点儿水喝……”袭朋语声悲愤,“这事情是老四干的,那些人是他的手下,绝对没错!” 其实是不是袭朗做的都一样,二房只要出了事,只要袭朗在家,就会认定他是始作俑者。 老夫人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形倒了下去。 袭朋连声唤着祖母,很是担心,“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我才病倒的?孙儿不孝!” 二夫人便又想到了这几日处处受阻处处受窝囊气的情形,捂着嘴小声哭了起来。 老夫人缓了半晌才能说话,吩咐二夫人:“带朋哥儿回房,好生给他调理着。你们先回去,容我仔细想想。” 二夫人母子又说了几句话才道辞离开。 老夫人除了想着怎么惩戒袭朗,还能想什么?心里也清楚,如今她动不了袭朗,可是没关系,从他身边人下手就是了。 香芷旋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娘家人都调头来难为她,这样下去,香芷旋及其香家的银子,早晚都会落到袭朗手里。 那个混账东西凭什么坐守一座银山?不过,看起来他对香芷旋应是有点儿真心的。 他在意的,便要抹黑甚至除掉。 别说眼下有袭朋的事情摆着,便是没有这档子事,她也已习惯大事小情刁难袭朗。这个混账这些年来,一直让她的亲生儿子孙子不好过,早已让她恨之入骨。 老夫人想到了钱友梅,吩咐钱妈妈将这个新进门的孙媳妇唤来说话。 香芷旋有袭朗护着,都要随叫随到,钱友梅自然更要如此。 钱友梅惴惴不安地进了松鹤堂,陪着老夫人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才告辞回房。 回房之后,她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真是有苦难言。 听小莲说了半晌,早已明白老夫人失势了,心里万般失望委屈。而在方才,老夫人又给了她一个让父亲升官的希望,要她做的事自然是对香芷旋发难。反复叮嘱,不要心急,定要反复斟酌。说白了,是自知寻常手段对香芷旋毫无作用。 但是,她能做到么? 偏生不能拒绝。老夫人不能随心发落香芷旋,却能随时让她陷入窘境。她要是有难,可没人会帮她。 坐了一阵子,钱友梅心烦意乱,索性到了厅堂门口静静站着。 下午还要认亲,她要将心绪调整好,更要想出一条出路。再难也要做到。 ☆、35|4.09|连载 袭朗昨夜去了外院,直到早饭后才回来洗漱歇下。 他要歇息,也不让香芷旋起——这么说也不对,香芷旋如常起来洗漱用饭,硬被他扯回了床上。 他搂着她,并没入睡,脑子里一直思忖着朝堂官场上一些事。 他沉思时,香芷旋没打扰,到他敛起心绪的时候才嗔道:“躺着倒是睡会儿啊,也不睡。不睡倒是起身回府啊,也不回。”手指戳了戳他胸膛,“你还没真正痊愈呢。” “不乏。”袭朗的手不安分起来,“我缺了的觉,你帮我睡足就行。” 香芷旋笑着拧着身形,“歪理。别闹,等会儿我们就得回府了。” “回府去做什么?” “三爷续弦,今日要认亲啊。不是说过要回去露个面么?” “这事儿啊,回去没多大意思。”袭朗解释道,“老六已经回府,认亲时我要是在场,他不闹一场才怪,反倒让大夫人为难。” “那就不回去?”香芷旋一时拿不定主意了,“但是,不妥当吧?” “不妥的事情从来不少,听我的。”袭朗额头抵着她额头,“现在,我们还是办点儿正事为好。” “不。都说了,不准胡来。”虽说帘帐重重,室内光线一如暮光降临时,她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忽略真正的时辰。到这会儿还陪他赖在床上已经很为难了。最要紧的是,他还没痊愈呢,总这样折腾,不好吧?她又不是让他省心省力的人。 “留在外间服侍的不都是清风阁的丫鬟么?”袭朗知道她在计较什么,“下午再起身沐浴,不是挺正常的?” “正常什么啊?”香芷旋不依,“晚上再说。” “不。”袭朗索性也跟她耍赖,“这事儿也要听我的。”说着手已滑入她衣衫,以吻封唇。 衣衫褪尽时,香芷旋委屈地看着他。水光潋滟的一双明眸,猛一看似是充盈着泪光。 他吻了吻她眼睑,语声略显沙哑:“真这么生气?”他从来不愿勉强任何一个比之自己处于弱势的人,见她真的不高兴了,兴致就消减大半,“那就算了。” “不是。”她咬了咬唇,“只是有一点儿不高兴,再有就是怕你这么——这么放纵,会影响恢复。”她可不想做延缓他恢复的罪魁祸首——真的影响到他,太医过来把脉的时候要是诊出原由……天,她要落一个怎样的坏名声啊? 袭朗讶然失笑,“真心话?” 香芷旋扁一扁嘴,“自然是真心话。” “真会胡思乱想。”袭朗笑开来,“眼下也只有骨关节作痛,不施蛮力就无妨——你肯让我施蛮力么?” 这话说的……香芷旋瞬时红了脸,搂住他的颈子,把脸埋在他肩头,闷声嘀咕,“我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我也没说什么,喜欢得很呢。”袭朗柔声哄着,板过她的脸,唇在她唇角逗留片刻,滑至耳畔。 她来不及去捂住耳朵,手碰到了他的脸颊。 她耳垂很是敏感,片刻撩拨,便能让她呼吸不复平静。她喘息着,手指无力地滑过他脊背。好想掐他一把,可那样会让他更恶劣,还是算了。 袭朗吮吻之际,手在她身形轻柔游转。她是怎样的情形下都动作轻缓的人,绝对不喜欢被粗鲁的对待。 他分外耐心地唤醒她的感知,手一点一点下落,一分一分没入花溪。 香芷旋唇畔逸出一声低微的喟叹。那种让身体血液慢慢升温,让身体发酸发胀发麻的感受,她实在是适应不来,总有一种想逃离开他的冲动。 不能逃,那就快点儿开始且结束吧。 她紧紧的闭上眼睛,缓缓分开身形,紧紧贴合着他。 袭朗仍是不心急,直到那儿全然湿润,才缓缓抵入。 这一次,顺利很多。 起码她没有那么多次的反复,不需让他周而复始地重复这过程。 趋近临界点的时候,他撑身抚着她容颜,看着她粉粉的面颊,微启的双唇,紧闭的双眼,“阿芷。” “嗯?”她应着,睫毛轻颤。 “看着我。” 她迅速的睁开眼,随即就侧转了脸,睫毛垂了下去。 袭朗点了点她的唇,“就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他知道她成婚前经历过什么,亦不难想见她心头承受着多少压力、无措,所以不奢望她在短短时日间就全情投入到这段姻缘之中,但是,一点点,总是有的吧? 香芷旋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他视线。 这样时刻里的他,是不同于平时的,眸子闪着妖冶的芒,承载着贪恋、温柔。那足以倾城的俊颜,亦是愈发迷人。要怎样的人,才能不在他这样的眼睛里迷失心魂? “喜欢……是喜欢你的啊。但是……”但是这回事么,香芷旋自己都不知道是遭罪还是什么。就算身体配合着他,心里还是一直羞得厉害。真的,这过程总是让她羞涩大于别的。 “没有但是,只要你现在的一点儿喜欢。”他将现在二字咬得有点儿重,语必吻住她。 这样的一句话,让香芷旋动容。大抵是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的她的一点儿喜欢,够了,至于日后,就是她要不要以心换心的事儿了。 其实,对你可不真是“一点儿”喜欢,反正比起好多熟悉的人,是很喜欢很信任了。已是不容易,毕竟相识至今也没多久啊。这样想着,她辗转回应着他,扣着他肩头的手指轻轻弹跳着。 她终于能够放下所有情绪陪着他沉沦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竭力克制着,依然轻柔相待。 太娇嫩的一个人,伤不得。 那一股烫热倾洒的时候,她轻轻打了个战栗,喘息得更急促了。 ** 下午认亲的时候,钱友梅面上平静,心里却是低落得很。 袭刖和五奶奶蔚氏踩着时间回来了,袭朗和香芷旋却没回来。 老夫人和袭朋都拖着病体到了,那夫妻两个竟是全然不当回事。当然了,老夫人和袭朋也是十分失望,无从掩饰。 宁氏却是松了口气。袭朗若是回来,认亲这事儿就没了,袭朋不闹腾才怪。 是于理不合,可袭府于理不合的事情还少么?再者,不过一个庶子续弦,有什么好重视的。她肯认真操办这桩婚事,不过是因为先前老夫人做张做乔的找事,她自然就要明里暗里较劲。仅此而已。 再看新进门的儿媳,肤色如老四媳妇一般白皙通透,只是言行间透着世故算计,容貌娟秀,却因那股子算计使得整个人面目模糊起来。不似老四媳妇,便是行径迥异,也是一副无辜单纯的意态。 老四媳妇……想到那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人,宁氏眉宇舒缓几分。女儿应该会喜欢这样一个嫂嫂吧?女儿对她成见再多,看人的眼光还是与她极其相似的。说不定,老四媳妇能帮她将女儿就此留在府中,承欢膝下。 有盼头就好。 认亲礼毕,袭刖和蔚氏当即就要起身回房。 老夫人却道:“你们等等,还有事情要说。” 蔚氏当即呛声:“在这儿不就认亲这一桩事么?您要说别的,是不是得换个场合换个时间?否则——”她哽了哽,不情愿地道,“三嫂会怎么想?”那份不情愿,是因“三嫂”二字生出的。 袭朋咳了一声,将话接了过去,“五嫂误会了,祖母不过是要请你们留步听我说一句话。我这几天来,被那所谓的债主折磨得太厉害,不能吃喝不能睡,险些丢掉性命,如今大难不死,过两日想拿出梯己银子请各位到我房里聚一聚。” 袭刖讥诮地笑了笑,“不能吃不能睡能不能死人我不知道,可要是三五日不喝水,后果堪虞。”视线在袭朋身上梭巡片刻,“真似你说的那样,此刻还能坐在这儿?你那点儿是非谁不清楚?何必还要自己提及自讨没趣!”他拍了拍脸颊,“我名声本就不佳,如今拜你所赐,这脸是丢尽了!我要是二叔,早把你打出去了!”说到这句,转身扣住蔚氏的手臂,“我们走,平白在这儿听人胡说八道又何苦!” 蔚氏亦步亦趋地跟着袭刖快步出门而去。 满堂鸦雀无声。 过了片刻,袭脩干笑着起身,“老夫人,我送您回房歇息。” 宁氏则道:“老五这些年,说过的明白话不多,方才那番话没说错。都散了吧,别人一吆喝你们就要看戏算是怎么回事?这也是袭府亲眷该有的体统?!” 在场众人都不傻,如何不知如今府里说了算数的是大夫人,闻言纷纷起身,争先抢后地道辞离开。 “你……”老夫人的手无力地指向宁氏,之后的话如何也说不出。 宁氏静静看着她,眉宇间的不屑、鄙视似一把利刃,直刺老夫人心头。 老夫人扶着辛妈妈的手臂站起身来,走了两步便停下,呕出了一口鲜血,之后身形软软地瘫倒下去。 袭朋慌忙起身奔到老夫人面前,连声唤人请太医,随后站起身来,视线怨毒地射向宁氏,“好歹毒的人!今日我祖母若是有事,我跟你拼命!” “与我何干?”宁氏冷眼相对,“老夫人心绪不得大起大落,今日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回来之后扰得她心绪不宁。怪到我头上?也行啊,你倒是找出个人证来啊。” 袭朋二话不说就冲向宁氏。宁氏身后两名丫鬟即刻冲过来挡住她身形,其中一个信手将袭朋推翻在地,又闲闲卷起袖管,“你竟胆敢对大夫人无礼?真是大逆不道!” 袭朋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没力气,还是怯懦所致,没起身。 钱友梅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一幕幕,只觉得唇齿生寒。 袭府,这哪儿是寻常人能待的地方? “我、我去唤人来!”钱友梅匆匆丢下这似是而非的一句,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到,便疾步离开了是非之地。 急匆匆走了好一阵,她才停下脚步,按着心口喘气。便在这时候,听到袭刖和蔚氏的对话。 “真是邪门儿,四哥怎么连老六会说什么都猜得到?”袭刖语气中尽是疑惑。 蔚氏语声淡漠,“废话,自然是耳报神通灵,谁能像你似的,出了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我看啊,老六那事儿就是四哥办的。” “是谁又怎样?”蔚氏不以为然,“是不是四哥办的,那边都认定了是他,方才不就险些闹起来?” 袭刖就哈哈地笑,“是谁我都要感谢他!解气!”随后语声低了下去,“自然,也要感谢你,没你提点着,我可不能这么清醒。” “别废话了,回去看看儿子。” “这还用你说?” 夫妻两个的语声渐渐远去。 钱友梅的脸色转为煞白。袭朗,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怎么敢做出这种事的?可是……做了又怎样?反正老夫人那么恨他,反正二老爷又不是大老爷一母同胞的兄弟。 想到这里,就由不得她不对大老爷、二老爷感觉匪夷所思了。 大老爷这些年是如何容忍作为继母的老夫人跋扈行事的?在朝堂里的权臣,理不清家事?想到老夫人以往的靠山都是太后,也就释然。 但是二老爷呢?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能清醒一些,不是该早些劝阻老夫人罢手只求个安稳么?唉——这大抵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缘故吧? 她是旁观者清,这些事理得清楚,到了自己的处境,就又开始犯难了。 没人能对她的处境旁观者清,没人能给她忠告。 她不介意做谁手里的棋子,不介意做谁的死对头,但前提是能让她看清楚能否得益。如今她这处境,还真是让她前怕狼后怕虎。 为难半晌,便不由对袭脩起了怨恨:这个男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不肯给她半句提醒?怎么就不能学学袭朗,将妻子照料好。大丈夫是不该拘泥于小事,志向应该是保国平天下,可前提是——连枕边妻都护不住的人,如何安天下? 废物! 窝囊废! 她嫁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嫁过来第二日就明白了这一点。 她笑起来,眼中却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太医过来把脉之后,神色黯然地摇头,说老夫人气性太大,实在是棘手,若能熬过冬日还可能见好。临走前只开了个补血益气的方子。 这意味的是老夫人时日无多了。 钱友梅听了,一直高悬的心反倒落下来。人没了也好,这样她只需与香芷旋和睦相处,起码能过上安生日子。 但是,老夫人醒来发呆半晌之后,便让辛妈妈唤她去病榻前说话。 钱友梅痛哭一场的心都有了。 ☆、36|4.09||连载 回到府中,刚到垂花门,碧玉已赶了过来,曲膝行礼道:“老夫人病情加重,要见大老爷、大夫人和四爷、四奶奶。” 香芷旋低头打量了自己的衣饰,并无不妥之处,问袭朗:“现在就过去?” 袭朗点头,和她相形到了松鹤堂,经过厅堂,转入东次间。 东次间内,坐着大老爷、宁氏、二老爷、二夫人和袭朋。 袭朗与香芷旋分别上前见礼。 大老爷和宁氏面色和善,二老爷和二夫人看着夫妻两个的目光却似淬了毒,只是不敢当场发作罢了。 袭朋勉强站起身来拱一拱手,“四哥、四嫂。” 香芷旋侧身还礼,并不说话。 袭朗则语气松散地道:“还活着呢?” 袭朋冷笑,“扣押我的人到底没胆色把事情做绝,可不就活着呢。” 袭朗微笑,“当心何时再有人拿着借据上门讨账。” 袭朋面色涨得通红,一双不大的吊梢眼恶狠狠瞪着袭朗,“那债主就是你吧?” “是不是的,你不都认准是我了?”袭朗笑着落座,意态优雅闲适。 香芷旋看看二夫人,再看看袭朋,母子俩样貌相仿,都是八字眉、吊梢眼、大嘴巴,唇角向下垂得有些厉害。不笑的时候看着就似在生气,真生气的时候便会显得特别凶狠。 大老爷轻咳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袭朋身上,“这次的事到底是因你心术不正而起。你爹娘不惩戒,你身子也不妥当,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准再提,空口白话的有什么意思。你要是觉得冤枉,便自己去请衙门的人帮你查查事情原委。老四刚见好,我还指望着他早日进入官场光耀门楣呢,你别生事叫他心绪不宁。” 他一直笑呵呵的,视线却是凉飕飕的,让人看了不免生出三分畏惧。 “居然帮着老四说话了,这倒是奇了。”二夫人语声含着讥诮,说着话却抬手示意袭朋落座。 “我自来如此,帮理不帮亲。他即便有过少不更事的时候,却是如何也办不出老六那种事。”大老爷又看向二老爷,“你膝下子嗣行事五度,日后要尽心管教才是。不要让我亲自出手。” 二老爷干笑着点了点头,语气是恭敬的:“日后我自当尽心管教,不需大哥费心。”真要大老爷这个当家的人亲自管教,袭朋性命堪忧。 辛妈妈撩帘子走出来,道:“四奶奶先坐一坐,喝杯茶,其余几位进去吧,老夫人要见你们,商量一件要事。” 既是要商量事情,香芷旋一个做孙媳妇的,没资格在场聆听。分量还不够。换了谁家都会这般行事,香芷旋明白,等几个人进去之后,落座喝茶。 这时候,门帘又被人撩起,钱友梅走出来。 在屋里服侍的丫鬟就对香芷旋笑道:“四奶奶见过三奶奶吧?您二位可是同乡呢。” 香芷旋微眯了眸子看过去。钱友梅身穿一袭大红,容貌娟秀,只是神色间盈着几分愁苦。放下茶盏,她起身行礼,笑盈盈唤道:“三嫂。” 钱友梅忙快走两步,侧身还礼,扯出一抹笑,“四弟妹。”站直身形后,打量着面前人。 香芷旋穿着沉香色对襟褙子,白色挑线裙子,绾了高髻,银质垂珠簪钗,戴了珍珠发箍、珍珠耳坠。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沉郁晶莹的光彩,却夺不走翦水双瞳的光华,脸庞分外白皙莹润。 很久没见了,香芷旋出落得愈发标致。这丫头因着不足之症,一直比同龄的女孩长得慢一步,到了十三四才不再显得太稚气,到了今时,模样仍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再过两年,定会出落成少见的美人。 钱友梅心里多少有一点儿嫉妒,嫉妒香芷旋的样貌,还有那般的好福气。方才她与袭朗打了个照面,险些愣在原地。袭脩已算得男子中样貌出众的了,比起袭朗,可就差了太多。 钱友梅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则指一指座椅,“我们坐下说说话。” 香芷旋笑着回身落座。 钱友梅道:“在闺中的时候,只远远看到过你几次,倒是不知你记不记得我。” 不记得。香芷旋真不记得,嘴里却道:“以往也只是遥遥相见,我又是迷糊的性子,记得不是很清楚。” “早知有今日这缘分,以往定会与你多多走动。”钱友梅笑道,“可是如今已做了妯娌,定要常来常往的,是不是?” 也不见得啊。妯娌不合的话,也只能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香芷旋心里想着,面上只是一笑。 钱友梅寻了几个由头,将房里服侍的丫鬟都遣了,坐到香芷旋近前,低声道:“四弟妹,我与你说几句交心的话。” 香芷旋神色诚挚地道:“三嫂请说,我洗耳恭听。” 钱友梅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嫁过来,不需细说,你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别说以前了,就是到此刻,我还要被老夫人拿捏着。我心里不想,可也着实没法子,总不能灰溜溜地回娘家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香芷旋笑着点一点头。大夫人一度都过得不如意,何况这府里别的女子了,各有各的不得已。毋庸置疑,钱友梅这一番话是发自心底。 钱友梅抬手指了指里间,“老夫人让我平日里给你下绊子,许给了我好处——此刻让四位长辈、两位爷进去,就是用病重的身子压人,要大老爷、四爷同意帮我父亲升官,只要他们同意,老夫人就将这件事交给二老爷去办,让二老爷拿着大老爷和四爷的名帖周旋。” 下绊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老夫人是很贪婪的人,习惯了好处拿大头的事,今日肯为钱友梅的父亲在明面上说话,要钱友梅做的事,恐怕是打的要让袭朗休了她的主意。而这样一来,老夫人也将钱友梅推到了更为难的处境,谁都会认定钱友梅是老夫人那一头的人。 钱友梅继续道:“老夫人决定了的事,我没法子左右,可也真是不想刁难你。但是……”她用力地咬了咬唇,眼中已有泪光闪现,“但是日后我总要做出样子来,不然,我父亲别说升官了,被人整治都未可知。” 香芷旋手指轻抚着褙子衣料,触感微凉,“所以,三嫂的意思是——” “日后不论老夫人要我怎样行事,我都事先知会你一声,你提前做好准备,见招拆招。”钱友梅身形局促地动了动,“你让我想别的法子,我是想不出了,思忖整日,觉得也只有这一条路。四弟妹,我也要活下去,也要顾念着双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香芷旋静静地对上钱友梅的眸子。有那么一刻,她是相信钱友梅这一番说辞的——合情合理,由不得她不信。谁都不会喜欢树敌越来越多,谁都希望与人相安无事,她亦如此。只是,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脑筋飞快地转了转,她明白过来,是这地方不对。 钱友梅这一番话,不该在松鹤堂里说起。松鹤堂里的丫鬟秉承了老夫人的脾气,向来眼高于顶,别说钱友梅了,便是大夫人恐怕都支使不动。 但在方才,丫鬟们竟然都是乖乖听从钱友梅的吩咐。 进门第二日,就赢得了松鹤堂下人的看重?她可不信。 思忖间,钱友梅已道:“我清楚,这番话本不该在这儿说起,可是我也听说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见人,大夫人都不允许谁去扰了你和四爷的清净,我便是有意过去与你闲话家常,怕是走到半路就被大夫人房里的丫鬟拦回去了。若是在路上咬耳朵,不免被人说我们不懂规矩,反倒连累你被人看轻。”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半日,老夫人都留着我在这儿,我在一旁服侍着,也将这里的下人打点了一番。小事上,她们还能将就我一二。” 香芷旋心头微微惊讶。是钱友梅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还是脑子转得太快了?她刚起了疑心,立刻就得到了解释。 她唇角缓缓上扬,“看三嫂说的,难不成我还不相信你说的话么?”顿了顿,又道,“三嫂这京话说的字正腔圆的,起先还以为我们闲谈时要说家乡话呢。” 钱友梅就笑,“不怕你笑话,我自婚事定下到如今,每日都在苦练京话,就怕到了这府里惹人嗤笑。” 香芷旋笑着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日后你能事先给我提个醒,自然是再好不过。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来日会报答与你。” 钱友梅眼中有了发自心底的喜悦光彩,“这话就见外了,日后与我勤走动就好。”说完这些要紧的,才问起香绮旋,“你二姐怎样了?” “我也不知道。”香芷旋道,“还没去派人问我大哥。” “……”钱友梅心说这话说的,未免太没心没肺了些,生怕让人知道你和你二姐不合不成? 香芷旋笑,“我跟我二姐不合,你最清楚,当着命人说暗话实在是没意思。再说了,与她手足情深又有什么好处,人们不都说物以类聚么?” 钱友梅的笑容微微凝滞。香芷旋这话是坦诚相待,还是另有所指?物以类聚——以前她与香绮旋可是走得很近的。 这时候,大老爷等人走出门来,妯娌二人连忙站起身来。 辛妈妈也随着走出来,对香芷旋和钱友梅道:“老夫人要你们进去说话。” 这倒好,都不给她询问、准备的时间。老夫人这一病可不要紧,行事竟比以前缜密了。是病症让头脑愈发清醒了,还是得了聪慧之人的点拨?香芷旋扯扯嘴角,与钱友梅相形进到内室。 ☆、37|4·09|·连载 到了病床前,香芷旋行礼后匆匆打量两眼,见老夫人面如金纸,这情形……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又是何苦呢?没事找事,落得个这样的情形。 没错,老夫人绝对认为是袭朗和大夫人把自己气得病入膏肓。只是,平心而论,袭朗哪一次不是被找到头上才轻描淡写地回击一下的?他要是真有闲情为难一个老妇人,老夫人还能活到现在? 至于自己,香芷旋匆匆回顾了一番,也是与袭朗一样,被老夫人找到头上,才不得不反诘一番。 不过是自食其果,有什么看不开的?老夫人心胸也太狭窄了些。 老夫人咳了两声,看着香芷旋,有气无力地道:“方才说了说钱家的事,我有心要兑现当初承诺过的事——让钱家的官职往高处升一升。你公公已答应了,只是说钱家受香家辖制,县官不如现管,便是拿着他的名帖,你伯父不答应的话,这事也难。但是,你公公已答应了,这就行,你回头给你伯父写封信,说说这件事。而且……我的身子我清楚,临终前也没多少心愿,还望你秉承孝道,听从吩咐。” 这可真是……香芷旋无语至极,竟把这样一档子事扩大成了临终遗愿的地步。她曲膝行礼道:“孙媳妇记住您的话了,改日便去我大哥那边一趟,将您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请他费心写信。我到底是女子,便是有心置喙这种事,我伯父也会申斥我胡闹,不会理会的。” 钱友梅不由侧目凝了香芷旋一眼。这话说的可真是滴水不漏,难不成是袭朗已经料到老夫人此举,事先点拨过了? 老夫人倒是没生气,“你说得对,考虑得也周全,就这样办吧。”随后说起香家的事,“我原本是想着帮你伯父周旋的——这也是早就答应下的事。但是如今香家的前程自有你公公帮忙,我再说什么反倒多余。但是,该对你说的话也要说说,别似你大哥一样视我为食言之辈就好。” “是。”香芷旋曲膝行礼,“我记下了。” 这丫头总是这样子的,要是多说几句,便是毫无错处可寻,要是不想应承,就说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废话。老夫人摆一摆手,“你刚回府,想来已乏了,回房去歇歇吧。”其实只是不想再对着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东西生闷气罢了。 香芷旋再度行礼称是,慢悠悠走出门去。 老夫人这才看向钱友梅,指了指床前的小杌子,“坐下说话。” 钱友梅称是,半坐在小杌子上。 老夫人道:“你家的事,这就算定下来了。你公公那个人,便是心里对我不满,但是当着人的面答应我的事,定会言出必行。你只管放心,他会照我说的做。我这次子行事没什么章法,办事缓急不定,有时候很拖拉,需得我时常催促。可要让我一再催促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钱友梅看向老夫人,吞吞吐吐地道,“但是,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您为何执意如此。便是逼着四爷休妻的事情成了,四爷要是再娶,定会选个出身高门的女子,只会比香氏更出色,这样一来……”你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老夫人难得的笑了笑,“这你就不懂了。那对夫妻如今对待彼此已有了几分真心,要是分道扬镳,绝对受不了。”她就是要让袭朗痛苦,他越痛苦才越容易行差踏错,“再者,香家是那么好相与的?袭家要是将他们家的女子赶出去,他们不闹得满城风雨才怪。是,可能连我都会被牵连进去,但是无妨,这样就会让高门名门女子对袭府百般嫌弃,断不会选择嫁过来。这样一来,得益的不就是你么?你就算是小一辈人里的表率了。” 钱友梅又不明白了,“那么,六爷、七爷的婚事呢?已定下了?” “嗯,定下了。”老夫人点一点头,神色变得黯然,“看起来,他们俩要尽快成亲了,别被我耽搁才是。要是拖个三五年,亲事也就黄了。” 这样说辞,是真的自知不久于人世了。那么……钱友梅正思忖间,老夫人已警告道: “我便是撒手人寰,你还是要照着我的心思行事。我到了地下,是不能将你怎样,自有人能够摆布你娘家。蒋家现在落于弱势,不能将袭府怎样,可对付一个钱家,不在话下。日后你要听从你二婶的话。”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钱友梅这才完全明白过来,慌忙起身称是。 老夫人又道:“我也不瞒你,你夫君如何都要站在二房那边,二房捏着他的把柄。出嫁从夫,他刚与你成亲,这些定然还没与你提及,那么我就多说两句。日后你做什么,都是夫唱妇随,若是不知好歹,他大不了休妻再娶,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一个女子的一辈子,落在老夫人眼里,不过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钱友梅心头苍茫,惨然苦笑。 “可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凡事只要用心斟酌,便能寻到除掉香氏的机会。”老夫人说了这半晌的话,累了,无力地摆一摆手,“下去吧。” ** 袭朗与香芷旋回到清风阁,净面洗手之后,丫鬟已摆好饭菜。 香芷旋喜欢那道清炒虾仁,连吃了两口,还问袭朗:“我今晚多吃点儿虾仁儿,就不用多吃肉了吧?” “嗯。”袭朗亲自给她盛了一碗疙瘩汤,“把这个吃完。” “……”香芷旋挠了挠额头,“面食会让人长胖的,我不要吃,还不如多吃点儿肉。”早就听人说过的,南方人一贯吃米,到了北方跟着吃面食的话,很快就胖起来了。 “听谁胡说的?”袭朗看着她细瘦的手腕,“就算是真的,你不应该长胖点儿么?” 香芷旋扁一扁嘴,“可我不想长胖,胖了做衣服都费衣料。” 惹得袭朗和在一旁服侍的丫鬟都笑了,他就道:“可你这么瘦,来日要费的就是诊金。” 身子骨瘦弱,可不就是容易害病。香芷旋没话可说了,很不情愿地尝了一口疙瘩汤,品了品味道,笑了,“味道居然不错嗳。” “不错就多吃点儿。”袭朗又给她夹了一块酒醉鸭肝,“这一类菜肴是越吃越好吃,别总挑三拣四的。”她平时是不肯动这一类菜的。 香芷旋鼻子都皱了起来。 他就静静地笑微微地看着她。 她没办法,只好夹起鸭肝,皱着眉尝了一点点,吃完还是皱眉。有什么好吃的?她腹诽着。 袭朗柔声道:“就吃这一块儿。” 好吧。给他个面子。她慢吞吞地吃完,随后似是完成任务一般松了口气,又催促他,“你也快吃啊。”筷子指了指那道东江瓤豆腐,“这个不错。”她还是不敢让他一点儿都不忌讳,不让他吃鱼虾类。 袭朗笑着颔首。 蔷薇铃兰在一旁服侍着,对视一眼,皆是满眼的笑意。她们喜欢看到四爷哄孩子一样哄着四奶奶吃东西,喜欢看到四奶奶兴许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四爷的关心。 夫妻情分必然是很好的了,否则,一餐饭而已,怎么能让旁观之人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饭后,袭朗去了小书房。含笑进门来,将几个首饰匣子放到香芷旋面前,“奴婢回来的时候,您正在用饭,不敢打扰。这是奴婢奉四爷之命去银楼买回来的,担心自己眼拙,特地让赵贺跟去看看成色。您要是满意,自然最好,要是不满意,改日可以亲自过去换成合心意的。” 香芷旋喜滋滋地将首饰匣子逐一打开来,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套鸽血红宝石头面,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她吸了口气,“天,怎么买了这般名贵的首饰回来?” 含笑低声道:“赵贺说的,四爷要给四奶奶添置些东西,物件儿不起眼还不如不买,还说只管花,银子他去跟四爷结算就是了——方才银楼的活计跟回来结算了,此刻人已走了。” 香芷旋:“……”果然是什么主人什么手下,不心疼银子。可是这样一套头面,就需要大几千银子呢,能买一套很有气派的宅院了。他们不要宅院,要她把这么多银子戴在身上。 含笑又道:“奴婢听说您冬日的衣服做好了,有几件正红色、绿色的小袄、斗篷,正好可以搭配这套头面。” “嗯,”香芷旋对首饰、衣物如何搭配的话题很有兴致,不由笑起来,“我还让针线上的人给我做了两件白底绣红色花朵的小袄,穿的时候也能戴这种首饰,更能衬托出这样的好成色。” 含笑点头笑着称是。之所以跟赵贺一起大手笔的花钱添置名贵的首饰,也是平日就看出来了,四奶奶的首饰不是很别致新奇就是很名贵。此刻四奶奶对着这套鸽血红宝石头面讶然,可自己却有一套祖母绿的头面——看那极好的成色,在京城可也是需要八|九千两才能买下的。不论是自己添置的,还是别人给的,都已足见四奶奶的日子都不是一般的锦衣玉食。 再说了,这样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帮她添置首饰,等着日后装扮起来看看效果,也是一桩乐事。 主仆两个逐一品评了几样首饰,说了半晌衣饰搭配的话,结论是香芷旋很喜欢含笑给她添置的这些东西,唯一有些不安的就是花的银子太多了。 其实她自心底挺不理解自己的:以往花自己的银子都是二话不说,现在怎么就心疼了?他自己都说了,养她不成问题,瞎心疼什么呢?多余。 首饰收起来的时候,袭朗回来了,先摆手让丫鬟们退下,又交给她一本书,“打开看看。” 书是一本食谱,书页里则夹着几张银票,是从二老爷手里拿到的八万两银子。 “余下的八千两,我让弟兄们分了。”袭朗在她身侧落座,抚了抚她颈部。 香芷旋笑着看住他,“这么多银子……是你还是请叔父帮忙存到银号里好呢?还有之前那笔银子,我自己傍身带着总是不踏实。” “这事儿我跟叔父一起办吧,两边都算做个中间人,出了岔子也有人给你做主。”他刮了刮她鼻尖,“叔父这人可不简单,我就算是头脑发热想在这方面出幺蛾子,他也会针锋相对,我占不到便宜。” “又胡说。”香芷旋知道他是怕自己还不够信任他,有意这样说,“都一样的,我对你们是一样的信任。”他要是真在意这笔银两,还会亲手交给她? “那就好。可事情还是要按我说的办。这样,叔父才会放心。那么疼你,让他放心也是应该的。” “好,我听你的就是了。”香芷旋转而说起老夫人的一番话,“她说此事还需要香家帮衬,是假话吧?香家现在不是听你的么?她明知道这一点,还说是大老爷的意思,我是觉得奇怪,没当真。” “聪明。”袭朗眼含赞许,“这件事你不用管,完全不需与你大哥提及。” “嗯。”香芷旋就又问,“你们在面上答应下来了,真会让钱家升官么?让那边升官也行,就像你说过的,绑在跟前才能及时得知他们有什么举动——”她满心疑惑,“其实就算老夫人不提,你们也会这样做吧?万一钱家惹出不好的事情来,坏的可是大老爷跟你的名声。” 袭朗轻轻地笑起来,“又被你说对了。只是钱家不似你们家,没有你大哥那样心思灵活的人,再者,老三夫妇也只能站在二房那边,种种相加,只能照着老夫人的意思去办,不需卖人情给钱家。就让他们以为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此最好。” 关于老三夫妇那一句,香芷旋听到了心里,知道钱友梅日后只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了。便是不情愿也要如此。如此一来,钱友梅今日说的话,就完全不能当真了,那些疑虑都不需查证了——钱友梅的话便是出自真心,也是没用,迟早会做出与言辞大相径庭的事。 袭朗叮嘱她:“之前大夫人在府中都没站稳脚跟,老夫人找到你头上的时候,我必须为你出面。如今大夫人不比以往,我也就不需时时帮衬你。遇到什么事,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只管去找大夫人商量。” “尽量不会麻烦她。”香芷旋笑着对他扬了扬眉,“我知道,之前你不为我出面的话,老夫人用长辈的身份就能压死我。这些我都清楚。但是日后么,只要不是老夫人亲自发话给我出难题,我自己就能解决一些是非。到底顶着个破落户的名声,怎么会任人算计。再说了,看我有难处,即便不说什么,大夫人也会帮我的。”大夫人最聪明了,怎么会不帮他房里的人。 袭朗提醒道:“只一样,不准逞强。遇到棘手的事情,还是要知会我。” “我才不是逞强的人,不让你头疼、迁就都难。”这点儿自知之明,香芷旋还是有的。 袭朗由衷笑开来,将这一把温香软玉揽到怀里。 ☆、38|37|4.15|连载 用过早膳,太子和淮南王过来探望,袭朗去了小书房款待两位贵客。 香芷旋吩咐蔷薇去告诉香若松,她过一两日要回去一趟,是对老夫人将阳奉阴违贯彻到底。 辛妈妈和钱友梅走进清风阁。 要是不挂着老夫人房里的人,钱友梅还真不能踏进清风阁。但是随同辛妈妈前来就不一样了。宁氏不屑于在明面上为着点儿小事跟松鹤堂起冲突。 辛妈妈没有进门,笑道:“不过几句话的事,三奶奶说也一样的,我就不进去了。” 钱友梅笑着点头。 清风阁里另一名大丫鬟结香走到辛妈妈跟前,客气地道:“妈妈请到厢房喝杯茶吧,怎能让您站在院子里,这一大早怪冷的。” 辛妈妈笑眯眯地点头。 钱友梅走进厅堂,又被请到了西次间。 室内十分宽敞,光线明亮,布置得很是简洁,一色的檀木家具,暖意融融,花香清远。 钱友梅视线梭巡一周,没见到香炉,萦绕在鼻端的花香,是从黑漆花瓶里的鲜花延逸而出。 是清雅舒适又透着贵气的环境,只那些檀木家具、黑漆花瓶就价值不菲。 终归是嫡子的住处,可不就得是这样子。 熬过这一段,自己也该好生布置一下住处了。钱友梅这样想着。 香芷旋慢吞吞从内室走出来。 这个慢性子……钱友梅腹诽着。她听香绮旋说过,香芷旋很少为什么事情着急,那股子磨蹭劲儿,有时让人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可当真急起来的时候,就是恨不得要人命的。 香芷旋笑脸相迎,上前见礼,“三嫂,快请坐。” 钱友梅还礼落座。 香芷旋命丫鬟上茶。 是六安瓜片,汤色透绿清爽,香气沁人心脾。钱友梅笑着赞许,“真是好茶。” “三嫂不嫌弃就好。”香芷旋这才问道,“是老夫人要你替她吩咐我什么事?” “是。”钱友梅放下茶盏,“四爷已无大碍,老夫人就说,家里该有的规矩也该立起来了。是以,自今日起,要四弟妹每日晨昏定省。” “哦。”香芷旋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大夫人房里,给婆婆请安之后,再一同前去松鹤堂,照常理,是该这样的吧?” “说的对。”钱友梅点头,心说早就料到你会拉上大夫人了。 香芷旋又道:“等会儿还要提醒婆婆一声,让她知会五弟妹一声,不然五弟妹岂不是要被下人说闲话。” 钱友梅:“……”想到蔚氏那个冷淡又话里藏针的做派,当真是不喜。那样一个人,生气了会不会直接上手打人? 香芷旋已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们就别耽搁了,我这就去正房。” “我也得去。”钱友梅尴尬地笑了笑,“一大早就被老夫人唤到了病床前,还没来得及去给婆婆请安。” 香芷旋瞥一眼茶盏,有些惋惜地道:“六安瓜片是二开茶最好喝,可惜了。” 钱友梅只是笑了笑,没接话。她总觉得香芷旋一句半句的话并有所指,实在是不能搭腔。就像刚刚这句可惜了,是可惜不能喝到二开茶,还是给她喝本就可惜了? 两人一起到了正房请安。 宁氏问了香芷旋两句,笑道:“你们两个等等老五媳妇吧,估摸着就要过来了。” 蔚氏每日守着规矩,晨昏定省是一次不落。过了片刻,真就来了,听说要去松鹤堂,就道:“五爷天没亮就出去了,不能前去。”还故意问钱友梅,“三嫂怎么个意思?要不要我唤人将他请回来?” “不用,不用。”钱友梅心说老夫人要是看到一群讨厌的人都在跟前围着,不又吐血才怪,“有我们给老夫人端茶递水的就行了。” “那就行。”蔚氏站到了香芷旋身边,笑着点了点头,“我陪着四嫂。”语必又给宁氏递了个眼神。 宁氏笑容愈发愉悦,“这就好,我们过去吧。” 到了光霁堂,请安之后,老夫人就把宁氏打发走了,“你只管去忙正事,要你三个儿媳妇陪着我说说话就好。” 宁氏将碧玉留下了,“我手里的事情还真不少,的确是不能在您床前侍疾,让碧玉留在这儿打打下手帮忙照料您吧。”说完又给了香芷旋、蔚氏一个安抚的笑,这才告辞。 老夫人让三个孙媳妇都在跟前,倒是没无聊到用立规矩整人的地步,真就是闲闲说话。虽说气力不足,说几句就要歇息一阵子,但是有钱友梅插科打诨,香芷旋和蔚氏也是被问起什么就答一两句,倒也没冷场。 老夫人心情不错,道:“你们三个去我的小库房看看,先看看账册,再看看实物,有合心意的只管收到手里。你们穿戴得漂漂亮亮,我看着也高兴。” 香芷旋道:“我就不去了。您随意赏我一两样物件儿我就受宠若惊了,怎么能去您的小库房挑挑拣拣。” “看你说的,没那么多说道,让你去就去吧。”老夫人摆一摆手。 香芷旋和蔚氏对视一眼,还是站着不动。 这又是唱哪出呢?莫名其妙的。 钱友梅则道:“祖母一番好意,我们照办就是了,也让她老人家高兴些。”说着转身,先一步走出去。 香芷旋和蔚氏只好跟着出门。走在抄手游廊里,蔚氏才冷冷嘀咕一句:“一口一个祖母,叫得倒是亲。” 走在前面的钱友梅脚步微微一顿,并没回头。 蔚氏又道:“虽说现在只有三爷年长,可嫡庶之差还是要讲究的。三爷与五爷都是庶出,你便是勉强做得了长嫂,也不能替谁做主。” 钱友梅咬了咬牙,还是忍着没说话。这个蔚氏!一句一句的,怎么那么刺心呢? 香芷旋眉宇间尽是笑意。 袭府这些人,便是相对说话,晚辈对长辈大多也是唤尊称,而非亲人之间的称呼。没有亲情可言,自然不似寻常门第该有的其乐融融。 到了老夫人的小库房外,香芷旋与蔚氏都没进去,在外面落座,让丫鬟上了热茶,闲闲说着话。 钱友梅跟两个人没辙,只得问道:“我帮你们选几样首饰?” “不必。”香芷旋摇头,“老夫人精力不济,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忘了这码事。” 蔚氏只说了声不用。 钱友梅道:“看四弟妹这话说的,老夫人病在身体,又不是记不清楚事情了,我们既然已应下了,总要说到做到。” “我们应下了?”香芷旋将前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我没有。”她觉得反常的事情,是绝不肯去做的。 钱友梅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也没进小库房。 香芷旋和蔚氏分别端起茶盏,都不喝,只是拿在手里,权当做暖手之物。 过了一会儿,辛妈妈和结香走过来。 香芷旋这才意识到,自己忙了这半晌,竟忽略了辛妈妈是跟钱友梅一同去了清风阁的。只是,她已交代了含笑、铃兰,让她们留意院子里的风吹草动,总不会出岔子的。 辛妈妈上前来道:“知道结香沏茶沏得好,我就让过来提点茶水房里的人几句。方才听说三位奶奶来了小库房,就和她一起前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交待完这些,又问钱友梅,“怎么站在这儿了?” 钱友梅就提了几句,说两个弟妹不肯随她进去。 辛妈妈就笑,“四奶奶和五奶奶说的也对,是有点儿不合情理,又不是有喜事的日子,难怪她们不肯。但是老夫人发话了,总要敷衍一番,免得让老人家伤心。我看这样吧,让四奶奶房里的结香、五奶奶房里的迎春随三奶奶去库房里看看。” 香芷旋看了结香一眼,笑盈盈点一点头,“就依妈妈所说的办吧。” 蔚氏见香芷旋如此,也就对身后的迎春打了个手势,吩咐道:“别坏了规矩,结香怎样你就怎样。” 辛妈妈、钱友梅带着两名丫鬟进到小库房里面。 蔚氏若有所思地问香芷旋:“四嫂,今日这些事可真是奇奇怪怪一箩筐,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你可要留神些。我在这府里就这样了,你可不能出岔子。”香芷旋一出岔子,就要害得袭朗颜面扫地,连带的也要让大夫人、五爷被牵扯进来。 香芷旋见她这话说的坦诚,也坦陈相待,慢条斯理地道:“我也觉着不对劲,可是长幼尊卑这些规矩坏不得,再者,千防万防的想着不出事,还不如遂了别人的心思出点儿事,到时候反击回去就是了。” 蔚氏由衷地笑开来,随后竟鬼使神差地拍了拍香芷旋的脸,“人小,主意可不小。”说完就意识到了自己唐突了,便要起身赔罪。 香芷旋却是神色无辜地看着她,“我就算是年纪小,也只比你小三两岁而已,竟然把我当小孩子……”袭朗这样也就算了,没想到蔚氏也这样,说着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真的已经及笄了,明年四月就满十六岁了啊。” 蔚氏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携了香芷旋的手,“四嫂,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啊,对着你时间稍微长一点儿,就会犯迷糊,一时觉得你四个十三四的小姑娘,一时又觉得你什么都明白,说出来的话透着精明老道,唉……讨厌你还罢了,要是越来越亲近,偶尔真就忍不住把你当小孩儿了。你可别怪我啊。” “不会的。”香芷旋笑着摇头,还抬手摸了摸蔚氏的脸颊,“我报复回去就行了啊。” 蔚氏哈哈地笑起来,清脆肆意的笑声引得下人纷纷侧目。她也不理,心里在想,四爷倒是个有福气,娶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每日朝夕相对,不愁没有乐趣。难怪啊,四爷这样护着枕边妻。 香芷旋真不介意蔚氏方才的举动。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袭朗可从来都是把她当小孩儿一样容忍、迁就的,多一个人——还不是反感的人,没事的。进门至今,听闻或亲眼所见的,都可以确定蔚氏为着五爷和她自己,愿意帮衬着大夫人、袭朗和她。她只是愁自己的样貌、言行,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大人的样子呢?心里真是什么都明白,但是很明显,偶尔说话还是显得太孩子气了。 总这样可不好。 香芷旋心里转着这些念头,面上则是笑盈盈地问蔚氏:“你们沧州那边,很多女孩子都是自幼习武么?我在闺中的时候就听人提过两句。” “是不少。”蔚氏答道,“我家乡民间习武的女子不少见,官宦门第习武的女子反倒越来越少了。我情形不同,祖辈父辈都是武官,有习武的传统,不分男女。我在闺中的名声不好,行事泼辣跋扈,不为此,也不会隔这么远嫁到京城了。” “这样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了。”香芷旋笑着挠了挠蔚氏的手心,“管别人怎么说呢,我就看你很好啊。” 蔚氏紧握了香芷旋的手一下,“我自然明白的。只是我是面冷之人,不熟的人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冷着脸——我自己也知道,改不了,没法子的事。以前没吓到你吧?” 香芷旋摇了摇头,“没吓到。我只是想,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平日里对你敬而远之就是了。” “可别。”蔚氏诚挚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啊,这才多大一个女孩子啊,哪儿就有什么破落户的样子了?真像你说的,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日后啊,咱们也别管他们兄弟间的争端,不做劳什子的妯娌,做个好友就是了——五爷行事没个谱,不定何时就会开罪四爷,咱们不理那些。最不济他犯浑之前,我先知会你跟四爷。” “嗯!”香芷旋郑重点一点头,由衷地漾出笑容。多个朋友,这是多好的事情。转念就想,自己运气其实挺不错的。单说内宅女子,婆婆亲和,肯时时照顾着,弟妹又是很坦率且有心结交自己的人,真该知足了。 的确是,还有老夫人、二夫人、钱友梅这些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执意算计自己的人,可是比起得到的,也不算什么。 香芷旋和蔚氏说了一阵子的话,钱友梅、辛妈妈、结香、迎春走出了小库房。 辛妈妈、结香、迎春各捧着几个首饰匣子。 辛妈妈解释道:“我替二位奶奶做主,选了几样首饰,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香芷旋和蔚氏笑着道谢。 辛妈妈将手里的匣子交给钱友梅的贴身丫鬟,道:“耽搁了大半晌,快些回去陪老夫人说说话才是。” 结香询问香芷旋:“四奶奶,奴婢将这些东西送回房里吧?” 香芷旋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你去吧。” 蔚氏记挂着先前结香与辛妈妈一同过来的情形,不无担心地看了香芷旋一眼。 香芷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扬眉浅笑。 几个人一同回到老夫人房里,才知宁氏的娘家人过来看望老夫人了,便是再不合,眼下得了老夫人病重的消息,该做的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宁氏也早已过来了。 将近正午,香芷旋妯娌三个才得以回房换身衣物。 香芷旋回到房里,刚要唤蔷薇帮自己更衣,就见蔷薇和含笑粉面含怒地走进门来。 要不是看到两人押着个结香,真要以为丫鬟要造自己的反了。 ☆、39|第39章 香芷旋先问蔷薇:“大舅爷怎么说的?” 蔷薇这才露出一点儿笑意,“大舅爷说他这两日都会在家,您何时过去都行。另外,他还命人给奴婢雇了辆马车,奴婢回来的就快些。” 香芷旋抬手指了指结香,“她是怎么回事?” 蔷薇道:“这丫头竟然吃里扒外,被外人收买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幸亏赵贺和他的手下眼尖,不然奴婢和含笑等人都没能及时发觉。” 含笑附和地点一点头。 香芷旋眯了眸子看着结香。结香被人收买或是要挟,不稀奇,她奇怪的是钱友梅的手段——就这么点儿出息?这伎俩,还不如她在香家经历过的小风雨。 含笑转身唤来小丫鬟,小丫鬟呈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这是她私自带回清风阁的。” 香芷旋嘴角一抽,不自主地看向含笑。含笑也是一脸的啼笑皆非。 这颗红宝石成色属中上等,全然比不得含笑昨日买回来的那一套头面的成色,稀奇之处只是大小而已,可这样的一颗宝石,也并不难寻的。 看起来,老夫人手里也没几样真正的宝物。 想远了,香芷旋敛起思绪,问结香:“被辛妈妈收买还是威胁,才做了这种糊涂事?” 结香一哽。四奶奶怎么都不问含笑、蔷薇的话是真是假?她睁开身旁两人的钳制,膝行到香芷旋面前,哭诉道:“奴婢冤枉,四奶奶,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啊……” 香芷旋眸光转冷,“不认?”也不等结香回答,便吩咐蔷薇,“带下去,看着处置,别见外伤。” “奴婢明白!” “四奶奶!”结香欲再分辨,香芷旋已起身去了内室更衣。 不是有脾气的人,便是破例要发落谁,一般下人也不会听从吩咐的——在此刻之前,结香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却没料到,蔷薇对香芷旋的吩咐没有半分怀疑,且是丝毫也不耽搁地就把她往外拖。 “含笑……”这情形下,结香也只能向含笑求助了。 “别叫我!”含笑怒其不争,“你是房里的老人儿了,居然还做这种事,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说着话帮蔷薇将人往外拖去,“不需留情面,不吃到苦头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香芷旋更衣之后,还赶着回松鹤堂服侍着,只能一面走一面询问含笑:“到底怎么回事?” 含笑情绪有些低落,闷声道:“结香说是辛妈妈吩咐她这样做的,她是家生子,辛妈妈能够干涉她娘老子的事由,再者,她也不小了,早就定了亲事,今年冬天就要放出去了……辛妈妈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让她将那颗红宝石拿回清风阁,寻机放到您的首饰匣子里,随后污蔑您,对人说是您的意思。奴婢怎么也没想到,在一起好几年的姐妹,竟然这么糊涂。” 香芷旋听了,是有些生气的。亏辛妈妈想得出,竟然要污蔑她唆使人偷东西……她讽刺地勾了唇角。是啊,她是商贾之女,在辛妈妈看来,生性贪婪、见钱眼开、占小便宜就该是她的本□□? 停下脚步,她先宽慰含笑:“你也别跟着生气,人心各有不同,做错事的又不是你。你这就去替我吩咐蔷薇,让她寻机把那东西放到钱妈妈房里。” 含笑抿了抿唇,“奴婢先与蔷薇说说,她若是为难,奴婢找别人促成,赵贺的法子多,成事也容易。” “怎样都行。”香芷旋笑道,“另外,铃兰随我去松鹤堂就行,你们照看好房里,别再出是非。其余的事,我一时间考虑不到,你看着办就行。” “奴婢晓得。”含笑又道,“四爷还在小书房跟太子爷、淮南王说话,您看,要不要知会他?” “不必惊动他。”与太子爷、淮南王坐在一起,自然不是闲话家常,说的必然都是大事,要她为了这么点儿事情烦他,她可拉不下这个脸。 含笑称是而去。 香芷旋一面走一面思忖,起先想知会蔚氏一声,后来就觉得没有必要了。即便是辛妈妈如法炮制这样设计蔚氏并且成功了,也没事——只要她这边能够反击回去,就能证明蔚氏是被栽赃的了。 况且,她不知道辛妈妈何时将事情挑出来,要是辛妈妈连续几日都没动静,她的话不就成无事生非了么?到底是不光彩的事情,主动说起也实在是犯难。 一面走,她一面庆幸,幸亏房里有得力之人,不然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只靠自己防范,不出几日就先累死了。 不管心里怎样想,面上是不能现出端倪的。到了松鹤堂院门,蔚氏正在等她。她快走几步,神色如常的说笑着进门,又分别站到大夫人近前,帮忙款待宁家的人。 宁氏是想让娘家的人到正房用饭的,可是老夫人说就在这儿,热热闹闹的,她听着高兴。宁氏虽然暗自撇嘴,还是要照办,娘家人若看到自己跟婆婆的矛盾闹到明面上,不会夸她一句,一定会说她全然没有一府主母该有的气度。 寒暄了一阵子,丫鬟、婆子们在偏厅摆好了饭菜,请众人过去用饭。 众人循序过去,按辈分入座,推杯换盏。 用饭到中途,有一名小丫鬟在帘子外来回晃了两次,钱友梅借故出去了。 香芷旋留意到了这一幕,心里斟酌一会儿,还是拿不准今日的事情是钱友梅的主意,还是辛妈妈自作主张。 是在这时候,钱友梅站在帘子外,给她使眼色。 香芷旋走了出去。 钱友梅神色紧张,低声道:“四弟妹,等会儿可能要出事,你可要加小心啊。” 香芷旋轻轻笑出了声。是不是钱友梅的主意还不好说,却一定是知情的。“等会儿就要出事,你这时候告诉我——是及时雨,还是什么?”完全就是说了句废话嘛。她要是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已经没有挽回局面的时间了。 钱友梅很冤枉的样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也是才知道啊。刚知道就连忙告诉你了。” “有大夫人和四爷在呢,出不了事。”香芷旋语气笃定,“你放心吧。”说完就转身回了室内。 钱友梅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婆婆、四爷是对你好,却不是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还能什么事都为你考虑到前头?之前倒是没看出,她香芷旋竟是这般自负。 过了一阵子,辛妈妈唤香芷旋妯娌三个去老夫人房里,“有点儿事情要问问你们。” 三个人即刻过去了。 老夫人看着她们摇头叹气,“上午让你们去小库房挑东西,你们推三阻四的,还当你们都是见过世面的,怎么一转身就私自拿我的东西?拿了也罢了,如实跟我招供就行,我不会追究。”话听起来是对三个人说的,可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香芷旋。 香芷旋遇到的事情不少,却从没被人用这种理由污蔑过,对上老夫人的视线,再转头看看辛妈妈不阴不阳的笑脸,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的火气几乎难以遏制。 她心里越是生气,脸上的笑容反倒越是灿烂,“您一味盯着我看,难不成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老夫人,这种罪名不大,这件事也是小事,可有一样,太让人膈应。我和我房里的人都不屑做这种事。” 辛妈妈上前一步,“我说四奶奶,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这件事可是有证可查……” “你闭嘴!”香芷旋冷眼看着辛妈妈,笑容不减,目光却冷如霜雪,“不过一个仆妇,我与老夫人说话呢,也有你插嘴的余地?你也活了大半辈子,连规矩都没学好么?莫不是看着老夫人身子不舒坦,要做那欺主的恶奴?”她抬手指着辛妈妈,“要是你生事污蔑我,我无论如何也要请大夫人做主,将你这恶奴逐出府去!” ☆、40|第40章 老夫人看得出,香芷旋虽然挂着笑,分明已动怒了。为何动怒?自然是因为被冤枉才这样。由此,她倒是愈发心安,确信香芷旋事先毫不知情,今日怕是只有被拿捏的份儿了。 钱友梅与蔚氏想的则不一样。 钱友梅相信,香芷旋便是有些自负,也不会被这样一桩事弄得没有翻身的余地。 蔚氏则是替香芷旋气恼不已——本就避嫌没踏进小库房半步,还是被人泼脏水,可是再想到香芷旋说过的几句话,又放下心来。 她是想,自己很多时候粗枝大叶的,都看出了今日清风阁那名丫鬟有些不妥当,香芷旋岂能看不出,说不定已经做好反击的准备了。但这样并不代表不生气——换了谁被说成那副情形,也会特别膈应。 辛妈妈被香芷旋这般数落,面上就挂不住了,转头想要求老夫人给自己做主。 蔚氏已道:“四嫂这话说的对,老夫人都没说个准话,你一个仆妇跟着添什么乱?再没个章程,故意惹老夫人心烦,别怪我将你打出去!”语气一手缓缓抬起,握成了拳,骨节声声作响。 辛妈妈知道,蔚氏气极了连五爷都敢打,更别提她了。是以,对妯娌两个的话再不满,也不敢反驳了,只是低声对老夫人道:“奴婢只等着您询问就是。” 老夫人瞥了香芷旋一眼,“你也别急着发作,我也是听辛妈妈说起才询问几句。”又对辛妈妈道,“你说说吧。” “您也别急着听这恶奴的说辞。”香芷旋道,“有些话应该说在前面才是——若是她空口白牙地污蔑我,您要怎么发落她?” 老夫人道:“就依你方才所说,将她交给你婆婆发落。可是——”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是她所言是真,又当如何?这一点,也该说在前头。” 香芷旋道:“我要是被她坐实罪名,听凭大夫人发落。”辛妈妈的话,怎么可能是真?又怎么可能给她坐实罪名? “那就好。”老夫人吩咐辛妈妈,“你说。” 辛妈妈道:“清风阁的大丫鬟结香前几日与奴婢说过,自从上次您赏赐了四奶奶几件压箱底的宝物之后,四奶奶与陪嫁丫鬟说闲话时,流露出了觊觎您小库房里的东西的意思。她担心四奶奶做出有辱门风的事,这样的话却是不敢直言道出,便踌躇着让奴婢拿个主意。我是有心,可是松鹤堂这阵子七事八事的,总顾不上跟您回禀。结香见我一直没有回话,便尽心服侍着四奶奶,想着主仆情分深一些的时候,四奶奶便是要做糊涂事,她也能婉言规劝几句。” 蔚氏不耐烦地道:“别在这儿编瞎话了,你说点儿有用的行不行?” 辛妈妈不理会,继续道:“谁承想,四奶奶得知结香与我走得近,我又管着小库房的钥匙,便以为寻到了捷径,要结香极力讨好我,等日后有机会,或者跟着我到小库房拿出些宝物,或者将小库房的钥匙拿到手请人打一把一模一样的——到时候四奶奶命她两名陪嫁丫鬟窃取财物就是了。自然,四奶奶也给了结香二百两银子的好处。金帛动人心,结香就快出府成亲了,看到到手的银两便忘了初衷,听从四奶奶的吩咐。 “我看出她言行不似以往,就起了疑心,软硬兼施地询问一番,她担心老子娘被她的糊涂心思连累,这才说了实话。但是另一面,她又不敢违背四奶奶的吩咐,只好听说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差事如常办着,另一面则会及时得知我。 “今日她跟去了小库房,怕一无所获让四奶奶生气,便偷拿了一颗鸽血红宝石,也是知道那颗宝石不是最珍贵的物件儿,既能给四奶奶个交代,又不需真让老夫人伤财。的确是,那丫头也是不得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再恳求我不要声张此事。可是我想着,门风最要紧,这种事断断不能纵容,否则,日后颜面扫地的可就是四爷了。” 辛妈妈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含笑悄无声息走进来,站到香芷旋身侧,微微点头一笑。 香芷旋心里愈发有底了。 辛妈妈说完,不无挑衅地看住香芷旋,“四奶奶要是愿意,可以将结香带过来询问一番,看看我有没有半句假话。”她心里很是快意。香若松如何颠倒黑白气得老夫人病倒的情形,她一直记着,一直为老夫人不平,极其厌恶香家的人。终于也有了这一日,她能用香若松的方式痛痛快快地羞辱香家人。 香芷旋侧头看了看含笑。 含笑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香芷旋这才道:“那就将结香带过来与你对质。另外,也请大夫人过来听听。”她眼中闪过讥诮,“结香要等会儿才能过来,你正好再将这番话与大夫人说一遍。” 辛妈妈语气中不无得意,“四奶奶吩咐,我自当听命行事。” 蔚氏却已不屑地别转了脸,“漏洞百出的一番说辞,居然还得意洋洋的。蠢货!” 钱友梅心里是认可蔚氏这说辞的。真的是漏洞百出,老夫人身边这个人,脑子实在不够灵光。好在说辞怎样其实也不打紧,只要证据确凿就行,到那时,谁还会管前因后果?只是……她看了看香芷旋,仍是怀疑辛妈妈会白忙一场。 辛妈妈没理会蔚氏的话,去请了宁氏过来,和老夫人一唱一和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自然,也没忘记复述香芷旋的言辞。末了,辛妈妈道:“此事若是无证可查,我听从大夫人的发落,若是证据确凿,那就要请您正一正家风了。” 宁氏望向香芷旋。 香芷旋坦然地回以一笑,道:“儿媳身正不怕影子斜,等会儿还请您主持公道。” 宁氏心里有了底,“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你。咱们姑且看看那些个生事的如何自圆其说,之后再做计较。”她安然落座,语声变得轻缓,“老夫人小库房里那些东西加起来,都没老四媳妇的陪嫁多,要是真那么值钱,老六那档子事一出,老夫人当即就兑换银子了,哪里还需要跟老四媳妇要钱接济。哼,居然用这种借口污蔑人,把谁当傻子了?” 蔚氏附和道:“正是您说的这个理,我在这儿听了半晌,肺都要气炸了,偏生那些个没见识的东西还自以为很聪明。等会儿您发落那个恶奴的时候,可别手软,不然我可不依。” 婆媳俩一番话,让老夫人有些底气不足了,目光微闪,吩咐道:“派人去清风阁搜查!” 宁氏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似的看着老夫人,“去清风阁搜东西?太子爷和淮南王还没走呢。您就是不怕家丑外扬,也不怕下人有去无回血溅当场?您正病着,我正琢磨着给您冲喜呢,您倒好,自己张罗这种不吉利的事儿……得了,您要是真打定了主意,我就让松鹤堂这些人全去清风阁搜查。横竖您房里这些人都该换一批了。” “你给我住口……”老夫人被宁氏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气到了,呵斥一声,便咳嗽起来。 钱友梅上前去,递给老夫人一杯温水。 老夫人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倒是从容不迫,情绪就平缓了几分。 垂手而立的含笑则在回想过来之前的事: 也不知蔷薇如何修理了结香一番,她进到厢房的时候,见结香瘫软在地上,正在细细讲述如何被辛妈妈利用又如何对好了说辞。 她看得出,蔷薇是真被气极了,身手取下结香头上的簪子,哑声道:“你为着双亲的差事,被辛妈妈利用,被区区二百两银子收买,我勉强当做是情有可原。只是——”簪头分别在结香的太阳穴、颈部大动脉点了点,“你要是不在了,你双亲的死活也就与你无关了;你双亲要是不在了,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蔷薇没等结香回答,就问她:“结香双亲身在何处你能查到么?我这就赶过去,将她双亲绑了。她今日敢说四奶奶一句不是,我就让她亲眼看着亲人惨死在她面前。” 她听得心头升起一股子寒意,面上却没片刻犹豫,道:“这些你不用管,我这就去知会赵贺,让他派几名护卫去抓人!”说着匆匆转身出门。 刚出门走了几步,她就听到了结香急切的求饶声:“你别为难我双亲,我说实话,我等会儿一定说实话!要不然你教我怎么说,我都听你的,我发誓!”随后,便跪地磕头,声声作响。 之后,她去找赵贺,并不知道蔷薇是如何吩咐结香的,但是可以确定,结香等会儿一定会实话实说,甚至于,会反咬辛妈妈一口。 思忖间,结香被带过来了。 辛妈妈盯着结香,目光阴森森的,含着警告之意。 结香却不看她,径自跪到了宁氏面前,先磕头才说道:“奴婢被猪油蒙了心,做了知情不报的糊涂事,还请大夫人给奴婢一条活路!” “只要你实话实说,我自然会从轻发落你。”若是放狠话,说不定会吓得结香语无伦次,反倒不好,是以,宁氏也就将话往好处说,又问,“你说知情不报,是指何事?” 结香道:“辛妈妈偷了老夫人小库房里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就是今日上午的事。奴婢无意中看到了,她就对奴婢一番软硬兼施,先塞给了奴婢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说是守口如瓶的好处,又说奴婢要是将事情声张出去,她就要刁难我双亲。奴婢回到清风阁,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正想着据实告诉四奶奶,就被人带了过来……奴婢该死!奴婢应该在事发时就告诉您和四奶奶……”又连连磕头之后,取出一个荷包,双手呈给宁氏,“大夫人请过目,这便是辛妈妈收买奴婢的那张银票。” 宁氏、蔚氏满意地笑了。 香芷旋面无表情,事情还没完,便是按她心思了事,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但是,婆婆已经过来了,她不论处于优势劣势,都不能多言左右长辈的心绪。 只有钱友梅神色依旧。不过是猜想成真,面对这种事,她不需发表看法,更不需流露出任何情绪。她的立场已摆在了明面上,在场的人都不傻,她要是多说话,反倒会让人觉得她惺惺作态,实在是没意思。 宁氏吩咐碧玉:“带人去搜辛妈妈的住处,住处找不到赃物的话再搜身!” “是!”碧玉快步出门。 此时应该最激动的辛妈妈反倒没了动静——她站在原处,盯着结香发呆。这死丫头是怎么回事?从昨日到今早,她先让小丫鬟传话,怕她记不住,早间更是亲自去了清风阁当面交代了一番。怎么此刻全然变卦了?她不在意她爹娘了么?还是……袭朗得到风声,先一步敲打了这丫头?不对啊,太子和淮南王一大早就过来了,到现在兴许还没走,他怎么可能分出精力来理会这等琐事? 她只是不清楚,这等事实在龌龊下作,比之前老夫人有意刁难香芷旋更让人气愤。香芷旋对蔷薇有着雪中送炭的恩情,蔷薇怎么可能让她背这种黑锅,真急了,真恨不得杀了结香出气。 结香哪里看不出,自己和爹娘是真有了性命之忧,自然对蔷薇言听计从。辛妈妈这边呢,到底不敢用结香爹娘的生死作为要挟,把人吓急了,反倒更不容易成事。 蔷薇不觉得长篇大论就能让人信服,索性让结香直接道出最关键的一点,余下的事就容易了。 辛妈妈发愣的时候,老夫人长长地叹息一声。又是白忙一场。难为辛妈妈一再跟自己保证绝对出不了岔子,现在呢?在内宅斗心机,松鹤堂的人加起来怕是都不能赢——多少年都习惯了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的做派,哪里摸得清这些狡诈的女子的心思。 老夫人扫了钱友梅一眼。钱友梅背地里跟她说过,辛妈妈这主意只有一半的把握能成,要想胜算多一些,还是要从长计议。她当时就想,谁不想从长计议?关键是她这身子骨熬得住么?还没见香氏被逐出去,自己就奔了黄泉可怎么办?不如试试。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年已难说。便是失败,不过是搭上辛妈妈一条命。顾不了那么多了,比起报复袭朗带来的快意,损几个仆妇不算什么。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阖了眼睑。 过了一阵子,碧玉返回来,将搜到的红宝石呈给宁氏:“东西妥当的藏起来了,好几个人搜了一阵子才搜出来。” 辛妈妈终于缓过神来,目光异常,抢步冲向结香,“你这个贱婢!……”定是这贱婢从头就是欺骗她,兴许宝石根本就没带回清风阁,寻机放到了她房里。 刚走两步,蔚氏就拦在了她面前,挥手便是狠狠一巴掌,“真是反了你了!”她用了几分真力的一巴掌,辛妈妈哪儿受得住,身形瞬时摔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 辛妈妈想为自己辩驳,却是耳鸣眼花不已,意识混沌起来。 “人赃俱获。”宁氏将手里的红宝石随手丢在地上,“把这个心思龌龊的老奴拉出去,责打三十大板,打完要是死了,丢到乱坟岗,要是还活着,丢到庄子上。我这也是为了息事宁人,要是被大老爷等人知道这件事,她连个全尸都落不下。”其实是打定主意取辛妈妈的性命,这样的货色,活着也会继续生事,如何都留不得。 老夫人还是闭着眼睛,没说话,面色却更差了。 宁氏又指一指结香,问香芷旋:“这丫鬟,就交给我发落吧?” 香芷旋勉强扯出一抹笑,恭声称是。 宁氏又当即吩咐碧玉:“把她带回正房。让松鹤堂里的下人也全部到正房去,等着我训话。你另寻一批懂规矩的人来服侍宾客,有哪个多嘴多舌,只管禀了我,正好给辛妈妈多找几个作陪之人。” 碧玉正色称是。 宁氏笑着起身,走到香芷旋身边,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要怪就怪我,是我没能将你照顾好,枉做了这一府主母。” “您这么说我可不敢当。”香芷旋又勉强地笑了笑,“您已发落了胡言乱语之人,我怎么还会计较。” “到底是意难平,我明白。”宁氏和声道,“看看,这脸色都发白了,快回房去歇息。听话。”又唤蔚氏,“老五媳妇,陪着你四嫂回房去。” 她态度坚决,香芷旋和蔚氏自是恭声称是。 宁氏又瞥一眼钱友梅,“老三媳妇也回房吧。这两日没少见你跟辛妈妈在一处嘀嘀咕咕,可见不是让人省心的,如何能照顾得了老夫人?今日先回去面壁思过!” 钱友梅立时红了脸,没想到自己一言未发,还是被敲打了。这话已很重了。她低声称是,随着香芷旋、蔚氏走出门去。 出了松鹤堂,香芷旋与蔚氏交谈几句,蔚氏便快步走到了前面去。 香芷旋又悄声吩咐了含笑几句。 含笑落后一小步,和铃兰轻声说了几句话。 香芷旋停下脚步,看着故意落在后面的钱友梅。 钱友梅走上前去,“四弟妹是不是要问我有没有介入今日这件事?” “自然。” “你猜不出么?” “你早就知情,打定主意要在一旁看戏,毕竟,怎么样的结果,于你都是好事。” 钱友梅坦率地笑了笑,“你说的没错。我这处境你也知道,不想与你为敌,又不得不听命行事。辛妈妈呢,只这一两日,就让人盯着我一举一动,着实烦人。昨晚那番话,是她要我这么跟你说的,以为就她聪明,就她会为人设身处地的着想,却不知在松鹤堂怎么能与你说那些话……你当时就觉得不对了吧?今日这件事,完全是她的主意,还要我继续做好人,知会你一声,其实还不想看你先一步乱了方寸?” 香芷旋颔首微笑,“今日不论谁输谁赢,对你都只有好处。辛妈妈被发落掉,就少了个对你指手画脚的人;我被打发掉,你父亲升官之事想来就能快一些。但是,这件事也有你帮忙出谋划策。不然,以辛妈妈那种自以为是的做派,怕是不会费一番周折,直接就胡编乱造一番污蔑我了。” 钱友梅笑了笑,走到香芷旋近前,低声道:“那又怎样?你要是连这种伎俩都对付不了,就是以往我高看了你,你落得个怎样的下场都是理所当然。我是帮辛妈妈出主意了,她又不会将我招出来,她对老夫人可是忠心耿耿的,怎么会让老夫人再失去一个帮手。”方才都被婆婆那样敲打了,她就是还想说软话试图澄清,也没人肯信,既然如此,还不如硬气些。让人恨,也比让人蔑视好。 “你可真让我开眼界了。”香芷旋失笑,“哪日落魄了,可以去登台唱戏。” 钱友梅脸色变得冷淡起来,“放心,这才是我的真性情。再说了,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在闺中的时候不也是狠角色么?到了这里,怎么就只会装可怜无辜了?” 香芷旋眼神狡黠,“说我装可怜无辜?你倒是提醒我了,多谢。”语声微顿,她声调忽然高了几分,语气透着浓浓的委屈,“三嫂,你怎么能随着那恶奴污蔑我呢?!好歹我们是同乡啊,你竟这般说我!你……”话没说完,身形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附近服侍的下人循声望过来,见她身形歪倒的时候,几个人发出一声惊呼,“四奶奶!” 铃兰奔了上来,及时扶了一把,又将香芷旋打横抱了起来,怒声责问钱友梅:“三奶奶,您怎么还敢胡说八道?!当心下拔舌地狱!四奶奶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定会跟您拼命!” 几名旁观的下人有的喊着去请太医,有的则跑向松鹤堂。 惊愕之后,钱友梅暗呼一声糟,她怎么就没料到香芷旋会来这一出呢? 蔚氏急急忙忙奔了回来。 “五奶奶,都是三奶奶……”含笑委屈地道,“四奶奶方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不是没看到,三奶奶方才竟还冷嘲热讽的……” 铃兰则抱着香芷旋走开去,“五奶奶,您记得请大夫人派人请一位太医过来,奴婢先送四奶奶回房。” 蔚氏连忙应道:“好好好,你快去,看看掐人中能不能醒,不能醒就用银针刺一下。”又推了含笑一把,“你这个傻丫头,还不快去帮忙?这儿有我呢,别忘了请四爷回房看看。” 含笑忙频频点头称是,快步去追铃兰。 钱友梅已是瞠目结舌。方才闹了那么久,都没有这一幕精彩。可也明白,自己被香芷旋狠狠地摆了一道,定是要被婆婆发落的。 蔚氏冷着脸对钱友梅道:“跟我去见大夫人!” 钱友梅忙道:“五弟妹,你误会了……” “叫我五奶奶就行,别套近乎,我这辈子都看不上你,只管放心。”蔚氏笑容冷冽,“四嫂和我都怀疑今日这件事情你也掺和了,四嫂担心我火气大与你吵起来,这才说她亲自问问,可你这败类,竟然胡说八道气四嫂?你也不看看她那小身板儿,经得起一再生气么?!” 钱友梅的心彻底凉了。蔚氏已认定她惹得香芷旋急怒攻心昏了过去,等会儿见到大夫人,说辞怕是比现在还要难听。可问题是香芷旋绝对是假装昏迷啊!她心口发赌,真有点儿受不了这样一个打击。 蔚氏往松鹤堂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不能去松鹤堂,还有宾客在呢,去正房!”率先去正房的路上,她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方才她对香芷旋说:“这件事钱氏肯定掺和了,她有意看你的笑话,分明就是跟我们整个长房的人过不去,我们可不能纵着她惹是生非。你也不是没看见,婆婆对钱氏颇有微词,只是抓不到切实的证据才没发落的。要不我们俩联手,要不就把她交给我。” 香芷旋就说:“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件事就交给我,你只需走远一些,看看热闹,帮我禀明婆婆。” “结果要让我解气才好。不然我还是要亲自上阵的。”她说。 “那就先看看能不能让你解气。” 是这样,她才先一步走到前面去,时时留意着后面的动静。怎么也没料到,主仆三个给她唱了这么一出精彩的戏。 手段俏皮却有效的主人,机灵忠心的仆人,香芷旋要在这府里站稳脚跟,便是仅凭这一点,也非难事。 迎春走在蔚氏身边,提心吊胆地问:“五奶奶,真的要先去正房等大夫人么?不先去看看四奶奶么?身子骨那么单薄,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您过去好生宽慰几句才妥当吧?” 蔚氏瞅瞅身边性子耿直一脸憨厚的丫鬟,苦笑着摇了摇头。 ** 宁氏匆匆送走了娘家几个人,回到正房。 蔚氏将之前的事说了一遍,曲膝行礼,“下人再刁钻,终究是打发掉就行了,可恨的是三嫂竟也跟着起哄,这分明是没将您的话放在心里,若是纵容,日后她不定还要怎样败坏妯娌的名声呢!” “你说的这件事,方才已有下人通禀过,与你说的并无偏差。我已先命人去请太医过来,到底还是你四嫂的身子最要紧。”宁氏笑着拍拍蔚氏的手,“你别这样生气,快坐下喝杯茶消消气,我难道还会坐视不管么?且等我料理了这些事,再随我去看看你四嫂。” 蔚氏这才笑了,称是落座。 宁氏连与钱友梅讲道理的闲情都无,不含情绪地道:“你这样行事,不适合服侍老夫人,即日起闭门思过,满三个月再说。暂定如此,等老三回来,我还要与他细说此事。”随后像是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下去!” 禁足了?若是袭脩不能帮她扭转局面,她被关在院子里长期无所作为的话,便会成为弃子。钱友梅告退出门时,脚步有些踉跄。 宁氏走到院中,看着松鹤堂里一众下人,警告她们不得胡言乱语,若是口无遮拦,下场与辛妈妈相同。之后让她们去了二门,看着辛妈妈受刑而死。 要是换一件事,宁氏不会摆出这样大的阵仗,就是这样不大的却龌龊的事,更让人光火。不好好整一□□气,日后还了得? 料理完这些事,宁氏才与蔚氏去了清风阁。听含笑说太医已来过了,香芷旋喝了一碗安神汤正睡着,也就只是隔着帘帐看了看。 宁氏又问含笑:“可知会老四了?” 含笑道:“四爷随着太子爷、淮南王出门去了,奴婢便没敢让小厮赶去传话。四奶奶醒来那一阵子也是反复叮嘱,不要惊动四爷。” “难为她了。”宁氏道,“好生照料,明日我再来看她。”之后,与蔚氏一同离开。 宁氏对蔚氏也是近几日才完全放心的,之前蔚氏和袭刖是关起门来打打闹闹的过日子,她听着都头疼,也便无从信任。 今时不同往日,她叮嘱蔚氏:“日后你收敛些火气,遇事别总是抬手打人,我能纵容你,却怕你成习,到了外面也这样霸道,不是自损名声么?” 蔚氏尴尬地笑了笑,“您说的是。我方才也想呢,性情要是与四嫂匀和一些就好了。” 宁氏弯唇浅笑。老四媳妇今日没能让人栽赃成功,并且除掉了辛妈妈,让她有了将老三媳妇关起来的借口,这样一来,老夫人日后就没了左膀右臂。最巧妙的是,设计老三媳妇的同时晕过去病了。病的好啊,这样日后就不能去松鹤堂侍疾了,老夫人没了唤她过去的理由,旁人也不能动辄去找她麻烦——人家只管在清风格里过清静日子。 老三媳妇便是能找到走出院门的机会,在府里也难以挺直腰杆做人了——说了一阵子话就将弟媳气病了,可见是如何的牙尖嘴利,事情往大了说,可就是搬弄是非的罪名。这等货色,任谁也要绕着走。这样一来,可就是猪八戒照镜子的处境,两面不是人。 该。谁叫她想看热闹渔翁得利的?不尝点儿苦处怎么行? 这些宁氏心里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不需明说,喜闻乐见。 回到正房,天已擦黑。几名护卫将结香的双亲带来了。 宁氏没多说什么,只让那对夫妇将结香带到庄子上好生看管,说袭府用不了这样的丫鬟。 好端端被打发出去的丫鬟,必是犯了大错,结香的亲事多半要黄掉。路,被她自己一念之差断送了。 宁氏也反过头来想了想这件事,心知是因为老四媳妇看起来没什么心机,之前的事下人们又都认为是老四护着才没被老夫人算计成,结香便轻看了房里这个主人,才被辛妈妈唬住了。 ** 过了二更天,袭朗才回到了府里。 院子里的事,他出门的时候就听说了几句,吩咐赵贺随时观望事态,要是需要,务必及时帮衬。 回来后,赵贺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笑道:“属下也就是多事帮衬一下,命人将结香的双亲接到了府中。其实,四奶奶的丫鬟是要亲力亲为的。”透过这件事,由不得他不对蔷薇、含笑、铃兰几个女孩子刮目相看,四奶奶只需吩咐几句,三个人就把事情办妥了,寻常男子行事也不过如此。自然,对香芷旋也更不敢小看了,看人的眼光准,平日重用的只这三个人,行事秉承着用人不疑之道。这,也是要点儿气魄的。 袭朗对香芷旋愈发放心了。连消带打,一举数得,丝毫没影响到自己的名声,还将钱氏摆了一道。 但是,心里肯定很生气吧?准确地说,是膈应。 进到寝室,果然见她正在翻来覆去,神色懊恼。 “我们阿芷不高兴了?”袭朗侧卧在她身边。 香芷旋抓了抓头发,“头皮发痒,脸也发痒。” 袭朗将她勾到近前,“怎么回事?”敛目细看着她的脸颊,并没见出疹子之类的东西。 香芷旋又挠了挠头,“没长东西。心烦,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膈应,就发痒。烦人……”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袭朗又开眼界了,“我还以为,你是挺心宽的人。” “这叫什么事啊?我怎么心宽啊?”香芷旋嘀咕着,“袭府真讨厌!什么恶心事都能有,亏她们想得出,够我记一辈子了。” “还没出气?没事,等我帮你继续料理那帮混账东西。”袭朗拍打着她的身形,“阿芷不气,听话,早点儿睡,睡醒一觉就好了。” “睡不着。”香芷旋摸着他的下巴,“你得哄哄我。” 袭朗:“……”心说我这不是哄你是做什么呢? 她吻上他的唇,模糊地嘀咕着,“你也有犯傻的时候……总得给我找点儿事做,我才不会总觉得脸发痒。” 犯傻?这个词儿对于袭朗来说,知道怎么写,但从没人这样说过他。娶了她,新鲜事儿一桩接一桩。 他是得给她找点儿事情做——不碰还好,一碰可就说不准何时罢手了。 ↓ ☆、41|第41章 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旖旎流转开来。 这一次,香芷旋因着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倒放下了几分羞涩。 他的呼吸有些急了,她看着他的俊颜,想着他的那句喜欢,心湖起了波澜。 她轻轻咬了他下巴一口,随后勾住他颈子,带着几分好奇,吮住了他耳垂。 他呼吸明显一滞。 原来他也怕人碰耳朵。自己怕,还总故意为难她……她腹诽着,反复纠缠着。 袭朗狠狠地吸进一口气,“阿芷,别淘气。”心说这个傻瓜,就不知道这样是最要命的? 她却不管,更紧地搂住他,不让他挣开自己,唇齿如何也不肯离开他耳际。也是不想他忍得那么辛苦,尝试一下他适度地放开点儿的情形。 小猫一样轻轻地小心翼翼的举动,让他心头发麻,那份感触又蔓延到周身,溶于血脉。 他无法再控制自己。 香芷旋在他刚有举动的时候,便想着适可而止才好,转去吻他的唇。 双唇瞬时被他捕获。 他举动也肆意起来。 “嗯……”她刚要唤他说疼,逸出口的竟是一声让自己分外陌生的申荶,险些怀疑心魂和身体分家各过了。这晃神间,他愈发焦灼地吻住她,愈发迫切、用力。 “……”香芷旋再没说话,身形完全软了下去,手臂缓缓落在床上。疼岔气了。 事后,袭朗才意识到闯祸了,连忙反身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哄着。 香芷旋又不能怪他,可也不觉得真就是自讨苦吃——毕竟初衷是好意啊。生了会儿闷气之后,又想哭又想笑。 “怎样了?”袭朗柔声问道,“疼得厉害?” “好多了。”香芷旋分外郁闷地看着他,“以后我可不找这种麻烦了。” 袭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啄了啄她的唇,“怪我。” 怪谁都要难受一阵子……她无奈地腹诽着,转而问道:“下午你去哪儿了?” “去了趟宫里。”袭朗解释道,“跟太子、淮南王说话的时候,宫里内侍来了,皇上赏了一些滋补的药材。我已无大碍,看那两个人也没走的意思,索性去了宫里谢恩。” “是么?”这是香芷旋怎么也没料到的,又笑,“是因为淮南王的缘故么?”太子以前来探病的时候,两个人可是说很久的话都不见他嫌烦的。 “算是吧。”袭朗笑道,“太子跟淮南王不合,淮南王今日是故意跟过来,有他在场,太子就没个好脸色,气氛别扭得很。” “太子是将来的皇上,怎么能动不动甩脸色呢?”香芷旋一直以为,身份尊贵的男子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他是将来的皇上,看着赖在京城不走的兄弟,怎么可能有好脸色?”袭朗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以为谁都跟我一样的好脾气么?” “你脾气好?”香芷旋忍不住笑,“不许这样夸自己,好脾气跟你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袭朗笑出声,“起码对着你的时候,脾气还不错吧?” “这倒是。”香芷旋又说起今日的事,“你就别管内宅的事情了,我一点儿亏也没吃,大夫人也是尽力帮我了,你再出手的话,别人岂不是要说我说三道四,对你我都不好。” “心里话?”袭朗揉着她的长发。 “心里话。”香芷旋神色郑重了几分,“说定了啊。” “嗯。暂时不理他们。”袭朗又问,“脸还痒不痒了?” 香芷旋摸了摸脸,“感觉好多了。我去沐浴,好好儿泡个澡就好了。” “还动得了么?”他故意逗她。 “动不了又有什么法子?”香芷旋搂着他,不无撒娇意味地道,“这事儿你又不能替我。” 惹得袭朗又笑起来。叫水之后,她穿好寝衣,要下地的时候,身形还有些发软,他将她抱在怀里,举步转向盥洗室。 “不用这样的……”香芷旋挣扎着要下地。 “别动,听话。”袭朗将她抱得更紧了,“不然我可就要帮你沐浴了。” “……”一句话就让她老老实实了。 ** 翌日上午,宁氏和蔚氏到了清风阁,都心知肚明,香芷旋是装病,说笑了一阵子便道辞离开。 随后,宁氏去了松鹤堂,做主将松鹤堂里的大丫鬟、管事妈妈都换了。 老夫人知道后,如何能不动怒,唤小丫鬟将宁氏唤到面前说话,“昨日的事,我由着你,这还不够?你把我屋子里的人都换掉算是怎么回事?!” 宁氏笑道:“这是为了您着想。以往您得力的只有金钏、银屏、辛妈妈三个,三个人这阵子却都有过失——别人跟她们相处得久了,难免沾染上她们的坏习性,保不齐哪日就又闹出让人不齿的事惹您生气。您说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我房里的事还轮不到你管!”老夫人怒瞪着宁氏,“你把你弟妹给我叫过来!” “她啊,回蒋府了。”宁氏意态悠然,“昨日您这儿正闹着的时候,她就带着老六回娘家躲清静了。我怕您听说之后不高兴,就没提,可您既然问起了,我就不能不如实回禀了。” “……”那个没心肝的东西,这种时候了,却一点儿也指望不上!老夫人在心里恶狠狠地数落着二儿媳,又道,“把钱氏给我叫过来,我要让她服侍着。” “呦,这事儿您也不知道啊?那我就跟您说说。”宁氏满面含笑地将发落钱友梅的前因后果讲述一遍,末了道,“昨晚我分别大老爷和老三说了说这件事,他们都说这是内宅的事,由我做主就好。” 老夫人气得嘴唇直哆嗦,竟没一个下人告诉她这件事,看起来,是都转头讨好宁氏了。“滚,你给我滚……”她无力地摆着手,话没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氏笑着称是,出门时吩咐丫鬟:“再去请太医来瞧瞧。” 老夫人躺在床上,满心凄惶。身边连一个得力之人都没了,从她这儿是怎么也不能算计到香氏了。也并不是全没指望了,还有儿孙,他们被袭朗逼到了这境地,绝不会善罢甘休的。等他们过来的时候再细细商议也不迟。 ** 袭朗已经见好,不会再有来探病的了,只需下午见见幕僚就好。这一早用过饭,太医过来施针,之后他懒得穿衣,歪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香芷旋过来给他掖被角的时候,他索性将她拉到怀里一起睡。 她初时啼笑皆非,后来真就在他臂弯里睡着了。 称病留在房里,这种天气又不能出门做什么,睡觉最舒服。 将近巳时,袭朗就醒了,开始琢磨老夫人、钱友梅的事。 他没可能亲自整治两个妇道人家。阿芷也给大夫人铺好了路,大夫人完全能够钳制那两个人。 而这样一来,所有的矛盾都激化到了明面上,二房的几个人怕是做梦都想为难大夫人和阿芷。他们可不会管男人女人,只要看不顺眼就会明里暗里算计。 阿芷能躲一时清静,却躲不了很久。况且她也不是怕事的性情,称病只是为了摆钱氏一道。 凡事都是一样,治标不如之本。他清楚,只要将二房收拾到不能翻身的境地,一切膈应人的是非就都没了。 但这恰恰又是最难办到的——父亲不允许他这样,他这边只要稍有举动,父亲就会下狠手——下狠手阻止他,决不允许落一个不念手足亲情、门风不正的名声。 多要命。 是做了几辈子的孽才摊上了这么个爹? 他蹙了蹙眉,躺不住了,轻手轻脚下地,给身边酣睡的人掩好被子,下地穿好衣服。在厅堂静坐了一会儿,他去了正房,找宁氏说话。 出门前看到含笑和蔷薇、铃兰,吩咐了一句:“含笑去找赵贺一趟,领三百两银子,你们三个平分。” 三个人连忙行礼谢赏。 **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含笑唤醒了香芷旋。 香芷旋揉着眼睛坐起来穿戴整齐,先问袭朗去了何处,之后道:“你去拿一百五十两银子,跟蔷薇、铃兰分了。” 昨日三个丫鬟的功劳实在不小,必须要赏。只是事过后先是气闷,一早婆婆妯娌又来说话,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打赏的事。 含笑却笑道:“四奶奶可千万别再赏赐了,大夫人过来那会儿,四爷已赏了奴婢三个各一百两银子。” 香芷旋一愣,随即甜甜地笑开来,又道:“四爷的赏赐是一回事,我的赏赐是另一回事,你们别嫌我赏的少就好了。再有,把我的首饰匣子拿来,我给你们挑几样像样的首饰。不准多话,快去。” 三个丫鬟要是哪个不尽心一点儿,她昨日可就被毁掉名声了,便是事后再有转折挽回局面,也少不得要被下人念叨很久,很难在府里挺直腰杆做人,更别提恶整钱友梅了。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必须要重赏。 可也知道,三个丫鬟都不是看重钱财的——含笑在清风阁里服侍的时间已久,袭朗又是出手阔绰到了大手大脚地步的人,对得力懂事的下人打赏亦如此,不难想见,含笑早攒下了不少积蓄;蔷薇铃兰呢,不是为了要个体面的差事才跟随到京城,完全是为了报答她那点儿恩情,这种人就更不看重钱财了。 ☆、42|41|4.19连载 “怎么这么好呢。”香芷旋拉着他的手,满目欢喜。 “让你为内宅琐事心烦已是不该。”袭朗有点儿歉疚,“只是要想让二房失去立足之地,还需些时日,你不要心急。” “嗯!”香芷旋展臂勾住了他,“我一个慢性子,等得起的。”说着在他唇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又迅速侧转了脸,轻咬住了他耳垂。 这是感谢他还是整治他呢? “小混账,”他笑着,抬手拍打她背部一下,“你是越来越淘气了。” 香芷旋轻笑着松了口,“晚上拿你没法子,大白天的还不准我报复一下?” “没正形的到底是谁?”袭朗笑着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过两日再收拾你。” “你这么好,才不会呢。”香芷旋对他比对自己都放心。 “以往不做好人真对了,个个都像你的话,我这日子还有得过么。”袭朗跟她没辙,这时候又不能跟她闹,提醒道,“去吩咐一下,在小书房另摆一桌酒席。” “嗯!” ** 香若松和香家大奶奶到了的时候,袭朗和香芷旋迎出门外。见礼之后,袭朗与香若松去了小书房,香芷旋则与香大奶奶转入东次间。 香大奶奶为人处世看似憨厚实则透着精明,能在香家老太太和大太太眼皮子底下过得如意又不得罪谁的人,很多事已经算计到家了,不论何时,都看得清自己的立场。 从进门后,从来没与三姐妹发生过大的矛盾,私底下偶尔还会给三姐妹一点儿便利,任由老太太和大太太骂着缺心眼儿,也不肯得罪三姐妹。 老太太是把三个女孩儿当成待价而沽的物件儿养大的,也正因此,香大奶奶知道不能得罪她们——嫁出去之后熬几年,保不齐就有一两个成为一府主母,哪儿是她得罪得起的——她要熬的日子可还长久着呢。 可也正是因为不当家主事,她才得以与香若松保持不同的立场。香若松一度往死里得罪三姐妹,她要么冷眼旁观,要么给三姐妹送一点儿及时雨。 当然了,那段时间也被老太太、大太太骂得体无完肤。 那些责骂比起今日能够坦然自若地站在香芷旋面前,算不得什么。 “大嫂快坐。”香芷旋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送到香大奶奶手边,“先喝杯茶。” “好。”香大奶奶笑着拉起香芷旋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嗯,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了。” 香芷旋笑着,亦是敛目打量。香大奶奶眉宇间虽然透着些微疲惫,却是神采奕奕的,以往略显丰腴的身形如今消瘦不少。她就问:“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了?对了,何时到的京城?” 香大奶奶拉香芷旋坐在身边,“昨晚到的。你大哥惦记着你命人传话的事,今日就带我过来见见你。路上还好,只是为着阿绮的事心焦如焚,生怕她一错再错,连你也拖累进去。”一说起香绮旋,她忍不住蹙眉,“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当初是如何逃出家门的,家里的人一天到晚忙着别的事,也没个人认真追究——定是有眼皮子浅的人帮了她。唉……不过还好,她嫁过来也会把好日子过得一团糟。我听你大哥说了,你过的不错,这就好啊。” “她啊……”香芷旋还是不知道说香绮旋什么好,“眼下怎样了?” 香大奶奶又忍不住蹙眉了,“你大哥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把她关在柴房里。现在这个节气,关了两天人就病了。你大哥又请了郎中来诊治,阿绮总算是不闹着寻死觅活了……唉,也是没力气了,整个人神思恍惚,我真怕她哪日疯掉傻掉……你大哥那个乌鸦嘴!” 香若松可不是乌鸦嘴,他巴不得香绮旋变成疯子傻子呢,这样一来,很多事就随他怎么说了。 香大奶奶说到这里,也明白过来,无奈地笑了笑,“我问过阿海,他说成家的人找过你大哥两次,大意是婚事是不能成的,撇开阿绮的品行不说,便是她与袭府的渊源这一节,他们就不敢与香家结亲——任谁一想也知道,这件事就是四爷不追究,你公公婆婆也不会与成家善罢甘休。此外——”她压低了声音,“成家要给香家一些好处,求你大哥看管阿绮、约束下人,只希望不要声张此事,别传出风言风语。至于成六爷那边,成家就能管好他。” 如果成林真是香绮旋以前认为的皇亲贵胄,真能压过袭府,那么这件事不知还要出多少周折,袭家肯定会损了颜面。可问题是,皇亲贵胄是不屑于做这类事的,要是当真那样做了,恐怕打的也是刻意羞辱香家、袭家的主意。 到底还是香绮旋自恃过高,以为凭着美貌就能将任何男子征服,却没想过,世间样貌出众的女子比比皆是,又有几个能过得逍遥自在?红颜薄命成嗟叹的,自来不少。 那笔烂账……到了如今,香芷旋因为是完全受益的一方,不愿为此多思多虑。 香绮旋用孤注一掷,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甚至可能是最好的前程。 却偏生不能生出一点儿感激——眼下她是安稳如意了,以前呢?在不知袭朗是怎样的情形怎样的人之前,她的处境是如临深渊。 却也不好评价甚至责怪香绮旋,如今已是那样情形的一个人了,再多说什么,便有得了便宜还不饶人的嫌疑,让自己都嫌弃的行径。 所以还是不要想这些。珍惜所得到的,漠视曾经历的。当下最重要。 恰好蔷薇过来询问把饭菜摆在何处,香芷旋说就摆在东次间吧,把这话题岔开去。 饭菜仍如以往,南方菜、北方菜都有,只是临时加了几道,摆了满满一桌。 姑嫂两个落座。香大奶奶先后尝了尝白灼虾、麒麟鲈鱼,讶然笑道:“当真是没想到,能在京城吃到这样地道的家乡菜。”实在是没忍住,问道,“是你自己带过来的?” “……不是。”香芷旋犹豫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四爷待人宽和,见我实在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就命人寻了个厨子到府里。” 香大奶奶听得满眼舒心的笑。这般迁就,足见当真是待香芷旋很好。举筷之前,她轻声道:“阿芷,可要惜福啊。” “嗯,我明白的。” 随后,香大奶奶看着那道鸳鸯膏蟹,欲言又止。 香芷旋便将在一旁服侍的丫鬟遣了,“怎么了?这道菜让大嫂想到了什么?” “先是想着叮嘱你不能吃这样性寒的菜肴,之后就又想到了你的身体。”香大奶奶叮嘱道,“虽说在闺中好生调理过,现在底子还是有些差,你以后方便了,找个好太医给你把把脉……子嗣艰难,日后处境也艰难。” 子嗣。香芷旋听到这两个字就有些打怵了。生孩子么,嫁了人一定要生孩子的。可是,生孩子能疼得要人命的,那是鬼门关啊。可是,那是绝大多数女子的必经之路,她没可能做那少数人。 她挠了挠额角,小声道:“我知道了,过些日子就找人看看。是要好生调理,大嫂说得对。” “你不嫌我多事就好。”香大奶奶解释道,“你出嫁之前,我不便与你说什么,眼下已是不同,我能想到的,就要跟你絮叨一番。已经知道的,就当我多事,没想到的,你自己斟酌一番。” “我知道你是好意。”香芷旋诚挚地笑着。 香大奶奶神色松快不少,“来之前,老太太仔细吩咐了我一番,没什么实用的话,我就不跟你说了。” 香芷旋不由笑起来,“反正我听了也是当做耳旁风,的确不必说了。”又道,“你到了这里,本该我去见你的,可是赶得不巧,我要称病一段日子,等能够痊愈了,我再去找你说话。” 香大奶奶听出话里的玄机,笑道:“是为何事称病的?” 钱友梅不安生的事,香芷旋不能瞒着——瞒下不提的话,香若松只照着他的心思行事,兴许就会出岔子,而袭朗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说起这些,她便简单地提了几句,直说钱友梅有意帮着不安生的下人算计自己,自己反击回去,“她现在已被禁足了,想要在三个月之内走出院子,就要另辟蹊径。” 香大奶奶不便细究原由,得知结果喜人便已知足,“这就好,你没吃亏就好。”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你哪儿是能吃亏的人啊。” 香芷旋道:“钱氏很了解我,我对她以前却只是听说过,并不知道她底细。感觉她与我二姐并不是一种人,好像有点儿心计的样子——你对她了解么?” “她可真不是善茬。”香大奶奶不屑地撇了撇嘴,“钱家官职比我们家低一些,家里的女眷就处处刻意逢迎,你对这些不上心,也就不清楚。钱氏在闺中的时候,是最难缠的小姑子,和她娘将两个嫂嫂刁难得可不轻——我跟她大嫂、二嫂明面上还过得去,没少听妯娌两个哭诉。这样一个人,也就是嫁给了庶子,又是左右为难的处境,不然还真要让你都头疼——她对这些可是驾轻就熟的。” “难怪。”难怪香绮旋曾那样笃定地说钱友梅会给她小鞋穿。 姑嫂两个说说笑笑用过饭,喝了两杯清茶,香若松与袭朗折了回来,到了话别的时候。 香若松夫妇没让袭朗相送,倒是乐得香芷旋送一程。 袭朗看得出,香若松大抵是要与香芷旋说几句话,也就只送到了院门。 香大奶奶略略加快步子,走到了前面去。 香若松侧目看了看香芷旋,“是为何事命丫鬟过去传话的?” 香芷旋就如实说了,“原来是想做个样子,现在已不用了。”又将钱友梅的事情说了说。 香若松细问了问原委,之后道:“说来说去,是老夫人作怪。” “嗯。”香芷旋点头,“老来作怪的人的确不少。” “……”这话摆明了是连祖母一同数落进去了,香若松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不管怎样,你现在的好日子,是祖母与我促成的,你别揪着那些事不放。” “一事归一事。”香芷旋笑盈盈的,“你们比香绮旋还可恶。”没有他们把她们当物件儿送人,哪儿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香若松嘴角翕翕,忍着没呛声,怕这丫头片子给他来一出被气晕过去的戏码。 香芷旋认认真真地道:“大嫂么,我是愿意不时来往的,你和祖母么,我一辈子都讨厌。” 香若松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气笑了,“你也说了,一事归一事,你讨厌你的,我们忙我们的。日后你有夫君护着,我们不但不会再为难你,还要处处巴结你。还有多少心里话,只管说,我洗耳恭听。” “我才没闲情数落你,怪累的。”香芷旋问道:“四爷找你说了什么?跟我提几句吧,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不就是釜底抽薪那点儿事么。”香若松道,“这府里的二房手头拮据,要整治他们,就要在这方面下功夫。说了你也不懂,别瞎打听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微闪,“钱氏要想解除禁足,只能让三爷帮忙——如果我是三爷的话,肯定懒得帮她,除非,她给我实惠。”语声顿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香芷旋,“明白没有?” ☆、43|42.41|4.19|连载 “你是说,三爷会跟钱氏要陪嫁银子?天……”香芷旋叹为观止,“连你都不屑做的事情,他真的会这么做?” 香若松瞪了她一眼,“替你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还没句中听的话?” 香芷旋巧笑嫣然,“没经脑子就又说了句实话。” “幸好你也只跟我这个德行。”香若松又气又笑。 香芷旋侧头想了想,“你提前想到也没用啊,又不能阻止。人家禁足呢,难道我还能跑去说什么?” “只要钱氏不当即答应就行,她娘家人也要在京城照应着,过几日就安顿下来了。”香若松道,“你让丫鬟给钱氏透句话,偶尔给我报个信,我能帮你。” “好啊。我不会在四爷面前说你什么的。”投桃报李,他们可没兄妹情分,谁都不会白给谁甜头。 香若松满意地笑了笑,“那我多谢你了。”又摆一摆手,“回去吧,装病呢,别走远。我们来时只在正房打了个照面,还要过去一趟。” “嗯。”香芷旋唤了香大奶奶一声,又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身回房,惦记着香若松的话,吩咐了含笑几句。 香若松见姑嫂两个看起来亲亲热热的,去往正房时直嘀咕:“你倒是把那丫头哄成了顺毛驴。”怕人听到落闲话,是用家乡话说的。 “这叫什么话?”香大奶奶叹了口气,也用家乡话回道,“别当着我的面说阿芷的不是,有本事你就回去跟她吵一架。” 香若松道:“我冤枉她了?可不就是个顺毛驴,不哄就没句好话。只叙谈了这么一会儿,她就噎得我不轻。” “谁叫你以前把她得罪苦了?”香大奶奶心说,谁摊上你这样的一个兄长谁倒霉。 “我那不是孝顺祖母和娘么?祖母也是为着家族前程。” “得了,别跟我说那些。”同样是女子,香大奶奶在闺中时被当成宝,三个小姑却被当成草,将心比心,她不能认同香家的做派,只是不好呛声罢了。 ** 对于袭脩和钱友梅的事,香若松真的没有猜错。 袭脩一听钱友梅算是什么都没做就被禁足,心里已是轻看了她。心知她一定会求到自己头上,想着那也不是难事,但是得先帮他一把。他只需等着她主动说起这件事就好。 钱友梅担心自己这一步错了满盘皆输,甚至要连累得娘家再无出头之日,昨晚彻夜未眠。 下午,袭脩回到房里,先去东小院儿看了看安哥儿,见儿子一如往常,这才回了正屋。他是不肯让钱友梅照料安哥儿的,甚至不想让她与安哥儿亲近。原配留下的子嗣,愿意善待的填房很少。以钱家那个品行,教导出来的钱氏多半是标准的恶毒继母嘴脸。 为人如大夫人一般的女子,究竟是少。 大夫人进门之后,他已懂事了,知道她是从心底想善待兄弟几个,对袭朗更是偏爱有加。 可是后来,家里越来越乱,母慈子孝的情形成了昨日黄花。 那时他的生母还在世。老夫人抬举姨娘,使得长房陷入妻妾相争的局面。 大夫人那时没能力与老夫人抗衡,可要收拾一个姨娘并不在话下。没几年,姨娘先是犯错后是重病去世——重病,只是给灌药这回事找了个体面一点儿的说辞。 姨娘死后,连口好棺材都没得到,丧事在别院潦草地办了,甚至比不得有体面的下人。 是从那之后,他恨上了宁氏,只是宁氏也只肯受老夫人、二夫人的气,平时戒心很重,防范得滴水不漏,他一个庶子,想要为生母报仇,完全寻不到机会。 他做不到,别人却做得到。于是顺着老夫人的心思,任由老夫人和二老爷二夫人吩咐,给宁氏添堵的事,这些年没少做。 娶妻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了一些永无可能更改的嫡庶尊卑之差,也慢慢品出老夫人只是把生母和自己当成打压宁氏的工具。 工具,只是个工具而已。 姨娘当初想给他谋取好前程,想让他活得比嫡出的子嗣更好——怎么可能呢?单是这一份妄想,便足以送上性命。 生母可怜,他可悲。 明白的晚了,已经没了回头路。 最近几日,真是活得生不如死。二房的产业伤了根本,要他想法子找个赚钱的营生——别人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袭府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这时候都忙着巴结大老爷和袭朗,谁肯给二房大开方便之门? 可谁叫他只是个工具呢?做不到也要拼命想法子去找门路。 钱友梅听说袭脩回来了,打理了一番妆容,想跟他细说说被禁足的事情。袭脩刚进门,小莲进门禀道:“四奶奶房里的大丫鬟含笑过来了,说无意间捡到了一件首饰,应该是您的,您去看看?”说着话,递了个眼色。 含笑过来,自然是来传话的。好听的难听的话,都要听一听。钱友梅知会了袭脩一声,走到院中,遣了身侧服侍的丫鬟,问道:“什么事?” 含笑曲膝行礼,轻声道:“今日香家大舅爷过来了,提了两句关于您的事,四奶奶便让奴婢过来提醒您一句:陪嫁是您的一份依仗,要是有人打这种歪主意,您千万要三思而后行,一来不能交底,二来不能随意赠人。说白了,男子要是连这种事都做得出,休妻的日子也不远了。” 钱友梅愣了愣,随后就笑起来,“香家的人可真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是不是的,您也先别急着下定论,横竖也是为您好,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含笑神色不变,“我家四奶奶还说,此事若是成真,您要为娘家想想。大舅爷说您娘家人正忙着在京城安顿下来,不论怎样,您总要先听听他们是怎么个说法。再者,大舅爷要是写封信数落钱家的不是,香家大老爷听了若是动怒,赶早发落了您娘家也未可知。要是到那地步,会有人帮您周旋么?真要到了那地步,才是您手里钱财的用武之地吧?” “好好好,我都听到了,也记下了。”钱友梅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你回去吧,替我谢谢你家四奶奶。” 含笑行礼离去。她与四奶奶的心思相同,希望三奶奶禁足一段日子,等能出门的时候,说不定四爷已经狠狠收拾了二房,到那时候,三奶奶自然就不会再助纣为虐。到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安生度日不是挺好的? 钱友梅摇着头返回房里,到了厅堂帘子外,忽然停下脚步,身形一僵。 香芷旋进门也没多久,老夫人就先后两次打她手里银子的主意。 而袭脩这些年来都对老夫人言听计从,耳濡目染这么久,行事便是相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之前还只当香若松异想天开,现在看来,人家分明是旁观者清,脑子转得极快。香家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一个个的都比狐狸还机灵狡诈? 可是,她的陪嫁,哪儿比得了香芷旋呢?香芷旋手里的现银就不知道有多少,虽说是以冲喜的名义嫁人,香家在大面上还是张罗的像模像样,完全按照大家闺秀出嫁的定制。因为袭朗是嫡子,是名将,女子就算是给他冲喜,也要高人一头。 她嫁的只是个庶子,嫁妆过得去就行了。只是双亲心疼她,又自知门第低,便在嫁妆上给她添一份底气,手里有积蓄,也好快一些站稳脚跟。明面上的东西跟香芷旋相差无几,私底下又给了她三万多两的银票,让她日后另行置办产业。 以为不少了,以为在钱财方面能压住香芷旋,进门后才知道香芷旋手里攥着个小银山呢。 唉……钱友梅懊恼地掐了掐眉心,暗骂自己真是被香绮旋同化了,怎么到现在还在跟香芷旋比较这些?那个人,她现在真是比不了——种种情形,她都处于劣势,包括手段——她两三日费尽心思,来来回回做戏,结果呢,人家干脆利落地演了一幕戏就把她收拾到不能出门的地步了。 动辄晕倒的女子,她挺不屑的,可晕一下就把自己整惨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要认命,要愿赌服输。 到这时还妒忌、攀比,不亚于寻死。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入室内。 袭脩坐在太师椅上,敛目沉思。 钱友梅清了清嗓子,“三爷。” 袭脩慢慢抬了眼睑,“有话跟我说?” “是。”钱友梅道,“我被禁足的事,你能不能帮我周旋一下?你了解老夫人、大夫人,能不能帮我出个主意,让我将功补过?例如抄经、绣经文之类尽孝心的事——”袭府讲究个孝字,虽然不少人知道是空谈,可不知道的毕竟是大多数,她往这方面努力,他再帮忙说几句好话,大夫人总不好还追究到底的。 “尽孝心?”袭脩瞥了她一眼,眸子黑沉沉的,似一潭没有温度的水,唇角则讥诮地牵了牵,“大夫人从不礼佛。老夫人么,喜欢钱财。” 钱友梅抿了抿唇,“你的意思是——” “只是,钱财少的话,老夫人也看不上。老六捅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她老人家心疼孙子,一直想帮他补上。”袭脩慢条斯理地道,“你我是不是该尽一份力?” 钱友梅笑了,眼中却无半分喜悦,“我可比不得四弟妹,手里并无积蓄。” “哦?”袭脩看住她,“你双亲视你为掌上明珠,难道还会委屈了你?” “正是不想委屈我,才只让我带了几千两银子嫁过来。”钱友梅微微挑眉,“我娘家已给了老夫人不少银子,足够了。自然不会再继续为我贴钱,便是他们有心,我也不要。爹娘养了我一场,我不能报答也罢了,自然不会让他们再为我犯难。” 袭脩讽刺地笑了,“昨日还想给人泼脏水的人,今日却对我讲起了仁义道德。”语必摇了摇头,眼里的讽刺更浓。 “唉,我再不济,我手里的积蓄再少,也不会谎称欠了账房三万两银子。”钱友梅回以讽刺的一笑,“结果呢?”结果是他去给袭朗赔罪了。 “说话这般造次,你是该好生面壁思过。”袭脩神色一寒,“再有下次,当心我休了你!” 钱友梅一笑,“你要是让我出了差池,或是轻易休妻,我娘家就会上门要账——你们白拿银子不办事,凭什么?做人还真就得像香家大舅爷那般。眼下他能为着妹妹不宣扬出去,我和娘家可不会管那些!”到了这地步,她面上平静,心里早已对他厌恶至极,也是豁出去了。不过一条命,与其被气死,不如针锋相对。 说白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外面窝窝囊囊,在房里却动辄说出休妻这种话的男子,不就是个窝里横么?决不能惯着他。 袭脩脸色慢慢发白,盯了她好一会儿,抬手指向门外,“出去!” 这次,钱友梅很听话,转身出了正屋,去了厢房。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她才觉出指尖冰凉。 半晌,她脊背慢慢弯曲,满目颓唐。 这日子,她要怎么过下去? ** 清风阁。 琴声从室内传到院中,一众丫鬟站在廊下凝神聆听,神色惬意悠闲。 室内,香芷旋的琴架斜对着书桌。她在这边弹琴,袭朗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聆听。 她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煞是悦耳。 袭朗斜倚着椅背,意态越来越悠闲惬意。 比起那些糟心的日子,这样的时刻,简直是神仙过的。 视线无意一瞥,他看到了一本大画册里似是夹着很多纸张,便探手拿了过来翻看。 香芷旋一见他这举动,立刻起身,小跑着到了他身边,双手不管不顾地将画册夺过,合起来抱在怀里,“你不能看。” 袭朗挑眉,“怎么就不能看?”说着起身去抢,“你都是我的,你这些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不准胡搅蛮缠。”香芷旋笑着转身躲闪,“这个……你不看行不行?只是一些图。” 袭朗将她身形禁锢在臂弯,“什么图?”双唇摩挲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不会是春|宫图吧?” “没正经!”香芷旋瞪了他一眼,脸颊却飞起了淡淡霞色。 “别耐性,你就这么抱着,我不看了。”袭朗笑着低下头去,“亲一下总行吧?” 亲一下自然可以,但是,他才不是说到做到的人呢。厮磨得她气喘吁吁的,又去纠缠她最敏感的耳朵。 她是为了白日里防着他,才每日都戴耳坠,但这并不影响他耍坏。 唇舌撩着她耳廓,更要命。 她周身失力,怀疑手臂连一本画册都抱不住了。 刚要加一些力气的时候,那个说话不算数的将画册轻而易举地抽走了。随后仍是环着她,让她没法子抢回来。 “骗子,骗子……”香芷旋打人的心都有了,偏生动不得,只好碎碎念。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抱着她坐回到椅子上,“我多少年才好奇一次,你也迁就我一回。” ☆、44|42.41|4.19|连载 香芷旋被安置在了他膝上。 袭朗的双臂就那样半是搂抱半是禁锢地拥着她,下巴抵着她肩头,双手在她背后打开画册来看。 起初拿到手里翻看的时候,只以为她是一面看画册一面临摹,随手将临摹的画作夹在了书页里,便是从第一页开始翻阅。却没想到,她立刻急了起来,必然是另有文章了。 很多年没有这样浓烈的好奇心,很多年没有在满足好奇心的时候这样愉悦—— “阿芷,你居然偷偷地画我。”他说。 是线条极简单的画作,用墨笔画的,但是画里的他的神色分明。这样反倒最见功底。此刻他看到的入画的自己,站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眉峰微蹙。背景虽然也只随意勾勒几笔,却不难看出,是他前一段日子抄经的某个时刻。 香芷旋挣扎着挡住他视线,“所以才不要你看啊。” “不会是把我所有狼狈的时候都画下来了吧?” “……”香芷旋认真回忆——这人有狼狈的时候么?她还真不记得。 “画得很好,等我看完。”他将她的小脑瓜按在肩头,“听话。” 强行看人的私有物,还要人听话……太不讲理了。她气哼哼地腹诽着。 袭朗慢慢翻阅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柔软。 前面十几张都是画的他,睡梦中的他,蹙着眉的,眉宇平宁的;抄写经文的他,惬意的,略显不耐的;还有出门时他的背影,冷清寂寥的,神采奕奕的——以前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自己的背影,也可以流露情绪,也可以简简单单一些线条就能勾勒出。 再往后,是关于含笑、蔷薇、铃兰、结香一些画作。这些他就只能看看,无从记得是哪个时刻下的她们细微神色的流露。 最后一张,是拜堂成亲后,掀起她盖头的他转身离开的侧影。 他一点点喜悦也无。 没办法喜悦——那天的他,伤重,真是疼得让他恨不得磨牙。 他细细审视。嗯,别的还好。 合上画册,他一手覆上她白皙的颈子,“阿芷啊。” “嗯。”她闷声应着,知道手臂自由了,就环住了他,用了些力气,把脸埋在他肩头。背着他画他好多次,不是正经的肖像,还是出于习惯——他会怎么想? “这是多喜欢我,把一幕幕记得那么清楚。”他语带笑意。 “什么啊。”香芷旋立时坐直了身形,和他拉开距离,认真地看着他,“我就是习惯了,而且每天看你的时候最多,画你的次数自然也就最多。”刚才设想过他会作何感想,想了好多种的,怎么他的反应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唉,英雄嘛,名将嘛,出人意料才对啊……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袭朗牵了牵嘴角,亮亮的一双眸子看住她,“承认喜欢我就那么难?” 香芷旋眨了眨眼睛。是啊,承认喜欢他,好像比自己那一番解释更好,但是她只是对他坦诚,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都没用脑子。 “不难。可是这和喜欢你是两回事……”她记得自己说过喜欢他的,一次还是两次来着?应该是一次,还有一次是说他很好很好——好像是这样的吧?脑筋转不过来了,对着他那双眼睛,她总是反应迟钝。 “傻瓜,越描越黑的意思你知道么?”袭朗笑着趋近她容颜,微微侧头,捕获她双唇。 不含慾望只有情意流淌的一记亲吻,绵长,辗转,温柔。 温柔之至。 温柔到她想让自己溺毙在他这样温柔的时刻。 比之床笫之欢,她其实最喜欢与他用这样的方式亲昵。 也清楚,他明白她,才这般对待。 之后,他与她说:“不催你,要过一辈子,要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多得很。” 的确如此。“是啊,要一起过一辈子呢。”她轻声说着,笑盈盈看住他,“可是一辈子很久,我们会一直这样么?” “一直说我是骗子,我承诺也没用。”袭朗笑微微地把她抱紧了一些,“承诺一辈子这种话……也的确是我说不出的。”说什么呢?说我们要相濡以沫海枯石烂?多少人说滥了的话,他才不要说,这类话,仍是想想就牙酸。 “是啊,你这个骗子,才不肯说陈词滥调。”这一点,香芷旋大抵了解他,“也是,说过的话都可以抹去,日久才见人心。” “明白就好。”袭朗到这时才问道,“怎么会有这种随时把身边人画出来的习惯?” “嗯……就像是一种用画笔记录一点儿事情。我画了很多很多这种画,现在存了几箱子了。”香芷旋跟他细细解释道,“平日要是留意到一些比较反常或是觉得该重视的事,我就喜欢画下来。像你看到的这些,是我平时留意到的一些小事,记下了她们一些反应,细细品着,就能看出她们的品行了——忠心耿耿的和心猿意马的人遇到一些事的时候,反应肯定不同。我画下来之后,慢慢回忆慢慢品,日后再细细观摩,就知道哪个可以重用哪个不能轻信了。”末了,素手抚上他容颜,眼眸充盈着笑意,“但是你不一样,我就是看着你好看,而且你特别能忍耐病痛,很多情形我都记得特别清楚,这才画的这些画。不想让你看,是怕你想偏。” “嗯,法子别出心裁,话也是动听的很。”袭朗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从不是不知足的人,亦明白,阿芷是最娇柔却有傲气的花,需得耐心呵护。 ** 再过几日,就到立冬了。 这天下午,府里针线上的人送来了香芷旋的冬衣。 小袄、棉裙、斗篷;中衣、寝衣;另外有睡鞋、靴子、绣花鞋。 冬日不适合穿太娇嫩的颜色,香芷旋循例选了一些大红大绿,另外还是按照自己的喜欢做了紫色、珠灰之类的几件衣服。 其实她初时并不是很信任府里的针线房——不是质疑手艺,而是担心处境不好被下人敷衍,所以一面按定制说了对冬衣的一些要求,一面又让蔷薇、铃兰去京城名气最佳的绸缎庄金秀阁将一应衣物各做了八套。 府里针线房的衣物送到面前,香芷旋才发现她们并无一点儿敷衍,想来定是婆婆交待过的。不论怎样,针线房的人也是尽心了,反正她是挑不出瑕疵,便赏了来送衣物的人一两银子。 衣物的人走了之后,她就开始喜滋滋地试穿衣物,又问蔷薇:“金秀阁什么时候把衣物送过来?别拖到天寒地冻的时候才好。再有,手艺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么?” 蔷薇就笑应道:“冬至前一两日肯定就送过来了,老板亲自允诺的。再有老板、徒弟的手艺在京城的名气真的不小,达官显宦的女眷不乏去那儿做衣服的——主要是花色样式总是别出心裁,而且除非同一家人,从不做重样的绣样款式,这也是要价高的原因。” 香芷旋放下心来,更生几分期待。金秀阁,名声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她这种很在意穿戴的人,早就对这家历经百余年的铺子有所耳闻。铺子第一任老板是位绣艺绝佳的绣娘,姓名就是金秀,之后代代相传到了如今。金秀,早已被人传成了奇女子,她担心的是活计一代不如一代。 因为对袭朗、香若松配合行事放心,所以她就没问袭朗具体要怎样收拾二房,只等着来日看好戏。 所以,只关注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琐事。 用晚膳的时候,她才记起大嫂对自己的提点,遣了丫鬟,期期艾艾地对袭朗道:“我身体底子不好,还需要太医来把把脉,给我调理着……嗯,我就是犯愁,要让谁去给我打听这种医术出众的太医。” “问我就行。”袭朗言简意赅。 “……”香芷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抬眼看向她,“是哪儿不舒坦,还是——别的方面?” “不问你了,我去问别人。”她底子不好,要调理是担心日后子嗣艰难,这些怎么好跟他明说?她跟大嫂是走出一步就看到十步开外了,却不能指望他也能看那么远。 “你还真是慢性子,急死人。”袭朗无奈地笑了,其实心里直嘀咕,他不才是她最亲近的人么?怎么她好多话就不能直言道出呢? “嗯……”香芷旋忍着没去挠脸,她觉得有点儿发痒还发热,“我底子不好,大嫂担心我子嗣艰难,就……”是难于启齿又让她打怵的一件事,但是,这是最实际的问题,她不能不重视,不重视的话,来日要吃的苦头更多。 “也不用急。”袭朗很冷静地给她分析,“老夫人撑不了多久,孝期之内,不能添孩子。这样一来,你能安心调理的日子不短,不急这些。” 这话虽然过于冷漠残酷,但又如何奢望他会对一个随时都想杀了他的老妇人心怀慈悲? 那不是傻子就是神仙才办得到的,他两样都不是。 随后,袭朗又道:“京城有几位医术卓绝的大夫,让含笑、蔷薇等人去打听一番,请一位过来就好。太医院那些人就别指望了,袭府与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除非皇上指定的人,不然难辨善恶。再者,进了太医院的人并非就是良医。” 这一番话就很有听头了。香芷旋点了点头,笑道:“记住了。” 袭朗又叮嘱道:“不提议让你用药膳调理的大夫,不用。是药三分毒。”又对她缓缓一笑,“我不急。” 香芷旋笑着垂了眼睑,“你急也没用啊,我就是这个不争气的身体。知道你是宽慰我呢,快用饭。”语必,夹了一块八宝肉送到他碗里。 “我说真的呢。”袭朗探手过去,抚了抚她面颊,“小傻瓜,不准以为我是在敷衍你。” “嗯!”她对他笑起来,笑靥如花,抬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信。”除了某些例外的情形,他的话,她都深信不疑。 温情脉脉的一刻,他却煞风景:“自己都还是孩子脾气,谁敢指望你早早为人|母?” 在她鼓起小腮帮掐他手之前,他笑着反握了握她的手,“快吃饭,听话。” ** 从第二日一早,袭朗开始出门走动,看看与自己一同从沙场返回京城的将领,登门拜望离京前教导自己习文练武的先生。 太子见袭朗已然痊愈,亲自在府中摆下酒宴,庆祝他痊愈之喜,帖子午间送来的,时间定的却是当天晚间,竟是显得比袭朗还高兴。 晚间,袭朗去了东宫赴宴。 香芷旋独自用过饭,坐在灯下做绣活。 先是蔷薇走进门来,“大老爷过来了,在小书房等四爷回来过去说话。” 香芷旋想,自己就是不装病,大老爷以前来的时候她都没去请安,现在就更不用了。心说他愿意等就等吧,等到三更半夜才好——盼着袭朗晚回来一些。 过了一会儿,含笑进门来禀:“三奶奶房里的小莲过来了,要见您。” 香芷旋点头,“让她进来说话。” 小莲进门行礼后道:“今晚三爷去了光霁堂,与老夫人、二老爷议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房,三奶奶想见见您,您要是方便,能不能移步过去一趟?” 香芷旋想也没想就摇头,“我不能过去。”大夫人前脚将钱友梅禁足,她后脚就跑过去探望,算是怎么回事?再者说了,谁知道这是不是钱友梅给她挖了个坑? 小莲又道:“那么,三奶奶过来见您一面,可以么?她有要紧的事找您。” 是什么事呢?香若松的话成真了?但是,让钱友梅进这清风阁,不还是不把大夫人的吩咐当回事的行径么?她还是果断地摇头,“也不行,坏规矩的事我不能做。”她与婆婆情分尚浅,之前一桩桩事情都是婆媳之间相互尊重才有的结果,这件事也要如此。 小莲恨不得要哭出来了,“四奶奶,我家三奶奶是真的有事要求您相助。” 香芷旋歉意地笑了笑,“是她禁足,不是你们禁足。回去告诉她,让人过来将她的意思转告给我就好。” 小莲又看到了希望,慌忙称是,匆匆行礼离去。 香芷旋斟酌了片刻,猜想如果钱友梅要找她相助,就只能是袭脩趁火打劫才肯帮她解除禁足的事。如果是这样,她帮还是不帮?不帮不过是维持现状,帮忙又落不到什么好处。 不划算。 她这样的心思,钱友梅不难想到。既然如此,钱友梅应该会主动给她好处——她要的好处,当然不是袭脩或香若松心里装的那些东西,而是钱友梅调头和她站到一处,帮她跟袭朗收拾二房。 没有所谓的长辈时不时地出现在面前做张做乔,心里的负担就减轻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她是钱友梅,一定愿意这样做的——夫君是个人渣,任由老夫人和二房摆布,钱家的运道想指望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了。但是钱友梅如果能跟袭脩对峙,像香若松一样用老夫人收了大笔银子这事儿做把柄,照样能在这府里过下去。 钱友梅与袭脩和离是不行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钱友梅才不会做亏到底的买卖。 袭脩在这府里没什么分量,但是对于女子而言,这门第进来难出去更难——出去之后谁会愿意娶一个袭府不要的女子?娶了被袭府收拾可怎么办? 钱友梅是挺讨厌的,但是如果加以利用,效果应该格外喜人。与她跟香若松互惠互利的情形差不多。 心念转动间,袭朗回来了。 ☆、45|15·2·3|*连载 香芷旋接过袭朗的斗篷,指了指东面,“大老爷等你呢。”又凑近一些,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嗯,还好,只带着点儿很浅淡的酒香,看起来是今日也是照习惯只喝了三杯。 袭朗笑着用指关节敲了敲她额头,“猫似的。” “怕你喝多了啊。”香芷旋轻推他一下,“既然回来了,就快过去吧。” “嗯。”袭朗见她还没歇下的意思,随口问了一句,“你呢?还有事?”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事,等有事再跟你说。”方才一番思索,只是设想。没发生的事,香芷旋自是不会提及。 袭朗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探究着她眼神。毫无收获。她从来是眼波澄澈无辜,心里有没有事也不能让人看出,除非晚间辗转反侧,才能让他察觉。 这样很好。 他笑了笑,转去东小院儿。 大老爷下衙之后直接过来的,还没用饭,是以,此刻已经命小厮张罗了一桌子酒菜,在儿子的书房吃上了。 袭朗进门后,见父亲正大快朵颐,不由失笑。 大老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陪我吃点儿。” “成。”袭朗落座。 大老爷也没询问,径自给袭朗倒了一杯酒。 是上好的竹叶青。 袭朗不急着喝酒,先吃了几口菜。桌上四荤四素,另有酱桃仁儿、甜合锦、酸辣黄瓜条几色酱菜。 喝酒这回事,袭朗有酒量,却没一点儿瘾,从来不肯多喝。如果别人不主动举杯,他能把一杯酒留到席散。这一点,袭家的男子都不如他自律。大老爷亦如此,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愿意多喝几杯。 大老爷端起杯,示意袭朗。 袭朗这才举杯,一饮而尽。 大老爷二话不说,继续倒酒。 父子俩连喝了七|八杯,大老爷还没尽兴的样子。 袭朗无奈。他又不是过来陪着喝酒的,笑,“再喝下去,您就醉了——专为喝酒来的?” 大老爷道:“边喝边谈。” “那就烫一壶烧刀子,在军中没少喝,不错。” “行啊。”大老爷爽快点头。 “……”袭朗抬手摸了摸浓眉,转头吩咐下去。 中途换酒,醉得快。大老爷知道儿子没安好心,想着快点儿把他灌醉得个清静,但是,他心火旺盛的时候,反而不易醉。饶是如此,也知道真较起真儿来,自己这酒量不是儿子的对手。是以,喝了两杯烧刀子之后,他说起正事:“你跟太子走的太近了,这样不行。” 袭朗漫不经心地道:“太子驾到,我还能避而不见么?” “可以几方来往着。睿王、淮南王都一样。”大老爷道,“你征战时日太久,几年不在京城,宫中情形不如我了解得细致。当年皇上早早立下太子,是章皇后撒手人寰时,为着安抚发妻才有此举。其实论本心,皇上心里更钟爱睿王、淮南王,不然也不会由着他们不去封地留在京城。最要紧的一点是,睿王的生母是现在的皇后。虽说储君早立,储位之争从未平息,言官弹劾太子的情形愈演愈烈。到底谁输谁赢,现在还是未知。” 袭朗不想与父亲细细讨论这些,只是道:“太子也没公然拉拢我,近日诸事,是得了皇上的吩咐。” “你心里有数就行。”大老爷知道,自己关于储位、后宫、朝堂纷争的看法,儿子还是会重视的,不会在这方面也跟他对着干。又进一杯酒,他说起家事,“家里是闹得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我不指望你出面调停,只希望你别跟着添乱。” 袭朗端杯,“喝酒吧。” 大老爷:“……”运着气喝完一杯酒,又道,“你二叔不适合再打理庶务,过几日,就让老三接手吧。我这些年也没给他谋个官职,从没给过他一点儿好处。” “不行。”袭朗干脆地道,“要是这样,还不如继续让二叔打理。” 大老爷瞪眼:“只是要做做文章,大面上说得过去,你又何苦这般?” “多少事都是你要做这种文章引起的。不行。”袭朗笑微微的,“就不能偶尔做一次文章,给我点儿好处,让我过几天清静日子?” 大老爷:“……” ** 香芷旋猜想着钱友梅已是热锅上的蚂蚁,说不定今晚就会命丫鬟传话给她。 果然,做了一阵子绣活,小莲又来了。 小莲是三爷房里的老人儿,钱友梅却一再派她来传话,看起来,这丫头也是知道轻重的,比起钱友梅的陪嫁丫鬟更机灵。 每个房里的丫鬟,主人只有作为正妻的女子,男子再怎样也不会在明面上护着一个丫鬟——护着的丫鬟,一般早就成为通房或妾室了。 小莲这次过来,先请香芷旋将一旁服侍的丫鬟遣了,随后将钱友梅与袭脩发生争执的事情细细说了,随后又低声道:“三奶奶对三爷心寒至极,奴婢听了也是……也是为她意难平,这也是三奶奶放心让奴婢过来传话的原因。三奶奶想循着香家大舅爷的方式,以曾贿赂老夫人作为把柄,留在这府中并不难。眼下她只想走出被禁足的困境,时间越长,下人越会轻慢她,要是真等到三个月之后才能出门,记得她的都没几个了。是以,她就想求四奶奶帮帮她。她也知道,眼下钱家升官怕是无望,甚至于,二老爷会出手整治钱家。她只希望钱家维持原状,日后定会对四奶奶言听计从——她说她到现在也看清楚了,其实只有大老爷或四爷才能给钱家些微的好处,钱家的事,大老爷与四爷若是阳奉阴违,也是完全可以阻挠的。” 香芷旋认真听完,思忖片刻,笑道:“我现在称病,不能到大夫人面前帮忙求情。你家三奶奶真能说到做到的话,我可以出个主意让她试试:她可以去求二夫人,给二夫人一些实惠,有这样个人帮忙说话,出门之日不远。” 小莲一愣。 香芷旋笑了笑,“你家三奶奶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如何行事又是一回事。若是立即转头,与我妯娌情分融洽,别人只会觉得怪异,我们两个都不好做人。按着我的猜测,她去求二夫人应该能成事,记得先许好处,事成后再兑现。先试试,不行的话,我再帮她周旋。” 小莲还是一头雾水,讷讷称是,“奴婢回去后,将四奶奶的原话说给三奶奶听。” “嗯。不早了,回去吧。”香芷旋端了茶。 二夫人,在她感觉是个惯于依仗娘家地位却没什么心机的人,老夫人以往给这个儿媳脸面,也是看在蒋家的情分上,很多事情却是只找二老爷商议,并不让二夫人介入其中——这当然不是不想二夫人操心,而是信不过这个儿媳的能力。 只要钱友梅能打动二夫人,二夫人出于多年来的骄傲,再加上钱友梅的处境,肯定愿意会帮钱友梅一把。钱友梅便是只给二夫人几千两银子,二夫人应该也会应下的——像老夫人那么心大贪婪的人,到底是少。 之所以不想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也是担心钱友梅一时一变,翻脸不认账。反正此刻只是出个主意,就算是坏的结果,也不会窝火。 她转去洗漱歇下。 袭朗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进门时一身浓烈的酒气,让半梦半醒的她啼笑皆非,清醒过来。 果然,他以前说的是实话,让他喝酒破例的人,都在府中——太子都不勉强他的,他爹灌他酒。 什么人啊。不知道自己儿子只是没有大碍,还没完全好么? 袭朗很自觉地先去洗漱才在她身侧歇下,习惯地展臂将她拥入怀里,“阿芷。” “嗯。”香芷旋应着,摸了摸他下颚,“有没有醉?”黑灯瞎火的,她看不到他脸色。 “醉了。”他说,“大老爷让小厮架走的。” 香芷旋轻声笑起来。 “我也醉了。”袭朗轻扯着她的衣服,啄着她的唇,“想我们阿芷想得厉害。” 想得厉害……那就让他如愿。 这一次,磨磨蹭蹭的是他。 一直特别轻柔,也一直的没完没了。 香芷旋给累得出了一身汗,心里直怀疑他要跟她耗整夜,她不认为自己能撑得住,心想这样的话,还不如疼一阵子了事算了。 索性迎合着他,撩着他。 他气息急促起来,却仍是举动轻柔。 说自己醉了的人,头脑自然还是清醒的。他记着她上次吃痛的样子。 几乎算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加点儿力道,让她适应。确定她可以接受,再重复这过程。 这样让她没了压力,由他拥着吻着自己,闭上眼睛享有这样的时刻。荶哦声声漫出口。 他说他喜欢听,她就不再强忍。 终于,感受到了身体相溶的一些快乐,“袭朗……少锋……”她唤着他。 袭朗让她缠上自己腰杆,起落间低头索吻。 她细瘦的手捧住他的脸,回应着。 温润之处吮得更紧了,又似推挤又似邀请。他喘息着,烫热倾洒。 …… 钱友梅睡在厢房的大炕上,辗转反侧。 她是诚心诚意要请香芷旋帮忙的。 娘家过来的是她的兄嫂,兄长没有香若松的口才、脑子,嫂子又被她得罪苦了,不好指望的。所以能给她有用的帮助的人,能想到的只有香芷旋。 香芷旋要她去找二夫人。 二夫人……钱友梅还真没与那个人正面接触过。长得难看,没城府,等到娘家倒台的时候,就是被大夫人往死里整治的货色——这是她对二夫人的感觉。所以,之前才没考虑过去请二房的人帮忙。 但是香芷旋的话是很经琢磨的,给她出的这法子,应该可以试试。 只是先许下好处,又不是先出钱再等结果,横竖都不亏。 也想得到,香芷旋之所以如此,是还不能相信她要与袭脩反目,才出了这样一个不会影响到自身的法子。 有这顾虑是应该的。 要想让香芷旋相信自己是真的对袭脩心寒、眼下只为双亲考虑利弊,还需时日。 ** 早间,香芷旋让蔷薇去给香若松传话,让他有时间就过来一趟。 香若松下午就过来了,他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又知道香芷旋找他一定有事,自是不会耽搁。 香芷旋和他在厅堂见礼,落座后,遣了服侍的下人,说了钱友梅的事,“我们先观望着,近期你就不用再费心了。”内外施压的话,钱友梅反倒会乱了方寸,忙中出错。 香若松思忖片刻,颔首一笑,“这样也好。钱氏由你拿捏在手里,比我行事更方便——但愿她是聪明人,照着你的心思行事。”顿了顿,又道,“得了机会,跟大夫人提提此事,别让她以为你不听话。” “嗯。”这是为她考虑的话,她笑着点头,“我清楚,只是眼下只能适度地递个话。” “对。让人感觉不沉稳也不好。”香若松笑着打趣她,“你这个让你大姐都恨得咬牙切齿的慢性子,不这样行事才奇怪。” 提起大姐,香芷旋认真地望着他,“你们有没有又为难我大姐夫?” “废话。”香若松白了她一眼,“就是有那份心,谁现在也不敢惹你,刁难你大姐夫,不就是惹你么?祖母看到四爷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亲笔书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香芷旋正色道:“便是没有四爷压着,你们也不准欺负我大姐和大姐夫,不然让你们的家产连个空架子都没有。” 要不是自己一个大男人都曾吃过这小丫头的瘪,他真会当做她是危言耸听。但是他了解这丫头是言出必行,从不说虚话的。念头迅速闪过脑海,香若松嘴角抽了抽,“你说我过来是干什么?总要受你这丫头的气。多余!” 香芷旋却狡黠地笑起来,“你们是怎样的我还不清楚?不敲打就记不住。” “夏家到底跟你和阿俪有着怎样的渊源?”香若松对于夏易辰夫妇一直善待姐妹两个,一直心存疑虑。 “不要你管。” 香若松无奈,索性气她一下,“你也别太高兴,祖母打算来京城——袭府老夫人病重,她总要过来探望。到底是说起来有着多年交情的人,闻讯不来不像样子。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过两日我去信问问。” “何苦呢?”香芷旋撇撇嘴,“山高水远的……” “闭上你的小乌鸦嘴吧。”香若松赶在她说难听的话之前打断了她。 “老太太过来,还是少不得给我添堵,你呢,也少不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香芷旋很快就由恼火转为幸灾乐祸,“到时候,你的日子比我还难受。嗯,这么一想,我心里就舒坦了。” 香若松并不脑,反倒笑起来,“到底是二叔的好女儿,算盘打得精。” “你们不是从来都不逊色半分么?”香芷旋心说,自己要是再精明一点儿就好了,说不定早就把双亲的产业抢回手里了。 兄妹俩半真半假地斗了会儿嘴,香若松道辞离去。 香芷旋唤来含笑,让她去给婆婆传话,说说钱友梅的事,言辞自然是很保守。现在这时候,真是参不透日后到底是何情形。 含笑转身去了正房。 宁氏认认真真听完,笑了,“我明白老四媳妇的意思,让她放心,要是二夫人给钱氏讲情,我不会坚持让钱氏禁足。” 老四媳妇的意思,她明白。如果钱友梅成为老夫人、二房那边的内|奸,日子可就不乏热闹看了。很值得尝试的一件事。 香芷旋听含笑说了婆婆的回复,完全放下心来。忙完了身边的事,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自己调理身体的事情上。 铃兰出门去打听了一番,又去夏家求证,随后才将京城鼎鼎有名的卢大夫请到了府里。 卢大夫四十开外,擅长医治的一条,便是帮底子不好的女子调理身体。 香芷旋作为袭朗的妻子,自然是他愿意上门问诊并用心医治的。 卢大夫是真正的良医,没有给开药方的意思,只是谨慎地询问香芷旋愿不愿意用药膳调理。 香芷旋怎么会不愿意,笑着应下。 卢大夫认真给她写了几道药膳的方子,还细致地把相克的食物、做法一一注明。 香芷旋高高兴兴地命含笑付了诊金,等到卢大夫走了,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药膳好像不是厨子能做的吧?胡乱给她做,闹不好就把她毒死了。 便去跟袭朗说。 袭朗直笑,说亏得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别急,药膳师傅已经找好了,等会儿你见见,把方子给她就行了。 于是,当日晚间,香芷旋就吃到了药膳。 这晚是一道红枣蒸肘子,丫鬟说上面敷着的是芽菜,八枚红枣铺在碗底。效用是补脾和胃,益气生津,滋补气血。 调理也要按部就班的来,身体底子好了,别的方面调理起来才容易。只急于专攻一个症状的话,到时候还是会顾此失彼,更伤人伤神。 肘子其实切成了方块,只是肉皮还虚虚连着,用筷子一夹就断了。送入口中,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药膳也可以很合口啊。”她喜滋滋的。 袭朗就笑,“是你口味一向清淡,用药膳就能适应。” “是啊,吃惯这种东西了。”香芷旋如实道,“原来有一阵子还每日服药呢,能用药膳代替着就该知足了。” 袭朗不由心生疼惜。 香芷旋又道:“药膳师傅的手艺既然这么好,你也与我一同用药膳调理吧。改日太医过来的时候,让他给你开点儿药膳方子。” “嗯。”他心里还在想着这小东西十几年里到底吃过多少苦头,便有些心不在焉的,稀里糊涂就应下了。 “不准反悔啊,你可是答应了。” “嗯?”袭朗这才敛起思绪。 香芷旋眉飞色舞地重复了一遍。 他按了按眉心,瞥一眼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只好说:“行啊。” 香芷旋立刻给他夹了两块蒸肘子,“这个你也可以吃的。” 袭朗:“……”之后默默地遂了她的心思,只当她是同样的关心自己,尽量忽略那些个有苦同享的想法。虽然特别清楚,她是兼而有之。 ** 天黑下来的时候,二夫人回到了西院。 进门后得知二老爷去了松鹤堂,叹了口气。 要她做孝顺的儿媳,她还真做不来——宁氏都是每日打个照面而已,凭什么要她每日床前侍疾? 她以往是被老夫人抬举着,但那是因为娘家的缘故,她心里也是清楚的。眼下娘家不敢与袭府抗衡了,老夫人对她也不似以前了,那就都只在大面上过得去就好。 二夫人吩咐丫鬟摆饭,去换了身衣服,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东西,便要去内室歇下。 这时候,丫鬟通禀,钱氏房里的大丫鬟过来了,说有要事禀明。 二夫人倒是真没想到钱友梅会求到自己这儿——都没好好儿说过话的一个侄媳妇而已。微一思忖,猜出了个大概,便让小莲到面前说话。 小莲将钱友梅的请求说了,末了又道:“三奶奶带来的梯己银子有几千两,事成后一定全部给您。” 才几千两啊,钱家不是很有些油水么?怎么才给了钱氏这么点儿傍身的钱财?二夫人微微蹙了蹙眉,可是转念就又想,今非昔比,如今几千两也是不小的数目了——今非昔比,两个儿子还要抓紧成亲,办喜宴公中能出的银子是有定制的,余下的还是要自掏腰包。二老爷呢,现在还是不死心,看到银子就恨不得拿去打点人,她是该自己攒点儿银子了。 再者,钱氏念着这一次的恩情,日后是怎样也不会算计到自己头上的,便是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钱。老三都任二房揉圆搓扁,何况一个出身低微的老三媳妇。 由此,她点了点头,“这几日我事情多,也没顾上与你家三奶奶好好儿说说话,日后自是要常来常往的。这件事么,我能帮她一把。” 小莲欢天喜地的道谢,静等下文。 二夫人道:“老夫人多年来潜心礼佛,让她抄写几卷《法华经》,到时我也有个帮她说话的由头。”只是个由头,老夫人才不稀罕,但是由她出面说几句好话,总不会有人驳了她的情面。 老夫人可以把钱友梅当弃子当物件儿,但是,钱友梅说不定会成为她一条不出门就得到的财路,何乐不为。便是钱友梅故意哭穷,可日后处境艰难,少不得要求她帮忙,便是手里真没银子,不是还能跟娘家要么?这样想着,帮钱友梅的心思就又坚定了几分。 ☆、46|45·15·2·3|*连载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地面上。 袭朗坐在醉翁椅上,意态慵懒,右手把玩着一柄小巧的象牙裁纸刀。 裁纸刀在他指间慢悠悠旋转着。 香芷旋一面做针线一面不时看一眼,心里啧啧称奇。也清楚,就算他手中换了匕首刀剑,还是能够当做小物件儿耍,但是这样的技巧,对于家中从无习武之人的她来说,是很新奇的。 是看出他在思忖一些事情,才忍着没询问他怎么做到的。 袭朗在思索的是大老爷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晚大老爷真被灌多了,第二日差点儿误了上大早朝,一面急匆匆出门,一面连声骂他混账。焦躁成这个样子,是多少年才能发生一次的事。 醉是真醉了,也因此,对袭朗说了不少话。 大老爷说:“我不是你,我做人儿子做不到你这样跋扈的地步。太后那些年又是闲得横蹦,动辄就管府里的事,而且对错的衡量标准只是老夫人生没生我的气,老夫人生气了,就是我不对。我动不动就被传进宫里挨一通训斥,若是阳奉阴违,太后就会跟皇上絮叨。皇上……说实在的,有几年有些忌惮我,正愁没理由敲打我,自然是要跟着太后一起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就是那样的日子,我也熬过来了。如今太后不能再生事了,府里也是你们说了算,何苦再理会那杆子闲人呢?你可别忘了,我是文官出身,想要的不过是个好名声,你又何苦让我晚节不保?” 他就想,是我让你晚节不保了?就算我陪着你忍气吞声,别人也不会闲着。 大老爷又说:“我知道,从你二哥命丧沙场之后,你就恨上我了。你二哥也是我的儿子,他丧命我怎么能不心疼?可是袭家就是这样的门第,你三叔四叔怎么没的?不也为国捐躯了么?我不难受么?我难受。是老夫人的主意,让你二哥去军中历练的,你怨我不该答应,我又怎么能不答应? “后来你从军,是你不管不顾,跟二房弄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我还能怎样?只能让别人骂着我狠心把你扔到了军营。可是你反过头来想想,犯得上么?这几年出生入死,这一身的伤病,本是不需要的。你要我说对你不起,我一辈子都不认,我对不起的是你不在世的娘,到了地下都没脸面见她,我没管教好她给我留下的骨血。 “眼下我劝你让二房自生自灭,是为我,也是为你考虑。来日你是当家做主之人,整个宗族、朝堂甚至多少百姓都看着你呢。一代名将,是个对亲人行事残酷的人——传出去好听?不好听。这到那地步,你会后悔的。我不能看着你犯这种错。” 万变不离其宗,喝醉了都要儿子别为难二房。 始终都要和稀泥,一定是这边劝完他又去劝二房别再生事。 一旦有事发生,两边都不能说他大老爷的不是——人家两头堵,好话歹话都说过了。 兴许是故意来与他说说这些话而已,心里巴不得他赌一口气把二房收拾死。 父亲这个人,他很多年都不能往好处想了。做官做得滑的似泥鳅,官场上那一套在家里也用,并且用惯了。 怎么会看不出,他与二房早已结了仇,是一辈子都不能一笑泯恩仇的那种。 他从军之前,原本是踏实安稳的跟着先生习文练武,那时年少,对自己的前程还没有清楚的打算。 长辈不是想让他变成二世祖,就是无能为力,没谁能帮他指路。照常理,他安心的等着袭爵就好,但是袭府不讲常理已经太久。 出事的由头,是那年父亲立功受了皇上嘉奖,当然了,那时候是皇上开始对太后很不耐烦了,也已从心底信任父亲。 皇上要给父亲加官,要赏赐金银珠宝,父亲一概婉言谢绝。 皇上说你二弟在官场表现不俗,赏你别的你都不要,那就再给你袭府一个爵位,让你更体面些。 父亲是什么人啊,自然要连声谢恩,说赏给二弟就好。 后来事情耽搁了一段日子,是太后添乱,嫌弃皇上给的爵位低,要高一些才好。 皇上就不高兴了,说总不能兄弟俩封一样的爵位吧? 太后却说,那好啊。 三个字把皇上说的来了脾气,把事情搁置起来。 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和二夫人的外甥蒋松起了冲突。 那天他与好友秦明宇去护城河边遛马,遇到了蒋松、袭朋。 两个二百五以为二老爷封爵的事情是板上钉钉,提前得意张狂起来,看到他与秦明宇是一句人话都没有。 不说人话的东西,对待的法子自然是打得不敢再说话。 他收拾蒋松,秦明宇收拾袭朋。 他下手狠,打人时尤其不能见血,一见血就收不住力道了。蒋松到底哪儿伤到了,他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听说那厮在家中躺了几个月才能下地。 秦明宇倒还好一些,打得袭朋鬼哭狼嚎的求饶的时候就恶心了,懒得再动手。 原本是几个少年人打架的事,却闹大了——淮南王自幼就喜欢四处游玩,那日回京时路过护城河,将这件事看的清清楚楚。 而秦明宇是淮南王的亲表弟。 淮南王细问了问怎么回事,末了来一句:“怎么不把这俩狗东西打死呢?”转头去了宫里,跟生母慧贵妃说了这件事。 慧贵妃转头告诉了皇后。 一后一妃不合,但是有个共同点:都是无比腻烦太后。眼看着皇上对太后也是越来越不能忍了,这件事就给了两人一个出气的机会,先后与皇上、太子婉言说了这档子事。 皇上只当做一件趣事,一笑了之。 太子却记在了心里,先去找秦明宇说了半晌的话,过几日就将弹劾二老爷的折子整理好,送到了皇上面前,并且说父皇便是有意赐给袭府一个爵位,也该由袭兆谦的子嗣承袭,这爵位该给已故的袭家为国捐躯的次子才是——他捐躯之后,您没追封爵位啊,追封个爵位的话,不是更妥当一些么。 皇上就说,那不是袭兆谦没那个意思么?跟朕说子嗣少不更事,得了爵位反倒会浮躁起来。 太子笑,说真是这个理,爵位悬而未落,有的人就张狂了起来。 皇上想想,可不就是么,袭朋、蒋松这就张狂得没个人样儿了。想收回成命,却顾及着金口玉言不能失信,索性把球踢给太子,说因着袭兆诚子嗣言行嚣张的事,心思有所动摇,有意把爵位赏给袭兆谦已故的子嗣。你去问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不,只问袭朗就行,少年人看待事情反而更公允。 太子到了袭府。 他那时候正被父亲逼着去给蒋家、二老爷谢罪,自是不肯的。被父亲赏了一顿鞭子。 袭府阖府相迎,太子却只与他说话,先表明皇上是什么意思,又问他的想法,还说不急,你考虑三日给个答复即可。 他说不需那么久,现在就能答复,爵位追封已故之人即可。 太子又说,你这三言两语,可是把你二叔得罪了,我给你找个差事吧,进宫做个侍卫如何? 他笑着摇头,说要是太子真有意栽培,不如帮我向圣上求情,允我从军。 太子沉吟半晌,不无担忧地看了他许久,说要是你心意已决,日后我会尽力成全。 私底下把话说准了,还是要先解决大面上的事情。 他与秦明宇仔细斟酌了几日,把所知的几样二老爷的罪证辗转交给了言官。那几份罪证可不是之前小痛小痒的弹劾之词,是可以查证的。那时他真是不想过安生日子了,父亲被牵连他都不会后悔。 其后,上弹劾奏章的言官在太子、淮南王帮助下,成功的让二老爷被打发回家。细想想,皇族那兄弟俩齐心协力的事情,好像只有那么一件事。 皇上发落了二老爷,却不想让父亲心生芥蒂,转过天来下旨,追封他的二哥忠毅候。 皇恩眷顾,也不能避免父亲被二老爷的事情牵连,让言官狠狠地弹劾过一阵子,焦头烂额,恨不得将他活活打死,说他简直就是袭家的煞星。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风波、流言平息下去,自请罚了半年俸禄了事。 二老爷就是这样赋闲在家的。 他就是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决心离开京城从军打仗的。 甚至想过再不回来。 而在别人看来,是父亲为了惩戒他这个只尽忠不顾孝义的子嗣,将他扔到了军中。父亲多会做人呢,他对二老爷有点儿法子,却算计不过父亲——反正好名声给父亲就对了。 始终没觉得解气,却足够让老夫人与二房对他恨之入骨。离京之前,老夫人没少做恶心事,一心要毁了他。他也没少与老夫人对峙。 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打了一场架,碰巧引发了一连串的事,顺着心思、形势惩戒了二老爷而已——太子、淮南王那时候的心意是不想让二老爷成气候,不想太后又多一个爪牙,更不想二老爷把父亲也拉到太后那边,多明显的事。 可在老夫人、二老爷看来,他连打架都是有意为之,是从那时就要置二老爷于死地。 那时还是有些冲动莽撞,哪儿有那么深沉的心机?真要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厉害,那时一定会让二老爷充军发配、让父亲无法再在朝堂立足。 真的,他那时都快烦死父亲了。 真正让他心思缜密、性情沉稳下来的,是从军征战的岁月。那些狼烟遍地的岁月,他开始回忆整件事,怀疑父亲那时是唱了一出戏,只是不肯跟他说哪怕一句心里话。 父亲怎么可能愿意看到二老爷加官进爵?整件事他获益最多。 这样深想的话,父亲可恶至极,可也可怕得很。 自私到一定地步,却还八面玲珑的人,如何不可怕。 他想,日后可要加小心了,不然不定哪天父亲就会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不得脱身,只能做个牵线木偶,任由父亲操纵。 ** 含笑撩了帘子,瞥一眼袭朗,又以眼神示意香芷旋。 香芷旋放轻脚步,去将含笑送来的药碗接到手里。 含笑转身退下。 香芷旋走到袭朗近前,故意轻咳一声。 袭朗手里旋转的裁纸刀停止旋转,被他信手放到矮几上,又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下。 香芷旋已转身取来一杯温水。 他喝了一口水,问她:“怕不怕苦?” 香芷旋笑道:“怕苦,但是更怕生病,服药时这样想着,就能一口气喝下了。”说着将一块窝丝糖给他剥了油纸,送到他唇边,“先苦后甜,吃一块。” 袭朗嫌弃的别开脸。他不喜甜食,再说了,大男人服药之后哪儿有吃糖的? 香芷旋扁了扁嘴,之后就送到自己口中,还眯了眼睛笑看着他,“很甜呢,怎么这么甜啊,为了此刻这一点儿甜,让我服药我也愿意。” 袭朗被她引得笑了,展臂勾低她,“真那么甜?”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尝一……唔……” 她语声被他一记火热的亲吻打断了。 口中香甜很快被他掠夺去,他口中残存的苦涩则在唇齿间扩散开来。 苦啊,真苦。 坏,这人是真坏。 她蹙着眉推开他,小手抹着唇,随后讶然地瞪着他。 糖呢?这么快就被他抢走了? 她扭头又剥了一块糖放到口中,过了片刻,神色才不再拧巴了。 袭朗看着她,畅快地笑起来。 “你都坏的没个样子了。”香芷旋又气又笑,转到他身后,环住他颈部,低头用下巴摩挲着他侧脸,“刚才在想什么啊?” “在想以前的一些事。”他说。 “跟我说说。”香芷旋亲了他一下,“我先跟你说点儿事情,然后你再跟我说,这样很公平的,对吧?” “嗯。”袭朗忍着笑,点了点头。她又犯孩子脾气了。 香芷旋说的是钱友梅的事,并且告诉他进展:“方才小莲借故来找蔷薇说话,说三奶奶照我出的主意去做了,日后有什么事,也会找个口风紧的婆子来传话的。” “了不起。”袭朗夸奖她。 香芷旋却想到了他让香若松办的事,“什么时候见效啊?我是不心急,但你好歹给我个大概时间,省得我整日记挂。” 袭朗斟酌了一下时间,“老六不是早就定下亲事了?成亲不远了。最迟成亲前后,事情就成了。” “嗯,好了,现在该你跟我说了。”香芷旋先堵住一头,“不准说什么说来话长,我有的是时间听。” 袭朗握住她双手,有点儿凉,放在掌心帮她焐热,“想的是什么呢?是从军之前那些事情。”她只知道老夫人死活都想对付他,却不知根本原因。迟早该让她了解的,便讲给她听。 香芷旋听他说完,这才明白他与那几个人根深蒂固的怨憎因何而起。 “但是——”她还是有疑问,“那些是非又因何而起呢?”他说的是致使亲人反目的大事,而让他顺势惩戒二老爷又是因何而起? “杂七杂八一些事。让我厌恶一个人,大事不至于,反倒是一些小事。眼下已记不清了。”袭朗拍拍她的手,“不说这些。” 敷衍人。香芷旋扯扯嘴角,心说你不想记得而已,但是含笑一定记得,得空问问含笑就是了。她没再追问,去吩咐丫鬟摆饭。 夫妻两个刚要在饭桌前落座,二夫人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到厅堂相迎。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怕下人笨嘴拙舌的把话说岔了,就让我过来传话。”她看着袭朗,“松鹤堂里来了一个人,是你媳妇的同乡,你去见见吧。晚了要是出什么事,可就不好了。我呢,跟你媳妇说几句话。在你们房里呢,我又不是你媳妇的对手,不需担心。” 让袭朗去见,来者自然是个男子。可是口称是她同乡的男子……香芷旋竭力想了想,全无所获。在闺中的时候,她在一些场合,遥遥见过一些男子,却从无接触,连话都不曾与陌生男子说过。 反正不管来者何人,一定是老夫人又出幺蛾子了。 香芷旋很不厚道地想,老夫人还折腾什么呢?怎么得的不是变成哑巴不能动弹的病? 袭朗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你们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香芷旋点头一笑。见他这么镇定,有点儿怀疑这件事是香若松捣的鬼,而他要配合一下。 袭朗刚出门,袭刖急匆匆赶了过来,“老夫人又要叫你过去?我陪着你,便是不用我帮忙,让我看看热闹也行。” 袭朗视线轻飘飘地从袭刖脸上扫过,“免了。你给我帮倒忙算谁的?” ☆、47|45·15·2·3|连载 “我怎么会帮倒忙呢?”袭刖难得好脾气地赔着笑,“去了当哑巴还不成么?” “没事,别去了。”袭朗语声略略温和一些,“有事我再找你。” “真的?”袭刖双眼放光。 “嗯。回房用饭去。” “成!”袭刖如来时一样,脚步匆匆地走了。 袭朗去了松鹤堂,在厅堂见到了那位自称香芷旋同乡的人。 是二十多岁的男子,笑容有着生意人的谦恭,眼神透着精明干练。一见袭朗,便上前作揖行礼。 “贵姓?”袭朗问。 “敝姓罗。” 袭朗刚要继续说话,有丫鬟道:“四爷,老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袭朗到了老夫人病床前,拱手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丫鬟给她在背后塞了两个大迎枕。喝了口参汤,她才解释道:“叫你过来是与你商量一件事,你别想歪了。”又指了指床前的椅子,叹了口气,“坐,别在我跟前杵着,你这打扮像黑无常似的,看着头疼。” 袭朗弯了弯唇,转身落座。 老夫人这才继续道:“外面的罗老板,你见到了?” “见到了。什么来历?” 老夫人道:“有些周折,你别急,听我细说。我现在说话慢。” 袭朗颔首,“不急,您慢慢说。” 老夫人神色缓和许多,“罗老板真是你媳妇的同乡,我这样让你二婶传话,也是怕你不肯过来。他来京城,原本是要找你大舅兄合伙做一桩买卖,几个月前说好了的,可现在你大舅兄反悔了。香家没本钱了,这些不需我说,你也清楚。再者,听罗老板那话音儿,是你大舅兄有意避嫌,为着你考虑。” 袭朗漫应一声,等着下文。 老夫人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罗老板把广州祖上的产业都变卖了,此次进京,是打定主意在这儿扎根。可你大舅兄甩手不干了,他总不能灰头土脸的回广州,这些日子都忙着找门路。你二叔、二婶从外面的伙计口中无意间得知了此事,就想着跟他合伙做点儿赚钱的营生。你二叔他们房里积蓄花的七七|八|八,好在还能找点儿门路,余下的家当也能迅速转手再变些银两出来。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又担心你出手阻挠,便一直犹豫不定,昨日与我说了说这件事。你也知道,我已是油尽灯枯之人,眼下不求别的,只求你二叔他们手头富裕些,衣食无忧就好。所以,这次是要求你通融一二,别再干涉他们了。” 袭朗就笑,“您言重了,我怎么敢干涉二叔房里的事。” 这话是明显的敷衍。老夫人就叹气,“你是不干涉他们房里的事,你干涉的都是关乎他们一辈子运道的事。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袭朗凝着老夫人,“我要是不应下来,您会怎么做?” 老夫人苦笑,“我能怎么做?不过是临死前交待你父亲一些事。” 袭朗看了老夫人好一会儿,眼神越来越冷,之后慢慢起身,“我答应,只是,您得提醒他们收敛一些,不然,阻挠他们财路的就是大老爷。” “我会交待他。他不似你难说话。” “嗯。”袭朗转身后又回眸,“我已无大碍,您却病了,要不要我隔三差五的过来给您请个安?” 老夫人摆手,“你放心,我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何必那么心急。你少来一次,我多活一日。” 袭朗一笑置之,转身时背影透着寒意。 ** 二夫人坐在清风阁厅堂的罗汉床上,闲闲喝茶、说话:“你说你又是何苦呢?你与老三媳妇可是要做一辈子妯娌,动不动就设圈套让她禁足,不是得罪人的行径么?” “任谁在做的事,都是前人做过的。”香芷旋笑道,“况且,事出有因。” “那也一样。”二夫人尽量语气和缓地道,“凡事点到为止就好,不如你去跟你婆婆求个情,让她放老三媳妇出来吧。”她还是希望事情越快解决越好,“老夫人正病着,我要忙着给老六操办婚事,你婆婆忙着主持中馈——老夫人跟前连个侍疾的人都没有。你是嫡子的发妻,行事还是要显得大度些为好。” “等我痊愈之后,会去老夫人跟前侍疾。” 二夫人心想你痊愈有日子么?装病的人痊愈的日子才最没个谱。再说了,你去请安不亚于盼着老夫人早死,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但是人家就这样说了,还是一脸诚挚,恨得牙根儿痒痒,偏生不能驳斥。她放下茶盏,“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回房了。” 香芷旋立刻起身,“是啊,时候不早了,正是用饭的时辰。” 二夫人勉强笑了笑,回房去了。 袭朗回到房里,饭菜重新热过,又摆上桌。他只说是来了一个生意人,没事,香芷旋也就没细问。 没事就好。 她想到了他提过的好友秦明宇,“不在京城?”秦明宇从没来过府中。 袭朗就笑,“不在,给扔到青海几年了。我在青海的时候,倒是常见。”他算了算时间,“今年是怎样也要回来,他家老太爷等着他娶妻,不能再耽搁了。” 他和好友都比寻常人晚成亲。别人像他们这个年纪,早已抱上儿女了。 下午,他出门去了,有点儿事。 香芷旋忙着从针线房要了他的尺寸,给他裁衣。一面忙碌,一面和含笑说话,一来二去的,她问起了心头疑虑,要含笑告诉自己,袭朗是因何厌恶老夫人、二老爷的。 含笑说起几年前那些事,仍是有些愤愤然,“二老爷看着四爷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是事倍功半,便花重金收买先生,要先生往岔路上教四爷。好在先生惜才,如实跟四爷说了,提醒四爷留神。二老爷见这件事没能成,就从别的方面下手,整日里跟大老爷絮叨四爷的不是。大老爷那个人……唉……听了就将四爷训斥一番,后来把四爷惹毛了,说别管我的事,再管我就搬出去住,你要是再不满意,只管跟我恩断义绝。大老爷从那之后,才不动辄做那种没意思的表面文章了。” 别人是诲人不倦,二老爷是诲人不倦。 含笑又说起老夫人,蹙了蹙眉,“老夫人就更别提了,那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起初是给四爷添了几名容貌出众的丫鬟,四爷是内外兼修……这个您知道吧?”到底还是没婚配的人,说起这些,有些不自在。 “嗯,我知道。” “四爷要是碰了那些丫鬟,内家修为势必半途而废,老夫人的居心可想而知。那些丫鬟一概被四爷打发去洒扫或是专司饮食,老夫人连下药的事都做过——就是二老爷丢官、四爷从军之前的事。幸好四爷时时防范着,从没中招。这种事,唉……多了去了,都不外乎这种下作的手段,说起来都膈应。” 香芷旋总算明白袭朗的心情了。老夫人手段歹毒龌龊,二老爷让他走歪路或挑拨离间,都是让人极为不齿、厌恶的行径。 厌恶,那是比痛恨更坏的情绪。就像她看到蟑螂、蛇鼠之类的情绪一样。看到就从心底里厌弃,恨不得那东西即刻从眼前消失。而若对一些人如此,心绪只能更糟。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金秀阁里的伙计把刚做好的衣物送来了。香芷旋还没来得及细看衣服,宁氏过来了。 宁氏眉宇间的情绪是喜悦、忧心交加,落座后说了几句闲话,直言道:“眼看要立冬了,老夫人身子又不舒坦,我明日要去娘家接冬儿回家来住,这心里只盼着你们姑嫂两个和和睦睦的。” 与她有姑嫂关系的,只能是袭胧,而冬儿必然是袭胧的小名了。香芷旋甜甜笑道:“我虽然不懂事,却不会跟小姑摆嫂嫂的谱,您只管放心。” 宁氏笑着摇头,坦然道:“你哪是叫人担心的孩子,我是担心冬儿对我成见一如以往,还是……还是不肯与我亲近。”母女情分淡漠,这些与其让儿媳亲眼目睹,还不如先一步实言相告。 香芷旋闻音知雅,“反正我在府里挺闷的,说得来的眼下只五弟妹一个,等小姑回来,我可不管您,定会尽力将她留在府中的。” “那我就放心了。”宁氏眼中虽然有了几分光彩,神色还是有些落寞,“只盼着我能美梦成真。上次回来常住,正巧赶上老五媳妇坐月子,两个人只碰过两次面。” 香芷旋眨着眼睛,分析道:“那这样说来,我和五弟妹都能见到小姑了,您还担心什么呢?她总能看上我们其中一个,总不会全都嫌弃吧?” 宁氏不由笑起来,心绪没来由的明朗几分,“让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是敞亮了不少。”又解释袭胧为何在袭朗病重的时候都不回来探望,“冬儿跟老四最亲,也是因此,对我和大老爷有不少不满之处——那些就不说了。上次回来,见老四伤重,真是急得不行,跟我说老四要是有什么差错,她宁可出家也不回来。回到我娘家之后开始在别院的小佛堂斋戒,每日诵经抄经,为老四祈福——她起先不信这些,到了这关头,也信了。这亦是她不论什么日子都没能回来的原因,到今日斋戒才满了四十九天。” 原来如此。香芷旋闻言动容,也听得出,婆婆这做娘的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嘴角翕翕,却说不出宽慰的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 宁氏宽慰的笑了,“我是猜想着,你们会投缘。这次是单为这件事过来找你说话的。” “您放心,我明白。”香芷旋微笑道,“以往的事都不要想了,我们看日后。便是我无能,不是还有五弟妹么?” “那个性子暴烈的……”宁氏说起来就是一番笑,“还是指望你和老四比较好。” “您觉着有堪用的就行啊。”香芷旋也不敢完全保证能帮婆婆留住袭胧,又道,“再不济,我跟四爷都会孝敬您的。” “好,这话我可是记下了。”宁氏笑得舒心了许多。其实只要有老四帮忙,留住女儿很容易。只是时机赶得不巧,之前袭朗没精力,女儿又赌气…… 香芷旋见婆婆情绪好转了一些,顺势岔开话题,亲口说了说钱友梅的事。 宁氏说起这些,神色便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笃定,“便是她颠三倒四的,咱们也不需担心,有了开头,日后拿捏起来还不容易?自然,要是她看清楚了自身情形,总不会继续做糊涂事的,那咱们就要善待。” “就是您说的这个理。” 两个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宁氏才回了正房。 香芷旋回想一番,婆婆是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松鹤堂一句——要知道,现在松鹤堂里的丫鬟可都是婆婆亲自挑选的。这样看来,就真的是没事。 随即,她出了一会儿神。 有人做梦都希望爹娘不在只是一个冗长的噩梦,例如她;有人却是因着家中错综复杂的事无法对双亲释怀,例如袭胧。 人各有命,果然如此。 娘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连病故、死去到底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爹爹的离世让她知道了,那是永久的别离,不可挽回的别离。 爹爹去世之前,大手握着她的小手,说阿芷啊,爹爹走后,你不准再哭,因为哭也没人会宽慰你、呵护你,你要学会照顾自己。没人对你好,没关系,你要争气,要对自己好一些、更好一些。 她傻傻的抹着泪说,我可以等爹爹回来啊。 爹爹说,我要是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为这一句话,父亲出殡那日,她哭得撕心裂肺,张着手说爹爹别走,晚一些再走,阿芷听话,真的会听话,爹爹不走…… 那一天,似是把一生的泪都掉尽了。 便是那样,得到的也只有失望、绝望。 死亡,从来不是可以挽留、挽回的。 因为想念爹爹,她病了好多天,是从那些日子,开始领略药有多苦,糖有多甜,梦中与爹爹团聚醒来后的失落难过有多重。 从那之后,哭得时候很少。 面对老太太嫌弃的眼神、言语的时候,不哭;被三个哥哥冷嘲热讽欺负的时候,不哭。开始按照爹爹的话为人处世,不哭,争气,对自己好。 那样的岁月里,总是觉得,爹娘在含着笑容看着自己,陪着自己。总是以为,爹爹的交待都做到做好的话,就能够一家团聚,再不济,也能在梦里相见。 总是在心里默念着:爹爹,阿芷很听话,这样听话,你还不回来么? 要多傻,才会那样。 可她曾经就是那么傻的一个孩子。让她回想起来就心头酸疼的一个小小的傻气的自己。 一年一年的,什么都明白了。知道自己奢求的再也不能如愿,为人处世的方式也已定型。 不怪努力被辜负,只怪自己努力的晚了一步。 最让人对这尘世心寒失去信心的,不过是那样的一种别离。 人不在了,你与这个人之间的一切便都结束了。爱恨悲喜,都不再有意义。 这教会了她除非能从心底认可的人,才会与之走近,才会更为珍惜。 走近不易,珍惜时用力。 但相反的是,她总是模糊时间,甚至连爹娘的生辰、忌日都记不清楚。 记得,也没用了。祭拜,也不会得到回应了。 ** 晚间,老夫人当着二老爷、二夫人、袭脩、袭朋的面把罗老板的事情跟大老爷说了。 大老爷只是问:“老四怎么说?” 老夫人就道:“他同意。” 大老爷当即道:“那就好,我这边还用说么?自然是盼着一家人都过得好。” 在场的人都为之心头一喜。 袭脩是最轻松最高兴的那一个。终于不需再为二房缺银子的事挖空心思找财路了。 走出松鹤堂,二夫人与他说了一阵子的话,提了钱友梅的事,还打趣他:“你可真是的,竟不肯帮她,她只好求到了我头上。你与二房是一家人,我自然是要帮她一把的。” 他就笑,心里倒是有些意外。并不曾料到钱友梅会有这个脑子,以为她要躲在厢房里度过很久一段时日的。 因此事,他对钱友梅高看了一眼,回到房里问了问丫鬟,得知她正在抄写经文。愈发满意,就说让她过来一起用饭吧。 钱友梅却不给他面子,只说没空,忙着抄写经文呢。 袭脩也就随她去。 第二日,二老爷、二夫人将他唤到西院,要认真张罗袭朋的婚事,这就需要他帮忙张罗一些事,并且让他以长房的名头。 他明白二房的意思,恰逢大老爷今日下了大早朝就回到了府里,便去说了说袭朋的婚事方面,长房能帮多少。 大老爷很大方,直接给了他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说你拿去看着帮衬一些。 袭脩连忙称是。 大老爷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透着一些无奈,道:“总委屈你在家里无所事事,我也是于心不忍,原本是有心让你打理庶务,只是……我不需明说,你也该清楚我为何迟迟不能发话。” 清楚,再清楚不过,还不就是老四不答应么? 老四是什么人啊?再过些日子,这府里就是老四说了算,别人哪儿会被他放在眼里。袭脩谢过父亲提携的好意,又询问最近身体如何,即刻吩咐随行的小厮将手里少见的人参、灵芝送到大老爷的书房。 大老爷端茶时,满脸都是和蔼的笑。 袭脩离开之后,大老爷就命人将袭朗唤过来,旧话重提:“我左思右想,还是想让老三打理庶务……” “不行。”袭朗冷了脸,“话说三遍其淡如水,我听两遍就烦了。” 大老爷也冷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死呢!你要跟我对着干不成?!怎么还是不改软硬不吃的性情?!” “让老三打理庶务,你就把二房交给你的产业吐出来。不想吐出来,只能照我的意思行事。自己选。” “你这个……”混账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大老爷费了些力气才忍了下去,“嫡庶兄弟才更要避免日后反目走至庶出之人自毁门风的事。再者,老夫人都那个情形了,故去之前定要给太后上一封奏折的,到那时太后念着多年的情分,皇上顾及着太后伤心成疾,还不是老夫人说什么是什么的结果?!” 袭朗都懒得理会了,漫应一句:“你想那么远做什么?” “废话!她怎么样说我就要怎么做!” “先说眼前的。老三是你的儿子,却不是我的兄弟。”袭朗漠然转身,“随你怎么想,他这辈子,别想在我眼前捞到一丝益处。” 大老爷敛目看着桌案上的砚台,很想抄起来砸到儿子脸上。不过片刻犹豫,再抬眼,儿子已然离开。 袭朗也快被父亲惹急了,就如少年时一样。他真的不知道,再有几次这样的事,自己还能不能克制火气。 年少时,他算计不过父亲,吃没吃亏的事情,都认了。 现在么,没可能还如以往。 是要跟父亲对着干,他是故意的。他就不信家里不能讲一个是非黑白,不信他这种方式管不好一个家。 管不好?铁血手段管理千军万马都实用有效,换在这府里也一样。 这些年父亲险些就毁了整个袭府,够了。 以前还能眼不见为净,现在有阿芷了,冬儿要回来了,他对发妻、冬儿,有着呵护照顾的责任,再不会让自己在意、在意自己的人受谁的气。 ** 下午,日头西斜时,宁氏将袭胧接回来了。 袭胧没让母亲陪着,自己带着几名大小丫鬟来了清风阁。 袭朗又去了小书房。香芷旋还真是有点儿紧张,想帮婆婆如愿,又怕袭胧是难以接近的大小姐。 见了人,看到的是一个容颜明艳、气质娴静温婉的小姑娘。 香芷旋暗自松了一口气。要是稍稍张扬一点儿的个性,她应付着都会吃力——不管别人有意无意,要是流露出那么一点儿傲慢,她都难以笑脸相迎。 见礼之后,袭胧满含歉意的道:“四嫂,我前段日子一心斋戒,又不懂事……以至于你和四哥成亲时都没回来,你别生我的气。” 她应该回来的,但是那时太悲观,觉着四哥是如何也撑不过去了。只每日一面抹泪一面抄经,眼下得知四哥已无大碍,四嫂也是让人省心的人,心里真是欢喜得紧,否则,真是打定主意不会回来了。 香芷旋予以体谅的笑,“母亲与我说过了,你也是为了你四哥。快坐下说话。”说着话,将袭胧让到东次间。 袭胧到底还是小姑娘,成长环境经历的最坏的情形是气愤难当、恨铁不成钢之类的情形,在外祖母家里过的却很惬意,还并不能完全的掩饰心绪,落座后,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四嫂。 四嫂出身比之袭府,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是样貌很好看,看起来也就比自己大一两岁的样子。可是听说过的,四嫂已及笄了,那就是生来显得年纪小吧?连眼神都是同龄人才有的很干净、纯粹的那种。 先是舅母说,今日是母亲说,四哥待四嫂很好,四嫂也很聪慧机灵——这样的一个嫂嫂,没见人已生出三分好奇和好感,见了面,好感骤升,好奇也更重了。 香芷旋由着小姑子打量自己,笑盈盈地从含笑手里接过茶盏,送到袭胧手边。 袭朗闻讯,即刻回来了。 袭胧一听丫鬟通禀,立刻站起身来,望向门口。 袭朗大步流星走进来。 “四哥……”袭胧唤他的时候,语声又惊又喜,眼中却噙了泪,喃喃地道,“好了,是真的好了呢。” 袭朗侧目笑看着她,“可不是好了?也要托你的福。” 袭胧不由面色赧然,“我也没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么,就是赌气才这样那样的。” 袭朗抬手示意妹妹落座,一面走向太师椅一面道:“回来就别走了,母亲与我都挂念你,你四嫂五嫂平日也闷得慌,都指望着你做伴呢。” “……好啊。”袭胧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香芷旋笑道,“平日里真是闷得紧,家里还是热闹一些才好。” 袭胧转头漾出明丽的笑容,“起先听说四嫂称病,我寻了不少滋补之物,让丫鬟带过来了。另外还有我觉着不错的一幅画,好歹都要收下,总归是我一番心意。” “自然是要收下的。”香芷旋将手边一个首饰匣子送到袭胧面前,“我给你的见面礼,你也要收下。” 袭胧也不扭捏,曲膝道谢,大大方方的接了。 袭朗温声询问妹妹这几年都学了些什么,听说也在学女红,就笑,“你四嫂平日也喜欢做针线,得了闲只管来找她。” “真的啊?”袭胧眼里分明有着意外和惊喜。 香芷旋笑着点头,“是真的,平日我喜欢做针线消磨时间。” 袭胧神色微窘,“都说南方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却是不大看重的,这样看来,四嫂可就是面面俱到了。” “哪有。”香芷旋失笑,“我是什么都学了一些,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眼前的是小姑子,可不是袭朗,不敢有半分自夸的意思。 袭胧不相信,“总是比我强了百倍的,反正我得空就来请教总不会错。” 香芷旋巴不得如此,即刻点头,“我们一起琢磨。” 袭朗见姑嫂两个说得来,笑意更浓了几分。 眼看着就到了晚间用饭的时辰,袭胧起身道辞:“还要陪爹娘用饭,唉……明日我再过来叨扰四嫂。”很不情愿回去的样子。 袭朗与香芷旋自然是不能挽留的,笑着将袭胧送到门外才折回。 香芷旋想想袭府一群男丁,女孩却只袭胧一个,忍不住道:“也真是挺奇怪的,只冬儿一个女孩子。” 袭朗笑道:“前面三代望穿秋水都没盼来一个女儿,这一代添了冬儿已是不易。” 这样说的话,袭胧本该是受尽娇宠的,偏生摊上了大老爷这样一个爹,命也真是不好…… ** 立冬当日,袭朋的婚期定下来了,十天后新人进门。原本两家也是打算今年冬或明年春操办喜事的,是以,眼下只是将婚期提前一段日子,不会因此显得仓促。 二房里的人办喜事,宁氏懒得管,二夫人担心宁氏敷衍,索性亲力亲为。宁氏巴不得做甩手掌柜的,将公中该出的银子交给二夫人,日子倒比平时还清闲。 宁氏得了空,自然是一门心思地哄着女儿,亲自下厨变着花样做菜,时不时坐下说一会儿话。 只能说一会儿话,母女俩能够交谈的话题不多,偶尔说着说着就不可避免的要提到大老爷,会都因此心绪不佳。 袭胧倒是很愿意去清风阁,跟香芷旋坐在一起做针线,闲谈的是衣饰、调香、功课这些话题。 香芷旋这才知道,虽然北方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袭胧却是好好儿读了几年书——她喜欢,宁家人也乐得她多读些书。 蔚氏倒是也想跟两个人不时聚在一处,偏生刚入冬孩子有点儿不舒坦,她每日都要留在房里照看。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再有三日就是袭朋的吉日。 钱友梅先是派小莲过来询问香芷旋能不能尽快“痊愈”,她这段日子抄写了不少经文,二夫人想这一两日就帮她说情。而如果香芷旋这“受害者”在这之前痊愈,她被原谅就更容易一些。 香芷旋惦记着袭朗说过的话,想在袭朋成婚之前看热闹,先和宁氏知会一声,之后以袭胧带回来的补品效果奇佳为由“痊愈”了。 袭胧早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了事情由来,眼下笑不可支。想着四嫂真是有趣,能顺手修理三嫂,也能在这当口顺手给她脸上增光。 之后,二夫人出面给钱友梅讲情,宁氏矜持一番,又将钱友梅唤到面前语重心长的教导几句,又说之前香芷旋也帮忙说情了。于是,禁足的事以香芷旋帮忙说情为由免了。 二夫人听得嘴角一抽,心说这倒好,宁氏是打死也不肯给她一点儿好处的。 袭胧在一旁看着母亲巧妙的对四嫂投桃报李,好一阵子若有所思。 钱友梅能出院门了,首要之事便是专程去找二夫人,说了大半日的话,下午又帮着几名管事妈妈忙前忙后。二夫人先收了钱友梅几千两银子,又看她办事得力,说话中听,心里很是舒坦。 这日,钱友梅道辞回房的时候,跟二夫人道:“二婶,您也知道我婆婆是以什么由头放我出来的,明日我能不能去清风阁道声谢?面子上的事,总要走个过场。去之前,却怕您心里不痛快……” “是啊,属你婆婆会哄老四媳妇。”宁氏因着心情不错,笑着摆一摆手,“你去道声谢也是应该,我怎么能不同意。” 于是,第二日一早,钱友梅就到了清风阁。见到香芷旋,再怎么掩饰,笑容中还是有着几分不自在,好在过来是有正事要说的,落座后迅速收敛了情绪,示意香芷旋遣了丫鬟,直言道:“昨日我在西院逗留的时间不短,听说了不少事。二老爷房里近日与我们的同乡罗老板做买卖,那个罗老板手里有着大笔银子,又任二老爷予取予求,是为此,二房的人这几日欢天喜地的,连老夫人的精气神都逐日见好。我跟一个管事妈妈说了一阵子话,听了几句不知道真假的话:那个管事说二老爷之所以这样急着筹备银子,是想赶在年前给睿王送一份合心意的大礼,如此一来,睿王会亲自出面帮二老爷周旋——她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满脸得色,说蒋府、二老爷都是一样,如今不过是一时不顺,过了这一段,过的依然是以往的日子。” 睿王……跟太子不合的王爷,是要利用二老爷的事跟太子打擂台么?——太子与袭朗走得近,他就利用恨袭朗入骨的二老爷之事做文章? 香芷旋对钱友梅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方便的话,我跟四爷提一提。” 钱友梅如释重负,“那就好。”她可不希望二房的打算成真,二房好了,打她陪嫁主意的人渣袭脩的日子也就好过不少——她现在最看不得的就是袭脩得益。 这日下午,袭朗回来的时候,香芷旋先问:“又跑哪儿去了?又是大半日不见人。” 袭朗刮了刮她鼻尖,故意道:“我跑哪儿去你也不想我。” “想不想也不会告诉你。”她嘀咕。 袭朗笑道:“是大舅兄让我过去了一趟,犹豫着是今日还是明日搭台唱戏。” 香芷旋立刻好奇心倍增:“你怎么说的?” “明日。” 香芷旋笑起来,这才将钱友梅的话跟他提了提,“是真的么?” 袭朗漫不经心回一句:“他们做几日梦也就罢了。” ☆、48|45·15·2·3连载   袭朋成亲之前,老夫人情绪舒畅不少。   这日,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唤丫鬟打水洗漱,更衣着装。   身子不比以往了,这些事要耗时很久。   用过一小碗羹汤,二老爷、二夫人和袭朋、袭肜过来请安。   老夫人由丫鬟扶着,坐到临窗的大炕上,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孙子,“肜哥儿何时回来的?”   袭肜今年去了真定,在一位名儒家中求学。他与二老爷容貌相仿,又正值年少,没有父亲的阴沉、隐忍诸多情绪交杂在眼底,闻言恭声道:“昨日二更天过后才抵达家中,担心打扰您歇息,便没来请安。祖母不要责怪孙儿。”   “怎么会怪你,一路劳苦,回来后理当先行洗漱歇息。”老夫人挂着发自心底的笑容,又问袭朋,“你怎么还没换吉服啊?”   袭朋笑嘻嘻的答道:“给您请安最要紧,别的事都在其次。”   这个孩子虽然样貌不如别的兄弟生得好,嘴巴却是最甜。老夫人笑容愈发慈爱,让一家四口落座,慢条斯理的叮嘱今日一些事情:“以往朋哥儿淘气,别人办喜事的时候,没少捣乱。今日可是如何也要防着人生事。”她吩咐二老爷,“你等会儿记着叮嘱老三,让他随时留意长房那两个混账东西。老四还好些,老五却难说。”   二老爷忙道:“娘放心,我已提前吩咐下去了。”   “这就好。”老夫人又道,“罗老板那边的情形怎样了?他答应额外给的那笔银子还没送来么?”   二夫人抢先将话接了过去,“我娘家那边盯着呢,罗老板说今日送来,弄个喜上加喜的彩头。”   “嗯。”老夫人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自从病倒之后,让她膈应的人之中,就有这个儿媳妇。她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没心肝的东西,说话的兴致便淡了,摆一摆手,“你带两个孩子回房去,今日许多事呢,等会儿就忙起来了。”又对二老爷道,“兆诚留下,我有几句话吩咐你。”   二夫人心里微微不悦,心里对老夫人那些计较再清楚不过。嫌弃她没有日日侍疾,嫌弃她让娘家干涉罗老板那件事。可那能怪她么?老夫人这些年始终只跟儿子一条心,把她这个儿媳妇晾在一边,眼下有事了,没有蒋府明理暗里帮衬,能成事?她嗯了一声,起身行礼,带着两个儿子离去。   二老爷坐到老夫人近前,“娘要与我说什么事?”   老夫人从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份奏折,“这,是我写给太后的折子。唉,命妇不知多少个,写折子的少,而且写的时候大多是撒手人寰之际。”   “娘……”二老爷闻言差点儿掉泪,“您已见好,过段日子就能将养好了,别做这种不吉利的事儿……”   “你听我说……”老夫人缓缓拍了拍二老爷的肩,“我这份折子,就得这个时候呈给太后。她要是顾及情分,不管我人走没走,都会做主让我如愿;她要是不顾及情分,或是说话一点儿分量都没了,我这折子就是个问路石,你日后什么事都不需指望她了。再者,折子到底送不送,还要看情形,你且听我细说。”   二老爷想一想,不得不承认老夫人说的在理,可心里还是悲恸难忍。   “莫伤心,我这辈子,只盼着你过的好,眼下又有盼头了,我就再尽点儿力,给你锦上添花。”老夫人叮嘱道,“这折子里,我只说一个孝字。老四跟香氏都是不孝的东西,从没将我这个即将病故的尊长放在眼里。斟酌几日才写下来的,必能打动太后。只要太后能感念一点儿旧情,甚至于只要让你大哥知道这件事,老四必会被勒令休妻。你大哥对老四的婚事,其实心里早就有中意的人选,他定会促成此事。”她语声顿住,喘了口气继续道,“到时候我们看情形,若是你大哥便能让我们如愿,那么折子就不需递到宫里去了。但是不管怎样,定要在今日晚间将太后宫里的连公公请来,这就命人去请,打点一番,让他等到晚间宾客满堂时过来。若今日事万一出了岔子,就另寻时机。”   “我明白了。”   **   香芷旋今日穿了蜜合色小袄,葱黄绫棉裙,另备了一件玫瑰紫的褙子。等吉时到了,她要跟蔚氏、袭胧一起去西院露个面。   原本那两个人是不肯去的,不单她们,袭刖也如此,问袭朗为什么不避出去,还说要是让他去贺喜是不可能的,砸场倒是没问题。   袭朗就说老夫人不是病重么?大老爷肯定死活都不会放人,那就留在家里看看热闹,横竖你不会吃亏就是了。   袭刖听了这话才安静下来,笑说要是没热闹,他可是要装醉撒酒疯的。   袭朗就笑。不知道袭朋是怎么把他得罪苦的。   袭刖转头把袭朗的话告诉了蔚氏,蔚氏又悄悄的告诉了袭胧。   袭胧这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同意捧捧场,这日却只穿着半新不旧的小袄棉裙——去年的旧衣服。丫鬟劝她换身新衣服,她却说换了衣服就不去了,丫鬟只好闭嘴。   袭胧是把喜恶都写在脸上的性情,这样其实对别人也有好处,与她来往不需试探,不需费心机讨好,谁想这样都没用,她当即就让你放心或死心了。   二夫人今日特地派人来请了长房这些人一趟,到了这种时候,也真怕长房不给脸到底,连个面都不露。   长房的人本就都要过去的,便顺势应下。   大老爷特地将袭朗唤到面前,等于亲自压着这个儿子去往西院。便是这样,还是出了点儿岔子——太子派内侍来请袭朗过去,说有要事商议。   袭朗自然是要去的。   大老爷扫兴不已,黑着一张脸进了西院。   **   喧嚣扰攘间,新娘子的花轿进了门。   袭朋迎娶的是兴安伯府的嫡长女洪氏,这可是老夫人、二夫人当初千挑万选才定下的亲事。   洪氏样貌出众,出身又好,这样的女孩子不需见也知道,定是有着几分大小姐脾气的。但是老夫人和二夫人一直都认为,什么样的人,到了她们手里,还不是由着性子的揉圆搓扁?   拜堂,送入洞房,礼成。   香芷旋、蔚氏、袭胧没去新娘子房里,这是二夫人让人请也没用的。   钱友梅见三个人端坐不动,自己也是不 ☆、49|41·1·5 罗老板带着一群人去了宴客厅,当着宾客的面,说了袭朋欠债不还的事。袭朋怎么会承认,气急败坏之下,要唤护卫将人绑了丢到街头。场面陷入混乱。这件事,香若松没露面,是为避嫌。他一现身,人们就少不得想到并提及袭朗和香芷旋,话传来传去,兴许就会传成香家与袭家的是非,那样一来,唯有坏处。 香若松在整件事里的作用,是物色到了罗老板这样一个有来路可查的商贾,并让二老爷注意到这个人。 事成之后,两人看着分掉五万两,并且,袭朗答应给罗老板一条能在京城扎根的财路。 这两个人能帮袭朗狠狠收拾二房,五万两,值了。况且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花费真正的出处是二房。 香若松如今正愁没钱周转,银子于他不亚于三伏天里冰镇的水。 无奸不商,罗老板本来也不是善类,但在广州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被香若松坑了一把。他转手或变卖部分家产来到京城,一来是要跟香若松讨个说法,二来是看看京城有没有适合自己的财路。但是这一来不要紧,在同行见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他发誓要在京城立足。因为这种传闻,有一度他处境很是尴尬——回广州区,同行一定会说他在天子脚下找不到立足之处,才灰溜溜的回了原籍。 罗老板近来一直跟香若松憋着一肚子火气,打定主意跟他耗上了——香家不是跟袭家结亲了么?那你就得给我谋取好处,不然我让你身败名裂。 香若松被罗老板纠缠的紧了,下跪磕头的心思都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了京城,他就是穿鞋的,怎么能不担心自己正费尽心思巴结袭朗的时候,被罗老板一脚踹到泥潭里去。 万幸,袭府情形太乱,袭朗让他出这一把力。 五万两银子,他只能拿五千两——坑罗老板的账,这次顺道算了。他挺知足了,没后顾之忧才是最要紧的。 ** 喜事变成了闹剧。 本就病重的老夫人,情形更糟。 大老爷急怒攻心,昏迷不醒。 袭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可是混乱的时间也没多久。 很快,一队护卫去了宴客厅,阻止了人们的争吵、议论或是围观,让一众男客循序离开。 之后,又请宁氏出面,送一众女眷离开府邸——二夫人已是六神无主,被齐齐袭来的打击、惊吓、羞恼弄得簌簌发抖,全然不知所措。 老夫人与大老爷先后被抬回房里的时候,赵贺已就近请了一位大夫过来。 大夫给老夫人把脉时叹息一声:“我学艺不精,无计可施,还是等太医过来开方子吧。”之后转身出门。 大老爷倒是好说,扎了一针就慢慢苏醒过来,回想片刻,张口命人去找袭朗。 过来的却是赵贺。赵贺说道:“四爷正在外院清理看着不顺眼的下人,查阅二老爷手中资产的账目,还要吩咐账房备好五万两银子,过几日帮六爷还账。是以,此时实在没工夫来见您。您有什么吩咐,跟属下说就行。”他是故意这样说的,四爷不屑于这么做,但他乐得如此。 这几句话是怎么听怎么让人火冒三丈。大老爷张了张嘴,随即便颓然地摆手示意赵贺退下。还能说什么?现在的袭府,归袭朗了。说什么都是继续给自己添堵找气受。 窝囊,窝囊死了。 大老爷闭上眼睛,一再劝自己要冷静,却是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 这一晚,袭府闹成了这幅情形,钱友梅、蔚氏、袭刖、袭胧都是喜闻乐见,跟在宁氏左右看热闹,面上没有表情,心里自是喜闻乐见。 早就该这样大张旗鼓的出一口恶气了! 而最爱看热闹的香芷旋却早早的找了个借口回了清风阁,等着铃兰回话。 有些热闹,错过自然可惜,但若自己被牵扯的热闹,只能避嫌。 先是听铃兰如实说了大老爷要袭朗休妻的事,随后又相继听说了一件又一件大事。 这一环扣一环的事情,已将二房毁了,起码很长时间之内,二老爷和二夫人都没脸出现在人前,袭朋则是成了天大的笑柄。 似乎是尘埃落定了,可香芷旋心里还是不踏实。 勒令袭朗休妻的事,万一老夫人还有后招还不能死心,万一大老爷因为今日被顶撞而决意惩戒袭朗,那么,她的处境仍是岌岌可危。 官家民间都有这类事的,夫妻伉俪情深,长辈却因不喜女子的品行狠心拆散,勒令男子休妻。被拆散的是绝大多数,因为那些男子担不起一个不孝的罪名。少数抵死不从的,从来没有人称颂,能得到只有嗤笑诋毁。 袭朗和她呢? 在开罪老夫人之后,她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这样对待。预料成真了,并没彼时料想的那样平静。 她担心,还有点儿怕。 如果只是关乎自己,没所谓,如今这件事却是关乎他们两个人。 他一生必然要有很多负担,但是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负累。 她害怕那些万一真的发生,置他于最尴尬最艰辛的处境。 的确是,很多做长辈的不配得到晚辈的孝敬,甚至不配为人。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历代帝王不乏以仁孝治天下的,即便被仁孝二字限制,也要千般忍耐万般周旋,只求不会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当今圣上亦如此。登基时还年少,太后不免介入军国大事。手里握着滔天权势的日子久了,有一日要完全放下,已很难甘愿。 若非生于这个朝代,若非太后早些年干政是天下皆知之事,想来很多人都无从得知,无疆权势会让一个女子不再甘于宫廷寂寞,不再相信子嗣的能力,热衷于参与到朝堂权谋之中,自顾自指点江山。重臣言官越是弹劾,太后越是不甘,来来往往的争斗之中,让人怀疑她已忘记去顾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的感受。她是那个人的生身母亲。 她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因为权势而跋扈,她只要他的儿子尽孝道。 皇上最怕的不过是落得个为苍生唾弃的不孝子,忍了很多年。 皇上兴许是最不容易的为人子的那一个。 贵为天子都如此,别人就更别提了。 这是香芷旋第一次这么认真细致的分析九城宫阙中的是非,由此想着,兴许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皇上,才有大老爷这样一个重臣。 或许是有这样一点联系,但是大老爷还是太恶劣了。 皇上一生要面对的,大抵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格局,而大老爷呢?以前是忍气吞声,现在就完全是名利薰心,不顾亲人的感受与处境。哪怕顾及一点点,哪怕为袭朗着想一点点,都不会走至今日这个局面。 很明显,袭朗是把金戈铁马岁月中形成的彪悍做派带到了家中,那就继续彪悍下去,永远别给大老爷发号施令的余地。 香芷旋暂时抛下心中担忧,苦中作乐的想,大老爷兴许就是一辈子受制于人的命——先是被老夫人压制,好不容易熬到老夫人失势了,儿子却已成了气候,反过头来当他的家。 她歪在大炕上,一味放任散漫的思绪,想着以前、今日种种。更鼓声隐隐传来,才知夜色已深。 这一晚,袭朗要处理完很多事情,才能确保自己如愿、没有隐患,自然是不能回来歇息了,吩咐一名小厮回来传话,让她先睡。 香芷旋洗漱之后独自歇下。 了无睡意。 索性起身点起了明灯,找了一本书,倚着床头很认真的看了许久,她还是没有睡意。 这一夜,不单是她,整个袭府都不能入睡。 值夜的铃兰都没躺下过,时不时的去外面与人轻声言语,过一阵子就进来看看,给香芷旋倒一杯热水,顺便说起先后听闻的事: 外院从管家到管事、小厮,一大部分被袭朗打发到了西院——这些人以前只听二老爷吩咐,眼下他就让二老爷继续养着他们。 二老爷一家四口都想看看老夫人,袭朗就说,你们还嫌闯的祸事小么?已经气得老夫人昏迷不醒、大老爷卧病在床,还不知足么?哪个不得他允许,都不得踏进正门半步。 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是清点二老爷手里所余家当,要听管事细细报账,再命人去将相迎的地契、田契找到交给新任管家处理。 下人们能得知的也只有府中这些事,至于府外诸事,袭朗要如何惩办二房还将自己摘出来,无从知晓。 香芷旋听完这些,终于能够放心了,展颜笑道:“帮我把灯熄了。我能睡个安稳觉了。” ** 天际晨晞初绽。 袭朗在外院来回踱着步子,细细斟酌一番,确定没有纰漏,心里这才松快不少。 先问了问老夫人的情形,赵贺道:“太医开了方子,药也抓回来了。他说就算是能醒过来,也要下猛药用人参吊着才能多活一段日子,而若是用猛药的话,老夫人有时候难免头脑混沌。太医还说,不妨早些准备后事了,人是不定何时就没了,若是信不过他,可以请太医院众人一并前来。” 袭朗没有犹豫,“就依他说的办。” 赵贺称是,满心盼着的,就是四爷亲口说出这一句。 就算是二老爷在跟前,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病了怎么能不医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谁也没法子。糊涂时,便没有那些烦心事了;清醒时,心里又会是什么感触? 孤独、愤懑、茫然、不甘,这些感触,老夫人一生中体会过没有?那种时候应该是不多。 活到了一把年纪,该经历的都经历一遭才是。 最磨人的,不是伤病,是心魔。 赵贺很好奇,老夫人临终之前,会不会因为这些年做过的龌龊事害怕下十八层地狱?会不会良心发现幡然醒悟对四爷忏悔? 前者是一定的,后者么……还是不要了,赵贺讽刺地笑了笑,想想就别扭,谁也不稀罕老夫人的悔意。 袭朗又问起大老爷。 赵贺心里其实有些啼笑皆非:“大老爷不肯服药,不肯吃喝。” 袭朗忍不住弯了唇角,“不会是跟我闹绝食呢吧?” 赵贺默认,心说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袭朗想了想,去了书房院——大老爷这一阵子一直歇在书房,他就让他在书房养病,清静。进门后问大老爷:“怎样了?” 大老爷整夜未眠,听得袭朗的语声,立即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反问道:“老夫人怎样了?” 袭朗照实说了。 大老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命人请太医只是走个过场,心里只盼着老夫人三两日毙命。” 袭朗抬手,晃了晃食指,笑,“是你那么想,是你盼着我那么做,可我怎么可能是那么大逆不道的人?被你数落一辈子,又不是乐事。”说着话,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碗白粥,递向大老爷,“吃点儿东西。” 大老爷抬手挥了过去。 袭朗忍不住笑起来,手势敏捷的躲开,“不吃就罢了,何苦给下人多找一桩事。” “院子内外都是你的护卫,你这是要将我囚禁么?”大老爷沉声问道。 “自然不是。” “那你将老三给我叫过来!” “老三……”袭朗蹙了蹙眉,“你不提他,我还真是忘了。他岳父升官的事,您给办了吧?不过几句话的事。” 大老爷气得直喘粗气,“他那个岳丈,与香家一路货色!” “他娶妻的时候您怎么没阻止?”袭朗似笑非笑的。 “且由着你张狂!”大老爷躺回去,翻身向里。 袭朗俯身,又问:“老三在外面养了外室,孩子好几岁了,这事儿您知道么?” 大老爷立刻转过身形,愕然相望,“你又胡说什么呢!?还嫌家丑不够多,要老三陪着二房遭殃是不是?” 袭朗摸了摸下巴,“这可是千真万确。二叔二婶一清二楚,您居然不知道?” “你是一心要气死我是不是?”大老爷气得直哆嗦,“不可能!你要我信也行,把老三叫来,我亲自问他!” “这是自然。”袭朗帮大老爷盖好被子,还细心的掖了掖被角,“等会儿我就让人把他们一家三口接到府中。我也是昨夜听外院一名管事说的,以为您早就知道,体谅他负担重才总想给他找些捞钱的差事……” “你给我出去!”大老爷一把掀开了被子,坐起身来吼道,“先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绑回来!”真要被气疯了,他这到底是养了些什么样的子嗣?! ☆、50|41·1·5 “得了,不逗你了,有话我就直说了。”袭朗笑意仍在,语气却是冷漠下来,对大老爷也不再用尊称,“我还不至于用这种事开玩笑。这件事是二老爷与二夫人一手促成,老三被他们算计了。你对老三一向宽容,原因我不管,眼下一些事怎么办,你却必须要给个准话。”略微顿了顿,他问道,“你还打算要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么?” 大老爷沉默下去。还要不要那个儿子?他当然得要。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迟疑地问道:“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问这句的时候,他语气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眼中含着希冀的光芒,满心盼着袭朗能给他一个较好的答案。 “唱戏的。”袭朗蹙了蹙眉,“不过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你那些歪心思趁早收起来。” 戏子……大老爷耳畔嗡嗡地响,袭脩自甘堕|落,染指了一个戏子,居然还生了野|种! “说正事。”袭朗心知父亲此刻一定是满脑子飞着贵贱、处死、门风这类字眼,他没闲情说这些,“之前说了几句玩笑话,你不能当真——那对母子,我昨夜得知下落后,已命人妥善照顾起来,他们不能过来见你。你要想杀人灭口,充其量能杀掉老三,无辜之人不该被殃及。你就说这件事怎么了解吧。” “怎么了结……”大老爷愣怔地道,“怎么了结?你说呢?” 袭朗揉了揉眉心,这个爹犯傻发愣的情形还真让他不习惯,只好给出选择:“你发话跟二老爷分家各过,撇清关系。他们要是没去处,就还住在西院,日后分东府西府即可。你要是放着这条路不走,那么,我请钱家的人出面,说道说道老夫人收受贿赂的事,闹起来,也不好看吧?再加上罗老板真把老六告到官府——你真就不如告老还乡来得自在。” 大老爷费力的品着这番话,脑筋终于能转了,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没提那对母子,你是从本心就不想伤害他们——这番仁心,为何不能分一些给亲人?” 亲人?袭朗咀嚼着这两个字,语气凉薄,“别把话扯远,说你选哪条路。” 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伤害那对母子。身如浮萍的弱女子,不能选择出身而降生的孩子,何罪之有?他厌恶袭脩,但总不能为这份厌恶伤及无辜。 向他告二老爷黑状的那名管事都是据实说的,在他问起那女子品行怎样的时候,说是很标致但也是真命苦的一个女子,虽然出身卑微却不对权贵弯腰,先前睿王要将她养在外面都不肯的,到最终,却着了二老爷二夫人的道……怀胎生子,为了孩子,一直过着等同于囚禁的日子。 袭脩不管有没有那份心,都不能去探望母子二人。 先前的说辞,他是半开玩笑着说的。昨夜已经亲眼见到那对母子,女子瘦弱苍白,孩子亦是。女子什么都不求,只要离开京城,不断磕头请他成全,孩子在一旁看着母亲额头磕出了血,哇哇大哭。 女子只想带着孩子离开,有志气,却不是最妥当的。孤儿寡母,离开京城怎么过活?他就说先到京城近处安顿下来,我找人照看你一段时间,等你能安身立命了,便与京城、袭府再无瓜葛。 女子拉着孩子连连磕头。 这样,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大老爷那个脾气秉性,到死也不肯接受贱籍女子进府的,袭脩那副窝囊废的样子,也不会为母子二人寻找出路。 没人管他们的生死,他管。 大老爷斟酌多时,终于点头,“好,就依你。我与二房分家,我照你的吩咐行事。”末一句,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这混账东西是有多可恨多狡诈?什么事都是他布下的局引发的风波,到最后,却要他发话善后。 “别的事日后再谈,你先安心将养。”袭朗瞥一眼饭菜,转身向外走去,“老三等会儿来给你请安。吃点儿东西,骂人也有力气。你要是饿出一身病,可是天下奇闻。” 大老爷饥肠辘辘,硬是被他几句话噎得饱了。 ** 袭朗将赵贺等几名得力的手下唤到近前,仔细吩咐了一番,之后回了清风阁。 香芷旋睡得并不十分安稳,他刚躺到身侧就醒了。 “刚才是装睡?”袭朗故意这么说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啊,”香芷旋顺着他的话说,“看你也没唤醒我的意思,只好自己醒过来。”她含着笑,蹭到他臂弯里。 袭朗凝眸打量着她的脸色,“一夜都没怎么睡?” “也没有啊。”香芷旋揉了揉眼,认真的回想,“后半夜就睡了,但是总觉着冷,睡一会儿就醒过来一次。” “不搂着你就睡不好了?”袭朗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宠溺。 “哪儿啊,昨晚不是出了那么多事么,心里到底是不踏实。” “怕我奉命休了你?” 香芷旋敛目思索一下,抬眼看住他,缓缓摇头,“不怕这个。” 袭朗拧眉,“你再说一遍试试?”他为了休妻二字,才没克制火气与大老爷翻脸的,可这小东西居然不怕…… “真不是怕这个。” “……”袭朗咬着她唇瓣,语声模糊的威胁,“说一句我爱听的,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这话说的……仿佛方才冷了脸的是别人。香芷旋心生笑意,只是这笑意带着怅惘,无法蔓延到眼角眉梢。她别转脸,慢条斯理地道,“我怕的是离开你,不是怕你奉命休了我。”还强调道,“真的,我昨晚为这件事想了很久,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结果。” 这话怎么这么动听呢?她怎么这么会说话呢?袭朗心里这样想着,眼中的恼火瞬间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浓的化不开的温柔,“心里话?” “是心里话。”香芷旋坦然的看着他,“你要是给我一封休书,我还有夏叔父这条退路,可以住到他们家里,或是随着他们去别处安顿下来,总不会吃苦,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差。但是,我们是夫妻了,要是不得已而离散,我……”让她自己都意外的是,说到这里,她语声哽住,鼻子有点儿发酸。 “会怎样?”他只是随口问出,在意的是她眼中氤氲着的雾气。他抬起手,趋近她明眸,到了中途又顿住。 香芷旋用力的睁大眼睛,用力吸了口气,“我会很难过,昨晚一想就难过。”她指尖滑过他眉宇,“一直为这个睡不着,直到铃兰跟我说了你在前院的举措,我才放心了,知道这府里由你掌控,不会再有人能逼迫你做违心的事。”说到这儿,才俏皮的笑了笑,“休妻对你来说,是违心的事情吧?” “不是违心的事。”袭朗用力的把她搂在怀里,“是一听就受不了的事。”对她的情绪,能说出口的,不过是简单的喜欢二字,而那两个字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他到昨夜才明白。 “嗯。”她立刻高兴起来,“你看,你都这样,我就更难过了,你是照顾我的,我是依赖你的那一个人……” “不是依赖。”他说。 “那是什么?” 他覆上她身形,“是赖着我的人。” “才不是呢。”香芷旋又气又笑,“你总这样,没正形……”难得她想跟他正经的说说话,他却胡乱打岔。 “我也没开玩笑。”袭朗把住她的腰肢,“承认又怎么了?我不喜欢谁依赖,只喜欢你赖着我,缠着我。”语速很慢很慢,手也合着语速,很慢很慢的游移着,指腹碾压着她如玉的肌肤。 香芷旋不自主的款摆身形,抽了口气,很不情愿的道:“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你得亲口说。”袭朗的手一寸一寸向上游移着,覆上一方优美柔韧的起伏,指尖不怀好意的摩挲着顶端。 香芷旋咬了咬唇,忍下那份难耐的反应,勾低他容颜,潋滟着光华的明眸凝住他,“要我说,我可是要赖你一辈子的。” “废话。”虽然她一本正经的,但是真的是废话,“夫妻不过一辈子,还叫夫妻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类话是陈词滥调,但是根本含义绝对没错。她这是怎么了?忽然间变得这么傻。但是,难得傻乎乎的也好啊,更招人喜欢。 “……”香芷旋差点儿就无言以对了,“可是……”她想说什么来着?都怪他,左一番右一番的打岔,忘记了。 “可是什么?”袭朗慢条斯理的帮她宽衣,脑筋也没停止转动,“是不是在想,只准我让你一个人赖一辈子缠一辈子?”说着话,手扣住她膝弯,沿着里侧向上滑去。 香芷旋:“……”专心忙着去抓他的手了。 他反倒将她双手抓牢,交到一手,又悬于头顶。之前被她干扰的手该做什么做什么,看着她脸色转为绯红,指尖被温热浸润。沉身之际,语声竟是冷静得很,“这不还是废话么?不是早就说过了,忙你一个都忙不过来。记得么?” “……嗯……”她因为那侵袭,不自主的出声,随即便是恼火。这人真是……她摇了摇头,尽量把那些对他不好的词汇晃出脑海,之后就又觉得冤。早知道他回来是这样吊儿郎当,真不如装睡了。 袭朗忍不住了,逸出低低的笑声,点了点她的唇,语声依然冷静,却融入了一份柔软,“我这一辈子,只要你缠着我,赖着我。” “……说定、说定了?”现在轮到她没办法一本正经的说话了。 “说定了。” 他的人与心好像能够随时形成对峙,一面烫热急切,一面冷静温柔。 这一次,唇舌始终纠缠在一处。就如身形,不肯有半刻分离。 后来,她还是有点儿疼,却是可以也愿意承受的。疼痛是最真实的感受,让她头脑清醒。 她要记住这个清晨。 他没个正行的对她承诺。 她因为他这个不郑重的承诺,居然压制住了自己娇气的一面。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是可以让她能够变得坚强变得更好的那一个人? 就算这样理解有点儿牵强,也还是要记住这一天。好歹日后要记得,遇到刚刚好的时机,让他再认真的对自己说一遍。 他这态度是必须要纠正的。 ** 香芷旋昨晚没睡好,袭朗昨晚整夜未眠,白日里自然是想用相拥而眠打发掉。 偏生府里别的人,不肯成全。 铃兰先是禀道:“六奶奶求见四爷。” “六奶奶?”袭朗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家的六奶奶?” 香芷旋勉强睁开眼睛,笑了。 铃兰语声中分明透着笑意,“就是袭府的六奶奶。” “忘了昨日是谁的喜宴了?”香芷旋这么说着,也彻底清醒过来。昨日事情出的太多,她竟忘了那位新进门的洪氏。再看看时辰,便要起身。 袭朗按着香芷旋,不让她动,问铃兰:“她过来做什么?就说——我刚歇下,不能见客。” ☆、51|41·1·5 铃兰称是而去,过了一阵子又折回来,道:“大夫人派人过来传话,说六奶奶有要事要见四爷,四爷此刻若是不见她,她就一头碰死在大夫人的院中。” 这人,这是什么脾气?香芷旋吸了一口气。 袭朗蹙眉,“那就给她腾出寻死的地方。” 铃兰称是,语气明显的更显恭敬。 袭朗闭上眼睛,搂紧了怀里的人,“继续睡。” 香芷旋:“……”这人心里的火气肯定还没消散,她只盼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快点儿了结。 至于洪氏,说自尽的话自然是危言耸听,没见过事情还没开头就自尽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她也就放下心来,过了一阵子,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入睡。 是近黄昏时,袭朗才起身穿衣——早就醒了,懒得起而已。 依然睡得迷迷糊糊的香芷旋很不高兴,蹙了蹙眉,又咕哝几句,翻身向里。 袭朗看的直笑,用亲吻唤醒她,“快起来,吃点儿东西再接着睡。” 经他一提醒,她觉得饿了,神色懵懂的拥着锦被坐起来,视线四下梭巡,“我的……衣服呢?” 他和她都在室内,丫鬟们有含笑提点着,都不会轻易进来打扰,这也使得她此刻不好唤丫鬟进门来服侍。 袭朗四下找了找,弯腰从地上捡起她的寝衣,“这——还能穿么?” 这不是废话是什么?!香芷旋剜了他一眼,气鼓鼓的探臂去掐他,“你说呢?你怎么……真是的!”怎么总是把她的衣服乱扔呢?怎么就没见他乱扔他自己的衣服? 袭朗先一步捉住她白嫩纤细的手臂,微眯了眸子,凝住她肩窝处一颗胭脂痣,“我怎么了?” 香芷旋都快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又气又笑的挣扎,“你不是还有事情么?快去吧。” 袭朗的手指却覆上她肩窝,容颜趋近,目光专注,“以前竟没留意过。”之前大多数时间都只顾着看她的小脸儿了,要么就是黑灯瞎火看不清。 “得空了让你好好看还不行么?”香芷旋已经是苦笑了,要用被子掩住裸在空气里的那块肌肤。 袭朗却又快了一步,唇落到了那块肌肤,“好看。” 好看的不止是那颗胭脂痣,还有肩头的弧度,肌肤的白皙。 好看就要咬么?香芷旋腹诽着推他,却已是气息不宁,“袭少锋!……”她眨了眨眼睛,转着脑筋,想说你应该还一堆事呢,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就算没事可做,不是还有一个声称要自尽却是大半晌没死的人等着你去见一见呢。 他的动作就在她犹豫的这片刻,从咬变成了吮,又变成吻,再换成极轻微的咬。 要命!她心里喊着这两个字的时候,身形已经失力,微微战栗着,本就是强打起精神要起身,本就不能碰触,他还闹。 之后,他之前逐次穿上的衣服是白穿了,尽数褪下。 等他神采奕奕出门去往正房的时候,香芷旋秀眉微蹙着,又睡着了。生平第一次,坚持认定睡觉比沐浴、吃饭更重要,还气呼呼的说:“你再让我先吃饭再睡觉,那……我也豁出去了,你呢,别去正房了,我们就在床上寿终正寝。” 他想到她那时的语气,再想到在那之前她分明已动情却很是抵触的拧巴样子,就忍不住的想笑。 在她怀里的时候,是他至甜美至*至磨人的妻子;不在他怀里的时候,就变回了怎么看都一身孩子气的阿芷。 怎样都好。不论怎样,都很好。 袭朗唇畔含着笑意,走进正房。 宁氏愁眉苦脸的坐在太师椅上,看到袭朗,仍是苦笑,用下巴点了点跪在她面前的洪氏。 宁氏先前看着洪氏要死要活的,心里有了几分火气,由着洪氏闹腾,再加上后来袭朗的话,更让她笃定洪氏虚张声势。但是没想到的是,这洪氏出折腾起来真假难辨,把她累得额头冒了几次汗,仆妇就更别提了,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偏就没妥当的法子应对。 袭朗给宁氏见礼之后,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 宁氏笑着指了指洪氏:“上午就过来了,执意要见你,任我怎么劝都不肯听。我也知道你忙碌了整夜,又还没痊愈,定要好生歇息。不然等得太医过来,又要说你不听皇上的话为琐碎之事劳心劳力,说不定要将我一并怪罪进去。可是老六媳妇执意要见你,去了你那儿一趟没见着人,就来我这儿了……行了,你来了就好,有什么话也好赶紧说明白,我呢,等你们说完话,也能去办要紧之事了。” 袭朗瞥过洪氏,道:“起来,这儿又不是公堂,不需动辄下跪。” 洪氏闻言缓缓站起身来,敛衽道万福,随后就看向了袭朗,目露惊愕。 她嫁过来之前就听说了,袭府这位四爷有着少见的俊美,风华足以盖过前几年名满京城的那些男子。她听了只是撇嘴,想着定是袭府长房刻意放出去的风声,以求风头更胜。而此刻一见……心里险些崩溃。她嫁的那个人,哪里比得上眼前这男子的一星半点儿?! 幸好昨日闹出了那样大的一桩丑事,幸好昨日袭朋顾前顾不了后,不曾与她圆房……不然,自己岂不是就被糟蹋了? 不过这一念之间,洪氏的来意变了。 她看住袭朗,“袭四爷,我执意作势寻死觅活也要见你,是因为有自己的难处。一早,我娘家就派人过来了,说袭府若是还不上袭六爷在外欠的那笔银子,洪家可以给他。” 宁氏看着洪氏,若有所思,笑了笑。 袭朗神色不变,也不说话。 洪氏以为两个人会立刻追问,最不济,也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却没料到,言语说出,如同石子落入汪洋大海,全无声息。她掩在衣袖下的手握成拳,继续道:“但是,我并不同意此事。” 宁氏笑微微的看着一味盯着袭朗审视的洪氏,在心里叹息一声。为免洪氏这样拖拖拉拉的又耗上大半晌,出声道:“老六媳妇,有话直说。” “您别这样叫我。”洪氏终于看向宁氏,“袭家六奶奶,我不做。” 宁氏失笑。真是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不做袭家媳妇就不做了?那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洪氏转头,再次看住袭朗,缓声道:“我请四爷成全,我要与袭六爷和离。” 做不做袭府六奶奶,跟他有什么关系?袭朗清冷的视线落在洪氏脸上,“这就是你一早去见我的原由?” 他终于肯看自己了,可视线却是那么凉,甚而,透着点儿嘲讽。洪氏觉得有点儿冷,面上已点了点头。 袭朗不耐的错转视线,打个手势,让她离开的意思。 洪氏静静的看着他。他怎么一副不耐烦看她的样子?她在京城便是算不上倾城之貌,可能与她比肩的闺秀也不过三两个。难道他娶的女子貌若天仙么? 洪氏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思荒唐至极,她不应该在挂着袭府六奶奶头衔的时候觊觎他的俊美,可是……她不能控制自己。 宁氏见洪氏根本没留意到袭朗的动作,只好道:“老四的意思是,你先回去。” 洪氏先是胡乱点了点头,随后才领略了意思,忙走近袭朗两步,“袭六爷是败坏你们袭家门风的人,四爷断然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誓死也不会委身于这等败类!” 袭朗忍着没抬手按眉心。动辄说生死就那么好玩儿么?兴安伯府是怎么调|教出这样一个活宝的? “四爷,我求求您给我做主,让我与他和离……”洪氏说着,又往袭朗近前走去。 袭朗抬起手来,示意她止步,视线已是冷漠至极,像是看着她,又似眼前空无一物,“袭府不是顺天府。出去。” 洪氏因为他的手势、他松散却冷酷的语气停下了脚步。这是在说她多此一举么?他周身的寒意是因为抵触还是厌恶?心里冒出这些想法的同时,正常的认知又告诉她,他理当如此。 天哪……洪氏的手掐进了手心,怀疑自己在这片刻间已经疯魔了。 老四说的对,和离是衙门管的事,这种事找谁都没用,这洪氏……宁氏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莫不是亲眼目睹了一见钟情这种极少见的事?这样一来,这件事可就有点儿麻烦了。 袭朗当洪氏不存在,问起大老爷:“怎样了?” 宁氏不由得再次苦笑,“老三一早就给他请安去了,竟是到此刻都没离开。我早就急着过去,想看看两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偏生脱不开身……”她视线松散地瞥过洪氏,第一次用吩咐的语气对袭朗道,“你既是来了,就替我过去看看吧。” 她心里清楚,袭朗那张脸就是惹祸的根苗,他要是不走,洪氏这花痴病怕是就不能好了。他冷言冷语撵人都没用。 “您既然不放心,我就陪您过去看看。”袭朗站起身,略略躬身,请宁氏先行,又唤碧玉,“闲杂人等再不走,去找护卫拖回西府就是。” 碧玉一听,恨不得千恩万谢,心说您要是不发这话,谁敢去麻烦您的手下?目送宁氏与袭朗一前一后出了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添了个西府? ☆、52|41·1·5 大老爷的书房内。 袭脩跪在地上,身形僵滞。他已跪了一整日。 而这一整日,大老爷只问了他一句话:“你在外面与一个戏子有染,她生了孩子,是真的?” 袭脩点头承认,刚要开口解释自己和那女子一样,中了二老爷和二夫人的圈套,大老爷已将茶盏砸到了他身上。 之后,大老爷就不说话了,躺在床上沉思。 袭脩不敢动,不敢说话,只好那样跪着。 满心暴怒、震惊、痛恨的大老爷,得到袭脩的承认之后,心头升起浓浓的怅惘、无奈和无力。 这让他没了说话的心情,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他一整日都在回想前尘事。 这些年一直忙于政务,很少有时间这样静下心来,回忆生命中出现的很多人,经历的很多事。 最先想到的是原配。他娶妻自然是老夫人做主,原配出自侯门,只是她是在双亲三十几岁的时候才出生的,并无兄弟姐妹。原配嫁过来没几年,双亲先后病故,老侯爷病故之前也不曾过继一个孩子继承爵位,是因此,原配娘家就此没落。 原配人单势孤,老夫人又是在那时候开始得了太后的另眼相看,处境一日比一日艰难。原配性子刚烈,他要她忍耐,她有时听,有时候不听,与老夫人在内宅明里暗里斗法,与他在房里争执吵闹是常事。 夫妻情分淡了,慢慢的,他很少回正房歇息。 他从心底,最是看重老三的生母孙氏。孙氏生得小家碧玉,又温柔体贴,他对他们母子很是照顾。 后来原配害了痨病,没多久便去世了,他续娶了宁氏。宁氏只是稍稍比原配的性情柔和圆滑一些,也是争吵时多。 孙氏却始终乖巧听话,是朵温柔的解语花,只有她能给他片刻清静、安宁。慢慢的,他与她生出了很深的情分,只要回内宅,便直接去孙氏房里,到正房的时候,必是宁氏有事要跟他说。 后来,孙氏开罪了宁氏,宁氏给她扣上了一个蓄意毒杀主母的帽子。他百般周旋,试图劝说宁氏给孙氏一条活路——他是不能相信的,那样的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宁氏却是铁了心要除掉孙氏,说在他和老夫人的纵容抬举之下,孙氏人心不足,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不得不除。明面上的罪名自然是假的,这些才是真的。还冷笑着问他,不过一个妾室,府里的半个主子,我发落不得?你要是决意保她,我便将此事告诉老夫人,看看她会不会借机连你一并惩戒。 老夫人对此必是喜闻乐见,与他一起抬举孙氏,恐怕安的就是这个祸心。 他保不住孙氏,只得遂了宁氏的心思。 孙氏死前过了一段极是痛苦的日子,他去看望过几次。她哀哀的求他善待老三。他答应了。 他每次看到老三的时候,便会不自主的想到孙氏,平日对这个孩子总是多几分宽容。这些年老三明里暗里帮二房做过不少事,他知道是因痛恨宁氏而起。 宁氏夺走了他最在意的一个女子,夺走了老三的生母,他又何尝不恨她?错综复杂的局面之中,他选择了纵容老三,让老三一点点的惩戒宁氏。 而今年老四回京之后,局面逆转,他一直在想,要找个时间好好儿的跟老三说道说道了,让他日后安分一些,只做长房的子嗣,他会尽力给他谋取一个好前程。 可是与老四说起的时候,老四总是不肯答应。 他就想,老三肯定不是老四的对手,先说服老四才是要紧的,那样一来,先给老三一个像样的事由,他自然而然就能放下别的是非,只为前程打拼。 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给予理解、纵容的老三,竟做出了这等丑事! 太讽刺了。 宁氏与袭朗走进门来。 袭朗瞥过饭桌上不曾动过的饭菜,心知大老爷这次可不是赌气不吃,而是气极了吃不下东西。 宁氏并不说话,坐到了一张椅子上。 袭朗将手里一份状纸放到大老爷枕边,“罗老板今日请人写的状子,你看看。是以你的名义给二房还债,还是让他们与罗老板对簿公堂,选一个。” 大老爷连生气发火的力气都没了,“以我的名义给他们还债,还要以我的名义分家各过,日后就让他们在西院常住,便是他们要搬家,也不允许。”顿了顿,又道,“不准他们看望老夫人。” 老夫人跟二老爷可是一直母慈子孝,如今这局面该结束了。 “嗯,你受累把这些话写下来或是当面告知他们。”袭朗又用下巴点了点袭脩,“老三呢?你打算怎样处置?” 大老爷居然笑了,“这袭府已经是你的了,要我出面的事与我说说也罢了,老三的事何须问我。” 袭朗斟酌片刻,“让老三搬去他的书房院思过,安哥儿交给钱氏抚养。钱氏想要的,无非是娘家过得好一些。也容易,等香家大老爷进京为官的时候,让钱老爷补他的缺,也算是正常升迁。” “行。”大老爷点头。 袭脩却猛然抬头看着袭朗,“不行!安哥儿怎么能让钱氏抚养!我不同意!”顿了顿,语气坚决地道,“我要休了她!我便是孤独终老,也不要身边有那样一个女子!” 袭朗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袭脩急切地道:“这本就是老夫人做主的亲事,你我都深受其害,当初都是不得已……” 宁氏没忍住,语声冷淡:“你翻脸倒快,平日与老夫人说过这些么?”她真是不理解这个庶子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钱氏要是有选择,又何尝愿意嫁给他。 休妻?真难为袭脩说得出。被休弃的女子余生要面临什么,他想过么?钱氏要不是因为他,又怎么会被老夫人拿捏? 钱氏固然是她不喜的,但也不该被袭脩这般对待。 想到这里,宁氏又道:“你祖母病重,你又一向孝敬,斋戒一段时日,日日给她抄写经文祈福。” 袭朗转身唤人,“带三爷下去。” 袭脩被两名护卫压着离开了大老爷的书房,路上说自己留在房里几样东西要去取一趟,护卫也没阻挠,随着他回了房里。 其实袭脩只是要见见钱友梅。安哥儿要交给她抚养了,他总要看看她是个什么态度。 钱友梅正在用饭,见袭脩回来,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袭脩遣了丫鬟,对她道:“我要去书房斋戒一段时日,安哥儿要交给你照顾。” “赵贺来过,该说的都与我说了。”钱友梅满眼讥诮的看着他,“你放心,我心里对四爷真是感恩戴德,定会听从他的吩咐,必不会行差踏错。”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清楚、看不明白么?真真是可笑。 袭脩神色一僵,索性道:“你到底是我娶到房里的人,还望你善待安哥儿,不要被有心人唆使做出糊涂事。你若胆敢动安哥儿一根头发,我必不会放过你!” 钱友梅眼神挣扎,也如实对他道:“四爷让我好生照顾安哥儿,我应下了。可此刻听你这样的说辞,我怎么那么想虐待他呢?” “……” 钱友梅眼神满含着轻蔑、不屑,“四爷是为难老弱妇孺的人么?你当他跟你一般窝囊龌龊么?是,你看不上我,我清楚,但你清楚我心里有多厌恶你么?”她摔下手里的筷子,“一见你就没胃口,想吐!” 袭脩原本惨白的脸被这样的言语气得涨红,“不过是小人得志!猖狂什么?迟早有你对我摇尾乞怜的时候!” “真到了那一日,我宁可上吊抹脖子都不会对你低头!”钱友梅见他眼神不正常了,就快发狂了,忙扬声唤小莲,“请跟随他过来的两位护卫进来!” 袭脩从狂怒中清醒过来,再怎样,此刻这处境由不得他冲动行事。 钱友梅却抓住这时机,继续气他,“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就会跟我横,可惜啊,我不吃这套!你日后最好多巴结我几分,我才能担保不让安哥儿出岔子。我可不似四爷、四弟妹,没那么多的仁慈之心。你要是恶心的我发了疯,我真会杀了你的儿子泄愤再自尽的!” 袭脩咬着牙。 钱友梅挑衅的看着他,“你是一心一意想休掉我吧?也是一心一意想抬举你那个妾室吧?明日我就将她打发出去,另配了人。我这些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你都给我好好儿记住!” 她说话期间,两名护卫已走进来。 钱友梅笑脸相迎,“烦请你们将三爷带走,别让他继续吓唬我了,我一介女流,胆子小。” 袭脩要被气疯了,手握成拳,骨节作响,真想杀了这个女人! 护卫见情形不对,忙将他钳制住,带出门外。 ** 当晚,大老爷服药的时候,开始呕吐不已,之后不论吃喝什么都是刚入胃就吐了出来。 这两日的情绪全部转化成了胃火。 这样折腾到大半夜,他身体开始发热,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 袭朗让人连夜请了没在宫里当值的两位太医来诊治。 太医看着大老爷,都是满眼同情,说家门不幸,谁也没法子,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大老爷苦笑,想着这已不是家门不幸的事情,已开始觉得自己大半生都白活了。原以为躺两日就没事了,现在看来,是真的要卧病在床一段时日了。而等到他能起身的时候,怕是说什么都不能作数了。 他高看了老三,低估了老四。 活该。 太医开了方子,袭朗命人连夜去抓药。他从没动过在汤药里动手脚的主意。 生老病死,他要他们如寻常人一般经历。做错事要付出代价,这也是寻常人该有的经历,他不会让他们成为例外。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的阿芷正坐在炕桌一侧用饭。刚刚沐浴过,如墨似水的长发烘干了,用一根簪子松松绾着,气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小脸儿白里透红,水蜜桃似的,让人想咬一口。 香芷旋笑盈盈看他一眼,亲手给他盛了一碗燕窝羹,“快来吃点儿东西。” 看到她的笑脸,所有的坏情绪就会烟消云散。他笑着让她去里面坐,自己坐在她先前的位置。 香芷旋摆手遣了下人,笑微微的道,“你走之后,六弟妹还不肯走呢,说要等着你回来。” 袭朗挑眉。在她面前,他现在已不会掩饰真实的情绪。最亲近的人,自己就该是最真实的一面。“你怎么把她打发掉的?”他问。 “我那时正睡着呢,被吵醒了很不高兴,也不知原委,就说请她明日再来就是了。”香芷旋无辜的嘟了嘟嘴,“谁知道她还是不肯走,我就想啊,这儿是我的地盘啊,怎么我说话她还不听呢?就让铃兰把她拎出去了。”她有点儿汗颜,完全是稀里糊涂就发了话,幸亏——“醒来之后,听含笑说了说梗概,这才不再担心慢待于人了。” 袭朗就笑,“就算没有前因,你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 香芷旋却笑着摸了摸他的下巴,“我听说六弟妹一见你就犯了花痴病呢,半晌都死死的看着你。这怎么行呢?摆明了是觊觎我的夫君,我是不该容着的,怎样对待都不为过。” 袭朗则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那个人不打紧,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怎么我们阿芷就从来没那样看过我?” “我啊……”香芷旋想了想,“我不敢那样看着你,除非你熟睡的时候。” “怎么说?”袭朗有点儿好奇。 ☆、53|52·41·1·5 怎么说?细看着他的容颜,对上他那双眼睛,整个人就会迷失,心里所思所想,多数都瞒不过他的。 说起来,袭脩样貌在男子中很出挑了,只说这一点的话,钱友梅应该很知足,现在呢?还不是特别厌恶袭脩? 同样的,香芷旋也不觉得一个身份尊贵的男子就该值得女子倾心。 只有真心珍惜善待你的人,你才应该给予相同的回报。不然,就不如尽着自己的本分度日。不需为强求、奢求急功近利或沮丧失望。 袭朗呢?是两者兼有的人,对他心动太容易。这反倒让她一度不敢靠近,他这样的人,是寻常女子要不起的。一旦一厢情愿的动了心,他却不给丝毫回应的话,女子的生涯,便是炼狱。 “……不想因为你好看,就对你倾心。以前要是一味盯着你看,不但落不到好处,心里想什么都会被你发现的。”香芷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袭朗唇畔逸出柔软的笑,“现在还担心我知道你所思所想么?” “不担心了,但也更不用盯着你看了啊。”香芷旋笑容甜美,又捏了捏他的下巴,“要看很多年呢。” “这话好听。”袭朗拿起甜白磁小勺,舀了一勺燕窝羹,送到她口中。 香芷旋眯了眯眼睛,神色满足,“你怎么不吃啊?” “不爱吃这东西。” 香芷旋:“……” “我吩咐小厨房给你备下的,你让我吃算是怎么回事?”袭朗笑着又舀了一勺,“来,我喂你。” 香芷旋这才笑起来,像只憨态可掬的猫。 ** 袭朗昨日睡了整日的觉,袭府种种是非已传得满城皆知,有人记挂着袭朋借债的事,有人要看望大老爷,还有人是为着老夫人命不久矣而上门送些东西聊表心意,而想要如愿,都要经过袭朗的同意,要先见到他,听听他的说法。 赵贺和管家不敢为这种事打扰袭朗,推说他才歇下,又是刚痊愈,恐怕要到晚间才能醒来。 人们忙说都知道袭四爷刚见好,明日再来就是了。 于是,这一天从早间开始,宾客先后登门。 袭朗横竖无事,便去了外院见客。有人要见大老爷,他也不拦着,亲自将人引到大老爷的书房。 大老爷却命小厮传话:为家事肝火旺盛,不宜见客。 来看望的人得了这话音儿,也就放下礼品离开,想着袭家这些人怎么都是一个脾气?——袭朗病重时也是如此,能见到他的,只有宫中那些贵人。 而前往内宅要看老夫人的贵妇,一概由宁氏出面应承。宁氏说老夫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也没精力跟谁好好儿说说话,真记挂着老人家,在门口看看就好。 贵妇们自是不会反对,远远瞧见老夫人形容枯槁,闭目睡着,分明是大限将至。不论有没有深交,都是唏嘘不已。 这日洪氏的娘家兴安伯府也没闲着,兴安伯与洪夫人相形来到袭府,一个去见袭朗,一个先去西院找女儿说话。 兴安伯见到袭朗,开门见山:“若是袭府为难,一时间拿不出那笔银子,洪家可以帮忙。” 袭朗道:“袭府的家底是被一些人挥霍了不少,却也不至于拿不出五万两。” 兴安伯更困惑了,“既然如此,为何还不赶紧解决此事呢?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唉……又是何苦?” 袭朗笑微微的,却更让人觉得疏离,“家父正在斟酌此事,我要等他的吩咐。只是他也病倒了,便不能做到雷厉风行。”只有闹得满城风雨,分家各过才会顺理成章。不然,他那个爹才不肯。 洪氏在见到母亲之前,一直心绪烦乱。 其实在昨日见到袭朗之前,她就极为矛盾、挣扎。她嫁了一个先后两次因为欠债出事的人。 上一次袭朋被债主掳走的事,她听说之后就嚷嚷着要退亲,却被父母一通训斥。父母之前同意结亲,是看着老夫人有太后撑腰,现在还是要与袭府结亲,则是看准了袭朗前程无限。换句话说,洪家看上的,从来不是袭朋这个人。 只要能够与袭府结亲,袭府得势的时候,洪家总能分一杯羹。 洪氏明白这一点,不能说父母什么。哪个做父母的都希望女儿嫁入高门,女儿能够过得体面,作为娘家也能脸上增光。 可是,在见到袭朗的时候,洪氏简直不能忍受自己嫁给了袭朋这一事实。那短短的时间内,她的想法几近疯狂:她要与袭朋和离,和离之后,要不择手段的得到袭朗! 后来,袭朗对她的态度,如同冷水浇头,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此刻在挣扎的是:袭朋绝不是良配,别说看到,想到就心烦不已,但若与之和离的话,她一辈子都与袭府没有瓜葛了,也就与袭朗没有瓜葛了。 初见时都能视若无睹,日后更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若想离他近一些,若想能够偶尔见到他,若想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另眼相看,她只能留在袭府。 可以确定,在她眼中、心里,是再容不下第二个男子了。不需尝试便能确定。 在洪夫人进门之前,洪氏终于理清楚了思绪。 洪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在朝夕之间发疯一般对袭朗倾心,只是担心女儿因为喜宴上的风波心烦沉不住气,这才专程过来看望、安抚。 母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洪氏道:“眼下府中是大夫人当家,我那个……婆婆,您见不见都一样的,没用。不如过去与大夫人说说话,再看看老妇人?” 洪夫人想想也是,遂点头出门。 母女两个见到宁氏,寒暄过后,洪氏就神色尴尬的对宁氏道:“昨日我在清风阁冒冒失失的,想去给四嫂赔个不是。” 洪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一颗心悬了起来。刚进门就得罪了妯娌?并且得罪的还是袭朗的枕边妻?女儿这是作死呢么? 宁氏瞥一眼洪夫人,一看就知是毫不知情,心里生出点儿同情,想了想,也就点一点头,“你去吧。只是你四嫂近日身子也不大妥当,要是正在歇息不能见你,你就即刻回来。” 见不到,还是好的。见到了再不识趣,老四媳妇可不会容着人造次。 洪氏正色点头称是,急匆匆去了清风阁。她就是想看看,袭朗娶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到了清风阁,丫鬟通禀之后,回来后笑道:“六奶奶请。” 洪氏走进厅堂,一眼就看到了香芷旋。 紫地黄花小袄,燕尾青的裙子,绾着高髻,戴着珍珠发箍。一张如梨花一般白皙莹润的小脸儿,不施粉黛,眸子明亮漆黑,唇色分外的娇嫩。 丝毫也没有嫁为人|妇该有的做派,看起来分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孩儿。 这真的是袭朗的枕边妻香氏? 洪氏站在厅堂中间愣住了。 几个丫鬟看着忍不住想笑。 香芷旋闲闲的打量着洪氏。的确是美人儿,身形高挑,鹅蛋脸,穿着一身大红,容颜被映衬得愈发美艳,而不见丝毫俗气。 洪氏不动不说话,香芷旋也坐在那里安之若素。 气氛其实很怪异。 洪氏的丫鬟看不下去了,轻轻扯了扯她衣袖,心说难不成还要四奶奶先一步给您见礼?昨日您闹了那么一出,四奶奶肯见您就不易了,可千万别指望人家以礼相待。 洪氏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行礼。 香芷旋这才起身,还礼之后,请洪氏落座。 洪氏落座后,说起来意:“昨日心神紊乱,过来时言行多有过失,我是专程来给四嫂赔不是的。” “哦。”香芷旋笑微微的漫应一声。 不指责她昨日的确失礼,也不说接受了她的赔礼。洪氏抿了抿唇,“希望四嫂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你对着我夫君犯花痴,要我不与你计较?香芷旋腹诽着,指一指洪氏手边的茶盏,“喝茶。” “……”洪氏知道,这话题是不能继续了,依言胡乱的喝了口茶,又找到了新的话题,“六爷欠债的事,怎么到今日还没个着落呢?哦对了,我双亲过来了,家父在外院与四爷说话,家母此刻在大夫人房里,都是为此事心焦不已。” 香芷旋仍是很吝啬言语,“不清楚。”就算府中不是这个情形,府中男子惹出来的事,也不该是她们能够置喙的。 洪氏深深的看了香芷旋一眼。这人一向这样说话么?不知道这样说话很让人厌烦么?是娇滴滴的一个人,日后必能出落得更出众,可这言语怎么硬邦邦的?如果对谁都如此,袭朗能忍她多久?她一时真不知道该气该笑了。 沉吟一会儿,洪氏挂上笑脸,问道:“四嫂平日有什么喜好?是琴棋书画还是针织女红?” “看佛经。”香芷旋不打算让任何一个话题有延伸性。 “……” 含笑与蔷薇、铃兰低下头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了满腹笑意。 洪氏的笑容就快挂不住了,“我知道,四嫂还在怪我昨日行事唐突,可是,到底是一家人了,和和气气的不是更好么?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常来常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香芷旋似笑非笑的,“不见得。”她心说谁要跟你常来常往?便是大老爷跟二老爷不分家,她也要跟这位六奶奶各过各的日子。 不过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仗着有个蓄意巴结袭府的伯父才嫁入这府邸,真不知是哪儿来的底气,竟敢将她拒之千里之外!洪氏气得暗自咬牙,脸色青红不定。 香芷旋端了茶,“我还有事。”又指了指铃兰,示意她送客。 铃兰应声,走到洪氏近前。 是这般的难堪。再低声下气,便是人出了毛病。洪氏即刻站起身来,气冲冲的走了。她甚至忘记了母亲还在宁氏那里,径自回了西院,快步走进室内,焦灼的来回踱步。 丫鬟在门外的窃窃私语传到她耳里。 丫鬟在说,六爷被二老爷关到小佛堂罚跪,连饭都不给的。 饿死才好,死了就不会让她被人笑话,死了就能够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 她恨恨的想着。 洪夫人回到她房里的时候,连声追问她怎么开罪了香芷旋,她胡乱撒了个谎,随后怕母亲追问,推说昨夜没睡好,要歇息。洪夫人只得放下满腹狐疑,叮嘱几句,回府去了。 到了下午,洪氏才明白香芷旋说的“不见得”三个字意味着的是什么。 大老爷拖着病体,将袭府宗亲全部召集到祠堂,说了与二老爷一枝分家各过的事,二老爷别无选择,满心盼着尽快了结此事,也就只能听从大老爷的安排。 随后,大老爷命人请来了罗老板。当着众人的面,把五万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罗老板,从此两不相欠。 解决完这些事,大老爷已是气喘不定,起身离开时,没走几步,便一下子摔在地上,晕厥过去。 女子是不能出席这种场合的,这些洪氏都是听丫鬟说的。 分家了。洪氏没闲心管大老爷怎样,听到心里的,只这一件事。 要是这样,就是各过各的日子,哪儿还有见到袭朗的机会? 但是转念间,她就又高兴起来——只是分家各过,可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二房现在是这个情形,二夫人的娘家怕是指望不上了,蒋家真有心帮衬的话,这当口定会出面的,但是没有。 袭朋在袭府行六,在二房却是长子。如果不分家的话,她就只能过百无聊赖的日子,甚至要在香氏手下讨生活,而分家之后,她就可以主持中馈,再加上双亲帮衬,这西府由她当家做主并非难事。 当家做主的人,想抓个借口见到袭朗还不是小事一桩? 是疯了,满脑子都是因为而他才有的打算。 又如何能控制自己呢? 他就是一个让人发疯的男子。 ** 大老爷又晕过去了,袭朗其实挺莫名其妙的。 半生在官场上尔虞我诈,被老夫人压制那么多年,被太后皇上折腾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权臣,现在这是怎么了? 名声受损算什么呢?比起长久的清静,多划算。 或者是实在受不了他强迫他做这些?这就更莫名其妙了,他从来就不是做孝子的那块料,父亲这些年还没看清这一点? 想了好一阵子,他的结论是,父亲并没那样开阔的心胸,他高估了父亲对这样的是非的承受能力。 受不了也没办法,他不这么做的话,一辈子都会气不顺,一辈子都没清静日子可过。 长痛不如短痛。 回到清风阁,他在院子里看到了安哥儿。 安哥儿拿着个小铲子,蹲在花圃前铲土玩儿。奶娘和丫鬟站在一旁看着,瞥见袭朗的身影,齐齐矮了半截,恭敬行礼。 袭朗抬一抬手,走到安哥儿近前,俯身抚了抚安哥儿的头。 安哥儿侧转身形,抬头看着他。 奶娘忙道:“这是四叔,快叫人。” “四叔。”安哥儿缓慢的吐出这两个字。 “嗯。”袭朗勾唇笑了笑,温声问道,“谁带你过来的?” “是——是母亲。”钱友梅哄了安哥儿整日,母子两个算是熟稔了,但是安哥儿还并不太习惯这个称谓。 袭朗颔首,“外面不冷么?” 安哥儿抿出一抹童真的笑,“不冷。” 袭朗笑起来,“觉得冷了就进屋。” 安哥儿乖巧的说好。 袭朗又抚了抚安哥儿的小脑瓜,转身去了小书房。 钱友梅来找香芷旋,不外乎是来道谢的。 香芷旋也不是揪着人小辫子不放的人,自然不会冷脸相待。再者,撇开心性不谈,钱友梅是很灵活的人,眼下又必然要顺着袭朗的心思行事,是处于绝对的弱势。这样的一个人,她反倒不好意思继续敲打。 她喜欢势均力敌的斗,不喜欢欺负人。 钱友梅见香芷旋一直和和气气的,心里踏实下来,却也没趁势多说多问,说了一阵子闲话,便起身道辞,到了院中抱起安哥儿,柔声和孩子说着话,缓步离开。 香芷旋琢磨着晚饭要吃什么的时候,含笑捧着几块料子进门来,“四爷翻了翻小库房里的账册,看到有这几块料子,就让人取出来给您。” 是黑白二色的狐皮、雪兔毛皮,用来做斗篷、大氅最好不过。 香芷旋抚着柔软顺滑的皮毛,心里暖烘烘的。 晚间,两人歇下之后,他要了她一回,清晨醒来,又要了一回。 她如今不似以前那样柔顺了,做不到一味的顺从,不时抱怨几句。 他如今也不似以前那样好说话了,以自己的判断为主,不会一味的迁就。 也是把她的身体琢磨透了,知道怎样的情形是她真的难受,怎样的情形是她出于羞涩的抵触。 红绫被随着他身形的起伏,翻出一层层艳丽的涟漪。 她随着他越来越深越来越急的索要,漫出一声声低低的申荶。 是越来越习惯与他这般密不可分,但也只是习惯。觉着是水到渠成的事,中途有一些时候是觉得快乐能够沉沦的,但是,他要是没那份心思,估计她一年半载都想不起这码事。 她对自己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他对她却很有耐心。旁观者清,知道她似含苞欲放的花,未至绽放风情妖娆的时候。 等一等就好。 今日她没赖床,缓了一会儿便唤丫鬟备水,然后坐起来,慢吞吞的穿寝衣,说着等会儿要做的事:“洗漱之后,我要去给大夫人请安,现在不比以往,再不晨昏定省就不像话了。” “是该如此,我们一起去。”袭朗应着,手却在她背部游走着。 她觉得痒,笑着躲闪,“别闹了。” 他没听到似的,更是将她揽回了怀里,“还早呢,你不是慢性子么?今日倒急起来了。” “你现在闹腾我,等我——”她迟疑片刻才继续说,“等我小日子来了,我可要报仇的。” 袭朗笑问:“什么时候?” “就这一两天了。” “那么准?” 香芷旋点头,“当然了。不准很麻烦的。” “那几天疼不疼?”他说着话,手已随着心思,轻轻落到她腹部。 “有一段很疼,刚好婶婶过去看我和大姐,找了位大夫调理好了。”她回答完,奇怪的看着他,“嗳,不对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准不准疼不疼的……知道的还不少。” 袭朗也奇怪的看着她,“医书上就有这类方子,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哦……”香芷旋有点儿惊讶,“你还看医书呢?” 袭朗:“比你会背诵兵书还奇怪么?” “医书那么无聊,我看着就头疼。”香芷旋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我是佩服你啊。” “医书可不无聊,救人的害人的多少法子都在里面。” “……”这说辞全不在意料之中,倒是让她有了点儿兴趣,“得空我也看看。” “行啊,去我书房里拿。”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起身洗漱,用过早饭,去了正房。 宁氏正跟袭胧一同用饭,听得两个人前来请安,有点儿意外,自是很高兴的,起身去了东次间,让碧玉请夫妻两个进来。 袭胧也很意外。这样看起来,四哥四嫂对母亲真的是很尊敬,意味着的自然是四哥对母亲并无芥蒂。 那么,外祖母说母亲以往有太多的不得已,便是真的了。 四哥这局中人都能理解,毫不计较,她也应该认真听听母亲的解释了。以前是不肯听的,母亲刚要说起,她恨不得就要甩手走人。 说起来,四哥便是对母亲稍有点儿不放心,在这种时候,都不会继续让母亲主持中馈迎来送往的。 其实,四哥很多行径,都在有意无意的告诉她,应该安心留在母亲身边,彩衣娱亲。他只是不好明说,大抵是不愿提及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静静的坐在饭桌前,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直到宁氏笑盈盈回来,她才抬眼望过去,喃喃地唤道:“娘。” “怎么了?”宁氏看出女儿神色有异,忙走到近前来。 “没事,没事。”袭胧笑着摇头,“我是想……您跟我说说以前那些事情吧?我想听听。” 宁氏听了,百般滋味在心头,又想欣慰的笑,又是鼻子泛酸。她知道女儿为何在这个早晨主动问起这些。 多亏了袭朗。 上一次袭朗来正房找她说话,是香家大舅爷、大舅奶奶一同前来那日。 袭朗问了她一些关于二房的事——就是他在外征战期间发生的事,她一一答了,随后闲聊了一会儿。 袭朗问起袭胧,说别让她犯傻了,我已没事了,何苦还斋戒祷告。 她听了就苦笑,说我要是不说话还好,说什么她一定要拧着来的。 袭朗说要不然我接她回来? 她忙说不用。 袭朗沉吟片刻,说您也别为冬儿着急上火,等她回来,自己看着一些事,自然而然就愿意听您的解释了。要是还是没转过弯来,我跟她说说话,再怎样,我也算是您的人证。这说起来,我算是罪魁祸首。 说这些的时候,他眼中有着真切的歉意。末了,补了一句,我有个好妹妹,但我不是好兄长,好几年不能给她哪怕一点儿照顾。 之后,丫鬟通禀,香若松夫妇过来了,他便起身回了清风阁。 她留在房里,等香若松夫妇过来寒暄一阵子,便唤人带夫妻两个去清风阁。在那之后,她一直强压在心头的泪,才掉了下来。 为什么要哭,她并不能说的清楚明白,但就是忍不住。兴许只是因为,那个孩子给了她理解、体谅,并不因大老爷而迁怒她。 别人都不曾这样,要么颐指气使,要么冷嘲热讽,要么用眼神告诉她,你活得真窝囊,真可悲。说她窝囊、可悲的,还有她的女儿。 思及此,宁氏的泪又忍不住掉落。 “娘……”袭胧不安的站起来,手足无措的,她和母亲甚至是陌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哭泣的母亲。 宁氏则将女儿揽到怀里,哽咽着道:“没事,没事……” 袭胧身形僵滞片刻,抬起手来,笨拙的拍打着母亲的背,“娘,别伤心,别哭。” 宁氏又是哭又是笑的点头。 要怎么感谢老四?以后要怎么弥补这几年亏欠的母女之情?是不该哭,还有好多事要细细思量,哪儿有哭的时间。 ** 大老爷的病情越来越重。 老夫人就不需提了,太医说最多能支撑到十一月。 袭朗知会过宁氏,让管家慢慢筹备丧事。得了闲,去看了看大老爷。 大老爷自从在祠堂晕厥之后,话极少,能整天不言不语。 袭朗来看他,也是要询问他一些事,例如他将养的日子肯定是不短,总要递个请假的折子。要是不愿写,他可以以他的名义禀明此事。 大老爷不吱声,只是用分外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袭朗无奈的挑了挑眉,“你不说话,我就帮你做主了,过后别絮叨。”又问,“有没有要交待我的事?实在不愿意跟我说话,让老五来问你?” 大老爷终于有反应了,点了点头。 真难为他了,居然用这种方式置气。袭朗拍拍座椅扶手,“行。” 在外间等到袭刖过来,袭朗简单的说了说原委,便去了东面厢房。厢房里放着袭家历代藏书,他记得有不少医书,想找找有没有适合阿芷看的。 过了一会儿,袭刖神色狐疑的进门来,大喇喇坐到太师椅上,道:“父亲说我但凡还有点儿孝心,就帮他请灵虚道长过来一趟,他要请灵虚道长给他算算还有多少年的阳寿。”他挠了挠额头,“四哥,这事儿不大对吧?他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是不是要让那个牛鼻子老道说你是家门的煞星?” 袭朗站在偌大的书架前,继续翻阅着手里一部医书,语声散漫,“他是冲着他自己来的,还嫌生的气少。” 袭刖不由一笑,跳起来走到袭朗近前,“这话怎么说?你得跟我交个底。本来父亲是不让我告诉你的,最起码,是让我哄骗你一番促成此事。我跟你说,许了我八千两银子呢。” 袭朗看了袭刖一眼,“我可没闲钱给你。”说到钱财,他想起了阿芷手里两笔进项。嗯,之前说过要帮她存到银号里的,这阵子七事八事的,耽误了。得抓紧了。 ☆、54|9#8#1 “看你说的,我要是贪图那点儿银子,还能过来跟你细说此事?”袭刖用很受伤很委屈的眼神看着袭朗。 袭朗微笑,“没闲钱给你,倒是能给你几百亩地。回头去找管家,让他从大兴田庄划出一块地给你。” “哎呦喂!”袭刖有点儿懵,“这可真是天上掉金元宝了!” 袭朗斜睨他一眼,“你应得的。”父亲是把老五当成个可有可无的人,该给他的都不曾给,亏欠袭刖的不少。袭刖要是能维持现状,该得的,他都会给他。树敌他不怕,但是与人为善的事儿,他也不会拒绝。 袭刖心想,听妻子的话果然没错啊。四哥给他几百亩地,可比银子还实惠,那可是每年都有进项的。高兴之后,还是好奇,“你还没说呢,到底要怎么对付父亲?” “我想想,你别管了。” 袭刖点头,“成。早晚我都得知道。” 袭朗笑了笑,“去找管家吧。” “成!”袭刖转身往外走,“我可真去了啊。” “废话!” 袭刖知道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眉飞色舞的出门而去。 ** 转过天来,灵虚道长出现在大老爷的病榻前。 他与大老爷相识几年了,只是大老爷因着当今圣上信佛有所顾忌,从来是得了闲到他的道观,鲜少将他请到府中。这次,因着行动不便,破了例。 大老爷自然不是让灵虚来给他算算还有几年活头,而是另有打算。他语气温和而诚恳:“近来我诸事不顺,猜想着是府中有与我命格相克之人,你帮我算上一卦,看看这人是谁。” 灵虚掐指算了算,笑道:“其实与你相克的人早就有,只是你秉承孝道,贫道以往不便道出。幸好此人大限将至,日后再不会左右你的运道。” 大老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的那个人,真与我相克的话,我岂能活到如今。我猜想着另有其人,你再细细斟酌一番。” 灵虚又掐指细算,随后报账一般说与他听:“二老爷、二夫人、府上三爷、六爷、六奶奶、七爷都与你略有相冲,但是无妨,有大夫人、四爷、四奶奶、五爷、五奶奶左右护助,他们成不了气候。只是,真要找出个人来,那便是六奶奶了,她刚一进门你就卧病不起,足见煞气太重。可是……你若勒令六爷休妻的话,一来是不便如此,二来六爷也不会听命于你吧?” 大老爷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摆一摆手,“罢了,你的心思我已看清,去找老四领赏吧。” 灵虚深施一礼,“尘缘已尽,多保重。” 大老爷要走这一步棋,两个目的,一来是看看老五是不是已经死心塌地的站到了老四那边,二来若是能成事,他可以让灵虚给香氏扣上与他八字相克的帽子,迫使老四休妻。 他就是咽不下一再被老四胁迫那口气,就是想让这个不孝子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儿! 只要灵虚肯配合,这件事便是不能成,也能让老四困在局中难以翻身。灵虚在整个京城乃至天下,都是极有名望的。 结果……却是再次让他失望。 老五恐怕是听他说完转头就告诉了老四。老四立刻命人给灵虚施压,使得那道士一句人话都没有,完全是代替老四来气他的。 也好。什么都不需再想,要么养病,要么病死,只这两条路可选。 大老爷彻底老实了。 府里氛围前所未有的平宁,也只有西府偶尔鸡飞狗跳的闹出点儿动静。 兴安伯府听说了袭府长房、二房分家各过的事情之后,夫妻二人很是为女儿揪心。 洪夫人又来看了看洪氏,垂泪不已。 洪氏却反过头来宽慰母亲,说只要有心,怎么样的日子都能过好,再者,也只是分家,又不是被东府赶到街头了。 洪夫人想想也是,心里稍稍敞亮了一些。 洪氏便说了自己先前的一些打算,先要将西府主持中馈的权利拿到手中。 洪夫人讶然。不需看都知道,西府必是一个烂摊子,别人躲还来不及,女儿最先打算的却正是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想不通。可这样想才算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一味的叮嘱女儿,千万要把日子往好处过,有机会就与东府走动,别疏远了才好。 洪氏就笑着点头,说只要您和爹爹帮忙,我定会照您说的话去做。 转过天来,洪氏就与二夫人说了这件事,道:“您今日心绪不宁,想来也没心思打理家中事宜,不如由我代劳。” 二夫人心说家里还有什么事?这日子已经没法儿过了,你愿意打理,那好啊,实在是好。她笑着点头,夸奖了洪氏几句,将一个烂摊子丢了过去。 洪氏一心忙着打理内宅诸事,对袭朋不闻不问。 袭朋之所以被关到小佛堂罚跪,是因为二老爷恨极了这个没脑子的儿子。就算被掳走那回事是不可避免的祸事,那么那些亲手画押签字的借据也是不该出现的。就算是被迫的,回来也该跟他提一提,他也能早作打算,总不至于闹到这种丢人现眼几乎无法在京城立足的地步——连蒋家都对他鄙弃不已,说他没脑子,简直是白活了半辈子,绝不会帮衬的。 小佛堂里只一个炭盆可以取暖,袭朋连续跪了几日,二老爷又不准人给他送饭。二老爷说了,他要看看,人到底能在怎样的情形下稀里糊涂的在一堆借据上签字画押,看看是不是渴急了饿昏了就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任二夫人如何哀求,二老爷都铁了心要拿这个惹事精儿子出一口气。 袭朋在小佛堂挨饿受冻了几日,病倒了,发热不已,烧得都开始胡说八道了。二老爷这才松了口,给他请了位大夫诊治。 洪氏理都不理。巴不得袭朋赶紧死。 她这样的态度,让二夫人心生狐疑,再细细回想,更觉得蹊跷——不管夫君死活,却一心一意主持中馈,这个儿媳妇是脑子有毛病,还是另有所图? 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家里有什么好处可供人钻空子。这些年积攒的产业,都被袭朗那个活地痞夺回了东府,这些年培养的人脉,也随着那一出闹剧的上演毁于一旦,再没人肯理会他们了。 所以洪氏的行径就更奇怪了。 不解归不解,让二夫人最生气的还是洪氏不管夫君的死活。袭朋被送回到房里之后,洪氏当即就让人把他抬到了西小院儿去,说什么怕人来人往的惹得他心烦,其实还不是懒得侍疾? 这天二夫人去看了看袭朋,到底压不住火气,去了洪氏房里说话。对着儿媳妇,她自然不会绕弯子,话横着就出去了:“你嫁过来之前,你娘家将你夸得什么似的,说你孝顺懂事知书达理,嫁过来之后,怎么却对病重的夫君不闻不问?洪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出嫁从夫的道理你都不懂?难不成没读过《女戒》、《女则》?” “读没读过又怎样?”洪氏毫不客气的反诘,“他是怎么病的?难道不是我公公惩戒所致?我怎么对他不闻不问了?难道没派丫鬟服侍他么?” 二夫人心里更气了,“你应该每日亲自侍疾!这些还用我告诉你么?对待夫君要敬之爱之……” “对待公婆也要秉承孝道。”洪氏不慌不忙的打断了二夫人的话,“您对您病重的婆婆都不曾侍疾床前,这些我可是听说了。您都这样,就别指望我太懂事了。”她承认,没有香芷旋那样让人气得两肋生疼又无从抱怨的本事,但是对付一个上梁不正却要求她这下梁正的婆婆,她可说的话多了去了。 “……”二夫人被噎得不轻。她的确是没在婆婆床前侍疾,以前是没那份心,现在是没那个机会了。 洪氏笑了笑,道:“老夫人病重,怕是没多少时日了,您难道就没想过,要是从头到尾不曾侍疾尽孝,来日发丧时,东府会让您披麻戴孝么?除了您,还有我公公,还有整个西府的人,是不是都要因为您的不是丢尽脸面?” “你少给我说这些没影儿的事!”二夫人身形有些发抖了,“闭上你那张乌鸦嘴!”洪氏那么想,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她清楚,袭朗和大老爷不会那么做的,那么做的话,二房就等于被逐出宗族了,要卷包袱离开京城。而那对父子,便是分歧很多,在折磨人这件事情上,是有默契的——他们一定会将二房留在跟前,慢慢践踏二房几个人的尊严。只是,这些话,她又如何能对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儿媳妇说出口? 洪氏不了解二夫人的心思,笃定地道:“您要是还想有个回旋的余地,就别管我对您儿子怎样了。事有轻重,重要的还是能不能到老夫人床前侍疾这件事,您说是不是?便是我说话没分量,不是还有我的娘家么?” 二夫人听了,气得直磨牙。洪家如何比得了蒋家?蒋家即便是如今失势,也比洪家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眼下兄长嫂嫂是怒其不争才不予理会的,过一阵子气消了,自然不会还让她自生自灭。 她看着洪氏那张美艳袭人的脸,恨得牙根痒痒。转念一想,她又笑了,“也对,是你说的这个理。我之前没能去老夫人床前侍疾,是事情太多,老夫人也要我先忙正事,不然她更生气。眼下如何不盼着我或是你去老人家床前尽孝,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一面说着,一面腹诽着:这个眼皮子浅的,只管去东府自取其辱好了。债多了不愁,怎么样的人都丢尽了,不怕这个新进门的东西闹出笑话。 洪氏笑了笑,“有您这句话就行,我等会儿就去东府,说道说道这件事,求大夫人、四爷通融。” “随你。”二夫人起身离去。 洪氏重新梳妆,在一群丫鬟婆子护卫的簇拥下,去了东府。 ☆、55|53#9#8#1   洪氏先去了外院,命护卫传话,她要见袭朗。   护卫旋踵归来,道:“管家说四爷在清风阁,您有什么话跟他说就行。”   洪氏想了想,“去内宅吧,我要见大夫人。”   到了内宅,得知大夫人身在松鹤堂——有人来探望老夫人。   洪氏一听,心头一喜,那正好啊,可以去清风阁。便又命人传话,说有要紧的事要跟四爷四奶奶当面说清。   清风阁那边很快有了回音:请。   洪氏在路上仔细地打量着穿戴,不时抬手抚一抚发髻。是特地选的一身颜色素净的小袄裙子,上次香芷旋的穿戴她都记得,发髻也是特地绾了高髻。   男子看人的眼光谁也说不准,猜不透,慢慢尝试吧。   岂料,袭朗并没来厅堂见她。她在厅堂等了片刻,才见香芷旋慢悠悠的出现在眼前。   香芷旋今日穿了粉色小袄,沙绿色裙子,眉宇间透着几分慵懒,脸颊白里透红。竟似睡醒没多久的样子。   其实真就是这样。香芷旋早间给大夫人请安之后,就又窝回到床上补觉了。   小日子过后,袭朗越发没个样子。以前是三两日折腾她一次,现在是每天都歪缠到深更半夜。倦怠成了她眼前最大的烦恼。   别的都不需记挂在心了。手里那两笔数额不小的银子,他和叔父一起出面,给她存到了银号。便是每年只拿利钱,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那天她将银票交给他的时候,想要留两三万两在手里。   他就不高兴了,说是看准了我养不起你?   她忙说不是,自然不是,只是总该留点儿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不时之需的银子我给你,你记挂着大姐,我也清楚,已派了一名管事过去,帮她弄个营生,赚了是她的,赔了算我的。这样还不放心?   他板着脸说的这些话,样子很吓人的。但是,那是多贴心的话,做的又是多体贴的事啊。她没忍住,笑着去抱他,好一通撒娇耍赖,他这才没脾气了。   他后来说阿芷啊,你都嫁给我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能放下心来过日子呢?难道我还能委屈了你?我怎么舍得。   唉……那个人,说话时常没正形,可那几句话,怎么那么好听呢?让她暖到了心坎儿里。   很暖很暖,还泛着点儿酸。   此刻想起,还是那样的感觉。   香芷旋闭了闭眼,知道此刻要先应对洪氏,要专心些,见礼落座后,她问:“什么事?”   洪氏没见到袭朗,便反问:“四爷呢?”   “只是来找四爷说话的?”香芷旋轻轻挑眉,目光不自觉的变得幽冷,语气却依然柔和,言辞却是不大好听的,“四爷没工夫见你。有事直说,无事请回,我没闲情见不相干的人。”   当着她的面询问袭朗?她心里真是膈应死了。难不成妄想着那些只能在传闻中听说的肮脏、龌蹉的事?   那是对袭朗的亵渎,对她的侮辱。   有这妄念已是大错。   原来不是惜字如金的人。洪氏笑道:“我是有正事要说。方才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   香芷旋打断了她的话,“说。”   洪氏的笑意瞬间消散,被这样的对待弄得羞恼不已。可又能怎样呢?再生气也要忍。她深深呼吸着,随后道:“眼下我主持着西府的中馈,有些事觉着蹊跷,就过来问问东府是什么意思——老夫人病重,二老爷、二夫人想侍疾于床前,提了几次都不能如愿。东府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就不怕传出不好听的话,说你们不敢让我们服侍老夫人,不敢让我们听到老夫人的言辞?”   “这倒是奇了。”香芷旋眼神淡漠地看着洪氏,“每日都有人前来看望老夫人,你们没听说?外人都能随时看望老夫人,东府会怕什么闲话?谁又敢说?”她微眯了眸子,“不让你们见的原因,你们心知肚明。气得老夫人病重到这地步还不够?还想整日里在老夫人面前晃着惹她嫌恶?便是老夫人能忍,东府也不会不顾老夫人的安危由着你们为所欲为。你又是何苦?明知缺理在先,掺和这种事有何好处?能有好处?何苦来做张做乔的惹人厌烦!”   话说得很重,偏生语气还是柔柔的,不能让人为此缓和半分羞愤,倒觉得她是一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样子。不当回事,自然就没情绪,只会漫不经心的说点儿风凉话。   洪氏气血上冲,话冲口而出:“谁不知道老夫人已经病入膏肓不能言语了?外人可不就能随时看望了。至于你说的什么原因,我心里是清楚,清楚得很!你们长房到底做了些什么事,瞒得了外人,可瞒不过府里的人!我掺和这种事?我还就要掺和,你要是不让我如愿的话,别怪我家丑外扬,到时谁都别想过安生日子!”   香芷旋轻笑出声,“不是我不让你如愿,是东府不会让你如愿。你想撒泼威胁人,真不需到我面前来。我没你那么有出息,还没主持中馈——你见我说这些,本就多余。这些话留着讲给别人听,我等着你说到做到。”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可别食言啊。”   “你……”洪氏抬手指着香芷旋,“要不是看在四爷的情面上,我岂会容着你!?”   香芷旋笑意更浓,“我要你容着我了?巴不得你视我为仇敌老死不相往来呢。你所谓容着我,我听着怎么那么刺耳呢?我怎么那么缺你这样一个满腹龌龊的货色容着我呢。”   “你!你说我什么?!”洪氏被气得跳脚了,起身就冲向香芷旋,打算教训这个口出不逊的人。   蔷薇立刻抢步上前,拦住了洪氏,轻轻松松扣住了洪氏手腕,面上还是挂着谦恭的笑,“六奶奶,请止步。四奶奶面前,不得放肆。”   洪氏感觉那只手一如小巧却有力的铁钳,箍得她手腕生疼,她险些就疼得弯腰蜷缩起身形。   “唉——”香芷旋轻声叹息,“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西府的人,就不该见。”   洪氏忍着疼痛,吃力地道:“仗着四爷一时看重就敢这样嚣张……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香芷旋静静看着洪氏,“第一,你初次来清风阁丑态百出,不该再来;第二,西府便是有心要尽孝道,没你置喙的余地;第三,你要胡说八道没人会管,只管去。最重要的一点,日后别在我眼前晃。我或许曾为出身遗憾,或许有过不甘,看到你之后,我庆幸没有你那样的所谓好出身。好出身与好品行是两回事,人真要分出个贵贱的话,最终还是要以品行评判。平民有高格,高门有败类。人自贱,我必辱之。你记住。”   她语声微顿,不给洪氏说话的余地,吩咐蔷薇:“下次她再踏进清风阁一步,乱棍打出。”又摆一摆手,“撵出去!”   末尾三个字,透着浓浓的嫌恶。   蔷薇从来没听到过香芷旋这样说话,知道这是厌恶洪氏到了极点。闻言慌忙称是,声音竟有些发紧。   她有些紧张。   铃兰则快步走上前来,帮蔷薇一左一右的把洪氏拖了出去。   “香芷旋!……”洪氏叫嚷了这一句,便被堵住了嘴,没了下文。   香芷旋起先真是气鼓鼓的,说完一席话,火气排遣了出去,心绪恢复平静无澜。   她要跟袭朗好好儿的过日子,在他说出那几句话之后,她的心真的安稳下来了,像是一叶小舟,找到了永久停息的港湾。   要做他的妻子,迟早会当家主事,那就不能没来由的苛待谁,也不能被人欺负到头上还忍气吞声。   她从不是受气的性格,只是还击的方式柔和委婉或咄咄逼人,也知道袭朗不会愿意看到她被人轻慢甚至冒犯。   ——这些是她为自己找到的发火的理由。但是静下心来想想,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生气了,只是因为面对的是一个觊觎袭朗却还跟她装腔作势的女子,她受不了。   也许以后还会遇到觊觎袭朗的女子,但是她可以确定,再怎样的女子,都不会比洪氏更让她厌恶。   洪氏么,今日之后,最好如她所愿,滚出她的视线,继续留在西府继续异想天开,也无所谓。只要别再招惹她,别再试图靠近袭朗,否则,她是不能轻饶了这等货色的。   袭朗不理会是一回事,洪氏明知她心知肚明还惺惺作态就是没限度的挑战她底限了。   思忖多时,香芷旋对洪氏这个人倒有了些兴趣。   门第不高如她,也是明白事理的。洪氏怎么就是这个样子?生性轻浮还是袭朗真的有那种让女子不顾一切的魔力?   可千万别是后者,不然她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   洪氏灰头土脸的回了西府。   二夫人一直留在袭朋床前照看,闻讯先洪氏一步到了正屋。   洪氏见二夫人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羞愤难当。   “被人奚落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不是?大夫人正忙着待客,定是老四媳妇羞辱你了吧?”二夫人笑得幸灾乐祸,“自恃过高,合该被羞辱。老夫人与我都跟那个丫头没辙,你又当你是谁?”   “我……”洪氏强忍下了泪水,勉强辩解道,“我才来府中多久?对她又不是知根知底,一时吃点儿亏也不稀奇。”   二夫人点头,“说的是。可是,你不清楚,我清楚啊,了解的还不少呢。你想知道么?先前我与老夫人可是想了不少对付老四媳妇的法子,只是后来爷们儿们出了事,只得作罢。”   洪氏眼中有了一点儿光彩,“自然想知道。”   二夫人伸出手,“家里什么情形,你? ☆、56|2·3+0 一大早,赵贺就来传话,说有点儿要紧的事。袭朗当即起身出门。 香芷旋又睡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洗漱着装,用过早饭,喝了一杯浓茶,去正房请安。 这一早起了薄雾,雾气氤氲在视线之内,空气湿润冷冽。 入冬后的府邸,庭院多植着各色梅花,常绿乔木,装点花圃的是月季之类冬日如常盛放的花。 几日晨昏定省之后,香芷旋摸索出了规律,早间会掐算着时间,在婆婆用完饭之后进门。 这日进到厅堂,见钱友梅、蔚氏也在,笑着见礼。 钱友梅是在香芷旋晨昏定省第二日开始就有样学样,蔚氏则是从来如此,只是时间没个准。今日三个人聚齐了,倒是比较少见。 钱友梅带着安哥儿,蔚氏带着宜哥儿。 安哥儿两岁半,宜哥儿两岁。前者安静乖巧,活着活泼爱笑,都是很可爱的孩子。 香芷旋分别抱着哄了两个孩子一会儿。 袭家每一代都是男丁多,两三代才出一个女孩儿。 碧玉出门来,请妯娌三个进门。 三人转到东次间行礼请安。 宁氏笑着让钱友梅、蔚氏把孩子抱到大炕上。孩子是不能被迁怒的,就算她再不喜袭脩,对安哥儿从来是温和慈爱。 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很快就玩儿到了一处。几个大人笑语盈盈的说了一阵子话。到了宁氏要去见管事示下的时候,才各自散去。 蔚氏抱着宜哥儿,对香芷旋笑道:“这孩子闹了几次小毛病,现在特别黏人,我也走不开。等过了这一阵,我再去找你说话。” 香芷旋笑着点头,“孩子最要紧,我们说话的机会多的是。” 下午,香若松过来了。 香若松要是没事,见都懒得见她,香芷旋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忙迎到了厅堂去。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只留了含笑、蔷薇两个。 果然,香若松是有事跟她说:“你是不是又得罪人了?” 香芷旋无辜地看着他,“这话怎么说?” 香若松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你非要这么说也行,是。得罪人多容易呢。” 香若松微微蹙眉,“西府的洪氏派人去了家里,没头没脑的跟下人问这问那,但是也有规律可循,句句不离你在闺中的情形。” “哦。”香芷旋摸了摸下巴,“她没事找事,我就说了她几句,她就记恨上了?” 香若松听了就笑,“你所谓说了几句,估摸着还不如扇人一通巴掌。唉——”他故意叹一口气,“有你这么个姑奶奶,以后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怕是少不了。” “不愿意管也别勉强。好像我除了你就没人可指望了似的。” 香若松若有所思,“你能指望的,是夏家。” 他倒是把叔父、婶婶这个茬记住了。香芷旋笑了笑,“是又怎样?” “你就不能告诉我,夏家跟二叔二婶到底有什么渊源?”香若松对这件事最好奇了,“他夏易辰虽然一届商贾,但在京城也是个人物,势力不比一些朝廷大员小,你跟我说说又怎么了?” 香芷旋才不会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吧。” 香若松很扫兴的样子,“好。不愿意说就算了。管不管你?自然要管的,要让下人把你夸得天花乱坠,不然我也没安生日子可过。” 香芷旋微笑,“就知道你是明白人。” 香若松叮嘱道:“你也注意些,别着了人的道。” “嗯。”香芷旋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香若松喝了口茶,又叹息一声,“你这儿其实我倒最放心,别的事反而乱七八糟的,理清楚是真不容易。” “怎么了?”香芷旋看着他,“家里有大嫂打理着,还能有什么事?” 香若松苦笑,“还不是阿绮的事儿。我是横竖看不上那个丫头,真是打算着把她送回老家找个人家嫁了算了——她调理了这段日子,见好了,看起来也安分了。偏生祖母不同意,说既然明年就都到京城了,还是等风头过去之后,给她在京城找一桩说得过去的亲事。” 香芷旋蹙了蹙眉,都懒得说老太太什么了。 香若松继续唉声叹气地诉苦:“祖母已经在路上,不几日就要京城了。还是咽不下袭老夫人那口气,想着当面质问一番的,现在看来是没那个机会了。这些倒不打紧,只是阿绮这事情是决不能照着她心思行事的。阿绮要是在京城出嫁,后患太多。” 他想的是日后的麻烦,可老太太想的必然是物尽其用。香芷旋知道自己根本不需为这些费思量,说不说什么都一样,香家才不会听她的,香若松也一定早有打算。他说起这些,不过是吐一吐苦水,舒缓一下烦躁的情绪。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做个聆听者。 香若松也真就是抱怨一番,其实有些话,与家人反倒不能说,只能与这个一向厌烦香家的妹妹说一说,说完心里也就敞亮了。离开时,已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 香芷旋需要重视的,只有香若松提过的关于洪氏的事,需得多加防范。 ** 二夫人反复命人去东府打听了几次,才敢确定自己所听非虚。 她先是气得摔碎了两个杯子,之后才勉强平静下来。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阵子房里真是一件顺心的事情都没有。不顺心是轻的,要命的是怎么添了个这样的儿媳妇!? 她不由恨恨的埋怨老夫人,当初千挑万选的,怎么就选了洪家这个性子轻浮的东西!?是,她那时是同意,可又怎么能不同意?那时别说长房了,就是自己,也还不是被老夫人拿捏着不敢造次? 一想到过往种种,心里的怒火便一再飙升。 都怪那个老太婆!都怪她! 原本她嫁到袭府之后,都没什么不知足的。大老爷袭了卫国公爵,走上仕途却不是靠着荫恩,而是自己考取的功名。这样的人高官得做,本是应当,男子都心服口服,何况女子。 后来靠荫恩进入官场的,倒是二老爷。好在他上进,行事还算四平八稳的。 ——这不是最好的局面么? 偏生那个老太婆不知足,恨不得长房的子嗣死绝了,把好处全给她亲生的儿子。处处打压长房,处处把事情做绝让人生恨。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袭家出了袭朗这样一个人。 她记得,老夫人最早还是很疼爱袭朗的,后来是因为袭朗六七岁那年哄着袭朋的时候出了点儿岔子,袭朋摔了一跤,后脑勺肿起来老高。 她那时是心疼儿子,真的急了,又哭又闹。后来想想,是小题大做了。 她都没想到的,从那之后,老夫人看袭朗就是怎样都不顺眼。细问过下人,才知道老夫人被有心人挑拨了,认定了袭朗人小鬼大,故意要袭朋出事。 那个有心人,是袭脩的生母孙姨娘。 她起初觉得这样也好,因为老夫人打那之后对袭朋格外宠爱,什么都给袭朋最好的。后来,烦恼就来了—— 老夫人的宠爱慢慢变成了溺爱,加上袭朋自小嘴甜会哄人,情形越演越烈。 她说过很多次的,这样不行,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袭朋来日不就变成二世祖了么? 可是老夫人说你懂什么,男孩子到长大成人之后,自然而然就什么都明白了。再者,这是我的亲孙子,你的亲儿子,怎么还不准我宠爱他? 二老爷也不当回事,还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长大的,说她乱担心,无事生非。 她没法子,只得由着老夫人。 一晃这些年过去,袭朋并没变得睿智有城府,一直还似个十来岁的恣意行事的孩子,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 膝下长子是被老夫人毁了,幸好还有次子。次子她是绝不肯让老夫人带着了,亲自管教,这两年更将次子送到了真定名儒家中求学。 她呢?也被老夫人毁了。老夫人随随便便的就能让她与长房生嫌隙,她从来就惹不起老夫人,心里那股子火气,就全冲着长房去了,多年来慢慢成习。脾气是越来越大,心智是一点儿都不见长。以前不需要用脑子的,只要颐指气使就能消减心头火气。 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偶尔如同在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已是面目全非,再不是在娘家时那个知书达理的人。 如果老夫人不是那样蛮横霸道野心不足,府里不会是这种情形。兴许如今大家都在过着安生日子,喜乐融融。 偏偏,老夫人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到头来弄得自己晚景凄凉,弄得二房陪着她陷入泥沼,无从翻身。 老夫人自己凄凉也罢了,还给二房埋下了祸根,给她选了个这样的儿媳妇! 二夫人怒不可遏,很想冲到老夫人塔前狠狠数落她的罪过,狠狠地掌掴她! 过了好些时候,二夫人才勉强平静下来,首要之事,是命人将袭朋接到自己房里,安排到厢房将养。 二老爷听说后立刻生气了,到了她面前说:“不准!我不想见那个混账东西!” “你不想见他?我还不想见你呢!”二夫人所有的火气瞬间蹿到头顶。 就是这个男人,这些年来对老夫人言听计从,根本没有自己的主张,只要他那个娘说的话,便是金玉良言,别人的话总是阳奉阴违。 “窝囊废!”二夫人切齿道,“你这个窝囊废!这个家就是被你毁掉的!你还好意思怪朋哥儿!?”她缓缓抬手,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二老爷瞠目结舌,随后暴怒,抡起手臂,狠狠地给了二夫人一巴掌。 二夫人只是瞬间愣怔,抬手便打了回去,“作死!敢打我!?” 二老爷看着她眼中尽是狂躁,竟然心生怯意,“你……你疯了,疯了……” “滚!你给我滚!”二夫人转去捞起茶壶茶杯没头没脑地丢向二老爷。 二老爷落荒而逃。 “疯了?”二夫人抬手摸了摸生疼的脸,坐到了太师椅上,喃喃地道,“是疯了,你和你娘看着疯了的人,才是正常的吧?” 呆坐半晌,有丫鬟战战兢兢进门来通禀:“六奶奶过来了,六奶奶说……说她能照顾好六爷,特地前来跟您解释的。” 那个贱人!那才是个疯子!是不是动了谋杀亲夫的心思?二夫人咬牙切齿。还想让她帮忙收拾香氏?想得美,她不让香氏帮忙整死她就不错了! ☆、57|56·2·3+0 二夫人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当日就夺了洪氏主持中馈的权利。 西府外院和内宅的下人,都是老夫人和二房用惯了的,二夫人又赏了一众下人一个月的月例,下人自然是喜滋滋的唯命是从,又看出二夫人是横竖不想让洪氏好过,有个风吹草动,都是避着洪氏,直接禀明二夫人。 洪氏不想照顾袭朋却想让他在跟前的心思,无从如愿。二夫人让外院的人把袭朋送到了自己跟前,命专人悉心照看。 朝夕间,二夫人就变了脸。洪氏之前去解释,后来去请安,都是一样的吃了闭门羹。 二夫人刚刚气顺了一点儿,袭肜的婚事出了岔子——女方托人来递话,说八字不合,委婉地说要退亲,并退还一应物件儿。 原本是打算让袭肜也在今年冬日成亲的,这时看来是不能成了。 二夫人先是生气,觉着女方实在是没见识顺风倒,可后来一想,那也是老夫人做主促成的亲事,恼火就消散了,和颜悦色的说不能成就算了,不强求,东西就不必还了,不需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此事就这样定了,她回过头来去跟袭肜说话,吞吞吐吐地说了亲事黄了的事儿。 袭肜并没她想象中的失落沮丧,反过头来宽慰:“我这几日正犯难呢,课业正是要紧的时候,要是今年娶妻,少不得要耽搁很多时日。这样也好,过些日子我就回先生那里。” 二夫人听了,泪盈于睫,“幸亏你懂事,不然家里只有乱上加乱。” 袭肜犹豫半晌,规劝二夫人:“娘,别跟东府置气了。说到底,我们这些年过失不少。您日后……劝着我哥一些,让他别再胡闹了。”他见母亲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娘,我专心读书,会竭尽全力考取功名,若是实在没有那份才华,也无妨。到那时我找个营生,只要用心,总不会让您受苦的。” “……”二夫人没说话。 “娘。”袭肜定定地看住母亲,“说句忤逆的话,祖母做的那些事对么?不对的。我在外求学的日子,时常想起家中这些事。以前不明事理,只知道一味向着双亲手足,可是,长大之后,越想越是觉着祖母……甚至爹爹,做的不对。眼下我们是没有出路了,安于现状兴许还能好一些。四哥那个人我细品过,知道他不是真的残酷的性情。话说白了,假如将我们兄弟两个换成他,您会希望我们怎么做?怕是杀人都不能解气吧?我就是为这个,回来后哥哥那些事,我始终一言不发,一来是觉着他咎由自取,二来也是清楚,我的话在家里没分量,您还总把我当孩子。可是娘,我不小了,四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出生入死了,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夫人沉默半晌,落了泪,“好孩子,娘知道你最懂事,日后我就盼着你争气了。” 袭肜重重地点了下头,算是承诺,“那您呢?答应我么?” “答应,答应。”二夫人强笑道,“起码我是不会自找麻烦去惹东府了。至于你爹跟你哥哥,我不敢担保什么,但是只要还能留在这儿,便会尽力劝阻他们做糊涂的事,不会让他们平添无妄之灾。” 袭肜这才放下心来,明白母亲眼前能做出的保证,也只有这些了。他只是不明白,母亲那句“只要还能留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念头一闪而逝,随后他仍是闻言劝慰母亲,只希望西府停止与东府对峙的荒唐行径。 ** 当晚,宁氏带着三个儿媳妇和袭胧去了松鹤堂。 该做的事,该守的规矩,都要和别家一样。 老夫人病入膏肓之后,情形很是反常,总是夜间醒着,白日里昏睡。当然,也是因为这样,宁氏才会放心地任宾客隔着帘子看看老夫人,不然还真是有些难办。 每一晚,老夫人醒来之后,清醒的时候总是嚷着要见二老爷。 宁氏自是不肯。再来一出给太后上折子的事怎么办?即便是不能成事,还是要她和老四忙一番,何苦来的?能免则免吧。 今日,婆媳四个进到房里的时候,老夫人已醒了。 宁氏上前去,笑吟吟的道:“二弟妹方才过来了,说要见您。原本我是想遵从大老爷的意思,不让二房的人到您面前惹您生气,可是二弟妹言辞恳切,说有些话要跟您说,我便应了。” 老夫人此刻头脑清楚,想到二儿媳,心头不悦,可是,见一见总没坏处,把要交待的事情跟她隐晦的说说也一样。由此,就点了点头。 宁氏和香芷旋、袭胧几个人去了外间,留下了碧玉等几个大丫鬟。 少顷,二夫人进门来。她先是径自跪到了老夫人床前,抬眼定定地看着婆婆。 老夫人吃力地问道:“你们……还好?” 二夫人就讽刺地笑了,“好啊,好得很。” 老夫人一看她这态度不对,便懒得说话了,吃力地摆一摆手,“你回去,想法子让……让你娘家帮把手,让、让兆诚来见我。” “不必了。”二夫人双手搁在床畔,笑得愈发讽刺,“您见他大抵是没好事吩咐,定是想着继续挑拨的家宅不宁,想着让我们活得愈发狼狈。真不必了。” 老夫人胸口起伏着。 “老六刚成亲,您还没细看过他娶的那个人吧?”二夫人的视线变得怨毒,“您给他定了一桩好亲事,我是来跟您道谢的。” 老夫人眼神惶惑,不明白这个儿媳妇何时起学会了这样说话——说的是与神色完全相反的话。她不在意她的态度,却记挂着孙儿,“怎么了?” “怎么了?”二夫人冷笑出声,“您问得好,是该这样问。您问起了,我就与您好好儿说道说道。”她指尖冰凉的手探出去,握住了老夫人的手,语声很低,语气充斥着怨恨,“您给老六找了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一见到样貌出众的男子就害了失心疯,眼下她正盼着老六赶紧死了让她守寡呢!她看上了谁,您自己想,这府里哪个生得最好看,她看上的就是谁。您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老夫人惊愕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了。 “您也吃惊是吧?我跟您一样,初时听说,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后来一想,这也不怪她,生性如此。怪谁呢?”二夫人手上力道加重,她才不管老夫人会不会觉得疼,“怪您!您才是罪魁祸首!我们的安生日子大好光景,就是被您给毁了!”她深吸进一口气,连尊称都不肯用了,“是你这个人心不足的,事事都要插手,事事都要人听从你的摆布。现在好了,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我是过来听你吩咐的。你说我是纵容洪氏让她整日里给老六戴绿帽子,还是让他把洪氏杀了图个清静呢?还是说,我跟老六掰开了揉碎了说说这些事,让他到你床前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糊涂混账了一辈子呢?!” 老夫人极怒之下,试图抽回手。已是用尽了全力,却不知那点子力道实在是微小,无从挣脱二夫人的钳制。 “我清楚,”二夫人吐字清晰,不再刻意压制语调,“老六是被你养歪了,我跟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就跟你那个窝囊废的儿子一样愚蠢至极——你一手带大的人,能成什么气候?我就不跟他细说这些了,我下半辈子就指望着肜哥儿了。明白是一回事,可心里还是气啊,我要是不跟你把这些事说说,真是寝食难安,闹不好就死不瞑目了。你刁难了别人一辈子,我此时过来说这些,不亚于落井下石。可我就想这样,我的确是故意的。即便被大嫂用这件事做文章说是我把你气死了,我也认。我不得不认。是你把我们的一辈子都毁了,你知道不知道?!到这时还想见你那个儿子?东府允许,我都不允许!回去后我就跟你的好儿子说,你要他把我休了,倒要看看他敢不敢。你是油尽灯枯了,眼看着就要咽气了,他以后不想沿街乞讨的话,还要指望着我们蒋家呢。他一定不会听你的话,你就把心放下吧,你这样的人的子嗣,出不了孝子的。等过几年他到了地下,你们再好好儿地团聚吧……” 语声不高不低,宁氏等人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二夫人是决心要把老夫人气死,她就是为这个来的。说完洪氏的事,便开始翻起了陈年旧账。 宁氏的脑筋迅速转着。 是,二夫人说的没错,她可以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老夫人今日要是出了闪失,就是二夫人大逆不道才撒手人寰的。 可是…… 二夫人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日后应该是不会再跟长房较劲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她落一个不孝的名声被休弃?再者,长房主张这种事,便是挑事与蒋家在明面上结仇了。 大可不必。 二老爷那种货色,休妻之后定会再娶,定要娶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 所以不论怎么想,都要留着二夫人。便是今日只是气急败坏之下才如此,也无妨。相识这些年,已经知根知底,再出周折也是自己可以应对的,总比一个不知根底的人要好。 老夫人么?太医都说拖不了多久了,谁不知道? 迅速盘算清楚,宁氏吩咐丫鬟:“快让人去请太医。”又给三个儿媳妇递个眼色,循序入室。 宁氏匆匆走到床前。 蔚氏抢步上前去帮了一把,将二夫人死死攥着老夫人手的双手掰开,又强行将人扶起。 宁氏就道:“老夫人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二弟妹便是伤心,也要适度。” 二夫人一听这话音儿,就明白了宁氏的意思,心里是有点儿感激的,面上却只是愣怔地点一点头。 转身出门时,二夫人看到了香芷旋。 她停下了脚步,初时想说你给我管好你的夫君,刚要张嘴就觉着可笑——香氏又能怎么管?真要管的话,只能将袭朗那张脸毁掉。再者也清楚,袭朗每日见的人多了,怎么就不见府里别的女子也如此?气恼便这样转变为沮丧,低头到了外间。 ** 太医赶来之前,老夫人已是气若游丝。 宁氏分别知会了大老爷和袭朗、袭刖。 将近天明时,老夫人回光返照,面色好了许多,见袭胧在自己床前,招手唤她,拉着她的手,语声和蔼:“一晃都长成大姑娘了。你总是在你外祖母那边住着,我也见不到你……” 袭胧心头惊异,记忆中,她与老夫人亲近的时候都少,更别提老夫人会这样跟她说话了。 老夫人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子话,还知会宁氏,说把小库房里的首饰衣料都给袭胧,还叹着气说了一句:“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有个孙女彩衣娱亲。可惜……” 可惜没等到那一天就去世了。 老夫人又吩咐袭胧,将大老爷、袭刖分别唤到床前。 她求父子俩让她见二老爷一面。 二人自是不肯帮的,清楚要是帮这个忙,怕是后患无穷。 老夫人失望至极,缓了许久,吩咐宁氏:“把朗哥儿叫进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宁氏犹豫着。 老夫人断断续续地道:“我不说让他不爱听的话……真的,不说那些了……那孩子……我对不起他……” 宁氏微微动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才去唤袭朗。 袭朗一直站在廊下,看着天色。将近黎明的时段,天色最是黑沉沉,暗无边际。 宁氏走到他近前,亲自帮老夫人传话。 袭朗垂眸,“算了。” 宁氏大抵了解他心境,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方才说对不起你。” 袭朗轻轻摇头,“算了。” 宁氏这才点头,转身回去。 袭朗望向晦暗无光的天际,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放亮,一道道身影进进出出。 意味着一个人死亡的钟声,一声声传入耳里,落在心头。 老夫人去世了。 想与他说什么呢?不重要了。 继续怨恨他?他不在乎。 说对不起他?全无必要。 发生过的事,所有的相互伤害对峙,无从挽回。 与祖母的恩怨纠葛终如这冬日里的风,带着彻骨的寒凉袭来,终究散去。 无声,亦无形。 ☆、58|57·56|·2·3+0 老夫人过世,袭府里里外外的陈设都以缟素装扮。入目唯有一片苍茫的白。 人自然也如此,都换了素色的衣饰,外面罩上孝衣。 外院的事宜,概由袭朗出面打理。 内宅诸事,还是宁氏主持。她将香芷旋和袭胧唤到面前,让两个人帮衬一把——她要应承前来吊唁的各家女眷,一些事实在是不能亲力亲为。再者,也是要看看香芷旋的能力,再者就是趁机让袭胧历练一番,即便只在一旁看着,也能看出不少门道。 私底下,宁氏又叮嘱香芷旋:“二夫人那边怎样,你只需看着。最好是她不会找你,要是找到你,说什么都不要应承。”又解释,“老夫人临终前,她一番话是出自真心,可我了解她,那也是迁怒到了老夫人头上说的气话——唉,从来是那样,遇到事情就会迁怒别人,你可不要认定她洗心革面了——便是当真如此,我们也要细细观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最了解二夫人的,兴许就是大夫人。香芷旋正色称是,“母亲放心,您这些话我都记下了。” 宁氏满意地点一点头,“我也知道,你跟老四都是明白事理的,可是有些事,明知啰嗦,还是要说一说才能放心。” “看您说的。您要是不说这番话,我难免就行差踏错。”这是香芷旋的心里话。婆婆不这样叮嘱的话,她即便是怀疑二夫人,到二夫人找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自己兴许就会将计就计,保不齐就乱了婆婆想要的格局。 婆婆这个人……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人物,她是不敢小觑的。 婆婆能隐忍,有手段,遇事果决——这样的人,哪是只活了十几年的她能够抗衡的?幸好婆婆善待,要是学着老夫人那一套刁难她,她恐怕真就要过一段有苦难言的日子了。 婆婆对自己的照顾,暂时能回报的少,但是做个听话的儿媳妇还是很容易的。 是的,在思忖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将袭朗考虑在内。女人家的事,不能让他跟着心烦费神。他可以体贴,但是她不能欲求不满,更不能没出息的事事都想依靠他,该考虑到的,都要记在心里。 而这样的日子对香芷旋来说,真的很难熬。 今日是小殓,之后还有大殓、出殡,都要哭的。可是她哪儿有眼泪为老夫人掉下? 只好另想法子,在帕子一角弄一点点辣椒水,总之,一定要让人看到自己双目红肿。否则,自己就会因为这种事成为笑话——兴许是谁都知道要做戏的事,但你连做戏都不肯的话,就是傻瓜,活该被笑话。 ** 老夫人病故,对于大老爷来说,是个灾难。 这件事意味着的是他要老老实实在家守孝,要阔别官场三年。 除非皇上夺情,让他继续处理政务,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即便皇上真那么做了,他自认也架不住言官疯狂的弹劾——又不是武职,皇上正值盛年,缺他一个帮手也不打紧——皇上又凭什么那么做? 最要紧的是,这半生他都忙着要一个贤名孝名,便是夺情的事真的发生,他又有何脸面接受?接受了就是找死,言官不骂他是伪君子才怪。 要有三年赋闲在家。 要了命了。 每每看向袭朗的时候,他眼底的憎恨更浓了。 本朝守孝是定制,不可打破,但是作为孙辈,是没有强制性的规定的,回想本朝前例,祖父祖母去世的人,丧事过后,仍是回到原职。说到底,有的家族子嗣繁多,担任着大大小小的官职,要是因为祖父祖母病故全部守孝几年的话,那对于朝廷而言都是不小的麻烦——要因为少则六七个多则甚至十几来个人找到补缺的人,还要在三年后再给这些安排官职——人家守孝期限已满,你最起码要让人官复原职,否则那个孝字大过天的说法就是笑话了。 也正是因为孙辈守孝诸多不便诸多麻烦,朝廷才从来就没制定过相应的条例。 当然了,这样的家族要是父辈有人去世,朝廷也就心甘情愿的帮他们忙碌一番了。 而袭朗呢?是在沙场扬名,只要皇上还想用袭家的人,就会给袭朗在京城安排一个武职。便是有人说什么,还有太子保举呢,恐怕也是临时给他安排个差事,美其名曰夺情,回来之后也就顺理成章的继续做官了。 这看来看去,未来三年,他都要看着儿子的脸色度日了。 如果袭朗没有挑事,没有将老夫人气得病倒,哪里会有后续一连串的是非使得老夫人这么快就死去? 他有时候真会恶毒的猜想袭朗是不是故意的。 可袭朗又不是算命的先生,哪里能将每一步都算得这般准确。 再说算命的绝大多数都是骗子,能事事说中事事预料到的人,少之又少。并且,那少数人他只听说过,没遇见过。 很明显,前来吊唁的人都考虑到了他要守孝,而袭朗定会在太子的支持下入官场,对他便只有同情、安慰,对袭朗便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简直要把他气吐血了。 没得可埋怨了,他开始埋怨老夫人:刁难了他一辈子,到死还坑了他一把! ** 二老爷得知老夫人病故的消息之后,先是失声痛哭,随即便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揣测。 他想着,一定是长房的人连最后的一丝怜悯都不肯给母亲,母亲一定是被长房活生生气死的! 这样的事,他无从容忍! 他吩咐亲信,要让他们召集人手,去东府大闹一场。 一身重孝的二夫人却适时的出现在他面前,毫无情绪地道:“做糊涂事之前,我先跟你交个底:老夫人的死,我功不可没。你要是带人去闹事,大夫人一定会实话实说,哼,到那时,你,包括你那个娘,都会名声扫地,死了都会被人戳脊梁骨。自然,我那么做,也是被气极了,你要是还有点儿脑子,就听我细说原委。” 为着末一句,二老爷竭力控制着自己,听她说下去。 二夫人便将洪氏的事情说了,并且细说了当初老夫人是如何做主促成这桩婚事的过程,“就因为这些事,我恨她,我让她早早解脱了。你要怎样?可以把我休了,看看你娘能不能活过来。我是不孝,我也豁出去了,跟了过了这么些年,我早就够了,要不是念着两个孩子,念着以为能捞到的好处?你娘还想拿捏着我?我早将她做的那些事公之于众了。或者,做你的孝子,把我杀了,”她漠然一笑,指一指身后几名护卫,“只要你能先将他们杀掉,只要你敌得过蒋府的追究。” 二老爷缓缓后退,跌坐在太师椅上,打算闹事的,也只能打算一下而已。 后来,二房几人面色惨然地去了西府。 袭朋还没好利落,要人搀扶着。 二夫人自出门到东府,时不时就看到他,眼中又是心痛又是恼怒。 不争气……不争气! 到了东府内宅,看着洪氏惺惺作态,又是一阵一阵的反胃。 她暗自咬牙,要尽快把这个儿媳妇除掉! 怎么除掉呢?她不由头疼,心知自己一没宁氏的嘴皮子,二没宁氏的隐忍和手段。 难不成要求宁氏帮忙? 不行的。东府现在这般踩踏西府,固然是因多年恩怨而起,可要想一笑泯恩仇也是绝无可能了。便是她有那个心思,二老爷也不肯——他还始终记着自己被袭朗害得丢官、如今不能出仕那笔帐呢。 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在明面上干涉男子做什么,也只能在料准二老爷以卵击石的情形下出手阻挠一下。 最要紧的是,娘家也不会在失势之后便会即刻俯首弯腰巴结东府。势力没了不可笑,要是连风骨都没了,成了人们眼中的墙头草,那才最要命。就是做梦都想,也不能做的。 想到娘家,二夫人忽然心头一喜,不是还有娘家人么?大嫂对内宅的事可是门儿清,问她就好啊。 是以,蒋家人过来的时候,二夫人拉着蒋夫人到了隐蔽之处说话,把洪氏的事如实相告,求大嫂给自己拿个主意,说出细致的章程。 蒋夫人思忖半晌才道:“她那样的不管不顾,依我看,多半在闺中就不安分——这花痴是见着好看的人会犯,见着稍稍过去的人怕是也会犯。你设法让人去她娘家打听一番,或者询问她的陪嫁丫鬟一番,实在不行就用点儿不见伤痕的私刑,不就什么都说了?自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能成真容易行事。不能成真的话,你设个圈套不就行了?咱们可不能由着那等贱人日日在眼前晃……”她揽过二夫人,附耳低语一番。 二夫人听完,要不是顾忌着家里有丧事,真就眉开眼笑了。 ☆、59|58·57·56|·2·3+0 老夫人小殓、大殓之后,停灵四十九天。 停灵期间,做法事超度。达官显宦纷纷前来吊唁。 老夫人病故当日,大老爷就上了折子,为母守孝,在家丁忧。皇上当即同意,命太子、睿王、淮南王代表皇家前来吊唁,宽慰了大老爷一番。 老夫人大殓之后,大老爷就撑不住了,卧病在床。直到老夫人出殡那日,才强撑着送老夫人入土为安。 面壁思过的袭脩暂时被放了出来,每日里与袭朗、袭刖一起应承外院宾客,分外的沉默。 冬日里,这一场轰动京城的丧事结束时,已近腊月。 内宅这些女子都累得不轻,但是每个人都默默地承受下来。 事情过去之后,袭府闭门谢客。大老爷因为病得不轻,实在没法子去老夫人坟前丁忧,这件事便落到了二老爷身上。 香芷旋每每想起那一段日子,都觉得似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沉闷的梦。 唯一让她生出点儿情绪的,是香家老太太到了京城。冬日出行本就辛苦,加之北方正是严寒的时节,香老太太在路上就有点儿不舒坦,到了香家在京城的宅子之后,好生将养了一段日子。自然是没能过来吊唁,只让香若松、香大奶奶代表香家出面。 起先想着,老夫人出殡之后,她缓两日就去看看老太太。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娘家,知道老太太不舒坦还不回去,香若松就要炸毛了。 但是精神一松懈下来,她才知道前一段到底有多累。这一睡,就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总是迷迷糊糊洗漱一番,用饭请安回来之后就继续睡,午膳、晚膳都不肯起身。袭朗跟她没辙,让丫鬟用小炕桌给她送到床前。她这才坐起来用饭,推开碗筷又继续睡。 的确是累坏了。她好几年都是只用脑子绝不肯费力气的人,前一段却要帮着大夫人忙忙碌碌,再者哭灵、哭丧也实在是很耗精力,大男人忙这一场下来都是身心俱疲,何况她了。 人死大过天,老夫人生前怎样,都已成昨日黄花,她不会为这种事叫苦,只是身体实在吃不消而已。 她去看望老太太的事,就往后推了,只让蔷薇去传话,说有点儿不舒坦。 没想到,几日后的上午,老太太由香大奶奶陪着来看她了。 两个人先去了宁氏房里,叙谈一阵子,由宁氏陪着来到了清风阁。 香芷旋一听,连忙挣扎着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穿戴齐整,到了厅堂相迎。 宁氏和香大奶奶一左一右陪着老太太走进门来,前者正在说道:“之前老四媳妇帮着我忙里忙外,很是辛苦,身子骨又本就单薄,事情一过,便受不住了。怪我。” 老太太就道:“那孩子自小身子骨的确是单薄了些,在闺中的时候一直调理着,到底是底子差了点儿,你能这般体恤,便是她的福气。” 香芷旋走上前去行礼,满含歉意地道:“本该我回去探望祖母,偏生身子不争气,还要劳累祖母过来看我,这心里真是……” “祖母怎么会怪你呢?”香大奶奶笑着携了香芷旋的手,“她老人家记挂着你,前两日就说要来,只是身子也不大舒坦,我强行拦着,便到了今日才能成行。” 香老太太则是笑眯眯的打量着香芷旋,语气透着疼惜,“嗯,气色有些不好,也瘦了点儿,平日自己当心调理才是。” 香芷旋恭声称是。 宁氏虚扶着老太太落座,转到下手坐下之后,笑笑的看着祖孙两个。 祖孙两个相见,没有寻常久别再见的泪水,只是笑着寒暄。 算起来,香老太太是五十几岁的年纪了,只是身量不高,肤色又很是白皙,再加上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便只有四十几岁的年纪。年轻时必然是个娇小美丽的女子,此刻看来是满面和善气度优雅。 想象中,宁氏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满眼市侩精明的人,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她觉得香老太太这样的人,兴许比老夫人还要可怕——伪装到了这个程度,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老四媳妇就是在这样一个人眼前度过了十几年……年纪虽小,遇事却很是灵活,让人吃瘪的花样就不知有多少。这一点,香老太太怕是功不可没吧? 她笑意略略加深,又寒暄两句,便推说还有事,让香芷旋与娘家人好好儿说说话。 香芷旋送到了门外,有些抱歉,“应该我去您房里去迎人的,可是……”她挠了挠额头,想着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我睡得昏天黑地的,丫鬟唤了半晌才醒。” 宁氏忍俊不禁,不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香芷旋的脸颊,“这是累着了。我和冬儿这几日也都是很早就歇下,白日里要喝几杯浓茶才勉强能撑过一天。你这单薄的小身板儿,自然比不得我们。快回房去,外面冷。” “嗯。”香芷旋笑看着宁氏,“多谢母亲。”是真的很感谢婆婆处处给自己体面,本是不需亲自陪着老太太过来的。 “这叫什么话。”宁氏笑道,“等好一些之后,得空指点指点冬儿的针线。” “嗯!”香芷旋目送婆婆走远,这才回到厅堂。落座之后,茶点上来,便摆手遣了几个服侍的丫鬟,看向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您还好?”早就撕破脸的人,她没必要笑脸相迎。 香大奶奶没来由的想笑。 “还好。”老太太也收敛了笑意,“你呢?看起来倒是过得不错。” “是不错,托您的福。” “怎么只你在房里?” 香芷旋道:“四爷有事,一早出去了。” “不是还没好利落么?” 香芷旋勾了勾唇角,“伤重的时候还能拜堂成亲呢。” “伤重的时候还能拜堂成亲,怎么我来了反倒不露面?”老太太想亲眼见见袭朗。 “他又不是算卦的,怎么知道您会来。”香芷旋漫不经心的,“比见您更重要的事总是有的。” 老太太蹙了蹙眉,“你近来可是没少麻烦你大哥,怎么到了婆家还不知收敛?” 香芷旋微微挑眉,“我真不知收敛,还有安稳日子可过?” 老太太不理她,继续道:“前些日子,你大哥跟罗老板为了一些事劳心劳力,事后你夫君给罗老板寻了一条不错的财路,怎么你大哥却一点儿好处没捞到?” 这件事香芷旋问过袭朗,此刻便能对答如流,“这您就要去问我大哥了,怎么回事他心里最清楚。您放心,他不是吃亏的人。” 香大奶奶一听老太太话音儿不对,香芷旋应付起来不难,但是自己坐在一旁听着会很尴尬,便匆匆起身,借口去净房,避了出去。 老太太道:“不管怎么回事,你总该周旋着帮你大哥找些不显山露水的营生,家里银子被你掏空了,拮据得很,这些还用我跟你明说么?” “您先问问我大哥的意思,再来跟我说这些。”香芷旋略有点儿不耐烦,“银子是你们给我的,不是我抢来的。这些话以后就别提了,打量是多光彩的事情么?” 老太太轻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 香芷旋不屑一笑,“拜你们所赐。你们贴钱送人的人,能有什么出息?我一没见识,二不明理,往后您有什么事别跟我说,实在要紧的事,让我大哥跟四爷说说就行。” “想急着撇清关系?”老太太笑起来,“那是你能做到的?” “我怎么敢,只是无能而已。”在老太太面前,香芷旋已习惯自嘲。再怎么难听,也比老太太动辄说起的“赔钱货”要好听。思及此,她狡黠地笑了笑,“您动不动说我们姐妹三个是赔钱货,别人我不知道,在我这儿,您好像真是赔钱了。” “有什么法子呢?养了个见缝插针的白眼儿狼。”老太太低声反诘,随后不等香芷旋接话,又道,“看你还是那样的牙尖嘴利,我也就放心了。说点儿正经的话,我等会儿也就走了。” 香芷旋扯扯嘴角。 香老太太问了问钱友梅、蔚氏、洪氏的背景,随后询问了一番老夫人病故前后的事,又顺带的问起袭脩、袭刖、袭朋是怎样的人。 香芷旋敷衍的答了几句,府里的是非,只字不提。跟老太太说太多,毫无益处。 老太太离开之前,香芷旋好心叮嘱一句:“日后凡事还是听我大哥的意思,他总不会做出对家里无益的事。” 老太太蹙了蹙眉,没说话。到京城了,除了眼前这个丫头一如既往的让她讨厌,别的似乎都变了。孙子孙媳再不似以往听话,很多事她做的决定通常是无效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老太太过来这一遭,倒是把香芷旋的瞌睡虫全部赶跑了,没了倦意。 午间问起袭朗,得知他去了大老爷那边。 大老爷的情形每况愈下,太医每日都要过来一两趟。到近几日,下地都难了。 袭脩又被关到书房面壁思过了,袭刖自知大老爷一见自己就会生气,不肯过去挨骂,袭胧对父亲全无情分,知道母亲那些年处境艰难都因父亲而起,自是懒得多看一眼。 每日前去看看大老爷的就只有袭朗。 香芷旋用过午膳,小憩一阵子就醒了,想继续睡都睡不着,知道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了,便让含笑将袭胧请到房里,姑嫂两个一面做针线,一面说说笑笑。 袭胧说的比较多的,是在外祖母家里的事情。 香芷旋由此得知,袭胧有好几个表兄弟表姐妹,便问道:“回家来会不会觉得闷?” “不闷。”袭胧想了想,唇畔浮现一抹柔软的笑意,“起先回来那几天,是觉着有点儿闷,我又不好意思整日腻在你房里。后来跟娘亲的心结解开了,每日与她会说很多话,还有你和五嫂做伴,一晃就这么多天了,居然都没怎么想过外祖母家。” “那就好啊,不然我跟你四哥打算给你添些花鸟鱼或是猫猫狗狗解闷儿呢。” “不用。”袭胧笑道,“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还要学很多东西,时间都不够用。再说了……”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跟那几个表姐妹也不是相处得多融洽,在外祖母家,多半时间也都是留在房里做看书写字做针线。嗯……也不是说表姐妹不好,可能是我性格有点儿孤僻或是古怪?跟她们亲近不起来。好几年的时间呢,跟她们的情分,还不如跟你和五嫂这段日子的情分深。” “什么都要讲个缘分。”香芷旋笑道,“人之常情。你方才这些话要是讲给你五嫂听,她一定特别高兴。” “嗯,”袭胧的笑意到了眼底,“她听了一定会眉飞色舞的,我们不告诉她,不让她得意。” 香芷旋轻轻地笑出声,“好啊。” 袭胧逗留到日头西斜时,起身回房。 香芷旋收起针线,想到了洪氏。这一段,是完全把洪氏这个人丢到一边去了,都想不起来询问一句半句。幸好提前交代了蔷薇含笑等人,让她们留意着西府的动静。 她将蔷薇唤到近前,“西府这些日子,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蔷薇笑着点头,“有啊。正想跟您说说呢。” 比起香芷旋,二夫人与洪氏可谓精力旺盛至极。丧事期间、之后,两个人一日都没闲着。 二夫人将管家、小厮支使得团团转,那些人每日里进进出出,个个神秘兮兮。 袭朋那边,每次从东府回到西府之后,二夫人就将他拘在房里,不准他见洪氏。在她眼里,洪氏已是那样不堪的一个人,儿子绝对不能因着贪恋美色而染指。而实情又是不敢如实说出的,怕儿子被气出个好歹——儿子最恨的就是袭朗,洪氏一见就疯掉的人也是袭朗。 同样的,洪氏也没闲着。二夫人行事反复,夺了她主持中馈的权利,不亚于狠狠地打了她的脸,一直气不顺。等娘家人过来吊唁转去西府闲坐说话的时候,她就将这件事与母亲说了。 洪夫人倒是无所谓,说横竖是个烂摊子,管着也是劳心劳力不落好,现在你婆婆发话了,那也不错,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洪氏怎么能忍得下那口气,瞪大眼睛责问母亲:“您怎么事事都喜欢息事宁人,什么事都不肯给我撑腰呢?” 洪夫人看着她,神色分外苦涩,半晌才道:“咱们家,包括你,哪里闹得起是非,可不就得息事宁人。再说了,怎么过都是一样的日子,你何必争这口气呢?再说了,你现在这样那样的一桩桩事情,我是怎么想怎么觉着奇怪……全无必要啊。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唉……”洪氏怎么可能给得出合理的解释,不耐烦的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不管就算了,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没过两日,她身边的陪嫁丫鬟连翘好端端不见了两日,让她奇怪不已。等连翘回来的时候,上去就是一巴掌:“你个小蹄子!不声不响地去做什么了?” 连翘委委屈屈地道:“奴婢家里出了急事,那时刚好您身在东府,奴婢不好过去打扰您,就跟外院一名小厮说了说,让他转告您,不信您可以去查证,我真的说了……” 洪氏一听火气更大,“你跟外院的人说有什么用?不知道那些都是二夫人的爪牙么?!真是越活越蠢笨了!” 连翘慌忙跪地认错求饶。 横竖人是回来了,洪氏责骂一通也出了气,便没再追究。 转过天来,落翘又说家里的弟弟病了,她得回去看看。洪氏只当是自己处境不好,连陪嫁丫鬟也开始懈怠了,没好气地摆摆手,由着她们偷懒。再见到母亲的时候,要了几名丫鬟、婆子过来服侍自己。 落翘这一走就是半个月,回来后人瘦了不少,面色很差,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 洪氏没好气,说你病病歪歪的还回来做什么?想着把病气过给我是不是?之后随手取了几两银子,打发了落翘,“不用再回来了。” 落翘神色很复杂的盯着她看了两眼才道谢,收拾包袱走人了。 老夫人出殡之后,洪氏每日都去东府坐坐,找宁氏或钱友梅拉家常,不外乎是说说以前听说过的关于老夫人的事,再说说这人一走心里很不是滋味之类的话。 宁氏揣着明白装糊涂,晚辈在跟前晃,她就由着。 钱友梅则是觉得莫名其妙,有两日甚至怀疑香芷旋把洪氏收拾得狠了,以至于这人已经不正常了,派了小莲去询问含笑蔷薇几个,意思不外乎是想听听香芷旋怎么说,要是香芷旋烦透了洪氏,那她也冷着脸得罪人就是了。 可那几天香芷旋只顾着呼呼大睡,含笑就说也不好惊动四奶奶,三奶奶照着大夫人的章程行事总不会错。 钱友梅这才踏实了一些。 洪氏偶尔会逗留到寅时左右才道辞。 寅时是请安的时辰。 她就是想在路上偶尔遇见袭朗一次两次。 只是袭朗耳报神很灵,再加上一听六奶奶三个字就忍不住蹙眉,从来是她不走他就不去给宁氏请安。 二夫人听说这些,一味冷笑。司马昭之心,简直要路人皆知了,那个水性杨花的东西还把别人当傻子。 袭朋听说洪氏整日里往东府跑,在房里跳脚不已,一心想着要教训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二夫人索性命管家把他送到别院去,好生看管着,省得一天天吵得她不得清静又闹出见不得人的事。等到她出手发落了洪氏,再让他回来也不迟。 ** 这日一早,二夫人和袭肜一起出门,去了蒋府。 二老爷在老夫人坟前守孝,袭朋身在别院。 西府只剩了洪氏一个主子。 洪氏坐在镜台前,看着身上素色的衣衫,撇了撇嘴。这种衣服,偶尔穿戴一番还行,要她每日如此,还真是受不了。 什么样的样貌,就需得什么样的衣饰衬托。她是穿艳色衣服最好看,不似香芷旋,穿素色倒更显得娇柔。丧事期间,香芷旋每日一身重孝,眼睛有些红肿,当真是楚楚可怜。 就是那么个让她看了分外鄙弃的可怜样子,得了四爷的青睐,得了大夫人的看重。不是如此,大夫人怎么会让她帮着忙前忙后,这分明就是为着日后主持中馈事先历练一番。 这尘世最好的东西,香芷旋都握在了手里,让她一想就嫉妒不已。 正气恼的想着这些,连翘笑盈盈走进门来,低声道:“六奶奶,四爷过来了。” “……?”洪氏因为惊喜,竟说不出话来。 “是真的。”连翘解释道,“东府、西府先前是一体的,人们出入都是走侧门、脚门。眼下四爷走花园的侧门过来的,在西面暖阁喝茶,说跟您有几句话说。” “是真的?”洪氏当即站起身来,随后又忙不迭坐下,“快,快帮我梳妆!”衣饰穿戴自然还是要守着眼前的规矩,皆已素色装扮,只是略略描了眉,唇上涂了一点儿淡淡的胭脂。如此一来,更衬得她的容颜美艳。 匆匆忙忙去往后花园暖阁的时候,还在喃喃地询问连翘:“你没骗我吧?真的是四爷来了?”盼了太久,之前甚至只是想远远地看他一眼,都不能如愿。眼下……这惊喜太大,让她完全乱了方寸。 连翘就笑道:“看六奶奶说的,这等事奴婢怎么敢扯谎?府里今日就只剩您一个主子了,您要是发落我,我可是想找人帮我求情都不行的。” 洪氏这才笑了起来,“等我回房之后,好好儿赏你。” “好啊,”连翘笑得意味深长,苦涩一闪而逝,“奴婢就等着您回房去。等会儿见了四爷,您可别因为太高兴说不出话来。” 洪氏垂头,抿了嘴笑,“嗯……” 到了后花园的暖阁门外,连翘自觉地在门外止步。 洪氏微垂着头走进暖阁,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靴子、暗蓝锦袍的下摆。 她踩着小碎步上前几步,曲膝行礼。 怎么也没料到,男子即刻伸手相扶,“行什么礼呢?” 洪氏如触电一般抬起头、身形向后退。那双手,不是袭朗白皙好看的手,那声音,也不是袭朗清醇悦耳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男子一脸的狐疑。 “你、你……你怎么会来这儿的!?”洪氏语声变得低哑,大祸临头的感觉莫名笼罩在心头。 男子她认识,不止是认识那么简单。两年前,她正是贪玩儿的年纪,常与丫鬟扮成小厮的样子偷偷溜出府,去茶馆、戏园子消磨时间。 就是在那过程中,她与这男子相识。他姓刘,京城人士,生得面目俊朗,很有些才情,只是科考不顺,屡试不中。 她被他的样貌吸引,他又是一眼看出她是官家小姐,调侃时却是言语诙谐,没让她觉着难堪,反倒忍俊不禁。 就是那样开始的,与他有过一段花前月下的好光景。 后来,她要他娶了自己,只管上门提亲。 父母自小娇惯着她,她以为不论自己想要什么,父母都会答应。 那一次,父母却破了例,如何也不肯允许一个只有样貌却无功名在身的男子娶她。 她大哭大闹过几场,仍是不能如愿,索性起了私奔的心思。 那时对他,也是倾尽了全力。 到最后呢?他却消失了,她找不到他。 沮丧过一段日子,也自暴自弃过一段日子,千方百计地溜出家门,找人消磨时间。后来又认识了两个样貌比他更出众的,便慢慢地放下这个人。 可惜那两个人也是绣花枕头一般,只有样貌可取,别的是如何都不能与她匹配的。心知父母绝不同意,还是应付差事一般让那两人先后上门提亲。到底是怕他们闹起来毁了自己的名声。 父母帮她打发掉了。 她有一度觉得女子一辈子不过如此,一点点为自己做主的权利都没有,男人也只是轻易就能被钱财收买背叛她的货色。 既是如此,嫁谁还不是一样。 直到看到袭朗,她才知道,男子可以有多迷人,有多让她无从控制自己。 这些念头在洪氏脑海迅捷闪过,她因着莫名的恐惧,指着门口,“你赶紧给我走!” 刘公子愈发狐疑,“不是你让我来的么?”说着取出一个香囊,“这是你做的,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你让丫鬟送到我手里,邀我过来的?” “丫鬟……”洪氏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谁?!”她厉声问,“叫什么名字?” “落翘啊,不是你的陪嫁丫鬟么?我刚才来的时候,还问了问看门的婆子……” “闭嘴,闭嘴!”洪氏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你赶紧走!你是疯了不成?这是我的婆家,你怎么敢到这儿来找我的?!” “你那夫君是个病秧子,西府又是你说了算,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刘公子有点儿不满,“再者,落翘也跟我说了,你把闲杂人等都打发掉才约我再续前缘的……” “你闭嘴吧!”洪氏语声微微发颤,“你赶紧走,迟一些你连命都保不住!” “不走。”刘公子嬉皮笑脸的抓住了她已发凉的手,竟是对她的恐惧视而不见,“太久没相见了,想过我没有?” “你这是自寻死路呢……”洪氏一味挣扎着,“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话没说完,暖阁帘子被人撩开,二夫人、袭肜带着一群丫鬟、护卫神色讥诮地走进门来。 洪氏身形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她茫然地看着室内众人,一时间理不清楚思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二夫人吩咐一名丫鬟:“去东府,请大夫人过来。”又指了两名护卫,“分别去蒋府、兴安伯府,把能请来的人都请来。” 洪氏在这期间,发现刘公子丝毫慌张也无。再想想他提到的落翘、传假话给她的连翘,终于理清楚了大致情形。 大抵是从两个丫鬟先后不见或是请假的时候,二夫人就已开始为今日做准备了。 连翘、落翘虽然不是自幼服侍她的丫鬟,可对她的那些事,总能有所耳闻。 是两个丫鬟告诉了二夫人她和刘公子的事,二夫人又收买了刘公子……等会儿,刘公子定会一口咬定是她邀他来私会的…… ** 当日,洪氏被兴安伯与洪夫人领回了家中,翌日,袭朋写了一封休书。 洪氏的窘境,香芷旋听袭胧、碧玉提了几句。 在众人面前被揭了底,洪氏羞愤难当,后来一头撞向桌角。 幸亏袭肜敏捷,伸手拉了一把,才没让她血溅当场。 二夫人逼着兴安伯夫妇答应,把洪氏领回去之后送到庙里修行,不然她可就要不管不顾了,把洪氏的真实面目公之于众。她这次是从头到尾不饶人,亲自指定了一个寺庙,要洪氏在她视线内过青灯古佛的日子。 兴安伯与洪夫人也已是无地自容,哪里还有选择,只能点头同意。为着这样的丑事不外扬,为了整个洪家的名声,只能牺牲掉一个女儿。 便是如此,也已名声扫地——在袭老夫人丧事刚过的时候,女儿被休弃,旁人不需想也知道是犯了为人不齿的大错。 香芷旋听完这些,保持沉默。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并没料到,洪氏这个来去匆匆的人消失在视线之后,引发的一些本该是二房该头疼的事找上了她。 翌日,香家派人过来了,说老太太有些不舒坦,要她即刻回去一趟。 袭朗就问她,要不要他陪着回去。 香芷旋摇头,“不用,要是真不舒坦,大哥或大嫂就亲自过来知会我们了。大老爷也病着,你留在家里侍疾才是正理。” 袭朗也就顺着她的心思,吩咐人给她备好礼品,送她出门时拍了拍她的脸,“早点儿回来。” “嗯。”香芷旋甜甜地笑着,“又不是去叔父家,我不会赖着不肯回的。” ** 香家在京城的宅子,是香若松这两年特地置办的,三进的院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形。 香芷旋进了二门,香大奶奶已迎上来,歉然道:“老太太也没什么事,只是说有话交代你,我问了半晌,她也不肯理我。” 香芷旋理解地笑了笑,“知道你的难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香大奶奶送香芷旋到了老太太门外便止步,“定是不肯让我听的,我就不进去了。” 香芷旋点一点头,进到厅堂,在丫鬟引路下,转入西次间。 香老太太端坐在大炕上,香若松坐在下手的太师椅上。 香芷旋敛衽行礼,“祖母急急忙忙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要交待?” 香若松先指了指一张椅子,笑道:“坐下说话。”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蹙了蹙眉。 香芷旋道谢落座。 老太太直言问道:“你们西府六爷休了洪氏?” “嗯。”香芷旋不明白老太太问这个做什么。 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袭家老六、老七的婚事都出了波折,二房虽然不便流露出心急的意思,但在这三年孝期内,定会暗地里张罗。人之常情,只要定下了合适的人选,等孝期一过,就会操办婚事。” 香芷旋:“……”这不是废话么?又瞥一眼香若松,见他只是尴尬地回以一笑。 老太太道:“阿绮那档子糊涂事只是成全了你,到头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等过一阵子,我隔三差五地带着她去你那儿坐坐,到时你张罗一下,让二夫人去你房里见见阿绮。” “您的意思是——” “你又不傻,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老太太闲闲地摩挲着手里的茶盅盖碗,“她那档子事,在别人眼里到底只是揣测,做不得真。况且你大哥不是也在袭府说过了么?是神智有些不清醒,他会说话,别人便是不能全信,现在估摸着也只是在心里存个疑影儿,不会完全否定阿绮。” “哦,您的意思是,要把香绮旋塞进西府。”香芷旋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我不同意。您这是在做糊涂事。” “怎么就糊涂呢?”老太太能感觉出香芷旋已有了火气,心里反倒更加舒坦,“制衡之道没听说过么?只你在袭府,凭你那个性情,我不放心。阿绮过去之后肯定会跟你对着干,但是你想拿捏她也不难。” “嗯,我拿捏她不难,您想必也找到了可以拿捏她的把柄。”香芷旋并没如老夫人预料的那般生气,她反倒更加放松,意态愈发悠闲,“您怎么想的,我大抵清楚,以为东府西府虽然分家各过,可说起来到底还是一家人,香家两个女孩子嫁过去,您才能确定是真正攀上了袭家这门第。您要是这么想就错了。” “我这么想一点儿都没错。”老太太气定神闲的,“袭府长房二房多年来不睦,却是应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那句话,谁敢担保日后二房不会再得势?二房没落了,二夫人的娘家可还没有没落,周旋到如今,蒋家没伤根本。万一日后长房成为二房现在的情形,我这样做,不也是帮了你么?只要我发话,阿绮是不会难为你的。” “你执意如此,我也不能拦着。但是该说的我要先说下:你想让我帮忙,做梦。”香芷旋挑了挑眉,“我可不管日后如何,我只看当下。” “你也别急着把话说绝,这件事又不是没得商量。”老太太居然笑了,拍了拍手。 几名丫鬟从室内走出。 个个生得容色出众,都是标致的美人儿。 老太太指了指几名丫鬟,“你想让阿绮离你远远的,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前提是你把这几名丫鬟带回袭府。再过三年,正好是她们最好的年纪,能帮你服侍夫君。不然,我只能豁出这张老脸,设法让袭府六爷见见阿绮——阿绮姿色应该比洪氏更出众吧?便是二夫人不能将就,他也能将就,品行败坏到那个地步,样貌又太寻常,再娶谈何容易。” 香若松尴尬地咳了两声。 这几名丫鬟,大抵才是老夫人的真实意图。香芷旋眯了眸子打量几名女子,“总而言之,你就是想再安排人到袭府,想有个人时时向四爷献媚,帮你捞到更多的好处?是这意思吧?” “话虽不好听,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老夫人依然笑眯眯的,目光中不无戏谑,“我行事的章程你大抵清楚,再怎样,我总能如愿。你要是不愿意夫君被他人染指,那也行,把你从我手里拿走的银子还给我,我不会再为难你。” 香芷旋缓缓起身,“我那笔银子,四爷已经帮我存到了银号。你这些混账话混账心思,去跟四爷说。”瞥过香若松,语声低冷,“你怎么就不能为你的子孙积点儿德呢?” 她走向门外,到了帘子前又止步回眸,“别再想拿捏我,那是自不量力。不想你们为钱财折腰在我背后动歪心思,我才没让夏家出手,没让叔父把香家余下的产业吞掉。我有底气站在你面前,不是因为我嫁到了袭府,而是因为我到了京城,夏家是我的依靠。这一点你要明白。”她深凝着老太太,“还想让我不好过?你尽可一试。” ☆、60|59·58|1·2 香芷旋说完,走出门去。 “阿芷!”香若松连忙追了出去,赶到香芷旋身边,低声道,“祖母的话你别当真,她说她的,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不就行了,别生气。” “我才懒得跟她生气。”香芷旋步子加快了些,“只是腻歪这儿。” “……”香若松苦笑着随她走出院子。 香芷旋这才放缓了脚步,问道:“你怎么还没处理好香绮旋的事?怎么还找了好几个绝色为虎作伥?” 香若松大呼冤枉,“那几个女子可不是我找的,大抵是祖母在路上想法子弄来的。我发誓!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哪儿有那闲情啊?”随后又说起香绮旋,“阿绮的事你别担心,她的去处我总要问过父亲再说,父亲说让我看着办。但是祖母有她的打算,我能怎样呢?总不能说实话吧?把祖母惹急了,告我们父子俩不孝可怎么办?这事儿你真得让我和一阵子稀泥。” 香芷旋气顺了一些,开始揶揄他:“老太太要是一直这样,你的苦日子可就多了。我跟你明说啊,下次再有这种事,提前跟我说,要不就直接说我病了,来不了。” “你这丫头,哪有动不动咒自己病的?”香若松虎了脸警告她,“这可不是好习惯,在婆家不准动不动用这种借口推脱事情,哪家不忌讳这个?” 袭家还真不忌讳这个,只是不好与他说罢了。再说他这番话也算是为自己好,她就没反驳,点了点头,“我这不也是被老太太逼得没法子了么?我回来就会跟她吵,吵完就得走。你帮我晾她一阵子,兴许就能好点儿,这样偶尔回来也能跟大嫂说说话。” 末一句,香若松听了,心里很是熨帖,笑着颔首,“你放心,以后有个什么事,我提前给你透个话——祖母什么都不跟我说,又是刚来没多久,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摸清楚她的心思。时日久一些就好了。” “你要辛苦一些了。”香芷旋笑,“你可争点儿气啊,别弄成猪八戒照镜子。” 香若松没好气,斜了她一眼,“你巴不得那样吧?” 香芷旋笑着裹紧了雪兔毛斗篷,“我就不去大嫂房里了,跟她说我被祖母气走了。”语必快步离去。 她被祖母气走了……难为她好意思说。香若松眉毛耸了耸,转身回往老太太房里的时候,苦了脸。 唉,这宅子里的女人们,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老太太阴沉着脸,见他折回来,嘲弄地看着他,“是不是好一通澄清,说你跟这件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香若松赔着笑,“我这不是怕她回去跟四爷回去说不好听的话么?祖母,四爷对阿芷处处照顾,真的很看重她。” “那样的女孩子,他居然也能看重。”老太太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被香芷旋气得不轻,说话就失了分寸。 香若松看向还垂首站在一旁的几名女子,“还不快滚下去!”又无奈地看着老太太,“祖母!您这是什么话?” 几名女子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匆匆施礼,退了下去。 老太太瞪着他,“她夹枪带棒的把我一通挖苦的时候,又顾忌什么了?” “您那些打算吧……”香若松吞吞吐吐地道,“行不通,真行不通。袭家现在是四爷当家,不合规矩的事,从他那儿就过不去。” “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干涉内宅的事!” “不干涉兴许是不知道,知道了怎么能不干涉?”香若松苦口婆心地道,“您也想想,打算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是合情理合规矩的?四爷之所以拖着病体接手府里的事,定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您暂时收收心吧,眼下这关头,正是四爷火气旺盛的时候——袭老夫人去世前后的事,您大抵也清楚了,真把四爷惹毛了,咱们家能受得住?再说了,阿芷提的夏家真是不简单,她要是请夏家出手阻挠我父亲升官的路,又当如何?那丫头可没放狠话吓唬人的习惯,说出口的必是胸有成竹的事,您可不能吃这眼前亏。”末了,他叹息一声,“你总说,京城跟广州的日子大相径庭,这话对,谁都要这样熬一阵才能适应。” “……”老太太沉默下去。 香若松趁热打铁,“我也知道,您的火气还是为了那笔银子,可是那笔银子既然经了四爷的手,他想来也清楚原由——清楚原由还帮阿芷存到银号去,这不还是护着阿芷么?我也说句实话,四爷要是不看重阿芷,我连袭府的门怕是都进不去,有个什么事,四爷也不会找到我,让我落点儿好处。” 老太太被这话提醒,问道:“你倒是说说,你忙了一场,落到什么好处了?罗老板财运亨通,怎么你还是捉襟见肘?” “我落到的好处,就是不会被罗老板追着要债了。”香若松只能实话实说,“我在广州的时候,坑了罗老板,他呢,追我追到了京城,全心全意要我赔偿他以前损了的钱财。” “……”老太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这种没脸的事,香若松不是没法子了,才不会对谁说,慌忙岔开话题,嬉皮笑脸地问老太太,“您到底抓住阿绮什么把柄了?” “这件事你不要管。”老太太又剜了他一眼,“你现在是不似以前了,也别指望我似以前一样对待你了。” 香若松叹了口气,“反正好话歹话我都说尽了,您得了空仔细斟酌一番。要我说,是别再为了那笔银子跟阿芷周旋了,没用。想往四爷房里塞人,他就不同意。想把阿绮塞进西府,不可能。退一万步讲,您就是铁了心要整治阿芷,也得我爹娘过来之后再说。最迟明年开春儿就一家团聚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后半截话还是勉强中听的,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行,那我等你爹娘过来再说。” 能让老太太不急切行事,局面就好多了。香若松见好就收,起身道辞回房。 急匆匆回到房里,见到妻子,吩咐道:“你命人想法子打听一番,看看祖母拿捏着阿绮的把柄是什么。” 香大奶奶连连点头,“已吩咐下去了。”香绮旋从老太太过来之后,情形一日日好转了,定是有了盼头,她也好奇得很。 “再有,让下人们打起精神来,多留心祖母的举动,可别让她把好好一盘棋搅了局。” “放心,我明白。” “阿绮……”香若松思忖片刻,下了狠心,也在一念之间改了主意,“她是不能留在京城了,我得把她弄回广州去。过两日你得帮我,不然不好成事。” “你的意思是——”香大奶奶惊讶地看着他,“要偷偷地把人送走?” “不然怎样?祖母日后要是带着她四处走动的话,她再做出点儿什么事,我们还有脸面见人么?” “那你可得好好儿谋划一番。”香大奶奶何尝不想将香绮旋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别人,但他这行径势必会惹得老太太发怒,“事情过后,祖母肯定会惩戒你我,这倒不打紧,也就是跪几日佛堂,主要是你得确保能成事,白忙一场的话,日后祖母肯定会把阿绮绑在身边,再找机会就难了。” “这些我都清楚。”香若松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算是硬抢,我也得把那个祸水抢到手打发回老家。那真是个祸水,祖母这次是异想天开,必须得跟她对着干了。”说着就站起身来,被谁黏着出门去了,“我这就去安排。” 香大奶奶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香若松和老太太对着干的事情,可是十年二十年不遇的,到时不定闹成怎样个鸡飞狗跳的情形。 ** 书房内,大老爷一步一步,缓缓地挪着脚步。 细算起来,病的日子着实不短了。这么久就没正经吃过一餐饭,人早就虚脱了。 可总这样躺下去也不是法子,总不能为了一时的火气送了命。 那样的话,说起来可就是被气死的——死法太难看,他到了地下都不能瞑目。 所以,这两日起,尽量多吃些东西,尽量下地走动。不然,双腿就不是行动迟缓,早晚会不能动弹。 袭朗缓步跟在大老爷近前,看他身形打晃得厉害,便上前去扶了一把。 大老爷没好气,要挣开。 “走了一刻钟了,歇歇。”袭朗才不管父亲的态度,挟着他到了罗汉床前,“坐。” 大老爷坐下去,抬眼瞪着他,“你管我做什么?我一跤摔死不正合了你的意?” “火气还是那么大,这可不行。”袭朗转身给父亲倒了一杯温水,“喝点儿水。” 大老爷不肯接水杯,“看你这幅德行,我真恨不得上吊,让你给我丁忧三年。” 袭朗弯了弯唇角,“文官武官路不同,这话吓唬不住我。不过,让我歇几年也行啊,我带着一家老小去务农经商。”又将水杯递近了一些,“拿着,别摔了。” 大老爷没法子,接到手里,又重重地放到黑漆小几上,“明明盼着我早死,每日还是过来做戏,何苦呢?” “死不死的总挂在嘴边做什么?”袭朗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语气平缓,“我每日过来,也是琢磨琢磨你这个人,不是做戏尽孝。把你琢磨透了,日后对付别人就容易些。再者,你都病成这样了,我没打算惹你发火,胜之不武的事,没意思。” 这倒是。每日过来,没再继续惹他生气。 袭朗笑着劝道:“聊几句?你总不说话可不行,时日久了,好口才可就没了。” “那就说说话。”大老爷问道,“老三可好?钱氏照顾安哥儿可还尽心?” “老三就那样,老夫人一走,他真有些伤心。安哥儿没事,钱氏尽心尽力地照顾着。” “伤心?”大老爷之所以问起袭脩,不是因为还似以前那样存着一点儿慈心,而是希望听袭朗说老三不好过,“他是伤心还是窝火,只有他自己清楚。” 袭朗微笑,不语。 大老爷一说袭脩就一肚子火气,暴躁地站起身来,继续活动腿脚。 袭朗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跟在一旁。大老爷不肯让人服侍,下人谁进来谁被撵走,撵不走的阖府也只他一个。 是真的,不想对病成这样的人落井下石,实在是觉得胜之不武。他要是安着把不顺眼的人都气死的心,府里现在就剩不了几个人了。 大老爷、袭脩、分出去的二房之间又有各自解不开的心结,平日还是能够相互牵制。这样其实是不错的局面。 明年开春儿,太子就要给他个官职。他入朝为官,家里的事情,大夫人大抵也会逐步交给阿芷打理。 前两日大夫人跟他说,你媳妇年纪虽小,可是在丧事期间帮衬的时候,做事很有条理,明年让她主持中馈完全不成问题。 主持中馈也好啊。他回到官场之后,就不能经常陪着她了,多点儿事情消磨时间也好。余下的府里的人,顺眼不顺眼的,平日里也少不得隔三差五让她看看好戏。不愁日子枯燥沉闷。 大夫人那次还说,府里的称谓是要改一改的,我斟酌着,还是等老夫人百日之后再说。 他点头,说是不用急。 大夫人就笑,说这一晃,我和二夫人日后就是长房和二房的老夫人了,唉,这么一想,真是老了。还说你可要抓紧啊,赶紧给你媳妇挣个诰命。 他笑。 班师回京之后,他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过来,所以除了请皇上犒赏三军,自己什么封赏都没要。 皇上来来回回地下旨数次,最终给了他一些实惠的田地、钱财。 那时婚期将近了,他是想,如果那个倒霉的女孩子日后要守寡,他就将手里的产业交给她,让赵贺照顾她周全、帮忙打理产业,下半生她完全能衣食无忧。如此,他才算是勉强做到了不辜负那一句。而那些钱财,有皇上赏赐这个由头,总不至于有人说什么。她要是想再嫁也行,赵贺再帮她周旋一番就是了。 那时都是最坏的打算。 幸好只是打算,没能成真。 她偶尔会跟他说,感觉像是被金元宝砸到了头。 其实他偶尔也有这感觉。从来没敢奢望过,自己娶的是一个性子这般讨喜的人——也不见得谁都觉着她好,但是管别人怎么看呢,他喜欢才是最重要。 是的,大夫人没说错,是要给她挣个诰命。 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但是站在他身边的女子,该享有尘世中人看重的头衔、荣华。 但是这个诰命,与他袭爵成为世子是两码事。 那个爵位,大老爷出于这样那样的心思,短期之内是不会给他请封的。他呢,便是送到面前都懒得接。 虽然父子俩都知道,那是不可更改的事,还是没个期限地往后拖延。 袭朗跟大老爷耗到黄昏,这才回往清风阁,想陪着阿芷去请安。 外院一名小厮来禀,远在外地的一个武将来了京城,面圣之后就来看望他。是以前并肩杀敌的人,他没耽搁,即刻去了外院。正在孝期,不能好酒好菜地招待,可是这并不影响二人叙旧。 叙谈的时候,他就觉着旧伤隐隐作痛,而且情形越来越严重。 要变天了,大抵是要下雪了。 送走客人,回往内宅的时候,如细沙的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阿芷说过,很想看看北方的大雪。只是今年第一场雪姗姗来迟,之前又是这样那样的一堆事情,她恐怕早已忘记了这码事。 到了清风阁外,雪沙中融入了鹅毛般的雪片。他脚步略快了些,穿过院落,走进室内。 她正坐在炕桌一旁看书。是从他那里拿到的医书,看得出她是真不耐烦看这些,此刻已有些昏昏欲睡了。 袭朗勾了唇角,过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下雪了,去外面看看?” “真的?”香芷旋满目惊喜,“这种事你可不准骗我啊。” 好像他骗了她多少次似的……袭朗失笑。 ↓↓ ☆、61|9·0 转入室内,两人去了西次间里侧的小暖阁。 袭朗除掉外袍,歪到大炕一侧,他得缓一缓。到底是血肉之躯,伤口因为天气潮湿阴冷而发作的疼,忍的时间长了,会从骨子里觉得疲惫。 香芷旋亲自去给他抱来一条锦被盖上,又去沏了一壶热茶,之后才脱掉鞋子,坐到他身边,“我给你捶捶背或者捏捏腿?”又不好意思地笑,“我不会,只能现学现卖。” 袭朗才不会指望她做这种费力气的事,“你那点儿力气,给我挠痒痒还差不多。” “……”香芷旋瞪着他,“我试试都不行?” 袭朗失笑,“行啊,你来。我今晚就归你折腾了。”说着翻身趴在大炕上,把被子丢到一旁。 香芷旋仍是有点儿不满,骑在他腰际的时候,才眉飞色舞起来。这样的姿态,让她心里极是舒爽——居然还有欺负他的时候,真好。这么想着,她卷起袖管,给他揉肩、捶背。 他的肌肤坚实,让她觉得手下触感硬邦邦的。 不一会儿,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吃撑了是什么?姿态是欺负他的样子,卖力气的可是自己。 后悔也得忍着,自己非要揽到手里的事情,好歹也要坚持一阵子。 袭朗问她,“白日里一直不得空,还没问你回香家到底是为什么。” “真没事。”香芷旋道,“老太太上次过来,说话不大方便,今日特地唤我回去敲打了一番。横竖不过是那些话,翻翻旧账罢了。” 到底还是没细说经过。老太太荒唐的打算,她或是香若松就能应对。等真有她与香若松无从应对的事,再让他帮忙也不迟。 袭朗也就没细究,知道她真受了委屈的话,才不会有看医书的闲情,早在床上翻来覆去了。 他一手探到背后,拇指滑过腰际往上一节脊椎,“按按这儿就行了。” 香芷旋起先用双手拇指,后来用拳,他都嫌力道小。 “这么难伺候呢?”她气呼呼的,“再嫌力气小,只能是我站上去给你踩了。” “行啊。”袭朗到,“来吧。” 香芷旋也只敢想想,哪儿敢真那么做,“踩坏了怎么办?” 袭朗笑,“你倒是看得起自己,那小身板儿,那点儿分量……” “这可是你说的,出了事别怪我。” “放心。你省力,我也能舒坦点儿。” 敢情方才她是让他受罪了?这个不讲理的!她腹诽着,脱掉袜子,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暖阁的墙壁很热,她在手上缠了条帕子,一脚试探着踩到他背部,“不行,衣料太滑,我会摔下去。你得把衣服脱了。”又问他,“你嫌不嫌烦啊?嫌烦就算了。” “难得你勤快一次。”袭朗笑着脱掉中衣,“也难得你主动让我脱衣服。” “……”香芷旋抬脚踩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袭朗就笑:“真没事,别怕。以前疼得狠了,让护卫用肘部施力按,你看不也没折么?” “那还好。”香芷旋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又吸了一口气,“让一个大男人用力按——那是疼成什么样儿了啊?” 袭朗的注意力却转移到了她双脚上,“脚总是这么凉,这些日子按时服用药膳没有?” 香芷旋汗颜,“没,这两天才又按时吃的。”随后又把话题拉回到他身上,脚跟略用力地踩着他指给她的地方,“就这一块儿疼?” “嗯。” “怎么弄的啊?”她一面问,一面想:日后要想法子长期给他调理着。 他却没正形,“前些日子让你累的。”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香芷旋又气又笑的,脚上用加了些力气。 袭朗却是舒服地喟叹一声,“嗯,这样正好。” 香芷旋叹服。 过了一阵子,他担心她累着,她则担心他冻着,也就点到为止。 袭朗坐起来,穿上中衣,之后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地啄了一下,“累不累?” “不累。”香芷旋摇头,“但是,我饿了。”晚间是在婆婆房里用的饭,她就着热汤面吃了些菜,那时候觉得饱饱的,到这会儿又饿了,不由得跟他抱怨,“面食易消化,可是吃完也容易饿,怪不得有人说吃面食容易长胖呢。吃了就饿,饿了又吃,不胖才怪。” “胡说,面食也分哪种做法,不过吃面倒是真容易饿。”袭朗笑着弹了她额头一下,“想想,吃什么?” “是啊,吃什么呢?”现在府里的膳食都是清一色的素菜,只有大老爷能因为病重膳食如常,她依偎到他怀里,“你帮我想想?” 袭朗真就思忖了片刻,“吃火锅怎样?” 香芷旋睁大眼睛,“那怎么行呢?忘了现在不能吃荤了?” “笨。”袭朗拍拍她的背,“谁说火锅就一定要见荤腥了?”随后下地穿戴齐整,亲自去外面吩咐。 香芷旋也随着穿好鞋袜,净面洗手,又去门口看了看外面的情形。起风了,鹅毛大雪簌簌飘落。 转回到东次间的饭桌前,丫鬟已摆好碗筷。 清汤锅底,围放着八个小巧的甜白磁盘,盘里各放着大叶芹、鲜豆苗、地瓜片、冻豆腐等食材。 许是因为外面风雪凛冽的缘故,在室内对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分外惬意。 香芷旋含着笑,看袭朗帮自己弄蘸料。 “怎样?”袭朗将盛着蘸料的小碗放到她手边。 “很好。”她眯了眼眸,“让你给我选的,比自己想出来的还要好。” “那么,以后你的膳食就归我管了。”袭朗笑着把蔬菜按先后顺序下到锅里,“听我的,不会吃亏。” 她点头,“嗯。” 他平日没什么特别的讲究,用饭不挑食,居室洁净就好,却是乐于干涉她的饮食习惯。其实,他只是喜欢看她吃饭的样子,对着爱吃的就会满脸的心满意足,遇到不爱吃的神色就会有点儿拧巴。小猫似的,不管喜欢与否,都很优雅,由此也就更有趣。 他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吃点儿东西,一面与她闲闲地说话,“打算何时一起回趟香家?” “等大老爷见好再说,而且现在本就不是走亲访友的日子。”近期袭朗不能去,过去的话,老太太手里那几个美人儿往他跟前凑可怎么办?那可真就是把脸丢到家了。 在老太太的眼中,他只是一介武夫,也只会在她出嫁前说点儿他的好话哄骗她,心里不定是怎样个看法呢,说不定心里认定他是对美色来之不拒的人。 袭朗问道:“老安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老太太的称谓,只这一种合适。 “怎样的一个人?”香芷旋抚了抚鬓角,“平时对谁都是满脸的笑,看起来很温和。但是对着我和姐姐的时候,很严厉。她要是对着我们笑,一般就是要出事了。”老太太于她而言,是让她想破了头也没法子赞誉的一个人。 袭朗莞尔,忽然问道:“你不让我去见她,到底是为何事?”他不能出门访友,但是去看望香老太太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不肯,肯定是老太太给她添堵了,还是跟他有关的。 之前直接或间接地提过两次,她都敷衍过去了,这冷不丁地一问,倒让她片刻失语。 “说说?” 香芷旋从锅里捞了一块冻豆腐,蘸了蘸料就往嘴里送,却没料到,特别烫,烫的她眼泪差点儿出来,吸着气,用手在唇边扇风。 袭朗啼笑皆非,将手边一杯温水递过去,“做贼心虚了?” 香芷旋白了他一眼,连喝了几口水,缓过来才道:“那儿有好几个绝色美人,不要你去。” 袭朗释然,“是不该去。”又探臂过去摸了摸她额头,“安心吃饭。” “好。”她唇角微翘。 好奇的,他就想问清楚,知道原由之后,也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于她,是需要一阵子才能消气的事;于他,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香芷旋就想,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自己为人处世才能做到他这地步。在他眼里,兴许已没有大事小事之分,都是一样,需要迅速做出个决定的情形而已。 吃饱喝足之后,香芷旋坐到炕桌一侧喝茶,问他:“乏了没有?不乏我就陪你下两盘棋。” 袭朗自是点头,夸她今日表现不错,不做睡神了。却没想到,那是个不禁夸的,一盘棋到了中途,就已开始揉眼睛了。 “吃太饱了。”香芷旋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却道:“食言要受罚。” 香芷旋就对他耍赖地笑,“错了还不行么?”又张开手臂,“来,我抱抱你。”抱抱他,算作补偿。 袭朗被引得哈哈地笑,起身到了她跟前,打横捞起了她,“嗯,抱抱我们阿芷,早点儿睡也好。” 香芷旋笑着蹭了蹭他臂弯,“就知道你最好了。” 歇下之后,熄了灯,两人一如之前很多个夜,相拥而眠,相安无事。 家中孝期内,小夫妻有无床笫之欢,是谁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只要别在孝期内怀胎就行。而现在老夫人故去还没满百日,必然要克制。 谁都知道老夫人怎样对待袭朗的,但是有些人在风浪过后同情处于弱势的一方——老夫人和袭朗,前者都去世了,自然是弱者。 对故去的人,总要有点儿起码的尊重。 真的无所顾忌,院子里的下人难保就会有质疑香芷旋品行的——这种事,没人会说是男子的错,只会说女子狐媚。 这些是两人什么都不需说就能达成的默契。 只是,今晚香芷旋有点儿不老实,因着下雪的缘故,下人将火炉烧得很旺,使得室内竟比平日还要暖和。 她觉得热,迷迷糊糊地翻了几个身,手偶尔也会无意识地胡乱摩挲着他。 袭朗忍不了了,把她拍醒,跟她商量,“要不然你离我远点儿?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香芷旋就算是睡意朦胧,也忍不住笑了,“这话说的,好像我经常调|戏你似的。” 袭朗差点儿叹气。她那点儿道行,真调|戏他的时候,他多半会忍俊不禁,反倒是这无意间的碰触,才最撩人。 香芷旋笑着往床里侧挪去,“我躲着你,总行了吧?”还得意地道,“现在我可知道怎么让你有苦难言了。” 袭朗给她惹得又笑出来,“嗯,我容你得意一阵子。快睡吧。” 香芷旋应了一声,室内又恢复安宁的氛围。 过了好一阵子,她语声略显模糊地道:“知道我一生最庆幸的是哪件事么?” 袭朗心说你才多大啊,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嫁给你。”她语声又低了一点、模糊了一点。 但是袭朗听清楚了。 “怎么那么好呢?”她翻身平躺着,咕哝着,“哪天这些要是成为过眼云烟,我会受不了的。” 袭朗一肘撑身,敛目凝视着她——是跟他说心里话,还是说梦话呢? “可是……那也值得啊。”她语声几乎要让人分辨不清了,“都没想过得到的……” 话没再说下去,呼吸变得匀净。 袭朗离她更近了一些,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在她唇上印下轻柔的一吻,语声比那一吻更轻柔: “傻瓜。” ** 一再追问之下,袭朋才弄清楚了休妻之事的真相。 之前他听二夫人说洪氏水性杨花、与人私会,一定要休掉,加上袭肜在一旁劝着,便痛痛快快地写了休书。但是回到西府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洪氏再水性杨花,也不可能在这种时期将人带进府里私会。洪氏再傻,也傻不到这种地步,府里的下人又不是聋子瞎子,那就是要偷偷摸摸的事,她怎么可能明目张胆? 反反复复地询问,到了今夜,二夫人被烦得招架不住了,索性遣了下人,如实相告。 袭朋听完就跳了起来,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你说那贱人居然看上了袭朗那厮!?是她有意,还是袭朗有意为之?”说着就已认定了,“一定是袭朗故意招惹她,她才不管不顾的。不然她怎么敢?袭朗就是要看着我们家破人亡才甘心!一定是这么回事……” “你给我闭嘴!”二夫人从来就不敢高估这个儿子的脑筋和承受力,遇到事情便会头脑发热,只往最坏的局面猜想,“是洪氏不管不顾地找到清风阁才出了这些腌臜事,方才就跟你说了,你没听到么?嗯?是,袭朗是不会盼着我们好,可这种事他是如何也做不出的。” 这些年走过来,二夫人人前人后都不认可袭朗,但是也不会平白的泼脏水——怕自己因为几句话惹下大祸,怕得久了,有一说一就成了习惯。当然,能让她如此的,也唯有袭朗。要知道,当初外甥蒋松被袭朗修理成了什么样,她可是亲眼目睹的,每每回想起来,便是脊背直冒凉气。 “您是怎么了?居然帮着他说话?”袭朋嘴唇直哆嗦,“就能认定他是无辜的?就这么确定我说的一点儿可能都没有?” “废话!”二夫人仍是冷声斥道,“亲事是你的好祖母给你千挑万选才定下来的,你可别忘了。”说着冷笑起来,“当初是谁一听老夫人说洪氏貌美就喜不自胜的?是谁帮着老夫人劝我赶紧点头下定的?是你啊,我的好儿子。你要是对休妻有怨言,只管去你好祖母坟前哭诉,求她老人家显灵,再给你张罗一桩‘好’亲事!” 袭朋神色复杂地看着母亲。祖母生前待他最好,他也最愿意哄得祖母高高兴兴。而今老人家尸骨未寒,母亲就埋怨起来了。祖母对母亲不是很好么?母亲对祖母不是也很尊敬么?……他的脑筋搅成了一团麻,理不清思绪了。 那么多事,那么多不幸,那么多突变,连母亲都已非往日面目……他真要没法子承受了。 二夫人已继续道:“你要是真的那么恨袭朗,就给我争气一些,学学你的表哥。要是只会做那等稀里糊涂就闯祸的事,就给我管好的嘴当哑巴!”她一挑眉,“你大舅、大舅母说过了,要我过几日将你送到他们府中,由你大舅、表哥管教一段日子,看看你还有没有救。”她抬手指着儿子,“咱们家是怎么走到这地步的?你功不可没,一辈子都要记住这一节。你要是再出一次欠债之类的事,仔细我把你活埋了!你可千万别再高看自己了,你就是活脱脱的二世祖败家子儿,家里不照看着,你就只能是个沿街乞讨的下场。看你多厉害啊,三下两下,就把多少年来积攒下的产业败光了……” 二夫人撒气指责的话还没说完,袭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到底还是受不了这些打击,情绪崩溃了。 “嚎什么丧?我还没死呢!”二夫人头疼欲裂,气急败坏的唤人把不争气的儿子拖出去。 袭朋的哭声渐行渐远,庭院又恢复了静谧。 二夫人坐在灯下,手托着有如千斤重的头,仔细斟酌。明日就得请大嫂过来,她这日子往后怎么过下去,要全靠大嫂指点。她是早就六神无主了,每日心乱如麻,哪里还拿得出细致的章程。 她也想哭……心里总是烧着熊熊怒火,总是想随便拎个人到面前,任凭自己数落痛骂,那样似乎才能好过一点儿。 可又还能数落谁呢?罪魁祸首是那个做完孽赴了黄泉的老夫人——说起来,是她把老夫人气死的,但她解气么?还没有。做梦想起来都还恨得牙根儿痒痒。 恨归恨,还是要为着两个儿子过下去,并且还要谨慎、明智的过下去。 有了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的。 宁氏当初要不是因为生了袭胧,怕是早就受不住忍气吞声的日子让大老爷休妻了。 她那时没少幸灾乐祸,现在呢,自己走上了宁氏往昔的路。 她神色僵滞无望地看着窗户。 苍茫雪色映衬着窗纱,皎洁清光入室来,带着沁骨的寒。 ** 大雪后的清晨,空气清冽,风拂过脸颊,似无形的刀子一样。 很冷。 香芷旋没有因为出奇的寒冷闹情绪,这冷比起清晨雪景带给她的喜悦,微不足道。 去请安的路上,她看着下人正在清扫路面的积雪,喃喃说着可惜。清扫了路面,府中就不是完全银装素裹的样子了。 可是袭朗说,留下来也会印满足迹,反倒碍眼,还是清扫了更好。还问她,要不要找个由头出去赏雪,去夏家就行。 她忙摇头。坏规矩的事,少做,尽量不做。之后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今日从一起身到现在,待她好像更耐心更体贴了。只是他言语神色间让她有这种感觉,要她具体举例,是办不到的。 她努力地回想着昨夜的事,也没特别的事情发生,难不成自己梦游做了些什么?也没那个先例。 一头雾水。 请安回到房里,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今天怎么好像对我……有点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袭朗一脸无辜。 “好像更好了?”香芷旋斟酌着措辞,好像跟感觉不符,偏偏一时间又找不到最贴切的词汇,只好继续往下说,“或者,我昨晚梦游做了什么事儿?” 袭朗险些大笑,“没梦游,只是说了一阵子梦话。” 香芷旋半信半疑,“说什么了?你是不是趁机要我答应你什么了?那可不能算数的!”她一本正经的。 “你这个小傻瓜。”袭朗拍拍她的脸,“恰恰相反,我答应了你一件事。” 她立即放松下来,“真的?什么事啊?” “好事。以后告诉你。” “还要以后……”香芷旋扯扯嘴角,“卖关子最烦人了。” 袭朗却又漫不经心地加一句,“我的话你也能信?” “……” 袭朗低头吻了吻她,“昨晚我跟你海誓山盟了一番,你信不信?” “才怪。”她直撇嘴。 猜她就是这个反应,袭朗哈哈地笑起来,之后转身,“不逗你了,我去服侍咱们大老爷。” 香芷旋给他取过大氅,送他出门,回来后想想之前一番话,根本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随他去吧。 恰好袭胧过来,她起身去迎,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过了两日,香大奶奶上门来。香芷旋猜想着有事情要说,便将人引到了暖阁说话。 香大奶奶真有事情要告诉香芷旋,算是一件好事,却让她满心的啼笑皆非。 是在下雪那一晚,香若松难得的雷厉风行了一次——趁着风雪交加,下人都回房歇息的时候,命几名心腹直接摸到了香绮旋房里,连夜把人带出宅子安置到别处。翌日一早,就让人带着香绮旋到了京城外,等路好走一些了,就将人送回广州。 服侍香绮旋的丫鬟婆子一早发现人不见了,面色惨白地去禀明老太太。 老太太惊愕之下乱了阵脚,先是怀疑香绮旋故技重施又跑了,之后便怀疑是成林私自把人劫走了,火急火燎地让香若松找。 香若松从来是演戏的好手,一番唱念做打之后,命管家赶紧带人去找。管家心知肚明,配合地称是,一刻也不耽搁地带着一大群人出门,之后就拿出赏钱散发,又将人分散开来,三五成群地去茶馆、戏园子散心即可。人们一见白拿银子去散心,都是高高兴兴的。 到了晚间,管家才带着人回去,哭丧着脸去见老太太,说实在是找不到,也去成家打听了,成六爷到现在还被关着,那边不可能做这种事。 老太太大失所望,喃喃地说要是早些让香绮旋跟亲人团聚就好了。 香若松忙趁势追问,说她还有什么亲人?我怎么不知道?您怎么不早说呢? 老太太说,就是她生母的妹妹,也是无意中找到的,眼下安置在了广州的庄子上、 香若松恍然大悟,转头就跑去了自己的书房,给父亲写了封信,把事情说了,让父亲看着办。 之后,他心里的大石头完全落了地,再跟老太太唱戏就露了破绽。 老太太想了一整夜,非常怀疑自己被孙子狠狠戏弄了一把,第二天一早,铁青着脸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想把长辈活活气死,那就继续撒谎。 香绮旋和家书都已在回往广州的路上,香若松没了后顾之忧,就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 老太太险些给他气得提不上气,缓了好一阵子,开始老泪纵横地说自己命苦,老了老了反倒要受小一辈人的气。 香若松也哭了,哭的比老太太还大声还伤心,万般悲恸地道:“自来只知忠孝不能两全,从来不知这个孝字也能让人左右为难举步维艰。我上头有您,还有爹娘,这阵子您要我这么做,爹娘要我那么做,我夹在中间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谁都对不起,谁都不念在我苦心奔波周旋的情面上让一步。 “您说您要是我,又能怎样?眼下阿绮的事情,爹娘已发了话,说一定要尽快把她送回广州,要赶在来京城之前把她嫁出去,还说我要是敢耽搁,就把我扫地出门。我留在家里,便是有不足之处,起码还能每日孝敬您,这要是被我爹逐出家门,咱们祖孙俩的缘分可就断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啊…… “我衡量轻重之后,只得遵从父命,将阿绮偷偷地送走了,原是想着慢慢跟您说,可您这般生气,只好实言相告。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怎么过啊,唯有以死谢罪了……祖母您可千万别生气,只要您好好儿的,便是将我活活打死我也认了!” 老太太听完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兼胡说八道,起先竟是被气笑了,道:“好啊,好啊……你把跟别人的那套把戏用到我头上了,的确是孝顺,孝顺极了。” 香若松不吭声了,直挺挺跪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香大奶奶跟香芷旋说到这儿,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跟你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我没少看你大哥与人做戏,可是他跟老太太唱的这一出,实在是太差劲了。你说他是怎么想的呢?我都疑心他那天是不是一时中邪脑子不灵光才到那地步的,你说说,他是哭个什么劲啊?还哭的那么大声——是想着把老太太的哭声压过去?是压过去了,可那不是更气人么?” 香芷旋强忍了半晌的笑意,也终于是忍不住了,唇角翘起来,试图分析:“兴许是怕老太太气急了把他撵出去才慌的?” “谁知道呢。那时候我和丫鬟婆子站了一屋子,看着祖孙俩这个情形,都是强忍着笑,忍的两肋都疼。”香大奶奶又笑了一阵子,继续往下说,“后来,老太太让你大哥去院子里罚跪。你大哥说要罚跪的话,他就去大门外跪着,让人们都看看他这个不孝的子孙,都来唾弃他,如此,他也能一辈子都记着这个教训。说完了起身就走,老太太房里几个丫鬟拦都拦不住他。” 香芷旋笑得端茶盏的手都不稳了。 ↓↓ ☆、62|61·9·0 “什么叫偷着乐?”香芷旋斜睇他一眼,“听说了一桩事,我幸灾乐祸呢。” “怪不得。”是让她高兴的事就好,袭朗也就没再问,手蒙住她的眼睛,“睡会儿吧,我得去外院。” “嗯。”香芷旋阖了眼睑,由着他给自己掖了掖被角,放下帘帐,在心里默念着经文,慢慢堕入梦境。 袭朗到了外院,命人把袭刖唤到近前,把几件事情交给袭刖打理。 府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自是不会长期亲力亲为。这段日子接到手里,每日都是耐着性子跟管家、管事们磨叽。眼下看着新换的这一批人手没有二心,也都上手了,日后只需隔三差五查查帐就行,便找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由,借此试试袭刖这人的能力深浅。 袭刖的想法很简单:四哥之前给了他好处,他就该尽力帮衬着点儿,也算是还人情。由此,痛痛快快地应下,只是担心一点:“我心里是真没底,怕是不能全办好。”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也不至于被训得找不着北。 袭朗却道:“办不好还办不坏么?用心就行。” 袭刖大乐,“成,我明白,尽全力就是了。” 过了几日,大老爷听说了此事,特别不满意,“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让老五打理外院庶务?”袭刖说他的话不好听,却没说错,他真是见好了,说话声气也足了。 “管着庶务是什么好事么?”袭朗挺不理解地看了大老爷一眼,“日后外院就是这情形,由管家全权打理,不需专门指派谁。我看看老五行事作派如何,要是可用,来日给他谋个六七品的小官儿做做。” 轮到大老爷惊诧了,“你居然想用他?”之后就摆手,“不行!他性情冲动浮躁,哪里是能指望的人,要是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老三,老三起码做事踏实。” “踏实跟窝囊不一样,别弄混了。”袭朗不欲多谈,“这些我心里有数,你就别费心了。” “你真敢用他的话,我就给老三谋个官职。”大老爷道,“老三那桩事的确是错得离谱,可他到底是被二房设计的,归根结底其实也不能怪他。再者,你已经那对母子命专人照顾起来了,并不打算传到外面去,那这件事情就要揭过不提。我说的没错吧?” 说来说去,大老爷对袭脩近乎于爱之深责之切的情绪,到了真章,大老爷还是偏向袭脩,生怕那个儿子吃亏,最起码,看不得袭刖的境遇越过袭脩去。 “行啊。”袭朗牵了牵嘴角,“这番话我记住了,明日去找二叔说说。他拿捏着老三的事情,应该不止那一件。我卖个人情给他,让他提前防着你们父子情深日后齐心协力对付他。” 要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局面,处处钳制着人。大老爷病情好转之后,凡事愿意往好处想,可每当乐观一点儿的时候,袭朗就会当头给他浇一盆冷水。“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让老三就这么过下去了?为什么不试着将他的心拉拢回来呢?家和方能万事兴,谁都明白的道理。你也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这些还用我跟你说?” “你那个脑子……”那个脑子现在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袭朗起身,“得了,日后我就不过来琢磨你这个人了,省得让你把我带泥沟里去。” 第二天,袭朗听小厮说,蒋夫人和蒋松一早到了西府,离开时把袭朋带走了。 西府就只剩了二夫人、袭肜。 袭朗心里再清楚不过,袭朋现在一定将所有的帐都算到了他头上,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蒋府能将他管过来还好,要是他认死理的话,怕是会寻机报复。 这样想着,他吩咐赵贺:“派人盯着袭朋,免生枝节。” 赵贺当即安排下去。 香芷旋这边,香大奶奶或是亲自过来,或是命人传话,让她陆陆续续得知了老太太与香若松事情的后续: 香若松撂挑子不干了没几日,老太太就撑不住了。正是年底,一堆账要合算,还有人情来往上的事,繁琐得紧,又都是拖延不得的事。她只好板着脸免了香若松的罚跪,让他尽心打理产业。 香若松并没即刻去忙碌那一堆事情,而是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神色万般痛苦地道:“祖母,有些话我必须跟您挑明,不然这日子还是没法子过。反正我也不怕再去罚跪,心里怎么想的可就怎么说了,您别生气才是。您心里那些盘算,我心底都有数了,给您句准话:都不妥,且都不能成事。以前我与您提过那次当众数落袭老夫人的事,有一节忘了跟您说了——那次二夫人也在场,袭老夫人已经将阿绮与人私奔的丑事当众说出去了,我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才驳斥回去,让人们半信半疑。老夫人与二夫人兴许是面和心不合,但是很多事肯定都不会瞒着彼此。” 他飞快地瞥了祖母一眼,为了让祖母不会对偷偷送走香绮旋的事耿耿于怀,索性把话都挑到了明面上,“所以,您想将阿绮塞到西府,是绝不可能的。二夫人怎么肯要一个与人私奔的货色做自己的儿媳妇?她心里不定怎么鄙弃我们香家呢。您要是觉着我是在哄骗您,也容易,得了空您再去趟袭府,找个由头去见见二夫人,看看她会不会对您以礼相待。” 老太太没说话,便是默认了香若松给她指的路。 香若松又说起那几个绝色女子,“您赶紧把那几个祸水交给我打发掉吧?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不是以为我好色,就是以为您又要用女孩子拉拢谁——咱们现在是袭府的姻亲,时时处处都得顾及着面子,咱们这辈子是都不能让袭府引以为荣了,可是不让他们跟着我们脸上无光总不难办到吧?”沉吟片刻,“袭四爷一直没上门来看望您,必是阿芷因为那几个女子的缘故出言拦下了。阿芷不见得怕谁勾引袭四爷,怕的大抵是袭四爷会因此对香家生出彻骨的厌恶,连带的让她也面上无光。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形,您能指望的孙女只有阿芷一个了,就算您不能哄得她高高兴兴的,起码也别给她添堵了,成不成?” 老太太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如今总把脸面挂在嘴边,以前那些不顾脸面的主意是谁出的?” “此一时彼一时,不得一概而论。”香若松振振有词,“我之前是将咱们家的脸面豁出去了,不这样的话,能与袭府结亲?这是关乎香家运道的大事,而且最终事成了,谁心里就算不屑,见到我也得客客气气的。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行事,丢弃的脸面得一点点儿找回来……” “闭嘴闭嘴!”老太太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孙子最是能说会说,长篇大论是常事,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真是烦死了。 香若松听话的结束这话题,转身就唤了几名小厮进来,“把那几名女子送到罗老板那儿,我已跟他说好了,他会妥当的安排。” 已经跟罗老板说好了……这混账美其名曰罚跪,其实是一刻都没停止打算盘跟她作对吧? 香若松赔着笑下了最后通牒:“祖母,您暂且委屈一段时日,依着我的心思度日。您要是实在不能赞同,那我只能卷包袱滚回广州,让爹娘发落我了。” 老太太深深吸了几口气,无言地摆了摆手。中间到底是隔着一辈人,眼下她在京城,处处都需要孙子孙媳妇照顾着,当着逼得他们行不孝之事,自己能落到的只有吃不完的苦头。 罢了,只能等着儿子儿媳来京城了,日后再做打算。不管怎样,香芷旋趁机敲竹杠从她手里的那笔银子,便是不能归还,也不能白拿。这件事,孙子到现在是已经不在乎了,可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香芷旋听事情进展到这地步,已经很知足了。腊月中旬,抽时间与袭朗一起回了趟香家,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一生阅人无数,男子的品行几眼就能看清楚。细细品味了袭朗多时,再想想之前的那般打算,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荒唐了。心里暗自庆幸着,面上对袭朗的态度愈发和蔼可亲。 袭朗对老太太的态度,一如对待寻常人,温和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坐了一阵子,便携了香芷旋道辞回府。 老太太先前两个打算,眼前这一个是应了香若松的话,但是关于袭家西府的心思,她还没放下,打定主意要去验证香若松那番说辞是真是假。 至腊月下旬,老太太随意挑选了几匹衣料几样首饰,去了袭府。 宁氏连忙先把老太太请到自己房里,又唤人去知会香芷旋。 老太太只说是记挂着孙女,年节前过来瞧瞧她。 又找上门来了,香芷旋只得挂着笑容去了正房。 说了一阵子话,老太太问起二夫人:“听说是近来一直不舒坦?” “是。”宁氏道,“这段日子都是整日闷在家里,我都很少见到她。” 老太太笑道:“我若是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了,又刚巧过来一趟,就该去看看她。” 宁氏飞快地看了香芷旋一眼,见她不动声色,就笑着点一点头,“您说的是。只是本该是我们去给您请安,眼下倒反过头来让您看望,真是太失礼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眼下不是赶到这一步了么?”老太太说着已起身离座,对香芷旋一招手,“别劳动你婆婆了,你陪着我去西府一趟。” 香芷旋恭顺地上前去,对婆婆一笑,“我陪着祖母去看看二婶。” 宁氏顺势点头,客套几句,送祖孙俩出了正房,转身时若有所思:香家老太太去找二夫人做什么呢?知道那也是个老来作怪的人,实在不敢往好处猜想,想着过后要找老四媳妇问问才是。 香芷旋让含笑先一步去西院传话,得到二夫人见客的回话,才淡淡瞥了老太太一眼,“您一向不是礼数也算周到的人么?今日是怎么了?为了何事这般心急的?” 老太太笑了笑,“我年纪大了,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幸好别人不似你,知道对老人家礼让三分。” 香芷旋不予回应,到了西府的垂花门外,停下了脚步,道:“四爷交代了我一件很要紧的事,您一过来我竟险些忘了。您先进去稍坐片刻,等会儿我再回来陪着您和二夫人说话。” 老太太正寻思怎么把她打发掉呢,闻言笑着点头,“你去吧。” 香芷旋深凝了老夫人一眼,上前去两步,低声叮嘱,“二夫人进来肝火旺盛,您等会儿可要留神些,别给气出个好歹,话里话外别让她抓住把柄。”之后将语声压得更低一些,“我跟没跟您说过?我开罪过二夫人,她特别讨厌我。您是我的祖母,等会儿保不齐会被我连累。” 说完,她退后两步,看着老太太。走到这儿找个由头回东府的话,也没人说什么。方才反倒不行,不能在东府就一会儿一变的,平白落了笑话。 老太太却是理都不理她,径自挺直脊背,迈步进了垂花门。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东府。 ☆、63|62·61·9·0 含笑跟着香芷旋回往东府的时候,问道:“四奶奶,老安人要是被二夫人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啊?”四奶奶与香家的情形,她大抵都看出来了,这会儿很担心老太太另有打算,反倒被二夫人羞辱一番。 香芷旋苦笑,“那倒也未必。最好是和和气气的,不然不管怎样,没脸的那个都是我。” 老太太知道,香芷旋是想让她顺势跟她回东府。那丫头知道二夫人要是不给她好言语,整个香家脸上都不好看。 但是,她又不是来跟二夫人吵架的。活了几十年,难道还不会察言观色的行事?也就是跟几个孙子孙女越来越没法子罢了。 二夫人那边,一听香家老太太要过来看望,第一反应是没安好心——把孙女贴钱送人的货色,她就是满心想着高看一眼,都做不到。 但是不管怎样,见还是愿意见的,这一阵闷得紧,不管是谁来都好,能帮她消磨时间就行。 老太太走进门来,二夫人往她身后看了看。下人明明说香芷旋陪着老太太过来的。老太太就随意给香芷旋找了个借口。 二夫人笑着见礼,引着老太太去了东次间坐。 老太太打量着二夫人,脸色有些发黄,嘴唇发干得起了皮,眉宇间凝着些沮丧、颓唐。看起来这段日子是着实的不好过。 二夫人也细细地打量了老太太几眼。只要听说过香芷旋是如何嫁给袭朗的人,看到老太太本人,都会生出与想象中反差太大的感觉。这样不近人情的一个人,看起来居然是这般和善可亲……二夫人嘴角一弯,含着讥诮的微笑。 因着老太太与老夫人前些年书信往来,两个人倒是不愁没话说。心里都是恨毒了老夫人,面上都是假模假样地唏嘘感慨了一番。 老太太道:“我听说老夫人病重,便急急忙忙地往京城赶,岂料还是晚了一步,唉……” 赶过来其实是为着质问老夫人为何翻脸不认人百般诋毁香家吧?二夫人腹诽着,面上则是叹道:“说的是呢,我是如何也没想到,婆婆会走得那么仓促。唉……” “这阵子也真是苦了你。”老太太满含同情地看着二夫人,“家里连番变故,儿子的婚事又出了岔子……以前你婆婆给我的去信中,时常提到你,便是只为这一点缘故,我也一定要来看看你。” 二夫人抚了抚额,语声透着苦涩:“可不是么,儿子的婚事也出了岔子,一个休妻,一个悄无声息地退了亲……我看着两个儿子,对老夫人的思念就更重了。”尤其袭朋,整日里看着他的话,她会恨不得把老夫人从地下拉出来痛骂。 老太太道:“这人都是隔辈亲,你婆婆与你两个孩子的情分必然也是极重的。眼下两个孩子的事,她若泉下有知,想来都不能心安。” 二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老太太一眼,“不安?那倒是,要是她泉下有知,必然会不安。”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至于隔辈亲这说法……也不见得哪家都如此,太亲近了也未必是好事。” 老太太觉着这似是而非的言语有些不对劲,便笑着漫应一声,说起袭朋、袭肜的事,“两个孩子婚事生变,再娶妻便要等到三年之后了。我说句不该说的,你要早些为两个孩子物色人选才是,要是真等到三年之后再张罗,孩子可就拖得年纪大了,老夫人在地下怕是都会心焦不已。俗礼是一回事,实情是另一回事。” “守孝与否都是一样,两个孩子的亲事,我是一点儿都不着急,甚至懒得张罗。”二夫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炕桌上的玉石摆件儿,“说实在的,我是被娶进门的洪氏恶心到了。要是娶个那样的货色进门,还不如让儿子一辈子打光棍儿。”说到这儿,抬眼看住老太太,“您说有些个人家是如何管教子女的呢?真是让人想破了头都想不通啊。生生的把孩子教成颠倒黑白、牙尖嘴利甚至伤风败俗的做派,唉……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颠倒黑白、牙尖嘴利、伤风败俗,老太太品着这些话,莫名觉着二夫人是把香若松和香芷旋和香绮旋一并数落进去了。她目光微闪,笑呵呵地道:“这管教孩子哪里是心里怎样想就能教成什么样子的事情。再者,有些人乐于以讹传讹,把好好儿的一个孩子传得名声不济。说句你不爱听的,你膝下长子就是如此,说他闲话的不少,而且还传得煞有其事,真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那长子啊,”二夫人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他是不成器,不像话得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被卷入是非被人议论被人揣测,便是他无能。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我现在还真不打算让他娶妻了,这是心里话。他要是娶个品行败坏甚至在闺中就水性杨花的东西,我容不得,可他要是娶个好女孩子,我又觉得他糟蹋了人。掉过头来想想也是一样啊,我膝下要是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胆敢做出与人私会甚至私奔的事,我是绝不肯让这种东西嫁人的,不下狠心把她活埋已是仁慈。” 她是恨极了洪氏那样的人,此刻又是对着老太太,不由得想起了听说过的香绮旋的事,连带的开始厌恶老太太、香绮旋,心里怎样想就怎样说了。她才不在乎老太太会怎么想,更不在乎会不会得罪人,眼下她就算是不得罪人,谁又会高看她一眼? 老太太听了这一席话,知道香若松没骗她,二夫人知道香绮旋的事,并且极为不齿。那么这样想来,老夫人是一直没闲着,一直命人盯着香家,知道香绮旋的事情之后,便告诉了二夫人。若非如此,二夫人怎么会是这个态度。 那个歹毒贪婪的老夫人,合该她病重离世。当真是该死! 老太太心里恨着袭老夫人,面上的笑容不减,笑道:“你说的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子女不成器,谁也没法子。你这些话,与我这年长的人说说就算了,要是与外人说起,别人少不得会多思多虑——眼下你正逢多事之秋,儿子休妻的事才刚过,总是提起女孩子品行不端,别人要是揣测休妻之事与此有关可怎么好?是,女子要当真是那样,要是证据确凿,怎么辱骂都不为过,可你不同啊,你总要顾及儿子的名声。”是隐晦的说,你当心这样口无遮拦,叫人认定了你儿子已经被戴了绿帽子。 二夫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而道:“就算东府西府分家了,可您香家与我们袭家也是姻亲,既然是亲戚,我说话自然就随意些。您总不能带头对外人说这些是非的。”顿了顿,又身形微倾,声音低了一些,“我之所与您说话随意些,也是听说过一些闲话。我听说老四媳妇的二姐,在闺阁的时候不大安生啊,再加上我那儿子不成器,可不就把您当成同病相怜的人了。您也放心,有些事我心里清楚就算了,不会对外人说起的。” 老太太闻言哽了哽,是真没想到,二夫人竟把这些话直接扔到了明面上。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儿该有的休养都没有?她喝了口茶,这才道:“亲戚可不就是这样么?要相互体谅些。哪家都少不得被有心人说出些流言蜚语,全信的话,都只顾着鄙弃对方了,哪里还能来往。” “嗯,您这话对。”二夫人笑着点头,“既是成了亲戚,看得上看不上彼此都得笑脸相迎的来往着,容得了容不了对方一些缺点,也还要容着。”又说起香芷旋,“老四媳妇怎么嫁到袭府,我心里一清二楚,知道是您与我婆婆做主的。我这心里赞不赞同不重要,有没有对老四媳妇的出身种种生出过想法也不重要,面上总是要好生来往着。即便是她年纪小不懂事,甚至顶撞过我,我也只能一笑了之。她再怎样,终究没似她二姐那般……她二姐如今怎样了?您可得好生管教啊,这幸亏是您这脾气小的,要是我,我早把她浸猪笼了。” 老太太知道,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二夫人对品行不端的女子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只要有机会让她通过言语发泄一下情绪,她都不会放过。她又喝了口茶,笑道:“听听,你这分明是听信了谣言,那孩子可不似你认为的那样,只是身子不妥,一度烧得厉害,使得头脑都不清楚了。眼下已经送回广州去好生将养了。” “哦。”二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不就是头脑不清楚么。” 老太太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道辞。 二夫人看得出,因为自己抓着香绮旋的丑事不放,老太太不高兴了。她才不管人高不高兴,自己心里畅快一些就好。 倒是做梦都没想过,老太太居然动过将香绮旋塞给她做儿媳妇的心思。 送老太太出门时,香芷旋过来了。她总不能从头到尾避开,这时也是觉着工夫不短了,来打圆场迎老太太回东府。 二夫人见到香芷旋,神色变得冷淡,张嘴就问:“老四呢?” 香芷旋答道:“在外院。” “那就好。”二夫人道,“你平日当心些,把老四看好了,他长成那样,要是被性子下贱的东西看到,少不得生出是非。有些事别人要是换个做法,你们也别想过清闲日子。”还道,“你二姐真的被送回南方了?是真的就好,不然哪日上门来……”她笑起来,“你好自为之。”袭朗她惹不起,敲打香芷旋两句还是可以的。 香芷旋只当没听到,笑盈盈地问:“您身子好些没有?”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又对老太太欠一欠身,回房去了。 香芷旋看着二夫人的背影,再看看老太太眼底压抑的恼火,啼笑皆非。 老太太琢磨着二夫人对香芷旋说的几句话,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您就别管了。”香芷旋不可能跟老太太说府里的是非。 回到东府,径自将老太太带去清风阁,“我婆婆要见管事,您就在我房里说说话吧。” 老太太在清风阁落座后,静静地喝完一盏茶,心里的恼火才消散了。她这个人,生平经历的是非不算少,尤其近年来三个孙女都恨不得整日里跟她作对,一来二去的,倒是被磨得越来越心宽。 什么事都是当下生气,过后便能放下。若非如此,被香芷旋敲竹杠的时候怕是就病倒了。 换句话说,假如让她经历老夫人生前那些事,她断不至于被气得病倒直至撒手人寰。 香芷旋见老太太神色平静下来,这才道:“您那些心思,到此刻都放下了吧?” 老太太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冷淡眼神,“你也别急着在那儿幸灾乐祸。我那样打算,也是为了家族着想。听你大哥说,二夫人的娘家一直没闲着,给膝下子嗣谋取前程,并且心愿得偿了。就是那个被你夫君打得半年下不了地的蒋松,人家已经进官场为官了,日后不跟你夫君处处作对才怪。” “管那些做什么。”就是因为老太太管得太宽,香家才是非不断。 老太太却是充耳未闻,继续道:“我起先想着,你二姐的事到底是没传扬出去,好生周旋一番,让她三年后嫁到西府,这样一来,香家便也算是蒋家的亲戚了。万一以后蒋家与袭家闹得太厉害,香家怎样都能过得安稳。”又不屑地瞥了香芷旋一眼,“跟你说这些,不亚于对牛弹琴,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迟早你也会跟我一样,要管这些本不该管的事。” 香芷旋漠然应声:“我管不管的放一边,总不会用家里的女孩子换取所谓家族利益。” “行了。横竖我这打算是落空了,也罢了。”老太太失落地叹息一声,“等你伯父伯母过来再说吧。在跟前的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我是不能指望了。” 香芷旋扯扯嘴角。 老太太又开始教训香芷旋,“你不肯帮着娘家,也罢了,可要服侍好婆婆夫君,不要让人挑出不是来。要是哪一日香家被你连累了,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您别总生事就行了。这些老生常谈还是免了,我照着您的路走,不外乎是落个现在的处境。”香芷旋凝了老太太一眼,“心里好过么?再心宽也会失落吧?” “……”老太太忍着没发作。 祖孙两个再次不欢而散。 过了腊月,进到年节,外面的喧嚣喜乐与袭府无关。 香芷旋听香大奶奶说,香家大老爷紧赶慢赶的,总算赶在年节前赶过来了,大太太则要过一段时日,把家里的事情料理清楚才能动身。 除夕那晚,袭朗给了香芷旋一个大大的封红,说是压岁钱。 香芷旋看了看,见里面是一叠银票,一张张数完,总数是一万两。她笑得不行,打趣他倒是务实。 袭朗就说,我们阿芷可是个小财主,自然要从一年之初就让你心里踏实一些。 日子一天天悄然而逝,转眼京城里官员们的年假结束,各自回到职位。 香家大老爷进了工部为官,上面另赏赐了一所府邸。钱友梅的父亲则顶替了大老爷的原职,往上升了一级。 香家、钱家将香芷旋和钱友梅送到袭府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个目的,眼下算是心愿得偿。 香芷旋和钱友梅得知之后,心情自是不同。香芷旋满心漠然,钱友梅则是眉开眼笑。 一年之计在于春,正月里,府里的这些人都开始为这一年的运道筹谋。太子着便服来过袭府两次,是打算着尽快让袭朗进入官场,把皇上和自己的心思都告诉袭朗,让袭朗做到心里有数。 大老爷将养得好了许多,常常伏案忙碌,有两次知会袭朗,他要见袭脩。 袭朗也没拦着,由着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话。 大老爷是想着,只要悉心点拨着袭脩,好生谋划一番,来日袭脩总能跟自己一条心,便是不能与袭朗明面上抗衡,起码也能挟制,不会让他这个做父亲总被儿子牵着鼻子走。 他怎么也没料到,打袭脩主意的人不止他一个。 这一日,袭朋回到了西府,下午,蒋松过来了。 袭朋携蒋松相形而来,让人传话,要探望大老爷,还要与袭朗说点儿事情。 袭朗那时正在书房与幕僚说话,同意了。送走幕僚,去了大老爷那边。未进门,就听到了大老爷的冷笑,“我自己儿子的前程,我心里自有打算,还轮不到你们插手乱来!” 袭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袭脩。听大老爷话里的意思,大抵是蒋家有意抬举袭脩,他不由心生笑意,缓步入室。 蒋松是在他手里丢过半条命的人,袭朋是恨他入骨的人,大老爷是看到他就一脑门子官司的人。 三个人见袭朗闲闲走进来,反应各不相同。 蒋松面无表情,袭朋当即冷脸,大老爷则是气哼哼别转脸。 大老爷心说都是你这逆子惹的祸,老夫人要是还没去世,轮得到两个黄毛小儿到他面前说这说那?满腹火气,对袭朗也就没个好语气:“蒋家要给你三哥找个好前程呢,眼下家里是你当家做主,你说说吧,怎么个看法?” ☆、65|65 心思被看穿、点破,大老爷有些难堪,险些恼羞成怒。 宁氏看着面前这男人,除了心寒,再没别的感受。以前有过很多次,交待给她一些事,却不肯细说原由,让她去得罪人、伤孩子的心。等她事后指责的时候,才会解释一番,说他有他的苦衷。 这阵子,他被折腾的不轻,她则省心不少,只在一旁看热闹。 今日这事来的突然,要是一个不留神,她怕是就应下了。幸亏她对这人早已死心,只有猜忌、怀疑。 大老爷瞪着她:“你一心一意跟老四合伙造我的反,是这意思吧?日后你可别后悔!” 宁氏却仍是笑着,“老四是一心一意让家宅清静些,你是一心一意地给他捣乱。我再继续帮你祸害他的话,那还有天理么?” 大老爷呛声反问:“他是让家里清静了,可有他那么行事的么?设局坑了二房是没错,却不该胁迫我做这做那,谁家有这样的子嗣?!” “那是你自找的啊。”宁氏目光倏然变得凌厉,语气却还是很轻快,“从来都是这样,占尽便宜还不念别人的好。眼下老四可不就该这样,横竖都要被你埋怨,那还不如让自己心里痛快些。” 大老爷惊愕地看着她,“你竟敢对我这般说话!?”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眼下呢,我已当你死了,凡事只听从儿子女儿的。”宁氏扬了扬眉,悠悠然站起身来,“这种事,没有下次。”又戏谑地道,“心里是不是想休妻啊?那可不行啊,休妻也会影响你一世英名的。” “你这个刁妇!”大老爷报以冷笑,“便是你想让我休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有你后悔的时候。” 宁氏漾出爽朗的笑声,“好啊,我等着。”随后出门,回往正房。 这几日,她都在手把手地教老四媳妇持家之道。其实所谓的持家之道,都在形形色色的账册上。 账册上记载着人情来往、各项事宜的开销,把这些看熟了,就能清楚如何行事。至于用人方面,倒是不需要她指点。老四媳妇身边的人都是堪用的,自然不是运气太好,而是有眼光。 过一阵子,她就能将手里的事交给老四媳妇打理了,由那孩子做这一府主母。而等到孝期过后,她给冬儿张罗婚事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要那孩子帮衬着。冬儿嫁个好人家,她就什么都不需怕了,只管随心所欲地度日,等着含饴弄孙。 未来几年的打算,说起来不过是这几句话的事。可也真不是多繁琐的事。 老四夫妻俩是明白人,她更不是自找麻烦的人,都想把日子往好处过,能出什么差错? 麻烦的不过是大老爷、袭脩那群混账,可那已不是她要记挂在心的事,自有老四应对。她只想对老四媳妇多一点疼爱,可以当做是变相的弥补不曾照顾到老四的愧疚,也可以当做是膝下添了半个女儿。 那个孩子……想到老四媳妇,她不由自主的微笑。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如今和她相对,不再是一板一眼,完全是真性情。 偶尔一两句会带点儿软糯的南方口音,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 喜欢这种儿媳的婆婆,应该不多,她以前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这样的人,但那个孩子不同,让她觉得有趣,好感与日俱增。 冬儿是喜欢这样一个嫂嫂的,姑嫂两个常常坐在一起闲聊,一说就是大半晌。她初时看了真是惊讶——从来不认为女儿、儿媳是话多的人,由此也就明白,两个孩子是因人而异。而老五媳妇要是和她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就更热闹了,总是笑声不断。 身边现在有这些讨喜的孩子,有那么顺心的事,大老爷带给她的那点儿不快,转念便放下了。 ** 时间进到二月,宁氏操持完老夫人的百日祭礼,便依着打算,将内宅事宜慢慢交到香芷旋手里。初期自然是要尽心帮衬着,等过一段日子再完全放手。 老夫人故去带来的无形阴霾,逐日消散。 袭脩走出了书房院,搬回房里,钱友梅真是打心底的不高兴。可也知道,谁也不能关他一辈子——很多人,包括她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去面壁思过,再关下去,就要传出闲话了。 袭脩回来了,钱友梅即刻搬去了安哥儿房里。 她是如何也不能忍受和他朝夕相对的情形了。 袭脩不悦。他也乐得分房睡,但是安哥儿应该跟着他,找去说了说,钱友梅却道:“四爷早就说过了,要我尽心照顾安哥儿。你要是不同意,只管去找四爷说,我只是听命行事。” 袭脩就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 二月中旬,京卫指挥使秦大人上了道折子,称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难以担当大任,要回家颐养天年。 这位秦大人,便是袭朗好友秦明宇的祖父。 秦大人已是年过花甲,秦家后辈不乏栋梁之才,能够代替老人家为国尽忠。皇上准奏,并加封太子太保,又让秦大人举荐代替他的贤能之辈。 秦大人力荐袭朗,称虽然袭家孝期未过,但是京卫指挥使负有掌统卫军、护卫宫禁、守御城门、拱卫京师等责任,哪一项都关乎天子安危,平庸之辈绝不能够胜任。而放眼京城,最适合担任这一军事职衔的人,唯有袭朗。 皇上当即拍手称好,又询问太子,太子附议。 由此,转过天来,皇上召袭朗进宫,说了这件事。 袭朗称祖母尸骨未寒,理应留在家中守孝。 皇上就说,你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会赞成你放下哀思为国效力。再说了,朕与京城的安危可不是小事,要是无能之辈上任,朕岂不是要整日提心吊胆。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还望你以大局为重。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的劝慰、婉拒一番,再加上太子在一旁帮皇上说话,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旨意一下,大老爷的脸都绿了。 京卫指挥使,三品官,负责皇家、京城安危,坐到那位置上的人,都是皇上青眼有加十分倚重的人。 如今居然选了袭朗! 家中有个手握京城军权的人,别人是再不能位居高位了,那样袭家的权势太大,是皇上决不能允许的。 换言之,除非袭朗在三年孝期内丢掉那个官职,否则,他是不能起复了。 袭朗能丢掉官职么?怎么可能呢?号令几十万军马的名将,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掌管区区京卫指挥使司,完全不在话下。 多年来在官场苦心经营周旋,终于成为第一权臣,到头来,因为儿子回京、一桩丧事,断了前程。 皇上是怎么想的呢? 大老爷气得满屋子乱转。 袭朗,还要过几个月才满二十一岁的人,就成了三品大员。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刚入官场,是五品文官——那还是因为那时既是卫国公世子又考取功名才得来的。从五品官升到三品,他用了十几年。 可袭朗呢?只凭借几年征战几场大捷,就一生无忧了——秦大人就是例子。就算是又有大战带兵出征,回来后还是会官复原职。要是出岔子,除非英年早逝,除非皇上还要升他的官,让他进兵部或是五军都督府。前者是不可能,后者只看皇上怎么想,要么让他负责皇家安危,要么让他管理天下军务,倚重的程度不分伯仲。 五年马踏山河,赚下了一辈子的荣华。 他这个做爹的都开始嫉妒了,犯了很多文官的通病——看不得武将功成后得到的偌大权益。偏偏袭朗担任这个职位是让人无话可说的,种种事宜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最擅长的。皇上劝慰袭朗的话自宫里传出,已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他不由想到了蒋松到访那次说的话。那会儿听了,还以为袭朗充其量也就能做个不上不下的闲职。 现在呢!? 他直磨牙,也真想看看蒋松闻讯后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秦家那个老头子也是可恨,早不养老晚不养老,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养老?怎么偏偏就大力举荐袭朗? 大老爷这边怎么想怎么生气、不甘,袭朗那边则忙着安排府中的大事小情。三日后就要上任,肯定要起早贪黑的忙碌好一阵子,不能时时照看阿芷,定要缜密的安排下去,确保她和大夫人等人不会出差池。 这晚他在外院用过晚饭,又耽搁了一阵子才回房。 香芷旋正借着灯光翻阅账册,手边几张随手画的简笔图。他将图拿到手里看了看,见画里的人是几个管事妈妈,笑了笑,问她:“有多久没画过我了?” 她先拿过书签夹在账册里,把账册放到一旁,又想了想才说话:“你有多久没正经理过我了?还没上任就这样了,上任之后,我连见你都难吧?” 他近日的确是忙。太子早就跟他透过话了,并且将京卫指挥使司的一应花名册交到了他手里。他自然要下点儿功夫,详细了解各个下属是怎样的人,虽说不怕意外,可是有备无患不是更好么。便是因此,常常在书房耗到三更半夜才惊觉已太晚,回房来她自然早已睡了。 “生气了?”他歉意地捧住她的脸,“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是生气。”香芷旋拉过他一只手,“怕我是那个单相思的。” 他抵住她额头,“阿芷想我了?” “你先说,说你想我了。”香芷旋眼里含着笑意。 “不是想你,是特别想你。”他柔声说完,捕获她双唇。 ☆、64|63·62·61·9·0 “玩笑话岂可当真。”袭朗语气松快,又劝道,“您不能劳神上火,去里面歇着?” 大老爷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袭朗绝对会和他保持一致,闻言也就起身进了里间。 蒋松已站起身来,笑道:“算起来咱们不相见的日子可是太久了。”当年被袭朗打得伤筋动骨,将养了半年才算勉强痊愈。自那之后,他再不曾登过袭府的门。 袭朗颔首,“的确。”转身落座时,笑微微地打量着蒋松。 记忆中的蒋松,有着少年人的清瘦,更有着高门子弟的傲气,如今却是身形微胖,白皙的圆脸上挂着堪称憨厚的笑。 袭朗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跳跃两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蒋松这个情形,当真是让他没料到。 蒋松回身落座,笑呵呵地道:“说给府上三爷找个事由,不是玩笑话。咱们两家知根知底,有些话就不用摆到明面上了。你看着三爷碍眼,我们则看在三爷与我姑父的情分上,想帮他一把。这说起来,对谁都没坏处。”顿了顿,深深地看了袭朗一眼,“尤其对你,好处最多。再者,三爷总不能一辈子都面壁思过,总有出门的一日。我等到那时候跟他本人说,也是一样,他总不会反对。” 袭脩么,一直是二老爷捏在手心里的工具,能从他身上得到益处最好,得不到益处,他被人发落的话,也没人在乎。 蒋松的意思是,蒋家知道袭朗与袭脩不合,此刻答应下来也只有好处——平日留心着袭脩的举动,一旦发现异状,从重发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们之所以能找上门来直说此事,也是经过细细斟酌的。袭朗这个人,如今虽然城府深藏,可骨子里的傲气是不会消失的。孤傲的人,不怕事,即便明知蒋家此举有挑衅的嫌疑,也有可能答应下来。 当然,只是有一半的可能。毕竟,如今的袭朗,心性太难琢磨了。 袭朗敛目略一思忖,道:“同在一屋檐下的人,相互怎样拿捏惩戒都可以,别人不行。便是袭府一个多余的物件儿,别人也没指手画脚的资格。”他微眯了眸子,凝着蒋松,“你耳朵太长,手也太长,不好,让人膈应。” 在一旁的袭朋听了这一番话,都为蒋松气不过,手攥成了拳,在那儿运气。 蒋松却是不动声色,歉然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是我们多事。还望袭四爷海涵。” 袭朗笑了笑。 蒋松又道:“眼下我在宫里,是御前侍卫。过段日子,你也该入朝为官了吧?这样一来,日后我们相见的机会多得很。我今日前来,也是要事先给你透露点儿所听闻的消息。” 袭朋斜了蒋松一眼,心说你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 “哦?说来听听。” 蒋松道:“袭家是世家,你又是战功赫赫,皇上是如何都要用你,只是有一点为难之处:你虽说是名将,可沙场不同于官场。在官场,是要论资排辈的。你也知道,文官从来最是看不得武将打了几年仗就能安享荣华富贵,给你的官职高了,会有人说你到底还是年轻,政务不同于军务,怎样都会极力反对。可你要是有个卫国公世子的头衔挂在头上,又是不同,偏偏你们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给你请封世子之事竟是提都没提过,唉,我听了都替你上火。” 袭朗失笑,“多谢。” 蒋松这一番话,自然是有意说起的。勋贵之家,早晚该得到的地位,父亲就是不给,任谁都会气闷不已,说白了他就是故意恶心袭朗一下。倒是没料到,袭朗不以为忤,就好像刚才只听人说了个笑话一般的态度。 这就无趣了。 可是蒋松也知道,大老爷一定在里间听着呢,恶心不到袭朗,没关系,让大老爷听听也不错。 他笑着起身,“行了,该说的都说了,告辞。” “日后相见时多,就不留你了。”袭朗唤人送客。 蒋松往外走了几步,回身看着袭朗,脸上的笑意已没了,“袭少锋,你我之间没必要说暗话。当年那桩事,蒋家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们盯着你呢,你但凡落到我们手里,便是死路一条。同样的,也清楚你与我们永远不会以和为贵。日子还长着,咱们都当心些。” 袭朗颔首一笑。 蒋松这才与袭朋离去。 大老爷从里间走出来,见袭朗看着微晃的门帘,若有所思的样子。 “平白树敌,后患无穷。”大老爷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的问道,“想什么呢?” 袭朗侧目看他一眼,“临走若是不说那番话,我真以为一架打出了个好对手,值。偏偏说了一通孩子气的话——还是打得轻。” 大老爷:“……” 没记错的话,蒋松与袭朗同岁,可是这话说的……好像他已活了一把年纪似的。 那些大道理就此没处可说了,大老爷只好说正事:“你也看到了,蒋家这是故意来膈应人的,甚至存着挑拨你我的心思。总不能关老三一辈子,要给他个事由,蒋家才不会钻空子让他胳膊肘往外拐。这件事还是依我的意思办吧,我今日就发话让老三回房,照常过日子。你不能由着性子来了,把我气急了,告你忤逆犯上也未可知。” 袭朗听了,眯了眸子细看着父亲,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深,眼中的寒意越来越重,“这话说的,差点儿以为你是老夫人附体了。” 大老爷嘴角一抽,“你怎么变得油盐不进了呢?我这是不是跟你好生商量呢?” “商量就免了,我这个逆子替你做主就行。”袭朗缓缓站起身来,“老夫人百日之后,再把老三放出来。日后就让他在家里做个甩手闲人,什么差事都不准给。你要实在是不想让他闲着,行,我送他去军营。他要是为国捐躯了,咱们家又多一份功名,也不错。” 三言两语,就把袭脩的命说没了。大老爷是真想抡鞭子抽他一通。 袭朗负着手,慢悠悠向外走去,“我还得去外院,老五等着跟我报账。让他办了几件事,都不错,我上下打过招呼了,过阵子让他去工部混个主事。好歹也是袭家的人,总得过过当官儿的瘾。” “你!”大老爷抓起茶盏,又重重地摔回到茶几上,“你以后少来我跟前儿晃悠!” “行。”袭朗语带笑意,带着游园一般的惬意,出门而去。 袭朗心情不错的时候,就是大老爷火冒三丈的时候。前者去了外院,后者在书房如困兽一般团团转。 让老三在府里做个甩手闲人,不亚于是把老三当个鱼饵,袭朗就是等着鱼上钩的那一个。 这可不行。 这种时候,大老爷想到了宁氏,平复心情之后,让人请她过来。 宁氏过了好一阵子才来了。 大老爷蹙眉,“怎么耽搁这么久?” 宁氏笑着解释:“老四媳妇嫁过来的日子不短了,我也该把内宅的事交给她打理了。这几日都让她帮我合账,不允别人打扰,是以,才听说你要我过来。什么事?” 这倒好,过不了多久,这府里就是老四夫妻俩的天下了。大老爷的眉毛险些打结,缓了一会儿才道:“找你过来是有事要交待你。” “哦,说来听听。”宁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刚才老四过来了一趟,我跟他商量了老三的事。老四的意思,是让老三暂住到别院,做个甩手闲人。他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蒋家的人过来挑拨是非,想要我们父子不合,不然……你还不了解他那性情么。”大老爷是把真话假话掺在一处说了,“但我还病着,他又与老三同辈,发话让老三搬出去,下人未免会以为当初将老三禁足的也是他。思量再三,这话还是你来说更妥当。等到晚间,他们过去给你请安的时候,你把这件事情说一说。”当务之急,是要让袭脩先走出等同于被软禁的院子,他才能另作安排。 宁氏最先关注的却不是袭脩的事,“蒋家的人过来,下人提了一嘴,听说来的是蒋松?他还敢还挑拨是非,就不怕老四再让他躺半年?啊不对,蒋松现在也是有官衔的人了,打不得。”她笑起来,“你快与我说说,他是怎么挑拨是非的?我总要做到心里有数。” 大老爷耐着性子跟她说了一遍。 宁氏释然一笑,“我就说么,平日看老四那样子,简直是早忘了老三这个人。” 大老爷也笑起来,“我交待你的事,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宁氏笑吟吟的道,“等会儿我先去与老四说说。” 大老爷的笑脸立刻拉长,“你还跟他说什么?” 宁氏侧头看住他,“不跟老四说说怎么行呢?万一他觉着不妥反悔了呢?要是反悔的话,我晚间再说那些话不就多余了么?” 大老爷沉了脸。 宁氏笑意更浓,“你那些把戏,我到如今再看不清的话,可就真是个睁眼瞎了。我这刚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你就受不了了,是吧?” ☆、66|第66章 并不打算浅尝辄止的,但她口中的淡淡药香阻止了他的需索。 “服药了?”他和她拉开距离,“哪儿不舒服?” “没不舒服。”香芷旋好笑的道,“今日卢大夫过来了一趟,又给开了几道药膳的方子,晚间我多吃了一点儿。那么点儿药味都能察觉?你可真是……”服药那么久的一个人,对药味还是那么敏感,有多讨厌苦味可想而知,却也不喜欢甜食。 被这小东西嘲笑了……袭朗刻意忽略掉,问道:“卢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我有点儿体寒,原本也不算什么,就是……”就是怀胎有点儿难,她隐下了这句话,“反正药膳只是三五日甚至六七日吃一回,调养个一两年就好了。”又笑了笑,“算算时间,倒是正好。” “这么想就对了。”袭朗啄了啄她的唇,“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事儿,我猜你也不会做。” “还用你说?”香芷旋笑着推他,“去洗漱吧。” 他笑着去了盥洗室,回到寝室歇下之后,才记起先前那码事,把她搂到怀里,“小骗子,还欠我一句话呢。” 香芷旋却淘气地笑着扭动身形,“说出来你就该得意了,不说。” “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想我么?承认又怎么了?”袭朗将她禁锢在臂弯,鼻端充盈着她惑人的体香,掌下是她纤细的腰肢。隔着衣衫摩挲片刻,手自有主张地滑入,碰触到她嫩滑的肌肤。 这许久一直克制的情慾瞬间迸发,如火如荼。 袭朗翻身覆上她身形,“阿芷。”随后吻住她,要夺走她的呼吸似的焦灼的吻。 香芷旋低低地喘息着,渐渐难以再平静对待,勾低他身形,小手笨拙地为他除去所余衣物。 比之以往,她今日已算得很是热情。 他语声愈发沙哑,“今天是怎么了?” “嗯……”她低低地说,“想你了。” 他的心,被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温暖、融化了。 “还想你抱着我睡。” “好听的话要省着点儿说,不然——”他深吸进一口气,“吃苦的就是你了。”想狠狠地要,却怕她疼。 “……”她必须得听他的,不然还真是自己找罪受。 情潮退去,她依偎在他怀里,很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总是这样……迟早会把你急坏的吧?” 袭朗轻轻的笑,“我等得起。”手顺着她曲线迂回辗转,“快点儿长大。”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 袭朗身居高职的事,受刺激的不止大老爷一个,还有袭朋。 原本袭朋在蒋家住了一段日子,护国公和蒋夫人下狠心整治了他一段日子,看着言行最起码有个样子了,也不再张嘴闭嘴全是疯话,这才让他回西府。 过完正月,二夫人让袭肜回了真定继续学业,家里便只剩了她和袭朋两个。 皇上册封袭朗的旨意一下,袭朋立刻恢复了常态,恨不得跳着脚的骂街。他怪皇上看重袭朗,更怪蒋松说的那些话一句都没成真。 二夫人别说亲眼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是一听丫鬟战战兢兢的通禀,火气就全到了头上。可是也知道,自己是没法子管教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当下命人去知会了蒋家。 正好是蒋松休沐的日子,便带着人来接袭朋。 袭朋见到蒋松,哈哈大笑,笑得歇斯底里的,道:“你不是看着说袭朗又不是国公世子,皇上不方便给他个好官职么?现在呢?现在呢?!” 蒋松听了自然是很尴尬,“我也正为这件事奇怪呢,听到的和眼前的事情完全不同。” “所以啊,看起来,你们蒋家也没什么高明的人——你这护国公世子先是被打,后是失算——你把我带你们家去,不也是耽误我么。我不去啊,打死都不去了。” 话是真难听,蒋松听了是真生气了。他看着袭朋,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道:“不管怎样,还是跟我过去住一段日子,好歹别让姑姑担心你才是。” 袭朋撇撇嘴,“我不去正是为了不让她担心。” 蒋松勉强地挂上笑,“你的心思,我大抵也清楚,上次跟我提过的事……”他凑到袭朋近前,附耳低语几句。 袭朋听了心里舒坦不少,可还是半信半疑,“你说的是心里话?要是这次你还是不能帮忙反倒成为笑话,那你这表哥我要不要的也没什么用。” “这话是怎么说的?”蒋松忍着火气,笑道,“之前那些事,哪一件是我能完全做主的?眼下这件事可不一样。”说着还拍了拍袭朋的肩头,“再怎样,是你亲自着手,我只是帮你点儿小忙,有你这聪明人在,还能出岔子?” 袭朋听了很受用,笑着点一点头,“那成,我就再去你们家住一阵子。” 二夫人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想落得耳根子清静些,见袭朋乖乖地跟着蒋松走了,只当是外甥的确有手段,制得住袭朋。 而独自生了半天闷气的大老爷,当天晚间回正房去了。 宁氏一见他,有点儿啼笑皆非的,“怎么,不想自己生闷气,要找几个时时供你撒气的人?” 这还真是大老爷回房的一个理由,想着我这日子是完了,那么别人也别想好过。每日拿话敲打敲打宁氏,训诫训诫儿子儿媳,心里大抵能好受一些。总不能还自己生闷气再次病倒吧?可是想法跟说辞自然是不一样的,他板了脸训斥宁氏:“说的那是什么话!照你这意思,我还不能回来住了?不能让你们每日侍疾了?我之前是病了,不是死了!” “侍疾啊?”宁氏笑道,“你是肝火旺盛才病倒的,我和孩子们要是一不留神惹你生了气,算是谁的不是?”不耐的摆一摆手,“赶紧回书房好生将养吧,这才几日没服药啊,就开始胡乱生事了。” 大老爷理都不理,径自往内室走去,“将那些个不成器的东西这就给我叫来!挨个儿听我说一说家规!” 宁氏只是问道:“你真要回来住?” “啰嗦!” “那也行啊,你住下,我另寻住处。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宁氏转身唤下人,“把人叫齐了,都随我去大小姐房里。” 大老爷一听,知道自己是要被晾在这儿了,要不是自己回来的,早就拂袖而去了。他怒声呵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可你这都是什么做派!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 宁氏神色冷淡地看着他,“这可是你自己要坏规矩。婆婆尸骨未寒,我要为她潜心祷告,指望她能早些脱离苦海早些投胎转世。你呢,是从她下葬前就病倒了,病得很重,都不能为她守孝。眼下住在她坟前守孝的人是二老爷,你可别忘了。你搬回来吆五喝六的话,便是还病着,别人也会猜想你已经痊愈了吧?”她说到这儿,又笑了,“你坚持的话也行啊,我看不如让老四上任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弹劾你吧?我的大老爷,您这算得上是不孝吧?——照你那么多年的好名声而言,应该是一痊愈就去守孝才是啊。哦对了,你瞧瞧,我总是忘记自己也是命妇,真有什么大事的话,也可以给皇后娘娘上折子的。要不然,我也学着写到折子?请您还是请老四指点我写折子?” 大老爷听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抬手敲自己的头的冲动。经袭朗的事情一打岔,他真把老夫人病故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哼,还想着每天给我们立规矩?求着我们不对外人说你已痊愈还差不多。”宁氏忽然冷了脸,抬手指向门外,轻声道,“你,给我滚出去!” ☆、67|第67章 到了第二日,香芷旋去请安的时候,听说了大老爷气冲冲的回、灰溜溜的走那一桩事。 是袭胧送她出门时细细说的,末了与有荣焉的道:“我怎么都没想到,娘这次行事会那么利落解气,哎呀,真是……”找不出更贴切的言语来形容心绪。 “大老爷要给我们立规矩,母亲大抵是为这个才生气的。”香芷旋笑着凝了袭胧一眼,“想来还是担心你又为此气闷。”她和钱友梅、蔚氏倒是无妨,都不是会受气的性情。 袭胧漾出明媚的笑容,“嗯,这些我知道的。” “去陪着母亲用饭吧。”香芷旋捏了捏袭胧的手。 袭胧笑着点头,踩着小鹿一般轻快的步子,回到室内,在饭桌前坐下。 宁氏盛了一碗罐煨山鸡丝燕窝,递到袭胧手边,“把这个吃了,特地让小厨房给你跟你四嫂做的。一大早就给你四嫂送过去了。”孝期的日子久了,府里的膳食慢慢恢复如常,不再是清一色的素菜,只是比之往年节俭一些。 “好啊。”袭胧乖顺地吃了几口,道,“娘,我以后就在家陪着您了,哪儿都不去。” 宁氏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惊喜。正值孝期,女儿本就是哪儿也不能去,但是她知道,女儿说的不是这个,是以后都要承欢膝下的意思。 袭胧对母亲眨了眨眼,又道:“您昨日发火,也是怕他给我气受吧?四嫂方才跟我说的,我想了想,可不就是嘛。一般的人,是气不着四嫂的。” 宁氏笑起来,点了点头,“是啊,你四嫂说的没错。昨日一听大老爷说要晚间折腾你们过来,我心里已气极了。这好不容易留你在家高高兴兴地住着,他又要捣乱,我实在是忍不了了。” “您就放心吧。”袭胧端着碗筷坐到母亲近前,“以前我不懂事,现在可不一样了,就算不能帮您,起码能陪着您。”又问,“您和四哥怎么从来都没提过让他去守孝的事呢?” “没必要。”宁氏笑着解释,“他那个人,还是放在近前好一些,要是不在眼前了,咱们何时一个不留神,他兴许就钻了空子又生事。在这府里,他有个风吹草动的,你四哥当下就能知道。” 袭胧认真地思索片刻,慢慢点头,“四哥没找个事由把三哥赶出去,也是一样的道理。” “对。”宁氏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就让他们赋闲在家,这样最好。” ** 袭朗没有任何波澜的做了京卫指挥使。 半个月后,圣旨到了袭府,封袭朗之妻香氏为三品诰命夫人。 原本封诰这件事是不可能这么快的,需得袭朗递折子到礼部,礼部再交由皇上批示。但是如今太子帮皇上处理政务,与皇上说了说,从速将这件事办了。 消息传到了香家,老太太丝毫喜悦也无。大太太料理完广州那边的事,刚敢到京城就听说了这件事,与老太太反应相同。 大老爷和香若松父子两个倒是由衷的高兴,看得出,这是皇上、太子刻意给袭朗一份体面。 香大奶奶则是想着,香芷旋嫁得这般受天家器重的夫君,实在是好福气。 香若松回到房里,跟妻子商量:“你得了空去银楼转转,添置两套头面,一套羊脂玉的,另外一套合你的意就行。” “你这是——” “阿芷得了诰命,要不是在孝期,我就让你把她接回来庆贺一番了。不能庆贺,那就给她添置物件儿哄哄她,羊脂玉的头面给她,另外一套你留着就好。”香若松看着妻子,“说起来,你可有日子没添置首饰了。” 香大奶奶漾出了笑容,“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又不是没得戴。” 她和香若松一直是很拧巴的过日子,他里里外外的忙碌折腾,她循着心思做她的老好人。但这样并没影响到夫妻情分。他在外逢场作戏的时候不少,好在骨子里倒是洁身自好,从不乱来。成婚至今,房里也只有她一个枕边妻。 香若松却笑道:“放心,眼下我手头没那么拮据了,只是不能让祖母知道而已。罗老板到底是因我因祸得福了,他眼下撒着欢儿的赚钱,总会给我点儿好处。” 香大奶奶点一点头,“那就好啊。”他跟她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装大方,更不会哭穷。 “我去看看蔷哥儿。”香若松给妻子放下一张银票,起身去看儿子。 蔷哥儿五岁了。去年因着北方越来越冷的缘故,夫妻俩没让儿子跟着奔波,便把孩子暂时留在了广州,眼下孩子跟着大太太一起过来了。 香大奶奶把银票收起来,盘算着去哪家银楼选头面。这时候,大太太过来了。 大太太身姿高挑,风姿绰约,只是自来吝啬笑容,显得特别严肃刻板。当年她嫁给大老爷的时候,其父是两广总督,算得下嫁。大老爷这些年一直念着当年那份恩情,对她敬重有加。 香大奶奶一看到婆婆,第一反应总是觉得自己又要挨骂了,这次也不例外,恭恭敬敬行礼,规规矩矩地站着。 大太太落座之后,吩咐她:“你得空去趟袭府。” 香大奶奶恭声称是,静待下文。 大太太继续道:“阿芷封诰,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过,可我这日子却是越来越拮据,眼下已到了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地步。你去跟她借几千两银子。” 香大奶奶沉默着,没说话。 “怎么?”大太太挑眉,眼神凌厉。 香大奶奶鼓起勇气,道:“我……不去。阿芷不会同意的,说了也是平白生出不快。我不能去说这种事。” “你再说一遍?” 香大奶奶咬了咬牙,索性把香若松拉下水,“大爷交待我了,不能跟阿芷提及钱财,要是有这种心思,就不能登袭家的门。”他娘要跟阿芷借钱,他则想着哄阿芷高兴,反对这类事是必然的。 大太太冷笑,“行啊,眼下只听若松的话,就不用听我的话了。我有你这样的儿媳妇,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说完反话,开始训斥起来。 香大奶奶表明态度之后,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地挨训。 大太太训斥归训斥,知道这个儿媳妇一旦说出不同意的话来,那就是打死都不肯听从吩咐的,也没法子,冷着脸站起身来,“收拾一番,随我去袭府。” 香大奶奶暗自叹息一声,低声称是。老太太跟大太太一样,好事想不到她,坏事却一定要拽上她。 婆媳两个到了袭府垂花门,含笑迎上来,恭声道:“夫人正在花厅示下,老夫人去了西府看望二老夫人,是以,夫人吩咐奴婢请您二位先到花厅喝杯茶。” 大太太听着这样的称谓,心里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那个丫头如今已是名门夫人、一府主母了。 宁氏这样的婆婆倒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儿媳前脚封诰,后脚就把持家的权利交了出来。 在花厅等了一盏茶的工夫,香芷旋款步入门来。今日她穿了玉白绸上衫,藏青色裙子,随着行走时隐时现的鞋尖是白色的。一把乌黑的青丝绾着随云髻,只用银簪固定住,再无别的头饰。 她在闺阁的时候最爱打扮自己,也会打扮,四季常穿的都是色彩娇嫩的衣裙。 这样的装扮,大太太倒是头一次看到,就见那丫头的容颜似是更加标致了,脸颊白里透红,唇色红润,日子过得好不好,一看便知。 香芷旋含着似有似无的笑,上前行礼,“要大太太久等,实在是罪过。” 只唤大太太,却不唤伯母,其实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她知道,是故意的。随后才绽放出柔美的笑容,与香大奶奶见礼,“大嫂近来好么?” 香大奶奶回以亲亲热热的笑,“好,挺好的。” 落座之后,香芷旋不问大太太是何时到的京城,不为没有上门请安去赔礼,只与香大奶奶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自然也是有意为之。 论起来,她对大太太的反感、厌恶,不比老太太少一分一毫。 婆婆不善待孙女,大太太这个做儿媳的只是冷眼旁观或是从中帮衬,更可恨。 气氛看起来很融洽,只是大太太总是插不上话,便是冷了脸,那两个人也只当没看见。 过了一阵子,蔷薇进门来,略显焦虑地通禀:“夫人,有管事要见您,有急事,您快去看看吧。” 香大奶奶忙起身道:“那你就快去吧。我们……”她瞥了大太太一眼,仗着胆子道,“也该回去了。” 香芷旋歉然道:“这几日实在是忙,与人说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大嫂要是得空,明日下午过来吧,到时候我没什么事。” 香大奶奶自是点头,“行啊,我一定来。” 大太太心里尴尬万分,窝火至极,可总不能当着袭府下人的面失了气度礼仪,也就站起身来,挺直脊背,走出门去。 香大奶奶忙随着走出门去。 香芷旋让含笑、蔷薇送客,自己转身去了正房的花厅。 大太太过来,必然没有好事,她懒得听,更懒得周旋,故意不给大太太开口的机会。自然,下次要是大太太独自登门,就不得不听,要换个应付的方式。 今日是她首次独自处理家务,之前都有婆婆在一旁看着。那婆媳两个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听几个管事妈妈回事,心里其实是有点儿不痛快。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当即给出决定之后,一个个的都用怀疑的眼神看她,总是踌躇着问她:“夫人真的决定了?” 她一头雾水,无奈地笑。难道她还敢拿家事开玩笑? 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是这个态度。难道是她说话的语气、态度不对,才让人以为她或许会改主意? 可以前在清风阁,从袭朗到含笑这些下人,没一个这样的。后来她要去待客,便对那几个人说,你们看着办吧。 回到花厅,见得了吩咐的几个人还杵在那儿,要回事的人继续等着。 让她们看着办,她们就继续等……这是唱哪出呢? 这当然不是婆婆的意思,而是这些人在大宅门里久了,学会了看人下菜碟。这主母不好当,她们要是看准她是个拎不清的,日后便能放心大胆地动手脚捞油水了。 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里有了火气。 ☆、68|第68章 香芷旋在长方花梨木桌前落座,不理会先前那几个人,唤针线房的赵妈妈上前来说话。 赵妈妈并没有要请示的事,是来报账的。冬日做春裳,春日做夏衣,从各房的主子到丫鬟再到外院下人,照定制置办相应的衣料、丝线。没问题的话,就能着手做了。 这件事是前几日就开始办了,彼时宁氏就在一旁听着。昨日绸缎庄已送来各色衣料,留下了一笔账目,一两日就要过来从账房取走银子。 赵妈妈呈上相应账目,之后一样样细细禀明。 香芷旋一面听着,一面慢悠悠翻阅账目,用细算核对着账面上的数字。 赵妈妈是做事仔细性子耿直的人,没有别人那么多花花肠子。要不是这样,去年香芷旋嫁过来赶制冬衣的时候,她也不会不声不响的照宁氏的吩咐用心做好了,完全可以学着别的人拿乔。 香芷旋看出了这一点,就愿意给这个人几分体面。让赵妈妈坐在一旁的杌凳上,又让蔷薇给续了两次茶,还道:“不用着急,慢慢说。” 赵妈妈其实心里还真有点儿着急,怕自己耽误四夫人太久时间,偏生这件事还就得细细地说。见四夫人这样,心里才安稳下来。 说完这件事的时候,已近午时。香芷旋满意的点点头,取了对牌,又在绸缎庄留下的账目上盖了内宅的章,一并交给赵妈妈,让她去知会账房。 赵妈妈连忙称是,行礼退下。 香芷旋看看天色,又取出怀表看了看,站起身来,吩咐还没来得及回事的人道:“未时再来。” 人们称是退下。 厅里就只剩了那几个不听话的人。 香芷旋将几个人逐一看过去,眼神有点儿冷,“你们好生思量,继续等着。”之后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得知婆婆还在西府,便回了清风阁。照常用过午膳,躺在床上小憩。 ** 原来的袭府二夫人,眼下成了二房的老夫人,外人提起她,则是蒋老夫人。虽然夫君前几年就把官职弄丢了,但她出自高门,头上又有个县主的头衔,这样的人,身份便能冠以自己的姓氏。 二老夫人这几日病了。 从去年开始,就没过几天顺心的日子,眼下心绪转好,身子骨却开始找补前一段积攒下的心火、肝火了。分家各过之后,西府的人有个什么不舒坦,是不会也请不动太医的,从来是请大夫上门诊治。 大夫来过一次,二老夫人照方子吃了几天的药,病却不见好。下人看着心急,便去了东府,找宁氏禀明此事。 宁氏再怎样厌烦这个弟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闻讯先命人去请太医,又到西府探望。 妯娌二人相对,二老夫人见宁氏是诚心诚意来看望的,也就没摆脸色,心平气和地询问袭朗近日情形。 宁氏笑道:“当官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么?天没亮就要起身去上大早朝,回来后还要忙到三更半夜,很是辛苦。外人有多艳羡,他就要付诸多少辛苦。” “这是实在话。”二老夫人笑了笑,“老四那个人,我说不了他几句好话,但他有勇有谋,这一点我是怎样也不能否认,他前程锦绣已是定势。”又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宁氏,“你们家老太爷,这阵子不好过吧?” 宁氏就笑,“自然。”不睦多年的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没必要说虚话。 “也没少听说他左一出右一出的闹腾,就是心火病痛催的。”二老夫人道,“我是先心浮气躁才病倒,你们老太爷则是一面生病一面心浮气躁。等过了这一段,他兴许就看开了想通了。” “但愿如此,借你吉言吧。”宁氏倒是不敢指望那个人能大彻大悟。 “那人也是奇了。”二老夫人细想想,有点儿好笑,“他膝下只有老四一个嫡子,不跟老四一条心,跟谁一条心?还不如你这做继母的看的明白。” 宁氏笑了笑。说心里话,她是旁观者清而已,因为这些年来,没有哪个人一直跟她站在一处。反倒有好处,这使得她能分辨清楚每一个人的性情,大抵猜得到每一个人的前景。 “唉——袭阁老、卫国公、第一重臣,都成了昨日黄花。”二老夫人有些怅惘,“而再过一些年,连个闲人都做不了。都一样,最终的容身之处,不过是三尺黄土。” “瞧瞧你,怎么忽然说起这般伤情的话?”宁氏宽慰道,“凡事看开些,人们要是都整日里想这些,怕是一个个都要出家遁入空门了。” “我是看开了,可我看开有什么用?”二老夫人苦笑,“娘家还要跟老四继续斗,儿子还要继续记恨老四,等那个守孝的窝囊废回来,还是要上蹿下跳的给老四添堵——能落个两败俱伤也算是他们长进了,我只担心,动不了老四分毫,只落得个凄惨下场。”她眼角闪现一点点水光,“我能指望的,也只有肜哥儿了。这一病,整日里都在想念那个孩子。” 宁氏也是为人|母的人,听了这话有点儿心酸,“那就把他叫回来,你病着,都没个人侍疾可不成。” “学业要紧,他上进,我怎能耽搁他。” “那就把那位名儒请到京城来啊。”宁氏建议道,“你总这样下去可不成,听我的吧?”有个人在西府照应着,东府的人也能轻松些。万一这边出了什么事,东府不就要落个薄情寡义见死不救的名声了么?最要紧的是,蒋家不小题大做才怪。 “别让他折腾了。”二老夫人摆一摆手,“过段日子我大抵就好了。” 宁氏摇了摇头,“行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做主了,晚间跟老四说说,让他派人去镇定接肜哥儿和那位名儒回来,一应花销由东府出。你什么都别管,安心养病才是。” 二老夫人看住宁氏,半晌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再开口,语声有点儿哽咽:“这日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窝囊废的夫君、一根筋的长子,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唉,你要是换了我,岂不早就愁死了。”宁氏半是玩笑半是宽慰,“我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你最清楚。你又给了我多少气受,就不用我一桩桩说了吧?你又不是全无盼头,可不准总说这些丧气话。” 二老夫人听了,也不由笑起来。这倒是实话,真换了她是宁氏,怕是一年都过不了。 也是因此,多年不合的两个人,竟说了大半晌的话。 太医过来诊脉,开了方子。宁氏亲自指点着丫鬟煎熬,又在这边用过午膳才回了东府。 回到房里,碧玉就笑道:“有几个管事妈妈回事之后,没有当即照四夫人的吩咐行事,眼下可好了,还在花厅里站着呢,饭都没得吃。” “哦?”宁氏失笑,“怎么回事?与我细说说。” 碧玉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宁氏笑意更浓,“那些人就是那个样子,跟我有时候不也是争论不休么?哪一次我都恨不得给她们一同板子。现在又为难到老四媳妇头上了,也没事,咱们只当不知道。” 碧玉笑着点头。 ** 香芷旋睡了个午觉,起来洗漱,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地去了花厅,继续晾着那几个人,让别人回事。 厨房的谢妈妈是头一个上前回事的,把上个月厨房里的开销报给香芷旋听。 开销有几处对不上,很明显是厨房的买办贪了点儿银子,还没把账做平。 买办是谢妈妈的亲戚,这一点,香芷旋早就知道,想着以前婆婆的处理方法,便婉言道:“账有差错,你拿回去细看看,是哪个人出了差错,你就让哪一个把亏欠的银子补上。” 岂料,谢妈妈却道:“不会啊,上一笔账,厨房里给公中多出了几两银子,这笔账是把那几两银子也算进去了,夫人您听我给你算算……”把去年腊月的事情拿出来长篇大乱地说。 香芷旋微微抿了唇,静静地看住谢妈妈。清澈明亮宛如秋水的目光,逐渐冷得如霜雪一般。 谢妈妈并不是迟钝之人,莫名觉着脊背嗖嗖冒凉风,便飞快地瞟了香芷旋一眼,一见眼前人那眼神儿,说话都不利索了,随即就噤声了。 香芷旋却道:“继续说啊。” 谢妈妈忙道:“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回去……” “不必了。”香芷旋合上账本,语声沉凝,“把厨房那个贪便宜的买办换了,你要是仍有异议,意图包庇——”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谢妈妈曲膝行礼,“奴婢这就回去。” “嗯。”香芷旋看着谢妈妈蹑手蹑脚地退出,轻轻吁出一口气。不想玩儿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这些人却逼着她如此。 这就如杀鸡给猴看,跳出来的吃了瘪,别人也就老实了。 之后就顺风顺水的了。 手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厅里又只剩了那几个人。 香芷旋像是完全忘记了她们,起身就走。 那几个人实在是撑不住了,慌忙上前行礼认错。 香芷旋见好就收,摆手让她们下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心里却觉得很无趣:怎么非要她甩脸色给人看呢?就那么有意思?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回往清风阁的时候,有一名小厮跑过来禀道:“四夫人,老太爷请您去书房院一趟。” 香芷旋嘴角一抽。说起来,她还没正经的跟那个公公打过交道,话都没说过几句。命人唤她过去,但愿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 她点头应下,吩咐蔷薇:“你去前院唤赵贺过来。”万一遇到突发的情况,他就能代替袭朗,及时帮自己拿个主意。这也是袭朗早就跟她说过的。 ☆、69|第69章 香芷旋进到书房院的时候,恰逢袭脩出门来。这人近来每日都来这儿侍疾。 她敛衽行礼,没说话。 袭脩笑着还礼,随后离去。 香芷旋带着铃兰进到书房厅堂。 老太爷坐在居中的三围罗汉床上,精神不错,病情已见大好,却是面色沉冷。 香芷旋行礼之后,还是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那儿。 老太爷沉声问道:“老四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 香芷旋不慌不忙地反问:“您指什么?” “我命人唤他过来说话,他却一再推脱。就忙成了那个样子?!” 香芷旋不由想到了下人们传的闲话。是这位老太爷说的,让袭朗少在他跟前儿晃。袭朗没空搭理他了,他又不高兴……她心里发笑,口里则道:“是。” 倒让老太爷一哽,是实在的性情还是故意气他呢?他瞪着香芷旋。 香芷旋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儿。 “今日你见着他,跟他说我要见他,请他得空过来说说话。” “是。” 老太爷数了数,这人从进门之后,说了六个字,却已是三句话。这吝啬言语的程度,快赶上老四了。 香芷旋准备道辞的时候,又听老太爷说道: “再有,说说你的事。” 她微微挑眉,下意识地想到了他勒令袭朗休妻的事,没吭声。 老太爷道:“你如今已是一府主母,却是这府里出身最卑微的,凡事更要谨慎,切不可行差踏错。不论什么事,都要看的长远些。” 香芷旋不理他,心说你才知道你儿子娶的人出身不高么?这会儿训诫我是什么意思?早做什么去了? “你在香家那些事,我隐约听说了一些。不论老四是个什么心思,如果香家与我都命令你们两人分道扬镳,你们该如何自处?如果我知道有人对老四和你居心叵测却不告知,又该如何?”老太爷说到这儿,语声缓和下来,“是以,我劝你一句,凡事还是要按照长辈的心思行事。” “……” 老太爷并不计较她的沉默,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如今膝下三个儿子,想一碗水端平,让他们齐心协力,一同光耀门楣。眼下老四成了三品大员,老五过段日子也要到工部行走,只有老三无所事事。你还想安稳地留在袭府的话,便劝劝老四,给老三谋个差事。” “……” “你可记下了?” 香芷旋曲膝行礼,转身要走。 老太爷拧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怎样只管去做。”香芷旋抬了眼睑,目光如同冬日山间清溪,清澈冷冽,“也曾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却说出这般可笑的话,真是……”她轻勾了唇角,漾出冷屑的笑,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 赵贺已经来了,就等在厅堂门外,见香芷旋出门,神色冰冷,便以眼神询问。 “听人说了一通不知所谓的话,没事。”她说。 ** 谢妈妈手里攥着个小包裹,走进正房,到后罩房找碧玉说话。 碧玉已听说了下午的事,自是清楚这人来做什么,笑盈盈地让小丫鬟奉上茶点。 谢妈妈坐下,喝了两口茶,摆手遣了小丫鬟,“我跟碧玉姑娘说几句话。” 碧玉就问:“妈妈过来是为何事?” 谢妈妈就笑,“谁不知道碧玉姑娘的耳报神最灵,我过来还能是为什么事?”说着将手里的包裹放到桌上,打开来,取出里面的小首饰匣子,推到碧玉面前。 碧玉打开来看了看,见是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镯子,笑了笑,“这是——” 谢妈妈笑道:“厨房里头的买办不是我本家亲戚么?今日四夫人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到了她头上,要换人呢。可她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啊,老夫人当家的时候都给她几分体面的,四夫人却……我就想请你在老夫人面前帮她求个情,起码别丢了差事。” “哦。”碧玉笑问,“这么说,这镯子是给我的?” “是啊,是啊。” 碧玉笑着将匣子合上。 谢妈妈心头一喜,脸上的笑意更深。 随后,碧玉将匣子推回到谢妈妈面前,“我不能收。老夫人早就吩咐过了,如今既然是四夫人当家,我们房里的人就不能从中干涉,种种事宜概由四夫人做主,断不能胡乱生事损了四夫人的颜面,坏了府里的规矩。” 谢妈妈脸上的笑倏然消散,随即就起身行礼,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给四夫人颜面,可是四夫人却是没顾及什么啊……跟了老夫人那么多年的人,说打发就打发了……” 碧玉板了脸,打断了谢妈妈的话,“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要是我有意往别处想,这可就是挑拨老夫人跟四夫人的婆媳情分。再说了,你们这些人,是跟了老夫人很多年么?一个个儿的还不是那墙头草几边儿倒?得了,不说这些了,我只当你没来过,拿上东西回去吧。”之后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起身去了里间。 谢妈妈灰头土脸地走了。 晚些时候,碧玉跟宁氏说了这件事。 宁氏满意地笑起来,“是该这么做,咱们可不能拆老四媳妇的台。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碧玉由衷地点头。说白了,正房里的这些下人,日后想要过得舒心,都要依仗着四夫人。谁会那么想不开,挑拨着管事跟四夫人捣乱? ** 香芷旋回到房里,细细回想着老太爷的一番话,有了不少猜测,却都不能确定。 赵贺跟到了清风阁,犹豫了一会儿,进门来禀明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上午香家大太太离开之后,老太爷房里一名小厮离府,跟着马车到半路,与香家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小厮回来之后,过了一阵子,三老爷房里的一名小厮离府去了香家。” “哦。”香芷旋缓缓点头,心头疑惑解开了一半,可是老太爷提及的那句有人对她和袭朗居心叵测,指的是谁,是什么事呢? 这件事,要跟袭朗说说。她一个女子,能应对的只有内宅这一方天地里的是非,不可能里里外外都算计到。 袭朗这天一如之前,申正回到府中,换下官服,与香芷旋一同去给宁氏请安。到正房的时候,袭刖和蔚氏正在与宁氏说话。 袭刖和蔚氏因着袭朗给的好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眉宇间都没了往日的冰冷或是暴躁,多了几分喜悦。 袭脩与钱友梅到的最晚。 钱友梅为了膈应袭脩,晨昏定省一次不落地带着宜哥儿。只要袭脩要抱或是哄宜哥儿,她就白他一眼,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怎么记不住,宜哥儿由我带着,你不能碰他。 袭脩每次一被她当众奚落就会黑脸,一来二去的,宜哥儿一看到他就往钱友梅身后躲。 但是钱友梅也是真喜欢宜哥儿,女子么,有几个能不喜欢小孩子?便是起初抵触,照顾了孩子这么久,也已慢慢生出情分。 三对夫妻陪着宁氏用过饭,又喝茶闲谈一阵子,这才先后道辞回房。 袭朗先去了小书房,忙碌到三更天才回房歇下。 香芷旋一直强忍着睡意等他呢,他刚进到寝室,她就坐了起来,问道:“你乏了没有?” “没有。”袭朗笑着到了床前,坏笑道,“等会儿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香芷旋横了他一眼,“什么正事,没正形。” 袭朗笑着抱了抱她,“有事跟我说?”他是最了解她的,要是心里没事,此刻早已酣睡。 “嗯。今日咱们老太爷找我过去了,说了一通让我窝火的话。” “听赵贺提了,本来是想明日早起时问问你。都说什么了?” 香芷旋就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道出心头疑惑:“依你看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好像家里家外一群人都等着看我们分道扬镳甚至出手加害呢。” “我这阵子知道了一些事。”袭朗柔声安抚她,“但你不用怕,只要安稳地留在家里就行。出门也没事,赵贺会派人保护你。” 香芷旋思忖片刻,“那我明日起就隔三差五地回趟香家,或是去叔父家里串门。” “……嗯?”袭朗有点儿意外。 “你话里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意思是我出门的时候可能会出岔子。既然有事,你又安排了人保护我,我有什么好怕的?就算要出事,那就不如早一些引蛇出洞。事情了结了,我也能安心度日。”她嘟了嘟嘴,“尤其老太爷那边,要是三不五时地把我叫过去重复那些废话,我可受不了。” “这次是真让我刮目相看了。”袭朗眼含着赞许,“这么娇气,还挺有胆色。” “那是,”香芷旋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笑,“也不看是谁的夫人。”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思忖片刻,道:“老太爷要见我,我这就去见见他,回来之后我再跟你细说这些事。”顿了顿又道,“实在乏了就先睡,明日再说也一样。” “不,我等你回来。”脑子里那么多问号,她能睡得着才怪。 ☆、70|第70章 早春的深夜,星光寂寥。府邸一片静谧,清寒的空气中浮着淡淡花香。 袭朗走进老太爷的书房院。 老太爷还没睡,在与袭脩说话。 袭朗与进门通禀的小厮先后脚进门。 老太爷与袭脩见了他,谈笑声戛然而止,后者更是仓促地站起身来。 袭脩对袭朗客气地点头一笑,随后对老太爷道:“父亲,我先回房了。” “去吧。”老太爷摆一摆手,瞥过袭朗,心知定是因着香氏的缘故,这个不孝子才夜半前来。不知道香氏是告状了,还是考虑轻重之后百般劝说了。他指一指书案对面的座椅,示意袭朗落座,“你来的正好,不然我也要命人唤你过来一趟。” 袭朗转头看一眼袭脩的背影,落座后道:“说说吧,又商议什么好事了?” 老太爷这次倒是心平气和的,笑了笑,道:“要紧事。我和老三虽然足不出户,对外面的事还是一清二楚。” “这是自然。”袭朗一笑,“我又没拦着官员来看望你。” 老太爷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拦下,吃苦的也是你。如今我赋闲在家,你则站到了风口浪尖上,有些事别人不方便告诉你,却会对我细说分明。有人盼着袭家没落,有人则多年来依仗着袭家,而东府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直说吧。” “你可以认为我还是为了老三前程着想,而我只是希望家宅平宁。”老太爷看住袭朗,“蒋家人与你有私怨,不小的私怨,你又自幼与老三不合,种种相加,蒋家一直盘算着将老三拉拢过去。可是我这些日子与老三时常说说话,他从本心里自然是想光耀门楣的,更想与你同心协力,便是他以蒋家的名义得到个差事,也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 袭朗挑了挑眉。 老太爷知道这种话多说无益,反倒会惹得袭朗不耐烦,便转而说起自己的心迹:“你如今身居高位,想来比我更清楚,我是再不能回到官场了。这样也好,苦心经营半生,我又如何不疲惫。我只盼着安安稳稳养老,看着你们手足同心。你和老五自幼就是死活不要我管,从来将我的话当耳旁风,老三却是不同。他那些年虽然被你二叔拿捏利用,可说起来,到底是没真正做过于你我不利的事。” 袭朗讽刺地笑了笑,“扯这些有什么用。”他凝了父亲一眼,“就不敢与我说句心里话?” “心里话……”老太爷沉吟道,“那就说说心里话。我答应过老三的生母,多照顾老三几分。是,我也答应过你娘,要好生她留下的骨血。但你我都清楚,这些年过来,你不曾把我视为尊长,我对你亦是有心无力,我的确是对不起她……” “别提我娘。”袭朗蹙眉,“你没资格。” 老太爷被噎得够呛,火气被勾了起来,缓了缓冷声道:“不论你怎么想,眼下我只这一桩心愿:你给老三安排个差事,或是干脆让蒋家促成此事,别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时时提点着老三,不会让他行差踏错影响你的前程。我知道,你将嫡庶看的太重,可哪一家不是如此?你们已是多年的手足,你便是再不喜老三,难不成还能将他杀了?你敢?” 袭朗勾出一抹嘲弄的笑,“不敢。怕脏了手。” “……”老太爷瞪着他,“你到底为何那样恨他?!” “你去问他。” “我不跟你胡扯这些,说正事。”老太爷深深吸进一口气,勉力冷静下来,“你让我如愿,家里便是一派喜乐祥和,我这些年积攒下的人脉,会慢慢交到你手里,为你所用。你不让我如愿,我便是不逼你,也会有人扰得你不得清静。何苦?你为何不能往好处去做?” “我如何都不会让你如愿,这一点无需怀疑。”袭朗敲了敲桌面,“与我说了这半晌,手里必然是有逼迫我的把柄,拿出来吧。” “不是我要逼迫你,是蒋家。”老太爷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厚重的牛皮信封,“两年前,宁夏大捷是你打得最漂亮俘虏最多的一仗。那是你扬名天下的开始,也是很多人始终想要做文章弹劾你的一桩事。”他将信封摔倒袭朗手边,“眼下蒋家就要旧事重提,弹劾你以良家百姓顶替俘虏。左都御史与蒋家是世交,此事一旦闹起来,言官便会跟着跳出来凑热闹,眼红你如今地位的官员更不需提了。” 袭朗将信封拿起,手势随意地取出里面厚厚一沓纸张。 “当初你大捷之后便转战别处,连进京献俘的时间都没有,朝廷里闹成了什么样子,你也只能是隐约听说。我当初费尽心机,才将此事压下去。而这种事便是十年后再提及,照样能让朝堂鼎沸——战功易得不易守,这正是多少名将风光过后下场凄凉的原由……” 战功易得不易守。袭朗觉得这句话怎么那么刺耳呢? “蒋家是早就起了这心思,怕是蓄谋已久,是以,你日后只能与蒋家好生周旋一段时日,暂且答应他们要你做到的一些事,暗中将他们摆出来的这些证据毁灭或是推翻……” 袭朗抬眼看着老太爷,语带笑意:“其实,你心里也怀疑,怀疑我年少贪功,做过这种事。对么?” “那你到底做没做过?”老太爷看着他,眼神闪过一丝惊慌。 笑容在袭朗唇畔延逸开来,目光却倏然变得苍凉。 一句反问,让他真的心寒了。 他站起身来,“这些我听到了,也记住了。接下来,我有话要问你:如果我已铁了心让袭家随着我的运道起落,我铁了心要让老三终其一生无所事事,你会做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袭家随着你的运道起落?”老太爷为这一句满腔怒火,“我苦心经营几十年,你就要我老来看着你把家族毁掉?!” “你和老三,还有一些外人,这阵子都没闲着,我心里都有数。”袭朗问道,“你们要做什么或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毁掉我的姻缘,让我也尝一尝有苦难言被人胁迫的滋味?” 老太爷仍是不肯正面回答:“就该挫一挫你的锐气!你自来独断专行,跋扈至极,迟早要吃大亏!”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以前的事,“为了个女人,你目无尊长,大逆不道,我病倒、你祖母去世都是因为那一件事而起……我的前程,说是你断送的也不为过!是,你眼下接替我,成了国之栋梁,但你是过日子的人么?!就不怕把老三逼急了去告你竭力打压手足?!……” 袭朗手里的纸张卷起来,敲了敲桌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老爷,眼中闪着锋利的芒,“你和老三知道的事,不肯对我说,是么?” “我们知道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家里的人都该是上得了台面的人!”老太爷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的怒火只能以这种讥诮的言辞宣泄。 纸张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袭朗垂眸看着桌面,几息的功夫之后,他有了定夺,抬了眼睑,凝住老太爷。 那眼神充斥着疏离、冷漠,有那么一刻,闪过深浓的困惑。 老太爷在这样的注视下,心头一惊。那是袭朗看着陌生人才有的目光。 袭朗语气平静、漠然,“你们好自为之,再惹到我头上,别怪我心狠手辣。我已一再容忍一再迁就,你们仍不知足,那么,我也不需再为难自己。”他转身,走出几步之后,发现手里还握着那一沓纸张,抬手轻扬。 纸张纷纷飞起,又辗转落地。 这一段在他心头始终是鸡肋一般的父子缘分,不需再有半分留恋。 父亲一直不认可他。以前以为,那份不认可是源于大事小情上的分歧对峙。所以这段日子能迁就的都尽量迁就,真不曾狠下心来针对父亲做过什么事,从不曾想过将生身父亲置于尴尬甚至痛苦的深渊。 他怕自己会后悔,所以总是忍着不要踩到那个界限。 至今日才知道,父亲不认可的,还有他的品行。是不认可还是怀疑呢?不重要了,没差别。 战功是容易得到的,战功是可能作假得来的。 他的父亲,是这样看他的。 别人要强加给他的罪名、侮辱,他可以忍,家中有人竟也如此。 他的妻子,是能由着居心叵测之人加害的,是上不得台面的。 他的父亲知道阿芷已置身险境,要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到底是有多憎恨他? 袭朗走出书房院的时候,心头火气慢慢消散。终究是没了怒意,反而有种得到解脱的感觉。 老太爷为人处世自有一套章程,今晚大抵是想与他细说的,兴许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没必要了。 缘分已尽。缘尽并不一定是在生死别离的前提下发生。 形同陌路也可以,即便同在一屋檐下。 他的忍耐,到此为止。 ☆、71|第71章 寅时,外面仍是黑漆漆的。 袭朗听到自鸣钟的响声,睁开眼睛。 手臂轻轻地从怀中人颈下慢慢抽出,又去将她环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拿开。 香芷旋却不肯,往他怀里拱了拱,手臂搂得更紧了,嘴里还咕哝着什么。 反复几次,袭朗只得放弃,语带笑意地唤她:“阿芷?” “嗯?”香芷旋应了一声,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该起身了?” “嗯。”他亲了她的唇一下,“睡得太晚,你别跟着起身了。”说完起身下地。 “不。”香芷旋随着坐起来,取过衣服穿上。 每一日都是这样,她坚持要陪他用过早饭,送他出门。 袭朗拿她没法子,只能由着她。 穿戴整齐,洗漱之后,她帮他在手上涂了祛疤的药。时间已不短了,不细看的话,根本不能发现那道疤痕。她还是坚持,直到完全不见了才算好。 这件事就更得依着她了,答应过的。 之后两个人一起用完饭,香芷旋送他出门。 一面走,袭朗一面叮嘱她:“回去再好好儿睡一觉,实在不行就让丫鬟去正房通禀一声,晚些去请安。” “没事的。”香芷旋笑道,“中午多睡会儿就好了。”说着话,想起了昨夜他与自己说过的事,拍了拍额头,“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昨日请大嫂过来说话的。我让蔷薇去传话,改为下午我去找她。” “不用。”袭朗笑着刮了刮她鼻尖,“急什么呢?” “倒也是。”香芷旋眨了眨眼,“其实我就是替你着急。”想早点儿让他理清楚这些事,让老太爷彻底消停,本就那么累了,不想他再为家事分神。 “这可就多余了。我都不着急。” “是啊,你多心宽啊,哪儿是我能比得了的。” 说说笑笑间,到了二门,香芷旋停下脚步,“别太累啊,早点儿回家。” “放心。”袭朗轻轻摆手,“回去吧。”语必与早就等在二门外的赵贺说着话,大步流星地走远。 香芷旋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这才转身回房,睡了个回笼觉。辰时再次起身,吃了两个豆腐皮包子,一碗小馄饨。如今她每日算是吃四顿饭,胖是胖不起来的,摸黑醒来折腾一趟,吃的那点儿东西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不想让她每日折腾,但她不想让他独自用饭出门。再怎样的情深意浓,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大抵是不能被惯坏的人。 请安之后,去花厅示下。 今日各个管事就老实多了,她说什么就当即称是而去。 这还差不多。 随后,记挂着昨日打发走厨房买办的事。她让蔷薇负责此事,找个人临时补上这个缺,询问几句,听蔷薇说已办妥,这才放心了。 下午,香大奶奶没来,大太太却过来了。 香芷旋也猜想过这一节,却没想到大太太真做得出。来了就不能不见,她让人把大太太让到西次间说话,上茶之后,遣了屋里服侍的,只留了蔷薇、铃兰在一旁。 大太太开门见山:“昨日我过来是有事找你。” “什么事?”香芷旋语气有点儿冷淡,“银子的事?” “难为你猜得出。”大太太放下手里的茶盏,报账给香芷旋听,“去年你强行要走的那笔银子,是内院外院一并给你凑出来的,只差去借外债了。我那会儿没法子,连自己的梯己都拿了出来,只要你肯安安生生出嫁。既是如此,从那时到如今,家里一日比一日拮据,便是你二姐出嫁时,我都没给她银子,只用田产代替的。” “哦。”香芷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故意把话题往别处扯,“我那个活宝二姐,嫁了怎样的人家?” “嫁了个小商贾。”大太太敷衍地答了这一句,斜了香芷旋一眼,“你别打岔,我方才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家里为了你的事,可算是血本无归。眼下实在是周转不开了,春日又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好歹先拿几千两出来给我应急。” 香芷旋真是烦透了关于钱财的这种话题,“内院没钱了,你找外院的账房支取就是了,便是破例多支取一些,等来年节俭一些,少些开销便是。这些过日子的话还用我告诉你?找这种借口跟我要钱,我怎么可能给你?不过,你找别的借口也一样。我手里是有银子,但是不会给你们,一分一毫都不会给。” 末一句把大太太的火气拱了上来,抬眼打量了室内一周,连连冷笑:“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就不要娘家了,嗯?” “娘家?我可没有这样的娘家,那些年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香芷旋倒是不恼,笑笑的,“我但凡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主事的亲人,也不至于落到被人贴钱送给高门冲喜的地步。” “可你是不是因祸得福了?” “那你们是不是因为我因祸得福才能到京城的?”香芷旋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太太,“那笔钱财,是我爹娘赚下的,不是你们的。被你们挥霍了那么多年,也够了。” “你居然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大太太切齿道,“你们姐妹三个这些年都是不吃不喝不穿戴不打扮活到现在的?不需要开销?” “我们是跟别人一样长大了,你们在衣食起居上的确是没有委屈我们。不能委屈啊,一个个养得不成人形,如何能在谈婚论嫁时卖个好价钱?”香芷旋仍是凝着眼前人,“你们住的宅子,是我爹娘赚下的吧?你们养着我们姐妹三个的钱财,也是我爹娘赚的吧?我爹娘留下了偌大的一份家业,你们就那么挥霍掉了。到现在居然好意思说我没良心?没良心的到底是哪个?做了多少年亏心事的到底是哪个?” “你少跟我张嘴闭嘴地提及你爹娘的财产!”大太太理直气壮地对上香芷旋的视线,“你爹娘便是富甲天下,他们人不在了,那份产业也要归在世的兄弟掌管。你心里不平?那就只能怪你自己投错了胎。二房那时但凡有个能继承家业的男丁,也不需我们费力不讨好的经营那一摊子事!你也给我记住了,你是女孩子,从一出生就已注定要嫁人,嫁出去的人便是泼出去的水,没资格提及你爹娘家产的事——那是香家的事,跟你这个已经嫁人的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跟我没关系啊?”香芷旋失笑,“好啊,没关系可好。既是没关系了,你来找我做什么呢?嫁出去的人是泼出去的水,给出手的银子亦然。你就放心吧,我便是到街头做散财童子,也不会给香家花哪怕一两银子。甚至于,要是有机会,香家剩下的那点儿家当,我也要一并收回。你不妨从现在就开始节俭一些,因为你的下半辈子,只能指着夫君的俸禄过日子了。” 大太太脸色有些发白了,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好,好啊。嫁了人果然是不一样了,会说大话,还会咒人了。就凭你?就凭那个什么夏家?你大哥能听你危言耸听,我可不吃那一套。我就不信了,堂堂入朝为官的人的家业,能被区区商贾算计了去!” “我爹娘也是区区商贾。”香芷旋笑了笑,眼里却似被霜雪浸过,眸中寒意越来越浓,“日后若是为了钱财,不需登我的门。你实在气不过,只管出手算计我。我不怕有事,只怕没事。横竖是一门只认钱的亲戚,鸡肋而已,正愁没个由头与你们恩断义绝呢。”她瞬间连神色都转为冷漠,“蔷薇,送客!” 大太太站起身来,抬手指着香芷旋,“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记住你说的话,来日有你吃苦的时候!当初要不是老太太跟若松极力坚持,我会同意把你送到高门?!你也配!”顿了顿又挑衅地笑,“你心里能有什么盘算?不外乎是跟你夫君吹吹枕边风整治香家,那你可就想错了。爷们儿在外面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丫头片子能左右的。你夫君要是能被几句话影响就阻挠人前程,他也走不到如今这地步。” 蔷薇听不下去了,板着脸道,“你跟我家夫人说话最好客气些!不然别怪我给你难看!这不儿是袭府!” 大太太想发作,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不是自己家,没人有着自己颐指气使,只对香芷旋冷笑,“既然你连恩断义绝的话都说出来了,那我也就真不能指望你了。你好生考虑几日,后悔了便登门与我赔罪,交出抢走的钱财,要是执迷不悟,那么……别怪我来日心狠。” 香芷旋慢悠悠起身,轻蔑一笑,“既然说了大话,那么你日后就长点儿出息,别总上门跟我提钱,像个乞丐一般招人嫌恶。”又故意气人,“自然,我还少不得去香家找大哥说说话,有本事你就别让我登门。对了,明日上午我就去,麻烦你知会一声。”之后掏出怀表看看时辰,吩咐铃兰,“唤外院备车,我要出门。” 时候还早,她就去夏家坐坐。 不知道暗中等着害她的人是不是急性子。 要是急性子,今日就要出事了。 ☆、72|第72章 香芷旋去正房找宁氏说了要出门的事。 宁氏笑着点头,“去吧。告诉你夏家婶婶,得了空来府里坐坐。” “好啊。”香芷旋见婆婆似是要出门,问道,“是不是要去西府?” “是。”宁氏苦笑,“有着十几年隔阂的人,眼下看她万念俱灰的样子,我心里竟是有些不落忍。” “您是不屑于落井下石罢了。”香芷旋有些烦恼地挠了挠额头,“二老夫人是看到我就没好气,不然也能陪着您过去看看她了。” “你可别去。”宁氏摸了摸香芷旋的头,“她大抵一看到你就会想到洪氏那桩事,少不得又发作,何苦去听她不好听的话。快出门吧。” “嗯。”香芷旋又问道,“那我晚间用过饭再回来行么?” “行,怎么不行。”宁氏笑道,“让你婶婶多给你做些可口的饭菜,多吃点儿。” “母亲最好了。”香芷旋笑着上前去揽住婆婆手臂,脸颊在她肩头蹭了蹭。 宁氏心里暖烘烘的,笑意自心底到了眼底,又叮嘱:“记得带上斗篷,晚间还是有些冷。” “嗯。”香芷旋这才行礼退下,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 到了夏家,香芷旋与樊氏说了一会儿话,问道:“叔父呢?” 樊氏好笑地道:“他还能做什么?在后面。腊月、正月里先后添了两窝小狗,他喜欢得不行,只要在家就去亲自照看。” “小狗啊?”香芷旋怕大狗,但是很喜欢小狗。 樊氏问道:“去看看?” “嗯,去看看。” 两人相形去了后园。樊氏吩咐随行的丫鬟先一步去传话,让夏易辰将那一群大狗先拴起来,省得吓到香芷旋。 进了园子,夏易辰笑着迎上来,身边跟着一条小狗。 小狗多说一尺来长,身形圆滚滚的,背部的毛色有些发黑,其余部位是金黄色的。它颠颠儿地跑过来,小尾巴翘着,神采奕奕的。 “这么可爱呀。”香芷旋看着小狗圆圆的肚子,失笑不已,“刚吃饱?” “嗯。”夏易辰将小狗捞起来,递到香芷旋臂弯,“这是个小吃货,属它长得快。” 小狗有些怕生,在香芷旋怀里扭动着,发出不安的轻哼声。 香芷旋笑着抚摸着它的皮毛,“真是那种大狗生的?” 夏易辰失笑,“自然。” “现在这么小,要多久才能长成庞然大物啊。” “一年就长成了。” “啊?”香芷旋意外,“那么快?” 夏易辰又笑,“那你以为呢?跟人似的,一年长一点儿?” “我不可就那么以为的。”香芷旋给小狗挠痒痒,它很舒服,安静下来。 樊氏让两个人说话,去看自己钟爱的那条大狗。 大狗一见到她就迎上去,身形直起来,双爪搭在樊氏肩头,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香芷旋瞥见,惊讶地睁大眼睛,“天……”大狗立起来比婶婶都高。 樊氏拍拍大狗的头,柔声安抚两句,大狗便放下爪子,蹲坐在地上,由着主人抚着它的头,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直轻轻地摇着。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香芷旋别开了眼,“不能看。总看的话,我都想养一条了。” 夏易辰道:“养一条又怎么了?少锋也喜欢。” 是啊,袭朗也喜欢呢。香芷旋摸着小狗的头,又看看那条正跟婶婶起腻的大狗,“让我想想。” 夏易辰笑道:“慢慢想。它们跑不了,都给你留着。”顿了顿,又道,“也就是你,别人想跟我要我都不给。” “这话我信。”香芷旋抱着小狗,随着叔父四处转了转,看到一群小狗在草地上嬉戏,很是有趣。 照看这些小狗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若桃李,浓眉大眼。 香芷旋不解,“怎么让女孩子做这些事呢?” “是她自己愿意,我跟你婶婶可没说过这话。”夏易辰解释道,“是一名管事的女儿,自幼习武,什么都不怕,又特别喜欢院子里这一群狗,正好到了找差事的年纪,她就求着你婶婶给了她这个差事。” 香芷旋又看了看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紫苏。”夏易辰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是养狗,得有个懂行的人照看训练着啊,不然哪儿成啊。” “这倒是。”夏易辰就笑道,“行,你要真有这心思,连这丫头一同给你。她又会拳脚,你身边习武的人越多越好,到哪儿都不需担心。” “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夏易辰问道:“香家的人都到了京城,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不外乎是惦记那笔银子。”香芷旋蹙了蹙眉。 “有没有什么打算?” “正犹豫着呢。”香芷旋苦笑,“她们说我爹娘的产业就是香家的,这也对。如果她们肯善待我跟大姐,我也不会计较钱财的事。甚至于,她们不一次次因为钱财找我麻烦的话,我都不会窝火。但是,有些事我又需要大哥大嫂帮忙周旋着,不好让他们跟着吃苦。我大哥那个人,您也知道。” “犹豫什么呢。”夏易辰道,“生意有赚就有赔,香家现在没有经营有道的人,赔的狠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我答应过你爹娘,要好好儿照顾你和你大姐,就要让你们心里畅快些。你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但是您别为了这种事惹上麻烦啊。那样我可受不了。” “瞧瞧这话说的,分明是小看我啊。” “哪有。” 夏易辰笑开来,“你别管了,安心过你的日子,等着看好戏就是。” “行啊。”叔父不是没头脑乱来的人,自有一套磨人的法子,也一定会考虑到香若松,适度地教训一下香家而已。这样想想,她就不再担心了。 回往内宅的时候,蔷薇上前来,附耳道:“方才一名护卫来报信了。您的马车刚一离府,三爷房里的一名小厮就借故出门,另找了人去蒋家报信。现在,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袭脩的小厮去了蒋家报信。这样说来,他不是只是听说,而是参与了。 香芷旋只是为袭朗心寒,别无感触。 蔷薇继续道:“护卫说,您不用担心,赵贺已经安排妥当。到您临走时护卫会再来传话给您。” 香芷旋点一点头。担心与否还不是一样,迟早要过这一关,甚至于,日后要习惯这种情形。 ** 晚间,香芷旋和夏易辰、樊氏一同用过饭。 管家、蔷薇先后进门,各自找夏易辰、香芷旋通禀事情。 之后,夏易辰询问了香芷旋几句,安抚道:“少锋的手下已经安排妥当,要我配合一下,你别怕。哪一个大家族里都有不少龌龊事,少锋待你周到,这已是你的福分。”担心她为此心烦不耐。 香芷旋笑着点头,“我清楚,您放心。” 夏易辰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让紫苏坐你的马车,你暂且等等再回府。”随后就笑着出门,去找袭府的护卫头领商量。 樊氏也不是没经过风浪的人,看着香芷旋又分明是早就料到今日情形,并不多加询问,与香芷旋闲闲地谈笑。 ** 天色完全陷入黑暗。 香芷旋来时乘坐的马车出了夏家的红漆大门。 过了些时候,一两很寻常的黑漆平头马车进了夏家,停在垂花门外。 香芷旋与叔父婶婶说笑着,到了马车前,见一道黑色的人影下了马车,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袭朗唇畔噙着一抹笑,上前来给夏易辰和樊氏见礼。 夏易辰道:“你来了更好,我也就放心了。不早了,快回吧。” “是。”袭朗语声恭敬,“我明日休沐,下午再来叨扰叔父婶婶。” 他休沐,也不过是不用上大早朝,稍稍有点儿空闲。要过来,自然是要说说原委,让他们放心。夏氏夫妇清楚这些,闻言笑得愈发愉悦,催促两人快些回府。 上了马车,袭朗就将香芷旋安置到了自己怀里。 马车走出一段,香芷旋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啊?” “来接你回家。”袭朗吻了吻她额头,“回家的路不短,不想你提心吊胆那么久。” 香芷旋心头泛起涟漪,却不知如何表达心绪,只是将手放到他手里,与他十指相扣。 ** 袭府,老太爷的书房。 宁氏、二老夫人、袭脩夫妇、袭刖夫妇先后而至。 老太爷不解:“你们来我这儿做什么?” 站在门边的赵贺道:“是四老爷交待的,要诸位等他和四夫人回来。有要事。” 老太爷下意识地看向袭脩。 袭脩听得那句等袭朗和四夫人回来,面色变了变。 今日老四如常回府,先去正房请安,与宁氏说了一阵子的话,便出去了。香氏下午出门,至此刻还没回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袭朋和蒋松得手没有? 老四将袭府中人全部召集到这儿,又是做的什么打算? 袭脩预感很不好。他笑着起身,往外走去,“既然老四还没回来,我就先回房一趟,下午竟从书房角落翻找出一本古籍,我去拿来给老太爷过目。” 赵贺却是板着脸抬手阻拦,“别的事日后再说。我也不瞒您,此刻院里院外都有护卫把守。这是四老爷交待的,处理完要事之前,谁也不得走出这里半步。” 袭脩的心沉到了谷底。 昨夜袭朗与父亲说过的话,他都知道了。细品了品,心知袭朗日后若是有可能,怕是就会照着父亲的心窝子狠狠地捅一刀。 袭朗不会在寻常琐事上膈应父亲,只会毁掉父亲看重的人、在意的东西。那才是最残酷的折磨,是袭朗最擅长的方式。 眼下父亲看重谁? 除了他还有谁? 他心头完全被恐惧笼罩。 ☆、73|第73章 老太爷怒声训斥赵贺以下犯上。 赵贺充耳未闻,静立在门边,身形如标枪一般。 二老夫人则感觉得到,今晚要出大事了。她的面色有些发白,手紧紧的攥成了拳。 宁氏和袭刖、蔚氏、钱友梅虽然明白出什么事也跟自己无关,到底是摸不准袭朗的脾气,不知道将要有多大的风雨袭来,是以,神色越来越凝重。 这样的气氛之下,老太爷的训斥声便显得格外突兀,惹人心烦。 宁氏冷冷地瞥了老太爷一眼。 钱友梅和蔚氏也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老太爷见三个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只好噤声。哪个都是擅长冷嘲热讽的,把她们惹恼了,少不得一通奚落。 众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 马车进了袭府,停在外院。 护卫赵虎在马车一旁禀道:“人已全部抓到,只是蒋家大爷那边出了点儿岔子,不能带回府中。” 袭朗问道:“怎么说?” 赵虎道:“秦六爷回京了,呃……他去看热闹,出手补了一下,废了蒋家大爷一只手。” 蒋松的一只手废了。香芷旋最关注的是这件事。 袭朗却与她不同,语声透着愉悦:“秦六爷在何处?” 一道透着慵懒的语声在马车一侧响起:“就在这儿呢。” “是明宇。”袭朗笑着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你先回内宅,改日再让他见见你。”眼下这场合不合适。 香芷旋自是欣然点头,之后透过玻璃小窗子向外看去。 灯笼光影的映照下,一名男子站姿闲散,透着点儿落拓不羁,双眼特别亮,唇上一撇小胡子。这就是袭朗的好友秦明宇。因为那撇小胡子,再加上光线有些暗,让她没办法猜测他的年龄。 两男子相见,俱是在对方胸膛上捶了一拳。 “不是说年前就能回来?”袭朗问道。 秦明宇蹙了蹙眉,“哪儿敢回来啊。我们家老太爷说我一回京就成亲,连女方的嫁妆都筹备好了——这不是要我命呢么?我就找了个辙,上了道折子,拖到现在才回来。”说着就忍不住叹口气,“下午进京,去宫里面圣复命,随后回家,进门就给臭骂一通,老太爷抡着皮鞭追着我打——把我撵出来了。” 香芷旋坐在去往二门的马车内,隐约听到这一番话,忍俊不禁。 袭朗则是哈哈地笑起来,“怎么着?让我收留你几日?” “这不是废话么?”秦明宇道,“难不成我还去住客栈?” “成。”袭朗吩咐赵虎,“吩咐下去,把东院收拾出来。” 赵虎称是而去。 袭朗点手唤来一名小厮,“给秦六爷备一桌酒菜,摆在外书房。”随后说起蒋松的事,“刚一回来就给自己找麻烦?” 秦明宇笑道:“看到那东西就收不住火气,也当是帮你分担点儿麻烦,算是补上你成婚时不能回来的礼。”有点儿吊儿郎当地问,“够意思吧?” “够意思。”袭朗拍了拍秦明宇的肩头,“你先去书房用饭,我处理完家事就回去,陪你好好儿喝几杯。” “成啊。”秦明宇道,“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到家连口饭都没得吃,你说我这叫什么命?” 袭朗笑着唤小厮带秦明宇去外书房,自己询问手下几句,安排下去,这才回了内宅。 ** 老太爷、袭脩就快失去耐心的时候,袭朗进门来。 事情关乎香芷旋,他没让她过来,不想她尴尬。 袭朗缓步走向座椅的时候,凝视着袭脩。 袭脩被看得脸色更白了。 老太爷不耐烦地问道:“到底是何事,值得你这般兴师动众?” “别急,听我慢慢说。”袭朗落座,“今日这事儿,对外说起来,是蒋松、袭朋败坏门风,强抢良家女子。在家里说实情的话,是袭脩、袭朋、蒋松串通一气,犯了大错。”他敛了笑意,瞥了老太爷一眼,“你料事如神,应该猜得到。” “串通一气?”老太爷惊愕地看向袭脩。 二老夫人听了,则是面如金纸。以为娘家可以帮她管住袭朋,以为蒋松已是行事沉稳,没了当初的不知轻重,却没想到…… 宁氏依然安之若素。老四去夏家之前,已跟她提了几句,她早就料到今日有几个人的前程要断送。 钱友梅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心说袭脩死在袭朗手里才好,她带着安哥儿过一辈子,也不错。 袭刖和蔚氏夫妻两个是最正常的反应,先是惊讶,随后便听出了袭朗话里的玄机,俱是恼火地望向老太爷。袭刖更是道:“这些日子看你们俩父慈子孝嘀嘀咕咕,我就料想着没好事!哼!丢人哪。”又建议袭朗,“四哥,把那些个败坏门风的东西赶出去算了!不,那样太便宜他们了……你看着办吧。” 蔚氏本来是满心鄙视老太爷和袭脩,听得夫君这番话,又差点儿笑起来。 “你给我闭嘴!”老太爷瞪了袭刖一眼,看向袭朗,“凡事都得讲个证据,这种事你可不能乱说……” 袭朗看都不看老太爷,对赵贺打了个手势。 赵贺点头,转身出门。片刻后,袭朋、几名鼻青脸肿的护卫、一个女孩子由袭朗几名手下带了进来。 那女孩子自然就是夏家的紫苏。换了身穿戴,小家碧玉的打扮。 赵贺先让紫苏说说事情经过。 紫苏娓娓道来:“民女是夏家远亲,随双亲来京城借住在夏家,爹娘帮着夏家打理产业。今日天黑时,我爹在铺子里忽然不适,我听说之后,心焦不已,急着过去看看父亲。恰好袭夫人在夏家做客,见我六神无主的,便让我乘坐她的马车出门,吩咐护卫随行。袭夫人是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天黑出门出事,偏就出事了。路上一伙人拦下了马车,说了些很是污秽不堪的话,还有意将我带到什么护国公府去。幸好袭府护卫个个好身手,又有贵人相助,那帮人才没得逞。” 二老夫人听了,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袭朋,想斥责,想质问,一时间却是不能出声。 袭朗颔首,唤人将紫苏带下去,“对外是这般说辞。接下来,说实情。”他指了指袭朋。 赵贺会意,将塞在袭朋嘴里的布团取出。 “呸!”袭朋重重地啐了一口,“老子就是要报那一箭之仇,就是想要你也戴绿帽子休妻!事儿没成我认栽,但是——”他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你能把我怎么着?你能杀了我不成?!” 袭朗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喝了口茶。 袭朋的笑声愈发放肆,“有本事你就把我的手也废了,日后我就满京城乱晃,让人们都看看你到底是英雄豪杰还是冷血残暴的东西!你来啊,你把我废了……”说到这里,他眼瞅着一件小巧的东西朝自己膝盖飞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右腿膝盖传来剧痛,立时不自主地跪了下去。随后,左腿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袭朗手里的盖碗打中了他的膝盖,碎在了地上。他此刻就跪在碎片上。 袭朗将茶杯稳稳地放回到茶几上,看向二老夫人,笑若春风拂面,“我看他说的可行,您怎么看?” 二老夫人如同置身在冰窖。她从儿子胡说八道的时候就心焦如焚,就知道那个混账东西在自寻死路,可她身形僵硬,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 此刻,听得袭朗这样说,艰难的抬起手,狠狠地掐了自己手臂一下,又用力地喘了两口气,这才能起身。 她走到袭朋面前,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巴掌。她语声有些发颤:“到这时了,你还敢胡说八道!你还想满大街乱转着去丢人现眼?你还想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好好儿说清楚!不然——”她费力地转身,望向袭朗,“不然就给他用刑,将他折磨致死!这个孽障要是不说实话,也不需留着他的命了!我只当没生过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袭朋惊愕地看着二老夫人,“娘……” “蠢货!”二老夫人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你已犯下大错,难道还以为谁能救你?”她又用力地给了他一巴掌,“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唆使你这么干的?你要是被人唆使,兴许还有一条活路……”她再惶惑不安,也没忘记袭朗说过的关于袭脩的话。 袭朋看到泪水纵横的母亲眼中尽是恐惧。他从没见过母亲何时怕成这个样子,从而明白,自己真的是闯了大祸。 宁氏目光微闪,大力拍了拍桌案,“将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拖出去,逐出家门!” 她并不是心急之下乱了方寸——这是变相的给袭朋施压。 “对对对!”蔚氏连声附和。 袭刖疑惑地看着母亲、妻子,琢磨片刻才明白过来,笑了,跟着起哄,对老太爷道:“你倒是发句话啊,快点儿把老三赶出去!” 老太爷恨死了这三个人,若是目光可以杀人,三人早已毙命,可已到这地步,他也只能试一试能否快刀斩乱麻了,便点了点头,望向袭朗,“不早了,快些将人撵走,我累了,早些散了吧。” 袭朋转眼看向老太爷,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好,好啊,将我逐出家门?你这个斯文败类!每次都是我们落到袭朗手里的时候,你蹦出来上蹿下跳!” 他吃力地站起身来,“知道今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你不大清楚吧?没事,我讲给你听。我因着西府陷入绝境,因着一再被袭朗打压,起了将香氏掳走让他拿出全部家当赎人的心思。可是你的好儿子袭脩派小厮传话给我,说那可不行,说不定你还没将人藏起来,袭朗就把人找到了,白费功夫。再说了,袭朗的银子是那么好要的?拿到手里还没焐热,他就又抢回去了,这条路不行,还不如来个干脆的。” 他又笑了,神色有些恍惚了,“我跟表哥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就让袭脩拿个主意。袭脩说还是从香氏这儿下手,坏了她的名节,袭朗只能休妻。他说祖母的病故、二房陷入绝境,都是因袭朗拒不休妻而起,要报复他,从这儿下手准没错。事情就算是不能成,还有老太爷呢,老太爷为着名声,定然要将此事压下去。” 末了,他的笑容有些绝望,又透着狂乱,“把我赶出去?想让二房雪上加霜?你做梦吧!主意都是你们家老三出的,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有个人陪着就成!” 老太爷铁青着脸望着袭脩。袭朋的一番话,不亚于一通声音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脸上。 袭朗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袭脩,不说话,只是对赵贺等几名手下打了两个手势。 赵贺几人恭声称是,两人快步上前,拉起袭脩就往外拖。 “父亲,父亲!”袭脩吓急了,声音嘶哑地求救,“父亲救我!” 袭朗的手下充耳未闻,脚步更快了。 “你——”老太爷站起身来,很吃力地问道,“你要把他怎样?” 袭朗平静地看着老太爷,“你把他放出来,让他在这府中乱转,便出了这等事。既如此,他就不需走路了。”说着扬眉浅笑,“一张病榻,三尺黄土,便是他的余生、归处。这事儿,我做主了。” 是那样平静松散的语气,却透着一股子狠戾。 “不行!” “老四!” 老太爷与二老夫人异口同声。 二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袭朗跟前,身形缓缓地跪了下去,“老四,你……你给老六留一条活路,你可以囚禁他,别让他受皮肉之苦,成不成?你将他囚禁,别让他变成废人,我求你了……” ☆、74|第74章 老太爷的语声,袭朗听得见,却觉得越来越遥远,无从分辨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老夫人。 不论袭朋做过什么,不论她如何恨铁不成钢,不论她说了怎样的狠话,到头来,她还是会尽全力挽回局面,让儿子得到一个相对好一些的下场。 甚至于,不惜为了儿子安危下跪求情。 这样血脉相连这样不顾一切护助的长辈,他不曾有,日后也不会有。 父亲不会为了他如此。 生母继母没机会。 袭朋看着母亲跪倒在他憎恨多年的人面前,刚要迈步上前,便被赵贺钳制住。他极力挣扎着,“娘……您起来,娘……”他语声哽咽,说不下去了。 袭朗缓缓起身,伸手扶起了二老夫人。 “老四……”二老夫人满目哀伤地看着他。 宁氏与蔚氏走上前来,扶住二老夫人的身形。 袭朗对二老夫人微微颔首,“我不动袭朋,明日起,让他每日到老三床前照看一二。可好?” “好,好……”二老夫人喃喃地说着,想笑,泪却落得更凶了。 袭朗又看向袭朋,“你有一个到何时都不言放弃的母亲。看在她的情面上,我不让你承受皮肉之苦。照看老三几日之后,你将被囚禁在西府。一直不成体统,便一直不能出门。” 袭朋看着憔悴至极病态分明的母亲,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母亲也用眼神警告他、求他不要再说话。他点头,沉默不语。 袭朗吩咐赵贺送二老夫人和袭朋回西府。 老太爷被一再地无视,可袭脩已被拖出去一阵子了,他惊怒担忧不已,大步到了袭朗面前:“把老三带回来!你将他双腿废掉,跟杀了他有何区别?!” “那就杀了他?”袭朗气定神闲的,“你发话吧。” “你这是残害手足!”老太爷语声有些凄厉了,“你竟让我看到这般情形……” 话没说完,不远处传来袭脩一声惨叫。片刻后,又是一声。 老太爷的身形僵住,动弹不得,整个人似被抽走了心魂一般,没来由的显得轻飘飘的。 袭朗丢下老太爷,请宁氏等人回房歇息,又唤人去请太医。 人们纷纷沉默着散去,宁氏、蔚氏出门时,都看了看钱友梅。 钱友梅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完全是局外人的样子。 袭脩的事,不关她的事。便是谁求着她让她为袭脩求情,她都绝不肯做。 废了双腿好啊,让他一辈子躺在床上最妥当了。她不需再为难,不需再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和安哥儿哪一日被他连累。 假如这男人不是让她那般不屑,她在知道袭朗是怎样的人之前,说不定真会帮着他做些坏事的。但是,幸好她在一日日里了解了袭朗。那个人固然有这般残酷的一面,却也有着宽仁善良的一面。 他不屑刁难妇孺,他不会迁怒孩子。 既是如此,只要她安于现状,便能在这府中有个立足之地,父亲也能安安稳稳的做官。 怎么想都是不错的局面。所以,她真是半点儿伤心难过都不曾有。 ** 书房里只剩下了老太爷和袭朗。 老太爷一直怒目瞪着袭朗,好半晌才能说话:“父子反目,残害手足,你心里就好过?” 袭朗一笑,“我不过是秉公处理家事而已。” “大逆不道啊……”老太爷踉跄后退,“大逆不道……” “的确是大逆不道。”袭朗缓步到了老太爷面前,“袭脩要做的事,龌龊至极,你就能忍?” 老太爷不由想到了袭朋数落自己的一番话,面色又添一分青白。 “父子反目。”袭朗讽刺地笑了笑,“你我何时有过父子情分?” 没有,从来没有过。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一对父子。 袭朗凝住老太爷,“我离京从军之前,袭脩曾加害于我。我要是稍稍大意些,早已死在他的手里。你那时是怎么说的?” 老太爷那时说他是一心要毁了这个家,打压了二房,临走还要整治手足。不肯相信。 “我成婚前伤势最重的那段时日,他又想与二房联手将我除掉,若非赵贺等人得力,我又已死了几次。”袭朗自嘲地笑了笑,“这些我懒得说,知道说了你也不信。我只是要让你明白,因何这般厌恶他,为何这般对待他。他死不足惜,我已够仁慈。” 老太爷眼神有些恍惚了。他一心想要照拂的老三,真的做过那些事情么?心地真的是那般毒辣么? “你说我将嫡庶之别看得太重,这话不对。”袭朗道,“我只是将对错看的太重。人做错了事,迟早要付出代价。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作恶者终将自毙。但是老天爷忙啊,顾不上咱们家,我就不等天道轮回了,况且你们也不让我等。” “错了,错了……”老太爷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他看错了人?老三做错了事?并且真的做了那样的事? “日后你安心将养,我不会再让外人来打扰你清静。”袭朗说出对老太爷的决定,“你便是不知道今日这件事是老三的主意,事先也已知道迟早要出这种事。你不肯提前告知于我,便是错。老三的一条腿,是代父受过。” “代父受过……”老太爷跌坐在椅子上。除了重复袭朗的言语,他什么都说不出。 袭朗看着短短时间内便似苍老十岁的老太爷,缓缓转身。 除了交待前因后果,他对老太爷已无话可说。 举步到了门外,吩咐院子里的下人好生照看,去往外书房。 一场烟雨无声飘落,清洗着这蒙尘的世间。 老太爷愣怔多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匆匆奔到院中,“蒋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势必要发动言官弹劾你,这些你到底有无应对之策?你给我回……” 他没能把话说完,身形忽然栽倒在地。 ☆、75|第75章 香芷旋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便开始绣屏风。 含笑几个丫鬟不时进门,通禀老太爷书房那边发生的事。 香芷旋长舒了一口气。这次的事情之后,府里就真正的平静下来了。最起码,东府不会再有窝里斗的事情出现。 随后又听说老太爷晕厥在地,太医诊脉之后,说大抵是半身不遂的症状。 袭朗从外书房返回去看了看,宁氏对他说,这儿有我照看着,你只管放心。他回了外书房,与秦明宇叙旧,商议一些事情。 近亥时,香芷旋才放下针线。这幅花开锦绣屏风再过几日便绣完了,到时连同信件一并送去。 去了盥洗室沐浴,换上寝衣歇下。 半梦半醒间,闻到浓烈的酒香,听到了他点燃灯火的细碎声响。 “这是喝了多少?”香芷旋揉了揉眼睛,语声模糊地询问。 袭朗身形倒下,隔着锦被覆在她身上,捧住她的脸,一通胡乱的亲吻。 香芷旋又气又笑,睡意便就此消散,推他,“快去洗漱,都要被你熏醉了。” “不。”袭朗纠缠着她的唇。 酒香使得他气息愈发灼热,让她真的有点儿犯晕了,“下雨了……你旧伤不疼么?” “你来?” 香芷旋:“……”她意思是如果旧伤作痛,那就好生歇息。他倒好,直接就让她分担他的“辛苦”了……怎么好意思说的? 他轻轻地笑着,起身除去沾染了夜雨潮气的束缚,再度欺身覆上,“事情都听说了?” “嗯。” “放心了没有?” “放心了。”香芷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肩头,“最起码,府里不会有谁能够拆散我们了。” “谁都不能。”他点了点她的唇,手势轻柔地挑落她衣带,抱怨着,“以后晚间不准穿这么多。” 香芷旋险些笑出来,又有点儿担心他是因为心中不快才喝了很多酒,“你心里很不痛快吧?” “有什么不痛快的?”他手继续忙着,“长痛不如短痛,总不能让他们把我们气出个好歹再下狠心。” 可是,不心寒么?不失落么? 他像是能看穿她心绪一般,继续道:“我没伤春悲秋的功夫。” 嗯,那就好啊。真不愿意看到他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难过、窝火。 “以后还是要防范,但是不会再出这种事,没人会一再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扶着她的腰肢沉身,温缓而动,“你只管好生调理,养得白白胖胖,日后给我多生几个孩子。” 生孩子那是躲不过的,可是——“白白胖胖就算了,不都是喜欢身形窈窕的女子么?”她微微喘息着说道。 “我们阿芷怎样我都喜欢。” “才怪。”香芷旋撇嘴,他最喜欢把玩的可是她的腰肢,“胖了之后,腰就圆了。” “那更好,摸着舒坦。”袭朗一面笑着,一面扣住了她腰肢,轻轻掐了一下,“等你长得圆乎乎,抱着更舒坦。” 香芷旋身形微动,也笑,“才不信你的醉话。” “酒后吐真言,没听说过么?”他撑身看着她,缠绵的视线顺着她的曲线上下游走。 她就随手拿过寝衣,蒙住自己的脸。管不了他,那就眼不见为净。 袭朗笑不可支,拿走她的寝衣。 动作越来越缓慢,却是一点一点往前,碾压着。 香芷旋渐渐地被一种新奇的感受抓牢,目光发散,透着迷离,和一点点惶惑。 她因为那份感触,意识到就要不能控制自己了,慌乱地搂住他,紧蹙着眉摇着头,“不行,不行,袭朗,我难受……” “真的那么难受?”他语声未落,便感受到她内里微动。他狠狠地吸进一口气,尽了全力控制着自己,“你这一难受,可要了我的命。” “我也不知道……”她看得出,他一如以往,在竭力忍耐,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是难受,不是疼。”她勾低他,摩挲着他的唇,“没事。” 他无从把持自己,俯首吻上她有些干燥的唇瓣,恣意汲取她给他的美。 她唇畔逸出支离破碎的吟哦,身形蜷缩起来,抖得厉害,指尖用力掐住他。 她最激烈的反应,似是一次又一次要将他魂魄吸走吮出,又似在极力将他推走。 夺人命的绝妙感受。 他的阿芷,在这一夜如花盛放。 他没了顾忌,也无法再顾及什么,与她一同沉浮在那一片无形的汪洋。 酣畅淋漓。 ** 翌日,香芷旋去请安的时候,只觉得双脚似是踩在棉花上,从骨子里透着酸软疲惫。 到了正房,得知太医已确诊,老太爷就是半身不遂之症,面容僵硬,说话吃力,行动不便。 日后是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宁氏说起这些,神色语气都是淡淡的,一如在说今日天气不好这类话。 袭胧与宁氏态度如出一辙。 袭朗是一大早就起身了,出门前去了老太爷院里,询问两句便离开。 妻儿没一个为此伤神的。人活到这地步,也不容易。 香芷旋请安出门时,赵贺、赵虎来见她,是跟她说一声,得了袭朗的吩咐,要将老太爷、袭脩房里不安分的下人清出府去。 府里的风雨袭来,迅速消散,外面却是热闹了起来。 上午,护国公和蒋夫人同时进宫。 护国公跪在御书房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秦明宇将蒋松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蒋夫人去则了宫里,先是求见皇后,没能如愿。 皇上应该是受够了后宫与前朝纠缠不清的局面,一度管不住太后,却管得住皇后,轻易都不让皇后面见命妇,甚至于,让皇后把命妇逢初一十五进宫请安的规矩都免了。有些女子一见面就爱咬耳朵递东西,烦人的紧。既是如此,那就别见了。 皇后知道,皇上是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太后,担心儿子继位之后也和他一样受气,只是不好明说罢了。面上自然是要照办,总是推脱身子不舒坦,很少接触哪个命妇。 秦明宇和蒋松这件事,皇后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让内侍好言好语地把蒋夫人支到了慧贵妃那儿。 要知道,慧贵妃是淮南王的生母,淮南王是秦明宇的亲表哥。这说来说去,是与慧贵妃有关的事。 慧贵妃才不会傻呵呵地管这些事,闭门不见。 蒋夫人无功而返。 护国公哭诉半晌,皇上叹着气说会仔细询问一番,到时候双方再来对质便是。 内侍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件事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秦家老太爷虽然一提起那个孙儿就没好气,却最是护犊子。秦家的子嗣,他能随便打骂,别人却不行,连句不好听的话都不能说。此外,慧贵妃、淮南王从来不管有理没理都要偏袒秦明宇。种种相加,谁吃了秦明宇的亏,只能忍着。 说完秦明宇的事,左都御史弹劾袭朗的折子送到龙书案上,所说之事,正是老太爷提过的那一桩。 皇上看完折子,脸色很不好看。内侍不由得为袭朗捏了一把冷汗。 风声传出宫中之前,老太爷就急着找袭朗,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 袭朗听得小厮传话,说不必了。有什么好说的?本就不相信他,能给他怎样的好建议? 第二日,袭朗被弹劾一事闹到了大早朝上,百官争论不休。 下午,各府女眷便都听说了。 香家老太太和大太太即刻命人前来,唤香芷旋回去一趟。 香芷旋没听袭朗说过这件事,初时听了也是有些担心的。可是后来仔细回想一番,发现他一点儿担心前程的意思都没有。那绝对不会是破罐破摔,而是胸有成竹,料定自己不会出闪失。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当家做主之后,意味着的便是挑起整个家族。便是对袭家历代的荣誉不屑一顾,也不会让她和婆婆等人跟着他吃苦。 事情若是棘手,他早就忙着召集幕僚商议对策了,但他没有。 所以,她也跟着放下心来,没找赵贺询问过此事只字半句。 至于香家的反应,是在意料之中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棵乘凉的大树,刚刚得到了一点儿好处,这棵树便被风雨席卷,可能殃及自身,她们如何能不急? 可就是再心急,找她有什么用?若非事关重大迫不得已,女子不得置喙男子在外的事情,她被问起也是一问三不知。 是以,香芷旋对传话的丫鬟道:“我公公病了,近期没空出门。让她们省省心,不该管的别管,费心太多老得快。” 丫鬟回去之后,吞吞吐吐地把香芷旋的原话说了。 老太太和大太太听了这样的言辞,差点儿就被气笑了。后来两个人想了想,也是病急乱投医,这种事问一个小丫头能问出什么?便将香若松唤到面前。 香若松不等两位长辈问话,便有些恼火地看着大太太:“您这两日都做什么了?又打什么主意呢?您给句准话吧,日子还要不要过?” 大太太听得一头雾水,气道:“大白天的说什么疯话呢?!你倒是说说我做什么了?” 香若松道:“三姑爷可是命人来传过话了,让您没事少登袭府的门。这话是什么意思?往坏处想可就是要断了咱们家这门亲戚!您去找阿芷那次做什么了?是不是又去要钱了?!”他说着就暴躁起来,身形在室内乱转,“唉——我这可是按倒葫芦起了瓢,祖母刚消停,您怎么又去惹祸了?过几天好日子就那么难?就那么难受?” ☆、76|第76章 大太太冷笑,“眼下自身难保,还有闲心让人传这种不知所谓的话,可真是……” 老太太却问香若松:“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香若松到了祖母面前,“估摸着连阿芷都不知道这件事。” 大太太见祖孙俩将自己晾在一旁,心里恼火起来,“不认这门亲戚?不过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胡思乱想!便是我这伯母站不住脚,说断就断,那你祖母这边呢?你们可都是她老人家的孙儿孙女!我们养育了那丫头这些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好意思把脸一抹不认?那就不妨好生说道说道了……” “你住嘴!”老太太狠狠地剜了大太太一眼,“现在念这些经有什么用?不晓得个轻重,乱说些什么!” 大太太还是很怕老太太的,见这情形,慌忙站起身来,摆出规规矩矩受训的样子。 老太太垂了眼睑,若有所思,“在这关头,还命人来传话,不管仕途怎样起落,他护着阿芷的心思等于是对我们明说了。”又问香若松,“是这道理吧?” “对对对!”香若松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祖母明见!” 如果言官弹劾的事让袭朗焦头烂额,他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这分明就是料定了无事,不过一场闹剧。 可不管有事无事,袭朗命人来传话,足见他对阿芷是无微不至的呵护,是打心底看不得香家打扰他的枕边妻。由此可见,他心里是如何的厌弃香家。 诸如此类的话,香若松这些日子是得空就跟老太太絮叨半晌。老太太再没打扰过香芷旋,也是因为他不厌其烦的劝说。 起先是半信半疑,到今日,她不得不相信了。 讨厌的那个孙女,是别人家的人了。香家讨厌了很多年的一个孩子,袭朗视若珍宝。 而袭朗,又是那般出色的男子。女孩子如阿芷,便是一生能享有一时这样的光景,也该知足了。但是,往往越是出色的男子,越是长情。 “阿芷……”老太太喃喃叹息,“最有福气。”说着话回过神来,对香若松摆一摆手,“行了,你别着急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耽误了读书。你娘这边,有我呢。” 香若松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喜笑颜开地走了。 老太太看着儿媳妇,又冷了脸,“你进京的日子很短,做的事却不少,胆子也是大的出奇——我怎么听说,袭府老太爷身边的下人来过家里,与你说了一阵子话?” 大太太一听老太太语气不善,心里发慌,没敢吭声。 “你是瞧着我试探三两回之后就罢了手,觉着我老糊涂了,没本事拿捏阿芷了,是吧?” 大太太连忙摇头,“不不不,娘,您可别这样想啊……” 老太太却道:“我是老糊涂了。刚到京城的时候,不听若松的话,与你一样的自不量力。说说吧,袭家老太爷命人递话给你,是不是想与你联手,落得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大太太犹豫了一阵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的话你也能信?”老太太叹息着摇了摇头,“他与嫡子不合,眼下袭府当家做主的又不是他……要是拿出个主意,怕是就会害得阿芷被休。阿芷要是离开袭家,宁可寻死也不会回香家——你能捞到什么好处?难不成还想趁机让阿芷把拿到手的银子交出来?” 大太太心里不是很认可,想着处理得当的话,怎么就会走到那一步?她岂会傻子似的被袭家老太爷拿捏。想归想,却是不敢说出的,面上一味的唯唯诺诺。 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阿芷嫁到袭家,是若松的主意,现在看来,银子是损了,可该得的好处不也得到了——这话他常与我说,我自心底是认可的。我是他祖母,你则是他的娘,更不该疑他。日后千万别自作主张,听听他怎么说再做决定。他总不会做于我们家无益的事。” 这几句,大太太是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的。 这边婆媳两个说着话,香若松回到房里,对妻子道:“我命人去给阿芷传话,问她明日下午有没有工夫跟你说说话。她如今主持中馈,也只有下午较清闲,大抵是能应下的。到时候你带上礼品,去跟她赔个礼——替娘赔礼。另外,别让她因为三姑爷的事上火,没事。” 香大奶奶欣然点头,“正好,我将那套头面给她送去。” 香若松满意地笑了。 传话的丫鬟回来之后,笑说三姑奶奶明日有空,还赏了一两银子。 夫妻两个知道,香芷旋是将他们与别人分开对待了,并没因为大奶奶的事迁怒,分明是希望与他们好生来往。 这样就好。 转过天来,香大奶奶去了袭府,姑嫂两个说了一下午的话,都是高高兴兴的。 ** 袭朗的人下手很重,袭脩再没可能起身行走了。 袭朋依着袭朗的安排、听从母亲的吩咐,每日留在袭脩房里。 照看自是不需要,他明白,这是袭朗给他的警告:如今袭脩所承受的一切,原是他也需要承受的。 狠话谁都会说,可一日日亲眼看着袭脩疼得痛不欲生,袭朋心里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冒寒气。 膝盖骨被生生敲碎了,脚筋只是顺带挑断了。 那些人分明是魔鬼一般。 是袭朗吩咐的他们。 要到这时候,袭朋才明白,自己与袭朗真的是活在两个世界的。 你知道一个曾驰骋沙场杀人如麻,并不会自心底畏惧。只有在他轻描淡写地让一个人跌入地狱的时候,才会知道,他可以更狠,可以轻易取人性命。 这样的情形,才最让他胆寒。 袭朗饶了他,不是不屑,不是不敢,是为他的娘亲饶了他这一次。 那人居然也有心软的时候。 袭朋知道因何而起,袭朗也对他明说了。 他有一个何时都不会放弃他的娘亲,而袭朗身边一直没有这样的人。袭朗生母去得早,继母一度自顾不暇,无从照顾。 那样的心境,他无从体会。这是他的福。 这两日晚间,母亲总是强打着精神与他说话,劝他不要再莽撞行事,劝他安生度日。 他答应母亲了。 甘愿么? 不甘愿。 憎恨袭朗,恨了那么久,如何能在一件事后就低头服输? 只是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余生恐怕连自由都会失去。 眼下只盼着母亲快些好起来,不会因着担心自己病情加重。祖母走的时候的伤心,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不要再承受那种伤心、痛苦。 母亲总说他糊涂。 只是再糊涂,也知道生离死别大于恨。 还是亲人最重。 西府是不能指望他了,等来日再说吧。 孝期说起来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孝期过后,父亲便能回府,到时再看情形。 不这样又能怎样?他时时刻刻都在袭朗视线之内,什么都不能做。 这样过了几日,袭朋主动见了袭朗一面,说被禁足在西府就好,如此他也能日夜侍奉在母亲病榻前。 袭朗答应了。 当天傍晚,袭肜和真定那位名儒到了京城。兄弟两个得以每日侍奉母亲,聆听名儒教诲。 后来袭朋才知道,这件事是东府老夫人的意思,袭朗也命人抓紧办了,名儒的束修在京城属头等。 由此,心里对袭朗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了。那个人心软、心狠的时候,反差太大,让他看不真切,愈发不了解。 袭朋回了西府之后,钱友梅命下人将袭脩安排在后院,让两名二等丫鬟、两名婆子照看着。 她有她的打算。担心袭脩都这样了还不老实,让小厮递话去外面兴风作浪。放在眼下,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能及时察觉,最是妥当。 自然,得了闲也去看看袭脩。她知道他不愿意看到她,她偏要在他眼前不时晃一晃。 这一点,宁氏与钱友梅倒是不谋而合,行径大同小异。 宁氏每隔一两日就去老太爷的书房坐坐,和他念叨念叨外面的事。 言官弹劾的事情,宁氏问过袭朗,要不要她去探探老太爷的口风,听听他有没有好主意。 袭朗也没瞒她,直说了,说他不见得相信我的军功货真价实,那么对策便是另一套周旋的法子,反而无益,算了,您别担心就是了。 宁氏听出了话里的隐含的意思,只觉得老太爷简直白活了一遭。 袭朗要是那好大喜功的人,又何须作为将帅还亲自上阵杀敌,又何须累得那一身伤病。不论胜败,起码自己能够毫发无伤。 老太爷竟连这点都质疑袭朗! 男人兴许就是那样,到了一定的地位之后,什么都怀疑,哪怕亲人,到最终,合该落得个自食恶果的下场。 这件事,她没有听袭朗的话,得空就跟老太爷提起,顺道嘲讽几句。 这日,她坐在老太爷床边,说起弹劾一事的进展:“没什么反常的,弹劾老四的官员越来越多,莫须有的罪名也是越来越多,各个曾与老四并肩杀敌的武将纷纷上折子为他鸣不平。老四呢,波澜不惊,该忙什么忙什么。” 老太爷艰难地发声:“圣上、太子……何意?” 宁氏一派拉家常的随意,“皇上有点儿气不顺,留中不发,太子未发一言。起先啊,我还真是提心吊胆的,时时打听着,这两日听秦家老六跟我说了几句,我才放下心来。敢情皇上的不悦,是因那杆子不知所谓的官员旧话重提,污蔑国之栋梁。弹劾的人越多,皇上越生气,也就越要忍着——要看看多少人勾结到一处,妄图除掉老四。” “为、为何?”老太爷有些不解。 宁氏笑了笑,“为何?秦家老六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唉,沙场上的事,别说我这个妇人不明白,便是你,又能参透几分?”说着话,身子前倾,显得点儿好奇地问道,“幸亏你是老四的父亲,不然,你怕是要带头污蔑他吧?” 末一句让老太爷闭上了眼睛,“你,走。” 宁氏笑声愉悦,“走?我才不走。我还有很多心里话与你说呢。你这一下子躺在床上起不得身,我感触可是不少啊。我就奇怪了,你那颗脑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来来来,你跟我好好儿说说,是怎样的瞎了心瞎了眼要抬举老三的?” 老太爷闭紧了眼睛。 “眼下躺在这儿,没人理会,你心里是何感触?”宁氏想了想,“记得上次你病情较重的时候,是老四每日过来看看你。那个孩子,兴许说的话不好听,但是心里肯定是想照顾你一二,不想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可你始终记挂的老三呢?被禁足的时候,提都没提过来你床前侍疾,直到将他放出来之后,才每日来你这儿晃悠。你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呢?我看也不过是能用就用不用就扔在一旁的工具而已。说起来,他也算是长出息了,被别人利用了多少年,眼下学会反过头来利用你了,你看重的人,果然是人才啊。” 老太爷睁开眼睛,含着愤怒看她,“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是啊。”宁氏直言不讳,“气死人又不用偿命。可你这种人,哪儿是轻易能被气死的,怎么样都想着活。” ☆、77|第77章 老太爷语声极缓慢地道:“再怎样,我也不能死在你手里。”喘了口气,又道,“我要见老三。” 宁氏点头,“你是该见见他,总得问问他为何两面三刀。可是,即便是不见,想清楚原由也不难吧?” 老太爷看着她,“说说。” 宁氏有点儿同情地笑了笑,“老二战死沙场之后,老四是袭爵的不二人选。可你这几年都没提过这件事,老四呢,也不看重那个虚衔,从未提过。再有,你们父子两个从来不睦,尤其近来,你决意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对你心存敬畏。但你想没想过,一旦你跟他窝里斗,他又斗不过你的话,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灾难?他一旦落魄,局面还是你能掌控的么?到时他丢官罢职被逐出家门都未可知。到了那地步,家中可就只剩下老三和老五了,你会让谁当家袭爵?你会让谁光耀门楣?” 老太爷目光闪烁,困惑得很,“老三,庶出……怎么可能?”他愿意照拂老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打破高门大户惯有的规矩,怎么可能让嫡子落魄让庶子得势? “唉……”宁氏苦笑,“要说你这个人哪,颠三倒四的,把你自己都给绕糊涂了吧?你试想一番,若你是老三,看着父亲那样对待嫡出的手足,会不会生出妄念,会不会铤而走险?” “……”老太爷闭了闭眼。 “到头来,老四心寒了,老三人废了,本不需如此,偏就走到了这地步。”宁氏怅然摇头,“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你对我总是存着一份怨恨,对老三总是存着一份亏欠,这些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从没想过,这些会影响你与老四的父子情分。” 老太爷还是没说话。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宁氏试着梳理往日是非,“老四十岁那年,搬到外院之后,对何事都有了自己的见解,分外腻烦你为了仕途不受影响便委屈长房的人。可是老三不是那样,老三面上对你恭顺有加言听计从,是你眼里的孝顺儿子。有个什么事,自然是相信老三,总是觉着老四跋扈。我还记得,你的好儿子毒害老四的事,你都不肯相信。这说起来,老四对你真是仁至义尽了,要是换了我,从那时就开始记恨你了。同样的,我要是老三,从那件事之后,就会生出妄念,有机会便会尝试借你之手谋害老四。” “别说了……”老太爷吃力地摇着头,“别说了。” 宁氏轻叹一声,“不说了,一说这些我就满腹火气,愈发厌烦你。我只盼着你日后清醒一些,用你在官场的脑子想想家里这些事,想清楚你到底做错过多少事。嫁给你这么些年,我才明白,为何历代权臣名臣不乏家事乱成一锅粥的前例,治国与治家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真是两回事,在家中真真儿是刚愎自用。只是,你比前人幸运,你有一个成器的儿子。袭家几百年的荣华,不会断送在你手里。” ** 袭朗和秦明宇相形进宫,去往御书房。 路上遇到了慧贵妃。 慧贵妃是秦家人,秦明宇的亲姑姑。 二人忙上前行礼。 慧贵妃一看秦明宇就蹙了眉,“瞧瞧你这幅邋遢样子,猛一看还以为你已是而立之年。”说着话,盯着秦明宇的小胡子和下巴上的胡子茬,满脸嫌弃。 秦明宇笑道:“祖父把我赶出家门了,身边没有好生服侍的,我可不就这样了。” “眼下你不是住在老四那儿?这话是说袭府没个能好生照料你的人?”慧贵妃是看着两个人长大的,把袭朗当做半个家里人,又说起秦明宇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的事,“让你成亲你总是不肯,合该将你撵出去。” 秦明宇苦笑,“得,都是我不对,这总成了吧?” “懒得说你。”慧贵妃走进两步,对两人道,“皇上叫你们过来,是为了蒋松的事儿,没别的。想好应对之词,别出纰漏才是。”又看向袭朗,“你那桩官司眼看着就能了事,蒋修染也不知怎的,上了道折子帮你说话,怒斥那些言官诬陷忠良,着实叫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将士心寒。” 蒋修染是护国公的幼弟,这两年都在东面海岸线剿匪。 袭朗恭声道谢。 “不管蒋修染怎么想的,他已上了折子,护国公只能让那杆子言官噤声。再者,皇上也正打算这两日给他们个说法还你一个公道的。”慧贵妃说到这儿,瞥见秦明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挑眉,“你这是怎么了?与蒋家那位将军也有过节?” “嗯。”秦明宇叹气,“过节还不小呢。” 慧贵妃白了他一眼,“有没有还不是一样?你把人家侄子的手废了,以往没过节眼下也有了。懒得说你……”又看看天色,“你们去吧,我得赶紧回宫了,让皇上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语必,扭转身形,踩着优雅的步子离去。 袭朗与秦明宇对视一眼。 秦明宇道:“那厮这算是还你那份人情?”一年前,蒋修染被言官攻击,身在疆场的袭朗听闻之后,上了道折子,为蒋修染开脱。 袭朗道:“不为还人情,他也要这么做。” “你们这群人的心思,我还真是看不明白。”秦明宇悻悻的。他之前也是武职,却不曾带兵打仗。 “一码归一码。”袭朗微笑,“蒋修染是个人物,不会允许同道中人被小人泼脏水。我亦如此。你得清楚,我但凡获罪,当初跟着我杀敌的将士也会被牵连——他们何罪之有?带兵的人,体恤将士可不是只体恤自己手里的人。” 秦明宇想了想,点一点头,之后脸色更差,“既然是个人物,那我要跟他争抢什么,不是难上加难?” 袭朗笑问:“你要跟他抢什么?” 秦明宇没好气,捶了袭朗一拳,“明知故问!” 袭朗报以同情地一笑,“你好生斟酌,我也不能帮你什么。” “我是得抓紧了,蒋修染今年大抵就要回京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御书房。内侍通禀后,进门面圣,行大礼参拜。 皇上指一指站在一旁的护国公,“朕叫你们前来,是要问问蒋松那件事,你们说说经过。” 袭朗与秦明宇便将当晚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自然,是与紫苏说过的经过完全符合的。 末了,袭朗道:“府中护卫是前些日子新换的,并不识得护国公世子。恰好臣的六弟近期又在蒋家将养身体,他们也无缘得见,便以为只是街头地痞,下手便失了分寸。” 皇上颔首,又问秦明宇:“你呢?凑热闹打人也罢了,怎的下手那么重?” 秦明宇一脸无辜:“臣是路见不平,实在是气不过。恰好那日喝了点儿酒,没看清为非作歹的都是哪些人,下手便没了轻重。” 这种事,皇上只能和稀泥,对秦明宇道:“那女子无碍,护国公世子的右手却废了,他日后的前程都要受影响,你去蒋府赔礼道歉,一应诊金调养所需开销都由你出。” 护国公听了很是不甘,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只是必须要闹一闹,不然更窝囊。 秦明宇却不答应,“微臣没错,为何要道歉?” 皇上虎了脸,“你年岁也不小了,难道还要朕告诉你何为喜事宁人么?!” “……”秦明宇跪倒在地,不吭声。 “你要是不去蒋家赔罪,便日日在御书房外跪着!” “是!”秦明宇叩头,“微臣谢主隆恩!” 皇上:“……” 袭朗忍着笑。 护国公欲哭无泪。 之后,秦明宇在御书房外跪了两日,皇上看的烦了,说看到你就生气,别在朕跟前杵着,找个地方面壁思过——也听说了,这个混小子刚进家门就被秦家老太爷赶出去了。 秦明宇喜笑颜开地谢恩,回到袭府跨院儿,每日就琢磨着吃什么好吃的,喝什么佳酿,日子很是滋润。 修理蒋松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翌日,远在外地的襄阳王奉召到了京城。金銮殿上,皇上说起一众官员弹劾袭朗一事,说当年宁夏战事期间,自己曾派了二十名皇家亲眷去军中历练,只是秘而不宣,那二十个人当中,包括襄阳王。 随后,襄阳王与几名皇亲贵胄先后上殿,细细阐述当年大捷前后的情形。 袭朗有没有好大喜功,明白人一听便知。 最后,皇上言辞犀利地痛斥以左都御史为首的这起子官员污蔑忠良,着实叫人忍无可忍。 左都御史跪在地上聆听,额头上冷汗涔涔。要知道,皇上这可是首次亲口回应这类弹劾的事情,两年前这种事闹起来的时候,皇上都不曾这般明确的表态。最要命的是,之前的留中不发,原来是等着襄阳王这个人证赶到京城。 皇上发完火,赏了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各二十廷杖,并罚俸三年,其余人等也给予相应的罚俸处置。 很多人都以为,年纪轻轻的袭朗入朝堂之后,总要经历一番起伏,袭家几百年的基业也要历经一番风雨,却不想,皇上竟亲自站出来为这个年轻人撑腰。 这可不是捧杀,而是真正的主持公道,帮他从是非圈里脱身。 有多看重袭朗,够人琢磨一段时间了。 过了几日,袭刖入工部行走,任工部主事,六品官职。 ** 香芷旋听闻这些事情之后,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度日了。她到底是没袭朗那般修为,即便明知他会安然无恙,到底还是会担心出岔子。 香若松前段日子便进了国子监进学,每日聆听名动天下的名士教诲,有个什么事,都是让贴身小厮来递话。 从小厮一次次的传话中,她知道香家几间铺子每况愈下,一再被同行打压,短短时日便没生意上门了,掌柜的除了请罪,别无他法。香若松倒是想得开,让小厮替他道明心意:要是不想看着她爹娘留下的产业受损,便想想法子,要是无所谓,那就随它去,大不了将铺子转让出去。 香芷旋当然无所谓,清楚那是叔父做的文章,怎么会出手阻挠。由此,只是一笑了之。 转眼到了三月初九,这天是袭朗的生辰。 她虽然是慢性子,可放在心里的事总是很早就开始思量,着手准备着,是以,给他的生辰礼早早就预备好了。 偏生袭朗对这类事不上心。早起吃寿面的时候居然问她:“好端端的吃这个做什么?” 她差点儿连鼻子都皱起来,气鼓鼓地道:“我想吃了,不行吗?” “自然可以,生什么气。”袭朗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问她,“眼下我比较清闲了,得空陪你出去转转?” 三月里的天气,正是春和景明,找个由头出去走走实在是美事一桩。她便笑了起来,说好啊。 袭朗见她高兴起来,便专心用饭,吃完即刻出门。午间自然是没工夫回来的,到了晚间,如常在外书房处理公事。 她命丫鬟过去请了几次,他先是说要晚一点儿回房,后来索性说没时间回去用饭了。 哪个混账说的清闲了?怎么连回房用饭的工夫都没有? 她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开始埋怨他身边的那些个人——他的生辰啊,一个记得的都没有?真是……最起码,总得让他正正经经吃一碗寿面才好。早间那一餐,根本是不能作数的。 问过丫鬟,听闻外书房里没外人,索性亲自去找他,出门前吩咐小厨房将饭菜热着,再加两道菜,又让含笑带上她为他备下的生辰礼。 进到外书房,袭朗正在凝神看着手边一些信件,一旁餐桌上的饭菜还没动过。 香芷旋轻咳一声。 袭朗抬眼,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说着就漾出歉意的笑,“以前麾下几名将领问我一些事,我得尽快回复。” 香芷旋走到他身边,“还要多久?我等你。” 袭朗摆手遣了房里服侍的,环了她腰肢,“今日这是怎么了?竟有点儿黏人的意思。” “就黏着你了,行不行吧?”香芷旋又气又笑地戳了戳他眉心。 “求之不得呢。”袭朗笑着紧搂她一下,“等我一刻钟。只差写回信了。” “嗯,我等你。”香芷旋站到一旁,帮他磨墨。 回信的内容是早已想好了,不过是写到信笺上,不到一刻钟,他便写完了需得回复的信件。 香芷旋到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语带犹疑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都不过生辰啊?是不是有什么忌讳?” 袭朗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这才明白过来,笑,“在外的年头不算少,早就忘记了这回事。今日是我生辰?我竟不记得。” “没忌讳就好。”香芷旋立时高兴起来,“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啊,还给你备了礼物呢。” 袭朗笑着携了她的手,“什么礼物?” “你一定猜不到的礼物。”香芷旋不无得意地笑起来,又站到他身后,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等会儿就知道了。不准偷看啊。” ☆、78|第78章   袭朗遂了她心思,闭上眼睛。   香芷旋唤含笑进门。   含笑提着一个编制得很精致的大大的竹篮进门来,悄无声息地放在书案上,抿嘴笑着退下。   香芷旋松开了手。   袭朗睁开眼睛,看到了竹篮里竟是一条正在酣睡的小獒犬。   他由衷地笑开来,伸手过去,抚了抚它金黄色的毛,“这是叔父家里的元宝吧?”   “嗯。”香芷旋点头,“听叔父说,你很喜欢它,我就讨要了过来。”叔父会给每条小狗起名字,新添的一窝獒犬,以元宝为首,再往下排,便是二宝、三宝、四宝这种名字。   “你不是怕这种狗么?”袭朗一面柔声询问,一面含着笑意看着元宝。这是个最能吃最能睡的小家伙,心宽得很。   “我像婶婶一样,从小养着它,自然而然就不怕了。”香芷旋笑着携了他空闲的一手,“我们好好儿待它,当孩子养着,它总不会还排斥我。”   “我不是说过……”   香芷旋笑着打断他的话,“是说过,忙我一个都忙不过来——才怪,你每日忙着忙那,独独没有时间搭理我。”   袭朗笑开来,转头啄了啄她的唇,“谁叫你最让人省心的?”   “总是你有理。”香芷旋摇了摇他的手,“回去用饭吧?我等了你这半晌,也还没吃饭呢。”   “好。回去。”袭朗反手握住她的手,步出书房,让含笑将元宝带回去。   回到房里,碧玉带着几名小丫鬟过来了,送来了一道佛跳墙,还有几道小菜。这自然是宁氏的意思。   等到袭朗回房之后才送上,很明显是打听了一番,特地选了这时间送来的。   一件明明是好意的小事,还要费一番心思……香芷旋前所未有的明白,婆婆以往在这府里有多不容易。由此也不难想见,少年时的袭朗,能得到的喜乐少之又少。   相处越久,反倒越是心疼他。   袭朗对于这些倒是大大咧咧的,全不当回事,只是进门时看到了紫苏,眼含询问地看着香芷旋,“我是不是见过她?”   香芷旋忍着笑解释道:“上次的事,就是紫苏替我上马车走了一遭,后来不是进府说了经过的么?就是她。”   袭朗释然,又问,“她怎么过来了?”   “她喜欢猫猫狗狗的,我喜欢她,叔父就让她带着元宝一起来了府中。”   袭朗颔首一笑。   一起用饭的时候,香芷旋坚持要他先吃完寿面才准吃菜。   以前大姐给她过生辰就是这样的,说好好儿地吃完寿面,生辰才算是没白过。久而久之,她就将这视为了一个规矩。   袭朗自然是顺着她的心思,先享用寿面。   热腾腾又劲道的面条,佐以卤好的牛肉、火腿片、浓汤、黄瓜丝、鲜笋丁、豆芽,鲜美爽口。   香芷旋笑着说这是自己喜欢的寿面,便让小厨房里照她的说法做了,他要是觉得不合口,来年再改一改做法。   他怎么会觉得不合口呢,本来就不是很讲究这些的。惬意地享用之际,偶尔抬眼看看对面的她,见她也吃得津津有味,神似一只呼噜呼噜享用美食的猫儿,煞是可爱。   他就想,她迁就他的喜好,决定养元宝,那么日后不妨再养一只猫,她一定会打心底的喜欢。   同类一般,怎么能不喜欢。   刚用完饭,秦明宇过来了。   两个人都有点儿意外。袭朗想到好友还没正式见过妻子,便携她一同到了厅堂。   秦明宇是到下午才想起今日是袭朗的生辰,忙不迭跑出门去,转了几家铺子才选到了一件合心意的物件儿,拿来送给袭朗。   见到香芷旋,恭恭敬敬地行礼,口中唤着“四嫂”。是按着袭府的长幼顺序来唤人的。   香芷旋侧身还礼,又唤丫鬟上茶点。   秦明宇在这期间,留心打量了香芷旋几眼。这女子的样子,完全不在他想象之中。   样貌娇柔,言行大方,但是透着点儿孩子气。那份孩子气,是源于容貌稚嫩,还是因为语声柔婉?他一时间分辨不清。   而在想象中,这该是一个透着市侩的破落户的女子——名声就是那样的。起先总是以为,传闻中袭朗对她的看重不过是为了跟长辈们较劲,到了今日,倒是拿不准了。由此,态度便又添了三分恭敬。   香芷旋也留意看了看秦明宇。   这男子有着精光四射的一双眼,面色如冠玉,唇畔噙着和煦的笑容,举止亦是恭敬有礼的,但是身上那股子落拓不羁的气息太重,任他言辞举止怎样的克制,还是让人觉着不拘小节。唇上的那一撇小胡子还没刮去,下巴上的胡子茬也很明显。   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明明有着一张俊颜,偏不肯好生拾掇。   她心里想着这些,等丫鬟上了茶点之后,便寻了个借口避到内室。   香芷旋一走,秦明宇就对袭朗笑道:“四嫂看起来竟跟冬儿的年纪不相上下。”他自幼就常在袭府走动,与袭胧很是熟稔,知道她的乳名。   袭朗嘴角一抽,慢悠悠地瞥了秦明宇一眼。   秦明宇挠了挠头,“本来就孩子气,还不准人说了?”随后便岔开话题,将手里一把折扇递给袭朗,“别怪我,我到下午才想起今日是你生辰,在铺子里现买下来的。是前朝名家的手笔。”   “我都是到晚间才知道今日是生辰。”袭朗笑着拿起折扇看了看,“谢了。”又问,“你们家老太爷还不准你回府?”   “不准。”秦明宇沮丧不已,“说我什么时候答应照着他心思娶妻,他才准我回去。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我看哪,实在不行,我还继续去地方上做官得了,留在京城也是叫人看笑话。”   “你才不肯。离了京城,心里那点儿指望不就没了?”   “这倒是。”秦明宇一双剑眉蹙得更紧,“不管怎么着,我总得娶个合心意的人。”   “不管怎样,别弄得伤人伤己就行。”这类事,袭朗实在不方便多说什么。   “但愿吧。”秦明宇眼神有些发散,很迷茫的样子。坐了一阵子,便起身道辞,“你得空就去跟我说说话,别把我当门客似的打发。”   袭朗笑着应下,也没留他。   香芷旋留在东次间,一直和紫苏一起看着元宝。   元宝三个多月了,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对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也能很快接受。香芷旋逗了它一阵子,又有紫苏在一旁帮腔,它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新主人,由着香芷旋抱着挠痒或是喂食。   袭朗送走秦明宇,折回来也逗了元宝一会儿。元宝对他并不陌生——在夏家,见到的陌生人屈指可数,袭朗这阵子又是得空就去夏家坐坐,一去就在园子里逗留好半晌。再者,打心底就喜欢狗的人跟一般人不一样,能让狗很快对他生出亲近感。是以,元宝在袭朗跟前,显得更活泼自在一些。   这一点,香芷旋是有点儿嫉妒他的。   洗漱歇下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把她揽到怀里,压在身下,唇齿交错,一手覆上右侧起伏,掌心摩挲着顶端。   香芷旋却不高兴,一再地拿开他的手。   他挑眉,以前她也没这毛病。   “总是这一边……”她咕哝着,“不行的。大小都要不一样了。”   袭朗实在是绷不住,侧转脸,笑开来,“怎么会?”   “怎么就不会了?”香芷旋一本正经的,“我总觉得那边有点儿发胀,不行……你不能总这样。”   他这样出于习惯的偏心,弄得她胸脯不对称了怎么办?自己岂不是要烦死?   袭朗笑意更浓,用手仔细衡量了一番,“瞎说,明明是一般大小。”   “真的么?”香芷旋对这答案还是很高兴的,随即还是警告他,“那也要以防万一啊,你可不能害我。”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无限宠溺地顺着她的唇瓣,“你这个小东西……”这个小东西,怎么一本正经的说事情的时候,还是让他满心笑意并且痒痒的呢?   “我说真的呢……”香芷旋很想正色告诉他自己的担心,他的手已落到被他一度“冷落”的那一边。   他指间肆意作乱,“我记住了,往后一碗水端平。”   “……”她抽着气,心说真想一碗水端平,就都别理了,那样才好。   他却完全跟她拧着来,唇落了下去。   情动时,她想到了一件事,手慌乱地摸到枕头下面,“还有东西要给你呢,你别急,别急啊。”   “什么?”袭朗忍不了,沉身入内。   她眉头微蹙,片刻后才舒展开来,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手也已摸到了一块羊脂玉牌,“这个才算是正经的礼物。”说着话,帮他戴到颈间,“这是我十三岁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生辰礼,找广州手艺最好的师傅做的,玉质我觉得是最好的,那位师傅的手艺也的确不错。你不准嫌弃啊,嫌弃的话,以后都不给你过生辰了。”她煞有介事地威胁。   他腾出一手,拿起玉牌看了看,随即送到唇边,吻了一下,“两样礼物,我都喜欢得紧。”   香芷旋甜甜地笑开来,很快便因他的入侵而蹙了眉,气息不宁。   似是一阵又一阵霸道又温柔的雨点砸在身体最深处,又落到心头。   让那股子酸麻从脊椎蔓延到周身,让她心头发紧,让她头脑陷入混沌,直至似有白光闪过,如在云端。   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紧紧地依附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那温润之处的绵密吸吮,让他闷哼出声,焦灼地寻到她的唇,扣紧她的手,带她一起步入云端。   之后仍是不肯退离,任再一次地情潮席卷彼此。   爱煞了怀里这一把温香软玉。   **   第二日上午,香芷旋在花厅示下的时候,听说香家大太太来了,却不是找她,直接去了婆婆房里。   她心下不解,可 ☆、79|第79章 大太太愈发惶惑不安。 宁氏语带轻嘲:“与袭府定亲,再到远嫁京城,比起寻常人家的确是很仓促。可再仓促,那家岂能听不到风声?到了这时候去质问你……我倒实在是不明白了,那家人的脑筋是怎么长的。你来找我说这件事,又是何意?难不成要袭府出面帮你压下此事?” 大太太没吭声。 宁氏视线锁住大太太,“这件事,并不似你说的那样简单吧?定然另有内情。”也不等大太太回答,便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不急着细说这些,你容我斟酌一番,待明日再去府上商议此事。就别去跟老四媳妇说这件事了,别惹她心烦。”语必,端了茶。 大太太欲言又止,神色尴尬地道辞而去。 宁氏端着茶盏,费了些力气,才忍下了摔在地上的冲动。 婚事居然也能出这种岔子,香家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他们又把老四媳妇当成了什么?! 一肚子的火气,再说下去,定要忍不住发作的。 她静静地坐在室内,过了好一阵子,心情才平静下来,唤来碧玉:“等会儿老四媳妇要是问起,只说香家太太是替她家老爷过来探望老太爷,说了几句闲话,没什么事。” “是。” “去告诉赵贺,等老四一回来,让他先到我这儿来说几句话。” 碧玉称是而去。 宁氏不打算告诉香芷旋这件事。知道了,除了生气又能怎样?被人拉到了那等是非圈里,也不能做什么。甚至于,亲口要香家迅速摆平这件事,那边说不定趁机敲跟她索要银子。 什么都好的一个孩子,就是那个所谓的娘家太不堪。 至于袭朗呢?恼火是一定的。可香家办的耸人听闻的事情还少么?不差这一桩。他一个大男人,又素来有担当,这点儿事于他不算什么。 香芷旋那边,让含笑问了问,听说了碧玉的回话,心知是敷衍之词,却也没再让房里的人细细打听,转头让蔷薇去了夏家。 叔父婶婶派人盯着香家那边,有个什么事,心里大抵有数。 下午,蔷薇回来了,细细通禀:“应该是在与袭府定亲之前,大太太私自与别家给您定了亲事,互换了信物。” 香芷旋惊愕,“是哪家?” “湛江齐家。”蔷薇低声道,“大太太给你定下的是齐家三公子。” 齐家,湛江首富,这一代的几个男丁自幼读书,一心要考取功名。 蔷薇期期艾艾的,“除去大太太与齐家交换的信物,齐家手里似是拿着您一件贴身的佩饰,不然如今也不敢上门找大太太说这件事了。” 贴身佩饰……香芷旋迅速转动着脑筋,细细回想,心头一动。 她丢过一个玛瑙镯子。母亲留下了不少首饰,病故前分给了她和大姐,从账上划到了她和大姐的房里,那镯子是其中一件。 她很喜欢那个镯子,每日戴着,睡前才摘下,放在枕头旁边。后来,有一天醒来,镯子就不见了,找了好几日,软硬兼施地让奶娘把镯子交出来——敢做这种事的,只有奶娘。可是奶娘打死都不说,她的话说的重了,她就跑去找老太太、大太太叫屈。后来,只能不了了之。 今日回想起来,细算算时间,大抵吻合。 有来历可查的首饰,大太太给了齐家。 她摸着下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问蔷薇:“叔父婶婶怎么说?” “他们很生气,说两家都不会放过。” “嗯。”香芷旋颔首,“让叔父随着心情应对便是。”再斟酌一番,细细叮嘱了蔷薇几句。 这件事,已不是香若松能处理的了,让叔父出面最妥当。 蔷薇又去了夏家传话。香芷旋唤来含笑,“你去跟赵贺说,香家大太太过来所说的事,我能处理。” 婆婆的意思分明是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难堪,想让袭朗不声不响地帮她解决。但是,她真没那个能力人脉也罢了,既然有人帮忙,怎么能让婆家帮自己摆平这种事呢? 含笑也不多问,转身去找赵贺,把话如实复述一遍。 赵贺等到袭朗回府,将宁氏与香芷旋的话都说了。 袭朗先去了宁氏房里,听了事情原委,随后才回清风阁。 香芷旋神色如常地帮他更衣,又亲手泡了茶端给他。转身看到元宝晃着圆滚滚的身躯跑进门来,漾出了愉悦的笑容,俯身抱起了它,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它的小肚皮,“吃饱了?” 元宝摇了摇尾巴,在她臂弯扭来扭去,张望着袭朗。 香芷旋就把元宝放到袭朗膝上。 袭朗放下茶盏,随意地抚了抚元宝的头和背,不消片刻,元宝安静下来,趴在他膝上。 香芷旋又有点儿嫉妒他了。 他就笑。 一旁的紫苏也看得出香芷旋的心绪,垂头抿了嘴笑。 逗了元宝一阵子,两人照常去请安。 袭刖也已下衙回府,和蔚氏带着宜哥儿先一步到的。 钱友梅自然是独自带着安哥儿来的。 一日一日的总见面,两个孩子和袭朗、香芷旋已经熟稔起来。 香芷旋看得出,袭朗很喜欢小孩子,与两个侄子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语气特别柔和,笑容亦很柔软。安哥儿和宜哥儿也很喜欢由他抱着。 等以后添了孩子,他一定会是慈父。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过饭,袭刖找袭朗问一些事情,兄弟两个去了外书房。 钱友梅和蔚氏各自带着孩子回房。 香芷旋刻意落到最后,道辞前对宁氏道:“母亲,我娘家那边的事情,您不必心烦,只当今日我大伯母不曾来过。” 宁氏笑道:“我原是不想让你知情的,却不想你还是知道了。可别放在心里啊,出身是谁都无从选择的,你要明白,你和香家不一样。” “嗯,我晓得。”香芷旋报以感激地一笑。 宁氏并没询问具体如何应对。她看得出,香芷旋是把夏家当做娘家走动的,又听说蔷薇一日里去了夏家两趟,必是那边有了法子。细节是不需关注的,结果喜人就好。 香芷旋回到房里,给大姐写了一封长信,将近来的烦心事都说了说,写完看了一遍,觉得自己像是个满腹委屈找人告状的孩子。蹙了蹙眉,把信件销毁,又重写了一封,心平气和地讲述京城春日的节气变化和自己主持中馈的事。都是让大姐好奇或欣喜的事。 写好信件,放入信封,又让蔷薇、铃兰将已经绣好的屏风仔细包裹起来,明日让外院的人送出。 洗漱歇下之后,她熄了灯,闭上眼睛,默默背诵着经文,睡不着。索性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背诵兵书,备了好几遍,还是了无睡意。 心里有事,勉强不得。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暗沉夜色。 心里是很难过很生气的。 婆婆为自己着想到了这个地步,袭朗完全默认她的决定——越是这样被婆家照顾、尊重,越是落寞。 这已让她对自己生出质疑——如果真的值得人如婆婆、夫君这般善待,那么香家为何弃若敝屣?既然曾被香家那般嫌弃,只当做换取好处的物件儿,那么自己真的值得婆家这般爱重么? 不自主的,她钻进了牛角尖。 听得袭朗进门的轻微脚步声,她没出声。听得他先去洗漱,再来宽衣歇下。末了,自己落入他臂弯之中。 她放松自己,依偎到他怀里,看着他纯白的寝衣,仍是没有说话的心情。过了一阵子,眼睛有些累了,她闭上眼睛。 他温暖干燥的唇落下,覆在她唇上,轻柔一吻。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抬手抚着他面颊。她不是装睡,只是不想说话,他自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还醒着。 袭朗温声问道:“真不用我出手干涉?” “嗯。” “这就是胸有成竹了。”他抚着她的背,“那又为何不能入睡?” 她无声地叹息,犹豫片刻,还是将心绪道出:“你和母亲把我当成宝,香家却把我当成草……”心头这种落差,在今日分外明显。 “小傻瓜。”袭朗语声愈发柔和,心里却是明白她偶尔对得到的好患得患失的原因了,“很多人都如此,我不也是如此?”给他最多扶持的,不是袭府中人。 香芷旋想了想,心里好过了一点儿。在处境这方面,他们都似从泥沼中挣扎着走到如今,只是他遭遇过的凶险较多,她遭遇的总是上不得台面的事。 袭朗继续宽慰道:“没有那些人做对照,我们就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就不会有如今的同心协力。某种方面来说,我们也要感谢他们。”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性情,再俊美,她对他也只有对夫君的尊重。 如果她不是这样的性情,便是容颜倾城,他对她也只有对妻子的责任。 容颜是锦上添花,却绝不会是他们生出情意的根本原因。 袭朗又故意逗她:“再怎样,我不是已经栽到你手里了?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又是何苦?” 香芷旋忍不住笑起来,“好了,我明白了。” 明白不等于想通,不等于不气闷。袭朗将她搂紧一些,手轻抚着她的头和背,“我哄着你睡。” “嗯。”香芷旋把脸埋在他胸膛。 随着他的轻抚,她心魂慢慢放松下来,有了倦意。可是……他这样的动作,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呢? 困惑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了,这不是他抚摸元宝的手势么?就差没给她挠痒了。 她又气又笑,扭转身形,背对着他,“你把我当元宝……”打鼻子里轻哼一声,“不准你这么哄我。” 袭朗失笑,“我把元宝当小孩子,哪个人不是如此?”又问,“想不想睡了?换个法子让你睡?”自然只是吓唬她一下。她心里不痛快,他自心底就没那种心思。 “……”她老老实实地转身面对他,手臂环住他。被当做小孩子是可以的,说起来,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很少把她当大人对待。 这一晚睡得虽然也不早,却睡得特别舒服,一夜无梦。 早间去请安之后,香芷旋对宁氏道:“下午我想回趟香家。” 宁氏对原由心知肚明,笑着颔首。 得了婆婆的允许,香芷旋才命人去香家传话,请伯父下午回家一趟,不然,她就等到他下衙的时候再过去。 没错,她要见的只是伯父,不是老太太或大太太。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不知道伯父知不知情,若是知情,又知道多少。摆到明面上说一说,起码能让伯父平时约束老太太和大太太一些——尤其是大太太。若当真是个拎不清的,那么,她就不妨让叔父出手,把伯父打回原形。 这样一个随时都会捅她一刀的所谓娘家,她要不起,不能一辈子都提心吊胆地度日。 她已经忍无可忍。婆家一再给她体面,娘家一再给她脸上抹黑,这种日子,任谁能过得了? 相见那边很痛快地给了回话,让香芷旋下午过去就行。 过了未时,香芷旋坐上马车,到了香家。 现在香家的宅子是上面拨给香家大老爷的府邸,比起先前的住处,更显阔气。 香芷旋哪次过来都不曾细细打量,总是来去匆匆。这次索性都不去内宅,直接去了外院的花厅。 香家没料到她有此举,几个人一同到了外院。 香芷旋上前去,逐一给老太太、香大老爷、大太太和香大奶奶见礼,站直身形后,对香大老爷道:“伯父,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您说。” 香大奶奶闻音知雅,笑道:“正好,我在内宅还有些事,等会儿再来与你说话。” 老太太不明所以。 大太太面色则是阴晴不定。 香大老爷转身对婆媳两个道:“既是如此,你们就先回内宅。” 老太太瞥了大太太一眼,眼神狐疑,点了点头,对大太太道:“你跟我回房,我有话要问你。” 大太太脸色变得颓败。 香大老爷与香芷旋落座后,前者神色温和地问道:“只找我说话,可是家里人做了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是。”香芷旋点头,细说之前,先认真地看了伯父一会儿。伯父与父亲有几分相像,只是伯父不怒自威,而父亲气质儒雅。因着那几分相像,她从小就对伯父有着不可名状的一份亲昵、依赖,只是不敢流露罢了。 如今不会了,再也不会。 她敛起心绪,娓娓道来,把大太太背地里做过的好事讲给伯父听,末了道:“夏家应该派人来递过帖子了,我叔父要见你。是,夏易辰是我的叔父,我把这异姓叔父看的很重,他待我和大姐实在是更似亲人。再有,我伯母做过的事,她一定与您说了,只是您没敢告诉祖母,您想装作不知情。” 一定是这样的。伯父惯于不动声色装糊涂,惯于对大太太做的刻薄他人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始终念着大太太当初下嫁给他的恩情。 但那是香家的事,她无法去试着体谅理解了,因为从不曾有谁真正体谅理解过她。 香大老爷沉吟道:“昨日,你伯母的确与我说了一些事,她承认,当初是她办事不缜密,忙中出错……” 香芷旋微笑,“开脱的话就不要与我说了,我不信。您别把我想得那么不谙世事,她当初安的什么心,一想便知。那时疯传袭家四爷命悬一线,府里的人虽然都与我极力诉说袭家门第如何的好,其实心里都清楚得很,我嫁过去便是守寡的命。守寡还不算最差的,等到他人不在了,我要是还有点儿利用价值,能留下,没有利用价值的话,就会被逐出府去。一个寡妇,前程艰难,可我有您这个官员伯父,再嫁给商贾之子,也是说得通的一桩婚事。湛江齐家想走仕途,香家需要钱财打点——被我拿走了十万两,没关系,只要我到了任你们拿捏的齐家,那些钱财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回到你们手里,并且,不止我拿走的那一笔银两。我伯母就是打得这个算盘,并且笃定能够成真,这才将我贴身的饰物私下里给了齐家,以此让那边放心。” 一席话语速平缓,不带任何情绪,只有冷静地分析。这让香大老爷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你这样说……等会儿我去问问你伯母……” 香芷旋眼中有了笑意,却是含着讥诮,“去问问她?您不知情?这话我不信。”她眸子微眯,上上下下打量着香大老爷,似是今日初次见到这个人,“齐家那位公子如何到了京城,如何去了国子监进学,您敢说不是您帮他打点的?您敢说,不是我伯母要您为他打点的?其实,我来的路上,不是不怀疑您从头到尾就知情的。您弟弟的亲骨肉,您就这般对待。午夜梦回时,见没见过我父亲?可曾有过哪怕一丝愧疚、不安?” 饶是香大老爷多年修为,听了这般犀利的质问,也为之色变。 香芷旋却愈发放松,笑道:“我看不如这样吧,齐家想闹事,那就让他们闹。我已经这样了,债多了不愁。再说了,您和伯母当真是为我煞费苦心,把我的一辈子都计算好了——这般有情有意的长辈,我岂能辜负。” “你想多了。”香大老爷很迅速地调整了心绪,面色变得愈发温和,“你生气,我明白,是该生气。但越是生气反倒越不能赌气。我知道你聪慧,也不是与人置气的性子,此次过来,必是有了主意,要我照你的心思行事。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会让你如愿以偿。” ☆、80|第80章 “我只是你们随意换取利益的一个物件儿,能有什么主意?”香芷旋自嘲地笑了笑,“等您见到我叔父,他自会告诉你如何行事。照我看,他大抵是不能给您周旋的余地。我过来这一趟,只是请您管好身边的人,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脸上抹黑了。我脸上无光,您脸上就能好看?” “是是是,的确是你说的这个道理。”香大老爷连连点头以示认可,随后则是问道,“夏家那边,与你们姐妹……到底有何渊源?” “有何渊源?”香芷旋想了想,“不过是夏家的人重承诺、有良心,不似有些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做得出。” 香大老爷神色一僵,沉吟片刻,“虽然同在京城,我与你相见时却少,说话的机会更少。说起来,我来京城之前,去看了看你大姐、大姐夫,他们很是记挂你。我是想着,日后若是可以,帮他们周旋一番,如此,你们姐妹也不需相隔千里,只能以书信慰藉思念之情。” “我大姐、大姐夫的运道,袭府大抵能够左右,您就别费心了。”香芷旋定定地看着香大老爷,“如果您到此时还以为能用他们作为控制我的把柄,那可真是白活了半生。” 话说的很重了。香大老爷闭了闭眼,端起茶喝了一口。 香芷旋语声徐徐:“你们想要利用我的亲事升迁入京城,我当初肯嫁到京城的原因之一,是为了离夏家近一些。眼下算是皆大欢喜。如果说我要报答你们养育了我一些年并且没将我算计死的恩情,我已用这桩婚事来报答。日后别再妄想能通过我得到什么好处,我已不能再看到你们因我获益。日后,您好自为之,我自来不是爱惜名声的做派,哪日被逼急了,弄不好就要拉着您一起声名狼藉。” 香大老爷不吭声。他不想这样,只是,这样刺耳刺心的言语,任谁能有答对之词? 香芷旋无意多留,从容起身,“往后我逢年过节自会回来,香家的人,无大事不要去见我。还是那句,您管好身边的人。”语必,缓步出门。 香大老爷看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半晌说不出话。 这个侄女,只是来教训他的,日后夏家会怎样,袭朗会怎样,她并未提及。 这样,反倒让他愈发担忧,因为最坏的猜测,心生恐惧。 大太太私下做主定下的那门亲事,他起初并不知情,直到她赶来京城,一再要他帮齐家打点,他细问之后才清楚原由。 大太太仔细地解释了一番,想法真就如香芷旋所说的那般。 打算得过于长远了。若回到那段袭朗生死难测的时间,便是妻子与他明说,他大抵也是同意的。 所以,没办法生气,无从责难。 如果他是英年早逝的胞弟,看到留下的女儿被人这般对待,定会心惊气愤不已。但是,妻子,甚至包括母亲,对三个侄女的算计,都是为了他的前程。 哪个男子不想光耀门楣呢?他也不例外,所以对这类事情从最初的惊讶,慢慢转变为默认,又一步步习惯了。 只是什么事都是一样,从来没有一边倒的时候,从来是计划抵不过变化。 侄女出了阿芷这样一个孩子,袭朗也出乎意料的很快痊愈如初。 如今阿芷成了三品命妇,袭朗官拜京卫指挥使。 当初妻子的一番打算便成了笑话。 他又能怎样?只能顺着事态的变化给齐家一些好处。却是没想到,齐家人心不足,屡次上门来威胁,逼得妻子只能去找袭家。 阿芷那个孩子,给他的印象是素日里默不作声,一旦做了什么事、放下什么话,就是心意已决。 最后那几句话,分明是连儿子、儿媳都要疏远了。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扬声唤人,让小厮把长子唤到面前。家里的是是非非,他已经看不清辨不明了,只能听听长子的说法,让他帮忙拿个主意。 香若松过来之后,听得父亲说了来龙去脉,沮丧不已。 他也不能怪谁,并且,从来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没错,只看值不值得。 阿芷嫁到京城之后,事情一波三折,出了很多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结果是喜人的,所以值得,自己也是从本心里想将这个丫头哄得高高兴兴,日后如兄妹一般来往。 只是家中的人总是在添乱,总是在阻挠他。先是祖母,现在是母亲。便是她们没了那份心思,以前一些事却已埋下了祸根。 以前身在家乡,两位长辈的算盘打得太精细太长远了,考虑到了阿芷嫁人之后的种种窘迫,唯独没算计到如今这双方都能获益的局面。由此,算计到了如今,变成了千疮百孔的不智之举。可悲,亦可笑。 痛定思痛之后,香若松一字一顿地道:“既是如此,那么,就任由夏易辰摆布,让阿芷心里痛快些。” 没得选择了,只有这一条路。 之后,香若松想到了湛江齐家,“齐家那边,您在广东的人脉还在,动不了哪个官员,对付一个商贾还是不在话下。不妨釜底抽薪,拖延着齐家老三,给他家族施压,就别等夏易辰出手了。夏易辰其人,我这些日子也千方百计地摸了摸他底细,他这两年开始做内务府的生意了,这是源于前两年战事不断的时候,他曾摘借给皇家一笔银两。说是皇商都不为过的一个人,与哪个皇亲国戚大抵都有利益牵扯,要动谁自是不在话下。阿芷遇事从来没想过让袭府出手,这便是原由。” 香大老爷斟酌半晌,长叹一声,“这样一来,我们怕是要倾家荡产了。”被一个有名的商贾整治,不伤财才奇怪。 “倾家荡产?”香若松苦笑,“总好过身败名裂。” 香大老爷不由想到了大太太与他抱怨过,说阿芷居然咒她余生只能依靠他的俸禄度日,眼下看来…… ** 接下来的几日,蔷薇或是紫苏每日都会去夏家一趟,陆陆续续带回了一些消息。 香芷旋最先听到的一件事,是老太太和大太太赏了她的奶娘三十大板。奶娘拖了两日便没命了。 她无语得很。这举动是什么意思?替她惩戒以往对她不忠的人,还是纯粹就是要找个人撒气? 那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从来不是她能理解的。可不论怎样,说起来都是她的奶娘,活活打死就容易让人想偏——不知情的肯定以为那婆媳两个是借题发挥给她脸色瞧呢。她凭什么要让人这样误解?理屈的可不是她。 再者,她就不明白了,自己偶尔想到奶娘,都只是啼笑皆非,还念着那个人的些微好处,怎么那婆媳两个就一点儿余地都不留?真的看不顺眼容不得,把人交给她,甚至于打发到庄子上不行么? 她派了袭府一名管事妈妈去传话:虽说奶娘一向只听从别人的差遣,对她一丝忠心都没有,但是毕竟主仆一场,这样丧命实在是说不过去,香家要赏一口好棺材,厚葬。 那名管事妈妈是袭府的老人儿了,得吩咐的时候就听出了蹊跷,去传话时,自然是没给老太太和大太太好脸色。 婆媳两个也只能受着,应了下来。说到就要做到,过了两日,真就厚葬了奶娘。 之后,便是夏易辰认真刁难香家的情形了。 夏易辰手里有一份香芷旋生父的亲笔遗书,另有两位名士做为中间人的担保文书。遗书上面清楚地写着:若是香家善待他留下的骨血,一应家产归他高堂、兄长掌管,反之,则由夏氏夫妇接管,待到长女、三女有能力掌管了,再继承全部产业。 这封遗书只能在一定的情形之下才能拿出,不然就是废纸一张。夏易辰夫妇到底是与香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人,如果出于贪念,早些拿出来,香家不会认账;如果不是出于贪念,那么势必要考虑到姐妹两个的处境,外姓人,兴许能够将那份产业拿到手里,而同时意味着的则是姐妹两个处境艰难,会被香家百般苛待。 以前山高水远,夏氏夫妇便是再有心照顾姐妹两个,也不能时时在近前帮衬。再者,前几年手里也并没有如今的势力,还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打压香家。最重要的是,夫妇两个经商却不贪财,并且以前完全没想到香家能这般不堪,能在香芷旋出嫁之后还一再地挑战他们的底限。 到了这地步,香家明白,夏易辰是得到香芷旋的同意之后才这般行事,除了应下,别无他法。 遗书附有一份产业清单,自然是无法照单交接产业的——早已败掉了大部分,哪里交得出。 夏易辰倒是也无意勉强,知道真让香家照单子行事的话,香家父子不是上吊就是索性豁出脸面将事情闹大,便只要手里所剩的产业。 香家迅速让账房盘点所余资产,又命几位大掌柜尽快赶来京城交账。 屋漏偏逢连夜雨,香大老爷在官场上也是连连受挫——上峰每日找茬,芝麻大点事都能将他呵斥半晌。明显是欲加之罪,所以什么事都是可以拿来作为申斥理由的,有一次甚至为了字迹潦草的两个字被责骂了一个时辰。 产业的事,是叔父所为,至于伯父被刁难的事,香芷旋自是明白,是袭朗的缘故。 说了不插手,还是插手了。说来说去,到底是为她意难平。 ☆、81|第81章 短短时日,香家变成了这个样子,大太太是最不好过的那一个。 老太太责难的眼神、大老爷的唉声叹气、香若松的神色颓败,都似一记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她不甘心,试探地询问大老爷:“真的不能去求求阿芷么?” 大老爷摇头叹气,将香芷旋对他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还能去求她?再者……袭家那边分明是也不愿意与我们继续来往。” 大太太欲哭无泪,“到底是结了亲的,我们家道中落,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们女人家不方便出面,你和若松不能上门去求求三姑爷么?” 大老爷又是摇头,“我每日被训诫,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分明就是袭家派人打过招呼了。” “他们怎么好意思这么做的?”大太太气道,“让人挤兑你,不就是给阿芷难堪么?他们就不怕人说出闲话?” 大老爷耐着性子给她分析,“阿芷是怎么嫁到袭府的,人们心里大抵都有数。她现在主持着袭府的中馈,有什么难堪的?在这时候让她主持中馈,事情少,历练到孝期之后,什么事都能得心应手,袭府可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过了。京城里的人哪一个是傻子?谁看不明白袭家是有意抬举她?你把那些抱怨收起来,万不可节外生枝。” 大太太落了泪,“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埋怨我,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当初也是一心为你着想。那么大一笔产业,虽说生意萧条,可要是留在手里,每年总能有不小的一笔进项……眼下这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夏家那分明就是不想让我们过日子了,袭家真的知情?真就容着他这般行事?……” 大老爷被她絮叨的有了点儿火气,“你就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事情摆在明面上,你怎么还不肯承认呢?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强求不得。我们拿着二弟的产业,过了这么些年好日子,也该知足了。夏家把产业收回去,还容着我们随意找个借口跟外人说明白,已是不易。真要惹得袭家为阿芷出头的话,那我就只能被打回原形回老家无所事事了!” 大太太不敢再吭声,默默垂泪。 大老爷长叹一声,走出门去。 晨昏定省时,大太太看着冷着脸坐在大炕上的老太太,再看看一副无事人样子的香大奶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越看儿媳妇,心里就越是生气,心说这人怎么就那么没心没肺的呢?产业全都没了,她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食不知味地用过饭,大太太将香大奶奶唤到自己房里说话。 香大奶奶大抵也猜得出婆婆要说什么,安之若素。 香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还真是什么感触都没有。 香家最好的时候,可谓家财万贯,但她可没从中享受到一丝好处。钱财都被老太太和大太太攥在手里,用的掌柜的、管家都是她们的心腹,一个个都似防贼似的防着她。 幸亏香若松待她还不错,幸亏她的嫁妆足够平日嚼用,不然的话,她在府里还不知道要受多少闲气呢。 眼下产业被夏家夺走了,夺走好啊,没了闲钱,就会少很多是非,她总算能踏踏实实地过几天不需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再说了,她想,那本就是阿芷爹娘留下的产业,本就不是自己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妄想一直攥在手心儿里。 霸占了这么些年,又不曾善待三个女孩子,可不就该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大太太看着一味走神的儿媳妇,心里有了火气,却因着有事相求,只能尽量让语气显得柔和一些:“家里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帮忙周旋一番?” 香大奶奶抬眼看着婆婆,笑,“我倒是想,却是有心无力。” 大太太道:“你以前跟阿芷的关系还算不错,眼下你能不能去找她求求情?让她告诉夏家,多少给我们留点儿银两,应付日常的嚼用。若松在国子监进学,总不能让他过捉襟见肘的日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香大奶奶思忖片刻,笑道:“阿芷上次过来说的话,我大抵也听说了。既然有话在先,我有什么脸面去找她?便是豁出脸面去找她,又如何能将您这一番话说给她听?再者,我平日也没用过公中的银两,房里的开销还是能够应付的,不会委屈大爷,您只管放心。” 大太太出于多年的习惯冷了脸,“阿芷说过什么,大抵都是在气头上的话,不需当真。明日你便去找她一趟,好生求求她,让她网开一面。再说了,留下一些产业,日后也是由你打理,于你是有益无害的事。” 香大奶奶微微挑眉,没了以前在婆婆面前唯唯诺诺的受气样子,“阿芷说的话兴许是气话,可是,任谁都会生气吧?要是换了我,那些不知所谓的闲气,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消化掉。您可是不声不响地把她许给了心思龌龊的齐家,出了事又不能善后,还跑去了袭家求助——我还有何脸面见她?见到她怕是就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再说了,不管是不是气话,我们照办总不会出错,要是火上浇油的话,还不知会出怎样的事情呢。再不济,我公公的官职还在,大爷还能继续求学,这已是不易。您再撵着我去烦阿芷的话,估摸着连眼前这点儿好处都要丢掉。”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婆婆面前这样的长篇大论。 大太太瞪着她。 香大奶奶没再掩饰心头的不耐烦,“我一直就看不惯你们拿着人家的产业还不给阿芷她们好脸色,好像是她们欠了你们什么似的。是,要是论大爷这边,我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可凡事总要讲个对错是不是?再亲近的人,做错事也不能不承认。咱们家手里有钱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如今家财散尽其实只有好处。您就认了吧,别再妄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最起码,我是无能为力的,您指望不上。” 大太太被气得不轻,又落下泪来,“好啊,好啊,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跟我说风凉话……” 香大奶奶慌忙唤人进门来服侍大太太洗脸净手。 大太太却是越哭越凶。 香大奶奶蹙眉不已。 过了一阵子,香大老爷和香若松进门来,一看房里这情形,不由得都蹙了眉。 大太太看着香若松,手却指着香大奶奶,“这个不孝的东西,在这时候帮着外人说风凉话,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你,你把她给我休了!” 香若松只是赔着笑,“娘,您消消气,别说气话。” 大太太语声拔高,“谁说气话了!我让你把她休了!这么些年居然养了个白眼儿狼,不要也罢!” 香若松就好言好语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大奶奶便将方才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也是心里笃定香若松不会听从大太太这种吩咐,不然哪里敢如此,末了又道:“我在这个家,一直像是个外人,眼下不过是说了几句心里话,便要被休弃,也罢,你们随意就是。日后若总是这个情形,那这日子我也没法儿过。” 香若松在婆媳两个中间和稀泥,笑着规劝大太太,“眼下家里是多事之秋,谁说话都难免失了分寸,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大太太一面拭泪一面哽咽地道:“别人恼我给我脸色看也罢了,哪里就轮得到她对我说三道四的?她往后的日子没法儿过,我呢?难不成老了之后要每日看媳妇的脸色受媳妇的气?!……” “好了!”香大老爷忽然冷声道,“乱说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么?!休妻……亏你说得出!再没个章程,休妻的可就是我了!” ☆、82|81.5.8 大太太一时语凝,惊愕地看着香大老爷。 香大老爷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吩咐儿子儿媳:“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房去!” 夫妻两个连忙恭声称是,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香大老爷目光冷淡地瞥过大太太,“我已经与你说过,不能妄想有转机了,若松也是这个意思,你怎的还不死心?让若松休妻?你是嫌家里的笑话还不够多么?!” “怎么就没转机了?”大太太这才能说出话来,“你们一心坐以待毙,我只是想……” “你什么都不要想!”香大老爷忽然间暴躁起来,“日后安分守己留在内宅才是正理,如果你真愿意老了还看儿子儿媳的脸色,那也随你!” 话里话外的,不过是一再责难她。他也嫌她多事,怨她以前不该提前筹谋。她气极了,抬手将茶盏拂落在地,“眼下只一味嫌弃我给你惹了麻烦,早做什么去了?!这种事我不是做了一日两日一件两件,给你带来好处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摆脸色?如今事败,打算落空,便来埋怨我,你怎么好意思?!把话说到底,没有你以前的默许,谁敢擅自做主?你还是少让我看你不阴不阳的脸色,我固然有错,可你不也是咎由自取?合该你在外被人呼来喝去受尽奚落!” 香大老爷无从反驳这番话。是的,他比谁都清楚,如今是咎由自取。可这话由她说出来,实在是刺耳至极。他面皮涨成紫红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只你没资格怪我。你真要怪,就去怪你娘。”大太太抹去眼泪,继续奚落着他,“她都把三个亲孙女当赔钱货,我能怎样?不有样学样的话,就只能如儿媳妇一般看尽脸色,多少年都要坐冷板凳。我是有错,可什么事都有原由可查!我也是女子,在娘家的时候,双亲将我和姐妹视为掌上明珠,可你们家呢?把女孩子当成帮你谋取前程的物件儿,张嘴闭嘴就是赔钱货,外人便是万般揣测,也不会想到你们香家是这种门风吧?居然与我说休妻?好啊,你尽管把我休了,日后我也能对人畅所欲言,让人们都知道你们母子到底是怎样的货色!” 香大老爷仍是无言以对。 门外有侧耳聆听的丫鬟,蹑手蹑脚离开,去了老太太房里告状。 老太太当夜就心口发赌头晕不已,接下来的两日用饭总是没胃口,到了第三日,病倒在床。 ** 香家那边的情形,香芷旋和袭朗略有耳闻,都只是漠然以对。 袭朗总觉得她有些不高兴,特地腾出两天时间,扯了个借口,带她去城西别院踏青。 宁氏则私底下对他道:“香家那边的事,芷旋心里大抵是有了疙瘩,不妨让她多在别院住两日。实在不行,你看能不能把她大姐接来京城团聚一段时日。”媳妇心绪低落,仆妇看不出,她却能感觉得到。 袭朗由衷道谢,“多谢母亲。” 宁氏笑了笑,“家里的事有我呢,别让她记挂着。” 袭朗称是。 转过天来,与香芷旋一同坐在去往城西的马车上,把宁氏的话与她提了提。 香芷旋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么?要你和母亲兴师动众的……”出来一趟,他们在前面轻车简从,后面却还陆续跟着几辆马车,可不就是兴师动众了。 袭朗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真的于心不安的话,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放下。你这当家的开开心心的,别人才能安生度日。” 香芷旋忍不住笑开来。当家做主的是他,她不过是打理着内宅罢了。 袭朗说起别的事:“以前总是听说甩手掌柜的,却从没想过身边就有这种人。你那两间铺子的掌柜好像从没来府里找过你。” 香芷旋笑着解释道:“每年进项平均也就一千两左右,是香家余下的铺子里赚钱很少的。我懒得费神,都想过转让出去,叔父见我懒,便接了过去,每年将赚到的银两给我。” “怪不得。”袭朗失笑,觉得夏易辰简直是把她当做自己膝下的孩子娇惯着。可这是多好的事,阿芷能得到的温暖终归是太少了。 “叔父和你们,都是那么好。”香芷旋满足地叹息一声,携了他的手臂,“你说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什么福分。”袭朗揉了揉她的小脸儿,“是你招我们喜欢,我们才愿意这样对待你。换个人,与我们何干。” 香芷旋眉飞色舞起来。 袭朗见她这小模样,也不由自心底笑起来,沉了片刻,问起夏易辰,“叔父是出自哪个夏家,你清楚么?” “哪个夏家?”香芷旋不解,摇头,“我不知道啊。只知道早些年他处境不好,我爹娘伸援手帮过他。”沉吟片刻,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他最初手里的一笔银子,是爹爹留给他的。他就是用那笔银子一步一步拓展局面,走到了如今令人咋舌的地步。” “只有一笔银子的话,他可不能短短几年就走到如今这地步。”袭朗侧目笑看着她,“我能在外置办产业拓展财路,用的是娘留下的嫁妆。起初不想让人知道,只让管事不显山露水的经营着,那时可是举步维艰。后来索性明打明的经营,用自己或是同僚的名帖开路,才有了日进斗金的好光景。” 香芷旋思忖片刻,对上他视线,“你的意思是——” “是叔父的出身不简单。”袭朗对她直言不讳,“再者,也是品行高洁之人,否则怎么会处处照顾你。换个贪财之人,怕是会躲得远远的。”他认可的不止夏易辰,还有岳父的好眼力。 “这倒是。”香芷旋点头附和,“最初他和婶婶与我、大姐是主仆相称,后来我们见他们不是寻常商贾,又是出自真心相待,这才认了他们做长辈。”心念转动,又问他,“叔父到底是出自哪个夏家?往前数的话,有几朝都出过夏氏名流,我还真猜不出是哪一家。” “叔父应该是出自金陵夏家,祖辈位极人臣,只是没得善终。”袭朗环住她身形,“我这段日子出于好奇,命人查了查。” 金陵夏氏,香芷旋隐约听说过一些事。是前朝的事情了,夏家鞠躬尽瘁,只是被牵扯进了皇室之争。这种事若是站错队,便极难脱身,且下场凄凉。偏生没有对错可言。 “看叔叔这个样子,应该是没进官场的心思了吧?”她问。 “自然。”袭朗颔首,“他要是有这心思,当初岳父出手相助时,他便选择从文而非经商了。至于曾借给皇家银两的事,是因体恤作战的将士、受苦的百姓。” “不做官也好啊。”香芷旋想想叔父的为人、喜好,唇角微翘,“他这样的日子也挺舒心的。” “的确是通透之人。” “是啊。”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学得来的,叔父婶婶连膝下无子这种事都无所谓,简直是超脱了。 城西别院近处,有袭家几百亩地,其中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植着桃树。远远望去,是一片颜色娇柔的花海。 这也是袭朗选择来这里的原因。 香芷旋雀跃不已,到了别院,便想出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含笑和紫苏带着几名小丫鬟、婆子赶到。元宝自然也带来了。 袭朗换了身衣服,携香芷旋去桃林里散步。 天地朗朗,春风和煦,碧空中有风筝飞燕悠然飞旋,远处山青水绿,近处桃花争艳。 这是府邸中的景致无可比拟的,有着北方春日不经雕琢的最真实最舒爽的气息。 点点桃花随着暖风纷纷落地,形成一阵又一阵的花雨,人徜徉其间,惬意之至。 元宝撒着欢儿地跑到前面去,看看这,闻闻那,尾巴高高地翘着,样子煞是讨喜。正是身体长得最快的时候,若是留心,三两日便能看出它又肥了一些,长大了一些。 不知是发现了什么,它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含笑和紫苏见这情形,忙笑着追赶上去。 香芷旋看着这一幕一幕,心里暖暖的。 袭朗回转身形,看到置身于花海中的她。家常白底绣桃花的春衫,蜜合色挑线裙子,眉宇盈着喜悦。 意识到他的侧目,她盈盈一笑,大眼睛熠熠生辉。 当真是人比花娇。 ** 袭朗与香芷旋出门了,内宅的事情便由宁氏代为打理。 老太爷几次提出要见袭脩,宁氏起先故意磨着他,这两日他开始乱发脾气刁难下人,便应了,命人将袭脩抬到他的书房去。 宁家的两位闺秀元娘、二娘过来了,宁氏便将那对父子的事情放下,与袭胧一起和姐妹两个说话。 姐妹两个都是美人,宁元娘十七,宁二娘十六,前两年宁家老太爷病倒,没几日便去世了,姐妹两个的婚事又都没说定,便还待字闺中。 今日姐妹两个过来,是因她们的父亲——宁家三老爷奉命押送军饷去往东面海域——也就是给蒋修染麾下将士送银子去,昨日便已启程离京,她们没来由的有些惴惴不安,尤其宁元娘,昨日整夜未眠,到袭府时脸色还很憔悴。 蒋修染与宁家,甚至与宁元娘,是有些渊源的…… 宁氏和袭胧对姐妹俩的忧心心知肚明,却是不好直说什么,只说些家长里短,委婉地开解二人。 宁元娘和宁二娘离开之后,碧玉来禀明老太爷和袭脩那边的事: “说了很久的话,老太爷倒是也没发火。只是,三老爷离开之后,老太爷就命人备了笔墨纸砚,非要写什么折子,怎奈手不灵便,半晌也写不成,倒是为此气闷不已。” 写折子,要写什么呢?宁氏还真琢磨不出,只知道折子一定是让袭朗无异议的,不然,根本送不出去。 心下正困惑着,秦明宇来了。 宁氏转去厅堂见客,看着他那副落拓样子,啼笑皆非,“你就不能好生捯饬一番?听说来日是要做骁骑卫指挥使的,不是打算一直这样不修边幅吧?” “那两年懒散惯了,眼下着实没那个闲心。”秦明宇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笑,“既然您都发话了,明日我就收拾出个人样儿来。” “这就好。年纪轻轻的,生得又是一表人才,不修边幅不是平白掩盖了好样貌?”宁氏顿了顿,又问,“有事?” “有事。” 秦明宇看向宁氏,目光坦诚,却还是让人觉着有压力,许是因那眸子太亮,许是因他眼中少见的黯然。 “元娘——来过?” 这是句废话。宁氏还是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宁家三老爷押送军饷去往东面,我总觉着心里不踏实。”秦明宇道,“依您看,需要我沿途打招呼确保他无事么?您要是有这意思,跟少锋提一句就行。他发话,我代劳。毕竟,蒋修染那个人固然是良将,却非好人,万一设圈套让您兄长吃亏,那么,元娘岂不就要落到他手里了?” “这件事……”宁氏垂眸思忖,“容我想想,问过娘家再说吧?” “行。”秦明宇即刻起身道辞,举步向外时又回眸,轻声问道,“元娘……她还好么?” “还好。挺好的。”宁氏笑得有些勉强,那份勉强,是因为他的缘故。 这个孩子,这几年,不容易。 秦明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勾了唇角,漾出一抹笑容。 是在笑,却是怎么看都叫人伤感心酸的那种笑。 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形步出房门,宁氏无声的叹息一声。 记忆不自主地回到了多年前。 秦明宇和袭朗是发小,如何成为莫逆之交的,她倒是不清楚。是因着袭朗的缘故,秦明宇时常来袭府,很多时候会暂住几日。 蒋修染则是二房的亲戚,每年也总会过来几趟。 元娘呢,因着她和冬儿的缘故,常常带着弟弟妹妹过来。有一段元娘迷上了下棋,知道老四是个中高手,常去外院请教。 是在这样有意无意的亲戚来往间,秦明宇、蒋修染认识了元娘。 两个少年人,是在元娘十二三的时候就动心了。家里给操持婚事,总是想方设法的阻挠、搅黄。 如今蒋修染去了沙场,秦明宇抵死不肯遵从祖父的意愿成婚,都是因元娘而起。 几年间心动,不悔,不论两个人出身怎样,只这一份痴心便叫人动容。 可是,蒋家与宁家是不可能结亲的,元娘不会嫁。 秦明宇之于元娘,也是横看竖看都似个纨绔子弟,她也是不肯嫁的。 两个男子却是打定了主意非她不娶。 再过几个月,孝期就结束了,元娘、二娘的亲事会成为首要之事,到时候,两个男子不争得头破血流才怪。 不,也许他们从现在就开始明里暗里较劲了。 老四心里是知道这些事的,但是从来置身事外。他就是那样的人,因着生母在世时的不易,或许也有她多年来忍气吞声、冬儿气恼抱不平的原因,使得他对女子多一份尊重,不希望身边的女孩子屈就于谁。 而元娘的事,他只能袖手旁观。不能帮秦明宇强迫元娘,更不能帮元娘回绝秦明宇。 只得顺其自然。 可是眼下这件事,已不是男女之间有情无情那么简单了,已经牵扯到了她的兄长。 宁氏斟酌半晌,唤来碧玉,仔细地交待了一番。 ** 袭脩被送回房里,钱友梅去看了看他。 她站在病床前,打量着他灰败的神色,抿嘴一笑,“老太爷找你说了些什么?让我猜猜啊,看看对不对。”前一段,她将他宠爱的那名妾室收拾得不轻,妾室被打发出去之前,跟她说了不少他往年做过的事,“是不是问你几年前谋害手足属实?是不是问你真就如我们猜想的那般人心不足惦记着卫国公世子那个位置?” 袭脩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钱友梅闲闲一笑,在床前座椅落座,“你这个人啊,太蠢了,真的太蠢,而且心胸狭窄,龌龊之至。你要是稍微有点儿出息,我说不定都会助纣为虐;你要是稍微有点儿人样儿,我便是陪着你吃苦都心甘情愿。可惜啊……老太爷在公务上的睿智你一点儿没学到,学到的只是他在家里那般糊涂懦弱的做派。到了如今,连我一介女子都满心鄙视厌恶。”这些都是心里话。 “我落魄,你又能得什么好处?”袭脩语声毫无情绪,“当真以为老四会一直任你依仗权势么?他何曾有过一丝仁心?香家现在的情形,我也听下人说了不少,岂知你们钱家不会步香家后尘?岂知不是他一手挑起的事端?我要是你,这时起就要为日后打算了。” ☆、83|81.5.8 钱友梅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你会说这番话,我早已料到了。小人之心么,不难猜。四弟妹与香家,我与娘家,情形大相径庭,不能混为一谈。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蠢人,能被四弟妹随意摆布。人比人可不就是如此么——你比起我来,少了自知之明。放心,我也明白,墙头草没有好下场,与四弟妹和和气气的,是一辈子的事。” 袭脩凝住她的眼睛,似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话是不是出于真心。 钱友梅神色坦然,任他审视,片刻后才道:“我要是你呢,就会早些死掉,给自己的儿子留一条出路——你要是总活着碍眼,不说别人不能放下芥蒂照顾安哥儿,便是我,说不定哪日也会迁怒于他。”语必起身,脚步轻快地出门。 看到捧着药碗的小丫鬟,钱友梅打手势唤住,素手端起药碗,随手浇到了花圃,“是药三分毒,日后不需一日几次地煎药。” 小丫鬟诺诺称是。 钱友梅回眸看向室内,眼中闪过寒意,随后又嫣然一笑。袭脩这种人,只要想活,不论怎样都会活着。这汤药不过是减轻他的疼痛——何必呢?为何要让这种货色活得相对于来说好一点儿? 她最该做的,是尽心打理好自己的日子。 过一阵子,二妹就要来京城看她了,到时候住在兄嫂那边,姐妹两个可以不时团聚,好好儿说说话。是为这件事,她这些天都是自心底里高兴。只有真正信赖的亲人在眼前,才不会觉得太孤单。 之前袭脩说的那番话,她其实早就想过了。思来想去,也不过是与袭脩说出的那些想法。 袭朗不是无事刁难谁的性情,只要父亲在任上踏实肯干,便是不能再升迁,能保住现在的官职,也不错了。 而她自己呢,手里有银两,有陪嫁的铺子,日后父母还会给她一些梯己银子,便是不依靠宫中,也能过得很好。何况,不论婆婆还是香芷旋,都不是会在生活琐事上给人添堵的做派。 怎么想都一样,这日子维持现状就很好了。她是绝不会去惹袭朗和香芷旋不快的。府里一番风雨下来,她在一旁看着,如何能不胆寒。对于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走到现在,不是不庆幸的。 至于平日妯娌间的相处,其实都少不得磕磕碰碰,谁都无从避免。但是,只要无伤大雅就好。再不济,她屈就香芷旋或蔚氏还不行么?的确是,不是惹不起,就是打不过,自己这个所谓的夫君又是毫无建树,低人一头也是应该。 ** 夜了。 香芷旋与袭朗相对用饭。 元宝趴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打瞌睡。它三个多月大,每一餐会吃些单为它做的鸡鸭鹅肉,喝一些粥。不是那种家养的小型犬的挑剔性情,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便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这一餐,两个人相对喝了一点酒。 三杯。 拜堂成亲那天,他们并没喝合卺酒。 此刻饮尽杯中酒之际,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一天。 那是他们此生的初见,是这一场缘分真切的实实在在的开端。 香芷旋惊讶于他的俊美。 袭朗惊讶于她的稚嫩。 那晚歇下之后,只交谈过几句话。 她总是言简意赅,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只是自称总是出错,张口说出一个“我”便立即意识到这样不对,忙改口为“妾身”。在闺阁的时候,并无与陌生男子交谈的经历,忽然间换了处境换了身份,她几乎是梦游般的状态。 袭朗听出她言语里那一份别扭,就笑了笑,说不必拘礼。 她说好。便是到那一夜,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痊愈,尽本分是一回事,勉强自己是另外一回事。 一日一日的,居然走到了现在,居然有了于彼此最好的局面。 饭后,清风入室,带着阵阵花香。 香芷旋见外面月色清明,提议道:“去外面走走?” 袭朗点头,与她步出房门。 元宝睁开眼睛,看着两人的背影,似是挣扎了一下,又缓缓闭上眼睛,睡了。 两个人去了后园。 后园植着各色时下的鲜花,算得独特的是从外面引到府里的一溪清泉,在这样静谧温馨的夜里,可听到溪水潺潺,声音清脆悦耳。 香芷旋扯了扯袭朗的衣袖,循着水声走过去。 这时候,赵贺、含笑先后走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想得到真正的清静,到底是难。 香芷旋唤含笑到一旁说话。 含笑道:“蔷薇命小厮过来传话,香家老太太这一病,竟是每况愈下。大舅爷命人去府里给您递话了,意思是您能不能回去看看。” 香芷旋想了想,笑道:“既然病了,自然要回去看看。” 含笑点头,“那奴婢去告诉那名小厮。” “嗯。” 那边的赵贺说的则是宁家的事情,自是宁氏叫人过来传话的。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已非她可控制或预料,在这关头,只能知会袭朗一声,免得万一出事连他都会受影响。 袭朗颔首示意知道了,“明日我就回府。” 赵贺称是而去。 袭朗站在原地,回想着过往中一些事。 为了元娘,蒋修染与秦明宇这些年就没消停过。年少气盛时动辄打到一处,分不出高下;长大成人之后明里暗里给对方使绊子,如愿或吃亏,也是半斤八两。 元娘呢,应该是知道这些是非的,偶尔实在是气极了,写信给他:四哥,你那么厉害,不能将那两个人一并撵出京城么,好烦。 她该唤他四表哥,但是她一直随着冬儿唤他四哥。 元娘……袭朗作为她的兄长一般的人,还真不好评价她。 自然是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端庄大方,其实有时候挺没心没肺的,也任性。与阿芷完全是两种人,阿芷的确娇气,但那是因为娇惯她的人很少,元娘则对自己挺狠的,宁可两败俱伤也不会尝试息事宁人。 就是那样一个妹妹,弄得两个男人疯了好几年,并且毫无罢手的意思。两个旗鼓相当的人,迟早要闹出大动静来。 蒋修染是蒋家唯一一个头脑清醒并且很有城府的人,说如今的蒋家是由他支撑也不为过。他不论于公于私,都只能站在秦明宇和袭家的对立面。 他也好,秦明宇也好,这几年没少整治蒋家,其实已经结了仇。 所以这笔账算来算去,元娘嫁给秦明宇最合适。 但她不肯。她死活看不上秦明宇。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真够人喝一壶了。 袭朗只是有点儿理不清——这到底算家事还是算官场上的事? 香芷旋走过来,问:“想什么呢?” 这是她有必要知道的一些事,袭朗跟她说了说。 香芷旋这才明白秦明宇为何不肯成亲,原来是早已有了意中人,思及此,又问道:“秦家老太爷,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袭朗的唇角弯了弯,“不同意。” 香芷旋不由蹙眉,“这种事可真是麻烦。”后来转念一想,秦家可不就是不同意,要是同意的话,早就出手帮秦明宇如愿了。有心问问为何不同意,话到嘴边又放弃。知道得再清楚也没用,于事无补。 袭朗携了她的手,问:“含笑与你说了什么事?” 香芷旋如实说了,又道:“明日我们就回去,我得空就回去看看。” “嗯。” 第二日一早,袭朗去了住在城西的一位大夫家中。回府时,大夫随行。 他过来找的借口便是与香芷旋一同来请这位大夫回去,给老太爷诊脉,看看能不能医好。事情放在一起,两不耽误。 回到府里,大夫由小厮带路,去了老太爷房里。 不一会儿,小厮急匆匆赶到清风阁,对袭朗道:“老太爷一定要您过去一趟,说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没空。”袭朗道。 小厮战战兢兢地道:“老太爷说,您要是不过去,他就一头碰死……” 袭朗嘴角一抽。老天爷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小厮继续道:“老太爷说,他不会说您不爱听的话,只是有些话要亲口与您说说。他想亲笔写封折子,怎奈事与愿违,只好请您代劳。” 袭朗问道:“大夫怎么说?老太爷的症状有得治么?” 小厮忙点头,“大夫说老太爷的症状不是太严重,只要好生将养,还是可以下地走动的。只是需得心平气和地将养,若能下地走路,很难如常人步调一样。” 袭朗知会了香芷旋一声,去往老太爷的书房。 路上,赵虎赶了过来,说了说袭脩的情形,不可避免地说了钱友梅不让他按时服药的事。 袭朗笑了笑,“随她去。” 枕边人不想让袭脩过舒坦日子,他没必要干涉。 ☆、84|81.5.8 香芷旋更衣之后,便动身去了香府。 出门之前,听含笑说,老太爷唤袭朗过去,是为着请封世子的事。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老太爷亏欠袭朗的,自然不只是一个爵位。只是可惜,他如今能做的表示弥补的,只这一桩事。 而那个卫国公世子头衔,对于袭朗来说,从来是无足轻重的。 到了这地步才知半生皆是错,终究是晚了。 再者,是真的后悔知错了么? 香芷旋竟没办法完全相信。说到底,老太爷从来就不是能够让人相信的人。 怀着这些纷乱的心绪,她透过车窗望了望外面。日已西斜,阳光少了几分明媚,多了几分朦胧,叫人无端地生出丝丝感伤。 到了香府,进到二门,入了老夫人住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丫鬟婆子站在廊下,或是没精打采,或是战战兢兢。 大太太和香大奶奶一起走出门来相迎。 香大奶奶笑问:“昨日才知道你与三姑爷去了城西请一位大夫,可请到了?” “已经请到府里。”香芷旋笑着答了,与两人见礼。 大太太看着香芷旋,神色变幻不定。压在这女孩子头上多少年,眼下大势已去,她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她。 香大奶奶携了香芷旋的手,“快去屋里坐。” 香芷旋点头,进了厅堂,转入东次间。 大太太随着两人进门落座,犹豫了一会儿,道:“齐家那边,你伯父已经设法拿捏住了,日后他们再不敢提那桩事了。” “哦。”香芷旋瞥了大太太一眼,“记着别拿齐家的银子。” 大太太哽了哽,虽说香芷旋语气浅淡,可她还是觉着自己是被教训的晚辈一般。 香大奶奶就笑道:“你放心,是你大哥主抓此事,他心里有数,知道轻重。” 香芷旋笑着点一点头,又忘了一眼内室。想着这婆媳两个也真是奇怪,香家是用老太太病重的原由把她叫回来的,此刻竟也不急着让她去探望。 香大奶奶的神色就变得有点儿奇怪,垂了垂眼睑,这才挂上笑容,“你去看看祖母吧?”说着话,起身亲自去撩了帘子。 香芷旋缓步走近寝室。 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神黯淡,可是脸色倒是没什么病态。 袭家那位老祖宗故去之前生病的样子,老太爷近期的样子,香芷旋都是见过的,所以此刻大抵是明白,老太太并无大碍——香家说病重,是夸大其词了。 香大奶奶低声道:“祖母病倒之后,不肯见人……只让婆婆请了相熟个大夫来诊治。平日也只有我和婆婆在房里服侍着……” 香芷旋挑了挑眉,抿唇笑了。她就说么,老太太是什么人啊,怎么会因为这一场风波就病倒。兴许心胸狭窄,却是个心宽的,不会被这样的风波打垮。 “阿芷。”老太太指一指近前的杌凳,“你坐下。” 香芷旋称是落座,“要不要我帮您请太医或是医术精湛的大夫来看看?” “不用,不用。”大太太将话接了过去,“今日听说你要来,你祖母心里敞亮了几分,已经建好了。” “哦。这就好。” 老太太看向香大奶奶,“阿芷难得回来一趟,你去给她准备一些好茶点。” 香大奶奶自是明白,这是委婉地撵她出去,不让她在场。她心说正好,谁愿意听你们那些不知所谓的话?当即称是,转身出门。 老太太坐起身来。 大太太连忙上前去,帮她在背后垫了大迎枕,之后才在一旁坐下。 老太太探过身,要去握香芷旋的手。 香芷旋抬手抚了抚鬓角,忍着没有蹙眉。 老太太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缓了片刻,道:“这段日子我都想见见你。” “哦。” 老太太料定她不会正经搭话,也不在意,继续道:“夏家那边催的急,家里也已抓紧办了。我们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踏实,担心夏家不会兑现诺言,如此一来,那些钱财就落不到你和阿俪手里了。” “不必担心这些。”香芷旋语带轻嘲,“那是我和大姐的事。再说了,我要是不争那些产业,也不是我跟大姐的。算来算去,我怎么都不会吃亏,你们就别担心了。” “是。”老太太尴尬地笑了笑,“那些都是身外物,早一些还是晚一些看开,都是一样,都要放下。”她看住香芷旋,“你伯父在官场上总是被人刁难,这些事你知道么?” 香芷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关心那些做什么?再者,到底是被人刁难,还是自己无能,谁又说得清。” 老太太试探道:“这样说来,你不知道这件事是你夫君的意思?” 香芷旋故意模棱两可地道:“知道与否都是一样,不关我的事。” 老太太给大太太递了个颜色。 大太太即刻站起身来,语带哀求地道:“阿芷,我知道,以前我是做错了不少事,惹得你如今对我甚至对香家都是极为厌烦。我真的已经知错了。都是我做的糊涂事,你别怪罪你伯父,好么?他再这样被人打压,官职怕是难保了……你到底怎样才能消气?要我怎样求你才好?我……”她咬了咬牙,“你要是不答应,我只能长跪不起了。”语必,一手提了综裙。 香芷旋抬眼瞧着她,又转眼看了看老太太,“别说谁给我下跪,便是谁在我眼前自尽,你们的事,我都不会管。” 婆媳两个一时间无言以对。 老太太又给大太太递了个眼色。 大太太犹豫片刻,狠一狠心,跪在了香芷旋面前,“阿芷,你有火气只管冲着我来,今日便是打骂一番我也认了……”说着话,瞟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却闭目养神,不管了。 香芷旋慢悠悠起身,把杌凳拉到别处坐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她不再说话,也不碰放在手边的茶盏,只是漫不经心地抚着右腕上的黑珍珠手串。 是昨夜的事,她恍然入梦之际,觉出袭朗为自己戴在手腕上。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心里自是喜欢的。手里不乏名贵的首饰,袭朗又时常给她一些,看得多了,便只爱少见的这类首饰。 那时扣住他脖子,胡乱亲了他几下,便又堕入梦境。 出去了这一趟,说起来也不过是看了看桃花,可心绪真的调整过来了。 之前虽说让叔父只管由着性子整治香家,心里却还是不解气,并且,是有着很多担心的。 香家日子艰难,外人少不得传一些风言风语。她无所谓的,这些年一直如此。只是不想让袭朗甚至婆婆因着自己这些事名声受损。 这才是让她最不好过的,亦是之前不肯让袭朗介入的原因。怕他染指这样的是非脏了手,损了清誉。 由这一点,想的就多了。 如今袭家是由她与袭朗当家,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她这样的宗妇,始终是有闲话让人说的。 在意的人,你会希望他因自己过得更好,因自己少一些困扰。可她这情形正相反,不论怎样,很多事情,在她出嫁前便已成了定局,一生不能改。 是的,为了香家的事,她平时没少钻牛角尖,怎么想怎么气闷无奈。 就是因为这些吧,袭朗才在这样的时候仍是执意带她出门踏青。 她初时不肯的,说那怎么行,袭家要是算上西府老夫人,卧病在床的就有三个,你还带我出门游玩,万一被人看见……这是闲弹劾自己的人少么? 袭朗那时就笑,说我们是去给三个人请位名医前来,顺道看看景致。再说了,我家阿芷岂能让别人随随便便看见?你当我养的护卫都是吃闲饭的? 她这才略略心安,说母亲要是答应的话,我才去。 没想到,婆婆是那般体贴,还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这些感动,加之看到了外面的大好光景,心境便豁然开朗。 这世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富贵圈里是非最多,两面三刀的人多的是,当着你的面儿谄媚逢迎,转头就去与别人数落你的不是。 说就说吧,谁又不会当着自己的面儿说三道四——那么傻的人,满京城也没几个。真不需庸人自扰。 用袭朗的话来说,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自己如意最重要。 可不就是么?落个好名声而自己有苦难言的人也是有的。 想开了,便没了火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所以此刻,她由着大太太在面前念经却一直沉默,心里想着别的事。 暮光降临之前,香大奶奶命人唤来了香若松。 香若松急匆匆进门后,香芷旋站起身来,指了指老太太,“大哥,我特意等着你回来才敢走的。你看看祖母,要是也觉着她没事的话,我就走了。要是觉着有事,我多请几位大夫来给她把脉。” 大太太急忙站起身来,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香若松这几日都没能进门,是由母亲服侍着祖母。母亲总是说祖母一看到他就会想到那些不快的事,尽量还是别进门招人烦。 他想想也是,每日只是隔着帘子给祖母请安。 昨日大夫过来了,临走时对他摇头叹气的,说老太太总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情形愈发不好了。 他被吓得不轻,隔着帘子站了半晌,问祖母有没有想吃的想要的东西。 许久,祖母才低声说想见阿芷。 他连忙命人去袭家传话。 可是此刻看来,祖母这是装病,为的只是让阿芷过来一趟,方才大抵是百般游说了一番,阿芷却是无动于衷。再想到母亲方才跪在地上的样子……他苦笑着,已经没脾气了,对香芷旋道:“没事,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家里事情也忙,我就不留你用饭了。” “嗯。”香芷旋笑着点头,向外走去。 香大奶奶一路送到了垂花门外,低声解释道:“我也是没法子,婆婆说老太太病重,我要硬说没事的话,少不得给我扣一顶不孝的大帽子。这本身就恨不得让你大哥把我休了呢,我实在不敢将把柄送到她手里。” “你有你的不易,我明白。”香芷旋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先回府了。” “回去吧,你家里也一堆事呢。”香大奶奶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目送香芷旋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了内宅。 大太太数落的一番话,老太太初时听了,是真的生气了,第二日真的是连饭都吃不下。可到底不是那经不得事情的,缓了一天就见好了。 见好之后,自然是咽不下那口气,将大太太唤到了床前,说你既然一心想见见阿芷,想有个回旋的余地,那么就不妨以我病重为由,将阿芷请过来。你想说什么都与她好生说说,只是她自来有主意,定然不会轻易被打动。到时候若是她态度坚决,你怕是要少不得低声下气,甚至于,要下跪赔罪。仔细想清楚,我能做的也就这点儿事情了。到底还是担心儿子连官职都丢掉。 大太太郑重斟酌了两日,又听说大老爷在外的情形依然艰难,狠一狠心,答应了,随即又跟老太太好一番赔罪,说之前的话都是有口无心,可千万不能当真。 老太太乘机拿乔,说我老糊涂了,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里了,你好生斟酌怎么与阿芷说话才是,我也不能帮你什么。 大太太一听就急了,要是没个人帮着,她哪儿说得动香芷旋?由此慌忙跪在老太太面前,好一番哭天抹泪。 老太太这才勉为其难地说,行啊,到时我看情形帮着说几句话。 香大奶奶是听下人与她说的这些,当即就忍不住地笑,知道老太太只是要收拾大太太,也就乐得看热闹。 阿芷虽说年纪小,可什么事一旦认真表态,就是如何都不给人回旋的余地了。若非如此,当初与香家要银子,香家也不会给她了。所以眼下这件事,阿芷过来只是走个过场,大太太肯定不能如愿,老太太摆明了是让她出丑难堪。 那对婆媳相互拿捏斗气,她才不会管。让她们针对彼此也好啊,把力气都用在对方身上,也就没力气再管爷们儿在外的事情了。是以,心里清清楚楚,也没让人事先给阿芷交底。 进到老太太的院子,还没进屋,她便听到了大太太暴躁的埋怨声、香若松无奈地规劝声。老太太倒是安安静静,半晌才说了一句:“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香大奶奶闻言连忙避到了耳房去。不需想也知道,大太太被老太太摆了一道,下跪的事都做了,却是一无所获,脸色不知有多难看。 ☆、85|81.5.8 袭朗站在屋子当中,听着老太爷语声吃力地对他说了半晌。 他摇了摇头,“请封世子的事就不需提了,我没那份闲心,眼下你安心将养才是正理。这个时候提这件事,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胁迫你有此举。”又解释亲自去请名医过来的原因,“这段日子你总不见好,太医无能为力,劝我另寻良医。我既是清楚有专治此症的名医,便请来给你看看,对外有个交代而已。别的就不需说了。” 老太爷神色黯然,半晌点一点头,从枕下摸出一串钥匙,很缓慢地道:“外书房里上锁的抽屉、柜子里,存放的都是一些事关重大的公文卷宗,你得空就看看,由此能知道哪些人是与我面和心不合,哪些人是与我心合面不合。这不是为你,是为了袭家。” 袭朗接过钥匙,没搭话,只是道:“好生歇息,遵医嘱服药,平日不妨看看书消磨时间。”钥匙一定要收下,可是,打不打开那些抽屉、柜子,就不一定了。他并不见得需要前人的影响才能过得更好。更何况,这个父亲……也只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不能够完全信任。 老太爷慢慢地点了点头。 袭朗转身离开,去见宁氏。 宁氏正头疼着,让袭朗落座之后就苦笑道:“今日我命人回娘家问了问我三嫂,她说不需我们劳神——是我三哥走的时候说过的原话。” 袭朗并不意外,笑了笑,“家里的情形,三舅眼下还看不分明,不愿意我插手也是情理之中。” 宁氏叹息一声。的确如此。三哥对袭家父子间多年的罅隙是很清楚的,却无法知道近来府里的是是非非——再怎样,她也不能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告诉娘家。到了眼下,娘家不能不担心老天爷出手拆老四的台,一个不留神,事态就会失去控制。与其要担心着那样的局面,还不如听天由命。 袭朗又宽慰道:“这话既然是明宇提出的,他定会暗中相助。便是有个什么事,他也会及时告诉我们,出手相助。” 宁氏点头,面色却是有些沉重,“放心,这些我明白。只是有些啼笑皆非。”宁家又何尝不需要袭朗的照拂,只是袭朗当家之后,先遇到的便是这件事,日后再来一两次的话,他怕是就会没了耐心,再不管宁家前程的起落。 袭朗不难想到她的担心,宽慰道:“袭家与宁家是姻亲,再怎样都不会生嫌隙。眼前这件事不欲让我介入,也是好意,情有可原。” 宁氏这才透了口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沉了沉又道,“只是元娘总是心里不安生,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亲人卷入没必要的是非之中。偏生我三嫂这几日火气大得很,动辄数落她,我不便说什么,只能让她往我这儿勤走动些。她与你情同兄妹,芷旋又是会说话的,在一起说说话,总能开解她一些。” 她到底是袭朗的继母,说起娘家那边,便只论自己这边。对于香芷旋,则因着婆媳情分越来越亲近的缘故,便唤了闺名。 袭朗自是不会反对,“是该如此。”眼看着到了请安的时辰,而阿芷是不能赶回来的,便解释了两句。 宁氏平日也留意着香家那边的动静,知道正是鸡飞狗跳的时候,自是说探病是应当的,还让袭朗得空就去看看——自然只是随口一说,清楚他才懒得理会打心底就不屑的人。 过了一阵子,钱友梅和袭刖、蔚氏带着安哥儿、宜哥儿先后而至。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用过晚饭,这才各自回房。 香芷旋回到府中,先去了婆婆房里请安。 宁氏就笑着询问:“你祖母身子情形如何?” “没什么事。”香芷旋口不对心地道,“老人家生病了,就想与我说说话。下人担心我不懂事不肯回,便有些夸大其词了。” “没事就好。”宁氏催促她回房,“不早了,想来你还没用饭,快回房去吧。” 香芷旋称是,回了清风阁。 刚换上家常的穿戴,丫鬟便摆好了饭菜。她笑着唤袭朗,“与我一起吃点儿吧?一个人吃饭,总是没滋味。” “这是在抱怨我么?”袭朗笑着起身,“平日多说也就陪你吃两顿饭。” “就抱怨了,怎么着吧?”香芷旋道。 袭朗挑眉,笑意更浓,“这话可是地道的京腔了。” 香芷旋笑道:“是吗?那好啊,我总算是入乡随俗了。” 相对用饭时,她与他说了回香家的经过,末了道:“大太太很明显是没了主张,被老太太摆了一道,丢了颜面,日后家里怕是更不安生。不定哪日,怕是就要我回去探望她了。” 袭朗讶然失笑。袭府的人,一度斗来斗去的,都是男子在争夺利益,女子行事只管随心所欲,怎样都不算出格。像香家这样,内宅的人鸡飞狗跳,于他而言,还真是新鲜事。 随后,他提了几句宁元娘日后会不时上门的事,“要是不投缘,也不需勉强自己。要是投缘,只当多了一个妹妹。” 香芷旋笑着说好。宁元娘、宁二娘等人近期也来过几次的,只是总是来去匆匆,要么就是赶上她有事,没机会好生坐在一处说说话。唯一让她有印象的见面,是丧事期间,宁元娘与下面几个姐妹前来哀悼。 宁元娘当真是个美人儿,是与被袭朋休掉的洪氏齐名的貌美,并且才名在外,身形窈窕,面若桃李,气质清冷。不是寻常闺秀可以比肩的。 知道宁元娘与袭朗有着兄妹情分之后,她都觉得宁元娘更似袭朗的妹妹——气质是很相近的。袭胧呢,到底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自心底,她对宁元娘虽然好奇,心态却是与袭朗一致的。有些人再出色,也不见得与自己有缘,不可强求。 尤其她这样的性情,是无法主动迎合谁的,勉强自己也没用。 翌日一早,请安之后,袭胧陪着香芷旋去理事的花厅,自然是有话说的,“我听娘亲说,我大表姐日后要不时登门呢。” “是啊。”香芷旋打量着袭胧的神色,“你不高兴么?” “只是有些头疼罢了。”袭胧直言道,“大表姐貌美有才,但是总把我当小孩子,我跟她坐在一处,总是无话可说。偏生她一过来,我还要作陪。”语必,蹙了蹙眉。 香芷旋失笑,“也不必为此事烦恼,要是实在不愿意,只管找些事情做,这样推脱起来也能心安理得。本就是近亲,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吧?”末了又叮嘱,“自然,你要问过母亲,母亲答应了你才好这样做。人与人做派不同,我的想法兴许与京城人的看法迥异。” 袭胧却是认真思索,又笑道:“我上午要跟着娘亲学算术,下午呢,我赶紧让娘亲给我请个绣娘,专心学习绣艺。嗯!这样就没时间陪着别人了。” “是啊。”香芷旋笑着捏了捏袭胧的手,“可也没时间与我一起做针线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怎么会呢。”袭胧笑着反手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一般人上午是不会出门的,都要考虑别人家里事情忙,要等到下午——我上午只需与娘亲学一个时辰的算术,午饭之前还是有时间去找你的。你现在处理家事越来越快了,巳时之前就回清风阁,我没说错吧?” 香芷旋不由笑开来,“先去与母亲商量。万一母亲不答应,你可不能怪我多话却不能如愿啊。”打算得再好,长辈不同意也不行的。 “嗯!那我先去找娘亲说说。你就放心吧,我是怎样都不会卖了你的。”袭胧笑着转身,回了宁氏房里。 宁氏一听女儿要正经学习针织女红,高兴还来不及。有个专门的师傅指点,再加上老四媳妇的影响,往后女儿的针线活计必是百里挑一的。一听女儿说完,就吩咐管事妈妈去找人了。 袭胧高兴不已。就如母亲说的,亲人、亲戚也是要讲究缘分的。她与几个表姐都无缘,总不能勉强自己。有这惺惺作态假意逢迎的功夫,不如听从四嫂的建议,多学点儿东西,不管有用没用,总是艺不压身。 宁氏到了下午,才回过味儿来,看清楚了女儿的小心思。也罢,反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表姐妹,平日便是疏于来往,对外也是要站在一处的。 宁元娘过来了。 香芷旋午睡醒来就听说了,忙换了身衣服,去了婆婆房里。 宁元娘身着涂白春衫、烟青月华裙,头上除了簪钗,再无别的坠饰,很是素净。 很明显,是个考虑周全的女孩子。知道袭家还在孝期,穿戴也便很是素雅。有多少人真正怀念故去的人是一回事,一身大红大绿珠光宝气上门,总是有些不妥。 宁元娘在这期间,也在打量着香芷旋。 上次相见,香芷旋重孝在身,双眼有些红肿,言行举止优雅大方,不言语的时候却透着孩子气。是让她感觉特别矛盾的一个人。 可这个人,是四哥愿意照拂厚待的,自是有她不同于常人的优势。 是以,她从没小看过这个孩子气的四嫂,并且很多时候都想过好生来往。只是孝期之后,姑姑就将持家的权利交给了儿媳妇,做起了甩手闲人,这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四嫂就忙碌起来,偶尔登门,也总是无暇坐到一处进一步接触。 两个人俱是挂着含蓄的笑容,上前见礼。 宁氏看着她们,心生笑意。元娘已经出落成美人了,而芷旋如今却还是个美人胚子,让人惊艳的时候在后头。念及此,便想着,日后要多在膳食上花些心思,帮忙好生调理着才是。等到孝期结束,只望着老四夫妻俩能让她快些抱上孙子。一面憧憬着,一面让两人落座说话。 这时候,元宝期期艾艾地走进门来,找到香芷旋,立刻摇着尾巴跑到了她脚下。 “你怎么来了啊?”香芷旋笑看着元宝,柔声询问。 宁元娘则是目露惊喜,“呀,真可爱。”又看向香芷旋,“四嫂——哦不,四表嫂,它叫什么名字?” 香芷旋这才没再克制俯身抚摸元宝的举动,笑着答道:“它叫元宝。” “叫元宝啊……”宁元娘脸上尽是柔软的笑意,起身到了元宝跟前,蹲在地上,摸了摸它的小脑瓜,末了,手轻轻地捏了捏它宽宽的嘴巴,“长得真好看,我都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小狗呢。四嫂——啊不,四表嫂,元宝以后能长到多大的个子?” 宁氏与香芷旋为着她一再地称谓出错皆是忍俊不禁。 香芷旋就道:“唤我四嫂也很好啊,这样不是更亲近吗?”又对宁氏道,“母亲,您说是不是?” 宁氏笑吟吟点头,“对,我也是这么想呢。元娘,既然你四嫂都说了,也不必拘泥于那些虚礼。在外人面前注意些就是了。” 宁元娘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由衷点头,“四嫂说的是,我以前对四哥也是这样,不喜欢表哥那种称呼。省去一个字,就亲近许多。” “我也是这么想呢。”香芷旋笑着附和,这才回答之前的问题,用手比划了一下,“往后元宝会长到很大的,起码立起来的时候比我们还高。” “真的?”宁元娘满目惊讶,“我以前只在街头见过柴犬、狼狗,这种样子的倒是头一次见。四嫂啊,是你还是四哥寻来养着的?” 宁氏见两人找到了共同话题,便不等香芷旋搭话就摆一摆手,“你们这两个孩子,去别处说道这些吧,我也不懂这个。午间有点儿事,我都没睡午觉,这时还真有点儿累了。” 香芷旋自是清楚婆婆为何这样说,就顺势对宁元娘笑道:“去我那儿坐坐?” “好啊。”宁元娘是一见到猫狗就走不动的人,试探着将元宝抱起来,见小家伙虽然不满地哼哼,却也没剧烈地挣扎,笑容愈发灿烂,“我抱着它过去好不好?” “嗯!”香芷旋自然是由衷点头。元宝被人这样喜欢,她何尝不是满心欢喜。 去往清风阁的路上,元宝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乖乖地蜷缩在宁元娘臂弯。 小狗小猫是最敏感的,如果不是遇到真心喜欢它们的人,早就拼命挣扎了。 香芷旋愈发觉得宁元娘与袭朗更似兄妹了——袭胧也喜欢元宝,却不是宁元娘这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喜欢,元宝对她便总是有点儿抵触。 到了清风阁,落座之后,两个人顺着元宝这话题,提到了夏氏夫妇,提到了那一园子大狗。 宁元娘一直认真聆听,满脸憧憬地道:“四嫂,不是我说,婶婶可真是好福气。要是换了我,早就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香芷旋不由笑起来,“如今自然是的,以前可不是这样,她打小就怕大狗。” “不管早晚,喜欢了就好。”宁元娘抱着元宝不撒手,白皙细嫩的手温柔地抚弄着小家伙的皮毛,不时给它挠一挠下巴、背部。元宝很受用,老老实实地伏在她膝上。 因为元宝,香芷旋与宁元娘的正式见面、首次谈话,分外愉快。 后来,香芷旋就问宁元娘:“你这么喜欢元宝,我帮你再向叔父讨要一条一模一样的吧?” 宁元娘闻言神色有些黯然,“不行的。我从小就喜欢,可是这两年我娘看我不顺眼,不让我养这些。养过一条小狗的,但是它打碎了娘亲房里一个梅瓶,就被送给别人了。打那之后,我就不再养狗了。要是不能从小到大的养着直到送它最后一程,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香芷旋听了,有些唏嘘。她不爱养猫狗花草,是不想面对它们离开自己的时刻,而宁元娘的想法则是不同,分明是要陪着饲养之物到最后一日才算全了一场缘分。思及此,她不由道:“没事,等什么时候你方便了,我再送一条给你。如今你可以时常来看看元宝。” “那好啊。”宁元娘满目欣喜,“等过几个月,元宝就长大了,到时我总要亲眼看看它威风凛凛的模样。” 香芷旋由衷地笑起来。 或许是因着元宝,或许是两个人比较投缘,之后的日子里,宁元娘时常来袭府消磨时间,看看元宝,与香芷旋说上半晌的话。 香芷旋不是从骨子里乐观的人,只当是宁元娘爱屋及乌的缘故。 宁元娘那边呢,起初也是觉着这个四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看在她与四哥自幼有兄妹情分,才肯这般腾出时间来应承她。 都不是乐观的人,情分反倒一日日深了,聊得话题越来越多,找到的相同的喜好也越来越多。 时近四月,宁元娘看过香芷旋的绣品,已恨不得将绣架搬到袭府小住一段时日了。 宁氏对此喜闻乐见,知道两个小辈交好,便时常让下人传话,让元娘每日午后过来消磨半日时间。 香芷旋从此每日下午都有了个陪伴自己的朋友,上午主要还是示下,指点袭胧的绣艺,得空听一听香家现在的情形。 香家老太太和大太太的矛盾愈发激烈,婆媳两个明里暗里较劲,今日这个病情加重了,明日那个卧病在床了。 香若松与香大奶奶一概装作睁眼瞎、聋子,由着两个长辈闹腾,前者专心求学,后者专心打理手中的产业,以图夫君和自己衣食无忧。 夏易辰命人来传过话,唤香芷旋去了家中一趟,意在将收回的账目让她过目,又问香大老爷的前程。 早在大姐出嫁的时候,叔父婶婶就私底下给了大姐一大笔银子,只这一点,香芷旋就已完全信得过两人,眼下并不关心账目,只是说酌情打理就好,至于香大老爷的前程,她神色漠然,“能敲打就敲打一番,他纵容内宅帮他谋取前程不是一日两日,眼下吃些苦,日后门风兴许还能正过来。” 夏易辰颔首,“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也是听说淮南王要凑热闹让他长点儿教训,你要是于心不忍,我便帮他求求情,既然你这么说,我只看热闹便是了。” 香芷旋笑道:“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随他去。” 常住在袭府的秦明宇,在三月末接到旨意,任职骁骑卫指挥使,从此也开始过上了天不亮就离府入夜方归的日子。到了这种时候,秦家还是不正经理会他,没说过过让他回府的话。 ** 转眼到了四月十二,是香芷旋的生辰。 一早吃寿面的时候,袭朗道:“我竟不记得你的生辰,自然也就没准备礼物,这可如何是好?” 香芷旋却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笑道:“谁还指望你记得这些琐事不成?”这可是个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的人,她怎么会生出没必要的憧憬。 袭朗笑着摸了摸她的脸,“晚间我早些回来。” “嗯。” 是散生,香芷旋其实自己都没往心里去,只是没想到,宁元娘会送来礼物,是一座耄耋寻春图,绣艺很好,猫儿、蝴蝶栩栩如生。 香芷旋很喜欢,让丫鬟摆到了西次间。 之后,便是袭胧给她亲手做的两套夏衣、两双绣鞋。 末了,是婆婆和两个妯娌命丫鬟送来的几样首饰。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香芷旋依次笑着收下,满脸喜悦地道谢。 而最让她惊喜的事,还在后面。 ↓下接正文↓ ☆、86|5.10 袭朗忍俊不禁。他不能乱来的时候,她总是底气十足的。 香芷旋亲手给他泡了一杯岩茶,自己则是一盏龙井。 他走过的地方太多,尝过各样的膳食,久而久之,偏爱辛辣爽口的菜肴,茶也喜欢味浓一些的。 这一点,她没办法与他保持一致。他眼下也只是想让她养得再胖一点儿,一起用饭时总是让她多吃些海味肉类,不勉强她变换口味。由此,她平日仍是保持着适中的清淡口味,茶亦如此。 喝了半盏茶,她想起给他做好的夏衣,转身去拿了来。 厚厚一叠衣物,袭朗不由挑眉,“做了这么多?平日岂不是太辛苦了?” “哪有。”香芷旋将衣物放在他身侧,取过一件家常袍子比量着,“只是四件外袍、四套中衣、几双袜子罢了。做衣服容易些,不比做绣活,而且冬儿每日都要过来找我做针线,帮了我不少。” “是你过生辰,反倒给我忙这忙那。”袭朗摆手让丫鬟退下,取出一枚西瓜碧玺吊坠,亲手帮她戴在颈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不见得多珍贵,但是他翻翻她的账册,自己能送给她的首饰实在是太少,不能求贵重,只能求个新鲜。 “还有礼物啊?”香芷旋说着话,敛目打量着那颗色泽诱人的吊坠,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母亲提过接大姐过来团聚,我只是奉命行事。”袭朗笑着捧住她的脸,“喜欢这物件儿么?” “嗯!”香芷旋笑着点头,“很喜欢。你送的嘛,我都喜欢。” 袭朗吻了吻她的额头,“今日起,就又长大一岁了。” “是啊。”香芷旋认真地问他,“我看起来像不像大人了?” 袭朗哈哈大笑。像才怪,只说方才这一句,就不是大人会说的话。 香芷旋无奈地挠了挠额角,“问你这话本就多余。”又依偎着他,说起自己的一点小困扰,“今日早间去请安的时候,母亲提点了我几句,说我是袭家的宗妇,凡事都要尽量一碗水端平,做到不偏不倚才好。这样一来,平日和妯娌相处,就不能在明面上偏帮于谁了。母亲说的对,我也想过这一点,但是……”她很犯愁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我么?要我挑事容易,要我做老好人可难,所谓的和稀泥,到底要怎么才能做到啊?” “也容易。”袭朗告诉她,“说一些谁听了都不刺耳的废话,做一些谁都挑不出错又毫无意义的场面功夫。” 香芷旋琢磨一下,忍不住笑,“让你说不过是三言两语,却够我消化一段时间了。” “遇到难分对错的事,你自心底记着去做老好人即可。别人不会不给你面子,大多时候是需要你给别人一个台阶下。”袭朗如实道,“我说这些,是源于在外所见所闻,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他自然没可能有这种经历。不论是在沙场,还是如今的官职,他都是处在军令如山杀伐果决的位置,容不得谁与他讨价还价。 但是很多人的城府,都是来自于见闻,没可能亲身经历诸多是非。 香芷旋反复斟酌,想着遇到那种特定情形的时候,照他说的去做的确最为妥当。只是到底要怎么说话怎么行事,届时只能现学现卖。 她勾住他颈子,咬了咬他耳垂,“往后遇到别的事,你也要帮我拿个主意啊,不准不管我,不准嫌我笨。” “谁敢说你笨?”袭朗轻轻地笑着,侧转脸,吻住她的唇。 缠缠绵绵的亲吻,软化了她的身形,烧灼了他的血脉。 他抱起她,转入寝室。 随着他的脚步,衣衫一件件落到座椅、美人榻上。 “阿芷。” “嗯。” “今晚都听我的。” “……” 袭朗略显沙哑的语声透着笑意:“难道你还怕我不成?” 香芷旋看着灯光里他那双漆黑的明亮的透着戏谑的眸子,脸颊热了起来。 ** 香俪旋由蔷薇陪着,去了香芷旋陪嫁的宅子。 香芷旋早已吩咐下来,这边的厨房早已备好了食材,只等着香俪旋回来。 是以,香俪旋洗漱更衣之后,饭菜便摆上了桌。 香俪旋见桌上摆着八菜一汤,四道京城菜,四道广州菜,尝了尝那几道家乡菜,不由欣喜,问一旁的蔷薇:“不是你家夫人特地请了南方菜系的厨子吧?” “没有。”蔷薇忙笑着解释道,“我家夫人吩咐府里一名厨子过来服侍您几日。”又将那位厨子如何进府的经过说了说。 香俪旋就笑起来。她那个宝贝妹妹,最是娇气,饭菜不合口的时候,那小脸儿拧巴的让人啼笑皆非。眼下看起来,嫁人后也没改了这心性,可难得的是袭朗迁就她。 太迁就了,已到了宠溺的地步。 她由此满心愉悦。亲眼看到阿芷得了夫君的青睐,这颗心也就真正落地了。之前那么久,倒并不担心阿芷对付不了香家,只担心她因为出身不好在府里难以立足。 如今这些担心都不需有了。 宁老夫人待阿芷的态度,只消几眼便能看明白,是个将儿媳妇当做半个女儿来对待的通透豁达之人。 她长长地透了口气,漾出极为柔软的舒心的笑意,悠然地环顾室内,真是看什么都顺眼悦目得很。 饭后,她指点着丫鬟把自己的箱笼安置起来,刚忙完,贴身丫鬟进门来通禀:“有人来看您,说是夏家的人。” 香俪旋一听就知道,定是婶婶耳目通灵,闻讯找了过来,忙快步出门去迎。 “婶婶!”她语声有些哽咽。 樊氏走上前来,笑道:“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香俪旋匆匆擦了擦眼角,“实在是太高兴了。之前想着要阿芷陪着我去看望您的,却没想到……” 樊氏把话接了过去:“没想到我是个心急的,这就来看你了。” “是啊。”香俪旋笑着,将樊氏引到室内,命丫鬟上了茶,这才好生说起体己话来。 樊氏将近期夏易辰与香家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道:“这幸亏阿芷是个心宽的,不然早被气坏了。要换了你,怕是要好好儿生一场闷气。” “是啊。”香俪旋不好意思地道,“我虽然比阿芷大一些,遇事却不如她,她平日里不吭声,可心里什么都清楚。”又笑起来,“您知道以前她与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樊氏好奇地笑问。 “她说啊,”香俪旋惟妙惟肖地学着妹妹慢条斯理的语气,“我就是年纪小还比你坏啊,但这也要感谢你的。每次你吃亏的账,我都替你记着呢,都知道遇到类似的事该如何应对才不会吃亏。但是你每次占了便宜,我也没忘记过的,也都记在心里了。” 樊氏不由笑出了声。 香俪旋啼笑皆非地道:“我就是供她吸取教训或是学习经验的一个人。”又由衷地道,“可她这样就对了,能让人放心。” “知道就好,日后也要沉下心来,多看看别人是如何为人处世的。” “我明白。” 樊氏又说起产业的事,“你叔父与我提了几句,他有意将南方那些铺子银楼交给你打理。你得空还真要去我们家坐坐,跟他好生念叨念叨这事儿。” 香俪旋思忖片刻,却是坚决地摇头,“不。”她握住了樊氏的手,“婶婶,我和阿芷如何才走到如今这情形,您如今大抵心里有数,我们并不是因为梯己银子多才能享福的。我夫君是知道上进的,我陪他慢慢熬着就好。再不济,他也有个官职啊,只要肯踏踏实实的,不愁熬不到升迁之日。再说了,便是一直官职地位,也无妨,衣食无忧便是福。我现在手里的产业已不少了,不需要再多。银子太多了,反倒会惹来祸端。一来我怕他会走我伯父的老路,二来,也是怕他那些亲戚生出妄念。我婆家到底不是袭家。” 樊氏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沉了片刻,郑重地问道:“你真这么想的?” “这还有假?”香俪旋笑道,“下午阿芷也与我提了提那些事,我们那会儿就商量过了,打算还是让叔父和您帮忙打理着那些身外物。我们不信旁人,还信不过你们么?” “这可真是……”樊氏就笑起来,“姐妹两个都不肯要,说的也的确有道理。那么也罢,我回去与你叔父说说,就让他再帮你们打理一段时间。等你们的情形都更好了,我们再物归原主。” “嗯,这样再好不过。” 樊氏问起了香绮旋的事,“阿芷每次与香家人见面,总是横生事端,她也没心情问过。我们呢,也没太留心阿绮出嫁之后的情形。你可有耳闻?” 香俪旋笑了笑,“阿绮情形应该算是不错了,如果她现在明白事理了,应该会这么想。那家是小商贾,家底殷实,家里人口也很简单,她的夫君并无别的兄弟姐妹,只要她不发疯惹事,日子怎么过都不会出错。两人成亲的时候,我被伯母揪着去喝喜酒了,见那男子透着憨厚,应该是品行朴实的,不会委屈了阿绮。” “这样总是好事。”樊氏叹道,“若是香家从一开始就善待你们姐妹三个,哪里会有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可不就是么。”香俪旋苦笑着摇了摇头。 樊氏又问起香俪旋的夫君,“他待你可好?” 香俪旋眼角眉梢便不由柔和下来,“待我很好。”又笑道,“只是怎样的好,大抵也不比不得袭家那位对阿芷的好。” 樊氏不由轻笑,“回去之后,叫他有样学样。” 香俪旋连忙摆手,“我可不敢,总不能学着阿芷那份儿娇气叫他迁就吧?”语声刚落,自己先笑起来,讲起小时候妹妹的趣事。 正被大姐翻旧账的香芷旋,此刻香汗淋漓。 她克制着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无力,忍着双膝的发木发麻,紧紧地咬着唇,双手扶着床头,慢慢直起身形,向身后的他依偎过去。 袭朗揽住她,借力给她,将那柔软至极的身形揽在臂弯,吮着她的耳垂,手风情无着地游走着。 “少锋……”香芷旋的手向后扬起,抚着他的面容,正是最难熬的时候,语声带着一点儿哭腔。心说你快点儿行不行,难不成打算就这样让我过完生辰余下的时间? 袭朗用牙齿扣着她耳垂,加速让她从最甜蜜的折磨之中逃出升天。 她的手落下去,身形也再无一丝力气,完全软了下去。心里却是明白,他还没结束,却是连抱怨的话都没力气说。 他又想念她的容颜她的唇了,让她面对着自己。 她初时受不了,徒劳挣扎一番,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咕哝着指责他不知餍足。 袭朗无声地笑,浸润着她干燥的唇,享有着她的甜美。 情动时,她会遂着他的心意完全舒展开来,宛若无声地邀请。 最要命的时候,她会紧紧地缠着抱着他,给予他最蚀骨的欢悦。 他拥紧了她,低喘着倾洒满腔爱恋。 翌日晨间,袭朗起身时,香芷旋还在酣睡。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唇角噙着微笑转去洗漱,吩咐丫鬟不要惊动她。 香芷旋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卯时,醒来时,就看到元宝正坐在床榻板上望着她。 “元宝?”她裹着被子移到床畔,探出手臂去摸元宝的头。 元宝立刻到了她的手近前,轻哼了几声,好像是在抱怨一般。 香芷旋却在这时候瞥见了自己肩头的吻痕,没来由地心虚,收回了手,再敛目打量,见上身留着斑斑吻痕,脸就有些发烧。 这个生辰夜,过得可真是……叫她难忘。 说起来,他是很节制的人,偶尔忙起来,或是看她没这心思,连续几日都是相安无事。可一旦放縱起来,真就能把她累得不想下地。 元宝见自己被冷落,又不满地哼叫起来,还踨着肥肥的身形,想要跳到她身边似的。 “别急,元宝乖啊,等我一下。”香芷旋连忙找自己的衣服,就见昨夜的衣物已经摆在枕畔。定是他不想让她在丫鬟面前窘迫,才记挂着被他昨晚随手丢在座椅、美人榻上的衣物,帮她拿了回来。 她快速的穿好底衣、中衣,下地趿了缎面睡鞋,逗了元宝一小会儿,才扬声唤丫鬟备水。 首要之事,是先泡个澡。昨夜到最后已是昏昏沉沉,根本忘了这回事。 元宝要跟着进盥洗室,香芷旋与紫苏俱是啼笑皆非,后者笑着把它抱了出去。 沐浴穿戴之后,香芷旋坐在镜台前,由含笑帮自己梳妆,就见镜子里的自己眉宇间盈着一点点慵懒倦怠,气色却更好了。 她有点儿奇怪,实在是琢磨不透其中玄机。 ** 下午,香芷旋命人将大姐接到了府中。 香俪旋先去给宁氏请了安,这才到了清风阁。 宁元娘大抵是考虑着她们姐妹团聚,今日并没过来。 钱友梅、蔚氏先后过来见礼,都是寒暄一阵子就道辞了,不耽误姐妹两个说体己话。出门没多久,便让丫鬟来传话,说要带着两个孩子去湖上泛舟,香芷旋吩咐下去,让铃兰和管事妈妈仔细照看着。 随后,她跟大姐说起和袭朗见面的事:“过两日,我们要去叔父那边,到时你也过去,见见他。他平日公务忙,回府总是有些晚。” “我晓得。”香俪旋笑道,“便是不见,也从婶婶那里听说了。” “我也是怕你挑理,昨日问了问。” “这话说的,他哪里需要专程见我呢。”香俪旋说起自己的安排,“婶婶要我过去陪她住几日呢,我答应了。” “那也好啊。”香芷旋笑道,“住到婶婶跟前更踏实。” “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香俪旋顿了顿,又道,“香家那边,我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准过不过去。” 香芷旋无所谓,“怎样都好。你要是愿意看看现在是怎样个鸡飞狗跳的情形,便让婶婶带着你去看看;要是打心底不愿意见他们,便只安心住在叔父家中。” 香俪旋思忖片刻,“那还是不去了,我是不打算与他们再来往了。再者,住些日子就回去了,对那边,我是只当没走这一趟。” 香芷旋点头附和。 这一次,香俪旋逗留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起身道辞:“你如今主持中馈,不能因为我来就总陪着我,再怎样,也是别人家的人了,该注意的还是要拿捏着分寸。” 香芷旋很不情愿地点头,“好吧。” 香俪旋揉了揉妹妹的脸,“过两日就又见面了,给我高兴点儿。” 香芷旋扯扯嘴角,假笑。 “看看,哪有个一府主母的样子?”香俪旋笑着揶揄几句,这才款步出门。 香芷旋一路拉着大姐的手,陪着她去辞了宁氏,又送到了垂花门外,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这才往回走。 就有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紧张兮兮地通禀,说后花园出事了,闹起来了。 香芷旋耐心地询问之后,才知道钱友梅与蔚氏因为两个孩子打架起了争执,吵得不可开交。 她连忙赶去后花园,路上想着,这大抵是需要她和事老的事情,但是……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只按着袭朗的话现学现卖怕是不成,一个不留神,大抵就害得那妯娌两个吵得更凶。她抚了抚额,吩咐含笑去请婆婆过来。 含笑称是而去,不一会儿就折了回来。因为不需请了,宁氏得了信,正在赶来。 香芷旋略略心安,这才不紧不慢地赶往后花园。阖府都知道她是个慢性子,今日已经算是反应迅捷了吧? 而宁氏则不似她,来的就快一些,到了花园的月洞门,恰好遇到了香芷旋。 小丫鬟带路,婆媳两个一同去往湖边。 一面走,宁氏一面道:“孩子打闹的事,说不上谁对谁错,等会儿我们两边规劝一番就好。” 这样说,是担心她偏帮蔚氏吧?论亲疏,她自然是与蔚氏更亲近,与钱友梅生过嫌隙,是谁都清楚的。香芷旋笑着称是,“方才要人去请您,就是怕劝不好架反倒火上浇油。” 宁氏满意地笑了。 湖边柳荫下,宜哥儿抿着小嘴儿攥着拳头,气呼呼地看着安哥儿。 安哥儿正在默默地抹眼泪。 钱友梅与蔚氏站在一处,前者脸色有些发红,一面说话一面用帕子扇风,后者亦是有些恼火,一手叉腰,满脸不耐。 两人听到声响,同时转头看过来,暂且放下矛盾,上前行礼。 宁氏笑着去抱了安哥儿,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香芷旋则到了宜哥儿近前,蹲下去捧住他圆圆的脸,“宜哥儿看到我不高兴吗?” “四伯母。”宜哥儿很懂事,先喊人,随后才抬起小手指了指安哥儿,“他欺负我。” “怎么会呢?”香芷旋把他抱起来,“你们是兄弟,哥哥是与你闹着玩儿呢吧?” “不是。”宜哥儿神色认真地摇头。 “……”香芷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孩子的话,反倒是最难答对的。幸好蔚氏到了婆婆面前诉说原委,她便抱着宜哥儿走开几步,试着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蔚氏语声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母亲,是这么回事:我和三嫂出了清风阁,安哥儿闹着来后花园看那些早开的荷花,我们宜哥儿听了,就也闹着一同来了。四嫂命人给我们拨了船只、丫鬟照应着。两个孩子初时高高兴兴的,一定要在一条船上,我们自然不会反对。可是方才为了一朵莲花,他们争抢起来,我跟您说,安哥儿可是差点儿把我们宜哥儿推到水里去。这幸亏是我们在一旁看着,不然还了得?” 钱友梅柳眉一挑,“五弟妹,凡事都有个因由,你们家宜哥儿平日可是没少欺负我们安哥儿,也不知跟谁学的,抬手就打人。安哥儿虽然还小,总吃亏也难免有脾气吧?就说今日这事,是不是宜哥儿先推我们安哥儿的?安哥儿要不是被气极了,怎么可能反击回去?我可是从来都教他让着弟弟。怎么?只我们一味吃亏你才高兴?不是我说你,你好生管一管宜哥儿,别让他这么小就养成坏脾气,不担心别的,我只怕他养成窝里横的做派。”随后才看向婆婆,“母亲,您给评评理吧?到底是谁的不是?” 宁氏笑着将宜哥儿递到奶娘臂弯,道:“小孩子打打闹闹罢了,哪里有对错可言?瞧瞧你们,这样大的火气,莫不是天气干燥的缘故?走走走,去那边凉亭坐坐,陪我喝盏茶,慢慢说道这些。”语必,一手携了钱友梅,一手携了蔚氏。 钱友梅与蔚氏自然是要给婆婆面子的,都忍下了火气,随着去往凉亭。 香芷旋抱着宜哥儿尾随,吩咐含笑,“备一壶好茶。” 正走着,元宝跟了上来,不管紫苏在后面的呼唤,跑到香芷旋近前,围着她转来转去。 “狗狗。”宜哥儿低头看着元宝,漾出童真甜美的笑容,又想了想,“元宝。” “是啊。”香芷旋柔声问道,“元宝可爱么?” “可爱。”宜哥儿笑着点头,又挣扎着要下地,“我看看它。” 香芷旋抱了他这一阵,还真是有点儿吃力了,顺势让他下地,叮嘱道:“那可要说好了,只准看,不然它会咬你的。” 钱友梅和蔚氏都是一样,平日里不准两个孩子离元宝太近,所以之前只要有孩子在场,香芷旋就让紫苏把元宝抱到外面。 她其实也不愿意孩子和元宝离得太近,既怕元宝闯祸咬人,又怕两个孩子欺负元宝。 宜哥儿点头,“嗯,知道。”下地后,果然只是看着元宝,随着它跟着香芷旋去往凉亭。 安哥儿往这边一看,也闹着下了地,和宜哥儿一左一右地跟着元宝往前走,大眼睛闪着喜悦的光彩,分明是忘了之前的不快。 到了凉亭近前,香芷旋停下脚步,元宝随着停下来,对她裙摆上绣的图案有了兴趣,探出一爪去抓。 她连忙拎起裙摆,元宝却兴致更浓,立起身形去扑。 香芷旋被它弄得有点儿窘。 安哥儿和宜哥儿却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安哥儿蹲在香芷旋一侧,还对宜哥儿招了招手,“来这儿。” “嗯!”宜哥儿笑着跑过去,蹲在哥哥身边。 不消片刻,已经开始讨论起元宝的长相,或是说它太肥了,或是说它好像比上次看见时长了个子。 那边已经落座的钱友梅和蔚氏瞥见这边的情形,啼笑皆非起来。 这倒好,她们还在为之前的事闹腾,俩没心没肺的孩子已经和好如初了。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吵的?满府就兄弟两个,总不能因为一次不快就不再让他们一起玩儿。由此,面色都缓和下来。 宁氏见这情形,眉宇愈发舒缓,指着有些狼狈的香芷旋笑道:“老四媳妇跟元宝可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养了元宝。”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钱友梅和蔚氏便看向被元宝弄得手忙脚乱的香芷旋,不自主地笑起来。钱友梅先是点头,随后道:“是呢,不过元宝也实在是招人喜欢。” 蔚氏则是道:“还是太宠着元宝了,这不就吃苦头了?” 香芷旋听到两个人的话,抱怨道:“也不知道来帮帮我,竟一味坐在那儿看热闹。”说着已经被元宝闹得没了法子,索性弯腰将它抱起来,安抚几下,才重新放到地上,唤紫苏来帮自己照看着。 钱友梅和蔚氏笑意更浓。 香芷旋走到石桌前的时候,裙摆皱巴巴的,衣襟上也印上了几个爪印。 宁氏笑不可支,“快回去换身衣服。” “是。”香芷旋曲膝告辞,吩咐紫苏可要盯着元宝,别咬了两个孩子。 元宝却撒开腿去追她。 两个孩子则追着元宝,嬉笑着跑远了。 余下的婆媳三个又笑了一阵子,先前的话题再没人提起,喝了杯茶,各自回房。 香芷旋后来回想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不管打岔还是将事情往后推延都好。总之,别急着做决定表态就对了。 当晚,安哥儿和宜哥儿去请安的时候,都缠着香芷旋要看元宝。 香芷旋便遂了他们的心思。元宝虽然小,在小孩子面前很老实,便是不耐烦,也只是略显苦闷的趴在地上。 钱友梅和蔚氏呢,也只当下午什么都没发生,如常谈笑。各自心里都想着,日后让下人愈发留心照看着孩子就是了。 香芷旋对钱友梅却是有所改观。看着她为安哥儿据理力争的时候,知道那必然是将孩子视为己出,不然,是如何也不会惹蔚氏的。 很不容易的一个人,现在这处境,算得上是孤儿寡母了。袭脩,是迟早会被完全忽略或遗忘的。 转过天来,下午,宁元娘带着绣活来找香芷旋。 香芷旋将她让到里间,闲话家常一阵子,语带戏谑地道:“母亲昨日还与我说呢,等到你孝期过了,要是可行,她想帮忙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你竟也随着姑姑打趣我。”宁元娘不自在地笑了笑,随即神色便是一黯,“就如我娘说的,我就是个惹事精,害得她日后怕是不能随着心思给我张罗亲事了。”又目光坦诚的看着香芷旋,“那些事……你也听说了吧?” “嗯。”香芷旋知道她是坦率的性情,也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听府里的人提过几次,其实,不论是你姑姑还是你四哥,都挺为你犯愁的,偏又不能出手干涉。” 宁元娘放下手里的绣活,端茶啜了一小口,“我都知道,可也是没法子啊。我要是置身事外的话,也知道,蒋家是根本不需考虑的,嫁到秦家就好了。可是……”她沉吟道,“他那个娘,当初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狐狸精了,我嫁过去还能得着好?” “还有这等事?”香芷旋惊讶。 宁元娘苦笑,轻声道:“这种话我怎么敢乱说呢。” 这就真是叫人头疼了,香芷旋差点儿就钻牛角尖了,缓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的初衷,忙道:“那你自己,有没有入眼的人?”又解释,“按理说,我绝不该与你说这种话的,可是眼下这局面,只有两边都不沾最好,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宁元娘笑着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你和姑姑、四哥都想我快些摆脱这些是非。但是,我去哪儿找入眼的人啊?孝期之前,有年轻男子在场的场合,我一次都没去过,识得的都是四哥这样的表亲,从小一起长大的,打心底是把他们当做自家兄弟一般。后来有一段日子,除了四哥,别的人都不敢与我走动了——蒋家和秦家那两个活土匪不是整治人就是索性将人痛打一顿,唉……”她摇了摇头,真是说起来就心烦。 香芷旋听了,沉默下去,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宁元娘扬了扬眉,笑意洒脱,“也没事。大不了,我就请四哥转告秦家那位,让他想法子说服家里娶了我算了。不论怎样,我都不能嫁到蒋家去,到了那时候,姑姑和你们为难,我也就真跳进火坑了。” 香芷旋看着面前美艳袭人的女孩,心生怅然。到了蒋家是火坑,可嫁到婆婆不喜的秦家,又怎么能有好日子过?她不由的想到了秦明宇。他知不知道家人这般嫌弃元娘?大抵是不知情吧?若是知情,便是再喜欢,也总要为元娘设身处地着想。 ☆、87|86.5.10 送走宁元娘之后,香芷旋回到室内,坐在椅子上,还在想着她与蒋修染、秦明宇的事。 在蒋修染沙场成名之前,蒋家勉强能与袭家比肩,却比秦家势低。而不出意外的情况下,蒋修染迟早要携战功回京,届时蒋家便又扬眉吐气了。 秦家呢,是皇亲国戚。秦家老太爷让贤之后,皇上加封其为太子太傅,最近又任命秦明宇为骁骑卫指挥使,足见倚重程度。 两家自然是都不会同意宁元娘嫁入家中的——宁家在京官之中属泛泛之辈,算不上门当户对。 这也罢了,蒋家那边最大的芥蒂是与袭朗的缘故,肯定不想娶个与他情同手足的女孩子进门。而对于元娘的看法,大抵与秦夫人相同,之事因为护国公与蒋夫人是兄嫂,还没做过过激的事。 秦家的想法倒是容易猜。论根基,是袭家这种世代名门;论尊贵,则是秦家这样的皇亲。 其实若是打定主意,袭朗与秦明宇之流,尚宫主也不在话下。 本能娶京城最尊贵的女孩子,秦明宇却痴痴念着宁元娘——秦夫人怒其不争之后,怕是迁怒到了元娘头上。 这世道不讲理的,凡是牵扯到男女之事,男子总是有理的那一个,女子不论怎样,都要被人误会污蔑。 念及此,她不由蹙了蹙眉,这叫个什么事?与元娘有何关系?起身转往室内,元宝默默地跟在她脚边。 香芷旋瞥见它,心中一软。都说猫狗有灵性,当真如此呢。元宝看她神色不是很高兴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也不与她嬉闹。 她把元宝抱到大炕上,安置在膝上。 元宝乖乖地趴着。 她握住它一双小前爪。圆圆的,肉嘟嘟,比起寻常的犬类要大,很好看。 紫苏进门来看了看,便抿嘴笑着退下。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香芷旋抚着元宝的背,“紫苏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你却只跟我们亲近。” 元宝的小脑袋伏在前爪上,意态无辜。 她就笑起来,“也难怪啊。惹你不高兴的事都是紫苏在做,我们却只会逗你高兴。” 元宝摇了摇尾巴。 紫苏要约束着元宝,不准它吃生肉,不准它做抓小鸟之类的事,方方面面能勾动它体内潜伏着的兽|性的事,都要避免。另外,还要从这时起就要约束它的行为,不准咬人抓人,不准肆无忌惮。若是它长大后咬谁一口,要了谁的命都不一定。平日里最要紧的,就是留心观察它有没有不舒坦,还小,一生病就是大事,小觑不得。 是因为这些,元宝一看到紫苏就有点儿萎靡。幸好这并不影响紫苏对它的喜爱。不然,真是连香芷旋都要为紫苏叫屈了。 袭朗命人提前回来传话:晚间有点事,要很晚回来。 香芷旋便提前去请安。 宁氏问了问元娘怎么跟她说的。 香芷旋大略说了一遍,苦笑,“依我看,两家都不是良配,偏生没有别的选择。” “说的就是呢。”宁氏亦是神色一黯。 香芷旋坐到宁氏身边,低声道:“秦家六爷知道秦夫人说过的刺耳的话么?”她眉头微蹙,“我怎么觉着,元娘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与秦夫人打过交道?” 宁氏也正在琢磨这件事,“说起来,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些。”她迟疑地看着香芷旋,“依你看,我跟秦家老六推心置腹地说说这些事情怎样?”一面说着,心意已坚定起来,“内宅的事,他大抵不晓得。可女子嫁人若是婆婆横竖看不上,一辈子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看他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若是家里实在不能接受,放手成全也好啊,让老四帮忙给元娘另寻良配不是更好么?” 香芷旋微笑,“我倒是也这么想过,自然是赞成的,只是拿不准到底妥不妥当。毕竟很多事我都不了解,只是为元娘心急罢了。”不了解秦明宇,把他往好处想,只因他是袭朗的好友,本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想法。此外,更不了解秦家那些人——都没见过。 “我再好好儿想想。”宁氏面色凝重,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听秦家老六那说辞,再想想元娘这段时日的担忧,分明是都已得了什么消息,我三哥押运军饷的事十有□□会出岔子……要是去北边、西北,老四要阻止人打歪主意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东面是蒋修染停驻几年的地方,老四插手也不是不可以,偏生我三哥前怕狼后怕虎……” 女子的姻缘卷入了男子的是非,或者说,男子的争斗原由之一,是因女子而起。 怨不得这么多人都头疼。 香芷旋也给不出更好的建议,只在一旁默默聆听。 到了钱友梅和蔚氏过来,宁氏才敛起心绪,神色恢复如常,和三个媳妇欢欢喜喜用完饭,端茶叫她们回房歇息。 之后,她又斟酌多时,命人把秦明宇唤到了房里。 宁氏先说了秦夫人对元娘的偏见,随后语重心长地道:“外面那些事情,我不了解,也不能管,只是清楚一点,不想让老四卷入这样的是非之中。所以有什么话我就与你直说了,只望你早些拿出个章程来,别做那两面不讨好的事。你能说服家人,确保元娘进门后不会过屈辱的日子,才能考虑别的。若是长辈满心鄙夷,谁敢嫁你?若是到头来只是将意中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还是情深意重么?” 秦明宇沉默着,细品了这番话的轻重,才起身一揖到地,“先前是我考虑不周,并且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事——之前真没人与我提过这些,再者,家里始终是我祖父做主此事,我便没往别处想。” 宁氏神色柔和下来,“眼下你知道了,回去好生思量,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 秦明宇当即道辞,出了门之后,他双眉才拧了起来。 在京城的日子,总是不着家。离开京城的日子,就更不需提了。 有多少年没与母亲好生说说话了? 家里一直是祖父明确表态: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善做主张,该成婚了就要老老实实成婚。老人家知道他中意元娘之后,给他摆的宁家与袭家的牵扯不清,说袭家若是那位阁老一直掌权,宁家永无出头之日,而少锋又强势,到了那地步,宁家只能做墙头草或是谁都不理——那样的岳家,实在是不可取。 如今他仍在坚持,是知道祖父已看清了袭家现在的局面,否则也不会有之前大力举荐少锋事。自心底,祖父爱才,希望他与少锋是一辈子的知己,同心协力光耀两家门楣。 他安安稳稳回京来,就是笃定老人家只是在等个台阶下,迟早会答应他娶元娘。先前被撵出门来,婚事是原由之一,最重要的是他前两年处理军务时与老人家的看法相左,谁都不能说服谁,老人家越说越气,才将他撵了出来。 做梦也没想到,母亲背着他与元娘甚至宁家三太太起过嫌隙。 他回到东跨院,在房里缓缓踱步,到底是忍不了,大步流星出门,回了家中。 ** 袭朗回到清风阁的时候,已过二更。 香芷旋却还没睡,正跟元宝起腻。两个相对趴在临窗的大炕上,她正跟它说话呢。 袭朗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元宝立刻站起来,嗖一下跑到大炕边,摇着尾巴仰头看他。 袭朗一面抚着元宝,一面打趣她:“咱们元宝不是能成精的料,你总跟它说话做什么?又听不懂。” “我就跟它絮叨你和安哥儿、宜哥儿啊。”香芷旋不以为意,坐起来道,“行了,不跟它念经了,跟你说说话。” “说。” 香芷旋说的自然是下午那些事情。 袭朗听了,当即道:“明日让元娘过来一趟,我早些回府,问她几句话。” “行啊,就等着你说这话呢。”香芷旋笑道,“到底还是要你拿个主意,我们心里才踏实些。” 袭朗笑了笑,“能踏实什么?那两个祸害不放手的话,寻常门第没人敢娶她。我问清楚她的打算,说说我的看法,仅此而已。” “那你是什么看法?就是秦夫人那件事。” 他漫不经心地道:“闲的她。瞎折腾。” 什么事到了他那儿,就都不算事了。香芷旋笑了笑。 他又拍拍元宝的头,“你说是不是?” 元宝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抱怨他拍自己的头,还是认可。 这时候,含笑隔着帘子低声禀道:“夫人,小莲过来了,说出事了。” 香芷旋忙正襟危坐,“让她进来。” 小莲走进门来,身形簌簌发抖,面色惨白。 香芷旋耐心地询问一番,才知道的确是出事了,还是大事—— 袭脩死了。 “也不知道是自尽还是、还是怎么回事……”小莲磕磕巴巴地道,“心口上插着一把刀,房里的人都被、都被吓坏了。” 袭朗摆手示意小莲退下。 香芷旋与他对视一眼,之后就要下地,“我去看看,三嫂跟安哥儿肯定也被吓坏了,还有母亲那边,也要通禀一声,要准备丧事……”说到这儿,她身形一滞,“不对,这样个死法……是不是得报官?” 袭朗则拦住了她,“你不需前去,等我命人将三嫂、安哥儿送过来。”又起身抱了抱她,“别怕,有我处理一切。” 香芷旋木然地点了点头。 袭朗吩咐含笑:“去知会赵贺,找两名仵作过来。老太爷那边,你去通禀一声,听他怎么说。再有,命赵贺带护卫戒严,天亮之前,不得走漏消息。分派人手入内宅,不准随意走动扰得人心不宁。” 转念之间,他已做出了安排。 香芷旋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袭朗捏了捏她的下巴,“我过去一趟,安心等我。” “嗯。”香芷旋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脑筋才能如常转动了。 直觉告诉她,袭脩是自尽。 已经被阖府无视故意忽略的一个人,他以这样的方式让人们重新记起了他,还要为他奔忙一场。 不可能只是为这些赌一口气,袭脩要是气性那么大的人,双腿废掉之后怕是就走了极端。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在绝望之际,还要用自己的死摆袭朗一道? 反思袭朗方才做出的安排,分明也是防范这一手。 ☆、88|86.5.10 钱友梅站在廊下,看到袭朗进门,忙不迭走下石阶行礼,面色苍白得厉害,说话却是有条理的:“出了这等事,我难辞其咎,平日对他不上心,由着丫鬟婆子慢待他。早知道有这一节,就该将房里的利器全部收起来,可也的确是做梦都没想到。”又说起起因,“今晚他将丫鬟婆子早早遣了,说要早些睡。一名婆子在外间值夜,闻到血腥气才发觉的。” 袭朗看了看院中,见一众下人鼻息凝神地站在廊下,分明是钱氏已经发话稳住了众人。他微微颔首,“你与安哥儿去清风阁。” 钱友梅称是,去抱了还在睡觉的安哥儿出门。 赵贺闻讯后飞快赶至,袭朗吩咐他询问下人,打理细节,随后带了几名亲信,转往袭脩住的后院,缓步走进室内。 四月的夜风清凉,随着打开的门窗入室,冲淡了室内的血腥气。 袭朗从堂屋向西,再走到东面的寝室。 他脚步很慢,将一事一物细细打量过去。 寝室陈设简单,一张架子床,书桌、座椅,一个小小的书架。 末了,他走到袭脩床前。 床上的人面色痛苦,在微微跳跃的灯光中略显狰狞,眼睑低垂,染了鲜血的双手垂落之姿很是无力。 是自尽。 生生取了自己的性命而不能发出声音,的确痛苦。 杀人太多,几度受伤,看过太多的垂死挣扎,一度离死亡太近的人,对这种情形毫无畏惧,只有最冷静的分析。若是袭朗愿意,完全可以亲自观察伤势,从而说出袭脩自尽的理由。 但是为了袭脩么,他没那份闲情。 他打手势给几名亲信,让他们细细搜查房里有何异状,随后去了院中,闲闲坐在石桌上,等待。 ** 含笑快步去了老太爷的书房院,与值夜的小厮低语几句。 小厮连忙进门通禀,老太爷还没睡,让她进去。 含笑放轻脚步进门,飞快地看了一眼,见老太爷盘膝坐在三围罗汉床上,身侧的黑漆小几上摊着一本书,他的右手正在把玩两个玉石核桃。 她恭恭敬敬行了礼,将袭脩的话言简意赅地说了。这种事,不能多说,言多必失。 “死了?”老太爷的语声不带情绪,“你等等,容我想想。”手里的玉石核桃转得速度快了些。 含笑称是。 老太爷沉默片刻之后,先问道:“老四怎么说?如何安排的?” 含笑如实说了。这是不需隐瞒的。偷眼打量,见老太爷颔首,似是还算满意。 沉了片刻,他又道:“等老四忙完,让他务必来见我一趟。我——不会害他。” “是。”含笑称是退出,去报信的途中,想到老太爷末一句,心内唏嘘。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到了如今,却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 钱友梅从头到尾都没惊动早早睡下的安哥儿。去清风阁的路上,也让奶娘主意,尽量不要惊醒孩子。 到了清风阁,香芷旋等在厅堂,让奶娘把安哥儿抱到西次间里间去歇下,“已收拾好了。明日起少不得吵吵嚷嚷,暂时让安哥儿在这儿住几天。”又问钱友梅,“这样可行?” “自然是再好不过。”钱友梅感激不已,想笑,却是怎么也笑不出。 “去里面说话。”香芷旋携了钱友梅的手,到东次间的大炕上落座,亲手斟了热茶。 钱友梅连喝了两杯茶,才不再觉得周身发冷,却也开始后怕惊惧起来。她眼神惊恐地看着香芷旋,“四弟妹,依你看,人们会不会怀疑是我谋害了他?” “怎么可能。”香芷旋失笑,摆了摆手,“他在不在于你有何差别?”都不能自己离开房间的废人,一应嚼用又都是公中出,在不在世对于钱友梅来说,真的没差别。甚至于,钱友梅心里不痛快的话,袭脩要是活着,还能当个出气筒,人不在了,便是货真价实的寡妇,毫无益处。 钱友梅心内稍安,又将对袭朗说过的话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初时真是吓傻了,可再怎样,也是觉着这事情出的有些蹊跷,便拼命震慑住了院子里的下人,没容着她们四处乱说。” “想不到,你竟是这般的机变,要是换了我,怕是只能坐着犯傻了。”香芷旋有意将气氛调节得轻松一些,“暂且不想那些,等着结果就是。” “好。”钱友梅神色还是有些木然。就算是没人怀疑她唆使人行凶,日后要头疼的事情还多着。那个庶出的窝囊废死了,她日后就是货真价实的寡妇,若是袭府无意照拂,她便只能任人踩踏。自己活得屈辱,娘家、安哥儿都会跟着吃苦…… 想到这些,眼泪便掉下来。 香芷旋递给钱友梅一条帕子,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大抵也猜得出。可在这府里,要是有人想难为你,你夫君在世的时候才是好时机,等到日后,谁好意思刁难你一个孀居之人?府里可没那等人。再者,你双亲也不会平白犯傻,只要不出大的岔子,前程依旧。可不准胡思乱想。你难道以为吏部是袭家开的不成?想让谁升迁、落马都是一句话的事?不给惹急了,谁都不会费神整治谁。” 钱友梅听着这话有道理,这才面色微缓,收了泪。 香芷旋又柔声安抚道:“把心定下来,还有安哥儿需要你照顾呢。” 钱友梅感激地看向香芷旋,怯懦地道:“来时我还以为你会……是我小人之心了。” 香芷旋狡黠地笑了笑,“要是别的事,我说不准真会像你担心的那样做。你还是要记住,日后别惹我啊,大事上我能清醒点儿,小事上我可还是斤斤计较的。” 钱友梅难得的漾出一抹笑容。果然是要待到落难时才见人心。换在以前,怎么敢想自己落魄的时候,能得到香芷旋这般宽慰。以为她充其量也就如平日一般,不咸不淡的敷衍几句。 ** 将近丑时,袭朗走进老太爷的书房。 老太爷精力不济,已有些乏了,看到他进门,强打起精神来坐直身形。 袭朗坐在他下手的位置,等着他开口。 老太爷问道:“可查到了可疑之处?” 袭朗点头。 “那就好。”老太爷放缓声音,这样才能让他听得清楚真切,“我记得他少年时结识了一个人,走动得很频繁。那人是贱民出身,前几年是他帮忙打点之下,才谋了个仵作的差事,如今身在大理寺。” “左海。”袭朗说出老太爷说的人的姓名。 “你知道?”老太爷不免有些意外,之后神色一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袭脩总想出阴招,对这样的一个人,袭朗怎么会不下功夫研究一番。 “如此看来,此事能够顺利平息。”老太爷松了一口气,又审视着袭朗平静中透着冷漠的面容。 他一直以为,袭朗虽然有勇有谋,到底是行事跋扈了些,惯于率性而为。可是纵观近几个月来的是是非非,分明是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因为胸有成竹,才率性而为。 那需要胆色,需要算计到每一个细节的头脑。 袭家历代的家业、荣华交给这样一个人,等有朝一日到了地下,他不至于愧对列祖列宗。 “报官之后,寻常人不敢接,左海必会接手,要为老三的死讨个说法。他废掉的双腿,你什么都不需说,由我来应对。”老太爷看住袭朗,“这不是为你,是为袭家,此事由我出面最妥当。你信我这一次。便是我这儿出了岔子,相信你也能应付。” 袭朗没什么不相信的。老太爷便是到今日仍恨他入骨,也要为了家族声誉出面尽快摆平此事。更何况,眼下这情形,他没可能再与他窝里斗。这个人诸多可恨之处,同样的,也有诸多可悲之处。 他颔首,“我信。” “那么,”老太爷缓缓抬手,“回吧,想来你也乏了。明早再来,听听我的打算。” 袭朗起身。 “你——没有要问我的么?”老太爷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道,“你找到了何物?” 袭朗转身,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根银簪放到黑漆小几上,沉默片刻才问道:“是你要他自尽的吧?” 老太爷目光黯淡下去。 “我是该怪你,还是该谢你?”袭朗唇畔逸出浅淡的笑。 老太爷语声苍凉,“我怨憎一个人是怎样的情形,你最清楚。我不认为他还有资格继续活下去,是说过要他自尽的话。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自尽,分明是要陷袭家于风口浪尖。你怎样想,都随你。” 袭朗微微挑眉,“这算是爱之深恨之切?” ☆、89|86.5.10 袭朗已经走了。 老太爷独守灯光,没了睡意。 爱之深责之切?对袭脩是不是这种情绪,他并不能分辨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在举步维艰的那些年里,给了袭脩相对于来讲最多的照拂。可是到最后,让他最为失望的正是袭脩。 无情无义,毒害手足,觊觎世子位,利用他这个父亲。偏生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一副受尽欺压万般苦楚的样子…… 是这般不堪的一个人。 不配做袭家的子嗣。 他或许也曾有过千般过错,但是从不曾忘记过家族荣辱,总是希望将世世代代的荣华声誉维持下去。 所以总以为在家里委屈求全慢慢熬着,总能熬出头。 事实证明,他错了。袭家因着他,变得千疮百孔。 他的错里,有袭脩的一份功劳。 自幼就是那样,总是在他面前、在袭朗背后说,四弟做了怎样的错事,您是不是该好生教诲?别让他这般放肆才是,来日他可是要继承家业的。 他就信了,这些年都没怀疑过,只以为袭脩是为了袭朗乃至家族着想。 说起来,袭脩也有为人处世的独到之处,最起码,这些年挂着恭顺孝敬的样子,把他哄得团团转,把他骗得变成了个傻子,把他和袭朗的父子情分毁的一点儿都没剩。偏生,他还总是听信袭脩的解释,知道他只是不得已,知道他只是表面上和二房、蒋家人来往,心里还是向着他的。 却让他成了天大的笑话。 该死,袭脩该死。 相见的最后一次,他没发火,只是询问那些歹毒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对香氏下手还想利用他是不是真的。 袭脩没有不承认的余地。 他说,既然如此,你自行了断吧,尽快。若是来日等我好一些,便是老四任你自生自灭,我也不会轻饶了你。你已是我的耻辱,我迟早要亲手将你处死。 如今,袭脩真就自行了断了。到这地步,也没忘记给他、袭朗带来麻烦。 他细细看着袭朗留下的那枚长长的银簪,是男子用来束发的。 看了许久,找到了玄机。 他拔下簪头,果然不出所料,簪子是空心的。 费了些力气,才取出了里面的纸卷。 很纤薄的纸,上面的字很小。 借着灯光看了一遍,知道了上面的内容。 袭脩控诉袭朗残害手足、钱氏意图谋杀亲夫,还有他偏听偏信不肯主持公道。 袭脩要人为他主持公道。 老太爷看完,竟笑了。 好半晌,他取下灯罩,将手里的纸张点燃。 袭脩,死不足惜。 ** 第二日一早,袭府报官,袭朗禀明皇上,说了家中这件事,意在请假留在家中。 皇上却是大手一挥,说家事固然重要,公务军务也不可耽搁,近日就忙一些,两面照看着。 袭朗称是。 老太爷听说之后,心里总算安稳几分。 袭朗回到府里,就听香芷旋说宁三太太与宁元娘来了。他一面更衣一面道:“她们怎么来了?”袭脩的事总不至于传得这么快。 “听碧玉说,看三舅母的神色,很是伤心焦虑。”香芷旋道,“我刚从花厅回来,也正要过去呢。” “伤心焦虑?”袭朗挑了挑眉,“要是为了袭脩的死,我可跟她没完。” 香芷旋忍了忍才没笑出来,“应该是为别的事。” 袭朗抚了抚她面颊,“又要辛苦一段日子了。” “没事,有母亲和你提点着,我只是发话吩咐下去。”香芷旋帮他整了整黑色锦袍,“我们过去看看?”府里还没来得及裁出孝衣,他们只能穿家常的素色衣物。 “嗯。” 到了宁氏院中,就见宁元娘站在廊下,神色凝重,意态清绝。见到两人,忙上前来。 袭朗问道:“是为何事前来?” 宁元娘道:“我爹爹押运军饷出了事。”顿了顿,语声转低,“是秦明宇连夜告诉我们的,眼下已经证实。” 香芷旋无声地叹息。这可真是,事情都赶到了一处。她对袭朗和香芷旋道:“你们去后面的小花厅说说话。” “四嫂。”宁元娘携了她的手,“你也一同过去吧,去屋里也只是看我娘哭哭啼啼的,不如一起听听。有些事,你不同意也不行的。” “好啊。”香芷旋没犹豫。 三人一同去了后面的小花厅,落座之后,宁元娘道:“我爹爹押运了百万军饷离京,在路上出了岔子,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 袭朗问道:“他怎么应对的?” 宁元娘道:“瞒下了此事,照常赶路,命人飞马送信回京城,让宁家商议对策。” 袭朗颔首,“那么,宁家的对策是——” “军饷不翼而飞,数额那么大,是足以治罪的。”宁元娘道,“家里就想着,先摘借八万两银子,补上这个空缺——家里只有两万两现银。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见的银子都是官银……” 这的确是个问题,即便军饷数目不出错,可若是有人看出端倪,照样儿能拿来做文章。 袭朗看向香芷旋,“我和明宇想想法子,能找到人相助。只是,银子自然是由我们出。” 香芷旋点一点头,“我明白了,你做主就是。”又问,“外院账房拿得出么?” 袭朗颔首一笑,这才看向宁元娘,“等会儿我就请明宇过来一趟,商议此事。你不需担心。” 宁元娘点了点头,沉默一阵子,低声道:“等到这次风波过去,我孝期过后,便嫁入秦家。” 袭朗与香芷旋俱是有些惊讶。嫁过去之后,担忧的婆媳问题可就要摆到明面上了。 宁元娘则继续道:“昨夜……我跟他见了一面。我就想,能对我们家的事这般上心的一个人,还是不错的吧?比起亲人因我陷入险境,我那些心思是能够忽略不计的。” 袭朗只是道:“眼下不急着说这些。”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谁知道蒋修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他从来不是乐观的人。 “不说这些怎么行呢?”宁元娘认真地道,“借你的银子总要归还的,可我家里并没那么多的银子。便是你不在意,我们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秦明宇是有这心思,但是他家里现在不可能给他这么多银子,只有等来日尘埃落定,他祖父才肯帮他还账。” 袭朗失笑,“得了,弯弯绕绕的,我也懒得理清楚。来日再说这些,你先与家人商量之后再做定夺。”他站起身,“你们说说话,我去老太爷的书房。” 香芷旋与宁元娘点头,起身看他出了花厅,这才重新落座。 香芷旋想了一会儿,道:“其实你也不必因为银子的事犯难,大不了跟我借啊,我有一笔闲钱存在银号里,横竖都用不着。要是为了银子嫁给一个人,来日后悔了可怎么办?而且,便是你四哥出了这笔银子,本就不会有跟你们讨还的心思。” 宁元娘苦笑,“这些我都明白,我跟你说心里话,只是要找个借口答应秦明宇而已——我并没有更好的去处,横竖只有两家可以选。秦明宇再怎样,总不似蒋修染无所不用其极。我爹爹要是出了事,甚至他就此被蒋家拿捏,我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心安。想来想去,就这样吧。”沉了片刻,又道,“他回家去,就是问秦夫人当初怎样的奚落过我。昨日也问我了,说便是最终不得不放手,也不会让秦府中人轻慢我。” 最后两句话,还是让香芷旋有些感动的。这般说来,秦明宇是真的毫不知情,不知道母亲曾对意中人恶语相向。虽说几句话并不见得能很快改变局面,最起码,他会护着宁元娘。由此,她便不好再劝说元娘好生思量了。 便是自己处在元娘这处境,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能对所谓的娘家不管不顾,可大多数人与她不同,都要考虑到双亲,一心想让双亲因为自己过得更好。不说别人,府里的钱友梅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宁元娘也没多坐,起身携了香芷旋的手,“我是过来才知道府里出了大事,都惊动官府了,你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你了。日后再来找你说话。” “你遇到什么事,可千万记得知会我和你四哥啊。”香芷旋道,“便是我拿不出主意,不是还有你四哥帮你斟酌轻重么?” “我知道,什么事到了四哥手里就不算什么了。”宁元娘手上用了些力气,“幸好我有姑姑和你们,不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话到末尾,已经有点儿哽咽。 看起来,必是受了宁三太太甚至于姐妹的责难。香芷旋有意开解,笑道:“你总归还有亲戚可以依靠呢,我要是有个什么事,都不能指望亲戚的。知足吧,你比我强多了。” 宁元娘心绪一缓,笑道:“四嫂现在也很好啊,有我姑姑和四哥,另外,等我日后要是有了点儿出息,也会尽力帮你排忧解难的。” “嗯,是啊。”香芷旋笑盈盈地看着宁元娘,“这话我可是记住了。”笑开来之际,又忙敛了笑意,“这关头,我可不能这么笑。” 宁元娘被引得满心笑意,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到了宁氏屋里,香芷旋给宁三太太见礼。 宁三太太眼睛哭得有些红肿,敷衍地摆一摆手,“这些虚礼就免了吧,都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啊?袭府不也是七事八事的不得消停?我有闲情给你见礼就不错了。香芷旋不由腹诽着,觉着这话莫名其妙的。打心底倒是并不意外。婆婆不挑剔她,可宁家几位太太对她却是一向敷衍甚至傲慢的。也在情理之中,她要所有人改观,还需时日。 宁氏则是歉意地对香芷旋笑了笑,“三嫂心绪不佳。” 香芷旋回以一笑。 宁元娘却因此对母亲心生不满,“娘,袭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不能帮忙也别添乱,早些回去才是,让姑姑和四表嫂安心处理正事。您留在这儿算是怎么回事?”说着就上前去搀扶母亲,“走吧。” 宁三太太却道:“我还得见见你四表哥呢,让他帮我拿个主意。” “我已跟他说清楚了。” “你能与他说什么?你又懂什么?” 宁元娘抿了抿唇,定定地看着母亲。当着人,重话是不能说的,婉言规劝又是做不到的。 宁三太太斜了她一眼,不予理会。 气氛静默下去,有些尴尬。 ☆、90|86.5.10 宁氏与香芷旋各自携了宁三太太和宁元娘打圆场。 碧玉则出去了一趟。 过了一会儿,两名小丫鬟进门来,分别找宁氏和香芷旋通禀事情。 这样一来,宁三太太也不好再逗留,得知袭朗去了外院,便道辞离去。 宁氏与香芷旋送到院门外,往回走的时候,宁氏苦笑:“我三嫂那个人,心地很好,只是遇事急躁,说话有时候就没个分寸,你别放在心上。” “我晓得。”香芷旋虚扶了婆婆,“我一个小辈,怎么能挑长辈的礼。日后的事怎么操办,您还得给我拿个章程。” 宁氏点头,“是这样的死法,要等官府确认是自尽才能让人们进府吊唁,丧事必然不会大操大办,得空了叫丫鬟问问老太爷的意思。”又嘲讽地笑了笑,“我估摸着,加上仵作验尸的时间,他只准停灵七日。进去说。” ** 顺天府尹华秀林亲自带着一行人慢悠悠到了袭府,命仵作左海前去验尸,自己则在外书房落座,等着询问袭朗几句。 同样是三品大员,但他自知自己的分量比不了袭朗。只听说皇上对袭朗的说辞,就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皇上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别让袭朗因为这些事分心甚至卷入是非。 说到底,倚重是一回事,皇上面子也是一回事——刚刚提携的人,若为家事出了岔子,当事人便是没什么,皇上也会觉得面上无光。 是因此,华秀林打定主意走个过场快些结案。再者,说白了,袭朗这种杀人无数的人,要是想在自己的府邸杀个把人,完全可以做到无迹可寻,哪儿还用惊动官府。兄长自尽,必是因府里的是非而起,与他无关。 只是手底下那杆子人一时间却想不明白该如何行事,大多数觉得棘手得很,恨不得都远远地逃开。他生了会儿气,找了几个愿意陪他办案的来了袭府,在路上吩咐道:“若是情形诡异,你们只管与我细说;若是一点都能找到解释,便公事公办。”总不能将自己的盘算如实告诉下属。 等了一会儿,袭朗过来了。 华秀林连忙起身拱一拱手。 袭朗拱一拱手,示意华秀林落座,“为了袭府家事,劳动您亲自过来,晚辈实在是惭愧。”华秀林年近四旬,两人隔着一辈。 华秀林忙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袭大人言重了。”自心底,他是很欣赏袭朗的,虽然也听过袭家老四少年时一度跋扈行事,可如今战功赫赫正得恩宠时却不骄不躁,待人从来温和有礼,只这一点,便已是难得。 袭朗笑了笑,“家父想过来见见您,等会儿仵作验尸之后,若有疑问,他也能当场回答。” 华秀林闻言站起身来,“听闻国公爷缠绵病榻,几度前来探望,他却总是不肯见客。今日怎能劳动他移步,我去拜见他才是。” 他说的是实情,老太爷病情是越来越重,能进门探望的人是越来越少。而老太爷多年前对他还是有过提携的恩情的,只是没几个人知道罢了。否则,以他的年纪,还要熬个十年八年,才能官拜三品。 袭朗见他态度诚恳,便歉意地笑了笑,带路去了老太爷的书房。 刚到院中,赵贺前来通禀:“秦六爷过来了。” 华秀林道:“我与国公爷说说话,你只管去忙。” 袭朗寒暄两句,去外院见秦明宇。老太爷应对的说辞,他已心里有数,没必要再听一次。 ** 左海带着两个人去了袭脩房里,一看那情形,便知是自尽而亡。 一面凝神验尸,一面心伤。 这个英年早逝的人,对他有着知遇之恩,否则他不知会落魄到什么地步,哪里能进衙门做事。 到底是为了何事,才绝望之下自尽的? 他要找到答案! 看到袭脩被废的双腿,他的眼泪险些掉下来。随后开始从头到脚地细细检查,想看看袭脩有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可是没有,翻来覆去找了几遍也没找到。 便又开始在室内细细寻找。 陪同前来的两个人耐着性子帮他寻找。 还是一无所获。 左海不死心,询问了钱友梅几句,想去正屋、袭脩的书房搜寻。 钱友梅哭得双目红肿,点头应下。心里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昨夜,袭朗已命人一寸一寸地搜查了各处,那些人的手法比仵作还要仔细并且快捷,任谁也找不到于袭府不利的证据。 而在报官之前,老太爷见了她一面,告诉她要如何答对官差的询问,警告她一定要谨记在心,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袭脩便是死了,他也不会轻饶了他,要将他逐出宗族,连带的,她们母子也要被逐出去。 她当时指着老太爷痛骂一番的心都有了,心说不是你这个老糊涂作怪,袭脩能走到那地步?人死了就死了,她与安哥儿有什么错? 气愤归气愤,老太爷毕竟只是威胁,她自然是面上恭敬的应下了。回到清风阁,将安哥儿托付给香芷旋照看,又回到房里,抹了些辣椒水,做出悲恸的样子。 左海忙碌到下午,还是一无所获,只得去老太爷那儿找府尹大人,说了袭脩双腿被废之事,怀疑其自尽与此脱不开关系。 华秀林颔首道:“与我一同去问问国公爷。” 这一日,老太爷生平第一次家丑外扬,说是在之前丧事期间,得知袭脩在原配病故前后染指一名戏子,在孝期间更是大逆不道,屡次要出门喝花酒。他几次三番训诫阻止,袭脩仍是不知自律,新帐旧账相加,他动了家法,废了袭脩双腿。末了又语速很慢很吃力地道:“这般不成体统的子嗣,我袭家容不得。若不是老四拦着,我早就将他活活打死了!如今死了也好,清净了。” 华秀林满目同情地看着老太爷。这人一辈子爱惜名声,到头来,三子却是个不成器的,逼着他家丑外扬自毁声誉。 左海听了,沉默不语。 袭脩与那戏子的事,他是知情的,甚至于,在那名戏子生下孩子之后,他还帮袭脩给母子两个送过几次银两。 见不得光的事,老太爷竟抖落了出来,可见对此事是绝不肯容忍的。 他还是觉得袭脩的死不是那么简单,却已找不出别的证据。 老太爷淡淡的瞥了左海一眼。他就料到左海知道袭脩曾经做过的那桩丑事,只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事情便合情合理了。 袭脩那个不孝子,想置袭家于不仁不义的地步?想得倒是好。就算是死了,他也要让他遭人唾弃! 声誉是个什么东西?都头来还不是害得他众叛亲离?还要它做什么? 左海迅速地转动脑筋,希望灵光一现,能找出让老太爷无从答对的疑点。 ** 袭朗和秦明宇商量了宁三老爷的事。 袭府拨出八万两,让秦明宇手下飞马送到东边,安排一个官员相助,将银两化成官银交给宁三老爷。 其实,想出一笔银子讨好秦家或是袭家的官员大有人在,换成别的事,秦明宇就直接接受人的好处了。但是此事关系重大,人情还是欠的少一点儿为好。 说定此事,商量完每一个细节之后,秦明宇知道袭府出的事还需袭朗料理,便起身道辞:“我回家了。” “回家?”袭朗挑眉。 “回家!”秦明宇道,“日后我就跟我娘耗上了,她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就什么都不干了,每天跪她。” 袭朗无语。 “你别管了,我总不会害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宁元娘。 “知道就行。”反正元娘的孝期还没过,如今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袭朗也就随着他折腾去。皇亲国戚,折腾得再不成样子,也有人容着。 ** 清风阁。安哥儿趴在大炕上,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元宝的头,又看向香芷旋,很困惑地道:“四婶,她们说,爹爹不在了,是吗?”便是因着母亲的关系,对父亲已是越来越淡漠,到了此时,还是很低落。 香芷旋没办法骗他,点了点头,“是。” “不在了……”安哥儿更困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香芷旋满心不忍,“就是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安哥儿追问:“不再回来了么?” 香芷旋沉吟道:“要到很久之后。”做不到将死亡的真相、意义据实相告。 安哥儿却为之神色一缓。 香芷旋侧目看向别处。对于这件事,还是让钱友梅悉心安抚甚至善意地欺骗孩子吧,她做不到理智。 看到这样的一个懵懂无辜的孩子,仿佛看到了曾经傻傻的自己。 对于袭脩的死,如果事情能够没有波澜地化解,换个角度来想,对于钱友梅与安哥儿来说,不见得是坏事。 安哥儿到底是无辜的,没必要因为一个不堪的父亲被府里的人低看慢待。袭脩不在了,婆婆、袭朗和她都会禁止下人再提起袭脩的不是,将这个人的一切尘封,能给安哥儿一个自由自在长大的环境。 昨夜,袭朗很晚才回房,与她说了梗概。她只希望,那个仵作左海不会苦苦追究袭脩的死因,让这场风波尽快过去。 ☆、91|90.5.13 华秀林回到府衙,已是傍晚。 在袭府的时候,他就留意到左海神色不对,似是为袭脩不甘,此刻将人唤到面前,问道:“对此案可有异议?” 左海如实道:“虽然卫国公说的合情合理,可小人还是觉着另有隐情。” 华秀林摆一摆手,“我只问你一件事:袭脩是不是自尽而亡?” “是自尽,可是……” 华秀林又摆一摆手,“既是自尽,便是自觉生而无望。说白了,哪个人死的时候能够心甘情愿?他以为的委屈,若是真能有地方鸣冤,何苦寻了短见?”顿了顿,又目光阴沉地看住左海,“我也听卫国公说了,他年少时还是有几分仁心的,否则,哪有你今日。既然如此,卫国公以前待他如何,你该心里有数。到了如今,他做的错事连卫国公都不能容忍,可见人心易改,到如今物是人非。难道你以为你比卫国公与他的情分还深?”话到末尾,已有了几分不屑。 左海忙道:“小人不敢。” “得知你与袭脩的渊源之后,我才知不该让你介入此事。你应该早些与我说明,主动避嫌。”华秀林道,“你若是能秉公办事,我还能勉强揭过不提,若是你有意闹事,那么,我另寻他人便是。” 左海额头冒出了冷汗。 ** 袭脩死后第三日,顺天府便给出了答复,是自尽无疑。 后来,事情真就如宁氏所料,老太爷只准停灵七日,还是将官府耽搁的日子一并算了进去,并且,丧事从简,不需请寺庙超度。他只希望袭脩到了地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件事情上,没人反对他的主张,谁都希望快些结束。 二老夫人与袭肜从最初得知此事之后,便都有些得到解脱的情绪。 袭脩入土为安了,蒋家便失去了让袭家内乱的途径,日后会免去很多是非。而西府曾拿捏利用袭脩的是非,也都无证可查了。 这样再好不过。 袭脩出殡之际,二老夫人的病情明显见好。 至于一直被袭朗的手下看管的袭朋,二老夫人只是言简意赅地与他提了提袭脩的事。 对这个蠢了多年的儿子,她已不再指望什么,甚至于,希望袭朗一直让人看管着他,余生都不再让他生事。 ** 宁氏、香芷旋、钱友梅、蔚氏则都为了安哥儿黯然伤神。 袭脩大殓、出殡时,安哥儿都哭成了泪人儿。 孩子再小,因为气氛,因为已经得知要和那个不能再言语不能再动的人离别许久,伤心难过不已。 婆媳几个看了,俱是不忍,落了泪。 香家那边,仍是香若松与香大奶奶过来吊唁。 香大奶奶与香芷旋提起家里的情形:“我上头那婆媳两个还在置气呢,都说身子不适,都是各自请的大夫,不让我插手,我也乐得做个甩手闲人。” 香芷旋只觉得好笑。 香大奶奶又说起香大老爷:“前阵子出了点儿差错,罚俸一年。我看过不了多久,大太太就要伸手跟我要银子了。”说到这儿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也好啊,这么些年了,难得也有她用得着我的时候。” “别苦着自己,实在为难的时候,你来找我。”细算账的话,香若松是被老太太和大老爷带歪了点儿,但还是明白事理的,再加上性情里其实有让人打怵的地方,所以香芷旋对他始终留有余地,求和为重。 香大奶奶却道:“你就放心吧。当初那个罗老板的事,你应该还记得。不论怎样,他算是因为你大哥因祸得福了,感念着三姑爷的恩情之余,也没忘了你大哥。再加上我的陪嫁,我们现在衣食无忧。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就很知足了。” 香芷旋心安地笑了笑,“那就好啊。” 丧事过后,钱友梅悉心安抚着,过了几日,安哥儿心绪开朗了一些。 蔚氏到了这时候,心里挺不落忍的,不时带着宜哥儿去钱友梅房里坐坐,让儿子陪着安哥儿一同嬉戏,更是警告儿子不准欺负哥哥。这样过了几日,又常拉着钱友梅带着两个孩子一同去清风阁,让两个孩子看看元宝。 安哥儿到底还小,这样过了十余日,情绪便恢复过来。 蔚氏偷偷地跟香芷旋道:“看着三嫂如今这样孤儿寡母的,才觉着她也不容易。唉……” 有没有那个人,到底是不同的。 香芷旋颔首,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情绪。转过头来正色吩咐府里的仆妇,不准提及袭脩的不是,不准怠慢了钱友梅与安哥儿,哪个不听吩咐,一概领三十板子滚出府去。 下人鲜少见到她神色严肃地吩咐什么事,闻言俱是诺诺称是。就算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夫人镇不住她们,只含笑、蔷薇等几个做派爽利彪悍又对她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就让人们生出七分畏惧了。 同样的,宁氏与袭朗也各自吩咐了房里、外院的人。 钱友梅与安哥儿的日子逐日好转。袭脩在世时,还有些逢高踩低的人给脸色瞧,如今再无这种情形。 府里的情形安定下来,宁氏称病。 “一连番的变故,我要是再好端端的,也太心宽了些。”她这样对香芷旋说道,“日后你也是一样,该病的时候就要卧床休养几日。” 香芷旋笑着点头,“我记下了。”婆婆只是称病,自然没有大碍,至于太医,当然还是要请的。 太医把脉后听了宁氏的说辞,再想想近日诸事,便开了清心去火的方子。 不少人前来探病,包括秦夫人。 秦家、袭家因着秦明宇和袭朗是莫逆之交,双方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都少不得登门。 这一次,正好赶上香芷旋每日在婆婆床前“侍疾”,便多了些打量秦夫人的机会。 前两次丧事上,她也见过秦夫人,只是都是来客颇多的关头,只能打个照面,无暇多做接触。 秦夫人中人之姿,气度高贵优雅,与人寒暄时态度友善。 香芷旋左看右看,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隐晦地骂元娘是狐狸精的情形。 可也知道,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难以应对——心机都藏在心底,想什么是别人无从窥探的。 这日,秦夫人含蓄地夸赞了香芷旋一番。 即便香芷旋心中防备这人,甚至有些抵触,居然还是很受用。越是这样,越是让她担心元娘。 回头再想想蒋夫人……唉,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二老夫人设计洪氏的时候,可都是蒋夫人背后出的主意。 都是段数高出寻常人一筹的贵妇,如果元娘别无选择,相对于来讲,还是秦家更好一点儿。 得出这样的结论,反倒让她更郁闷。 秦夫人上了回府的马车之后,脸上的笑意倏然消散,垮下了脸,长叹一声。家里还有个小祖宗等着在她面前罚跪呢,如今真是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忙碌得不着家,省得回去看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的那张脸。 香芷旋这边刚送走秦夫人,二老夫人过来了。 如今二老夫人看到香芷旋,倒是不满脸嫌弃了,大病一场,想明白了很多事。对于和香芷旋以前的过节,心里承认是因自己当初颐指气使而起,这个小丫头只是被气极了炸毛了而已。 香芷旋却觉得二老夫人清减了也苍老了一些,鬓角的白霜有些刺眼。见对方对自己和和气气的,便也恭敬有礼地相待。 宁氏与二老夫人说了半晌的话。 香芷旋就留在外间,和袭胧一起做针线。 袭胧听里面的两个人说的热热闹闹,不由失笑,低声道:“我真是做梦也没想过,娘与二婶还有今日这情形。” “可不是么,以前我也没想过。”香芷旋叹了口气,“还是母亲大度,再者二婶……也是真不容易。世事难料啊。” 袭胧眨着眼睛端详着香芷旋,“四嫂。” “嗯?” “你这样子,看起来像大人了。” 香芷旋一下子敛去满腹唏嘘,浅浅地笑开来,“我本来就是大人了啊。” “才不是。”袭胧笑道,“以前你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一点儿。” 香芷旋就摸了摸脸,“唉,有什么办法,这张脸就长成了这样。” 袭胧低低地笑起来。 近午间,香芷旋吩咐厨房多加了几道菜,留二老夫人用饭。 二老夫人见她留得诚,也没多做推辞,和宁氏一左一右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了,香芷旋与袭胧作陪,四个人说说笑笑地用了饭。 ** 宁氏不舒坦,香芷旋要侍疾,不能离府。香俪旋去探望的时候,袭朗总是在外,便一直没能得见。 但是总要见见香俪旋。他那些手下都是冷面孔寡言少语,去接人的时候,想来是也没个好态度,不然也不至于出现香俪旋不相信的事。当面赔个礼总是必要的,不然,等到经年之后,夫妻两个到了京城,没事就跟阿芷念叨他几句不是……那可不行。 这日,袭朗去了趟夏家。 相见之后,香俪旋见这妹夫比传言中还要出众,又见他温声赔礼,心里愈发满意。又怎么会挑理,不是他,她与阿芷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两人寒暄一阵子,袭朗便道辞去了外院,找夏易辰商议一件事情,说定之后便离开,专心处理公务。 晚间回府路上,秦明宇策马而来。 现在这当口,这人找他一定有事。 秦明宇隔着车窗道:“我先行一步,去你外书房等着。”语必绝尘而去。 袭朗回到府里,没急着去外书房,先去更衣、请安,又与宁氏、香芷旋打了招呼,这才到了外书房。 秦明宇已吩咐小厮整治了一桌酒菜,此刻正在自斟自饮,等袭朗落座之后,道:“二公主过两日就要离京,远嫁到属国。” 袭朗牵了牵嘴角,“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自然没关系,可跟你有关系,我听我娘念叨了半天。”秦明宇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说你就是个害人精,耽误了人家好几年大好光景,说完你,就开始数落我。” “我耽误谁了?”袭朗不明所以。 “我跟你说过啊,忘了?”秦明宇叹服,“那二公主打小就喜欢你,你以为她耽搁到这么晚才出嫁是为何?十九岁,已是老姑娘了,也就仗着出身尊贵,不然还嫁的出去?” 袭朗思索片刻,还是没能记起二公主的样子,由此有了结论:“我没见过她,少跟我胡说八道。” 秦明宇被引得哈哈大笑,“你这厮……小时候咱俩没少去宫里玩儿,你几年前离京之际也去过宫里几趟,兴许你不记得,可不代表没见过。这话跟我说说就得了,不然让二公主知道了还不得哭死?——单相思没什么,可怜到这地步的可没几个。” 袭朗扯扯嘴角,不搭话。 “我娘打着骂着让我过来找你一趟,是要我帮二公主递个话。这一两日你要是得空,就去见她一面——宫里有我姑姑和我娘打点着……” “我见她做什么?”袭朗蹙眉,“没正经事就滚,打量我清闲不成?” “我只是传话的,你急什么?”秦明宇无奈地道,“这事儿你得这么想,人家是金枝玉叶,这些年对你一往情深,机缘巧合的,你娶妻了,她等不起了,日后就要天各一方,再也无缘相见,出嫁前见你一面,说几句话也不为过。”又连忙解释道,“这是我娘原话,不是我的意思啊,你甭跟我发火。” “金枝玉叶也是人,一往情深也要看妥当与否。”袭朗漠然摇头,“不去。” “你这话说得对!”秦明宇笑起来,“我替你推脱了半天,我娘就是不信,偏要我走这一趟,我实在是没辙,就过来了。说白了,惦记你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一个个的都给个说法,那就什么也别干了,整天忙这个就忙不过来。”又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没办法啊,长了这么一张要人命的脸,我要是女人……” 袭朗失笑,“闭嘴。”不想这人再纠缠这个话题,索性拎起另一个与之有关的话题,“二公主要嫁了,三公主呢?” 二公主惦记没惦记过他,他不关心,可三公主惦记着秦明宇,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她已请皇上给她赐婚,皇上正让礼部挑选合适的人呢。”秦明宇敛起了飞扬的笑容,“这几日也去了我家里几次,我被烦得不行,直接让我姑姑递话给她:宁可做和尚也不会尚宫主。” 二公主是当今皇后所生,慧贵妃从来都很愿意做打皇后脸的事情,既是得了秦明宇的托付,自然是乐得为之。 “尚宫主有什么好?”秦明宇很是疑惑,“驸马爷就是那么好当的?遇到个骄矜难缠的,驸马就是个奴才。偏偏我娘一门心思地认准了这条道,可真是……”他摆一摆手,“不说这些了,说正事。” “嗯。”袭朗执壶倒酒。 秦明宇神色郑重起来:“宁家三老爷那档子事,确属蒋修染爪牙所为,只是手法巧妙,能拿出的切实的证据很少。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也不能闹开,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息事宁人。” 袭朗问起他最近的举动,听得他完全是照着先前商议好的章程做的,放心不少,却也知道,这也就是关乎元娘,他才肯按部就班避免意外,换做别的事,才不肯如此。 可是——“即便如此,也难保万无一失。我另有安排,你万一得了信,及时知会我,让宁三老爷放缓行程。” “成!”秦明宇从很多年前就知道袭朗做事有多缜密,对他的话从来是深信不疑,放在自己的考量之前,“再有,估摸着蒋修染秋日就回京了,眼下只是清扫尾巴,他故意拖拖拉拉不肯回来。” “那可要当心了。” “嗯。”秦明宇扯扯嘴角,“我废了他侄子的手,你把他外甥囚禁起来了,明里暗里的,蒋家吃了大亏,他能不记恨?咱俩谁也别说谁,到时候都得防着他下黑手算计。” 袭朗若有所思,“他从离京之前,就与睿王走动得很频繁,这几年睿王也没少给他益处,回京后的情形可想而知。”他看住秦明宇,“你那位表哥到底是什么心思?不是要等着二虎相争渔翁得利吧?” “哪儿啊。”秦明宇失笑,“淮南王赖在京城不肯走,一来是皇上宠着他一些,二来是忙着娶妻之事——他要娶个平民女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和我姑姑怎能答应?这一段也是跟我一样,求完这个跪那个,可怜死了。” “那就行。”袭朗笑了笑,“不然你我可就要有一个做出取舍了。” 秦明宇爽快地道:“做什么取舍,我跟着你走。” 最难得的情义之一,莫过于此。袭朗笑开来,与秦明宇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翌日,宁元娘与宁二娘相形来到袭府。 路上,姐妹俩同乘一辆马车,跟车的婆子隔着窗户低声通禀:“有一辆黑漆马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两人留了心,不时看看后面,见婆子所言非虚。 是巧合同路,还是人刻意为之? 宁二娘看了长姐一眼,想着大抵又是与她有关,便叹息一声。 宁元娘神色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就别跟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在家陪着你姨娘抄经不是挺好的?” 宁二娘只是笑,“瞧你这话说的,姑姑病了,这些年待我也不薄,我去探望她总不是错吧?” 宁元娘扯扯嘴角。自从秦夫人找上门奚落一番之后,母亲就把好脸色都给别的姐妹了,是太清楚她的婚事如何都不会有个好前景,便指望着余下几个姐妹都能嫁得门当户对。眼下倒好,身边这庶女都比她更得母亲的欢欣……跟谁说理去? 姐妹两个一路沉默着到了袭府,去了宁氏房里探望。 香芷旋每日示下之后就会过来,与婆婆说说体己话。 姐妹两个到来之前,她正在说老太爷的近况:“专门请来的那位大夫对这种症状果然有独到之处,老太爷这些日子见好了,每日能自己下地绕着院子走一圈儿。心绪到底是有些低落,常常很晚才睡。” 宁氏就淡漠地笑了笑,“睡不着,是为老三,还是为老四,我还真猜不出。不过没事,他这辈子经历的风波太多了,要是至情至性的人,长子夭折、次子阵亡的时候就已被打垮了。”她拍了拍香芷旋的手,“怎么会有这种人的?心里最重的从来是权益,而非人情。可这种人又从来都不少,一些君王、权臣都是如此。” “可不就是么。”这也是香芷旋无从明白的。 “他要是好了,赶紧去做道士云游天下去才好。”宁氏道,“听人说过,他年轻时不得志的时候,有过这种心思。要是再折腾,让老四把他关到别院去算了。”又笑,“唉,这话不该与你说,为人|妻像我这样的,满天下怕是都找不出几个。” 香芷旋笑,“您又不是从来都如此。”随后分析,“日后老太爷兴许不见得能出手帮什么忙,却不会再惹是非了。半生为官,总不会到这时候还不识时务。” “这倒是。”宁氏想到了二老夫人,“兴许就如你二婶说的,一连番的事,让他疯魔了一阵子,过了这阶段,也就看开想明白了。” 正说着话,宁氏姐妹两个来了。 香芷旋吩咐丫鬟请进来,语声未落,又有小丫鬟跑来通禀:“有一辆马车跟着表小姐的马车进府了,说是宫里的人,眼下那人已经往内宅来了。应该是身份很尊贵,不然外院的人就拦下了。” 宫里的人……宁氏闻言起身,与香芷旋一同出门相迎。 ☆、92|91.90.5.13 尾随宁家姐妹来到袭府的,是三公主。 宁氏与香芷旋行礼拜见。 三公主笑着上前,亲自携了两人的手,“快平身。卫国公夫人身子不适,母后吩咐我前来看望。”很和善的态度,语声清脆如出谷黄莺。 宁氏慌忙谢恩,请三公主进了厅堂落座。 香芷旋亲自去沏了茶,奉给三公主。 三公主笑微微地凝了香芷旋一眼,“有劳了。” 随后,宁元娘与宁二娘到了,心中有些惊疑不定,面上却都是不动声色,落落大方地行礼。 三公主与宁氏寒暄一阵子,便吩咐宁二娘:“宁二小姐服侍着卫国公夫人进室内歇息吧。”又歉然地看向宁氏,“我过来探望是好意,可若害得你劳神,反倒不美。快去歇息。” 只让宁二娘服侍着宁氏去歇息,是不是了解宁家这姐妹两个的嫡庶之别? 可这意思大抵是与香芷旋、宁元娘有话说,宁氏与宁二娘都是有眼色的,闻言称是,寒暄几句转去内室。 三公主吩咐香芷旋与宁元娘:“坐吧,不必拘礼。” 香芷旋与宁元娘谢座,半坐在椅子上。 三公主细细打量两人,“我奉母后之命前来探病是真,来见见你们也是此行目的。为了我二姐,见见袭夫人;为了我自己,见见宁大小姐。”又自嘲地笑了笑,“见过之后,才能心甘不是?” 香芷旋与宁元娘倒是没想到三公主说话这般坦率,便是先前不知道那些事,此刻也大抵明白了。 三公主又道:“不瞒你们说,有人曾与我说过,我与袭夫人有些相似之处。”说着话,语声融入了笑意,“今日得见,我也这么觉得呢。都叫你们别守那些死板的规矩了,抬头看看我啊。” 香芷旋与宁元娘不由抬眼看向三公主。 娇娇柔柔的一个人,鹅蛋脸还有着一点儿婴儿肥,眼神澄澈无辜。是微服出门,穿着素色衫裙,头上也并无颜色华丽的首饰。她端起茶盏,手势慢悠悠的。 宁元娘心生笑意。这位公主与香芷旋还真有点儿相似之处,起码眼神、举止看起来很像。 香芷旋也有这种感觉,眼中有了笑意。 三公主又看向宁元娘,“你与那两个人的是非,我这几年没少听说。眼下我已请父皇为我赐婚——他不稀罕娶我,我还不稀罕上赶着嫁他呢,以往不过是觉得他生得好看些而已,比他还好看的人又不是没有。唉,说起来,你也真够倒霉的,怎么被那两个人惦记上了?” 宁元娘与香芷旋忍不住笑开来。前者其实真没法子反感三公主——是秦明宇看中了她,她可没看中他,谁对他有意无意的,她并不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三公主放下茶盏,问香芷旋:“日后得了空,我能来袭府找你玩儿么?哦不,是找你说话。”还嘟了嘟嘴,“不定哪天,父皇就给我赐婚了。我想赶在赐婚之前,四处走动一番。万一嫁的就是京城里哪个人,日后我们勤来往着也没坏处。” 香芷旋怎么能拒绝呢?笑着说求之不得。 三公主又对宁元娘道:“你也是一样,要是不嫌我说话没心没肺的,我得空也要去找你说说话。你要是两边都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整治那两个混账东西。” 宁元娘忍不住笑起来,答案与香芷旋相同。 “那就说定了啊。”三公主不再逗留,即刻站起身来,“今日是奉命前来,绕路去宁家就耽搁了好久,我得回宫了。改日见。” 宁氏与宁二娘听说后,忙出来相送。 送走三公主,宁元娘就找元宝,要去清风阁看看。 香芷旋问了问宁二娘,她说要陪姑姑说说话,便与元娘返回清风阁。 路上,宁元娘笑道:“三公主的做派是与你有点儿相似,可说话还真是像她自己说的。”坦率到了没心没肺的地步。 天之骄女,到底是生性如此百无禁忌,还是别有居心地接近她们,都是未知。香芷旋道:“日后我们还是要留心些,日久才见人心。到底是皇后所生,睿王的胞妹。” 宁元娘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郑重点头。 清风阁。 安哥儿和宜哥儿相对坐在廊下一张桌子前,一面享用茶点,一面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元宝。 元宝趴在当院,乖乖地让紫苏给它梳理一身金黄色的毛,很是享受的样子。看到香芷旋与宁元娘出现的游廊一头,立刻站起身来,翘着尾巴跑到两人近前。 “元宝,还记得我吗?”宁元娘笑着弯腰摸它的头。 元宝摇着尾巴,身形纵起,前爪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宁元娘笑靥如花,“给我抱抱。等你长大了,我就抱不动你了。” 香芷旋的笑容从心底蔓延到了眼角眉梢,转身去了两个孩子跟前,摸了摸他们的小脸儿。 “四婶。” “四伯母。”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嗯,乖。”香芷旋看看天色,“等会儿天就热了,去屋里。” “好。” 几个人先后进到室内,有元宝凑趣,室内欢声笑语不断,氛围很是欢快。 ** 三公主尾随宁元娘去了袭府的事情,到了下午,秦明宇就听说秦夫人说了。 秦夫人坐在大炕上做绣活,秦明宇就跪在地上。 秦夫人已经习惯了儿子自行罚跪,随他去,该说什么说什么,此刻她其实有点儿啼笑皆非:“三公主也是奇了,回到宫里便与皇后娘娘说,日后要与各家年纪相仿的人来往,还说与宁大小姐、袭夫人很投缘,日后要常来常往着。皇后听得一头雾水,便细细询问了一番,末了气得要将三公主禁足。” 秦明宇想想三公主多年来的没心没肺,险些笑出来,也只有她做得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儿。她要不是那个性情,他又怎么敢说出宁可做和尚也不与她成亲的话——稍稍气性大点儿的,都会记恨他一辈子,但她没事。 “罢了。”秦夫人倒因此释怀了,“这样个做派的人,谁娶了都要每日提心吊胆,细想想,也真不是良配。”她起先是认为,三公主虽然是皇后所生,却从来是粗枝大叶,都不懂得皇室潜藏多年的争斗,自成与世无争的一派,若是与儿子成亲,总能不时帮着秦家在皇上面前说说话。可眼下一面等着赐婚还一面胡来,就实在是叫人头疼了,以前所谓的中意明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戏言——横看竖看,她都没一点儿伤心的样子。 秦明宇也明白母亲的心思,如果他没有意中人,以前可能真就让母亲遂了心愿。但是他有,他只要元娘。 做了会儿哑巴,他抬头看着母亲,“既然您这么说了,那么我与宁家……” “你想都不要想。”秦夫人斜了他一眼,“也别认定是我找到宁家去羞辱人,我说话难听,那对母女说话就好听?在你眼里,那位宁大小姐温柔娴淑的要命吧?要是这么看她你可就错了,她可是骂人不带脏字的好手啊,我当初被她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只是懒得与你絮叨这些罢了。” “您找到人家里去数落人品行不端,还不许人反诘几句了?”秦明宇无奈地叹气,“横竖是我招惹她,您要怪也该怪我,何必迁怒无辜呢?” 元娘温柔娴淑?才不是呢。她从来没过他好脸色,都不曾对他笑过。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给我滚!”秦夫人冷了脸。 秦明宇才不肯。 秦夫人烦躁起来,“你才做了几日骁骑卫指挥使,整日赖在家里算是怎么回事?过阵子你当心皇上发火,把你革职查办!” “怎么着都没好日子过,蹲几天大牢也行啊。”秦明宇两道浓眉垂了下去,“我魔怔了这些年,不差这一段。” “总是这样不分轻重!”秦夫人恨得直磨牙,“你就不能学学袭家老四?打小是莫逆之交,你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有出息?人家年纪轻轻已官拜三品,你却是依仗着家世、皇亲才得了个四品官,这也罢了,上任之后就没个正形。你啊,你说说自己哪一点比得了人家?我要是你,早就没脸再跟他称兄道弟了。” “是啊。”秦明宇也不反驳,“我是不配做他的莫逆之交。他处理公务家事都是干脆利索,我在外面还行,在家是说什么不是什么,谁把我当根儿葱啊……” 秦夫人差点儿怒极而笑,“别跟我念经,我去找你祖父,让他老人家管你。” “祖父知道我每日都在做什么。”秦明宇眼中闪过喜色,“他这些日子都没说过什么,其实是已经同意了吧?只要您点头,他老人家一准儿就同意了,不信您试试?” “你给我闭嘴!”秦夫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是懒得再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少在那儿自以为是!” ☆、93|91.90.5.13 秦夫人去了公公房里。 秦老太爷不需问也猜得出她是为何事而来,一面侍弄盆景,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甭跟那个小混账较劲了。” 秦夫人张口结舌。 秦老太爷慢条斯理地道:“袭家今非昔比,是少锋当家了。这么着,宁家也会得他的照拂。宁家虽然不是望门,却也是踏实本分的官宦之家。而咱么家呢,红火的年月不超过百年,想要昌盛,日后还需少锋帮衬。” “爹……”秦夫人这才能出声,“再怎样,明宇也不需娶宁氏女啊,您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牙尖嘴利,性子又轻浮……” 秦老太爷转头瞥了她一眼,“这么评价那孩子的人,只你一个吧?少锋的表妹,宁家的嫡长女,怎么会是那样?我这两日命人去打听了一番,听到的说辞与你大相径庭。” 还命人去打听了……秦夫人不由踉跄着后退。这样说来,来日她真要有那样一个儿媳妇? 秦家除非女子子嗣艰难,男子四十之后才能纳妾绵延子嗣。并且,进门的女子除非犯了天大的错,否则都不会被休弃。 是这样的家风,才让她进门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生长女时难产,拖到二十出头才将养好了,又生了明宇。她的丈夫一直秉承门风,便是独守空房的那两年,也不曾动过别的心思。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样貌不出奇,公公和已故的婆婆当初看中她,是因门第,还因她做得一手好针线,在闺中有个敦厚的名声。她都能过得这般如意,将来宁元娘嫁进来之后,要是讨得老太爷的欢欣,府里大抵就没她什么事了。 她只有一儿一女,想让他们的婚事都附和自己的心思过分么?老太爷怎么就不能像之前女儿出嫁那般,让她全权做主? 秦老太爷又加了一句:“到何时,也不要忘记当初。得空多想想你婆婆。” 秦夫人不敢反对,称是告退。 公公话里的意思,她明白。这些年一直没受过委屈,那敦厚的贤名只是别人捧夸,自己早已不是初进门时那个低眉顺眼的人了,到了如今,霸道行事的时候也是有的。 只是,她是一府主母,不该或是不能如此么? 再想想宁元娘,心里愈发恼火。这还没进门呢,就害得她受了公公一通排揎。 她咬了咬牙,让外院备车,要去找女儿说说满腹的不甘与恼火。 她前脚出门,老太爷后脚就把秦明宇唤到了房里。 秦明宇忐忑不安地去了,离开时已是眉飞色舞,急匆匆换了官服离府。 ** 傍晚,夏家派人来替香俪旋传话:来京城的日子已不短,明日就要踏上回程。 晚间,香芷旋开始翻自己小库房里的账册,又在室内翻箱倒柜,挑出很多东西,明日要送到夏家,让大姐带上。 袭朗由着她忙碌,自己歪在床上看书。 香芷旋忙了半天,近二更才罢手,去洗漱之后,手脚发软地爬到床上,夺过袭朗手里的书丢到一旁,又倚着他撒娇,“累,抱抱我。” 袭朗揽过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让丫鬟帮你不就行了,偏要自己费力气。” “拿不准哪些能给,哪些不能给。”香芷旋蹭着他的衣襟,“有些分量重的容易碎的,就不能送给大姐了。她嫌麻烦。” “放心,我管接管送,多派点儿人送她回去就是了。”袭朗又道,“我让赵贺从库房里选了几件给大姐夫的物件儿,合不合心意我不管,是那么回事就得了。” “不早说,明日一早我还要加一些东西。” 袭朗失笑,“看你瞎折腾也挺有意思。” 香芷旋扯扯嘴角,捶了他一下,又说起三公主过来的事,“她是真没心没肺还是另有目的啊?” “还真说不准。”袭朗想了想,“你们可别以为她缺心眼儿,一旦机灵起来的时候,皇上皇后都能上她的当。不过,倒是可以来往。皇室中的几位公主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做不出上不得台面的事。” 香芷旋点头,又问:“那元娘呢?她与三公主来往的话,妥当么?”到底是曾中意秦明宇的人。 “应该也没事。”袭朗分析道,“皇上是慈父,对膝下儿女都很宽厚。三公主要是真想嫁给明宇,求皇上直接给他们赐婚即可,犯不上绕圈子。” 香芷旋心安许多,又忍不住笑,“那她对秦六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袭朗想了想,也有点儿啼笑皆非。好歹也嚷嚷了好几年要嫁秦明宇,结果说放下就放下了。 香芷旋想起了二公主,抬起脸看着他,手指戳着他下颚,“你跟我说实话,据你所知,还有多少人惦记着你呢?” “我让人惦记,总比招人嫌弃要好吧?”袭朗拍了拍她的脸颊,“有多少人惦记我,就有多少人羡慕你,也是好事。” “……我居然觉得有道理。”香芷旋凑过去,咬了咬他下巴,“你是不是把我带歪了?” 袭朗唇角翘了起来,“你刚才那么问,是不是吃醋了?” 香芷旋捏着他下颚,“我是有点儿害怕,还有点儿窃喜。”她实话实说,“万一哪天再出现几个像洪氏那样的人……” “闭嘴。”袭朗捂住她的嘴,“小东西,你这是咒我还是咒你自己呢?合着我就只招那种品行的惦记?要这么看,我这人也不怎么样。” 香芷旋笑起来,打开他的手,“我只是估摸着惦记你的人太多,难保不出几个异类而已。但是我觉得挺有面子的啊。” “想的还挺多。”袭朗托起她的脸,笑得有点儿坏,“说完别人,该说说你了。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特别惦记特别喜欢我?” 香芷旋笑不可支,“我的袭大人,你这算不算是自卖自夸啊?” “让你说句好听的是越来越难了。”袭朗伸手呵她的痒。 香芷旋连声笑着,翻身躲到里侧去。 袭朗立刻追了过去,将她压在身下,“说不说?现在不说,等会儿说多少句都没用。” 香芷旋连忙点头,强行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是啊,我特别喜欢你,比谁都喜欢你。” “乖。”他含住她的唇,手探入她衣襟。 “我都说了啊……”香芷旋别开脸,“明早还要去送大姐呢。” “明早二公主的送亲队伍离京,大姐要晚一些动身。”袭朗啄了啄她的唇。 “那你要快点儿,别闹到太晚。”她还要早起再添置些东西呢。 “尽量。” “……什么叫尽量啊……”她喘息着嘀咕,“白喜欢你了。” 袭朗被引得轻笑出声,“你要总这么逗我,那就没完了。” 香芷旋立时噤声。 ** 第二日,香芷旋去了夏家送香俪旋。 原本她是想送到城门外的,香俪旋却阻止了她,“你别送出去太远,我会更难受。”又絮絮叮嘱着。 临别前,香俪旋哭了一鼻子。 香芷旋的神色却有点儿茫然,还没真正接受。 姐妹两个都没想到的是,香俪旋刚要上马车,袭朗赶来了,他与香俪旋寒暄几句,又吩咐了护送的人几句。 香俪旋敛去离殇,心情明快了许多。看到这个男子,便不会再担心阿芷了。 香芷旋看着大姐的马车消失在眼界,匆匆辞了夏易辰和樊氏,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袭朗看她一副像是梦游的样子,有点儿不放心,上了她的马车,送了她一段路。 “想哭鼻子就哭,我不笑话你。”他握着她的手,这样说。 “哭不出来。”香芷旋有些烦恼地看着他,“只是心里发空。” 袭朗看她这样,真是比看她哭鼻子还不落忍,“别难受。我尽快帮他们安排,若是不能到京城,就在附近给大姐夫找个差事。” “不用。”香芷旋勾住他肩颈,又放开,怕弄皱了他的官服,“只要大姐过得好,在哪儿都一样,在哪儿你也不会不管他们,是吧?”这样说着,眼泪就涌到了眼眶。她抿紧唇,忍着。 袭朗却没她的计较,将她安置到了怀中,“不一样。亲人就应该住得近一些,不能总让你孤孤单单的。我说话算数,年底你们姐妹就又能团聚了。大姐夫的官职低,调任很容易,别替我担心别的。” “嗯!”香芷旋深深呼吸着,“那我就更不用哭了,该高兴才是。”眼泪是强行忍回去了,语声却闷闷的。 越是这样,越是让他心疼。他吻了吻她额角,命人将香俪旋追回来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秦明宇来找袭朗了。 他有点儿急事,先去了京卫指挥使司,扑了空,又去了夏家,晚了一步,隔着车窗对袭朗抱怨道:“我跟着你可是转了大半个京城,你快点儿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袭朗没好气,“大白天的满大街乱转什么?” “你快点儿吧,要紧事。”比你陪娇妻的事情可大了去了,秦明宇在心里补了一句。 ☆、94|91.90.5.13 香芷旋在车内听着,已经漾出了笑容,转而坐到一旁去,用手势催促他快去。 袭朗也不能再耽搁了,搂了搂她,下车去了。 秦明宇不爱乘车坐轿,到何处都恨不得骑快马。这一点,袭朗与他正相反,闲时尽量都乘车坐轿,可以利用路上的时间思忖些事情。此刻下车之后,让秦明宇去自己的马车上说话。 秦明宇要跟他说的是皇家的事:“今日睿王去宫里面圣,说要回自己的封地。可是,皇上没答应,说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多逗留几年也无妨。” 皇上对于这种事,还是首次明确地给了说法。 当初皇上让睿王走的时候,睿王如何也不肯;如今睿王自己张罗着走,皇上又不答应了。 是如不少官员怀疑的,皇上不认为太子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还是不认为睿王安生要留在身边多观望几年? 秦明宇道:“我琢磨了半天,也拿不准皇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得空你去见见太子,看看他是什么脸色吧?他心里想什么,总不会瞒你。我呢,抽空去见见淮南王,他整日在宫里求爷爷告奶奶,听说的肯定不少。” 说起来只是皇上说了几句话的小事,可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的可能是站错队,这就比较要命了。知道的多一些,才能有个应对的措施。 袭朗笑着点了点头。 香芷旋则回到了袭府,更衣时得知宁二娘又过来探病了,宁元娘倒是没来。 她想了想,去见礼之后,就去处理家事。对宁元娘与宁二娘,她的态度的确是不同,并不是为别的,只是不投缘,也就不勉强自己和别人。 等宁二娘走后,宁氏问了问香俪旋的情形,宽慰香芷旋:“别难过,你们姐妹迟早都要在北方落足,早晚的事情。” 香芷旋笑着点头,“只是有那么一会儿不大好过,现在没事了。” 时光一天天悄然流逝,转眼到了端午节。 香芷旋与香大奶奶只是命人备了礼品送到彼此家中,前者当日并没去香家。 铃兰负责前一天带着人去送东西,听说了香家近期一些事,回来后告诉香芷旋:“老太太没什么事,大太太却当真是要卧病一段日子了。” 香芷旋忍俊不禁。看起来,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更会气人,大太太只有受气的份儿。 至于钱友梅,带着安哥儿去了兄嫂的宅子。 她如今不似以往了,到底是孀居之人,便是存着几分刻意,也要与兄嫂好生走动着,让安哥儿觉得多一些亲戚陪伴着才好。另外,她二妹也来到了京城,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要团聚说说体己话的。 宁氏则带着袭胧回了娘家,白日里,府里就只剩了香芷旋和蔚氏。 蔚氏自从袭刖踏实下来之后,整个人变得柔软许多,平日总是心平气和的。 到了下午,三公主与秦夫人各派了人来递了帖子,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两日后过来串门。只是,后者情形略显古怪,来送帖子的人还道:“届时我家夫人要在贵府见一个人,还望夫人成全。” 要见谁呢?香芷旋也没问,只是点头应下。那个人来不来又不是她可以决定的,却不能不给秦夫人这个面子。 宁氏与袭胧回府之后,才知道秦夫人过来是已经跟宁元娘打好了招呼,到时候在这儿说说话。 宁氏解释道:“听我三嫂那话音儿,是之前生过不快,秦夫人是如何也不肯再登宁家的门了。原本是要让元娘去秦家说话,我三嫂跟元娘都没答应。来来回回的让下人传了几次话,这才定在我们府中见面细说。” 已经说定了的事,香芷旋就更无所谓了。 两日后的下午,宁氏被娘家人唤了回去,三公主、宁元娘与秦夫人先后而至。 虽说秦家是皇亲国戚,但是宫里的人各论各的,三公主与秦夫人便只有君臣之礼。而今日相见,三公主没什么,秦夫人却觉得很别扭——到底是有好几年都希望这女孩子与儿子成亲,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 三公主虽然说话百无禁忌,却是很有眼色的,看出宁元娘与秦夫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便笑着对香芷旋道:“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天气闷热闷热的,还是在外面痛快些。” “好啊。”香芷旋顺势点头,命人备了青帷小油车,四个人相形而去。 到了后花园,三公主与香芷旋走在一处,去了湖边的垂柳下赏荷。 宁元娘与秦夫人则在含笑等人的服侍下,去了凉亭落座。 这边的三公主一面悠闲地望着湖面,一面问香芷旋:“秦夫人这是唱哪出呢?” 香芷旋哪里清楚,笑着摇头说猜不出。她倒是满心希望秦夫人礼贤下士,是为求和而来,但是,怎么想似乎都不大可能。 三公主遥遥望向秦夫人,撇了撇嘴,“她的儿子生得那么好看,宁大小姐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要我是她,高兴还来不及,这几年做张做乔的算是怎么回事?” 好像那么多年惦记秦明宇的不是她三公主。香芷旋有点儿啼笑皆非。 三公主也在这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嘲地笑了笑,“唉,说起来,这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到底是人们高看一眼的金枝玉叶,谁家要是听说我惦记着他们家的儿子,都会生出几分希冀。倒是我不对了。可我惦记不惦记的怎么能当真呢?” 又是叫人没法子答对的言语。 三公主则侧目笑看着香芷旋,“你一定觉得我像个疯子似的吧?” “没有啊。”香芷旋实话实说,“只是心里有不少不解之处,好奇罢了。” “其实啊,事情也简单。”三公主起身将椅子搬得离香芷旋近了一些,悄声道,“大公主与二公主都嫁到了何处,你清楚吧?” 都嫁到了属国皇室。香芷旋隐约明白过来。 三公主忽闪着眼睛,慧黠地笑,“大公主出嫁的时候,我才十来岁。大公主总是欺负我,我听说她就要远嫁再也不能回来的时候,每日都眉飞色舞的。她看了能不生气吗?背着人跟我说,你别高兴,迟早你也有这么一天。”她语声顿了顿,神色随着回忆有些伤感起来,“那会儿我细想了想,她还真没准儿一语成谶。比起儿女过得如意与否,父皇还是以大局为重,况且那会儿皇祖母……一不高兴兴许就把我许配给哪个小国的皇子了。” 香芷旋缓缓点头,大抵明白了。 三公主的神色又活泼起来,“后来我就想,做什么要等着被撵走的那一日呢?我先自己找个人盯着,让人散播消息说我中意他,平日再多哄哄父皇,父皇总不会还能狠下心来把我丢到爪哇国去吧?正好,细论起来,我要唤秦明宇一声表哥,就拿他当靶子了。近来我跟父皇套话,父皇就骂我缺心眼儿,说你怎么就认准了一棵歪脖子树呢?我一听这话音儿,就知道自己大抵不需凄凄惨惨的远嫁,顺势做了一次孝顺听话的女儿。” 香芷旋由衷地笑起来。能做主自己命途的女孩子,总是叫人心生钦佩并且为之欣喜的。 三公主也笑起来,“我是听说宁大小姐常来你这儿,你们大抵很投缘,她很可能会嫁到秦家去,等秦明宇回过神来,也就知道我那点儿小算计了。与其迟早传到你耳朵里,我还不如自己说出来。”又捏了捏香芷旋的手,“但是你要给我保密啊,等父皇赐婚之前,这件事还是见不得光的。他要是知道我跟他唱了那么多年的戏,不把我关起来才怪。” 香芷旋点头,“殿下放心。” 三公主见状,笑得愈发心安,随意瞥过秦夫人那边,即刻站起身来,“好像不对劲儿啊?咱们得去瞧瞧。” 香芷旋望过去,可不是么?秦夫人已冷着脸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宁元娘,嘴里正在说着什么,只是隔得远,听不到。她忙起身,与三公主一同赶去凉亭。 三公主一面走一面抱怨:“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哪有跑来别人家给人脸色瞧的道理?真把人家当成自己跟前受气的小媳妇儿了不成?打量我们能容着这种事情不成?真真儿是糊涂了!”说着脚步一顿,板了脸,“她既是如此,我还就要给秦明宇跟宁大小姐做主了,实在不成,我请父皇给他们赐婚。赐婚进门的媳妇儿,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怠慢!” 香芷旋先是一喜,随后想到她因秦明宇生出的这么多是非,着实的啼笑皆非起来。 ☆、95|91.90.5.13 宁元娘由着秦夫人横加指责,气定神闲地喝茶。 秦夫人道:“今日我与你私下说说话,是想把事情往好处引,可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好不容易等到我有求于你了,你要趁机拿乔么?可笑!” 所谓把事情好处引,是要宁元娘写信或是亲口告诉秦明宇,她如何也不肯嫁入秦家。知子莫若母,秦夫人知道,儿子虽然一根筋,却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情,之前几年执迷不悟,也有蒋修染那边一部分原因。 秦夫人这想法对错且不提,只是宁元娘身在局中,太多不得已,事情又岂是那么简单,自然不能答应。这便引得秦夫人有了火气。 宁元娘抬眼看着秦夫人,“您之所以把我唤到这儿来说话,是因袭家与秦家交好,与宁家又是亲戚。我肯过来,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不过来也不行,您不肯纡尊降贵去宁家,镇南侯夫人这几日可是没少上门。” 镇南侯夫人,是秦夫人的长女、秦明宇的姐姐。找到宁家去,自然也是软硬兼施地表明态度:打死也不要这样一门亲事。不为这一节,于情于理,她今日都不会赴约。 宁元娘继续道:“您找我有话说,我找您也有话说,要是方便,您转告镇南侯夫人一句,宁家不欢迎她,若是再三登门,便不要怪谁怠慢自取其辱了。” 秦夫人不怒反笑,“你们家要是早给句痛快话,我们母女又岂会这般奔波劳碌?”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要问我,我什么都不能说。您要去问我双亲,他们又能说什么?难不成我们家曾上赶着去秦家提亲了?”宁元娘讽刺地笑了,“我们家孝期还没过,你们却张口闭口要我们为亲事给个说法——是作践自己还是作践他人呢?我还以为,皇亲贵胄,都是那识大体懂规矩恪守礼数的呢。” “哈!”秦夫人冷笑,“自己狐媚不堪,居然还有脸说别人不识大体不懂规矩?” 宁元娘冷冷地凝了秦夫人一眼,语声清绝:“狐媚之人,大抵还是有些姿色的。没那个姿色,有那份心思也没那个本事。” 秦夫人真想给她一巴掌。这女孩子出身不高,对着她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清冷高贵的样子,可恶至极!“我儿子便是一辈子孑然一身,我也不会允许他娶你这等货色!” 宁元娘微微一笑,“多谢。” 三公主和香芷旋趋近时,听到了两人后面的言语,前者唤宁元娘:“宁大小姐,袭夫人找你有话说。”转头对香芷旋道,“你就别掺和这种事了,有我一个教训她就够了!” 香芷旋求之不得,温声劝道:“殿下不要动怒才是。” “我才不生气!”三公主这么说着,气鼓鼓地快步进了凉亭。 宁元娘从容施礼,走出凉亭,与香芷旋慢悠悠走向别处。 三公主已开始训斥秦夫人了:“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像个泼妇似的骂人呢?跑别人家里来骂人家的亲戚,谁教你的?秦家老太爷吗?不对,他老人家可不是这种人,你来之前有没有跟他说过此事?他准了吗?你好歹也算是皇家的亲戚,自己不要脸,也不顾皇家的体面了吗?!” 香芷旋与宁元娘对视一眼,都是瞠目结舌了。这位公主殿下,说话坦率直接,骂人亦如此。 “不是,殿下,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夫人立时没了气势,怯懦地解释着,“我是为了家事……” “什么家事啊?”三公主语气愈发暴躁了,“你那点儿事情谁不知道啊?不就是你儿子对宁大小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么?这关宁大小姐什么事儿啊?你张口闭口的都是什么龌龊的词儿?骂人之前怎么也不想想她是谁家的亲戚谁的表妹?那番话你敢当着袭少锋的面儿再说一遍吗?合着只要跟你儿子沾边儿的女子就都是生性轻浮的?那你怎么不说我啊?我不也惦记着你们家秦明宇不少年么?因为我是公主你就不敢说什么,宁大小姐门第没你高你就这样奚落人——你怎么好意思的!?” 秦夫人张口结舌,神色又是惊愕又是疑惑的看着三公主——这人到底是哪头的? 香芷旋轻轻吁出一口气,真是太解气了。秦夫人这种人,还就得让三公主来收拾,别人说什么都不妥当。 “我还告诉你啊,”三公主抬起素手,指着秦夫人的面门,“等会儿我就要去问问秦老太爷什么意思,他要是不反对与宁家结亲,回头我就求父皇母后给他们赐婚!宁大小姐进门之后,你要是敢给她委屈受,我可饶不了你!” 三言两语,把宁元娘的一辈子都管进去了。 秦夫人一听就慌了,知道三公主偶尔就像个二愣子,连忙试图挽回:“殿下,您别生气,先听我解释几句……” “要解释啊?行啊,回秦家去跟我解释!”三公主抬手扯住秦夫人的衣袖,“袭家还在孝期呢,你跑人家来骂人,还是为了姻缘的事,妥当么?我不治你的罪已是仁厚之至!这就跟我走!不然我就去母后面前参你一本!有你这种劳什子的亲戚,都让我没脸见人了!”说完话,强行拉着秦夫人离开。 香芷旋和宁元娘,包括随公主前来的宫女,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的时候,三公主已挟持着秦夫人坐上青帷小油车走远了。 事情好像是闹大了,谁也管不了了。 香芷旋这才回过神来,不无担忧地看向宁元娘。 宁元娘却是对她嫣然一笑,“怎么都好。” ** 三公主与秦夫人刚要上马车,遇到了秦老太爷派来的一名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不无担忧地对秦夫人道:“老太爷要您即刻回府。” 秦夫人的脸色愈发灰败。 回到秦府,三公主先去见了秦老太爷。一老一少说了一阵子话,三公主走的时候,已经没了怒意。 秦夫人则利用这工夫知道了来龙去脉: 秦明宇一直命人盯着母亲、大姐的动静,这两日看她们背地里闹得愈发厉害了,知道自己在家说话又没分量,便告诉了祖父,求老人家做主。 秦老太爷一听就火了,之前已经把孙女叫回来责骂了一通,镇南侯夫人是抹着眼泪走的。 秦夫人走进厅堂的时候,腿都有些发软。 秦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这些年你主持中馈,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 即便语气和善,也知道这是反话。 “明宣小时候,是你婆婆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她嫁入镇南侯这几年,也是贤名在外。”秦老太爷说到这儿,抬眼看着秦夫人,“眼下你要她帮你去宁家惹事,是为你分忧呢?还是要再赚个八面玲珑的名声呢?” 秦夫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 “是非轻重我给你摆了,你却阳奉阴违,横生是非。若实在辛苦,神志不清,便去西山清静几年。” 秦夫人大着胆子辩解道:“爹,我不是有意阳奉阴违,您知道的,我从来就看不上宁家……” “你看不上宁家?”秦老太爷目光如刀子一般,“宁家要是有一点儿法子,会与你纠缠不清?哪儿来的说这种糊涂话的底气与资格?把人都丢到宫里去了,还敢与我争辩?!”他重重摔下手里的笔。 秦夫人沉默下去。 “至夏末,宁家孝期结束,今秋定要让明宇成婚。你能想通,便早些寻好说项之人届时上门提亲;不能想通,便让人将西山的别院给你收拾出来。秦家要个好名声,不是为了在外被人夸赞,是为着避免出现腌臜事。上不得台面的人,等我这把老骨头入土了再出来做跳梁小丑。”秦老太爷交代完毕,摆一摆手,“下去!” 这日之后,秦夫人许久闭门谢客,鲜少与人来往。 镇南侯夫人每次回娘家,都被秦老太爷径自拎到书房去,不给母女两个嘀嘀咕咕的机会。 ** 这件事的后续,都是三公主告诉香芷旋的。 三公主闲时这家那家的闲逛,去的勤的,还是袭府。进到七月,对袭府已是熟门熟路了。 “我倒是真没想到,秦明宇竟是这般周到,那日便是没我在场,秦家老太爷也就派人把秦夫人领回去训诫了。要让秦夫人想,兴许会觉得儿子拆她的台,但是她做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再没个人管的话,日后秦家不知会变成怎样的是非之地。”三公主不无感慨地道,“秦家老太爷最是有分寸,难怪我几个哥哥都特别敬重他。” 这些都是实话。哪家的长辈要是都跟袭家老太爷似的,都要数年不得清静。更不得干净。 “那殿下的婚事呢?”随着日积月累的接触,香芷旋与三公主已经很熟稔了,“可有合适的人选?” 三公主就撇了撇嘴,“哪儿有啊。上次父皇让我看礼部拟出来的单子,写着几个人名,你知道第一个是谁吗?是蒋修染呢!”此刻提起,还是有些心惊的样子,语气有些重。 香芷旋也是一惊,“啊?” “我那会儿心里紧张死了,拼命忍着才没显露出来。”三公主悄声道,“我就跟父皇说,蒋家这个人也好啊,跟秦明宇一样,是个痴情种,这种人总坏不到哪儿去吧?父皇一听就明白了,瞪了我一眼,说这样说来,他要是与你成亲,也是退而求其次了?你便是再不成气候,也轮不到别人慢待!说完将名单揉成一团,让礼部的人再好生筛选。” 香芷旋为她松了一口气。 三公主又说起秦明宇和宁元娘,“我跟父皇隐约地提了几句,他就问我,你到底哪头的啊?这样成人之美的大度,也就傻子才做的出。他不肯,我就去求母后。母后倒是愿意做这顺水人情,说到时候问问两家,都没异议的话,她请父皇赐婚。反正从最初就反感我与秦家走动,眼下巴不得我跟他们撇清关系各走各路呢。”说到这儿又担心起来,“我这是自作主张了吧?不行,我得去问问宁大小姐,她要是不愿意……”她语声顿住,被水噎住了似的瞪着香芷旋,“不愿意也不行了吧?哎呀,我得赶紧去找她!”语声未落,便已跳下地,向外跑去。 香芷旋摇头失笑。 宁元娘不会反对,或者说,一早就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这段日子,香芷旋也来回问过元娘、袭朗、婆婆,元娘态度没变过,说只要秦明宇能帮父亲平安回京复命,并且不改初衷的话,她嫁。这样一来,谁也不好说什么了。最要命的是,谁也找不到比秦明宇更好的人选。 宁三老爷那件事,宁元娘与香芷旋说过。 袭朗与秦明宇如果只按照最初的打算行事的话,毫无机会——蒋修染在东面的威望,堪比袭朗在北部、西北的威望,有心相助的官员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后来化解僵局的,是夏易辰的商队——这是袭朗做的第二个准备。夏易辰的商队直接带着八万两官银去了东部,有皇室中人的名帖开路,便是蒋修染,也不敢招惹。 商队抄近路从速赶路,宁三老爷则一直是走官路慢行,中途相遇,一前一后的走了两日。 后来,事情就成了。宁三老爷开始紧赶慢赶,如期将军饷送至军中,随后马不停蹄地返回京城。 说来简单,介入的人却很多,实际施行的话必然是波折不断。只是男人们不屑于细说这些,只要一个结果。 结果喜人就好。 ** 宁家孝期结束之后,秦家请了说项的人上门提亲。秦夫人敢跟别人厉害,对公公发的话却是不敢违背的。 媒人你来我往的走动几次,这件事便是满城皆知了。 宫里那边,有皇后与三公主劝着皇上,皇上被说动了,念着秦家老太爷几十年鞠躬尽瘁,又听说两家结亲势在必行,便拟旨赐婚,给秦家锦上添花。他之前的别扭,只是为稀里糊涂的三女儿不值罢了——他的女儿心心念念的人,不感恩戴德也罢了,反倒为了别的女子魔怔那么多年……真觉得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可越是这样,赐婚倒更彰显皇室中人心胸坦荡,处事磊落。不为这个,他才不肯送这人情。 赐婚旨意下去没过多久,远在东岸的蒋修染战捷,皇上命其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皇上对战功赫赫的名将,不论是信任还是防备,都要绑在近前观望着。蒋修染来日必将与袭朗一样,在朝堂行走。 很多官员为此兴奋不已,知道蒋修染回来之后,少不得与秦明宇、袭朗明争暗斗。而这三个年轻人的争斗,也能隐约体现皇室之争。 ** 夏末,隔三差五下一场大雨。 香芷旋很担心袭朗的旧伤,请来了太医几次,讨了几道药膳的方子,让药膳师傅每日做给袭朗服用。 袭朗到了这时候,京卫指挥使司的事情得心应手,凡事不需自己再亲力亲为,旧伤也真是作痛不已,索性请了一段日子的假。 恰好赶上皇上有些不舒坦,也是年轻时落下的伤病所致,对袭朗就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情绪,说朕这段都罢了早朝了,何况你这一身重伤病的,有个什么事,让指挥司的人直接去你府中商议便是。 体恤是一回事,公务不能耽搁是另外一回事。 袭朗领旨回家,每日上午去外书房处理正事,下午不是元宝跟他起腻,就是他跟香芷旋起腻。 ☆、96|91.90.5.13 元宝一日日长成了小型的狮子一般的庞然大物,定时给它洗澡就成了问题。 以前给它洗澡,是用木盆、浴盆。小时候的元宝很乖巧,只是扒着盆沿儿委屈地哼哼。长大了越来越淘气,且会偶尔闹脾气,常在浴盆里扑通得水花四溅,弄得紫苏等丫鬟狼狈不已。 也想过给元宝换个大的浴桶,但要它进去、出来都要费一番波折,麻烦得不得了。 袭朗在家歇息时知道了此事,琢磨两日之后,让人在后园辟出一块地,弄了个小小的浴池,并在上面盖了一间四面加屋顶都镶嵌玻璃的小巧的屋子,一年四季都能用。 香芷旋听说了,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别人家有这种屋子,都是用作花房。他不,他给爱犬建了这样一个矜贵的房子。 有两日元宝总在后园花丛里嬉闹,不可避免地会被扎到。 元宝自己找的事儿,他不责怪它,反而让家丁把那片花全部移植到府里的后花园去了。 香芷旋示下回来的时候,后园只剩了光秃秃一块地,那个人呢,正吩咐家丁赶紧铺上草皮。 挺好的一个小花园,让他弄得变成了供元宝撒欢儿奔跑的空旷之地。 元宝有他宠着,更欢实了,没几日就让安哥儿、宜哥儿对它敬而远之—— 安哥儿养了两只性子温顺的猫; 宜哥儿养了两只鹦鹉。 元宝追得两只猫满府逃命,要上房上树才能躲过一劫;闲来又虎视眈眈地看着两只鹦鹉,吓得两个可怜的东西见了它就满屋子乱飞。 两个孩子为这种事哭过好几次。 香芷旋只好代替元宝给两个孩子赔不是,回来后跟它算账,训斥几句,它只一脸无辜地坐在她面前摇尾巴。 从那之后,两个孩子就不怎么逗元宝了。到底还小,更爱小巧的猫儿鸟儿,而爱物总是被这庞然大物弄得逃命,自然而然就怕了它。 香芷旋先是为元宝失落了两日,少了两个疼爱它的人,后来发现元宝一点儿失落的意思都没有,也就释然。 离孩子远一些也好,万一哪天谁压不住火气训斥它甚至打它……那可不行,她再恼火都舍不得碰元宝一下。 元宝是真没空失落。 早间袭朗会带着它府里府外地转转,去外书房的时候,它也跟着。袭朗部分护卫都很喜欢它,变着法子哄它玩儿。 午饭后,它跟着袭朗回清风阁,由紫苏照顾着洗个澡,开始在放了冰的凉爽的室内睡觉。 至黄昏睡够了,只要不变天下雨,就又能跟着袭朗出去玩儿了。 香芷旋觉得,自己正经照看了小半年,在元宝那儿,比不上袭朗数日宠爱。 是有点儿不服气的。 没了元宝时不时地陪伴,她倒也不愁没事做。 京城的夏日,她并无不适,而且蟑螂在这边不多见,在南方就不行,室内室外的,一个不留神就能看到,有一些个子大的总是把她吓得不轻。 室内放了足够的冰,氛围总是凉爽宜人,她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室内,整理花样子、书籍,还有几乎每日都会描绘的画。 一张张线条简单的画,记载着她嫁到京城之后遇见的人、经历的事。 整理这些,一如最为细致地整理回忆。 近期画的比较多的,是三公主。 那女孩子给她印象深刻的一幕一幕,她都简略地画了下来。 这几日,不由仔细回忆每一件事。 因着三公主的缘故,秦明宇和宁元娘的事,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很快有了定势。 比之蒋修染,亲近的人自然更愿意元娘嫁给秦明宇。 三公主功不可没。 可是……这公主帮的是不是太多了? 就拿三公主训斥秦夫人那件事来说,她当时真是觉得解气,到后来却是直冒冷汗。 正如婆婆听说之后苦笑道:“唉,三公主又何必呢?各有各的不得已。我们自然是要站在元娘这一边,可是反过头来将心比心的话,秦夫人即便做法欠妥,到底也是有苦难言。为人|母的人,可不就想儿女的婚事遂了自己的心思。人还有有缘无缘这一说,她与元娘相互反感,便是缘分太浅。” 那时听完,她才知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太浅显了,对着婆婆惭愧不已,“我考虑的太不周全了。” 婆婆那时就笑,“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再说了,不论公主怎样行事,谁又能阻拦?” 之后,她得空就琢磨这件事,眼下空闲多一些,更是翻来覆去的考虑,并且想到的都是不太乐观的方面。 先是怀疑三公主训斥秦夫人是意在打慧贵妃的脸,同时又意识到时间赶得很巧——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之后想到的就是秦夫人与元娘来日的婆媳关系经了这件事之后,要修复很难。 最后,就开始揣测三公主连番的行径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三公主不是合情合理地出现在她生活中,所以两人到如今也只是熟稔而非亲昵。 说三公主有意,忙了一场也落不到好处;要说无意,一步一步都似在帮元娘,当然,负面作用也不少。 或者,只是习惯了率性而为恣意行事? 她越琢磨越理不清,到最后发现,自己已经被三公主绕晕了。 关乎到门第、府外甚至错综复杂的皇室格局,是她短期之内消化起来特别困难的一件事。 三公主再上门的时候,她就犯了疑心病,偶尔觉得这个女孩子太复杂。做不到信任,应承起来就比较耗心力了。 越是如此,她倒越是愿意继续和这个人接触。日久见人心,心头疑惑总要解开,总要弄清楚到底有没有平白猜忌一个人。再者,是和这个人接触之后,才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这么想的话,三公主是能够让她反思自省的人。 有时也会自嘲地想:你便是不愿意接触,公主的大驾又岂是你能拦着不见的? 袭朗不喜欢三公主时常上门,因为那女孩子一来,他就要带着元宝避到小书房去,损失大把惬意的光景。 平日所谓的朝夕相对,隔着一整个漫长的白天,难得有点儿闲暇时间,却要时不时地被别人占据。 这天,他在小书房对着棋局,香芷旋脚步轻盈地进门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好笑不已。 他坐在三围罗汉床一侧,元宝坐在另一侧,视线不离他拈着棋子的手。 猛一看,是他正在和一头小狮子对弈。 “元宝。”香芷旋走到元宝面前,伸出手。 元宝立刻将前爪交给她握在手里。 袭朗微笑。元宝才不是要学下棋,是他给它立规矩呢,让它老老实实地待着。 香芷旋从元宝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它圆圆的毛茸茸的前爪,时常握在手里把玩。元宝早已形成习惯,并且只肯对她这样,换了别人,哪怕是袭朗,它伸爪子时也总是有点儿不情不愿的。 “你怎么这么乖啊?学下棋呢?”香芷旋又托住元宝宽宽的下巴,笑盈盈地跟它说话。 元宝用下巴来回蹭她的手。 “总这样,好像元宝听得懂似的。”袭朗今日想象力丰富,“等以后有了孩子,早早的就被你絮叨的会说话了。” “想得倒是远。”香芷旋和元宝贴了贴脸,推它往里挪,“看我给你把他杀的片甲不留。”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 元宝因为氛围欢快,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抖一抖一身漂亮的毛,大尾巴甩来甩去。 一面下棋,两人一面闲话家常。 袭朗道:“我看你也不是真心结交三公主,那又何必上心应承?不用怕得罪她,大不了称病一段时日,她隔一段日子也就不会再上门来。” “不想得罪人,而且我也愿意她时常过来。”香芷旋如实道。 “怎么说?” 香芷旋想了想,把这段日子的困惑跟他说了,“总觉得有点儿奇怪,越想越犯晕。” “嗯,倒是跟明宇想到一处去了。”袭朗笑道,“说要是往坏处想,三公主是把元娘推到火坑里去了——还没进门,婆媳关系已是不能更差。” “还不是怪他?”香芷旋抿了抿唇,稍稍有点儿不满,“他和蒋修染都是一样,纠缠得太过分了。就因为钟情一个人,就该害得一个女孩子家里家外地为难?唉,这些也不说了,都赶到了一起,已说不清是谁的错。只是担心他日后不能帮婆媳两个关系缓和,反倒火上浇油。” 袭朗比较乐观,“宁家虽然时常苛责元娘招惹了不少是非,但是会耳提面命地叮嘱元娘不准忤逆公婆。秦夫人那边就更不需担心了,有秦家老太爷做主。”说着就有了不解,“秦夫人是怎么想的呢?找元娘那件事,完全就不该发生。秦老太爷一言九鼎,既是放了话,就不可能再改主意。再说了,秦夫人也不是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情的人。”他目光微闪,“不会是受了谁怂恿吧?” 香芷旋想了片刻,脑筋又打了结,不由哀怨地叹息一声,“这说起来,我嫁给你之后,可是越来越觉得自己笨了。” “聪慧之人才会有这情形。”袭朗该夸她的时候也不吝啬,“自以为是的人才会认为自己最聪明。” “嗯……”香芷旋抬手抚了抚心口,“我好过多了。”又去摸他的脸,“快帮我好好儿分析分析,让我更聪明一点儿。” 袭朗却嫌弃地打开她的手,“不洗手不准碰我。”刚才谁握元宝的爪子来着?爪子上是有尘土的。 香芷旋笑着扑了过去,“你这是嫌弃元宝还是嫌弃我呢?你对得起谁啊?” “你这个小混账。”袭朗握住她的手,看着被她衣服扫乱的棋局蹙眉,“马上要分胜负了。” “才怪,这是盘和棋。”她强词夺理,手挣扎着要继续去摸他的脸,“快,我替元宝跟你撒个娇。” 袭朗绷不住了,笑开来的同时,把她捞起来,转入里间,去了盥洗室。 “你要干什么啊?” “洗洗你的小爪子,然后让你摸个够。”他说。 ☆、97|91.90.5.13 香芷旋对三公主生出的困惑,袭朗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的说法,毕竟对于三公主的了解,仅限于听闻的一些事。 但是事情到底是有些蹊跷,袭朗得了空,跟秦明宇提了提这件事。 秦明宇觉得还是有必要查一查的,命手下留意这些事。除此之外,他还跟祖父说了说八万两银子的事儿。 秦老太爷赋闲不是虚话,辞官之后不问官场中事,听了之后便难免有些意外。再听了秦明宇和袭朗的应对之策及最终结果,还是很满意的。 他让账房取了八万两数额的银票,只说是自己要用。这种事让儿媳妇知道了,全无好处,不定又要怎样地埋怨他未来的孙媳妇。转手给了秦明宇,让他还给袭朗。 袭朗没要,对秦明宇道:“当我私下给元娘的陪嫁,日后别亏待她。”出手的银子,他就没打算收回。 秦明宇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多说,回家之后把银子交给了祖父,转述了袭朗的原话。 秦老太爷笑眯眯地点头,“那就把银子放在我这儿,我看着给你们俩置办点儿产业。放心,少锋的意思我明白,从我这儿来说,不会亏待了他表妹。” 秦明宇大喜过望,恨不得给祖父作揖磕头。 秦老太爷又道:“你眼前别满脑子都是娶妻之后的事儿,别的更要留心一些。比如说家里的人和哪些人是明面上走动、暗地里勾结。”顿了顿,语声转低,“兴许,你们母子都被人利用了。好好儿陪你娘说说话,听听原委。” 秦明宇听出话中玄机,恭声称是。家里的人,父亲、叔父婶婶、五个排在他上面的兄长嫂嫂,见到祖父都似老鼠见了猫,不敢挑事的。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 宁元娘的亲事已经定下来,她就不能再出门走动,每日在家做针线、看看书,安安静静地待嫁。 宁氏得空就回娘家坐坐,香芷旋则已有段日子没见着元娘了。 看着元宝,总会想到与她同样喜欢它的元娘。 这天问袭朗,“我能不能带着元宝去看看元娘啊?” 袭朗失笑,“想都别想。元宝在家里乖顺,到了外面与兽类没差别,惹了事怎么办?” 香芷旋想想也是,就算它不会遇到让它生气的人,万一到了宁家看到猫儿小鸟之类又追着赶,少不得又一番扰攘。 便就此放弃,得了空陪着婆婆一同去看宁元娘。 到了宁家,宁三太太待她的态度很是温和客气。 香芷旋拿不准是因为她与宁元娘的交情,还是因为三公主近日与她走动得频繁,但这情形总是好的。谁会愿意总看到别人不阴不阳的一张脸? 宁氏与宁三太太都知道她是专程来看元娘的,闲话几句,便让丫鬟带路,引她去宁元娘的闺房。 宁元娘见了香芷旋,很是欣喜,转手取出一个红漆匣子,“这段日子别无消遣,整日里做绣活,便给你绣了几条帕子。” 香芷旋有些意外,打开来看,是八条帕子,料子不同,绣的图案不同,手法也分三四种,她很喜欢,笑盈盈道谢。 “几条帕子而已,哪里就值得道谢了?”宁元娘携了香芷旋的手,转去里间说话,“里面凉快些。” 落座后,香芷旋打量着宁元娘,“过得还好么?” 宁元娘笑道:“还好。只是爹娘时常在我跟前絮叨,要我过门之后秉承孝道,好生服侍长辈。还说若是婆媳不和引得满城风雨,我也就不需再回娘家了。” 宁家是这样的,一个个都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情,对人的情绪大多能从脸上看出来,但是很耿直,守着规矩方圆。香芷旋有时候也会想,婆婆那么多年的隐忍,这样一个娘家也是原由之一。 “这话也对。”香芷旋道,“尽量和和睦睦的,日子过得也如意些。可如果实在是委屈,也别太委屈自己。”她可不想元娘走婆婆的老路。婆婆是熬出来了,有个好名声,可心里好过么?未必就觉得值。 “嗯,我晓得。”宁元娘点头。 正说着话,有小丫鬟进门通禀:“镇南侯夫人过来了。” 香芷旋讶然挑眉。秦明宇的姐姐过来做什么? 宁元娘苦笑,“赐婚旨下来之后,时不时就过来。倒不似以往的情形了,和和气气的。”她起身,“既然碰到了,四嫂就见见她?” “好啊。” 两人到了外间相迎。 镇南侯夫人与秦明宇容颜相仿,姐弟俩都是随了秦家人的样貌。见到香芷旋,立刻漾出明快的笑容,“听说袭夫人也来看元娘,我就想着,更应该过来一趟。” 香芷旋笑着上前见礼,并不多话。 落座之后,镇南侯夫人与两人拉家常,说起秦明宇和袭朗的交情,又说起镇南侯府也正在给她的小叔子张罗婚事,这一二年,她娘家婆家的喜事可不少,言辞柔婉,让人听了心里很舒坦。 香芷旋看着镇南侯夫人,想到的则是初见的秦夫人。母女两个在为人处世上,是相仿的。便更不明白秦夫人为何会用那样难听的字眼说宁元娘了。 她与人初见,有无好感都是一样,从来是言简意赅。 宁元娘则是因着双亲的耳提面命,不得不好言好语应承未来的大姑姐。 香芷旋冷眼旁观,见镇南侯夫人对宁元娘倒是发自心底的柔和有礼,笑容、眼神都透着由衷的喜悦。 这样也好啊,这个人如果日后也是如此,时不时帮婆媳两个打打圆场,元娘处境更好一些。 但反过头来想,还是有点儿不对。 秦夫人还没消气,忙着筹备婚事之际,都闭门谢客,寻常人只当是秦家低调行事,可局中人一看就知道是心绪低落所致。 母亲还那样呢,这个做女儿的却是这么快就释怀,由衷地高兴起来——由衷喜悦的眼神、笑容是做不得假的。 因着这些疑惑,因着想亲口问问镇南侯夫人,香芷旋没掩饰自己含着探寻疑惑的眼神。 镇南侯夫人察觉到了,起身离开时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袭夫人,烦请您移步。” 香芷旋随着起身,笑道:“那我就代替表妹送送您。” 宁元娘看出端倪,笑着送到门边便返回。 出了宁元娘闺房,走到穿堂,镇南侯夫人停下脚步,道:“袭夫人是不是觉着我一时一变,没个主心骨?” “那倒没有。”香芷旋摇了摇头,“只是笃定事出有因,才有所唐突,想要亲口问问。” 镇南侯夫人让随行的丫鬟退到穿堂外,开口时却提起了三公主:“今日袭夫人与三公主来往频繁。” “是。公主时常驾临袭府。” “少锋也等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心思透彻,看重的人也必然不笨。”镇南侯夫人笑微微凝着香芷旋,“你是不是疑心我为着什么缘由,想要借助弟弟的婚事捞好处?” “那倒没有。”香芷旋失笑,“秦家的人做不出这种事。”有那样一位老爷子主持大局,谁敢造次? 镇南侯夫人满意地一笑,“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么,明日我去府上,袭夫人有时间见我么?” “自然。” 说定时间,两人才分手。 宁元娘等香芷旋回去,问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香芷旋戏谑地道:“你是我表妹,是她的弟妹,你说我们能说什么?” “四嫂可真是的。”宁元娘睨了她一眼,又笑,“以前她过来的时候,倒是也不烦人,软磨硬泡的,只说秦夫人不肯与宁家结亲,她听着很是愁苦,倒并没说过别的。但是我娘那会儿不是心绪烦躁么?每次她走后,就要数落我一番……唉,眼下都要认了,也就不相互埋怨了。” 也就是说,镇南侯夫人不似秦夫人那般心意坚定,最起码没在明面上辱没宁家。这大抵也是如今宁家肯好生应承的缘故。 这结论还是喜人的。 近申时,宁氏与香芷旋回府。 香芷旋说了明日镇南侯夫人要去府中做客,并且说了因何而起。 宁氏看着她的眼神有惊喜有膝上,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这都不是举一反三了,心里想的这些,比我都要多。” “想到的多有什么用啊?”香芷旋摇着婆婆的手臂,“在当时反应迟钝。” “今日反应不就很快么?”宁氏笑意更浓。 香芷旋回到家里,先回清风阁换衣服。 刚进到院中的抄手游廊,元宝就一溜烟地跑到她面前,立起身形,前爪搭在她肩头。 香芷旋顺势搂了它,和它贴了贴脸,又好一番摸它的头和背,“元宝想我了,是不是?” 元宝显得特别高兴,用鼻子闻闻这儿闻闻那儿。它从小被紫苏管着,不会舔人的脸或手,对人和它都好。 两个腻了一会儿,香芷旋才拍拍它头顶,“进屋去。” 元宝身形落地,颠颠儿地跟着她进了屋。↓ ☆、98|91.90.5.13 午后,镇南侯夫人过来,恰逢袭朗和元宝要去小书房。 镇南侯夫人看到元宝,立刻吓得停下脚步,“老四……这、这是狗还是什么兽类?” 袭朗自小与她熟稔,笑道:“不管是什么,也不会咬你。”说着拍拍元宝的头,“不觉得特别好看?” 镇南侯夫人白了他一眼,“我可没那眼光。去去去,赶紧带着它离我远点儿,吓死我了。” 袭朗笑得像个大孩子,“那就恕我失礼了。”之后举步离开,元宝亦步亦趋。 镇南侯夫人看着两个不见了,这才松一口气。 香芷旋迎了出来。 镇南侯夫人道:“你竟容着他养那样一个吓人的大狗——是狗么?不怕么?可不能由着他胡来啊,咬到人怎么办?” 人们看到元宝,都会很自然地以为是袭朗坚持、她迁就。香芷旋只是笑,没辩解。从何辩解呢?是她见他喜欢才养了元宝的,这实情总不能对别人说。 在室内落座,镇南侯夫人絮叨了元宝一阵子——其实就是数落袭朗,直到受到的惊吓消散,这才言归正传,示意香芷旋将下人遣了,又坐近了一些才道:“我一个小叔子在御前做侍卫,那是个心细的,知道不少宫里人的是非。我、明宇跟老四不见外,有什么话就跟你直说了,也省得再让我家侯爷专程过来说这些。” 香芷旋认真地点了点头,侧耳聆听。 镇南侯夫人继续道:“外人都疯传三公主看上了明宇,三公主自己也不否认,可你当那是真的么?她的确是有意中人,并且痴心不改,却是蒋家那位。” “竟有这等事?”香芷旋着实惊讶了,她一向觉得,三公主是很反感蒋修染的。 镇南侯夫人笃定地点头,“千真万确。至于那样的闲话传出来,是三公主与蒋修染赌气之举。明宇说话难听,蒋修染说话比他还难听。三公主记恨上了他,索性放出那种风言风语,不外乎是膈应人。” 这样就说得通了。三公主惦记秦明宇的闲言碎语,不能膈应到蒋修染,可她连消带打促成了秦明宇和宁元娘的婚事,就不是膈应二字的轻描淡写了。 那个女孩子的城府,果真不可小觑。 “唉……”香芷旋见镇南侯夫人对自己开诚布公,自己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虽然一直疑心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可是三公主曾与我提及皇上赐婚她委婉回绝嫁给蒋修染的事,我是不曾怀疑过的。”说到这里,不由略显茫然地看住对方,“她那番话属实么?” 镇南侯夫人就笑起来,“真假无所谓,到最后,皇上还是要遂了皇后、睿王的心思,将她指给蒋修染。蒋修染受睿王器重,眼下娶元娘又已无望,自是没了抗旨的理由。至于这事儿怎么说,还不是由着三公主信手拈来?” 香芷旋扶额,“这倒是。”可是这样的两个人成亲……日子不知要过成怎样的情形。随即,她也明白三公主为何频频来访了,这也是在继续跟蒋修染较劲——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蒋修染与袭朗不能和平共事,我偏就与袭朗之妻交好。 总而言之,三公主其实是在处处惹恼蒋修染,换个气性大的,怕是已被她气死了。 说完三公主,镇南侯夫人说起自己对弟弟婚事的态度:“我知道明宇钟情宁大小姐不是一日两日,说心里话,起初没想到他是长情之人,如今便是有些心疼了,打心底还是盼着他能如愿。三公主有一段日子,暗中与我走动过一阵,她不论如何行事,只要能让她如愿,她也不会吝啬好处,从来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就问我是愿意明宇在她面前一辈子都矮一头,还是愿意让他如愿。我自然不想让明宇跟睿王、皇后扯上关系,便只说希望他有情人终成眷属。三公主便将打算与我说了,要我帮衬一二。”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镇南侯夫人算计着除了母亲不悦,对于家族、弟弟来说全无坏处,再加上祖父都已首肯,便按照三公主的吩咐行事。 秦夫人去找她抱怨的时候,她并没委婉规劝,反而编造了一些宁家人如何无礼傲慢的话。是太了解母亲,顺着说没用,无非是使得事情搁浅,劝和更没用,她在母亲眼里,始终是小孩子不懂事。权衡之后,索性火上浇油,让母亲失去平日的冷静,加速事态的发展,最起码能逼着祖父出面,将这桩如啃不动的骨头的事情尽早定下来。 那日秦夫人与宁元娘在袭府碰面,镇南侯夫人告诉了三公主。 三公主的本意就是来挑事的,便是两个人不起冲突,她也会从中挑拨,之后借题发挥。 “只是这样而已,算起来也算是皆大欢喜,只是委屈了我娘。”镇南侯夫人提起母亲,现出愧色,“日后我自然是要下跪认错的,这行径实在是不孝……可是我也算是了解三公主,知道她一认真计较一件事的时候,便会什么招数都能用上,甚至提过大不了让宁大小姐名节毁在我弟弟手里,如此一来,那就是不得不娶不得不嫁,不再是儿女情长那么干净。她到底是公主,要是请睿王帮衬,唤明宇和宁大小姐进宫易如反掌……便是两人再谨慎,我还是不敢赌他们不会落入圈套。真到那时候,局面如何控制?” 她说着已面露惧色,“之所以与我提及,是因做过比这种更恶毒的事——三公主相熟的女子惦记谁都行,与蒋修染有牵扯的,可是被她拿捏得生不如死。我那时怕她没耐心,跟我娘说她又未必肯信,少不得疑心我帮着明宇危言耸听逼迫她答应婚事,只得出此下策。” 香芷旋听了,默然无语。三公主单纯无辜的表象下的狠戾残酷,实在是叫她心惊。静默片刻后,她建议道:“您还是尽早与娘家把这些说清楚吧?听说秦六爷这阵子也和袭府的人一样,觉着不对劲。您到底是参与了,千万别让娘家人误会才是。” 这话,是因为袭朗让秦明宇查查原委,留心身边人。 镇南侯夫人点头,“是该如此。只是到底有点儿做贼心虚,这段日子便很是踌躇。择日不如撞日,我就不久留了,赶早回趟娘家,负荆请罪去。” 香芷旋一笑,“那我就不留您了,改日再聚。” “好啊。”镇南侯夫人走之前,叮嘱了几句,“你跟三公主一如往常就是,但是心里要时时防范。镇南侯府与秦家、袭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可千万不能给家族添乱。不为此,我也不会将这些是非实言相告了。” 香芷旋一一应下。 镇南侯夫人还道:“我娘和宁大小姐那边,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会尽力说服母亲,让她别轻看儿媳妇。知道了她看中的人选是那样的做派,想来也就认头了。” 但愿如此吧。香芷旋不能因此乐观。秦夫人不是她婆婆,镇南侯夫人又不能日日回娘家开解,元娘的性情也是有棱角的。 送走镇南侯夫人,香芷旋过了好一阵子,才消化掉了所听到的一切。 三公主这个人,已不能用善恶来评判,那应该是对感情偏执并且做事有些极端的一个人。 而蒋修染呢,自然也不是善茬——将三公主逼到了这般行事的地步,怎么可能是善类。 可是不需见也能想到,定是个很出色惑人的男子,并且也不是能用善恶来评价的。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被三公主在他背后烧的一把大火弄得分外暴躁了吧? 若这两个人成婚,举案齐眉大抵是不可能的,一屋檐下相杀的可能性极大。 ** 夏去秋来。 袭朗在家休养恢复的情形不错,开始每日上朝,早出晚归。 秦明宇和宁元娘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十八。有赐婚的前提也是一样,宁家总不能孝期刚过就办喜事。 蒋修染班师回朝,半路上出了岔子,听沿途官员说有草寇行凶作乱,他路见不平,带了五百精兵帮当地官员平乱。 结果是喜人的,全歼草寇。 但是过程是一场小型的惨烈激战。 草寇人数约两千,并且骁勇善战,蒋修染与精兵浴血奋战才获胜,伤亡过半。 蒋修染身负重伤,余程是躺在马车上回来的。 令人心激奋的献俘、亲眼目睹这位名将风采的事成了泡影。 蒋修染入府之际,已有几名太医等候。 三公主跑来跟香芷旋哭诉。 是前些日子,三公主把话跟香芷旋挑明了。也是清楚,秦明宇、袭朗大抵已知道原委,她总做戏也觉着累,末了对香芷旋道:“你放心,我对别人兴许歹毒过分,但不会对你那样的。不说袭少锋是我二姐的意中人,只说我与你投缘这一节,就会处处照看着你。” 这样的话,香芷旋也只能听听,过后就忘了。不能记得。 这日,三公主一面拭泪一面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玩儿命负伤的?一定是。他就没想活着回来。” “怎么会呢?”香芷旋宽慰道,“他或许没料到会变成这个局面。” “一定是。”三公主坚持自己的看法,“母后和我哥哥说服了父皇,父皇连赐婚旨都备好了——眼下他这半死不活的,可怎么办?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了。只是成亲而已,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他?” 这话里话外的,是如何都要嫁给蒋修染。香芷旋问起蒋修染的伤势:“伤得很重么?” “跟袭少锋当初的情形差不多。”三公主又红了眼眶,“你家里那位命硬,不怕这点儿风雨。蒋修染要是个短命鬼可怎么好?” 香芷旋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才没让笑意袭上眼底。说话百无禁忌这一条,真的是三公主的本性。 三公主继续道:“他现在心里肯定想呢,我就是死了也不娶你……那个混账东西!”说着忽然站起身来,“他就是眼看着要死了,我也要让他做我的驸马。我走了,求父皇即刻赐婚!” 香芷旋不由扶额,这两个人,是前世的冤家不成? 单独说蒋修染被三公主这般整治这一桩,她是有点儿同情他的。反过头来想想,这算不算是因果报应?当初他也把元娘为难的不轻。 ☆、99|91.90.5.13 蒋修染是否尚宫主的事,香芷旋问过袭朗。 袭朗说:“不会。”男人被长辈逼着成婚,到底是有情可原,可要是被一个女孩子逼着娶他,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心结。 “不会?”香芷旋半信半疑,“难道他还能抗旨么?就不怕皇上怪罪,不怕失去皇后和睿王的倚重?” “结亲会成为一些人的捷径,但是要因人而异。对于有些人来说,结亲从来不会带来绝对的权益,更不会带来绝对的坏处。” 在镇南侯夫人眼中,蒋修染没理由拒绝尚宫主,而在袭朗眼中,蒋修染并非能够为了捷径屈就的人。 自心底,香芷旋觉得他应该更了解蒋修染,并不见得是因同为男人,而是因为他们是对手。 没几日,通过二老夫人之口,蒋修染与三公主的事传到东府。 皇上派睿王去蒋府探病,睿王隐晦地提了提赐婚的事。 蒋修染直接告诉睿王,自己已有意中人,便是赐婚旨下来,他也抗旨不尊。 睿王好一番说项,没用。 蒋修染最后只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尚宫主。 三公主以为蒋修染是死都不肯娶她,蒋修染不是,他是只要不死就不会娶她。 那天是二老夫人来找宁氏说话,而宁氏回娘家还未回来,想到三公主常来找香芷旋说话,便去了清风阁,说了说这件事。 两人说着话,元宝生龙活虎地跑了进来,扒着座椅扶手,对着香芷旋不停地摇尾巴。 二老夫人偶尔过来一趟,见过元宝几次。她倒不怕它,甚至是喜欢的。元宝对喜欢自己的人都记得很清楚,再碰到虽然不会亲近,但绝不会有敌意。 “饿了?”香芷旋看看时辰,“还早呢,再忍一会儿。” 元宝不肯,抬起一只前爪,伸向她。 香芷旋立刻笑靥如花,伸出手让元宝把爪子放在手中。这是它无声地和她撒娇、央求的意思。“好吧,就受不了你这个样。先少吃一点儿,解解馋。”她转头唤紫苏给它准备点儿食物。 紫苏笑着称是,唤元宝:“走,吃饭去。” 这一句,紫苏从来没变过说法,元宝知道意味着它可以吃饭了,立刻用下巴蹭了蹭香芷旋膝头,转而跟着紫苏出门去。 二老夫人看得大乐,“难怪你这么喜欢,实在是招人疼。” 香芷旋笑应道:“嗯,跟个小孩儿似的。这肯定是又去后园疯跑了一阵子,饿了,紫苏又不肯破规矩,就来找我了。” 围绕着元宝说了一阵子话,二老夫人才又说起蒋修染和三公主,“我先前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修染和三公主的事,现下仔细问了问,才知道来龙去脉。我看啊,强扭的瓜不甜。修染对宁大小姐,三公主对他,都是一样。何必呢?这到了一起怎么可能过安生日子?” 香芷旋苦笑,“我现在被他们几个弄得晕头转向的,已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才好。” “唉,细想起来可不就是不知怎样才好。”二老夫人叹息一声,“我也就是听听,看看,究竟怎样也不关我的事。” 香芷旋笑了笑,问起袭肜的学业,“先生教的可还尽心?” 二老夫人点头,眉宇舒展开来,“先生说明年就能下场考试了。能不能最终走到殿试都无妨,起码十年二十年之内都有个事情忙碌。” “天……”香芷旋笑道,“您这一番话,把七弟小半生都说进去了。七弟踏实好学,肯定会顺利考取功名。” 二老夫人笑眯眯的点头,“借你吉言吧。”又迟疑地看向香芷旋,“往后,我娘家那边要是为了朋哥儿的事情来闹事,我命人来知会老四一声——你跟他提提这事儿。” 香芷旋点头。 “我能管的也就这一时,往后还是得老四出面。”袭脩前前后后那些事,得到的那些惩罚,早已让二老夫人自心底惶恐。什么也不求了,她只要子嗣平安,如此就好。 往后二字,是指二老爷守孝期满回府的事。香芷旋只能笑一笑,不便说什么。 ** 蒋修染的态度,让皇后与睿王放弃了结亲的念头。 名将如蒋修染、袭朗,都是一个样子,胸中有铮骨,骨子里又十分傲气。 早在袭朗重伤期间,太子想送袭朗人情,有意请皇上把二公主指给袭朗。探病时提及时,袭朗一口回绝,太子只得作罢。这件事只有宫里一小部分人知道,那时皇后母子探听到了,还曾暗地里取笑过太子一番。 却没想到,如今这样的情形又在蒋修染身上重演。 其实两个人若是答应,就等同于皇家不惜选择金枝玉叶为其冲喜,能痊愈,便是驸马爷,撒手人寰,还有公主支撑门楣。 可他们不要这唾手可得的让人欣羡的殊荣。 甚至于,别人眼中的这种殊荣,在他们眼中,是耻辱。 皇后左思右想,觉着婚事不成也好。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之后,便是蒋修染顺利痊愈,一辈子也不会给女儿一个好脸色,何苦呢?拉拢蒋修染,结亲的方式分明是最差的,那就算了。 同样的,睿王亦如此。 母子两个便又婉言请求皇上打消赐婚的念头,自是不敢说实话,只拿蒋修染的伤势说事,称恐怕是生死难测。 皇上本就是勉强同意,到如今自是乐呵呵地点头,让礼部另选良婿。 三公主着实抓狂了,却又不敢跟皇上说明自己的心意,要是知道她骗了他那么久,后果不堪设想。她与香芷旋说的请父皇尽快赐婚,是要通过母后、兄长的,却不想,两人很快变了心意,不肯帮她了。 不甘心,没办法甘心。 她去了蒋府。 蒋修染住在蒋府的照月轩,此刻,他身在花厅。 这个花厅也是他平时与幕僚议事的议事厅。 室内有一张甚为宽大的花梨木长案,约两丈来长。 三公主不顾护卫阻拦,闯了进去,就见蒋修染正绕着桌案行走。步履艰难,浸透竹青锦袍的,除了汗,还有血。 “你不要命了么?!”三公主盯着他负伤的腿。 “滚。”男子的声音冷硬如铁,步调虽然极缓慢,却没停下。 “你这个疯子。”三公主也不恼,在长案一侧落座,神色悠然地看着他,“难得你这般狼狈,我也开开眼界。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赶走。” 蒋修染侧目看着她,鹰隼般的眸子透着凉薄冰冷,唇角却勾出一抹嘲弄的笑,“你也就身份还拿得出手。” 他从来是这样的,对她都不是弃若敝屣能够形容的。她哽了哽才道:“我在你眼里,就是死缠烂打的那一个。可你对宁元娘呢?你又算是什么货色?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意思。” “过来做什么?”蒋修染问道,“要我娶你?” “你为何不同意?” “我宁可娶一个玉臂千人枕的妓|女,也不会娶你。”蒋修染凝了她一眼,“就是这么厌恶你,怎么能娶你?” 他不会说我死都不会娶你,因为他有很多比这更刺心的言语。 三公主的怒火,总是能被他轻易点燃。她猛地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看着他,“你看不起别人,别人眼里的你又是怎样?说不定人家宁元娘经常想的是,宁可嫁给一个乞丐,也不要嫁你!”说到这里,她残酷地笑了笑,“别惹怒我,否则,你的心上人会毁在我手里!” “你有这本事,我信。”蒋修染扶着桌子,继续挪动脚步,“但你也要相信,动她一根头发,我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好一个痴情种啊。”三公主嘲讽地笑,“人家就要嫁入秦家了,你却还不肯让人伤害她。” “睿王上次提出回封地,是在试探皇上的心意。”蒋修染语气平缓,“他不想回,他的心迹你不会不明白。我是不是该将所知一切告知皇上,让皇后和你们兄妹两个跌入人间炼狱?” 三公主神色一凛。 “你看,我不需做太多,就能毁了你。”蒋修染停下步子,缓缓落座,“我最厌恶的人,只你一个,别让我厌恶到只想眼不见为净的地步。” 三公主此刻只觉得万念俱灰,倏然脆弱起来,“宁元娘要嫁给秦明宇,不是那么简单,不是我可以一手操纵的。这些你比我清楚。比起你,她肯定愿意嫁给秦明宇。你到底是痴情还是傻?于公于私,我们在一起不是更好么?” 蒋修染语气浅淡:“谁跟你说过,她一定能嫁给秦明宇?” 三公主脸色大变,“你……你这个疯子,难道还不死心?” “滚。”蒋修染不予回答,“再不走,我只能让护卫无礼了。” 三公主羞愤之下,险些落泪,切齿道:“蒋修染,你我若是做不成夫妻,便只能做一辈子的仇人!你记住了!” 蒋修染看着三公主的匆匆离去,闭了闭眼。 无情的拒绝,总比假意逢迎要好。而且这个女子,你就不能给她只言片语的好话。 周身都疼,仿佛每一处都在被利刃切割。 是该卧床休养,可那会让他焦虑失去冷静。 疼痛能让他头脑清醒一些。 ** 婚期越来越近了。 秦明宇和袭朗商议之后,分别派出一批精良人手,暗中保护宁元娘及其长辈。 赐婚也可能出变数,因为想阻止婚事的人是蒋修染。 眼见着这些年的心愿将要成真,秦明宇反而开始琢磨宁元娘的心迹。 她答应嫁他,是因他不改初衷,是因形势所迫,是她为了亲人对他做出的让步。 否则,她不肯的。 以前,她说法都是一致:只要想到可能嫁给你,我就想寻短见。蒋修染亦是。 足见她对他们厌烦到了什么地步。 气极的时候,她甚至说,我有四哥是我的福气,可若能重来,我不会踏进袭府半步。 直到他听闻母亲曾指责她言行轻浮性子狐媚之后,才明白她为何气成了那样。 是他与蒋修染在惊鸿一瞥之后,便开始想方设法地接近甚至是——纠缠。可母亲误会了,以为他们是少年男女不讲规矩混在一起才生出的种种事端。 母亲那边,这阵子在他与姐姐细说原委,在祖父语重心长地半是警醒半是开解之后,心绪好了一些,近日已又如常与亲朋好友走动了。对他说过,想让她完全不计较不大可能,她只能当一个大面上过得去的婆婆,想像袭家老夫人对四夫人那般亲近是绝不可能的。 这已是不易。 可是元娘呢? 九月末,宁元娘去普陀寺上香还愿。 秦明宇请了一日的假,跟了过去。 有些话,他总要与她说明白。 宁元娘是与香芷旋、钱友梅一同过来上香的。 袭朗提前跟寺里打了招呼,闲杂人等在这一日不允入内,免得混进去登徒子横生是非。此外,又多派了些护卫随行。 用过午膳,香芷旋乏了,在厢房小憩。钱友梅带着安哥儿四处游转一番。宁元娘带着两名丫鬟去了菊园赏花。 这菊园是普陀寺里出名的一景,很有些看头。尤其在这秋末时节,更难得。 只是今年不比往昔,宁元娘如何也不能专心赏花。 自从亲事定下之后,她就闷在家里,每日对着亲人口是心非,答应他们成亲之后会尽本分,不会忤逆长辈,不会顶撞夫君。 真实的情绪,总要深埋于心底。 几年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亲人对她才有了笑容,有了关心。之前,连母亲都说她是惹事精,都说她怎么就不知道检点些呢? 她惹事,她不检点。她以前在家人眼中就是那样的不堪。 如今呢?合家大有那种你可别不知好歹,要嫁的是秦家六爷,还是皇上亲自赐婚,再不高兴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意思。 这种反差让她难受。也明白,亲人么,爱之深责之切,可那种前后态度迥异带给她的落差,实在是难以消受。再难受也要忍着,是自己选择的,就不能抱怨,就会尽力按照他们的意愿为人处世。 她最为担心的是,在成婚之后,秦明宇会不会疑心她与蒋修染暧昧不清。东西得到之前,不会猜忌,到手之后,才会细细观摩,寻找瑕疵——想要得到让人不冷静,得到之后会让人挑剔。 她不知道秦明宇会不会有她不想看到的那一面。 甚至不了解他,如何不担心。 她视线散漫地扫过满园艳色香花,心头却飞起苍茫大雪。寂寥,无声,寒冷。 ☆、100|17| 秦明宇遥遥望着宁元娘的侧影。 素色衣饰,容颜灿若秋华。 是不需华服映衬便艳不可当的女子。 她一丝待嫁的喜悦也无,周身都透着孤单、寂寞。 本就是被强加的姻缘,换了谁也不能心甘。 他眼神一黯,缓步走过去。 赵贺却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低声笑道:“六爷,容小人通禀一声。” 秦明宇一笑,颔首。 赵贺给不远处的手下打个手势。 便有人去告知了宁元娘的丫鬟,丫鬟又告诉了她。 宁元娘惊讶地转头望向秦明宇,之后便是弯唇一笑,点一点头。 她的笑,是那种自嘲的笑。有几次了,他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 看他一步步趋近,她细细地打量着他。 一袭月白银丝暗纹团花锦袍,身形颀长,容颜俊美。 男子的俊美,让人描述的话,也只几句相仿的言语。 他自然是俊美的,这一点她从来不否认。只是她身边萦绕的都是俊美的男子,兄弟、四哥,都是极出色的样貌。 要说秦明宇有何不同,便是身上那股子落拓不羁。 就是因为这一点,她从来就不能对他有半分好感——吊儿郎当的,办什么事情能让人放心? 再看不上,也要嫁给他了。 秦明宇到了近前,宁元娘曲膝行礼,随后问道:“六爷找妾身是为何事?” “说几句话。”他说。 宁元娘示意丫鬟站远一些,随即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秦明宇发现自己竟有点儿不大适应她心平气和的样子,先前是准备先看她的冷脸才能说话的,“我来问问你,对婚事有没有担心、困扰?” 宁元娘沉默不语。 “只管说,我知道你有,而且不会少。” “有。”宁元娘如实道,“担心不能做公婆眼里的好儿媳,更担心迟早有一日,你会像你娘那样看待我。”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出身低,不敢高看自己,所以,有时候不免猜测,你不过是因为要赢,才锲而不舍地争抢这许久……” “不是。”秦明宇打断了她的话,蹙眉道,“不准这般作践自己!” 宁元娘讶然抬头,看到他前所未有地神色诚恳地看着她。 “要是没有蒋修染,我会一直等你答应嫁给我。是因为有他,我行事偶尔才会毫无章法,会心急。别的我不敢说,最起码,蒋家不适合你,我知道你因为少锋有多厌恶蒋家。” “那么,”宁元娘专注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看上了我什么?” 秦明宇下巴抽紧,又挠了挠额角,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只是我这张脸么?” “又胡说。”秦明宇再次斥责,语声却很柔软,“我跟少锋打小进宫的机会不少,宫里有大把千娇百媚的女子,我们要是那种人,早就自己找个貌若天仙的人了……” “你扯四哥做什么?”宁元娘蹙眉瞪着他,“四哥跟你不同,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况且他跟四嫂伉俪情深,你不准说这种话。”说着不由忐忑地望向周围,“让四嫂听到不好——便是反话也不能说。” 秦明宇嘴角抽了抽。 宁元娘的四哥袭朗,那就是她心里最信赖的哥哥,最尊敬的英雄,最睿智的男子,说不得半点儿不是。以前是这样,现在,她多了一个四嫂,处处维护的不再是袭朗一个,是夫妻俩。 “言归正传。”她提醒他。 秦明宇迟疑片刻才道:“再美的女子,如果没有过人之处,也难以让谁泥足深陷。”其实很想细细说明如何一日一日倾心的,偏生那只能是自己意会无法言传的感觉。 宁元娘抿唇笑了笑,“你既是来走这一趟,大抵是来叫我心安。要说什么,我应该也能猜得到,明白了,你请回吧。”又看一看周遭,“佛门内,不该提及这些。” 末一句,让人无从反驳。秦明宇微一颔首,“任何让你不安不悦的事情,命人传话给我。” “好。”宁元娘清浅一笑,“我这样是有些失礼,可我在你面前已放肆惯了,横竖不差这一回,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计较。” 秦明宇笑起来,“说什么呢?走了。” 宁元娘曲膝行礼。 香芷旋小憩之后,听说了这档子事,面上只当不知情。看着神色寥落的宁元娘,于心不忍,回到家中,与婆婆嘀咕:“这桩亲事真的好么?怎么离婚期越近,我越是不安呢?” “那能怎样呢?”宁氏苦笑,“总不能往反面想。” 往反面想,便是宁元娘嫁给蒋修染。 蒋家与袭家是没可能平和相对的。 但是,蒋修染日后会与袭朗一样,在家中说一不二。若他对元娘矢志不渝,那么……宁元娘就会成为第二个香芷旋。 问题是,宁元娘对秦明宇和蒋修染的态度是一样,一样的厌烦,又一样的没办法逃脱。 宁元娘都没有机会和这两个男子好生接触,以前只能敌对只有厌烦,如今不得不嫁了,只不过是长者一个决定、皇上一道旨意。 这世道从来不重视女子的感受。 宁氏轻轻叹息,“都是这样的,想不想嫁,都要嫁。”又道,“我只盼着,将来冬儿会比我们过得轻松些。” 香芷旋听着心生伤感。 姻缘真就等同于女子再次投胎,有像她香芷旋这样的,苦尽甘来,有像婆婆和元娘这样的,闹不好就会一世不甘,却只能独自消受。 ** 翌日早间,宁府有贵客临门——睿王妃到访,要见一见宁元娘。 宁元娘一头雾水地去了花厅。 睿王妃笑容和善语气温和地与她叙谈几句,便对身边的侍女打个手势。 侍女即刻出门,旋踵归来。 宁元娘察觉到,有人随着宫女进门来,想着莫不是睿王妃带来的侍卫?唤侍卫做什么? 睿王妃已笑着起身,“我去院中赏赏花,你与他说几句话。这些年的牵绊,便是你毫不在意,也总该与他道一句别离。”语必,脚步轻快地出门,留了两名小侍女在室内。 宁元娘仓皇转身,看到背光负手而立的男子。 看不清容颜,却已明白,是蒋修染。 她不自主后退一步,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蒋修染唇畔逸出落寞的笑。如果说她对他和秦明宇是一样的厌烦,那么,她对他还多了一份惧怕。 “我都这样了,你还怕什么?”他语带戏谑,语声低沉,缓步走到她近前,隔着几步距离。 宁元娘深深呼吸,清亮的眸子凝住他。 不曾这般看过他。从来不敢。 入目的男子要比她想象的清瘦,也比她想象的英俊雅致,此外,很是苍白。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来见我?”她问道。 “你说呢?”他仍是在笑,却更显落寞。 是啊,她该明白。虽说只是陌生人一般,可是,他们之间已有渊源。 蒋修染问道:“如果我不姓蒋,你会不会自一开始就厌烦、畏惧?” 如果他不是蒋家人……这是句毫无意义的话,但他的意思,她懂得。他明白她始终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因何而起。 蒋修染知道她明白了,也就不需她回答,继续道:“远在千里之外,便听说了你的喜讯。你可以当我是陌生人,可我不能。来看看你。” “你……”宁元娘看住他,“别伤害我的亲人,好么?”正如家中很多人担心的,她也担心他会从中作梗,会伤害她的亲人。 “亲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宁元娘就笑了笑,“活到如今,只有亲人最重要。”她没机会遇到能让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人。除去来日可能会有的孩子,这一生,大抵都不能遇到让她豁出一切去守护的人了。 蒋修染微微颔首,“明白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手从背后转到身前,伸向她。 她喉间一哽,仓皇后退。 蒋修染垂眸,看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出意外的话,你我这几步之遥,已是隔了今生今世。”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成为秦家媳,此生再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 宁元娘的手握成了拳,指甲生生刺入掌心。 蒋修染的手掌摊开,现出掌心那件闪着晶莹光芒的手串。 是一条钻石手串。 “这东西不名贵,可你却很是喜欢。你及笄礼的时候,我已在征途之中,不能亲手交付。日后兴许再无相见之日,你又婚期将至,我就将它当做贺礼送你。” 他知道她喜欢这被很多人轻看的闪着晶莹光芒的小石头。 他说日后“兴许”再无相见之日。 她戒备地看着他。 蒋修染自认是吝啬笑容的人,可是看到她看着她的时候,总会有笑容,哪怕是失落的恼火的笑容,都会笑。笑容多少会消减一点儿她的惧怕吧? “我兴许会为难你的亲人,但是不会让你伤心痛苦。”他走到她近前,垂眸,用下巴点了点她的手,“拿着。晚一些收下,我就晚一些离开。” 宁元娘缓缓伸出手,纤长手指拈住手串末端。 ☆、101|5.18.17| 三公主被蒋修染气得着实不轻,那日回到宫里便闭门不出。气恼的久了,积郁成疾。 香芷旋想想那女孩子,也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金枝玉叶有将别人的悲喜掌控于手的时候,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的时候。 三公主病倒的消息传开了,镇南侯夫人、宁二娘等人时常上门来。先前还真是不敢来,怕自己成为第二个秦夫人。 香芷旋每日应承来客,照常处理家事,再有闲暇,便是打理元宝的大事小情。 后院的草地到了秋日一派荒芜,元宝无所谓,她却看着头疼,吩咐外院的人把草除掉,铺上方砖,在四周围放了一排排盆景。 小花园经过夫妻俩三番两次的折腾,其实有点儿不伦不类的。但是元宝高兴,那些都不要紧。 元宝闯过两次祸,扑两只秋末已罕见的蝴蝶的时候,撞倒了盆景,花盆碎在地上。第一次闯完祸就跑了,紫苏将它拎了回去,指着地上的盆景一通训斥。 它最怕的就是紫苏,一整天蔫蔫的。 第二次闯祸之后,老老实实地垂着尾巴杵在那儿,像是等着挨训。 紫苏看它那个样子,笑不可支,哪儿还有训斥的脾气,转头去告诉了香芷旋。 香芷旋过去看了看,觉着元宝可怜巴巴的,拍拍它的头,说没事没事,往后多预备出一些花盆就是了,又不是把盆景毁了。 紫苏忍不住闷声地笑。 元宝见两人都没生气,这才欢实起来,耀武扬威地跟着香芷旋回了正屋。 有元宝陪伴着,时不时就会出一两件趣事,给平淡生活添上几笔靓丽欢快的色彩。 宁氏那边,见香芷旋打理内宅事宜已是得心应手,便将外面一些产业陆陆续续交到她手中。 香芷旋知道婆婆的苦心,是想让她在孝期内完全掌握持家之道,等到孝期过后,要学的便是走入应酬的圈子,届时再摸索为人处世之道。由此,对诸事愈发谨慎尽责。这不是一声感激就能回报的,唯有尽力不辜负婆婆的期望。 钱友梅与蔚氏只安心留在房里带孩子,从来不干涉不逾矩,是让人再省心不过的妯娌。 这一日,钱友梅到了香芷旋房里,有事要跟她商量:“我和我大嫂合伙开了个铺子,找好铺面开始筹办了,才想起来应该跟你说一声。是一个干果鲜货铺子,你看妥当么?” “自然妥当。”香芷旋笑道,“只管继续筹备。”她这几日有所耳闻,只是以钱家的名义开的,又是不显眼的生意。话说回来,不妥当的事,如今的钱友梅也不会做。 钱友梅笑逐颜开,“有你这句话就成,那么日后我就尽心筹备了。”语声顿了顿,期期艾艾地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凡事都想亲力亲为,这样就少不得时常出门,可又不能带着安哥儿东奔西跑的。到底是孀居之人,出门要轻车简从,不好张扬。” “不是还有母亲与我、五弟妹么?”香芷旋道,“何时要出门,看看我们哪个得空,将安哥儿送到房里。晚间我与母亲说。” 钱友梅感激地笑起来。 香芷旋是真盼着钱友梅能有个事由忙碌一段时日。不论怎样,孀居之人的身份,需要慢慢适应。钱友梅强颜欢笑的时候居多,带着安哥儿整日闷在房里的日子越来越多。长此以往,母子两个很可能会越来越孤僻——尤其安哥儿,本就不是活泼的性格。 如今内宅的几个人都是以和为贵,香芷旋自然也会替她们着想,愿意一家人都过得欢欢喜喜。 钱友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时常来袭府的宁二娘的神色却是越来越黯然。 宁家筹备宁元娘的婚事之际,也开始给宁二娘张罗婚事。 碧玉偷偷地告诉香芷旋,说听到过宁二娘的哭诉,宁三太太大抵是要把她许配给人做填房,末了唏嘘道:“到底是庶出,平日嫡母待她再亲近,婚事上也不大可能嫁的如意。” 的确如此。只要有嫡庶之别,就会有人深受其苦。 碧玉又嘀咕:“总跑来哭哭啼啼做什么呢?难不成老夫人还能干涉这种事?” 香芷旋一笑了之。 眼看着宁元娘的婚期越来越近了,香芷旋按照定制从库房里选了一对儿玉瓶作为贺礼,又开了自己的小库房,要私底下再送一份贺礼聊表心意。 便是局中人不能欢喜,她作为朋友也要添一份喜气。在孝期呢,不能在当日过去喝一杯喜酒,只能在贺礼上多花些功夫。 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是一本正经地忙碌着,可心里并不能够对这桩婚事生出任何想法。有点儿完全不能想象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意思。 以前恨不得想破头,现在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都没了。 又是不敢对谁说的,怕人说她乌鸦嘴,不盼着人好。 时常找借口,对自己说是秋意深浓的缘故,难免生出不乐观的念头。 可有时候又想,万一婚事出了岔子,对元娘来说真的是坏事么?元娘现在这情形,不比自己远嫁来京城的时候好多少。 十月初四,宫中传出消息:太后病重。 越两日,太后召重伤在身的蒋修染进宫。 十月十三,太后薨。 国丧期间,不得操办嫁娶之事。秦明宇与宁元娘的婚事要延期到明年。 朝臣、命妇进宫吊唁哭丧。 作为太后生前见的最后一名臣子,蒋修染在丧事第一日进宫。 没有人知道太后为何召他进宫、与他说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太后的病情为何来势汹汹,区区数日便撒手人寰。 但是,太后在掌权干政的岁月,提携过蒋修染,可以说,没有太后,便没有今时今日的蒋修染。所以,人们虽然好奇,却不意外。 太后的离世,让秦明宇不安得很。 他莫名觉得,与元娘的婚事似乎不止是延期那么简单。 秦家老太爷私下慨叹不已:看到那个混小子成亲怎么就那么难! ** 这一年的冬季、春节,整个京城都是死气沉沉,街头一丝艳色也无。 国丧过后,官员女眷才开始走亲访友。 袭朗没有食言,将香俪旋的夫君钟学坤调至京城附近一个县城,还是做县丞。只是因着国丧,才延期到了春日办妥。 香俪旋自然要随夫君上任,因要忙着打理新家,便只给香芷旋写了封信细说原委,待到得空了姐妹再团聚。 知道与大姐之间不过相隔一两日路程,香芷旋的心完全踏实下来。 放下了这桩事,开始惦记宁元娘,这日晚间趴在床上问袭朗:“婚期要延迟到什么时候?” 袭朗听着她语气有点儿奇怪,笑,“我听着你这语气,怎么更像是在问我他们还能不能成亲?” 香芷旋老老实实地道:“没见过这样一波三折的事情,你还不准我胡思乱想啊?” “怎么也要到秋冬再说。皇上重孝道,秦家老太爷亦如此,不可能国丧刚过就操办喜事。”袭朗苦笑,“赐婚都这样……真不能不让人担心。” 香芷旋顺势问道:“那你到底希不希望元娘嫁给秦六爷啊?” “这种事我没看法,不管。” “那你就不怕蒋修染出狠招,把元娘抢过去?”香芷旋托着下巴看住他。 “我最多问问元娘愿不愿意,别的不管。”袭朗如实道,“明宇是我兄弟,可元娘是我们的妹妹,跟冬儿一样的分量,这种事我不能管。像上次蒋修染算计宁三老爷的事情又不一样,我不能让宁家出闪失。” “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元娘要是成了蒋家人,你不觉得很麻烦么?”香芷旋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些荒谬,可还是问出了口。 袭朗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不麻烦。结亲的事与官场上的是非,可以分开来。就如你问过我蒋修染尚宫主与否的利弊一样,因人而异。”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这也是这些日子看出来的,之前不是太了解蒋修染。”随后就刮了刮她鼻尖,“不准说这些了,明宇要是听到我们这些话,不气死才怪。” “时不与人,有什么法子。”香芷旋叹了口气,心里的确是有些歉意,“我也只是跟你说说,跟别人是不敢提的。”之后就赶紧岔开了话题,“太后那么仓促地离世,你不觉得奇怪么?” 袭朗点头,随即却是淡淡的道:“有没有蹊跷,她的死对于多少人来说,都是喜事一桩。”又摸了摸她的脸,“太后要是缓过劲来,家里又要不得太平了。” 香芷旋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横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太爷勒令你休妻的那天来的那位公公,跟你交情匪浅。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罢了。”说着又笑起来,“你清楚就得了,我还真不好奇。” 袭朗笑了笑,“的确如此,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揽过她,摩挲着她的唇,抚着她的曲线,“安心过日子,明年生个孩子。” 明年,子嗣的问题就要提上日程了。与他一般年纪的人,孩子六七岁的不在少数。 她的手滑进他衣襟,在他胸膛打转儿,“卢大夫说,药膳服用到秋日就能停了。到那时候,你不准再碰我。” “我不碰你,你碰我总没事。”他吮了她的唇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理你。” “那么,”他将她压在身下,“我从今日就得开始找补了,不然到那时怎么能甘心。” 香芷旋啼笑皆非,“哪有你这么算账的?” “你都好意思让我半年独守空房,我可不就得这么算账了。”他说完,狠狠地吻她,唇寸寸游移。 直到惹得她主动缠上他,这才又去吻她的唇,仍是不索要,一臂撑身,另一手落了下去。 她慢慢地身形紧绷,语带哀怨地唤他的名字。 他微眯了眸子,看着暖暖光影里她宜喜宜嗔变得妩媚的容颜,唇角的笑有点儿坏,“这样都不肯碰我?” 香芷旋张嘴咬他,他却早已料到,侧头躲了过去。她转而一臂攀附着他,一手下落,“你可别后悔……嗯!” 话没说完,他已强悍地沉身。 她放得开了,他越来越坏了。总归不是他对手。 ** 春日,蒋修染恢复的情形喜人,每隔十天半月,便召集幕僚议事。 他在家里家外的一连番举措,不断传入袭府。 蒋松见小叔父没了性命之忧,便开始每日在蒋修染病床前吆喝着报复袭朗和秦明宇,还时常请求蒋修染把手里最精良的人手借给他几日,他要做一件大事。 第一次,蒋修染不理他。 第二次,蒋修染让他滚。 第三次,蒋修染让护卫赏了他二十军棍。 护国公和蒋夫人气得跳脚,质问他为何要打伤自己的亲侄子。 蒋修染只回一句打他是轻的。 护国公和蒋夫人拼上半条命才忍下了这口气。 袭朋听说小舅舅见好了,傻呵呵地跳着脚要见见他。 二老夫人听闻蒋松被打在先,就命人去给蒋修染传话了,看看蒋家这么彪悍的主儿是个什么态度,自己也就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 蒋修染说,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外甥,袭肜要是得空,倒是可以去找他闲聊。 二老夫人松一口气,让人将自己的话告知蒋修染:等到二老太爷回府的时候,希望他也不记得那个姐夫。 蒋修染说,本就不记得。 事情其实都可以是关起门来不让外人知晓,偏生蒋修染与二老夫人不压事,从未管束过护卫或仆妇,自己被人问起,也是实言相告。 不少人以为蒋修染一定是脑子烧糊涂了——这分明是有意闹得众叛亲离。 后来又猜想:他是打心底看不上亲友,还是另有目的。↓ ☆、102|5.18.17|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香芷旋略显沉默。 秦明宇与宁元娘的婚事大抵是不能成了。 慧贵妃让淮南王传话给秦家:寻个理由,退掉与宁家的亲事,否则,他们母子必将大祸临头,到那时,秦家势必被牵连。 这是昨日秦老太爷和秦明宇到别院找袭朗原因。 祖孙两个俱是神色黯然,问他该怎么好。 袭朗就说,你们不是已有决定了? 当时的情形,香芷旋无从亲眼看到,但是从他寥寥数语已听出,秦家别无选择。 今日一早就听说,秦明宇忽染重症,卧病在床,连慧贵妃都赶去探望了。 是不是日后要用命悬一线的理由请皇上收回成命? 那么秦家有没有想过,宁元娘会落得个克夫的名声? 想没想过不重要了,比之家族覆灭,那是秦家无暇顾及的小节。 自是不能说秦家有错的,可是元娘呢?会不会又因此被家人轻看、数落? 宁元娘的事情从来就是这样,设想哪条路都有坏处。 要是这件事是因蒋修染而起,秦明宇又不能反手回击的话,就只能认输认命。能怎样反击呢?总不敢赌上整个家族的安危存亡。 便是秦明宇为情痴为情狂,秦老太爷也不能允许。 ** 秦夫人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却知道儿子称病是为了退掉婚事,并且是老太爷发话的。 她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只要自己的儿子愿意,想进袭家门的闺秀一抓一大把,之前定下的宁元娘是下下之选,只是因着方方面面的原由,她别无选择罢了。 退掉婚事好啊,再好没有了。 她满脸带笑地走进秦明宇的房里。 秦明宇正与姐姐镇南侯夫人相对无话,同时抬头,都没忽略母亲藏也藏不住地喜色。 镇南侯夫人无声地叹息一声。 秦明宇蹙了蹙眉,神色一黯。 秦夫人与一双儿女说话,两个人都不应承。她也不恼,甩手走了。 镇南侯夫人半是劝慰半是慨叹地道:“亲事不成的话,对于宁大小姐来说,未必是坏事。娘是打心底不能认可她,日后只要稍有是非,怕是就会让她受委屈。蒋修染能闹得众叛亲离,你能么?蒋家不怕家中乱,我们秦家能不怕么?” 不能不怕家里鸡飞狗跳,便是只为着祖父,他们也不能让老人家伤心。 “让我静几日,好生想想。”秦明宇低声道。 ** 袭朗的马车在前面,香芷旋和元宝的马车跟在后面,近巳时,马车进到袭府大门。 马车停了停,婆子在车窗外低声通禀,香芷旋才知道,蒋修染来了,袭朗正跟他说话呢。 马车重新动起来的时候,香芷旋撩开车窗帘子一角,望向外面。 前面不远处,一袭深蓝素面锦袍的男子与袭朗相对而立,正在说着什么。那男子必是蒋修染无疑。 两个人身量相仿,年纪相仿,站姿相同,气度中的优雅内敛亦是相同的。 这样的人,若不能成为生死之交,大抵就只能做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马车从两人身侧经过的时候,香芷旋看清了蒋修染,容颜俊雅,只一双眸子如鹰隼般,眸光锋利直接。 一如以前猜测的那般,蒋家的蒋修染,也是极为出色的男子。 蒋修染过来,只是要说几句话。“你兴许能帮秦家挽回这一局,结果却要两败俱伤——那样好么?不好。” 袭朗不置可否。 蒋修染道出初衷:“我并非一定要秦家主动退亲,而是想给宁大小姐一段时日,仔细权衡。以往她无从权衡轻重,往后她可以。甚至于,她可以两家都不选,若另遇良配,我会尽力成全。” 袭朗只问一点:“多久?” “秋日之前。”蒋修染眼底有了笑意,看到这对手的时候,他心情总是真的愉悦。 袭朗神色淡漠,“你该与秦家说这些。” “事情取决于你和太子,秦家不是秦明宇当家。” 袭朗似笑非笑,“蒋府的家,你能当?” 蒋修染语气松快,“能当。当不了不是还能分家么?” 袭朗笑了笑,“明白了。回府吧,你现在一个残废,别满大街乱转。” 蒋修染哈哈一笑,遂转身,“告辞。” 袭朗看着蒋修染缓步离去。他烦这个人么?不烦。对手都是值得人尊敬的。 蒋修染想说的是,他能与他袭朗一样当家做主,便是不能,还能脱离蒋府那杆子混账——他不会让元娘受委屈被嫌弃。 而蒋修染没说出的是,上次试图压制宁三老爷从而如愿的手段或许不够光明磊落,这一次,他只针对秦家,不会影响元娘分毫。 蒋修染说,他兴许能帮秦家挽回这一局,结果却要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的结果,那还是挽回么?那是秦老太爷能接受的么? 要挽回,便是完全帮秦家立于不败之地。 他是局中人,又是局外人,因为事关元娘的一辈子,只能看秦家和明宇最终的态度,看蒋修染和明宇哪一个对元娘更好。 哪一个更好呢? 蒋修染已从一定要得到转变到了为元娘着想的地步…… 袭朗猛地摇一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的位置,不允许他在元娘的婚事上偏向谁。 回往内宅的时候,他自嘲的笑了笑。 没想过的,自己竟也有自欺欺人的一天。 ** 秦明宇称病几日后,宁三太太开始带着宁二娘不断出入袭府,又开始与宁氏长吁短叹。 已经有流言了,传宁元娘八字不好,是克夫的命,还有人说秦家本来就不同意这门亲事,眼下是缓兵之计,迟早要退掉亲事的,到那时,连皇上都不能说什么——八字不合,秦明宇只需用生死难测不想耽误宁元娘的理由,就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捕风捉影,夸大其词,什么都往最坏的地步想。 而这一次,那些恶意的揣测偏偏是极可能成真的。 眼见着宁三太太又开始话里话外地数落宁元娘,香芷旋对她的态度便越来越淡了。要不是这人是婆婆的三嫂,她早忍不住冷脸相对了。 至亲难道不该是到何地步都要无条件扶持对方的人么? 宁三太太总往宁府跑,她得空就去宁家看宁元娘。心里有点儿火气,索性也不管袭朗说过什么了,有两次将元宝带了过去。元娘看到元宝,会高兴一点儿。 宁元娘也看得出,香芷旋对母亲是满腹不满又不便说出罢了,一次笑容清浅地道:“没法子,就是那样,我已习惯。爹爹倒是不这么想,说本就不是良配,那边当真悔婚也好,要是找不到好人家,爹爹养你一辈子。”她看着香芷旋,“我还有这样好的亲人呢,别为我生些无谓的气。” 香芷旋这才好过了一点儿,笑着携了宁元娘的手,“除了你爹爹,你还有我们呢,大不了就在袭府附近添置一所宅院,我们比邻而居。” “那样想想就高兴得不得了。我可以时常看到元宝,还可以自己养一个和它一样的鬼灵精。”宁元娘由衷地笑起来,容颜绽放成艳美至极的花。 是这样美的女孩子,笑靥让香芷旋都一时晃神。 过了一段时日,宁三老爷为着女儿着想,寻了个借口,让她搬到了西山别院去过一段清静日子。 香芷旋闻讯之后,立刻知会了袭朗。 袭朗知道她的意思,笑说别担心,已让赵虎带着人去暗中保护元娘了。 她放下心来,得空就去宁家的西山别院与元娘说说话。 西山别院依山傍水,近处有田园,是宁家祖上传下来的最好的一所别院。 宁三老爷专派了一群仆妇、护卫随女儿来这儿,还私底下给了女儿两千两银子,不让她委屈自己。 那份疼爱,让香芷旋由衷地羡慕宁元娘。 过了端午节,天气热了起来。 香芷旋在房里闷了几天,想去看看宁元娘那儿热不热,便又去了,惊喜的发现别院里多了一条白色的小狗。 问过之后,她得知这种狗长大后体型也很大,虽不会长得比元宝还慑人,但是体型比寻常的土狗、猎狗要大很多。 宁元娘说,这条小狗叫初七。 “怎么叫初七呢?”香芷旋猜测道,“难道是初七送来的?” “嗯。”宁元娘笑容柔和,“是初七那天被人找到送到我这儿的。” “初七很漂亮呢。”香芷旋蹲在地上,和初七套近乎的时候,看到了它颈部带着一个吊坠。 吊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彩。 “这是钻石坠子,你最喜欢的啊。”香芷旋拿起来细看了看,见坠子打磨成了菱形,很是悦目。 钻石做成的物件儿,无疑是极美的,让人一见就很喜欢。只是在这世道下,钻石不被重视,更多人只叫它金刚石,又较为少见,便一直饱受冷落。倒是在远方一些国家是珍奇的物件儿。 “初七和坠子都很好看。”香芷旋笑着揉了揉初七的头。 宁元娘微微笑着,神色有点儿恍惚。 西山别院里袭府不近,香芷旋不能多做逗留,用过午饭便踏上了回程。 离开别院之际,她吩咐蔷薇:“将赵虎找来,我有话问他。”想知道,初七和坠子的来历,想知道是什么人送了元娘这样的礼物。 元娘因为宁三太太的缘故,都已断了养狗的念头,那样的坠子,也不是能轻易寻到的,必是人送的,还是元娘不好告诉她的人。香芷旋笃定这一点。 赵虎要是不知道,不是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他大意了。 ☆、103|5.18.17| 赵虎到了香芷旋马车旁,边走边道:“那条小狗是一个小孩子送到了别院门前。小的当时问过是谁让他来送的,他说宁大小姐一看就知道是谁送的。小狗没问题,小的就让人送进去了。” “居然是这样……”完全出乎香芷旋所料,她有点儿沮丧,便让赵虎回去了。 她其实第一念头就是想到了蒋、秦二人,又担心自己有点儿魔怔了,凡事都要往他们身上扯,这才想要验证一下。 后来也就将这件事情放下了。 她可以好奇,但是也仅限于好奇。 回到家里,听赵贺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两日后,袭朗要随太子出行,看看京城附近关口的防御情形,京卫指挥使司的事情,由副指挥使代为打理。这一走,起码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 成婚之后,从没分开过。她一听就已不舍起来。 除去那份不舍,更怕的是他走后,蒋修染与秦家又生枝节,却没人能够帮元娘出面压制。 想找袭朗说说这件事,但是他还没回来,随口询问:“去了何处?” 赵贺道:“先去东宫,和太子商议详细行程,随后要去西山别院。” 听了末一句,香芷旋笑了,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处。 ** 袭朗是请宁三老爷一同前去西山别院的。天色已晚,他与元娘是情同兄妹,但到底是表亲,他若入夜单独见她,不尊重的便是阿芷与她两个人。 路上,他与宁三老爷说了一些事。 着重说的是慧贵妃这两日闹得有些不像话了。 慧贵妃要秦明宇快些求皇上收回赐婚旨意,以秦家的根基,皇上也只会因被驳了面子不悦几日,不会认真计较。 但是秦明宇执意问慧贵妃给他说个清楚明白。 姑姑给他说了一大通所谓的罪名,但是与他的婚事并无关系。姑姑必然是有着难言之隐。 他必须要问清楚。 他可以放弃娶元娘,横竖她也不甘愿,但在形式上,应该是他这边出了问题不能娶元娘,而不是害得元娘名声受损。 他让姑姑权衡轻重,十日内给他个说法,否则,他就要上殿请罪——没病装病,还装重病,不是欺君是什么? 慧贵妃的确是权衡了轻重,给了说法,却不是给秦明宇的,直接去找皇上了。 她说秦明宇病重之后,自己找过耀华寺的法师给秦明宇测了八字,也连带的测了他与宁元娘的八字。结果是八字不合,并且相克得厉害,秦明宇要是娶了宁元娘,不出三年就会丧命。正踌躇着要不要禀明皇上的时候,秦明宇就病倒了,老太爷也因此愁眉不展,每日茶饭不思。她心疼娘家人,请皇上收回成命,来日让秦明宇另选般配的人。 皇上就纳闷了,说怎么可能呢?帝王除去膝下儿女,轻易不给臣子赐婚,要赐婚的话,都是提前问过两家的意思,也让钦天监合过八字的,那时没事,怎么到如今就完全相克了? 慧贵妃当即落泪,说钦天监的人听说皇上要赐婚,自然是怎么好怎么说了。又问皇上,难道连京城数一数二的法师的话都不相信么?这种话是有人证可查的,她怎么敢胡言乱语。 皇上信佛,对圆通寺的法师还是比较信赖的。因而,便有些动摇,说过几日得了闲,让那法师进宫来细说。他总不能因为嫔妃的三言两语就食言。末了又警告慧贵妃,在他听到确切的说法之前,不准声张此事。 太子妃与贴身服侍皇上的一名宫女交好,听说了此事,忙让太子告诉了袭朗。 慧贵妃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就过分了。如果事态照她的打算发展下去,元娘这一辈子还想有个好? 因为元娘是他的妹妹,有些事他不干涉,尊重元娘的心意。 也正因为元娘是他的妹妹,有些事他容不得,这种事尤甚。 宁三老爷听了,起初面色沉冷,为女儿气愤不已,随后就考虑到了袭朗的处境,问道:“你要帮元娘,可秦家那边呢?” “一码归一码,没事。” 宁三老爷知道他素来言简意赅,又知道自己无从左右这个年轻人,再加上这可是为女儿着想,也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到了西山别院,在外院花厅落座,宁元娘过来之后,宁三老爷将事情跟她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和你四表哥过来,就是要问问你的心思。”之后指一指外面,“你们商议吧,我去外面看看。”是知道,女儿当着他的面,有些话反倒不好意思说出口。 袭朗道:“我要替你辞退婚事。你不需担心什么,可有别的打算?” 蒋修染为元娘做了些大大小小的事,甚至于,也为宁三老爷官场上的事左右周旋了一番。 元娘不会毫无察觉,是否为之感动,是否变了心意,他总要问一问,末了鼓励道:“我们都盼着你好,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之于你来说最想要的局面,才是最好的,什么都不需顾忌。” “真的么?”宁元娘抬眼看着袭朗,眼含期许,“真的可以退掉亲事?那么……日后我不会再重蹈覆辙吧?” “不会,从此之后,你与秦家无关。蒋家那个人,大抵也会尊重你的心迹。”男人之间,有些话出口,便不会食言。他愿意选择相信蒋修染能够说到做到。 “我的心迹……”宁元娘垂眸看着脚尖,沉默许久才道,“四哥,两年之内,我不想嫁人。一来是心里不踏实,怕嫁谁害了谁——我不敢相信他们了。再者,我住在这儿这一阵子,特别舒心,好多年没这样舒心了。”随后抬起头,笑,“我想在这儿住两年,或者找个别的宅子,就要自己住着,不时见见四嫂,不想回家被娘亲姐妹数落鄙弃。好歹活一场,我总该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然岂不是白活了?四哥,你能帮我做主么?” 袭朗看着她含着憧憬、喜悦的面容,心里有点儿泛酸。她固然有宁三老爷宠爱,可宁三老爷以前也是蒋、秦两家哪个都惹不起,在家里的日子,见到父亲时少,每日面对的恐怕都是女眷们给她的冷眼冷嘲。 他不在京城的那五年,她的日子,恐怕和冬儿一样难熬气愤。 他对两个妹妹没有尽到责任,长达五年间,不曾照顾到她们。 可也幸亏有那五年,今时他才有了照顾她们的能力。 “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宁元娘笑道,“两年的时间呢,我可以学着做点儿小生意。爹爹这些年总是大手大脚地给我银子,我都攒下来了,日后请四嫂点拨着,试试我有没有那个头脑。不行的话,我再想别的出路。” 袭朗笑了,却透着不忍,“有什么不行的?我跟你四嫂还不能照顾你?” “那可说定了啊。”宁元娘跟他倒不会客气,随后却又有些担心,“你为了我的事,不要得罪秦家才是。”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袭朗手一挥,站起身来,“我去跟你父亲说一声。他要是反对,我就要得罪他了。” 宁元娘失笑,“爹爹不会的。” 过了一阵子,袭朗折回来,对宁元娘一颔首,“说定了。过几日,让你四嫂给你安排个宅院,别住这么远,她找你说话也不方便。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四哥,”宁元娘站起身来,迟疑地道,“你能不能帮我带几句话给蒋修染?就说……我谢谢他,不必再因我做什么。寻常人与他不同,要顾及亲人。”语声停顿片刻,“就这些。” “行,我记下了。” “四哥,谢谢你,也谢谢四嫂。” “滚。”袭朗横了她一眼,“这种话跟你四嫂说,我听着牙酸。” 宁元娘轻声笑起来。 送走袭朗,又与父亲说了一阵子话,宁元娘踏着星光返回内院。 初七到了房门外迎她。 她笑着抱起初七,抚着它的身形,指尖碰触到它颈间吊坠,触感微凉。笑容慢慢淡去。 那男子,不可否认,让她生出了些微的情绪。有些话他不曾当面说出,她明白。她请四哥带给他的话,想来他也能懂得。 某些个瞬间的感触,一如浮光掠影,不足以驱散他带给她的困扰,不足以弥补她被最亲的人怀疑甚至轻看的煎熬。 她需要时间释怀,并且迫切地想要享受一番自由自在的日子。 压抑了太久,也该好好儿喘口气歇一歇了。这尘世间,比嫁娶更值得重视的事情,有很多。例如父女情、兄妹情、朋友情。 两年之后,自己就要拖成老姑娘了,嫁人会很难。 不嫁大抵是不成的,母亲才不会丢这种脸。到那时,便要低就。也好啊,总比嫁到高门或相等门第被轻看的好。想要嫁的相对于来说好一些,少不得需要姑姑、四嫂相助。 总是在麻烦袭家。 她自嘲地笑了笑,将初七放到寝室一角它的小窝,转去洗漱歇下。 ** 翌日上午,袭朗去了秦府,找秦明宇说话,开门见山:“我方才去了宫里,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准了,你等着宫里给的说法即可。” 秦明宇缓缓点头,“已听说了。” 袭朗战功赫赫,但从来都婉拒皇上给的加官进爵的赏赐,只有两次,收了金银良田。皇上总是觉着有点儿亏欠他,曾提过几次,来日袭朗有求于他的时候,他定会给这个情面。 自来坐在龙椅上的人记性都不大好,尤其是许给臣子的好处,他们总是愿意遗忘。 当今皇上记性很好,从不曾忘记过类似的事。 退一万步讲,便是皇上忘了,不准,袭朗还有后招。他命人连夜找到了来日要帮慧贵妃圆谎的法师,直接让他写了一份测算秦明宇、宁元娘八字的字据,自然是怎么好怎么说。然后,一大早,法师把字据交给寺里的住持,云游天下去了。 真到那地步,慧贵妃无法自圆其说,皇上不发落她才怪。秦家也要被她弄得灰头土脸。 袭朗提醒道:“日后,你与元娘再无瓜葛。” 秦明宇又缓缓点头。 袭朗指节轻叩着座椅扶手,欲言又止。 他理解秦明宇诸多的不得已,诸多的挣扎,甚至于,还有着诸多的不甘。所以,少了那份惯有的果决。 秦明宇疲惫地笑了笑,“这件事情,我实在是办得糟糕至极。其实,心里大抵就是在等着你下狠心,为元娘出头。这种方式的放手,能让我心里舒坦一点儿。” “你与我不同。”袭朗试着宽慰他,“你娶妻,是整个家族的事。” “我是因姑姑才嚣张跋扈那些年头,如今回头想想,不是为这个,大抵不能与蒋修染争抢什么。”秦明宇苦笑,“因为姑姑的恩情,得了不少好处,我总不能知恩不报。罢了,我到底是配不上她。” 他现在心绪消沉,袭朗就没接话。 秦明宇问道:“她怎么说?” 袭朗如实道:“她只想过两年舒心的日子。”随后起身,“我得回府,安排家里的事,打点行装。” 秦明宇颔首。 袭朗的马车离开秦府走了一段,蒋修染的马车迎面而来。他命人传话,让蒋修染去袭府一趟,没想到,这人对他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直接找到这儿来了。 两人下了马车,站在街边树荫下说话。 袭朗把宁元娘的原话告诉了他,“她顾忌什么,你该明白。” “我自然明白。很多事情都能改变。” 袭朗没接话。未知的事情,他不评价。 “可以的话,帮我向她说声抱歉,这些年委屈她了。”蒋修染缓声道,“情形允许之后,我会上门提亲。平日绝不会打扰她。” 袭朗帮宁家出面,退掉了与秦家的婚事。别说宁元娘满心疲惫无意嫁娶,便是有意,短期之内也没人敢上门提亲。这是谁都能想见到的事,除非袭朗大包大揽,由袭府出面给宁元娘张罗婚事。 袭朗做得出。 “她一日不嫁,我就可以等她一日。”没了争夺,他只能等待,等一个好或坏的结果。蒋修染萧瑟的笑容一闪而逝,“话说多了。来日不再提,官场上见。” “保重。”袭朗凝了蒋修染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回府。 七事八事的,害得他都没时间好好儿跟阿芷说说话。那个小没良心的,昨晚听他说了元娘的事情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高兴的睡不着,一点儿离愁都没有。 他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104|5.18.17| 秦家与宁家婚事取消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京城。 谁都不能忽略,是袭朗出面请皇上恩准的。 袭朗对皇上说:宁元娘与故去的宁家老太太情分至深,老人家走后,她曾许愿,要为祖母守孝五年,潜心诵经抄经,以此报答老人家的恩情。却不料,皇上隆恩赐婚,不敢抗命,却又因食言而无法释怀,夜不能寐。 再者,便是双亲安于现状,最怕因裙带关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初甚至极为反对他与秦明宇频繁来往。而宁元娘是袭家的亲眷,秦家又是皇亲国戚,两家结亲,实在是让他们心生惶恐。近日亦是茶饭不思,为此忧虑颇多。他曾有五年不在家中尽孝,眼下看着亲人寝食难安,委实心伤,明知不该,还是斗胆上奏,请皇上成全他这份孝心。 末了又说:听闻皇太后召见蒋修染的时候,曾说过不赞成秦家、宁家不该结亲,门不当户不对,易生是非。 他前面说的其实是一堆废话,却是必须要细说的,因为皇上重孝道,不为此,也不会被太后挟制很多年。有求于皇上的时候,自然要投其所好,认为是空话也要一本正经并且态度诚挚地道出。 后面两句才是最为关键的,日后宫里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属实与否不重要,反正蒋修染已经让人散播出去了。并且,这也是宫里都知道的实情,太后的确很反感皇上赐婚的那档子事,只是手里再无实权,也只能发发牢骚。 皇上听完,沉思良久,叹息一声,道:“爱卿、宁氏女秉承孝道,实属难得。方才你提及皇太后,让朕愈发感念皇太后的抚育扶持之情,委实难过……朕当初赐婚,是一番好意,想为皇太后添一分喜气,减一分病痛,却没考虑周全。眼下想想,的确是门第不匹配。百善孝为先,既已知晓皇太后不赞同此事,那就取消婚事,她在天有灵,也不会为此心忧了。” 袭朗的意思是要尽孝道,才请皇上收回成命。 后来则演变成皇上要尽孝心、成全袭朗与宁元娘的孝心,这才收回成命。 皇上做孝子做了那么多年,如今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彰显他重孝道的机会。这些年打着以仁孝治天下的旗号,到了如今,自然是力求尽善尽美。 其实,触动皇上心弦的是秦家结亲等于与袭家结亲,再加上赐婚之后屡生波折,慧贵妃整日在他跟前念经,他烦得慌,却不想给她面子,给了她面子,皇后就会不痛快,不定又要生什么幺蛾子。袭朗来的是时候,理由于他有益,既给了良将体面,又能让自己名誉更佳,何乐不为。 若要再说个理由,便是门不当户不对那一条于皇上也有益。淮南王闹着要娶个平民女,那可是天下头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他如何能同意?用这件事敲打敲打淮南王,起码能让他消停几年。他真能为了那女子几年抵死拒娶王妃的话,再说。眼下能拖几年十几年——对那个不着调的儿子,他其实挺没辙的。 帝王拥有天下,也拥有数不尽的头疼事。 香芷旋在府中听说之后,叹为观止:取消一桩亲事而已,竟与孝道扯上了关系,还是把个孝字从头扯到尾…… 君臣两个都不容易啊。 而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局面。 宁元娘不需嫁入秦家,她曾担心过的婆媳问题不会发生了,并且,元娘还有了个秉承孝道的好名声。谁想说什么,也只能在心里嘀咕。皇上都亲口说了要成全她一番孝心,谁敢质疑? 早知道这样,真该让袭朗早些干涉此事的。她腹诽着。可是再早也不行,那时元娘不论心绪怎样,是真准备嫁入秦家的,并不认为还有别的路可走。 香芷旋心里乐开了花,和含笑商议着日后让宁元娘住在何处才妥当,选好了宅院,又仔细询问那里的情形,有何利弊。 ** 袭朗走后,秦明宇望着承尘沉思半晌,意识到了一件事,起身换了官服,命人备车。 下人很慌张地问他要做什么。 他扯谎,说袭朗刚才过来说了,皇上要见他,要他即刻进宫。 下人们被他骗了,慌忙备车。 马车离开秦府,秦明宇交代了跟车的贴身小厮几句,小厮返回秦府传话。 到了宫里,皇上听说他求见,没让他久等——还以为他病着呢。等人进到御书房,才发现这人除了没精打采的,并无病态。 秦明宇撩袍跪倒,向上叩头:“臣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治罪。” 皇上惑道:“细说由来。” 秦明宇恭声道:“臣病重是假,顶撞长辈忤逆是真。被罚闭门思过时,被猪油蒙了心,畏惧皇上严惩,便让身边下人传出了病重的消息。今日醒悟,前来负荆请罪。” “为何顶撞长辈?” “是说起了臣在外时的对错,臣不服气,便起了争执,口不择言,不乏顶撞长辈之词。” 皇上将信将疑,却没闲情细问了。秦家老爷子把秦明宇逐出家门是家常便饭,鸡毛蒜皮的事,都能让祖孙俩争得面红耳赤。他摆一摆手,语重心长地道:“日后不可再率性而为,你这一称病,可惹出了不少是非……罢了,不说这些,只说你与宁家婚事取消的事,可听说了?” “已有耳闻。” “可有异议?” “全由皇上做主。” “那就好。宁氏女也是好意,不想耽误你娶妻,不准生怨怼。你年岁已不小了,定是不能再等她两年的。”皇上摆一摆手,说起他欺君的事,“罚半年俸禄,小惩大诫。下去吧。” 秦明宇告退。走出御书房,看着晴空烈日,眼睛被刺得生疼。 如此,不会再有人猜测元娘八字克夫。从最初,他就不该装病,就该想到这样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影响。意识到的时候,也是曲终人散时。 这样一场风波,断了他与她此生的缘。 再不能够奢望了,亏欠她的,已无从弥补。 可于她而言,兴许陌路殊途就是最好的弥补。 他心里空茫一片,在某些个瞬间会恍惚,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 有人唤住他。 他转身,看到三公主。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失落更痛苦,大抵就是三公主了。她很是憔悴,瘦的下巴都尖了,一向清澈无辜的眸子没了光彩。裹在身上的斗篷皱皱巴巴的。 他蹙了蹙眉,不大情愿地行礼。 “跟你说几句话而已,又不是要你下油锅。”换在以往,定是带着脾气的言语,此刻,她用轻飘飘地语气说了出来。 更刺耳,更招人烦。 三公主慢吞吞地往前走,“婚事被人搅黄了,你能忍、能认?” 不忍、不认又能怎样?做决定的是你爹,谁敢让他再出尔反尔?秦明宇腹诽着。 “我是不会轻饶了蒋修染的!”三公主语气终于有了情绪,“你呢?要不要跟我联手往死里整治他?” 秦明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即拱一拱手,大步流星地走远。 “秦明宇!”三公主气得直跺脚,“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可不就是个混账东西么?这样想着,秦明宇居然笑了。 ** 袭朗回到家中,刚换了身衣服,就听到蔷薇向香芷旋通禀:“夫人,太医过来了。” 香芷旋对他道:“让太医给你把把脉。” 他不解,“我哪儿不舒服了?” 香芷旋笑盈盈地解释道:“你一走好长时间呢,在外估摸着是没法子按时吃药膳的,我就请了太医过来,让他给你开些滋补的药。赵贺说随你出门的护卫好几个都会煎药。” 袭朗对着她叹了口气,“情愿你考虑得没那么周全。” 香芷旋提醒道:“要是三两个月才能回来,那你就要在外面过夏天了。” “太子出行,会带上几名太医。” “又不会带上这位医政大人,别人都不如他了解你的伤病。”香芷旋往外推他,“有备无患嘛。谁叫你不肯带药膳师傅的。” 袭朗跟她没法子,只得去了。 太医把脉之后,在香芷旋的提醒之下,一连开了七|八个方子,分别针对袭朗不同症状的伤病,每写完一个,就告诉香芷旋要让人去太医署照方子抓几副药。 带着一堆药出门……袭朗由着他们忙碌,去了寝室闭目养神。 过了好一阵子,香芷旋才转回寝室,坐在床畔,摇了摇他的手,“你好好儿想想,还有没有要带着却没吩咐下去的,路上别短缺什么才是。” 袭朗笑微微地凝着她,“我想要带着你。” 香芷旋听得心里酸酸的,“我倒是想跟着你去,不行的。” “来,让我好好儿抱抱你。”袭朗手臂一收,将她带到怀里。 她最依恋他的怀抱。这一走两三个月,她起初定会不习惯的,少不得又要翻来覆去的折腾。 这么想着,他愈发不舍,抱紧了她一些。 香芷旋蹬掉鞋子,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察觉出了他的不舍,故作轻松,“你不在家也没事,别担心。我是大人了,都十七岁了。” “嗯,都十七岁了。”袭朗敛目看了看她,“看起来勉强像是个及笄的人了。” 香芷旋不由笑出来,“这叫什么话?” 袭朗拍拍她的背,转手拉过薄被,“今日不准忙碌了,跟我一起偷闲睡觉。” “好啊。”他昨天半夜才回来,与她说了好一阵子话,她高兴得睡不着,他说横竖你也不睡,给你找点儿事。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地方,恨不得把她吃了似的。 她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之前,天都快亮了。睡了个囫囵觉又照常起床。 知道他这会儿乏了,她也一样。 她翻了个身。 他一臂给她枕着,空闲的手落在她腰际,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 是今年慢慢形成的习惯,相安无事睡去的时候,通常如此。 香芷旋到底不敢睡得太沉,担心元娘的事会引得有些人记恨上袭朗,不敢找他麻烦,却少不得叨扰婆婆。 醒来没一会儿,自鸣钟报时的声音响了。 她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 刚好未时。 她身形微微动了动,身后的人没反应,这就是睡得沉了。她唇角翘起来,慢慢地坐起来,将手一点点从他掌中抽出。 他不肯放手,她一动,他就握得紧一些。 几次也不能如愿,她凑到他近前,咬他的下巴。 “淘气。”他语声慵懒,松开手,拍拍她的背,“不睡了?” “嗯。”香芷旋亲了他的脸颊一下,“你继续睡,我让小厨房给你备好饭菜,醒来就要吃啊。” “嗯。”他翻身平躺,“啰嗦。” 香芷旋做个打他的手势,笑了笑,下地穿衣。 用过午膳,她带着元宝去了婆婆房里。 走到半路,就见碧玉神色凝重地走来,看到她,脸色明显缓和下来,上前来禀道:“秦夫人来了,铁青着脸。” 料着她可能又沉不住气上门来,真就成真了。香芷旋笑着点一点头,“这倒是巧了,我正要过去呢。” 碧玉脸上有了笑容。秦夫人数落宁元娘的事,她有耳闻,今日见那样子,担心就是来找茬吵架的。老夫人贤名在外,便是被气极了,也不可能反唇相讥失了气度。是因此,她才来请四夫人过去,多个人在场,总能好一些,不至于发展到老夫人被气出个好歹的地步。 秦夫人就是上门来质问的。 听说袭朗出面使得婚事作罢,她已经是火冒三丈。让袭朗这么一干涉,宁元娘成了至善至孝的人,合着是为了恪守誓言才不耽误明宇的——外人是不是能够认为,宁家把秦家给甩到一边儿凉快去了?一定都会这么想! 再得知儿子在袭朗到访之后便去了宫里请罪,她差点儿背过气去。等着儿子回家,却是到这时也不见人影。 袭朗是秦明宇的莫逆之交,她从来把他当半个亲人看待,而他呢?如今做的这叫什么事?可曾顾及过半分秦家的颜面!不声不响的就把秦家的面子踩在脚底下了,不过来讨个说法,不出三天就得憋屈死。 ☆、105|5.18.17| 宁氏一看秦夫人这样,知道也不需寒暄了,对方不会有那个闲情。 果然,秦夫人落座之后,便冷眼看着宁氏,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强行克制着火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想来你也听说我们家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吧?” 宁氏和颜悦色的,“你是指——” 秦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加重,透着的讥诮让人无从忽视,“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你们家老四不声不响地去了宫里,请皇上收回成命。如今我们秦家可是成了天下的笑话,宁家人都不肯嫁呢!” “老四不是莽撞的性子,这般行事定是事出有因。”宁氏敛了笑意,“秦夫人,你应该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找人责问。别的我不敢说,这事儿你可责怪不到老四身上。” “我的确是想弄清楚,可我又能问谁去?!”秦夫人挑了眉,语声也不自主地高了三分,“问我们家老太爷,问我那个早就失心疯了的儿子?!老太爷被这桩事烦得闭门谢客了,我儿子去了宫里还没回去——老四前脚刚走,他就去了宫里。是,他从来是对老四言听计从,可这种让他进宫请罪说自己欺君的事儿就是他愿意做,老四就好意思那样唆使?真是人心不古啊,老四真不是当年我看重的那个人了。” “等一等又何妨?”宁氏道,“老四这两日繁忙,没空见客,有空大抵也不会见你,不过也是与我想法一样,让你去问问家里人怎么说。” “是啊,他多忙呢,忙着将我们秦家的颜面踩在脚底下呢!哈哈……”秦夫人忽然笑起来。 那笑声分外刺耳,让宁氏后背凉飕飕的,再细看秦夫人,险些怀疑这人已经失常了。 香芷旋款步走进门来,恭敬行礼。元宝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秦夫人先是有些打怵,之后见元宝特别老实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反客为主,指向一把座椅,“你来得正好,你夫君做的好事,我问你也是一样的。” 香芷旋笑着点头,悠然落座,“什么事啊?” 秦夫人第一句不改,“秦家与宁家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香芷旋又点头,“听说了啊。” 秦夫人倒也不嫌烦,把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有些话顺序颠倒了。 香芷旋起先也是劝她回家问清楚。 秦夫人怎么肯。 香芷旋听到“宁家人都不肯嫁呢”一句,不由蹙眉,转身唤碧玉,“服侍老夫人去厢房歇息,她这几日精力不济,要多休息,我来款待秦夫人就是了。” 碧玉称是,不顾宁氏的犹豫,用了些力气将人扶起,“您就听四夫人的吧。” 宁氏也不好坚持了,由碧玉服侍着出门。 香芷旋打发了房里服侍的丫鬟,这才看向宁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有所收敛,语气却还是慢慢的,柔柔的,“您要说法,我就跟您说一说,只有一点,您不需高声说话,元宝胆子小,您别吓着它。”说着话,摸了摸元宝的头。 秦夫人没好气地瞥过元宝,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香芷旋啜了口茶,放下茶盏才道:“方才您有些话说的太过了。什么叫做宁家都不肯嫁?宁家怎么了?是比不得皇亲国戚、功勋世家,可是站在京官之间,也不矮谁一头啊。我婆婆就是宁家人,皇上给秦六爷赐婚的人选也是秦家人,你那样的言辞,是只看不上宁家,还是连皇上的眼光都质疑?况且,赐婚的事因何而起,您不清楚么?您不邀我表妹来袭府说话,能有那些事?” 语气再柔软,话却全都戳到了秦夫人的痛处。她有些恼了,“你别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是来问你夫君为何羞辱我们秦家。” “您还真是万变不离其宗啊。”香芷旋促狭地笑了笑,“什么叫羞辱秦家?您这意思是袭家就该对秦家低眉顺目的?嗯,也对,到底是皇亲国戚,哪里是功勋世家能惹的。” 秦夫人哽了哽。她呛声说话之前,香芷旋已继续道: “是秦六爷称重病在先,之后传出了于元娘不利的闲言碎语——那时候,你们秦家打的什么主意,外人不知道,袭家却是知道的。怎么?只许你们家不顾女孩子的名声行不义之事,不准我夫君为元娘寻条出路?那是他的表妹,他不应该么?”她语声慢慢变得冷漠,“您也是女子,定然知道八字克夫之于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您不生气,现在却气成这样,莫不是以为宁家就该由着你们羞辱?哦,对了,您知道秦六爷为何称病么?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他会那么听话的称病?我还听说,慧贵妃可是亲自去探望过他几次,他们说过什么,您清楚么?” 秦夫人起先被她气得想给她一通巴掌,听到末尾,因着急于听到下文,神色变得专注起来。 “您看着我做什么?不知道啊?您家里人都瞒着您,我一个外人,知情与否都不能跟您说的。”香芷旋讽刺的笑了笑,“秦六爷今日进宫请罪,是他自己的主意,大抵是忽然意识到称病对元娘意味着什么。自然了,在您看来,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随您就是。原本我还以为这局面算是皆大欢喜,您本来就不想要元娘做儿媳妇,我夫君更没说过秦家一字半句,您还想怎样?为着秦家与袭家的通家之好,我敬着您,若是只为元娘,我还真不能尊敬您。有些事,您做的太过了。兴许就是因此,秦家才会让您到此时还蒙在鼓里。” 是啊,说不定满府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却到此时还不知原由。比起先前的情绪,此刻的秦夫人,被巨大的挫败感击中。老太爷不会跟她说这些,明宇消沉的没心情跟她说,那么她的枕边人呢?竟也是对她只言片语都不提。还有女儿,女儿应该也是知情的,竟也是三缄其口。 她在家里,到底算什么?可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蹙眉思忖。 对了,就是从上次来袭府见宁元娘之后,家里上上下下的都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提及宁家。 都知道,只要与宁元娘有关的事,都会让她不快,甚至于,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都没告诉她,她今日却又做了一件不知所谓的事。 香芷旋留意着秦夫人的神色,见她怒意消散,现出浓重的颓唐,也便不再指责,温声道:“秦夫人,不管怎样,事情已成定局,再说什么都已无法改变。还是别耿耿于怀了,秦家与宁家再无牵扯——这是元娘和您甚至很多人都想要的局面。多说无益,您不如多想想以后,为自己选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颜面比起得失,算得了什么?” 秦夫人有些茫然的听完,很缓慢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香芷旋起身相送。 “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个性子柔顺的,不然不能讨得你婆婆欢喜。”秦夫人停下脚步,看住香芷旋,“到今日才知道,竟是这般的牙尖嘴利。” 香芷旋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人不可貌相,你这个牙尖嘴利的……”秦夫人喃喃说着,走出门去。 香芷旋啼笑皆非起来。 秦夫人气冲冲的来、蔫蔫的走了。今日被连番指责诘问,她竟一句话也答不出。原来自己是缺理在先的人,占一点儿理都不会到哑口无言的地步。其实自己是明白的吧?要是不明白,强词夺理还是会的。 宁氏对这样的结果特别意外,从厢房出来,拍了拍香芷旋的脸,“你竟能将她安安稳稳的送走,我可真没想到。”她以为的是,这孩子为着她和元娘来了脾气,要像当初气二夫人那样整治人的。 “我其实也没想到。”香芷旋老老实实地道,“只是秦夫人还是知道谁对谁错的,混不讲理的话,早跟我吵起来了。”又携了宁氏的手,“您可不能就此放心啊,她回过味儿来杀回来找我算账,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宁氏呵呵地笑起来,故意逗她,“原来你二婶是混不讲理的,等我去跟她告你一状。” “二婶可没跟我吵,她跟您一样开明大度。”香芷旋笑嘻嘻的扶着婆婆进了室内,“但是您最好,谁都比不了您的。” 宁氏被她哄得笑逐颜开,“数你会说话。” 后来,婆媳两个都没跟袭朗提及此事,他就要出门了,不想给他平添纷扰。 袭朗从心底担心的,也不是秦夫人之流,而是三公主。临行前夕,叮嘱香芷旋:“三公主要是钻进了牛角尖,恐怕连你我都会迁怒,元娘则必然是她的眼中钉。平日当心些,但也不需谨小慎微受委屈,府里、宫里都已安排妥当。” “嗯,那我还是给元娘安排个清静不易被人找到的宅子吧?”香芷旋和他商量,“叔父在京城置办了很多宅子,我跟他讨一处,借用一年半载的。”他回来之前,元娘既不能回宁家,也不能还住在西山别院,三公主万一去找她麻烦的话,想不见都不行。 “也行啊。”袭朗颔首,“你看着安排就行。” 第二日他临行前,香芷旋陪他去辞别了宁氏、袭胧,又送他去往垂花门,路上跟他絮叨:“在外要注意衣食起居,回来后你要是瘦了,我可跟你没完。再有啊,不准招惹女孩子,看都不准看,”还找了个理由,振振有词的,“你可是跟太子一起出行,不能让他觉着你品行不端。” 袭朗轻轻地笑,“把心放下。一路坐马车,没机会见到闲杂人等。去的又都是关口,四处走动的时候入目的都是将士。”又睨了她一眼,“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吧?” 香芷旋想了想,由衷笑起来,“是啊。等你以后出门的时候,我再担心这些也不迟。” 这个小没良心的。他斜睨着她。照她这意思,要是不在孝期,要是他不是去巡视关口,就会招惹谁了? 香芷旋理直气壮的对他挑了挑眉,心说就你那张脸,天生惹祸的材料,你不理人家,人家跟着你跑来京城怎么办? 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他用眼神告诉她。 香芷旋则是笑盈盈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入秋之前能回来吗?”卢大夫说过的,这个夏季,她只要遵医嘱好生调理,入秋便不需再服用药膳了,他就不能由着性子和她折腾了。 “入秋之前一定赶回来。”他说。 “……”她小声咕哝道,“怎么都行啊。” 袭朗笑起来,“在家里好好儿的,要听话,别淘气。” 香芷旋瞥一眼元宝,“你是跟我说话还是跟元宝说话呢?” 袭朗哈哈地笑。 许是被他影响的缘故,她跟他说话已经很难做到一本正经。两个人都没正形,使得临别前的气氛居然很欢快。 独自回清风阁的时候,才觉出了失落。再看元宝,莫名觉得它好像也有点儿失落。 回到房里,打量熟悉的一事一物,心里空落落的,鼻子有点儿泛酸。 她强打起精神,不给自己伤感的时间,忙找事情忙碌起来。他越是不在身边,自己越应该打理好家事,照顾好府里的每一个人。在他面前,她孩子气,她让人不放心。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只是他的夫人,要学着帮他分担,让他心安。 再说了,三两个月而已,一晃眼就过去了。她这样宽慰自己。 连续几日,她忙忙碌碌的,到了晚间总是沾枕就睡。前两日都去了夏家,问夏易辰借了套位于东大街闹中取静的宅子。随后两日亲自过去查看,发现居然没有需要添减的,愈发满意,继而让赵贺赵虎把宁元娘接到宅子里。 忙完这件事,赵贺去传话给宁三老爷,告诉他元娘的住处,让他不需担心,但是尽量别让人去打扰元娘。 宁三老爷满口应下,知道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元娘再被娘家女眷烦扰,转头与宁三太太提了提,却没告知具体的地址,说这是袭家的意思。 香芷旋每隔几日就去看看宁元娘,见她气色越来越好,神色也总是透着惬意,便也满心愉悦。 这样多好。 这日一早,香芷旋带着宁氏给元娘的一些衣料首饰,去往东大街的宅院。 半路,跟车的婆子低声通禀:“夫人,护卫们说,一辆马车一直远远地跟着,不知道是什么人。”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是让尾随的人跟着她绕着京城转一圈儿,还是直接命人去询问身份好呢? 前者有趣,但是近乎于孩子玩儿的恶作剧,算了。 她吩咐道:“让人过去问问是什么人。” 要是女子的话,不外乎是三公主或者宁家人,以此得知元娘的住处。 要是男子的话……她去看元娘的时候,乘坐的马车不起眼,且不悬挂袭家标识。不论识得她与否,都是有心人为之。 不认识是不可能这般行事的。 所知的男子有这么无聊的么?她心念转了转,还真有。 ☆、106|5.18.17|   不管是谁,香芷旋都不担心。袭朗在不在家中都是一样,她出门时,随行的都是身手最好的护卫。   过了一会儿,跟车的婆子回来通禀:“夫人,后面马车里的人是护国公世子。起先是不肯承认的,护卫强行看了看里面的人,恰好见过,识得。”   香芷旋扯了扯嘴角。她所知的人里面,无聊并且卑劣的,只有蒋松、袭朋。   在二老夫人、袭肜全力地配合袭朗的前提下,袭朋是不能够走出西府的。   蒋松呢?这样看起来,被小叔父蒋修染赏的二十军棍的伤是好了。   “把他赶走。”香芷旋吩咐婆子。   蔷薇、铃兰则从后面的马车下来,守在马车两侧。   护卫分出一半,去了蒋松那边。   香芷旋的马车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蔷薇手脚敏捷地上了马车,一脸忍俊不禁。   香芷旋问:“怎么了?”   蔷薇指一指后方,“蒋家的世子爷怕是又要遭殃了,他那位小叔父不知怎的过来了,对咱们府里的护卫说,他会把蒋松领回去好生管教。”   香芷旋也笑了起来。上次说了一堆让蒋修染不耐烦的话,领了二十军棍,这次呢?   蒋修染是策马过来的,面色还是苍白得有些厉害。他是新得了胯|下这匹好马,很是喜爱,得空就出来遛马。今日还没走到护城河附近,小厮就飞马前去通禀,说世子爷跟在袭夫人的马车后面,不知意欲何为。   蒋修染当即拨转马头,赶了过来。   此刻,他提缰徐徐前行,到了马车一侧,“下来。”   蒋松猫在里面不吭声。   蒋修染手里的鞭子抽了一下车帘。   车帘子多了一道裂痕。   “要我当街管教?”他语气毫无情绪。   蒋松活动了一下已经发软的腿,慢腾腾下了马车,垂头站在那儿,小声为自己辩解:“小叔父,我这可是为了您好。这阵子宁元娘又消失不见,必是被袭家藏起来了。袭夫人与宁元娘交好,平日又鲜少走动,近来却不时出门,定是去看宁元娘。我就想,跟着她摸到宁元娘的住处,之后告诉您,如此,您要见佳人不就容易了?”   他不辩解还好,这一辩解,把蒋修染的火气勾了起来。   “人渣,你也配提她的名字?”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蒋松连忙认错:“是是是,小叔父我错了。”   蒋修染偏一偏头,“在后面跟着。”又吩咐随从,“他要是不走或是跟不上,用鞭子抽他。”   随从称是。   于是,街头出现了让人惊讶失笑的一幕。   俊雅冷漠的素衣男子策马前行,时快时慢,后面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跟着跑,一旦落后的距离远了,跟在他身侧的随从打扮的人就给他一鞭子。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多不识得两人,可到底还是有三两个识得他们。   名将蒋修染当街教训侄子的事,很快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事。   百姓们就此得知,蒋修染是那般年轻俊美的男子,又是那样不在意蒋家名誉的做派。   官员们听说之后,都猜着蒋修染是不是跟蒋家生了莫大的罅隙。   事情还没结束。   蒋修染将蒋松折腾回府之后,在外院唤来亲信。   蒋松这次挨了三十军棍,旧伤刚好,又添心伤,这次不躺几个月是下不得床了。   末了,蒋修染道:“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剁了。”   护国公和蒋夫人赶到之际,儿子已是鲜血淋漓,真的要疯了。   护国公指着蒋修染的鼻子责问:“你回来之后,一件正经事都没做,整日里就拾掇家里人了!该对付的碰都没碰过,痊愈后也无心上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蒋修染道:“不能安家,如何安天下?”   “你这是安家!?你这分明是要将这个家毁掉!”护国公气得满院子乱转,“到底谁是当家人?我的儿子你凭什么一再责打!?”   “不舒坦了。”蒋修染闲闲站起身,“分家?”   “分家就分家!”   护国公与蒋夫人异口同声。   蒋修染现出少见的微笑,“一言为定。”   **   事情的后续发展,香芷旋是听二老夫人说的。   “后来呢?”   “后来真就分家了,过几日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二老夫人道,“我看他就是为了分家,才不停地收拾家里那些人。”说完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不认可家里人的做派,大抵是觉得他们给他添乱,做的事又总上不得台面,眼下又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可不就随着心性率性而为了。”末了则是神色一黯,“虽说看着娘家人闹成这样,心里难受,可想来也有些好处吧?”   蒋家不能再借用蒋修染的权势,平日只能在小事上闹一闹,无伤大雅。如此,等二老太爷回府的时候,仍是人单势孤,可着劲儿折腾,也掀不起大风浪。由此,日子还是可以平静地过。   香芷旋会意一笑。   二老夫人则指了指瘦了一点儿的元宝,“这小家伙怎么了?”虽然个头大,可元宝还不到一岁呢。   “有一阵子不高兴,闹脾气。”香芷旋笑得有点儿勉强。   “是不是起初记挂着老四啊?”袭朗娇惯元宝的事情,二老夫人可没少听宁氏跟她说。   “是啊。”香芷旋有点儿心疼的看着元宝,“起初胃口奇差,到了天黑的时候,就没精打采的在院门口杵着……”她没再说下去,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那就是没白疼它。该高兴才是。”   这倒是。袭朗真是没白疼元宝。   二老夫人岔开话题,“你们家老太爷最近如何?”   香芷旋回道:“调养得不错,已经能如常行走了,只是,听小厮说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平日里只是看书写字,有时候几天都不说话。”   二老夫人叹息一声,“说到底,留下来的这些人,他对得起哪个?平心而论,他最对不起的,是老四。”又问,“老四走之前,去跟他道辞没有?”   香芷旋想了想,“算道辞么?只是在门口站了站,说要出门一趟。”   二老夫人黯然无语。父子走到这地步,她听了,总归不是滋味。   “瞧瞧,说的都是这些让人听了不快的事儿。”香芷旋笑着调节气氛,唤含笑将一些衣料拿到二老夫人面前,“新添了一批衣料,我看着这些不错,较为少见,给您和七弟选出来一些,等会儿让丫鬟送过去。”   二老夫人笑道:“你有心了,我看看。”   香芷旋知道西府如今不比以往,因着二老夫人与宁氏的关系转好,方方面面的都不吝啬,该照顾就照顾。只是从来不管袭朋。那个混账东西的账她记着呢,是把他分开来对待的。也可以说,当他不存在 ☆、107|5.18.17| 时间回退至宁二娘进到后花园之后。 趋近荷花湖畔时,她远远地看到了宜哥儿。宜哥儿手里拿着几支荷花,笑嘻嘻的和奶娘说话。 奶娘瞥见她,因为隔的远,便只笑着行了个礼。 宁二娘笑着点一点头,转去湖畔柳荫下坐了,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景致,琢磨着这府里的情形。 如今袭府是袭朗主外、香芷旋主内。一府主母,不过是商贾之女,靠着有个做官的伯父才有了今日。 袭脩英年早逝,钱友梅早早的守了寡,是凭借着安哥儿需要照顾才能继续好端端留在这府里的吧?钱家还比不得香芷旋的伯父。 袭刖如今在工部行走,必然是袭朗着意照顾这个庶弟。沧州蔚氏因此过上了安心相夫教子的日子。 若要论门第,这三个人娘家的门第都比不得宁家,一个个认真论起来,嫁前连她这宁家庶女都比不得,甚至都无缘踏入京城半步,如今却都因着嫁入袭府过上了好日子。 嫉妒么?她嫉妒,嫉妒的要命。不知道她们怎么就那么好命,自己就过得这般不如意。 已不是不如意那么简单了,她连出嫁都成了问题。嫡母话里话外的,也是为她惋惜不值,总叹息说要是当真嫁个不堪的人,还不如到某些门第做妾室。 其实,嫡母这些年的打算她都心知肚明。 早在元娘十多岁的时候,嫡母想的是让长女嫁给袭朗,是因见着表兄妹两个情同手足,以为是青梅竹马的实例。曾隐约地和姑姑提过,姑姑却是少见的冷了脸,说两个孩子只是兄妹情分,不要想歪了,而且不论怎样她都不会同意。 姑姑的心思,嫡母看不出,她看得出。姑姑很是疼爱元娘,那时在袭家过的又是忍气吞声的日子,绝不会允许元娘来陪着她遭那份罪的。 嫡母远远观望着袭家的一场又一场风波,到了袭朗离京前使得他叔父丢官罢职的时候,才完全收起了这份心思。嫡母说袭朗不顾大局,如今连叔父都能整治,来日便是与宁家结亲,宁家出了事,他也未必会管。话里话外的,是说袭朗无情无义。 袭朗那个人,是那样的。对一些人能多讲情义,对另外一些人就能多冷酷。他衡量亲疏的标准,不是亲友的关系,而是他看不看重,需不需要他在意。 后来,嫡母开始另觅人选,蒋修染与秦明宇却都盯上了元娘。 都不是良配,又都是良配。如果不是因为姑姑、袭家的关系,可不就都是良配么?问题是蒋家不是善茬,秦家横竖看不上宁家,便又都不可取,还不能在明面上得罪两家。 从那之后,嫡母与元娘的隔阂越来越深,矛盾越来越多。她百般开解着,嫡母待她越来越见真心。 可那份真心比之外面的风雨,到底还是显得无足轻重。再看重她,也不能给她寻一门锦绣良缘。 最近,嫡母一再提及嫁个不堪的人为妻还不如做个贵妾的话题,来袭府的时候,总是让她好生打扮。 她怎么能够不明白。自己若是能进到这府里,笼络住男子的心,那么宁家便与袭家更近了一步。 况且,她现在这年纪已是不小了,给人做妾室也是合情合理。 而在那之前,她自己也要不时在袭府出现,找机会让男子留意并看中自己。 袭朗、袭刖都可以。 要是前者,自是再好不过。香芷旋看起来娇柔温顺,是个没脾气的,出身是这府里最低的,便是有心刁难出身高的妾室,也没那个底气。 蔚氏呢?便是个不好惹的,到底是只身在京城,婆婆又是宁家人,脾气再大也得忍着。 这打算真的挺好,而且很可能成真。只要她自己愿意争取的话。 神思恍惚间,她隐隐听到了一男一女时隐时现的争吵声。 袭朗不在府中,后花园也不是随意哪个男子都能进来的,那必然是袭刖与蔚氏起了争执。 她留心辨认了一下声音的方向,面上却装作并没留意到,站起身来,脚步闲散地往两人争吵之处走去。 ** 今日是袭刖休沐的日子,一大早便与蔚氏开始吵架。 蔚氏无意间发现他手里多了三千两银子,觉得不对,便让他说说来路。他就随意扯了个谎,却不想,蔚氏较真儿,命人前去查证。 他就不是会撒谎的人,到午间就被戳穿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有些暴躁了,说男人的事你少管。随即拂袖来到了后花园,选了个水榭用饭喝闷酒。不想让下人忍着笑在他近前晃,便将人都撵走了。 蔚氏用饭小憩之后,带着宜哥儿来园子里玩儿,撞见他喝了不少酒,又来了火气。命奶娘带着宜哥儿去别处,还是责问他那笔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赌气,再加上那几分酒意,如何也不肯说。 此刻,蔚氏神色冰冷地道:“我们有今日,都是四哥照拂所致。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另有了正经财路还好,要是贪赃受贿,我可跟你没完!” “没完你能把我怎么着?”袭刖瞪了她一眼,“过几日我再给你个说法,眼下不行。” “给我说法为何还要选日子?”蔚氏蹙了蹙眉,“你就是故意吊人胃口。” 袭刖没正形,“就吊你胃口了,怎么着吧?” 蔚氏斜睇他一眼,闻着他一身的酒气,看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打他一顿的心都有了。但是婆婆总是劝她,要学着三嫂四嫂的为人处世,对夫君尤其要态度柔和一些。她总不能前脚答应后脚就食言,便忍下了满腹火气,甩手回房去了。这一生气,连自己是带着宜哥儿来的这一节都忘了。 宁二娘到了水榭附近,看到蔚氏负气离开、袭刖继续喝酒,心念一动。转身找借口支开了在她近前服侍的袭府丫鬟,只留了贴身丫鬟在身边,这才款步进到水榭。 “五表哥。”宁二娘盈盈施礼。 袭刖凝了她一眼,又想了片刻,才记起眼前女孩子是宁家二小姐。袭朗与宁家都不曾常来常往,他就更没什么机会接触宁家人了,与宁二娘不过是偶尔相遇见个礼。 “你怎么来这儿了?”袭刖心说你没听说过我媳妇儿是个母老虎么?要是她故意找茬偏要往歪处想,又是一段公案。 宁二娘微微笑着回道:“妾身不争气,在姑姑房里哭哭啼啼的,姑姑体恤,要我来后花园散散心,却不想,看到五表哥在这儿喝闷酒。” 袭刖往远处望去,已不见蔚氏的身影。他这才放松了一点儿,打量着宁二娘果然眼睛有些红肿,因问道:“为何难过?” 宁二娘一时间又红了眼眶,“不外乎……唉,也没什么。对于妾身而言的大事,对于五表哥来说,不过区区小事。” 不方便说就直说,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做什么?要他继续追问?他才没那个闲情,心想自己那个母老虎缺点一箩筐,说话却自来是直来直去,不会让他费心揣度,这点儿还是很好的。 又眯了眸子细瞧了宁二娘一眼。听下人们说过,这女孩子也是分外出挑的,偏生是庶出,命不好。出挑么?也就那样吧。他还是觉得妻子的样貌更好一些,再就是四嫂了,三嫂么,自从孀居之后,眉宇间多了点儿清冷,倒不似以前因为心性较复杂而面目模糊了,也不错。 说来说去,还是府里的女子顺眼些。一个个的要么衣饰素雅要么会打扮,看着舒坦。这个宁二小姐衣饰不华丽,饰物却嫌多了些,妆容一看就是刻意修饰过的,看着不舒坦。 什么都是一样,太刻意了不好。 妻子从来不会矫揉造作,这点还是很难得的,也是他们时常争吵却不会真正抹杀情分的缘故。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想着自己算是栽到妻子手里了。 这些想法在脑海飞快闪过,他站起身来,“你自便,我回房了。”回去睡一觉,等头脑清醒了再好生思量,要不要对妻子实话实说银子的事儿。 起身时才发觉自己喝酒喝得真是有些多了,身形竟是晃了几晃。 “五表哥……”宁二娘抢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没事没事,没事。”袭刖很是尴尬,手臂慌乱的挣开她,又匆忙后退一步,“多谢,多谢。我走了。” 宁二娘见一个大男人慌成了这样,不由噗嗤一声笑开来,“五表哥可真是的,妾身又不是外人。” 袭刖胡乱地点点头,举步往外走去,心里想着小厮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惯会偷懒躲闲,让他滚,他真就滚远了。 他想走快些,又怕脚步不稳惹人笑,便装作镇定的样子,慢腾腾往前走去。 “五表哥!”宁二娘在身后唤他。 他装作没听到。 宁二娘的声音又近了些,“五表哥,你的扇子。” 他只好停下脚步,在这之际听得她一声娇呼,转身望过去,见她摔倒在地。她的丫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留在水榭中,见她摔倒了才往这儿赶来。 宁二娘蹙了眉,显得很是很痛苦的样子,一面挣扎着要起身一面道:“好像是崴了脚,好疼……” “怎么会摔倒呢?”袭刖也蹙眉,上前去扶了她一把,“这路上又没什么东西。” “你的扇子。”宁二娘垂眸看着手里紧握的扇子,“我急着把扇子给你,却被裙裾绊倒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至于么?我的东西还能丢?”这可是袭府,又不是落在你们宁家了。他腹诽着,松开手后退一步。 宁二娘单脚站着,身形摇摇欲坠,没了他可借力,又往一旁倒去。 袭刖大急,她要是倒下去,就直接扎水里去了,后患无穷。他连忙再度出手,捞住她身形,心里却隐隐觉出了不对劲。 他冷脸望向杵在不远处的她的丫鬟,“你怎么回事?是木头桩子么?怎么也不知道服侍着你家小姐!?” 丫鬟诚惶诚恐地跑过来。 袭刖从宁二娘手里拿过扇子,“你注意些,要是崴了脚,就让丫鬟找个软轿把你抬回去。”语必匆匆转身。 离水榭远一些了,他才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 看到蔚氏冷冷地笑着站在竹林旁,他心说糟了,她肯定是瞧见了方才情形,误会了。分外快速地回想一番,要是听不到他与宁二娘的对话,可不就误会了。便是听到了……不误会也难啊。 他恨不得回去抽宁二娘一通巴掌,可也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跟妻子解释。 蔚氏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是带着宜哥儿去玩儿的,一生气竟忘了,忙折了回来。却不想,没找见宜哥儿,去看到了袭刖和宁二娘拉拉扯扯。 女子这种小把戏,她一看就知道是刻意为之,换了别人,能够从容应对,偏生袭刖这个二愣子不擅长这个,险些就着了道。 这种教训,得让他牢记一辈子。这种是非,是一定要闹一闹的。 她飞快转身,上了来时坐的青帷小油车。一定要找婆婆好好说说这件事,让婆婆知道宁家有这般不要脸的人,日后可要防着些。 袭刖一看就急了,连忙追赶。可是下人得了妻子的吩咐,车子走的飞快,他又因着酒意越走越是脚下打滑,趋近正房时,他才追上,拦下了蔚氏。 “你别不问青红皂白就去烦母亲,我是那种人么?”他目露哀求地看着蔚氏,“有话咱们回房里说。” 宁氏挑眉,“不是那种人,怎么会与人拉拉扯扯?也不需害怕我与母亲说什么。” “那是我拉拉扯扯么?”袭刖无奈,“总不能让她落水吧?” “怎么就不能了?”宁氏狠狠剜了他一眼,“她自己愿意,淹死才好呢!”心里则说落水又能怎样?你就看着,等她落水再唤人搭救,她死不了,还能长教训再不招惹你,偏生猪脑子反应慢。 袭刖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听了就生气了,“你那是人说的话么?人在咱们家淹死,不又是一桩公案?你还嫌四哥不够忙是吧?口口声声说不要给四哥惹麻烦,你这又算是什么!?” 蔚氏瞪着他,“你还有理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差点儿上当就是没脑子!现在知道想到四哥了,你那笔银子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给四哥脸上抹黑,谁都拿不准吧?怎么好意思质问我的!” 两人正吵着的时候,宁二娘坐了青帷小油车赶到了。 香芷旋则与蔷薇几个丫鬟和元宝也慢悠悠的过来了。夏家那边唤人来传话,说新得了一批时鲜瓜果和蔬菜,要是她得空,就过去用完饭。其实就是许久没见了,樊氏想她了。她这是过来跟婆婆说一声,却不想,见到了这一幕。 “五弟妹,怎么了?”香芷旋问道。 蔚氏抬手指了指袭刖和宁二娘,“宁二小姐蓄意与这厮拉拉扯扯的,真不知是何居心。” “没有,我没有。”宁二娘见蔚氏的话分明是指她居心不良,却将袭刖摘了出去,心中预感不妙,忙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向袭刖。 袭刖没注意宁二娘的反应,一时间也没意识到妻子是好意,暴躁的问道:“什么叫她蓄意拉拉扯扯的?不过是不慎跌了一跤我扶了一把,我跟她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倒也是一心要还自己清白,偏生没说到点子上,让人听了,更像是在为宁二娘开脱。 蔚氏也被他那根死脑筋惹急了,“我懒得理你,去找母亲说!”语声未落,急急转身。 “你给我站住!”袭刖探手扣住她手腕,“你能不能有个女人该有的样子,遇事就是这个德行,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 居然当着那个勾引他的人数落她?蔚氏气极了,甩手便捶了他一下,“瞧着谁好你就找谁去!” 袭刖也不是没挨过她的打,并且不是一次两次,但那都是在房里打闹,被打几下也没事,他不会还手,终究知道她是好意。可这次就不一样了,这次有宁家人和一堆下人看着,传出去他以后还能见人么? “你这个……”他抬手要打回去,想说则是母老虎、悍妇,到底给忍下去了。 香芷旋喝住了他,“住手!” 袭刖的手真就僵在了半空,转眼看去,见四嫂柔美的面容此刻紧俏得透着森森寒意。 “你想做什么?”香芷旋扬眉看着袭刖,“有话好好儿说,不准动手。” 袭刖差点儿就被气笑了,先动手的是谁她没看到么?“四嫂,我就是再不成体统也不会乱来。你既然要管,不妨就给我评评理……” 宁二娘已在一旁小声哭了起来,“四表嫂,我没有……真没有!” “别在这儿说这些,”香芷旋将袭刖和宁二娘逐一看去,用下巴点了点正房的院门,“去母亲房里细说。” 袭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手用力扣住了蔚氏的手臂不让她走,又对香芷旋道:“四嫂,本就没事,你又何必纵着她生出事来?” 香芷旋蹙了蹙眉。这还叫没事?多少下人都会察觉出不对。蔚氏的想法分明是要通过婆婆敲打敲打宁家的人,他怎么就看不明白?只能是有了说法有了结果,她才能禁止下人传出闲话,不然要怎样?好端端的对下人说你们不能乱说是非,那不就成了欲盖弥彰么?没事也是有事了。日后不只他,怕是连蔚氏都会被下人低看一眼。 是,女子间这些弯弯绕,她不指望袭刖能明白,不明白没事,顺着她们的意思行事不就成了?她和蔚氏总不会害他。 香芷旋尽量语气温和的对袭刖道,“这件事你就听我的吧。”婆婆就是宁家人,怎么能在外面说这些呢? 宁二娘却在这时候上前两步,饮泣道:“四表嫂,我方才去了后花园,信步游走,遇见了……” “闭嘴。”香芷旋凝着她,“你的话留着去跟你娘说。走。”她已有些烦躁了。蔚氏分明只是让婆婆知道宁二娘居心叵测,偏生两个惹出是非的人各有各的计较,都只赖在这儿说这说那。 宁二娘已看出来了,妯娌两个这样的态度,分明是要让她再无来袭府的机会。她索性扬起脸直视着香芷旋,含悲带怨地道:“四表嫂,正如五表哥所说,本就没什么事,你现在这是怎样的打算?我与五表哥是表兄妹,还见不得了?那么我大姐与我四表哥不也曾常常相见的么?” 香芷旋凝着这个女孩子,再回想宁三太太屡次三番带着她前来袭府,若有所悟。这真是怎么也没想到的事。 事情是没办法压下去了,也无妨。香芷旋面上一寒,“自己无可争辩了,竟将你大姐扯进来,你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你大姐来府中与你四哥学下棋的光景,她还未及笄,并且是得了长辈的允许,那是正常的走动,必然有多少下人服侍在近前。而今你五表哥已是成家之人,你年纪也不小了,私下相见合适么?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番话的?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摔倒?谁去后花园,袭府都会派专人照看着,她们为何没在你身边服侍着?你明知自己年纪已然不小,该是时刻谨记男女大防的时候,为何明知如此还找到了你五表哥面前?说你居心叵测蓄意招惹男子,不冤吧?若是冤枉,便一一回答我的问题!” 一番话把问题的关键都指出来了,最让宁二娘受不了的是强调她已及笄并且年岁不小了。要不是因为年纪不小了,她又何至于到这地步?眼角瞥见近处的下人都已是对她满脸不屑,她羞愤难当,可眼下这困局却是要挣脱的。 去不去见姑姑和母亲已经不重要了,香芷旋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就要在这儿把事情说清楚,就要让袭府的下人知道是她勾引袭刖,而袭刖是无辜的。 宁二娘脑筋飞快地转着,再开口时委屈至极,“四表嫂,你怎能这般的污蔑于我?!宁家再怎样,也是世代为官,我们宁家的人最是懂进退知规矩!我学不来你的伶牙俐齿,这里也不是能让我讲理的地方,今日这件事我说是偶然也好,说是有心人蓄意陷害也不是不能够的。你们袭家诋毁我的名声,定要给我个说法,不然……”她咬一咬牙,“我不活也罢!”语声未落,便转头撞向路旁的墙壁。 蔷薇飞掠过去,一把将人拽住。 “她再不老实就把她绑了堵了嘴!”香芷旋冷声道,“袭家不是容着你装腔作势的寻死觅活的地方!真是那贞洁烈女,岂会卷入到这种是非之中。” 宁二娘这才发现,香芷旋可不是伶牙俐齿,她是到了什么时候都要连消带打的戳穿别人的短处、用心并无情奚落的人。真不知是如何练就的。 袭刖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有些茫然的看着香芷旋,“四嫂,你到底是劝架还是来挑事的?”过于惊讶,说话都没过脑子。 “蠢死你算了!”蔚氏磨着牙,被他扣住的已然发麻的手臂猛地发力,另一手则蛮力推了他一把。却并没想到,身边那个人本就松了力道,此刻已忘了钳制她,轻易就挣开了。 袭刖没防备,踉跄后退,撞到了两名丫鬟身上。丫鬟惊呼一声,倒在地上,他也身形不稳,倒地之前,一手撑住了地面,又慌忙起身。 狼狈死了。 他这次是真被气极了,卷起袖子冲向蔚氏,“今日不教训你一番是不行了!” 香芷旋却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拽蔚氏,真就把人拽到了自己身后,高声道:“你敢!” 袭刖堪堪停下步子,发现眼前人一双眸子似是燃烧着火苗,但他也气急败坏了,“四嫂,你这叫个什么章程!?她先动手的!你没看见么!?” “你该打!”香芷旋之前对宁二娘甚至宁家的火气,此刻全部转移到了他头上,“自己卷入了是非,让发妻面上无光,不知悔过赔礼,竟还想出手伤人?你动她一下试试?!她还能害你不成?你要还当我是你的四嫂,就给我站在一边儿好生想想有无过失,别给我添乱!再说了,内宅的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摆明了就是“你妻子打死你我都不管,但是你动她一下我就不饶你”的样子。 袭刖僵在了那儿。 元宝却在此时凶狠地叫了起来。 人们都没料到,吓了一跳。 元宝在一旁,看着香芷旋面色不善的时候,就已想扑上去咬袭刖和宁二娘了。紫苏时时刻刻盯着它呢,就怕它忠心护主来这么一出,一面连连安抚,一面拿出随身带着的链子栓牢它。 元宝一直气势汹汹地站在一旁,屡次想窜出去,都被紫苏生生拽住了,此刻实在是没处宣泄不满了,对着袭刖凶狠地叫起来。 香芷旋方才也被吓得不轻,从没听到过元宝这样暴躁的叫声。她转脸看着元宝,缓缓漾出柔和的笑,“元宝,听话。” 元宝立时没了气势,委屈的嗷呜着,往她那边艰难的挪动脚步。紫苏也就不再用力拽着,随它到了香芷旋身侧。 香芷旋拍拍元宝的头,“乖啊,不生气。” 元宝兴许明显的好了,用头蹭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尾巴。 蔚氏已绷不住了,眼底唇畔都是笑意。这个元宝,真会拆四嫂的台。方才四嫂那霸道的小模样儿可是慑人至极,此刻却又变回了那个视元宝如珍宝的孩子气的人。可即便如此,能震慑的都被震慑住了,提点袭刖的话也都说了。 宁氏与宁三太太走向院外的时候,便已听到了几个人的言语,快步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正是香芷旋阻止袭刖动手的时候。 宁氏不自主停下脚步,站在那儿看着儿媳妇倏然变得冷冽,周身都透着寒意。她真是太意外了。随后元宝跟着凑热闹,她才回过神来,脑子也飞快转动起来。 老四媳妇不是蛮不讲理的,老五媳妇不是吃飞醋的性子。 二娘么,蓄意惹出这种事非进到袭府为妾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没有嫡母授意,她一个庶女是不可能有这胆子的,万一事败,嫡母又不给她做主,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三嫂之前跟她说过的关于二娘的话忽然回响在心头,她转过头去,看着面色青红不定的宁三太太,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笑容里透着失落、轻蔑。 那边的香芷旋则吩咐丫鬟:“去将陪着宁二小姐去往后花园的人都找来,问问她们因何没有随身服侍。” 宁氏转身往回走,吩咐碧玉:“你去请他们进来说话。”随即转头对宁三太太和颜悦色的道,“二娘来日怕是只能给人做妾了。要是迟早是这个命,那就不如找个亲近些的人家了。与哪家亲近呢?到袭府来就挺好。三嫂,你是这个意思吧?” 宁三太太神色犹疑的看着她,不知道这话是出于真心询问,还是心头不满在委婉的质问,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宁氏转眼看着前方,“我那两个儿媳妇的意思很明显了,你该看得出来。袭府早已不是当年的情形,她们都不是怕事的人,而且心齐,这一点可比我强。你要是有这心思,该与我直说,我也不至于后知后觉。眼下你是怎么打算的?想明年就让老五纳妾,把你看重的庶女一顶小轿抬进门来?那倒是省事了啊,做人的妾,可不就随时能抬进来么,不需再为二娘的婚事犯愁了。”她又看向宁三太太,眼中尽是冷漠,“我倒实在是看不懂你这个人了,你到底把儿女当什么了?再者,原来是一直都在惦记着袭家,只要一有机会,就想用裙带关系亲上加亲,是么?” 宁三太太神色僵滞,嘴里则下意识的为自己辩解,“不是,你怎能那般看待我?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不是?”宁氏脸上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寒霜,“那就是二娘不成体统竟蓄意勾引老五,这事儿你可得给我个说法。我膝下的子嗣,决不能让人这般算计、作践!” ☆、108|5.18.17| “你这叫什么话?”宁三太太恼羞成怒,“事情还没问清楚,你就下了定论,到底是谁在作践谁?”随即就数落起宁氏的不是,“你嫁到袭府这么多年了,帮过娘家什么?反倒是我们帮你抚养了冬儿好几年,你就这般报答我们。袭家可真是今非昔比了,对亲戚就是这样的不讲情面,你和你那好儿媳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二娘扣上了那样大一顶帽子,到底什么居心!?” 宁氏听了这说辞,心寒不已,“我兴许是没报答过你们,可抚养冬儿那几年,我每年都给你一千两银子,陪嫁铺子赚的钱都去了你那儿,你也没白抚养冬儿吧?我是帮不了你什么,我承认,眼下我只是为老四不值。元娘的事儿我就不提了,那是他和老四媳妇不想元娘受委屈,不算是为你们。可之前我三哥护送军饷那档子事儿,你们家急用八万两,他连个波澜都没打就让账房取了银票,老四媳妇什么都没说过。事情过去没多久,你就这样指责我们家,怎么能做得出的?” 宁三太太嘴角翕翕,一提起那八万两,她就没了底气。那是宁家绝对还不上的人情和债务。她勉强挂上笑容,“你看看,我情急之下就口不择言了,你……” “罢了!”宁氏打断了她,“还是先说说你二女儿的事情要紧!” 香芷旋等人陆陆续续走进门来。 袭刖落在最后,细品了品香芷旋的话,终于明白了她和蔚氏的用意,这妯娌两个是不想让他卷入这种是非之中,并且也没想把事情闹开,一再强调要到母亲面前说。可恨的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竟是帮了倒忙。 瞥见宁二娘由丫鬟挟持着走在前面,他又仔细回想一番。当时就觉着不对劲,只是后来因为妻子,就把那一节忘了,此刻想想,宁二娘可不就是蓄意招惹他么? 他用力掐了掐眉心,恨自己恨得直磨牙。 进门后,他看着宁二娘挣脱丫鬟钳制,抽泣着走向宁三太太,行动如常,心念一动,道:“宁二小姐不是说崴了脚么?此刻不是好端端的么?”之后蹙了蹙眉,“你怎么能骗我呢!到底安的什么心?” 蔚氏和香芷旋暗暗松一口气,这厮终于转过弯儿来了。他要是还满口跟宁二娘什么事都没有,她们少不得又要费一番口舌。 宁氏面色沉凝,“老五,你把事情说一遍。” “是。”袭刖恭声称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母亲,我当时真以为她是崴了脚,又见她可能落水,这才前去扶住了她,却没想到,她是在跟我做戏。” 宁二娘之前被香芷旋挖苦得不轻,早就忘了装作崴脚的事儿,此刻是要哭闹一番,示意嫡母快些带自己离开是非之地,却没想到,袭刖变了态度,把她一言一行都抖落了出来。 宁氏看向宁二娘,“你还想辩解么?要是想辩解,就等下人们都过来,我当面询问,看看她们为何不尽心,竟让你一个人在后花园随意走动。” 宁二娘一张脸涨得通红。还能说什么呢? 宁氏又转脸看向宁三太太,“袭家还在孝期,二娘这般行事,是想让袭家出个不肖子孙么?宁家前脚出了个孝女,后脚就出来一个言行轻挑的。三嫂,您这女儿更像是个祸根啊。这次要是不计较,她以后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丑事来。可咱们两家是姻亲,闹起来对谁都不好,你把人领回去就行了。至于日后么,除了元娘,你就别让你别的女儿来袭府了,我对她们不了解,理当防患于未然。” 宁三太太无地自容,一腔子坏情绪全照着宁二娘去了,抬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给你五表嫂磕头赔罪!?” “免了。”蔚氏语带讥诮,“您要是想管教女儿,还是回家去管教的好。” 宁氏叮嘱宁三太太:“三嫂,你管好你女儿那张嘴,别说闲话损了老五的名声。我们袭家绝不会要这种妾室进门。当然了,你要是执意想让她进门,也无妨,我们收着。只是妾就是妾,任她出身如何,进了门也是由着正妻揉圆搓扁,送去庙里或是转赠他人,都是情理之中。你好生思量。再有,我什么事都帮不了你,日后你也不需委屈自己前来袭府了,有什么事让我三哥找老四商量即可。”又唤碧玉,“送客!” 宁氏不认为自己还能够与三嫂来往。三嫂试图让膝下每一个庶女物尽其用,给宁家带来相应的好处,兴许不是错,但绝不该不顾她的脸面这般行事。假如老五是个性情放荡的,事情不知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再说了,她和侄女同在一屋檐下,这个家肯定就又乱了。三嫂真是一丁点儿都没为她着想过。既然如此,不如撕破脸,与她撇清关系。 香芷旋看得出,婆婆有些气恼又有些失落,不然也不会让碧玉送客了。 一事归一事,礼数不可废。她挂着温煦的笑容,送宁三太太和垂头低泣的宁二娘出门。 到了院门外,宁三太太想起了宁元娘,问道:“元娘住在哪儿?你告诉我吧。日后我也不能上门来叨扰你们了。”知道,自己这一次,因着那几句冲口而出的话,把宁氏得罪苦了,她只能指望着元娘帮她从中周旋一番,不然,袭家与宁家不会断,与她却要成陌路。 香芷旋差点儿就又生气变脸,这是个什么人啊?她真是开眼界了,尽量语气温和的道:“三舅知道,您去问他就行了。” “他说不清楚,你们袭家将人安置了起来。”宁三太太道,“我实在是挂念女儿,知道她人在何处有错么?” 香芷旋压着火气道:“袭家将人安置起来,是不想节外生枝,元娘暂时也不想见谁。您再等一段时间吧,我做不了主。” “这到底是你夫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宁三太太道,“你夫君走了之后,元娘才离开西山别院的。” “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关系?”香芷旋轻轻一笑,“您当初既然能够没有异议的接受袭家给的好处,眼下于情于理应该相信我是一番好意。您要是想让元娘帮您说好话,不必了,她肯不肯是一回事,我与婆婆容不容着她说出口是另一回事。您还是赶紧把二娘带回家去吧,我看着她瘆的慌。元娘的事,您问三舅。”随后欠一欠身,“恕我失礼,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室内,宁氏正在提点袭刖。 袭刖一味的点头恭声称是,还保证道:“日后我到何处都会带着小厮,没事情不会再去后花园。” 宁氏摆一摆手,“你回房吧。这一身酒气……” 袭刖忙行礼告辞。 香芷旋与蔚氏则站到了宁氏面前,都是有些不安的。 “母亲……”两人想要赔礼,即便是情势所迫,到底是损了婆婆的颜面。 宁氏却摆一摆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没做错什么。要怪只能怪我没教好老五,那个脑筋不灵光的……”说着就啼笑皆非起来。 蔚氏上前去,亲昵地携了婆婆的手臂,“也不怪他,怪我,我应该一早告诉他自己的打算,却只顾着置气了。母亲,错都在我,四嫂是被我害得才不得不出面的。” “这种事的后果可轻可重,闹出是非来,两家都会声誉扫地,这样闹一闹,杜绝这等是非,再好不过。”宁氏看着香芷旋,满意的笑了笑。 “您别生气最要紧。”香芷旋想起当务之急,“我去吩咐下去,禁止下人乱说话。” “嗯,去吧。”香芷旋要出门的时候,宁氏唤住了她,“你之前是碰巧撞到了这件事,来找我是有事吧?” “没什么啊。”这时候,香芷旋自是不能再提要去夏家的事,便随意编排了个借口,“在房里无趣,就带着元宝四处转转,走到附近恰好瞧出了不对。” 宁氏放下心来,“没事就行,去吧。” 香芷旋先召集各房的管事、大丫鬟敲打了一番。 这一次,下人们由衷的齐声称是。香芷旋方才喝斥袭刖的事,早已传开了。人们这才知道,她不是没脾气,是懒得为小事计较动怒。在这么个主母手底下讨生活,不言听计从就是过够好日子了。 回房的路上,香芷旋让蔷薇去趟夏家,让她解释几句,过两日再登门看望。 到了房里,她笑盈盈的蹲在元宝面前,分外亲昵的搂着它,“我们元宝怎么这么懂事呢?看着我生气都想咬人了?不用的,你一口下去,什么人的脸都得花掉,有理也变没理了。” 元宝则是欢实的摇着尾巴,用头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含笑几个笑得不行。从来都是这样的,两个各忙各的,偏又热热闹闹。 小丫鬟进门来禀:“五老爷过来了。” 香芷旋去换了身衣服,到厅堂去见他。 袭刖是来赔礼的,进门来就一揖到地,“四嫂,今日我是喝了点儿酒,脑子锈住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我的气。” 香芷旋笑道:“一家人,怎么会计较这些小事呢。我还要请你别计较我的失礼之处呢。” 袭刖忙道:“没有,没有,四嫂做的都对。” 香芷旋见他说完这些,还是神色犹豫的站在那儿,便直言问道:“是不是还有犯难的事情?” “还真有。”袭刖按了按眉心。 “先坐下说话。”香芷旋指了指厅堂一侧的椅子,又唤丫鬟上茶。 袭刖理了理思路,说起他和蔚氏起争执的事情,“是为了三千两银子,她追究来处,我又敷衍不了她,这才负气去了后花园。要是没这一节,也没后来那乱七八糟的事儿。可我要是跟她说实话,她大抵就要跟我翻脸了……” “那么,方便与我说么?”香芷旋也有点儿好奇,甚至于,隐隐有些担心。 袭刖迟疑一下,点一点头,“是——我岳父给我的。工部那个地方,想来四嫂也有耳闻,捞油水的地方很多。我不可能给四哥脸上抹黑,平日从没收受贿赂,但是这次是我岳父派了人来亲手交给我的,要我在一桩事情上通融通融,这三千两银子是要我去打点一番。”他说着就蹙了眉,“岳父家的事,不论大事小事,我以前是一件都帮不上忙。这次是觉着事情倒是容易办,只是拿不准妥不妥当,思来想去,昨日写信给四哥,问问他是什么意思。四哥的回信还没到,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她最厌烦贪赃受贿的人,可是现在是她父亲给了我银子要我贿赂别人……我是想,四哥要是说行,我把事情办妥了,再把银票还给岳父,他也不富裕……”说到这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语无伦次的,四嫂都给绕晕了吧?” 香芷旋微笑,“大致明白。”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上互惠互利的情形太多了,有人直接给银子,有人给的则是贵重的礼品或是财路。 袭刖现在是不想让蔚氏尴尬难堪,才怎么都难以实言相告。 袭刖又道:“我眼下想见见赵贺,他主意多,应该能帮我把这件事情圆过去。但是我问了问,他不在府里,大抵什么时候回来?”三千两银子,对他和蔚氏而言不是小数目,一定要扯个谎,说清楚怎么来的怎么去的——银子不论怎样都要还给岳父,还要有人证圆谎。在这府里有点儿分量的下人,赵贺是头一个,他的话妻子不会怀疑。 赵贺是得了袭朗信件中的吩咐出门办事了,倒是说了出去几天,“他说最多四天就能回来,出去三天了吧?”香芷旋想了想,“没错。你耐心等等,最迟后天一早就回来了。” “那就行。”袭刖松了一口气,又期期艾艾地看着香芷旋。 香芷旋就笑,“我知道,会守口如瓶的。我和五弟妹既然投缘,怎么会说这些让她心烦的事情。” 袭刖起身道谢,之后告辞离去。 香芷旋想了想,发现袭刖对蔚氏还是很不错的。 转过天来,有人来禀,秦府管家求见。 不管是因何而来,秦家来的不是秦夫人就好。香芷旋腹诽着,让小丫鬟把人带到二门东侧的花厅。 秦府管家是来还钱的,一沓银票的总数正好是八万两。 香芷旋看着银票,梳理着思路。 袭朗是为了帮宁三老爷,出了八万两。秦明宇觉得这笔银子应该由他出,所以才有了秦家欠袭家八万两的说法——那是在元娘答应嫁给他的前提下。 但是眼下婚事已经成了泡影,那么袭朗出的那笔银子就与秦家无关了,怎么算都是宁家欠袭朗的。 所以,她一时间有点儿犯迷糊,闹不清秦家这是在唱哪一出。 秦府管家道:“小人来之前得了吩咐,说袭府要是不肯收的话,就将这笔银子送去宁家……” 给宁家?香芷旋彻底给绕晕了,只得打断他的话,“你等等,先不说这些,我得先问清楚,是谁让你走这一趟的?秦家又到底是什么用意?这笔银子是宁家、袭家之间的事——婚事作罢,意味着的就是秦家、宁家再无瓜葛。” 完全就是多此一举啊。 ☆、109|5.18.17|| 秦府管家答道:“是我家老太爷与夫人、六爷的意思。是何用意,小人就不清楚了。” “哦。”多此一举的人还不少呢。香芷旋腹诽着,迅速考虑之后道,“这件事我暂时做不了主,你先将银票拿回去,过十日再说。” 秦府管家踌躇着。 “好意用错了地方,便是好心办坏事。”香芷旋弯了弯唇,语带戏谑的吓唬人,“偏要做这没道理的事,说秦家存心贿赂也不是不行。” 秦府管家神色微变,连忙称是,带上银票道辞。 香芷旋命人备下笔墨纸砚,给袭朗写信,说了说这件事,又将信件交给管家,让他派人抓紧送出去。 回到内宅,她找宁氏说了此事。 宁氏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开玩笑:“秦家是嫌银子太多,要做散财童子么?” 香芷旋忍不住笑开来。 过后回想一番,猜着是不是秦明宇的主意——想让宁家没有负担,想最后再为元娘尽一点儿力,如此,缘尽也能好过些。 如果是这样,真的很多余。比起秦家,宁家上上下下自然更愿意欠袭朗人情,而不可能愿意再与秦家有任何牵扯。 让人语塞的一件事。 钱友梅昨日去了兄嫂家中,天黑回来,一早起来才听说了昨日的事,看到香芷旋,忍不住的笑,“怎么,昨日本色示人了?” “是啊。”香芷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道,“还是你了解我。” 钱友梅笑意更浓,“我应该是比别人更了解你一点儿。”以往香绮旋是怎么说的?那只黑心小狐狸,给惹急了就是个疯子,什么事都敢做。所以,喝斥袭刖算什么?小事一桩啦。她偶尔会憧憬一下,亲眼见到香芷旋真正发飙的场面。 香芷旋问她:“铺子里的生意好些没有?” “好多了。”钱友梅由衷笑起来,“起初因着国丧的缘故,几个月都赔钱,现在总算是能盈利了。” “好歹有个事情忙着,这最要紧。”事情过去了,香芷旋才与钱友梅提起以前的担心,“那时真怕你郁郁寡欢一辈子,连带的让安哥儿也受影响。” “不会。我这么心宽,哪儿能为那么个人毁了一辈子。”钱友梅笑容明媚,不无感激地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你从本心为我和安哥儿好的时候,我都知道。” 香芷旋没正形,“嗯,我要是从本心得罪你的时候,你更知道。” 钱友梅哈哈地笑,“那还用说。” 她们两个说话,反而一点儿顾忌都不需有,很自在。 这天下午,赵贺回来了。香芷旋让他得空去找袭刖一趟。 两个人在外院说了一阵子话,应该是商议好了说辞。过了两日,蔚氏找赵贺问了一些话,打那之后,眉宇间时隐时现的不快完全消散。 宁二娘那件事,蔚氏顾及着婆婆妯娌,没好意思闹到明面上,背地里一定是好好儿整治了袭刖一番——连续几日,袭刖都是满脸沮丧。 香芷旋抽空去了夏家,与樊氏说了一下午的话,回到家里,袭朗的回信到了。 他与她说了说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好,对秦家的事只说他已安排人传话,叫她不要挂心。 香芷旋数了数字数,二十多个。 嗯,有长进了。她还以为他又要十来个字充一封信呢。 他写信想必是多年来言简意赅已成习,她不勉强他,自己写信却不会学他。写了整三页,两页都在说元宝的趣事和它对他的想念,末一页说自己和家里的人都很好,最后叮嘱了他几句。 回头看看,这封信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她不管,转手交给外院的管家送出去。 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多了一个习惯——趴着睡。怎么形成的,她也说不清楚,起初只是无意中觉得这样舒服些,能快点儿睡着。后来就莫名其妙的只能这样才睡得着。 好习惯需要长期坚持才能形成,所以她想,这一定是个坏习惯。 没几日,宁三老爷亲自来了袭府一趟,告诉宁氏:宁二娘已禁足,宁三太太也要每日去跪半日祠堂。随后满脸愧色的说是自己治家不严,才会出现那等事情。 宁氏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她们做过什么的?”两个人没道理自己招供的。 宁三老爷道:“这几日她们也不张罗着来找你说话了,倒是有机会就问我元娘到底住在哪儿。我心里奇怪,寻机问了问那日随行的两名丫鬟,这才听说了。依着性子,是真恨不得把她们关到家庙去!” 宁氏忙道:“那可不行。” “的确不行,”宁三老爷道,“不是时候。” 兄妹两个难得坐在一起说说话,宁氏也就开诚布公,将自己觉得三嫂为人处世上的一些不足之处合盘道出,总要让当家之人心里有数才是。 宁三老爷说起这些就摇头苦笑,“管不了她,但是儿女的婚事一定是我来定,再找人盯着她们别出岔子。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 宁氏想想,只能这样。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女孩子之间的嫡庶混淆不清早已成了兄嫂房里的定势,如今想再扭转过来,为时已晚。 ** 六月中旬,蒋家分家的消息传出,京城人尽皆知。具体说的话,只是蒋修染搬出了护国公府。 到这时候,没人觉得意外。以前蒋家闹成了那样,定是不能好端端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 比起香芷旋以为的,消息传出来的晚了很多。 后来听二老夫人说起,才知道蒋家有些人并不赞成蒋修染搬出去单过。冠冕堂皇的话是说他还未娶妻成家,搬出去之后,有心人定要说蒋家无情无义,不讲手足情分,实情则是想留蒋修染在府中,能依仗他的权势。 护国公早被蒋修染气疯了,跳着脚说他蒋修染又何尝顾念过亲人情分,这三番两次的,分明是想将他的儿子一个个都打死。 人们劝说了一段日子,见护国公心意坚决,蒋修染也分明是一心图个清静,这才不得不附和分家一事。 倒是有人想跟着蒋修染,蒋修染嫌累赘,不给机会让谁往他跟前凑。 至于分家具体的细节,蒋修染的态度是“该给我的分文都不能少,不是我的白送我也不要”,他不做好人,也不做小人。 香芷旋就想,这个人还是挺有点儿意思的。 闲来与二老夫人念叨蒋家这些事情的时候,香芷旋其实有一个不解之处:蒋松固然比不得袭朗、蒋修染这样的人,可也不是一点儿心计都没有,按理说不应该做记吃不记打的事。而上次尾随她,分明就是自找倒霉。 她与二老夫人说了,二老夫人想了想,道:“还真是有点儿不对劲。”随后去了两趟蒋家,借着探望蒋松的机会,旁敲侧击了一番,有了结果。 再见到香芷旋的时候,二老夫人告诉了她这件事:“你说说这些人,真是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事。叔侄俩竟然是做了一出连环苦肉计。” 香芷旋略一思忖就明白了。 蒋松现在手废了,日后便是再做官,也只能做个闲职,余生最大的目标就是保住现有的地位。兄弟没人能与他争地位家业,但如果蒋修染想将家中一切揽到手里,不难做到。 于是,做叔父的想走,做侄子的巴不得他赶紧走,一唱一和的,便有了蒋松两次挨打的事情。 因为蒋松遭了毒打,护国公惊怒到了极点,与蒋修染反目,同意了分家一事,并且态度坚决。 为了地位、利益,蒋松拼上了半条命。这一年有半年都躺在床上。 可这半年的伤病,能换取一辈子的安稳。要是这样想,就很划算。 权益果然是至为诱人的东西,能让人义无反顾的赴汤蹈火。 二老夫人慨叹道:“除了老六那种一根筋的,哪一个男子都不能小觑。这一环扣一环的……”又说起蒋松,“我连唬带吓的,他才没瞒我,又说他也是逼不得已,要是只想着报一箭之仇,三两年之后毙命也未可知,眼下只能务实一些,有个世子的地位,来日继承家业才是正经事。想想也是,整日看着那样一个小叔父在家中,他怕是连觉都睡不着。肯与我说,也是因为我们两个现在都只求个安稳。” “哪一个人都不能小觑啊。”香芷旋由衷地道。 二老夫人则笑道,“知道这些,还是你看出了端倪。你要是不提这一茬,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回过神来。” 香芷旋就笑,“我平日就爱瞎琢磨,碰巧了而已。” 她只盼着自己日后能比现在反应更灵敏,不要等到事过之后才察觉。三公主和蒋松这种人做的这些事,旁观也罢了,要是这样设局针对自己……想想就脊背发凉。 香家等同于泥沼,但是每个人的性情都写在脸上,并不是城府太深的人,她也不过是与他们打个平手。 后来到了袭府,了解了袭家多少年来的风雨,知道了权势的分量有多重。有人给撑腰、手中有权势或是想保住地位,很多时候是不需讲道理分对错的。 而今呢,她看到了有些人能把戏做得比事实还真切,即便你满心狐疑,就是不能很快看穿迷雾后的真相。 天子脚下,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她不会像这种人一样设局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一定要时时观摩,防着自己变成别人达到目的的棋子。 ** 六月下旬,皇上想起了蒋修染,奇怪这人怎么比当初的袭朗调养的时间还要久,就让内侍随太医前去看了看。这才知道蒋修染养伤期间还忙着分家等事,啼笑皆非了一阵子。之后又让内侍去传话,让他尽快安排好身边琐事,下个月好去兵部行走了。 兵部今年一直空着一个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自然是给蒋修染留着的。 同样是正三品的官职,袭朗那个位置不容人有异议,蒋修染这个位置却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 京卫指挥使,带兵打过仗的人是最佳人选,而兵部侍郎却并不见得一定要个战功赫赫的人担任,虽说是参与处理天下军政,大多数时候做的是动脑子耍笔杆子的事儿。 二老夫人听说之后,打心底为幼弟高兴,亲自过去道贺。 蒋修染却不大满意,“膈应死我算了。”他是这么跟姐姐说的。 二老夫人追问几句,才知道蒋修染为何不喜。 “这一进兵部,就不知道多少年要被钉死在那儿,前头的左侍郎、尚书要是都比我还能熬,活到七老八十,那我进棺材的时候也还是个侍郎。而且是‘右’侍郎,没多大实权还不讨好的破差事。” 二老夫人语凝。这就不是能让人接上话的言语。 蒋修染又道:“不过,要是前头那俩人家里出点儿事情,像袭阁老似的回家丁忧,我就有点儿盼头了。” “你这张嘴啊,太毒了。”二老夫人摇着头离开。 蒋修染哈哈地笑,“我咒人就没灵验过,别替他们担心。” 二老夫人回去后跟宁氏说了说,宁氏转头告诉了香芷旋,婆媳两个俱是好笑不已。 只是,香芷旋如今一听到蒋修染的事,就会想到宁元娘,由此又会想到三公主。 没少命人打听消息,前一段三公主一直卧病在床,等到蒋修染来日将入兵部行走的消息传开,三公主没两日就痊愈了。 知道三公主与蒋修染内情的人都意识到,两个人又要开始较劲了。 香芷旋从心底开始紧张宁元娘的处境,以三公主的任性程度,万一发狠将宁元娘掳走……不堪设想。便让赵虎愈发谨慎,万一三公主亲自过去,让他只管一面拖延时间一面命人来给她报信。总不能让元娘形同被软禁似的过日子,加强防御阻止旁人找上门去滋事即可。 赵虎说近几日一直有人白日夜里在宅子外探头探脑,但是也不用担心,没人能进去打扰宁大小姐。 香芷旋听了,想着三公主的人手若是始终原地徘徊,她恐怕就要亲自登门了。后来果然不出所料—— 六月最后一天,香芷旋到了宁元娘住处,刚进了垂花门,正与元娘说笑的时候,便有小厮来报信:三公主来了。 宁元娘不由握紧了香芷旋的手。 香芷旋略一思忖,让蔷薇、铃兰送宁元娘到内宅,自己转去外院相迎。 三公主俏生生站在外院的梧桐树下,一身艳紫衣,瘦了很多,神色倒是一如以往。见到香芷旋她就笑了起来,“许久未见了,你怎么也不去看看我。”语气似是老友相见一般的亲昵。 “殿下需得静养,妾身不好前去打扰。”香芷旋上前行礼,随后笑问:“今日殿下赶至,是碰巧了,还是——” “不是碰巧,我知道这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却是无处下手,袭家与蒋家的人手果然不是白给的,并无可乘之机。”三公主竟宽慰起香芷旋来,“你只管把心放下,我不能也不会抓走宁大小姐。” 香芷旋心说你这话我哪儿敢信啊。 “我来这儿只是要见见蒋修染。不信你就等着,他过一会儿就来了。”三公主狡黠地眨一眨眼睛,“等会儿你要是打喷嚏,一定是他在骂你和袭少锋居然没防住我。” 他骂不骂人先放一边,过来之后不好受的不还是你么?上次就活生生的被他气病了,这次呢?你跑到他心上人的住处,他怕是会更过分。何苦呢?香芷旋在心里叹息着。 三公主又道:“对了,我出来之前,听父皇说太子和袭少锋最迟今日晚间就回来了。你不在家等着迎接夫君,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香芷旋讶然,算算日子,这还不到两个月呢,“不是说要三两个月才能返回么?” “太子离京前说过,沿途不会耽搁,快去快回,用你们家袭少锋的伤病说事儿,其实还不是他自己怕热吃不得苦?”三公主不屑的轻哼一声,“打量谁不知道呢。可是这样也好,省得他在外游山玩水寻欢作乐,把别人带到沟里去。” 香芷旋没忍住,笑意蔓延开来。也不知三公主的言行是被谁影响所致,真真儿是一点儿金枝玉叶的优雅矜持都没有。 ☆、110|5.18.17| 三公主也笑起来,“我把你逗的由衷笑出来可不易啊。” 香芷旋回道:“哪有,殿下妙语连珠,妾身笑的时候从来不少。” “是不是由心而生的笑,我还是分辨得出的。”三公主微眯了一双大眼睛,“你从不似别人一般心里笑我没涵养,面上还装腔作势的附和,已是很难得了。” “不过是言语随意一些,哪里就没涵养了?”这是香芷旋的心里话。其实谁私底下说话都很随意,但是平日要尽量注意措辞而已。 “放心,我心宽着呢,哪儿就需要在意那帮人的眼光了?我又不想嫁给她们家里的人。” 香芷旋又是忍俊不禁,“可不就是么。” 两人说笑着,有小厮上前来禀:“蒋大人在门外,请殿下移步。”一句话说的战战兢兢的,实在是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以下犯上的事。 三公主却撇撇嘴,在树荫下的竹椅上坐了,“让他进来,不然我就住这儿了。” 小厮却回道:“蒋大人说,他要是进来,殿下一定会后悔。” 三公主气得一挑眉,“倒是看不出,他居然也会说大话了。让他别废话,我就在这儿等着。” 小厮一听她恼了,慌忙称是,跑出去传话。 没过多会儿,蒋修染施施然进门来。天青色锦袍,轻摇着一把折扇,风采照人。 到了三公主与香芷旋近前,唰一声收了折扇,对香芷旋拱一拱手,“袭夫人。” 香芷旋忙还礼,却是直冒冷汗——他不应该先给三公主行礼么? 蒋修染道:“今日要施礼叨扰了,还望袭夫人见谅。” 香芷旋客气道:“不敢当。” 随后,蒋修染看着三公主,偏一偏头,语声依然温和,话却着实不好听:“滚出去。” 香芷旋睁大了眼睛。天,真是开眼界了,知道他对三公主态度恶劣,却没想到恶劣到了这地步。 三公主却是一笑,“我就不走,你能把我怎样,你还能反客为主把我撵出去么?” 香芷旋实在不好留在这儿看两个人掐架,唤人奉上茶点,托词带着两名小丫鬟避到了厢房。 “真不走?”蒋修染问道。 “不走。”三公主道,“除非你跟我磕头赔罪。上次你把我气得病了这么久,这笔账得算吧?” 蒋修染却不理她了,拉了一把竹椅到一旁落座,抖开扇子,轻轻摇着。 三公主没完没了地端详着他,还嘀咕,“你说你哪儿好看啊?说你面目可憎都是客气的。”又问,“旨意已经到了你府中,明日就该每日上大早朝了吧?你那腿脚受得住么?” 蒋修染继续沉默。 两人维持着一个说话一个沉默的状态,一晃就过了一个时辰。 香芷旋服气了。她还想快些回府等着袭朗回家呢,看两人这情形,不知要耗到什么时辰。 这厢房原是一个小书房,里间窗下有一把醉翁椅。她转过去坐了。 两名小丫鬟跟了过去,一左一右打扇。 凉风习习,椅子摇晃间,她漫不经心的听着三公主自说自话,想的却是袭朗到家的时候,元宝不知道要多高兴。要是袭朗先她回到家,可就看不到那情形了。唉,都怪外面那两个祸害…… 胡思乱想着,听得有人在外面通禀,淮南王到了,随后便吩咐院中下人一概退出。 淮南王,那个执意要娶平民女子的王爷? 香芷旋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已听得三公主惊讶的语声:“你怎么来了?”顿了顿,又道,“你请他来的?!” 后面一句,自然是问蒋修染的。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有男子不慌不忙地反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说去寺里上香么?” “管得着么?”三公主没好气,“迎娶王妃的事儿遥遥无期了,就又开始盯着我了?赶紧滚回你的封地去!” 香芷旋到了厢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兄妹两个一见面就吵架,蒋修染在场大抵无事,可她要是在场,哪一个因为被她这个外人看了笑话恼羞成怒就糟了,方才命下人全部退出定是淮南王的意思。可她不出去好像更不妥,除非蒋修染和三公主不会提及她。 她犹豫间,透过门帘缝隙看着外面情形,便看到蒋修染将折扇收起,随手放在身侧的茶几上,之后站起身来,径自看向她这边,凝了一眼,轻轻摇头。 是不是名将都是这样,听觉视觉反应都是敏锐迅捷得吓人。要不是已习惯了袭朗时常如此,她少不得为之心惊。 得了蒋修染的示意,她示意屋里的小丫鬟噤声,转到门口一侧站了,观望着外面情形。要是等会儿有人提到她,她就得即刻出去拜见淮南王。 淮南王此刻已道:“我和睿王都该滚回封地去,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先请你的好兄长滚远了再说我也不迟。” 香芷旋看到院中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容颜俊朗,眉宇间透着倨傲。 淮南王不容三公主回话,继续道:“说说吧,把蒋侍郎引到这儿来做什么?你就是再急着嫁人,也不能不顾天家颜面意图勾引他吧?” 这种话香芷旋再熟悉不过——她和蔚氏指责宁二娘的时候,与这两句措辞相仿。 按理说,三公主应该急着反驳,甚至于发火,但她没有。 淮南王这话是既难听又让她分外为难的。将真正的原委道出,蒋修染钟情宁元娘一事便会传得天下皆知——扬名天下的人物,这种事势必成为一时佳话。皇上要是哪天高兴了,立刻给蒋修染赐婚也未可知。 那是三公主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她甚至不能说这宅子的真正主人、住的人分别是谁。 可她也只是略一沉吟,便转头看着蒋修染,笑盈盈的道:“你说呢?是这么回事么?” 短短两句话,成功的祸水东引。 蒋修染若说是,那么好了,公主就是轻浮了一回要勾引他,他也要顾全皇家颜面尚公主;若说不是,三公主自然要附和,随后便有理由奚落淮南王一番。 “臣还真不知该怎么说。”蒋修染勾了勾唇,轻轻一笑,对淮南王道,“去年臣一位异姓长辈埋骨沙场,他膝下无子,臣便代行子嗣之责为其送终守孝。所以殿下请放心,臣对三公主唯有君臣之礼,不曾有半分逾越。” 这个男人!简直坏透了!香芷旋在心里惊叹着。这是不是在说三公主有心勾引但他没中计? 三公主立时暴躁起来,“你胡说八道!你授业恩师是谁?是你麾下将领么?你为其送终有谁知道?蒋修染,这种谎你可不能张口就来!” 淮南王抢先道:“这是诸多将士都知道的事情。蒋侍郎愿意为恩师守孝三年,你不赞誉反倒质疑,是何居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什么可怀疑的?” 三公主的身形都有些微微发抖了。沙场上的人相处久了,就是生死之交,战事过去之后,哪个名将麾下的将士都会接受封赏,到各个地方为官,这也是名将的知己、亲信遍布五湖四海的原因。 在蒋修染麾下丧命的将领有许多个,她以前听闻总是为他伤心难过,但是从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他那种性情,怎么肯做这种为人守孝的表面文章? 鬼才信! 守孝——“宁元娘为她的祖母守孝五年,袭朗要为他的双亲尽孝……是啊,今日也该轮到你用这种借口搪塞婚事了!”多巧啊,宁元娘要两年之后再论婚嫁,他为他见鬼的什么恩师守孝的期限恰好也还有两年。 蒋修染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你给我闭嘴!”淮南王冷脸喝斥,旋即强行携了她的手臂,“跟我回宫里面见父皇,让他好生管教你才是正理,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蒋修染!”三公主已经落了泪,声音哽咽了,“为了躲开我,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你!” 淮南王则对蒋修染道,“你就不用跟去宫里了,也不是光彩的事儿,我帮你解释就得了。” 蒋修染颔首,拱手道谢。 淮南王不想让三公主嫁给蒋修染,因为不想让皇后、睿王又多一重拉拢蒋修染的裙带关系,今日自然愿意全力帮蒋修染解决这场是非。到了宫里,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到那时,三公主日后怕是再也不能随意离宫了。 香芷旋想着这些,看着三公主纤瘦的身影被强行带走,心里喜忧参半。 三公主行动受限,不能再用宁元娘借题发挥了,可是她那愤怒、伤心的样子,让人看了不能怅然。 关乎一个情字,或是福或是祸,只不能说对错。 没有对错可言。那是因着不甘而执拗,不能单纯的用对错来评判。 淮南王带着三公主走了。 香芷旋走到院中。 蒋修染似是无意的瞥了一眼内院的方向,拱手道辞,“日后她不会再来,袭夫人请放心。告辞。” 香芷旋颔首行礼,“蒋大人慢走。” 他是不能留不需送的客。 目送他身影走远,香芷旋站在原地晃了会儿神,这才想起自己该回家了。 袭朗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心情才倏然明朗起来。 想快些见到他,到此刻才发现,很想很想他。 她匆匆转身去往内院,与元娘说一声就回去了。 ☆、111|5.22.111| 香芷旋转身走了没几步,就见蔷薇、铃兰和几名丫鬟簇拥着宁元娘过来了。她停下脚步,在原地等着。 宁元娘在内院等了这么久,不断派丫鬟到前面看看情形。可是后来听说淮南王来了,并且将下人全部遣到了内院,她不安得很,担心香芷旋为了自己摊上是非,这才急匆匆赶来。 香芷旋看出她的担心,忙笑着安抚,“没事,别担心。”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日后三公主离宫定然不易,再者你四哥也要回来了,你只管随心所欲度日。” 宁元娘听了经过,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听得袭朗要回京,便问了两句,之后忙催促香芷旋,“四嫂快回府吧,我就不留你了。” 香芷旋点点头,转身唤来赵虎,吩咐几句,便辞了宁元娘,坐上来时的马车离去。 宁元娘没立刻回内院,走到了梧桐树下,在竹椅上落座,消化着刚才所听闻的是非。无意间一瞥,看到了一旁茶几上有一把扇子。 不知是蒋修染还是淮南王无意间遗落在此处的。 她起先没在意,起身要回内院时,经过茶几前,看清楚了扇子和扇坠儿。 她停下脚步,凝眸看了一会儿,拿起扇子,将扇坠儿拢到手里。 象牙扇骨,墨玉扇坠儿。 把玩着扇坠儿,看到了底部刻着一个她很熟悉的小小标识——出自京城璞玉斋的物件儿,很难寻到材质样子一模一样的,并且都有一个兰草的标记,所以,很多东西独一无二。 这也是璞玉斋成为历经几百年依然生意兴隆的老字号的缘故。便是价格昂贵些,官宦富家也趋之若鹜。 象牙扇骨、墨玉扇坠、兰草标识,要是她记忆中的那把扇子的话,扇面上应该是绘着墨竹,出自上一个朝代的书画名家之手。 丫鬟提醒道:“大小姐,日头太大了,您去屋里吧。” 宁元娘点点头,转身去了室内,轻轻地慢慢地打开扇面。 “蒋大人,”有小厮磕磕巴巴地道,“袭夫人已经、已经离开了,您这是——” 宁元娘起身到了门边,看到蒋修染走到茶几前,道:“扇子。” 便有丫鬟回道:“我家大小姐拿去看了,蒋大人稍等,奴婢这就去……” “不必了。”蒋修染打断丫鬟的话,转身走开去。 宁元娘撩帘而出,出声唤住他:“蒋大人。” 蒋修染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明晃晃的阳光下,她款步走向他。绾着高髻,穿着家常白纱衫,蜜合色挑线裙子,皎洁面容不施粉黛。 宁元娘将手里的扇子徐徐合上,“这扇子……” 蒋修染沉默。 “那次,原来是你啊。” 蒋修染轻轻笑开来,“想起来了?”瞥一眼她手里的扇子,又凝住她,“记着这扇子,却不记得人。” 宁元娘汗颜。这扇子几点相加,自是轻易能够让她想起。而他这个人么,在几年前的那次事情上,她从头到尾都没细看的。 她沉默片刻,“对不起。” 蒋修染微微挑眉。 “对不起,”她低声说,“彼时我应该看清你、记住你。” 蒋修染这才道:“没事。”见她有些局促,又无送客的意思,便随口问道,“在这儿住得可好?初七怎样?” “这儿挺好的,初七很乖。”宁元娘看着他,“谢谢你。” 蒋修染忍不住笑了,是从心底漾开来的笑意,“不说这样的话行不行?” “好。”宁元娘迟疑片刻,“那条小狗,后来怎么样了?找到了么?” “找到了,后来自然是长大了,一直让人照看着。只是我平日无暇养在身边,它见了我就叫个不停。”蒋修染无奈蹙眉,“猫狗见我都是这个样子。” 宁元娘先是惊喜,“真的?那它现在六七岁了呢。”再想想他后面两句,又是忍俊不禁。 “嗯。”蒋修染道,“既然你记起来了,明日我让人把它也给你送来。” 宁元娘将扇子递给他。 蒋修染迟疑片刻,“按理说应该物归原主,只是见过这把扇子的人不少,我就收着了。” 宁元娘点一点头。 “这几年的事,跟之前的事没什么关系,不必联系到一处。不叨扰了,告辞。”蒋修染转身出门,上了马车,把玩扇子,思绪回到了初见她的那一年、那一个黄昏。 算算年纪,那一年的她十二岁。 那天他是去璞玉斋取一个定做的印章。 璞玉斋的老板什么都好,脾气好,手工好,售卖的物件儿材质好,只是有一点不好,总是估算不准物件儿完工的时间。如果他承诺十日内完活,你就要照着半个月等。 他上午去拿,老板苦着脸说要下午才能做好,他就说早猜到你会是这样,心里知道黄昏能拿到就不错了,也就赶在彩霞满天时才又到了铺子。 在门口恰逢宁元娘出门。她带着帷帽,手里拿着一个盛放扇子的盒子,身后一名丫鬟抱着一条通身雪白的小狮子狗。 那时他只是想,小姑娘家,怎么这时候还逗留在外?离得近还好,离得远的话,也不怕天黑后遇到事情? 进门后与老板、伙计闲聊几句,才知道她是被老板坑了。她下午就来了,老板还没做好扇坠儿,说了几次“再等一会儿就好”,那一会儿意味着的是一个半个时辰。她怕是还不知道老板这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坏习惯,便傻兮兮的等到了现在。 他打趣了老板几句,取了印章,坐马车回府。 没走出多远,遇到她被一个纨绔子弟纠缠。 那纨绔子弟带了不少护卫,看样子是天还没黑就喝得酩酊大醉,执意要她去陪着找个好去处继续喝酒。 她年纪虽小,性子却是刚烈,下了马车,说不可能让这种人渣如愿,定要相逼的话,大不了一死。 那人反而觉得更有趣,不相信她能说到做到。 双方的护卫交手了,身手不相上下。 他看不下去了,让跟车的六名随着他习武的人去帮她,自己则一直看着她。 她只是站在路旁,不见惧色,抱着那条小狗,手势温柔地安抚着它。 纨绔子弟及其护卫被打得四散奔逃之后,他下了马车,对她说:“你回璞玉斋,让下人回家传话,多带些人来接你。璞玉斋老板的人缘儿不错,而且是热心肠,不会不帮你。” 她先是点头说好,随后转身将小狗交给丫鬟,曲膝行礼,谢他出手相助。 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小狗从丫鬟怀里挣脱,一溜烟儿的跑了。 他挑眉,“是你的么?”要是她养在身边的,没道理会跑。 她有些尴尬地解释:“今日才买到的,它应该是不愿意离开原来的家,可我特别喜欢它……”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焦虑不已。 小狗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按了按眉心,让护卫去找,随后道:“你先去璞玉斋。护卫在你回家之前能找到的话,定会给你送去。要是短时间找不到,明日你再来璞玉斋一趟,我当面还给你。” “那……太谢谢公子了。”她又曲膝行礼,犹豫片刻,让丫鬟将盛着扇子的盒子取出,拿出扇子递给他。 “不必。”他想着要是找不到呢? 她执意要他收下,“不是的,是谢谢公子方才的相救之恩。” “行吧,但愿明日来时,我能一并送还给你。” 后来回府的路程中,他有些纳闷:管闲事救她摆脱闲杂人等的纠缠也罢了,还让护卫去帮她找一条他从心底不喜欢的小狗……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护卫直到二更天之后才找到了小狗,回到府里跟他交差,他吩咐房里的丫鬟暂且照看着,那把扇子都没取出来看,想着明日让人一并送到璞玉斋,让老板转交给她就是了。 觉得没必要亲自为这桩小事亲自过去一趟。 没想到的是,当夜父亲突然发病,到了第二日一早便已是病入膏肓的情形。 他哪里还顾得上那件小事,每日在父亲床前侍疾。七日后,父亲病故,停灵、出殡、守孝。 百日后,无意间看到那条小狗,才想起这件小事。 没法子的事,转为这种事去查她是哪家的闺秀还给她的话,容易让人想偏,也就罢了。 与她再相遇,是在袭府,时间已是一年多之后,才知道她是宁家大小姐。宁大小姐,因为貌美、棋艺精湛,名声已经在一些富家子弟间流传开来。他那时家里乌烟瘴气的,只是偶尔听过几句,并没往心里去,到了再次相遇,才能与记忆中的小姑娘对上号。 一年多的时间而已,她蜕变得亭亭玉立,容颜未改,气质却愈发的优雅,眉眼间透着些清冷。 让他心动的不是一年前的她,但是再相遇之后的心动,是与那件事有点儿关系的。 但她已经不记得与他仅有的那点儿牵连。他想,记不记得真没什么关系。 如今让她不要将所有的事联系到一处,仍是不想她多思多虑。从来没有这必要。 如果说他帮过她,那么在后来的几年间,他因为与秦明宇的明里暗里较劲带给她的困扰,早已将那份出手相助之情全然消磨掉。 他比谁都明白,不该让她饱受困扰,但是他不认为秦家能给她安稳时光,因为了解秦夫人想要的儿媳妇,是三公主那般出身至高贵的女孩。 相信秦明宇亦是如此,却没有别的办法化解这僵局,只能一直僵持,只能设法减少她嫁给对手的可能性。 到如今,方方面面的因素相加,都不能再勉强她了。 顺其自然吧。 ** 香芷旋回到家中,先去了婆婆房里,说了说在元娘住处遇到的事情。 宁氏听了,自然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无奈的叹口气,随即又笑起来,道:“你刚出门,老四就回来了——昨日他与太子就到了城外,一大早进城,先去宫里复命,之后就回府了。你回房去吧,见不见他先放在一边,也看看元宝高兴成了什么样儿。” 香芷旋笑着称是告退。 回到清风阁,不见袭朗和元宝,问过之后,才知道他去了小书房,元宝黏他黏的厉害,跟着过去了。 她匆匆忙忙更衣洗漱,转去小书房。 离门口越近,心越是跳得厉害,竟有一种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走进厅堂,见元宝睡在三围罗汉床上。 这个小没良心的,不在正屋等着她回家,却在这儿呼呼大睡。他回来了,就可以把她扔到一边儿去?她腹诽着,斜睨元宝一眼,走向里间。 轻轻撩开帘子,看到他站在书案前习字。 略微晒黑了一点儿,面容线条愈发锐利——瘦了一点儿。 她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看得越久,笑容就越深。倒要看看他几时发现自己。 从她进门时,袭朗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原以为会撒着欢儿的跑到他面前的,可她没有。就傻乎乎的站在那儿。 这反应对么? 他绷不住了,抬眼笑微微看着她,问:“好看么?” 香芷旋点了点头,还是站在那儿。 高兴傻了?袭朗转过书案,张开手臂,“来,让我抱抱你。” 她梦游似的走到他面前,视线仍是不离他容颜,“真的回来了啊?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怕计划有变,让你空欢喜一场。”袭朗将她揽到怀里,揉了揉她的脸,“你最没意思了,我以为你该像元宝一样高兴。元宝高兴得都让我以为它疯了。”那个小家伙,他还在回清风阁的半路,它就疯了似的冲过去了,不管不顾的扑到他身上,两只爪子把他官服肩头、袖子的衣料都勾破了,跟他腻了好半晌才肯跟着他往回走。 一众仆妇看着,头一次在他面前忍不住地笑了。 不是不狼狈的,却也真让他愉悦,到底没白疼它。 “我疯不起来,我高兴傻了。”香芷旋笑着勾住他肩颈,手臂真实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笑容变得生动起来。 “傻倒是真的。”袭朗笑着啄了啄她的唇。信件中透着想念的言语一字也无,长篇大论的说元宝怎样怎样……也就她干得出这种事儿。 “所以说你没良心啊。”她摩挲着他的唇,“都不给我正经写封信,只我跟你絮叨过一回。都要想死你了。你不在家,都没了主心骨。” “有多想?” “不告诉你。”她横了他一眼,却是一点儿凌厉也无,唯见柔柔的笑意。 他点了点她唇瓣,舌尖撬开她唇齿,加深这个吻。 不需要她说。 身体的反应最诚实,谁也欺瞒不了谁。 ☆、112|5.22.111| 唇舌的战栗让她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 最熟悉的气息、最依恋的温暖萦绕着她,让她贪恋沉迷。 他亦如此。到了外面,少了每日与他温言软语甚而有时絮絮叨叨的阿芷,日子着实无趣得紧。 每一日都在盼着早些回家。 以前并不知道“家”这个字眼意味的是什么,如今她让他清晰的明白、感受到了。 不想放开她,想要更多,却不得不放开。 他这小书房最是清静,也最是热闹。室内通常只他一个人,但是不知何时幕僚就会走侧门求见。 再者,这样的日子,反倒不能由着性子,不想她在下人面前不自在。 强压下了心里那团炙热的火,携了她的手,转到外间落座。没去惊动酣睡的元宝。 而元宝听到两人趋近时就醒了,有些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看到香芷旋,跳到地上,抖了抖一身蓬松发亮的毛,对她摇着尾巴,随后去走到了袭朗身边,坐在他一侧。 “说你没良心可一点儿都不冤枉你。”香芷旋大乐,转到它面前蹲下,“他这一走就是快两个月,你居然还认得?” 元宝摇着尾巴,用头拱了拱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把爪子给我。”香芷旋伸手。 元宝侧了侧头才抬起一只前爪,放到她手里。模样憨憨的,又透着点儿俏皮,不知道多可爱。 香芷旋这才满意的笑了,放开它的爪子,回身落座,说起他不在家中这段日子发生的几件主要的事,记挂在心的是秦家送银子的事情,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不清楚。”袭朗道,“我让他们等我回来再说,下午我去趟秦府。” 香芷旋又问起袭刖的事情:“我也不好细问他,后来都办妥了吧?” 提起越来越争气的袭刖,袭朗笑容里透着欣慰,“都办妥了,本也不是大事,他只是怕影响我。水至清则无鱼,他日后就明白了,眼下这般谨慎自然再好不过。” 香芷旋愈发心安,这才说起今日的事情,感叹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也不易啊,想要让皇上同意就只能投其所好,可如今能投其所好的因由,只有仁孝二字。” 要不是因为坐在龙椅上的是这样一个皇帝,用刀架在袭朗和蒋修染头上,他们恐怕都不肯做这种事。 袭朗笑道:“你明白就好。” 这种事其实也是因为皇上骨子里重武轻文。这些年屡次用兵,丝毫不愿迁就外敌内患,惹得多少人心存不满。是因此,皇上更要抓住一些大事小情彰显仁孝。以前要让天下皆知他与太后母慈子孝,不给太后竭力干涉他军政的余地,如今要将这仁孝二字诠释得尽善尽美。 他们这些武将出身的朝臣,想要达到目的又让皇上欣然应允的时候,只能费尽心思的把事情与仁孝二字联系起来。 其实,这也是帝王与很多臣子之间无言的默契。帝王从心底偏向武官几分,武官反倒不好意思恃宠而骄,凡事就愿意揣摩皇上的心思给他个最好看的台阶。 蒋修染那个人,别人走过的路,他肯定不想走。但是到了如今,是没可能另辟蹊径了。不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杜绝皇上赐婚、官员上门提亲,他以后的麻烦多的是,绝无安心等待元娘的可能。而最好的理由,只有这一种。 午间,夫妻两个用完饭,袭朗取出一幅画,“在外面画的,你看看。” 香芷旋作画所有的功底都用在那些线条简单的画作上了,他则擅长工笔画,只是很少有那份闲情。 她以为他画的是在外看到的引人入胜的风光,徐徐展开来,却发现画的是她和两个孩子。 画里的她笑盈盈站在庭院中,怀里抱着个小女孩。那孩子搂着她的脖子,便无法看清样貌,是通过发髻衣服才能辨出是女孩。 一个小男孩则正扯着她的衣袖,仰头看着她,似是在要她抱。 她看得一头雾水,“你画的这两个孩子是谁啊?家里只安哥儿、宜哥儿两个。”从不记得自己抱过哪个小女孩儿——从到京城,都没见过小女孩儿。 “画的是我们以后的孩子。”袭朗略显遗憾地道,“原本想多画几个……” “你闭嘴吧!”香芷旋哭笑不得的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谁要给你生‘几个’孩子了?” 他却是一偏头,吮住了她指尖,眸中笑意深浓,“你啊,这事儿可轮不到别人办。” 香芷旋的心突突直跳,慌忙抽回手,强作镇定地道:“你们袭家好几代才出了冬儿一个女孩子,你画的不对。” “都是男孩儿也行,多几个混小子闹腾你,家里可就热闹了。”袭朗笑着审视着她已飞起霞色的小脸儿。最近他总是在想这件事,因为想来想去,他生活里若还有欠缺,便是孩子了。 “还要你说?”香芷旋唇角含着笑,将铺展在大炕上的画卷收起来,“只是你打算得太早了点儿啊,要是没那么顺利,我岂不是要急死了。” 袭朗就问:“不怕疼么?”说实话,他还是很担心这一点的,怕她始终因为畏惧疼痛而抵触。 “原来特别怕,一想到就怕得想上吊。” 袭朗笑起来。 “可是,现在不怕了。”香芷旋看着他,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闪着因为憧憬、喜悦焕发的光华,“生孩子只是疼一阵子,而我们余生都有孩子陪着,那样才圆满——这是最要紧的。”末一句,她是一本正经的说的。 这个让人想不爱都不能的小妻子。他情不自禁,将她揽到怀里,“我一定没说过有多喜欢你。” “你是没说过。”她喜滋滋的抬头看他,“快说吧。”她最愿意听他说这种话了,因为他不爱说。 袭朗被她引得又笑开来,气氛不对,话就说不出了。以前有几次也是这样,他想告诉她心绪让她自心底生出安全踏实感的时候,她这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弄得他失笑,完全没办法说出口。 “说出来多没意思。”他吻住她,压抑多时的火焰迅速蹿升。 她心里那些微的不满,不消片刻就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去,由着他将自己安置到床上。 他将她安放成最易采撷的姿态,予取予求。 她虚虚地环着他,难得柔顺而又不羞涩的由着他为非作歹。 他想念她,而她也是想念他的。 情潮褪去,他反复的吻着她的唇,良久才捡起被放下的话题,语声低哑,至温柔:“我要一生守着你,只守着你,始终尽心照顾你。”又揉了揉她的长发,“阿芷,我对你的喜欢,是这样的。别害怕我会变,我一根儿筋,变不了,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113|5.22.111|家 香芷旋又是喜悦又是感动,以为他并不知晓她偶尔会有的患得患失,可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居然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她笑盈盈凝住他,连倦意都消散无踪。 “只说这一次。”袭朗说。 她并不贪心,“一次就知足了。”说着依偎到他怀里,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不是哄你。”她这样的态度,真让袭朗怀疑她认为自己是在哄她。 “我知道。”香芷旋蹭了蹭他胸膛,“倒是奇怪你怎么肯说的。” 怎么肯说的?离家在外时,常猜测她在家打理家事、独自入睡是怎样的情绪、样子。也不难想到,待人接物该是她初嫁给他时的冷静,独自睡去该是他初留意到她时的孤单。 孩子气又娇气的一个人,偏生要做出大人的样子,要做出他在不在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说过的话,她从不怀疑。 她偶尔会要他哄要他承诺,其实只是患得患失所致,担心好景不长。 以前总是想,一辈子那么长,多少话都不愁没机会说。 分别的日子,他就想,如果她从心底踏实安稳下来,那么等他回家的心情便会不同。 有些话,不能等,该在当下说出。 而有些话,例如这些,不需赘言。 他吻了吻她的眼睑,“睡会儿吧。” ** 淮南王拎着三公主进宫,在皇上面前好好儿地告了三公主一状。 皇上和淮南王都以为,三公主会百般辩解。 但她没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神色极是委屈愤怒。她还没从蒋修染带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正因为她这样的反应,反倒让淮南王焦急起来——皇上完全可以认为她是受了污蔑,只是苦于无从分辨。 而皇上真就往这方面想了,只是回头想想蒋修染那个性情,又有些拿不准了。他索性快刀斩乱麻,吩咐淮南王不得声张此事,若有人传出这等闲话,定当严惩不贷,随后也不轻不重地给了三公主一点儿颜色:不准再谎报行踪,若是离宫游走,需得他首肯,并要御前的宫女、侍卫随行,再有不顾皇室颜面的行径,出嫁前都要禁足宫中。 淮南王虽然不大满意,却也不敢再劝皇上严惩三公主。告退出门时想,这把人气狠了也没好处。 回头看看三公主,眼睛红肿,身形单薄无依,实在是可怜兮兮的。皇家的兄弟姐妹之间,有着诸多计较,可他与这个妹妹却是打打闹闹着长大的,不掐架的时候,相处算得和睦,少年时的兄妹情分不浅。 他停下步子,等她到了面前,温声劝道:“你别以为我只是对你落井下石,我还不至于这样刁难你一个女孩子家。” 三公主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了擦脸,含着泪瞪了他一眼。 淮南王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她肩头,顺势揽着她往前走,“有句俗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这可都撞了好几年南墙了,分明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三公主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何时知道的?” “反正知道的不晚。” 三公主已没力气再发火了,无力地反驳道:“你还不是一样,这都多久了,父皇也不准你娶你心仪的女子。” “可我们那是两情相悦。”淮南王叹气,“可你这样又是何苦。” “她以前——也不愿意嫁你吧?”三公主看着他,“你跟她的事,我也听过一些。” “以前是不愿意嫁我,烦我烦得厉害。”淮南王苦笑,“我一度以为她另有意中人,一度想过要放手。” “真的?”三公主不大相信,“便是她另有意中人,你堂堂王爷又怕什么?便是将她强行绑在身边也成啊。” 淮南王失笑,“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咱们是金枝玉叶,看中谁就是谁的福分?不是那么回事,很多人对皇室最是抵触。再者,你要是真喜欢、在意一个人的话,是盼着他过得好,还是不论怎样都要把他绑在身边?” 三公主抿了抿唇,垂了眼睑。 “我知道,你属于后者。”淮南王很没辙地侧目看着她,唤她的名字,“柔佳,你那不是喜欢,只是不甘。真喜欢的话,会为那个人考虑,会宁可自己苦一些,安心等待,或是成全他,而不是想方设法让他不能如愿让他不痛快。” “谁说我喜欢他了?”三公主气呼呼的,“我是讨厌他,恨他。” “嗯,你这话我信。” 三公主瞪着他,没一会儿又掉了泪,拳头没头没脑地打在他身上,“你也一样,讨厌死了,居然帮着他……” 淮南王由着她打,“我是在帮你,别再执迷不悟,饶了他,也饶了你自己。” 三公主停了手,“不听你胡说八道了,你给我滚,今日这笔账,我记下了!” “记着吧,我的话你也好好儿想想。” 三公主吸了口气,转身去往正宫,想找皇后说说话的,到了半路又觉得无趣。母后不是她一个人的母后,不会在意她这点儿事情的。 金枝玉叶,她讽刺地笑了,金枝玉叶才是最孤独最可怜的。 ** 袭朗出门的时候,元宝眼巴巴的跟着他到了垂花门外,他让它回去,它不肯,直到他蹙眉冷了脸,它才耷拉着尾巴慢吞吞跑回清风阁了。 他也有点儿不忍心,可总不能带着它四处游走。 到了秦府,进到秦明宇的书房,正听他不耐烦地对一名管事妈妈道:“你告诉夫人,再整日里给我瞎张罗婚事,我就请皇上把我发落到边关,皇上不准,我就辞官当和尚去!” 管事妈妈额头直冒汗,匆匆称是出门。 “我来的不是时候?”袭朗问道。 “哪儿啊。”秦明宇用指关节刮了刮额头,指了指椅子,“坐。我只要在家就是这情形,要被烦死了,偏生现在不管怎么闹腾,老太爷也不往外撵我了。头疼死。这要不是你让人传话来找我,我得半夜才回来。” 袭朗笑着落座,“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辈子。”又打量秦明宇,“这阵子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秦明宇苦笑,“情场失意,官场上也不得意。”又问,“你是为那八万两银子的事儿来问我怎么个意思吧?” 袭朗点头。 “那件事就当没出过。”秦明宇有些尴尬,“那阵子我头脑不清楚,想一出是一出。那会儿大抵想的是,你们夫妻俩都有财路,宁大小姐又不在家住着,你们用那笔银子给她找个长久的财路,日后……不论怎样,手里有产业,心里也有底。” 袭朗喝了口茶。 “老太爷拿我没法子,由着我折腾,只是提前放下话了——这事儿没个成。还说你夫人就算是收下,你回来也得退回来。我娘听说了,倒是挺赞成,说这样也能让我断了念想,催着老太爷让账房支了那笔银子。后来的事儿,就不用我说了,你夫人那一关就过不去。”秦明宇转身取过酒壶、两个酒杯,“喝点儿?” 袭朗点头,“后来你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秦明宇笑容里透着落寞,“事情已经这样儿了,就别给人平添不快了。再怎么样,别让人看不起才是。” 他到如今只能认命了。他不能责怪母亲前前后后与宁家、宁元娘发生过不快,不能怪三公主明里成全他与宁元娘暗里却是打击蒋修染,更不能怪有身为贵妃、王爷的姑姑、表哥要他称病取消婚事从而避免大祸临头。 种种相加,到最后全都找补到他与宁元娘的婚事上了。 还能怎样? 他一个大男人偶尔都会暴躁焦虑惶恐,觉得头顶上悬着不知多少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刀子,便是再不甘再不舍,也不能让一个弱女子来陪他面对这些。 沾了皇家的边儿,大事小事上出了岔子,只要皇上认真计较,便是灭顶之灾,终究是不如功勋之家的根基稳、腰杆硬。 如袭朗、蒋修染这样的人,到何时都会有皇室宗亲帮衬拉拢,遇到弹劾便会有多少昔日麾下将领为其申辩。 秦家有什么?眼下是只有皇上的信赖、倚重,若失去这一点,便会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门第,将来能帮衬秦家的,只有袭朗。 ——这些是秦老太爷跟秦明宇细细念叨过的。秦老太爷当初力荐袭朗任京卫指挥使,也是揣摩着皇上有这个心思,才连忙见机行事,大面上卖了袭朗一个人情。为的是什么?只求着来日秦家万一出事,袭朗便是避嫌也不会顺道踩一脚。 老人家拿不准也不敢深信他与袭朗会是一辈子的兄弟,才以这样的方式,帮他周旋一番。 其实秦明宇心里都明白,也知道袭朗看得出。 抛下这些,秦明宇想起到现在还是疑团的那件事,遣了服侍的下人,道:“皇太后病重时,找过蒋修染,到底说过什么,又是什么用意呢?这阵子我和淮南王没少下功夫,查起来却是屡屡受阻。” 袭朗就笑,“有什么好查的?不外乎是两种可能:入土之前还要坑蒋修染和正宫母子两个一把。若皇后、睿王因此心头不安,便会百般拉拢蒋修染,防着最有势力的一个臣子背离。这样一来,皇上如何能不忌惮睿王?再一个可能,便是皇太后手里有蒋修染的把柄,让他日后出力,辅佐她心中属意的继承大统的人选。这天下,不论怎样,她都呕心沥血那么多年,到最终自然有自己的不甘、计较。” “所以这件事的关键还在蒋修染身上。” “不,到底还是取决于皇上的心迹。”袭朗笑了笑,喝尽一杯酒,“我要是你,会将前前后后一些事都联系起来。你难道就没想过,皇太后极可能告诉了蒋修染一些宫廷秘辛——关乎慧贵妃、秦家生死存亡的事情,所以才有了慧贵妃要你装病退婚。但是蒋修染没有照皇太后的意思去做,只是虚张声势一番。自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测。” “这个就更没可能查证了。”秦明宇自嘲地笑了笑,“我姑姑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实情,蒋修染那边就更不用指望了,他巴不得一辈子拿捏着我。” “别急,等一等,总会看到结果。” “也是。”秦明宇点头,“我这阵子心绪不宁,还是什么都别做的好。做多错多。”之后问起袭朗在外这段日子的见闻。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有小厮在外面通禀:“六爷,三公主来见您。皇上跟前的宫女、侍卫随行。” 那就是怎样也要见一见了。秦明宇蹙眉,指一指里间,对袭朗道:“等我打发掉她再聊。” 袭朗端着酒杯去了里间。 片刻后,三公主进门来。 秦明宇起身见礼。 三公主闻着酒香,看到他身边桌案上的酒壶,“借酒消愁呢?” 秦明宇不答反问:“怎么这么快就能离宫串门儿了?” “好歹我中意你好几年,父皇是知道的。今日我多多少少受了点儿委屈,想找个人说说话,哭着求父皇,他就答应了。还让你好生宽慰我几句。”三公主解释完,指一指守在门外的宫女、御前侍卫,“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 “不用,现在不是你能扯谎的时候。”淮南王那边有什么事,都会让人来秦府传话。 三公主这才落座,“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放下那些事,如常度日的?” “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为别人考虑,选择成全?” 秦明宇默认。 三公主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你还会等个三两年才能成婚吧?” 秦明宇蹙眉,“怎样?”已有些不耐烦了。 “你那个娘,实在不是做好婆婆的人选,跟袭夫人的婆婆可没得比。听说近来整日里给你张罗婚事呢?”三公主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去取来一个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秦明宇碰了碰杯。 秦明宇疑惑地看着她,手势有些迟缓的将酒杯送到唇边。 “我看啊,你与其坑别人,不如咱俩将就一下,过两年跟我成亲。就这么定了。” 秦明宇一口酒险些喷出,被呛得不轻,连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这个……你就是个疯子!” ☆、114|5.22.111| 三公主哈哈地笑起来,“秦明宇,你也有今天啊。” 被酒呛到的滋味特别难受,秦明宇好多年没这么狼狈了,连喝了两杯水,才能如常说话:“你就是再不如意,也不能开这种玩笑。”看着她的眼神,真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我没开玩笑啊。”三公主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我仍旧是特别不甘心,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蒋家那厮是宁死都不肯娶我,更不肯向我低头。都这样了,我只能另找人选。” “那你就找我?!”秦明宇暴躁起来。 “废话!”三公主瞪着他,“不找你找谁?我这处境跟你不相上下吧?我不想找个无辜之人受我的气,没错吧?难不成我真要像二公主一样远嫁他乡?我才不肯呢。过两年你死心我也死心的时候,搭伙在一起过日子不是挺好的么?大不了我帮你纳妾,不会让你们秦家断了香火的。” “……”秦明宇见她态度认真,知道这小姑奶奶是打定主意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你给我一刀算了!” 三公主态度略略缓和了一点儿,给他摆道理:“在父皇眼里,你我是这么回事:我惦记了你好几年,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很大度的饶了你,还通过母后、皇兄给你赐婚。可你命不好啊,赐婚的事儿黄了。今日呢,我被你表哥污蔑说我不顾皇家体面蓄意勾引男子,父皇半信半疑,到此刻应该已认定是个误会,不然也不会放我出门让你开解我了。你要是不计较今日这件事,来日与我成婚,父皇一辈子都会念着你这个人情,肯定会高看你一眼。这笔账不管怎么算,你都不吃亏。” 这些话,她说的倒是属实。皇上没精力关注每个儿女的私事,听到的是怎样,就以为是怎样。 三公主继续道:“你娘那种人,我说句不好听的,日后做了婆婆,一个不对付,就能扰得你夹在婆媳中间左右为难。你就算是拿得起放得下,也不可能成婚之后就尽心尽责的对待结发妻子吧?你给不了无辜之人情分,还要人家孝敬公婆服侍你这个心有所属的夫君——不觉得太不讲理么?所以想来想去,你我做一对儿貌合神离的夫妻不是挺好?我虽然说话没心没肺的,可该懂的规矩都懂得,不会由着你娘胡闹。” 秦明宇凝着她,“这说来说去,分明是已认定了此事。”之后别开脸,“我根本没法儿想跟你这个姑奶奶成婚会是怎样个鸡飞狗跳的情形。” “你可以跟我约法三章啊。”三公主眼中又有了点儿笑意,“出格的事情我不做,凡事照着你的章程来。你成全别人,我也成全别人;你要是反悔去找宁大小姐,我就去找人给你戴绿帽子……” “打住打住,”秦明宇连连摆手,“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这可不是小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严词申斥她异想天开,是知道她完全能够怂恿着皇上默许他们的婚事。 “不论大事小事,要下狠心做个决定,不过一念之间。”三公主撇撇嘴,“我才不会瞻前顾后,过来只是先跟你打个招呼。” 说到这里,秦夫人匆匆忙忙赶来了。 秦明宇要头疼死了,起身请母亲和三公主移步去后面的小花厅说话,意在给袭朗腾出离开的时间。这种事,怎么样的男人听了都会头疼不已。只是他倒霉,是局中人。 袭朗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真有点儿啼笑皆非。 不能怪秦明宇恨蒋修染恨得牙根儿痒痒,每次三公主被蒋修染气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倒霉的都是秦明宇。 这次蒋修染把三公主弄得万念俱灰了,三公主索性认真的跟秦明宇讨论起婚姻大事来。 三公主这种人,其实也有点儿可取之处——她是到了什么地步都不会寻短见的,只会逼得别人恨不得寻短见。 这种事,袭朗也只能听听。 秦家自会权衡轻重,没可能做出蒋修染那种开罪三公主的事,但于情于理,都不能赞成,定要好生周旋一番。所以归根结底,这事儿还真不能断定成或不成。 袭朗回到府里,离清风阁还有很远,元宝就迎了出来。倒不似他刚回来时那么胡闹了,只是直起身形来。 他伸出手掌。 它将前爪搭在他手上。 袭朗笑着摸了摸它的头,它也就顺势落地,雀跃着跟他回房。 知道香芷旋记挂着那笔银子的事,就将秦明宇的话大略提了几句。 香芷旋料到了是秦明宇的主意,却没料到他看开之后的态度,心生感慨。 那是个要为家族付出很多的男子,容不得他率性而为,便有了很多的不得已。 再听袭朗说了三公主的心思,便很是同情秦明宇了。 “以往总觉得,你已极为不易,现在看来,秦六爷亦是如此。” 家族给一个男子的只有冷漠、负担、伤害,会成为他一生的缺憾。 可家族给一个男子的权益、温暖很多的话,也会成为男子的牵绊。 说到底,是这世道毁人。毁了很多男子、女子。 幸好,她与袭朗是幸运的,因祸得福。 正因如此,当用力珍惜。 ** 翌日上午,宁元娘来了。 宁氏和香芷旋都很意外。 宁元娘落座后,开门见山:“我娘一大早就去了我现在住的宅子,是三公主命人告诉她的。” 香芷旋嘴角一抽,发现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乐观了。便是三公主不能随意离宫乱转,想给人平添烦扰的话,并不难。甚至于,因着皇上宠爱三公主,三公主能受到的限制不过是表面文章,人家兴许还是想怎样就怎样。 宁氏忙问道:“那你娘过去是为何事?”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元娘,想看出她有没有受委屈。 宁元娘嘴角一牵,“我没让她进门,只在大门内站着说了一阵子话。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她荒唐的打算、二娘愚蠢的行径,要我过来替她说点儿好话。我过来就是要跟你们说,我已让人去给我爹爹传话了,让他管好我娘和我二妹,让我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另外就是请你们见谅,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话说到这儿,很有些羞愧不安,“要不是四嫂从未提及,近来如常去看我,我还真是没脸进这个门了。” “别胡思乱想。”宁氏笑着安抚道,“同一屋檐下的人,个个不同,哪个家族不是如此?” “总是在给你们惹麻烦……”宁元娘抚了抚额,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无计可施了,除了躲清静,是什么都做不了。” “去看看元宝吧,”宁氏想着,有些话由香芷旋说给宁元娘,比她说的效果更好,“元宝前一阵子都没精打采的,直到你四哥回来才又生龙活虎的了。” 一提元宝,宁元娘高兴起来,“是啊,很久没见它了,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我。” “放心吧,元宝记性最好了。”香芷旋顺势起身,携了元娘道辞,回往清风阁。 路上,宁元娘道:“我今日过来,也是有些话要跟你说。我也没知心的小姐妹,有的事情也只能跟你说说。” “不跟我说还想跟谁说啊?”香芷旋笑着睨了她一眼。心里猜测着,大抵是与蒋修染有关——昨日天黑之前,赵虎专门回来一趟,跟她说了蒋修染去而复返、与宁元娘说了一会儿话的事情,末了还道: “听院子里的下人说,两人像是有点儿渊源。” 她还真是有些好奇,想不出两人之间除了她所知的纠葛,还能有什么渊源。她只盼着千万别是让元娘反感的渊源——这女孩子活得太憋屈了,心烦的事现在还是能免则免吧。 ☆、115|5.22.111 宁元娘与香芷旋说的是初遇蒋修染的事。 “那把折扇,原是我要送给爹爹的生辰礼。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我拿不出别的谢礼,就送给了他。回到家中,下人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娘。我娘听了,当即将我和房里的丫鬟全部禁足了,不准我再出门。”宁元娘苦笑,“第二日,我自是没法子再去璞玉斋,也没法子让丫鬟代我过去郑重答谢。如今回头想想,想起了那天我爹爹与两位伯父去了蒋家探病,没几日那边就开始操办丧事了。” 这样看来,宁元娘与蒋修染的初遇,颇有点儿阴差阳错的意思。他记住了她,她没机会记住他。 如果宁元娘能够记住他,后来在袭府相遇,态度总会有些不同…… 香芷旋阻止自己继续设想这些没可能成真的事,更何况那种设想之于蒋修染和宁元娘,于事无补,仍是阻力重重。 她也知道,宁元娘只是想倾诉这些浮现在心头的回忆,并不需要她说什么,便只做个聆听者。 同一时间,三公主和秦明宇也在谈论蒋修染。 下了大早朝,三公主命人请秦明宇到宫中一个凉亭说话。 秦明宇蹙眉看着三公主,“我的话不好听,但知情人都会这么看:他蒋修染宁死也不要的人,我娶了——你是恨他还是恨我?到底是想膈应他一辈子,还是要膈应我一辈子?” 他没办法再好言好语规劝她放弃那个荒谬的打算了,对她,就不能说好话,越是态度柔和,她却得寸进尺。 是在这件事上,他终于理解蒋修染为何往死里得罪她了——只能这样,不然男人迟早被她逼得上吊抹脖子。 三公主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可是知情的人很少啊,绝大多数人都只知道我的意中人是你。况且,你娘都没说什么。” “你这是废话!”秦明宇冷了脸,“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哪个命妇敢在明面上反对你的说辞?!我娘被你羞辱得还轻么?她怎么可能愿意看到我与你成亲?我余生只能为家族活着了,而到了如今,我的家族不能与皇后、睿王有牵扯。” “……”三公主哽了哽,“只是因为这些?” “不为这些还能为什么?”秦明宇语气略略缓和了一点儿,视线却是不离三公主的面容,留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皇后、睿王这些年没闲着,与慧贵妃、淮南王明里暗里不睦,这些你不是不清楚,甚至于一些事也掺和进去了。别人不清楚,我却清楚得很。” 三公主没说话。 秦明宇放了狠话,“你执意如此的话,那我只能对不起你了。哪一日你要皇上恩准我们的婚事,哪一日我就和淮南王上折子弹劾皇后和睿王。你确定要为了一己私念害了生身母亲和至亲手足?别把我逼太狠,到最终,我与蒋修染联手也未可知。” “你以前怎么不是这么说?” “以前我知道你只是拿我当幌子,那时二公主还未远嫁,你的婚事还不能提上日程,我犯不上认真得罪你。” “……” “我言尽于此。”秦明宇转身,“你找个别*害吧,我怎样也不会同意。” 三公主仍是没说话。 秦明宇大步流星走远,一面走一面庆幸。昨日思量了一整夜,想的都是蒋修染哪儿来的底气一次又一次让三公主的颜面荡然无存。三公主的软肋,必然是皇后、睿王,只要手里握着那母子两个的把柄,三公主就始终进退不能。 得出这结论,他上朝之前跟袭朗念叨了几句,袭朗想了想,说应该就是这样,不妨敲打三公主一番,了了这桩闹剧。 是以,他方才谨慎试探、留意着三公主的反应,再一本正经地威胁,果然奏效。 这件事只能由他当面回绝,不能让母亲介入。母亲跟他想的不一样,从来是认为三公主与皇后、睿王不能算一派,又始终希望他能娶一个出身最好的女子。三公主日后若是蓄意讨好,母亲兴许就被那只小狐狸哄得认可这门亲事……那于他而言,便是一辈子不得安稳。 三公主到底还是太任性了,不知道儿女情从来不是赌气的事情。赌气的结果,不过是毁了自己。 她愿意自毁余生,他拦不住,但是起码自己不能做那个陪葬的。 过了两日,香芷旋知道了这件事。 那天,三公主忽然到访,香芷旋意外之余,如常将人请到屋里说话,和颜悦色的款待。 三公主有什么话倒是不瞒着香芷旋,不管是得意的还是沮丧的,都会没心没肺的实言相告。 好几年了,她做什么事,针对的、伤害的都是男子,身边真没个能说说体己话的朋友。袭家如今的主母,不是那爱嚼舌根的,也从来不会轻视她,这是她愿意倾诉心里话的原因。 “唉——”三公主讲完那些是非,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已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肯要。” 香芷旋失笑,“这事儿可不能这么想。” “那我还能怎么想呢?”三公主歪到大炕一侧的大迎枕上,认真地看着香芷旋,“咱们也认识那么久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说到底,便是你得罪了我,你们家袭少锋也护得住你,只管畅所欲言,别总是做看热闹的那一个。” 香芷旋笑意更浓,“这种事,妾身先前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不曾有过这种经历。寻常门第的女子,婚事不由己,根本不能自己做主。” “这些我知道啊,正是因为知道,才想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人。”三公主道,“你是有福气的,袭少锋那个人,年少时跋扈,如今却是内敛有担当。可别的女子就不行了,嫁的不是这种人,整日里要为婆媳、夫妻之间的是非头疼,甚至于有那陷入妻妾争宠的——”说到这儿,她坐直了身形,“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句,明年你们家孝期结束,争着抢着把自家闺秀送到你房里做妾的不知有多少,你可要严加防范啊。” “……”香芷旋惊讶的看着三公主。这叫个什么人?前一刻还在为自己的不如意沮丧,这一刻就开始担心她的处境了。 三公主却以为她全然没想过这些,认真地道:“我跟你说啊,这女子的心思可是最没谱的,只要认准了一个人,便是不管不顾,施狐媚手段的都不在少数,自己名声受损也无妨,起码能够如愿,男子呢,不过是落个风流的名声——谁都不亏,到时只你一个过得难受。好端端的夫妻俩,凭什么要让别人从中插一脚?我可是一番好意,你千万要记住啊。只要袭少锋在家,你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放着到访的女子。” 香芷旋回过神来,连连笑着点头,“多谢殿下提点,妾身定当谨记在心。”真的,三公主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一番好意。 “嗳,刚才说到哪儿了?”三公主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才继续道,“说你对我这些破事儿的看法吧?如果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香芷旋实话实说:“换了妾身是殿下,眼下应该是什么都不会做,找点儿别的事情分散精力。” 三公主看着她,“你现在看我,会不会觉得我像个疯子似的?为了个男人,什么都不顾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不。”香芷旋坦然对上她的视线,“只是有些——心疼。”好好儿的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为了一个男人,如今消瘦、憔悴、消沉了下去。受伤,也在伤害别人,明明可以无忧无虑地度日——只要她愿意退一步的话。可她到现在还不肯要那退一步之后的海阔天空。 三公主为之动容。 香芷旋始终没办法认真评判三公主做的很多事是对是错,只是太想要,得不到,从而变得极端、失措。 “二公主和我一样,从前几年就有了想嫁的人,她想嫁袭少锋,可我小时候一看到袭少锋就害怕,那时候的蒋修染还不是现在这德行,笑起来特别好看……”三公主喃喃地说起以前的事,“后来,我问他,等我长大后,愿不愿意娶我。不问还好,问完之后,他待我一日不如一日,总是叫我难堪……”她问香芷旋,“淮南王说我对他不是喜欢,你怎么看?” “殿下只是不甘吧?”香芷旋道,“真的喜欢……妾身也不能说清楚,可最起码,总该是盼着他心绪愉悦。”绝不是在他身后放一把大火,让他的痛恨更甚。 “都这么说……是我错了?”三公主神色分外落寞,“可我又能怎样呢?知道他是怎样也不会娶我了,我也等不起他,便是能等,两年之后,他定会有新招对付我……我只是不想远嫁他乡,统共也不识得几个男子,这才想与秦明宇成亲,好歹总能糊弄着过几年。秦夫人是墙头草,我也不是不能让她改变心意,偏生秦明宇不肯……说要是我坚持己见,宁可与我母后、皇兄决裂。” “不能暂且放下这些事情么?”香芷旋目光真诚,“殿下能为自己找个安身之处,同样的,不能请圣上允许你晚一些出嫁么?” “我担心的只是什么时候哪个国家要结亲,父皇便将我发落到千里之外。”三公主苦笑,“再怎样,我也不想离开京城啊。我与母后、皇兄一体,远嫁之后,他们但凡出了岔子,我大抵也会受冷遇,过得苦不堪言。要是那样,我还不如留在京城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为秦明宇往好处想的话,会娶我,却不想……” “那么多的人,何必只选秦六爷呢?”香芷旋是真不明白,半开玩笑地道,“多少人都眼巴巴地要尚公主,为何选一个根本不情愿的?” 三公主真就认真地想了想,好半晌才道:“还真是。我那些条件,要是跟别家说,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强扭的瓜不甜,的确是我钻牛角尖儿了。” 香芷旋就发现,这女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心思活络,先前的任性妄为,兴许是身边没个人跟她说这些,她便是想到,也没个台阶下。 需要自欺欺人的情况,谁都少不得遇到,总要找个借口说服自己顺势下台。而三公主呢,兴许就是没个台阶下,连说服自己的借口也无。 把别人逼得太紧,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淮南王这两日也总是得空就劝我别一根儿筋,我只当他是为了大局着想,眼下连你也这样说——”三公主起身下地,自嘲地一笑,“一棵树上吊死又是何苦呢?不,我这是两棵歪脖树,哪一个都不好。容我回去想想吧,总归是蒋、秦两家都不能考虑了,再闹下去,兴许连命都赔上。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送走三公主,香芷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随后的日子,闲来只让人打听秦家那边的动静——秦夫人给秦明宇张罗婚事不是一日两日,要是继续张罗,便是三公主那边没了消息,秦家只能另选高门女。 过了十多天,三公主没再上门,倒是以皇祖母连续入梦为由,闷在宫里诵经抄经。 这种法子百试百灵,皇上称赞三公主是孝顺孩子,给了不少赏赐,连带的同意了三公主过三两年再出嫁。皇家的女儿不愁嫁,没有官宦之间与民家女子的所谓老姑娘的说法。 香芷旋知道,三公主是真将淮南王与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去。 这样已是不易。 秦夫人则又开始悉心挑选儿媳妇,每日里在府中迎来送往,非高门女不娶。 香芷旋前思后想,更加觉得秦明宇不易。秦夫人,到底还是虚荣了些。 不知不觉间,夏去秋来。 赵贺奉命时时打听秦家的消息,这一日告诉香芷旋:秦明宇实在是不耐烦母亲挑挑拣拣的态度,知会了秦老太爷,要让祖父做主婚事,绝对不娶所谓高门女,末了又道:“秦老太爷的意思是,要找个与袭家不近不远的女子做他的孙媳妇。” 香芷旋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秦老太爷到底是什么打算。 与袭家不近不远的女子,并且听话音儿,不是高门女……有这样的人选么? 再者,秦夫人那样的性情,出身卑微的女子到了她面前,没两把刷子的话,日子还能有个好?除非,秦老太爷已经有了属意的人,并且那女子如袭家妯娌三个一样的不是受窝囊气的人。 ☆、116|5.24.116|   袭家的旁枝不需考虑,从十多年前起,便只是大事上相互捧个场,平日都不走动的。算得亲近些的,不过是宁家,比宁家差一些而比别人家好一些的,便是香家、钱家、蔚家。   而比这几家更亲近的,自然是老太爷的好友、袭朗沙场上的生死之交,那是秦家不会选择的——从袭朗那儿就过不去,秦老太爷肯定 ☆、117|5.24.116| 二老太爷守孝期满回到府里之后,倒也算安生——起码就算心里在盘算歪主意,面上还是安安静静的,连袭朋被袭朗手下软禁的事儿都没说过什么。 宁氏与香芷旋迎来送往间,不再让袭胧躲清静,时不时地让她给德高望重的贵夫人请安、奉茶,陪着说一会儿话。 这是必要的,袭胧已到了议婚的年纪。让人们见一见,日后自然就会有人上门提亲。 这种事,女方不是情势所迫,是没可能反过头来去男方家中提亲的。 这样的情形次数多了,袭胧也就品出了母亲、四嫂的用心,除去羞涩不安,面上行事落落大方,心里只盼着便是定下亲事,母亲也能多留自己两年。刚过了两年顺心的日子,实在不想早早出嫁去婆家百般周旋。 这年春季,香芷旋除了袭胧的亲事,还惦记着宁元娘。她不方便也不需要在外面置办产业,便与夏易辰、樊氏说了说自己的心思,得到夫妇两个同意之后,把宁元娘引荐给了樊氏。 有婶婶帮忙,总会给宁元娘找到一条最适合她的营生,从小打小闹做起,有这个头脑再做大一些,没有这个头脑也无伤大雅。 樊氏常年都觉得日子闷得慌,又无意出入袭府,不想给自家和香芷旋带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眼下有了宁元娘时常相见做个伴,满心欢喜。 至三月初,便帮宁元娘开了个纸笔铺子。这种铺子可以小本经营,也可以精益求精,售卖精致出奇的文房四宝闯出个好口碑,只要不是天生败家的人,总能盈利。 香芷旋听说了,想的却是只要有些人稍稍暗中帮衬些,就能保宁元娘三五年不能不赚钱。不管怎样,这件事算是有了着落,她又让袭朗留意着合适的西席。 安哥儿、宜哥儿两个今年五虚岁,应该正经启蒙,读书习字。 袭家外院的学堂随着袭朗这一辈的兄弟几个长大成人,闲置了好几年,眼下则要为小一辈的兄弟俩重新开设起来。 袭朗就笑,“我还用你提醒?早就派人去办了,等到秋日两个孩子就能去学堂读书。” “找西席很难么?”香芷旋不是很明白这些事。 袭朗解释道:“随叫随到的大多是口碑不好,并无真才实学,口碑很好的就要提前一年半载打好招呼——他又不是没营生,总不能因为别人家给的束修多一些就立刻过来,那可就是品行的事儿了。” 香芷旋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你要是想找这样的先生,一抓一把呢。不过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当初香家、叔父婶婶给她请女先生的时候,也是费了一番周折。 便因此想到了香家。 眼下香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斗气的时期结束了,大太太又将主持中馈的权利收了回去,大事小情上随着袭府的态度行事。 香大奶奶又做起了甩手闲人,日子倒也清闲,打理着自己手里的产业,平日自给自足,不指望婆家给自己好处。 到头来,还是香家的人心宽啊。香芷旋想想袭家这些人暴怒之后病倒在床的一桩桩事,能得出的结论也只这一个。 每逢宴请,宁氏总是劝她:“时不时的还是给香家下个帖子,她们要是再没个眼色没个分寸,再断了来往才好。眼下还不至于形同陌路。”也是为了袭朗和香芷旋的名声着想,闲言碎语到底是越少越好。 香芷旋同意了,但是说等到秋冬季再走动。谁都没她了解香家老太太、大太太的劣根性,那就是不能给好脸色的,如今孝期一过就把别的事情全抹杀,她们不蹬鼻子上脸才怪。但是婆婆毕竟是一番好意,这情面不能不给,只能折中应对。 这一年的春日,于香芷旋而言,最是忙碌。可她居然在当时并不觉得,一桩桩事情过去之后回想一番,才发现自己倒真是长进不少,居然四平八稳的应付过去了。 这样就好啊,婆婆和袭朗也能真正放心一些。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便去小厨房消磨时间。先前对下厨始终都是被热油溅到的坏印象,现在知道,很多菜肴点心是不需过油热炒的,便又起了试试身手的兴致。 ** 袭朗生辰那日,不出意料,他根本不记得。过生辰这回事,不是三两次就能牢记在心的。 香芷旋想着,真不需让他从一大早就想起来,而且以她的经验,早间吃寿面饿得快,还不如晚间给他在膳食上下点儿功夫。 没想到的是,晚间他赶不及回府,天黑回来之后,又和同僚、幕僚在外书房议事。 这情形不少见,今日也如此就让人啼笑皆非了。 宁氏与袭胧都有点儿失落,又有些心疼,香芷旋宽慰了母女两个一番,替袭朗收下了两份生辰礼,回到房里,做针线消磨时间。 月上中庭时,香芷旋问了问含笑,得知外人已走了,袭朗去了小书房,便让小厨房做了寿面和四菜一汤,又让人备了一壶酒。 他并不爱喝温过的酒,说怎么样的酒都是越喝人越暖,温酒是多此一举。 沙场上形成的习惯,怕是一生都不能改了。平日里他也不是爱喝酒的人,所以这一点,她迁就他。 她亲自去了小书房唤他。 袭朗这两日忙的并非自己的分内事。有言官要弹劾老太爷和香大老爷、宁三老爷,这是他需得早些斟酌对策的事。 权臣不论以怎样的方式下台,往年的死对头都少不得要发动官员猛烈弹劾一番,一来是为报私仇,二来是为防止日后再现身于朝堂。是老太爷功成身退之后必然发生的事。 至于香大老爷和宁三老爷,换了谁也要把他们带上,意图针对袭朗。 弹劾不成,不过是降职罚俸,多说不过是领一通廷杖,可要是弹劾成功,那么袭氏这功勋世家说不定就要一蹶不振。 是有三成胜算就绝对要尝试的事情。 这也是这几日东宫、秦府和他甚为忙碌的原由。 阿芷无从得知这些,他不允许赵贺等人跟她说官场上的是非。并不是要讲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她知道了只能是担心他,那就不如不知道,无忧无虑的度日就好。 要说他对她有所求,不过是她每日都能绽放笑颜,添几个孩子。 瞥见阿芷慢悠悠走进门来,他不自觉地勾了唇角,“怎么还不睡?”前几日就说过了,近期忙碌一些,让她每晚不用等他一同歇下。 “睡不着啊。”香芷旋也不直说,笑盈盈走到他对面,“今晚能不能破例早些回房?” “想我了?”他笑笑地睨她一眼。 “就算是吧。”谁叫他今日是寿星呢,她不跟他计较。 “那你求我。” 香芷旋差点儿就瞪他了,语气却还是软糯糯的,“你倒是能不能回啊?” 袭朗用下巴点了点书案上一摞一摞的公文卷宗。 平日她自然不勉强他,但是今天不同,好歹也要吃碗寿面的。要不然,过后他回想起来,该多失落啊。 她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摇着他手臂,“人家做帝王的还有为了宠后宠妃不早朝的先例呢,你就不能为了我早些回房去?” 袭朗的话是换汤不换药:“也不是不行啊,你得求我。” “要怎么求你啊?”香芷旋说着,凑到他跟前,在他耳边吹着气,语气柔柔的,“妾身求你了,回房吧。” “怎么那么别扭。”他笑开来,实在听不惯她这种自称。 “你再不回去的话——”她咬住了他耳垂,用贝齿轻一下重一下的厮磨。 他却是展臂勾过她,将她身形安置在怀里,细细审视着她。 比起成婚之初,她不再是那时透着稚气的容颜,眉宇透着从容内敛,含着笑意的眸子熠熠生辉,娇艳的双唇微微上翘,唇畔延逸着数不尽的风情。 将她五官单独看去,无瑕疵,稍稍离远一些,是格外精致昳丽的容颜。 那张本就足够美丽的容颜,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勾人心魂的? “不声不响的,就长这么好看了。”他说。 香芷旋嘴角一抽,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合着你平日都没正经看过我啊?”又抬手摸了摸脸,“真的变好看了?你这是在夸我吧?” 袭朗知道,只要自己点头,她就又要眉飞色舞的嘚瑟了,忍下笑意,故意岔开话题:“长得这么好看了,日后我可得把你看好。”这是心里话。 香芷旋双手捧住他的脸,“你这个惹祸精,我又该怎么把你看好?” 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笑意敛了几分,便少了几分风情,容颜由此变得分外清丽又透着娇柔。 空谷幽兰一般的美。 他笑着拍拍她的脸,“回房。” “好啊,快点儿。”再迟一些,小厨房就又要重做寿面了,她连忙下地,携了他的手。 回到房里,袭朗坐在圆桌前,对着桌上的饭菜,才记起今日是什么日子,知道她方才为何央求他回房来。 他有些歉意地捏了捏她的小下巴,“不早说。” “谁叫你没正形的?”香芷旋递给他筷子,“快点儿吃寿面,不吃寿面的生辰跟没过一样。” “嗯。”晚饭就没正经吃,此时他真有些饿了。 香芷旋则又取过两个小酒盅,斟满了酒,等到他风卷残云的吃完寿面,才将一个酒盅小心翼翼的放到他手边,“只喝三盅酒。多了我陪不了你。”他爱喝烈酒,备下的正是烈酒,她实在是消受不了。 “好像谁有酒瘾似的。”他笑着拈起酒盅,和她手里的碰了碰。 喝完之后,香芷旋直蹙眉,“这么辣。”连忙喝了一口早就备下的水。 “张嘴。”袭朗夹了一块八宝肉,送到她唇边。 她摇头,“我不吃肉,今年胖了好多。”害得她好多衣服都不能穿,很多都没上过身呢,想想都肉疼。 “胡说。”袭朗挑眉,那是她又长高了一点儿,小胸脯长了点儿尺寸,她偏要说长胖了。这么想着就觉得这小东西也真是奇了——这年月十八岁还长高的人,大抵没几个吧?一般的都生了三两个孩子了。 香芷旋没辙,只好张嘴吃掉那块八宝肉。随后自觉地拿起筷子,和他一起吃菜,还嘀咕:“你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袭朗忍不住地笑起来,“明明是你。” 用过饭,两人转去沐浴。 随着相处越久,两个人起先分得很清楚的盥洗室,很早就开始轮换着用,只看他去哪一间。 丫鬟们便将两间都布置成一样的情形,省得香芷旋沐浴之后又恰好在他惯用的房间里的时候,要什么没什么。 这一晚,袭朗信步去了最里侧的一间。片刻后又转回到与寝室相邻的一间,摆手遣了服侍她的丫鬟,卷起中衣袖管,手没入水中,试了试温度。 香芷旋瞥见他的手,差点儿被吓得站起来,“你、你、出去!”跟他一着急,她说话一准儿磕巴。 “老夫老妻的,你怕什么呢?”袭朗神色无辜,坦然得很,又威胁她,“再撵我,我就把你捞出来,扔回寝室去。” “这是发什么疯呢?”香芷旋双手交叉,环在胸前。 “为我忙碌半晌,我伺候你一回,不为过吧?”他俯身,吻着她氤氲在腾腾水雾中的唇,手则沿着她锁骨寸寸下滑。 “你这是伺候?”香芷旋没好气,又是咬又是掐,语声含糊地抱怨,“明明就是让我怎么都难受……” 袭朗轻轻的笑,“这生辰,你心意我是看到了,却没看到贺礼。想来想去,就你吧,别的我今日也不要。” 香芷旋瞪着他近在眼前的眸子。他说话两头堵,她词穷了。 袭朗拨开她双臂,手掌把住一方起伏,吻了吻她眼睑,迫使她闭上眼睛,“哪儿不是我的?哪儿我没看过?怕什么呢,乖。” “闭嘴。”香芷旋哭笑不得。这耍花腔的本事,明明是当言官的料,当武官可惜了。 ☆、118|5.22.111|家 “礼物我给你准备了。”香芷旋捉住他的手,“你别逗我了行不行?——最起码,别在这儿胡闹啊。” 她快窘死了。便是再亲密,这样的情形,她真是消受不来。 袭朗却笑道:“在别处我可拿你没辙。”说着拿起搭在浴桶边缘上的手巾。 香芷旋一把抢到手里,“你不是还有事要忙么?那起子言官要弹劾好几个人呢,你快去忙吧,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 袭朗闻言挑眉,漆黑的眸子凝住她,“谁跟你说的这些?” “嗯?”香芷旋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门道,“我跟叔父打听了几句,怎么,我不能知道这些么?”她静静地看着他。 袭朗这才又现出笑意,“以为是哪个外院的手下跟你多嘴。是不想让你知道,又不是好事。” “夫妻本就是好事坏事一起担着……”香芷旋看着他直蹙眉。这道理跟他是说不通的,索性放弃。 这时候,含笑走到帘子外面通禀:赵贺有要事跟袭朗当面禀明。 香芷旋松了一口气,连连挥手,“快去快去。” 袭朗俯身捕获她的唇,弄得她气息不宁才放开她,“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收拾就收拾吧,别在这儿找补就行。她腹诽着,面上却是连连点头。 袭朗被她引得轻笑出声,戳了戳粉嫩的小脸儿,这才穿衣出门。 赵贺要说的事情,关乎老太爷和二老太爷。 近日,护国公屡次派人钻空子给二老太爷通风报信。而二老太爷现在已不再指望报复袭朗,只求着有机会将袭朗毁掉。 眼下正是一众官员蓄势待发弹劾袭朗身边三个人的时候,二老太爷自然要将这些年所知一切据实相告。 赵贺及其手下对这件事最是上心,当真是没少花精力,总是在二老太爷得到消息之前就能获悉,并亲眼目睹护国公的亲笔书信。 此时赵贺来找袭朗,是因护国公连夜命人来给二老太爷送了几幅补药,送信的人没带来什么,走的时候却带走了二老太爷的一本书。 赵贺亲自出马,把书籍掉包,发现书里有十几张留白的书页,现在则填写着二老太爷所知的老太爷与宁三老爷的过错。 袭朗与赵贺一同转去小书房,在书案前落座,就发现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换了。 白玉古砚、玉狮镇纸很是显眼,另外,书案一旁还有一幅画,他打开来看了看,是一幅春景鱼雁。 都是很难寻到的真品。 是千辛万苦寻来的,还是从夏易辰那里耍赖搜刮过来的?又或者,是岳父岳母留给她的傍身之物? 他想了想,最后一个可能性最大。 心里便起了暖暖的涟漪,让他觉得周身都舒畅起来。随后仍是觉得她孩子气——哪有把这么珍贵的几样物件儿一并送人的?转念就又想,他可不是别人。 勉强敛起思绪,看了看二老太爷费心写给护国公的证据。 赵贺继续通禀:“老太爷说,他最是了解二老太爷,要指证他和宁三老爷的是非,他大抵都能料到。”说着将手里一个厚厚的信封呈给袭朗,“这是他要您过目的。” 那么,老太爷的意思是,不需阻止。 袭朗将两个人写的证供与辩驳对照着看了一番,不由失笑,“老太爷总算对了一回。” 赵贺闻言心宽不少,“那么,接下来——” “照他的意思做,把二老太爷的东西交给护国公。”与其长期防贼,不如让贼失手,日后也就老实一些了。 “是!” “再有,”袭朗眯了眸子想一想,“日后里里外外的是非,不需隐瞒夫人。”瞒不住,夏易辰对阿芷这个异姓之女是什么事儿都不会隐瞒。 赵贺仍是恭声称是,随后无声退下。 袭朗又细细看了看老太爷针对二老太爷的辩驳之词,到末了由衷点头。这些耍笔杆子嘴皮子为生的文官,果然不能小觑。他家老太爷,可是修炼成精的人物。 要不是那一段为了那点儿是非重病在床,眼下即便不能位居高位,依然能好生收拾那些与袭家为敌的人。 他那个爹,有才,就是气性太大了点儿。 老太爷再怎么样,也不会愿意在有生之年看到袭家经历风雨。所以,这样做,还是为了袭家。 不管为谁吧,他不愿意对一个已经从心头抹去的人始终怀着反感、敌意去看待。该认可的优点,还是要承认。 活到老,学到老,跟谁学本事还不是一样? 他放下这件事,又细细赏看文房四宝、名画,过了很久才回房,径自去沐浴洗漱。 香芷旋早已睡着了,趴着睡着的。脸颊向里侧,右臂放在颈下,左手放在枕畔。 袭朗歇下之际,看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的蹙眉。 这叫什么毛病?从他回来之后就是这样,搂着她睡还好,只要她自己入睡,就又重蹈覆辙。 往后要是怀了孩子,还这么睡就容易出事了吧? 他摇摇头,笑,心想自己也是疯魔了,满脑子的要孩子。 袭朗把香芷旋身形翻过来,她不瞒地嘀咕一声,没多会儿,又要趴着睡。他服气了,把她搂到怀里,低头索吻。 说好了的,回来要收拾她。 香芷旋不情愿地醒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忙完了?” “嗯。”袭朗问她,“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物件儿,怎么一股脑给我了?”时期最早的,也是出自前朝。 “不多啊,这才几件啊。”她还有点儿神志不清,老老实实地答道,“爹娘给我和大姐各留了一些这种物件儿,出嫁前都让叔父帮忙保管,没上账。我自己留着也是暴殄天物,每日里提笔写字都是算账、画画,不如给你做正事。”说着就笑了笑,“再说了,你看到那些物件儿,就能想到我,对吧?” “嗯。”这是一定的,而且每日都会因此心绪愉悦。 “我对你这么好,你就别收拾我了。”香芷旋想起了他临走前的话,“你好意思么?” 袭朗轻轻地笑着,挑落她衣衫,“不收拾你。好好儿疼你。” “……” 他捕捉到她唇瓣,吻得她舌尖发颤,身形彻底酥软下去,不自主地缠绕住他。 他扣住她的腰肢,不知餍足地往前顶磨,唇齿始终厮磨着她的唇舌。 她唯有适应他这样的存在。 室内空气慢慢变得香甜。 他气息逐渐变得迷乱,力道再不由控制,似要将她身形刺穿一般,手也落了下去。 双重的最甜蜜的折磨,让她不能自已,惹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他用亲吻安抚着她,至温柔地再度调动起她的情绪。 缠绵不休。 跨越男女之间的雷池之后,他依然能有很多种方式宠她疼她,而最直接的方式,大抵只有这一种。爱她,所以想要她,所以不知餍足。 翌日一早,袭朗神清气爽地起身。 香芷旋赖床不起,只是勉强睁开眼睛问他:“老太爷几个人被弹劾,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了吧?” “嗯。”袭朗道,“别担心。” “不担心。”也不是完全放心,“倒是有点儿好奇蒋修染会怎么做,看热闹还是趁机踩你一脚?” 蒋修染和袭朗的脑子跟别人的不同,从来是一码归一码。 ☆、119|118.5.22.111 “宁三老爷卷进来了,”袭朗笑了笑,“他最不济也只是袖手旁观,万一我扛不住了,他最起码要保宁三老爷无虞。” “那就好。”这是好事,香芷旋裹着被子挪到床边,认真地凝视着他,“其实,你心里认可蒋修染对元娘的心意吧?” “只说这件事的话,都不容易,都不能否定。” 都不容易,指的是蒋修染和秦明宇。 香芷旋睡意消减,就要起身,“我陪你用饭。” 袭朗摁住了她,“别折腾了,接着睡。”说着用被子裹紧了她,拍拍她的背。 “好吧。”香芷旋笑着躺回去,“晚上早点儿回来。” 袭朗点头,“前几日让人给你寻了一块怀表,放在书房的抽屉,记得去拿。” “嗯!” 今日,宁氏带着香芷旋去周家赴春宴。 周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当朝国舅爷、平凉侯周汝德。 太子与睿王的矛盾并没闹到明面上来,那么相关女眷自是没道理划分界限,平日还是要一团和气的来往。周太夫人与周夫人又最是喜欢热闹,平日里时不时地下帖子邀请一众女眷聚在一处。 香芷旋穿了淡紫色褙子,白色月华裙,头上戴了珍珠发箍,垂珠簪钗、珍珠耳坠做映衬。不是满头的珠光宝气,透着内敛的矜贵。 宁氏看了,满意地点点头。 周太夫人五十多岁,周夫人年近四十,婆媳两个待人的态度都很和气,只是前者多了一份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持重。 用饭时,周夫人与香芷旋相邻而坐,有意无意地说起了袭阁老、香大老爷、宁三老爷要被弹劾的事,略带同情地看着香芷旋,“近日袭府怕是阴云密布吧?是为此,我特地请示了婆婆,邀请你们婆媳两个过来散散心。” 香芷旋心里失笑,神色自若地道:“周夫人不说的话,我竟是不知道这些。家中一切都好,多谢您记挂。对了,过几日袭府也要宴请通家之好,届时会送帖子过来,还望您赏光。”又无所谓地摆一摆手,“外面的是非不需内眷挂心,我们只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就好。” 周夫人笑着颔首,“是这个理。”眼里却流露出狐疑、不安。拿不准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是真的没心没肺不记挂婆家安危,还是早已知情并且胸有成竹。 香芷旋意识到的则是今日金殿上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对袭朗的相信、预感都告诉她,这一番风波不足挂齿,所以最为好奇的还是蒋修染会怎么做。 便看向了同样应邀而来的蒋夫人、秦夫人,末了,又看了看与各府奶奶同坐一席的钱友兰。 三个人都正与人笑容满面地谈笑。 秦夫人与钱友兰这对婆媳关系到底怎样,连钱友梅都不清楚。钱友兰嫁到秦家之后,素日很是忙碌,连找长姐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香芷旋细看了钱友兰两眼,见她稍稍清减了些,神色倒是不见憔悴、愁苦。容色是骗不了人的,她放心了一些。 即便如此,下午临告辞的时候,香芷旋还是特意去跟秦夫人、钱友兰寒暄几句。 秦夫人对香芷旋的态度淡淡的,说是冷漠也不为过。前后已有两次,这女子一点颜面也不给她留,让她好言好语的,已不能够。 香芷旋不以为意,只是笑道:“三日后袭府设宴,还请秦夫人和六奶奶赏光前去,明日帖子就送过去了。” 钱友兰欣然笑道:“袭夫人赏脸要我前去,怎敢推辞。” 秦夫人则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到时候再看有没有空吧。” 香芷旋携了钱友兰的手,“你这话可见外了,我三嫂的妹妹,又是我的同乡,只这两样,咱们之间还需见外么?” 钱友兰笑容愈发明媚,“想来真是这个理,只是我平日忙碌,也没工夫上门说说话。到那日我一定前去。”说完瞥了秦夫人一眼。 “说定了啊,不然我可就要陪着三嫂去秦府找你说话了。” 香芷旋回到府里,把这件事跟钱友梅说了说,“她是安哥儿的二姨,过得到底怎样,我们总该心里有数。” 钱友梅则有些担心,“秦夫人要是不允许的话——”之前袭府办宴请,秦夫人与钱友兰都托词有事没有前来。 香芷旋如实道:“不来更好啊,第二日我就能陪你前去看看友兰。我最希望的就是她不能来。”秦夫人就算跟她和钱友兰置气,也不会同意,而钱友兰不管有意无意的,都是配合着她让秦夫人故意拧着来。 “也是。”钱友梅握了握香芷旋的手,“我们姐妹两个,日后都要指望着你了。” “胡说什么呢?”香芷旋笑容透着几分爽朗,“你是我三嫂,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只要不是缺理的事,我都义不容辞。” 忙完这些,香芷旋才得空去了袭朗的小书房。 他说的那块怀表,就放在书案最上面的一格抽屉里,用精致的红色描金小匣子盛着。很是精致小巧,缀着细细的银链,背面有点儿文章,雕刻着兰花,一看就是他专门请人花了功夫的。 她很喜欢,在手里把玩许久,想着日后看时辰还是用原来的那一块,这一个则贴身戴着。 出门时,遇到赵贺。他主动跟她说起今日朝堂上的情形: 护国公、现今首辅王阁老及一众官员,弹劾袭家老太爷、香大老爷、宁三老爷。 王阁老是睿王妃的父亲。 太子幕僚、袭老太爷在任时的幕僚及一众武官当即反驳,斥责护国公等人无中生有,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袭朗、蒋修染、秦明宇倒成了看热闹的,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自然,也是不需要说什么。 与他们一样保持沉默的,还有当今皇上。近正午,才显得分外疲惫地摆一摆手,说押后再议,退朝。 皇上看到的到底是一干人等针对袭家,还是太子与睿王之间的争斗,无人可知。毕竟,后者要看皇上愿不愿意想到、看到。 庙堂上的风波,非三两日可平息。女子的日子还是该怎样就怎样过。 到了袭府宴请通家之好那日,秦夫人与钱友兰并没前来。 宁氏知道这件事,当日就让香芷旋派管事妈妈下帖子,又让外院管事去给秦老太爷传话。 秦夫人要是苛待钱友兰,事情可大可小,可要是往重里说,便是不给袭家面子。这是不能忍的——袭朗既然不反对钱友兰嫁入袭家,意思便是接受了秦老太爷的良苦用心,别说他是对事不对人的性情,便是对钱友梅颇有微词,如今也要为寡嫂及其胞妹撑腰。那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秦夫人见到帖子说了句自己没空,就打发了送帖子的管事妈妈。 秦老太爷那边却应下了,让婆媳三个只管前去。 袭家自然是以秦老太爷的态度为准,翌日上午登门造访,要先让钱友梅问问情况。 其实只要细想,就知道秦夫人看不上钱友兰。只要不是太嫌弃儿媳妇的话,寻常人家早已张罗着让儿媳妇学着主持中馈,并且夫妻两个的住处也应该是在正房。 但是秦明宇和钱友兰至今还住在靠近后花园的一所三进院落内。这又与香芷旋初嫁进袭府的情形不同,那时袭府的老祖宗说了算,并且袭朗安危难测,他的情形也不允许搬离清风阁。并且,香芷旋如今虽然住处不变,却已坐稳了一府主母的位子。 这日,钱友兰一如往常,在婆婆房里立规矩。 秦夫人便是无所事事,也要钱友兰站在一旁端茶倒水地服侍着。 钱友兰倒是安之若素。她从嫁进来甚至嫁进来之前就清楚,他的夫君能给她、不能给她什么,更清楚自己会得到并且要付出哪些代价。 这世道下,满心儿女情长的女子并不多,因为很多女子最大的危机是能不能安稳的活,活得安稳了,才敢奢求别的,偏生多少人都要苦熬多少年才能得到一份安稳。 秦明宇平日里甚是忙碌,便是不忙,也要做出忙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回到家里听秦夫人念经,实在形同受刑。 好在他也不是不管她,将她托付给了秦老太爷。秦夫人要是做了出格的事,老太爷不会坐视不理。毕竟,这亲事是秦老太爷的主张。 只是,软刀子磨人才是让人备受煎熬的。 婆婆整日里的冷脸,鄙弃,实在不是寻常人能消受的。 幸好钱友兰早就有准备,不然,不知会陷入怎样的愁苦。 宁氏带着香芷旋、钱友梅到了秦府,落座后寒暄一阵子,便让钱友梅姐妹两个去说说体己话。 秦夫人看看宁氏,再看看香芷旋,语气讥诮:“到底还是你们有法子,我便是不欢迎,也要笑脸相迎。可你们应该看得出,我并不曾打骂儿媳妇,你们便是有意为她撑腰,眼下也不到时候。婚期满三年还无子的话,我让明宇休妻的时候,你们再来给她撑腰也不迟。” 这种话题,香芷旋不便说什么。心里则想着,还没到我们责问你的时候呢,你又何必急着将把柄递过来?休妻?秦明宇既是娶了钱友兰,就不会做这等毁掉一个女子一辈子的事儿。 宁氏缓缓笑道:“久闻秦家好门风,男子四十无子才纳妾,为此休妻是上下几代都没出过的事儿。咱们两家自来亲近,眼下只当秦夫人是说笑而已。”随后扶额想了一想,“明宇是哪一年生人?我竟记不太清楚了。” 秦夫人先是一哽。要是按照听方才说辞,自己早就在多年前被秦家休弃,哪里还有如今的情形。随后却是不以为意,散漫一笑,“事情因人而异。门不当户不对在先,无子在后,休弃都算便宜了她。” 宁氏目光一冷,定定看住秦夫人,“秦夫人便是与袭家生了罅隙,这般说辞也不该随意出口。门不当户不对?你与秦家那时候就真的算是门当户对?你家老六的婚事,是秦老太爷做主的,眼下这话是连老太爷一并责怪了进去?这事儿我倒是头一次听闻,”她转头看向香芷旋,“秦老太爷等着你过去给他请安呢,你陪着他老人家说话的时候,要是有必要,不妨将这话与他提一提。” “随意你们怎样。”秦夫人浑不在意,“我从来就是这个态度,也不怕谁知道。再者,就算咱们两家的女眷吵翻了天,爷们儿在外还是要站在一处。当然了,如今袭家又陷入风波之中,你们逼着我请求夫君、勒令儿子抽身退出看热闹也不是不行,我还要好好儿谢谢你们呢。”末了,笑笑地道,“我今日还把话撂这儿了,日后你们来一次,我就好生惩戒儿媳妇一次。”她看向宁氏,“你兢兢业业半生才落得个好名声,舍得丢下?你那儿媳妇也是在贵妇中间初露头角,何必让她更加底气不足?” 宁氏不屑地冷笑,简直懒得跟秦夫人说话了。她觉得这人已经彻底钻进了牛角尖儿,重话是不方便说的,可要是轻描淡写的应对,一时间还真没合适的措辞。 香芷旋则是不慌不忙又语气柔和地把话接了过去:“品行好才能名声好,这无需赘言,我婆婆要不是品行高洁,得不到公认的好名声。哪个人都不傻,都明白名声好的人便是偶有过激之举,也必是被人百般激怒所致。秦夫人的名声是好福气,嫁入秦家多年,都有公婆照拂,凡事更由公婆做主,最省心。秦夫人可以勒令秦六爷怎样,那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我们上门来,也不过是因着秦六奶奶是我寡嫂的妹妹,前来探望而已。您又何须把话说得这么重?您想多了吧?怎么,从您这儿要与袭家撕破脸么?” 末了,香芷旋又微微一笑,“男子从来都说英雄不问出处,女子出身高门却始终让人认可的也没多少,斤斤计较出身的名门妇,满京城也没几个。秦夫人不需为我多虑,我不曾底气不足,自认不曾做过害得家宅不宁挑拨是非的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宁氏看向香芷旋,眼底有了笑意。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的,把秦夫人的短处以及秦夫人认为的所谓袭家婆媳两个的短处都回击了过去。她这个儿媳妇,息事宁人时总是显得有点儿吃力,可在这种事情上,应对起来可就是小菜一碟了。 秦夫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与香芷旋针锋相对的口才,也早有准备,等香芷旋语声落地,便站起身来,吩咐丫鬟:“送客!” 随即,却是一名丫鬟走进门来禀道:“老太爷请袭府老夫人与四夫人过去说话。” 秦夫人狠狠地瞪了那名丫鬟一眼。这一看就是老太爷安插在她房里的眼线,一直在外观望着情形,到了此刻,来替老太爷打她的脸了。 丫鬟只当没留意到,只对宁氏、香芷旋道:“老太爷早已命人备了好茶,还请二位移步。” 宁氏笑应道:“好啊,我们也正要去给老太爷请安呢。” 丫鬟这才看向秦夫人:“老太爷请您过去陪客。” 秦夫人脸色更难看了。 一行人到了秦老太爷的院落,丫鬟先一步进去通禀,过了一阵子才折回来,请三人入室。 秦夫人心知自己今日是少不得受一通排揎了。 秦老太爷凝眸打量了香芷旋两眼。横看竖看,只是个容色极为出众眼神却透着懵懂无辜的小女孩儿,可是据他所知,是个反应迅速并且知道分寸的。 人家只是陪着寡嫂来看看他的孙媳妇,并没说过逾越的话。倒是自己的儿媳妇不争气,不等人开口,先说了不少置气的话。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大半生为公务繁忙,老来却要被家事烦得头疼。袭阁老就不同了,只要他自己能放下,真就能放下心来云游天下,去做闲云野鹤。袭家的女眷,就没有一个没城府没眼色的。 他敛了目光,让三个人落座,闲闲问起袭家老太爷、二老太爷的近况。 宁氏态度恭敬的一一答了。 末了,秦老太爷才道:“我那新进门的孙媳妇,孝顺懂事,阖府上下都很喜欢。本就是袭府的姻亲,闲时你们与她要多多走动才是,过几日,我会命人备好礼品,让她去袭府回访。说到底,钱家远在南方,袭府也算是她半个娘家,来日她便是去得勤一些,你们可也不准嫌烦啊。” 宁氏与香芷旋闻言俱是一笑,忙说“不敢当,怎么会”。婆媳两个又逗留片刻,便起身道辞,又让丫鬟通禀钱友梅一声,三个人在垂花门外汇合。 秦老太爷没让秦氏送客,留了她有事交待,先是问道:“你这段日子,每日都给你儿媳妇立规矩?” 秦夫人略一思忖,索性点头,“的确如此。小门小户的……” “闭嘴!”秦老太爷看向她,目光像刀子似的。他真是受够了儿媳妇的冥顽不灵。 秦夫人当然闭嘴了,胆子再大,也不敢跟公公叫板。 “你身在高门,又做过几件高门中人会做的事?!”秦老太爷是真的恼了,这几个月的火气打算在今日全部排遣出去,“谁家做婆婆的会让新媳妇进门第二日就开始立劳什子的规矩?你是给儿媳妇难堪,还是要打我的脸?端茶倒水,揉肩捶背……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是哪个混账东西教给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所谓规矩!我让明宣劝了你多少次,你却是置若罔闻。这些也罢了,到底是家门内的事,明宇媳妇都懒得与你计较,我也不说什么了。今日又是发的哪门子疯?与袭家婆媳两个说的那都是什么混账话?!” 秦夫人认真回想着,知道有几句话是真把公公的火气勾出来了。可她事先哪儿知道会有丫鬟听窗跟儿?要是知道,如何也不会说那样的气话。 秦老太爷瞪了她一会儿,缓缓吁出一口气,“明宇媳妇嫁进来几个月,应该让她学着主持中馈了,明日起,你就将手里的事交给她打理。否则,长此以往,外面必然会传出秦家苛刻儿媳妇的闲话。” 这件事,秦夫人是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答应就更不可能了,真就豁出去了,“爹!不行!”她语气坚决地反对,“老六媳妇哪里挑得起这个家?她进门才几个月而已,品行还需观望个三二年,早早的将家事嫁给她打理怎么行?万一出了岔子,丢人的可就是整个秦府了!……” “住口!”秦老太爷喝止了她,笑意森寒,“观望个三二年,到时想着让明宇休妻是不是?你倒是想得挺长远,只是未免想得太好了一些。三公主命人给你传过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跟你说,如果三二年之后,明宇休妻,她会与他成亲?是不是说,便是她不能如愿,还能让明宇尚公主?没错,三二年之后,四公主也到议婚的年纪了。” 心事被说中,秦夫人不知道公公是如何得知的,当即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住公公。 秦老太爷看着她,气得暗暗磨牙,这要是他的儿孙,他早家法伺候了。可是不行,这是他的儿媳妇,是一介女流,有多大的火气都得忍着。 “三公主去年要嫁明宇的时候,是寻一条出路。后来明宇严词拒绝,她只能收了那份心思——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再动那种荒唐的念头!个中轻重,不是你能明白的。至于眼下,三公主只是出于淘气,戏弄你一番罢了。你们婆媳不合,于她不是坏事,闹出传遍京城的丑闻她会更高兴。”秦老太爷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些,言归正传,“你身在富贵锦绣这些年,真是没了当初的纯良恭顺,满心虚荣,惯于阳奉阴违,只装得下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我已不敢指望你能回头是岸。明日起,你白日里去佛堂反省,家中的事不需挂心,你二弟妹、三弟妹会帮衬着明宇媳妇持家,几个月之后她上手了,你再回来享清福。我不该管这些,可你这样的行径,已不容我作壁上观。” 秦夫人呆若木鸡,半晌才失声道:“爹……” “下去!”秦老太爷喝道,“等我死了你再作威作福也不迟!” 当晚,秦明宇又是半夜三更才回府,翌日天没亮就出门去上大早朝。 秦夫人想让儿子帮自己求情都不行。至于夫君,她是指望不上的。夫君从来不知道反对父亲为何物,这一阵子本就常为了她让儿媳妇立规矩的事和她暗地里争吵,到了这关头,没幸灾乐祸就不错了。 上午,去往佛堂的路上,便听下人说起,老太爷已命人替她对外称病。 反正她这两年称病的时候也不少,自己都不忌讳,老太爷就更不在意了。 镇南侯夫人当天过来一次,移步到了佛堂探望母亲,苦笑道:“也不知您这到底是跟谁置气,我看弟妹就挺好的。这一段您让她怎样她都没说过什么,话说回来,真要是换了高门女,早就哭着闹着家丑外扬了。” 秦夫人却冷哼一声,“她要是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能任由我拿捏?” 镇南侯夫人一时语凝,心说人家知不知道又怎样?眼下谁吃亏谁熬出头了?劝是劝不动了,索性道辞,去陪祖父说话。 ** 宁氏与香芷旋无从想到,秦老太爷朝夕之间就给了秦夫人惩戒——根本无从料想,她们那次前去的目的,只是先让钱友梅探探口风,问问钱友兰过的到底怎样,过得不好,才能见招拆招。却不清楚,那边的秦老太爷早就被儿媳妇气得炸了毛,忍无可忍。 而且,这件事也不是她们最在意的,眼下最担心的,还是老太爷几个被弹劾的风波。 过了两日,朝臣依旧争论不休没个结果的时候,袭朗与蒋修染的折子同时送到了皇上手里。 这两个人很默契的另辟蹊径,袭朗上折子弹劾睿王及其心腹吃空饷、插手内务府事宜从中渔利;蒋修染则将矛头指向淮南王,称其今年屡次与他的兄长护国公来往,做过诸多互惠互利之事。 家人亲戚被这般疯狂弹劾,居然还有闲情弹劾皇家子嗣的人,不多见。 兄长跳着脚弹劾别人的时候,居然站出来毫不留情拆台的人,更不多见。 所以,皇上都被两个人弄得有点儿懵。 ☆、120|118.5.22.111| 上午,袭府后花园。 香芷旋与钱友梅站在树荫下,一面观望着安哥儿、宜哥儿嬉闹,一面说着话。 “……问她什么,只跟我说没事,问来问去就是那几句敷衍的话。”钱友梅在说上次见钱友兰的事情,“大抵也是估摸着不到诉苦的时候吧?” 香芷旋琢磨片刻,“又或者,是怕隔墙有耳。你等她下次过来的时候再问问。” “也只能这样了。”钱友梅看到小兄弟俩似乎起了争执,慌忙走过去打圆场。 赵贺走过来,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 香芷旋一头雾水,一时间分析不出袭朗和蒋修染的用意。过了一阵子,回往清风阁。 路上遇到了老太爷。 香芷旋止步凝视片刻,才能确定这人是自己的公公。 老太爷穿着一袭道袍,鬓角如霜,脊背略有些佝偻,只看侧影,竟似个迟暮的老人。他转过头来,样貌倒是还好,没有显著的变化,目光和煦,神色平和。 香芷旋敛起惊讶,上前行礼。并没说话,她与这个人无话可说。 老太爷颔首,抬手示意免礼,问道:“可曾听说老四在外面的事?” 香芷旋想了想,如实答了,将赵贺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这些事情,袭朗并不隐瞒老太爷。 老太爷沉思片刻,徐徐漾出笑容,“后生可畏啊。” 听这话音儿,便是赞许袭朗、蒋修染了。香芷旋如实道:“儿媳想不到那么多,若是有益,自是再好不过。” “去问问夏家,你也就清楚了。”是以,老太爷缓步走着,提点她,“这份魄力,非寻常人可及。敢在这种时候把局面弄得更乱的人,委实少见。这样一来,皇上的精力就专注到睿王、淮南王之事。睿王毫无准备,必会乱了方寸,让幕僚为自己辩驳,如此一来,弹劾我们几个人就会后劲不足,到时我们上折子清洗那些欲加之罪,便容易了。” 那么,淮南王呢?香芷旋迅速转动着脑筋,“淮南王则会极力与护国公撇清关系。结交朝臣的罪名,他担不起,而且从来与睿王不合,若是皇上怀疑他与睿王联手打压袭家,说不定就要当即把两个人打发回封地了。” 老太爷侧目看了她一眼,目露欣赏,“说下去。” 香芷旋说话反而愈发谨慎,因而语速很慢,“如果淮南王再灵活一些,就该反过头来指证睿王与蒋家来往多年,私交甚密。这样一来,到最终,睿王怕是最狼狈的那一个。护国公就更不需提了。自身难保,哪儿还有精力继续弹劾您和我伯父还有宁三老爷。” 老太爷笑容舒朗,眼中一派清明,“就是这个理。他们没精力了,别人却是看戏不怕台高,到时候理亏的可就是他们了。” 这样的局面,是香芷旋不曾料到的,因而又有些担心,“可是,淮南王是秦六爷的表哥。” “没事,按我猜想,老四已经跟秦家打过招呼了——这是一盘棋,最终能赢,能打击睿王、护国公才是最要紧的,别的都是小事,得失不需计较。”老太爷语声微顿,“换做旁人,这可是一步险棋,也只有他们敢做。” 香芷旋看了老太爷一眼,发现他目光迥然,神色很是感慨的样子。细细思量,不得不认同。真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牵连甚众,没有极为缜密的头脑、过人的胆色,只要中间出了一点儿差错,都会殃及自身。 但是袭朗就这样做了,而蒋修染竟也出手帮了一把。 两个当世名将都觉得可行的事,必然不会出岔子的。 她完全放下心来。 老太爷笑眯眯地看了香芷旋一眼,“明年,你兄长还要继续参加会试吧?” “是。” “得空你跟老四提一提,他与你兄长要是都不反对的话,让你兄长得空就来府中,我能点拨他一二。” “是。”香芷旋并没道谢,因为这件事可不可行,还需要袭朗斟酌之后再做定夺。 老太爷笑了笑,“我是帮你兄长,还是把他往歪路上带,他分得清楚。” “儿媳倒是没想那么多。” “我是盼着他高中,仅此而已。” “多谢您。” 老太爷又笑了笑,信步走开去。 香芷旋看着他尽显老态、萧瑟的背影,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自作多情一下,认为老太爷是针对要袭朗休妻那件事做出的弥补。 还是免了吧。 老太爷还是为着家族考虑,想给袭朗培养一个得力的助手——高中的人,多数都要做言官。 别的歪心思么,香芷旋与袭朗一样,知道老太爷是再不会了。他已失去了再与袭朗置气斗法的余地。而今又是无官一身轻,再有歪心思,真就是活腻了。 言官——香若松要是高中之后当言官,真就够很多人喝一壶的。 想到这里,香芷旋不由笑了起来。 ** 皇上认真看了袭朗、蒋修染的奏章之后,将睿王、淮南王唤到面前,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由,狠狠地申斥了两个儿子一番。 随后,他做了一件在官员们看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训斥了礼部尚书一通。 礼部尚书足足挨了一个时辰的骂,完全摸不着头脑,到末了,皇上才给出训斥的理由:办事拖拖拉拉,袭阁老为儿子请封世子的事情,朕早就要你抓紧办,你却到这时还没个音讯! 礼部尚书闻音知雅,小跑着回了班房,找出袭老太爷那封请封奏折,一刻没耽搁地送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当即批示,命太子拟旨,同时册封袭朗发妻香氏为卫国公世子夫人。 这下好了,很多上奏弹劾的人脸色发黑,心头尽是阴霾。到了这种时候,已不能疑心皇上意在捧杀袭朗,这完全就是让他们闭嘴的信号。 本就该闭嘴了,怎么给睿王、护国公洗清罪名才是重中之重。 袭朗接到旨意之后,却是若有所思。 皇上这意思,大抵是暗示他见好就收,不要往死里打压睿王。 那到底是皇上与周皇后的亲骨肉。 香芷旋接到旨意时,心里有点儿不踏实,问了问袭朗,他也没瞒她。 虎毒不食子,大抵如此。皇上可不是袭家的老太爷,豁不出子嗣的性命安危。 香芷旋担心地问道:“皇上不会因为你知道皇家子嗣秘辛而忌惮你吧?” “不会。”袭朗笑着安抚她,“别忘了,我身后有我们的袭阁老。眼下我做什么事,皇上都会往他身上想,这个人,亦是他顾念情分的人。” “那还好。”香芷旋环住他身形,“别的我不管,只要你好好儿的就行了。”随后又打趣他,“明明是你设的局,别人却以为你是得了老太爷的指点,会不会不甘心?” 袭朗失笑,“我巴不得如此。”转念想想,“这样也好,我下手留点儿余地,再谋点儿实际的好处。” 唉,这只狐狸……她心里含着笑意喟叹着,想到了老太爷说过的那件事,便将经过告诉了他。 袭朗当即点头,“行啊。大舅兄的文章我看过,略显华而不实。他还是没摸透皇上的心思——监考官也要揣摩圣意评出优劣,皇上重武轻文,喜欢平实而见真功底的文章,偏生一干学子没看出来。过段日子,让大舅兄常来袭府聆听老太爷教诲,自然,我还要给他找个陪读的。” 他不能够完全信任老太爷和香若松。 香芷旋理解,欣然点头,又问起蒋修染怎么肯出手相助的。 说起这件事,袭朗就笑了起来。 那天上大早朝之前,蒋修染找到他面前,问道:“该出手反击了吧?” 他颔首。 “睿王归你,淮南王归我。”蒋修染说,“就别另找人弹劾淮南王了,这事儿我做最妥当。” “也行。” 说来也有点儿邪门,他跟蒋修染是初次联手,事先沟通的也只这三言两语,效果却是最佳。 随后的日子,睿王与淮南王的亲信开始忙着为他们洗脱罪名。 事情进展拖拖拉拉,皇上怎么也不肯给个正经的态度。他是没办法给认真处置的态度,认真追究的话,睿王说不定就会摊上大罪,打入天牢、囚禁怕是都不为过。 太子最是了解皇上,看出端倪之后,出面为睿王讲情,自然,也是软硬相加的言辞。完全不追究是不可能的,多少都要给睿王一点儿处分,打压一下其嚣张的气焰。有这样的态度,在皇上看来,已是难得。起码,太子不是丝毫不顾及手足情份的冷酷无情之人。 ** 香芷旋抽空去了趟香家,在外院等到香若松,亲口说了老太爷要指点他的事情。 香若松大喜过望,一揖到地,“阿芷,大恩不言谢。” 香芷旋失笑,“与我无关,我只是来传话的。” 香若松却是笑道:“个中轻重我都能想到。回去后让三姑爷选个陪我前去的人吧,如此大家都踏实。” 他这脑子转得飞快,从来都是让香芷旋钦佩的,也就顺势点头,“我会的。”香若松知道她疑心重不是朝夕的事,眼下这般揣测完全是在情理之中,不让袭朗掺和进去,那再好不过。 有些时候,女子也要担负起一些不大好的名声,为夫君免去一些纷扰。 随后,香若松命人取出一份礼物,“你已是一品的世子夫人了,早就该前去道贺,只是如今不便登门,我跟你大嫂正愁着找个由头呢,你既是来了,再好不过。” 香芷旋笑着接下,由衷道谢,“日后你要常去袭府了,大嫂自然也可以,你帮我跟她说一声。老太太和大太太就免了,到秋日再看情形吧。” “我明白。” 兄妹两个说完正事,香芷旋便道辞,去了宁元娘的住处。 宁元娘最初养的初七已经长成大狗了,模样讨喜,又是天生性子温顺,并不让人打怵。此外,还多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小狮子狗。 小狮子狗名叫十五。 香芷旋一向觉得叔父给犬类起名字新奇,到了元娘这儿,发现有能与叔父比肩的人了。 十五一双眼睛黑宝石似的,很活泼的性子,特别可爱。它颈间也戴着一个钻石坠子。 这大概就是蒋修染与元娘初遇时全程参与的小狗了。 香芷旋从心底就多了一份特别的情绪,没多久就跟十五很是熟稔了,一面抱着十五,一面询问宁元娘近来的情形。 宁元娘就笑着说起纸笔铺子的情形,“起初两个月只是不亏本,后来才慢慢好转了,有了盈利。婶婶尽量让我凡事亲力亲为,我可是从中历练了不少。” 香芷旋欣慰地道:“我看过不了多久,你就比我更懂得那些生意经了。我倒是满心都是经商之道,却没正经试练过。” “你只要把日子过好就行了。”宁元娘笑道,“便是你有那份心思,四哥怕是也不准。” 这倒是真的。香芷旋是鲜见的有钱没处花并且夫君不给机会花钱的那种人——平日里所需一切开销,都从他账上出,他时不时的有了进项,还会抽出几张大额的银票给她。他总是觉得她妆奁丰厚,担心她会觉得手头拮据。 随后,宁元娘说起接下来的打算:“到夏日,我还是想去西山别院消夏。以往有几年就是在那儿过夏天,凉爽惬意些。眼下日子也安生了,不需要再避着谁,我娘要是过去也不怕,不见就是了。” “行啊。”香芷旋点头,“我也正琢磨这件事呢。你已有了营生,外面也没是非了,不需再隐瞒行踪。”住在哪儿,元娘都有袭家、蒋家的人暗中保护着,便继续道,“这儿是闹中取静,风景却当真是不如西山别院那边赏心悦目。别耽搁了,这几日就让人去打理好,早些搬过去,天热了人倒懒得忙这忙那。” 宁元娘笑盈盈点头。 翌日,香芷旋就派出人手,让他们去宁元娘面前等候吩咐。 没几日,宁元娘就搬去了西山别院,过起了清静惬意的日子。 袭府这边,香若松和一个书生每日去老太爷的书房聆听教诲。老太爷生平所学能够得以发挥一点点,精气神又好了许多。另外一面,也亲自上折子针对先前言官的弹劾做出辩驳。 香大老爷、宁三老爷那边也做出相应的辩驳。只是,前者辩驳折子是香若松代笔,他照抄一份即可。 香若松固然有极为圆滑刻薄的一面,可聪明才智也是不容忽视的。是得了老太爷的指点,再转头看看自己父亲全无重点的辩驳折子,实在是看不下去,这才执意相助。 那场风波,一如袭朗、蒋修染所预料到的一样,弹劾之人不但没能达到目的,反而使得自己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睿王、淮南王对这些人满腹火气,要是他们不能帮自己洗脱罪名,日后就要考虑是不是将这些混账东西视为弃子了。 所以,到最终,重点落在了睿王、淮南王能否走出困局这件事情上。 原本,皇上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生周皇后和胞兄周汝德乱了阵脚,前者每日在皇上跟前为儿子叫屈,后者每日进宫痛斥袭朗居心叵测意图打压皇嗣,实乃大逆不道。 说来说去,把皇上的火气说出来了,罚了兄妹两个禁足。 淮南王那边并不叫屈申冤,先是下跪认错,随后就开始列举睿王私下拉拢过的朝臣,用意不外乎一个:您可以惩戒我,我无话可说,但前提是,先惩戒那个比我更恶劣的。 换个格局的话,没人会这么做。这种举措,也只能是龙椅上坐的是这样一个帝王的前提下才能实施,并且是最有效的法子。 皇上为了堵住淮南王及其亲信的嘴,适当的给了点儿好处,睿王的事情还是留中不发,不予回应。 当皇帝要深谙某些时候一定要装聋作哑,如今的皇上早已驾轻就熟。 ** 在宁氏婆媳三个造访秦府十多天之后,钱友兰才有空上门回访。 那天宁氏去了西府找二老夫人说话,便由香芷旋与钱友梅出面款待。 蔚氏是不掺和这些事的,这段日子起了学做绣活的心思,每日都与袭胧在一起,让小姑子指点自己。 钱友兰落座之后,寒暄几句,香芷旋便寻个借口,要起身道辞,留时间给姐妹两个说话。 姐妹两个却都拦下了她。 钱友梅言简意赅:“四弟妹又不是外人。” 钱友兰则是态度诚恳:“没有袭府这层关系,我哪里会有今日,有什么话我都不该瞒着四夫人。” 香芷旋见姐妹两个都是出自诚意,也就笑着落座,“你们不把我当外人,自然最好了。” 随后,钱友兰才说起这些日子的经过:“……到了第二天,秦家二夫人、三夫人就开始手把手地教我处理家事,老太爷偶尔也会把我叫过去点拨几句。我倒是想着早些过来说说这些,可是内宅那些事是新上手,要看要学的太多,这才拖延到了今日。” 香芷旋与钱友梅还是有些意外的,但是话里话外也品得出,钱友兰没少受刁难——秦老太爷可不是会为一点儿是非就发火的人。好在钱友兰想得开,不然,怕是早已抑郁成疾了。 钱友梅问道:“那你婆婆呢?” “她啊——”钱友兰苦笑,“跪了几日佛堂,说身子不舒服。老太爷就让人请了太医,太医说她肝火旺盛,老太爷就说该服药服药,哪日没法子再跪佛堂了再说。” 香芷旋和钱友梅啼笑皆非,心想秦夫人这得是把公公气成了什么样,才到了如今的地步。 香芷旋叮嘱钱友兰:“那你可要快些学会主持中馈。老太爷于情于理,都不能长期禁足儿媳妇。要是秦夫人免了禁足你还没站稳脚跟的话,情形怕是会更不济。”秦老太爷给了孙媳妇几个月的时间,到那时若还是不能坐稳主持中馈的位子,老人家若是心生失望,保不齐就心灰意冷,不再理会这些琐事,只把钱友兰当成联姻得到益处的物件儿也未可知。 永远不能希望一个在官场上打拼过的男子过于仁慈,仁慈之于他们,有时候是多余的东西。 钱友兰正色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老太爷给了我机会,我抓住就是报答他老人家的恩情了。自然,也不想行差踏错惹人非议,平时还希望你和姐姐不要嫌我麻烦,时不时提点我几句。” 心思如此活络,并且极为务实,哪里需要别人的指点。香芷旋笑着应下,心里却是清楚,末了的话,不过是钱友兰的谦辞。日后的情形,最不济不过是秦夫人与钱友兰暗里对掐,钱友兰被死死拿捏的情形大抵已成过去。 ** 时近夏日,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袭朗想循着之前的例子,早些在室内放冰,香芷旋却阻止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可不能开这个先例给他惹来纵宠妻子的坏名声。 这些事,袭朗说话是越来越没分量了,因为她一日比一日更有自己的主见,便是满心为了她着想,她斟酌轻重之后还是不认可的话,就不能再坚持。当真坚持的话,她那张小脸儿能好几日不给他一个笑容,气鼓鼓的小猫似的。 袭朗休沐的日子大多只是个说法,该忙什么还是忙什么。便因此,请假歇息十日的时候,当即就得到了允许。 他在睿王陷入窘境时休息几天,让那边喘口气,也正是皇上最希望看到的。 便因此,他带着妻子、爱犬、数名护卫去了城西别院,提前帮香芷旋安排好了家里一切,本意是还要宁氏等人也一同前去的。 宁氏笑着说:“我可不去,倒是想去寺里住上几日。” 钱友梅和蔚氏则是要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教安哥儿、宜哥儿学着描红认字,眼下两个小家伙刚有点儿兴致,出门一趟怕是就又懈怠,便也万言拒绝。 袭朗与香芷旋先亲自护送宁氏到了寺里安顿下来,随后又将府里的事情交给袭刖和余下的妯娌两个,这才放心出门。 香芷旋哪里不知道他费了一番波折,只是想让自己在入夏之前过得舒坦些——从来都是那样迁就她娇气的性子,一路上都握着他的手,脑子里则在算着城西别院与宁元娘所住的西山别院的路程,问他:“相隔的路程不远吧?” “不远,大约半个时辰的路程。”袭朗解释道,“寻常官宦人家在城西的别院,多是临近西山,近山之处才是消夏排遣心绪的好所在。” “那太好了,明日我要去看看元娘,你也一同去吧?” 袭朗就笑,“元宝呢?” “委屈它一半日吧,我怕初七、十五一见它就害怕,它要是再淘气欺负那两个,元娘可就该头疼了。” “依你。” 香芷旋抬眼凝着他,“唉,在一起的日子越久,你话越少。过不了多久,兴许就该嫌弃我絮絮叨叨个不停了。嗯,以后我也要少跟你说话。” 袭朗哈哈地笑,“不准。没你絮絮叨叨,我这日子还怎么过。你那絮叨跟别人不同,你会说话,我喜欢听。” 三言两语,说的她又由衷笑起来。 翌日一早,两个人同乘一辆马车,去了元娘所在的西山别院,随行的只有车夫、蔷薇和一名护卫。 有他在,就不需如平日那般防范了。 趋近西山别院的时候,香芷旋被山花烂漫的情形吸引,要去上面看看。 袭朗看着她白色缎子绣着精致花纹的绣鞋,心知这小东西最多能到山上,下来时兴许就要他背着或抱着下来了。却也同意了,她说想要怎样的时候越来越少。 点点滴滴的,她一直在长大,在为他为家族迁就、让步,他都清楚,只是感情上不肯承认罢了。阿芷,再过多少年,在他眼里,都是个孩子气不会照顾自己的人。这感情上的认知,大抵无法改变。 两人下了马车,他让车夫、含笑和护卫径自去别院。马车走远,携了香芷旋的手,去往那座小山。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妻子的体力,最起码,到了半山腰,她还未气喘吁吁,一丝疲态也无。 “体力渐长啊,怎么练出来的?”他问。 香芷旋想了想,“还不就是平日里内宅那些事,有时候少不得像个慢性子的兔子似的,来回折腾。”有时候一日里各房都会出点儿不大不小的是非,她只能慢吞吞地各处走。不能走快,快了就来不及理清楚思路想出应对的法子了,所以好多时候都是步行。倒是没想到,脚力体力因此而好了很多。 袭朗被她言语引得失笑,凝了她一眼,“不是兔子,兔子早迷糊了,明明是个慢性子的猫。” “都差不多吧。”香芷旋倒是不在意猫和兔子的差别,随意望向山下时,目光微凝,扯了扯袭朗的衣袖,另一手抬起,食指放到唇边,要他噤声。 山下芳草地上,有一对璧人、两条白色的狗。 ☆、121|118.5.22.111 宁元娘神色微滞,之后仍是笑,“蒋大人想见谁,岂是妾身能够左右的。” 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言语,可已不易。换做别的时候,她早就恼火的驳斥了。以前最生气的时候,见了他是怎样刺心的话都说过的。 蒋修染目光不自觉地变得分外柔和,看一眼十五,又是蹙眉,“它跟初七,就是俩摆设吧?” “就是要它们做摆设啊。”宁元娘敛目看着十五,纤长的手指抚着它的头,“走到何处,都有四哥和蒋大人的手下在周围,难道还需要它们帮我看家?” 蒋修染唇角翘了起来,“这都知道?” “就是再傻,到眼下也知道了。”宁元娘抬眼看他,“其实不用的,四哥的手下就足够保我安稳。” “我就图个心里踏实。”蒋修染解释道,“你别多想,我但凡有点儿别的心思,袭家老四也不允许。” “那是我四哥。”宁元娘不满地看着他。什么叫做“袭家老四”? “嗯,你四哥,袭少锋,这总成了吧?”她有多欣赏多仰慕那位四表哥,他清楚,自然不会逆着来。 宁元娘神色缓和几分。 十五看到了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猝不及防跳到了地上,去追逐蝴蝶了。 蒋修染失笑,“你把它养得像只猫。” “才不是,它就是这个性情。”宁元娘道,“你以为这些狗都似四哥四嫂养的元宝么?其实元宝也一样啊,最喜欢追赶蝴蝶蜻蜓了。” 袭少锋家里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是从夏家抱去府中,他听说过。寻找性子温驯的狗的时候,还专程去过夏家一趟。一看到那满院子的大狗,心里喜爱得很,却担心元娘养不了,一见就先害怕,也就敛了这份心思。 此刻,他就将这档子事儿跟她说了,又问:“你不怕么?” “自然不怕了。”宁元娘说起元宝,话就多了一些,“我可是看着元宝长大的,它很有灵性,知道谁是打心底喜欢它。”又道,“我跟夏家婶婶说好了,到明年开春儿,要一条三两个月左右的养在身边。” “好事。只是平日留神些,别让它们几个掐架。” “嗯!”宁元娘笑着点头,“这是自然。”顿了顿,终于说到正题,“你不是碰巧来这儿的,可是有什么事?”说巧合的那句,只是没话找话寒暄罢了。 “能有什么事?”蒋修染如实道,“来看看你而已。” “我——”宁元娘抿了抿唇,“现在很好,一切都好。” “我知道。”蒋修染笑着对上她那双明如秋水的眸子,“要是你过得不好,我也不会来。看了添堵,又无能为力,看你做什么?” “……”宁元娘语塞。 ** 袭朗携了香芷旋的手,和她原路返回。 上山容易下山难,并且不分高山小山。 香芷旋忍不住担心,“车夫让你遣了,下山之后里元娘那儿远不远啊?要是太远,我可撑不住。”又抱怨天气,“过了清晨,日头就越来越毒……” 袭朗失笑,打量四周并无闲杂人等,将她捞起来打横抱在怀里,“你先攒着力气,下山之后再走动。” 香芷旋视线飞快地梭巡四周,没看到人,也就由他抱着,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又找到了嫁给你的一个好处。” “算你有良心。”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夫妻两个并未提及蒋修染和元娘的事儿。 有些事情,谁都不能阻拦,何况他们从来就抱定顺其自然的心思。 趋近山脚,香芷旋让他放自己下地,挽了他的手,和他漫步在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氛围之中。 她一面走,一面采摘些沿途的花,是有选择性的,要带回去放在花瓶中。 袭朗则瞥见了远远而来的一骑白马。暗自叹息一声,飞快错转视线,不让人留意到他曾注目。 那是秦明宇。 府里并无多话的人,关于他们的行程,被逼急了都不肯说。眼下秦明宇来的又是西山,必然是为元娘而来。 这世间只要是秦明宇想要的,他都会尽力谋取,因为那是他从少年时便结交的兄弟。但是对这个兄弟,只有元娘,是他不能给的。 他不能因着兄弟情义就委屈元娘一辈子。 到底是无缘。 私心里想过成全秦明宇,可是运道都不帮秦家,还有什么法子? 以往只能在心里唏嘘,而今日,更为兄弟平添一份落寞。 元娘对蒋修染不再是剑拔弩张的情形,秦明宇若是看到了,唯有失落。 到底已错过。 便是不再争,便是已放下,心里能好过? 香芷旋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却看得出他有些怅然,问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方便与我说么?” “我看到明宇过来。” 是该伤感的。随后,她就劝他往好处想,“想想元娘,要是嫁到秦家……天,别说她了,就算是我或是三嫂、五弟妹这样的,怕是也不得安生。”有那样一个根深蒂固的计较出身的婆婆,日子怎么过? 袭朗因此心绪明朗起来,“没错,相信明宇也能想到。” 这尘世,不是你喜欢谁就理应让谁陪伴自己。 也许,对方不需要你。 甚至于,你的家人会让对方受苦受难。 何苦来。 到了西山别院,两个人在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宁元娘才回来了。 袭朗道:“去哪儿乱转了?害得我们好等。” 香芷旋默契地配合他,“是啊,早知道就该提前命人来传句话。” 宁元娘很是不安,“带着初七、十五去外面了,都是我不好。” 夫妻二人笑开来,袭朗更是道:“你又不是算卦的,谁也不能让你每日坐在家里防着有人登门。下次再来,提前命人知会你一声。” 宁元娘释然一笑,之后就四处寻找,“元宝呢?” 袭朗哼一声,“你那两条狗,还不够元宝塞牙缝的,没带它过来。” 宁元娘睨了他一眼,“威风什么啊?以后我也要养一条和元宝一样威风漂亮的!” 香芷旋听着兄妹两个斗嘴,其乐无穷,逗留至午后才回了别院。 两个人出门来,粤菜厨子也随行。 晚间,香芷旋坚持要他吃与众不同的灌汤小笼包,“汤不多,你尝尝。” 传统的灌汤小笼包,他不吃,嫌麻烦。 袭朗也就顺着她心思尝了尝,发现汤汁较少,馅儿则鲜美得很,全不需人为个小笼包费神又分外狼狈,不由笑了。 “我和厨子折腾好多天才做出的这种汤汁少又美味的小笼包,还好吧?”香芷旋眉飞色舞的,“跟你说,我也快学会做法了。” 袭朗失笑,“你会吃就不容易了。”他才不指望她会做。她生辰前后几日,偏要嚷着给他做一餐像样的饭菜,到末了也不成,迄今也只会做几个凉菜、两个炖菜。 也不易了。 吃货跟厨子从来就是两种人。并且她连吃货都算不上,挑挑拣拣。 “这回我可没骗你啊。”香芷旋认真地道,“我不是只管尝味道,每日都学一点点,很久呢,前两日都会做几个了,只是卖相不大好看,还需要精雕细琢。” 袭朗哈哈地笑,“有那份心就行了,谁要你做这些?” 你不需要,孩子不见得不需要啊,总不能以后一说起家里的美食,张嘴闭嘴都提哪个厨子吧?那她多没面子啊。她腹诽着,却没应声,只是笑着劝他,“多吃几个,特意让厨子多做了一些。” 袭朗从来不是劳逸结合的人,有时候休息的时间也是忙得昏天黑地,有时候则是该忙碌的时候也会偷闲躲懒。 这次他放下所有事,一心一意享受这闲暇光景。 闲来作画,画下阿芷今时容颜。 与她说较之往日愈发美丽的时候,她总是不信,不大能够承认容颜蜕变之后是怎样惊人的美。 他愿意将她每一年的容颜画下,让她闲来赏看。 “长大是多好的一件事。”他这样对她说。 她却还是不大高兴,“长大之后呢?总会有年华逝去之时。”像个别扭的孩子在闹脾气。 他就笑,“合着你以为,我是因着你貌美才迷上你?” 她笑逐颜开,追问:“那是为什么啊?”满心巴望着他能说出些秀外慧中、性情最是可贵的言语。 他却故意煞风景:“因为我家阿芷娇气得不成样子,百年不遇。” 她立时变得气鼓鼓,“就算是心里话,也不能说出来啊,换一种换一种。” 引得他开怀大笑,丢下画笔,将面前的人拥到怀里,百般的要。 情慾一如在这春末汹涌的海洋一般。 狂热、温情;焦灼、沉缓如翻飞的朝暮浪花、沉淀的深海静流。 相溶时的感受,如海水中的粗粝流沙,无处不在,或许微疼,或许微痒,最终交集、侵蚀着她或他躯体核心,又弥漫至周身。 次次冲击,引发次次震撼。 叫人明白何为欲求不满。 ** 这时日内,庙堂上的是非传到城西别院: 皇上到最终也没舍得下狠心惩戒睿王,只是发落了睿王手下如护国公等几个带头闹事反砸了自己脚的人,或是无限期的闭门思过,或是降级罚俸,闹得凶的索性赏了二十廷杖。 好歹有了个交代。 袭朗与蒋修染暂且保持沉默。前者要的好处不需在明面上谋取,后者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然达到。 谁都知道蒋修染与护国公——也就是与蒋家决裂,他自己把自己逐出了宗族。 但是这件事情只是告一段落,还没完。 睿王要是能忍下这种窝囊气的性情,太子这些年也不会从骨子里厌烦他。 太子要是真的顾念所谓手足情分放弃这种好机会的话,没人敢站在他那一边替他巩固来日皇权。 一如袭朗说的:热闹才刚刚拉开帷幕,好戏在后头。 香芷旋听了后背凉飕飕的。在她看来已是牵连甚众的大戏,在他那儿却只是小事一桩。 当官果然不易,一辈子都要与人争,与人斗。 命妇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枕边人每日都在不见硝烟的沙场上冲锋陷阵。 幸好,他乐在其中。不然日子没法儿过。 ** 回到府里,天已入夏,室内放了冰,香芷旋能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袭朗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状态,忙碌得紧。 钱友梅和蔚氏第一时间将这些日子府里的事情、开销等等琐事告知香芷旋,圆满交差。 袭刖替袭朗听了几次管事报账,直呼“这哪儿是人干得了的事儿啊”,之后就做起了甩手闲人,把事情全都推给了赵贺。是以,跟袭朗禀明外院事宜的便是赵贺。 香芷旋听说之后,笑了一阵子,第二天和钱友梅、蔚氏联袂去迎宁氏回府。 宁氏过了一段吃斋念佛的日子,怀念起两个孙儿彩衣娱亲的天伦之乐,见三个儿媳妇亲戚去接自己,更添几分欢喜。听说了袭刖的事情,也笑了一回,私底下与袭胧叹息自己有福气:“别人家争着抢着要内外理事的椅子,咱们家倒是好,都争着做甩手闲人。” 袭胧笑道:“您是有福之人,先苦后甜。” 宁氏想了想,“这倒是。以往真是做梦都没想过这一日。” 之后,袭胧道:“其实您又何须避着他呢?”这个他,指的是老太爷。四哥四嫂不在府里的时候,母亲便会打心底膈应父亲。三个嫂嫂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她能直言道出。 宁氏微笑,“我这是眼不见为净,打算再不见他了。”又看向女儿,“你要是——” “我什么啊。”袭胧打断母亲的话,“这些年了,我知道有这个人,却连他的样子都不太清楚。要我做他的孝顺女儿,这辈子是不能够了。”父亲于她,只是个称谓,心里当真没这个人,也是因此,才根本不在乎他在不在府中。 宁氏只是道:“都随你。” 袭胧好奇地道:“其实我倒是常常会想,他现在是后悔了吧?” “那要问你四哥。” 袭胧失笑,“四哥才没闲心琢磨这些,有点儿闲工夫都忙着照顾元宝了。”说着话,又想了五哥,那也是个完全当父亲不存在的。心里未免唏嘘:人活到父亲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少见了。半生钻营又得到了什么?除去名利,毫无收获。但到底是与母亲有过多年纠葛的人,她不好多说这些,笑着岔开话题。 袭府举办赏荷宴之前,宁氏又与香芷旋提了提邀请香家老太太和香家大太太的事,一来是这种宴席间,总有人有意无意的询问香家女眷为何次次都不能到场,二来是因香若松很是讨她欢喜,得空就去给她请个安,陪她说说话。 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香芷旋不好再坚持己见,只是提前跟婆婆交了底:“她们那个性情……要是再惹出什么事,我可就要一辈子不理她们了,到时您不准训我。” 宁氏骇笑,“能惹得你一辈子计较的,得是多大的是非啊?”又承诺,“行,我答应你,眼下实在是怕你不好做人,姑且试试。” 这一试就试出了是非。 ☆、122|118.5.22.111 香大太太面色一僵,“你这叫什么话?……” “出去!”香芷旋一个字都不想跟她多说。 香老太太分明就是来看热闹的,闻言竟真的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儿媳妇。 香大太太气香芷旋翻脸比翻书还快,更气婆婆在一旁看自己出丑,话也横着说出了口:“除了撵人你还会做什么?是啊,眼下你可是世子夫人了呢,底气自然更足了。别以为我看不出,请我们来是你婆婆的意思——这些话我本来就跟你说不着,直接找你婆婆去说才是正理。你就算主持中馈,也没资格干涉你小姑子的婚事,我娘家那边现成的好几个适龄的男孩子,你敢说袭府不是打的这个主意?除了我娘家那边,还能找出合适的人家么?……” 这个疯子!香芷旋真没看出大太太居然这么会做美梦。秦明宇娶了袭朗的寡嫂,袭朗的妹妹就该嫁给香家的姻亲?——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真难为她想得出。 “你敢去我婆婆面前丢人现眼,那么,我保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她真的发怒了,语声森冷,眉宇宛若凝着霜雪,随即唤蔷薇铃兰,“把她们看住。”末了又吩咐含笑,“把大舅爷叫过来,让他带走这两个自作多情的。怎样说,你该明白。” 含笑称是而去。 老太太又回身落座,仍是一言不发。 香芷旋却是一刻也不愿对着香大太太的嘴脸,转身出门,带上元宝,去了后花园散心。 元宝察觉出她情绪不对,一路默默地跟在她身侧。 香芷旋在石桌前落座,元宝坐在她身侧,仰头看着她。 她双手捧住元宝的头,温柔抚摸一阵子,心情才见好转。 早就料到香大太太就是蹬鼻子上脸的人,不该生气,还是生气。唉——她在心里长叹一声,大抵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让人心浮气躁起来。 “去玩儿吧。”香芷旋拍拍元宝的颈部,笑着对它说。 元宝见她露出了笑容,一点点活泼起来,过了一阵子,去追逐在草地、花枝上休息的小鸟。明知追不到,但这是它很喜欢的游戏之一。 小半个时辰之后,它终于累了,气喘吁吁地跑回到香芷旋身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香芷旋笑得不行,让小丫鬟去给它弄点儿水来,又蹲在它身边把玩两只前爪。 带着元宝回去的时候,香芷旋已是神采奕奕,抽空去了正房,说香家老太太、大太太再不会来袭府了。 宁氏直叹气,“我还以为……”以为儿媳妇到底是从香家走出来的,香若松也是精明人,那婆媳两个比不会一错再错,随口问了一句,“这次又是为何把你惹恼了?” 香芷旋含糊其辞,“还不就是那些事情。”总不能说我那伯母自作多情,想让她娘家的男丁娶你的宝贝女儿。 宁氏也没多问,只是相信儿媳妇不是没事找茬的做派,这次定是被气狠了,宽慰道:“日后你娘家那边的事,我再不会多事劝和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哪家的日子都是这样。” 香芷旋笑着谢过婆婆体恤,又道:“日后时不时地让我大嫂过来做客就是了。没这次的嫌隙,倒不好与我大哥直说。” 香大奶奶看起来没脾气,细想起来却是知进退有分寸的,宁氏笑着点头,“你看着办就好。” 香若松又被母亲弄得狼狈了一把,翌日专门找香芷旋道歉,活脱脱没脸见人的神情。 香芷旋见他这样,火气倒真是没了,长话短说:“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你懂得。” 香若松连连点头。 “日后让我大嫂过来走动,我再也不想见到老太太和大太太。” “行行行!”香若松求之不得。 “没事了,你去忙吧。” 香若松倒是真没想到,她会三言两语了事,一时间愣怔地看住她。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得理不饶人的阿芷竟懒得计较这种是非了。 眼前这女孩子,容颜愈发清丽柔美,气质愈发优雅内敛。丝毫未变的,只是那双眼睛,目光依然澄澈无辜。 阿芷长大了,祖母和母亲却还停留在原点,甚至于,越活越回去了。 这感触让他心里很不好受。他多希望,一家人齐心协力,让阿芷逐步以香氏为荣,偏生不能如愿,甚至于,阿芷很多时候都以香氏为耻吧? 回过神来,见香芷旋目露疑惑地看着他,这才慌忙道辞。他是不能指望家人了,还是自己争气最要紧,来年他不求高中,只求能中,有了功名便有前途,只要勤勉踏实,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到那时,阿芷总不会再这般厌恶香家了。 这次的事情之后,香大老爷真的发火了,亲自吩咐几名婆子看管好大太太——把妻子禁足了。 老太太乐见其成。她也看出来了,那个儿媳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和她斗了几个来回,越来越愚蠢可笑。也正因此,她明知儿媳妇的想法荒谬,还是不曾反对,跟着去了袭府看热闹。 不论怎么想,香芷旋这辈子都不可能跟她们婆媳两个以和为贵,她明知是跟着丢人现眼,也无所谓。横竖都是只能在自家闹一闹的事,谁都不会把她一个老人怎么样,能看看儿媳妇的窘境,何乐不为。 眼下儿媳妇被禁足了,不会再跟她出幺蛾子,实在是喜事一桩,她便是不能享受天伦之乐,起码没了那个时时给她甩脸子的人在跟前儿晃悠。 她是不该这般行事,可是摊上那么个儿媳妇,她不这样就只能气死。 自然,香大老爷也没忽略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的过错,跪在她面前求她别再生事,也别再管家里的事。他已真的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老太太欲哭无泪。她倒是想管,问题是谁还听她的? 末了,香大老爷和香若松一起发话,从此香府由香大奶奶主持中馈,再有出去走动或是在家设宴的事,都由香大奶奶出面。 早该如此——香芷旋听说之后,只这一个想法。 袭家当初那么乱,不过一年间就清静下来,香家局面简单许多,却用了两三年之久。 说到底,还是香大老爷前些年埋下的祸根所致。老太太和大太太给他谋到过好处,如今自认有理地在他背后放火,他便是再生气,说话也底气不足。不被逼急了,不好意思跟大太太真正撕破脸。 所以,女子固然该时时注意分寸,凡事都不能做过头。可男子更要谨慎,要是自己把门风带歪,神仙也没辙。 钱友梅留意到再来袭府的人换了香大奶奶,隐晦地问了香芷旋几句。 香芷旋只跟她说结果:“日后与我来往的只有我大嫂了。” 钱友梅忍不住笑,“你跟母亲倒是一个样,娘家那边能指望的人太少。” 香芷旋点头,“是啊,所以说,这一点你比我们有福气。” “的确如此。” 香芷旋问起钱友兰,“你二妹可又有段日子没来了,怎么也不去看看她?” “要去看她,得你同意啊。” “这叫什么话?明日你就去。”香芷旋笑容舒朗,“等会儿我就让人备好车辆、礼品。” “行,我听你的。”钱友梅喜笑颜开地回房去了。 转过天来,钱友梅去了秦家,让丫鬟把安哥儿送到香芷旋房里。 上午,示下之后,香芷旋带着安哥儿描红认字。下午,安哥儿看到元宝,想到了自己的两只猫,立刻说要回房去。 他看到元宝,就会想起两只猫被它追得疲于奔命的情形。香芷旋明白,让奶娘、蔷薇陪她回房去玩儿。 香芷旋一面做针线,一面算着日子。 上个月小日子就没来。这个月眼看着又要到日子了。要是还不来,就要请卢大夫过来把把脉了。 私心里,自然是满心盼着诊出喜脉,却又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那回事。没事就用手量一下腰身,尺寸不见长。再有,医书上可是有不少治疗有喜之后孕吐、嗜睡、乏力等等症状——她一样都没有。 上个月,袭朗留意到了,就问她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她当时想,还是晚一些吧,怀上了又跑不掉,没怀上却少不得有人多心多嘴,彼时只跟他开玩笑,“被你吓的不敢来了。” 袭朗哈哈地笑,随后的日子里,却是不敢动她了,话却是不再说,摆明了是不想她有负担。 而此刻让她觉得自己分外尴尬的是,要是有喜,自己都不知道衣食起居该注意什么。八字还没一撇,香大奶奶便是有心,也没道理事先叮嘱她这些,婆婆、妯娌就更不方便好端端说起这些,怕她不自在,更怕她认为她们脑子有毛病。 大姐虽然住得近了,倒更忙碌,说好的“过段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小半年。 婶婶呢?婶婶没生育过儿女,大抵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缠着婶婶问这些,不亚于往人心口上捅刀子,她怎样也做不出的。 所知一切,不过是生孩子时疼得要命,有喜的女子特别娇气。 娇气她会,一般人都比不了她。 想到这一点,她自嘲地笑了。 倒是也不用愁,真有了喜脉之后,自会有人千叮咛万嘱咐。最不济,袭朗也会找个人照看着她。 她很快释怀。心宽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她低头看了看分外平坦的小腹,腹诽着:到底有没有啊?闹出点儿动静来不行么? ☆、123| 晚霞映红了西方天际,夕阳余晖入室,倾落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香芷旋想起了钱友梅,从秦府回来,怎么也要过来跟她说一声的。是有什么事耽搁住了? 正要吩咐人去秦府看看情形,蔷薇急匆匆跑到她面前,神色焦虑,“夫人,安爷一只白猫好像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情形不大好,安爷正瞅着它哭呢。” 香芷旋问道:“怎么个情形?” 蔷薇低声道:“躺在地上,看样子是不行了。”想起安哥儿哭得那个惨兮兮的模样,不由哄了眼眶,“主要是安爷特别伤心……” 香芷旋即刻去了安哥儿住的小院儿。 安哥儿站在院中西侧的花树下,正对着两只猫抹眼泪。 是一只黄猫,一只白猫。黄猫体型大一些,肥肥的,白猫体型则小一些。 此刻,白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头部扎到了两个花盆间的缝隙。 大黄猫则静静地趴在一旁,像是在守着同伴,蔫蔫的。 香芷旋看着白猫伸直得有些僵硬的两条后退,心里揪了一下,随后忙去抱起了安哥儿,拿出帕子给他拭泪,“安哥儿不哭,不哭。” 安哥儿扁了扁嘴,豆大的泪珠又掉了下来,小声的抽噎着道:“四婶,眯眯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啊?” 他唤大黄猫为小黄,唤白猫为眯眯。 “不会,不会。”香芷旋慌乱地应声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承诺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眯眯能否熬过去,情急之下胡乱询问身边的丫鬟,“你们知道哪儿有兽医么?猫猫狗狗的病他们能不能治?”说到狗,就想起了一直谨慎地照顾元宝的紫苏,“紫苏呢?快去把她找来,问问她有没有法子,另外派人去外院,让护卫小厮出去找兽医来!” 蔷薇回清风阁去找紫苏,铃兰则去了外院传话。 “四婶,”安哥儿指着眯眯,胖胖的小手,此刻透着无助,“它、它好一会儿都没动过了。”一面说还是一面抽噎着。 “我帮你找人来救眯眯了,先别哭。”香芷旋对上安哥儿那双含着泪光的大眼睛,鼻子发酸,差点儿掉泪。 小孩子难过起来,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 “眯眯会没事吗?”安哥儿侧目看住香芷旋。 香芷旋咬了咬牙,“会没事的!”今日就算救不了眯眯,那她明日也要还给安哥儿一条一模一样的猫。明知是撒谎,她还是这么做了。 “小黄也不高兴了,它看了眯眯好一会儿了。”安哥儿说着话,双臂勾住了香芷旋的脖子,又小声的哭了起来,“我没照顾好眯眯,小黄最喜欢眯眯了……在后花园,看到别的猫,小黄都不理,它最喜欢眯眯……四婶……” 香芷旋努力的睁大眼睛,想把泪水忍回去,可是不行,她在这孩子面前,竟没办法掩饰情绪,眼泪不知不觉地滚落腮边。 含笑看着小院儿里的情形,又何尝不难过。只是她更记挂的是香芷旋的身体,万一夫人有了喜脉,是不应该费力费神的。她记得五夫人有喜之后的情形,那样不管不顾的一个人,都老老实实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呢。 她走上前去,试图接过安哥儿,“安爷,奴婢……” 安哥儿却把脸埋在了香芷旋的肩头,随着抽噎,小身形一颤一颤的。 “你别管了。”香芷旋仓促的擦去脸上的泪水,“去搬把椅子来。” 含笑不敢再说什么,小跑着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香芷旋身后。 香芷旋柔声哄着安哥儿,手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背。 紫苏被急匆匆唤过来,听说了情形之后,想了想,再看看一大一小的样子,咬了咬牙,“去端些绿豆水来,给眯眯灌下去。多灌些,它吃了什么东西能吐出来一些。”就算起不了多大作用,也不会让情形更坏。 香芷旋颔首。 夏日里,用绿豆做的汤汤水水多的是,没多会儿就寻来了不少。 灌眯眯喝绿豆水,只能由紫苏来做,别人都怕猫吃了毒物忽然发狂咬到自己,而紫苏是连大狗都能对付的。 紫苏给眯眯灌绿豆水的时候,小黄慢慢的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趴在了地上,没精打采的观望着。 香芷旋不忍心让安哥儿看到眯眯如同受刑的情形,打着岔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别处。 过了一阵子,安哥儿不再应声。 含笑上前去轻声提醒:“夫人,安爷睡着了。” “嗯。”香芷旋抱着安哥儿回了他的睡房,笨手笨脚地把他安置到小小的架子床上,看到他睫毛闪着泪光,又是一阵心酸。 让小孩子养猫狗鸟儿,能给他们带来很多乐趣,可如果它们出了意外,小孩子就会难过很久。 这种经历,她的大姐有过,她亲眼目睹过姐姐有多难过、自责。 她示意奶娘悉心照看着,走到院中,忖着眯眯要是缓不过来,她得去哪儿找一只跟它一样的猫。这种事儿太丢脸了,不能找袭朗,还是让叔父为她劳心劳力吧。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她希望眯眯能好过来。 小黄还守着它等着它呢。 紫苏忙碌了一阵子,眯眯吐了几次。天热,她心里又紧张,没多久已是满头大汗。 香芷旋走到眯眯近前,问道:“是吃了什么呢?” 院子里一名小丫鬟语声闷闷地答道:“不知道呢,但是肯定是去后花园的时候吃了脏东西。它下午出去了一阵子,回来之后就只找犄角旮旯钻,起初也吐了两次。” 含笑则劝香芷旋:“夫人,还是先回房吧,让紫苏把眯眯带到清风阁去行不行?” “也好。”香芷旋点头,转身回房。 含笑长长的透了一口气。 却不料,今日就不是香芷旋能得清静的日子,刚回到清风阁坐了一会儿,赵贺来了,禀道: “三夫人在秦府逗留到此刻,还不能回来。护卫去打听消息,说是三夫人和秦六奶奶不知怎的开罪了秦夫人,此刻两人正在秦夫人的院子里……”在做什么,他说不清,是吵架,还是出于劣势被训诫,谁也没看到。 香芷旋心念一转,“秦老太爷不在家?” “不在家,今日慧贵妃、皇上先后请他老人家去了宫里。” 怪不得。 “备车,我去接三夫人回来。”是她让钱友梅去看看妹妹的,眼下居然被秦夫人扣在府中,追究起来,她算是罪魁祸首,不能推卸这个责任。 去往垂花门的路上,她仔细地吩咐了含笑几句,让她代替自己安抚好安哥儿,要是眯眯情形不好,就去夏家,让那边的管家来把眯眯带走。 含笑欲言又止,恭声称是,末了到底没忍住,提醒一句:“夫人不要心急,身子骨最要紧。” 香芷旋漫应一声。坐到马车上,她又开始责怪自己,应该陪着钱友梅一同去秦府,那样的话,就没这番波折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母子两个都不得安生? 行至半路,天已擦黑。 后面有骏马奔跑声传来,听起来大抵有十来个人。 香芷旋正要询问跟车的婆子,听到了袭朗询问跟车护卫的语声。 她一颗心落了地。 马车停了下来,袭朗打手势示意跟车的婆子撩开车帘,对香芷旋道:“你回府,别的事有我。回去好生歇息,不准四处走动。” 语声透着恼火,是命令的口吻。 香芷旋心头惊讶,面上则只能轻声称是。 帘子放下,马车原路返回。 到了垂花门,她下了马车,脚步有些虚浮无力,上台阶下台阶那么几步,分外吃力。坐到青帷小油车上的时候,她头晕目眩起来,随后更是眼前一黑。 电光火石间她反应过来,含笑的提醒、袭朗的恼火,都在担心那个可能。 她的心完全悬了起来,吩咐蔷薇:“去请卢大夫过来,走侧门,不要惊动府里的人。”又唤铃兰,“去帮我跟老夫人说一声,我今日乏得厉害,不能过去请安了。” 两名丫鬟称是而去。 到了清风阁,两名二等丫鬟看出她神色有异,面色发白,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香芷旋没有拒绝。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厉害。躺在床上,确定自己没有哪儿疼,这才略略心安。 等待的光景最是难熬,卢大夫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到袭府。她索性反反复复背诵千字文,让自己睡一会儿。天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她得先睡一觉,让卢大夫把脉确定情形之后,再量力而为。 恍惚间,她想着,谁说自己什么症状都没有了?近来不能控制情绪的时候不少了,例如香家老太太、大太太那次的事,例如今日傻乎乎陪着安哥儿掉眼泪的事……这应该算是一种症状吧?只是不会有人对外人道罢了。 她并没睡沉,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隐约听到了袭朗的语声、丫鬟提及卢大夫,她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袭朗走进来,看着她,蹙了蹙眉,“今日是怎么了?也不知道注意些。”之前她自己知道轻重,凡事都只是动口不动手,今日倒好,抱着安哥儿半晌,又急匆匆去往秦府,这要是真的有喜,又碰巧动了胎气…… 他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香芷旋自知理亏,一时间也没法子跟他解释心绪紊乱情绪不受控制,只是问道:“卢大夫是不是来了?” 袭朗颔首,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转头唤丫鬟请卢大夫进来把脉。 她起身转去临窗大炕的一侧坐了。 袭朗又蹙眉,她当没看到。 卢大夫走进来,为香芷旋把脉,末了,漾出喜悦的笑容。 民间大夫不似太医院的人那样夸张——他给袭朗和香芷旋先后行礼,“恭喜恭喜,夫人是喜脉。” “是吗?”香芷旋的眼睛倏然一亮,手不自觉地落在了腹部。 “正是。”卢大夫笑道,“两个月左右了,明日夫人不妨请太医来把脉确认。” “好啊。”香芷旋一时恍惚地笑起来,随后忙又问道,“胎象可好?我要不要服安胎药?” 卢大夫笑着说这就去开安胎的方子。 室内服侍的丫鬟齐齐矮了半截,笑着道贺。 香芷旋吩咐含笑打赏。 直到卢大夫出门、丫鬟退下,香芷旋才发现某个人似乎太安静了。 ☆、124|118.5.22.111 “眯眯?”袭朗挑眉,“安哥儿那只猫?” “是啊。”香芷旋连忙点头。 “回来还没顾得上细问。”他唤来紫苏,心里也惦记着。小孩子么,能多些快乐,少些伤心才好。 紫苏回道:“奴婢看着能活过来,但是活过来之后,要受几天罪了。”看向香芷旋,又道,“兽医来过,听奴婢细说了情形,说只能这样,吐出来就好。其他的……他也不清楚。” 袭朗已忍不住笑开来,兽医擅长的是医治牲畜一些常见的病,像白猫这种分明是中毒的情形,哪里有法子。 香芷旋也想到了这一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紫苏道:“有你照看着我就放心了。今日要辛苦你一些,眯眯要是有个什么不好,及时告诉我,我好另想法子。” “奴婢晓得。”紫苏告退,去后园看着两只猫。 含笑询问把饭摆在何处,香芷旋说就摆在炕桌上吧。 夫妻两个相对用饭的时候,她又问起钱友梅和钱友兰的事。 袭朗道:“她们怎么可能受委屈,秦夫人那点儿伎俩,对她们没用。具体情形,还是等三嫂回来之后跟你细说吧。” “这样说是还没回来?” 袭朗瞥了她一眼,“我急着回来,只去了趟秦夫人的院子,让她把三嫂、秦六奶奶给我送出二门。她照办之后,我就赶紧回来了。” 让秦夫人把钱友梅、钱友兰一同送出二门……香芷旋笑出来。女子间的是非,让男子一插手,可就不再是耍嘴皮子一味磨叽的事儿了。 随后,袭朗才道:“你没让院子里的下人声张请大夫过来的事儿。” “嗯,天色晚了,那会儿又拿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香芷旋想了想,“明日再告诉母亲吧。” “行啊。”袭朗含着笑意,视线温柔地审视着她,“还能继续打理家事么?” “自然可以。”香芷旋笑道,“你可别让我无所事事啊,那样我可怎么过日子。” “明日寻两个人照看着你。”袭朗其实也不是太清楚有喜之后要注意什么,所知的一些症状,跟香芷旋一样,是从医书上看出来的。了解孕妇不得动怒费力,不得服用哪些食物,诸如此类,肯定不如有经验的医婆懂得多。 “嗯。” 饭后,赵贺来见袭朗。 袭朗有些犹豫。 香芷旋笑着往外推他,“该忙什么忙什么,难道我就是没心没肺的,不知道照顾自己?” 袭朗抱了抱她,“这不是想多陪陪你么?” “那你早些回来歇息就好。” “这还用说?”袭朗啄了啄她的唇,这才去了小书房。 钱友梅过来了,进门便有些紧张地打量着香芷旋,“听母亲说你有些不舒坦,怎么了?是不是安哥儿让你累着了?” 香芷旋骇笑,“哪儿啊,怎么动辄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没事,只是之前有点儿乏力,便偷懒睡了会儿。” 钱友梅又看看几名服侍在一旁的丫鬟,见她们都是满脸的笑,这才心安,“我先去给母亲请安,回房后听安哥儿、丫鬟说了说两只猫的事,又把安哥儿哄得入睡才得空过来的。” 香芷旋理解地点头,又问:“友兰过来了?” “过来了,我让她也早些歇下了。” “快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钱友梅这才说起今日在秦府的事情—— 上午过去的时候,钱友兰刚从花厅理事回房,姐妹两个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钱友梅听得出也看得出,二妹已经在秦府站稳了脚跟,心完全放下了。午间钱友兰挽留,她就留下用了午饭,饭后去厢房小憩。 准备回来的时候,秦夫人派丫鬟唤姐妹两个过去。 路上,钱友兰问了丫鬟,才知道老太爷进宫去了,不由一笑,“怪不得,不然此刻她该在佛堂才对。” 见到秦夫人,姐妹两个上前行礼。 秦夫人放着丫鬟不用,支使钱友兰奉茶奉水打扇。 钱友兰一直笑盈盈任由差遣。 钱友梅亦是神色不变。二妹已经降服了府里一干下人,眼下这般,不过是懒得计较,给秦夫人几分体面,避免秦夫人用孝字压人。 折腾了大半晌,丫鬟称老太爷刚要进府,宫里又来人将他老人家请了回去。 秦夫人明显的有了几分喜色,吩咐丫鬟取来一包药草,让钱友兰去给她煎药。 钱友兰称是,随即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让我大姐回府吧?” 秦夫人却冷笑,“你这般孝顺,怎么能不让你大姐亲眼看到。回到府里,你大姐才好帮你宣扬这美名啊。” 钱友梅觉得情形不大好,便给二妹递了个眼色,笑道:“我也不急着回府,陪秦夫人说说话就是了。” 钱友兰也就不再勉强,唤了秦夫人房里两名二等丫鬟,陪自己去煎药。 秦夫人则把秦府二夫人、三夫人一并请到了房里,说等会儿有话说。 秦二夫人、三夫人略显不耐,对秦夫人道:“你无故回房,不去佛堂抄经,公公回来要是得知,怕是又要发火的。” 秦夫人发了火,“我到底也是你们的长嫂,你们竟敢数落我?!” “真是……”秦二夫人别转了脸,对秦三夫人道,“由着她吧。病也的确是病了,这心病还不轻呢。” 钱友梅意识到了那包药草肯定有问题,但愿钱友兰不会中招。 这种事,她只能看着,只能选择相信二妹的头脑。不然便是今日帮着二妹避过去,来日再来一次她又不在身边,还是一样吉凶难料。 钱友兰煎好了药,亲自端进门来,服侍着秦夫人服药。 秦夫人喝完药,过了一阵子就说不舒坦的厉害,让人去请太医。 秦家另外两位夫人有些担心地看着钱友兰,钱友兰却是微笑,气定神闲。 太医来了,先看了看方子,说没问题,就是一副安神去火的药。 秦夫人就请太医验看药渣子,看看是不是有居心叵测的人在药里掺入了相克的药材,还让丫鬟把房里余下的几包药材拿出来,请太医一并过目。 太医先查看了碗里所余的药汁,又细心查看了药渣子,说并无不妥。再查看几包药材,发现里面有两包出了问题,多了两种与方子上相克的药材。 秦夫人先是一愣,随后就指向钱友兰,说定是这个暗藏祸心的儿媳妇,趁她每日去佛堂的时候,在药材里动了手脚。 钱友兰神色无辜,道:“儿媳要是有那祸心,煎药之前,也不会细细查看药材,将与方子不符的两味药材挑拣出来了。对了,您还不知道吧,我略懂得些药理。方才想提醒您的,看看药里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可您说请太医,我才没说,我那点儿见识,怎能比得了太医。再者,方才您房里的丫鬟陪我一同去煎药的,您可以问问她们,我可有撒谎。” 太医是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宅门里的女子吃撑了闹事,当即道辞。 秦夫人却咬定在她药里动手脚的是钱友兰。 钱友梅一丝惧色也无,说那就查,等老太爷、大老爷等人回来之后严查。 秦二夫人、秦三夫人扶额叹气,随后赔着笑请钱友梅先行回府。 到了这时候,钱友梅就不能走了。秦夫人分明是要借着这件事陷害二妹,她岂能抽身走开,让妹妹人单势孤,道:“等这事情有个眉目了,我再走也不迟。万一是我二妹不懂事,我定会知会娘家,严加惩戒她。可要是有心人要陷害她,那我也定要讨个说法的。” 场面陷入僵局。 天色擦黑时,秦大老爷等男子回来了。 钱友兰命人将事情告知了他们,请他们主持公道。 秦大老爷一听就是妻子找茬,可是毕竟钱友梅在场,就想大事化小,避免家丑外扬,好一番说项。 钱友梅姐妹两个才不吃这套,说秦府要是拿不出个章程,那就不妨报官。谋害秦夫人的罪名,她们可担不起,这就不是能息事宁人的事儿。 正闹着,袭朗带着十名护卫到了秦府,简单询问几句,直接让人把秦明宇手下的头领唤到面前,吩咐他尽快询问秦夫人、钱友兰房里的下人,查清此事——代替秦明宇发话了。 那头领真就对他言听计从,当即照办。 袭朗对秦大老爷和秦夫人道:“我三嫂姐妹两个,今日我接到袭府去,尽快给我个说法。此刻,烦请秦夫人送我三嫂、秦六奶奶到二门外。” 钱友梅说到这儿的时候,忍不住笑,“那会儿也不知道他心里为什么事恼火着,冷着脸,那眼神儿跟冷箭似的,秦大老爷和秦夫人像是都怕了,连连点头,乖乖照办了。” 香芷旋心里却清楚为何,也忍不住笑了。 钱友梅继续道:“回来的路上,我问过友兰了,她说既是接手了内宅事宜,秦夫人的一举一动她岂会不知,让我只管放心。” 钱友兰有防备,袭朗介入此事纯属碰巧,可到底是介入了。这样看来,秦夫人日后怕是更不好过。 自寻烦恼的人,到最后的烦恼怕是比谁都要多。 “没什么事就好了。”香芷旋道,“你也累了整日,回房早些歇息。小黄跟眯眯今夜就留在我这儿吧,我让紫苏照看着眯眯呢。” 钱友梅点头,紧紧地握了握香芷旋的手,“安哥儿有福了,有你这样一个婶婶。”事情不大,可最见人心的,恰恰就是平日里这些小事。 “一家人嘛。”香芷旋一笑置之。 袭朗今日赶在妻子歇下之前就回来了,洗漱之后,一同歇下。 他将她松松地圈在怀里,柔声叮嘱:“要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睡前要找个人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就趴着睡的毛病,一定要扳过来。” 香芷旋笑着点头,“我晓得。”又问起钱友兰的事儿,“你那会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实话实说,“一听这种事就嫌烦,三嫂从头看到尾,自然要给她二妹撑腰,我就顺势帮她走个过场,总比让钱家出面闹起来要好。秦家老太爷回府之后,自会给个说法。睡吧。” 香芷旋放下心来,很快睡着了。 一大早,袭朗起身时,没让她察觉。他洗漱之后,去后园看了看。 白猫可怜兮兮的蜷缩着身形,睡在铺着软垫子的地上。大黄猫眯着眼睛,趴在它近前。 这一幕,让他也动容。他用下巴点了点大黄猫,问紫苏:“一直这样?” “嗯。”紫苏点头,语气透着点儿赶上,“中途喝了点儿水,吃了点儿东西,一直这样。” “没事了吧?”这句,是问白猫。 “没事了。”紫苏语声明快了一些,“要是没了生机,身子会发僵发直。这会儿蜷缩着,是太难受了。” 袭朗颔首,这才回房用饭,出门时吩咐赵贺:“赏紫苏二十两银子。” 赵贺自是明白,这是奖励紫苏照看白猫、免却安哥儿一段伤心事的功劳,笑着称是。 袭朗到了外院,一名小厮上前来禀:“秦六爷早来了,管家将他请到了您的书房。” ☆、125|118.5.22.111 袭朗让小厮把秦明宇唤出来,两人漫步出府,让轿子在后面跟着。 袭朗打量着秦明宇,见他脸色透着宿醉的苍白,微微蹙眉。 秦明宇道:“我是上门来先给你赔个不是,中午抽空再去我大舅兄那儿赔礼。” 袭朗却道:“你少喝点儿吧。” 秦明宇解释道:“不是我借酒浇愁,昨日淮南王留我在府中到后半夜,边喝边谈。不为这个,家里的事也不会后知后觉。” “分得出精力的话,还是管一管家里的事儿吧。”袭朗温言劝道,“一个是你娘,一个是你娶进门的,凡事总要给她们几分体面。由着内宅不宁,到头来都会损了颜面。” “老太爷也这么说。”秦明宇笑了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这日子,你总得继续过吧?” “自然。” 袭朗拍拍好友的肩,“那就打起精神来。别让人看了笑话。” “道理都懂,眼下还有点儿有心无力。”秦明宇又笑了笑,“缓一阵子就行了。眼下只能辛苦祖父一些。” “晚间不想回家又没好去处的话,来找老五。他酒量足够对付你。”袭朗听说过几次,秦明宇流连酒楼买醉。他不想好友让秦老太爷轻看。 秦明宇点头,“行啊。” ** 寅时三刻,香芷旋就醒了。起来匆匆洗漱,先去后园看小黄和眯眯。 元宝要跟着她去,她阻止了。眯眯最怕它,眼下却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趋近后园时,就见眯眯正慢慢的走来。 她欣喜不已,这样子,就是好了吧?又轻声问跟在一旁的紫苏:“这是要去哪儿?” “兴许是想回安爷那儿?”紫苏也不大确定。 香芷旋又找小黄,“小黄呢?” “已经回安爷房里了。” “那眯眯这就是好了。”香芷旋由衷地笑起来。小黄整整守了眯眯一夜,要是眯眯没脱险,它大抵是不能放心走开的。 紫苏也笑起来,道:“夫人回房去吧。奴婢跟眯眯一段,它要是往安爷房里去,奴婢将它抱过去就是了。” “好啊。”香芷旋想着,安哥儿一醒来就能看到眯眯见好,不知该多高兴。笑着回到房里用饭,转去给宁氏请安。 宁氏正在听钱友梅诉说昨日的事情,见到香芷旋进门,见礼之后笑道:“紫苏把眯眯抱回去之后,安哥儿见它好了许多,高兴得不得了,这不,说今日要学着他四叔五叔请假,不来给祖母请安了,等眯眯痊愈他再来。” 宁氏和香芷旋听了,俱是轻笑出声,前者更是道:“那孩子仁义,你可不准说他。果然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猫狗,那两只猫可是少见哪。” “母亲,”香芷旋拉着婆婆的手臂,“照这说法,元宝是像谁啊?”都知道它淘气,惯会跟她和袭朗耍赖。 宁氏笑容里透着几分宠溺,“兴许你骨子里就是个淘气的,我怎么说错了?” “是啊,母亲没说错。”钱友梅帮腔。 香芷旋还真不能反对,随着两个人笑起来。 等蔚氏、袭胧到了,又说笑一番,才各自散去。 钱友兰刻意晚一些去给宁氏请安,与钱友梅一起说了说昨日的事。宁氏早已知情,又明白袭朗的态度,道:“只管安心住着,什么也不需担心。” 香芷旋算着时间让人去请太医,从花厅示下回房,恰好太医也到了。 太医诊脉的结果与卢大夫一样。 香芷旋有喜的消息传遍府中。 宁氏、钱友梅、蔚氏高兴与紧张的程度完全超出了香芷旋预料。 宁氏立刻亲自张罗着去请医婆,还问香芷旋,要不要把家事交到她手里安心养胎。 香芷旋忙笑着说不用,刚诊出喜脉而已,另外医婆自己去找就行——说不定袭朗已经吩咐下去了。 宁氏却是正色道:“起初几个月最要紧。愿意手里有事做也好,但是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医婆呢,我还是要帮你找,多两个更好。你们年纪轻轻的,哪里懂这些。”又打趣道,“有个人在近前看着你,我才放心,不然夜里怕是都不能入睡。说起来,你还是个孩子呢,就不是能让我放心的。” 香芷旋笑逐颜开,“我听您的。”被当做孩子好啊,这个她才不会分辨。 钱友梅则忙着给香芷旋送来了几匹极为柔软的料子,恭喜之后,道:“这些衣料用来做中衣寝衣,感觉很舒适。以前我娘家嫂子怀孕时就是这样,凡事舒坦最要紧,别的不要计较。再有,你日后要是害口,想念家乡菜了,只管与我说,我会做一些家乡菜还有点心。” 香芷旋心里暖暖的,想了想,认真地道:“晚上就想吃。”要吃真正地道的家乡菜,自然是家里的人做出来的最香甜。 “你啊。”钱友梅点了点她的面颊,笑得眉目弯弯,“我这就去给你准备着。” “辛苦你啦。”香芷旋又问起眯眯,“怎样了?” “呼呼大睡呢。”钱友梅笑道,“紫苏说先不要喂它东西,它也只是喝点儿清水。小黄没事看看它,在它身边趴一会儿,倒是神气活现的了。我看着小黄就知道眯眯没事了。”说着摆一摆手,“唉,你就别管这些了,有功夫多吃多睡才是,怎么还问这些?得了,我去给你这馋猫做菜去。”说着话已起身往外走去。 香芷旋连连失笑。 蔚氏听说了宁氏、钱友梅做的这些,苦着脸来找香芷旋,“我都没得可做了。” “你跟我说说话就好啊,好多事都要你点拨我呢。”香芷旋问起蔚氏起初有喜的情形。 蔚氏一是一二是二的讲给她听,细细回想自己那会儿不能吃、不能靠近的花,态度郑重地要香芷旋全部记在心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可千万要避开那些。日后少出门,出门后尽量别用茶点——唉不对,你不能喝茶了,平日要改喝汤水、羊奶这些。” 香芷旋受益匪浅,一一谨记在心。 末了,安哥儿来了,小脸儿笑成了一朵花,小跑到香芷旋身边,“四婶,母亲说您有喜事了,是吗?” “是啊。”香芷旋掩饰掉那一点点尴尬,笑着点头。 “母亲还说,日后我不能再让四婶抱了,因为虽然有喜事,却不能费力。”安哥儿认真地承诺,“我以后不会哭鼻子让四婶抱了。” “安哥儿最乖了。”香芷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搂了搂他,“眯眯还在睡觉么?” “嗯,”安哥儿甜甜地笑着,“它没事了,紫苏说只管让它睡,它是累了,要休息。” “往后我让花园里的人们上心些,不会再让眯眯吃这种苦。” “谢谢四婶。” 蔚氏那边,却是不准宜哥儿往香芷旋近前凑,知道自己的儿子淘气,离远些比什么都好。 这一日,香芷旋比哪一日都要满足、喜悦。 ** 秦府里,秦大老爷与秦夫人相对而坐。 昨晚袭朗到了秦府,秦大老爷就知道事情不可小觑,妻子把祸惹大了。 秦明宇与袭朗多年来亲如手足,袭家那些是非,他大抵了解。 袭朗在家在外,做派时有残酷狠戾之时,要是因为明宇媳妇的事把他惹毛了,真就不是闹着玩儿的。 老太爷昨日回府之后,问清楚了来龙去脉,把他唤到面前,沉声道:“我老了,这些日子都在为内宅的事劳心劳力,想一想都替自己不值。小一辈人争气,中间的却是不知好歹。可我总有撒手走人那一日,不能帮你打下一辈子的根基。到此为止,我不会再管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你看着办吧,实在理不清头绪的话,也无妨,让明宇小夫妻两个跟着我过就是了。” 说是不管,其实已放了狠话。说是让明宇夫妻俩跟着他老人家过,其实是警告他再纵容妻子胡闹的话,就把他们夫妻俩赶出府去。 明宇回府之后,他将儿子唤到面前,让他明日去袭府跟袭朗说说话,再抽空去钱氏的兄嫂那边赔礼。 明宇这段日子在家都是寡言少语,闻言点头。 他看着真是头疼,问道:“你这日子到底要不要过?你祖父跟我,对你媳妇都很满意,也从来是向着她。可你却没个过日子的样子,闲来不能劝劝你娘么?每日不到半夜三更就不回家,算是怎么回事?把家当客栈了不成?你祖父那边,是上辈子欠了你不成?一把年纪了,整日为你娘、你媳妇的事劳神劳力!你但凡争气些,他老人家至于这样?你都二十多了,现在你是秦家当家做主的人,还不清楚么?” 明宇一改往日的混账德行,只是对他笑了笑,说清楚了,日后不会再做甩手闲人。 那笑容……是让他看着心头发酸发紧的笑,言辞便又柔和下来,“你这个混账小子……算了,这件事我来办。你尽快打起精神来。我们秦家既是将哪个女子娶进了门,就该尽力善待——这一点,你要记住。人家尽本分,你要是没个过日子的样子,迟早会让人心寒。” 明宇用手搓了搓脸,说心里都明白,也从来是这么想的。 他这才略略心宽,今日请了假,留在家里,要和妻子正经说道说道家事。 妻子现在是吃硬不吃软,他也看出来了,便先沉声说了自己的决定:“明日你带上礼品,和明宣一同去趟袭府,好生给袭三夫人赔个不是,把明宇媳妇接回来。这件事没得商量,是你蓄意栽赃儿媳妇,人家没把事情闹大已是给了秦家颜面。你执迷不悟的话,我就麻烦二弟妹、三弟妹走这一趟,但是有个前提:你收拾东西回娘家住几年,不愿意离开京城,便去别院住着。” ☆、126|118.5.22.111 秦夫人闻言,惊愕地望着秦大老爷,之后满目黯然。 秦大老爷不为所动,继续道:“你自己回头想想,要是明宇媳妇不知进退不懂规矩,如何能让老太爷怜惜,如何能得了二弟妹、三弟妹的认可?便是明宇,不也是将他托付给了老太爷照看?她进门前出身是不高,可进门之后,何时出过错?倒是你,百般为难。家和万事兴,娘生前念叨了一辈子,如今你这样子,分明是没听到心里去!” 他说着说着,就恼火起来,“娘要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你这般糊涂,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门第门第,就知道讲究门第!这要认真论起来,你嫁过来的时候,秦家是不是也要低看你、难为你一番?你娘家也是在你嫁过来之后,门第才勉强与秦家配得上的!这些伤人的话,不被逼急了我不会说。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初进门的时候,连算账都不会,娘是如何手把手教你的?爹那会儿甚至还专门给你请了个先生来……唉,这么想着,我都替他们心寒!” 随着他的言语,秦夫人也想到了当初自己初进门的时候,公婆是如何的迁就、善待,再想想婆婆已经不在人世,不由满心黯然。 秦大老爷继续道:“南方女子不似北方女子,在闺中的时候就识文断字,算盘珠子打得飞快。是,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南方女子所学的,只是让她们少受一些磨折罢了。你敢说你那会儿被赶鸭子上架不懂账目的时候不头疼不心焦?咱们不说家里的,只说少锋媳妇,你可曾听说过她被这些事情难倒过?又可曾听说过袭家老夫人给过她一次脸色看?怎么,你以为只有北方人聪明,南方人都是傻子?各有各的考量罢了!” 秦夫人默然不语。 她什么不明白?只是不心甘罢了。不要说宫里的金枝玉叶了,便是在为儿子相看的时候,就看中了几个出自高门的女孩子。 她一辈子指望什么?不外乎是娶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与自己亲如母女。可是老太爷偏生选了那样一个门第低微上不得台面的! 三公主时不时让人过来说这说那,专捡她的痛处捅刀子。她如何能心甘? 再说了,自从她被罚跪佛堂、钱氏主持中馈之后,下人待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又有谁知道?等到她真正老去那一日,不知会被慢待到什么地步! 可是这些,枕边人不会也不屑听。 秦大老爷自己都没想到会越说越生气,末了一拂袖,“秦家迎进门来的女子,定会百般善待,出不得丑事。话我已说尽,你仔细斟酌,怎样做都随你!”语必阔步离开,给秦夫人一个暴躁而决绝的背影。 ** 袭朗回到清风阁的时候,香芷旋正守着家乡菜肴吃得不亦乐乎。 见他进门,她漾出喜悦的笑,起身相迎,“以为你今日也如以往,要过些时候回来,我就自己先开吃了。” 他笑着送她回饭桌前,“安心用饭,我快点儿更衣来陪你。” “嗯!”香芷旋笑着点头落座,拿起筷子。 袭朗转回来的时候,看了看桌上的菜肴。麒麟鲈鱼、咸蛋蒸肉饼、佛手排骨、红炖鱼翅,另外还有薄皮鲜虾饺、伊府面。 “你快尝尝看,特别好吃呢。”香芷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给他夹了一筷子麒麟鲈鱼,“这些都是三嫂给我做的,我吃着居然比我们专请的厨子做的还要好吃。快快快,真的特别好吃!” 袭朗由衷笑起来,举筷尝了尝,果然是美味。 香芷旋又给他夹了一个薄皮鲜虾饺,“还有这个,也是特别好吃。唉,我就说嘛,以前也不见三嫂让厨子特地做什么菜,敢情她是自己厨艺精湛。嗯,回头我得跟她好好儿学学。” “你给我省省吧。”袭朗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就是个会吃不会做的命,认命吧,跟我一样。” 香芷旋想了想,“也好啊。等以后,咱们的孩子说起家里好吃的菜肴,可以说是三伯母做的,这说起来,可比说是我做的还有面子。”这片刻间,她决定不再刁难自己学下厨了。 “这么想就对了。”袭朗笑容中透着宠溺,给她夹菜,“喜欢就多吃点儿,别辜负了三嫂。” “嗯!”香芷旋乖乖点头,大快朵颐。 袭朗最享受的光景之一,便是看她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饭后,香芷旋窝在美人榻上,如同一只餍足的猫。 袭朗说起钱友梅,“三嫂要是想再开铺子,用袭府的名头自己张罗就好。明日你跟她提一提。” 人心换人心,他知道那位寡嫂与阿芷是如何从不睦走到如今的,这不是谁屈就谁迁就的事儿,是两个女子明理识大体才有的结果。 香芷旋立即称好,还道:“你要是不说,我还想着让叔父婶婶帮帮三嫂呢,终究是不易。” “这叫什么话?”袭朗坐到她跟前,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是嫁给我了,凡事都要我给你张罗才是,总想着麻烦叔叔婶婶——你怎么好意思的?” 香芷旋孩子一般笑开来,“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知道就好,日后听话些,不让我担心,就是最好的回报。”袭朗抱起她,将她安置到床上,动作比以前谨慎许多,“明日就多一个人来照顾你了。我看了看,样子还算踏实,赵贺也查了查根底,可信。你要是看了不合眼,我们再换。” 果然已经找好了照看她的人。 香芷旋就将今日婆婆的打算跟他说了,“还要添一个人看着我,母亲说不放心我。” 袭朗满心认同,“那自然最好,你可不就是不让人放心的。” “可我不是已经长大了吗?你们还是以为我像初进门那会儿似的……好是好,可要是生完孩子,你们还这么认为,不让我照料孩子,我可就真要哭一鼻子了。”真到那时候,自然不会是哭一鼻子那么简单。 袭朗哈哈大笑,“又胡思乱想,谁会跟当娘的人抢孩子,至多是多哄哄孩子而已。” 香芷旋松一口气,“那还好。” 翌日,蓝妈妈、侯妈妈到了清风阁,前者是袭朗命人找来的,后者是宁氏命人找来的。 两个人都挂着可亲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干练爽利。 香芷旋忙让含笑给两人安排好衣食起居,日后自己的衣食起居,全靠这两个人照料。 袭朗中午抽空回了趟家中,见香芷旋对两个人都很满意,便亲自问了蓝妈妈一些事,例如阿芷平日要注意哪些事,月份小的时候该怎样个调理的法子,月份大一些的时候又该怎样。这样也省得他似盲人摸象一般心里没底。 蓝妈妈细细地讲给他听,心里想着,袭夫人可真是有福气的。 袭朗问完这些,哄着香芷旋午睡之后,这才起身离府。 下午,秦夫人和镇南侯夫人来了。 香芷旋换了身衣服,去婆婆房里待客。 镇南侯夫人消息灵通,已听说了香芷旋有喜的事儿,特地带来了不少孕期内的补品。 宁氏与香芷旋都很受用,以往对镇南侯夫人就没小觑,眼下更添一份亲近。 秦夫人却是木着一张脸。 之后慢慢说起了正事,一直是镇南侯夫人在说,秦夫人像是个跟过来看热闹的,仍是神色木然,镇南侯夫人眼含祈求地看着她的时候,都只是敷衍的嗯啊了事。 宁氏看不下去了,觉得这做女儿的太为难太辛苦,便笑着对镇南侯夫人道:“事情我已清楚了。眼下你也知道,我最记挂的不过是老四媳妇有喜一事,你去跟她说说话,点拨她几句。” 镇南侯夫人闻音知雅,明白这是袭府老夫人有话跟母亲说,便笑着称是。和香芷旋一同离开。 两个小辈前脚离开,宁氏就冷了脸,目光尖锐地看着秦夫人,“你要是不愿意走这一趟,只管撑到底,任打认罚便是,眼下却是怎么个章程?合着你女儿就活该为了圆你的脸面对别人低声下气?你的儿媳妇回去之后是跟着你过日子,你要是没有诚心,不需前来。” 秦夫人先是涨红了脸,随即冷笑出声,“我怎么个心思,你难道看不出?……” “那是自己的心头肉在为你苦苦斡旋,你看的了?我是真看不下去!”宁氏神色冷如霜雪,“前些年我羡慕你的好福气,先前我只认为你一时糊涂,到今日我便不得不轻看你了。你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你要是诚心认错,那么我会将你家老六媳妇交给你带回去,你要是毫无悔意,那么也不需勉强,我们袭家再怎样,也还养得起一个弱女子。” 随即,宁氏唇角微微上翘,透着无尽的嘲讽,“以往你我坐在一处,曾笑哪家的婆婆刁钻,笑哪家的媳妇以卵击石,真是万没想到,你竟成了以往你自己曾嗤笑的刁钻婆婆。果真是人心不古。转过头来想想,你家的儿女要是嫁了娶了哪位王爷公主,还了得?要是摊上你这样一个长辈,可不似今日这般还能说说是非黑白,你怕是只有下跪磕头的份儿了。你自认秦家门第显赫,也配不起皇室吧?你便是有理无理,到了一些地方,也无从辩驳吧?” 秦夫人怒目瞪着宁氏。这是足以让她恼羞成怒的一席话。 “再多的我就不说了。”宁氏倒是气定神闲起来,“你过来这一趟,也不需对我卑躬屈膝,要给我们家老三媳妇一个交待才是最要紧的。她进门之后,最是懂得分寸,却也真不是好相与的。她要是容不得你这般敷衍,我也不会偏帮你。言尽于此,你好生思量。” ** 镇南侯夫人与香芷旋回来的时候,只见各自的母亲、婆婆神色不虞,正踌躇着如何开解,听得碧玉通禀:三夫人与秦家六奶奶到了。 两个人都没想到的是,秦夫人虽然明显透着不甘愿,还是婉言对昨日的事情赔礼道歉了。 事情有了这样的局面,再加上镇南侯夫人在一旁帮着说好话,自然是安安稳稳落幕——秦夫人与她将钱友兰接了回去。 宁氏、钱友梅与香芷旋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不是能让人开心的事儿,但已说明钱友兰真的在秦家站稳了脚跟——没点儿真本事,怎么可能有今日这样让秦夫人低头的局面。 不论个中有着多少磕绊,最起码,钱友兰被秦家认可。宁氏比谁都清楚,自己那番话,不足以让秦夫人低头到这个地步,不过是起到了一个添砖加瓦的作用。 钱友梅先是有着这件事,之后又听香芷旋说了自己可以用袭府的名头开了铺子的事儿,满心欢喜。她这处境,不允许她在意过程,凡事只要知晓结果或是未雨绸缪即可。 香芷旋则在仔细回忆着关于钱友兰的重重,告诉自己,不论今时、日后,都不可小看了这女子。知道这兴许是比钱友梅还要厉害的人物。 转过天来,香芷旋依然记挂着眯眯,去了安哥儿的房里。进院子时,没见到小黄和眯眯。 进门之后,钱友梅正在教安哥儿识字,她就说了声“不用管我”,随意翻看起安哥儿平日里要看的书籍画册。 过了些时候,就见眯眯慢吞吞走进门来,尾巴耷拉着,没精气神的样子。 她有点儿心疼,没来由,可就是心疼。走到眯眯近前揽住它,给它挠痒顺毛。 眯眯还是很受用的,乖乖地任由她示好。 过一会儿,小黄也进来了,就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她和眯眯。 很明显,眯眯更喜欢同伴,转去小黄那儿。 香芷旋笑了笑,回身落座,继续看书,时不时瞥两个小家伙一眼。 眯眯与小黄亲昵了一阵子,开始洗脸,清洁自己的皮毛。扭头努力地够到后背的毛的时候,竟是倏然倒在了地上。 香芷旋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丢下书站起身来。 钱友梅就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可别着急。它是力气太小,一早就是这样。” 安哥儿也忙道:“是啊,四婶,别急,是这样的。起初我也怕,可是眯眯就是这样,好几次了。” 母子俩最担心的倒是她。 香芷旋放下心来,随即便有些尴尬,道:“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呢,没事就好。” 回到房里,她被元宝嫌弃了。 兴许是沾了猫的味道,或者是身上有猫毛,元宝见了她,理都不理。 香芷旋问过紫苏才明白原由,无奈地扯一扯嘴角,凑到元宝跟前,试图跟它讲和,“眯眯大病了一场,刚见好,难道我不应该去看看它么?你可不能这么小气,我最喜欢的肯定是你啊。” 元宝还是不理她。 香芷旋终于承认:她的话,元宝一句都听不懂。 她无奈地摸了摸元宝的头,“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别理我,你这个没良心的!”说完话转去室内,洗漱一番,除掉一身累赘的衣饰,只余了肚兜、中裤,在床上小憩。 因着有喜的缘故,室内放的冰都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越多越好了——两位妈妈说了,室内太凉爽,说不定就会着凉,孕妇的身子骨是不好说的。她没法子反驳蓝妈妈、侯妈妈的说辞,就只好在休息的时候少穿些图个凉爽自在。 觉出有倦意的时候,她唤来蔷薇看着自己。说起来,有喜之后要是趴着睡,想一想都是心惊肉跳,她冒不起这种险。 蔷薇初听说她有这种坏习惯的时候,简直是匪夷所思,再想想她现在的情形,自然是不敢大意,时时刻刻盯着床上那个人。 香芷旋最初还真是不习惯有丫鬟这样照看自己。小时候,她身边两名丫鬟睡觉碰巧都有恶习,一个说梦话,一个咬牙,她忍受不了,自是全都撵到外室值夜去了。是以在闺中的岁月,她从六七岁的时候就习惯了独自入睡。 后来与袭朗,因着是有夫妻的认知在先,很快就接受了。现在轮到自己要让丫鬟看着,能习惯才怪。 用了好几日时间,她才不需被千字文之类的东西催眠。 兵书么,她现在是禁止自己去背诵催眠的。不合适。 适应这情形的过程中,她每日都会去看看眯眯小黄,宁可被元宝嫌弃,也要去看的。 眯眯逐日的能吃点儿东西了,体力慢慢恢复,清洗皮毛摔倒的时候越来越少。与日俱增的,是它与小黄的感情。安哥儿都说,两只猫腻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并且,眯眯好像是也越来越喜欢小白了。 香芷旋听了,只有越来越高兴。待到眯眯痊愈时,才一心一意地宠着元宝。 但是,袭朗不允许。起初听说元宝嫌弃她的时候,他挺高兴的,想着本来就不是跟元宝亲近的时候,这样再好不过。后来又听说她整日里变着法子哄元宝高兴,一颗心就掉了起来。 被元宝扑到腹部甚至扑倒在地可怎么办? 没法子,他只得正色警告她:离元宝越远越好。 她不干了,坚决不配合,“我是把元宝当孩子的,你居然让我离它越远越好,我不。它会想我的,别以为只有你出门它才会那么想你,我要是真的晾它一段时间,它会伤心的。我不让它伤心。是我要养着它的,你不准管我!” 她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他不在家时元宝对他无声的思念,“你以为它傻啊?它心里什么都明白,那时候每天一到天黑就去院门口等着你,它那会儿都瘦了,是我陪着它熬过来的。我说话它虽然听不懂,可它心里什么都清楚,你少给我立规矩,我才不要跟元宝像陌生人似的,你凭什么啊……”说着说着,她想起了以前的事,元宝眼巴巴等着他回家,而他到很晚都不能回来,元宝只好蔫蔫的去找她,怎么都不肯回自己的小房间。记忆翻涌而来,她心里酸酸的。 袭朗自从听她说了情绪不受控制之后,就在担心这种事,总是在避免,却没想到,因为元宝,她又激动起来。 至于么?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总算明白最初得知喜讯那一日,她为何稀里糊涂行事了。这情绪,她是真控制不了了。 他笑着轻轻抱住她,“别急别急,你这个小傻子。”说着抬手给她拭泪,“我错了,行不行?什么都好商量,你别难过就好。” 香芷旋瞪着他。 “你这怎么好意思的?”他啼笑皆非的,“阿芷啊,我那会儿半死不活的,可都没见过你上火。”随即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吃醋了啊。” 香芷旋被他引得破涕为笑,抬手捶了他一下,“胡说,那会儿跟现在一样么?” 袭朗一味地笑,“不一样,更娇气了。以前娇气也就是折腾你自己,现在倒好,动不动闹脾气,你吓死我算了。” 香芷旋轻笑出声,“才不是呢,少胡说。” “得了,以后你多赏紫苏点儿银两物件儿什么的,让她上心,别让元宝碰到你。” 香芷旋欣然点头,“肯定没事的,你就放心吧。元宝比谁都聪明,自己就知道轻重。” “才怪。它高兴起来,什么都能忘掉。” 那倒是。别说小孩子一般的元宝了,有些人都少不了忘乎所以的时候。香芷旋也就遂着他心思,打赏并交代了紫苏一番。 香大奶奶与夏家听说这消息之后,忙不迭上门来,怪她没让下人第一时间告知。 香芷旋一味赔着笑——她都来不及想这些,还在发懵的状态中呢。 随后,香大奶奶和樊氏都是隔三差五送些补品过来,每次都是要下人带话给她:安心养胎,凡事都不要心急上火。 香芷旋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众多亲人眼中就是那样的:遇事是能应对的,身边事是不能应对的,怀孕这桩事,她是让人提心吊胆的。 她能做什么?只能尽量乖乖的,不让她们担心就是了。随后想到了宁元娘,忙让含笑过去告诉了她。 宁元娘第二日就来了,眼神里尽是喜悦,拉着香芷旋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喃喃低语:“我就要有小侄子了呢,真是太好了。” 香芷旋自心里漾出笑容,“是呢,明年就能抱上小侄子了。” 宁元娘回过神来,“我能帮你点儿什么啊?别的都用不到我,我帮你多做一些小孩子的衣服吧?回去我就问问尺寸。” 香芷旋欣然点头,“好啊,春夏秋冬的衣裳,你可都要多做几套。” “那是自然!”宁元娘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点头。 只有袭胧安安静静的,过了几日才悄悄告诉香芷旋,“我在绣蕉下婴戏图,瞅着还像回事,这才好意思跟你说。不然啊,只能再想别的礼物了。” 香芷旋不由携了她的手,“哪里就需要你那么辛苦了?” 袭胧却笑道,“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小侄子的!” 香芷旋轻笑,“要是侄女呢,你岂不是要很失望?” 袭胧认真地道:“才不会。我是照着袭家惯例这么说的,要是个侄女,我会更喜欢的!” 香芷旋不由哈哈地笑起来。 打心底,第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她觉得怎样都好,真的,不论男女,都确信袭朗会百般宠爱。要说担心,只是担心他会太溺爱孩子。 进到七月,香芷旋觉出自己的腰围渐长,腹部略略隆起一些,不由暗暗冒汗——她跟个傻子似的,都没考虑到这些,蓝妈妈和侯妈妈怕是想不到她这么缺心眼儿,之前也没提醒过。她忙让含笑去传话给针线房,把秋日衣物的尺寸改一改,要是已做好了,再单独出银子另做。 含笑回来之后,一脸的笑,“老夫人早已吩咐下去了,说了好几个尺寸呢,该是哪个月份的都有了,最不济是穿着稍稍宽松些,夫人只管放心。” 香芷旋吁出一口气,笑逐颜开地去向婆婆道谢。 宁氏笑道:“这种事自然要由过来人帮你打理,放心,我都会尽量想在你前头。” 过了头三个月,胎象安稳,香芷旋这才打算着将有喜的事情告诉大姐。若是初得知就报信,反倒让人担心。岂料,写好的书信还未送出,就收到了大姐报喜的信。 香俪旋有喜,已经四个月了。 姐妹两个的想法竟是一模一样,日子亦相近。 香芷旋连忙重新写信,贺喜,也报喜。 ** 时近八月,秦府传出消息:秦夫人回娘家省亲,起码要年底才会回来。 香芷旋打听了几句,得知秦夫人的父亲前些年辞官荣归故里,秦夫人的兄长则去了西北为官。 回去看看年迈的双亲,过一段心平气和的日子,那些不甘应该就慢慢散了吧? 而钱友兰的处境自是不需说,再无人刁难,日后会逐步撑起门面,融入京城贵妇圈子。 宁元娘来找香芷旋的时候,提起一件事:“夏家叔父这段日子搬去了涟漪阁。” “啊?”香芷旋惊讶,“他怎么舍得他那些宝贝狗啊?” 宁元娘就笑,“是啊,我也不明白,就缠着婶婶问了几次,婶婶说是淮南王总去找叔父的缘故。” “淮南王,他找叔父有什么事?”香芷旋最先想到的,是夏易辰鲜为人知的出身。 “这我就不能再多嘴询问了。”宁元娘随口笑道,“婶婶总说,你要是还能如常走动就好了,也能开解叔父一番。” 香芷旋记下了这件事,转过天来,与袭朗、宁氏打过招呼,记下了两个人的百般叮嘱,坐马车去了涟漪阁。 涟漪阁在什刹海,景致无双,只是门禁森严,任谁来了,只要此间主人不发话,也别想进去。 香芷旋自是没收到阻拦,一路坐着凉轿到了后园。 后园是一面如镜的大湖,亭台楼阁错落在水上。 夏易辰在一栋小楼内。小楼的墙壁分外厚重,夏冬两季的烈日、寒气都不能穿透,住在里面分外惬意。 香芷旋由人簇拥着送到楼前,下了轿子,脚步轻快地入室,“叔父。” “不乖乖在家,怎么跑这儿来了?”夏易辰缓步下楼,表情有点儿拧巴,既高兴这个侄女过来,又担心她受不住来回的车马劳顿。 香芷旋一看就笑起来,“我想您了啊。” 夏易辰逸出笑容,吩咐丫鬟奉上甜汤、点心。 香芷旋吃着糕点,问夏易辰,“我怕了没有?” “你?”夏易辰嘴角一瞥,“黄豆芽儿似的。” 香芷旋失笑,“我这段日子都变成吃货了,缠着我三嫂给我做这做那,每天都要吃好几顿。” 夏易辰端详她一会儿,吝啬地道:“也就是脸稍稍圆润了点儿,还是要多吃。” “嗯。” 夏易辰问道:“找我来是有事要问我吧?” “是啊。”香芷旋直言告知原由,“我想知道淮南王找您是为了什么事。”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为了他一心要娶的那名女子。” 香芷旋讶然,“您和那名女子——有渊源?” “有。”夏易辰颔首,并不瞒她,说了自己的出身。 这些香芷旋已经听袭朗说过,并无惊讶,此刻的注意力专注于那名女子与夏家的关系,“那她是——您的妹妹?” “算是吧。”夏易辰弯了弯唇,略带嘲讽,“那时家里兵荒马乱,她的姨娘串通管家,把家中余资全部卷走,我就孑然一身两袖清风了。眼下淮南王和她一心想找到能够证明她出身并不低微的证人。” 是夏家庶女,难怪叔父从未提及,并不在意。 “她大抵也是如何都没想到,夏家后人会经商为生,找了这许久,才找到了我头上。”夏易辰眼中、唇畔的嘲讽更浓了,“我到底是不能将一切抹杀,淮南王又下了十足十的功夫,已经可以确认。眼下要我接受他的赏赐,名利双收。” 三言两语已经透露出淮南王态度不佳。 “怪不得您到这儿躲清静来了。”香芷旋分析道,“他要先确定您的身份,然后再让您和那名女子相认。只能走这条路,要是平白无故说出那女子是夏家后人,总会担心您站出来反驳,不肯相认。” “就是这么回事。”夏易辰笑道,“但是我无心卷入这等是非,那女子又要嫁给皇家子嗣,怎么想,这事儿我也决不能答应。” “不管怎样,您高兴就好。”香芷旋现在是无条件支持叔父的心思,“别这这些事上火就好。” “我才不会,来这儿消夏,多几日清静而已。”夏易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是在等着淮南王开窍——事情又不是只他这一种方式才能解决。” 还有什么法子呢?香芷旋一时还真想不出。 夏易辰笑意更浓,“你来了正好,我也就不需让人传话给你了。等淮南王脑子转过弯来,他和那女子大抵就要去袭府烦你和少锋了。到时候你们见招拆招就是。” 香芷旋点头。随后留意到,叔父对那位庶妹是一点儿情分都没有,只称“那女子” 夏易辰似是看穿了她心思,笑道:“跟她都没见过面,眼下又是谋求出路才想认祖归宗,你要我高看她,这辈子都不可能。” 说的香芷旋一下子对他那庶妹一丝好感都没了,之后问道:“淮南王脑筋要是转过弯来,会怎么做啊?” “这还用问?我把你当女儿,他要给我的好处于我是坏处,却可以掉过头来给你点儿好处。”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香芷旋甜甜地笑开来,“您对我也太好了。” “说起来,睿王跟睿王妃也是榆木脑子……”夏易辰没继续说下去,摆手撵人,“别赖在我这儿,快回家去。有事让人传话,别动辄乱跑。” 香芷旋只好笑着道辞。 随后的日子,钱友兰特地来过袭府几次,有两次都对香芷旋说起了同一件事:“你也知道,淮南王是六爷的表哥,他一心要娶的那女子近来常常去秦府找我说话。那话里话外的,是想来袭府一趟见见你。”很是头疼的样子,“第一次我就与她说了,你现在要安心养胎,偏偏她还是急着要见你,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就是过来走个过场,提提这件事。当真置若罔闻,对六爷也不好。” 香芷旋知道她也不容易,要是开罪了那女子,就等同于开罪了淮南王,于秦明宇毫无益处。以淮南王那种性情,钱友兰的路走不通,兴许就要亲自找袭朗说项。 她与袭朗提了几句,他说那就让她来,听听她怎么说。 是以,再见到钱友兰,香芷旋说道:“那就让她过来一趟吧,我也看看她到底是为何事要见我。” 钱友兰明显地是松了一口气,可见当真被烦得不轻。 香芷旋顺势问了问“那女子”的名字,得知她叫夏映凡。 八月初九上午,夏映凡来到袭府。 但是她和香芷旋以及袭府的人都没想到,三公主与睿王妃竟都急赶急地跟过来了。 并且,三个人在垂花门就起了争执。 夏映凡身份不明,地位尴尬,本就是遮人耳目来的,香芷旋也没知会宁氏。迎到垂花门的时候,就见到三公主正在冷着脸申斥一名湖蓝衫裙的女子: “你赶紧给我滚回淮南王府去!淮南王那边我自会去跟他说,你少出来丢人现眼!” 香芷旋停下脚步,打量那个很久没见的女孩子。 三公主穿着一袭浅粉色衫裙,身形仍是十分消瘦,让人我见犹怜——也只是身形给人这种感觉。此刻她一张小脸儿几乎透着杀气,慑人得很。 另一名身着红色褙子、翠蓝裙的明艳女子帮腔道:“夏氏,不是我们说,你怎么能贸贸然前来袭府呢?赶紧回去吧。”这自然是睿王妃了。 香芷旋只能看到夏映凡的背影。 夏映凡甚而不曾搭话,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正因为不言不语,倒更透着傲气。 “滚!”三公主态度愈发强硬,抬手指向通往府门的甬路。 香芷旋犹豫着,很想悄无声息地回房睡大觉去。 没有蒋修染在场的三公主,泼辣起来谁能劝和?况且眼下袭朗与睿王已是对峙的局面,三公主就是为着一母同胞的兄长,也不可能给袭家的人好脸色。 但是也是奇了,睿王妃与三公主这姑嫂两个怎么会出现在袭府呢?只是为了阻止夏映凡接近袭府的人?没必要吧?又或许……香芷旋想到了叔父的一些话,不得不怀疑,这姑嫂两个撵走夏映凡事小,过来应该是有事要说。 女子之间的走动,何尝与朝堂没有关系。 这样看起来,睿王与淮南王的矛盾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不然,三公主不可能对淮南王心仪的女子这般不留情面。 想到这些,香芷旋轻咳一声,缓步走上前去,给三公主、睿王妃行礼,“妾身来迟了,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三公主匆匆打量香芷旋一眼,勉强扯出个笑容,指着夏映凡道:“袭夫人,你怎能让这等货色进到袭府?赶紧命人把她赶出去!” 香芷旋忽然十分盼望蒋修染出现,把眼前这个小魔头拎走。 睿王妃则是笑微微的,“袭夫人,我有要事找你,借一步说话?”说着走到了香芷旋近前,低声加了一句,“是好事,绝没骗你。” 香芷旋想到了袭朗曾经提过的一句话:要从睿王那里谋点儿好处。难不成,他所指的是给她谋点儿好处? ☆、127|118.5.22.111 香芷旋先对睿王妃笑了笑,随即又看向三公主,指一指夏映凡,解释道:“不瞒殿下,夏小姐有意见见妾身,妾身也同意了,她算是袭府请来的客。”又欠一欠身,“殿下不妨先去花厅小坐。” 看得出,三公主很是气恼,但她还是忍下来了,勉强点一点头,语气倔强:“那你要先与我说说话!” 香芷旋笑道:“这是自然。”心里还是有点儿感激的,感激这个任性的女孩子没有让自己太为难。之后转身,看向夏映凡。 这女子的眼睛生得与夏易辰酷似,只是眼神不尽相同。确切地来说,这是个冷艳的美人儿。 夏映凡这才对香芷旋曲膝行了个福礼,“问袭夫人安。”意态已没了方才的那份傲气,语气很是柔和。 香芷旋还礼,道,“夏小姐先去我三嫂那里坐坐吧?”客人虽然说有个先来后到,可也要讲究个身份高低,她总不能丢下两个皇室中人,陪着一个身份暧昧不清的女子叙谈。 夏映凡自然也明白这些,歉意地笑了笑,之后点头,“全听袭夫人安排。”待到香芷旋与睿王妃、三公主走远一些,才上了青帷小油车,去了钱友梅房里。 她知道,袭府老夫人听说睿王妃与三公主前来,少不得过去见礼寒暄一番,而睿王妃与三公主又分明是有事急着与香芷旋细说,这一来二去的,怕是要耽搁不少时间。 早有丫鬟先一步去给钱友梅报信。钱友梅听说了,忙迎到院外。 钱友兰过来的时候,没少与她提及夏映凡的事儿。淮南王那里有个风吹草动的,秦家人都会第一时间知道,自然是清楚夏映凡与夏易辰的渊源。钱友兰对香芷旋说话要有所保留,对钱友梅自然是无话不谈。 钱友梅细算了算,淮南王闹着要娶夏映凡的时间,已有三年多了。自心底,她对这个几乎将淮南王的魂勾走的女子,还是有着几分好奇的。 相见之后,钱友梅冷眼打量,说实话,在她看来,夏映凡的容貌可比不了香芷旋、蔚氏。 香芷旋不出她所料,出落得越来越美,便是她这日日相见的,偶尔都会小小惊艳一番。蔚氏呢,是典型的冷颜美人儿,随着日子越来越舒心,气质多了一份雍容高贵,愈发出众。 夏映凡比起她两个妯娌,还差了点儿什么。 想到这里,钱友梅不由生出笑意,原来美人儿都在这袭府,看惯了,可不就看不上外面的莺莺燕燕了。 既是如此,夏映凡必然是性情或才艺有过人之处了。 钱友梅客客气气地把夏映凡迎到厅堂落座。 两人寒暄一阵子,夏映凡将话题切入自己的身世:“秦家六奶奶是您的二妹,关于我的一些事,想来都与三夫人说过了。” 钱友梅只是笑了笑。 夏映凡叹息一声,“家里最初落难到家破人亡,听说闹了很多年。最初只是当家做主之人获罪,后来便是一些人落井下石,又连番打压了十几年,直到夏家再无后人出头,这才了事。” 钱友梅今年在外面开铺子忙忙碌碌的时候,曾远远见过夏易辰一次,年纪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的夏映凡,大抵十八|九岁。两个人相差十多岁,其实已算是两代人了。 “那时候,我娘——我姨娘带着不谙世事的我,逃离了夏家,流落民间,辗转去了南方,在广州定居下来,前几年,淮南王与我相识。”夏映凡垂了眼睑,“这几年的事,想来三夫人也是清楚的。我起初并不是一定要认祖归宗,可是如今实在不忍心看他再为我苦苦哀求皇上皇后,这才将出身告知于他,想着这样一来,起码能让他少一些为难……” 逃离了夏家。钱友梅听到心里的,只这一句,心中不由失笑。 既是逃离的,中间怕是多少要有点儿龌龊,这便是没脸认祖归宗了吧?要不是到了现在,才不会找到夏易辰头上。 反过来想,夏易辰要不是如今这个情形,她夏映凡会想与兄长相认? 夏易辰是什么人啊,是闷声不响发大财的人。钱友梅这三二年来,没少了解外面生意场上的事,得知夏易辰在诸多财路上都能分一杯羹,与皇室中人、内务府都有挂钩。真正的身家,怕已是京城巨贾,只是没人能够确切地估算出个数目而已。 钱友梅不由猜想,夏映凡与她的姨娘要是早能预料到夏易辰有今时今日,当初怕是如何也不会逃离,而会步步追随夏易辰的吧? 思及此,钱友梅问道:“你的姨娘——” 夏映凡轻声道:“前几年过世了。” “哦。” 夏映凡道出来意:“我要见见四夫人,也是想替淮南王跟她说几句话——她与我兄长情同父女,要是方便的话,请她问问我兄长的打算,不管想要什么,淮南王都会给他,高官厚禄都不在话下。另外,你是秦家六奶奶的长姐,平日还望你在四夫人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钱友梅只是笑了笑,没搭话。高官厚禄?夏易辰要是想要这些,香芷旋如何能够看不出,早就跟袭朗说明,给夏易辰谋取个官职了。淮南王到底是皇室中人,太想当然了。 至于要她跟香芷旋美言几句,更是不如不说。秦家与袭家是通家之好,可到底不是一家人,她终归是袭家的媳妇,凭什么要帮着外人让家里人心烦?香芷旋又哪里是能被人几句话就能说动的。她不说夏映凡的坏话就不错了。 香芷旋与袭朗对此事自会有考量,她才不会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是非。 夏映凡继续道:“再有,淮南王知道我兄长看重四夫人,也想给她一些好处,她有何意愿,只管直说。” 给香芷旋好处。钱友梅认真地想了想,想不出香芷旋还缺什么。婆婆疼爱、夫君宠爱、妯娌相处和睦,如今是一品卫国公世子夫人,还锦上添花的有了喜脉,并且手里有大把妆奁。这样个浸在蜜罐里的人,能缺什么?真要说缺少什么,是自幼失去父母,寄人篱下时过得很不如意,而这些前尘过往,是谁都不能帮她弥补的缺憾。 ** 宁氏到了花厅,寒暄一阵子,看出睿王妃、三公主找香芷旋有事,便找了个借口回房了。 睿王妃的视线在香芷旋的腹部打了个转儿,身形纤弱,加之衣衫宽大,看不出端倪。 三公主也细细打量着香芷旋的身形,“你有喜四个月左右了吧?怎么也看不出来?”说着就笑起来,“有没有让太医把脉,他们能通过脉象看出男女的,你有没有问过?” 香芷旋笑道:“倒是没问过这些,每次只是问问情形如何。” “也是,你们家哪儿用问啊,从来都是男丁多,便是头一胎是个女娃娃,之后再生就是男娃娃了。”说起关于小孩子的事,三公主的神色变得很是柔和,语气亦是,“等你的娃娃出生之后,我要好好儿给他准备一份礼物。” “那妾身先谢过殿下了。” “乱客气什么?”三公主笑道,“咱们又不是外人。”又说起在垂花门的事,“要不是咱们交情匪浅,我早就反客为主把那女子赶出去了。便是你们家袭少锋发火,也是之后的事儿了。” 这倒是大实话,香芷旋不由笑起来,再次道谢。 三公主就指了指睿王妃,“我这嫂嫂也有喜了。” “是吗?”香芷旋真是丝毫也没看出来,连忙起身道喜。 “快坐快坐。”睿王妃起身,亲昵地将香芷旋按回椅子上,又在她身侧落座,“也是因此事,我才来找你的。” “不知是为何事?” 睿王妃的手落在腹部,“只一个多月,胎象不大安稳,每日里是一碗不落地服用安胎药,却也无甚作用。为此我真是夜不安眠,留心打听过,得知你自有喜之后,只是让太医把把脉,安胎诸事请的却是京城名医。今日我就过来问问你,是请的哪一位大夫?事关皇家子嗣,我不得不多做些功夫。” 三公主帮腔道:“太医院里那些人,谁都清楚的,或许有医术精湛的,却是心不齐,各为其主。与其跟他们上火,倒不如另请高明。” 才怪。香芷旋对这姑嫂俩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睿王妃可是皇后娘娘的儿媳妇,太医院再不济,效忠皇后并医术高明的怎么会少? 再有,睿王妃早就说了,找她是有好事。这件事不过是好事的引子。 这样看起来,睿王被袭朗弹劾的事情还没了,甚至于,日子是越发的不好过了。不然也就没有这桩事了。 香芷旋脑筋飞快地转着,道:“不瞒殿下,平日妾身调理身子都是请的京城的卢大夫。安胎之事,倒是没怎么劳动他开方子——胎象安稳,不需用药。” 似是而非的答复,并非大力推荐。 睿王妃却是笑道:“袭夫人身量纤纤,有喜之后却不能害喜,想来全是卢大夫的功劳。我回去之后,便请他到王府给我把脉,看看能不能调理。若是来日胎象安稳下来,必要重谢袭夫人。” 有欲加之罪,也有欲加之功。 香芷旋忙说“不敢当”。 随后,睿王妃与三公主没有久坐,起身道辞。 三公主走的时候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你可要好生安胎啊。哪日要你进宫的时候,我会提前帮你打点一番,不会让你吃苦的。” 简简单单的言语,透露出了一些信息。香芷旋道谢,叮嘱三公主注意调理身子,“殿下过于消瘦了些,平日需得好生调养。” “唉……”三公主欲言又止,笑容苦涩,“我会的。” 先是为儿女情长忙忙碌碌,眼下好不容易试着打开心结,又要为母后、兄长的前景担忧。心宽才能体胖,可她过的就不是能够放宽心的日子。 送走这两位,钱友梅将夏映凡引到花厅,道辞时给香芷旋递了个眼色。借着香芷旋送她出门的机会,把方才夏映凡的话复述一遍,“我没说什么,也没应什么。” 香芷旋笑着点头,这才转身回到花厅。 夏映凡打量着这个让她一见便为之惊艳的女子。 在广州的时候,只是听说香家三姐妹个个貌美,只是彼时人们交口称赞的都是香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香芷旋更像是个不得不提一提的人而已。 而眼下香芷旋这样貌,说是倾城之姿绝不为过。 香芷旋有些累了,打算长话短说,便开门见山:“夏小姐找我何事?” 夏映凡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 一番言语,与钱友梅方才复述的大同小异。 听到末尾,香芷旋言简意赅地给出答复:“我叔父无心功名,请淮南王放心。你想有个好出身,另辟蹊径才是。” 叔父不会将自己的身世公之于众,却也绝不会同意夏映凡顶着夏氏后人的幌子招摇过市,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可是……”夏映凡一双平静得透着凉薄的眸子终于有了情绪,“我们到底是兄妹。” 香芷旋实话实说:“他不记得你。” “我知道,那时我太小……” 香芷旋勾了勾唇,“你姨娘卷了家财逃离夏家。”叔父没找她们算这笔账,已是仁厚。 这件事情上,她的立场是只站在叔父那一边。 叔父当初沦落到了什么地步,夏映凡可知晓?夏映凡知道自己的姨娘做过怎样的事,眼下却只是将当年种种轻描淡写地带过,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谁都不能因祸得福之后,就感激当初将祸事强加到自己头上的人。 叔父到了这情形,只想为她谋取一些好处。这让她感动,却一直心酸。她不想通过夏映凡得到劳什子的好处,只想让叔父心里好过一些。 毕竟,这与袭朗要通过睿王谋取好处,是不同的。 ☆、128|118.5.22.111 夏映凡面色一僵,随后咬了咬唇,低下头去。她没想到,夏易辰会对香芷旋和盘托出过往种种。这样看来,淮南王说他与香芷旋情同父女,并不为过。 “可是……”她艰涩的开口,“儿不言母过,况且我姨娘到底已经去世几年。该得的报应、惩罚,我们都得到了。” 香芷旋挑眉,“这与我夏叔父有何关系?他甚至不记得你们。” 你做错了事,因果相报,当初被累得身无分文流离失所的人就该原谅你?换了她是叔父,她做不到。 “可是……”夏映凡抬了眼睑,神色笃定地看着香芷旋,“你不能为了日后着想么?迟早,我会嫁给淮南王,这几年他都未改心意,你也清楚。” 香芷旋笑开来,“来日我见到淮南王妃,自然是要低一头矮半截。眼下我肯见你,是秦家六奶奶百般说项的缘故。这是两回事,请你看清楚。”又一扯嘴角,“你为了今日得到冷遇,来日便睚眦必报,我也无话可说。” 便是能做得了淮南王妃,充其量不过是让人们看出她心胸狭窄,仅此而已。再说了,袭朗与秦明宇眼下是站在太子那边,又不是要辅佐淮南王怎样。一个藩王,还不如一个朝臣有分量。 说到底,淮南王能赖在京城到几时? 淮南王也好,夏映凡也好,都以为自己分量有多重,这一点已错了。分量重的,只有太子与睿王。只要淮南王稍稍有点儿分量,蒋修染之前也不会毫不留情地上奏折弹劾了。 而袭朗认可。 这说明什么? 在两个人眼中,如今的淮南王不过是一枚棋子,仅此而已。到最终,淮南王还不是要依着秦家、袭朗、蒋修染的意思祸水东引到睿王头上?且是不喜冒着偌大风险。 有些个金枝玉叶,还不如平民熬出头之后让人重视。 “那……”夏映凡哀哀叹息,“我明白了。”沉吟片刻,又问,“我能不能见见我兄长?你能不能帮我……” “你说的是我叔父么?他不记得还有亲人在世。”香芷旋语气变得淡漠,“从他流离失所需得心怀善念之人收留善待的时候,他已没了亲人。” 她不喜欢夏映凡从此时就以夏易辰的妹妹自居。叔父并不记得她,从十几年前就各奔前程了。 夏映凡听出话音儿,漾出一个恍惚的笑,“便是他肯认,你也不肯认我。” “不,我与叔父立场一致,我只想他过得舒心。” 夏映凡问道:“因何如此尊敬他?他是得了你父亲的救助——说白了,你们应当是主仆关系。” “真正的夏家后人,会得任何人尊重。家父对叔父最是倚重,临终前将我们两姐妹托付给叔父。叔父是我恩人。”香芷旋语声更冷,反感任何人看低夏氏夫妇所致,“自然,如今他肯认的,才是与夏家有渊源的人。” 夏映凡终于无法掩饰情绪,涨红了脸。 “有些事,”香芷旋定定看住夏映凡,“你也没对淮南王和盘托出吧?例如,你姨娘做过什么,例如,你一直知道你姨娘做过什么。”这显而易见,也是她无法对夏映凡客气的原由。 夏映凡坐不住了,“叨扰多时,告辞。” 香芷旋点头,做样子送到门口,转回去落座之后,招手唤一直在一旁服侍的紫苏,“你去夏家一趟,该如何说,你明白。” 紫苏称是而去。 夏映凡出了垂花门,上了马车,心里七上八下的。 见到袭府四夫人,只顾着惊艳,将先前听闻过的是非浑然忘却了。 忘了那是一个商贾之女,由着伯父打通关系才嫁到袭府的人。 那样的姿容,那样柔和却透着锋芒的谈吐,让她无暇他顾。 人家不论出身如何,到底是熬出了头,胸中自有沟壑,非常人可比。 她呢?她至今还是无根的草,随风摇曳而已。 行至外院,马车停了下来,跟车的婆子低声通禀:“袭大人与蒋大人到了。” 她身份不明,又在袭家外院,自是要为两位当朝俊杰让路。 等待的空隙,她轻轻撩开帘子,望向外面。就见两名容颜分外俊美的男子下了马车,阔步走向一所院落。 哪一个是袭指挥使?哪一个是蒋侍郎? 一个清雅绝伦,一个冷如寞雪。 都有着相同的清冷至冷漠的气质。 两人都是一袭大红官服,虽不见言语间有争论,却看得出两人之间对峙的氛围。 她从未想到过,男子可以出众到这个地步,并且这两个最受恩宠、争议的人皆是如此。 跟车的婆子留意到她这撩帘子的举动,转头问过之后,微声道:“左面的是袭大人,右面的是蒋大人。” “哦……”两个人消失在视线内,夏映凡才收回了手,怅然若失。 ** 香芷旋回到房里,梳理着今日事。 见到夏映凡之前,香芷旋就毫无好感,只是想看看叔父所指的好处到底是什么。今日见了,发现自己无法接受这女子,连利用她得到好处的闲情也无。 不管是什么好处,她都不想要,也省得日后因着自己,使得所谓兄妹俩见面。以叔父那个脾性,必是比自己更为反感夏映凡。能免则免吧。 淮南王执意娶夏映凡的话,继续求爷爷告奶奶就是了,叔父那边大抵行不通了。再怎样,叔父这些年来与皇室中人、内务府的关系都不是虚设,阻止淮南王意图利用他不在话下。 但是,淮南王未见得能想到这一节,兴许会因此事对她反感备至,从而单独找袭朗说项。 是以,当日袭朗午间回到府中,香芷旋倚着床头,将种种是非实言相告。 “睿王虽然迟钝,却比淮南王快了一步。”袭朗笑着拍拍她的脸,“淮南王那边有我,不需挂怀。叔父一番良苦用心,可你意在为他着想,想来他会因此另有安排,回头我去问问他的打算。” 香芷旋转而问道:“蒋大人怎么与你一同来了府中?”这可是稀奇事。 袭朗解释道:“军务上一些事有不同见地,皇上要我们私下商量。”商量还能怎样?肯定要争论几日才见分晓。 “哦,那就好。”她只担心两个人明打明地闹开来——那样一来,局面可就太乱太难收拾了。 “辛不辛苦?”他问她,“要是觉着累,就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不用。”香芷旋失笑,“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只是容易乏,夜里睡得沉一些。平日有这些事插科打诨才有意思啊。” 说来最娇气的一个人,反倒是最不怕是非风波的。袭朗忍不住吻了吻她的唇。 没控制住,浅尝辄止变成了攻城略地,不知餍足的需索。手没入了她衣衫,寸寸游移,温缓摩挲,轻柔之至。 一如他上次小别之后的感触,她自骨子里至外地战栗着。好几个月了,他一直克制着,压抑着。夫妻之间的大事小情,需要付出的,从来不是一方。自然,这只针对于他们这种夫妻而言。 他似是什么都没做,却将她弄得衣衫不整,脸颊绯红。 这一刻,香芷旋额外钦佩他的定力、自制力,手带着点儿嗔怪的捏了捏他下巴,“你这个坏人、骗子。” 他笑,“那你以为嫁的是怎样的人?” 她老老实实地道:“我最初以为,嫁的是个大英雄啊。”又遗憾地叹息一声,“谁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啊。” 袭朗笑意更浓,“什么英雄。再者,英雄不出诡计的有几个?字面上的英雄终究太少。” “那倒是,看看你跟蒋大人,我就知道本朝的英雄都是怎样了。”她略显失望地扯扯嘴角。 “这话可就有点儿不中听了。”袭朗逗留在她胸前的手,坏坏的摩挲着,在她耳边询问,“阿芷,想我了么?” ☆、129|118.5.22.111 “想你又不是多稀奇的事。”她咬了他下巴一下,“四个月了,没事了。” 暖意到了袭朗心里,“哪儿想啊?” 香芷旋戳了戳他心口,“废话。逗小孩儿呢吧?” 袭朗轻轻笑着,再度吻住她,这一次,是没法子再控制了。 床帐放下去,轻轻摇曳着。 不一会儿,传来低低的喘息、温柔的言语。 “还好么?” “嗯……”她抽着气,“你可轻点儿。” “还用你说?” ** 袭朗侧卧在她身边,把她松松地圈在怀里,手势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直到她睡去,才放轻动作起身,洗漱更衣后,去了蒋修染府中。 皇上要他与蒋修染商议的,是关于西南边关防御及来日用兵的部署。牵连甚广,而他们两个作战风格不尽相同,能集两家之长商议出个折中之策,必是上上策。 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自然是难上加难——除了事关宁元娘,两个人从来是对着干。 这天上午,蒋修染先在京卫指挥使司逗留一阵子,中午又随袭朗到了袭府边吃边谈。 两个人俱是商议出了一肚子火气。 蒋修染用完饭喝了口茶就起身,说他得回家消消火气。 袭朗则回了内宅,看到阿芷,一脑门子的官司才消散无形。 明知上火生气,两个人还是要继续凑在一起议事,早拿出个章程来呈给皇上,也就早一日得到解脱,不需再看着对方那张可恨的脸了。 京卫指挥使司和兵部各官员对此倒是喜闻乐见。 袭朗治下一如带兵征战时,手法到了严酷的地步,不为此,当初也不能短短几个月就理顺了手里的人与事,哪个人见到他都心里打鼓,要是他多看自己两眼,直接腿肚子转筋。 蒋修染呢,带兵征战时比起袭朗,算得很宽和,但是性情桀骜不驯,回京后一直气不顺,言语冷不防就是横着出去的,常让一干同僚无所适从。 是以,眼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心里巴不得这二位商议个一年半载。 袭朗进到蒋修染府中,有小厮上前来,毕恭毕敬行礼,之后在前面引路,请他到蒋修染单独设在后花园的书房院。 虽然早已搬出了蒋府,蒋修染的书房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书没几本,布置成了议事厅,中间一张大的出奇的桌案,数把太师椅散放在桌案四周。 此刻,桌案上铺着一张舆图,蒋修染手里端着一杯酒,正绕着桌子来来回回踱步,视线不离舆图。 袭朗一路走来,发现了蒋修染府中的特殊之处:“怎么你这儿跟乱坟岗似的?”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了。 蒋修染用下巴点了点桌案一侧的酒壶、酒杯,“我让他们尽量当自己是死人,能不出气儿最好。”横竖都怕他,横竖府里都没人气儿,那就不妨更安静些。因着袭朗的措辞与平时自己想的相同,差点儿就笑了。 袭朗失笑,手趋近酒壶时发现酒是温过的,蹙了蹙眉,“换一壶,不用温。” “麻烦。”蒋修染对小厮打个手势。 小厮行礼,脚步很轻又很快地出门,不一会儿折回来,捧着的托盘上有一壶酒。 袭朗取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在桌案一侧落座,“这时候怎么喝起酒来了?没听说你有这习惯。”这种事儿他倒是常干。 蒋修染喝尽杯中酒,执壶斟满酒杯,“我先顺顺气,省得等会儿被你气死。”说着话,又缓缓踱步。 “腿脚难受?”袭朗留意到他脚步不似平时轻微稳定,“这都多久了?” “可不是难受么。”蒋修染蹙眉,“太医院那帮废物,说一年就能痊愈如初,实则是闹不好哪天我就瘫了。” 袭朗笑开来,“没找对人,活该,找太医院医政,他还行。” “行,我试试。” “说正事儿。”袭朗视线落在舆图上,“你那打算不可行,虚耗银两,并且到时候一年的仗能打三年。” “虚耗银两——国库里的银子与其被一帮废物贪污,不如多给将士们弄点儿军饷。”不合归不合,蒋修染有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倒是不瞒着袭朗。 “到时候又不是你领兵挂帅,打量谁都跟你一样能拖延?一个不小心,就能拖延得全军覆没,到时候算谁的?” “只想拿军饷不能打硬仗,那就是该死。” 袭朗的指节敲了敲桌面,“谬论。” 蒋修染挑眉,“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同理,到时候不是你领兵挂帅,用兵之道、士气都会不同。退一万步讲,要是一个窝囊废挂帅,将士在前方玩儿命,他在后头吓得抱头鼠窜,更要命。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身先士卒?” 袭朗嘴角一抽,“皇上怎么可能用个窝囊废挂帅?都说了是从五军都督府里选一个,横竖就那俩人。” “可万一他们到了沙场跟我的想法一样呢?我平日什么样?带兵跟平日做派一样么?” “谁比得了你,打仗慢性子,我有时候都怀疑敌兵不是被你歼灭,而是急死的。” 蒋修染也不恼,反而哈哈地笑起来,“甭管怎么着,胜了没有?” 袭朗也忍不住笑起来,“我真是服气了。” “不较劲了,各退一步,商量着来。我再看你几天,得减寿三十年。” 袭朗慢条斯理地接道:“你怕什么,祸害遗千年。” 蒋修染笑微微的,“我肯定死你前头。” “改行当算命先生了?” 两个人说正事的时候少,相互揶揄的时候多,引得在一旁服侍的小厮满心笑意,却要低下头去,强忍着。 ** 紫苏去了夏家,把夏映凡的事情告诉了樊氏,樊氏又亲自去了趟涟漪阁,告知夏易辰。 夏映凡回到淮南王府,自是告诉了淮南王,走香芷旋那条路根本行不通。 淮南王的心就凉了半截儿。这样看起来,他的打算岂不是都要落空了? 起先想着,夏易辰终究是名门之后,不可能不希望重振夏家门楣。而平日曾经试探过皇上的口风,听得出,皇上如今想起当初夏家遭遇的种种惨痛经历,是心怀歉疚的。他以为,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将夏易辰的出身公之于众,必会得到皇上的青睐,他再大力美言几句,绝对能保他能在朝堂有个十分体面的位置。 只要夏易辰接受了他给的好处,那么让他承认夏映凡的身世,并将其庶出的身份隐瞒下来,对外称是嫡亲兄妹,便是几方皆获利的局面。 偏生这夏易辰是软硬不吃,视为亲生女儿的香芷旋更是跟他一个鼻孔出气…… 淮南王有些烦躁,对夏映凡道:“你把事情经过仔细与我说说。” 夏映凡叹息一声,“依妾身看,夏易辰与袭夫人怎样个说辞,都在情理之中。毕竟,夏易辰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狠吃了些苦头,袭夫人的父亲待他有知遇之恩,近年来自然要不负故人所托,视袭夫人为几出。而袭夫人也是点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如今可不就要处处维护夏易辰了。”因着香芷旋透着嘲讽纠正她对夏易辰的言语,让她心里别扭得很,眼下再与淮南王说起,便直呼夏易辰的名字了。 这般为夏易辰与香芷旋开脱,也是必须的。 香芷旋没说错,夏映凡不曾实言告诉淮南王自己的姨娘做过怎样的事。她要是一个不留神,惹得淮南王气急败坏地去质问夏易辰和香芷旋,自己隐瞒的事少不得被两个人和盘托出,那她日后还有何脸面再面对淮南王? 随后,夏映凡着重说的是睿王妃与三公主,“她们两人不知怎的急匆匆追到了袭府,并且先于我一步,跟袭夫人说了好一阵子话。” “她们是不是又刁难你了?”淮南王两道浓眉几乎打结。这一阵子,三公主可是没少上门寻夏映凡的麻烦——心里有火气,不能拿他怎样,就变着法子的来刁难她了。 “……没有。没事。”夏映凡苦笑。 淮南王一看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调香所需之物,都已命人给你寻来了。再有,我去外面找到了一架古琴,你应该喜欢,去我书房看看。” 夏映凡善于调香、养花,谈得一手好琴。他怕她平日烦闷,常在这三件事上下功夫,只求她有个消遣。她闻言笑着行礼道谢,款步出门。 淮南王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心里愈发愧疚。他说过的,不论怎样都要娶她,费尽了周折,才使得她同意随他来京城。 却没料到,他一句承诺实现起来竟是这般艰难,比当初争得她同意嫁他还要难上百倍千倍。三年多了,依然不能给她个名分。 偶尔真会惧怕,这孤苦无依的女子的大好年华要葬送在自己手里。 心里一肚子火气,他在室内来回踱步,到底是忍不住,进宫去找三公主。 有一段日子了,三公主吃得少,睡得多。反正不管真睡假睡,时常窝在床上。听得宫女通禀,她才慢吞吞的起身穿戴洗漱,让淮南王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晃到他面前落座。 淮南王面色不佳,语气不善:“你这一段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动不动就去我那儿找人的麻烦?!” 三公主撇撇嘴,自是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你府里那位,没名没分的,乱晃什么?去寻常人家也罢了,怎的还去了袭府?我今日是没给她好脸色,也是防患于未然——哪一日她不知好歹地跑去蒋修染府中可怎么办?你就不怕蒋修染把她乱棍打出来?他府里没有理事的女子,动辄要人命的护卫可是不少……” “闭嘴!少给我强词夺理!”淮南王横了她一眼,“到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提及袭朗、蒋修染,当真是心宽。” 那两个人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坑的可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三公主嫣然一笑,“是啊,他们是把睿王害得不轻,可你呢?你被他们狠狠地利用了一把,心里也不好过吧?兴许比睿王更难受吧?就冲着这一点儿,我就对他们两个没脾气。再说了,你可别忘了,我跟袭夫人交情匪浅。” 淮南王不屑地哼了一声,“自作多情,你以为谁真敢实心实意对待你么?怎么可能呢?” “你又比我好哪儿去了?”三公主冷了脸,“你府里那位,当着你是一个样子,背着你可是另一个样子。你跟个傻子似的,都不知道吧?” “废话!”淮南王毫不留情地反诘,“你以前对蒋修染,不也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胡说!我待他从来都是一个样!”三公主心想,要真的当着他能收敛些,自己也不至于被他那样羞辱了。说到这儿,她也看出来了,淮南王就是来找茬吵架拿她撒气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又笑开来,“说起来我倒是挺好奇的,你跟夏氏女这一阵子没闲着,一个总跑夏易辰那儿,惹得人家闭门谢客;一个总去秦府找秦六奶奶,百般怂恿着秦六奶奶将她引荐到袭府。打的什么主意啊?莫不是想让夏易辰认了她当女儿?又或者是让袭夫人认了她当远房亲戚?” 淮南王差点儿就被她气笑了。夏易辰是夏映凡的兄长啊,照现在的情形论起来,香芷旋还要唤夏映凡一声姑姑呢。而这话题是他不能接的,转而道:“你那段日子不也常让宫女去秦家传话?也不嫌面上无光,人家都成亲了,你还总跟秦夫人说着说那,让她以为你还是想做秦家的儿媳妇。你要是害得秦家鸡犬不宁,我那表弟可不会轻饶了你。” “合着我说什么,秦夫人就该信什么?谁叫她没脑子的。我想让秦家做我的安身之处,秦明宇怎么做的?我拿蒋修染没辙了,膈应他可不在话下。”三公主遗憾地叹了口气,“也只能是开一时的玩笑,秦夫人不已经回乡省亲了?再回来,不管谁说什么,不管她想什么,府里都是秦六奶奶说了算,没用了。” 没脑子……秦夫人也不是没脑子,是现状与她多年来想想的差别巨大,她受不了那落差罢了。同样的,秦明宇还不是一样?淮南王想到秦明宇到头来还是为着家族娶了钱氏女,心里就有些发慌。 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的。 秦明宇是一个,眼前的三公主也是一个。 他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下一个。 三公主睨着他,眼波流转,闪过狡黠,“我跟你说啊,有什么事情的话,你还是别让夏氏去烦袭夫人为好。袭少锋看重他的夫人,最烦谁总去上门叨扰,没看我明知袭夫人有喜都不曾去探望过么?——我们俩还有点儿交情呢。昨日实在是迫于无奈,才硬着头皮去的,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鼓。你真有事想求袭府的话,我给你指条路,直接去找袭少锋或蒋修染。要是赶上袭少锋心情不错,你求什么他就答应了。而他要是不答应,他不喜欢办的事儿,通常蒋修染会跟他对着来,肯定会帮你。不信你就试试。” 一席话,淮南王斟酌片刻,结论是只能信一半儿。 三公主又道:“再有,你与其让夏氏花心思打扰袭夫人,就不如让她去找宁大小姐了。宁大小姐是袭少锋的表妹、蒋修染的心上人、夏家的常客,这分量还不够?”语声微顿,深凝了淮南王一眼,“说句难听的,你要是把宁大小姐绑起来藏几天,不管哪个人,对你都会有求必应的。” “蒋修染绝对会把我先斩后奏。”淮南王斜了她一眼,“你那点儿挑拨离间的手段,还是省省吧。但是,有几句还算有用,谢了。”他笑了笑,起身离去。 三公主眯了眸子,笑容里有着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快意。 只有几句有用?他全都听到了心里,只是不会照她的话去做,要换一种方式。至于如何行事,她大抵猜得出。她还不了解他么,正是因为太了解,方才才故意那么说的。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厚道,甚至很恶劣。但是,宫里从来就是这样的尔虞我诈,方才提到的几个人,哪一个被淮南王殃及,都会使得蒋修染、袭朗发飙。 她一个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只怕事小。 只要香芷旋没事就行了。那个女孩子……不,那个女子,明年就要做娘了,想到这一点,真是挺高兴的,尤其特别好奇,孩子生下来之后,长得会像谁。 像谁都好啊,夫妻俩都是那么好看的人。 对香芷旋,她是真的有点儿情分。最起码,那女子是她骗不了的,而且从来不会自心底对她的言行生出鄙夷,不会当着她的面阿谀奉承,背着她的面百般诋毁——那样难看的嘴脸,她这些年已见的太多。 袭朗做了父亲之后,多少得有点儿转变吧?不会还是那样一副看似温和实则比冷着脸还让人打怵的样子了吧? 因着香芷旋的缘故,她现在不似以前那样抵触甚至畏惧袭朗了。能让一个那样娇柔的女子过得舒心如意的人,必是有担当的。再有就是二公主的缘故了,二公主远嫁之前,求她以后就算淘气就算恶作剧,也不要找袭朗的麻烦。 细琢磨袭朗这个人,再看看别人,三公主真是有点儿牙疼。 中意袭朗的人明里暗里也不少,但是他就没惹上过这种是非。 蒋修染和秦明宇呢?他们自己祸害自己,看上了宁元娘;之后她跟着凑热闹,祸害他们,也吃了他们不少暗亏。 那一段乱七八糟的日子…… 她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为儿女情长正经折腾了好几年,到头来白费功夫。而眼下呢?睿王要是一再被太子打压,能活到几时都不好说。她到了那时候,掺和过的是非被抖落出来的话,重则获罪赴死,轻则一生监|禁。 迈过如今这道坎儿,至为关键。 遐想间,宫女进门来,低声通禀:“睿王妃请了卢大夫到了王府,听说是开了几幅安胎药。” 三公主懒懒起身,“又请大夫了,我总得去看看她。” 她一点儿担心也无,根本不用的。睿王妃只是要用腹中胎儿做做文章,在皇后面前多说一些香芷旋的好话,请皇后看在皇家子嗣的情面上,斟酌着赏赐点儿什么。 到头来,不过是讨好袭朗,让他放睿王一马。 最起码,睿王妃与香芷旋有走动,袭朗总不好再继续下死手对付睿王。皇上听闻之后,再做一番和事老,一场风波便能继续搁浅一段日子。 只有先争取一些时间,才能冷静下来缜密行事。不然,睿王怕是要每日跳脚心绪烦躁,兴许还没怎么着呢,他先疯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三公主与睿王妃在皇后面前一唱一和,皇后哪里看不出姑嫂两个的用意,总是顺着她们的意思说话造势。此外,姑嫂两个得空就去袭府坐坐,也不多留,说一会儿话就道辞。 三个人忙来忙去,只是要夸大其词,让宫里的人都知道:睿王妃与香芷旋一见就投缘,香芷旋不辞辛苦地帮睿王妃找到了安胎的良医,并且疗效甚佳,结论就是睿王妃这一胎得以保下来,香芷旋功不可没。 这其实也是没法子了,睿王妃但凡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别的借口拉拢香芷旋,也不会拿自己的孩子说事儿,一口一个怀相不好,总是让她心里不好过。 宫里的人,最在意这件事的是慧贵妃,正宫里几个人的心思,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不由恼恨儿子没用,得空将淮南王唤到了面前,一通数落: “那边的人不好过,你的日子就真的安稳了?哪日蒋修染再上道弹劾你的奏章,袭朗再不帮你的话,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淮南王有苦难言,沮丧地道:“这不是被她们抢占先机了么?”事情自然不是失去先机所致,是他想得很好,却全部落空,可这些话又如何能说出口。 “你府里那个女子就是个不中用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慧贵妃说起夏映凡就没好气,“得空赏她点儿盘缠,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淮南王忙道:“您别急啊,我正想法子呢,过几日就有结果了。” “我不管那些!”慧贵妃气道,“自从你将那女子带回府中,可曾得过一日安宁?我看你就是被她克的,赶紧把她给我弄走!你别逼着我下狠心,等我亲自处置她的时候,她能不能活都是两说!”越说就越恨铁不成钢,“你有为她忙活的功夫,多与明宇、袭朗走动走动多好?去找老太爷说说话多好?等到最后,他们俩都把你晾在一边儿的时候,你就只能灰溜溜地滚去封地了!睿王那是难为了太子多少年如今才自食其果,你呢?你完全就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为了个女子,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儿?没出息!” 这种话,淮南王近日没少听,知道母妃只是放狠话敲警钟,只能一味赔着笑站在一旁。 一名小太监进门来通禀:“禀娘娘、王爷,皇后娘娘先前传旨,命卫国公世子夫人觐见,此刻卫国公世子夫人已经到了宫中。” 慧贵妃闻言连忙下地,“我得去见见袭朗的媳妇,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媳妇要是能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就好了。”一众宫女、太监随着她出门,去往正宫方向。 走了一阵子,慧贵妃发现儿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不由顿足瞪目:“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有话跟她说。”淮南王没了之前的嬉皮笑脸,认真地道,“要紧事。” ☆、130|128.5.22.111 “你找她说什么事?”慧贵妃不耐烦。 淮南王也不耐烦起来,“您就别管了,肯定不是坏事。”语必索性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慧贵妃叹口气,真是拿他没辙。 淮南王走了一段路,猛然想起一事,又折了回来,“我们得回去——情急之下,竟忘了父皇最厌烦的事。” 慧贵妃如梦初醒,面色一僵,随即连忙转身,急匆匆与淮南王返回宫里。 皇后那边,是昨日就请示过皇上,讨了旨意,今日才敢传香芷旋进宫的。 不管是为什么事,要是不事先说明,皇上都会因为后宫接触朝臣命妇而发火——这不知要成为后宫多少年都不得踩的线。能破这个例的,后宫只得三公主一人。 香芷旋随着引路的内侍,去往正宫。 内侍起先步子如常,走了一段就慢下来。因为后面的香芷旋走路慢悠悠的,一点儿心急的意思都没有。见内侍迁就自己,笑着递了个荷包过去。 内侍接过小巧的轻飘飘的荷包,瞥见了露出一角的银票,笑着道谢,步子愈发的慢了。 香芷旋是想,进宫面见皇后虽然是大事,但是比起腹中的胎儿,算不得什么。总不能因为进一次宫就担上动胎气的风险。是因此,她准备了不少荷包,怕累着自己,全用的小额的银票。 便是宫里的人不看袭朗的情面,也会看在银钱的份儿上多给她点儿方便。 行至半路,三公主迎了过来,笑着走到香芷旋近前,摆手示意她免礼,又携了她的手,“不用急,已跟母后说了,我要与你说几句体己话,咱们俩慢性子慢慢儿晃悠。” 香芷旋忍俊不禁,“多谢殿下。” 三公主打量着按品大妆的香芷旋,笑着称赞,“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又问道,“你现在有没有害口的时候?平日里也会那样么?——忽然间特别想吃什么。” 香芷旋想了想,“还真有过几次呢。以前妾身不喜欢酸、辣之物,可是偶尔就会突然想吃酸豆角、辣炒的菜肴,让厨子很是为难,太酸太辣妾身吃不了,要做到恰到好处并不易。”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到这种时候就要难为别人。” “人之常情啊。也就是你,要是换个别人,怕是每日都要将身边的人折腾一番才算完。”三公主语声低了几分,笑,“你是不知道呢,宫里的妃嫔、我那几个皇嫂,只要一有了喜脉,可就是天大的事儿,每日要么是想吃些莫名其妙的饭菜,要么就是这儿疼那儿疼,生怕人们忘了她是有喜的人。……”她给香芷旋讲起宫里出过的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正宫。 三公主这才松开手,命人通禀之后,与香芷旋一先一后进到正殿,行礼见过皇后。 皇后一见到香芷旋,就笑了。女儿总说自己与袭家四夫人有点儿相像之处,今日一看,还真是如此,举止、谈吐都是慢条斯理的。只是袭四夫人说话过脑子,女儿说话过没过脑子都像有点儿缺心眼儿,说话再慢也无丝毫文雅。 香芷旋则是目不斜视,只垂眸看着脚尖。 皇后先让人赐座,语气温和地询问几句,之后言归正传:“这段日子,幸亏有你鼎力相助,推荐了名医,睿王妃的胎象才安稳下来。事关子嗣,睿王妃对你满心感激,求皇上与本宫给你些赏赐,本宫自然同意,昨日与皇上说明此事,皇上亦赞同,册封你为丹阳县主,享丹阳一县食邑。来人,宣旨。” 香芷旋连忙跪地接旨,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本朝有几位出自高门的县主,但是只挂着个名头的居多,真正享食邑的不过一两个,并且如今都是一把年纪了——那些都是太后生前做的事情,是为了安抚或拉拢一些臣子才有的举措。 这好处哪是袭朗轻描淡写的那句“一点儿好处”?他这到底是把睿王逼到了什么份儿上,才让皇后、睿王妃、三公主百般斡旋得到了皇上同意,给了他这样大一份厚礼? 是的,她从开始就知道,自己只是因为袭朗获益,单凭出身,一辈子都不可能争取到这种益处。她能为他的做的,不过是打理家事,安心养胎,好端端生下孩子。 想到孩子,心念就是一转。幸亏预备了护膝,幸亏不是头三个月的时候了,不然这跪来跪去折腾几次,不至于动胎气,却一定会让她累得不轻。 内侍宣读旨意的间隙,她就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着。等到内侍笑着让她接旨,她才敛起心绪,恭声谢恩,双手接过旨意。 三公主即刻到了她身边,将她扶起来,“好了好了,总算是把这件事了了,不用跪了。唉,早知道让你遭这份儿罪,就该想个别的由头。这是有喜的人,谁架得住这么折腾……”她兀自抱怨着,越说越生气,意识到皇后又气又笑地看着自己,这才住了嘴。 香芷旋由衷道谢,语气里透着感激。这女孩子没有食言,从她到宫里至现在,都在照顾着她。 皇后则是深凝了香芷旋一眼。年纪轻轻的,突然得到了这样大一份恩宠,竟是分外平静,从头到尾不见喜色外露,意态仍是那样恭敬内敛。 女儿跟人家才不像,完全是南辕北辙。 她笑着端了茶,对香芷旋道:“好了,你身子骨不方便,本宫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府歇息。” 于香芷旋而言,这才是莫大的恩典,行礼谢恩告退。离宫时,三公主又是亲自送到了宫门外,还问道:“有没有不舒坦?你可别忍着啊,不舒坦的话,先去我宫里歇歇,我把那个卢大夫给你请来。” 香芷旋忙笑道:“没有,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殿下只管放心。” 三公主松了一口气,“好啊,那你快些回家吧。等你来年生了娃娃,我再去你府中看看你们母子——眼下我要收敛些,免得父皇看我不顺眼又骂睿王——他现在什么事都能迁怒到我哥哥头上,先前几次要不是有那样一个原由,我跟嫂嫂是不敢离宫走动的。” 香芷旋失笑,“好啊,到时妾身在府中恭候殿下。” 三公主又叮嘱几句,这才原路返回。 回程中,香芷旋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倒不是因为疲惫,是秋乏。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袭朗。 这个人,这个人啊…… 一想到他,她唇角就不自主地微微上扬。 他倒是公事私事两不误,官场上收拾人之余,还给了她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小觑的身份。 认真分析之后,她猜测这件事应该与他弹劾睿王吃空饷那条罪名有关——别的都能含糊其辞暂时敷衍过去,这罪名他要是抓着不放,睿王的日子不知要有多难受。 皇上骨子里是重武轻文的人,吃空饷这种事,他一定不希望子嗣染指,一旦染指,便会真正失望。如今一再和稀泥搁置睿王被弹劾一事,不过是害怕事情证据确凿,不愿意承认他看重多年的儿子混账胆大到了这程度——既然吃空饷的事都做得出,贪墨军饷、与将领来往肯定是板上钉钉,那都是忌讳,便是太子,也不敢如此。 说起来,太子是袭朗负伤时才奉命探望,之后才逐步走动,他可没在袭朗征战时与其来往,更别提染指军务军饷这种事了。 袭朗握着睿王这把柄,正宫几个人慌成这样甚至强加给了她一份功劳,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这段日子,他与蒋修染你来我往地商议正事,常常会带着酒气回房,自顾自去更衣洗漱,她要帮忙,他总是指着她,“离我远点儿,熏着孩子怎么办?” 她鼻子都要气歪了——喝完想起孩子了,早干什么去了? 既然知道,你倒是别再继续喝了啊——第二天继续喝。 什么人哪。 正事拖拖拉拉的还没商议完,蒋修染和袭家存的陈年好酒倒是被他们喝空了一坛又一坛。说是酒友吧,又总争执不下,说不是吧,又每天坐在一起喝大半天。 打量自己什么好身子骨呢,她傻呵呵帮他调养,刚见好他就忘了前两年多难受了。 有时候真是懒得理他。 后来有一次他跟蒋修染真喝多了——他回屋时还算正常,洗漱时脚步就有点儿飘了;蒋修染出门坐上马车又折回府中,说懒得回去了,歇在了外院客房。 ——俩疯子!她那天气鼓鼓地腹诽半晌。 夜里他搂着她入睡的时候,跟她说:“这喝酒吧,真分人。没个对路的,喝三杯都嫌多。那厮没什么好处,跟他喝酒倒是挺痛快。” 别人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是酒逢对手千杯少。 之后,他又说:“每天喝得差不多,晚上也省得折腾你,我睡得也踏实。要是烦酒味儿,以后我就歇大炕上。” 她还真不烦酒味,那时趁势道:“你现在有没有后悔以前也没收个通房纳个小妾什么的?” “滚。又胡说八道。”他捏着她的鼻子,“我喝了酒肝火旺盛,你可别气我,一不留神就把我气晕过去了。” 惹得她笑了半晌。 就是那样一个人,让她想起来的时候,情绪总是特别明快,仿佛阳光照到了心里去。 遐想间,马车停了下来。她坐直身形,询问跟车的含笑。 含笑撩了帘子,低声道:“淮南王有几句话要跟您说。”语必指了指一侧车厢的小窗子。 淮南王在窗外道:“袭夫人,本王想要什么,你清楚。袭少锋的表妹与你私交甚密,相信你不愿意她被此事殃及,甚而红颜薄命。本王给你三日时间,说服袭少锋亦或夏易辰。三日后还无进展的话,你只能为宁大小姐收尸了。” 光天化日之下吓唬她?香芷旋扯扯嘴角,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做出来的?想害元娘?那可是要越过袭府、蒋修染两家的人手才能办到的事儿,她真不认为淮南王有着能力。 还有,秦明宇对元娘,不是短短时日就能完全放下的吧?淮南王能豁出表兄弟情分去加害元娘? 再有就是袭朗和蒋修染。 三个人都跟淮南王翻脸的话,他吃得消?那简直就是活腻了嘛。 所以结论是他危言耸听。 但是人家是王爷,她还没回到自己的地盘,当然不能将所思所想直言道出,闹僵了的话,又要在路上耽搁许久。她首要之事是回家,知会袭朗,由此温声应道:“妾身谨记。” ☆、131|130.6.1 淮南王并没想到,香芷旋会即刻答应。 就算三公主认为她与香芷旋是朋友纯属自作多情,那么被那个丫头看重的人,必然不是胸无城府的人。 此刻这般爽快地应声,定是敷衍。 由此,他打手势命两名随从拦在马车前面,继续对香芷旋道:“袭夫人,此事不可小觑,定要三思而后行。本王也不妨跟你交个底,三日后便是宁大小姐死于非命,袭少锋、蒋修染等人也查不到淮南王府。” 外面有行人车马的嘈杂声,已到了趋近袭府的路段。香芷旋需侧耳聆听,才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听完坐在车里运气。 “而如今是非太多,本王不便与他们直说那件事,这才找到了你,望你成全。来日本王心愿得偿,必当与王妃一同重谢夫人。把话说白了,宁大小姐的生死,在你。” 香芷旋开始算账:要是忍着不反驳,她会好几日气闷不已;要是不忍这口气,她气闷一会儿,到家里就消气了。 淮南王见她一直沉默,不予回应,只当是她将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去,唇角轻勾,“宁元娘现今住在西山别院,过段日子,便要搬回去年曾在城里住过的宅院,据本王所致,那宅院的主人是夏易辰。”语必,他转身要走,“告辞。” “含笑。”香芷旋吩咐道,“命人请王爷留步。” 含笑称是,给一直站在淮南王两步之外的两名护卫递个眼色。 两名护卫一左一右站在淮南王身侧。 淮南王的两名随从见状,便要上前去。袭家另有两名护卫拦下了他们。 “王爷稍安勿躁,妾身只是想请您听我说几句。”香芷旋语声缓慢、不高不低,“第一,我叔父无意功名,非你相逼便可就范,来日他便是改变心意,也不劳王爷成全;第二,我叔父不认那个劳什子的妹妹,自有他的道理,原由他只是不屑说出,那位所谓的夏家后人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第三,三日后宁大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我是怎样的心境,只怕你到时难以收场,不得善终。王爷婉言忠告妾身,妾身便礼尚往来。话不好听,却是句句属实,日后如何行事,您随意。” 淮南王起初被这番话震住了,随后想到一点,怀疑她还是没听到心里去,温声道:“方才本王已说了,三日后便是宁大小姐死于非命,袭少锋、蒋修染等人也查不到淮南王府。” “妾身是人证,真有那一日,自会出言指证。”香芷旋语调松散,“王爷如何行事,妾身拭目以待。此外,回去之后,我会将王爷之前说辞一字不落地转告我家大人。您要将我灭口,尽早动手,不然可是来不及了。” 横竖都要得罪淮南王,那就得罪到底。 又不是只他一个会危言耸听。 掉过头来吓唬吓唬他,兴许他就不会率性而为。到底也怕事出万一,累得元娘受苦。 语声刚落,她就听到淮南王哈哈大笑,“一介女流,说话恁的猖狂,也不怕你腹中胎儿受不住你言辞中的戾气。万一出了闪失,要怪谁?” 这个人着实可憎!居然诅咒她的孩子!香芷旋恨得牙根儿痒痒,口中却是轻描淡写回道:“久闻王爷能言善辩,今日得见,才知您这口才当真出奇,我这牙尖嘴利的名声在外的女流之辈都要甘拜下风。唉,我真是要为诸多官员哭一哭了,哪日遇到您,还不如去市井乡间与妇孺争长论短。” “大胆刁妇!”她语声未落,淮南王已被气得面目涨得通红,居然旁敲侧击地说他还不如妇孺——这于置身于庙堂之上的男子而言,是最歹毒的辱骂,随后唤随从,“把她给我拉下车来,带回宫里,请皇后娘娘管教一番!” 香芷旋轻笑一声,满带不屑。 请皇后管教她一番?他怎么就忘了她是因何进宫的。 她打算适可而止,和声吩咐车夫照常赶路回府,却在同时,听到了算得熟悉的男子语声: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车里坐的是袭夫人吧?” 是蒋修染。 “关你什么事!”淮南王语气愈发不善,“滚!” 蒋修染漫声道:“阿金阿木,把他给我拎过来。”随后才是对淮南王说的话,“正找你呢,咱们俩商量商量,下次弹劾的奏章上,给你安排个什么罪名。” 香芷旋心里的火气消散不少,甚而险些就笑了。通过淮南王暴躁的语声,她辨得出他是被带到了正前方,便往前坐过去,透过缝隙观望。 看得出,蒋修染的轿子是迎面而来。此刻,两名轿夫挟持了淮南王,还有两名轿夫站在他身后。 香芷旋有点儿奇怪,难道他的轿夫就是护卫装扮而成?那这些护卫可真够命苦的,走动就要抬着轿子,停下来说不定就要替他修理人,哪儿有这么使唤人的? 又留心打量一番,见几名轿夫果然如袭家护卫一般,身量相仿,双眼神光充足。她应该是没猜错。 她扯扯嘴角。 幸好他这样的人出门没个谱,骑马、坐车、坐轿都没准儿,不然那几个人真是够受的。 幸好跟着这样的人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 反观袭朗还不是一样,赵贺赵虎既是他的护卫、管事,又是他半个幕僚。 想远了,她敛起心神,聆听蒋修染与淮南王在说什么。 蒋修染正眯着眸子审视淮南王,“你这段日子没闲着,到底想要什么?不妨与我直说,你我打个商量,兴许能够两全其美。” 淮南王回头看了香芷旋的马车一眼,语声略略高了一些,“我观望两日,自会与你说清楚。” 这话是说给香芷旋听的。 “有正经事就好。”蒋修染用下巴点了点香芷旋的马车,“袭老四的人,你要是敢动,可真就是活腻味了。”说着微微一笑,拍了拍淮南王的肩头,“今日我救你一命,这恩情来日再报答便是,我不急。” 香芷旋笑起来。 淮南王已勉强平静下来,目光阴测测的,扯出个似是而非的笑,“你这人倒是奇了,侄子蒋松被废掉一只手,是因袭少锋而起;外甥袭朋这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被软禁还是怎样了?这些你都不管,反倒担心袭少锋的人,到底怎么想的?” 蒋修染却道:“你说的那俩也叫人?要管你管,我丢不起那个人。”之后还抬手摸了摸淮南王的脸,“到底是你喝了,还是我喝了?你怎么满口酒话?” 淮南王想避开那只让他打怵的手,却没能如愿,只得抬手隔开,“得了,我再说两句话就走了,你少管闲事。” 蒋修染看向袭府护卫,交换了个眼神,见无事,便转身上了轿子。 淮南王走到香芷旋马车近前,道:“该听到的,你大抵也听到了。今日你对本王不敬,这笔账我记下了,说过的话也不会食言,两日后或许出下策另寻别人相助。你既然有点儿胆色,想必也有点儿头脑,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 香芷旋不理他,刚要坐回去,听得隐隐传来的一声轻咳。 她心头立时盈满愉悦,将帘子的缝隙拨开一些,看到袭朗出现在视线之内。 他穿着家常暗绣云纹的玄色锦袍,自一座府邸走出,负手而来。 秋初上午的阳光明媚舒朗,却似无法照到他身上。他似被无形的月光笼罩,气息清冷,微寒。 跟在他身边的是香若松、赵虎。 香若松笑着跟他说了两句话,快步转身离去。 袭朗缓步走到近前,神色淡漠,看着淮南王,不说话。 淮南王神色一僵,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今日怎么会这么倒霉,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了两个最让他头疼的人。袭朗不说话,他只好道:“慧贵妃要我转告袭夫人,小心安胎,得空她会争得皇上同意,请袭夫人进宫小坐。正说着,又遇到了蒋大人,他说有的事要是你不肯相助,他倒是愿意帮衬,两全其美。” 字面上简简单单几句话,其实充斥着杀机、威胁,都是说给香芷旋听的。 香芷旋有喜,谁都知道。不出袭府,她自然能安心养胎,可要是到了宫里,他又有心加害的话,胎儿能否保住就不好说了。 再者便是威胁了。他真要请蒋修染帮忙的话,蒋修染为着意中人的安危,竭力相助与袭朗为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香芷旋不为所动,回身坐好。 袭朗不理淮南王,走到马车前,撩帘子看着香芷旋,柔声问道:“没事吧?”神色也如语气一般变得柔和之至,目光里似是映入了和煦的阳光。 香芷旋微笑,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叙谈几句。” 袭朗却道:“理会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日后不准如此。” 香芷旋漾出了大大的笑容。 袭朗在那所宅子里的时候,就得到了赵虎的通禀,大抵知道外面的情形,不知道她与淮南王具体说了什么,却知道她把淮南王气得险些当街发火。 袭朗回头瞥了淮南王一眼,“你回府之后,多在佛前上几炷香,祷告我府里的人不会出半分闪失。”阿芷要是没生气,怎么会出言反诘惹得别人恼羞成怒? 淮南王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实话。”袭朗言简意赅,“得空再算账,今日我没工夫。”语必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府。 袭朗把香芷旋安置在自己怀里,“累不累?” “不累。”香芷旋身形微动,找到最舒适的位置,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附近?那所府邸是谁家的?” “是娘留下的一所宅子。” 说的是他的嫡母。香芷旋转而问道:“娘那边,没有亲人了么?我嫁过来这几年,都没见他们上门。” “没了。”袭朗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本就人丁单薄,没几个人。娘去世之后,情形越来越不济,没三二年就都离开京城,另寻了去处。”他笑了笑,“不需记挂,他们就是再想回头来认亲戚,外院就拦下了。” 初一听是透着凉薄的言语,可仔细想想,就知道因何而起了。他嫡母娘家那边,不曾为他和已故的二爷着想、争取过益处。这么多年了,他如意的日子不过这几年,与那边毫无关系。 香芷旋放下这话题,将方才的事情娓娓道来,末了问道:“元娘那边有没有异常之处?” “有。”袭朗颔首,“赵虎、阿东两拨人都发现了可疑之事,只是当下还不能确定,便只与我和蒋修染提了提。元娘的意思也是再观望几日,细看端倪。” “你们有防备就好。”香芷旋放心不少,“阿东是蒋大人的手下?” “对。”袭朗笑了笑,“他最得力的是个人,以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命名。”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这可真是……” 袭朗说起自己与蒋修染为何出现在此处,“大舅兄有话跟我说,我在这附近,就让人把他带了过来——老太爷说教了他这一阵,已足够应付科考,今日起不用再去府中。他看着老太爷那意思,大抵是要出门云游四方,跟我提了提。蒋修染是为着元娘那边的事,寻了过来,问我下午能不能与他一起去元娘那边看看,我答应了。” “那你们有没有证据,证明是淮南王府中人下的手?” “这还用问?都是两条腿的人,查底细不难,难的是做的手脚有些奇怪。” “哦——”香芷旋这才明白,方才他为何没给淮南王留情面,原来是心里没好气,只等着水落石出之后算账呢。 袭朗问起她是怎么把淮南王气得失态的。 香芷旋也没隐瞒,把淮南王和自己的言语照实复述一遍。 袭朗先是因淮南王的言辞不悦,随后又为她一番犀利的嘲讽失笑,末了,思忖片刻,刮了刮她鼻尖,问道:“要是我不能为你出这口气,而淮南王追究此事的话,你会如何应对?” 一听就知道,这是故意考她呢。香芷旋想都没想就道:“他只管追究,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袭朗眼中尽是笑意,“怎么说?” “没记错的话,我都没见过他,他便是稍后见到我,都不知道我就是奚落他的人。再说了,我奚落他,除去各自的随从,谁听到了?谁给他作证?”香芷旋唇角轻勾,“你别以为我是压不住火气才惹事,他都把话说到那个地步了,我得罪与否都已无关紧要。再者,惹事之前我都会考虑轻重,要是换个场合,自然就不是这样的做派。” “正是这个理。”袭朗吻了吻她额角。 香芷旋慧黠一笑,反过头来刁难他,“要是我就是个惹事精,不管谁让我不顺心了,我都不管不顾只图个心里痛快,那你可怎么办啊?” 他的手轻柔地落在她腹部,“不管谁,只管得罪,你跟孩子高兴最重要。” 香芷旋指了指上方,“要是哪天连那位都得罪了——” “无妨。”他低头轻咬一下她耳垂,“有我呢。” “我也就是说说胡话。”香芷旋笑道,“好端端的日子,才不会故意生事呢。” 两人说说笑笑间,回到府中,从头到尾,都没提及香芷旋被册封为县主的事情。 他们没当回事,府里却因此事喜气洋洋的,上至宁氏下至管事丫鬟,纷纷祝贺。 袭朗陪着她应付过去这一番喜乐的扰攘,一同用过午膳,看着她睡着之后,起身去了外院。 没等多久,蒋修染来了。 两个人一同策马去了宁元娘所住的西山别院。 是前一阵发生的事情:宁元娘偶尔出门上街,亲自添置些文房四宝、衣料香露之类的小物件儿。 一次去了常去的香露铺子,见里面摆着几盆风信子很是与众不同,散发着淡淡的杏仁香。她便随口询问几句,掌柜的说香露铺子素来求新求奇,这风信子是费尽心思才寻来的,此外,听说还有这种风信子所制成的香露。 宁元娘在这方面,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喜欢新奇之物,便询问是从何处找到的,这种风信子的香露又要何时才能到货。 掌柜的为难,说出处不便相告,香露却是不定哪日就会送到铺子里,还说她要是喜欢,香露到了,他让伙计送去就是了。 宁元娘初时也没多想,说那自然最好,告诉了掌柜的自己的住处,末了询问能不能买下一个风信子盆景。 掌柜的点头说好,并说值钱的是香露,宁大小姐是老主顾了,喜欢这盆景,只管带回去赏看。 便这样,宁元娘带着那份风信子回了西山别院。 静下心来,看看那盆风信子,心头竟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应该是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她以往有过几次,每次都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细看了看那盆花,脑海中闪着的是反常即为妖。 她命丫鬟把盆景交给赵虎、阿东去琢磨。 赵虎、阿东都是大男人,对花花草草全无兴趣,看不出端倪,出于习惯,便命人去了香露铺子看看情形。 于是,让他们心生警惕的事情发生了。 人去了几拨,铺子里面却并没摆放风信子盆景,套话询问近期有没有出奇的香露的时候,掌柜的推荐了几种,却是提都没提过风信子香露。 宁元娘得知之后,差不多能确定,香露铺子老板是被有心人收买了,而那有心人的目标是自己。 她想着横竖在别院也没什么稀奇的事,倒是不妨当个消遣,知会了赵虎、阿东,静观其变。 没两日,一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子到了西山别院,带去了几瓶香露,说掌柜的是从她手里得到的那种风信子,而她以前曾与宁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心里很是倾慕,得知原委之后,便斡旋一番,亲自把花露送过来。 宁元娘收下香露,态度和煦地与女孩子闲谈,得知她叫地锦,得了母亲真传,以调制香露为生。 地锦倒也真是个懂得调香之道的,问起什么,侃侃而谈。另外又说,这风信子可是她与母亲想方设法培育了多年才得以生成的花,敢担保天底下只这一种,除去这一份难得,这花不论是入药还是做成糕点,都是益处多多。眼下这花露的香气却还没调制到最佳,想要真正最好的,过几日她还能送来。 宁元娘笑着颔首,说那你就过几日再来,正好,我也请教请教这花如何入药,如何做成糕点。又留下了一瓶香露,询问价钱。 地锦说暂且收二十两,毕竟还不算是成品,等来日送来最好的,价格自然就高一些。 宁元娘爽快地付了银子,满面含笑地送地锦出门。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香露铺子,铺子里又摆上了风信子盆景。她询问几句,掌柜的说辞与地锦完全对得上。 之后,赵虎、阿东再命人去那间铺子,盆景就又不见了。很明显,对方并不知道,宁元娘身边有他们暗中保护,要是得知,怕是就要换一种方式了。 随后的日子里,地锦又去了西山别院两次,一次是送香露,一次则是应宁元娘的要求,送来了几盆风信子。 今日一早,宁元娘知会了赵虎,让他知会袭朗,得空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是看不出端倪,可是三日后地锦将会再次上门——她一再推荐用杏仁香的风信子做的糕点最是美味,宁元娘便顺势让她亲自过来教自己。 蒋修染得知了原委,这才询问袭朗,能不能让他也跟去看看。 两个人到了西山别院,径自去了后花园。 有丫鬟将几盆风信子搬到了花厅。两个人到了近前,清晰地闻到了花香,俱是目光微闪。 蒋修染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气。 袭朗则是在一刻才认真琢磨着“杏仁香的风信子”几个字,他似乎听谁提过。 ☆、132|131.130.6.1 两人对视一眼,蒋修染问袭朗:“你想到了什么?” “大抵与你相同。” 随后,两人将赵虎、阿东唤到近前。 袭朗用下巴点了点那几盆花,“没试过是不是含毒?” “一直都想试试,只是……”赵虎险些冒汗,“不知道该怎么试。取了此花汁液,从外面捉了小猫小狗过来,但是,大小姐不允。”又道,“现在这儿又多了两只猫、两条小笨狗。只要我们要动这花,大小姐就担心我们要祸害猫狗,已不准我们乱动了。” 袭朗与蒋修染俱是嘴角一抽,转念想到身边人或意中人的确是至为喜欢小动物,也就释然。 这时候,宁元娘走进门来,看到蒋修染,稍稍一愣才上前行礼。 袭朗对她说道:“等会儿我要带走一盆风信子。” 宁元娘点头,“好。但是……”她怕这花有剧毒,也怕他会祸害猫狗,那样的话,四嫂知道了肯定会难过的。 袭朗一笑,“啰嗦。”看一眼蒋修染,“你跟他说说经过。”随后示意赵虎,到门外说话,“找个要处置的人试试。” 赵虎称是。 之后,袭朗询问详细经过。平时有什么事情,除了继母、香芷旋,他只愿意听跟随他多年的手下细说原委。这些人抓到的重点,恰恰都是他会留意的。别人往往做不到这一点。至于室内那两个人么,这段日子“遇见”几次,不是陌生人了。 一面听赵虎说话,袭朗一面回头看了看里面的两个人,他笑了笑,踱步至别处。 室内的蒋修染则在说着试毒的事儿,语带戏谑:“猫狗不行,你不会让他们捉老鼠刺猬之类的试试么?” 宁元娘一听到他说的那两种东西就皱了眉,忍着没抓额头。小时候见过家里后园避鼠的猫,淘气戏弄老鼠,遛狗时见过刺猬。都是让她觉得很不好看并且只求不再看到的东西。她不好说他什么,只是略带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岔开话题:“依蒋大人所见,此花有没有毒?” 蒋修染点头,“有。保管你服用之后香消玉殒。” “……”宁元娘心里直叹气。 蒋修染笑笑地凝视着她,“地锦要你用此花做养身的糕点,说的理由是什么?” 宁元娘视线落在盆景上,“还不是说此花能够养颜,可以让肤色更好,都是这类说辞。”这样的理由,最是能够打动在意容貌的女孩子。 “怪不得。”蒋修染看着她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让他很有一种抬手碰触的冲动,错转视线,才敛起心神,言归正传,问起自己关注的一些细节。 宁元娘一一据实回答。 蒋修染问完之后不再逗留,“你离这东西远点儿,我还有事。告辞。” 宁元娘曲膝行礼。 蒋修染出门之后,对站在西面树下的袭朗道:“我要回府查一件事,随后再去你府中商议正事。先走一步。” “行。”袭朗这才回到花厅,并没落座,遣了下人,笑着打量宁元娘一眼,“元娘啊。” “嗯?”宁元娘抬眼看着他,看不出他和煦的笑容里是怎样的情绪。 袭朗慢条斯理地道:“要是你不反对,来日就嫁他吧?” 宁元娘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及这件事,腾一下红了脸,“四哥……” 袭朗轻轻地笑着,“我不反对,你如意才最要紧。这一点我得跟你说清楚。走了啊。”之后漫步出门,回了府中。 蒋修染过来之前,袭朗得到了消息:杏仁香的风信子含剧毒,毒性堪比鹤顶红之类,并且,人服食之后,几息的功夫就会毙命。人身亡之后,看起来就如同忽然间睡着了,并不会因为毒发变得面目狰狞。 而关于杏仁香的风信子,他听过两次,是两个人与他说的: 一个是太后宫里的老人儿,说过太后突然病故前后,宫里唯一算得蹊跷的事情,是曾有一阵子摆放过含着杏仁香的风信子,那是花房里的一个小太监特地送去的。 再一个提及此花的人,是秦明宇。秦明宇鼻子灵,对花香的嗅觉尤其灵敏,有一次去了淮南王府之后找他说话,说真是奇了,我与表哥在后花园说事情,走动时闻到了一种香气,应该是风信子的那种香,又掺杂着杏仁儿香,觉得惊奇,便问我表哥,他说哪儿有那种花啊,你那鼻子出毛病了。 袭朗相信,蒋修染刚见到盆景时神色微变,应是记起了他曾在太后宫里闻到过这种独特的花香。 前后种种相加,他能联想到的事情可就多了,并且,有些事关系重大。 当初太后忽然病故,是多少人心里的疑团,偏生找不出答案。 很多人几乎确定,太后是被人下毒手害死的。但谁都没追究,因为上至皇上皇后太子等人,下至诸多臣子,都不希望太后长命——她活着,很多人就要生不如死。 但究竟是谁做的,袭朗也是很想查清楚的。 说句不好听的,能将太后那种能活成妖怪的人物不见端倪的除掉的人,肯定不简单。而能做成这件事的,只得几个人。 如果以风信子之事推测的话,淮南王也搅了进去。但是,以淮南王的性情、心智,他肯定不是筹谋此事的人。最大的可能,是他被人利用,或许知晓,或许懵懂不觉。 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很有点儿意思了。 淮南王这个人么,需要慢慢儿磨着,而不能下重手。 袭朗指节叩着桌面,若有所思。待到蒋修染过来,他说了说风信子含有剧毒的事情,别的并没提及。 不需要的。只要是没有冲突的事情,蒋修染想的大抵与他一样。 蒋修染离开西山别院、来袭府之前的时间,查的亦是太后宫里的风信子花香这一节。 ——他那一阵伤病缠身,每日要服用猛药。换句话说,他并不能对有些事情的感知完全确定不出错,要让手下查证。 吩咐下去之后,不过是独自在书房绕着偌大的书案游走,仔细推测。 他所思所想,与袭朗相同。 这日,两个人抛开皇上吩咐下来的军务不提,只说如何对付淮南王。 袭朗护短儿,只要是他在意的亲友,他不高兴了可以由着性子折腾人,但是别人不能染指,连一根儿头发都别想碰。 蒋修染则是早就看不惯淮南王——秦明宇的表哥,他看着顺眼才见鬼了。 只是淮南王其实是个还不如几品官员的朝臣有分量的,眼下慧贵妃还能得到皇上宠爱,等到皇上年老或是驾崩那一日,他的下场毫无悬念:由着上位者将他揉圆搓扁。 迟早能预料到的事情,皇上明白,所以对他多几分疼爱照拂,在有生之年也不辜负父子一场的情分;袭朗与蒋修染明白,又没真正起过冲突,也就懒得理会。 现在不同了,现在那个人为了他中意的女子,利用宁元娘、威胁香芷旋。这两个女子,是他们的软肋,也是别人不能碰触的底限。 淮南王碰了,既定的生涯便要因此发生逆转。 ** 淮南王回到府里,思来想去,最后关注的是香芷旋的几句话: “第一,我叔父无意功名,非你相逼便可就范,来日他便是改变心意,也不劳王爷成全;第二,我叔父不认那个劳什子的妹妹,自有他的道理,原由他只是不屑说出,那位所谓的夏家后人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 她是这么说的。 第一点,他不置可否。 第二点,他就需要找夏映凡问一问了。 这天,上门去找蒋修染之前,他将夏映凡唤到面前,说清原委,凝着她道:“袭夫人为何会这么说?她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并不相信你会对我有所隐瞒,可她语气笃定,又是命妇,不该胡言乱语才是。这两日我左思右想,心内挣扎,只好找你来说说这件事。” 夏映凡抬眼静静地看着他,扯扯嘴角,漾出一抹苦笑,“王爷既是将袭夫人的话放在了心里,便是已然相信。既然已经相信了,又何必问我?再找袭夫人或夏易辰细究由来便是。” 淮南王忙道:“我并不是相信她的说辞,那般胆大妄为的女子,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的?” 夏映凡看着他,笑起来,“王爷前后的说辞倒是有意思,什么话都被您说了,那么妾身该与您说什么才好?” 淮南王不由尴尬地笑了,之后摆一摆手,“算了,是我多此一举,你别放在心上才是。我要去趟蒋府,回来再与你说话。” 夏映凡点头说好。 淮南王走出几步,又回头望着她,“宁元娘那边,不会出岔子吧?” 夏映凡语气笃定:“不会。便是事败,相关之人也不会招出淮南王府,王爷只管放心。” “如何都不会招认?” 夏映凡点头。 淮南王就不明白了,“依我所知,嘴最严的是死士。你从何处找到的这样的人?” ☆、133|131.130.6.1 夏映凡报以一笑,“难道我就不能有两个忠心耿耿甘愿为我卖命的人么?” 话是对,只是……堪比死士的人,终究是极少数。心念转动,淮南王不由想着,她没可能看到宫中、衙门、牢狱中的酷刑,兴许是高估了手里的人。 要是连她都不能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 夏映凡见他站在那里思忖,不由现出犹豫之色,“王爷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妨此刻便收手,还不晚。” 罢手?怎么可能呢?难不成要香芷旋一个弱女子看他的笑话暗地里嗤笑他? 他是没有诸多朝臣的人脉、权势,但是,他是皇家子嗣,只要父皇在世,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便是他的护身符。 他不但不想罢手,还想将危言耸听变成事实呢。 思及此,他勾唇一笑,“胡说什么?我去蒋府。” 夏映凡抿出浅淡笑意,送他到门外。 淮南王没想到的是到了蒋府,没能见到蒋修染,到他近前回话的人直说他家大人一早就出门了,没说具体去处。 淮南王就近找了个茶楼,让侍卫打探蒋修染行踪,直到夜半也无收获,只得败兴而归。 见不到蒋修染,就只能指望香芷旋了。 夏映凡没等他将话说出口,主动提出去袭府。 她起先以为,香芷旋会学蒋修染,推脱不见。却没想到,她顺顺利利地进到内宅,被请到了待客的花厅。唯一算得不顺的,是进门之前,有个圆脸妇人拦下了她,打量片刻,又请她将香囊解下来,验看之后即刻归还。 夏映凡看得出,这妇人是调香师,是袭府特地因她而备出的人手。 那么,宁元娘的没可能做成了。意识到这一点,她不在意地一笑。 室内,香芷旋在翻阅一本书。 夏映凡上前去曲膝行礼。此次与上次的情形完全不同,上次她算是用秦府的名头过来的,淮南王也没与香芷旋起冲突。这一次呢,香芷旋头上多了个县主的头衔,并且,不会再视她为客。 香芷旋瞥了她一眼,随手指了一旁的座椅,“坐吧。”之后继续敛目看着书页, 夏映凡从来也不是心急的人,安安静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香芷旋将书合上,随手放在一旁。 夏映凡这才道:“妾身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夫人想来最是清楚。” “嗯。”香芷旋微笑。 “那么——” 香芷旋客客气气地回一句:“我会作何回答,你应该猜得出。” 夏映凡也笑,“承蒙夫人高看,只希望我猜得没错。” “猜对猜错无妨,看看热闹便是。” “妾身明白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点好处。”香芷旋语声和煦,唇畔噙着笑,唯独目光寒凉,“你这么聪明,为何不劝阻淮南王?” “夫人说笑了。”夏映凡对上她视线,片刻竟发现自己招架不住那般越看越心头生寒的眸光,只得转眼看着别处,语气倒是没有任何变化,“妾身算得什么?淮南王府的仆妇最起码还有个仆妇的身份,我呢?人微言轻,怎么敢劝阻王爷。” “嗯,不知情的人听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含笑取来一个迎枕,给香芷旋垫在背后。香芷旋换了个舒服些也随意些的坐姿,“秋乏,你别怪我失礼。”解释了这一句,才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道,“知情的人听了,还不如不说。” 夏映凡又凝眸看向香芷旋,发现对面这女子的目光仍如之前,初看只觉清明似水,再看便会发现,那眼波像是月下寒泉。 上次相见,虽说香芷旋咄咄逼人,眼神却不是这般的从她骨子里透着冷冽。 她知道因何而起——“夫人与宁大小姐果然是交情匪浅。” 香芷旋笑着凝住她,“是。我到底是比不得淮南王府里的人。” 夏映凡再度错转视线,“妾身已来了,夫人若是为宁大小姐不平,随意发落便是。” “没那份闲心做那叫人鄙弃的事。” “……”夏映凡知道,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松一口气,起码自己今日能够平安走出袭府。却偏偏轻松不起来,那句话的语气……实在是叫人难以消受。 “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香芷旋语气流露出一点儿慵懒,“说说你吧?可以的话,告诉我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不可以的话,就说说你调香、养花、音律是跟谁学的。都不想说的话,你就随意编排一段,我只当听了段儿评书。”语必吩咐丫鬟将宴息间的美人榻搬来,“枯坐着无趣。”还对夏映凡歉意地一笑,“今日想不失礼是不行了,每日午间都要睡一个时辰,今日午间却有点儿事情。” “是妾身上门叨扰,夫人不见外,我心里也安稳一些。”夏映凡等香芷旋倚在美人靠上,才说起了关于自己的一些事,“那些雕虫小技,都是自幼开始跟我娘——跟我姨娘学的。” “你那还叫雕虫小技的话,怎样才算的出奇?”香芷旋扯扯嘴角,手撑着头望着夏映凡。 夏映凡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似是而非地一笑,没说话。实在是没法子回答。 香芷旋神色认真地道:“你对生母的称谓总是混淆不清,可见情分很深,不是对着我这外人,你也不会纠正。情分那么深,怎么没随她的姓?还冠着夏家姓氏,所为何来?” 夏映凡自嘲一笑,“小孩子么,小时候总会追问父亲在何处,每个为人|母的女子都不想让孩子沮丧、失望。我姨娘与我父亲……” 香芷旋摆手打断了她,语气忽然变得讥诮,“这些就别与我说了,除非你父亲不是我叔父的父亲。” “……”夏映凡被她忽然这般直白伤人的言语噎得不轻,面色微微涨红。 香芷旋笑起来,透着点儿调皮,“不是有意冒犯你,我只是在想,你对淮南王到底有几分真心。要是对他毫无真心,那么这几年你与他逢场作戏已成习;要是对他一片真心,又不该是你这样的做派。我是居心不良,想琢磨琢磨你的性情,看看你会对哪些事特别在意。” 夏映凡喝了口茶才能回道:“眼下夫人已看出来了,出身是我的弱点。夫人要想让我失态出丑,轻而易举。换个别人,还真不行。”有几个人能像香芷旋这么说话?言语伤人,语气更伤人,恨不得一句话就让别人的心淌血。 香芷旋笑起来,“你要是不利用调香的手段加害宁大小姐,我不会这般无礼。你生母要是没卷走夏家的财产、交给你至为毒辣的害人的手段,我也不会冒犯她。见谅吧。” “妾身怎么敢怪罪夫人。”夏映凡已经将情绪调整过来,“只是有个不解之处——夫人为何有闲情琢磨我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甚至为人不齿的人。我不过是别人手中一粒棋子,有何分量?” 不用别人嘲笑她了,她已开始自嘲。其实用不着,女子之间说车轱辘话有什么意思?香芷旋道:“如果你是棋子,淮南王是什么呢?” “他?”夏映凡抿唇微笑,“不是这样的出身,他算什么东西?” 香芷旋心头讶然。夏映凡这一刻的眼神透着真切的厌恶。 以为淮南王很可悲,却没想到,他又可悲又可怜。 为一个女子奔忙几年岁月,得到的是什么?他什么都没得到,不再继续失去兴许已是万幸。 忽然间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三公主肯定不是能让人评价为好人的人,曾那么执拗甚至偏执地为了蒋修染出尽法宝,但是,不招人膈应。 而淮南王与夏映凡之间不论发生过什么,不论谁对谁错,都让她心里特别不舒服。就像是看到蛇一样,膈应,透骨生寒。这两个人连哪怕一丁点儿温暖、温情都看不到。 香芷旋吩咐含笑:“给她找本书,我要去里面歇会儿。” 含笑称是,转头吩咐小丫鬟。 香芷旋走向东侧的宴息室时才交待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你今日要晚一些回府。” 夏映凡称是,分外平静。晚一些回府好啊,能晚一些面对淮南王的质问、责难。 她在他面前的那个虚伪的面目,已到了揭下来的时候。 不会再逢场作戏了。不需要,也已不能。 她是棋子,是在夹缝中生存,只为实现一个心愿的棋子。 她手里哪有什么死士。真正算得死士的,是她。早已料到最坏的结局,还是义无反顾。 ** 今日,蒋修染又上了一道弹劾淮南王的折子。 这道折子很有趣,与他上一次的折子一模一样,只是又誊了一遍。 皇上要是把对睿王的无名火转移到淮南王头上,很好;要是留中不发,没关系,他昨日已写好十五封这样的折子,往后半个月都有事做了。 最初他当然不想玩儿这套把戏的,可是袭朗对他说:这是袭家的事,你是我表妹什么人? 把他气得不轻。 那厮的嘴要是毒起来,是真能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不过后来想想也是,他算是宁元娘什么人呢?对淮南王下狠手的话,宁家要是有所察觉,那群长舌妇想必又要找到西山别院去扰得她不得清静。再者,问过袭朗的安排之后,真挑不出个不是,也只好消停了。 谁叫他惦记着人家的表妹呢?缺理。 道理是明白,每每想到那句话,还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心说袭老四的命怎么就那么好?老天爷怎么就不让他尝尝深陷儿女情长的苦呢?真是不开眼。 到了下午,蒋修染发现,自己那十五道折子好像是白写了。 皇上用过午膳之后,就把淮南王唤到了御书房,发了很大的火气。 宫里相熟的人跟他说,皇上这次是当真动怒了,将龙书案上的一对奏折、账册一本一本摔到了淮南王身上。 蒋修染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了宫人几句,笑了。 折子没白写,明日继续递添柴加火就成。 皇上发火,另有原由。 比起蒋修染的好心情,淮南王像是置身于噩梦之中。 也不知是谁做的好事,竟将他这几年来私下做生意谋财的事捅到了皇上面前。 到了皇上嘴里,谋财变成了大肆敛财、居心不良,还将一本本账册摔到了他身上。他倒是想看看账册,心里已慌到了几点,如何也看不清账册上都写了什么。 父皇的咆哮在耳边回旋,他只能意识到一件事:这一次,母妃怕是都要被他连累,少说也要被父皇冷落一半年了。 而母妃被他连累之后,少不得要将怨气撒在他头上。 该生气。他不争气,自幼就不争气,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可他就是想争气,又能争到什么?母妃便是再得宠,到底不是正宫皇后,怎么样也轮不到他建功立业——锋芒越盛,怕是死得越快。 他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御书房的,走在宫中甬路上,才想起夏映凡一早就去了袭府,不知她有没有被刁难。 再抬眼看看天色,惊出了一身冷汗。已时近黄昏,不管宁元娘那边的事情得没得手,此刻夏映凡都必须要回到王府,否则,怕是九死一生。他已惹得父皇暴怒,眼下除了她,没人会给她丝毫的照拂。 他疾步走出宫门,上了马车,厉声吩咐车夫:“回府!”语声刚落就改了心迹,“不,去袭府!”先到袭府看看情形,夏映凡不在,便是已经回去;若是还在,便是被扣下了。 ☆、134|131.130.6.1 因着淮南王心急如焚,车夫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袭府门前。而淮南王在途中吩咐了侍卫,火速召集人手,前去袭府待命。 淮南王不待侍卫报上自己的名号就跳下了马车,直奔侧门而去。 袭府不好进,而且事不宜迟,他与其等着两面的下人交涉,不如自己闯进去。 奇的是守门的护卫见了他,并未阻拦,反而笑呵呵地作揖行礼,“王爷来了?请。” 淮南王无暇他顾,急匆匆进到外院,看到前面的两个人,猛然停下脚步。 三公主在甬路东侧,蒋修染在西侧,此刻俱是回眸看着他。前者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后者神色冷漠如常。 三公主笑道:“这样的日子,还这般失态,不需想也知道是为谁了。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到了外院就老老实实等着吧。袭府的内宅绝不会容你硬闯。我留在这儿,就是等着人回话,允许我进去我才敢往前走。” 淮南王清楚,三公主所言非虚。香芷旋怀着身孕,袭朗于情于理都会对这一胎极为重视。而他想要独自闯进内宅,绝对不可能。他闻言吁出一口气,横了三公主一眼,“何时轮到你对我指手画脚了?!” “哼……”三公主满脸不屑,“今日也不知是谁被父皇骂得狗血淋头,你啊,惹了大麻烦上身,等着倒霉吧。”又挑衅地挑一挑眉,“眼下就觉着我的话不好听了?那你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最是喜欢落井下石。”说着想起一事,笑容变得明快,“嗳,到时候你那心上人的日子定是不好过的,我给你个面子,让她去服侍我如何?” “你给我闭嘴!”她越是语气轻快,淮南王的怒火就燃得更旺,此刻几乎冲到了头顶,“也不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怎样不堪的嘴脸!” 三公主却是不恼,“你这种蠢货看着不顺眼的人,大抵都是别人看着顺眼的人。你要是跟我手足情深我才要喊救命呢,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谁沾你的边儿谁倒霉——到了今时今日,你怎么还没点儿自知之明呢?” 淮南王面色铁青,意识到一旁站着的人是蒋修染,扯出一抹恶毒的笑容,“你如今倒是豁出去了,是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了。看着我失意,谁都可以得意,只你没这资格。当初被有些人羞辱的时候,哭得像个傻子似的。” 三公主仍是不以为忤。这世间能把她气得火冒三丈的人,这辈子只有蒋修染一个。除了他,谁都没那本事,因为她不在意。 她巧笑嫣然,“这一辈子,人总要犯傻几年、吃亏几次才能明白世道艰辛。我做过什么,从没瞒过谁,你要是有那份闲心,只管敲锣打鼓地去将我那几年做过的傻事宣扬出去,我还真不惧这个。不论我在那人手里栽过多少次跟头,我认。最起码,他有脑子,有过人之处。哪像有些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辈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遇到了是非,竟龌龊到了谋害一个弱女子的地步——我忙来忙去,最终针对的都是男人,被人称为毒妇我都无所谓,别人未见得有我那点儿道行。是啊,你又该说了,忙来忙去不也输了么?可我输了不丢人啊,我是女子啊。你呢?”说到这儿,她语声微顿,目光倏然变得讥诮、轻蔑,“你是不管男人女人都斗不过的窝囊废!” “你!”淮南王真想冲上去狠狠掌掴她。 三公主柳眉凌厉挑起,“我还告诉你,这辈子能随意轻贱羞辱我的,只那一个人,我自找的,我不怨谁。可你不行,谁都不行。你最好别惹我。别人懒得碰夏氏,是怕脏了手,我可不怕,我管她是蝎子蛤蟆还是蝼蚁毒蛇,落到我手里,都是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不信你试试!” 淮南王犹如冷水浇头,真不敢接话了。 一旁的蒋修染看了这一出戏,心说真是有毛病,皇家这些东西就没一个脑子没病的。 他正要转身去袭朗的外书房,三公主绷着一张小脸儿看着他,“今日你什么都没听到看到,我与你再无瓜葛!你去你那棵歪脖子上傻呵呵地吊死吧!” 蒋修染下颚抽紧,面部线条更显锐利,目光锋利地看住三公主。 三公主理直气壮地瞪着他,“怎么?还不准说了?你不也是多少人的歪脖子树么?” 这个疯子!蒋修染抬手捏了捏眉心。真是邪了,好歹也是公主,怎么偏就不会说人话呢?他腹诽着,到底是忍着没理她。 方才她所有言语他都听到了,已明白她如今的心境。 与她的一场纠葛,算是了了吧?最起码她不会再如以前一样想方设法地在他身后放火了。 不管如何,她对他还保有着一点儿尊重。 以往的不留情面,是五分烦躁、五分刻意。他了解她的性情,给一点儿好脸色,就是给了她无数可乘之机——她就是皇家最狡诈的黑心小狐狸。 最伤人的无缘人,大抵便是他与她这种。除了伤害,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以往是,余生亦是。但是,一个大男人,纠葛已远,不继续伤害她、给她留点儿颜面还是能做到的。 他转身,“闲得我来这儿。”阔步去了外书房。 什么东西!三公主望着他冷漠的背影,无声地骂了一句,心里真是不好受。 这辈子看到他,恐怕都不会好过。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是疯子傻子,他比她更疯更傻,跟这么个人较劲,她真就不如找棵歪脖树吊死来得痛快。 跟他较劲才是生不如死。 真的想开了,要放下了。 是这阵子才想通的,是因留意着淮南王与夏映凡的动静,做足了功夫,大抵猜到了两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初时瞠目结舌,之后才发现,这儿女情长要是一根儿筋地陷进去,迟早要把自己害得凄惨无比。 有些情意,叫做一往情深。 有些情意,则叫做自作孽。 闪过这些念头,她再看向淮南王,眼神里便流露出些许怜悯,叹了口气,道:“走吧,去花厅坐坐,说说话。我先给你打打根基,不然真怀疑你会在这儿害了失心疯。” 淮南王却望向侧门方向。 三公主撇了撇嘴,“你那些人何时有过利索的时候?等等吧,半个时辰后他们能赶来就不错了。”又问,“除了与我说说话,等着袭少锋或袭夫人出来会客,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自然是没有别的选择。 袭府的下人奉上茶点,随即不待吩咐便退了下去,留下兄妹两个说话。 淮南王记挂着夏映凡,问道:“袭少锋在不在府中?” “不清楚啊。不过蒋修染过来了,他便是还在外面,也会尽快返回的。蒋修染虽然不是东西,倒是做不出不请自来的事儿,多半是与袭少锋事先说好了的……” “那么,她呢?”淮南王不得不打断她的话,由着她说下去,她不知能把话题扯到哪儿去。 “夏氏么?”三公主笑道,“自然在袭府,放心,她死不了。不是都说了,他们懒得碰她……” 淮南王拼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捡要紧的跟我说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可我啰嗦了这么多年,你要我一下子改掉是绝不可能的。”三公主促狭一笑,“你心急如焚,可我只是来看看热闹,替父皇传句话给袭少锋。” “父皇怎么会让你传话给朝臣?”这是淮南王必须要问一问的。 “废话!”三公主喝了口茶才道,“太子帮父皇打理朝政,忙得都找不到北了,睿王跟你又把父皇气成了那样,尤其今日……御书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骂了个遍,我这不怕死的就去服侍父皇了,父皇也是真被你气迷糊了吧?让我来传话。至于传什么话你就别问了,我是打死也不能与你说的。” “行了行了!”淮南王摆一摆手,“能说点儿正事了吧?” “自然。”三公主大度地摆一摆手,“我尽量言简意赅啊,可这也是门功夫,一时半会儿火候肯定差了些,你将就着听吧:我也不瞒你,你近日做的事情,我都让人留心窥探着,今日我的人去了西山别院,被人发现了,是袭府的护卫。通禀袭朗之后,回话时倒是也没隐瞒。香露铺子的老板、伙计、夏氏手里的地锦,都被人抓起来了——未时就抓起来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全招认了。” 淮南王想起了夏映凡的话,她说那些人堪比死士,眼下却是这结果。 三公主继续道:“你也别怪那些人,他们就算是硬骨头,也架不住蒋修染和袭少锋手里的人用刑伺候啊。” 淮南王瞳孔猛然一缩。 “知道了吧?兴许从宁元娘婚事生变之后,蒋家、袭家就都派了得力之人暗中保护她。可惜你竟连这点儿都想不到。”三公主看着他直摇头,很犯愁的样子。 淮南王哪里还有闲情顾及她的态度,紧张地问道:“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啊?”三公主眨了眨大眼睛,“然后我就来这儿了,碰到了蒋修染,再之后就是你来了。全招认了,说的怕是还不少。哦对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最要紧的,你可别当着我的面儿发疯啊,是关于夏映凡的事情。”她神色很是郑重。 淮南王哑声道:“你说。” “夏映凡在与你相识之前,有个与她情投意合的男子。后来不知怎的,那男子没了影踪。”三公主一面留心着他的反应一面继续说道,“听说那时正是她生母病故的节骨眼上?后来你就去了南方,认识了她,傻等了好一阵,她才被打动,同意跟你来京城的吧?” “……”淮南王忍耐地看着她。 “哦对了,”三公主尴尬地笑了笑,“最要你命的话还没说呢——是在她随你来京城之前,她的家里出了变故,是有这回事吧?要不是为这个,她恐怕也不会随你来京城吧?那次变故,要不是你做的手脚,就是另外有人做的手脚。这件事不简单。”她静静地看着淮南王,发现他眼神茫然,这才继续道,“这样看来,那件歹毒的事情不是你做的,是别人做的。其实,我把话说明白一些吧,三个人的招供也不一样,恐怕是夏映凡心机太重,跟谁都没说实话。如果这几年她一直安守本分,待你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那还好。相反,你仔细想想,她要是曾做过什么蹊跷的事情,于你又毫无益处,那么她一定是被别人收买了。收买她的人图什么呢?应该就是她那独门的调香术,说起来我以前也打过这主意,这样投毒害死人多方便啊……” 淮南王目光闪烁着,想起了几件事。 他不愿承认三公主说的是真的,偏生真的出过几件很是蹊跷的事情,并且对他毫无益处。 她明知如此,还是那么做了。他发现端倪询问时,她便总是淡淡地笑着反问他是不是不相信她。 因为是对自己无益却也无害的事情,因为他告诉自己她为了追随自己孤零零到了京城,他不能怀疑她,确切地说,是不能怀疑自己几年来对她投入的感情。 再有便是宁元娘那件事了。 她得知他想从宁元娘身上打开缺口的时候,便大包大揽,说这件事容易做,只要他信她就好。 结果呢? 她是不是从头开始就欺骗他,他不清楚。但是,这件事情在此刻回想起来,不是她平日里的做派。 绝不是。她不是那种说大话并且自动往身上揽事的人。 难道…… 他先是狐疑的看着三公主,又想到了香芷旋、袭朗、蒋修染头上。 他陷入了疯狂的揣测想象之中,脑筋却在这时转得飞快,想到一个就推翻一个。 缘起时,三公主还在对蒋修染犯花痴、害相思病;香芷旋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孩儿,能保自己安稳就不错了;袭朗和蒋修染则还身在沙场,相隔着几千里的黑山白水,他们便是有那份心,手也不可能伸的那么长。 谁呢?到底是谁呢? 他站起身来,如同困兽一般在花厅里踱步。 三公主劝道:“你先别急,还是等晚些时候见到夏映凡再细细询问吧。”她看他脸色发白,有点儿担心他急怒攻心当场发疯,更担心他发了狂殃及自己。 淮南王充耳未闻,又踱步多时,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三公主,“我……大抵是想通了,她……她的确是骗了我。”他惨然一笑,“骗子,她居然骗我,真是天生的戏子,唱的一手好戏。我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三公主紧张兮兮地站了起来,想往外跑,只凭她与随身服侍的两名宫女,可对付不了他。 淮南王却已先她一步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又猛地停下,冷然回眸看着她,眼里闪着奇异的让人心悸的光芒,“我回府等着她,我认定她是骗子。可是程柔佳,”他唤着她的名字,“要是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要是你害得我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不管,让她独自一人担惊受怕,那么,程柔佳,你我再不是兄妹,余生你是我的仇人!我会杀了你!”说完这些,他决然转身离去。 三公主吁出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这个疯子……真是吓死我了。”顿了顿,又道,“这个傻子,到这时候居然还对那个贱人抱有幻想,还疑心我骗他!我怎么那么闲?我骗谁不行,做什么专挑他这个头号大傻瓜来骗?!” 语声未落,门外响起小厮、丫鬟的惊呼声,“不好了不好了,王爷晕了过去!” 三公主闻言连忙站起身来,跺一跺脚,对他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了,“瞧他这点儿出息!得了,要是没死就赶紧抬回宫里去吧。真是,我就多余管他这档子闲事!”走出门外,才又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终于忍不住有了些火气,责问一名小厮,“袭少锋呢?他就是这样待客的?明知道我和淮南王都来了,他怎么还不现身?我又没得罪他!凭什么连我一块儿晾着!快滚去内宅传话!好歹出来一个管事的啊!” 小厮愣了愣才称是,撒脚如飞跑向内宅,心里却是忍不住地嘀咕:按理说,自己的兄长昏倒在地了,三公主不应该先记着看看他的情形么?眼下这算怎么回事?看起来,这位活宝公主真是不分轻重的。 ☆、135|131.130.6.1 袭朗此刻没在府中。 他去送老太爷到护国寺。 中午,香芷旋就听说老太爷要在今日离开袭府,去护国寺常住。念及袭朗对那个父亲在大事小情上还算是守着礼数,便让人去告诉袭朗,又吩咐外院的人,去给护国寺添一笔香火钱。 袭朗闻讯回来了,去了老太爷的书房。 老太爷并没带多少东西,只一些衣物几本书,此刻正是在等着袭朗回来。 袭朗走进室内,问道:“怎么是去护国寺?”老太爷更信奉道教。 老太爷一笑,“那里清静些。” 袭朗不置可否,“想好了?” “嗯。”老太爷站起来,“就是等着跟你说一声。我该走了。” “我送你过去。” 老太爷看着他,有些意外。 “走吧,我送你。” 之后,老太爷坐马车,袭朗策马相送。 到了护国寺,寺里为老太爷安排好住处,袭朗过去看了看,还不错,转而吩咐跟随老太爷过来的小厮:“有事就回府通禀一声。” 小厮称是。 随后,他向老太爷道辞,“得空我再来看你。” 老太爷送他出门,边走边道:“倒是没想到,你到今日还肯顾全我脸面。” 袭朗就笑,“如此别人才不会慢待你。” “明白。”袭家的人,袭朗再痛恨,也不允许别人慢待。 出了护国寺大门,袭朗望着通往下面的长长石阶,让老太爷留步,“回吧。” 老太爷问道:“我给过你一串钥匙,你放在何处了?” 袭朗想了想,“我还真不知道,随手给了赵贺。”之后目光微闪,“为何这么问?似是料到我没用过。” 老太爷颔首,“那串钥匙本就是假的。” 袭朗失笑,“你这个人……” 老太爷也笑,“我这个人,到给你那串钥匙的时候,还想跟你置气作弄你,却没料到,你与我不同,完全不同。” “作弄我?”袭朗笑意更浓,“你这是返璞归真变顽童了?” 老太爷从袖中取出一把看起来很陈旧的钥匙,“外书房里锁着的那些,都是袭家藏书和一些公文,没有钥匙,我也没打开过,不觉着有用。我毕生所学能够为你所用的,在我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柜子之中。” 袭朗把钥匙接到手里。 “这回,你还是看看吧。虽说你如今足以应对一切是非,可该走捷径的时候就不要舍近求远。” “嗯。”袭朗笑道,“要是这把钥匙也是假的,我再来找你算账。” 老太爷哈哈地笑,摆一摆手,“回吧。” “我走了。”袭朗阔步走下石阶,临上马时随意一瞥,竟见老太爷还站在原地。 他凝眸细看了两眼。 老太爷真的苍老了,那笑容都透着寻常老人家的慈祥。 他打手势示意老太爷回去。 老太爷颔首,转过身形,慢慢走回寺内。 袭朗按了按眉心,策马返回府中。 趋近府中的时候,天色已晚。一名护卫上前来,与他说了淮南王、三公主、蒋修染都在府中。 蒋修染是他命人请来的。 淮南王自然是来找夏映凡。 三公主肯定是得了皇上的允许,有事来找他。 进到外院,恰逢宁氏赶来,见到他,笑道:“你媳妇要出来看看情形,我拦下了。” “这儿有我呢,您回去吧,只管放心。” 宁氏点头回了内宅。 袭朗先去了花厅。淮南王已被安置到花厅宴息间的软榻上。三公主是被气得懒得管淮南王的死活了,可袭府的人不能不管,要是在这儿发病没个说辞,回去后栽赃袭府怎么办?最起码,要请两位太医来诊脉,确定了病症才能让人离开。 三公主见到袭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心宽,家里鸡飞狗跳的,还出门了?” “有事。”袭朗问道,“殿下过来有何事?” 三公主点头,“是父皇要我给你传句话。”摆手遣了身边两名宫女,这才低声道,“父皇要我跟你说,查查秦明宇有无过失。” 袭朗敛目思忖片刻,“明白了。” “父皇最爱打哑谜,你明白了,我却是想不通。”三公主蹙了蹙眉,之后叹口气,“淮南王发病,是因为跟我说了一阵子话,眼下看起来,我也不能现在就回去了,等他醒过来再说吧。” “跟他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三公主一脸无辜,“不过是说了说夏氏的实情,他这是急怒攻心还是什么,我也闹不清楚。” 袭朗笑了笑,“往后别管这两个人的事,别再打探。” 三公主凝眸打量他的神色,竟是乖乖地点头,“嗯。” 袭朗这才解释道:“对你全无好处。” 三公主思忖片刻,“我明白。” 过了片刻,小厮通禀:淮南王醒过来了。 三公主道:“送他回王府吧。我是害得他晕倒的人,他就是要出幺蛾子,我也不会不认。眼下我得回去复命,若耽搁太久,就要被训斥了。” 袭朗颔首。 ** 香芷旋睡了一阵子,回清风阁处理了一些家事,才又返回花厅。 自淮南王进府到此刻,一直有小厮不断前来报信。 夏映凡无动于衷,只是望着窗户,看着窗纱上霞光隐退,天色逐渐昏暗。 丫鬟掌了灯。 听得淮南王晕厥、醒来再到回府的消息,香芷旋无声叹息,问夏映凡:“要回王府么?” “自然要回去。”夏映凡回答之后反问,“夫人已知道事情梗概,怎么也不问我是受谁唆使?” 香芷旋就笑,“你会告诉我么?” 夏映凡摇头,之后一笑,“明知没答案,自然不会问。”随后起身,“叨扰夫人多时,妾身告辞。” 香芷旋命含笑送她。事情已有了结果,夏映凡自是不需留在袭府。 整件事落到袭朗、蒋修染手里,绝不会是你来我往打击报复的小事,他们自会筹谋,设局。至于夏映凡,便是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了。可利用,却不需重视。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曾有多在意,失望后就能有多痛恨。 夏映凡却是从头到尾都无惧色,这样看起来,她自有保命的法子。而且,她并没有离开淮南王府的意思,要是有这打算,今日也不会来袭府。 日后,这两个人的日子大抵就是相互折磨了。 淮南王呢?会因此事一蹶不振,还是会百般寻找指使夏映凡的那只黑手伺机报复? 猜不到,谁也猜不到。 人受到了太大的打击之后,有的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宛若重获新生,如何处世就会变成未知。 原本,淮南王只想以偿夙愿娶了夏映凡,应该是没有卷入皇室是非的心思。到了眼下,怕是不会再置身事外。 会转头与袭朗、蒋修染联手么? 香芷旋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 夏映凡的事,大抵是淮南王一辈子的耻辱,没有袭朗与蒋修染,他不会知道。 人最狼狈的一面让外人得知了,多数会连知情人一并憎恨、忌惮。这也是很多帝王登基之后,将知晓自己最落魄时期的人灭口的原因。 都有这种时候,看到一个人就会想到自己最不堪的情形,心情实在是不能好到哪儿去。只是有些人能够坦然,有些人无从长期忍受。 所处位置越高,对于一些事越是心胸狭窄。 所以,现在袭朗应该是多了一个痛恨他的人,日后在有些时候也多了一个盟友——蒋修染。 事情是因元娘而起,他们便是不情愿,也要联手防范、打压淮南王。 ** 淮南王与蒋修染离开之后,赵贺得了袭朗的吩咐,去了秦府见秦明宇,说的是三公主奉圣命传话给袭朗的事情。 秦明宇初时听了,暗暗心惊,额头冒出了冷汗。 在书房思忖多时,才转过弯来,笑了。 皇上这是句反话,意思正是让袭朗提醒他。 如果皇上连秦家一并迁怒了,自然会吩咐内阁寻找秦家历年来的过失——查官员有无过错,不是袭朗的事。 淮南王今日惹得皇上大发雷霆,他自然是清楚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皇上连秦家一并迁怒,怕祖父一世忠心耿耿到头来却被慧贵妃、淮南王连累。 到头来,皇上还是顾念着多年来的君臣情分。那句话的意思,必然是让秦家尽快与淮南王撇清关系,不要再密切来往。 从他与宁元娘的婚事泡汤之后,秦家就试图与慧贵妃、淮南王疏远,只是不是朝夕间能做到的。 至于淮南王此次激怒袭朗、蒋修染的原因,他也自淮南王府里的人口中听说了一点儿。 事关元娘安危,他恨淮南王恨得牙根儿痒痒,面上却只能装作不知情。她已与他无关,她自有别人好生照看。 还是别想这些了。他离开府中,轻车简从,去了袭府,要袭朗帮自己指条路,尽早让秦家脱离淮南王、慧贵妃的影响,安生度日。 ** 淮南王府。 淮南王站在窗前,透过打开的窗户,望着悬于湛蓝天空的明月、群星。 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进门,他侧转身形,望着夏映凡。目光一如初次见到这女子。 夏映凡神色平静,眼神淡漠地回视。 淮南王心绪平静下来,他已想清楚了来龙去脉,想到了她为何对自己没有一点儿真情实意,为何甘愿被人利用置他于险境。 几年情深,便这样付诸东流。 已非可惜、可悲能概括。 他连三公主都比不得。蒋修染再伤人,都是出自本心,到何时,之于三公主,那都是一个值得她尊重、记得的人。 他呢?夏映凡一点儿真心都不曾给过,她已成为他最嫌恶的人。 人世情缘,最坏莫过如此。 他讽刺一笑,整理了思绪,漠然开口:“风之和杳无音讯之后,丧命于荒郊野外。你是不是得知他是我除掉的了?” 风之和正是当年与夏映凡情投意合的男子。 夏映凡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别提他,你不配!” “我知道自己不配,更配不起你。”淮南王竟也不恼,“他那种人渣才配得起你,我么,我不过是个傻子。” 夏映凡不看他。 “日后如何,且不急着说,我得说说前尘事。”淮南王转头望着窗外,他又何尝愿意再看她一眼,“你以为的与我相识,比我识得你晚了几个月。那一年,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是我第二次去广东,第一次没几个人知晓,我对皇上谎称替他寻找得道高人,那僧人早就在府中,我只是要借故出门游山玩水。初次见你的时候,你置身于花海之中,笑容纯真璀璨。你容貌不算太出众,在我看来却很美,尤其那笑容最是打动我——我就是个瞎子。那时你与风之和常常见面,好像是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你娘也默许了。以前还以为你只是被那厮蒙蔽了心智,如今得知你的出身,再回头想想,那可不就是你该做的事儿么?妾生的东西,可不就是怎样下|贱的事儿都做得出。” 夏映凡被他末两句气得脸色煞白。 淮南王继续道:“我让随从留意你每日行踪,每日在你附近观望。你不知情,风之和倒是算得警觉,命他的书童径自去问我的随从。随从也知道我看上了你,便实言相告,想着提个醒,让风之和自觉地离开你,不让我为你伤神。随后的事情就有点儿意思了——那厮径自去找你卧病在床的生母,说了我看中你的事儿。他说真是为难啊,既想娶你,又怕得罪权贵,所以是放手难,不放手也难。你生母脑子转得还算不慢,立刻让风之和去找我的随从。简单说吧,我出了五万两银子,风之和交出你这贱货给他的所有信物,连夜卷包袱走人了。我呢,为了让你生母死得瞑目,又给了她五万两银子,还有一件贴身配饰。那时出去的日子不短了,母妃一再催促我回京,我便和你生母说好,过几个月再来,商议与你的事。”他转头望向夏映凡,“我花了十万两银子,就买到了你这么个下|贱东西。” “你胡说!”夏映凡语声颤抖,身形也在瑟瑟发抖。 淮南王讽刺地笑了笑,又转头望着窗外,“再去广东的时候,你娘已经死了,死之前也没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也是没法子说,你那会儿为了那厮,都快疯了。要是再说出实情,你怕是就上吊了吧?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你傻等着他,我傻等着你眼里能容得下我。只是那厮不争气,贪财之人么,大多也守不住钱财,去了外地没多久,就将银子挥霍一空,所余银钱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不够。走投无路之下,想回广东。实不相瞒,我一直让几名王府侍卫暗中跟着他,就是防着他来这么一手。到了那地步,我不认为那么个混账东西还应该活着,就让侍卫除掉了他。他一名书童、一个老仆人倒是没死,侍卫原本是想将两个人一并交给我,可他们办事不得力,书童在半路上跑了,老仆人如今在庄子上荣养。书童后来应该去给你报信了吧?一个书童而已,想来并不知道风之和收我银子的事儿,能跟你说的,我估摸着也只有他被侍卫处死这一节。我那些侍卫都是粗枝大叶,杀人还行,善后不在行,必是言语间将我真实身份说出去了。是因此,你后来才应了我,这几年都与我逢场作戏。” “胡说……胡说……”夏映凡双膝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到底是我大意了。我那会儿想着,逃走的书童便是跟你报信,也无妨,毕竟我手里有那个老仆人为我作证。你知情后,少不得责问我,我让老仆人与你细说由来皆可。却是没想到,你是一条咬人之前不叫的狗,闷声不响地准备着你的复仇大业,哈哈……”淮南王笑了起来,笑声十分讥诮。 他转头凝住夏映凡,“我傻,我蠢,你呢?” “我不信!”夏映凡对上他视线,“那老仆人便是亲口与我说我也不会相信!你要收买一个人还不容易么?我死都不会相信!” “你爱信不信,谁在意这个。”淮南王走向她。 夏映凡向后挪动身形,神色很是惊恐。 淮南王牵了牵嘴角,“我说过,到你成为我的王妃那一日,我才会让你真正成为我的人。那一日是不可能有了。你在怕什么?怕我盛怒之下要了你?把心放下,我便是再傻,还有点儿洁癖。我嫌脏。我庆幸不曾碰过你。” 他以往待她有多温情款款,如今便有多歹毒伤人。 “只是,你好歹是我花了十万两银子买回来的东西,总得物尽其用。”他敛目斟酌着如何处置她。 “你不能由着性子发落我!”夏映凡看着他,“只要我在府里出了事,慧贵妃与太后暴毙有牵扯的事情就会宣扬出去!” “我知道你有把柄,我只是想想。”淮南王扬声唤人。 两名侍卫走进来。 淮南王示意他们将夏映凡绑起来,随后才道:“别给她寻死的机会,安置到庄子上。日后你们就别去青楼找乐子了,心里痛快不痛快的,拿她消遣就是。” 侍卫闻言,忙找东西塞住了夏映凡的嘴,以防她嘴里藏着毒药或是咬舌自尽。 淮南王再看向夏映凡,目光森冷,“袭朗与蒋修染做事一向缜密,估摸着你那些放在外面的亲信此时已悉数落到了他们手里。但你不会将秘辛告诉亲信,所以那些人也不知你到底是被谁利用了这么久。我不会问你,我自己会查清楚。眼下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欠你什么,你信不信无所谓。日后,我只求再也不会看到你,免得脏了眼。” 夏映凡眼中现出深深的恐惧,因为可以想见,她日后的日子是怎样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形。 末了,淮南王吩咐侍卫:“她最善调香,房里那些瓶瓶罐罐怕是少不了淫|邪之物,你们下功夫琢磨琢磨,别浪费了才是。”随后摆一摆手,“下去。” 他走向内室,几乎是栽倒在床上,疲惫深入骨髓。 近乎绝望之余,也解脱了。 这几年为那女人惹得父皇母妃不悦,到今日为止。 结束了。 起先说出过往种种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着一点点希冀,希望事情并非自己推测的那样。 当夏映凡说出那个把柄之后,他的心才寂灭成灰。 就是因为那件事,母妃和他才百般劝说秦明宇装病推掉亲事。 就是因为那件事,秦家老太爷和秦明宇虽然没说过什么,却与他和母妃生了嫌隙,逐日疏远。 那时候,秦明宇和宁元娘的亲事,惹得有心人忌惮——秦家娶了与袭朗情同亲兄妹的宁元娘,两家的关系会更近。他理解,他为那门亲事有多高兴,别人就有多不能接受。 后来,有人派了一名小太监拿话敲打母妃,说太后忽然病故之前,母妃曾去过太后宫里,身上有着杏仁香的风信子香露的味道,并且,那种风信子的汁液含有剧毒,做成的香露亦是。要是不想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丢掉性命,那就阻挠秦明宇的婚事。 母妃听了惊惧不已,连忙找他商议对策。 他那时一听就脸色煞白,差点儿晕过去——他那后花园里,种了一大片含异香的风信子,并且是夏映凡带着人栽种的。那日他先让母妃照着别人的意思行事,回到府里,就让人赶紧将那片花全部铲除,又问夏映凡怎么种了含有剧毒的花。 夏映凡反倒惊讶地反问说那花居然有毒么?她竟然不知道,是在外面无意间发现的,便讨了些花种子回来栽种。 他对花花草草不上心,当时并不知那种花是很罕见的,只烦躁地说别再种植便是。后来留心询问几句,才知满京城也找不出几株,又是一阵后怕。 秦明宇的婚事泡汤之后,就不怎么来府里了,他只好时不时出言邀请。一次秦明宇来了,闻到了那种异香,出于好奇,问了一句。 他的鼻子没秦明宇那么灵,却是暗自心惊肉跳,慌忙说怎么可能,送走秦明宇之后,第一次对夏映凡发了火,怪她明知那种花是他下令锄尽的,怎么还敢饲养。 她一番认错,又说定是花园里的人粗心大意所致,她稍后就去仔细看看。 那时候,她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只当是府里混进了闲杂人等,故意让她发现种植那种花,如今继续做手脚,故意破坏他与她的情分。有一段,他命人严查府里可疑之人,一经发现立即处死。 现在想来,冤死在他手里的人可不少。 甚至于,母妃、秦明宇都被他害得不轻。 ** 夏映凡走后,香芷旋独自用过饭,听说二老夫人过来了,便去了正房。 说起来,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二老夫人今年首要之事,是给袭肜定下婚事。 袭肜比不得袭胧,婚事拖不起。 二老夫人见香芷旋进门,笑道:“你怎么过来了?也不好生歇息,眼下夜风凉。” 香芷旋笑着解下披风,递给含笑,上前行礼后才道:“您现在都成稀客了,我听说您过来,自然要来请安的。” 宁氏笑道:“快坐下。”又吩咐碧玉,“去给四夫人端一碗热羊奶。” 香芷旋笑着称是,落座后打量二老夫人,见她眉宇间盈着喜悦,问道:“是有喜事,方便与我说说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二老夫人道,“是老七的婚事有了眉目,我幼弟帮忙张罗的,那家是兵部一个主事膝下的女儿。今日借着上香的由头相看一番,看着不错,回来后正想着明日去请我幼弟与那边说说,就听得他又过来了。我想着等他与老四说完正事,跟他提一句,也省得我明日再跑一趟。” 香芷旋由衷地道:“那太好了。” “是啊,他可是打了包票,说只要我看着不错,婚事就成了。” 蒋修染这也算是当了一次月老吧?香芷旋又是笑又是意外。 随即,二老夫人问起香芷旋近来怎样。 不等香芷旋说话,宁氏已道:“她可最是省心,没那些害喜的症状,只是偶尔压不住火气,听说跟那帮管事发作了几次。这小脸儿一旦板起来,那帮人可都吓得不轻。以前我总盼着她如此,却是怎么也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 二老夫人听了呵呵地笑。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有点儿不好意思。 说笑了一阵子,外院的小厮来传话,说蒋修染要走了。二老夫人忙起身去了外院。 蒋修染走出外书房的时候,恰逢秦明宇进门。 两个人相遇,从来是没有只言片语,这一次却破了例。 秦明宇进门前停下来,转身问道:“那件事你解释过没有?” 蒋修染止步回眸,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这才道:“哪一件?” “让一些人膈应的事儿。” 蒋修染略一思忖,无所谓地道:“做都做了,有什么好解释的。” “……”秦明宇转身,“我就多余搭理你。” 蒋修染扬了扬眉,转身离开,去花厅找二老夫人说话。 袭朗的书案上罗列着诸多公文卷宗,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他手边一坛酒,一个斟满酒的白瓷杯子。 “你这阵子都成醉猫了吧?”秦明宇笑问。 “这阵子是没少喝。”袭朗指了指对面的座椅,“来点儿?” 秦明宇摇头,“我不跟你喝,说完正事找老五喝去。” 袭朗翻找了一阵子,取出两本账册,“你那事儿也容易。过一阵子,淮南王要是没动作的话,你拿出点儿忠心,有理有据地凑热闹弹劾他敛财。” 秦明宇先点了点头,把账册接到手里,之后才问:“过一阵子,怎么说?” “你那表哥要是对你有点儿歉意,少不得先于你之前在皇上面前数落秦家的不是,断了这门亲戚。要是优柔寡断的话,那就只能是你先发制人。” “他啊,难说。”秦明宇苦笑,随后若有所思,“我怎么觉着,皇上是要从重发落他?” 袭朗轻描淡写地道:“借题发挥,弃车保帅。” 秦明宇明白过来。的确是弃车保帅的法子。睿王、淮南王今年屡生事端,弄得一群朝臣不断弹劾,皇上不发落一个,事情怕是没个完。皇上今日大发雷霆,有几分是出于恼火,还有几分应该是做给朝臣看。 不出意外的话,发落了淮南王之后,皇上要好生伤心失望一阵子,让太子监国,自己在后宫躲清闲。何时睿王能够走出现在这险境,何时才会上朝。 “看来看去,在皇上心里,睿王可比淮南王的分量重得多。”秦明宇叹息一声,“也是慧贵妃与淮南王不争气,之前那些大事小情的,已让皇上不悦。” “你说的那些大事小情我不知道,但是,没那些是非,现在还是一样。”袭朗笑了笑,“皇上于情于理,总要给皇后几分体面吧?” “也是。”虽说皇后不是原配,可到底是有着多年夫妻情分的。 皇上念旧,这么些年了,最得宠的是皇后与慧贵妃。给了一个女子母仪天下的地位,依然恩宠不断,情分可见一斑。 想到这些,秦明宇心里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姑斗不过正宫,多少年都斗不过,如今还要失去娘家的支持。 他低头看了看账册,想到了一事,“皇上用账册把淮南王砸得晕头转向——是你让人呈给皇上的吧?” 袭朗承认,“想给你表哥报仇的话,可要抓紧。” “胡说八道。”秦明宇又气又笑的样子,“他又伤不了根本,却是差一点儿就把一个无辜之人害死……得了,我不跟你说了,找老五喝酒去。” “喝什么酒,”袭朗蹙眉,“赶紧滚回家,跟你家老太爷说说话,让他看看可不可行。” “不用。老太爷早跟我说了,遇事听你的就行。”秦明宇起身,语声似是叹息,“我姑姑今日连夜去找老太爷,还能说什么?我一想那情形就难受,还是不看的好。” “也是。” 袭朗看着秦明宇离开的背影,想着女子进宫真就等于一脚迈进了火坑,娘家不是到何时都能给予支持的。 忽然就想到了太子妃曾与他说过的一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我们膝下长子与你的妹妹年纪相当,要是能结亲该多好。” “不敢异想天开,高攀东宫。”他是这么回答的,因为知道太子那个儿子早早的就好几个侍妾萦绕在身边。说这个的时候又正是在孝期,没当回事。 此刻忽然间想到,心里便有些不安生了。 这一段,他忙的事情都是对太子有利、对睿王与淮南王不利的,而太子、睿王膝下的长子都已到了议婚的年纪,万一哪天求皇上给各自的长子赐婚,又是打的拉拢、要挟他的主意,可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冬儿的婚事一定要早些定下来,而且决不能跟皇家有牵扯。冬儿那个性情,进了皇家那个是非圈,还能有个好? 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快步离开书房,径自回了清风阁。 ☆、136|131.130.6.1 香芷旋也是刚回房,见他回来,有点儿意外,“这么早就回来了?”以为他今日会更忙碌。 袭朗拍拍她的脸,转去洗漱时道,“有点儿事要跟你说。” 香芷旋笑了笑,去了外侧的盥洗室,梳洗更衣之后,他已歇下了。等她到了床前,他坐起来,把她抱到里侧。 “是什么事啊?”香芷旋躺下后问他。 “是想起了冬儿的婚事。”袭朗把她搂到怀里,又给她掖了掖被角,“还没有太合意的?” “不是。”香芷旋回道,“有几家听着是不错,但是你也知道,媒人的嘴哪里能全信,母亲说有机会还是相看一番的好,眼下正愁如何相看呢。总不能让冬儿跟别家一样,去那些男女混杂的宴请。” “这容易,不是还有我呢么?”袭朗道,“明日你把那几家人都跟我说说,我挨个儿见见。” 香芷旋唇角上翘,眸子里也闪着笑意,“好啊,你亲自出马,自然比谁都好。”又打趣道,“你跟蒋大人倒是有点儿意思,先后脚地做月老。” 袭朗扬眉,“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啊。”香芷旋将袭肜的事情跟他说了,“二婶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袭朗失笑,“有他张罗也好,我们也不能帮什么。” “说的就是呢。”香芷旋想起了二老太爷,“这一阵子也没见二老太爷出门,西府下人连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怎么回事?是他想通了,还是气不过病倒了?” 袭朗轻笑,“上次他弹劾老太爷的事情没成,心里窝火,这阵子都闷在书房里。二老夫人如今是个怎样的心思你也清楚,当然不会理他,只当是养了个闲人。” 香芷旋随着他笑起来,“我也不好问这些。”她翻身向里侧,“这两日这么躺着好像舒服一点儿。” “只要不趴着睡,怎么都行。”袭朗要求不高。 她笑出了声,“早就改过来了。” 他的手从她腰际滑向腹部,轻柔摩挲,“今日累了一天,有没有不舒服?” “没。”香芷旋摇头,“哪儿是累了一天啊,该睡就睡,该吃就吃,我又没把谁当客人。”又嘟了嘟嘴,“日后别人也是一样,我可不管她是谁,我的孩子最要紧,我舒坦了孩子才能舒坦。” “就该这样。”他撑肘凑过去,笑着吻了吻她侧脸,随后习惯性地吮住她耳垂。 她微眯了眼睛,不自主地改为平躺着。 他便又去吻她的唇。 “你没怎么喝酒吧?”她语声模糊地询问。 “一杯都没喝完。”今日不是喝酒的日子,与蒋修染要说的事情很重要,没心情喝酒,后来倒是想着边喝边处理公务,跟秦明宇说话时又想到了冬儿的婚事,连忙回房来了。 “那……就行啊。”她勾住他颈子。他喝了酒,可不是现在的她能应付的。 他逐步加深亲吻,手缓慢上移之际,拨开她衣襟,覆上一方柔韧,“好像是长大了点儿?” “……才知道啊,是这样的。”香芷旋啼笑皆非的,她有喜至今,他是太安分太克制了,只两次情难自禁。 “给我看看。”他撑身悬于她上方,视线肆无忌惮地落下。 “看什么?”她扭了扭身形,“以后还会变回原样。”她问过了,得知有的女子就是这样的,有喜之后胸部会长大不少,她这样算是不大明显的。 “那好啊,要那么大做什么?”他抬手覆上一处,“还是原来那样好。”他喜欢一手刚好满握的感觉。 香芷旋撇撇嘴,“你就算喜欢胸大的也没用,我就这样儿了。” “阿芷什么样儿,我就喜欢什么样儿的。”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又低声问她,“说心里话,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时候?” “我哪儿有时间想那些啊,满脑子都想着孩子生下来之后的事儿。” “你这可不行,有了孩子就不要孩子他爹了?”他捕获她双唇,语声模糊地威胁她,“说句我爱听的。” “你傻啊?”香芷旋笑着勾住他颈子,“孩子生下来之后,哪一样也少不了你啊。” “那也不对,闹半天我就是孩子的陪衬,还是不爱听。”他用力地吮了吮她舌尖,“说我爱听的。” “嗯……”她想了想,“有时候是挺想你的,从心底往外想。”顿了顿,又强调一遍,“特别想。” 末尾三个字,带了点儿软糯的南方口音。她与别人说话很少这样,与他却是常常如此,许是不设防的缘故。 袭朗听了,心里特别舒坦,就是喜欢她这样说话,柔柔软软,孩子气。 “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他吻着她,手势轻缓地褪去彼此束缚。 他这几个月都是这样,平日的举动都是放到很轻柔缓慢,像是怕吓到她似的。这种时候尤甚。 相溶时,她自喉间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他则是狠狠地抽了一口气,焦灼的吻着她,动作则是愈发柔和。一面蛮横着,一面温柔着。 情动时,手扶着她腰际,亲吻自她锁骨一路下滑,吮住一颗玫红,反复纠缠。 她一手护住腹部,一手抚着他坚实的脊背,轻吟着,双腿缠绕住他。 …… 翌日,蒋修染又上了一道折子。 皇上又把淮南王唤进御书房,大发雷霆。 淮南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不曾为自己分辨过半句。 连皇上都觉着奇了,训斥半晌得不到一点儿反应,实在无趣,便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让他回去好生想想。随后唤蒋修染和袭朗进宫,与两人商议军务。 做过一方统帅的名将之于帝王就是有这点儿好处,不论战捷回京后做的什么官职,只要是关乎用兵、军务,都可以找他们商议。 说到底,皇上只相信从烽火狼烟中挣脱而出的将帅在军事上有真才实学,别人么,要是不曾带兵征战,诸如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之流,他无法相信,那样的人不论说什么,他都觉得是纸上谈兵。 皇上这边忙着,慧贵妃也没闲着。 昨夜遮人眼目地去了秦府见老太爷,哭诉半晌,老太爷只回以她一声叹息,一句话:“如今秦家不是我当家做主了,我已不能管这些。” 她只好找秦明宇。 皇后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做什么都不干涉。 秦明宇进到了慧贵妃宫里。 慧贵妃未语先落了泪,“你表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秦明宇称是。 慧贵妃又问:“既是知道,怎么到今日还没给他想出脱身之策?”一副想当然的语气。 秦明宇苦笑,他总算是明白淮南王为何常常意气用事甚而颐指气使了。有这样一个母妃影响多年,想要谦和做人都难。也是以往大意,直到出了事,他才留意到这一点。他如实道:“我无能为力。” “怎么就无能为力了?”慧贵妃丢下了拭泪的帕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就算你没法子,不是还有袭朗么?他连睿王都敢弹劾,岂会无从应对你表哥这点儿小事。你快去求求他,让他帮你出个主意。” “恕我无能,我办不到。”秦明宇如实道,“淮南王开罪了他,他没下重手报复,已是念着我和他多年的兄弟情分。淮南王做过什么,您还是去问他吧。” “哈……”慧贵妃怒极惊愕之下冷笑出声,“我倒是从来也没听说过,皇家子嗣还有什么开罪臣子的说法。开罪?你表哥把他怎么了?是杀人放火还是怎样了?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与袭少锋一个鼻孔出气了?” “我的事,您都知道。”秦明宇抬眼看着慧贵妃,“淮南王意图谋害宁元娘。” “……”慧贵妃哽住了。有些事,不能对外人说,可她心里都清楚。她那个糊涂儿子居然去打宁元娘的主意……那得罪的可就是秦明宇、袭朗、蒋修染三个人了。 缓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换个角度想想,又气恼起来,“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女子比你表哥的安危还重要?你知不知道,他这次摔个跟头,要过多久才能缓过来?……” “那您知不知道,事情要是按照他的打算,宁元娘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秦明宇冷声打断了慧贵妃的话,“皇家子嗣就该视人命如草芥?皇家子嗣就能往我心口上捅刀子?我婚事未成是因何而起,您比谁都明白!” “可是……”慧贵妃目光闪烁,“可婚事到底是没成啊,你还没放下么?为了一个女子,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你就心安?” “同样的,淮南王为了一个女子,就要伤害另一个人?”秦明宇冷了脸,“他看重的女子就比别人的性命金贵?” “那是他傻,可你……可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啊……” “皇上昨日传话给少锋,让他彻查我有无过失。”秦明宇缓声说完这句话,撩袍跪倒在慧贵妃面前,“姑姑,秦家如今自顾不暇,实在是不能再帮您和淮南王了。” “你……”慧贵妃脑子里乱糟糟,她抬手指着秦明宇,“你可要想清楚,今日你说了这句话,来日我就没秦家这个娘家了,来日我们母子再得势,也不会再给你们半分益处!” “我明白,自然明白。”秦明宇抬眼看着慧贵妃,眼神里有哀伤,“我只希望您与淮南王日后安生度日,不争那些注定得不到的,不求那些命里就没有的。” “注定得不到,命里就没有……”慧贵妃凝眸看着他,片刻后凄然一笑,“连你也看不起我。”她知道他这两句话的意思。 “不敢。”秦明宇缓缓起身,“我以往总想两全其美,想在婚事上如意,也想光耀门楣,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只能不辜负祖父厚望,为秦家建功立业。”他目光清明地看着慧贵妃,“如今祖父、父亲已将秦家交给我打理,那么,我就把话与您说尽了吧——您与淮南王的安危,比之秦家整个家族的荣辱安危,我选择后者。是我选的,我认命。您的路是您选的,也要认。” “你!你好没良心啊……” 秦明宇行礼,“微臣告退。”随即转身,决然离去。 慧贵妃如遭雷击一般,呆愣在殿内,好半晌,唇畔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是对自己的嘲讽。 一入皇室,便不再算是秦家人了。这是多年前父亲对她说过的话。 如今,于她而言,是一语成谶。 家族抛弃了她。 在这种时候,家族居然抛弃了她。 不。是秦明宇。说来说去,他还是为了那个女人,才有了今日一番行径。别的怕是都是危言耸听。 多没良心的一个人! 怎么就忘了她与儿子给过他多少益处! ** 袭朗与蒋修染离宫时已近正午。 蒋修染道:“去我那儿吧?” “今天不行,我得去醉仙楼。”袭朗看看天色,“这已迟了。” “要跟谁喝酒?”蒋修染闲闲问道。 袭朗就笑,“见几个后生。” 蒋修染沉默片刻,“见后生,不会是替你妹妹张罗婚事吧?” 袭朗侧目看他,“你那脑子转慢点儿能死?” 蒋修染哈哈地笑,“你本来也没想瞒我,满也瞒不住啊。” “不跟你啰嗦。”袭朗加快脚步。 “我也去凑凑热闹吧,能让咱们俩都看着顺眼的,将来必定是个人物。” ☆、137|131.130.6.1 蒋修染愿意凑热闹,袭朗无所谓。 两人离宫坐上轿子,中途分别去了自己的别院,换了家常的穿戴,改乘马车去了醉仙楼。 定好的雅间内,赵贺正在陪着几位公子用饭。几个人是十六七到十八|九年纪,面如冠玉,一看就是自幼养尊处优的人。 袭朗与蒋修染进门后,几个人连忙起身行礼,等两人落座之后,这才重新落座。 赵贺唤伙计重新上菜上酒。 气氛毫无方才的随意。几个人都是官宦、勋贵子弟,不认识谁,也认识这两个为皇上重用的人,年纪大抵都小了两人六七岁,在官场上,俨然已是两代人的差距。这样说也不对——便是各自的父亲,活了几十年,也没到这两人如今的地位。 除去这些感触,便是不明白蒋修染为何过来。 袭朗与蒋修染很是放松,也尽量态度温和地与几人叙谈。与几人的长辈同在官场,话题随手一抓就是一把。 酒过三巡,两人更是随意,知道在座的几个人没谁能陪得起他们——就算陪得起,也不好初次相见就敞开了喝酒,他们也不勉强,一面说话,一面不时与对方碰一碰杯,饮尽杯中酒。 余下几人看的云里雾里的。甚至从小就知道,蒋家的蒋修染与袭家老四不合,可眼下这情形……两人分明是很有些交情的样子。毕竟,袭朗喝酒只三杯的名声在外,能让他破例的人屈指可数。 过了一阵子,赵贺给几个人递眼色。 几个人起身道辞。 袭朗也没留,起身送几个人到了雅间门外,返回来问蒋修染:“怎样?” 蒋修染如实道:“陆家那孩子看着还不错,一表人才,不张扬,也不做作。”指的是新宁伯世子陆星南。 “是吧?”袭朗笑了笑,“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个人先记着,再看看别家。” “这说起来真有点儿邪,”蒋修染笑道,“你说咱们年少时,都是跋扈嚣张的做派,到了眼下,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做派的孩子。”他摇了摇头,显得有点儿失落。 袭朗敛目分析了一下,道:“嚣张得有本钱,得豁得出去。你我当年是豁得出去不要命,眼下的人不同,打量谁都跟你我当初那个处境似的?” “嗯,这么说就对了。”蒋修染颔首,“豁不出去,没那个本钱,还在我跟前做张做乔,不弄死他就不错了。” 袭朗哈哈地笑,“谁还没个不懂事的时候?” “也是。”蒋修染执壶倒酒,“一说这些,就真觉得自己老了。” “可不就是么。”成名早的一个副作用就是这个,也不是年纪多大,是总觉着心已苍老。 蒋修染问道:“你得抓紧把你妹妹的亲事定下来。我可是听说了,睿王打过这主意,眼下碍于自己一堆麻烦,不敢跟皇上提,更不敢自己张罗。袭家要是跟睿王结亲,到时候难做人的可就是咱们俩了。这种亲事,我没法子出手搅黄。” 睿王要是跟袭家结亲,首要之事就是拿捏着袭朗对付这阵子只拆台不帮衬的蒋修染。 蒋修染继续道:“我什么脾性你也知道,到时候让他不死也得是个半死,最后倒霉的还是无辜女子。” 不相干的又对自己无害处的人,在他们这种人眼里,都是无辜之人,从来是尽量不牵连无辜。 “有这担心。不然我也不会出面张罗这种事。” “那就行。”蒋修染笑了笑。 袭朗就问:“你现在到底是哪头的人啊?” 这厮不讨好太子,给睿王添堵,弹劾淮南王——在朝中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我哪头的?我是我自己这头的。”蒋修染笑道,“蒋家那些年做墙头草,给我埋下了一堆隐患,我得慢慢儿除掉,之后才能有个立场。” 活得都不易。 ** 香芷旋听说了袭朗今日就将几位公子约到了醉仙楼相看,很是佩服他办事从来是雷厉风行,提起了就会着手去做。 这一点恰恰是内宅无从做到的,内宅很多事都要缓一缓再做决定。 袭朗那边忙着帮忙相看,香芷旋也不能因此就一改往日做派,一如往常行事。 前两日府里得了一批又大又肥的秋蟹,香芷旋命厨房好生保管,派发了请帖,今日府里宴请各家相熟的女眷前来赏菊吃蟹。 香芷旋自然只是赏一赏花,吃蟹与她无关。她只是觉着府里不应该为了迁就自己就闭门谢客。 她娇气在衣食起居上,半点儿也不肯委屈自己,别的方面,却是不肯让人因为自己受影响的。 那样就不是娇气而是矫情了。 宁氏知道,现在香芷旋已过了很多事亲力亲为的阶段,只是个发话的,不会劳神劳力,也就没有阻拦。听得袭朗帮忙相看,想着内宅一如往常更好,要是安静下来,人们说不定就会多思多虑,以为袭府已有了未来女婿的人选,少不得又要游说争取一番,更头疼。 这一日,周夫人一如上次,带着膝下两个庶女来了。 皇后的娘家嫂嫂,宁氏与香芷旋自是不会怠慢,宁氏与周夫人说话,香芷旋则将周家两位小姐托付给钱友梅作陪。 自从香芷旋有喜之后,一些人再来袭府,就会带上膝下的嫡女或是庶女,是何用意,宁氏与香芷旋心知肚明。 众所周知,袭朗房里别说妾室,便是通房都无一个。眼下香芷旋有喜,很多人看着自家,想想高门之中一些不成文的习俗,就打起了将身边女孩子送到他身边的主意。 在别人看来是无可厚非的事,宁氏与香芷旋却是反感备至。 宁氏是想着秦家的规矩——四十无子才纳妾。她固然不喜秦夫人,但是秦家这规矩,是她自来就深以为然的。 妻妾之争带来的烦扰,她比谁都清楚。如今与香芷旋婆媳情深,她自然不愿意儿媳妇走自己当年的老路。也是明白袭朗那个人,就不是让妻子平添纷扰的性情。 香芷旋的反感,则是因为与袭朗的情分,决不能接受别人横插一脚进来。 是因此,有些人话里话外提起的时候,婆媳两个都是装糊涂,不接话。 这些人家里面,最有分量的自然是周家。 香芷旋冷眼打量,也承认,周夫人带来的周三小姐、周五小姐的确是貌美如花,温柔端方。 但是,袭朗是将女子容貌视为首位的人么?自然不是。 他正经做出的承诺会食言么?自然不会。 他若是有一点儿这世道下寻常男子的劣根性,也不会与她有今时今日。 所以,这是不需询问他就可做决定的事。 但她也清楚,周家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出于情面,每逢两家宴请,都不好不去或是不请,而只要碰面,周家就会试图达成心愿。 裙带关系,身有傲骨的人不屑于为之,但也有很多人一直以这种方式维系家族荣辱。周家已算得上满朝第一家以裙带关系为生的门第。 先有位居正宫的周皇后,后有睿王侧妃,都是周家女。 周家的女儿,比男子还矜贵,利用价值比男子还大。 什么见鬼的门风——香芷旋时常在心里腹诽。 香芷旋吩咐丫鬟好生招待各府夫人、太太、奶奶,又让蔚氏、钱友梅引着闺秀们去后花园游玩,免得与长辈在一起拘得慌。 袭胧性子其实很是挑剔,尤其眼下看得出,那些闺秀心里大抵清楚长辈为何带自己过来,便又生三分不喜,所以与哪个人都只是面上和气,却不肯亲近,还提醒香芷旋要让下人看好这些人,免得生出是非。 香芷旋如何不明白袭胧是一心为着自己好,每到这种场合,姑嫂两个便坐在一处说说话,不去与别人掺和。 这日两个人正坐在小花厅说着话,新宁伯府陆夫人过来了。香芷旋连忙起身相迎,袭胧安静地陪在她身侧,给陆夫人见礼。 “你快坐下,快坐下。”新宁伯夫人携了香芷旋的手,送她回去落座,语声很是和气,“我是来与你说说话,可不是要你劳累的。” “您也快坐。”香芷旋笑着指一指身侧的椅子,“只是给您见个礼,哪里就会劳累了。” 陆夫人点头落座,“我是知道你们姑嫂两个的针线都特别好,就找过来了。”说着取出一条帕子,“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绣的,看看这手法,实在是叫我头疼。我是想着,等来年你身子骨方便了,让她过来,请你们指点指点她。”说着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起来,我也不是太懂这些,只看得出她活计好坏,却说不出个细理。” 刻意说等香芷旋身子骨方便了,再让女儿上门,有意无意的,都表明了陆家是不会打歪主意的。 香芷旋与袭胧都听出了这话音儿,俱是点头笑着说“好啊”。 袭胧因此对陆夫人多了一分好感,留心打量了几眼,见陆夫人身姿略显丰腴,有着一张白皙的圆脸,眉目和善,眼神坦荡。要是上门来的都是这种人就好了,她这么想着。 香芷旋对陆夫人自然也是很有好感的,要不然,婆婆询问她要不要考虑与陆家结亲的时候,也不会爽快点头说自己是觉得可以考虑了。 新宁伯陆家是出了名的清贵之家,世代为官,以文采取胜,每一位承袭爵位的伯爷,都是在科考中脱颖而出的人物,在官场上也自来是不偏不倚,自成一派。 如今,香芷旋听说兴安伯世子在院试、乡试中都是名列前三甲,来年便要参加会试,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并且,在家中是独子,只有一个妹妹。 若要结亲,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上选。清贵之家,不会因为袭家门第便谄媚,也做不出慢待儿媳的事。 别家么,鲜少有陆家这样的,有了爵位便只求着沿袭那点儿荣华,胸中有墨水儿的少,兄弟姐妹倒是一大堆。宁氏和香芷旋都希望袭胧嫁个人口简单的门第,过清宁省心的日子。 总结起来,陆家真是再合适不过,所以,香芷旋也与袭朗多提了两句,让他看看人,详细了解下陆家的家境。要是等日后她与婆婆相看陆星南也满意,这亲事就算是成了。自然,最后还要问问袭胧。 袭胧要是打心底不满意,那就什么都不作数,重头开始筛选。毕竟,小姑娘也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保不齐就会听到一些不是她们能了解到的是非。 反正不管怎样,香芷旋是打定了主意,袭胧的婚事要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袭胧因着袭朗,与母亲生了嫌隙,好几年寄人篱下。回来之后,一直与她亲亲热热,宛若姐妹。于情于理,她与袭朗都应该将袭胧视为掌上明珠,尽全力给她一份相对于来讲最好的前景。 她受过的磨折,绝不会让袭胧经历。 遐想间,含笑走到她身边通禀:“睿王妃来了。” 香芷旋讶然挑眉,心说那个有孕在身的王妃可真行,怎么动不动就不请自来?动了胎气算谁的? 睿王妃一来,一众女眷全部到了花厅,齐齐矮了半截。 睿王妃笑着让众人平身落座,随后对香芷旋、周夫人道:“我找你们说几句话。”又对宁氏道,“您留在这儿招待宾客便是。” 宁氏点头,与香芷旋交换了个眼神,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香芷旋回以一笑,对睿王妃道:“那就请您移步到偏厅吧。” 睿王妃颔首,随引路的丫鬟去了偏厅落座。 这时候,周夫人的两个女儿从后花园折回来了,一左一右跟在嫡母身侧。 香芷旋留意到了,目光微闪,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转身示意含笑、蔷薇跟在自己身侧。 几个人到了偏厅,分别落座,睿王妃与香芷旋闲话家常,“这阵子,袭府都在给你小姑子张罗婚事呢吧?” 香芷旋笑着点头。 周夫人就接话道:“可惜啊,我膝下的儿子不是已经成婚就是年纪尚小,不然早就上门提亲了。” 香芷旋似笑非笑地瞥了周夫人一眼,没说话。 “可不就是么,”睿王妃笑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提了几次,也是有些遗憾。可我倒不这么想,周家、袭家想要亲近些,又不是只男婚女嫁一条路。”她看向香芷旋,“袭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嗯?”香芷旋笑盈盈的回望睿王妃,像是没听清或是没听懂。 睿王妃不以为忤,抬手指了指垂首站在周夫人身后的两个女孩子,“你看这两个丫头怎样?” 香芷旋真就认真打量一番,随后笑道:“周府的闺秀,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出众。怎么,您要妾身给两位牵线说合亲事么?唉,妾身倒是有这份心,偏生有心无力,眼下不是时候。” “不是,”睿王妃笑着摇头,“袭夫人是聪明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 香芷旋站起身来,歉然笑道:“妾身不敢妄自揣测,此刻实在是云里雾里。” 睿王妃笑意更浓,心说真是会打太极,要是跟她磨叽下去,到天黑怕是也说不到正题上,索性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袭府世子爷这一阵将我家王爷折腾得不轻,皇后娘娘也是跟着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爷们儿在外的事情,女子不该管,可到了这节骨眼上,总该尽一份力。之前册封你为丹阳县主因何而起,你该明白。今日我替皇后娘娘从中说合,有意让周家庶女进到袭府服侍你家世子爷,如此一来,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你,意下如何?” 香芷旋慢条斯理地道:“妾身不敢擅自做主。”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皇后可真是让人无从评价,太后那些让人不齿的做派,都一点点儿学了过去,为人钦佩的行径是一点儿也没学到。 给朝臣赐妾的事儿,太后做过两次,后来不是不想继续,是皇上打死也不同意,差点儿翻脸,太后这才收手。 眼下呢,皇后也是在绕着弯子给朝臣安排妾室,只是她躲在宫里,让睿王妃来替她出面。 让周家女进到袭府——那之前袭朗弹劾睿王算什么?真要让他们如愿,袭朗日后又该如何行事? 便是只为这一点,香芷旋也不能同意。她宁可落一个善妒的名声,也不允许袭朗陷入为难的境地。 是,以她对袭朗的了解,便是有女子进到袭家,也只是个摆设。但是摆设跟摆设不一样——周家女进来就是做摆设的,只是要促成两家的裙带关系,抬进袭家就行,她们什么都不需做。 睿王妃听得香芷旋的话,神色微冷,“这样说来,你是看不上周家这门第?” “妾身不敢。”香芷旋语声恭敬,“一来,妾身不敢做主;二来,妾身觉着若如您所言,实在是委屈了周家千金。同为女子,又有几面之缘,妾身觉着周家千金还是风光出嫁最好。” 睿王妃又好气又好笑。不同意就不同意,偏生还做出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样子。 周夫人却笑道:“袭夫人多虑了。民间有句话,叫做宁做英雄妾,不为庸人|妻。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女儿素来仰慕卫国公世子,不要说做世子爷的妾,便是在他身边做个丫鬟,也心甘情愿。” 香芷旋瞥了一眼周家两个女孩子,见两人俱是红了脸,一副羞怯的样子。真是让她无语至极。 睿王妃继续用话敲打香芷旋:“莫不是看不上她们庶出的身份?周家四小姐倒是嫡出,样貌也比她们更为出色,能与宁大小姐比肩。皇后娘娘与周家倒不是舍不得她,只是有一点啊,她要是进了袭家门,怕是会抢了你的风头。有些事你兴许还不知道,今日话赶到这儿了,我就与你提一提——当初袭阁老不是没为袭少锋的婚事筹谋过,他看中的人选之一,便是周四小姐。” “哦。”香芷旋语气浅淡,抬眼凝住睿王妃,牵了牵嘴角,“那又怎样呢?” ☆、138|131.130.6.1 “那又怎样?”睿王妃很是好笑的样子,“我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妾身愚钝,不明白。”香芷旋笑了笑,“在妾身听来,不过是一桩甚至没摆到明面上的事。眼下国公爷去了寺里常住,不问世事,他老人家都已放下了,妾身自然不会计较本就不知情的前尘事。” “可你得这么想啊——”睿王妃开解道,“自来有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话,你今日痛快地同意,皆大欢喜。要是不同意,我与王爷若是逼不得已出下策,到头来还是能如愿,届时袭少锋少不得落一个风流的名声,往后效法那般下策的人必不会少。你又何必为自己平白惹来后患呢?” “此事妾身不能做主。”香芷旋抱歉地笑了笑,“况且又何苦呢?实不相瞒,妾身不是待人周到的性情,今日将人抬进来明日就打发出去的事儿也不是做不出,着实不想委屈了周家千金。您也清楚,害喜的时候,难免心浮气躁。这些日子妾身全赖婆婆夫君为着子嗣着想,百般忍让。” 周夫人听香芷旋提及子嗣,目光微闪,笑道:“袭夫人,我今日带着两个女儿上门来,也算是将脸面豁了出去,再有王妃说项,已是给足了袭府面子。此事说到底是你房里的事,你点头同意,便什么事都没有。你要是如何也不同意,惹得王妃心急上火动了胎气,那可就不好了。你可别忘了,王妃怀着皇家子嗣呢。” 香芷旋侧目看着周夫人,不以为意,“周夫人说笑了。我这段日子可是时时处处都在为殿下着想,殿下胎象不稳的时候,我不顾自己怀着身孕,千方百计地寻到了名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儿啊。若是有半点儿不顾殿下身子的心思,当初何必那样做?说谁不顾殿下身子骨都行,只我不会那么做。”语声顿住,又看向睿王妃,“是妾身说的这个理吧?” “……”两个人一时语凝。 这倒是真的。不管怎样,香芷旋那份被强加到头上的功劳,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任谁都没可能行径前后不一,自己打自己的脸。 睿王妃想要在袭府借着胎儿闹事,也只能是周夫人一念之间的事儿。不可行。 “不管怎样,你还是与袭少锋提一提吧。”睿王妃道,“我不觉着他一再难为睿王有何好处。” “是袭府难为睿王么?”香芷旋略显困惑地道,“有因才有果吧?” “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眼下看来……”睿王妃视线在香芷旋腹部打了个转儿,“好歹你也该为胎儿着想,万一……你在这府里还能如现在这般风光么?” 香芷旋目光冷淡,语气依然柔和:“您也该为着子嗣着想,诸如这般劳心劳力的事情,派个人传话就行了。”又叹口气,“不瞒二位,近日大夫常常劝我不宜劳心劳力,万不可离府走动。同是有喜之人,殿下也要事事当心才是,毕竟月份还小,大夫是肯定不会赞同您常出门走动的。您担心我的,也正是我在担心您的事儿。” 她最厌恶的,便是谁用她腹中胎儿的安危来要挟甚至诅咒她,不论言辞强硬或柔和,都要反驳回去的。 再说了,都是一样的情形,何苦相互为难呢? 睿王妃抿了抿唇,满目不悦。 香芷旋微微挑眉,之后取出怀表看了看,曲膝行礼,“妾身该去服安胎药了,还望殿下恕我招待不周。” “得了。”睿王妃摆一摆手,“你已把话说尽了,也罢,让你婆婆来与我说话。” “是。”香芷旋告退,命含笑去请婆婆来偏厅,自己回了清风阁躲清静。 袭朗与蒋修染出了醉仙楼,回了袭府。 两个人不想整日里相形出入,但是皇上派给了他们左一桩又一桩的事,似乎很是乐于看两个人各持己见再相互退让的情形。 袭朗借着亲自去找一份卷宗的由头,回了房里一趟。 香芷旋正在美人榻上打瞌睡。 他进门看到,唇角就弯成了愉悦的弧度,放轻脚步到了她近前,俯首吻了吻她的唇。 香芷旋蹙眉,“你这个酒鬼,又喝酒了。” 袭朗笑道:“这次可是为正事喝的。” “是吗?”香芷旋想到了他相看几个少年人的事儿,往一侧挪了挪,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位置,“跟我说说。”两个人都瘦就是有这点好处,有个地方就能窝在一起。 袭朗侧卧在她身侧,手掌落在她腹部,轻柔摩挲,说了说午间的事儿,“我跟蒋修染都看着陆家那孩子不错。” “陆家那孩子……”香芷旋好笑不已,“好像你们一把年纪了似的。” “嗯,可不就一把年纪了?”袭朗也笑,“阿芷,我都二十三了,别人早就好几个孩子了。” “那你怪谁?”香芷旋捏了捏他的鼻梁,“又不是我不肯给你早生孩子。” “不是怪谁,我们晚一点儿做爹娘也好。我以前不是有耐心的人,你以前是太孩子气,现在最合适。” “嗯,肯知足就好了。” 袭朗问道:“今日不是有宴请么?你怎么跑回来躲清闲了?” “不跑回来不行啊,有人要塞妾室给你,我不肯答应,也不想说车轱辘话,只好借故回来。” “怎么回事?” 香芷旋跟他说了说,“不用理她。以后就是来硬的我也不同意,下次也不会再给周家下帖子了。” 袭朗忍不住笑起来,“不上火就行,等会儿我就让人把她请走。”起身时,忽然觉出她腹部微动,不由讶然挑眉。 香芷旋也察觉到了,和他对视一眼,漾出了惊喜的笑容,“是孩子在踢我呢,早就听蓝妈妈说过的,以前总是心急,孩子怎么会这么懒……”说着将手放到了他手背上,“真好啊,这是第一次呢,你恰好在我们身边。” 他满眼柔和的笑意,却不知该如何道出那种蔓延到了骨子里的喜悦,无限缱绻地吻着她,“阿芷,我要谢谢你。”谢谢她和孩子,给了他这样多的惊喜。 香芷旋喜滋滋的,“谁要你感谢,孩子出生以后,多陪陪我们就好了。”又推他,“快去忙吧,不是蒋大人来府里了么?晚上早点儿回来。” “嗯。”袭朗恋恋不舍地起身,将她安置好,给她掖了掖盖着的薄被,“好生歇息,别去招呼那杆子闲人了。等会儿不管谁来,你都只当不知情。” 香芷旋笑着点头,“好啊。” 袭朗去往外院的时候,唤来赵贺,让他去安排一番,把睿王妃拎走。 赵贺即刻出门而去。 ** 宁氏到了偏厅,睿王妃、周夫人说了说先前那档子事儿。 宁氏笑道:“这是儿媳妇房里的事,妾身可不能干涉。等会儿妾身去找她说说,不过,在我看来是全无必要。” 睿王妃与周夫人自然又是一番软硬相加的游说,絮絮叨叨的,说了大半晌。 宁氏越听神色越是冷淡,到末了,道:“袭府与秦家这些年来往不断,秦家的门风,妾身一向最是钦佩。实不相瞒,到了如今,我膝下两子都是无心纳妾之人,想来亦是有意重树门风。这是好事,我是如何也不会阻挠的。” 睿王妃见状,知道袭家婆媳都是看起来随和其实最不好相与的,此次必是无功而返,也便没了再说下去的心思,冷冷笑道:“该说的话我都已说尽了,你们婆媳两个坚持己见的话,那么日后我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也不要怪我不曾提醒。” 宁氏神色愈发冷漠,“我的孩子我了解,他做不了出格的事儿。” 睿王妃刚要说什么,就见一名宫女施施然走进门来,她不由微微惊讶。那是三公主身边的宫女。 宫女先给几个人见礼,随后道:“三公主在袭府外院,请睿王妃、周夫人、周三小姐、周五小姐前去说话。” ☆、139| 睿王妃等人到了外院,见到了神色冰冷的三公主。 三公主在众人眼中,自来是说话啰嗦的那个,但是这次情绪不佳,见到几个人便站起身来,“随我离开这儿吧,别丢人现眼了。” 睿王妃有些不悦,沉声问道:“你这意思是说我做错了?” “你没做错。”三公主冷冷一笑,“我为着哥哥做错过事,恰好有人知晓。不然,我才不管你怎么丢人现眼!”见睿王妃要还嘴,挑了挑眉,加一句,“怎么,要我将帮你们做过的事公之于众么?” 睿王妃不敢吭声了。 “此事到此为止,这话我只说一次。”三公主眼含鄙夷地看着周夫人及其两个女儿,“人是怎么下贱到你们这种地步的?!” 周夫人母女三个俱是涨红了脸,却不敢呛声反驳。谁不知道三公主不好惹?寻常人谁敢开罪她? 三公主走出袭府的时候,步子越来越慢,心神有些恍惚。 睿王妃暂且放下了那份不悦,温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三公主沉了片刻,才侧目看着她,缓缓抿出一抹笑容,“没怎么。只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有些不知何去何从了。” “还是放不下那桩心事?”对这个皇妹的事,睿王妃还是知道一些的。 “不是。真不是。”三公主摇了摇头,“这件事,你不该与母后自作主张。这种事,要因人而异。换个别人,说不定会感恩戴德,但是袭少锋不可能接受。你们这样等于是激怒他。眼下是我们有求于他,不是他怕我们什么。也别以为袭夫人是你们能哄骗吓住的,她要是没一点儿主心骨的,走不到今日。你以为袭府的水浅么?” 睿王妃脸色灰败,“可我们也是没法子,王爷焦头烂额,只要有一点儿机会,我总该试一试。” “那也不能打这种主意。这下好了,之前忙活半晌给的好处,这次全部抹杀了。”三公主叹了口气,显得分外疲惫,“下不为例。这次袭少锋是要我来打圆场,再有下次,他不会这么客气。我那些过失,在他眼里不值一提,要我过来做一次好人,不过是不想为难你罢了。” “可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睿王妃看着她似是从骨子里透着疲惫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怕她就此万念俱灰,再不能帮衬她与睿王分毫。 三公主苦笑,“心结算是打开了,反倒更无所适从。得了,别拿我说事儿了,与你这笔烂账无关。” ** 转过天来,淮南王进宫请罪,自动交出手里全部钱财,对皇上斥责的罪名供认不讳,请皇上恩准他日后在王府闭门思过、抄经静心。 皇上实在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举,有没有的罪名全都应下了,有没有的罪名都不至死,由此也便收敛了脾气,颔首同意,语重心长地教诲一番。 淮南王躬身聆听,末了主动供出他曾听说的一些秦家老太爷与秦明宇的过失。 皇上眼中闪过欣慰、愉悦,脸却板的更紧,追问原委。 淮南王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皇上猛力拍打龙书案,斥责他只凭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便弹劾朝廷命官,着实糊涂。之后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让他滚回府中思过。 淮南王连忙告退,依言回府思过。 过了几日,皇上因为淮南王大肆敛财等不小的过失,积郁成疾,要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命太子监国。 秦明宇想到了袭朗曾经说过的话,不得不钦佩。袭朗也好,他那些幕僚也好,真是把皇室这些人都看透了。 碰面时他问了问袭朗:“怎么算的这么准?” 袭朗就笑,“这可不是我算得准,是我们家老太爷把这些人的脾气摸透了。去寺里修身养性之前,给我留了点儿东西。” 秦明宇很替好友高兴,“到末了,你家老太爷终于想明白了。不容易。” 袭朗笑容清朗,“的确是不容易。” “以后怎么着啊?”秦明宇问的是老太爷和袭朗的父子情分。 “还能怎么着,顺其自然。”袭朗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我将前尘事都抹去不提,他也不见得完全理解、体谅。没缘分,认了。” “往后跟你儿子亲热点儿就行了。嗯,对了,”秦明宇取出一个雕刻观音像的羊脂玉牌,“去璞玉斋看到的,成色不错,留着给你儿子戴。” 袭朗接到手里,蹙眉道:“怎么一口一个儿子?我满心巴望着是个女儿呢。” 秦明宇哈哈地笑,“还不都一样?儿女双全多容易呢。”随后又道,“太子是不是得了皇上的提点,刻意让你跟蒋修染绑在一起?” 袭朗颔首,“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你留心点儿,别让他把你带沟里去。” 袭朗哈哈大笑,“我跟他可走不到一条路上,就是一辈子掐架的命。” “这我信。”秦明宇也笑,“你们俩要是能一个鼻孔出气,可真就是活见鬼了。”在心里补了一句:为了那个人除外。 “走,跟我相看以后的妹夫去。”袭朗偏一偏头。 秦明宇问道:“冬儿的婚事还没定下来?” “没呢,得抓紧了。” 秦明宇先一步走向马车,袭朗唤住了他,“明宇,以后如果……别怪我。” 秦明宇略一思忖,洒脱的笑,“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儿?我都明白。” 真的,什么都明白。 都是在红尘俗世中打滚的人,哪里有真正的好人坏人。谁多一份真心,谁多一份耐心,就该得到回报。 他是那个少了耐心、恒心和清醒的,甚而这些年都不了解她喜欢什么,不能博得她展颜一笑。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为了错失一段情缘便迁怒别人,总不能因着自己得不到,就阻挠她被别人善待。 就像袭朗常说的那句话:一码归一码。 儿女情长不该与别的是非混为一谈。 如今清醒了,想到这些总是心里抽痛,亦因此分外明白,他不是她最好的出路。 如果袭朗认可一个人,最起码,于她而言,那个人待她最好。 ** 这两日,袭朗偶尔会去老太爷的书房翻阅公文卷宗,一次回房说也不知道老太爷是什么心思,把书房布置得不伦不类,让她得了空去看看,重新布置一番。 她很热衷这种事,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日午后,她带着两位妈妈、含笑几个丫鬟去往老太爷的书房,经过穿堂时,遥遥瞥见两个人,停下了脚步。 是袭胧,还有一个男子,好像是袭朗最近新收到身边的一个幕僚。 男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面如冠玉,容颜清隽,现身说法何为玉树临风。 此刻,他一手握着一卷画轴,正面含微笑地与袭胧说着什么,袭胧神色专注地看着他,偶尔点一点头,末了曲膝行礼,似是在道谢。 男子后退一步,拱手还礼,随后离开。 袭胧转身望了望他的背影,唇畔浮现笑意,之后与身边两名丫鬟向穿堂走来。 香芷旋神色如常地举步前行。 袭胧看到了她,快步走上前来,“四嫂,你怎么又出来走动了?” 香芷旋骇笑,“总闷在房里会生病的。”这都怪那些大惊小怪的管事、丫鬟,好像怀胎之后整日躺在床上才妥当。 袭胧见侯妈妈、蓝妈妈跟在后面,放心地笑了,“你别怪我大惊小怪的,我看见你忙忙碌碌就心惊胆战。”又解释自己的行踪,“我想去老太爷的书房找一本画册,是小时候看见过的,有一幅图可以描下来做花样子,走到半路才想起四哥这两日常去,我怕里面有什么要紧的公文卷宗,就折了回来,要去问问你再说。” “正好,我也要去,一起走。” 袭胧笑着点头,又道:“这几日,四哥命人来书房拿东西的时候,总是一位公子前来,好像是四哥新招募来的幕僚吧?” “好像是吧,我也不大清楚。” “那位公子也不知是何出身,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呢。”袭胧笑着携了香芷旋的手,“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带着几名丫鬟采集花露,想要用来泡茶。他看到了,就问了两句,后来告诉我,将茶叶用细纱包裹起来,入夜放在含苞欲放的荷花里,第二日清早取出,用来泡茶还不错。我后来就试了试,果真别有一番韵味。” 香芷旋赞道:“倒是个风雅之人呢。” “是啊。”袭胧笑了笑,“方才他去书房,听说是得了四哥的吩咐,来取一幅舆图,走了个对面,就寒暄两句。他得知我为何去书房,告诉了我一个绣铺的名字,说那个铺子里有很多罕见的花样子——他也是听他的妹妹说的,还说我要是相信,就让丫鬟去那个铺子里看看——那儿的花样子是能买回家中的。” “那明日我们就让人去看看。”香芷旋笑着应声,心里想着,冬儿今日可是比平日里话多一些,看起来是打心底的高兴。或许是因着那位公子的缘故?再想到“让丫鬟去那个铺子”一句,觉着那个人说话很是周到。 而那位公子到底何许人也? 她再回想一下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情形,脑海里闪过“般配”二字。 这好像有点儿荒谬了,要是跟袭朗提及,他不取笑她才怪。 但是,真就是挺般配的——胡思乱想半晌,她还是这个结论。 都说生个孩子傻三年,这还没生呢,就开始犯傻了?她揶揄着自己。 ** 袭朗看来看去,最满意的还是新宁伯世子陆星南。 在与宁氏、香芷旋说起之前,他想着还是先问问袭胧更妥当。万一小丫头很不情愿呢?那他就要重头选人了。 晚间,他让小厮把袭胧唤到了外书房。 袭胧不明所以,从来不觉得外书房是自己该来的地方,进到门里,有些紧张地问道:“四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胡说,你一个小丫头能做错什么事?”袭朗指一指书案对面的椅子,“坐下说。” 袭胧松了一口气,落座后,语气轻快起来,“不是训我就成啊。” 袭朗敲了敲桌面,又捏了捏眉心,“我就直说吧——这几日我没闲着,帮你相看了几个人,眼下我看中了一个,是新宁伯世子。单拎出来办事妥当,有些才华,放到人群里也很出挑。你别不自在,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我和母亲、你四嫂都希望你嫁得相对于来讲是最好的门第。你同意与否都要与我照实说,这家不行,我再继续给你相看。” 袭胧听得前几句,垂下了头,脸不自主地涨红了。听得末尾几句,心里很是感动。她何尝不知道,母亲、四嫂今年都在为她的婚事迎来送往费神斟酌,没想到的是,四哥竟会为她亲自物色人选。 她定了定神,斟酌之后,抬眼看着袭朗,笑,语气却很郑重:“我听四哥的。” “我可当真了啊。” “你可真是的……”袭胧又气又笑,“这种事,我怎么会胡说呢?” 袭朗笑起来,“那就行。明日让母亲跟你四嫂张罗起来。”顿了一顿,又问,“你知道新宁伯世子是哪一个吧?” 袭胧瞪了他一眼,“我从哪儿知道啊?” 轮到袭朗意外了,“小厮明明说你们见过面,我记错了?” 袭胧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袭朗不相信自己记错了,问道:“近几日去老太爷书房取东西的人,你没见过?” “啊?”袭胧睁大了眼睛,“那个人就是新宁伯世子?” 袭朗嘴角一抽,“你跟他见过面,连他姓什么是什么人都不问问?” 袭胧白了他一眼,“在府里晃来晃去的人多了,我遇见一个就要盘问一番吗?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问一个外人的底细啊?” 袭朗抬手挠了挠额角,“得了,你有理,你说的对。”语声微顿,“话说回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袭胧垂下了头,半晌才小声回一句:“不是说了么?我听你的。” 袭朗看着妹妹涨红的小脸儿、眉间隐隐的喜悦,放下心来,由衷一笑,站起身来,“走,我送你回内宅。” 袭胧乖乖地跟在他身侧,漫步回内宅。 袭朗边走边叮嘱道:“日后母亲再教你持家之道、算账之类的,不许敷衍了事。好好儿学,再跟着你四嫂历练一番,有好处。”继母偶尔会跟他抱怨,说冬儿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分外上心,算账管家这些却总是兴致缺缺,没个正形。 “嗯。” “再有,缺什么跟我说,我给你添置。”袭朗侧目看她一眼,语带笑意,“你可别嫌我啰嗦,平日我也没工夫跟你说话。” “四哥……”袭胧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的时候,已是眼泪汪汪的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乱打算什么啊?我还想多留在家里几年呢。你倒是好,这说着说着,怎么像是我很快就要离开家了?” “你可真是……”袭朗拿她没辙,抬手给她拭去滚落腮边的泪,缓声安抚,“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就算你想早些嫁出去,我们也得多留你两年。可是该说的话我得提前说下,总不能让你临阵磨枪。再说了,给你提前置办些东西,来日不用上账,也是为你好。” “这还差不多。”袭胧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语声有点儿闷,“我都记下了,会照办的。” “知道就好。平日好好儿陪陪母亲。” “嗯!我晓得。” 兄妹两个说着话,回到了内宅,袭胧回了自己房里,袭朗则回了清风阁。 时间还早,香芷旋在西次间的书桌前作画。 袭朗走过去看了看,就笑了起来。 她画的是陆星南和袭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袭朗敲了敲桌案。 香芷旋添上最后几笔才抬头看他,“你看着怎样?” “不错,般配。” “真的啊?”香芷旋双眼放光,“你也这么想吗?” “我不这么想的话,这一阵子忙什么呢?”袭朗转去大炕上落座。 香芷旋听出话里玄机,起身到了他面前,拽着他的衣袖摇晃,“快跟我说说。” “你先给我坐下。”袭朗等她坐在自己身侧,这才问道,“你也不知道画里的人是谁?” “不知道。”香芷旋有点儿沮丧,“我没问过赵贺,没当回事。赵贺呢,又是我问什么他才会告诉我什么。他也挺忙的,我不好意思总是为小事唤他来说话。” “怪不得。”有些事情,内宅这些人的反应最是敏捷,而有些她们觉得不该过问的事,便会齐齐忽略。他笑了笑,细说由来。 香芷旋一直静静聆听,听完之后满眼钦佩地看着他,随后又是嗔怪,“不早说。既然人已开始在府里晃,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呢?亏得我们还整日里发愁怎样相看呢。” 袭朗笑着解释道:“前几天才将他带到身边的,之前也是想再看看有没有比他更出色的。这人都是一样,扔在人群里还显眼,那才是人才。” 香芷旋满足地叹息一声,“明日再让母亲看看,这门亲事就成了。媒人再来说项的时候,就能下定了。” “嗯。” 香芷旋又问:“你把新宁伯世子带在身边做什么啊?又不用你教学问,做人就更不用了,人家陆家可是清贵之家,多少年都是这个门风。” “让你一说,我好像是一无是处了?”袭朗把她搂到怀里,咬住她唇瓣,“跟我什么都学不了么?” 香芷旋笑着别转脸,“跟你当然也学得到东西,学着耍赖耍坏,还可以学怎样顶门立户、照顾家人。”勾住他肩颈,把脸埋在他胸膛,又问,“老太爷能够指点我大哥的学问,说没说过你的文采如何?” “说过。”袭朗语带笑意,“他跟你大哥说,我是被小时候的西席带歪了,笔锋学谁也不能学我,那是能把主考官气吐血的手法。还说这辈子教谁大抵都行,只有我不行,他再活一次也教不了,看着就火冒三丈。” 香芷旋笑不可支,“这话我可得记下,以后可不能让你教孩子读书。”老太爷的话也不是都不能信的。 “我不教,你来教。” “我更不行。等孩子大一些了,让叔父教他最好。” “还真是,到时候我们一起跟他好好儿说说。”他将她抱到怀里,拍打着她的背,轻轻摇晃,“但是,最好还是先添个女儿。”说着话,一手落到了她腹部,“太医和卢大夫把脉怎么说的?不都说他们能诊出是男是女么?” “当然都说是男孩儿了。”香芷旋见他有点儿失望的样子,揶揄他,“你敢嫌弃孩子,往后不让你抱他。” “什么叫嫌弃?只是更喜欢女儿一些,这都不行?” 两个人说着话,元宝慢吞吞走进门来,摇了摇尾巴,往前走了几步就趴在了地上。因为紫苏约束得厉害,有很久了,它都自动地与香芷旋保持一段距离。起初是满眼委屈,用了一段日子才接受了现状,平日也只能与袭朗撒着欢儿地嬉闹,并且是在香芷旋不在场的前提下。 香芷旋就算是再不忍心,也只能和元宝一样习惯下来,等到生完孩子再好好儿弥补它。 这一年的秋日,因着袭胧、袭肜的婚事先后定下来,东府、西府都是欢天喜地的。 庙堂之上,因着皇上让太子把弹劾睿王的折子全部交给他,而他又留中不发,使得睿王总算能喘口气缓一缓了。 深秋,西夏遣顺王萧默为使臣,来京进献贡品。这般做派,足见礼隆、意诚,此外,使臣自然是要在京城多逗留一段时日的。 皇上赐宴款待,随后仍称病,指派专人陪同顺王萧默在京城游玩射猎,自然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隔三差五还是会在宫中设宴,与萧默谈笑风生。 时日久了,许多京城中人都曾见过萧默,都说他温良如玉,风采照人。 萧默排行第五,在西夏皇室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物。 温良如玉,安邦定国这类字眼同时用在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人就值得一些人琢磨一番了。往往越是一些特质反差很大的人,越是引人好奇。 香芷旋也不例外,对萧默有点儿好奇,也仅限于好奇。她的正经事是安胎,陪着婆婆慢慢地给袭胧置办嫁妆。 袭家事先与陆家说定了,要再留袭胧两年。陆家知道,袭府只这一颗掌上明珠,再者陆星南还未考取功名,急着迎娶未免有高攀的嫌疑,是以满口应下。 因着定了亲事,宁氏与袭胧愈发亲昵,前者愈发慈爱,后者愈发乖顺。偶尔,香芷旋真会由衷地羡慕袭胧。 进到冬月,每日午后,香芷旋由侯妈妈和蓝妈妈陪着,去清风阁后园步行一阵子,说这样有好处,生产时能少吃些苦头。 而随着孩子越来越频繁的胎动,香芷旋已经完全不会去想疼不疼这回事了。孩子在腹中的每一次举动,都像是在与她打招呼,回应她心底的盼望。 那是没有人能真正与她分享的生之欢愉,是她独有的喜悦。 甚至连袭朗也不能,因为在这阶段,孩子与她是一体的。 但是他说,我应该能理解那种心情,你对孩子的感觉,是他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而我的阿芷也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我因此而生的知足、喜乐,连你都不见得完全了解、明白。 她想了半晌,勉强承认,他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 这个月中旬,那天午后,三公主到了袭府,没让人通禀,径自到了清风阁的小花厅。 香芷旋还在后园游转,闻讯忙转去花厅相见。 三公主站在桌案前,凝眸看着花瓶里的梅花,似笑非笑,听得脚步声,转身相看,双眸清明如水,眼神沉静。 香芷旋发现这女孩子变了很多。穿着一袭火红色小袄、棉裙,外罩纯白斗篷,略施脂粉,更显得眉目如画,双唇娇艳。 三公主先一步到了香芷旋面前,携了她的手,走到三围罗汉床前,“我找你说说话,你快坐下。” 香芷旋点头,依言落座,“殿下——”她审视着三公主,“是出了什么事么?” “是出事了。”三公主俏皮地一笑,“但是你放心,是好事。” “哦——”香芷旋放松不少。 三公主看了看室内的下人,笑着吩咐道:“你们夫人身子不方便,我就不让你们回避了,但是宫里传出消息之前,可不准往外说啊。” 几个人忙曲膝称是。 三公主转头看着香芷旋,“西夏这次让顺王为使臣进献贡品,是有着和亲的打算,不然哪儿就用得着一位王爷做使臣了?我离宫之前,顺王已向父皇说明此事,点明要娶我。” “那你呢?愿意么?”因着惊讶,香芷旋忘了什么尊称,只担心三公主满心落寞地远嫁。 “别担心。”三公主笑着探过手去,握住了香芷旋的手,“我愿意嫁给他。昨日我就与父皇说了这件事,今日他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不然父皇也不会同意我来找你啊。” 香芷旋问道:“可是,你不是最怕远嫁他乡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心迹?这女孩这段日子又到底经历了什么?总该有个原由,不然不会推翻以前的想法。 三公主怅然一笑,“自从得知淮南王与夏映凡的纠葛之后,莫名其妙的,我想通了很多事。可是想通之后,便开始厌烦京城,厌烦宫廷,厌烦没个尽头的争斗。”她的手微微用力,握紧了香芷旋的手,“袭夫人,我想到很多事的时候,都会觉得冷,还会讨厌自己。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我不想为那些错误受到惩罚——我想离开这儿。所以,现在我愿意远嫁,越远越好。” 觉得冷。香芷旋想,是这样的,就如她得知夏映凡与淮南王的事情之后,看到夏映凡那种神色、眼神的时候,的确是唇齿生寒。而这,或许只是三公主经历中的沧海一粟。 这尘世叫人生寒时多,温暖最难寻。 三公主见她神色落寞,绽放出明艳的笑容,“别替我伤怀,我可不是只为着这个就要嫁到西夏的。宫里宫外的,顺王与我无意间遇见过,之后就是他穷追不舍了。我问过贴身服侍的宫女,他待我有几分真心。宫女对我说,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当初看到那个人一样。”说到这儿,她笑意微敛,“宫女说,只是当初,后来就不是那样了,后来只有不甘、怨恨。” 香芷旋很想替三公主高兴,可是听了她这番话,怎么也笑不出来。 “以前,为了那个人,什么都不顾了,什么事都做得出。现在想想,总觉着自己可怜,还可笑。他不稀罕我对他好,不怕我对他坏,也算了。余生不想难为自己了,让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做伴,这样才明智。”三公主唇角轻勾,笑容有点儿恍惚,“离得远了,他兴许就能原谅我了,我大抵也能原谅自己了。” 香芷旋反手握了三公主的手,“真的想好了?” “嗯!”三公主敛起心绪,郑重地点了点头,“不论怎么想,远嫁才是我的出路。别担心,以后我会好好儿过日子,不会让你心疼。” 香芷旋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她对三公主的情绪总是特别复杂,明白这是一个需得时时刻刻防范的人,知道这是一个手段很歹毒可以很恶劣的人,就是不能反感,总是为她曾经的倔强、执拗不忍、心疼。眼下她终于放下了那份执念,却依然让她不忍、心疼。 谁也无法知道,这天之骄女曾经怎样的疼过,曾经怎样的心碎过,又是怎样地艰难蜕变,破茧成蝶。 她不肯与谁说。许是明白,说了也无人同情。 她那么倔强,又怎么可能与人说。 甚至于,她的眼泪,这一生,怕是也只肯为蒋修染而掉落。 “别为我难过。”三公主笑得云淡风轻,“你不知道我多坏,才会为我难过。”又眨了眨眼,又现出了香芷旋熟悉的狡黠的眼神,“过几日,顺王就要回西夏,两国间的婚事繁复隆重,便是抓紧筹备,也要到明年了吧。到远嫁时,别的我都不管,只有一个条件——让袭少锋和蒋修染送我出京城。” 香芷旋失笑,大抵明白三公主的心思。 “让袭少锋送我,也算是替我二姐了却他在她远嫁之前也不肯见一面的遗憾,倒不是说他做的不对,只是那毕竟是我二姐啊,我临走之前捉弄他一下也不算什么。让蒋修染送我,也是最后难为他一次。他敢不去,我就敢不嫁,看谁怕谁。” 香芷旋不由扶额,这说着说着,就又开始跟蒋修染较劲了。 三公主也意识到了,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是知道他一定不会抗命。缠了他这些年的人要走了,送送又何妨。唉,就是不送也无所谓,还真能为了他不嫁?”随后站起身来,“日后有时间我再来找你说话,今日还有点儿别的事。你可别嫌我烦啊。” “怎么会。巴不得殿下每日前来呢。” “只有你不嫌我。也只与你说话之后,心里才敞亮些。”三公主按住香芷旋,“别动,日后我来去都是一样,不需迎不需送,不然我可就不来了。” 香芷旋笑着点头。 三公主捏了捏她的下巴,“总算是胖了点儿,好生安胎。走了啊。”语必嫣然一笑,脚步轻快地出门而去。 人离开之后,花厅内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蓝妈妈叹息一声:“知道顾及孩子的人,便是做过坏事,也坏不到哪儿去吧?”随后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很是局促不安。 香芷旋摆了摆手,“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 蓝妈妈诺诺称是。 三日后,皇上下旨赐婚。 三公主将远嫁西夏的消息传遍朝野。 顺王萧默进宫谢恩,随后按照皇室嫁娶礼仪按部就班地筹备。 至腊月,吉日订在来年三月。顺王萧默辞别,回往西夏。 三公主是名花有主了,日子却是越发自在。皇上待她有着几分偏疼,在她远嫁之前,尽量让她过得自在些。 在三公主恨不得每日见到蒋修染的时候,见他总是很难。到如今,她婚事已定,缘分已尽,反倒经常不期而遇。 这日,三公主乘坐马车四处闲逛的时候,又遇到了袭朗和蒋修染。走了个正对面,她没道理再不声不响地避开,索性戴上帷帽,下了马车,与两人说话。其实就是想问蒋修染几句话。 ☆、140|139 袭朗与蒋修染刚策马去了趟五军都督府,遇到三公主,实属意外。 两个人同时勒住缰绳跳下马,拱手行礼。碍于是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都没说话。 三个人的侍卫、护卫分头拦下行人车马,为三个人辟出一方说话之地。 袭朗转身走开去一段。 三公主问蒋修染:“以前怎么对我从不讲礼数?” 蒋修染惜字如金:“不敢。” 三公主挑眉,凝住他,发现他神色很是认真,“对我好一点儿,就是给了我可乘之机——你是这么想的么?” 蒋修染颔首。 “你倒是看得起我。” “殿下素来聪慧过人。” “我离京那日,想要你与袭少锋送我到京城外。” “若圣上恩准,我去。” 三公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算了。我想想就算了。” 蒋修染无所谓。 “那件事,你解释过没有?” “哪一件?”蒋修染看她一眼,会过意来,“没有。” “为何?” 蒋修染语气平淡至极,“没凭没据,也没必要。” 三公主蹙了蹙眉,语气却很温和:“那你想怎样?等着我良心发现替你解释?” 蒋修染牵了牵唇角,“不必。” “其实只要你求我,我会帮你解释的。” 蒋修染真的笑了,“殿下说笑了。” 三公主凝住他,也笑起来,“嗯,其实换个角度想想,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不管他肯不肯低头求她,她都不见得会帮他,而若求她,结果于他只能更坏。 蒋修染语气平和:“与了解无关,我不会求谁。” “那就好啊。”三公主眼里落寞不减,她裹紧斗篷,问他:“你恨我么?” “不。”蒋修染眼神坦然、真诚,“与恨息息相关的是报复。” 他要是恨她,不会一直不留余地的回绝、躲避她,而是报复。男子要报复一个对他有情的女子,不难。 “那你恨过人么?”恨也不是谁都明白并且能够经历的。 蒋修染如实道:“自然。打过仗的人,都明白何为爱恨。应该比你更明白。” 战争会让一个男子经历胜利的喜悦豪情、失败的耻辱沮丧、等待的漫长艰辛、痛失生死弟兄的伤痛……等等。而最清晰最强烈的,便是恨意,对敌人的恨意每一日折磨也激励着人的心魂,终究百炼成钢。 比之那样的恨意,别的已是微不足道,不值得这样的男子去恨。 能让这种男子动容的,只有对一个女子的深爱、对家园的珍惜眷恋。再能让这种男子去恨的,唯有伤害他深爱的女子、眷恋的家园的人。 三公主能明白,却不能真正理解,她到底不是那样的男子。 蒋修染顿了顿,又道:“你也没恨过谁,只是分外厌烦而已。值得你恨的人,或许还未出现。” 三公主又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中有了光彩,也有了真实的笑意。 “谢谢。”她缓缓转身,“珍重。” “珍重。”蒋修染在她走远之前,又加一句,“多谢。” 三公主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脚步,匆匆上了马车。 他说多谢。 谢她什么呢?谢她给了他那么多的麻烦?谢她终于停止纠缠远走他乡?还是,自知有些事做得过火伤了她的颜面更伤了她的心,所以,谢她没将这一笔笔账道出要他赔礼? 可是,都不重要了。 马车前行,她透过车窗,看到站在萧瑟寒冬里的他,颀长挺拔的身影,透着寂冷肃杀。 温热的泪模糊了视线。她紧紧咬住唇,不让自己抽泣出声。 她要远嫁,不是自暴自弃,不是放逐自己,是真的要过得更好,比在这里更好。 如此,她毫无章法蛮不讲理地喜欢过他,才不会成为他的污点。知情人提及,起码能口下留情,说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不是只对她报以一声叹息一句痴傻。 她对他的感谢,是到缘尽时,他给了她尊重,他试图开解她。他试图让她明白,如果不是她一度太任性太恶劣,他与她,不需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不论怎样,因为他,这几年的日子便是再难过,也不是百无聊赖,不曾虚度光阴。 最感谢的,其实是他让她真的长大了。 即便是近似于拔苗助长的粗暴手段,也该感激。 蒋修染与袭朗目送三公主的车马走远,对视一眼。 袭朗似是什么都听到了心里,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神色清冷如常。他与蒋修染同时偏一偏头,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 清风阁。 室内暖如春日,充盈着鲜花的清香。 香芷旋坐在大炕上,绣一个小孩子的肚兜,一面绣心里一面嘀咕,这也太小了,小孩子穿得上么? 元宝趴在炭炉旁边,守着一小堆糖炒栗子,咔吧咔吧地嚼着。它也不吃,只是特别喜欢把栗子壳咬开。 或许是喜欢那个声响,或许是用来磨牙?香芷旋琢磨不透它的心思,但是乐于满足,每日让丫鬟去买点儿栗子回来,卖相好的让丫鬟们分着吃,卖相差的就给元宝解闷儿。 碧玉过来了,有事通禀。进门后看到元宝自娱自乐的方式,骇笑不已。 香芷旋笑着解释道:“天气太冷了,它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也只有您这么惯着元宝。”碧玉笑着过去,摸了摸元宝的头,随后才说起正事,“周夫人前两日递帖子过来,您还记得吧?” “嗯。”香芷旋颔首,“她要来,我们也不需不见。” “但是,这两日,周家又请人去陆家说项——是老夫人命人打探来的消息,周家那边的意思,像是有意将周四小姐许配给新宁伯世子,许的嫁妆实在是令人咋舌,听说是睿王妃赏的。” 香芷旋扯扯嘴角,“陆家没同意吧?” “没有没有,陆家哪儿是见钱眼开的人家啊。”碧玉笑道,“只是听了周家这般行事,老夫人有点儿膈应,盘算着也应该让您知道,就让奴婢过来说说。” “嗯,我记下了。” 碧玉走后,香芷旋继续做针线,脑子里却开始细细回想进来关于周家的是非。 周家自然是得了皇后、睿王夫妇的授意,才敢屡次生事,惹得她反感备至。 前思后想,完全是乱了阵脚,不知该拉拢谁,更不知该如何拉拢。 但是……好像不对劲,这不像是皇后能做出来的事情,即便是睿王还是自顾不暇,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该不帮忙反倒添乱。 上次她进宫,虽然只能匆匆打量皇后一眼,只琢磨那天她的言行,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 就算不考虑这一点,皇后可也是三公主的生母。 三公主聪明甚至有狠辣的一面,若是没个人耳濡目染的影响着,很难自学成才吧? 再有就是,皇后多年来盛宠不衰,能让一代帝王忽略后宫里那么多年轻的莺莺燕燕对她长情的女子,在儿子陷入风波时便是惊慌,也不至于主动给人诟病她的把柄。 眼下即便是三公主只一心离开京城这个让她伤心疲惫的地方,皇后少了一个帮手,也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而在上次周家把女儿送上门做妾的那天,香芷旋真是觉得皇后糊涂到家了。 香芷旋再反观皇后多年来被太后压制的情形,那该是比婆婆艰辛百倍的处境,需要的是比婆婆更能隐忍的性情。 想到这些,她放下了手里的绣活,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一面静下心来,慎重地梳理方才所思所想。 她得出的结论是,要么是睿王妃假借皇后名义,劝说周夫人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要么……就是皇后故布疑阵,让袭朗等人以为正宫与睿王已经惊慌失措,行事完全没了章法。 若再有可能,便是皇后借上次的事让睿王妃、周夫人来袭府试水,看看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更要看看袭朗是专情还是滥情之人。专情或滥情,都是男子算得致命的软肋。 要这样推测的话,今时周家明知袭、陆两家定了亲事还想搅局,不过是让人认准周家成了惊弓之鸟,已到了不顾脸面的地步。 故意示弱,故意狼狈,何尝不是朝野之人自保的方式。 越琢磨,香芷旋就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甚至于思来想去,感觉那些可能性,都是皇后想要达到的目的。 这就有点儿麻烦了。 不,是很麻烦。 亏得她之前还以为皇后愚蠢糊涂……她自嘲地笑了笑,额头险些冒冷汗。 而皇后这些心思,袭朗应该看出来了吧?要是没看出来,上次就不会轻描淡写地打发走睿王妃与周夫人母女三个。 他只是不与她说,不想她多思多虑。 说到底,她倒是应该感激周家——周家想将不顾脸面狼狈不堪做到尽善尽美的地步,落到了她眼里,便是没必要,是画蛇添足的感觉。 周家去陆家自讨没趣,袭家还能深究给他们点儿颜色不成?谁会那么闲。 也正因为理顺了来龙去脉,香芷旋改变了主意,将想法如实告知宁氏,又遣了人去周家传话,委婉地告诉周夫人,袭家没工夫款待她,不需上门了。 宁氏听了香芷旋的话,也是险些额头冒汗,转头请了三哥过来说话,言辞隐晦地问了问外面的情形。 宁三老爷就与她提了提外面的情形,说上至睿王下至其党羽,这一阵都是偃旗息鼓,似是刻意示弱的用意。正因此,皇上动了恻隐之心,再看到言官弹劾睿王的折子,已有些不悦,让太子代替自己训斥生事的人。 宁氏沉思片刻,“这样一来,不是要韬光养晦几年,便是要有大动作了吧?”这是她根据这些年来听到的经历的风波得出的结论。 宁三老爷点头,“睿王正月里就要启程送亲,在他返回来之前,应该都不会再出风波。”走之前目露欣赏地看着她,“坐在内宅便想通这些,换了男子怕是都不行。” 宁氏不由失笑,心说这可不是她自己就能想通的,只是不好实说罢了。送走兄长,与香芷旋说了一阵子话。 香芷旋要求不高,有事也无妨,只要让她顺顺利利生下孩子再闹腾就行。现在她这情形,真是闹腾不起。 与婆婆弄清楚由来之后,香芷旋才与袭朗提了提。 袭朗特别无奈地看着她,“你就不能傻吃傻睡的生完孩子再想这些事?” 香芷旋横了他一眼,“那你就不能有事当即告诉我,不让我自己琢磨?还傻吃傻睡……孩子都会跟着我变傻的。” 袭朗忍俊不禁,噙着赞许的笑,捧住她的脸,用力地亲了一下,“等你生完孩子,什么都不瞒你。”又给她找事做,“去给大姐大姐夫写封信。” “行啊。”香芷旋道,“正好过些日子要送年货过去,让管事带着书信过去就行。” 她去了西次间,袭朗意识到了一件事,出门去吩咐了赵贺一番。 到了腊月中旬,香芷旋着手准备年节事宜,又和宁氏一起张罗着找了几个奶娘。 她的产期是正月末或二月初,产房要提前布置起来,奶娘也要提前留在府里预备着。 听侯妈妈与蓝妈妈说过有的女子亲自哺|乳,她也动过这心思,与蔚氏说了说。 蔚氏劝她,说要是不主持中馈还行,既然是主持中馈的人,亲自给孩子喂|奶的话,平日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孩子不定何时就饿了,不能让孩子挨饿,可也不能为了孩子耽误正事吧?总不好说正事的时候听到孩子哭,立刻不顾场合转去喂|奶,像什么样子。而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是孩子夜里也会饿,每夜少不得起三两次。只带着孩子还行,白日要是有正事,绝对熬不起。 香芷旋斟酌之后,也就放弃了那个想法。想和孩子亲近,机会和时间多的是,却无必要过度难为自己。而且,都说生孩子不亚于从鬼门关前走一遭,谁知道她顺不顺利,要是产后体虚,连自己都顾不上,还想亲力亲为照顾孩子? 她不会凡事往坏处想,却也不会盲目乐观。 这一年的春节,袭府显得分外热闹喜庆,一来是因本就有香芷旋临近产期、袭胧定亲的喜事在先,二来则是因着不似孝期时门庭冷清,每日都有官员、女眷来访,内宅外院都是车水马龙。 三公主来过几次,与香芷旋说说话,越来越神清气爽的。肃王萧默回到西夏之后也没忘了她,着人给她送来不少西夏的奇珍异宝。 三公主看着好玩儿又珍奇的,都给了香芷旋,“只当是我提前给孩子的礼物。正月十六就要启程,等不到你生完孩子再走了。只有这件事,我没法子与父皇讨价还价,误了吉日可是大事,出不得错。” 香芷旋见她态度真诚,也没推辞,笑道:“等孩子懂事了,我让他自己保管着这些礼物,告诉他这是殿下送给他的。” “嗯。”三公主抿唇笑着,“横竖你们别忘了我啊。” “怎么会呢。” “要是情形允许,我日后写信、送礼物给你和孩子。” “要是情形允许,我把孩子的模样画下来,让殿下瞧瞧。” “说定了啊。”三公主孩子气地伸出手,“拉钩。” 香芷旋忍俊不禁,却也伸手,“拉钩。说定了。” ** 正月十六,是三公主离京远嫁的吉日,睿王送亲。 皇后最是难过。她膝下只有一双儿女,眼下女儿这一走,余生能不能再相见已是未知。记得听女儿絮叨过,说远嫁之际,要袭朗、蒋修染送她到城外。如今女儿把这件事放下不提了,她却希望女儿离京时的遗憾越少越好,十五晚间请求皇上,要袭朗、蒋修染、秦明宇这些与三公主相熟的人去送一程。 皇上记得,女儿年少时常与蒋修染、秦明宇胡闹。只是有些怕袭朗,从来是躲着走,可这一两年与袭朗的夫人私交很不错。由此,他以为是女儿的心思,只不敢与他直说,求了皇后传话,便同意了,让三个人送到城外十里。 袭朗听了真是没好气,这关他什么事儿?宫里那些人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闲的。转念想想,去送送也好,万一三公主良心发现,细说上次与蒋修染提过的那桩事,全无坏处。 ☆、141|140.139 正月里,京城里满目喜庆祥和,到了京城外,能感受到的却只有冬去春来之际的清寒。 袭朗、秦明宇、蒋修染到了止步的时候,分别带住缰绳,下马与睿王话别。 三公主只是回眸看向四名男子。 论样貌,睿王在皇家几兄弟之间是最出色的,眉宇流转风流,容颜精致昳丽。 余下的那三个人自是不必说,各有无双风华,需得女子各花入各眼。 这样的四个人,在朝堂明争暗斗的四个人站在一处,氛围竟很是融洽。连蒋修染也不例外。 面对着对手或是朋友,他是这样的,谈笑风生。 四个这样的人,过了二十岁之后,年纪便已只是个数字,她相信外人若是初见,鲜少有能猜准他们年纪的。 岁月只能苍老他们的心,无从消减风华、憔悴容颜。 三公主命人唤秦明宇到了近前,交代了一件事,之后摆一摆手,再无言语。 不需赘言。 这一别,便是天涯陌路,再无瓜葛。 等这一场别离的日子已久,时间磨灭了预期的眷恋不舍,此时她心头茫然,充斥着融入骨骼血脉的寂寞。 到底,她只是故国、家园的一个过客。 她真正的生涯在别处,前程未卜。 袭朗等人原路返回,送亲的队伍启程。 三公主始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允许自己回头。 睿王觉得她未免太安静了些,忍不住看了看她,见她神色木然,好歹是没哭,笑了,“没事就行。” “没事?”三公主看住他,抿出一抹凉薄的笑,“我会没事,你呢?你到这关头还在利用我,就不怕遭报应?就不怕事情生变,把自己送上黄泉路?” 睿王先是惊讶,略略扬眉,随即轻笑,“自己走上黄泉路,也比别人送去鬼门关要好,你说可是这个理?” 三公主闭了闭眼,“离我远点儿,少在我面前晃。” ** 袭朗、蒋修染策马往回返的时候,俱是回眸看了看。 秦明宇则在琢磨一件事,没留意这些,先一步走远了。 蒋修染问袭朗:“发现没有?” 袭朗笑,“高手不少啊。” 蒋修染颔首,“看起来是把家底都带上了。”又问道,“你手里到底拿到了什么要人命的证据?这一段睿王可是真快被逼疯了。” 袭朗笑意更浓,“那可不是只要睿王命的证据,我要扔出去,连你也活不了。” “要是这么说,连你也一样。既然不是你自产自销的东西,那就一定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东西。” 袭朗承认,“是这意思。” 蒋修染打手势,让随从退后一段路,随即才轻声道:“要不然,你我联手造反?”透着戏谑。 袭朗哈哈大笑,“你孤家寡人,自然豁得出去,我可不行,拉家带口的,陪不起你。” 蒋修染也笑起来,“猜你就是这说辞。” “起码你是死不到我手里,把心放下。” 两人正说着话,秦明宇折了回来,策马到了袭朗身侧,“知道三公主找我说的什么事儿么?” 袭朗用鞭子指了指蒋修染,“是不是这厮跟宁三老爷的事儿?” 秦明宇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耳力好,没办法。” “去。”秦明宇撇嘴,“说的跟真的似的。” 袭朗笑道:“说说吧。” “其实这事儿我也快弄清楚了,三公主一说,就明朗了。”秦明宇道,“那时候,蒋大将军在外面磨磨蹭蹭给将士谋好处,这才有了宁三老爷送军饷的事儿。三公主知道他用国库里的银子送人情,就开了个玩笑——当然了,她一开玩笑就能闹出人命。她通过睿王知道了他授业老恩师一桩事——他授业老恩师好几个,说的这个是南疆总督。那桩事就是糊涂账,说不上谁对谁错,可皇上要是气不顺计较起来,老人家就是九死一生。三公主用这事儿作为要挟,让他劫了宁三老爷护送的军饷,如此一来,就把宁家得罪苦了,蒋大将军的美梦算是碎了一半儿。”他看着袭朗,“明白了吧?” “明白了。”袭朗点头。 蒋修染这个人,有重情义的一面,沙场上的至交就等于他半条命。几个所谓的授业老恩师,都是在沙场上同生共死过的老将军,他念着情义,或让几个老人家颐养天年,或是尽力为他们谋得一声戎马该有的权势、地位。 蒋修染在京城名声参差不齐,在军中口碑却极好。他最柔软的一面,恰恰是在最残酷的沙场。 为了一个半生辛劳的老人家,蒋修染在受到三公主威胁的时候,选择了屈从。 秦明宇接道:“我日子清闲,闲来也琢磨一些事儿。蒋修染为宁三老爷亲自出面打点的时候,我就觉着有蹊跷——他是那种做就做了的性情,要真是他的主意,他不会自打耳光为宁三老爷上下周旋。”顿了顿,他提醒袭朗,“三公主的意思是,你跟宁家说说来龙去脉,别冤死那个混账。我呢,看谁不顺眼是一回事,是非对错是另外一回事,已经弄清楚了,就说出来,图个心里安稳。” 话里话外的,好像蒋修染不在场一样。 袭朗笑着点头,“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要去那边说清楚。” 随后,他心念转动,想到了之前很多事。 是在那件事之后,三公主就促成了秦明宇、宁元娘赐婚的事。那只小狐狸,眼光从来放的很长远。 “说到底,那是个聪明人。”袭朗由衷地道,“有些事,她要是坚持的话,你们俩都得死去活来的被她折腾几年。” 她要是不管不顾地嫁秦明宇,她要是放长线谋害宁元娘,都是结果难以预测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但是她总是在踏出无情一步之前收回了脚步,没有真正的去拼出一切为难别人、为难自己。正因为这样无声的退让过,才让人认可她的聪慧之处。 莽撞行事,便是再不要命,也没人赞勇气可嘉。只有适度的隐忍,才会让人刮目相看。 那句话一出口,秦明宇和蒋修染不约而同地对袭朗报以冷眼。 袭朗轻轻一笑,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往前疾奔而去,“我还有事,不跟你们啰嗦了,先走一步。” 又惹得两个人撇一撇嘴,异口同声:“不就是急着回家么?” 打量谁不知道呢,他只要得空就会在家陪妻子、遛元宝。 蒋修染与秦明宇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满身的寂寥,心头更添三分落寞。随后同时一拍马背,加速回往城里。 他们没猜错,袭朗真就是急着回家。 到了外院,先召集幕僚,再吩咐赵贺几件事,随后才回了清风阁。 元宝大老远就迎了出来,跟他起腻了一阵子,这才颠颠儿地跟着他回到房里。 香芷旋正在布置作为产房的西厢房。耳房是不行的,东面耳房是盥洗室,西面耳房是茶水间,犯不上重新调整院里的格局。 三公主已经踏上了远嫁的路,不论交情深浅,总归是有离愁弥漫在心头。她又正是容易情绪激动的时候,在负面情绪加重之前,连忙给自己找点儿正事忙碌。 她从袭朗的库房里选了床、屏风、座椅等陈设,小摆件则开了自己的小库房,细致到花瓶、高几、杯盘等物。 袭朗寻过去,到了门口,示意元宝止步,“你不能进去。” 元宝跟他哼哼,期期艾艾地坐在门外。 袭朗唤来紫苏陪着元宝,自己踱步进去。 窗明几净,室内布置得以暖色为主,让人感觉很温馨。 香芷旋正站在大炕前挑选床帐,拿不准用哪种颜色的好。 袭朗走过去,从她背后环住她,“怎么自己打理这些琐事?” 香芷旋被他的气息萦绕,仰头蹭了蹭他下巴,“我是个闲人了,母亲将内宅的事接了过去,要我安心待产。” “理当如此。” “嗯,我知道。”香芷旋转身坐到大炕上,“情形怎样?还好么?” 袭朗将经过与她说了说,着重说的是后来秦明宇提起的那件事。 这件事很让香芷旋为宁元娘高兴,起码,蒋修染不是出自本心的不择手段,之后,就是对三公主有些唏嘘,“到头来,她是选择了成全他。最起码,帮他把以前那块最大的绊脚石搬走了。”虽说是亲手给人添加的,可要是仍然选择缄默,蒋修染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得到宁家的谅解了。 “是,她都看明白了,你也不要为她担心、难过。”袭朗刮了刮她鼻尖,“那是个人精,到了何处都能活得风生水起,只看她想不想而已。” 香芷旋笑着点头,“你都说她是人精,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袭朗双手撑在她身侧,“我跟你说点儿事情。” “嗯,你说。”香芷旋认真地看着他。 袭朗语速放得很缓慢,让她能够及时消化掉:“是这么回事:你该清楚,我从来是支持太子,不论是身份还是心智,我都认为他比起别人更适合坐上龙椅。而皇后与睿王的野心却太大,这也是太后干政导致的一个恶果,经年流转,那份野心已无法遏制。我在官场上明里暗里都已将睿王逼到了一定地步。他在之前一再示弱,为的应该是等到送亲离京这段日子再做筹谋,甚至于,会绝地反击。他已将我视为眼中钉,那么我身边的亲人,尤其是你,恐怕都会成为他想用来要挟我的把柄。” 香芷旋一直认真地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的容颜,轻轻点一点头,问道:“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袭朗笑开来,“哪里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可能要委屈你。再观望两日,情形不好的话,可能要你去西城别院待产。你会怪我么阿芷?” 香芷旋却道:“那么母亲、冬儿呢?三嫂和五弟妹她们呢?” “她们由老五照看着去别处。” “那就好。”香芷旋抿唇微笑,“有什么好怪你的?人之常情啊,赶巧了而已。”随即环顾室内,有些惋惜地叹息,“只是可惜了这里,我白忙活了,正经布置的呢。” 袭朗忍俊不禁,俯首啄了啄她的唇,“你这个小东西,想的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不管怎样,你待产的环境都会跟这儿一模一样。” 香芷旋不好意思地笑着,“那更好了。去城西别院很好,可以让元娘陪陪我。” “嗯,这也勉强算个好处。”袭朗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尽带宠溺。 香芷旋撵他出去,“快去陪陪元宝,我现在也不能带它出去玩儿了。” 袭朗笑着吻了吻她,“行,我这就去。” 他出门后,香芷旋唤来蔷薇,吩咐一番。蔷薇去了夏家。 第二日,袭府多了百名护卫。 随后,袭府一切如常。 只是睿王妃频频到访,都被外院的人拦下,不允她入内。 正月二十一,睿王妃拖着有孕的身体去了宫中面圣,哭诉王府昨夜失窃,损了不少钱财也罢了,最要紧的是,还丢失了几样太后、皇上前些年赏给睿王的奇珍异宝。 仍在称病的皇上听了很是恼火,加之睿王妃有孕在身,眼下却因着这件事一夜之间憔悴下去,这样下去,失窃的事怕是就会演变到伤及皇家子嗣的地步。 不知是哪个贼子,居心叵测! 皇上如是说。 遂下令命宫中侍卫统领率众严查。失窃的事,绝不是什么三法司那杆子只会空谈的人能查清的。 当夜,袭刖护送宁氏、钱友梅、蔚氏和两个孩子去了袭府城南别院,袭朗则亲自护送香芷旋到了城西别院。 翌日,她劝着袭朗该忙什么忙什么——没见过因为妻子生孩子而耽误正事的,不想他落人话柄,也不想自己被人说成恃宠而骄。 袭朗要是只为着自己,才不会管那些,但是也与她名誉有关,也就遂了她心思。 幸好现在是皇上称病,要是如常上大早朝,袭朗可就要不眠不休地来回奔波了——香芷旋苦中作乐,庆幸着。 城西别院后园有凌寒红梅,更有不久之后将盛放的桃花、杏花,氛围怡人,很是惬意。 香芷旋看了看待产的房间,果真与在家中布置得一般无二。与在府中相同的是,元宝哪儿都能去,只不能踏进产房,任它委屈地哼哼唧唧也没用。关乎孩子的事儿,总要元宝将就一二的。 元宝越是不高兴,香芷旋越是觉得它似个孩子一般,有灵性。产房里又没有它爱的吃喝,却偏想进去,不就是因为好奇、不满么。 正月二十三,天气阴沉,不是要下一场提早来临的雨,便是要下一场恼人的已不合时宜的雪。 幸而室内暖意融融,下午宁元娘也过来了,陪着香芷旋说笑。 上次淮南王、夏映凡的算计,宁元娘是当事人,知道的却是还没香芷旋多——出于戏谑忙了一段日子,到末了便是撒手不管了,一来不想冒险反倒害了自己,二来也是袭朗与蒋修染不准她介入,不想她涉险。所以到后来,就只是留在内宅听听消息而已。 事情过了,她也懒得追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记住,保有一份警惕最要紧。 两女子一面说笑一面做针线,不知不觉天已迟暮。 宁元娘起身道辞,“明日再来。” 香芷旋也没挽留,“离得也不远,过段日子,你不如搬来同住。” “好啊。”宁元娘笑着点头,见香芷旋取了斗篷要送自己,连忙阻拦,“你可别走动了,好生歇息才是。” “哪儿啊,我这时候就该多走动,今日怕冷,偷懒了,都没出去走动。”香芷旋携了宁元娘的手,“走吧,我送送你。” 宁元娘也不懂这些,见两位妈妈都是笑眯眯的,并不反对,也便说好。 元宝翘着尾巴跟在香芷旋几步开外,神采奕奕的。 刚出别院正房的院门,两人同时看到一行宫中侍卫护着一顶轿子快步而来。 “睿王妃。”香芷旋苦笑。这时候,也只有睿王妃才会费尽心思找到这里滋事。 该来的躲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 香芷旋给了宁元娘一个安抚的笑,随后后退至院中,止步等待。 宁元娘昨日听某个人叮嘱她要处处留神,细究之下,知道了一些庙堂中事,明白香芷旋为何来别院待产。 她握住了香芷旋的手,向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将她的四嫂护在身后。 轿子停在院门口,大腹便便的睿王妃姿态优雅地下了轿子,款步而来。 香芷旋反手握了握宁元娘的手,向前一步,松开手,曲膝行礼。 宁元娘随着曲膝行礼。 睿王妃挂着笃定的笑容到了二人面前,“宫中侍卫统领奉圣命追查王府失窃一案,追踪窃贼到了此处,我恰好在附近,便跟来一探究竟。” 撒谎。 睿王妃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 睿王府失窃就是无中生有,睿王夫妇为的是借着这由头刁难袭朗,让他交出握着的睿王及一干朝臣的足以杀头的罪证。 皇后故布疑阵,了解了袭朗的软肋为何,此时,睿王妃来到别院,是要扼住袭朗的咽喉,让他失去对峙的资格。 不要说没有夫妻间的情深义重,便是只为着妻子腹中的胎儿、家族嫡出的子嗣,男子也会为此低头、屈就。 皇后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睿王妃又道:“不出一刻钟,以前御林军就会抵达此处。” 香芷旋笑起来,“王妃就不必危言耸听了。不出一刻钟,定会有人赶来增援你,只是有没有五百人、是不是御林军,就不需说了。谁也不傻,你又何必危言耸听。” 要是真到了出动御林军的地步,岂会只派区区五百?那还不如让五城兵马司分派出一两千人手。但是,会有人来增援睿王妃,这个不会是假。只凭这几十名侍卫,睿王妃不敢前来。 侍卫…… 香芷旋视线扫过那些侍卫,又是一笑,“这些侍卫有令牌在身,却非宫内侍卫。” 睿王妃竟也不否认,“的确。他们有宫中侍卫的令牌,却系睿王府侍卫。”又微微挑眉,“事成之后,功劳自会记在宫中侍卫的头上,这一点,袭夫人就不必多思多虑了。” “是啊,”香芷旋笑得云淡风轻,“若事败,也与宫中无关,神不知鬼不觉。” 睿王妃面色一僵,随即抚了抚腹部,“你伶牙俐齿,我要是跟你空耗唇舌,就上当了。” “你上当的可不止这一点。”香芷旋忽然扬声,“来人!” 睿王妃下意识地望向院门口。 香芷旋微笑,“王妃看错了地方,看看高处。” 睿王妃抬头四望,变了脸色。院墙、屋顶之上,是持弓箭在手的劲装黑衣人。她惊骇之下,倒退几步,“你……袭少锋……” “这倒不管外子的事,是我多思多虑,觉着不踏实,请我夏叔父拨了些人手给我。”香芷旋扬了扬眉,“王妃看着怎样?据说箭法百发百中,我倒是还没亲眼瞧见过,你若有意,不妨让开开眼界。” “你!”睿王妃切齿道,“难道你还敢扣押我不成?!我是睿王妃!” “我管你是谁。”香芷旋笑得云淡风轻,“不请自来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的人,都是意图不轨之人,我要杀要剐,全看我心情如何。”又闲闲问道,“敢问一句,今日有几个人知道你来袭府的城西别院?” 睿王妃一哽,“知道的人很多,我没必要跟你说这些!” “哦?”香芷旋意态愈发悠闲,“你告诉了别人,要带着冒充宫里侍卫的王府侍卫来我这儿?怎么可能呢?这是滑天下之大稽。便是我说出去,也无人相信。”又扬声吩咐夏易辰的手下,“仔细些,哪一个胆敢乱动,杀无赦!” 众人齐声称是,声音不高,聚集在一起,却如闷雷一般,激得睿王妃打了个激灵。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牙问道:“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那要看你打得什么主意。”香芷旋笑看着她,“你想劫持我,用我做人质,要挟外子。可惜了,我打得主意是请君入瓮、自食其果。”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 “彼此彼此。”香芷旋打断了睿王妃的话,“一个王妃,胆敢劫持一品护国公世子的发妻、皇帝亲自册封的丹阳县主,亦是胆色过人之举,你想没想过我告你私闯朝廷大员府邸劫持朝廷命妇的罪责?!”话到末尾,气势凌厉慑人,“除去头上的王妃头衔,我请问你,还有什么?” “你住口!”睿王妃抬手指着香芷旋,现出残酷的笑意,“此刻我也不放跟你交个底,过一会儿,的确是没有宫中五百名侍卫前来,却有睿王亲自率领五百名王府死士杀入这宅院,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自处!你若是还存着一丝清醒,就该匍匐在我脚下求饶,求我在王爷大开杀戮的时候,饶过你与胎儿两条性命!” “话可不是这么说。”香芷旋平静以对,语声冷静得出奇,“王妃坦诚相待,我也不遮遮掩掩,实话跟你说,若是我的胎儿因你出了一点差错——”她凝住睿王妃,目光倏然森冷入骨,“我就要你一尸两命,若不信,你姑且一试!” 睿王妃不想如此,绝对不想,可在这一刻,真的被香芷旋震住了。 香芷旋傲然扬眉,“敢不敢赌这一局?敢不敢陪我亲眼看看何为血流成河?几十人的血,足够洒满这庭院。” 睿王妃扫一眼蓄势待发的黑衣人,不敢吭声。 香芷旋一拂袖,携了宁元娘的手,转身走上游廊,“你自己选,是吩咐他们退出,还是让他们被射杀在你面前。”又微微一笑,“我听你的。我只是要留下你,不是要要挟谁,只是想心里好受些——你一再用孩子敲打我,我厌恶之极。” 睿王妃身形僵硬,如同石化。 她已无从选择。 至此刻,宁元娘才长舒一口气。侧目看到四嫂在这种时刻依然神采飞扬,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 “你已足够幸运。”香芷旋看着睿王妃,“若非在这院落,若是在别处,袭家护卫早已杀掉这些人。知道他们为何放行么?为的就是——瓮中捉鳖。自己选,你身先士卒一尸两命,还是看尽沙发之后再求饶或赴死。” 睿王妃面色惨然,没想到,做足了功夫,袭朗夫妇还是没有丝毫疏忽,全无可乘之机。她,也是为人|母的人。她挥一挥手,“退下。” 退下之后,这些人生死难测。可她此刻想保有的,只有她和腹中胎儿。还有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在等着回家。她不能在这一刻拼上一切。 香芷旋满意地颔首一笑,退离的人不需她管,袭府护卫自会擒拿看押。她只需命专人将睿王妃看管起来。 之后,她起身。动作极缓慢,微微色变。 蓝妈妈慌忙上前去,“夫人……” “我——”香芷旋狠狠吸进一口气,“我肚子疼,还有……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夫人别急,别怕,别怕啊。”蓝妈妈如同安抚一个小孩子似的,与侯妈妈一左一右扶住香芷旋,“没事没事,有我们呢,千万别怕。” ** 袭朗马不停蹄赶回别院。 睿王妃前往别院中途时他就已得到消息,只是消息再灵通,也架不住路途之遥。他想防患于未然,除非整日守在家中。 就该守在家中。 空中先是飘起了雨,随即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风也更急更猛。 什么鬼天气。 他面色愈发冷凝。 赶到别院大门外,他飞身下马,大步流星入内。 将至二门,赵贺疾步而来,“睿王带了约五百人前来,说话间就到门外。”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有些不可置信。 睿王应该在送亲途中,此刻却亲自率众赶来。 袭朗倒是不意外,吁出一口气,转过身形,步调变得不急不缓,“开门。” 别院朱红大门敞开。 片刻后,睿王横刀立马出现在袭朗视线。 睿王正在对别院护卫呼喝:“袭少锋唆使贼子窃取我府中钱财珍宝,此刻又扣留我妻儿,按律当诛,让他出来!” 这自然是欲加之罪,与睿王妃的言辞大同小异。说到底,不过是要找个能进到袭府别院的借口而已。 仅此而已。 没人应声。 袭朗踏着暮雨暮雪缓步走到门口。 “我在。”他转身抬手,相邀的姿态,广袖在风中烈烈作响,“你来!” 睿王知道袭朗手里握着的罪证有多重,为了取回,他已拼上一切。 不拼上一切,失去的便是一切。 袭朗拼不上一切,他此刻凭借的唯有信任。这世间他宁可自己身死也要保全的人,是阿芷,还有他和阿芷的孩子。 他要相信阿芷,无恙,不会被他在外行径影响。 睿王下马来,精致昳丽的容颜在潇潇暮雨暮雪中更显尊贵雍容。 赵贺则到了袭朗身侧,言简意赅地诉诸自己方才所听闻一切。 袭朗不动声色,微一颔首,随后率先去往外院花厅。 睿王阔步而入。 在他身后的五百死士也未受到任何阻拦。 袭朗没进室内,命小厮在游廊中设桌椅,悠然落座后问:“喝什么?酒还是茶?” 睿王一笑,“自然是酒。”到了袭少锋的地盘,不论如何,都不会被投毒至死。 酒是好酒,陈年梨花白,能让人尽兴之后骨头都酥软的酒,只是今日不是贪杯的日子。 睿王喝了一杯就放下酒杯,看着袭朗自斟自饮,“你倒是好兴致。” “尚可。”袭朗语气松散。 “睿王妃怎样了?” “总能留条命吧,我夫人不似我,不是嗜杀之人。”袭朗语气松散。 睿王听了却是瞳孔猛然一缩。这话意味着的,是他的王妃生死难测。 袭朗看向他,笑意敛去,神色清冷如常,“你的王妃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能随意践踏么?谁给了你这种最不要脸的想法?” 话极难听,是寻常男子消受不起的。 可是睿王沉默片刻之后,却是无所谓地一笑,“她因我才有今时今日,便是死于非命,亦该甘愿。得到了怎样的福气,就该付出怎样的辛苦。”他摆一摆手,“不说这些,说眼下。” “眼下?”袭朗漠然一笑,“眼下何事也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也无人得知。”他看向睿王,“我的住处,不得允许,谁也不准涉足。你犯了忌讳,今日后,理当置身炼狱。” 睿王望着空中越来越弱的雨丝,越来越密集的雪花,“那就看看,谁胜谁输。” “是该看看。”袭朗微笑,“赌上一切的人,都想看个究竟,偏生只能是输家。” 睿王失笑,“你从不是说大话的人,今日……” “我的确从不是说大话的人。”袭朗凝眸望向院外,“今日,你必输无疑。” 睿王又有了喝酒的兴致,举杯饮尽,“你敌得过我五百死士在先,两千人马在后?” 袭朗转头看住他,“三千骁骑卫说话之间就到。不过你放心,在骁骑卫到达之前,你的死士已是死人,无一生还。” 骁骑卫是秦明宇统领。而袭朗的意思是,连秦明宇都不需得知今日实情。 睿王再望向袭朗的目光,有了惊骇。 “兵者,诡道。你深谙这一点,但是还有一句,叫做谋定而后动。”袭朗对着睿王漾出和煦的微笑。 谋定而后动……在最应该激烈弹劾的时候,没有吩咐幕僚弹劾;在不该计较小节的时候不计较,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周家送女为妾的事;在他明显示弱的时候,照单全收;在他以为这是他宠爱夫人到了没有分寸的时候,其实是刻意为之;甚至于,在他以为回程中的顺畅是因为沿途官兵衙役疏于防范的时候,是不是都是先一步得了袭朗的吩咐? 是不是自一开始,袭朗就算计到了每一步? 睿王看着袭朗,逐渐的,目露惊骇。震惊之余,他听到沉闷而又声响轻微的厮杀声。 “来这别院暂住,只有一点好处——在这儿,我犯人,人犯我,无人知晓。”袭朗放下酒杯,萧然起身。 睿王也想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 袭朗看向他,现出微笑,“兵行诡道。王爷不妨先行安睡。” “你……”睿王无力地问道,“要把我怎样?” 袭朗趋近他,“把你怎样?我夫人无事,我兴许饶你不死;我夫人若是伤了分毫,你,生不如死。” 睿王还欲说什么,眼前却陷入一片昏黑。 蓝妈妈小跑着过来。 袭朗回身落座。 蓝妈妈磕磕巴巴地说香芷旋即将临盆,眼下是阵痛的阶段,请袭朗不必担心,静候佳音即可。自来夫君就只有等待的份儿。 袭朗颔首,“随时命人前来通禀。” 蓝妈妈称是,战战兢兢地瞥一眼陷入昏迷的睿王,低头回往内宅。她在来府里之前,在宫里行走,如何会不识得睿王。 如何也不能料到,睿王竟有今时今日…… 她垂首退下的时候,听得赵贺询问睿王府死士如何处置,随即,听得袭朗沉冷之至的语声: “杀!” ** 天际线现出一抹银白。 袭朗眯了眸子望去,视线要越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才能看到那初绽的晨晞。 一整夜了。 阿芷阵痛一整夜了。 他蹙了眉。 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哪里是能与疼痛二字挂钩的?又如何能承受这般漫长的苦痛折磨? 偏偏内宅一再来禀,称她无事,安好。 安好? 安好才真是见了鬼。 夜雨浸润了天地,夜雪染白了尘世。阿芷的疼痛已经太久。 他不认为自己能等下去,更不认为阿芷能撑下去。 此时蓝妈妈亲自来禀:“就要生了,就要生了!您再等等,再等等。” 之所以放着香芷旋那边没去照应前来报信,就是怕他耐不住性子做出冲动之举。 男子入产房,大不吉。 虽然并不见得能阻止,可该说的该做的,都要尽责为之。 ** 自昨日暮光四合,至今日暮光即将降临…… 多久了,多久了? 香芷旋正在经历此生最大的痛苦、磨难。 这痛苦比之她最为可怖的想象,还要深重百千倍。 阵痛次次袭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让她难以承受。 疼痛化成了深海,将她湮没。 自心里,她不怕疼,她想要一个美满的家园,有袭朗、孩子、婆婆、妯娌陪伴自己很多年。 而身体一点也不能被她的意志影响,依然是那样毫无抵御疼痛的能力。 身形不可控制地发抖,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减、流逝。 最为可怖的还在后头,产子初时,她险些疼昏过去,仅凭着那一点点的心意支撑下去。 随着侯妈妈、蓝妈妈越来越焦虑的语气,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有心无力了。 生头一胎,母亲要一脚踏进鬼门关,要竭尽全力,孩子要历经千难万险才能来到这人世。 孩子,孩子…… 娘亲对不起你,娘亲不争气。 她这样想着,眼眸被泪水浸润,视线完全模糊。 她苍白的手无力地抓住床单又松开,失落地梭巡。 想有一个亲近的人来看看自己,给自己一句鼓励,一点支撑。 想见见那个最亲最亲的男子,让他唤醒自己的意志,给自己勇气。 而他此刻身在何处?是何心绪? 侯妈妈、蓝妈妈束手无策,面色逐渐发白。 羊水就快流尽,母子都有性命之危。 踌躇间,感觉到身后一股寒意趋近,回头看去,竟是袭朗。 男子进产房,大不吉。 只是没人敢出言阻止。 这个昨日才在别院怒杀睿王五百死士的男子,早已被看做了嗜血的魔——正如他此刻进产房,昨日在发妻临盆之际浴血成魔,亦是大不吉。 ** 袭朗趋近床榻期间,看到苍白虚弱得失去生机的妻子,眸光一黯,心头似是忽然分裂开来,变成了一个即将把他吞噬的深渊。 他坐在她身侧之前,出于习惯,解下落了雪花的大氅,随意丢在一旁。 “阿芷。”他语声沙哑得厉害,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与他预想的一般,指尖凉冰冰的。 她是这样的,疼得厉害了,手脚甚至身形都发凉。 香芷旋用空闲的一手拭了拭泪,看清了映入眼帘的容颜,“少锋?”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勉力勾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是我,我来陪你了。” 感受到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让她头脑清醒了一些,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后,便是深浓的歉疚。 她比谁都清楚现状,再加上眼角余光瞥见的面色发白的产婆,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已是未知。 “对不起……”她语声哽咽,“我想……可是身体不争气……” “没事,没事。”他轻轻搂住她,“阿芷,答应我,你要撑过去。” “……”她又何尝不想,但是她并不能相信自己有那份勇气。疼痛是能让她失去抵御能力的一种灾难,不是她想怎样、他想怎样就能克服抵御的。 身体不听她的。一点儿也不肯配合。 她哀哀地看着他,泪光闪烁,“对不起,对不起……”她想说我不知道自己会这样,不知道这是身体也就是自己无法跨越的难关。 在这时刻到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几乎无力抗衡那灾难一般的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要有多勇敢,才能战胜那样的灾难? 她有心无力。 “到底是我害了你。我这样杀戮太重的人,不该娶妻,不该与你生情。”袭朗目光黯然,将她揽入怀中,语声低哑,“我杀戮太重,我在你怀胎时依然双手染血,昨日尤甚。是我错。不许自责。不准自责。” “不是,不是……”她又落了泪,“不关你的事,袭朗,不准你这么说……”她抬起手,抚上他的唇。 她太难过,无以复加。 “我好恨……好恨我自己……”她在他臂弯里抽泣起来,“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 “你答应我,撑过去。”他说。与她拉开距离。 “我答应。”香芷旋拭泪,点头,“我答应。” 他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说定了?” “说定了。”她诚挚地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又自心底伤心起来。而到了此刻,反倒无泪,她清了清喉咙,“少锋,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要是我万一……” 袭朗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答应。你了解,之于我,人是如何处境都不能一了百了。” 香芷旋惊讶地看着他。 “你若不能再陪我,你放在心里的亲友,我不会善待。不需善待,我自认一直善待于你,可你若还是要离开,徒留我一世离殇,那便不如与这尘世为敌,免却无数创痛。” “不,不……”香芷旋费力地思索着,觉得他这样的逻辑不对。 “你也一样。”袭朗定定地凝视着她,“你若敢与我诀别,便是我永世轮回的仇人,你杀了我的阿芷,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不得超生,永在十八层地狱里陪我。” “袭朗……”她用口型唤着他的名字——在这一刻,他的名字,是她无法唤出的。 太重。 “阿芷,我这一生,或许已做错太多,我认。只是——”他再度俯身,轻轻地抱住她,“什么错我都认,喜欢你这件事,我永不言悔,永不言错。” 他和她拉开距离,“你要是不在了,等于杀了我。你要这么伤我么?”目光凄迷如即将消逝的璀璨烟火。 香芷旋用力咬住唇,不允许自己落泪、哭泣。 “若不舍,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你自己看。”他附耳过来,语声更为低哑,“阿芷,我爱你。我求你熬过这一关。不是说好了,要赖着我一辈子么?” 香芷旋的泪再也忍不住,颗颗掉落。 “活着,你给我好好儿活着。只要你活着,我用余生补偿你今日的苦。” “嗯!”她鼻音浓重地应声,用力点头,泪眼婆娑地许下承诺诺,“我不要你补偿,我只要活着,陪着你。”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抿出个微笑,随即便挣脱:“你出去……你别在这儿,我会更不自在,快出去。” 他拧眉。 她坚持,“我说真的呢,快出去!”之后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去别处等着我。“ 几番推举,袭朗离开。 至室外,侯妈妈跪倒在他面前:“若是万一……保大保小?” 袭朗冷眼看住她。 侯妈妈打了个激灵。 “我要母子平安。” “奴婢……奴婢会尽力,只是若有万一……” “没有万一!”袭朗冷声道,“真有万一,保夫人无虞。她若出差错,你们不需活,更不需死。” 侯妈妈瞬时面如土色,却也知道到底何为重,诺诺称是,胆战心惊地回了产房。 袭朗踱步至廊间,静看黑暗将一切吞噬,看着昨日的雪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将天地映照出清冷的白芒。 他心焦如焚,却不能有只言片语。 这是他不能陪伴她的时刻,是她不要他陪伴的时刻。 可是,那该有多难,该有多艰辛? 他永世无从体会,只能隐约想象,他只能以她在意的人的安危作为要挟,要她活下去。 她活下去,他才有明日,别人才有明日。 她若不在…… 那么,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他咬牙等着、忍耐着。 天色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段,他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前来报喜的依然是侯妈妈:“恭喜世子爷!新添了……” 袭朗却打断她的话,冷声问道:“夫人怎样?” “夫人……”侯妈妈刚说出两个字,便发现面前人已然走开,去了产房。 ☆、142|140.139   很疼,很累,这样的感觉太重,融入到了她身体,甚而她入了梦境。   从来不知道,生孩子竟然是那么久的煎熬。   要在鬼门关前煎熬两日啊……   可到底,是熬过来了,她撑过来了,生下了她与袭朗的孩子。   袭朗,他担心坏了吧?他只能在外等着,怕是比她还不好过。   是那样的人,心绪低落的时候,不与人说话,只是独自静立,谁都不理。   现在呢,他高不高兴?   香芷旋醒来的时候,心头萦绕着这些思绪。   有惊无险。孩子落地之后,她身体大量出血,人因为累极完全处于半昏迷状态。   可是还好,不是严重的血崩,恍惚间由人劝着服了一剂猛药。   哄她服药的是他,虽然那时累得连眼睑都抬不起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她知道是他。   他的气息,是她无论何时都能认出他的标识。   血该是止住了——自然是止住了,没有那种力气、生命力缓缓消失、流淌出去的感觉了。   香芷旋眨了眨眼,目光有了焦点,视线来回梭巡。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室内点了灯火。   灯罩是她特意选的,用的颜色是淡粉色,灯光映出来,分外柔和。   鼻端充盈的是清浅的花香,不再有昏睡过去之前的血腥气。   又敛目看看锦被、衣物,都已换过了,身体没了汗水的黏腻感,清清爽爽的。   如果不是腹部依然作痛,这样醒来实在是一桩美事。   室内好安静。   孩子呢?袭朗呢?   她侧转视线,看到了袭朗。   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借着茶几上的宫灯光线,在看一个药方。   应该是药方,茶几上还有一副药。   这样看起来,她是需要服药调理一段时日了。   他面色有点儿苍白,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也累坏了吧?起码两夜都不眠不休。   她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这才意识到喉咙干渴得厉害。   袭朗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   香芷旋唇角翘了起来。   袭朗放下手里的方子,快步到了她身侧,给她倒了杯温水,坐到床畔,将她搂在臂弯,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小半杯水。   她清了清喉咙,“孩子呢?孩子好么?”   袭朗将水杯放到床前的杌凳上,用下巴点了点她身侧,“孩子很好,正睡着。”语声温柔之至。   香芷旋循着他视线看过去,这才看到婴儿的襁褓就在自己身侧,只是被放在了有些偏下的位置。   袭朗拿来两个大迎枕给她垫在身后,让她半倚着床头,又将孩子抱给她看,“看看我们的寒哥儿。”   香芷旋近乎急切地看着寒哥儿。   那么小的一个人,此刻正闭目酣睡着,小脸儿白皙,头发很浓密。轮廓么,她看不出像谁。   “两位妈妈说过,孩子生下来之后,肤色红彤彤的好,等以后会越长越白。”她抬起酸软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寒哥儿的小脸儿。   袭朗笑道:“一个孩子一个样,怎么会千篇一律。他不管随谁,都该是生得白净。”   “万一肤色谁都不随呢?照两位妈妈那个说法,他岂不是要越长越黑?”她是正经担心着。   “胡说。”袭朗轻轻笑着,指腹轻轻碰了碰寒哥儿的小脸儿,“你娘一醒来就挑剔,这可怎么办?”   香芷旋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   是能将人溺毙的温柔眼神,唇畔延逸而出的笑容胜过三月春风。   她的手转而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袭朗。”   “嗯?”他笑着看向她。   “我们是做爹娘的人了呢。”语气里透着欣慰,和一点点骄傲。   “是啊。”袭朗将寒哥儿放在她靠向床里侧的枕畔,“等你有力气了再抱孩子。”   “嗯。”香芷旋开始关心实际的问题,“奶娘选好了没有?”   “选好了。寒哥儿刚刚才吃过奶。你也吃点儿东西,好么?”袭朗的手落在她脸颊,看着她的眼神,极是疼惜。   “嗯。”她点头。   袭朗亲自去了门外吩咐,片刻后,含笑、蔷薇两个进来,将黑漆小几放在床上,摆上四色小菜,一碗花胶排骨汤。出门之前,俱是担忧地看着脸色分外苍白的香芷旋。   香芷旋知道她们担心自己,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了,放心。”   两个丫鬟闻言却是哄了眼眶,之后才笑起来,曲膝行礼退下。   袭朗坐到她身侧,一臂搂着她身形,另一手执了筷子,“我喂你。”   香芷旋忍不住笑起来,“好啊。”也是真的没力气,手指头都懒得动。   吃了些菜,她就有些兴致缺缺,“吃饱了,困。”   “吃这么少可不行。”袭朗端过花胶排骨汤,“听话,把这汤喝了。”   “好吧。”她知道自己是拗不过他的。   喝完汤,含笑、蔷薇来收走饭菜、小几。   漱口之后,袭朗让她躺好,掖了掖被角,“我会陪着你,孩子就在你身边,再睡会儿,醒了再服药。”   香芷旋凝住他的眸子,看到了他眼底的血丝,“你陪着我睡。”手从被子里探出去,握住了他两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抱抱我。”她不管别的事了,只知道他应该休息,应该好好儿睡一觉。   “行啊。”袭朗笑着吻了吻她额头,“我去洗漱。”   “嗯,你快点儿。”   他去洗漱的间隙,含笑进门来服侍在一旁。   香芷旋问了几句,才知道自己昏睡了整个白日。宁元娘这两日一直不眠不休的,直到下午,听得她没事了,这才去了客房歇息。而宁氏等人,明日一早就会过来——是袭朗的意思,让她们明日再过来,今日不行,外院的事情还在善后。   袭朗回来之后,宽衣侧卧在她身侧,只是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虚虚地环着她身形。   知道她还疼,怕碰到她。   “今日没去处理公务吧?”香芷旋问他。   “没去。请了一段日子的假,等你好一些之后再说。”   “也不用的。”最坏的已经过去了,她不想影响他。   “这次不能听你的,我在家也能处理公务。”   “随你吧,我是管不了你的。”香芷旋将手放入他掌中,“睿王妃……你别难为她。”狠话也只是说一说,她做不到伤害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   “这是自然。”袭朗吻了吻她的脸颊,“睡吧。”   “嗯。”她笑了笑,阖了眼睑。   她睡得很沉,恍惚间知道寒哥儿哭了两次,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轻声唤奶娘抱寒哥儿去喂奶。   有他在,什么都不需她挂心。   第二日,香芷旋醒来已是辰正,阳光倾洒入室,鸟鸣声声入耳,很是动听。   她问过含笑,得知袭朗一早去了外院。由人服侍着更衣洗漱用饭之后,侯妈妈与蓝妈妈进门,帮她束身,是为着恶露快一些除尽。   香芷旋又给硬生生折腾了一场,心里叫苦不迭,难受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   两位妈妈知道这滋味的确是极难受,一味好言好语地哄劝着,又说起所知的快些让身子恢复如初的偏方,借此打岔,分散香芷旋的注意力。   香芷旋的结论却是:“真是麻烦。”她精气神好些了,脾气就开始拧巴了,可是转念想想,再麻烦也值啊,她可是添了寒哥儿这瑰宝呢。   随后,宁元娘过来了,看着香芷旋脸色不大好,心疼不已,“这次可真是吃尽了苦头。”   “没事的。”香芷旋心里承认,面上却是不能认同的,“缓几日就好了。”   宁元娘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去看寒哥儿。抱孩子之前,先请教了奶娘金妈妈,这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敛目打量着,满脸笑意。   香芷旋道:“不如你回别院安排安排,尽快搬过来吧。”睿王妃闹了那么一出,到底是让她心里不踏实,担心元娘自己住着不安全。   “好啊。”宁元娘笑着点头,“四哥早间也吩咐我了,我这就回去安排安排,下午就搬来。”语必,有些不舍地把寒哥儿交还给奶娘,轻声道,“等我回来再看你。”   香芷旋遣了铃兰跟着宁元娘去西山别院。   近正午,袭刖护送宁氏、钱友梅等人过来了,前前后后十余辆马车。   香芷旋生孩子虽然有惊无险,到底是要仔细调理一段时日,断不能尽早搬回府中,一家人自然要过来居住一段日子。   有婆婆在近前打理诸事,香芷旋心里完全踏实了。   宁氏与袭胧、钱友梅、蔚氏过来之后,急急忙忙过来看望香芷旋母子两个。   袭胧听说香芷旋吃了不少苦头,进门来就握了她的手,红了眼眶,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香芷旋反过头来宽慰袭胧,违心地说着没什么之类的话。   宁氏先将寒哥儿抱在臂弯,才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与香芷旋说话。   钱友梅与蔚氏则是站在一旁,都笑着打量寒哥儿,由衷地称赞:“好漂亮的孩子。”   “好看么?”香芷旋却是不大相信,“我都看不出。”心里则想着,这兴许要怪袭朗,他太好看了,能再让她瞧着好看的人太少了,眼下倒好,在她这儿,他连孩子的风头都抢走了。   “自然好看啊。”妯娌两个异口同声,之后钱友梅道,“你这个不知足的,还想要孩子怎样啊?刚出生。”   “是啊。”蔚氏接道,“过段日子寒哥儿的模样长开了,不知道有多好看呢。我是过来人,这个可比四嫂有经验。”   香芷旋听着特别受用,满足地笑了起来,又问婆婆,“寒哥儿长得像谁啊?我都看不出。”   宁氏笑眯眯的,“像老四。你是做娘的,难怪看不出。”   这边几个人热热闹闹说话的时候,袭朗在琢磨如何处置睿王。   睿王是在送亲途中回到京城滋事。若是送到皇上面前,睿王绝对会一口咬定是他袭朗半路劫持他回京。所以,皇上那条路是不能考虑的。   自然,也不能放睿王回到送亲的队伍,那是放虎归山。   留在手里?杀掉?更不行。一旦为人知晓,有理没理都是杀头的大罪。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担负风险。   所以,一定要给睿王安排个妥当的去处,祸水东引,以恶治恶。   袭朗想到了淮南王和夏映凡。思忖片刻,他唤来小厮,吩咐两句。   过了一阵子,睿王妃被带到了外院书房院。   袭朗站在廊下,看着大腹便便的女子神色惊慌地到了近前,“这两日,你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   睿王妃频频点头,“是,是,我明白。”   “我会派人送你回府。”   睿王妃曲膝行礼,“多谢你和你夫人。”   “不必,你该谢的是你的孩子。”他便是再狠,也做不到伤及无辜的孩童,未出生的孩子亦然,“但是要记住,没有下次。我只能饶你一次。”   睿王妃称是。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袭朗语声温和,“夏映凡与你睿王府可有牵扯?说不说都随你。”   睿王妃先是垂了眼睑,是出于习惯的反应,这样才能掩饰真实的情绪。袭朗既然已经问起,她不回答的话,他也会命人去查证,或者……刑讯逼问睿王。思忖片刻,她轻轻点头,索性将话说透:“王爷早些年收买了夏氏。”她面上对待夏映凡,一直保持着和三公主相同的态度,心里却对那女子再熟悉不过。   “多谢。”   睿王妃苦笑。他便是再客气,也无法打消她心头对他的惧怕。他便是继续询问她很多秘辛,她都会知无不言,因为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离开。   袭朗却没有趁人之危的习惯,唤人送走睿王妃。   蒋修染过来了。这两日,阿东几个人在远处观望,别院内出过什么事,心里大抵有数,如实禀明了他。   他既然得了消息,少不得要过来看看。   趋近这别院时,看看方圆几十里都无人家,不由一笑。   难怪袭朗要搬来此处小住,难怪淮南王敢亲自率众闯进别院。   这就是个最适合出事的地方。   五百死士,要是袭朗准备得稍稍差点儿火候,这别院怕是已遭血洗。   袭朗出了名的狠戾、残酷,在于他能将人逼至愤怒到疯狂的境地,并且能应对敌手疯狂的反击——敢担负这样的后果,敢担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他那位夫人也不简单。不是哪个女子都能给予一个男子绝对的信任吧?她信袭朗,才会陪着他面对经历这些。若是不信,才不会接受袭朗的安排,来到这里待产。   蒋修染一进别院,就察觉到了那种激战之后的气息。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感觉,像是走到了一个刚刚打扫完战场的地方。   血腥气已被除尽,依然不影响他嗅到死亡的气息。   征战岁月中,常听到一些说法。有人说死于交战之中的人魂魄怨气最重,会在身死之地的上空徘徊多日。   此刻思及此,蒋修染抬头望了望净蓝高空,戏谑地笑了,想着那说法便是真的,那五百人的魂魄徘徊不走,也只有被袭朗气得魂飞魄散的份儿。   袭少锋可不就是那么个人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他是不会做的,做法正相反,他的对手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一名小厮跑过来,请蒋修染随他去袭朗所在的书房院。   蒋修染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的袭朗和元宝。   梅花小几上摆着一局棋,袭朗坐在上手,手里一枚棋子落下。   元宝乖乖地坐在下手,前一刻在盯着袭朗的手势,后一刻知道有人进门,扭头看了看。   蒋修染去年与袭朗常在一起议事的时候,见到元宝是常事,与它并不陌生。   但是元宝也只是与它不陌生而已,从来不会对他示好。   袭朗唤紫苏进来,把元宝带去里间嚼栗子玩儿。元宝乖乖地跟着紫苏走了。   袭朗指了指方才元宝坐着的位置,“下两盘棋。”   蒋修染走到近前,看着坐垫上印着的元宝的爪子印,拧了眉,“你这是不把我当外人,还是故意气我呢?”   袭朗哈哈一笑,唤小厮进来,换了坐垫。   蒋修染这才落座,一面对弈,一面听到里面咔吧咔吧的声响,蹙眉道:“什么动静?”   袭朗就照实跟他说了。   蒋修染失笑,“有意思。”随后才道,“新添了个男丁?”   “嗯。”   “洗三礼、满月酒是不是都要在这儿办了?”   “自然。”   “回头我让阿东准备贺礼。”说完这件袭府的喜事,蒋修染才说起睿王的事,“打算怎么处置他?要是留在手里,是个货真价实的烫手山芋,你得赶紧扔出去。”   “我正琢磨这事儿呢。”袭朗看了蒋修染一眼,“把他扔给淮南王怎样?”   蒋修染思忖片刻,笑,“再好不过。用夏映凡做做文章。”   袭朗道,“我已问过睿王妃,她本就是被睿王收买了。”   “好事。”别说是,就算不是,把那件事安在睿王头上也不难。淮南王那笔帐,蒋修染一直没忘,皇上只让淮南王闭门思过,不足以让他解气。眼下能将皇室兄弟两个绑在一起,便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说法,是最佳局面。   “这事儿得周密的安排一番。”   “你安心在家哄孩子,交给我吧。”   “行啊。”   蒋修染笑了笑,“事情到现在,你手里那些罪证,是不是该慢慢的扔出去了?”   “还不行。”袭朗轻轻摇头,“那就像是一笔烂账,现在扔出去,没有获益之人。我得把账面做平,公之于众的时候,吃亏的只有睿王和他的幕僚。不然又是何苦来。”   蒋修染思忖片刻,“这一笔烂账,是不是太子交给你的?”   “你这么想也行。”袭朗反问:“太后病故之前,跟你说了些什么?”   蒋修染一笑,“她能跟我说什么?还没想通?只不过是挖了个坑,差点儿把我半条命埋进去。”   “那这么说来,到最终,她还是愿意太子继承大统。”   是在那次之后,皇后、睿王更加激进地拉拢蒋修染,蒋修染却跟家族决裂,用极端的方式自己把自己逐出了家门,继而明里暗里拆睿王的台,与之背道而驰。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袭朗这边很多事才进行得顺风顺水。   蒋修染则想到了太后之死,“夏映凡是被睿王收买了……那么能不能这样推测——太后病故之前,察觉到了睿王对她暗藏祸心,所以才心寒,用她的方式让我不再接受睿王的拉拢?不,也不对。应该是睿王看出太后到最终还是愿意嫡长子继承大统,并且有意将他打压得没有立足之处,这才起了歹毒的心思。”他目光微闪,“你手里那些要人命的罪证,说不定就是太后交给太子的。”说着说着就蹙了眉,“这么乱七八糟的,早知如此,生前干政、搅局又是何苦来呢?这不整个儿瞎忙了一场么?”   “这些你我就别费心猜测了,淮南王迟早会弄清楚这些。得安排几个信得过的眼线到淮南王府。”   “这是自然。”蒋修染不大放心睿王妃,“睿王妃回去之后——”   袭朗道:“没事,有明宇敲打她,她不敢跟皇后乱说。”   “他?”蒋修染是没办法信任秦明宇的,“别帮倒忙才好。”   袭朗笑微微地凝了蒋修染一眼,“胡说八道,那是我弟兄,能力不比你差。”   “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的话,秦家只能放弃慧贵妃、淮南王这门皇亲了。”蒋修染想说的是秦家能不能狠下心来。   “秦老太爷早已有定夺。比起秦家满门迟早被淮南王连累,祖孙两个只能忍痛行事。”袭朗不能不解释,要避免蒋修染信不过秦明宇节外生枝的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   “眼下唯一要等的,就是三公主那边的反应。”送亲的兄长半道没了影踪,她应该清楚去向、意图,但是肯定不会如实告知皇上——说出实情的话,袭朗就不需将睿王交给淮南王去折磨,要做的是再布个局,指证睿王擅自回京意图不轨。   “以她的性情,肯定要置身事外。”蒋修染分析道,“她既然已经离京,便不会再愿意被皇后、睿王连累。要是不担心皇后母子二人的野心招致杀身大祸,她这些年完全可以做睿王最出色的谋士,而不会只是帮些不大不小的忙。而最要紧的是,她也怕你不管不顾破釜沉舟,害得她从远嫁路上被揪回来伏法。”   袭朗笑了笑,“那我就等着看她如何编排睿王了。”   “反正是不会给睿王脸上贴金。”   当夜,三公主的亲信加急返回京城,径自找到了城西别院,将三公主的几封亲笔信交给袭朗过目:“殿下请袭大人过目,帮她挑选一封亲笔书信,属下才好转呈皇上。”   袭朗将几封信都看了看,眼中有笑意,末了选出一封,知会那名侍卫。   侍卫称是,将信件妥当的收起,“余下几封信,烦请袭大人销毁。”语必匆匆转身离去。   袭朗回到内宅。   香芷旋笑盈盈地抱着寒哥儿,正与含笑说着洗三礼的事:“来这儿的话,宾客们就要费一番周折,不然就跟老夫人说说,算了吧,洗三礼而已,到满月时再正经操办。”   “那怎么行。”袭朗将话接了过去,“又不是大肆操办,请的也只是通家之好。既是有交情,怎么会在意一半日的辛苦。”说着到了床前,把寒哥儿抱到怀里,语气变得低柔,“又睡着了?”   “嗯,能吃能睡的,只是哭起来好大声,听着很揪心。”   含笑给袭朗曲膝行礼,随后退了下去。   “都说孩子哭是急着长大,不用紧张。”   “你总有的说。”香芷旋倚着床头,笑笑地看着他,“你舍得回来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他。   “想我了?”袭朗抬手抚着她面颊。   “嗯。”她的手覆上他的手,笑着点头,“不行吗?”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何,比以前更依赖他了。   “就怕你爱理不理的。”袭朗打量着她,“气色好点儿了。”   香芷旋笑道:“你别担心了。没什么的,服几日药,坐月子时好生调理就行了。”还打趣他,“我可不像某些人似的,那么怕苦。”   袭朗笑意更浓,“嗯,这点儿你比我强。”说着放下寒哥儿,将她揽到怀里,“跟我说说,一整日都做什么了?不是一直都在跟人说话吧?”   “没有。下午睡了两个时辰呢。”香芷旋蹭蹭他衣襟,“谁还能想你想得睡不着不成?”   袭朗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手抚着她的面颊、颈部,又反复吻着她额角。到了此刻,之前的后怕才袭上心头,很有种近似于失而复得的情绪。   “在想什么呢?”香芷旋问他。   “我在想,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恐惧。”他握住她的手。   “而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勇敢。”她淘气地挠了挠他手心,抬眼凝着他。没有他,她没勇气和力气熬过那场灾难。   他低头,吻了吻她,如蝴蝶飞掠花间的轻柔,却含着无限缱绻。   **   同个夜晚,淮南王在府中自斟自饮,借酒消愁。   偶尔,他恨不得一把火将王府烧掉。   从来不曾这般厌恶过着府邸,因为在很多地方,都能让他想起夏映凡。是最磨人的物是人非的感觉。   曾经有多迷恋她,如今就有多厌恶她。   越是厌恶,越是不愿意想起,却越是不能忘。   那是他的耻辱。   谁也不能忘记耻辱。   本该是花好月圆伉俪情深的前景,被她的愚蠢与自作主张毁了,徒留一个最丑恶最荒诞的结局。   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不堪折磨,说出受谁唆使?   没指望她会说,但是她若能说出,也能让他省去不少精力、人力。   他唤来心腹询问。   心腹吞吞吐吐地道:“夏氏……一直只是被关在庄子上。”   淮南王冷眼看着心腹。   “没人敢碰她啊……”心腹一面说着,额头已冒出冷汗,“都知道的,你以前那么看重她,谁敢染指?哪一日您要是改变了主意……他们都怕死。”   淮南王沉默片刻,苦笑。的确如此,换了他,怕是也会有这顾虑。   心腹打量着他的神色,略略松了口气,继续道:“平日里没虐待她,却也没善待,如今很是消瘦憔悴。”   淮南王沉吟多时,“把她给我拎回来,尽快。”   “是!”   淮南王继续自斟自饮。   夜静更深时,夏映凡被带回了淮南王府。   她站在院中,身形如弱柳,双手反剪在背后捆着,眼睛蒙着黑纱,无从看清所在何处。   淮南王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脚步不稳地到了她近前。   她唇角抿紧,神色透着惊惧、戒备。   淮南王看了她一会儿,指了指室内。   侍卫将夏映凡推搡进室内,随即无声退下。   淮南王又喝了杯酒,抛下了手里的酒壶、酒杯,转入室内。   夏映凡孤零零地站在地上,察觉到人趋近,慌忙后退,“你、你是谁?”语声很是低哑。   淮南王脚步停下来,眸光一黯。   她是从来没在意过他的。甚至于,在她心里,不曾在意过她住了很久的王府。   哪怕对他对这地方有一点儿情分,此刻也该知道置身何处,知道是谁站在她面前。   他于她而言,如同陌生人。   这女子的心如同顽石,他几年来的善待,她不曾有一点儿感动,也就始终冰冷、坚硬。   她或许是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但是不可悲。   可悲的是他,因为不论怎样,他的情绪始终被她影响牵动。   他不是厌恶她,他是恨她,恨得入骨。   恨不得将她撕碎。   他没阻止自己那些疯狂的恶毒的念头,动作粗鲁的将她拽 ☆、143|140.139   这日深夜,心情原本不错的皇上得知了一件事:   三公主写信给皇上,称睿王在送亲途中行径放荡,只顾着游山玩水找乐子,前两日更是因着看中了一名小家碧玉,私自离开送亲队伍,不见了踪影。她既伤心又心急,伤心的是一母同胞的兄长竟将她的终身大事当儿戏,心急的是睿王一去不回头,她不知是继续赶路还是原路返回。   末了,她请求皇上,若是可行的话,另派一个人送亲,对外只称睿王在途中染了风寒,不能照常赶路。   一封信里,她的语气又焦虑又恼火又委屈,让皇上为之动容。   随后,皇上大发雷霆,将皇后拎到面前狠狠一同数落,指责她教子无方,“那不肖子孙竟在这当口一心游玩不务正业!他若回来,朕定要打断他双腿!”   皇后了解皇上的脾性,在这时候自然是三缄其口,一句为儿子辩解的话也无。   只是这样一来,宫里的宫女、内侍都得知了这件事,各自转告给相熟之人。   没出第二日上午,睿王的事已在朝臣之间传播开来。   皇上能有什么法子?只能依照三公主的说辞,选了就近的在封地的康王代替睿王送亲,对西夏只谎称睿王抱病。   太子监国,淮南王在闭门思过——近前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不能去做这件事的。   末了,皇上才命太子派出人手,加紧寻找睿王下落。   蒋修染听了失笑不已,心说三公主可真能编排睿王。   这日是寒哥儿的洗三礼,时近正午,蒋修染一为送贺礼,二为着正事,到了城西别院。   别院里热热闹闹的,外院、内宅都有官员、女眷前来登门道喜。   有人问起袭府的人,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不留在府里,袭府的人说辞一致:请人看过风水,府里与胎儿有些相冲,为着母子平安才来了别院,府里一些院落要修缮一番,过一阵子才搬回去。   修缮一些院落的事儿是真的,宁氏已命外院的人开始着手,重新修缮正房和正房东侧的院落,等搬回去时,便让香芷旋与袭朗住到正房,她呢,能够完全的过清闲日子享清福了。   蒋修染在外院用过饭,找时间与袭朗说了一阵子话,先问的是:“我听阿东说三公主的亲信径自来了你这儿。她一定是准备好了几封信件要你选吧?”   袭朗颔首,知道他意在说什么,道:“你得相信,我是选了一封看起来说法最客气的书信。”   蒋修染绷不住笑起来,游山玩水、寻花问柳还是最客气的……不过,这还真是三公主办的事儿。   “她也没法子。”袭朗倒是挺理解三公主的,“不是她不仁不义,是睿王不管她的安危率性而为,她除了明哲保身置身事外,还能如何?”   “这倒是。”   随后,袭朗瞥了他一眼,“你那些手下,能不能少盯着我点儿?”   “不能。他们只是顺便盯着你。”要知道,宁元娘可是搬到这儿来住了。   袭朗扯扯嘴角。   “既然三公主是这说辞,那么我们照计划行事,我尽快安排下去。”蒋修染将话题拉回正事,“当然了,你跟秦明宇要帮衬着些。”毕竟,两个人手里有兵权,遮人耳目很容易,随后又想到了自己的现状,“我居然混到这地步了,惨哪。”   袭朗大笑,“滚,三品大员还说惨,不比你的人怎么活?”随后才道,“放心吧,太子心里有数,有他发话,你只管放心行事。”   “那就成。”蒋修染想了想,可不就是么。没有太子的默许、袭朗的安排,睿王怎么可能带着五百死士不声不响地回到京城?眼下可是太子监国,在这时期,太子已经算是坐上了龙椅。同样的,也会敲打着睿王妃不再生事添乱。   这么想着,居然有点儿同情皇上了。   皇上兴许能料到一些事,却决不能料到,睿王已经成了阶下囚,来日还要被淮南王收拾。   怪谁呢?早让这两位王爷滚去封地的话,什么事儿都没有。偏要让他们赖在京城这事那事的不得消停。   帝王心,猜不得。   是不能猜,那脑筋完全就是拧着长的,凡事看似高深莫测,其实就一句话——变着法儿的折腾人。   他要是太子,估摸着早气不过逼宫了。   当然了,这些也只能自己想想。   **   淮南王听说了睿王的事情,应该是最为此庆幸的一个。   盼着睿王出事,盼着能给他机会将睿王擒拿回淮南王府,真就出事了。   他撒出了手里的人,全力寻找睿王下落。   谁把他当成木偶、小丑一般来摆布、作弄,他就要报复回去。   只要淮南王落到他手里,他就别想活了。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日思夜想的盼着睿王早些现身,出现在自己面前。   宫里的皇后则是心焦如焚,担心惊惧不已,担心儿子已遭了毒手,也四处想法子,试图找到睿王下落。   皇后并不知道睿王的具体安排,但是知道,不见踪影绝不是女儿说的那般原由,绝对与太子、袭朗等人有关。   只是苦于没有真凭实据。   皇后唤睿王妃进宫说话,睿王妃却在同时称胎象不稳,请了公里的太医前去睿王府把脉。随后几日,每日让太医去睿王府走一两趟。   皇后预感很不好,知会皇上,想去睿王府探望。   皇上却是一听到与睿王有关的人就火冒三丈:“不准!那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连家都看不好,睿王前脚离京,王府后脚就失窃,没她这么个不成器的,估摸着也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也一样,给朕安分些!”   皇后听了心中愤恨,面上却只能恭声称是。不能询问睿王妃,那就只能让娘家想法子了解实情了。   周家不要脸面是一回事,办事能力还是有一些的,在外忙碌了十余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确定睿王并不是半路去了别处,而是回了京城。   至于回京后去了何处,就不是他们能查到的了。   上至京卫指挥使司,下旨五城兵马司,他们都没有亲信,无从打探消息。而睿王若是返回,只有他们才能及时得知消息。   京卫指挥使司……皇后能想到的人自然只有袭朗。她恨不得将袭朗生吞活剥,恨不得将他的妻儿即刻抓紧宫里来做人质,从而让他告诉自己睿王究竟身在何处。   但是,现在不能。   不是时候。   皇上还在气头上,绝不会允许她与朝臣及其家眷有接触。   怎么办?除了在心里暗自消化满腔的焦虑痛恨,别无他法。   太子那边呢,一本正经地派出了人手去寻找睿王下落,人手也时时传信回来,称睿王大抵是去了东南一带,他们正逐个城镇的搜寻。   这就不是朝夕间能将人找到的事儿了。   太子将这些禀明皇上。   皇上一听睿王去了东南一带,更是窝火——蒋修染在东南一带率兵打仗的时候,睿王就不安分,眼下居然放着送亲的大事不做去了那里……是要联合那里的将领兴兵造反么?!   气得狠了,装病成了真病,卧床不起了。皇上卧在病床上,将蒋修染唤到面前,询问他征战期间,可知哪些将领与睿王私交甚密。   蒋修染听了头大不已,心说太子可真会坑他。这要是皇上钻进了哪个牛角尖,他恐怕都要被牵连丢了性命。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蒋家先是得了太后的照拂,后有皇后、睿王拉拢,太子眼下如何能时时处处为他考虑?   脑筋飞快地转了转,他回答皇上,若是兄长允许他进门,他会仔细询问一番。   兄长护国公早已被睿王视为弃子,为皇上厌弃,把祸事加在他头上,至多是让皇上恼火一时,却不会认真计较——没必要了。一个在家闭门思过的臣子,还能成什么气候?   皇上若是疑心他,那就命人查他好了,那倒是不需他担心的。充其量查出他作战有些拖拉,但那是人之常情,袭少锋只能有一个,个个将领都似袭少锋,早就真正的天下太平了。   皇上听了他这答复,才想起他已与蒋家决裂,思忖片刻,苦笑着摆手让他退下。   蒋修染略略松了口气,心里想着,得加紧安排淮南王与睿王的事儿了——要尽快让皇上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儿子掐架上,不能整日里疑神疑鬼的猜忌臣子,猜忌别人行,但是不能拿他开刀。   **   二月下旬,淮南王的亲信通禀:在真定一带发现睿王行踪。   淮南王兴奋起来,命人手一定要将人找到,活捉回淮南王府。   在这期间,夏映凡一直留在王府,被关在王府后园的一个小院儿里,没再被捆绑,饭菜也很精致。   淮南王偶尔会去看看她。   他看着这女子的目光,再无以往的深情、缠绵,只有冷漠、嫌弃。   真的嫌弃,甚至嫌弃到了不再窝火、不再有失控的想要残酷折磨她的心思。   这些,自然是因为得知睿王才是祸根而起。   他清楚地看到,夏映凡再见到自己的时候,只有惊恐畏惧。她怕得要死。   他这才知道,有的人——如夏映凡这种人,在初时面临凶险处境的时候,能够咬咬牙一心求死,而在被恐惧折磨太久之后,求死的心思反倒慢慢消散,不再有勇气。   这样也好,他心头连一丝尊重都不需给她了。   此事了了,心结大抵就能打开,大抵就能慢慢将她遗忘,重头开始。   **   农历二月的清晨,春寒料峭。   睿王置身于颠簸的马车之中。他头上蒙着头罩,眼前一片昏黑,嘴里塞着布,不能出声。能辨识天色的,只有早晚时独有的那种气息。   何曾想过,他会沦落到这地步。   他一次又 ☆、144|140.139 睿王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身在淮南王府。 淮南王命人将睿王关押在府里的隐蔽之处,转身去找夏映凡。 “你要是不想死,就给我研制一种上好的香料——能让人神志不清知无不言的香料。”他这样对她说。 夏映凡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淮南王讽刺地弯了弯唇,“不是用来对付你的,我已没有再问你的话,眼下不过是要物尽其用。你尽快,要是磨磨蹭蹭,那就自己选择一种酷刑,我给你痛快。” 夏映凡面色转为惨白之际,他已漠然转身。 ** 转眼就要到寒哥儿的满月了。 香芷旋这段日子按照侯妈妈、蓝妈妈的安排调理身子,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身体慢慢恢复过来。 而袭朗这一个月一来,一直留在别院,白日在外院处理大事小情,黄昏回来,陪她说说话,抱着哄着寒哥儿。 寒哥儿有着一双与他一般无二的眼睛,只是他目光平日里很是清冷,寒哥儿则是目光澄澈无辜——这一点与香芷旋一样。 等待寒哥儿出生的时间里,袭朗想过,等孩子落地之后,一定要给他一巴掌,为着罚他让阿芷这么受苦受累。但是他看到孩子之际,在这段日子里,每每看到孩子,都会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是他与阿芷的孩子,是他们共有的独有的瑰宝,是与他们血脉相连最亲最近的人。 平日守着妻子、看着孩子,心里总是分外平静、满足。 香芷旋每每看到他看着寒哥儿的眼神,总是有点儿小小的担心,这个人,来日不要太宠溺孩子才好。可即便他真的溺爱孩子,她也没底气纠正他——自己就是一路被他宠过来的,那可是把她都当孩子的一个人。 寒哥儿满月那一日,除了必须要请的通家之好,还有一些闻讯不请自来的宾客。这样的日子,不管谁来,都要好生款待。 香家过来的是香若松与香大奶奶,秦家过来的是秦老太爷、秦明宇和钱友兰,宁家过来的则只有宁三老爷,蒋修染这次人没到,只是让阿东送来了贺礼。 这些人分男女各自在外院、内院就座谈笑。 香芷旋今日穿了海棠红褙子、沙绿裙,香大奶奶见了就道:“显得更瘦了,楚楚可怜的。” 一旁的蔚氏就笑,“人纤弱就是这样,颜色不论深浅,上了身都更显瘦。” “是啊。”香大奶奶打趣自己,“像我这样的,不论穿什么颜色,都没法子显瘦。” 钱友兰看着抱着孩子的香芷旋,目露羡慕。 钱友梅见了,轻声笑道:“不用羡慕,日后你也一样。” 钱友兰转头看了姐姐一眼,轻声回道:“我啊,能不能有这一日可难说。” 钱友梅眼神一黯。 钱友兰却又加了一句:“不打紧,也不是为着这些才嫁的。” 看得开就好啊。钱友梅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看开又能怎样呢? 满堂喜乐喧嚣时,袭胧与宁元娘独坐一隅,轻言细语。 两个人都有倔强挑剔的一面,是因此,往年从不曾亲近。这次同住在别院,每日里时不时地在香芷旋房里碰头,因着对寒哥儿一样的喜爱,有了不少共同的话题,距离一步步拉近。 袭胧正在说宁元娘房里的初七、十五,“两个小家伙倒是乖巧,整日就在你的院子里,也不出门玩儿。元宝就不行,”说起元宝,她忍不住笑,“它最喜欢跟着四哥出去玩儿,哪日不去,就会没精打采的。” 宁元娘笑道:“它们哪儿是不想出来玩儿啊,是看到元宝就害怕。有两次被元宝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从那之后,看到元宝就跑,知道元宝在附近,是怎么也不敢靠近的。” 袭胧忍俊不禁,“要是不熟悉,元宝看起来的确是有些吓人。但是初七和十五也很漂亮,都是一身白,又很乖,我特别喜欢,以后我也要养。” “这容易,让四哥帮你寻来就是了。” “嗯!” 香芷旋抱着寒哥儿在宾客间来回游走几次,到了下午,寒哥儿睡着了,她也乏了,歪在美人榻上小憩。 恍惚间,蔷薇走进门来,轻声唤醒香芷旋,笑道:“夫人快去小花厅看看,有不速之客上门来。” 香芷旋见蔷薇满脸喜色,心中疑惑,“是谁来让你这么高兴啊?总不会是我大姐——不可能的,她跟孩子前几日才过的满月,不可能出门走动的。” 姐妹两个一直互通书信报平安,对彼此情形都是了解的。 蔷薇只是笑着卖关子,“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香芷旋无奈地笑着起身,去了小花厅,见到里面的男子,惊喜地笑了起来,“大姐夫?你怎么来了啊?” 来的是钱学坤,香俪旋的夫君。 钱学坤满脸温文尔雅的笑,“我已调来京城为官,眼下是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刚安顿下来,听得袭府喜事,便赶来道贺。你大姐过段日子就过来了。” “真的吗?”香芷旋的笑意自心底到了眼角眉梢,“这可真是太好了,整日里盼着在京城团聚,眼下终于如愿以偿了。” 钱学坤如实道:“这多亏了袭家提携。”不然,以他资历,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进京为官。 “不管怎样,还是你有真才实学,不然别人再怎样也没用。”袭朗可不是什么人都提携的,要是她的大姐夫的确没点儿真本事,他至多是大面上与她交待得过去,不会让钱学坤几个年头内两次升官。她坐下来,细细询问他和大姐住在何处,以及大姐母子两个的近况。 两个人说了好一阵子话,知道外院小厮来请钱学坤回外院,钱学坤这才笑着道辞。 香芷旋回到房里,一丝困乏都没了,心里是满满的喜悦。 晚间曲终人散后,袭朗才回到房里。 香芷旋要去帮他更衣。 袭朗却道:“谁准你乱走动的?给我回床上去躺着。” “都坐完月子了,不用整日里……” “你那小身板儿跟别人一样么?”袭朗索性把她捞起来,抱回到寝室的床上,“还是要好生将养几个月,别刚见好就瞎折腾。” 香芷旋勾住他颈部不让他走,“都听你的。”又说起钱学坤的事,“怎么事先也没跟我说过?” “要是万一办不成,不就让你空欢喜一场了么。”被她偶尔撒娇耍赖的缠着的时候,袭朗自来是受用至极,此刻便也没顾及一身酒气,俯身由着她抱着自己,啄了啄她的唇,“就为这个,高兴成了这样?” “是啊,这还不够我高兴的么?”香芷旋勾低他一些,摩挲着他的唇,“大姐夫跟我说了,从去年冬日,你就派去了一批人手,随时保护着他们一家人,要是没有那些人,有两次险些就出事了。总是这样,做了什么都不跟我说。” “那都是我分内事。”袭朗无意居功,“过些年,都成气候了,我们就真正省心了。” “嗯,会越来越好的。”她眸子亮晶晶的,戏谑地道,“不是时候,不然真要好好儿犒劳你一番的。” 袭朗轻轻地笑起来,“没事,我记着你这话。”语必低头索吻,绵长眷恋,不含情慾,如一对儿亲密的鸽子。 ** 三月,三年一度的春闱如期举行。 香若松、陆星南自然是要参加的。 香若松早已没了少年得志时的宏图大志,只求这一次不会再名落孙山。香芷旋听袭朗提过,这个娘家大哥这一两年真是潜下心来苦做学问,便因此一改往年漠不关心毫不在意的做派,命含笑给香若松送去了一套文房四宝,香若松与香大奶奶为之笑逐颜开。 他们最怕的,不过是香芷旋为着老太太、大太太的事嫌弃香家,眼下这分明还是像以前一样,将他们与香家分别开来对待。 “阿芷还是欣赏踏实勤勉之人,中不中的都不打紧,你别太紧张了。”香大奶奶对夫君笑道。 香若松笑着颔首。 陆星南则是承袭家族几代的习惯,定要参加,原本能不能中都无妨,到底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但是这次不同,他已与袭胧定亲,不夺得功名的话,还真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袭胧。 那可是袭朗的妹妹,没点儿真才实学,在袭朗面前怕是一辈子都没底气。虽然知道袭朗性子清冷,不在意虚名,最看重的是人品做派,可是……那样一个大舅兄,总归是锦上添花更好。不然,袭胧若是偶尔将他与兄长比较一番,总不免有些失落的。 学子们在考场奋笔疾书的时候,袭朗被香芷旋撵着结束假期,每日去京卫指挥使司坐班处理诸事。 香芷旋提过,想搬回府里。 宁氏却道:“不急不急,老四要人将府中该修缮的地方全部修缮一番,连你三嫂、五弟五弟妹的院落也重新修缮。咱们还是等工匠完工之后再说,免得吵到我们寒哥儿。” 袭朗则是对她道:“院子内外都不乏杏花桃花,眼下正是赏花的时候,你又喜欢,别辜负才好。” 于情于理的,香芷旋都能安心继续住在别院。 过了满月之后,寒哥儿酣睡的时间少了一些——略略少了一点儿,醒着又不哭闹的时候,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周遭,以指腹碰一碰他的小下巴,便会现出至为童真纯粹的笑。 香芷旋想起来赏花的时候少,看儿子就看不够。坐月子的时候,袭朗不让她总抱着寒哥儿,不想她多费一份力,坐完月子,这才被允许时不时抱抱寒哥儿。 许是因着太在意太疼爱,抱着孩子的时候偶尔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怎的就会惹得寒哥儿哭闹。 袭朗就不同,寒哥儿被他抱着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的。 香芷旋有点儿失落,为此经常请教奶娘金妈妈,好几日才算掌握了要领,让寒哥儿在自己臂弯里乖乖的。 元宝对这个新添的小孩子特别好奇,常常默默的走到东次间的碧纱橱里,坐在门口,望着床上的寒哥儿。每逢香芷旋抱着寒哥儿的时候,它也会在近前乖乖的坐着,静静的看着,偶尔摇一摇尾巴。 香芷旋没阻止过它。日后都要生活在一起的,自心底,她早就将元宝视为家里的一份子了,让它从寒哥儿小时候就开始熟悉也是好事。 安哥儿、宜哥儿是显得最高兴的,每日只要得空,就会跟先生请一小会儿假,来看看寒哥儿。两颗小脑瓜挤在一处,研究三弟哪里和四叔最像,惹得房里的人都失笑不已。 欢欢喜喜的氛围之中,春闱结束,三月末放榜。 陆星南与香若松齐齐考中,前者博得头筹,高中会元,香若松中了第九名。但这还不到庆祝的时候,接下来的是殿试,他们必要做足充分的准备。 可即便如此,已足够香家、香芷旋等人欣喜不已。 香芷旋更是对袭朗道:“大哥是得了老太爷的指点,才高中了呢。” 袭朗笑道:“咱们老太爷有才,我什么时候都承认。十年寒窗苦读之后,不少人需要的只是明眼人一句点拨,也是他聪明、信老太爷,换个别人可不行。” 香芷旋打趣他:“换了你就不行。” 袭朗笑意更浓,“那还用你说?”就算当初他从文,老太爷指点,他也不会听。 “不过,你那笔锋虽然锋利辛辣些,文章未见得就不能入皇上的眼,只是还没有这种人出现罢了。” 袭朗笑着摸了摸她的脸,“也只有你会这么想。” 设在四月的殿试举行之前,袭府修缮一新,一家人搬回府中居住。 袭朗与香芷旋自这时起就要住在正房了,宁氏则搬去了正房东侧的洛春堂。 每个勋贵世家的情形一如庙堂,新旧更替,有人坐上主位,有人隐退幕后。 宁氏到了现在,心里最重要的袭胧的婚事已定下,眼下陆星南又在会试中高中,她已别无所求,只盼着日后含饴弄孙,安享喜乐。 ** 也是在四月,睿王妃产下一名女婴。 睿王仍无下落,不见踪迹。 幸而皇上很是看重殿试,整日里与太子商讨如何选拔人才,注意力转移了,火气也就小了很多。 皇后这才得以借着睿王妃产后虚弱的缘故,去了一趟睿王府,询问儿媳妇知不知道睿王下落。 睿王妃被盘问了半晌,只回了一句:“儿媳不知情,只知道此刻最要紧的事情,是看好膝下几个孩子。言多必失,我说多错多,别人会拿我的孩子开刀。正如您记挂王爷,儿媳也是时时记挂孩子们的安危。” 皇后听出端倪,知道再问也没用,转身出门,心绪却是也再也无法控制,太久的忧心袭上心头,怔怔的落了泪。 睿王世子程曦恰在此时前来拜见皇祖母,见到这情形,慌忙上前去,关切地问道:“皇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愈发悲恸,思忖片刻,携了程曦的手,“走,去你房里,你陪皇祖母说说话。” 程曦诺诺称是。 皇后这段日子过得委实不轻松,慧贵妃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 淮南王那次进宫,自动交出家财、闭门思过也罢了,走之前竟还跟皇上数落起了秦家的不是,惹得皇上又发了脾气。她简直觉得这个儿子已经疯了、傻了。 秦家不管他们母子,是为着整个家族袖手旁观,但是儿子决不该主动与秦家拉开距离。 这样下去,日后他还有谁能够指望?仅凭那些官职低微甚至都没个官职的幕僚么? 太久了,这是慧贵妃的心结,总想当面问问儿子,偏生皇室无一日清静,到了二月,皇上索性被睿王气得真正病倒在床,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直到眼下,宫里氛围明朗了一些,她才寻了个借口,轻车简从,到了淮南王府。 淮南王正在与几名小厮蹴鞠,听得母妃前来,忙来前面相迎。 落座之后,慧贵妃打量着他,见他气色好了很多,一双眼也是神采奕奕。哪里像个不得志的皇嗣?分明是满身悠然惬意。 她冷冷一笑,“闭门思过成你这个样子,可也真是奇了。” 淮南王只是赔着笑。 慧贵妃道:“眼下睿王不见踪迹,皇后心急如焚,我估摸着,睿王闹不好就是个生死难料的情形。你别整日游手好闲了,赶紧找个由头,去你父皇面前表现一番才是。” 淮南王失笑,“表现?没了个睿王,我取而代之?”他摆一摆手,“母妃,这些年来我都没想过别的,在京里享享福,下半生在封地过点儿清闲日子,这就是我的一辈子。” 慧贵妃睁大了眼睛,“我当年进宫,随后拼死拼活生下你,这些年辛辛苦苦帮你斡旋,你就这点儿出息?要是如此,我以往又何必忙忙碌碌?!” “你别说这些了。”淮南王语气温和,“别说我们了,只说皇后、睿王,这么多年又何尝不是苦心钻营,到了眼下,又得到了什么?的确,秦家比周家强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但是,我这出身比起睿王,差的也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既然说起,这次他就把话说尽了,“自古是立嫡立贤的规矩——我可是要什么没什么。” “你别跟我说那些空话!”慧贵妃含悲带怨的,“你这些年但凡争气一些,岂会有今日?眼下明宇与袭朗、蒋修染出尽风头,三个人时不时的见面议事,你要是与他们交好,有他们扶持,如今哪里需要忌惮谁?……” “行了!”淮南王不耐地蹙了眉,“秦家与您与我,何时不是若即若离的?秦家到底沾过我们什么光?也只是明宇年少时,我还能帮他点儿小忙,现在他哪里用得着我?”他凝住慧贵妃,“您可别忘了,是我们害得他婚事泡汤的!” 慧贵妃强辩道:“他既然是皇亲国戚,自然有沾光或被连累的时候!” “我们给过秦家什么?”淮南王叹息一声,目光怅惘,“我那外祖父,自来就不以您为荣。母妃,我什么都知道,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这些年才安分守己。” 慧贵妃似被噎住了一般,瞪着儿子。 “你当年是怎么进的宫,我隐约知道。外祖父不喜您好高骛远贪慕虚荣,所以这两年才殚精竭虑地为明宇铺路,而不是帮着您巩固皇恩……”淮南王起身行礼,“母妃,这些话不好听,不到这地步,我不愿意说出来伤您的心。日后,您还是安分守己度日吧。秦家与我疏离,是不想家族被我连累,这是应当的,我以前的确是不懂事,也成不了事。后来我跟皇上告秦家的状,为的正是顺着外祖父的心思行事,成全他老人家——帮不了什么,起码别再害他们,这是应当应分的,没有他老人家护着,我这些年也早死过好几次了。” 慧贵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儿子府邸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年轻时是蓄意引诱皇上,才有了进宫的事。原来他与父亲一样,从来对她那行径不齿……甚至于,如今已有些嫌弃出身了吧? 嫡庶分明,她终究是妾。 身在天家也一样,妾就是妾,到底是低人一头、为人鄙弃。 贱妾,贱妾。细细琢磨这字眼,两个字倒真是息息相关,恰如其分。 她笑,却落了泪。 淮南王送走母妃,亲信来禀:“夏氏调制迷药、香料果真是手段高超,眼下睿王用了药,完全是知无不言。” 淮南王抚了抚额角,语声冷酷:“等殿试之后再做打算。眼下皇上忙忙碌碌损耗精力,要是听他偏疼的儿子亲口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怕是会急怒攻心吐血而亡。死了,局面可就乱了,全无益处。” 他到了如今,抵触母妃,更怨憎皇上。 他不相信皇上看不出、想不到皇后、睿王的狼子野心,却还是纵容了这些年。那么多人因着他不清不楚的态度置身于炼狱之中……任谁能不怨不恨? ** 袭家搬回府中之后,宁元娘就搬回了西山别院,日子如常清闲。偶尔听铺子里的人报账,核对账目,闲暇时光都用来看书作画做针线,带着初七、十五去外面赏看怡人景色。 这一日,几名丫鬟做了几架风筝,央着她出门一起放风筝。 她看看天色,见晴空万里,春风和煦,说我可没这闲情,但是你们跟我一起出门去吧,你们放风筝,我看看景色。 便这样,主仆几个说说笑笑出了门。 几个丫鬟在芳草地上说笑着嬉闹着放风筝,比谁的好看,谁的飞得高。 宁元娘带着两名小丫鬟,笑着去往不远处的小树林下,初七、十五乖乖地跟在她身侧,到了树下,慵懒地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初七忽然直起耳朵,站了起来,过了一阵子,不紧不慢地跑向远处。 宁元娘和两名小丫鬟、十五不知道它发现了什么,跟在它身后一看究竟。 初七去了是树林东侧一条河前,趋近后,慢吞吞地走下斜坡。 没走进,便能听到河水湍急的流淌声音。 宁元娘摇头失笑,“是不是渴了?”随后趋近,往下看过去的时候,愣了愣。 两名小丫鬟跟着过去探头看了看,不由抿了嘴笑。 那个人与大小姐偶尔会碰见,说上一会儿话,她们见过。此刻只看背影,便知道是那个人。是以,大小姐款步走下斜坡的时候,她们留在了原地。 蒋修染来这里是为钓鱼,手里拿着鱼竿,身边当着一个小小的木桶,木桶里有一条一尺来长的鲤鱼。 初七正好奇的巴望着那条鱼。 原来它已经认为他是熟人了。 宁元娘看着湍流不息的河水,好奇地道:“这条鱼是你钓来的吗?这儿怎么能钓到鱼呢?” “怎么就不是我钓的?”蒋修染睨了她一眼,“这钓鱼要讲技巧,你不懂。” “嗯,我是不懂,我看看。” “行啊。” 蒋修染将鱼钩上了鱼饵,对宁元娘打个手势,示意她站远一些。 宁元娘站远了一些,这才发现他袖管卷到了肘部,袍摆掖在腰间,鞋袜丢在一旁,黑色中裤卷到了膝上,他腿伤有两道狰狞的疤痕。 宁元娘暗怪自己鲁莽,又怀疑方才自己瞎了——他把自己弄成这个德行,怎么就才发现呢?怎么起初留意的都是最不该留意的细节呢? 应该及时离开的吧?可要是这会儿走,他不往死里取笑她才怪。另外,也真是好奇。 她错开视线,只看他如何钓鱼。 蒋修染一步一步走到了水中,河水漫过卷起的中裤时才停了步子,略略观望片刻,扬起手里的鱼竿,手势轻缓地甩着钓线。 宁元娘眯了眸子细看,心里很是惊奇。 她长这么大,都以为钓鱼只是坐在湖畔河边等着鱼上钩,别说看见,听都没听说过这种钓鱼的方式。 他的手势很优美,钓线随着他的手势旋起,数次之后才轻飘飘没入水中。 余下的,便是等待了。 他静静地站在水流之中,神色格外专注。 奇的是初七、十五竟也似很好奇,坐在宁元娘身边,眼巴巴地看住他那边。 宁元娘等待多时,注意力又转移到他身上,看着他挺拔的身影、侧面轮廓。 是不是这些日子经常在外面走动或是钓鱼的缘故?他面色不再如以往那般略显苍白,现在是小麦色,让人看着心安的颜色,不会联想到他的伤病。 他专注的样子……嗯,挺好看,真的很好看。她这才发现,男子就算不是只在女子面前谈笑,也可以这样悦目。 说到底,是因着他时不时的有意无意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多的缘故,又因着他是她不能回避撵走的人,慢慢的,他已算是她一个很熟悉的人了。不然哪里敢这样打量他,又怎么敢这样看着他钓鱼。 遐想间,见他唇角轻勾,随后手臂扬起。 她慌忙追逐着钓线的末端去看。 这次上钩的,竟是一条大鱼,起码得有三四斤吧? 她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挺为他高兴的。 蒋修染将钓线拢到手里,敛目看了看那条大鱼,转身到岸边来的时候,对着她笑得神采飞扬,眸子亮的几乎让人不能直视,“你是我福星啊,以前从没钓到过这么大的鱼。” 这样的河流之中,二斤往上的鱼就算不少,也很难钓到。鱼越是大的,越是狡猾。 宁元娘腼腆的笑了笑,看着他将鱼丢到木桶之中,凑过去看了看,问道:“你常来这儿么?” “这阵子常来。”蒋修染道,“我擅长这样钓鱼,但是适合的地方很少,以往都是去城外。这儿倒是去年才发现的。” 去年他没来过,那时一时没有闲暇光景,二是与她不似如今熟络,不想她看着烦又躲到别处去。 “这样啊。”宁元娘刚要说什么,就将初七、十五扒着木桶边缘,险些将木桶弄倒,慌忙上前去捉初七,“你这么大个子,还……” 手刚碰到初七颈部的时候,恰逢蒋修染弯腰去拎初七。 两人的手碰到了一处。 宁元娘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蒋修染却是不动声色,一手抓了初七,一手拎了十五,将两个好奇心太重的小家伙放到一旁,找来木桶的盖子盖上。 宁元娘因着方才的尴尬,急于找到话题打过岔去,“你怎么这么清闲啊?” “等殿试过后就要忙一阵子了。”蒋修染耐心细致地跟她说道,“淮南王跟你四表哥都要收拾睿王,到时候朝堂少不得大乱一阵子,我就算是看热闹的,也要认真的看,何况自己还一身官司。” “啊?”宁元娘惊讶,“那你会不会有事啊?还有我四哥,他不会有危险吧?”睿王是那么好收拾的?党羽那么多,一不小心,就会殃及自身。 “你说呢?”蒋修染对她笑了笑,脚尖碰了碰木桶,“这两条鱼,是我送给你呢,还是你请我去别院吃鱼呢?” “我问你和四哥有没有事呢……”宁元娘抿了抿唇,“回答完再说吃鱼的事儿。” ☆、145|140.139 “都知道要出事了,怎么会有事?”蒋修染笑着看她一眼,“说吃鱼的事儿。” 宁元娘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眼底有了笑意,随后认真琢磨他末一句话。怎么吃?拿回去让厨房给他做了,让他在外院吃好了。 蒋修染笑起来,“逗你呢,鱼送给你了,我该回城里了。” “来回折腾,你也不嫌累。” 蒋修染笑意更浓,凝视着她,“有什么法子,你住得远。” “……”别的时候不说,这次他可是专程跑来钓鱼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宁元娘道辞转身,唤上初七、十五,往河岸上面走去,又吩咐小丫鬟,“把鱼带回去。” 一直在不远处的两名小厮见蒋修染要走,连忙快步到了他近前,收拾起渔具。 蒋修染放下裤管、衣摆。 宁元娘回眸看他的时候,见他正在穿鞋袜,不由蹙了蹙眉。双脚还有水渍呢,就这么穿上鞋袜,多不舒服啊。他的小厮也是,怎么也不准备得周全些? 她扯扯嘴角,随他去吧,转身加快了脚步。 ** 四月殿试,陆星南高中探花,香若松中二甲第三名。状元郎为周夫人的娘家侄子徐迅,榜眼陈嘉兴为袭阁老身在朝堂时的门生。 香芷旋听说了这些,心里除了对状元人选不满意,对别的都是分外满意。 老太爷看重或交往的人,鲜少走动,这是谁都知道的,不是避嫌,是文武道不同,根本就无法在一些事情上保持一致的立场,袭朗为了头疼的时候少一些,对那些人是能离多远离多远。所以陈嘉兴这个人,日后大抵就是看在老太爷的情面上不上折子弹劾袭朗,袭朗为着老太爷的颜面,也不会找陈嘉兴的麻烦。 香若松这次的结果完全出乎香芷旋意料,自心底真的认可了老太爷的才学。随即就戏谑地想,香若松会不会专门命人去知会香绮旋一声——当初香绮旋用他不能高中说事儿,可是把他气得不轻。 最令人欣喜的自然是陆星南中探花的事。 探花郎,足以匹配袭胧。 所知的这些人,除了状元徐迅、探花陆星南,都要入翰林,从六七品官做起。这是大多文人注定的路,要慢慢的熬上很多年,也是文人对武将颇有微词的原因之一。 徐迅博得头筹,又是周家也就是皇后的姻亲,皇后册封了个四品的官职。陆星南则是出身于名门世家,参加科考是为了证明陆家的人有真才实学,本身就有世袭罔替的四品官职在身。 香芷旋去库房选了两份贺礼,吩咐人送去陆家和香若松那边。 陆星南与香若松很是忙碌了一阵子,前者去答谢恩师,后者先去了护国寺感谢老太爷的悉心指点,之后去了国子监,末了又来到袭府,当面感谢袭朗这一二年的帮衬。忙完这些,才留在家里迎来送往,接受同窗旧友的道贺。 香芷旋平日将袭胧带在身边,一起打理内宅事宜。因着陆星南高中探花,陆家少不得要请媒人过来说项,要袭胧早一些嫁过去。不论何时嫁,都得先让袭胧学会持家之道。 袭胧早就得了袭朗的吩咐,之前就一直很用心地跟母亲学习,耳濡目染之下,有了不少心得。眼下要面对实际的事情了,初时几日有些踌躇,少不得问过香芷旋,后来就慢慢的得心应手了。 香芷旋得了这样一个聪慧的帮手,清闲的日子不少,都用来哄着寒哥儿。 而朝堂之上,皇上自殿试前后,查了查太子监国这一段的大小举措,没说满不满意。身体逐渐痊愈,开始将一些事揽回到自己手里,又亲自派人去寻找睿王的下落。 皇后一直在近前察言观色,见皇上这样,偶尔会哭诉自己的担忧,说睿王这么久失去踪迹,怕是已遭了毒手。 皇上冷声道:“朕的儿子,便是有着天大的过错,也轮不到别人惩处!” 皇后听了心安不少。 淮南王听说之后,却是连连冷笑。 两日后的下午,淮南王派人去宫里面圣,称闭门思过的日子,他用心培育了一种奇花,皇上若是有雅兴,可到淮南王府一看究竟。 皇上思忖片刻,便摆驾去了淮南王府,看奇花是假,想看看这个儿子在府里的情形是真。平时不少人在他耳边数落淮南王不思进取醉生梦死,他想着,若是那些人所说属实,早些打发淮南王去封地就是了。横竖就这一条路,留在京城反倒知会生出无谓的是非。偶尔也是满心疑惑——淮南王竟是再没提过求娶那名女子的事情,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通了,还是那女子出了什么事。 到了淮南王府,淮南王早已等在府门外,行大礼恭迎皇上。 皇上见他神清气爽的,气色不错,满意的微微颔首。这样子,足以看出平时自律。 淮南王亲自带路,请皇上到了王府后花园。 不等淮南王指引,皇上便先一步发现了一个花圃里的风信子,“这花……花香是否含着杏仁香?倒真是少见。” 淮南王微微一笑,“不瞒父皇,这正是儿臣要请您赏看的花。” 皇上凝着面前的花,神色转为怅惘,“朕听说,太后生前,也曾有人送去风信子,说有出奇之处,她老人家很喜欢。” 只是听说。太后生前,与皇上的分歧矛盾太大,太后被夺权之后,不肯见他与太子。 淮南王称是,“禀父皇,这种花,正是当初呈给皇祖母的那一种。” “不错。”皇上勉强牵了牵嘴角,“养花弄草都是风雅之事,还能陶冶心性。看到你如此,朕也心安了。” 淮南王笑着称是,随后请皇上看看别的品相极佳的花,日头西斜时,请皇上移步去一所小院儿里享用茶点。 皇上颔首,随着他去了。 进厅堂之前,淮南王忽然跪倒在地,“儿臣有一事一直瞒着父皇,不求父皇宽恕,只求您稍安勿躁,听听原委再做决定。” “何事?”皇上目光一沉。 “睿王在儿臣府中,已有一段时日。”淮南王站起身来,撩了帘子,“儿臣还是那句,只求您稍安勿躁,听听原委再做定夺。” 皇上此时已听到了男女低低的谈笑声,男子的声音,正是睿王。 他举步进到厅堂,转入东次间,清晰地听到内室里两个人的谈笑声,止步聆听。 女子正在笑道:“妾身听说,您很早就收买了淮南王钟情的夏氏,将她安插在淮南王身边,到了必要的时候,让她毒杀皇室中人,让淮南王做冤大头。是真的么?” “嗯。”睿王慵懒应声,“那两个蠢货,肯用他们,是本王看得起他们。” “那么,这样说来,当初太后忽然病故,是不是您利用夏氏做的手脚?” “没错。那女子虽蠢,调香制毒倒是好手,只需一点点风信子的汁液,便能让人身死,并且看不出端倪。” 女子又问:“您利用她做了这样大一件祸事,为何还不除掉她呢?难道还想利用她毒杀别人?” 睿王轻笑,“除掉她做什么?便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查来查去,都是淮南王府的人做的,与我无关。前段日子,听说夏氏被淮南王扔到庄子上去了,有点儿可惜,原本还想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再让她帮我做件大事的。” “哦?”女子追问,“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睿王笑起来。 女子语声中有些许惊恐,“难不成您是想……让她毒杀太子,甚至是……毒害皇上?” “怎么是我呢?是淮南王,与我无关。”睿王的笑声愈发愉悦,“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等到来日,我三妹在西夏站稳脚跟,协助萧默夺得皇权,内外联手,便是不需做那些见不得光的手脚,我照样能荣登大宝。眼下困苦,不足为虑。” “可是……皇上多年前便立了太子。” “那不过是看在元皇后的情面上,太子有哪一点比得过我?”睿王冷哼一声,“父皇这些年好几次想废太子,却始终是犹犹豫豫不了了之,既是如此,不妨由我来帮他做定夺。他若还是优柔寡断,那么,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皇上怒火攻心,快步走向内室。 方才说话的女子竟是反应奇快,在他进门时已不见踪迹。他只看到了睿王半倚着床头,眯着眼睛,只穿着一条亵裤。 满室糜烂的气息。 皇上抬手指着睿王,手抖得厉害,张口之际,身形踉跄后退。 淮南王忙上前去扶住皇上。 “把他……打入天牢!”皇上竭力说完这句,眼睛向上一翻,晕厥过去。 ** 失踪多日的睿王找到了,直接关进了天牢。 皇上病重。 翌日,吏部尚书上奏弹劾睿王十二项大罪。睿王党羽纷纷上折子反驳吏部尚书,为睿王开脱。双方激辩不休。 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皇上在淮南王府所见所闻。 皇上是不会对外人说出所见所闻的,那是皇家的奇耻大辱。他若想惩戒睿王,只能按部就班的核实睿王罪名,从而定罪。而睿王的罪名那一条拿出来都是牵连数众,认真计较起来的话,意味的就是朝堂格局要重新洗牌换血。 这需得慎之又慎,否则,保不齐就会生出天大的祸乱。 ** 朝堂里的是非,暂且影响不到官员内眷。 香芷旋如常度日。端午节之前,香俪旋带着孩子来到了京城,与夫君团聚。 香芷旋闻讯后,连忙登门去看大姐。 香俪旋产后无恙,只是孩子体质有些虚弱,是因此,才一再推迟来京城的日子。 香芷旋看了看小外甥,见他月份与寒哥儿差不多,却显得瘦小一些,想来是大姐怀胎时不能好生安胎的缘故。 不管怎样,团聚了就好。 香芷旋派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帮大姐好生安顿下来。她自己是不行的,在外逗留半日,都会对寒哥儿牵肠挂肚。 香俪旋与钱学坤的住宅是个四进的宅院,并非朝廷拨给钱学坤的宅子,是香俪旋拿出梯己银子置办的,对香芷旋解释道:“到了秋日,他那些亲人定要赶过来同住的,地方小了都要挤在一起,想想就头疼。” 香芷旋惑道:“怎么还都要赶过来同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香俪旋就笑着戳了戳她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总是那么不中听。家和万事兴嘛。” 香芷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不是怕你过不了安生日子么?你高高兴兴的就好。”也是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终究是外人,不好多问多说什么。 欢欢喜喜的过完端午节,天气逐日炎热起来。 寒哥儿被安置到了西梢间。 香芷旋怕热,室内要多放些冰,而寒哥儿还小,所处环境不宜有较重的寒气。 香芷旋起初很是不习惯。以前都是将寒哥儿放在自己身边,哭闹起来的时候唤奶娘进来抱去喂|奶就好,日夜都不分开。眼下身边少了那个小人儿,心里空落落的。 可也没法子,既不能陪着儿子受热,又不能让儿子陪着自己。 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情形,她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已经调理了三个多月,身体已恢复如初,可是,袭朗却像是完全忘记了那回事。 他回房歇息的时候,与她中间总是隔着寒哥儿,逗一会儿孩子就会安然入睡。如今回房歇下之前,总是先去西次间看看寒哥儿,随后歇下,与她相安无事。 香芷旋想着莫不是添了孩子之后,倒让他成了柳下惠? 相安无事就是不想。又或许,是朝堂闹哄哄的,让他根本没心思顾及别的了吧。 她尽量给他找原因,心里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夫妻之间固然是日常诸事为主,亲昵甜蜜为辅,可要是少了后者,又正值这样的年纪,总归是会担心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晚,袭朗回房之后,已经很晚了。他先去看了看寒哥儿,静静地坐在床畔,手温柔抚过儿子的小脸儿,好半晌才转去洗漱。 他歇下之际,香芷旋恍然醒来,拱到他怀里,想继续睡,又想到了白日里的计较,带着点儿戏谑的心思,抬脸咬了他下巴一下。 ☆、146|140.139 “要是元娘无异议,就让她嫁给蒋修染吧。”袭朗温声道,“你说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香芷旋自然认同,“这么久了,蒋大人一直洁身自好,等着元娘,两个人也不算陌生了。总比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要好。” 袭朗轻笑,“我听你这意思,怎么像是在抱怨两眼一抹黑的嫁了我?” “哪儿啊,我是想,像我这么走运的人到底是少数。”她笑着蹭了蹭他肩膀,“你了解蒋大人,他待元娘是真心实意,总比别人要好。”说到底,不论地位、样貌还是对元娘的情意,眼下没有比蒋修染更胜一筹的人。 袭朗点头,“到时候我跟宁三老爷说说,尽量是顺其自然,别让宁三太太瞎搅和。” 香芷旋放下心来,唇角噙着笑,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袭朗已经出门。她洗漱之后,先去了西梢间看寒哥儿。 寒哥儿醒着,小胖手正无意识的扬起,似是要够什么东西,片刻一无所获,手就收了回去,放到唇边,小嘴儿张开来,吮着拇指。 香芷旋之前见他吮吸拇指,总会试图阻止,可是金妈妈说这个月份的婴儿都是这样的,不用管,大一些之后,小手整日摸这摸那,到时候再纠正也不迟。 香芷旋想着也是,这说不定是寒哥儿现在的一个小游戏呢,总不能让他整日里只是躺着,也就随他去。 她将寒哥儿抱起来,柔声道:“寒哥儿这么早就醒了啊,爹爹出门的时候来看你了没有?想没想娘亲?等会儿娘亲要带你去给祖母请安,你一定很高兴吧……”她一对着寒哥儿就会变成话唠,才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一味絮絮叨叨。 金妈妈站在一旁,忍不住地笑,想着这样下去,寒哥儿应该早早的就学会说话了。 寒哥儿起初只是专心致志地吃手指,过了一小会儿才看向母亲。 香芷旋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他的下巴。 寒哥儿笑起来,唇角翘起来,大眼睛微眯,煞是可爱。 收拾停当之后,香芷旋抱着寒哥儿去请安。 宁氏一见到寒哥儿就是满脸慈爱的笑,将他接过去,安置在膝上,拿出拨浪鼓来逗他。 安哥儿、宜哥儿也在,他们更喜欢跟寒哥儿玩儿躲猫猫,因为这个游戏偶尔会让寒哥儿咯咯地笑出声。哄了弟弟一阵子,小哥俩才恋恋不舍地道辞去了外院。 宁氏也记挂着宁元娘的事,道:“要是可行,我看嫁蒋大人就不错。”想到宁三太太,笑容中略带了点儿讽刺,“蒋大人有地位,只要我三哥不反对,这亲事就成了——她是如何也不会反对的吧?” 这就是香芷旋不便接话的了,但是听出了婆婆跟自己想的大同小异,这就好。 ** 这日,蒋修染有事找袭朗,去了京卫指挥使司,袭朗不在,问过之后,才知道他去了附近的一所宅子。 这所宅院只得前面一排屋宇,绕着院墙植着高大的白杨树,中间皆为空地,是一个练功场。 袭朗没有早起练功的习惯,倒是白日里有空就会带着亲信来此处活动筋骨、消磨时间。 蒋修染寻过来的时候,袭朗在练习箭法,一身劲装,箭如流星一般正中靶心。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袭朗身侧,面含微笑,正在说着什么,瞥见蒋修染过来,忙转身行礼。 蒋修染颔首,觉得这人有点儿面熟,问道:“你是——” 袭朗把话接了过去:“付家长子,子纯。”说着放下弓箭,解释道,“有事来京城,顺道过来跟我说说话。” 蒋修染微笑,“付家,如今的福建总兵之子?” 付佩文称是。 蒋修染问道:“老人家身体将养好了没有?” “蒙蒋大人挂念,家父已经痊愈。此次进京,家父特地叮嘱,定要见见袭大人,一来道谢,二来看看袭大人是否已经痊愈。” 蒋修染笑,“他自然已经痊愈,命硬的人怎么都能活。” 袭朗也笑,拍拍付佩文肩膀,“让老人家放心就是。” 三个人这番言语,说的是袭朗大捷之战身负重伤的事。那时的付总兵还是袭朗麾下猛将,两人是忘年交。那次恶战之中,付总兵率两千铁骑深入敌穴,被敌军包围,九死一生,同时被困的还有他只得十五岁的幼子。 袭朗命副帅督战,自己则率领三千人马前去营救。要救的是付总兵父子,还有他最爱惜的两千铁骑。那一身伤,是这样落下的。 那次的事,不是谁都能理解,甚而有人觉得袭朗就多余为了两千铁骑赌上自己的生死。 蒋修染理解。 只有这样的将领,才能真正得到将士死心塌地的拥护、爱戴。那也是袭朗练兵作战手法几近残酷而将士从无怨言的缘故。不论多苦多艰险,他会始终陪着你。 三个人闲话几句,付佩文道辞,与袭朗约定明日晚间去酒楼用饭,不醉不归。 剩下两个人,袭朗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弓箭,“试试身手?”听说过,蒋修染箭法亦是精湛。 “我这身行头怎么试身手?”蒋修染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大红官服。 “也是。那就改日。”袭朗转身往前面走,“什么事?” 蒋修染道:“来跟你说说新科状元郎徐迅的事儿,以他那个才智,没名落孙山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怎么可能高中状元呢?” “那可没辙,他就中了。”袭朗笑,“你应该去跟吏部尚书说。” 蒋修染道:“这事儿肯定是太子或皇后放水,我得先确定是不是太子做的手脚。” “就算是,结果也不是。” “那就行。” 袭朗睨了他一眼,“你不忙正事,总管这些闲事做什么?这些是你蒋侍郎该管的?” “废话,我得趁热打铁,把正宫那撮人打得不能翻身最好,不然我就别想得着好。” “你抓紧吧,把蒋家跟睿王择清楚,不然真是没个好。” “我比你着急。”蒋修染摆一摆手,阔步往前,“走了。” 正宫那撮人,不是那么容易失去翻身余地的,明里暗里不知有着多少党羽,蒋修染正是太明白这一点,才会处处上心。 ** 睿王被打入天牢,让皇后悲喜交加,悲伤的是不知道皇上为何这般武断,欣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下落,并不是她噩梦中的遭了毒手的下场。 到了今时今日,皇上连带的厌弃她,她也不会再去他面前为儿子求情、开脱。 没必要了,那是无用功。如今最该做的,是将儿子多年来积攒下的人脉完全利用起来。 淮南王将睿王推到了这般境地,也没得着好,被皇上禁足在王府,等候发落。 这是他一早就已料到的结果。终究是他府里的人卷入了一些大事,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不论睿王如何大逆不道,落到皇上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处心积虑报复、不念手足之情的人。 皇上没问他睿王为何返回京城,也没问他睿王是如何落到了他手里。 不问再好不过,那正是他不知情并且不在意的。 讯问睿王是太子的事,他相信,睿王落到太子手里,得不到礼遇,不过是一日一个说辞,颠三倒四。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要真正扳倒睿王,就要看太子和朝臣的本事了。 自然,这件事上,夏映凡功不可没。 这女子善于调香,深知一些含剧毒的花如何恰如其分的应用,例如那种独特的风信子,例如罂粟之类。适当的调配,能让人陷入梦境一般,丝毫也不设防。 他要是有那份闲情,如今假以她手,大可毒害一些人。 但是他不想,这样对付睿王,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别的人不似睿王恶毒,大多让他不快的人,是他自己先去招惹别人的。 例如袭朗、蒋修染等人。 尘埃落定之后,看开了,没什么好记恨的。 也隐约明白,自己对付睿王,很可能正如了别人的意,自己仍是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但是在这样的棋局之中,被这般利用,他能甘愿。 不报复回去,他这辈子都会置身于心之炼狱。 给完全禁足了,皇上甚至还派了一批侍卫来王府看着他,生怕他将睿王那些事宣扬出去吧? 皇上那颗脑袋里装的东西,从来是他猜不透并且无法理解的。 可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他是真的清静了,能够不时想想如何处置夏映凡。 一想就满心嫌弃的一个女子,到如今,已到了处死都嫌脏了手的地步。 放出去让她自生自灭?不行。万一她再被人利用,再次祸害到自己头上,自己可真就是蠢到家了。 一直留在王府,也不行,怕自己膈应死。 弄来弄去,她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好在不需心急,这事儿他能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并且,皇上要是认真追究太后死因的话,迟早会追究到他和她身上,到那时候,就轮不到他来决定她的去处了。 ** 袭朗忙于公事之余,私下找了宁三老爷一次,提了两句宁元娘的婚事。 宁三老爷已经知道当初自己被劫军饷一事的原由,做不到全无芥蒂,却也不再耿耿于怀,被问起,笑着回了一句:“顺其自然就好。” 这答案已足够好,袭朗也就放下此事。 至六月,宁三太太去了西山别院,接宁元娘回宁府。 越三日,媒人受蒋修染所托,上门提亲。出乎意料的是,新科状元徐迅也托了媒人上门提亲求娶宁元娘。 袭朗听说了此事,不由失笑,想着蒋修染起心找徐迅的麻烦还真就对了。 ☆、147|140.139 蒋修染是在兵部班房里听说了徐迅求娶宁元娘的事,是兵部左侍郎笑呵呵跟他说起的。他喝了口茶,语气轻描淡写的:“原本想缓几日再收拾他,他却比我还着急。什么东西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上赶着倒霉的。” 兵部左侍郎失笑,“那就抓紧吧。”心里补一句,不然不定谁又冒出来凑热闹,跟你抢着求娶宁氏女。 在蒋修染看来,徐迅可不是跟他争什么,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够资格挑衅他的人绝对有,还不少,但是徐迅绝对不在其列。 当日午间,蒋修染去找了监察御史和吏科给事中一趟。 ** 宁三太太面对这样的局面,先是欣喜,随后便是头疼。 喜的是长女并没如她预料的那般愁嫁,头疼的是提亲的两个人各有千秋。 蒋修染年纪轻轻官居三品,若是仕途顺畅,来日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不足之处是与家族决裂,万一哪日蒋家与他算总账,他能招架得住么? 可徐迅是新科状元,官居四品,又是皇后那边的姻亲。没错,皇后与睿王如今是陷入了水深火热,可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风浪,哪一次不是平安度过?等到这次事情过去,说不定会更得势。 再让她头疼的就是袭朗了,这一段他是时时处处与睿王做对,如此一来,便让宁家只能跟着他站到太子那边。 想想就生气,万一到最终储位之争中太子落败,袭家及姻亲还有活路么?他怎么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决定了别人的生死? 要是这样看来,让元娘嫁给徐迅倒是也有好处。即便有大难临头那一日,宁家既是袭家的姻亲,亦算是周家的姻亲,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来日被袭朗连累,还有周家那棵大树。反之亦然。 几日里,她都仔细斟酌这些,正想着等徐迅托的媒人再次上门的时候应下亲事,宁三老爷却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意外: 蒋修染请了兵部左侍郎说项,直接找到了宁三老爷面前,宁三老爷呢,当即就应下了亲事,直到晚间下衙回来,才与她提了一嘴。 宁三太太差点儿给气得背过气去,“你!儿女的婚姻大事,该由我做主!你怎么能不声不响地就把元娘许配给蒋家人了?!” 宁三老爷瞥了她一眼,“我怎么就不能做主了?我还敢指望你做主儿女亲事不成?” “那你也该与我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宁三太太气得身形都有些发抖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脸上无光,在家中都没脸见人是不是?!” “是我让你没脸见人的?”宁三老爷拧了眉,“你做过什么荒唐事,你为何再不能登袭府的门,还用我告诉你原由么?” “那是两回事!”宁三太太强辩道,“庶女不就是那样,我只是想让她们找个于家族有益的去处,元娘一样么?” “元娘是不一样,被你数落了那么多年,这两年不见你才能过得如意一些。” “……”宁三太太簌簌地落了泪,“你竟然这般嫌弃我……” 宁三老爷不管她怎样,直说自己的心思:“是非轻重我都有考虑,儿女的婚事日后你就不要操心了。便是私下给哪个孩子定了亲事,我也会反悔退亲,你还是别做让你我都为难的事为好。别的我跟你解释你也不懂,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即可。回头我跟蒋大人那边商量商量,选个秋日或是冬初的吉日,元娘也不小了,该早些嫁出去享享清福了。你抓紧准备嫁妆吧。” 一席话,险些把宁三太太噎死。 元娘嫁出去才能享清福。她这个做娘的,不过是给女儿准备嫁妆,再没别的用处。 宁三老爷起身,去往内室更衣的时候,又补一句:“蒋大人向来出手阔绰,聘礼聘金都不会少,你先照着一万两的嫁妆准备,到时不够的话,我再给元娘添一两万两银子。” 袭朗征战几年,麾下将领都是要官得官要钱有钱,只他自己没蹭过恩赏,一直好生打点手里的产业,倒也赚得盆满钵满;蒋修染不同,征战几年之后,他和麾下将领都借着皇家封赏甚是富足,有了这些,又一再拓展财路,自然也是不缺银子的。 两个人各有各的生财路子,官场上打滚多年的人,都理解他们的做法。性情不同的缘故导致的局面而已,相同点是跟着他们征战的人如今都过得甚是如意,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一次,宁三老爷采取了强势的做派,宁三太太再怎样的哭闹都无济于事。并且没过几日,她听说了监察御史与吏科给事中上折子揭发考场舞弊一案,针对的人正是徐迅。由此,她自然没了反对的立场。 到底,宁元娘与蒋修染的亲事顺顺利利定了下来,依俗礼互换庚帖、下聘、纳吉。 说起来,这已是宁元娘第二次待嫁,心绪大不相同。 上次与秦家的婚事,她是想着嫁给秦明宇的,即便满心忐忑,即便明知秦夫人嫌弃自己,还是要嫁。那是她为着父亲答应了秦明宇的事,后来更是到了赐婚的地步,即便心绪低落,却是告诫自己要务实,要说到做到,做梦都没想过事态会发生逆转。 后来,四哥无从忍受慧贵妃的做法,亲自求皇上免了那桩婚事。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为了她的事,竟是与皇上说了半晌让人瞠目结舌又啼笑皆非的话。 是这样,她才有了一段惬意的光景,四嫂又把她引荐给了夏家叔父婶婶,她跟婶婶学了很多东西,赚了一些银子,给自己添了一些伶俐堪用的下人。 总是想,不管余生怎样,有了这两年岁月,便该知足。能如她一般真正享受一段岁月的女子,并不多。 可是两年间,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一些心结打开了,她不需再对蒋修染刁难父亲的事耿耿于怀了,一如父亲所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反过头来想,他要是为了她豁出同生共死之人的性命,便叫人不齿了。 说到底,还是三公主了解蒋修染,知道他的痛处在哪儿,一下狠手,他只能屈从。 母亲接她回家前一日,她又见了蒋修染一次。 不是在外面遇到,是他去了西山别院,命下人传话,说要问她一件事。 她去了外院。 他站在花架前,笑微微地看着她。 她走到近前,曲膝行礼。 他反客为主地吩咐丫鬟站远些,说有重要的话要说。 她隐约猜得出他要说什么,也就让丫鬟退后。 他这才说道:“明日,你就该回家住了。” “是。” “我要上门提亲,你同意么?” 她牵了牵嘴角,心说这是我能同意与否的事儿? 他就笑,语声柔和了几分:“你要是实在厌烦我,我不会给你平添纷扰。说到底,我只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她能说什么?只能继续沉默。 “这样吧,你要还是实在看不上我,命人传话告诉袭少锋,我不会强人所难,他自会转告,让我死心。” 他说他不会强人所难——“那你以前……”她抬眼看着他。 “以前不是年纪小么?”他笑意更浓了,“那时候是想,不管哪个人,要是连我都不能对付的话,怎么能护得住你?是为这个,把企图接近你的人一个一个撵走了。还有一个我撵不走的,可他家里也不是很适合你,我不服,一来二去就僵持了这些年——这些不用我说,你大抵清楚。” 宁元娘没办法接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自然也清楚,最好的局面便是这两年这般,有人心甘情愿的等着,有人慢慢斟酌要不要接受。说起来,在外几年搁置了此事,可我不建功立业的话,连等的资格都没有——”他语声顿住,以指关节刮了刮额头,“废话说多了,你别往心里去。我意思你明白,好生斟酌何去何从。别的不需考虑,没必要,退一万步讲,你还有袭少锋给你做主,到何时也还有我。”他抬头望望碧空,“就这些话,回去吧,天热。” 随后,她就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 他说是废话的那几句,字字落到了她心头。 又告诉她,别的不需考虑,说的是她不需考虑嫁不好,不管怎样,四哥会给她找个好门第,不管怎样,他会等着她。 总是这样,他不需把话说透,但是她都能当即明白。 她不需斟酌,她听四哥和父亲的就好,而四哥和父亲眼下的心迹,她清楚。后来几日,她有点儿后悔,想着应该把这些告诉他的,猜想他那几日兴许过得不轻松——随时都要防着四哥去找他。等一个未知的结果的过程,最难熬。 可转念又想,他和四哥一样,都是年纪轻轻就活成精的,哪里看不出她和四哥、父亲的心迹,过来的目的,兴许只是看看她会不会当面回绝他,只要她不会当面回绝,就算是默认了。他了解她的喜好,又如何不知道她处事的方式和习惯。 前一种想法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后一种想法则让她觉得他有点儿不厚道——把她脾气摸透了似的。最终她选择了不再计较,这种事情上糊涂一些没坏处。 蒋修染下聘之后,媒人来回走动几次,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九。 宁三太太听得徐迅卷入考场舞弊案,很是灰头土脸,周家的人上上下下帮他开脱,由此愈发认可长女嫁给蒋修染——对于这类事,她从来是心思活络的,否则,在先前与秦家定亲的时候,早就因着秦夫人嫌弃宁家的前提哭天抢地了。 宁三太太得空就去宁元娘房里说说话,不外乎是嫁过去之后要谨小慎微、好生服侍夫君的话,蒋修染让谁说,都是个脾气阴晴不定的主儿,她担心女儿不知轻重地跟他较劲。 宁元娘嗯啊的应着,心里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她嫁人之后,自然是要恪守本分尽力跟他把日子往好处过,可他要是在成婚后跟她耍混账,她也不能忍气吞声吧?她如意与否兴许不要紧,四哥和爹爹的脸面往哪儿搁?就任人踩踏他们的颜面? 好生过日子,得不到好的回报的话,她只能快刀斩乱麻,求四哥四嫂给自己做主早做了断。 她这样想,兴许是有些悲观,可是世事难料,她早就不敢乐观了。一个凡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太乐观有时候就等同于异想天开。 自然也是向往好光景的。天下的夫妻若都像四哥四嫂那样,也就没有劳什子的小妾通房庶子庶女了,四嫂的日子才是女子该过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也是一步一步谋取来的,也要有个有担当的夫君的扶持才能得到。 但愿,蒋修染一如她所看到所以为的那样。不求琴瑟和鸣,给她一份安稳就好。 ** 袭朗与蒋修染碰面时,随口问了问吉日,听了道:“日子这么紧,来得及准备么?” 蒋修染挑眉,“怎么来不及,我这儿有十日时间就足够了。” 袭朗失笑,“你这是废话,我表妹的嫁妆是那么容易就准备齐全的?” “放心,我随时命人观望着呢,有不好筹备的,我命人去办。” “随你折腾吧。” 蒋修染忽然想到一件事,笑起来,“你我以后从哪儿论啊?还是从你二婶那边儿论吧?袭肜可是我的外甥……” “滚!”袭朗一摆手,“你想都别想。”成亲就成亲,还想在他面前长一辈?想得美。 蒋修染哈哈大笑,“你叫不叫是一回事,我这辈分肯定是摆在那儿了。”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表妹喊我四哥,日后我还能少跟你为了军务作对。”袭朗自行拍板决定了,之后迅速岔开话题,“考场舞弊案就要有下文了。” 蒋修染对辈分的话题更感兴趣,但是徐迅能不能落实罪名是他很关心的一件事,“我听幕僚说,宫里的太监掺和这种事了?” 袭朗颔首,“还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 蒋修染笑开来,“皇上这日子,就快没法儿过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太子布局或是推波助澜导致的此事。作为储君的儿子说一套做一套,较偏爱的两个儿子差不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换了谁是那个做父亲的,也没法儿不窝火伤心。 袭朗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婚期定得早一些也好。” 蒋修染想了想,笑,“你说话是真毒。” 袭朗的确是在担心皇上几番急怒攻心驾鹤西去,“你以为我好端端咒他?都吐几次血了。” 蒋修染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他可得慢点儿走,好歹等我成亲再说。” 袭朗绷不住了,朗声笑起来。私底下能与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满朝也只有一个蒋修染。 蒋修染想到了夏映凡,“夏家怎么说?管不管夏映凡的死活?”要是夏易辰管她的话,就不能让她等着皇家或是淮南王的发落了。到底,夏氏夫妇通过香芷旋,帮衬了宁元娘不少,蒋修染心里有数,所以每次安排与夏映凡有关的事情之前,都要这样问袭朗一句。到了眼下,还是该问问。 袭朗摇头,“不管。夏家永不会与这个人有关。” 那女子一如她培育的花,带着剧毒,别说夏易辰根本不记得那个人,便是记得,到了这地步,又怎么可能自寻麻烦。 ** 夏映凡该得到怎样的下场,是淮南王一直记挂在心的。 其实没必要。夏映凡怕到骨子里的,是落到最不堪的境地。时至今日,有了这段日子的缓冲,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去处。 ☆、148|140.139 这晚,侍卫来向淮南王通禀:“夏氏已有两日水米不进,只独坐、独酌。” 淮南王若有所感,前去看了看。 门窗大开的厅堂内,夏映凡坐在罗汉床一侧,手中有酒。 她穿着一袭烟青衫裙,一头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几缕青丝垂落,被晚风轻轻拂动。 淮南王站在厅堂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夏映凡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酒,才察觉到他来了,视线散漫地看过去,又淡然移开。 到了这一刻,她已不再惊恐、畏惧。 她看着烛光,若有所思。 淮南王缓步进门,到了此刻,他情绪莫名平静下来,“在想什么?” 夏映凡沉了片刻才轻声道:“在想我这一生,所图所忙不过二三事——待嫁、报复、求而不得。”她看向他,目光恍惚,“我要谢谢你,让我在死之前,帮你报复睿王。” 淮南王应道:“不为此,你是不是在回到王府之际,便已自尽?” “对。” 淮南王语气宛若叹息,“是为了谁才如此吧?” 她比他清楚,她得不到好下场,她始终担心他何时发怒折磨她,为此日夜惊惧,却是不曾求饶。即使如此,还是照着他的意思,悉心调制熏香、迷药,让淮南王在似梦似醒地状态下说出了诸多要事。 必然不是为着他,必然不是为着弥补他。 他之于她,在那个天大的荒诞的误会未解除之前,让她厌恶,在他诉诸实情之后,她将他视为陌生人。 谁都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日夜承受着恐惧接受安排。她可以耍花样,可以试图搭救睿王,从而连同自己一并解救。 但她没有,从未曾耍过一点儿心计。甚而在单独面对睿王的时候,都不曾做过手脚。 她现在应该是极其厌恶睿王的,必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是也没有。 在王府甚至宫廷里走动的时日已很久,她必然知道,睿王不能杀,杀了会影响到大局和很多人的前程,是为此,才没下杀手的吧? 是怕影响到谁呢?——要淮南王说清楚她具体的心思从而验证自己的感觉,他做不到,但就是有那种感觉。 夏映凡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不予回应,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内室床榻有个暗格,里面有些东西,你去找出来,交给太子。那是睿王签字画押的证供,可信。” 淮南王颔首,去往内室的时候,凝了她一眼,“你呢?” “我?”夏映凡苦笑,“我这一生都不曾放纵一次,不敢贪杯,怕酒后吐真言。今日也尝尝喝醉的滋味,醉了,也该睡了。” 淮南王清楚,与她诀别的时刻已到。兴许等他回来时,与她已是人鬼殊途。 想说点儿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们早已到了相对无言并且一定会生死无话的地步。 夏映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托腮看着杯里琥珀色的液体,食指抚上杯沿,轻轻磕打纤长指甲,有白色粉末落入杯中,溶于无形。 死是何其艰难又何其容易的一件事。 让睿王失去翻身之地,是淮南王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那男子想要的局面吧? 离开这尘世之际,清晰浮现于心头的,是那一次在袭府的惊鸿一瞥。 他有着清雅俊伦的容颜,清寒寂寥的气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笼罩,独守一方寂寥。 在那之前,就听说过他风华无双,见过之后,知道那是个让人一见便决不能忘的人。 听过他很多事,从远嫁前的二公主口中,从王府下人口中。人们能谈论的关于他的事情,大多是沙场上的铁血传奇、官场上的杀伐果决。他成婚之后,人们偶尔提起,都说自然是与香氏琴瑟和鸣——那么有担当的人,不会委屈了谁。 她一度与二公主走动得频繁些,是因二公主时常询问她一些调香的方子,来往间时不时地闲聊一阵子。 皇室中人,知道二公主钟情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二公主从来没有争取过。远嫁之前,很是憔悴,日日巴望着想见他最后一面,又不曾设法如愿。她不解,说你这是何苦,你又不似我这出身卑微的,要见甚至要嫁一个臣子,真有那么难? 二公主只是苦笑,说你来日见到他应该就明白了,女子对他倾心,要么如我一般沉默退缩,要么豁出脸面变得疯魔。不是谁都能自认为配得起他,起码我就不觉得。 那时没放在心里,见过之后才明白。 见到了人,想想以前所听闻的,继续听着人们的议论,他在人心里就鲜活起来,便是不能再相见,也不妨碍他住在人心里。 这心思,她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提及,不想玷污了他的名字。 她算什么?她其实比谁都看不起自己,她连自由都没有。便是不想,还是要设法开罪他,去他夫人面前自讨没趣,去谋害他表妹的性命。 那么做的时候,偶尔竟会想,便是让他憎恶也无妨,起码他知道她是谁,总比不知她是谁要好。 是他让她明白,人可以因为另一个人,变得卑微至极。 回到淮南王府当夜,淮南王着急幕僚议事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自尽,但是猜测淮南王会对睿王尽兴疯狂的报复,兴许能用到她。 为这个,她一日一日捱到了如今。 她知道,淮南王以为她在恐惧边缘,连死的勇气都没了。自然不是那样,可又何须解释。 她只是想为了那个人、为了自己,做点儿什么。 那个人是皇上与太子器重的,睿王回京是拼上一切要拿回他手里的罪证,甚至于,睿王被淮南王轻松找到,应该都是他的安排。 这样很好,最好的安排,她与淮南王都能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一次。 她自认再无利用价值,是时候离开了。 夏映凡端起酒杯,缓缓饮尽杯中酒。 淮南王走出来的时候,见她伏在几案上,眉宇平宁,睡着了一样。 可他知道,她再不会醒来,再不会说只言片语。 他凝视她许久,转身出门,吩咐侍卫:“入殓,厚葬。” 三日后,淮南王命人传话,请太子移步淮南王府,将一些东西亲自奉上。 同一日,袭朗将睿王罪证交由内阁,送到太子面前,太子再转呈皇上。 睿王私通封地附近将领,暗地里招兵买马;与西夏皇长子书信来往,长达两年;干涉朝廷用兵、在前方将士作战之余私吞军饷,用来招兵买马。 只这些罪名,已足够睿王死上几次,其余他在京城官场、王府、宫廷内的大错小错,都显得无足轻重。 此外还有一份睿王党羽的罪证,只是这一份证据未经内阁之手,直接到了太子手里,转呈皇上过目。 不论皇上是何心思,是不是还想保住睿王,局面都已无从控制。经由内阁再送到他手里的睿王罪证,他若不给出个说法,内阁中一心辅佐太子的人便会将这些事宣扬得天下皆知。 皇上在寝殿思忖整日,至黄昏下旨,一世囚禁睿王。之后除了服侍自己多年的宫人,谁也不见,朝政交由太子。 睿王从送亲途中私自回京落到淮南王手里,再到如今这些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早已经让皇上应接不暇。太子、臣子都没给他缓口气从头到尾细细思量慢慢询问的时间,这一阵除了生气就是心寒。 皇上料想的到,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太子满意。太子希望他亲自下旨,逐步重整朝堂格局——这个恶人,该由他来做。 他想,但他已有心无力,不认为自己能在最坏的情绪下处理诸事。 他最心寒最忧心的事情,是睿王与西夏皇长子互通书信一事,这不能不让他怀疑,连三公主与西夏顺王的婚事,都是睿王促成的。 假若三公主是皇后、睿王的傀儡,到了西夏之后,与那边的皇室中人图谋不轨,来日必会掀起两国之间的腥风血雨。 那个儿子,简直要不得,觊觎皇位,不择手段,不顾苍生安危。 他承认,自己有过错,早就怀疑皇后与睿王不安分,却未曾无情打压。那些年是真的在太子与睿王之间犹豫过,拿不准到底哪一个适合继承大统。就这样,使得皇后、睿王的羽翼越来越丰满,使得太子的地位愈发举步维艰。 后来自然是认可了太子,知道那个儿子能进能退,尤其看人的眼光很精准,用的或想用的人没有一个是庸才。 是因此,很多麻烦,他这做父亲的没能帮他摆平——太后在世的时候,他帮不了;太后故去之后,太子有了袭朗、吏部尚书等得力之人,他不需帮。 说到底,皇室争端,不论他在不在世,都是太子迟早要面对的,总要经过一番腥风血雨或是暗流涌动,才能握紧皇权。 他没料到的是,局面会走到这般情形。 到底是低估了睿王的恶毒、狠毒、野心,险些走至父子相残、手足相残的地步。 他如何面对太子?又如何面对朝臣? 一切祸事因他而起,无人敢说,亦无人不知。 这真是能要人命的沮丧、愤怒。 ** 囚|禁睿王之后,太子先亲自处理了徐迅及部分人等考场舞弊一案,这些人永不录用。 随即,矛头直指周家:国舅爷周汝德及周夫人打着皇后的幌子,尽做些有损天家颜面的龌龊事,予革职夺爵的惩处。 再就是蒋家,蒋家近几年与睿王过从甚密,睿王获罪,蒋家难逃干系——护国公革职,再不叙用。 有罚就有赏。 经查证,榜眼、探花等人与舞弊案无牵扯,名次逐一上调,徐迅所受封赏转赐榜眼陈嘉兴。 蒋修染与监察御史、吏科给事中揭露舞弊案有功,各赏半年俸禄。 此外,袭朗与蒋修染之前奉旨拟定用兵方案,而今前方捷报频传,固然是将士骁勇,亦有他们二人的一份功劳,是以,封蒋修染临江侯,赏袭朗淮安侯爵。 太子比谁都清楚,到了这一日,是自己与袭朗、吏部尚书缜密部署默契配合才有的局面。不可或缺的,还有蒋修染及其同僚幕僚几次时轻时重地给睿王拆台。蒋修染的立场,不论于公于私,都已表明。 袭、蒋二人,得其一便能高枕无忧,更何况如今二人皆可得。而最叫人心安的,是这两人在军政上从来没有一条心的时候,那是天性所致,永无默契的可能。 上位者最需要的,不过是这样的左膀右臂。所以在局面稍稍明朗的时候,定要予以嘉奖。 自是清楚二人的性情,不肯要这样的奖赏。但他们可以不要,他却不能连这态度都不给。 后来,蒋修染与袭朗再三谢恩婉拒,奖赏之事不了了之。说到底,爵位是虚衔而已,能不能沿袭锦绣繁华,靠的是人脉、实权。 太子允诺二人:来日局面安稳下来,赏两个世袭罔替的官职给他们的后人。 眼下不行,他还只是监国的太子,赏爵位这种事,向上请示,皇上无所谓,可要是给臣子实惠的好处,皇上就不会同意了。 诸如此类的事,太子没少忙活,甚至还记起了淮南王,向皇上屡次递话求情,免除了他的禁足。忙来忙去,只是没下手铲除皇后、睿王那些手握实权的党羽。提都没提过。 时机未到。 皇上不肯也不能出面帮他重新洗牌,他若在这时候下狠手惩处一干臣子,少不得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这种事只能等,等那些人先按捺不住跳出来,他再“被逼无奈之下反击”。 已经隐忍那么多年,不需争这一时。 ** 二老夫人偶尔就去见见蒋修染,一来是帮他完善婚事的一些细节,二来是时不时的打听一下朝堂的风向。 打听之后,她回到袭府,就会讲给二老太爷、袭朋听听,语气自然是好不到哪儿去的。 她与二老太爷,还比不得宁氏和老太爷。 老太爷再怎么样,一出手就能帮到袭朗——例如香若松的事儿、驳斥二老太爷的弹劾。让老太爷一辈子都没辙的,只有他儿子袭朗。 二老太爷呢,一辈子被个内宅妇人牵着鼻子走,一步错步步错,落魄之后还瞎折腾。那会儿是赶上袭朗心情好,要是正气不顺,怕是早就没命了。 她承认,自己以前也不明智,被婆婆、夫君带沟里去了,但最起码没执迷不悟,起码眼前还有比她更蠢的人。由此,闲来便愿意敲打敲打夫君、儿子,平衡自己的心境,让他们明白轻重。 二老太爷和袭朋到了这时候,再也没了斗志,一日一日消沉下去。连玉石俱焚的资格都没了,还能怎样? 二老夫人让父子两个自生自灭,将全部指望都放在了蒋修染和袭肜身上。 今秋,蒋修染成婚,袭肜下场参加秋闱,明年春日迎娶兵部主事姚氏女。 也曾担心过,问蒋修染:“那姚氏女到了我跟前,要是因为府中是非与我拿乔摆脸色——” 蒋修染就道:“那还不容易?她要是找茬让你不好过,我就让他爹不好过。” 二老夫人听了,忍不住地笑。 “但你也别欺负人。”蒋修染笑笑地道,“往好处过。” “这还用你说?”二老夫人起先还想劝他几句的,诸如成婚之后别压不住火气委屈了妻子,听他这样的说辞,足以心安。 ** 初秋的天气最是怡人,阳光和煦,晴空万里。 是在这时候,蔚氏有了喜脉。 香芷旋很为她高兴,做了母亲之后,愈发盼着府里的孩子多一些。侯妈妈与蓝妈妈平日多有帮衬,她问过二人之后,让她们常年留在府里。到了这时候,就让两个人过去照看着蔚氏。 寒哥儿过了六个月,愈发白白胖胖,活泼讨喜,能在大炕上爬来爬去,平日照看起来更需谨慎。 每日上午若是有空,只要阳光明媚,香芷旋就会抱着寒哥儿去后花园转转,元宝总会兴高采烈地跟着。 那总是寒哥儿和元宝最开心的时刻。 临近中秋节,当家主母总是较为忙碌,要忙着府里筹备过节的大事小情,还要循例备出礼品,亲自携礼去了香家、大姐家和夏家。 香俪旋得知如今香家是由大奶奶当家,才开始偶尔上门坐坐。 夏家在中秋节之际,堪比年节一般热闹,很多商贾、大掌柜都要在这时见见夏易辰。香芷旋过去的那天,夏易辰在外院见外面几个大掌柜,她就直接去了内宅看婶婶。 樊氏问起了夏映凡。 香芷旋照实说了:“自尽,淮南王将她葬在了城外山清水秀之地。” 最早,樊氏以为,淮南王与钟情的那女子迟早会成为传世佳话,却不想,竟是这般结局。她不由叹息一声,“真是世事难料。” 香芷旋附和地点了点头,有意调节气氛,岔开话题:“元娘过几日就要出嫁了,您要是记挂着,我陪您去看看她?” “不用。”樊氏笑道,“我等她出嫁之后,去她夫家看她。” “也好啊。”香芷旋之所以说陪着婶婶去宁家,就是担心宁三太太妯娌几个用高人一等的态度看待婶婶,当初她就不曾得到过宁三太太打心底的尊重。 说话间过了巳时,香芷旋起身道辞,“挂念着寒哥儿,不回去也是坐立不安的。” 樊氏理解,“快回去吧,等他大一些就好了,过来时能带上他。” 香芷旋笑着点头,“说的就是呢。现在我倒是想,可婆婆不让我带着他出门。” “这件事得听你婆婆的,不准乱来。” 香芷旋称是,回了府中。 下午,寒哥儿午睡醒来,一味指着外面,要出去的意思。 香芷旋故意逗他,“又想出去玩儿了?那你亲我一下。”说着凑近寒哥儿一些。 寒哥儿敷衍的蹭了蹭母亲的脸,继续指着外面嗯嗯啊啊。 香芷旋笑得不行,“好好儿亲一下,不然不带你去。” 寒哥儿这才嘟着小嘴儿亲了她的脸一下。 香芷旋心满意足了,这才迈步往外走,到了厅堂,唤上正在打瞌睡的元宝。 寒哥儿高兴得不得了,小手拍着母亲的肩头。 元宝到了外面,抖了抖毛,不消片刻,已是神采奕奕。 袭朗回来了,换了身衣服,寻了过来。 元宝大老远地去迎他,绕着他撒欢儿,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去玩儿了。 袭朗走向香芷旋。 她和寒哥儿还没察觉到他过来,此刻她含着温柔的笑容,指着双夹槐,在跟儿子说着什么。 寒哥儿仰着小脸儿,神色认真地望着花树,还扬起了小手,想够到香花的样子。 袭朗双唇不自觉地上翘成愉悦的弧度,加快步子走过去,“阿芷。” 母子两个转头看向他,香芷旋有点儿意外,“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等会儿跟你细说。”袭朗抚了抚寒哥儿的小脑瓜,“来,爹爹抱。” 寒哥儿抿嘴笑着,却扭转身形。 “淘气。”袭朗扶住寒哥儿,将他往怀里抱。 寒哥儿却伸出小手,摁在了父亲脸颊,嘴里还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他被儿子嫌弃了。 香芷旋大乐。 袭朗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仍是把寒哥儿抱到了怀里,“小没良心的,不让我抱可不行。” 寒哥儿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却也没挣扎,很快对父亲手上的扳指起了兴致,琢磨着怎么摘下来。 那扳指是在他骑射的时候才会戴的,看起来,今日又带着亲信试练身手了。 香芷旋看着父子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容颜,想着不知道寒哥儿长大之后能不能像他一样文武兼备。 袭朗拍拍她的额头,“想什么呢?” “没什么。”香芷旋随着他往花圃走去,“说说吧,这么早回来,是又不着调了,还是又接了差事?” “回来跟你说一声,随后几日有些忙,晚间大抵不能回府,要留宿在东宫。”他凝了她一眼,“家里就交给你了,有事让赵贺及时知会我。” “嗯,放心吧。”香芷旋点头。 袭朗说起原由:“皇后这一段一直没闲着,皇上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要为诸多事端做好准备。此外,皇上特地说了三公主远嫁西夏的事儿,要太子当心,就是只为这一个隐患,也要押后处置睿王党羽。” “三公主……”香芷旋没想到,三公主已经躲得那么远,还是不能真正置身事外。算是正常的吧?身居高位的人,尤其皇上,接二连三的这些事,恐怕已经让他对谁都要百般猜忌。再细品他的话,就感觉到了阵阵危机,“你们可都要当心啊。” 希望他陪着太子顺利度过最乱的阶段,希望三公主不会因为故国皇室是非不得清静。对于三公主远嫁的事,她愿意相信,那女孩子是真的累了、厌了,不会被人利用。可对于男人们来讲,凡事都要以防万一,他们不能选择相信,只能选择防患于未然,尤其是这种可能会引发内忧外患的局面。 “别担心,不算什么。眼下又有蒋修染帮衬着太子,什么风波都能过去。” 香芷旋听出了弦外之音,“蒋大人也要和你一般忙碌么?”他可是要娶妻的人了啊。 “好说歹说,太子才给了他五日的假。”袭朗牵牵嘴角。正赶上了这种时候,谁也没法子。 ** 八月十九,蒋修染与宁元娘成亲。 袭府与两边都是亲戚,就分成两路去道贺,宁氏带着钱友梅去了宁家,让香芷旋陪着二老夫人去了蒋修染府中,是有意让二老夫人更舒心一些。蔚氏正是头三个月,什么热闹也不能凑,乖乖留在家中养胎。 香芷旋一路看过去,见蒋修染这府邸很是气派,下人俱是伶俐谨慎的,连走路都是快速并且声音轻微。 进到宴客厅,二老夫人和香芷旋看到了以蒋夫人、蒋松之妻为首的蒋家女眷。两人上前去与几个人寒暄。蒋家的女眷都是满脸和气的笑,说话比往日多了一份恭敬谦和。 到底是风光多年的府邸里走出来的,享得了福气,也摔得起跟头。被蒋修染开罪到了那个地步,今日还是上门来喝喜酒,看起来,是想转头在他这棵大树下乘凉。只是不知道蒋修染肯不肯照拂。 蒋修染虽然独自住在这府邸,前来喝喜酒的女眷却很多,都是他在官场上来往的人的内眷,氛围自是一派喧嚣喜乐。 新娘子的花轿进门、夫妻拜堂之后,香芷旋去了洞房。元娘既是亲戚,又是她的好友,是如何也要凑趣添一份喜气的。 蒋修染将盖头挑下,新娘妆的宁元娘的容颜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大红喜服映衬下,肤色胜雪,眉如远黛,眸子似是落入了星光,有平日的清冷平宁,还有隐隐的一丝羞怯。 “新娘子实在是太美了。”室内沉寂片刻之后,有人喃喃低语。 香芷旋无意识地点头认可,随后由衷地祝愿元娘婚后顺遂,事事如意。 礼成之后,蒋修染要去前面敬酒,转身离开。 就是他转身之际,他和宁元娘盛装的样子在香芷旋脑海里定格。 当真是般配,一如她初次见到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 香芷旋想着,回府之后,要将这一幕画下来。就是在这时候,宁元娘看向她,她回以微笑。 宁元娘似是因此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却也不好多看谁,很快垂了眼睑,由着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说着溢美之词。 过了些时候,人们离开,转去宴客厅。 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宁元娘和两名丫鬟。 宁元娘满心记挂的是初七、十五,想着丫鬟别因为是这样的日子就害得它们饿肚子才好。 后来开始想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例如昨夜母亲叮嘱自己,在夫家站稳脚跟之后,别忘了给几个庶妹张罗婚事。她真是听得一脑门子火气,心说那几个人跟着您冷嘲热讽了我好几年,又都跟二娘一个做派,能怎么张罗?给谁张罗就是害谁呢吧。可到底不想在出嫁之前与母亲生出嫌隙,就忍着什么都没说。 之后想的就是自己的妆奁了。母亲给她准备了一万两左右的嫁妆,可是蒋修染的聘礼就是一万两,这样一来,她的嫁妆就要翻倍。父亲让账房添了一万两银子的银票,随后又私底下给了她八千两,说嫁人之后更不能吝啬,不委屈自己,做派更要衬得起蒋侍郎夫人的身份。 心里暖暖的,还酸酸的。 在娘家,最舍不得的就是父亲。别人都是跟母亲每日相见,所以分外亲昵,与父亲不过是晨昏定省时相见,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父亲也是如此,却是一直尽力呵护着她。 就算为了父亲,她也要好好儿地过日子。 遐想间,她意识到天色已经很晚,已听不到喧哗声。 宾客应该已经走了,蒋修染该回来了。 她忙正襟危坐。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回来,室内室外却完全陷入静寂。 让人几乎心里发慌的静寂。 她不由奇怪,下人们平时都不说话的么?走路也没有声音的?侧目看看服侍自己的两名丫鬟,俱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神色显得有点儿紧张,连呼吸都可以放轻了似的。 难道他特别喜静,所以恨不得下人都做哑巴?那可真够让人头疼的,她的丫鬟可都是活泼的性子,哪个要是惹到了他头上,会得到什么惩罚? 她正想就这些问问两名丫鬟,可是不凑巧,蒋修染在这时候回来了。她连忙匆匆打量他两眼,还好,眉宇平静,隐含着喜悦。 “下去。”他一开口就摆手撵丫鬟,“明日都去外院领赏。” 宁元娘张了张嘴,没听说过内院打赏跑外院领银子的。这可真是……开眼界了。 两名丫鬟齐齐称是,行礼退下。不留意的话,都听不到脚步声。 蒋修染趋步到了她近前,双手撑在她身侧,“累不累?饿了没有?” 他的气息含着浓烈的酒味,扑在她脸颊,很热,她有点儿紧张,声音紧巴巴的:“不累。不饿。” 蒋修染察觉出她的紧张,笑着,静静地凝视她。 宁元娘更紧张了,没话找话,“怎么才回来?”说完就咬住了舌尖,这话说得不妥当。 蒋修染如实道:“宾客早就走了,可你四表哥又与我喝了半晌的酒,便回来得迟了些。”袭朗是为道喜,也是有事要说。 “哦。”宁元娘应了一声,找不出新话题了。 蒋修染则缓缓抬手,落在她肩头,把她往近前带,“元娘。”他深深呼吸着她独有的清香。 “嗯?”她应着声,忍下躲闪的冲动,身形却僵硬起来。 “怕我?” 宁元娘默认。 一般来讲,这样的情形下,他应该说不要怕,或是和她拉开些距离,以此缓和气氛。 可蒋修染从来不是一般的人,随后索性亲了下她的唇,还问道:“现在呢?” 宁元娘的脸发烫不已,身形向后挪去,哪里还顾得上答他的话。 蒋修染不阻止,却顺势将她扑倒,轻轻地笑着,“你会怕我?才怪。” 宁元娘蹙了蹙眉,“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我这些年都醉着。”蒋修染侧转身形,将她抱在怀里,有力的手臂收紧,怕她跑了似的,敛目凝视她片刻,唇落了下去。 宁元娘柳眉蹙得更紧了,身下硌得厉害,应该是大枣、花生、栗子之类应彩头的干果,抱着她的这个人,一身浓烈的酒气,她有些不习惯,加之灼热的亲吻,简直要让她窒息了。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了,她连忙道:“你不去洗漱么?” 蒋修染反问:“不去不行么?” “……”宁元娘发现,他私下里与她以为的样子不同,但是更难缠。想想他回来前后这些事情,啼笑皆非起来。 ☆、149|第149章 ·π 蒋修染打量着她神色,“怎么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本就是这心情。”宁元娘摸到一个栗子让他看。 蒋修染笑了,啄了她的唇一下,“我去洗漱,你吃点儿东西。”起身时又道,“等我唤你的陪嫁丫鬟进来。” “嗯。” 过了一会儿,书凡、书文进门来,服侍着宁元娘吃了些东西,除下凤冠霞帔,换上正红色寝衣,末了又铺好床。主仆三个说了一阵子话,书文回后罩房歇息,书凡留在外间值夜。 宁元娘觉得很累,却因为忐忑不安没有困意,半倚着床头,静静地看着室内满目的喜色。 过了一会儿,蒋修染回来了,已经换了寝衣,一扫先前慵懒的意态,神清气爽的。他看到床上铺着两床被子,蹙了蹙眉,有点儿困惑——都成亲了,不应该睡在一起么? 宁元娘看着他上了床,躺在身侧,慢吞吞的滑进锦被。 蒋修染扯了扯她被角,“过来。” 宁元娘看他一眼,是真跟他犯愁。 蒋修染把被子丢到一旁,到了她那边,将她搂到怀里,抵着她的额头,“分开睡像什么样子。” 宁元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好笑地拍拍她发僵的身形,“像根小木头似的。” “……”宁元娘想着,这一晚不知要听他说多少打趣自己的话,全程忍着吧。 “别怕。”蒋修染看得出,她既紧张又羞赧,不好生安抚可不行,“我又不是凶神恶煞,盼这一日盼了这些年,如愿了岂能不知福,往后自然要好生照顾你。你呢,日后就是这家里的主母了,想怎样就怎样。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要是过来,愿意理的就见见,不愿意理的直接跟阿东他们说,他们以后归你管。” “嗯。”宁元娘点头应着,之后才问道,“府里好生安静,下人们都轻手轻脚的。要是我带来的丫鬟喧闹些,你不会生气吧?” 蒋修染笑了起来,“袭少锋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说这儿像是乱坟岗一样,是太静了。是我养伤的时候,听不得人喧哗,让他们都把自己当哑巴。后来好了,他们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候我也嫌闷,可是没法子,总不能发话让他们有点儿人气。” 宁元娘不由失笑,“其实四哥以前也是不喜下人吵闹,但是没到这地步——”说着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嗳,你往后别总唤四哥的名讳,要跟着我唤四哥才行。” 蒋修染微微扬眉,“不能从蒋家那边论么?要是这么论——” “不。”宁元娘抬眼看着他,“你早跟蒋家没关系了,不行不行,四哥四嫂才不会答应呢。” “那我也不能从你这儿论。”蒋修染凝住她明眸,唇角带着点儿坏笑翘了起来,“除非,你对我好点儿。” 宁元娘又接不上话了,眼睑微垂,便看到了他中衣领口不知何时敞开了,现出坚实的胸膛,脸就又烧起来。 他的手则在此刻沿着她肩头缓缓下滑,扣住了她纤腰,唇摩挲着她的脸颊、唇角,末了微一偏头,捕获她嫣红的唇瓣。 只隔着单薄的衣衫,这亲吻很快融入了情慾,再至如火如荼。 他要她,以前想要她与自己朝夕相对,而此刻则想要她成为自己的人。 宁元娘一直都知道,不论是为何,他想娶她,也慢慢地开始觉得他有他的不易。更清楚的是,女子花烛夜要经历什么。 他是情之所至。 她则是将这当做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仪式。因着这份清醒,锐痛袭来的时候,反倒能够忍耐、等待。等待这份痛楚减退。 慢慢的,她无法再保有那份清醒。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他的体贴让她感动,而渐渐激烈的需索、肆意的目光则让她气息不宁,羞涩、嗔怪并存。 ** 有人如意,便有人失意。 蒋修染娶妻这一日,最落寞的人当然是秦明宇。 袭朗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之一,离开蒋修染的府邸,便改道去了秦府,经人通禀之后,到了秦明宇的书房。 秦明宇看到他,牵了牵嘴角,“方才要去找老五,刚要出门就听你来了。更好。” 袭朗径自在圆桌前落座,“好酒自然不用说,再给我弄几道菜,饿了。” 秦明宇笑着吩咐下去,转去他对面落座,“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近来不是忙得晕头转向的?” 袭朗也笑,“再忙也有跟你喝酒的时间。” “今日敞开了喝?” “这还用说?”袭朗从小厮手里接过酒壶,亲自斟酒,随后跟他碰一碰杯,一饮而尽,之后才继续道,“咱俩可有些年头没好好儿喝过酒了。” “还不是你毛病多,是从你从军那年开春儿吧?”秦明宇回想着,“没错,就是那年。后来到了军中,这习惯谁不知道?除了尊长,谁都不好意思劝你多喝哪怕一杯。” “那年是家里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好几次差点儿上当,都是喝了酒之后。”袭朗笑着解释道,“后来到了军中,也少不清楚是怎么练出来的,能管住自己了,最起码喝多少都知道自己是谁,不会误事。” “都得这样。我比你三两年而已。”秦明宇神色有些怅惘。 他去外地的年头,等于是被祖父发落到外面的。那时祖父知道他钟情宁元娘,也知道蒋修染也钟情她。后来是蒋修染先去了外地历练,走了与袭朗相同的路。 他那会儿真是特别高兴,以为蒋修染等于是自动放弃了娶宁元娘的机会,每日在家求着祖父同意。 祖父说蒋家怎么肯答应呢?袭府老夫人又怎么肯答应呢?袭府老夫人与长房儿媳妇面和心不合,别人不知道,秦家的人还能不知道么。她不可能让与儿媳妇娘家的人嫁得好,不可能不担心儿媳妇有了人帮衬从而理直气壮地跟她斗法。再者,蒋家也是一样,有着太后时不时地照拂,又知道蒋修染的心思,便是只为着不丢人,也会阻挠你娶宁氏女。 末了,老人家有些失望地看着他,说你真是没脑子啊,蒋家那孩子是放弃么?人家是把这些都想到了,然后才放心从军去赚取功名的。 他当时听了,真如冷水浇头,也是不赞同的,说蒋家那边也会有别的顾虑,兴许巴不得我早些如愿以偿呢。 祖父没再搭理他,过了些日子就促成了他去外地历练的事儿。到底还是因着年纪渐长心存慈爱,不然,怕是早将他扔到军中了。说到底,不忍也不敢赌上他这嫡孙的性命。 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认同了祖父的看法、安排。 时至今日,不得不承认,蒋修染的眼光一向放得比他长远。他输了开头,所以也输到了最后。 家世、境遇不同,对很多事的态度、筹谋也就不同,所得的结果也就不同。 他从来没有危机感,跟淮南王相似,可袭朗、蒋修染之类的人不同,是在逆境中成长的。 蒋修染那个人……也不容易。听说过一些是非,少年时的蒋修染,狠吃过一些苦头,在蒋家那个大家族里走到如今,简直能与袭朗成为当家人相提并论了。 袭朗看得出好友心神恍惚,是在回想着什么,也不多话打扰他,只是在他举杯时也举杯,陪着。 男人从来没有诉苦的习惯,偶尔需要的,不过是有个朋友在近前。朋友在就好,不需多说什么。 秦明宇端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女孩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不该想起,还是要想起。 第一次见到宁元娘,是他在袭府外院小住的时候。那天贴身小厮告诉他,袭朗的表妹来找他切磋棋艺。 表哥表妹,总是让他联想到一些暧昧。便因此心生戏谑,偷偷溜到袭朗的书房外,扒着窗户一探究竟,看到的却是一对情同兄妹的少年男女。 他看得出,袭朗对那表妹心无杂念,眼神一如看着冬儿。 也看得出,那表妹对袭朗也是如此,眼神一如冬儿看着袭朗。 两人一面对弈一面闲谈,说些家里家外的事。女孩的笑靥是那么美,美得让他心神恍惚,言谈举止又是那样的优雅大方。 是从那日之后,眼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 她再去找袭朗切磋棋艺的时候,他总会无故遇到或撞见她,再往后,便是隐晦的诉诸心意、与蒋修染争端不断。 她呢,再没了初见时的笑靥,给他看的只有冷脸。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绝不会那样莽撞。可惜不能,做过的事情,谁也不能抹去。 他如今是什么情形呢?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八苦,他占了两样。 他凝着手里的酒杯,弯唇苦笑,缓缓的将酒杯放回到桌案上,刚要说话,赵贺进来了。 赵贺低声知会袭朗:“夫人回到府里没多久,香家大姑爷家里出了点儿事情,夫人便过去了,到此刻还没回来。” 袭朗敛目思忖。钱学坤家里能出什么事呢?前段日子听赵贺提过一嘴,说钱家那些穷亲戚都来到了京城,夫人好像是有点儿看不上钱家那些人,担心自己的姐姐吃亏受苦。 按理说,香俪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若是到了阿芷都过去一探究竟的地步,想来事情不小。 可也不需担心,阿芷现在有自己的人了——自产前就跟夏家要了百名护卫,平日里的大事小情都不知会赵贺自行处置,那些人他见过,真是要身手有身手,要能力有能力。阿芷如今的身份就更不需提了,眼下敢不给她面子的人,不多。 之所以这么考虑,也是真的想好好儿陪陪秦明宇。兄弟是用来做什么的?得意时自有一杆子闲人锦上添花,可失意时,想看到的人,也只有兄弟。 这时候秦明宇站起身来,拍拍袭朗肩头,笑道:“横竖也是闲着,我陪你过去看看。谁要是惹嫂夫人不高兴,我可不会轻饶了他。” ☆、150|第149章 ·π “小题大做。”袭朗笑着摇头,“不必。”随后吩咐赵贺,“你去命人照看着,夫人回府后来禀明。” 赵贺称是而去。 “真不用去?”秦明宇问道。 “不用。有事没事的,你我一去也成大事了,闹不好就要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何苦来。”袭朗示意他落座,“喝酒。” ** 香芷旋坐在钱家正房的厅堂里喝茶。 中秋时节的夜,晚风飒飒,桂花飘香,很是宜人。 钱学坤的父母、叔婶、二弟二弟妹在一旁陪坐,香俪旋去了内室照看孩子。 是离开蒋修染的府邸,回到府中之后,钱家派了香俪旋的丫鬟报信,说出事了,要她来看看。 她一头雾水,问那丫鬟怎么回事,丫鬟也说不清楚。她就又问不能等到明日再说么?丫鬟只一味摇头,求她这就过去。 她没法子,让金妈妈好生照看寒哥儿,命人知会了宁氏一声,坐马车过来。 入秋之后,钱学坤的爹娘和叔婶一家来到了京城,一大家人住在一起。 这个钱家与钱友梅虽然都是一个姓氏,境遇却完全不同。钱友梅的娘家虽然不是非常显赫,却是几代为官。钱学坤家中则是几代才出了一个考取了功名的人,之前只是老老实实的种地务农之家。 香俪旋出嫁之后,距香家路途不近,姐妹只能让下人来回传话。后来香芷旋嫁到京城,就更不需说了。所以,先前香芷旋并不是很清楚大姐婆家的情形,以为大姐只需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在她看来是很简单省心的家境。 是因此,那次香俪旋与她说起钱家这些人都要来京城的时候,才没心没肺地说出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话。 委实没想到,那句话其实说得挺贴切的。 此刻,钱二太太在跟香芷旋长吁短叹:“你大姐初嫁到我们家的时候,你还小,之后到了京城,也难怪你不知道我们家这些事。我们家世代务农,就是穷老百姓,学坤之所以能考取功名,是我大哥大嫂的主意,不论怎样,都要家里出个识文断字的人。可是那时候,他们房里并无积蓄,让学坤跟先生读书的费用都拿不出,只能举债供着。我们手头宽松些,到底是一家人,总不好看着他们向外人借钱,便屡次出手接济,连带的也让学均、学坊一同去读书了……” 香芷旋回以一笑,“话说三遍淡如水,您就别总絮叨这些了,说要紧的。”她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我急着回府。”说话的时候,细看了钱二太太两眼,见这妇人一双眼很是灵活,透着精明的样子,可是,让人觉得精明的人,只有小聪明的不在少数。 便因此,她又细看了看钱大太太,见那是个透着憨厚朴实的,此刻显得很是局促,神色透着羞惭。 是觉得妯娌这样做很丢脸吧? 钱二太太继续道:“是是是,我知道,应该长话短说,可是不说清楚来龙去脉,真就没法儿说到正题上。有句话叫吃水不忘打井人,学坤有了今日,我们房里这几口人可是没少帮衬,这些是连你大姐都不知情的。跟你念叨这些,也是怕你觉得我们就不该来到京城沾光。来京城之前,是我大哥大嫂同意了的事儿,他们亲口说过,往后要让我们过得好一些,以此报答我们那些年的恩情。”说着,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大老爷和钱大太太,“大哥大嫂,是这么回事吧?” 夫妇两个却是沉默不语,或者根本就没听。 便有丫鬟上前去,低声道:“大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问你们话呢。” 钱大老爷如梦初醒,随即显得很是尴尬。不光为今日的事,便是那一声大老爷都让他觉得坐立不安。由此,胡乱地点了点头。他自视仍是个种地人,胸无点墨,如今地位却因为儿子水涨船高——实在是别扭尴尬得紧。 钱二太太满意地笑了笑,对香芷旋道:“眼下呢,我们一家几口也不想一辈子都依仗着学坤,尤其学均、学坊,都是上进的人,只是虽然头脑聪明,读书却差强人意,天生没有那根筋,我也不想让他们继续考了——多少人考多少次都不见得能高中,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拖得起那么多年——”她看着香芷旋,现出谄媚的笑容。 香芷旋不耐烦地吁出一口气,“长话短说。” “卫国公和卫国公世子父子两个都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人物,恰好卫国公世子便是你的夫君,我就想着,让你大姐与你说说,请他给学均、学坊安排个官职,哪怕是不入流的小官儿就行,这过分么?你大姐竟是如何都不肯,你来之前,更是与我争吵不休——我们就算以前是老百姓,眼下也是官宦之家了,你来评评理,我的要求过分么?你大姐没个分寸的顶撞我,又是不是犯了口舌与忤逆长辈的大错?” 香芷旋听到这儿,不由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知道的还不少呢,看起来,进京之后没少下功夫啊。她笑起来,问道:“您在闺中,也必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吧?” 钱二太太不由略显骄傲的一笑,“是啊,我娘家还算富足,我年幼时,跟着先生读了几年书。” “那就难怪了。”香芷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钱二太太意识到之前的话题被香芷旋岔开,忙敛起笑容,继续道:“你给评评理吧。” “本就不该叫我妹妹过来。”香俪旋从内室走出,坐到香芷旋身侧的椅子上,“您说的那些事,大爷就不同意,那是给袭家脸上抹黑——我一再跟您说了这一点的。”说着讽刺地笑起来,“竟说我犯了口舌与忤逆长辈的错,怎么?您还想着让大姐休妻另娶不成?”那两条罪名,在七出之列。 钱二太太白了香俪旋一眼,“我不跟你说,我只听你妹妹怎么说。” 香芷旋却看了钱大太太一眼,见她听着香俪旋说话的时候,抬起头来,眼神是认同的,随后,便又觉得难堪,低下头去。 谁说只有读过诗书的人才明白是非对错?这憨厚朴实的妇人,心里什么都明白。香芷旋对钱大太太好感倍增,之后才道:“大姐说笑了,你要是被休了,我可不答应,你婆家更不会答应。” 香俪旋侧目看着她一眼,微微一笑。 香芷旋继续道:“凡事都有个对错,若是晚辈好心规劝长辈不要行差踏错,可不是犯了劳什子的口舌、忤逆之罪,便是不能奖赏,也绝无惩戒的道理。”她看着钱二太太,“大晚上让我过来,居然是为了这些小事,真是让我啼笑皆非。那些是当家做主之人才能做主的事儿,您把我叫过来,我又能说什么?难不成还能为了您去求婆家不成?我便是有这份闲心,却少不得落个干涉夫君事宜的罪名。再者,说白了,这个家到底是谁当家做主?在外自然是我大姐夫,在内应该是我大姐和她的公婆吧?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该是您出面与我说吧?” 钱二太太用了点儿时间,才完全明白了香芷旋明面上和隐含的用意,随后迅速转动脑筋,笑道:“可凡事不都是这样么?规矩都是摆在明面上,如何做才是最要紧。你如今贵为一府主母,岂会不明白这个理。你也看出来了,我是有口无心之人,平日少不得行差踏错的时候,来日要是不小心跟外人说一些是非,怕是对你和你大姐都不利。” 香芷旋失笑,“对我们不利的事儿,大抵也就是说我们在家乡是出了名的破落户吧?不要紧,您只管说。我也不怕告诉您,那件事儿啊,满京城的贵妇就没几个不知道的。通透之人一笑了之,遇到我的时候更和气些;眼皮子浅的,以此作为话柄,暗地里嚼舌根儿而已,倒是没遇见过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她语气微顿,笑意悠然,“一辈子长着,只揪着一些是非的人很少——您还是没把京城的行情摸透啊。” 香俪旋听了,笑意更浓。 钱二太太犹不死心,“那么,学均、学坊的事儿——” “说您没把京城的行情摸透就是为这个。”香芷旋神色一整,“只有封了爵位的人,才能走恩荫,为手足斡旋,谋取官职。我大姐夫眼下还没到那地位,要是真照着您的打算行事,别说让您如愿,就是他自己,怕是都会惹上一身官司,落得个卷铺盖返乡的下场。您要是想让两个儿子进入官场,只能考科举,他们有真才实学,别人日后才好帮衬。您也说了,他们不是读书的料,那就没法子了,另谋出路吧。谁也帮不了。” “可我们到底是世子爷的姻亲啊,与别人不同的,”钱二太太急起来,“哪个人提到他——对了,还有蒋大人,那不是他表妹的夫君么……” “住嘴。”香芷旋挑眉,神色凌厉地看着她,“往后这种话给我少说,袭家也好,蒋大人也好,最腻烦的就是这种说辞。他们地位怎样,岂需你一个妇道人家给他们脸上贴金?知道的勉强说一句你是与有荣焉,不知道只会说你小人嘴脸给他们平添纷扰。说到底,他们只知道我大姐夫一家几口,并不晓得你是何许人也。便是我,不也是近来才知道这家里有你这一号人物的?” 钱二太太便是算得有些心机,见识到底比不得香俪旋姐妹两个,此刻见香芷旋神色冷漠慑人,让她心生怯意,再不敢多说。 “日后最好谨言慎行,我既然是个破落户,就不怕陪着谁不顾脸面。眼下你们一家几口吃的喝的都是我大姐夫一家人的,还不知足便叫人不屑了。”香芷旋站起身来,向钱大老爷与钱大太太行礼,“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府了,改日再来看望。” 夫妇两个慌忙站起身来。在他们眼里,香芷旋是袭夫人、丹阳县主,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打心底其实有些受不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给自己行礼,碍于终究是香俪旋的公婆,才强按下了说不敢之类的谦辞。 香芷旋也看得出两位长辈的心思,并未等他们说什么,便转身对香俪旋道:“大姐,我走了,日后有事只管知会我。” 香俪旋颔首一笑。 钱大太太这才道:“我送你。”是用家乡话说的。 香芷旋回眸看过去,嫣然一笑,“不必了。” “一定要送送的。”钱大太太坚持。 香俪旋虚扶了婆婆,送香芷旋出门。 路上,钱大太太道:“我那个妯娌,就是那样的,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怎么会呢。”香芷旋笑着看向她,用家乡话问道,“当初您怎么会坚持让我大姐夫读书的?” 钱大太太道:“我没想过他出人头地,只是觉得读书人见识多、有出息,不论做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这才铁了心要供他读书。” “的确如此。”香芷旋携了钱大太太的手,发现她的手很是粗糙,但是很温暖,“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您别在意,千万别往心里去。就让他们闹腾,再怎么闹,我和大姐这两个破落户也对付得了。” 因着末一句的语气调皮,钱大太太笑了起来,之后仍是羞愧不安,“我没用,心里大抵是明白的,却不能帮你大姐说话……” “这哪儿用您说话啊?”香俪旋跟婆婆撒娇,“您不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香芷旋看着婆媳两个这般亲近,一颗心真正放下来。往前走了一段,她请钱大太太留步。 钱大太太想着姐妹两个兴许要说几句体己话,便顺势回去了。 香芷旋对大姐道:“传话的那个丫鬟,可真是跟机灵二字八竿子都打不着。” 香俪旋赧然一笑,“我知道,以前不似现在,用的人就都是踏实勤勉的,不求她们伶牙俐齿。往后我找一些得力之人。” “知道就好了。”香芷旋这才问道,“大姐夫呢?” “在外面忙着。”香俪旋笑道,“是我那三妹夫给他安排了一些事情,这段日子他才特别忙碌。他要是在家,今日的事就闹不到这地步了。” 香芷旋笑起来,“原来如此。”这一阵身在朝堂的人都是一样,分外忙碌,想来气氛甚是紧张。 回到府里,天色已晚,香芷旋看了看寒哥儿,匆匆洗漱一番就歇下了。已经习惯了独自入睡。 却是没想到,天明之前,袭朗回来了,一身酒气,而且还不去洗漱,先缠着香芷旋闹腾。 香芷旋好端端地被他闹醒,又气又笑,“我只当你忙得分身乏术,你却跟人胡吃海喝去了。” “我只当你安心在家带孩子,却是大晚上的跑出门去——没事吧?”他反问。 “没事。”香芷旋撵他,“快去洗漱,这也喝得太多了,要被熏醉了。” 袭朗却是恶劣地一通亲,随后又道:“先说说。” 香芷旋没办法,捡着要紧的跟他提了几句,“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袭朗想了想,也是。 香芷旋问他:“是不是陪秦六爷喝酒去了?” “嗯。”袭朗有些慵懒地躺倒在她身侧,“把他灌醉还真不容易。” 可惜,宁元娘只得一个。香芷旋不由有些替秦明宇难过,随即避重就轻,“你把他灌醉不容易,我安置你这只大醉猫也不容易。”她笑着起身,哄着他宽衣,陪着他去洗漱,又将温水的小木桶里的茶换成了温开水。 袭朗难得也被她哄一次,心里实在是受用,全程很是配合,末了,与她相拥而眠。 他喝醉了只会大孩子似的跟她闹跟她耍赖,却极少跟她动真章,不想累到她。口渴时醒来,也是自己动手倒水。 卯时三刻,袭朗起来,随即神色如常地出门,去了东宫。 香芷旋去请安之后,钱友梅来找她说话,她就延迟了去花厅示下的时辰。 钱友梅问起昨夜的事:“怎么那时候出门去了?可是有什么事?” 香芷旋也没瞒她,将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打趣道:“你说说看,你们钱家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去你的,话可不能这么说。”钱友梅笑着捏了一下香芷旋的脸颊,“姓氏相同而已,真是得着机会就揶揄我。” 香芷旋笑应道:“我自然清楚,要是有一点儿关系,我早让你出马去对付那位二太太了。” “没关系也无妨。”钱友梅拍胸道,“往后再有这种事,只管让我替你去收拾他们。我对付不了你,还对付不了别人么?” 语声落地,妯娌两个都笑出声来。 钱友梅知道香芷旋上午忙,又闲话几句就回房去了。 香芷旋去正厅示下,忙碌了多半个时辰才得以回房。半路上,赵贺赶来,低声禀道:“夫人应该还记得三公主的贴身宫女吧?她回到了京城,要将三公主写给您的书信当面奉上,此外,三公主还想让她与您说说话,替她看看三爷。” “是么?”与三公主一别已是大半年,自心底,香芷旋还是很记挂她的,只是对谁都不好流露罢了,她先是惊喜,随后又问赵贺,“我想见见那名宫女,妥当么?” 赵贺微微一笑,“妥当,昨日夜里那名宫女就到了府中,属下已命人查证,并无可疑之处。只是,以防万一,您还是要让蔷薇、铃兰贴身服侍。” “嗯,那就好。”香芷旋笑道,“快将人带到我房里。” 她换了身衣服,在西次间等待宫女过来的时候,压下了惊喜,开始冷静地分析。 三公主既然让贴身宫女回到了京城,那么有没有让亲信回来面见皇上、太子澄清自己与萧默的清白呢? 那样聪慧的一个女子,知道自己卷入了是非之中,必然不会毫无反应任人揣测。一旦要表态,就只能是澄清——有心图谋不轨的话,什么都不需说。 而如果她可以明确的表态,前提就必须是已在西夏皇室站稳了脚跟,并且得到了萧默甚至皇室的全力帮衬。 要是照这样推测,萧默不但是真的对三公主有情有义,并且绝对是个狠角色——关乎两国是非的大事,即便贵为皇嗣,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干涉。 但愿这推测成真。 ☆、151|第149章 ·π 三公主的贴身宫女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行礼:“奴婢悦华拜见夫人。” 悦华乔装成了侍卫的样子,步履悄无声息,双眼熠熠生辉,透着女子间很少见的飒爽英姿。 三公主身边的人,自是不乏很出挑的。 香芷旋笑着颔首,抬手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又吩咐丫鬟退下,只留了蔷薇、铃兰。 悦华谢座,先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给香芷旋,之后才落座。 香芷旋将书信放在身侧的炕桌上,问道:“长平公主一切都好?” 长平公主是三公主的封号。本朝的公主都是出嫁之前得到正式封号,平时只以长幼次序追加公主相称。 “公主过得还算如意。大婚之后,顺王宠爱有加,是西夏一段佳话。”悦华顿了顿,唇角的笑意淡了许多,“只是因着这边睿王的是非,让三公主忧心忡忡,她总是担心皇上多思多虑,疑心她嫁到西夏是睿王促成。” 香芷旋苦笑,“公主的担心不无道理。”皇上可不就是有着那样的疑心?甚至于,别人也没法子完全相信萧默对三公主是单纯的情之所至。 “正是因此,顺王与公主这段日子殚精竭虑,压制住了皇长子宁王,来日,或许会用宁王与这边的睿王通信一事,将他扳倒。”悦华说这些话的时候,语声放轻许多,“也是为此,公主才派了几名心腹回到京城,看看能不能与太子爷商议出个万全之策,最好是不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到底事关她的母后、胞兄。公主视夫人为好友,特地派奴婢随行前来传话,让您知晓她的打算,不要担心。” “说实话我是真有些担心,既怕公主嫁得不如意,又怕被这些是非连累得成为众矢之的。”香芷旋轻轻吁出一口气,“公主若能如愿,自然是再好不过。” 说完这些要紧的事,悦华神色愈发舒缓,笑道:“公主时常念叨着夫人母子两个,说最不甘的事儿就是早了十多日出嫁,没能亲眼看到孩子。” 香芷旋忍俊不禁,这还真就是三公主才会说的话,随后吩咐蔷薇去把寒哥儿抱来,又对悦华道:“你替公主看看。等你返回之前,我给孩子画张像,你带回去。” “好啊。夫人倒是跟公主想到一处去了。”悦华笑道,“公主给您的信里,有她和顺王在那边的肖像图,特地请画师画的呢。” “是吗?”香芷旋满目惊喜。怪不得信会那么厚。 “嗯!”悦华说起这些,很是好笑,“要顺王陪着,大半晌动也不能动,顺王没法子,只是嘀咕这叫个什么事儿。” 香芷旋笑不可支。 说话间,蔷薇将寒哥儿抱来了。 寒哥儿进门后一看到香芷旋,就扬起手臂要抱,到了母亲怀里,抿了小嘴儿笑起来。 悦华看着寒哥儿,满目惊奇,“好漂亮的孩子,跟袭大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太像了。” 香芷旋笑着点头,“嗯,都是这么说。” 悦华走到近前,笑盈盈地打量着寒哥儿。 寒哥儿由着她看,自顾自地玩儿手指,过一会儿发现了香芷旋腕上的珍珠手串,一门心思地要拿下来,不能如愿之下,拍着母亲的手腕嗯啊的发脾气。 悦华实在是没忍住,握了握寒哥儿胖嘟嘟的小手,“夫人真是好福气,添了这样一个瑰宝。” “我三嫂和五弟妹都说他有些淘气,往后能说会走了,可有的我头疼了。”香芷旋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平日总是担心,日后要是管不住他可怎么好。” 说笑了一阵子,悦华道辞:“过些日子再来。” “好啊,得空就过来坐坐。”香芷旋亲自相送到门外。回到房里,带着寒哥儿去后花园转了转。 直到午膳后,寒哥儿午睡的时候,她才取出三公主的信件来看。 有十多张信纸,还有一幅半尺见方的肖像图。 信纸是两封信,第一封是三公主嫁到西夏不久时写的,前几句还能正正经经地说话,之后就开始抱怨饭菜不合口、气候难适应、衣服样式太难看、规矩都是莫名其妙的,足足抱怨了两页纸,随后才开始说点儿正事,例如已经听说她生了个儿子,猜测像谁,还说像谁都好啊,你们夫妻俩都很好看,自己不担心这个。末了才吝啬的提了萧默两句,说他还凑合吧,起码没有表里不一,她以为是什么德行,他平日就是什么德行,跟着他应该不会遭殃的。 第二封信,大同小异,一些内容是上一封信的后续,说萧默特地寻了厨子服侍她,衣服让她只管随着自己的喜好穿,唯独气候、规矩是他没法子改的,只能让她将就并适应。随后就开始说起平日发现的西夏的好处,例如民风甚是开放,自皇室到民间皆如此,她这样说话不着调的人,到了那儿一点儿都不显特殊,大家都是一个样,谁也别说谁。 略嫌琐碎絮叨的信件,香芷旋看了却是满心暖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去看那副肖像图。 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工笔画。 画中的萧默与三公主一左一右地坐着。萧默端的是翩翩美男子,眉宇蕴着风流,眸光温煦清湛。三公主一袭大红广袖深衣,坐姿略显慵懒,神色活泼灵动。画师当真是好功底,将她眼中那点儿狡黠都展现了出来。 看着画像,再想想信件里一些话,香芷旋想着,三公主就该找这样一个男子吧?即便是有着狠辣的一面,能够给予她的却只有包容、忍让和宠爱。而不是凡事与她拧着来。 这对夫妻卷入了两国是非,要撇清关系甚而获益,还需斡旋筹谋多时。自然,这是在他们有心与太子也就是袭朗、蒋修染求和的前提下,若正相反,定是少不得一番惊涛骇浪、腥风血雨。 以三公主对袭朗的忌惮,对蒋修染的成全,应该是没道理选择险境。 ** 转过天来,是宁元娘三朝回门的日子。 蒋修染一大早被阿东唤醒,急匆匆出门去之前,对宁元娘说了句辰时回来。结果却让宁元娘等到了辰正,进门时满脸歉意:“时间没掐算准。” “正事要紧,便是不能陪着我回去,也不打紧的。”宁元娘和颜悦色的,“换身衣服吧。”说着先一步去了内室,取出他一袭家常锦袍。 蒋修染笑着捏了捏她下巴,“真没生气?” “我就算心眼小,也没小到那个地步吧?”宁元娘斜睨他一眼,笑着帮他更衣。期间听得几名丫鬟在院中低声说笑,不由抬眼打量他神色。 蒋修染挑眉,“怎么了?” 根本没往心里去,这就好。宁元娘笑了笑,“没事,就看看你。”她觉得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将府里的氛围调整得一如别家,不然到了夜里,那样瘆人的寂静,真不是她能消受的。 稍后,两人离开府中,乘坐马车去往宁府。 路上,蒋修染说起家里的事情:“前些日子就让管家把里外的账册都誊录一份交给你,明日你就能看到了。家里家外的事,日后就全都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家里家外的事?”宁元娘听了连忙摆手,“我能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好就不错了,别的管不了。” 蒋修染却已经为她打算好了:“外面的事情,不过是田产铺子等等进项,只要会看账、合账就行。你遇到吃力的事儿,可以去找你四表嫂,也可以去请教夏家婶婶,或者索性就压在手里,等我教你。不过是从易到难,都是一回事。” “哦——”宁元娘叹气,“那倒好了,我日后不需愁日子枯燥,每日一堆账就把我困住了。” 蒋修染哈哈地笑,“胡扯,别以为多难。难打理的是小事,当家反倒简单,我手里又没不听话的人,你懂得门道就行。” “借你吉言吧。”宁元娘可从来不觉得自己脑筋有多灵光,“要是总出错,你就还让你的手下管着。” “言出必行,断无更改的道理。”蒋修染揽住她,亲了她的唇一下,“我要如此,你亦如此,这一点切记——便是哪日示下时出了错,也不能反悔更改。出错事小,威信扫地事大。” 宁元娘斟酌着他的话,认同地点头,“四嫂也跟我说过,不知道如何决定的时候,就做慢性子,把事情往后拖延,横竖家里也出不了十万火急的大事,可要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就要把脸一抹,错到底。况且管事一般都很精明,少不得上下和稀泥,结果总不会坏到哪儿去。” “嗯!”蒋修染不无赞许地点头,“说白了就是这个理。” 宁元娘唇畔绽出一抹笑,“行啊,你既然一定要赶鸭子上架,那我就照本宣科的试试。反正有你们帮我呢。” “就该这么想。” 两人说着话,到了宁府。 宁家众人已经等在正房的厅堂里。 宁元娘与蒋修染分别上前与众人见礼。这日,蒋修染要给年纪小于他的人见面礼。礼物他是没工夫筹备的,只能用红包打发人。而给岳父岳母的便不能敷衍了,是精挑细选的一方古砚和一对儿祖母绿手镯。 宁三老爷对礼品是否贵重并不在意,只是留心打量着女儿女婿的神色,见女婿看向女儿的眼神分外柔和,全无平日里对外人的冷漠,女儿眉宇间则透着隐隐的欢喜自在。他不由舒心的笑起来。 宁三太太对那对儿成色极佳的镯子分外满意,看着妯娌流露出妒忌,心里一阵快意。再端详蒋修染,见他言谈间神色温和,丝毫架子也无,更添一份与有荣焉。心说这女婿简直比袭少锋还要讨喜,袭家老四的清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便是他挂着笑与人相对,还是让人觉得冷。 宁家依然要指望袭朗,可是她日后要指望的只有女儿女婿。她经了二娘的事情之后,是再也不能去袭府了。宁氏那个小姑子、香芷旋那个袭府主母,去了也只有自讨没趣。 可是能指望女儿女婿的也不多,并且要趁热打铁。时日久了,女儿要是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与蒋修染说,她这岳母的地位必然要一落千丈。 横竖都是斗大的一个愁字,压得她头疼。 蒋修染与宁元娘并未多做逗留,午间用饭后便道辞。没法子的事,蒋修染只得三天假,家里的事要好生安排下去,宁元娘也要准备接手家里各项事宜。 宁三老爷知道蒋修染近来忙得紧,也就没有挽留。 宁三太太亲自送女儿女婿出门,路上拉着女儿窃窃私语:“你已经嫁人了,平日也不能总往娘家跑,有些话我只能趁今日与你说说。你嫁得好,也别忘了下面几个妹妹,一个个的都拖得年纪不小了,你可得帮忙张罗,二娘三娘最好是今年冬日就嫁出去。她们嫁到何处就只能指望你了。这话你出嫁前我就跟你说了多少遍,不是我愿意絮叨,是你总是不往心里去,真是没法子……” 宁元娘蹙眉,小声道:“我嫁出去也是一样啊,认识的还是那几个人,我便是有心,也帮不了您。” 宁三太太瞪了她一眼,用下巴点了点走在前面的蒋修染,“他同僚幕僚那么多,只要发一句话,多少人都会争着抢着跟他攀上关系,你就不会跟他说说么?你几个妹妹为何拖得年纪大了,原因还需我说么?你比谁都清楚!……” 蒋修染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住宁三太太,眼中有点儿不耐烦。 习武的人耳力好,母女两个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这位悦目的话,让他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合着元娘晚两年出嫁、嫁给他对于宁家是坏事?照这说法,元娘当初就该顺风顺水的嫁给秦明宇,让秦夫人去横挑鼻子竖挑眼? 宁三太太没料到这一出,一时尴尬地站定身形。 “我娶的是元娘,不是宁家。”蒋修染慢条斯理地道,“岳父有事,我会不遗余力,别的我一概不管,相信岳父也是这心思,不会让我们小一辈人插手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随后对宁元娘道,“元娘,跟我回家。” 宁元娘犹豫片刻,给母亲行礼道辞,走到他身侧。她本来就不想管宁二娘的事,而事情又取决于他的态度,既然已表态将话说尽,那她只能辜负母亲了。 宁三太太看着夫妻两个相形离去,气得差点儿当场落泪。 这叫个什么女婿?三朝回门就跟她划清了界限! 后来,这档子事通过下人相传,传到了宁氏耳里,宁氏好笑不已,与香芷旋说了说,“倒是没想到,蒋大人这般干脆地断了我三嫂的念想。” 香芷旋倒是不意外,毕竟看到过蒋修染如何残暴地打击三公主——对宁三太太已经是太客气了。那男子就是那样的性情吧?不喜的人与事,会在第一时间回绝,不介意方式伤人,从而免除日后波折。 随后几日,钱二太太又与香俪旋闹过两次,自作主张地派人来请香芷旋。香芷旋不予理会,根本不见传话的人。 第一次她是不明就里,担心大姐受委屈,为着给大姐撑腰,自然会前去。知道原委后再去,等于是被一个无知妇人牵着鼻子走,便是占尽上风,也会落人笑柄。 钱友梅把钱学坤家里的事情当个消遣,没事就问问香芷旋。 香芷旋说起来就是一脑门子官司,“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那边的二房消停下来。” 钱友梅想了想道:“实在不行,给他们点儿实惠,让他们回老家去。或者,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撵回南方算了。” 香芷旋苦笑,“咱们是外人,还是等我大姐夫拿出个章程来的好。唉,他这一段忙,忙过这一段再说。” “说的也是。又没惹到咱们头上,可不就有点儿头疼么。” 这番话说出去之后,钱二太太那边竟安静下来。香俪旋过来的时候,提了提:“到底还是让了一步,把一个每年进项几百两的小铺子给了二太太。她要打理铺子,还要给学均张罗婚事,忙得紧,没工夫与我折腾了。” 香芷旋不由蹙眉,“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还不如拿出点儿银子来,让他们自己从小本买卖做起,眼下倒好,怎么把现成的买卖交给她了?进项几百两银子在你看来是不多,可对寻常人来说是小数目?好多官职低的人一年能有几百两进项就是烧了高香。出手阔绰也不是你这个法子?我要是你,宁可跟二房算算总账,让他们开条件要银子,你一次付清,之后分家各过各的,总比这样好。” “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么?没闲心总跟她为这点儿事情絮烦。”香俪旋扶额苦笑,“她日后要是还不知足,我会照你的法子行事——当然了,先要公婆同意。” “你这日子可真麻烦。”香芷旋牵了牵嘴角,“她能知足才怪,日后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我看都是给你惯的。” “闭上你这乌鸦嘴。”香俪旋笑得有些理屈,“我总要看着公婆和你姐夫的情面,不好太过分。” “兴许你那样做,正合了两位老人家的心思呢。”香芷旋想了想,“就像你婆婆说的,话说不上去,心里可是什么都清楚。” 香俪旋直告饶:“好好好,你说的对,我都记下了。” “唉,我说的也不见得对。”香芷旋摆了摆手,“我是生个孩子傻三年,舒心日子过惯了,凡事都难免想当然,你斟酌着行事就好。” 九月里,寒哥儿能扶着座椅、窗台站着玩儿上好半晌,最喜欢的游戏是由母亲扶着在大炕上站定,再扑到母亲怀里,母子两个都会咯咯地笑。 宁氏每每见了,总是扶额,觉得香芷旋胆子太大了,也太心急了,说才八个月大的一个孩子,不需心急——认定了香芷旋是想让寒哥儿早些学会走路,总是怕累着她的宝贝孙儿。 香芷旋失笑,寒哥儿可不用谁心急,他自己调皮,哪里需要谁怂恿学什么。 悦华来过一次,说三公主别的几个心腹已经与太子搭上话,正在商议一些事。都不是朝夕间能拍板定论的事,他们回西夏的日子起码要到冬日了。 到了九月末,宫里一连出了两间大事,都是关乎皇上安危的。是谁按耐不住下了狠手,不言自明。 先是皇上的膳食里被人投了毒,幸好皇上身边的宫人甚是得力,及时发现了。这件事是袭朗私下告诉香芷旋的,知情人很少。 第二件事,则是传扬得满城皆知:皇上常年居住的养心殿走水,火势很大。 这件事是赵贺及时告诉香芷旋的,为的是告诉他袭朗又要三两日不能回府了。 “那皇上怎样?”香芷旋问道。 赵贺如实道:“大火还没熄灭,具体情形属下还未得到消息。” 香芷旋只是想,一国之君要是被活活烧死,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152|第149章 ·π   皇后在嫔妃、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去往养心殿。   秋夜飒飒风中,养心殿火光冲天。   嫔妃个个神色惊慌无措。事发突然,听闻有? ☆、153|第149章 ·π 钱府今日很热闹。 宁三太太带着宁二娘、宁三娘、宁四娘过来了。钱二太太请了成太太和杨太太到了家里。 不需看就能猜得出,钱二太太改行做媒人了。 香俪旋初一听说,最先很是惊诧,不知道钱二太太何时与官宦内眷搭上了关系。看起来,自己当真是小看了她。这要是让她这样周旋几年,还了得?钱家恐怕就要让她当家做主了。 后来反应过来了。钱二太太把铺子接到手里之后,就取了铺子里所有的现钱用来置办衣饰头面,随后频频出门,必是打着袭府亲戚的旗号四处招摇去了。 她当下真是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袭家会怎么看待她的婆家。阿芷听说之后,虽说不会发脾气,却保不齐连钱学坤都要轻看了去。 可是几个人都已经来了,在二房说笑得正热闹,她又能怎样呢?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撵走,没去作陪不被二太太跟外人嚼舌根就不错了。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丫鬟来通禀:香芷旋和袭朗来了。 她连忙迎了出去。 袭朗陪香芷旋到了二门外,看到匆匆而来的香俪旋,拱手行礼,随后道:“我去外面坐坐,已经命人去请姐夫回来一趟。”是对姐妹两个说的。 香俪旋品着话里的意思,隐约猜得出,钱二太太惹火了,当下真是无地自容。 香芷旋也是汗颜不已,竟要他来管这边的事…… 袭朗已温声道:“不单是为内宅的事情,别多想。”随后转身,返回外院。 香俪旋见他走远了才低声道:“真是越来越内敛了。现在我看到他就害怕。” “啊?”香芷旋惊讶地睁大眼睛,转头望了望袭朗的背影,“不是跟以前一样吗?” “一样什么啊。”香俪旋一面携了妹妹的手进了内宅,一面说着听说的事儿,“现在品级低的官员一听到他名字就打怵得紧,再说了,那气度可跟以前我见到他不一样了。唉,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他已权倾朝野,你大姐夫却才刚起步……” “这都说的什么话?”香芷旋斜睇姐姐一眼,笑着打趣,“张口闭口说人权倾朝野,真被二太太带到沟里去了吗?” “她那是道听途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啊。”香俪旋不解地看着妹妹,“怎么?你还没听说啊?皇上新添了暗卫,你家这位就是暗卫统领。” “……?”香芷旋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传递情绪。 “我的天……”香俪旋啼笑皆非,“真不知道啊?瞒着你也对,暗卫每日做的可都是要人命的事儿。” “不是,”香芷旋摆了摆手,“我奇的是没人跟我们说啊?我跟婆婆、妯娌都不知道。” 香俪旋眨了眨眼,帮忙分析:“别人怎么会当着你们的面儿提这件事呢?也就是我,有口无心的。唉,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说了更叫你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对这些香芷旋倒是不在意,“他本来就是在沙场赚得功名富贵,你想多了。” 香俪旋想想还真是。 “得了,别议论他了,说说你们家的事儿吧。”香芷旋没辙地看了大姐一眼,“你家二太太改行做起月老来了?还跟宁三太太勾搭上了?你知道过来相看的成太太膝下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么?” 一连番的问句,香俪旋哪里答得上来,讪讪地笑了笑,“是我不好。这段日子看你姐夫忙,也没跟他说过家里这些事,只想着息事宁人,别闹到他面前,谁知道给了二太太甜头就出事了。” 香芷旋低声道:“阿绮的事儿你还没忘吧?当初骗她来京城的,正是成太太家里的老六。这几年成家兴许是忌惮袭府,门第低的女子又看不上,成六的婚事便拖到了如今还没个着落。眼下宁三太太带着三个庶女过来,成家过来相看,必是有着两全其美的打算——娶了宁家二娘,了却了宁三太太心头一桩事,还能借此跟袭府搭上点儿关系。只是宁三太太与你们二太太不知原委,怕是还沾沾自喜呢。” 香俪旋敛目思忖片刻,听出了话里的轻重。与香绮旋有关的人,只能疏离、威慑,打发得越远越好,如此才能避免很多口舌间生出的是非。要是成了拐着弯儿的亲戚,时间久了,成家说出什么闲话来,她们姐妹两个都会因此名声受损,甚至于,成家很可能不要脸面的用香绮旋的事儿作为要挟她们姐妹的把柄。 眼下,成家不正大光明地托媒人去宁府提亲,却是来到这里相看……不出所料,再过来的话,怕是就跟宁三太太互换信物将亲事定下了。 她懊恼地蹙了蹙眉,又抬手用力掐了掐眉心。 “别恼,不算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香芷旋反过头来安慰姐姐,“出了这档子事儿也好,有大姐夫他们做主,想来日后就清静了。我去你房里,你把成太太和宁三太太叫过来,我跟她们说说话。” “兴许是不算什么,可是,”香俪旋回头望向外院,“我这心里怎么这么瘆的慌呢?你没跟我说实话吧?” 香芷旋只是道:“胡思乱想什么?快走吧。” ** 成太太一听香芷旋过来了,就有些头疼。宁三太太却是满腹火气,怎么哪儿都有那个牙尖嘴利的人?居然跑到了自己姐姐家里指手画脚,这叫个什么人? 两人神色迥异地随香俪旋到了正房。 进门后,成太太快走两步,恭恭敬敬地给香芷旋行了个福礼,“妾身见过夫人。” 香芷旋笑盈盈起身还礼,“成太太折煞我了,快请坐。”随即又给宁三太太福了一福,“三舅母一向可好?” 宁三太太勉强笑了笑,“还好。” 香俪旋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说不上话,便托词亲自去准备茶点,避了出去。 “成太太,”香芷旋开门见山,“长话短说,您的心思,袭府已然知晓,并且觉得很是不妥。您给个话吧,要是觉得我年纪小,与我说不着,就去外院与我家大人说。” “袭大人也过来了?”成太太立时现出怯意。 香芷旋颔首一笑,“今日赶得巧,他过来找我大姐夫,我来看外甥,一起过来的。” 成太太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妾身明白了,明白了,往后再不会异想天开。还望袭大人与袭夫人不要放在心里。” 香芷旋笑容和煦,“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自然没人计较,您只管放心。” “那,妾身告辞。”成太太慌慌张张地又施一礼,快步出门去了。 宁三太太听来听去,也没明白香芷旋所说的是什么事,只当是袭府阻挠她给女儿张罗婚事,面皮涨得通红,气道:“你们可真行啊,手可是伸的真长啊,难道一定要二娘嫁不出去才满意?” 香芷旋轻轻一笑,“不关我的事,我只管与袭府有关的事。” “你倒是与我说个明白,二娘若是嫁到成家,能碍到你们什么?” “你去问我三舅,或是问我婆婆。”宁三太太越气,香芷旋就显得越愉悦,“我只是听从两位老人家的心意,来向成太太递个话。” 宁三太太气极了,唤身边的丫鬟:“去把二娘给我叫来!” 香芷旋安之若素,吩咐蔷薇:“去告诉大姐一声,让丫鬟捡我爱吃的糕点送几样来。” 精致的糕点送到香芷旋面前的时候,宁二娘也到了。随她同来的,还有宁家三娘、四娘。 宁三太太对宁二娘道:“今日你也看到了,不是我没给你张罗婚事,可是袭家的四夫人不准。我勉强占着个长辈的辈分,可人家是一品命妇,还是丹阳县主,我惹不起。往后你要是拖成老姑娘,别跟我哭!” 宁二娘飞快地看了香芷旋一眼,眼神充斥着怨毒,随即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垂泪。 香芷旋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一块红豆糕,又喝了一口热茶,这才道:“二娘自然是有福气的,她这样的人,要是在袭府,坟头已经长草了。” “你!”宁三太太与宁二娘同时道。 香芷旋只是悠然一笑。笑意清艳,透着冷漠,却美得惊人。 宁三太太怒道:“再怎么样,我的儿女也轮不到你来品头论足!” “是揶揄你的庶女两句,你就受不住了?”香芷旋叹息一声。 一直在门外服侍的铃兰走进门来,径自到了香芷旋近前,附耳低语。 香芷旋神色不变,听完颔首,这才看向宁三太太,“我最讨厌见到的,就是你这种为人|母的人。嫡庶不分,让嫡女在闺中郁郁寡欢,却纵容庶女变成了长舌妇!你还想让她们嫁到好人家?有你这样一个母亲,哪个能过得如意?我要是她们,早就一脖子吊死了!省得来日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被浸了猪笼!” 宁三太太瞠目结舌。香芷旋以往给她的印象再刁钻,也从没说过这般刻薄的话。 香芷旋望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冷寂下去,唇畔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冰凌,耀目、寒凉,语气平静得不掺杂一点儿情绪:“你自作主张,跑来这里给庶女张罗婚事。元娘丢不起这个人,要赶来此地劝你回去。我在离开袭府之前,她便已在路上,而蒋大人的府邸离这儿不比袭府离这儿远——此刻元娘还未到。坐井观天,只知道自己那点儿盘算,却不知道看看外面现在是何情形。我夫君今日刻意陪我前来,怕的便是我命丧途中。元娘要面临的风险与我一样。为何?因为你们只顾着自己那点儿私利,而不知问问当家主事的人,一举一动是否妥当。” “你是说……”宁三太太站起身来,“你是说我们中了有心人的算计才有今日的事,才使得你和元娘赶来此地?元娘她……” 香芷旋笑意深了一点儿,眼中却有了怒意,“元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妨猜一猜,是我夫君,还是你的女婿呢?” 宁三太太转身要走,“我去找元娘……” “晚了。”香芷旋叹息一声,“此刻不要说你,任谁都走不出这个院落。杀人不是那么好看的,你还是省省吧。” ☆、154|第149章 ·π 宁三太太脸色煞白地僵在原地,身形摇摇欲坠。 蔷薇走过去,略用了点儿力气,将她安置到座椅上。 香芷旋冷眼瞧着宁三太太,“你这个人的脑子,实在是分不清轻重。宁家已有袭家、蒋大人这样的姻亲,你怎么还不知足?三舅与我婆婆说过,想来也必然与您说过,儿女的婚事由他做主,难道他还会食言不成?还能害了膝下儿女不成?你是长辈,难道还要我这个晚辈告诉您何为出嫁从夫?” 宁三太太嘴唇颤抖,落了泪,“元娘她……” 香芷旋语气冷漠:“等消息吧。眼下只能盼着蒋大人手下得力,不会让她出了差池。她要是出了差池,家里家外找你算账的人可是不少。” 香俪旋走进门来,脸色很是苍白。很明显,方才香芷旋说过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我没想到这些……我真没想到……”宁三太太一面用帕子抹泪,一面哽咽道,“我只是跟我家老爷置气,想给余下几个女儿找个过得去的人家,想锦上添花……是我的错,都怪我……元娘要是出了闪失,我也没脸活下去了……我是真没想到,女眷的来往还与外面的局势有关联……早知如此,我就听老爷的话,安生呆在家里了……” 香芷旋懒得接话了,吩咐铃兰:“命人把杨太太主仆几个关到柴房去。” 宁三太太听得这话,目光闪烁,极力思忖着,过了些时候,黯然地垂下头去。 又过了一阵子,钱二太太不顾丫鬟阻拦,强行走进门来,“好端端地全把人请到了这里,还把杨太太抓起来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几位贵客可全是我请过来的……”说着话,看到了垂泪的宁三太太,不由一惊,“呦,宁三太太,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伤心了?……” “闭嘴。”香芷旋缓缓抬了眼睑,不耐地凝了她一眼。 钱二太太吃了一吓,脸色青红不定,勉力扯出个笑容来,道:“世子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是在你大姐家中,我是这家里的长辈,到她房里说几句话都不行了?” 香芷旋吩咐蔷薇:“把她拎到外院,让她长长见识。” 铃兰闻言也上前去帮忙,两人不待钱二太太挣扎呼唤,便将人拎出了门外。片刻后,铃兰折回来,站在香芷旋身侧。 香芷旋看向宁三太太,“你去里间歇息片刻,别在这儿哭哭啼啼了。” 香俪旋连忙打圆场,让宁二娘姐妹几个陪着宁三太太去了西次间。只剩了姐妹两个,香俪旋坐到香芷旋近前,紧张地握住了妹妹的手,“宁大小姐——不,蒋夫人不会出事吧?” 香芷旋笑了笑,轻声道:“不会。” “那你——” “蒋大人怎么会让元娘出事呢?”香芷旋道,“但我总要让宁三太太长个教训,吓唬吓唬她。” “……”香俪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我无中生有,元娘这次只是有惊无险。” 香俪旋立刻又紧张起来,“惊动蒋大人了?” “嗯。” “唉——”香俪旋蹙眉,“都怪我这个婆家,就不该让二房一家人跟来京城。”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次是全赶到了一处。”香芷旋宽慰道,“我一度还不是整日里被香家找茬?” “那外面——” “外面今日真的不清净,你别出去,免得吓着。” 香俪旋想了想,不免担心,“二太太要是给吓疯了可怎么好?” 香芷旋无奈,“只是让她看一眼而已,你以为我是跑你这儿祸害人来了?” 香俪旋讪讪的笑。 “我倒是没想到,你如今是一心一意地做老好人。” 香俪旋忙道:“不是那个意思……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越是有你们这样的妹妹妹夫,反倒越不好态度强硬。” “那也得分什么事儿吧?”香芷旋提醒道,“看我大姐夫怎么说吧,他要是说分家或是把二房一家人打发回原籍,你别又做滥好人。有那样的人在近前,往后对孩子都不好——能跟二太太那种人学到什么好处?” 香俪旋点头,“这个我自然清楚。不能总让你们为了我们家的事儿费心。”之后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夫君是怎么知道这边的事儿的?莫不是派人盯着这儿呢?” 香芷旋失笑,“怎么会呢?他是派人盯着皇后和睿王世子手下的人,发现他们找人牵线,让宁三太太跟钱二太太凑到了一处,又让人去给元娘报信。元娘得到消息就赶来了这里,还派人去知会了我。” 香俪旋敛目思忖,片刻后神色微凝,“这样说起来,皇后那边,对袭家、蒋大人那边没少下功夫啊。而近日这件事,他们从中牵线搭桥,为的就是将你和元娘引到这里——皇后是不是想将你和元娘抓住扣在手里,让你夫君和蒋大人为他所用?” 香芷旋颔首。 香俪旋又想了想,目光闪过惊惧,“那寒哥儿留在府中,安全么?” “没事。要是家里都不安全了,我这日子也就真不用过了。” “皇后既然已经开始打你们的主意,你们日后更要万般谨慎才是。皇后一计不成,必有后招。要说蒋大人和你夫君有软肋,便是你们了——明里暗里的,谁不知道蒋大人对元娘一往情深?谁又不知道你夫君这几年百般看重呵护你?” 香芷旋笑,“我晓得,平日会更加谨慎的。” “那我呢?”香俪旋心急起来,“但愿别有人拿我做文章为难你才好。谁要是找我的麻烦使得你落入陷阱可怎么好?你是你夫君的软肋,可我则是你的羁绊……” “别急别急,”香芷旋笑着携了姐姐的手,“叔父和我夫君都派人暗中保护你呢,你不在京城时就已这样,眼下到了京城,他们更不会大意了。只是那些人手只管你们母子安危,对别的倒是没留心打探,不然我就会先一步知道二太太忙活的这些事儿了。” “哦——”香俪旋长长的透了口气,“这还好。”又很是不忍地看着香芷旋,“你们夫妻俩的日子也太累了些,身边的人都要照顾着,哪一个都不能出差错。” 香芷旋给她一个笑容,“过几年就好了,总不会一直是这样的情形。” ** 宁元娘是一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母亲带着三个妹妹出门让人相看去了。书凡说:“是杨家小姐命人来传话的,奴婢也是想了半晌,才记起是哪位小姐——您与她好像只有几面之缘。” 彼时蒋修染正歪在大炕上,指点她一些账目上的事儿。 她听丫鬟说完,斟酌片刻,侧目看着他,“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好端端的,杨小姐给我传这种话做什么?告诉我她可能会与我成为亲戚?八字还没一撇呢,太沉不住气了。更何况我与她真不熟。” “是有些不对劲。别去了。”蒋修染这样说。 宁元娘肘部撑着炕桌,托腮看着他,“四嫂是不是也会去?那儿可是她大姐的婆家。” “嗯。” “四嫂要去,我也去。”宁元娘抬手扯了扯他衣襟,“我要是遇到什么事儿,你能保我无虞吧?” “去也行。”他含着笑意握住她的手。 宁元娘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经的呢,你怎么只顺着我的话应声?” “本来就是怎么都行的事儿。”蒋修染摩挲着她纤长的手指,“我不顺着你顺着谁?” 宁元娘失笑。 “我在不在家都是一样,凡事你只管随着心意定夺。我们府里的侍卫,都不是吃闲饭的。我只是怕吓到你而已。” “不怕。”宁元娘笑道,“明面上的杀伐,其实比不得暗地里的算计。我要是一味闷在家里躲是非,会有人说你娶了个绣花枕头的。” “谁敢那么说,我就让他变哑巴。” “我要出门了。”宁元娘的手挣了挣。 蒋修染这才松了手,“嗯,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到了半路,果然出事了。斜刺里冲出一批黑衣人,形成包围圈,将她的马车困在中央。 宁元娘想着,既然没有暗箭伤人,那么有些人打的主意是要活着的她,而不是激怒蒋修染。这样的话,那些人就已落了下风。 虽说心中安稳,到底还是有些忐忑,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想象中你死我活的打斗声,只听得人身躯倒地的轻微声音连连响起,还有行人惊慌的失声叫喊。 她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过了一阵子,周遭恢复平静。 马车往前走了一段,蒋修染上了马车,神色有些悻悻的。 宁元娘不解,“怎么了?是不是你的手下受了伤?” “不是。”蒋修染蹙眉,“我的人都不用现身,你四哥手里的暗卫就把那些人解决了。” 宁元娘啼笑皆非的,之后又道:“暗卫是不是特别厉害?” “有一半是你四哥这些年精心训练出来的,另有一半是皇上手里最得力的皇家死士,你说厉不厉害?”蒋修染想想那些人精良的箭法,轻轻吁出一口气,都是正中后心,毫无偏差。而这只是暗卫擅长的本领之一。 袭老四有了这样一批人手,当真是如虎添翼。 快到钱府的时候,袭府护卫前来报信:请他们两个晚一些再过去,眼下不是时候。 “怎么说?”蒋修染问道。 “龙虎卫包围了钱府,说是得到消息,钱学坤窝藏江洋大盗、亡命杀手,那些贼人曾潜入皇后居处行凶,龙虎卫指挥使奉命缉拿。” 蒋修染险些笑出来,又问,“秦明宇没去凑热闹?” “没有。我家大人说不用兴师动众。” “知道了。”蒋修染吩咐车夫,“四处转转。” “小的会随时报信。” ** 时近正午,香俪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吹进室内的风里,带着一点点血腥气。府里的氛围亦是越来越静寂,静得令人心悸。 钱学坤回到了内宅,身后两名婆子架着双腿发软无法行走的钱二太太。 香芷旋起身与他见礼。 钱学坤很是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都怪我,只顾着外面的公务,没好生料理家中事宜。” 香芷旋理解地一笑,“都难免的,姐夫言重了。”她听赵贺提过一嘴,这一段,袭朗让钱学坤从小山一般的公文卷宗里整理出一些他需要的资料,钱学坤为此日以继夜的忙碌,哪里还有别的时间。 钱学坤落座后,问起那个挑事的杨太太:“可曾将她关起来?” “我自作主张,已经让随从把她关到了柴房。”香芷旋应道,“应该不需认真与她计较吧?等事情过去,把她送回杨家,日后不再来往便是。” “是该如此。”钱学坤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钱二太太,“二婶,您脑子从来转得不慢,到了此刻,应该已经想通了来龙去脉。往后该怎样,您自己说说吧。二房一直是您做主,我就不去问叔父和两个弟弟了。” ☆、155|第150章 ·π 钱二太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两名婆子将她按在椅子上,又给了她一杯热茶。 钱二太太一口气将一杯茶喝尽,这才抖着声音道:“我们、我们回原籍去,你放我们回原籍去。这儿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像是被人追杀一般的神色和言语。 “这样也好。”钱学坤颔首,“我会派一名管事随你们回原籍,让他带上我部分俸禄,帮你们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俪旋的妆奁,您就不要妄想分一杯羹了。钱家已欠她太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钱二太太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行么?”一刻也不愿停留的样子。 香俪旋心中讶然,真不知道二太太到底看到了怎样可怖的情形。 钱学坤点头,“行。要是您实在心急,明日便可成行。” “就明日。我这就回去跟他们说。”钱二太太待钱学坤点头,身形打晃地回房去了。 香芷旋对这结果还是很满意的。钱学坤说的是将部分俸禄交给管事,而非别人,这样一来,钱二太太在原籍也不能由着性子瞎折腾了。而这种人,眼不见为净是最好。 问过之后,才知钱二太太刚好赶上前面情形激烈的关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龙虎卫瞬间变成了一个个死人,这是她无从承受的残酷现实。动辄出人命的是非之地,她无法再停留下去。 香芷旋听了,很是庆幸钱二太太不是胆子特别小的,不然真要吓出个好歹。若是那样,钱家少不得怪她率性而为。 心神缓和下来,她开始惦记寒哥儿。要是可能,她真是半步都不愿离开。只盼着能够早些回家去。 ** 这不到半日的光景,龙虎卫指挥使的心情从暴躁转为沮丧。 这座府邸忽然变成了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无论如何都无法攻克。 龙虎卫只能包围这里,不能当真与里面的人交手。若是有了伤亡,有言官追究原由,事情难免会一步步闹大,那是不智之举。 况且,与里面人交手的是皇后派出的侍卫,身手只有比龙虎卫更好。 身手那么好,还是一个个死于非命,进去的侍卫就没一个出来的。 他不免怀疑袭朗到了这里。只是香芷旋平日乘坐的马车是从袭府出来,径自进了钱府,袭朗到底来没来,没人知道。或许他就在里面,或许有的侍卫死之前已经看见他了。 正踌躇着如何收场的时候,皇太孙程昭与秦明宇、陆星南、香若松过来了,前两个骑马,后两个乘车,百余名秦家护卫随行。 他暗暗叹口气,已经确定袭朗就在里面,暗骂这人是有多坏——将皇后的侍卫杀的所剩无多了,才请了几个看热闹给他添堵的,就不能早一些息事宁人? 他走到程昭面前行礼。 程昭和声道:“我们几个看了这半晌的热闹,怕你为难,来给你解围。你随我去一趟内阁吧?我已命人去请你们大都督过去一趟,当面问问他是怎么治下的。” 龙虎卫隶属五军都督府。 这真算是来给解围的,直接去找龙虎卫的上峰去了。不出明日,秦明宇、陆星南、香若松弹劾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及其麾下官员的折子就递上去了,又要一通你来我往的争辩掐架。 龙虎卫指挥使别无选择,恭声称是,心里是有些埋怨皇后的——要对付袭、蒋二人,大可派人暗杀他们及其各自的家眷,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要想不丢掉官职,就要煞有介事地睁眼说瞎话,说追踪劳什子的草寇逃犯——那是他该管的事儿么?衙门里的官差、五城兵马司又不是吃闲饭的。且不说谁会相信,说他狗拿耗子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一想就觉得丢人到家了。 龙虎卫撤离之后,蒋修染与宁元娘到了,前者在外院跟袭朗说话,后者径自去了内宅。 宁三太太听得通禀,连忙迎到了厅堂,见女儿安然无恙,总算松了一口气,拉着宁元娘的手询问一路经过。 宁二娘见香芷旋神色并无担忧之后的喜悦,冷笑道:“袭夫人方才怕是危言耸听吧?母亲身子骨一向不好,您这么吓她,妥当么?” 香芷旋看都不看她,不打算理会。是她做过的事,用意被人拆穿也无妨,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 “危言耸听”四个字让宁元娘猜出香芷旋敲打了母亲几句,必然是担心自己所致,四嫂不是乐观的人,总会担心事出万一。由此,明眸一瞬,她看住宁二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盼着我在半路上出点儿什么岔子?四表嫂也是你能横加揣测指责的?” “不是,”宁二娘忙道,“大姐你是不知道,之前四表嫂那口风,分明就是笃定了今日要闹出人命来……” “你给我住嘴!”宁三太太狠狠地剜了宁二娘一眼,“你是榆木脑袋么?到了此时,还没想清楚里里外外都出了些什么事儿?闹出人命?你当没有人死于非命么?没见识的东西,竟在这里搬弄是非!” 香芷旋与宁元娘都笑了笑。 香芷旋想着,宁三太太没顺着宁二娘的话给她难堪,到底还是担心长女安危,此刻想来还在后怕呢,可不就要训斥宁二娘了。 宁元娘的笑容则有点儿苦涩,想着就算自己再不讨母亲的欢欣,母亲就算为着蒋修染这门姻亲,也会担心自己出了差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敲打讽刺自己。 宁三娘与宁四娘见这情形,反应不同。后者年纪小,瑟缩地退后一步,生怕自己被迁怒。前者则走到宁二娘身边,扯住她衣袖,“二姐这是怎么了?说的那是什么话?怎么好端端地挑拨是非呢?” 宁二娘狠狠地甩开了宁三娘的手。 香芷旋不由扶额,宁家姐妹几个,应该是各过各的,逮住机会就相互使绊子。 “行了!”宁三太太愈发恼火,“都给我闭嘴!” 宁元娘劝道:“今日的事有惊无险,您就别担心,快回家去吧。过两日我回去看您。” “好啊。”宁三太太刚一应声就反悔了,“不行不行,还是我去看你吧。”女儿在路上再遇到是非可怎么办?蒋修染不翻脸才怪。 宁元娘笑了笑,“也好。您快回家吧。” 宁三太太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带着宁二娘几个道辞离去。 宁二娘走之前,狠狠地剜了香芷旋一眼,目光似淬了毒的刀子一般。都是这个人,小事化大,让她在姐妹面前抬不起头来,让她被父亲嫌弃,让她如浮萍一般,看不到前路。 香芷旋挑了挑眉,扯了扯嘴角。她不会轻看庶出之人,毕竟没有谁能选择出身,她轻看的是品行不端之人。 宁元娘走到香俪旋面前,“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着就要施礼赔罪。 香俪旋忙扶住了她,“这可真是的,我还想给你赔不是呢,今日这番扰攘,我也有过错。” 香芷旋笑着站起身来,“你们相互赔不是吧,我可要走了,实在是记挂着寒哥儿。” 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今日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香俪旋从一早到现在都没喘口气,不好再打扰。是以,宁元娘也顺势道辞。 袭朗、蒋修染也没与钱学坤多说什么,各自与妻子一同返回。不需叮嘱钱学坤什么,相信他日后会妥善料理家事。况且认真说起来,这也不是钱学坤的错,是他们被皇后盯上了,今日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回府的路上,香芷旋说起暗卫的事,斜睇袭朗一眼,“谁都知道了,我却才听说。” “不是长久的差事。”袭朗笑着解释道,“只是短期之内护驾,调查一些事情。” 香芷旋释然,转而问道:“皇上最近如何?病情好转了?” “落下了个咳血的病,要看他自己,把心放宽才行。” “近来倒是觉得他做派很是干脆利落。” “的确是,跟太子总算像那么回事了。”袭朗牵了牵嘴角,“不容易。” 太子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的父皇到现在才给予支持关照,可不就是不容易。 还没到家里,便有暗卫来禀:“皇上、太子爷要您去趟静园。” 皇上已经在静园常住下来。 袭朗问了一句:“是为何事?” 暗卫答道:“是为了重建养心殿那桩事,所需银两不是小数目,皇上、太子爷的意思是抄睿王的家,让您和蒋大人、几位阁老过去商议让谁办这件事。” 袭朗与香芷旋听完俱是失笑。 袭朗道:“容我回府更衣。” 暗卫称是离去。 之前睿王只是被囚禁在王府,由专人看管,不准任何人出入王府,不少人都猜测着睿王还有翻身的一日。 到了今日,皇上这态度分明是要认真计较,惩戒让他心寒的儿子,认可了睿王敛财吃空饷的事。还有一个可能是故意气皇后——你烧了我的养心殿,我就让你的宝贝儿子出银钱重建。 抄睿王府的人选,最终选定的是秦家老太爷。秦老太爷素来光明磊落,眼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由他亲自选出几名品行清廉之人做此事最合适。 议完此事,内阁提及龙虎卫去钱学坤府外滋事一事,皇上被气笑了,懒得再听,吩咐太子:“五军大都督、龙虎卫指挥使革职查办,命三法司会审。吏部尽快选出人接替此二人。” 现任五军大都督是皇后那边的人,本就是皇上急于惩处的人。兵部掌管天下军政,五军都督府则掌管天下兵马,后者要听从前者调遣,而前者则要听从皇上安排。虽说如今暗卫时时监视五军大都督,却也不敢保证长此以往没有大意的时候,万一哪天来一出假传圣旨、军令,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皇上自然是借题发挥,这样的态度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吃惊,记忆中,他就没有这么雷厉风行的时候。 礼部尚书、户部尚书是墙头草,时时有偏帮皇后、睿王的行径,方才极力反对秦老太爷抄睿王府,此刻自然也不赞同皇上这决定,齐齐上前一步,刚要说话,皇上已道: “朕乏了,要去歇息。你们有事禀明太子即可。”语必去了宴息室。 两个人总不能拦着皇上,随后与太子道出心迹。 太子把脸一沉,“皇上的话你们没听到么?君无戏言,你们要让皇上收回成命?” 这顶大帽子,两个人接不起,只得作罢,与众人一同道辞离去。 太子留下来拟旨,命哑奴拿去给皇上过目,皇上无异议,这才派人去传旨。 走出静园的时候,他遇到了慧贵妃,扯出个笑容,上前行礼。 慧贵妃指了指身边宫女拎着的攒盒,“本宫来给皇上送些点心,今日皇上心情怎样?” 太子一笑,“看不出。” 慧贵妃哽了哽,“方才你们议事,皇上没生气吧?” “应该没有。”太子仍旧含糊其辞。 “那——”慧贵妃不好继续打听了,笑了笑,“本宫先进去了。”心里拿不准皇上肯不肯见自己。前几日都是一个样,皇上只让哑奴留下点心,不见她。 太子似笑非笑地对她道:“父皇这些年看重您,是因您不似别人有城府,这您应该清楚。”随后拱了拱手,负手离开。 慧贵妃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到了厅堂门外的时候,正好皇上出门,她不由一喜,说明来意。 皇上颔首,“你有心了。”随后打手势给哑奴,哑奴将东西拿了进去。 慧贵妃忙问道:“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皇上闷不闷?臣妾特地带了两名善音律的宫女过来。” “不闷。如今只怕不得清静。”皇上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道,“回吧。” 慧贵妃虽然有点儿失望,可也知足了,毕竟肯与她说两句话了,不似前一段,一看到就一通训斥。 皇上看着她离开,想到关于查抄睿王府的事儿,不由轻轻摇头。往后她怕是要一日来几次并且会十分忙碌,他可有的头疼了。 不,是秦家该头疼了。 五日后,秦老太爷携两名官员正式着手查抄睿王府事宜。 不出皇上所料,事情真正落实下去的时候,慧贵妃真的忙碌起来——每日去她宫里请安的嫔妃多了起来,她一早一晚都会亲自做些精致出奇的佳肴糕点送到静园,另外,频频命人去请淮南王、秦明宇到她宫里。 皇上、太子、太子妃见她这样,都只是一笑置之。 慧贵妃见没人敲打自己,愈发心安,也不再让出宫传话的宫女太监遮人耳目了。 袭朗、蒋修染偶尔要在静园逗留终日,跟皇上一起对着舆图谈论军政,慧贵妃的行径,就算不想知道都不行。起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后来见皇上碰都不碰她送来的东西,全赏了园中哑奴,便连笑都笑不出了。 这天蒋修染对袭朗说道:“你让秦明宇点拨她两句吧?熬了这么些年,到最后要是给打入冷宫多划不来——皇上现在对后宫毫无耐心,现在摆明了是把人当猴耍,宫里宫外这俩人都是一个样。” “明宇要来早就来了。”袭朗也没辙,“你只能指望淮南王了。” “什么叫我指望淮南王?”蒋修染挑眉,“你就看得下去?看着不瘆的慌?我见得了可恨的人,见不了这么可怜又可悲的。” 袭朗笑笑的,“要是哪天她传元娘进宫,你可别炸毛。” “……”蒋修染抬手指了指袭朗,啼笑皆非的,“你也当心吧。”又一拍额头,瞪着袭朗,“我怎么就忘了她祸害过元娘呢?!” 袭朗哈哈地笑,“你不说我都忘了。” “才怪,你最记仇。” 袭朗也不是记仇,是膈应慧贵妃这个人,她怎样他都能视若无睹。原因么,还真不是为元娘,是为秦明宇。如今元娘嫁给蒋修染,且过得很好,夫妻二人都很如意,可在他们如意的背后,是秦明宇一辈子的落寞。他赞成那桩婚事,但在感情上,还是为好兄弟难过。 从这之后,蒋修染才不再看着慧贵妃发愁,并且有几日也不用进宫——宁元娘有些不舒坦,躺在病床上还记挂着手里的一堆事,捧着账册不放,他让她交给管事,她却阳奉阴违。他没法子,索性称旧伤发作,留在家里帮她打理手头的事。 宁元娘这一病,宁三太太来看过两次,见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咳嗽,都没开方子用药,也就不再频频登门,怕蒋修染误会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宁二娘却积极起来,先是好一番讨好宁三太太,随后提出去看望宁元娘。 宁三太太看着她,若有所思,第一次倒也没阻拦,说去吧。 翌日,宁二娘又要去,宁三太太笑起来,仍是点头同意。 到了第三天,宁二娘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她抢先道:“又要去看你大姐?” 宁二娘忙道:“是啊。” “去也行。”宁三太太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你去之前,我先跟你说说你的终身大事吧。前几日,一名地方官的发妻来京城走亲戚,不知怎的知道了你这个待字闺中的老姑娘,托了人来说项。她已过了三十,膝下无所出,想要给她家老爷添一房贵妾。我说心里话,很是不忍,与老爷说起来的时候还长吁短叹的,想着还是尽量让你穿着正红嫁衣出阁。老爷却说你这么个不安分的惹事精,远远地打发出去也好。当时我听着还挺生气的,可是看你这几日这么忙碌,我改主意了。你就去当贵妾吧,不是一直都存着做妾的心思么?出阁之后好生服侍主母,早些生儿育女。” 宁二娘起先还眼含希冀,到了中途已经站起身来,听到末尾,已是脸色煞白,颤声道:“母亲……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怎么这么对你?”宁三太太将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忽然板了脸,恨声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是照着你大姐夫的心思,早把你活埋了!” ☆、156|第150章 ·π “我大姐夫?”宁二娘惊疑不定,“您这话是从何而起?是他还是我大姐让人跟您说什么了?” 宁三太太冷哼出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元娘起初不舒坦那两日,你怎么不说去看望她?你大姐夫有了几日的假,你就忙不迭地过去看望。再说你这打扮,从头到脚费尽心思——元娘病怏怏的,你是跑去让她衬得你好看,还是让自己衬得她颜色尽失?” “我没有!”宁二娘跪倒在地,眼泪汪汪地望着嫡母,“母亲,我真的没有,真的是去看望大姐的啊。您误会了,别轻易发落我……” 宁三太太不屑地撇了撇嘴,“今日我也跟你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不好听,可你必须明白。元娘从小倔强,便是没有你们比着,与我的情分也不似别家母女一般亲近,这是谁都没法子的事儿。你从小听话,对我百依百顺,我便是铁石心肠,这些年待你也有了几分真心。可是有一节,你我便是胜似母女,你到底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到了关乎元娘的事情上,我还是要为她着想。有几年,我由着性子数落她,担心的是她嫁不好。而对你们几个庶女,担心的则是你们嫁出去不能给宁家带来益处。” 宁二娘身形摇摇欲坠。她心里不是不明白,可嫡母这样说出来,还是让她愤怒又惶惑至极。 “以往,我是打算让你进袭府做妾室,由着你谋求,结果呢?你受了责罚,我再也不能登袭府的门。到今年,不管老爷如何不悦,我还是求他让我出门时带上你,只盼着哪一家能相中你。可是你糊涂啊,眼下竟把主意打到了你大姐夫头上!姐妹共侍一夫,你想让我们家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么?便是到了那不顾脸面的地步,我怎么可能让你去跟我的亲骨肉争风吃醋?虎毒还不食子呢。抛开这些不说,只说你有多蠢——你大姐夫这些年只等着元娘,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敢到他面前去搔首弄姿,当真是活腻了!他让丫鬟传话给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我要是不忍心发落,跟他说一声就行。” 宁二娘身形一软,瘫坐在地上。 “该说的我都说了,恨我怨我都随你。我的确是有过错,竟把你调|教得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起就别出门了,等着那家来接你。要是实在不甘,不妨一脖子吊死,你走了也没事,有你姨娘为你日日诵经超度,不愁不能投胎转世……” 宁二娘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几日,宁三太太去看了看宁元娘,母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都没提宁二娘的事,甚至都不清楚对方是否知情。便是提起,又能说什么呢? 后来,宁三太太悄悄地把宁二娘打发给人做了妾室,给了二百两银子、两箱子妆奁。事后亲朋问起,连宁二娘去了哪一家都懒得说,只当家中没有这个人。她想,二娘要是日后成了气候回来刁难她,那也是这些年行差踏错的报应。眼下,不能怪她心狠。 那个蠢货怎么就不明白,从哪方面来讲,打蒋修染的主意都踩到了她甚至很多人的底限。 自然,这是后话了。 ** 查抄睿王府一事,大张旗鼓地进行着,成为京城最大的一场热闹,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得空就去睿王府门前转转,看着负责抄家的官员官差有条不紊地忙碌。 所谓抄家,是将金银珠宝、田庄铺子、家具摆件、衣衫布帛等等一并记录在册、估算价钱。能剩下的,不过空旷的庭院、空落的居室。 皇上这个决定,有没有激怒皇后,无人知晓,睿王却因此病倒了。 初闻消息时,他不能相信,吵着喊着要面圣。被丢到空空如也只一张破旧床榻的屋子里思过的时候,他险些发狂。折腾了几日之后,面色枯槁,起不得身。 太子得知后,给他请了一位太医诊治。 太医把脉开了个滋补的方子,睿王的情形却是越补越差,身体极其虚弱,烧得整个人神志不清,经常胡言乱语。 不是要疯,便是要丧命。 太子不敢隐瞒,忙如实禀明皇上。 皇上不解,“每日里胡言乱语?查不出究竟?”对睿王得了什么病更感兴趣。 太子忙请罪,“是儿臣疏忽,一早就该多请几名太医给睿王把脉。” “睿王——”皇上语气淡漠,“他若是就此疯了死了,便还是睿王;若是能够痊愈,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民。” 太子险些接不上话,沉吟片刻才恭声道:“儿臣命太医院医术精湛的几个前去诊治。” 皇上颔首,轻一摆手,“日后这种事你自行定夺,有了结果知会朕一声便是。” 太子称是,躬身告退。皇上到底是想让睿王生或死,他还真琢磨不透。后来他发现,便是皇上与他想让睿王好端端活下去,都不能够了—— 几个太医轮番把脉,硬是说不出个切实的病症。小心翼翼地商讨出个性子温和的滋补方子,全无疗效。睿王一日比一日虚弱。 如此反复两次,太医有了定论:睿王这症状,不是病,大抵是中毒了。 太子思忖多时,想到了淮南王。 说起来,睿王自从在淮南王府现身到如今,便是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是抄家一事让他在狂躁之后,症状愈发明显。 这日,他为了此事,去了一趟淮南王府。 近来天气转冷,淮南王也不再每夜观星,日夜颠倒的情形结束,每日以蹴鞠、研究茶道打发时间。 太子到此时,见到淮南王的时候,不会似以前一样冷着脸,淮南王也不再如以前那样跟他犯浑说话夹枪带棒。 淮南王开门见山地询问太子为何前来。 太子说了睿王的事,问道:“你可知原由?” 淮南王沉默片刻,指了指地下,“兴许,夏氏知道。” 太子释然,猜着便是这情形,离开前拍了拍淮南王的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淮南王只是报以一笑。 到底,夏映凡还是施了毒手,也不知是如何整治睿王的。 对于太子而言,她可是有功之人。 当然,对于他亦如此。 睿王要是寿终正寝,他就要多年不得安生,说不定还活不过人家。 也不知睿王何时死去,到那时,皇后可就要发疯了,帝后的矛盾便要激化到明面上。这样的热闹,不容错失。 太子去了静园,略过夏映凡的事情,只对皇上说睿王的病状、太医的说辞。与淮南王有关的事,提出便是给皇上提醒。皇上现在最是清闲,仔细琢磨甚至彻查睿王返京的前前后后也未可知。自找麻烦的事儿,决不能做。 皇上听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不离手里的书,沉默多时,才翻了一页书,“那就让他在他的府邸病故,入土为安时,就说他——畏罪自尽吧。” “是。” “要是看他太难熬,就赏一碗药。将他病重一事如实告知皇后。留神,当心有人无所不用其极。” “是。” “人各有命。那是他的命。”皇上瞥了太子一眼,说起另一事,“慧贵妃这些日子没闲着,你提点她两句,让她学学她的儿子。执迷不悟的话,你就说,朕驾崩之前会留一道旨意,让她携嫔妃殉葬。”又一摆手,“去吧。” 太子称是告退。 慧贵妃那个性情,就得用这样的话震慑,不然还要闹腾一番。 而这种话,他只能让太子妃去说。 ** 香芷旋这段日子都没出门,得了空就给寒哥儿画像。 之前已画了两幅,她不是十分满意,想赶在悦华回西夏之前画出一张惟妙惟肖的。 袭朗看她平时一味端详儿子,时不时作画,今日一早想起来便问了问,得知原由后,不由失笑,“闲的你们。” “我得礼尚往来啊。”香芷旋笑道,“三公主可是送了我一幅图呢。我们这样通信没事吧?” “没事。”袭朗道,“你抓紧,不出几日,那名宫女大抵就要来辞行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今年西夏还要派分量重的使臣来京城。三公主派过来的女子不宜多留,被皇后发现的话,都没活路。” 也就是说,三公主根本没让人与皇后见面,一来是避嫌,二来也是要做给皇上和太子等人看。 这些皇室中人,真就没一个心慈手软的。 三日后,果真如袭朗所说,悦华前来辞行。 香芷旋把给三公主的回信交给悦华,又给了她几条小黄鱼。山高路远的,一个乔装改扮的女孩子家,手里金银多一些总不是坏事。 悦华自是一番千恩万谢,随后道:“立冬之后,西夏使臣就要抵达京城,这次是皇长子率众前来。” 与睿王书信来往两年之久的皇长子宁王,这次做了使臣。是使臣,也是一段时间之内的质子吧?——如果西夏不想起战事的话。 说完这些,悦华行礼道辞。 香芷旋送出门外。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见。就如辞了故国的三公主。 当日下午,皇后遣了身边的太监到了袭府,要她明日去皇家别院一趟,给皇后抄录经书为国祈福。 香芷旋听了不由望天,真难为皇后好意思做得出,心说我才不去呢。当下自是不能推脱,笑着应下,随后知会了赵贺,让他去问问袭朗怎么说。 如果她去的话,就别想回来了。如果抗命的话,皇后也会喜闻乐见,定要吩咐手里的言官抓住袭朗治家不严这个小辫子疯狂弹劾,到底是会影响袭朗的名誉。她是绝对拿不出完全之策的,只能让袭朗费神了。 正是这时候,钱友兰来访,不是来找钱友梅,径自到了正房,落座后就问道:“皇后的人来过府上没有?” “来了。这样说来,皇后娘娘也要你明日去赏菊?” 钱友兰苦笑,“正是如此。六爷这几日很少回府,老太爷也正忙着,以前就吩咐过我,遇到棘手的事,先来袭府问问该怎么做才妥当。” “你别心急,我也要仔细斟酌。”香芷旋没好意思说要等袭朗的回话,“等一会儿再说,先去看看我三嫂和安哥儿吧?” 钱友兰得了这话,透了一口气,“好啊。” ☆、157|第150章 ·π 太子妃站在静园外,思忖着等会儿进去该怎么说。 她是皇家身份最尊贵的儿媳妇,却从来不敢以皇上的儿媳妇自居,打心底畏惧皇上。因为她是女子,常在宫里行走时,听说了留意到了诸多是非。 皇室兄弟姐妹十来个,只有皇后膝下儿女双全,慧贵妃等有子嗣的嫔妃,膝下只得一子或是一女。 有二十多年,有别的嫔妃比着,皇后与慧贵妃是最得宠的。 自四公主出生之后的十几年,后宫再没嫔妃有喜生子。 纵观这些,让太子妃觉得,皇上是连子女的数目都算计着的,他觉得够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后宫就成了摆设。 这情形让人怎么想怎么脊背发凉,可是也有好处。太后在世时,没少难为皇上、皇后,但是明里暗里斗法的也只有最尊贵的几个人。后宫里一直安静且干净。 以前皇上的冷漠需要人琢磨多年间的是非才能看出一二,而现在皇上的无情已经到了明面上。 所以,太子妃生怕自己说法不当,被皇上责难,给太子添乱。 过了一会儿,有哑奴走过来,躬身做个请的姿势。 这些哑奴并不是被灌药甚至用刑所致,而是皇上命人找来的,从小聋哑但聪慧有眼色。大多是十来岁到了静园,由人好生调|教,不会写字,但会读唇语,会手语。 穿过竹林到达居中的那片庭院,太子妃看到袭朗正在跟一名哑奴说话,是在交流一些手语。 袭朗打两个手势,问哑奴:“知道什么意思么?” 哑奴茫然地摸了摸头,又摇头。 袭朗哈哈地笑,“我也不知道。” 哑奴这才知道他是开玩笑,也笑起来,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室内,连打几个手势。 袭朗问道:“皇上问我们夜行、暗杀时用的手语跟你们是否相同?”见哑奴点头才继续道,“以后告诉你。” 哑奴啼笑皆非的,打着手势表达心绪:怪不得皇上都说你坏。 袭朗这时候留意到有人趋近,看到太子妃,上前行礼。 太子妃笑道:“你倒是有闲情。”心说皇后打你夫人的主意你不知道么?继而指一指居室,“没别的大臣吧?” “没有。” “那就好。”太子妃款步进到室内,飞快地打量一眼,见皇上正在伏案作画,唇角噙着笑,心情不错,大抵是听着袭朗跟哑奴说话有趣。她心内稍安,上前敛衽行礼。 “平身。”皇上连语声都有着一点儿笑意,“有事?” 太子妃眼观鼻鼻观心,恭声道,“禀父皇,儿臣晓得父皇多年来一心向佛,这几年也常请静一师太到东宫讲经,受益匪浅。明日,静一师太要循例去东宫讲经,儿臣就想着,能不能请父皇应允,准儿臣请几名心中有佛的命妇到东宫,逐个去师太面前聆听佛音。如此,佛法也能逐步推广,普济众生。若是父皇应允,还请父皇借给儿臣几个人,帮儿臣款待几位命妇。” 末一句是说,要皇上派人作证,并不是她要见几位命妇,只是因为信佛想要推广佛法。 皇上听了,轻轻地笑起来,随后摇了摇头,“这件事,日后再斟酌吧。朕与一些朝臣信佛,信的是佛中的大道理,迷的是参禅时得到的乐趣与感悟。若是要推广佛法,怕是要生事端。一个个官员命妇都争相效法,少不得有人修缮、建造寺庙,佛门里浑水摸鱼之辈必将大肆敛财,长此以往,会闹得乌烟瘴气——这是有前例可循的。再者——”他没给太子妃认错请罪的机会,“你是好心,朕知道,若有同道中人,私下里勤走动便是。最要紧的是,明日你有差事,没时间听师太讲经。” 太子妃听得这一番话,起先如冷水浇头,生怕皇上生气训斥自己一番,到后来,已是心花怒放。“若有同道中人,私下里勤走动便是”,这一句,指的是她可以见一些命妇。 皇上继续道:“朕称病已经一年左右,到如今,天下安稳,是太子之功,亦是朝臣之功。是以,朕命太子明日宴请朝臣,太子妃宴请命妇。外面正是草木枯苓,宫里的花却是四时常新。还有几件新奇的物件儿,夜间赏玩最是悦目,朕已命人备下。都记下了?” 太子妃忙道:“儿臣记下了。”心里是很感激皇上这般耐心指点她的,要知道,皇上最擅长的可是跟人打哑谜,总会说一些连太子都模棱两可的话。 皇上搁下画笔,端详了画作一会儿,这才写了落款,吩咐太子妃:“往后得知什么事,自己拿主意就行。宫里已无做主之人,就该你主持大局。没事了,出门时把袭少锋叫进来。” 太子妃称是告退。到了外面,才敢显露笑容。知会袭朗一声,去了慧贵妃宫里。 敲打慧贵妃这事儿要抓紧,不然明日又有热闹好瞧了。 慧贵妃一听太子妃过来,先是意外,随即便面露得色,让太子妃去正殿说话。 见礼之后,太子妃一看慧贵妃那个神色,心里愈发觉得她可怜,索性开门见山:“皇上觉得您这些日子有些招摇,吩咐太子点拨您几句。太子觉着皇上的话有些重,不好意思当面与您道出,遣了我来做这个恶人。” 慧贵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迷惘,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缓声道:“您送到静园的膳食,皇上赏了哑奴。皇上对太子说,‘慧贵妃这些日子没闲着,你提点她两句,让她学学她的儿子。执迷不悟的话,你就说,朕驾崩之前会留一道旨意,让她携嫔妃殉葬。’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一听就明白。皇后地位的确是岌岌可危,但是,没人能将她取而代之。您日后就如淮南王一般,做个吟风弄月的雅人就好。秦老太爷一世英名,到如今还是为皇上信任、器重,您不要给他为您忧心才是。” 慧贵妃的笑消散殆尽,如遭雷击一般呆坐在那儿。 太子妃不忍再看,起身出门。走出去一段路,听到了正殿传出女子崩溃的哭泣声。 她叹了口气。 如果换个皇上,现在这情形,的确是慧贵妃的转机。但是,实情残酷,不会按照寻常方向发展。 本不需要遭受这一重打击,可是慧贵妃不了解皇上,一点儿都不了解。正因此,才会在看到希望的时候忘形。怎么就不想想,如果她的奢望有机会成真,淮南王怎么会明哲保身,在这一段时间如何也不肯进宫。 ** 朝臣、命妇明日进宫赴宴的消息,各家很快得知。 香芷旋和钱友兰俱是长舒了一口气,相视一笑。皇上授意太子、太子妃宴请众人,谁敢不去? 第二日,香芷旋进宫,遇到了宁元娘,得了空在一起说话时,问起她之前生病的事:“你也不让我过去看,怎样了?” “只是有点儿嗓子哑,咳嗽,我一上火就是这样,小事,已经好了。”宁元娘笑着解释道,“我怕你过了病气,害得寒哥儿不舒坦,自然不肯要你去看的。” 香芷旋凝眸打量,见她没有病态,放下心来,又问:“昨日皇后的人去没去你府里?” “去了。”宁元娘笑道,“我本来是想让书凡今日一早就去你那儿,你怎样我就怎样。却是没想到,今日有更重要的事。” 皇后口谕的分量再重,重不过皇上口谕。 皇上分明是同时获悉,并且当即做了这决定,委婉地打了皇后的脸,阻止了她的意图。 有了这一次,皇后以后大抵不会再自讨没趣了。寻常人是事事不过三,皇后那样的人物,吃一次瘪就够了,怎么会屡屡为之,让自己被人轻看嗤笑。 再者,睿王病重的消息已从宫里传出,听话音儿是活不久了。这样的大事当前,皇后该忙的是如何保住儿子的性命。 皇后是昨晚才能确定睿王病入膏肓,之前皇上把睿王府弄成了铜墙铁壁一般,没人能给她探听消息。 太子第一次命太医到睿王府,她便担心是儿子的身子骨受不住这一番折腾,让人直接去问太子,太子不理会。 她便又让宫人去请示皇上,能不能去看看睿王,宫人垂头丧气地回去,跟她说皇上现在不见闲杂人等。 她一面担心,一面想着皇上、太子再怎么样也会保睿王无虞,真对她的亲骨肉动手的话,便再无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如今得到这噩耗,她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算计袭、蒋等人,只想亲自进宫面圣,让皇上允许她去看看儿子,还有她的儿媳妇、孙儿、孙女。那母子几个自从睿王被囚禁,被安置到了睿王府后花园,不得踏出半步。 但是今日不能去,起码白日不能进宫。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今日出面宴请命妇的却是太子妃,去了是自取其辱。 煎熬了整日,她命太监夜间进宫传话:明日无论如何要见见皇上。 皇上已猜出她心意,也没拿乔,对太监道:“让她只管去看望睿王,尽可请名医为那不孝子医治,也不妨将其家眷带去她身边。” 太监大喜过望,急赶急地回去禀明皇后。 第二日,皇后掩人耳目到了睿王府。秦老太爷已得了皇上的口谕,命人放行。 皇后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睿王,心知便是神医在世,也无法将儿子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不是这样,皇上也不会同意她来见儿子吧?痛哭了一场,她去后花园见睿王妃。 睿王妃和几个孩子的情形还好,没人在衣食起居上苛刻他们。 皇后对睿王妃道:“你带上几个孩子,去本宫那里住下。皇上同意。” 睿王妃却道:“不,儿臣要守着王爷。” 程曦听了,有些焦急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袖。 睿王妃侧目看他,面无表情,“你想去你皇祖母那里,只管去,我不拦着。我和你弟弟妹妹却是要留在这里的。万一王爷熬不过去,你记得早些回来尽孝。” “不是孩儿不孝,”程曦辩解道,“我只是……” “我说了,随你,我不拦着。”睿王妃打断了他的话,“人各有命,但是记得,别连累了别人。” 皇后见睿王妃这般消沉,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也不勉强,“罢了,你就带着孩子留在这儿守着吧。早知你是个指望不上的。” 睿王妃无动于衷。 那天起,皇后让程曦礼贤下士遍请京城名医,到睿王府问诊。结果如她所料,没人能出奇方对症下药,只是猜测睿王身中奇毒,却说不出个原委。 中毒了,皇后与程曦思忖几日,怀疑甚至于认定是淮南王下了毒手,暗自恨得咬牙切齿。 淮南王这些日也没闲着,去了宫里面圣,一是请安,二是知会皇上,他想去护国寺里住一年半载——是想效法袭府老太爷,既能躲清静,又能看热闹,更能躲避皇后、程曦对自己下毒手。 皇上却问起他观星心得,见他竟不是做表面文章,说得头头是道,因而心情愉悦,笑道:“你去护国寺,不外乎是因纷争不断,想独善其身。不需躲去那里,你又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到了寺里反倒受罪。来宫里住一段吧,闲来也能与钦天监的人谈谈心得,他们比你知晓得更多。” 淮南王有些意外,之后慌忙谢恩。住在宫里,可比护国寺更安全。 皇上并不知道淮南王真实的打算,他也懒得去琢磨每个儿子的心思。他最心寒最痛恨的是睿王,起初暴怒至病,平静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 已经懒得细究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了,是知道越深究越生气。情绪刚刚平和下来,病情略见缓和,他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便是再不济,也不能走在皇后前头。 他要横下心来惩戒睿王,要善待太子、淮南王,最起码要宽容一些,让他们过几日兄友弟恭的日子。是因此,该忽略的都忽略,该给恩惠时就给点儿恩惠。也是清楚,如今的淮南王虽然消沉,却并非不知好歹看不出轻重。 ** 睿王的府邸、别院查抄完毕之后,秦老太爷将厚厚的一本账册呈给皇上。 结果可以说喜人,也可以说气人。 查抄的真金白银合价就有近八百万两,睿王在京城还有酒楼、银楼这些常年进项颇丰的营生,在京城附近五省都有田庄、别院,所有一切相加,若是核算成银子,数目怕是连一方巨贾都要咋舌。 皇上怒极反笑,“好,好啊。前几年用兵时,国库银子吃紧,户部实在是无计可施,朕就让他想法子缓解窘境,他上蹿下跳的忙了几个月,只交给朕二百万两。后来朕没法子,又让太子跟夏易辰摘借银子——这个混账东西!前方将士、百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却只知中饱私囊!居然妄想坐上那把龙椅?坐上去逼着天下人反了他将他凌迟么?!” 秦老太爷听得心生笑意,面上自是不敢应声的。 “你去告诉太子,赏那逆子一碗药,给他一副棺椁,找块空地把他埋了,不得操办丧事!封号给他留着,在他坟前立碑,不准任何人吊唁哭丧。哪个敢违命,杀无赦!” 秦老太爷正色称是,心知皇上真是被气极了。这样的决定,意味着的是让睿王死后都被人轻看——封号还在,却已得不到任何该享有的待遇和礼遇。 心里是理解的。每一次皇上用兵及犒赏将士的时候,太后、大臣便会让他受夹板气,便是再憋屈生气,皇上也不肯委屈了将士们。这是因为年轻时也曾带兵打仗,知道军功是出生入死之后才能得到的一点慰藉。所以,这些年为了省银子,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从来不曾为自己兴土木修建宫殿,甚至于,连自己的皇陵都是能省则省。 做父亲的过得这么苦,儿子却背着他大肆敛财,最关键的是明明手里大把银子,就是不给他花——这种事让哪个为人|父的经历一番,也会气个半死。 转过天来,睿王畏罪自尽,皇上赏了他一口棺椁、几尺黄土,不允人吊唁。 得知睿王妃带着几个孩子守在睿王府,皇上没好气:“让她自寻去处,把府邸腾出来。” 睿王妃领命回了娘家。她的娘家,是镇国将军府。离开府邸那一日,她神色是近乎麻木的平静。这已不错了,起码还有时间安置几个年幼的孩子,起先她还以为,自己和孩子要因睿王获罪被流放的。 皇后经历了丧子之痛,悲恸愤怒之余,找到了新的指望——程曦。再加上西夏宁王为使臣来到京城,又是一重希望。 也因着属国使臣前来,皇后搬回了宫里。帝后各过各的,实在是耸人听闻,夫妻两个便是恨彼此入骨,也不能把人丢到外面去。就算不是为了颜面,皇后也要找个契机回宫。因为此次随宁王前来的,还有西夏第一美人——和月郡主。 和月郡主是西夏皇室中异姓王爷的掌上明珠。 此次西夏大抵还是打的和亲的主意,只是宁王早已娶妻,而和月郡主却未出阁。只是明面上是不能这么说的,称和月郡主受顺王妃——也就是三公主所托,过来与皇后细细说明三公主近况,以慰母女相思之苦。 皇后算来算去,适合娶和月郡主的,只有皇太孙程昭、她孙儿程曦。 西夏宁王自有皇上、太子设宴款待,和月郡主则不时去正宫陪皇后说话。 ** 香芷旋遥遥观望着帝后这一段的行径,起初觉得皇上太能折磨人,皇后也真是疯魔了。后来听说,睿王生前招兵买马并非白忙一场——睿王失踪之后,那五万军兵将领将睿王封地占领,挟持相关官员不得禀明皇上。她这才明白,皇上磨叽是为了不起战事,皇后看似疯魔其实是有依仗。 战事一起,谁知道还会有哪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跟着凑热闹?谁又知道到底还有谁是睿王的心腹?封疆大吏到如今便是想回头是岸,也担心皇后把自己卖了。那样一来,横竖是个死,就不如给皇后卖命了。真能辅佐程曦成事的话,起码还有个从龙之功;而让皇上发落的话,可是拉家带口的赴死。 内乱一起,邻国、属国都会抓住时机,攻的攻,反的反。 大战一起,消耗最多的是兵力、财力。朝廷伤的元气,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缓过来。 深想这些的话,香芷旋总会心生寒意。她是绝对不希望起战事的,不想袭朗再入腥风血雨,满心盼着寒哥儿能在如今这般安稳的岁月中长大。 不管怎样,西夏使臣前来还是有好处的,皇后忙着应承和月郡主,听说极力撮合那位郡主与程曦,便因此没工夫算计袭朗和蒋修染等人了。 香芷旋、宁元娘等人心里轻松不少,平日或是相互串门,或是应邀去东宫,与太子妃闲话家常。 要让香芷旋说,太子妃应该与香大奶奶是一类人,看起来温和敦厚,心里却是澄明如镜,什么都看得出,什么都明白。 不知不觉进了冬月,香芷旋想着寒哥儿都十一个月了,天生活泼好动,偶尔又会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该正经教他说话走路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寒哥儿没辜负她的厚望,真的会说话了。可是首次开口说的两个字,却让她骇笑不已。 ☆、158|第150章 ·π 那天下午,香芷旋不厌其烦地教寒哥儿唤娘亲、爹爹、祖母。 寒哥儿只是挂着淘气的笑容,不肯说。 “你打算过了周岁再会说话?”香芷旋有些沮丧,“平时不是总为一些事着急么?会说话了就不用再着急了。” 寒哥儿自顾自爬到大炕里面去玩儿九连环。 香芷旋已经说的口干舌燥,坐到炕几旁喝了杯茶,让金妈妈看着寒哥儿,歪在大迎枕上望着白纱窗,继续沮丧。袭朗总是说,她对着寒哥儿、元宝就是个话唠里的话唠,元宝没让她絮叨得成精说话已是不易,寒哥儿一定会早早说话的。难为他这么看得起她,而事实却证明她白当了话唠。 这时候,去外面跟着紫苏玩儿了一圈的元宝神采奕奕走进门来,直起身形,前爪搭在炕沿上,对着香芷旋哼哼唧唧。 香芷旋笑着凑近了它一些,摸摸它的头。 元宝抬了一只前爪,等香芷旋伸手过去,便搭住她的手。 “又想嚼栗子了是不是?”香芷旋恶习难改,晃着它的前爪跟它絮叨,“你到底是喜欢听那个动静,还是喜欢炒栗子的甜味儿啊?” 元宝摇着蓬松的大尾巴,伸舌头舔了舔嘴角。 在这种时候,香芷旋总会觉得它是在笑,愈发欢喜,“等着啊。”松开它的爪子,让紫苏拿栗子给它玩儿去。 元宝摇着尾巴走到炭盆旁边,眼巴巴地等着紫苏过去。 栗子就在炕几上,紫苏要拿的时候,寒哥儿爬到了炕几另一侧,小胖手抓住盛着栗子的油纸袋不放。 金妈妈就笑道:“寒哥儿这是想要自己给元宝栗子玩儿?” 寒哥儿的小手抓得更紧,大眼睛望着元宝。 元宝不清楚怎么回事,看看站在原地不动了的紫苏,又看看香芷旋。 “寒哥儿,松手,元宝等着呢。”香芷旋柔声吩咐儿子。 寒哥儿看了正对面的母亲一眼,又看元宝,不肯松手。 元宝不高兴了,又跑到香芷旋跟前扒着炕沿儿哼哼唧唧。 香芷旋笑得不行,安抚地摸它的头,“寒哥儿那个小淘气不给你,你可不能怪我啊。” 元宝显得有点儿哀怨地瞅着她。 寒哥儿举起手里的小油纸袋,看着元宝嗯嗯啊啊,空闲的小手甚而还拍了拍炕几。 元宝却只顾着跟香芷旋撒娇。 金妈妈就笑道:“寒哥儿,你叫元宝,它就知道了。来,说‘元、宝’。”她最清楚,夫人满心盼着寒哥儿说话,自己耳濡目染的,已经习惯抓住任何机会教寒哥儿说话。 元宝听得有人唤它,转头看看金妈妈,随后继续跟香芷旋摇尾巴起腻。 香芷旋被儿子打击得满心沮丧,此刻听到金妈妈的话也不大起劲,却是心念一转,拔下头上一支垂珠簪子逗元宝。 寒哥儿继续着急,金妈妈继续哄着他说话,元宝则兴致勃勃地去够香芷旋手里垂珠乱晃的簪子。 香芷旋正被元宝引得满脸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儿子用童稚清脆的声音喊道: “元——宝。” 她动作僵滞一瞬,随后坐直身形,满目惊喜地看着儿子,之后就是啼笑皆非,“天啊……你倒是会说话了,先学会的居然是喊元宝的名字。”她有点儿受打击。 元宝则是看向寒哥儿。 寒哥儿眉飞色舞起来。 香芷旋连忙转到寒哥儿那边,生怕他说完就忘了,又诱导着他喊了几声元宝,随后将油纸袋取过递给紫苏,不忍心再让元宝着急。 随后的时间,香芷旋哄着寒哥儿喊自己娘亲,寒哥儿却还是淘气的笑,就是不肯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只好暂时放弃。 后来想想,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寒哥儿倒真是袭朗的儿子,从几个月大的时候就看得出,他很喜欢元宝,一有机会就想伸手摸元宝。起初香芷旋、金妈妈、紫苏都怕元宝不领情伤了寒哥儿,总是拦着。 随后观望许久,发现元宝只要在寒哥儿跟前就特别温驯,大多是静静地坐着或趴着,不知多招人疼。 入冬之后,元宝留在暖意融融的室内的时间加长,自然也捡起了嚼栗子玩儿的消遣。 寒哥儿特别喜欢看着元宝自娱自乐,很多时候,元宝趴着打瞌睡的时候,他就指着它嗯嗯啊啊,很着急的样子。不管是谁在他跟前,都会帮他唤元宝。元宝呢,总会应声抬头,摇摇尾巴,再慢吞吞站起来,走到近前。 这样的环境影响之下,也不怪寒哥儿最先学会说的是元宝。 晚间,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宁氏,宁氏又是惊喜又是好笑,“肯开口说话了就好,别的不需心急。” 香芷旋欣然点头,“嗯,我晓得。” 晚间等袭朗回来歇下,她又将这件事跟他说了一遍,还叹息道:“不管说的是什么吧,咱们寒哥儿是十一个月会说话了。” 袭朗失笑不已,他身边这两块宝,无一日不给他欢笑。 香芷旋不等他应声又道:“不行,怎么想都不行。我跟你说实话,这大半晌都不甘心。先前满心盼着儿子最先学会的是喊我娘亲,做梦都想,这倒好……我要再生个孩子。” 袭朗哈哈地笑起来,“没听说过为这种原因生孩子的,你给我省省吧。” “不管为什么吧,我要再生一个。” “不准。”他点了点她的唇,“我这辈子,担惊受怕最有够。”孩子多是好事,可如果生孩子是赌上妻子的性命,那就免了。 香芷旋抱紧了他,“你以前不是满心盼着有个女儿么?” “但我更盼着跟你白头偕老。”袭朗拍拍她的背,“现在我们有寒哥儿、安哥儿、宜哥儿,来年五弟妹还会再添一个孩子,府里已经很热闹了。” “头一胎都会比较难,再生就顺利了——都这么说。”香芷旋以前做梦都没想到过,自己竟会为了要孩子的事儿反过头来说服他,“要是能再生个女儿,才是真的圆满了。” 袭朗戳她的弱处:“再顺利也会特别疼,别跟自己较劲了行么?” “你这话说的——”香芷旋牵了牵嘴角,“我已经生了寒哥儿,怎么样的疼都不会怕了。” “……”袭朗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反驳的话,转而道,“那也过几年再说,太医大夫都说你适合怀胎了再说。” “哪有你这样的啊?”香芷旋啼笑皆非,“这三言两语就支到了几年后。” “没得商量。”他柔声道:“凡事三思而后行,先想想我,再想别的,好么?” 香芷旋如何看不出,他是怎样的看重自己,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有你这态度,这一生都值得。” 他笑着紧搂了她一下,“有我陪着你老去,这一生才值得。” “但是,孩子我还是要继续生。”她一本正经的,“过几年就过几年,我要第二个孩子最先学会的是喊我娘亲。现在这叫什么事儿啊……” 袭朗再度大笑,“你这小东西,还真上火了?” “我可不就真上火了。”她摩挲着他的唇,手滑进他衣衫,“你给我消消火。” 他思索着,“我得先算算日子。” “算什么日子啊,你都那么说了,我还敢算计你不成?”她撩着他,嘴里小声咕哝着,“怕你时间久了忘了这码事,到时候我怎么生孩子啊。” 袭朗轻声地笑起来,“我们阿芷不当娇小姐了,变成开心果了。” 随即,以吻封唇。 他变成火焰,温暖她;她化成柔水,融化他。 ** 待到进腊月,寒哥儿逐步学会了说娘亲、祖母、爹爹、哥哥等称谓,说的最勤的却是元宝,看不到元宝喊着找,看到元宝更会不时唤一声。 也是因此,元宝和小主人越来越亲近。寒哥儿扶着墙壁、椅子站着,元宝就乖乖地坐在他近前。 香芷旋每日都要很严肃地叮嘱寒哥儿:“不准打元宝,你要是敢打它,我就不让你见它了。” 她最担心的是孩子不知轻重惹毛元宝,元宝真被惹出脾气,孩子会被吓到。再者,便是不想元宝受委屈。它是她看着长大的,要宠着,谁都不能欺负。 在她心里,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神色语气都不似平时那样柔和。寒哥儿听了几次,就完全明白意思了,再听到,总是很认真看看母亲,再看看元宝。这样的情形多了,他又学会了一句“不打”。 袭朗说寒哥儿是架不住她总絮叨,忍无可忍才学会了这句。 香芷旋由着他揶揄,心里总算是放松了一些,但还是让紫苏平日留神。 紫苏笑盈盈称是,“夫人放心。” 随后,香芷旋忙着给含笑、蔷薇、铃兰张罗婚事。都是忠心耿耿地跟了她几年的大丫鬟,去年就都到了年纪,但是因着她那时有孕在身,坚持晚一两年再谈婚事。今年是绝对不能再拖了。 含笑和赵贺从小就同在府里,这几年也是越走越近。香芷旋早就看出两个人有那么点儿意思,眼下自然要顺势撮合。事情是预料当中的顺利,亲事定下来,明年春日便可成亲。 蔷薇、铃兰则是想着出嫁之后也要回府里当差,香芷旋见两人打定主意,高兴还不及。闲时去了夏家几次,让樊氏帮忙张罗。樊氏精挑细选,最终选了手里两个有前途的三等管事。 香芷旋看着满意,又制造机会,让蔷薇、铃兰分别与两个人见了两次。都无异议,这才定下亲事。 随后,蔷薇直言道:“奴婢与铃兰出嫁的日子定在明年秋冬吧?您可别明年一开春儿就把我们全撵走,就算您心宽,我们也怕您不习惯。” 香芷旋很是感动,“就算你们急着出嫁,我也舍不得啊。即便是还要回府里当差,也要一两年之后了。就依你的。” 铃兰却道:“奴婢比蔷薇小一岁,晚一年再说吧。” 香芷旋失笑,“那可不行,人家那边急着娶媳妇呢。” 一句话说的铃兰红了脸,“夫人……可真是的。” 忙忙碌碌间,香芷旋仍是惦记着让寒哥儿学走路,这一点,寒哥儿没能让她如愿。原因或许是冬日里穿得厚重些,活动一会儿就累,或许是因宁氏不赞成总是阻拦。宁氏心疼孩子,一见寒哥儿累得小脸儿红扑扑的就受不了,径自把他抱到怀里,不准香芷旋再哄着他走路。 香芷旋不好再坚持,再者腊月里要忙着准备过春节,也就由着婆婆带着寒哥儿,自己专心打理各项事宜。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与往年不同:一众命妇要去宫里给皇后请安。 据说是和月郡主想看看这里与西夏的风俗、服制、礼仪等等究竟有何不同,求过皇后,甚至还去了静园当面求皇上同意。 结果,皇上自然是应允了。 香芷旋就想着,皇后之前兴许不是没工夫算计袭朗和蒋修染,而是在等待这种光明正大的机会。 只要皇后还在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上,想要见几名命妇的机会多的是。与其想着如何逃避,倒不如坦然面对。如今宫里有暗卫,皇后想动谁并不易,不然,皇上也不会同意拜年一事。 自然也想得到,初一拜年不过是皇后搭台唱戏的开端,后续才是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 在那一日,香芷旋见到了和月郡主。 民风不同,公认的美人自然也就不同。和月郡主是美人儿,容颜找不出瑕疵,透着点儿野性,如同难以驯服的小豹子。 和月郡主就坐在皇后一旁,特地求皇后将香芷旋和宁元娘唤到面前,让她细细打量。 “身在故国时,便总是听人提及袭、蒋二位名将,此番随使臣前来,便想看看到底是怎样有福气的人嫁了两位英雄。”和月郡主语声婉转动听,语气和善可亲,“两位夫人当真是倾城美人儿,顺王妃——也就是长平公主的赞誉实不为过。” “谬赞了。”皇后笑道,“她们便是倾城之姿,也比不得你这倾国美人儿啊。”随意而亲切的语气。 两人相处时日已久,到今时自然很是熟络。 和月郡主就咯咯地笑起来,之后似是开玩笑一般地道:“相传两位名将可是万里挑一的俊美人物,倒是真想亲眼看看。过两日臣女再去求皇上一次,想来也能如愿吧?” 皇后的笑脸便僵了一僵,摆手让香芷旋、宁元娘退下,随后才道:“那两个人啊,本宫劝你还是不要见的好。一来的确是罕见的俊美,二来是性情难相与,三来是都是痴心长情之人。女子见了若是倾心,徒留一段心伤;若是无动于衷,平添一次不快。何苦来呢?” “是这样啊。”和月郡主笑了笑,没再继续这话题。 香芷旋与宁元娘这时正轻声说事。 凡事都不能只凭直觉判断,那位郡主要见袭朗、蒋修染,到底是出于好奇,还是另有目的,不好说。俊美的容颜固然让人好奇,而他们手里的权势,也招人觊觎。 西夏宁王或许是被算计得过来拖延时间,或许是被西夏舍弃了真的如很多人所料是质子的身份。反正他只是来送贺礼,别的事一问三不知。 而关乎两国是否打破现有关系起战的军国大事,西夏不能不给个切实的说法。不能不给,却一直没给出。这让人不得不猜测西夏还想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定夺,而这一点属实的话,一定有个真正的使臣藏在随宁王前来的人员之中。 三公主那边的人已在东宫栖身,眼下没得到确切的命令和消息。况且三公主的意愿,不能代表西夏整个皇室。到底,她与萧默还没到主宰整个皇室的地步。 宁元娘道:“这郡主到底是来帮皇后的,还是来给她添乱的?皇后忙了这么久,也不知能否心想事成。”她有点儿怀疑,和月郡主是那个真正的西夏使臣。便是不是,也值得重视。 “后者取决于前者。”香芷旋道,“成没成事,两个人都不会露半点儿口风——睿王畏罪自尽才过去多久?他的儿子便是不能哭丧守孝,也不能把脸一抹就成亲。” 宁元娘笑着侧目,“这倒是。四哥他们一时间还摸不透那位郡主是哪一头的,我们呢,日后大抵少不得不情不愿地进宫,到时候少不得碰面,能看出端倪就好了。” 香芷旋默契地点头,“是啊,总不能由着人呼来喝去还一无所得。” ☆、159|第150章 ·π 从宫里请安回到府中,香芷旋步履匆匆地回到正房,急着见儿子。 今日婆婆与她同去宫里请安,袭朗也不在家中。这样的情形还是首次,三个人出门时,寒哥儿还没睡醒呢。 进到院中,觉得有点儿反常——元宝没出来迎她。 到了东次间,不由哑然失笑。 寒哥儿坐在大炕上,身边一堆玩具,玩儿得兴致勃勃的。 趴在他身边的元宝在香芷旋进门之际,就摇着尾巴站起来,要下地。 “元——宝——”寒哥儿拉着长音儿喊,元宝继续摇着尾巴,坐在了他身边。 香芷旋觉得元宝好像有些不安——它长大之后,就没再上过大炕。她笑着唤儿子:“寒哥儿?” 寒哥儿循声看过去,小脸儿立时笑成了一朵花,丢下手里的东西,利落地站起来,“娘亲!” “想娘亲了没有?”香芷旋探臂把寒哥儿揽到怀里,用力的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娘亲可想你了。” 寒哥儿搂着她的脖子,咯咯地笑着,亲了亲她脸颊。 元宝则跳到地上,用头拱香芷旋。 香芷旋腾出一手,摸了摸它的头,“元宝这么乖,陪着寒哥儿玩儿了?” 寒哥儿却探头看着元宝,又伸手指着大炕,“来——” 又会说一个字了。香芷旋欣喜地笑问,“这是谁教你说的?” 一旁的金妈妈笑着说了由来: 因为宁氏、袭朗、香芷旋三个人都不在家,寒哥儿自醒了就很不高兴,看起来随时要哭的样子。金妈妈和几个丫鬟变着法子哄,他还是闷闷不乐的,看到元宝了,心情才慢慢好起来。 初时是坐在椅子上,把糖炒栗子一颗一颗给元宝,随后到大炕上玩儿,坚持要元宝上去。 元宝没那个习惯,坐在踏板上瞅着寒哥儿不动。 寒哥儿后来着急了,小手拍着炕,拖着哭腔说“来”,金妈妈和紫苏看着实在是不忍心,就让元宝上了大炕陪着他。 末了,金妈妈笑道:“夫人回来之前,寒哥儿跟元宝玩儿响球,虽说是各忙各的,寒哥儿可是笑个不停呢。” 香芷旋又亲昵地摸了摸元宝的头,转而对寒哥儿道:“娘亲去换身衣服,然后带你去找祖母。祖母也回来了。” 寒哥儿抿了嘴笑。这就是同意了。 香芷旋转去内室,元宝颠颠儿地跟了过去。她没急着更衣,而是蹲在地上,笑着搂住元宝的脖子,“我们元宝今日可是小功臣呢。”这样的举动,当着寒哥儿的面都不会做,怕他有样学样的搂着元宝亲或咬,别的不说,吸进或吃进元宝的毛可就糟了。 元宝扭着肥肥的身形,将宽宽的下巴搁在了她肩头。 香芷旋还没腻够,那边的寒哥儿已大声喊着“元宝”。 元宝闻声,抖了抖耳朵,转头看向东次间。 她拍拍元宝的头,笑着站起身来,“去吧。” 元宝摇了摇尾巴,小跑着去了东次间。用不了多久,元宝最喜欢的就是寒哥儿了。寒哥儿能跟它一起玩儿,大人却不行。 ** 正月里,袭刖应酬比往年多了很多。他本就是袭朗的五弟,任谁也要高看一眼。再者,虽然少年时没个正形,当官之后却踏踏实实,待人和善有礼,因此人缘儿很好。 袭朗知道他正经忙碌了一整年,很多宴请不好推掉,便说只管去,但是别喝得醉醺醺回来。 袭刖得了四哥这样的话,转头又去问蔚氏的意思。惹得蔚氏直笑,说四哥都同意,我怎么会反对呢?快去快去,你整日守着我,超不过三天就要打起来。 这是事实。他们是那种经常打打闹闹但又离不开彼此的夫妻。 袭刖这才放心,每日出门赴宴,或是与交好之人四处转转,淘换一些新奇的物件儿。 袭朗则是鲜少出门,尽量留在家里。去年他忙碌的岁月太久,没时间好生陪伴妻儿,眼下得了半个月的清闲,自然不会浪费在迎来送往间。 香芷旋见他留在家里,索性做了甩手当家的,该出门就出门,拜年或是赴宴,留在家里也是着手准备宴请,比往年忙碌许多。她不是好热闹的性子,这些应酬却是必要的,时不时要钱友梅一同出门,在家宴请宾客时,则让蔚氏出来给夫人太太们请个安,陪着说说话。 这样做的目的,不单是为了钱友梅、蔚氏日后家里家外行事方便,还是为了袭胧、安哥儿、宜哥儿和蔚氏怀着的孩子。 不管人前人后,一家人都是和和睦睦齐心协力。孩子们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相亲相爱手足情深。而袭胧迟早是要嫁到陆家的,她要提前与陆家的通家之好混个脸熟再慢慢结交,这样对袭胧只有益处。 说白了,她不会允许几个孩子像自己与袭朗那样长大。 这一年值得一提的是,秦夫人回来了。 是初八那天,香芷旋、钱友梅应邀去秦府赴宴。钱友兰迎出来时,笑着告诉了她们。 两个人自然有些意外,按理说,该在腊月就回来的。 钱友兰解释道:“是算着日子想在腊月底到家,半路上却染了风寒,就近在交好的一位夫人家中将养好了才回来的。” 两人释然,进门后,见秦夫人果然还略带病容。 正与人说笑的秦夫人见到香芷旋,稍稍有点儿不自在,笑容僵了僵。 香芷旋与钱友梅则是上前去恭敬行礼,给秦夫人拜年请安。 秦夫人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着起身寒暄几句,让两人落座。 香芷旋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见秦夫人目光清明许多,看着、提起钱友兰的时候,也很平静,再无以前无法掩饰的嫌弃。离京已太久,应该是娘家苦口婆心的规劝又好生宽慰过的缘故吧? 钱友兰就不需说了,对秦夫人神色恭顺,言语恭敬,款待宾客时笑语盈盈,八面玲珑。先前是在秦府站稳了脚跟,眼下则是在京城贵妇圈子站稳了脚跟。她没辜负当初秦老太爷为她撑腰。 香芷旋与钱友梅用过午膳便道辞离开。钱友兰知道她们都记挂孩子,也都忙,便没多留。 钱友梅上了香芷旋的马车,跟她叹气,“不过是看起来风光如意,想要真正的圆满,怕是不能够了。”说到这儿,蹙了蹙眉,“总不能等着长辈发话,才想开枝散叶的事儿吧?秦六爷也真能让人头疼死。” “别急,总会好起来的。”除了这一句,香芷旋也不方便说什么。 “闹不好恐怕就要过继了。”钱友梅语声苦涩,“我二妹想要什么,秦六爷知道,也尽力让她如愿。越是这样,恐怕越是意味着日后两人膝下空虚。等着吧,我二妹的苦头在后头呢。” 话不多,却已透露不少信息。 香芷旋不由叹息一声,握了握钱友梅的手。如果真到了无子过继的地步,秦夫人到那时即便接受了钱友兰,也不能接受过继的情形。偏生这种事的关键不是婆媳两个,而是秦明宇。 真是让人怎么想怎么头疼的一件事。 但是,秦明宇应该会有真正放下的那一日吧?——香芷旋往乐观的一方面设想着,等待蒋修染与宁元娘生儿育女之后,秦明宇总能踏实并且务实的过自己的日子了吧? 她一路都在思忖着与秦明宇有关的事情,回到正房,走上抄手游廊,含笑就过来通禀:“秦六爷来了。” 他是袭朗的好兄弟,香芷旋也就不需避嫌,款步进了厅堂。 秦明宇坐在罗汉床上抱着寒哥儿,袭朗在翻阅一本古籍。 “再叫一声叔父。”秦明宇和声哄着寒哥儿。 寒哥儿却看到了香芷旋进门,笑着纵着身形,“娘亲!” 香芷旋对儿子笑了笑,转而曲膝敛衽,给秦明宇行礼。 秦明宇忙将寒哥儿递到金妈妈臂弯,起身还礼。 “娘亲,娘亲!”寒哥儿最不喜欢这种被忽略的情形,神色、语气都很委屈。 袭朗就笑,对香芷旋道:“带他去里间玩儿吧,我们去书房说话。” 香芷旋称是,这才接过寒哥儿,抱着去了里间。没见元宝,就问含笑。 含笑道:“小书房里添了一缸金鱼,元宝看着新鲜,扒着看呢。” 香芷旋失笑,“又不是猫。”刚要去换身衣服,听得小丫鬟在外间通禀,“蒋夫人过来了。” 如今的蒋夫人,只有宁元娘一位。 怎么会赶得这么巧?应该是跟秦明宇撞了个正着吧? 香芷旋按了按眉心,让金妈妈看着寒哥儿,快步出门相迎。 抄手游廊里,宁元娘正与袭朗、秦明宇见礼。 袭朗说了句“进去吧”,便与秦明宇侧身让路。 香芷旋下意识地看向秦明宇,见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再看宁元娘,亦是如此。 她阻止自己思索什么,快走两步,问宁元娘:“是有什么事情吧?” 宁元娘点头,“是有点儿要紧的事情,不然绝不会招呼不打一个就上门的。” “去房里细说。”香芷旋携了宁元娘的手,打量她神色,仍是看不出端倪。不知不觉间,元娘已练就了七情六欲不上脸的功夫。 到了室内,哄了一阵子寒哥儿,两人才去了西次间说话。 宁元娘落座后,先一口气喝了小半杯茶,“今日我真是被气得晕头转向了,不来跟你说说,这一日真不知要怎么打发过去。” “是谁惹到你头上了?”香芷旋很是好奇。惹元娘的人,就不怕蒋修染发飙挨几十军棍?挨打可都是轻的。 宁元娘又喝了一口茶,“是和月郡主。天……”她抚了抚心口,神色已是气急败坏,“我一提她就心里冒火。” “慢慢说,别急。”香芷旋瞧着她的样子,不该笑,还是笑了起来,真难为她了,方才掩饰得那么好。 ☆、160|第150章 ·π 宁元娘定了定神,说了经过,香芷旋才弄清楚了原委: 今日上午,太子妃命人请宁元娘去趟东宫,是替太子传话。护国公丢官之后,部分官员自然是要趁热打铁继续弹劾,试图让护国公再无翻身之地。蒋修染到底是护国公的幼弟,人们又动不动就想把他一起扯上,是为此,太子让他做到心里有数。 两人正说着话,和月郡主到了东宫。 太子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得了皇后的看重,每日四处乱转,而皇上又不想在小事上与皇后计较,我们也就不能失礼。” 宁元娘会意称是。 和月郡主施施然进门来。 西夏女子服饰是各式各样的深衣,今日和月郡主却入乡随俗,换了玫红色褙子、豆绿色挑线裙子,艳丽的颜色,衬得和月郡主的容颜愈显冶艳。 三个人见礼之后,宁元娘就要道辞:“既是有贵客,妾身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见。” 和月郡主却赶在太子妃前面接了话:“蒋夫人别急着走啊,我是听说你来了东宫,才特地过来的。”又歉意地对太子妃一笑,“皇后娘娘看我在宫里闷,要我过来与你们说说话。” 宁元娘不想太子妃为难,就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的吩咐,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三个人落座,寒暄几句,皇后宫里的人过来了,要太子妃去正宫一趟。 和月郡主对太子妃笑道:“你只管去,蒋夫人定会替您款待我的。” 太子妃从容笑道:“也好。”又对宁元娘道,“只管放心,你只需陪着郡主说说话,东宫的人都算得伶俐周到。” 宁元娘称是。 太子妃一走,和月郡主不论意态、言语,都随意很多。 宁元娘心知对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就既来之则安之。 和月郡主问起蒋家一些事:“我倒是不明白了,蒋大人为何与家族决裂,到了这等地步?——听说眼下是护国公一家求着他照拂,他却不予理会。” 宁元娘只是道:“妾身刚进门不久,真不知道这些是非。” “你不知道?”和月郡主扬眉浅笑,“你怕是比谁都清楚吧?只要稍加留神打听,便知到蒋大人诸多行径都与你有关。” 宁元娘神色自若,“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和月郡主轻笑出声,“你是袭大人的表妹,宁家对袭大人言听计从。眼下你又是蒋大人的夫人,你出嫁之前再到如今,蒋大人在很多事情上都听从袭大人的吩咐。” 宁元娘啜了口茶。 和月郡主继续道:“要我说,可能蒋大人是为了讨好袭大人,才表现得对你一往情深,最终如愿以偿;也可能是袭大人要将蒋大人收拢到身边,才让你嫁给了蒋大人,手里多了一枚棋子。” 蒋修染那样一个行事无所顾忌的人,竟被说成了谄媚逢迎之人。 袭朗那样一个性子清冷一身傲骨的人,竟被说成了利用女子笼络人心的人。 前者是宁元娘的夫君,后者是她的四哥,她不能忍受他们被这般揣测。心念一转,她定颜一笑,“你这般横加揣测朝廷重臣,是得了有心人的挑拨,还是见多了这种事情,便以为何处的风气都是那般不堪?” 和月郡主也笑,“我是听人这般说过,才与你复述一遍罢了。与我说这些的人,是贵国三公主、西夏顺王妃。” 宁元娘不怒反笑,“顺王妃要是得知你这般污蔑她,不可能坐视不理。这样看起来,你是真不会回西夏了。”回去之后,不被三公主撕了才怪。 “你想多了……” 宁元娘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这些话真是贵国顺王妃说的,你也跟我说不着,去问问皇后娘娘即可,她自会告诉你是真是假。顺王妃的身份非同一般,岂是你能说三道四的。你这一身打扮是入乡随俗,言行最好也好入乡随俗,否则,休怪走到何处也得不到礼遇——女流之辈,不能横加揣测朝廷重臣。惹恼了哪一个,都不是你能消受的!” 这个劳什子的郡主实在是让她生气,她做不到客气有礼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和月郡主嫣然一笑,“莫不是被戳中了痛处?觉着自己被两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受不住了?” “你这般自以为是,终于让我明白,西夏为何多年臣服。”宁元娘轻轻一笑,语声转低,“正是因为有着你这般满心龌龊见识浅薄的人。”随即吩咐宫女,“送客吧,这样的人,相信太子妃一眼也不愿意多看。” 和月郡主眼中寒光一闪,“你竟敢如此?” 宁元娘微微挑眉,“为何不敢?你本就是客,留着你张狂是给西夏颜面,撵走你也是给西夏颜面。不高兴了?那就去皇后娘娘面前理论一番。” 和月郡主深凝了她一眼,缓缓起身,“也罢,我也懒得与你絮叨。听得蒋大人在静园,我去求见皇上,见见你那位夫君。” 宁元娘坐着没动,随后让宫人去传话,没别的事自己就先回府了。 太子妃被绊在了皇后那边,也就让她先行回府。 宁元娘回到府里,问了问,得知蒋修染果然是去了静园,便独自用了午膳。 她不怕谁去招惹蒋修染,让她心里冒火耿耿于怀的,是和月郡主那些话,真是怎么想怎么生气。 眼下实在是气得坐立不安,才来到了袭府,找香芷旋倒苦水,说完这些,又道:“你说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安的什么心?”香芷旋笑道,“气你是一个目的,让东宫的人听到也是一个目的。” 宁元娘想了想,“可不就是么。她意在挑拨,要让太子对四哥和我家大人心生忌惮。”随即嘴角一牵,“太子要是忌惮他们,等不到此时。” “况且太子很清楚这些事情的由来,最是了解他们的性情。”香芷旋宽慰她,“为个不相干的人,犯不着生气。” 宁元娘透了口气,“也只能与你过来说说,这些话总不好让他们知道的。” “嗯,我明白。” “往后你也要小心才是,那个郡主说话夹枪带棒的,着实叫人膈应。” “这是自然。”香芷旋笑着给宁元娘续了杯茶,“方才我听你说的时候,已是气得不行。日后见到她,自然要留心防范着。” 话都说了出来,心里真的好过了不少。宁元娘岔开了话题:“二娘的事你听说了么?” “只听我婆婆提了两句,说是打发给一个地方官做妾去了?” “是。”宁元娘苦笑,“去年我不是生了一场小病么?她去过两次,言行不检点。便是谁想给她个好去处,也不能够。” 香芷旋这才明白原由,“那就没法子了,路是她自己选的。”宁二娘在袭府闹那么一出,就该一辈子引以为戒,却不想,还是贼心不死。真就是谁想给她出路都不行。 这时候,元宝悄悄走进来,坐在踏板上,看着香芷旋,见她笑了,才直起身形哼哼唧唧。 宁元娘被惹得笑起来,“又跟你要栗子呢?” “是啊。”香芷旋摸着元宝的头,“刚才含笑说它去扒着鱼缸看鱼了,回来可不就又要找个事由。这一天天的嚼栗子玩儿,我都怕它的牙坏掉。” 宁元娘笑出声,“那么一点点儿糖,不至于。你可是真把它当孩子了。” “本来就是啊。我可是看着元宝长大的呢。” 语声未落,金妈妈抱着寒哥儿走进来。 寒哥儿看到元宝就拍了拍手,“元宝!” “这两个字倒是说得清晰。”宁元娘笑意更浓,“说别的都还有点儿模糊呢。” 香芷旋有点儿窘,“可不就是么,元宝才是最要紧的,咱们这些长辈都要往后排。” 有寒哥儿和元宝在近前插科打诨,宁元娘那点儿火气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离开的时候,已是眉眼带笑。 宁元娘说的那桩事,香芷旋自然是不会跟袭朗提及的,是清楚,太子得知了什么事,都会告诉袭朗。 太子有两个最清晰的特点,隐忍内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能得到袭朗和几位老臣的鼎力扶持。 至于和月郡主那边,与宁元娘说去静园见蒋修染,自然只是故意气人的话。蒋修染的脾气一上来,不管男女都不会给情面,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怎么会去自取其辱。 说到底,宁元娘敲打她的那些话,不好听,却都是事实。她在京城,只是属国派来的人,给脸面捧着她,是因礼仪之邦向来如此,不给脸羞辱她,是她不成体统合该教训一番。 并且,她之所以故意去气宁元娘,目的是让东宫的人听到,以观后效。 她感兴趣的,从来不是对宁元娘一往情深的蒋修染,而是手中扼着天家命脉的袭朗。 袭朗,是西夏顺王妃谈起时很是忌惮的人,也是如今同时得到皇上、太子重用的人。不论为哪一点,都足以勾起她的好奇心。 ** 正月十一,皇后设宴,命后宫嫔妃、勋贵之家的女眷参加,同贺新年。 和月郡主却一大早去了静园面圣,道:“西夏民风开放,臣女自幼学过几年拳脚。来京之后,听得很多武艺精湛之人,实在是想开开眼界,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反问道:“要你开眼界,怎么说?” 和月郡主嫣然一笑,“要是能让袭大人、蒋大人、皇太孙、五军大都督等人较量一番,便是臣女生平幸事。” 皇上沉默了一阵子。 和月郡主便觉着气氛越来越凝重,不自主地心头发紧。 ☆、161|第150章 ·π “你点名的几个人,或是皇室子嗣,或是朝廷重臣,皆为朕看重。你要他们舞刀弄枪给你看?”皇上的视线有点儿冷,语气透着轻蔑,末尾的“你”字咬得有点儿重。 和月郡主闻言,立时涨红了脸。字面上没有刺耳的言辞,可是那语气的轻蔑,犹如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她脸上。 这是天子威仪,亦是强者风范,让她觉得自己卑微渺小。 她慌忙请罪:“皇上恕罪,臣女年少无知,失言了。” “你的确年少,也失言了,却非无知。”皇上慢条斯理地道,“朕是看你年少,你又来自长平公主远嫁之地,愿意给你几分颜面。但你也要有个分寸,牢记何为廉耻,切勿以为朕会一再纵容。” 意思是说,他知道她不是没脑子的人,日后别在他跟前故作无知惹人嫌恶。 和月郡主的脸色由红转白。 皇上却是话锋一转:“到底有何意图,不妨直说。朕上了年纪,实在不喜兜兜转转行事。” 和月郡主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索性直言道:“臣女对袭大人、袭夫人甚是好奇,想时不时见见他们。” 这一次,皇上倒是爽快,“他们若是得闲,你可以见。有何心思,去找太子妃说,别再来静园。” 和月郡主谢恩称是,又道:“明日起,臣女无事不会再来宫里。” “如此最好。”皇上摆手让她退下。 当日宫宴,和月郡主自然是要参加的,并且当众说了皇上允许的事情,笑着对香芷旋道:“袭夫人,日后我们可要常来常往了。” 香芷旋笑微微的应声,遥遥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神色不虞。 这反应是做戏还是出自真心,不能分辨,也无从细究。盯着皇后看,是失仪。 自心底,香芷旋不觉得这是坏事。不论和月郡主是何居心,多了解一些都有好处。 西夏宁王是被送来做质子,有没有回国一日都不好说,随他前来的人,亦是如此。这也就意味着,横竖都要做好与和月郡主时不时打交道的准备。要是和月郡主嫁在了这里,那可就是很多年间低头不见抬头见。 袭朗亦如此,日后也少不得与和月郡主碰面。她清楚这一点,并无不悦。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和月郡主打起袭朗的主意,想将她取而代之,也是无从阻止的。 谁能左右一个人的私心? 明里暗里,惦记袭朗的人多了,她个个计较个个嫌恶的话,也就不用过日子了。 当日宫宴是皇后发话,实际着手操办的却是太子妃,这是皇上的意思,当然是为了避免皇后做手脚,使得宴席上闹出丑事。 是以,当日风平浪静地度过。 第二日,香芷旋留在家里,整个上午都用来听管事回事、示下,下午则不需出门,也没宾客上门。 袭朗带着寒哥儿去了后花园玩儿,安哥儿宜哥儿这几日也与他愈发亲近,跟着一同去了。 香芷旋无所事事,去了蔚氏房里。 钱友梅也在,“四弟妹也来了,咱们一同陪着五弟妹去后花园走走吧?” 香芷旋欣然点头,“好啊。”蔚氏的产期是三月,从现在起,就要每日活动腿脚,常去后花园里转转。 妯娌三个步行到了后花园,途中一直说说笑笑。 蔚氏抚着腹部道:“我只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儿,宜哥儿太淘气了。” “那可有些难。”钱友梅与香芷旋异口同声,都记着袭家几代才出了袭胧一个女孩子。 蔚氏无奈,“你们可真是的,顺着我说不行么?”又道,“不都说酸儿辣女么?我每餐饭都要吃辣。” 钱友梅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本来就爱吃辛辣的菜肴。” 香芷旋附和,“这个不能作数的。” 蔚氏分别拍了两个嫂嫂一下,“没法儿跟你们说话了。” 两个人笑出声来。 进到后花园,遥遥见到几名小厮在空旷开阔的草地上蹴鞠。袭朗带着安哥儿、宜哥儿坐在不远处观看,寒哥儿坐在父亲膝上,也睁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小嘴儿微张,满脸好奇。看到有趣的情形,便拍着手咯咯地笑,还不忘转身抬头看看父亲。 “这几日,安哥儿、宜哥儿跟四哥愈发亲近了。”蔚氏满脸喜悦,“四嫂还不知道吧?每日下午,四哥都会带着他们玩儿。真没看出来,四哥居然这么有耐心。” 钱友梅亦是满心欢喜,“是啊,当真是没看出来。” 妯娌在夸自己的夫君,香芷旋就是同意,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一笑,转而道:“走了这么久,我们也歇歇脚,在这儿坐坐?” “好啊。”蔚氏抬头看了看天,“天气就快暖和了,午后在外面坐坐,最是惬意。” 丫鬟们得了吩咐,搬来座椅茶几,又奉上茶点。蔚氏不宜饮茶,只要了一杯热水。 那边的安哥儿、宜哥儿连续几日都要看一会儿小厮蹴鞠,回到房里也会兴致勃勃地练习,此刻跃跃欲试,安哥儿询问袭朗:“四叔,我跟二弟去试试,行吗?” 袭朗点头,“去吧。” 兄弟俩眉开眼笑地跑开去。 寒哥儿不高兴了,抓着袭朗衣袖,指着他们,“哥哥……”随即就挣扎着要下地。 袭朗轻轻拍了他一下,“你这小懒虫,还不会走,凑什么热闹。” 寒哥儿扁了扁嘴,满脸不甘。一旁服侍的金妈妈和几个小丫鬟看了,忍俊不禁。 随后,寒哥儿还是下了地,跟袭朗撒娇。 袭朗站起身来,教儿子学走路。 妯娌三个虽说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不难猜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香芷旋打量着父子两个。 袭朗笑容清朗,穿着净蓝色锦袍,是她亲手给他做的。做了父母之后,两个人大事小情地都开始更正一些习惯,例如她改了凡事都要计较的娇气行径,他则改了穿衣习惯。 她嫁给他之初,他刚从沙场回来不久,仆妇们问过赵贺,便还是依着他在外的穿戴习惯准备衣饰。 如今有了寒哥儿,安哥儿、宜哥儿逐渐长大,处处以他为标杆。一次她听说宜哥儿嚷着让丫鬟给他做玄色衣物,直冒冷汗,连忙给他赶制了几件颜色素雅的锦袍。 袭朗不需她说就知道是何用意,也真是不计较这些,她让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 安哥儿今日穿的是大红色缂丝小袄,衬得小脸儿更加白皙,双眸似是熠熠生辉的黑色宝石。 容颜酷似的父子两个,悦目得似一幅会动的画。她想,自己何其幸运,有他们陪在身边。 三个人坐了一阵子,香芷旋就劝着蔚氏回房,“出来一阵子就行了,到底风还有些凉。” 蔚氏处处以孩子为重,自是欣然点头。 三个人便起身往回返。 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听得有人惊呼,俱是驻足回眸。 安哥儿不知怎的摔倒在了地上,抬手护住了头。 袭朗则已起身将寒哥儿交给金妈妈,阔步走过去,将安哥儿抱了起来。 一名小厮则诚惶诚恐地到了袭朗面前,下跪请罪。 只这片刻间,发生了什么?妯娌三个都愣在了原地。 寒哥儿见父亲撇下自己去抱哥哥,很不高兴地咕哝起来。金妈妈四下张望,看到了香芷旋,慌忙指给寒哥儿看,随即快步走过来。 钱友梅忍着没过去看安哥儿。 香芷旋抱过寒哥儿,一面安抚地拍打他的背,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金妈妈忙道:“那名小厮蹴鞠时玩儿得太高兴了,忘了一旁还有人看着,施全力踢了一脚,方向却是直冲着寒哥儿这边。安爷看见了,不顾人小力薄扑了一下,似是被砸到头了。” 原来如此。 妯娌三个刚往那边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她们看到袭朗转身走来,横抱着安哥儿,低头跟安哥儿说着话,唇角有含着疼惜、欣赏的笑意,柔和得能将人的心融化一般。 宜哥儿气喘吁吁地跑到袭朗身边,紧张地询问哥哥怎么样了。 袭朗脚步略停了停,腾出一手,握住宜哥儿的小手,“没事,别怕。” 蔚氏心里有很多感慨,却不能用言语道出。 钱友梅却是险些泪盈于睫。她最是留意生活里的细节,因为坚信细节才最见人心。方才袭朗那个神色,一如慈父安抚孩子,做不得假。这个男子,是真的将安哥儿与袭脩分别开来对待的,对安哥儿没有一丝迁怒。只要安哥儿争气,袭朗就会给予照拂。到今日,她想她可以确定这一点了。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安哥儿平安长大,娶妻生子,跟袭朗领个差事,日子顺和就好。眼下看来,要实现并不难。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安、踏实。 香芷旋静静地看着袭朗,唇角的笑容如清艳的花朵一般绽放。这一刻的他,实在是迷人眼眸。随即看向安哥儿,心生疼惜、宽慰。这个孩子,是担心寒哥儿被砸到才不顾自己安危的。 袭朗到了近前,先对钱友梅道:“额角碰了一下,等会儿让太医来瞧瞧。” “不用。”安哥儿扭头看着钱友梅,“母亲,只是有点儿疼,没事的。” 香芷旋笑道:“那也让太医给你看一下,这样我们心里才踏实。”又对钱友梅道,“虽说正月里不宜请太医,可孩子的事不能小觑。” “嗯,也好。”钱友梅点头一笑。 安哥儿有点儿沮丧,摸着头道:“可我真没事啊。四叔,你以后不会不让我蹴鞠了吧?” “我是不会阻拦。”袭朗笑着问钱友梅,“三嫂呢?” 钱友梅忙道:“我更不会了,小孩子家,磕磕碰碰的是常事。” 袭朗对安哥儿道:“听到没有?” “听到了!”安哥儿脆生生答道,随即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四叔,我可以自己走。” “那就自己走。”袭朗这才放下了安哥儿。 “爹爹,爹爹……”寒哥儿委屈地看着袭朗,伸出手臂,“抱,抱抱!” 袭朗失笑,把儿子接到怀里。 寒哥儿紧紧地搂着他颈部,生怕谁抢走似的。 大大小小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一行人去了宁氏房里,袭胧也在。说说笑笑间,太医过来了,给安哥儿看了看,笑呵呵地说没事,只要抹点儿消肿的药就行。 大家都放下心来。初时紧张,是因为孩子是头部被撞到,不似平时摔跤之类,怕当即看不出端倪。 之后,宁氏奇怪地问香芷旋:“元宝呢?这两日都没见它。” 袭朗笑起来。 香芷旋如实道:“小书房里不是添了鱼缸么?元宝最初好奇,总扒着看。后来,安哥儿养的小黄和眯眯不知怎么知道了,总往小书房去。元宝好像是担心它们抓鱼吃吧?每日看着呢。” “啊?”钱友梅先是惊讶,随后恍悟,“怪不得,我说这两日怎么看不见那两只猫了呢,敢情是跑正房去了啊。” 众人听了,很轻易就能想见到那情形,俱是笑不可支。 笑过之后,香芷旋走到大炕前,对正专心致志玩儿九连环的寒哥儿拍拍手,“寒哥儿,来,我们学学走路好不好?” “你啊。”宁氏又气又笑地戳了戳香芷旋的眉心,“整日里只惦记着让我们走路,不准,我不准你累着我们寒哥儿。”说着回转身形,把寒哥儿安置到了自己膝上。 “母亲——”香芷旋拉着长音儿央求。 “这事儿听我的,脱了冬衣再说。”宁氏揶揄道,“自己行事慢条斯理的,对孩子怎么就那么心急?” 一番话说的满屋子人又笑了起来。 欢欢喜喜的到了傍晚,和月郡主的帖子到了,她要去袭府的城西别院看看,还请香芷旋陪同。 香芷旋让送帖子的人回话:“明日辰正,请你们郡主在府门外等着。”谁叫和月郡主故意气元娘的?她得一点点帮元娘找补回来。并且,要是可能的话,她根本不想让那女子踏进袭府半步。 那人竟没显露丝毫意外,称是而去。 香芷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话不中听,只要稍有护主之心的都会委婉质疑。是为此,问了问含笑。 含笑去了一趟外院,回来后笑道:“今日一早,和月郡主就命人来请袭朗,邀他去比试箭法。管家说敢在我们家大人面前说比试二字的人,别说西夏一介女流,便是你们那里的名将,都不见得有这胆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继而就教训了来传话的人一番,说怎么连礼数都不懂。随后呢,和月郡主就过来了,护卫不让她进门。最后她恐怕是没法子了吧,这才派人来下帖子。” 这就难怪了。 晚间,香芷旋说了明日去城西别院的事儿,打趣袭朗:“你就留在家里哄着几个孩子吧。” 袭朗先是笑,随后才道:“不搭理她也行。不管她是哪边的人,都不是三公主的人,她要尽忠的是西夏皇帝,或是她的父亲。” “我知道,这些还用你说?要是三公主的人,行事不会是这个做派。”三公主是自己张扬,手下则极为谨慎。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到底是皇上允了的事情,你可以推辞,我要是再不予理会,和月郡主和皇后就有的说了。何苦呢?再说了,我凭什么躲着她?” 袭朗就揉了揉她的头发,“要当心。” “嗯。” 第二日,和月郡主的马车准时到了袭府大门外。 香芷旋也没耽搁,去往城西别院。路上分析着,和月郡主之所以选择城西别院,应该是不想出师不利,被一口回绝。 到了别院,已过了正午,第一件事自然是要用饭。 没等多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 香芷旋落座时,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和月郡主真是闲得慌,逗留不了多一会儿,就要回去。 和月郡主落座之后,将每道菜尝遍了,这才笑道:“好几道菜都在顺王府吃过,味道相差无几。” “是么?”香芷旋应着,心里愈发确定,顺王待三公主的确不薄。 “顺王妃虽说嫁到了西夏,过的却还是在这里的日子。”和月郡主很是羡慕的样子,“她的确有福气。对了,我过来之前,三公主特意要我与你多多走动——我们两个的交情不错。你如果有信件要我帮忙转交给她,说一句就行。” “交情不错?”香芷旋意味深长地笑了,“那是好事啊。” 和月郡主没继续这话题,说起别的,“我学过几年拳脚,昨日才想见识见识袭大人的箭法。但是袭大人不得空,也无妨,日后总有机会。到了这里,只有一点犯愁,一个同道中人都找不到。你们这些女子,整日闷在家里,不闷么?” 香芷旋语气柔和,“除去习武,郡主应该也有别的喜好。别的喜好都要男子作陪么?”语声顿了顿,又道,“况且,你不是挺喜欢与人坐在一起说话么?陪着皇后娘娘那么久,得了空还去东宫,你这样的光景,与宫里别的人并无差别,倒是没见你有不耐烦的时候。” 和月郡主只去过东宫一次。她闻言笑了起来,“看起来,我与蒋夫人说过的话,她都跟你说了。你们有没有告诉各自的夫君啊?” “我们虽然大多数人都不习武,却没有凡事去求男子做主的习惯。”香芷旋叹了口气,“蒋夫人真是的,怎么就不学学你,转头去求皇上做主呢?”她以手托腮,眨了眨眼睛,“说起来我也一样,你求皇上同意,要我不时作陪,我也可以去求皇上啊,说我要在家相夫教子,没工夫应承不相干的人。” 和月郡主不动声色,“是啊,你们怎么不像我一样呢?” 香芷旋又叹了口气,“没法子。我们知道何为自重。你又是外来人,回去之后说我们毫无礼仪之邦的风范可怎么办?”说到这里,看住和月郡主,“对了,你还回西夏么?” ☆、162|第150章 ·π “且不说这些。”和月郡主忍下了被奚落的怒火,将话题扯开,“我对蒋夫人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香芷旋牵了牵嘴角,“无稽之谈。我与其为那种疯言疯语伤脑筋,还不如好生想想,是谁让你挑拨是非的。” 和月郡主刚要说话,别院一名丫鬟进门来通禀:“夫人,田卫求见。” 香芷旋生子之前,与夏易辰要了百名护卫,田卫是这些护卫的头领,得到什么消息,会立刻告知她。 在这时候要见她,定是有要紧的事。 “我去去就来。”香芷旋歉然一笑,起身出门,片刻后转回来,落座后继续方才的话题,“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么?” 和月郡主笑道:“我跟蒋夫人说过了,是顺王妃说的。” “撒谎。” “何以见得?” 香芷旋吃了几口菜,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这才回答:“方才你说与顺王妃交情不错,此刻又说是顺王妃说的那些话,这两者之间,其实是自相矛盾的。况且,你没理由与顺王妃交好——你双亲曾极力谋求与顺王结亲,顺王如何也不答应,这对于女子而言,是很伤颜面的事情吧?” 和月郡主眼中交织着恼火、羞愤、惊讶,到底,她将前两种情绪压了下去,只是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香芷旋显得有点儿惊讶地反问:“我不知道这些怎么能行呢?” 和月郡主垂了眼睑,看着精致的杯盘碗碟,“你那句自相矛盾的话,又从何说起?” 香芷旋却没直接回答,“你们西夏也有扬名天下的俊杰,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他们身边发生过哪些耸人听闻的事?又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在朝堂之上,是如何用龌龊的手段拉拢人的?——要不是看多了这种事,你怎么会看谁都是那种下流的货色?” 和月郡主双唇抿成了一条线,抬眼看着香芷旋,目光不善。 香芷旋却是轻轻一笑,“你听着不高兴,人之常情——谁身在异国他乡,会数落故国的不是?连你都如此,何况身份比你更尊贵的人?长平公主远嫁,是两国结亲,你嫁到夫家之后会数落娘家的不是么?下次嫁祸于人的时候,手段可要高明一些。” 和月郡主目光凌厉,“这嫁祸的法子是不高明,却是贵国的人要我这么做的。你作何感想?” 香芷旋一笑,“手指还有长有短,在哪儿都有蠢货。可如果被蠢货利用,就——” “……”和月郡主咬了咬牙。 有丫鬟端来了两碗冬瓜燕窝。 香芷旋不再说话,安心用饭。 想要了解一个人,当然不能只在相见时才处处留心。跟随西夏宁王前来的人并不少,想要获知和月郡主的是非,不易,却也不太难。 方才田卫要见她,是告知已得到了一些消息,因为不是详尽通禀的时候,便只提了提和月郡主与顺王萧默的渊源。 饭后,香芷旋让丫鬟引着和月郡主去客房小憩更衣,自己留在厅堂,让田卫到面前细说所知诸事。 田卫道:“对和月郡主了解或深或浅的人,都说此人自幼心高气傲。在西夏的时候,便是皇室女子,也在她手里摔过跟头——以前的做派,与如今在京城大相径庭。三公主嫁过去之后,她屡屡登门,两人屡生罅隙,来来往往间,都吃过对方的暗亏。” 香芷旋讶然挑眉。实在是没想到,这郡主竟是这么棘手的一个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和月郡主的父亲楚襄王手握重兵,皇室忌惮,却也不敢轻易夺了他的兵权,担心引发兵变。好几个人都提过同一桩事:和月郡主说过,她要嫁的,必然是在她看来最出色的人。与顺王婚事不成,她倒是并不在意,只是因为别人一再用这桩事取笑她与楚襄王,才时不时与三公主作对。此次前来,是西夏帝后的意思,她本不情愿,是楚襄王夫妇说服她的。” 在她看来最出色的人——这话就有些听头了。 之后,香芷旋有些困惑地看着田卫:“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细枝末节?在京的西夏人,总不会细说这些的。”又不是光彩的事。 田卫一笑,“是夏家的人先一步留意这些,看到属下为此事奔走,便将所知一切相告。” 原来是叔父帮忙了。她释然一笑,“明日我去夏家,向叔父道谢。” “明日——”田卫神色有点儿怪异。 “怎么了?”香芷旋紧张起来,“叔父家里出什么事了么?”说着话细细回想,前去拜年、日常串门,都觉得一如往常啊。 田卫尴尬地挠了挠额头,却不得不据实相告:“是去年腊月底,太太给老爷纳了一房妾室,老爷为此很是不悦,这两日更是为这件事起了争执。” “……那我也要过去一趟。”香芷旋扶额。婶婶给叔父纳妾,大抵是为了子嗣的事情吧?叔父不悦,是不是觉得婶婶多余? 田卫称是退下。 叔父婶婶的事情,明日过去就清楚了,不需多做思忖。她要细细琢磨的,是跟前的和月郡主,和身在西夏的三公主。 元娘生气那日,细说由来的时候,和她一样,不相信是三公主诋毁袭朗和蒋修染。 别人只知道,三公主每次与蒋修染相见都会闹得不欢而散,她是憎恨他的。 但是她知道,三公主始终对蒋修染保有一份尊重。便是抛开这些不提,那个女孩子,她爱的恨的人,她可以恣意妄为,却绝不会允许别人诋毁、污蔑。 元娘不相信,是因为知道以三公主的身份远嫁,是两国结亲,三公主没可能诋毁故国,所以才会想,和月郡主要是回去,三公主会把她撕了解恨。 她的不相信,则是因为对三公主的了解。 可这种不相信,只是基于对大局的考虑、对三公主的认可,到底不敢笃定。 三公主行事乖张,性子跳脱,万一又闲得慌弄出一个恶作剧,不是绝对不可能的。怎么也没料到,和月郡主竟是与三公主屡生罅隙的人。 这样一来,自心底打消了那一点点不确定,事态还是在原地徘徊——不知道和月郡主之于西夏,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算了,不管这些了。 军国大事轮不到她多思多虑,不让自己生闲气吃暗亏就好。 城西别院要到桃李争妍时才最惬意,眼下实在是无甚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致。和月郡主在丫鬟引路下,里外看了看,便提出要回去。 香芷旋喜闻乐见,一同往外走的时候,发现和月郡主已有不同。眼神沉静冷冽,容颜紧俏得透着肃杀。这并不能消减她的野性,看起来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和月郡主是想,自己的底细,别人迟早或已经得知,没必要再做戏。 做戏学别人怪累的。 之前她不过是投其所好,依着听闻眼见的三公主的做派行事,试图讨得皇上与皇后的另眼相看。皇后还好,自然,也是有意撮合她与程曦的缘故,才一直和颜悦色。皇上就不行,看一次两次还好,过了三次就厌烦了。 当然想得到,三公主的为人处世之道自有独特的可取之处,不能为别人效法。 她不需要仔细琢磨这个,牛刀小试之下,已经得到想要的益处,接下来,该做回自己了。 上马车之前,和月郡主问道:“哪日得闲再聚?” 香芷旋道:“过了十六再说。” 和月郡主点头,微微一笑,“好啊,届时我能否去袭府做客?” “不能。”香芷旋直言道,“你与我相见,还惦记着见我的夫君,我没道理在家里款待你。这种事好说不好听。” “明白,到时再说。” 两女子各自上了马车。 转过天来,香芷旋出门之前,对袭胧道:“筹备过元宵节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袭胧爽快应下,“好啊,我会尽力筹备的。”跟着母亲、嫂嫂历练这么久,可以独自打理一些事情了,也看得出,四嫂这段日子是真的很忙,需要人帮衬。 香芷旋又敲打了管事们几句,这才去了夏家。 走进正房院中,就觉得丫鬟婆子一个个的很是忐忑,氛围安静得反常。 是因为夫妻两个争执才这样的吧? 夏易辰从厅堂走出,神色沉郁,看到香芷旋,扯出一抹笑,“去陪你婶婶说说话吧,我去外院见管事。” 香芷旋称是,目送叔父走出院落,这才进屋。 樊氏从东次间迎出来,挂着和煦的笑容,“阿芷来了?”说着携了香芷旋的手,“去里面,里面暖和。” 掩饰得很好了,可香芷旋因为比平时留心,注意到了婶婶眼眶微红,眼底有血丝。 落座后,她开门见山,问道:“您给叔叔纳了一房妾室?怎么也不让我看看人怎样?”笑着缓解氛围,“不把我当家里人了?” 樊氏笑容苦涩,“见不到了,昨日你叔父把人打发走了。” “好事啊。”香芷旋摆手遣了屋里服侍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为了子嗣的事,才给叔父纳妾的吧?” 樊氏点头,神色愈发黯然,“我年轻时,身子骨伤了根本,这些年遍寻良医都不能调理好,是不可能生儿育女了。” 香芷旋柔声宽慰道:“但是,叔父应该不看重这些的。他要是有那个心思,也不会等您张罗了。” “但是……”樊氏眼中浮现泪光,“他明明那么喜欢孩子……” “那是两回事。”香芷旋不自主地帮叔父解释,“不喜欢孩子的人有几个?但是您与他的情分是另外一回事。说到底,要不要给夏家开枝散叶,不是叔父该考虑的事情么?他都不心急,您主动张罗什么呢?” “唉——”樊氏叹息一声,“我是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自作主张地给他添了一房妾室,他与我发了几次脾气,让我赶紧把人弄走。我把人接进来容易,打发出去却难。他索性亲自让管家给那女子找了个不错的去处。其实,我是怕他心里有这种心思,却不好意思跟我说……” “那就别为这些费思量了。”香芷旋语声愈发柔软,“横竖您张罗过,也知道叔父的心思了,日后只管把心放下来,好生过日子。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么?” 樊氏敛去愁容,笑容明丽几分,“这倒是与你叔父说的一样,他说不是还有阿芷么?”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香芷旋揽着婶婶的手臂,“再说了,便是没有我,叔父手里也有很多精明能干且忠心耿耿的管事、心腹,您还怕没人孝顺你们么?” “我只是……觉得亏欠他罢了。”樊氏轻声道,“谁不想日子更圆满一些呢?” 这倒是。这世道下,子嗣是重中之重,不到一定的地步,换了谁是婶婶,也不敢笃定叔父真的不想有人继承夏氏香火。 好生宽慰了樊氏一阵子,香芷旋转去外院。 夏易辰正在谋划今年要如何拓宽商路,侄女进门后,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昨日没吃亏吧?” 香芷旋俏皮的笑,“当然没有,也不看我是谁的侄女。”又自嘲道,“要是跟人动手,我只有挨打的份儿,说话再不占上风,日子还有得过么?” 夏易辰被惹得笑起来,“这倒是。” “说起来,您怎么知道和月郡主那么多事情啊?” 夏易辰笑着解释道:“经商之人要是有那份心思,最容易探听各路消息。在京城的西夏人,也不是没有贪财的。我料想着兴许少锋和你用得着一些消息,就早一些吩咐下去了。” “怪不得。都像我一样临时抱佛脚,肯定不行。”香芷旋笑盈盈的,“姜还是老的辣啊。” 夏易辰哈哈大笑。 ** 转眼到了元宵节,袭胧为着三个小侄子,特地命外院准备了烟花,当晚一家人齐聚一堂,观看绚丽绽放的烟花。 几个孩子扬着小脸儿,看着夜空中浮现的璀璨美景,煞是喜悦。 这日过后,年节就算是过完了,第二日起,袭朗与袭刖每日早出晚归,专心处理公务。 这日,蒋修染与袭朗相约去了新开的一家酒楼用饭。他们两个到了一处,自然是想好好地喝一顿酒。 年节时别人都喝得七荤八素,他们却是一样的闭门谢客,袭朗陪家人,蒋修染或是陪着妻子,或是处理手里一些要事。 两人到了定好的雅间,落座后点了六菜一汤,两壶烧刀子,特地交待了一句:一壶要温好,一壶不能温。 伙计称是而去。几道菜很快上了桌,送酒来的却是东宫一名内侍。 放下酒壶、酒杯,内侍苦笑着指一指门外:“和月郡主听得二位到了此地,特地赶来相见。” 蒋修染笑笑地看着袭朗,一副“冲你来的,跟我无关”的样子。 袭朗不动声色,心里却想着,真该让你听听这郡主是怎么编排你的。 ☆、163|第150章 ·π 内侍为两人斟满了酒,笑着退至门口。 和月郡主款步走进来,大大方方地打量在座的两个男子。 她来到这里的时日已久,却还没见过他们。 一个穿着藏蓝色锦袍,另一个穿着烟青色锦袍,都有着俊美出尘的容颜,一身的尊贵优雅,只是气质不同。 一个神色冷峻,眸子如鹰隼一般,视线锋利直接,透着一股子咄咄逼人。 一个气息清冷,唇畔噙着一抹舒缓的笑,目光仿若秋夜月光,清寒直达人心。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袭朗。说不清原由,但是可以笃定。 她上前行礼,“问袭大人、蒋大人安。” 袭朗笑微微看着她,“我们是来喝酒的。” 和月郡主一笑,“我也是来喝酒的。” 袭朗不置可否地一笑。 和月郡主吩咐内侍上酒,又取出一封信件,上前去放到袭朗手边,“家父给袭大人的信。”之后就站在他身侧,笑盈盈凝视着他。 袭朗看了一眼信件封皮,抬手摸了摸下巴,对她打个后退的手势。 和月郡主从容后退,转而坐到外手位置。 蒋修染只当房里根本没那个女人,向袭朗端杯,“先尝尝酒,再看看菜色如何。” 袭朗颔首,“你亲朋开的?”端了杯与之相碰。 同时饮尽杯中酒之后,蒋修染才答道:“是鞍前马后跟了我几年的人,回来时负了重伤,将养了两年才算无恙。又不是当官的料,跟我借了点儿银子开了这酒楼。” 袭朗尝了三道菜,“凑合。” 蒋修染知道,这人跟自己一样,最吝啬夸奖的话,说句凑合就是当真不错了。 “回头我跟老五说一声。” “行啊。”蒋修染笑道,“这明里暗里的,大事小情的,我得多巴结着你啊。” 袭朗觉得这话有点儿听头,亲自执壶倒酒,笑道:“可别这么说,我这也是要大事小情地拉拢你。”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喝尽。 和月郡主在一旁听着,心头一动,怀疑末尾两句指的是针对她挑拨是非的一番话,可又觉得不大可能。袭朗是暗卫统领,必然是一早得知了,可蒋修染却没道理获悉。 宁元娘要是一早告诉了蒋修染,依蒋修染那个脾气,早就亲自找到她质问了吧?等不到现在。况且,一看就知道,宁元娘绝不会是受了几句揶揄就找夫君哭诉的人。 内侍送来了一壶酒,也是烧刀子。都知道这酒性子烈,女子不宜饮用。他是故意的。 挂着恭敬的笑容,内侍为和月郡主斟满了酒,随后退到一旁。 和月郡主对二人举杯,“我敬二位大人。” 袭朗与蒋修染倒也不会在这种小节上给她不好看,俱是端杯回应,一饮而尽。 和月郡主喝下一杯酒,只觉得辛辣至极,酒似是燃着火苗落到了胃里,不由微微蹙眉,喝了一口水缓解。 内侍笑着给她斟酒:“二位大人喜喝烈酒,郡主要是喝不惯,就——” “不会。”和月郡主摆手,“西夏人最爱烈酒,我只是稍有点儿不适应罢了。” 内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和月郡主趁着两个男人还没开口闲聊,询问袭朗:“宫里的人都知道,西夏顺王妃——也就是远嫁前的三公主,与蒋大人最是不合,对袭大人却最是忌惮。我问过很多人,他们只说三公主从年少时就如此,那么三公主所忌惮的,是文是武?” 隐晦地询问袭朗少年时到底做过怎样的事情。 “不清楚。” 和月郡主就又问蒋修染:“蒋大人应该知道吧?你与袭大人少年时偶尔就是针锋相对,是因此,应该比寻常人更了解对手。” “对手?”蒋修染一笑,“我从未曾与袭少锋为敌,从几岁的时候,就想着依附于他,百般谄媚逢迎——你不该问我。” 和月郡主脸色微变,“你知道了,怎么知道的?”没有人有理由告诉蒋修染那件事。 蒋修染凝了她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都说你难相与,睚眦必报,我这么说你和你夫人,怎么也没见你追究?” 蒋修染嘴角一牵,“让我睚眦必报的,都是有分量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随后与袭朗碰杯,淡淡地岔开话题,“下次喝酒,去天香楼吧。这儿如你所说,只是凑合。” “行啊,下次我做东。”袭朗喝完酒,问,“今日到此为止?” 蒋修染颔首,站起身来,放下一张银票。 袭朗起身后,手势随意地拿起那封信件。 和月郡主凝住他指节修长的手。 他将信件送到桌子中央的烛光前。 “袭大人!”和月郡主起身试图阻止。 信封已经点燃。 “你这是何意?”和月郡主瞪视着袭朗。 袭朗敛目看着手里的信件,即将燃尽时松开手,“经由女子行事者,为人鄙弃。” 一句话,把她的父亲楚襄王贬得一文不值。和月郡主脸色发白,随即冷笑,“你竟是这般低看女子?如此说来,世人说你与你夫人是一段佳话,不可当真了?” “我的夫人只需悠然度日,静享安逸。”袭朗抬眼看住她,“记住,你没资格说这些。” 月光般清冷的眼神变得凉薄之至,寒意慑人。 和月郡主哽了哽,不自主后退一步。 袭朗与蒋修染向外走去。 和月郡主怒道:“你一个男子,总是躲着我一个女子算是怎么回事?况且,皇上要你见我,你能躲到几时?明日我就去京卫指挥使司找你!” 袭朗轻笑,“你去就是。” 和月郡主气恼地落座,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酒,脸上还是不见一点儿血色。真是被气极了。 一旁的内侍是有点儿同情和月郡主的。说起来,她来到京城的日子不短了,倒是从没被谁气成过这样。 也不至于啊。蒋大人的话比起袭大人的话来,一样的刺心。她那会儿可是权当做没听到。 思忖片刻,若有所悟。 ** 袭朗回到府中,先去给宁氏请安,随后回了正房。 转到东次间,看到香芷旋正扶着寒哥儿走路,不由满目惊喜,“寒哥儿会走路了?” “是啊。”香芷旋给他一个得意的笑脸,“他早就应该会走路了,只是母亲不准。今日我们寒哥儿想开了。” 袭朗忍俊不禁。 “爹爹,爹爹!”寒哥儿见父亲回来了,踉跄着走向他,“嗯,抱抱……爹爹抱。” “慢点儿。”袭朗俯身伸出手臂,“好好儿地走过来。” 寒哥儿怎么会听,咯咯地笑着,扑到了父亲怀里。 袭朗将儿子抱起来,对香芷旋道:“慢慢来,把他累到了,明日又不肯学了。” “嗯!我晓得。” 这晚,寒哥儿赖在寝室的大床上,不肯回自己的房间,扯着自己的小袄跟香芷旋撒娇:“娘亲,觉觉,睡觉觉。” “好,今晚就睡在这儿了。”香芷旋拍开他扯着小袄的小手,“等金妈妈把你的铺盖搬过来再脱衣服。好吗?” “好——”寒哥儿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去洗漱的袭朗回来后,就见儿子已经在床中间躺下了,正咿咿呀呀地跟香芷旋说话。母子两个各说各的,热热闹闹。 他笑着歇下,摸了摸儿子细如凝脂的小脸儿,“我同意了么你就睡这儿?” 寒哥儿撩开自己的小被子,钻到了父亲那边去,咯咯地笑着,爬到了他胸膛上。 袭朗啼笑皆非,“你要这么睡一宿,明早我可就岔气了。” 寒哥儿才不理他,双臂抱住了他颈部,一味撒娇。 香芷旋笑不可支。 元宝早就在西梢间睡了一觉,醒来听到小主人在这边嬉笑,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紫苏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夫人……” 香芷旋就笑道:“今日就让元宝睡在这儿吧。” 紫苏松了口气,“那奴婢在外间和金妈妈一起值夜。”说完去拿了一方软垫,给元宝放在室内一角。 元宝对那缸金鱼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并且安哥儿央着钱友梅添了一缸鱼,小黄和眯眯不再过来,它就一如往常地陪着寒哥儿玩儿,晚间也睡在寒哥儿房里大炕的踏板上。此刻见到软垫,老老实实地趴上去打瞌睡。 寒哥儿嬉闹了一阵子,有了睡意,却还是赖在父亲身上。 许是觉得分外暖和的缘故吧。 袭朗一面轻柔地拍打着寒哥儿,一面与香芷旋说话:“前两年让赵贺找了几个自幼习武的丫鬟,一直在别院调|教着,赵贺说还算伶俐。明日就带两个来府里,先熟悉一下规矩,等到蔷薇、铃兰离府时,能补上她们的缺。” “好啊。”香芷旋轻声回道,“这几日我正为这件事发愁呢。”说完伸手去捏了他鼻梁一下,“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袭朗只是笑了笑。等寒哥儿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儿子安置回中间的位置,又轻轻地拍打一阵子,见儿子睡熟了,这才停了手,掖了掖被角。 香芷旋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着不自知的温柔。 袭朗对上她视线,笑着探身过去,吻了吻她的唇,“想什么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没想什么,看看你都不行么?” “我跟蒋修染出去喝酒的时候,和月郡主找了过去。” “嗯,听说了。” “信我么?” 她笑着戳了戳他眉心,“这还用问?” 袭朗起身将她抱到自己这边。 “嗳……”香芷旋轻声反对,“别胡闹,寒哥儿、元宝都在呢。” “乱想什么呢?”袭朗揽着她躺下,把她安置在臂弯,“不抱着你睡不着。” 香芷旋笑着转身,把寒哥儿连同被褥往里侧挪了挪,这才转身依偎着他。 ** 翌日,香芷旋继续哄着寒哥儿走路。家里的事,她完全交给袭胧打理了。让袭胧只管放心行事,遇到棘手的再来找她商量。 袭家现在人口虽不算多,里里外外的事情却不少。袭胧若是能完全接到手里,日后嫁到婆家,根本不需担心持家的事。 宁氏与袭胧一听就知道香芷旋的用意,前者欢喜,后者感激。 和月郡主则是一早带人去了京卫指挥使司,便有人告诉她,袭朗与蒋修染得了太子的吩咐,去别处议事了。 她自然要人引路寻了过去。是谁说的?要她只管前去见他。 所到之处,是一所宅院,听说是袭朗经常带着手下试练身手的地方。 进门之前,她心头欢喜,进去之后,发现居中建着一所小小的庭院,墙壁、居室都不讲究,全以石头建造而成。 赵贺上前来通禀:“我家大人与蒋大人就在后方。郡主要见我家大人不难,能平安地穿过这所庭院即可。” 和月郡主走进去,在外围观望片刻,笑问:“你家大人不是想让我葬身此处吧?” 赵贺不卑不亢:“郡主自幼研读易数,这庭院正是循易数一些门道建造而成,并无歹毒的机关。我家大人要手下长点儿眼力,才命人建成,实在不需多虑。”又笑了笑,“郡主要是觉着不踏实,可以绕过此处,亦可寻找人手相助。” 和月郡主品得出袭朗的用意:她曾想与他比试他擅长的箭法,眼下他则取她擅长的领域让她展现自己的实力。 当然,也可能是让她输得灰头土脸,日后再无颜面见他,从而一劳永逸。 ☆、164|第150章 ·π 和月郡主心念转动,眼底有了笑意,“长平公主与四公主也通晓易数,我在西夏时,没机会与长平公主切磋,今日能否劳驾四公主作陪?——只要袭大人同意,四公主应该不会拒绝,她与我已算得熟稔。” 赵贺毫无意外,笑道:“郡主决定了?” “自然。” 赵贺笑意更浓,“如此最好。我家大人已请了四公主过来,您要是不请她作陪,我家大人与蒋大人就要给四公主另找个消遣了。”说着转身吩咐下去。 “……”和月郡主受了点儿小小的打击。她想的是,拉上四公主,就算输了也无妨,有他们皇室中人陪着呢。可眼下这情形,或者是她不能用四公主做挡箭牌,或者是袭朗自信她们联手都没用。 过了一会儿,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脚步轻快地走来。少女容颜姣好,身段婀娜,身边跟着的两名内侍分别是皇上、皇后身边的老人儿。 “殿下。”和月郡主上前行礼。 四公主笑着抬手,“情形我已知晓。你既是有意请我陪同,便是愿意与袭大人赌个输赢。你们的输赢我不感兴趣,倒是想与你赌一局——赌我们两个谁能先一步走出困局,见到袭大人与蒋大人。如何?” 和月郡主因为意外,微微挑眉,“这——” 四公主道:“这儿是袭大人调教手|下训练军兵的地方,也就是郡主你能征得皇上同意才能踏进。我呢,平日连宫门都出不得,今日受邀前来,一直由两位总管陪着在别处喝茶,不曾进去探路。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只管让袭大人在别处重新设局,找人做个见证。”说着抿唇轻笑,“许是我多虑了,却不能不多虑,到底是怕你说我们欺负外来客。” 和月郡主笑道:“通过易数布局设阵,里面的情形繁复,即便是谁先进去探路都没用,因为变化太多。不是设局之人,走进去容易,出来可难。这些我还是清楚的,殿下多虑了。” 四公主笑容飞扬,“那就好,一言为定。”随即看看天色,“我们这一进去,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来,该带的东西都要带上。我们各自列个单子,命人从速准备。” 这是事实。和月郡主点头,“好。” ** 宅院后方,放着一个偌大的沙盘,是与西夏交界处的地形概貌。 太子让袭朗与蒋修染商议出个威慑西夏的排兵布阵的法子。 他们两个才商量不出,看法完全是南辕北辙,所以从争论开始时就放弃了,让人备好几道下酒菜、陈年梨花白,补昨日未尽兴的那顿酒。 来日各上各的折子交给太子取舍就是了。 蒋修染看着前方那一座石头建成的庭院,“我记得,十多岁的时候,三公主缠着你在皇家别院建了个石头庭院,她进去后,过了两天才走出来。出来之后,哇哇大哭,跟这个相仿吧?” “饿坏了吧?”袭朗微笑,“我让她带上两天的干粮,她不听,说多说五个时辰就能走出来。” “胡说八道。”蒋修染笑出声,“什么饿的,她是被吓的,说里面跟个古墓差不多,只是没有棺材死尸而已。”顿了顿,又问,“她这么多年忌惮你,那件事是原因之一。” “也不是忌惮。”袭朗从来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给我点儿面子罢了。” “这个庭院与当年那座庭院相较,哪一个更难走出?” “自然是当年那一个。眼下她们两个,应该是两天三才能走出来。” “哦?”蒋修染意外,“你可别告诉我,你的手下、和月郡主、四公主还比不上当初一个未满十岁的小丫头的心智。” “还真就比不得。”袭朗笑道,“当初那个小丫头,如今若是能融会贯通,排兵布阵都不在话下。” 易数举一反三的话,能用到的地方太多了,建筑、排兵布阵更是不在话下。 袭朗对蒋修染扬了扬眉,“三公主没点儿过人之处,没点儿真才实学,怎么能得皇上真心疼爱?这也就是她嫁到了西夏,要是换个别人,皇上早就直接派兵遣将与西夏算账了。” “这些我也清楚。”蒋修染笑了笑,“隔得远了,倒更容易看到她的长处。以前不行,总要防着她耍坏。”那女子一耍坏,就能要了别人半条命。 袭朗颔首一笑,“了解。跟你递话的人,是她安排在东宫的眼线吧?”指的是蒋修染得知和月郡主编排他们的事儿。没有人有理由告诉蒋修染这些事,除了三公主。那女子,绝不会允许别人这般诋毁蒋修染。 蒋修染从容点头,“的确是。不然谁会告诉我这些。”袭朗不难想到的事情,他没必要遮遮掩掩不肯承认。 “只等着她与萧默能给个准话了。” “没错。” 两男子谈及三公主的时候,四公主与和月郡主也正在谈论她。 两个人都是只带了一个人跟随自己进到那所庭院,其实要不是带的东西较多,她们宁可只身前去。人越多越会受干扰,不能集中精力。 推开厅堂那道门之前,四公主笑道:“有些事,我得提前跟你说一下。” “你说。” 四公主说起的亦是三公主、袭朗少年时的那件事,“那所石头庭院,我三姐一直命人好生看管,存留至今。得了空,你可以去看看。她自幼天资聪颖,走了足足两日。”又笑,“我让你备了两日干粮,也是因为那件事而起。” “多谢。”和月郡主由此想通了一些事,“三公主忌惮袭大人,是因此而起吧?” “是原因之一,但是,我三姐不是忌惮袭大人,她是尊敬他。”四公主更正道,“我能听闻到的事情不多,但是能见到我三姐的机会不少,我看得出这一点。” “那么你能不能判断出,眼前与当初那所庭院,哪个更难走出?” 四公主毫不犹豫地道:“便是我没福分亲眼得见,也可以断定,眼下与当初那所庭院,绝对是当初那所庭院更难走出。我说过了,我三姐天资聪颖,尤其精通易数,也是因此,才得了皇上多年来的疼爱。当初我三姐嫁或不嫁,皇上要她选。她要是不肯,你们顺王再怎样一往情深也没用。能说得上天资聪颖的人,这世间一抓一把,但是能让皇上与太子、袭大人都这么说的人,只我三姐一个。” 和月郡主到了此时,才完全明白了袭朗的用意:他相信三公主比她聪慧,用这件事打她的脸。 不,不是相信,他是完全信任三公主的智慧,信任不满十岁的三公主就比她更聪慧。相信还不够,是笃定。 “嗯,我从不曾小看三公主,殿下只管放心。”和月郡主看住四公主,“我只是不明白,你一直与我私交甚密,今日为何突然偏帮袭大人?” 四公主就笑,“我就是将你视为亲姐妹,到了国家大事面前,也是君臣之分吧?你若是真与我私交甚密,今日又怎么会提出要我前来与你同行?怎么个意思?要我陪着你丢人现眼?抱歉,我可没那份闲情。” “殿下多虑了。” “不论是不是我多虑吧,都一样。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公主神色悠然,“幸好我从小就处处以我三姐为标杆,处处学着她,今日才不至于露怯。可也是因此,她才不大与我走动。即便她嫌弃我,我也一辈子感激她,跟着她走,学到的东西可太多了。” 和月郡主到这时才发现,京城里的女子,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四公主用下巴点了点面前居室,“我跟你交个底吧,这种庭院、疑阵给人的感觉都一样,一如进到墓地甚至古墓,因为任何能让人陷入窘境的环境都一样,有杀气,会不会赔上性命,只是看布局之人想不想杀人而已。袭大人从来是不与女子较长短的性情,自是不会让你我出了闪失,但是他也只是不会让人丧命而已。这些你想想他在沙场上设阵杀敌的一些事情就知道了,那种阵法,是不留余地的杀人。你要是觉得遇到了诡异的事情,都属正常。” “这些我清楚。”和月郡主抿了抿唇,目光已是不善。她怎么会不清楚借助易数布阵布局的效果?说难听点儿,那就等同于进入了一座活死人墓。她始终无法接受的是,在袭朗看来,她居然还比不过未满十岁的三公主的心智。 四公主不以为忤,“那就好,走吧。” ** 管家将两名丫鬟带到了正房,一个叫又琴,一个叫又风,都是十四五的年纪。 香芷旋问了两个人一些话,随后告知先拿二等丫鬟的月例,以及平日要做哪些差事。 又琴和又风没想到夫人有着惊人的美貌、平易近人的态度,并没因此生出丝毫懈怠,反而愈发恭敬。 能得了阖府认可的四夫人,岂会是没有心机城府的?只是不屑于显露罢了。 香芷旋因她们这样的态度,又添一份认可,让含笑去给两人安排住处。 寒哥儿和元宝在婆婆房里,香芷旋不需记挂,歪在美人榻上放任思绪。 想的最多的,是叔父和婶婶。便命蔷薇去给田卫传话,让他来日将叔父、婶婶的过往据实禀明。这也是闲得无聊才找点儿事情做。 随后,便是观望着和月郡主与四公主那边是否顺利了。 田卫说,他听府里几个护卫讲过那里面的情形,像是迷宫,又像是陵墓,利用距离、颜色布置出来的一些地方,一如大白天遇到鬼打墙,实在是有些吓人。 香芷旋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袭朗的授业恩师精通此道,是个中高手。 四公主离宫时禀明了皇上、皇后,知会太子妃安排下去——万一她与和月郡主三四天都不能回来,人们要知道去向,不会横加揣测。 是到了第二天黄昏,四公主才走出了那所石头院落,见到袭朗时又想哭又想笑。 袭朗歉然一笑,“辛苦殿下了。” “和月郡主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 “估摸着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四公主长长的透了一口气,“先前一直怕她很早就出来呢。” “易数是我们的东西,她就算从小开始琢磨,也差了些火候。” “这倒是。”四公主笑起来,“不过我还是比不了三公主,换了她,怕是三五个时辰就能走出来了。”又看了看周围,不见蒋修染,“你跟蒋大人不是要议事么?” “他有点儿事情,等会儿带着酒菜回来。”袭朗指一指一旁的桌椅,“殿下请坐,用过饭再回宫吧?” 四公主是真的饿了,闻言喉间不由吞咽一下,转而落座,先喝了一杯水,这才抱怨道:“你这也太坏了,我遇到了好几次鬼打墙一样的情形,在一个地方转了起码好几个时辰,吓得汗毛直立。明知道你是通过间隔、颜色混淆视听,还是给吓得不轻。尤其昨晚……”她仍是心有余悸,“黑漆漆的,偏生只带了火折子,差点儿就喊救命了。幸亏三公主从小就喜欢作弄人,我给她练得胆子还不算小。”说到末尾,看着前面的庭院,“这院子要是埋到地下,就是个很好的陵墓啊。” 袭朗失笑。 说话间,蒋修染带着两名小厮回来了,小厮抬着一个长方大大的长方食盒。食盒打开来,分成三层,上面是凉菜、酒壶、杯盘,中间是热菜,最下面一层是一道烤野兔。 “我亲自去天香楼点的酒菜。”蒋修染对四公主拱一拱手,“殿下将就着吃。”见四公主脸色苍白,神色有点儿憔悴,笑道,“被吓到了?回宫里去高那厮一状。” 四公主不由笑起来,“不至于。” 蒋修染又问:“你没跟那个郡主一起走?” “没有。”四公主解释道,“我也要跟她赌个输赢的,里面岔路又不少,即便想一起走,看法也不尽相同。” 小厮摆好饭菜,四公主拿起筷子,“我可不管了,先吃饱再说。” 袭朗与蒋修染忍俊不禁。 三个人用饭到中途,和月郡主也从石头庭院里走了出来。情形不比 她借着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桌案上的明灯,凝视了袭朗片刻,“告辞。” 袭朗吩咐赵贺:“送客。” 四公主权当没看到这一幕,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吃饱之后又喝了一杯酒压惊,末了起身,“我也该回宫了。袭大人,我的事,还请你记挂着。” 袭朗起身,“我会尽力。” “多谢。”四公主又对蒋修染一颔首,转身离去。 四公主走后,蒋修染笑道:“你日后要是做官做腻了,不妨去给人看风水、建陵墓。” “三公主倒是也说过这种话。”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曾与他戏言,说袭少锋,等哪一天要是你被逐出家族、我被逐出皇室了,我们搭伙去给人看风水建陵墓,一起建造出来的陵墓,那些盗墓贼肯定是进得出不得。当然了,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去做盗墓贼好了。 蒋修染又道:“我可有一阵子没见到秦明宇了,还有你身边的赵虎,也没了影儿。” “明宇不是请假了么?赵虎回老家了。” “我才不信。”蒋修染扯了扯嘴角。 “你就多余问这个。你身边不也少了几个得力之人么?” 蒋修染一笑,“等哪天乱起来了,你帮我布置一下宅院。” “我欠你多少啊?”袭朗闲闲地道,“要给你打下手。” “嗯,反正我是弄不出这种活死人墓,到时候元娘要是出了闪失,我也没法子了。”蒋修染煞有介事地道,“她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袭朗却道:“那就趁早别过了,让元娘跟着你担惊受怕算是怎么回事?袭府养得起她。” “滚!”蒋修染拧了眉。 袭朗哈哈大笑。 这件事之后,和月郡主安静了几天,可在袭朗手里吃瘪这件事,却传扬得满城风雨。袭朗与蒋修染自然是不会说这些的,都是四公主的功劳。 这几日,皇上每日都与四公主说说话。他喜欢聪慧伶俐的孩子,以前偏爱三公主几分,便是因着那个女儿所学一切都是专攻旁人望而生畏的学问,倒是怎么也没想到,四公主一直不声不响的,却与三公主一样。 父女两个说话的时候,四公主绘声绘色地说了那两日的经过。皇上对这结果喜闻乐见。该纵容和月郡主的时候,他自然要纵容,因为那是随西夏使臣前来的女子,跟一个女子计较,未免小家子气。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手段委婉却让人自惭形秽的手段。 四公主小心翼翼地问过皇上:“父皇,日后和月郡主就不会再纠缠袭大人和袭夫人了吧?” 皇上笑着摇头,“那女子才不会就此罢休,她应该是越挫越勇的性情。” 四公主就觉得无趣,“根本没得比,还越挫越勇……” 皇上轻笑,“也不见得只是争强好胜,她背后还有楚襄手里的重兵。想让她安静下来,除非你三姐争气,把楚襄王的军权夺走。” “那就是太难做到的事情了。”四公主喃喃叹息。 ** 这日上午,宁元娘到了袭府。 香芷旋正护着寒哥儿在地上走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还走不稳就想跑,正是最需要小心照看的时候。她将寒哥儿交给金妈妈,“带着元宝去找祖母玩儿。”又对宁元娘歉然一笑,“只能陪你说说话,等会让我还要出门。” 宁元娘问道:“有什么事么?” 香芷旋笑道:“是和月郡主,昨日命人来传话,要我请她在天香楼用饭。正好,我也没去过,也尝尝那里的饭菜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宁元娘失笑,“我跟你一起去吧?” 香芷旋想了想,“也行啊。让又琴、又风跟在你身边。”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两人乘坐一辆马车去往天香楼。路上,香芷旋才想起宁元娘今日也是没打招呼就到了袭府,慌忙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看我这脑子,这半天都没想起来问你一句。” ☆、165|第150章 ·π “也没什么事。”宁元娘的笑容透着些许羞涩,“我找太医把脉了,说需要调理一段日子。我就想问问,你以前常找的那位卢大夫是不是可靠之人?” 原来是为了子嗣的事,香芷旋笑应道:“可靠。你只管找他调理着。”又关切地问,“太医怎么说的?” “只是一些小症状,没有大碍。但是太医院的人虽然有几个医术精湛的,心却不齐,不敢用。” “可不就是么。”香芷旋颔首,“除了给你四哥诊治过伤病的那位医政大人,别人都不敢请。”说着又拍了拍额头,“对了,家里两名医婆对一些小症状都有偏方。生下寒哥儿之后,她们一直忙着帮我调理,在闺中的一些小毛病也调理过来了。得了闲你找她们说说话。” “嗯,我记下了。” 说话间,到了天香楼。 天香楼前面是一座三层的酒楼,后方是一个四方院落,院落后方又建有一栋二层的楼,雅间布置得更为精致,菜肴的价钱自然更高。 田卫已事先来过,将后方清场包了下来。 马车直接进到庭院,徐徐停下。 香芷旋与宁元娘下了马车。有伙计小跑着上前来鞠躬行礼,在前面带路,因着两人去往雅间,还提醒道:“和月郡主,还有两位贵人已经到了一会儿。” 还有两位贵人?谁呢?香芷旋正思忖着,就见两个人迎面而来。 左边的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是西夏人的装扮,眉宇与她见过的画像中的萧默有几分神似,莫不是西夏宁王? 右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雍容华贵,五官与睿王妃有几分相仿。这个应该是睿王之子程曦。 香芷旋与宁元娘侧身让路,并未行礼。只当做不认识。 两个人顿足,打量了两女子片刻,这才举步离去。 雅间布置得精致而周到,分成了内外间,里间设着茶几座椅软榻,供人闲谈,外间则设有花梨木圆桌座椅。 和月郡主早就到了,见到宁元娘,有点儿意外地挑眉,“蒋夫人怎么也来了?” “这不是跟你学的四处凑热闹么?”宁元娘笑道,“闲来无事,帮我四表嫂来款待你。” 香芷旋笑着落座,询问伙计都有哪些招牌菜,然后点了佛跳墙、水晶肘子、蟹粉狮子头、香酥鸭子、雪菜黄鱼几道招牌菜,又随口点了几道素菜和一道龙井竹荪汤。 “郡主喝酒么?”她问和月郡主。 和月郡主摇头,“平时喝酒,今日就罢了。” 香芷旋了然地笑,“人不对,不宜饮酒。”便吩咐伙计上一壶好茶。 等待饭菜上桌的功夫,和月郡主道:“方才西夏宁王与睿王世子来过,与我说了点儿事情。” “哦。”香芷旋漫应一声,“倒是没想到,郡主会提前过来。” 和月郡主解释道:“我是担心你们这边规矩大,提前过来给你把闲杂人等清出去,倒是没想到,袭府的人提前一步过来了。” 香芷旋也解释了一句:“哪里都有为非作歹之辈,我也是担心有人知道郡主不拘小节,言行轻佻冲撞了你。” “夫人考虑周全,多谢。” 她不在言语间处处挑衅了,倒让香芷旋和宁元娘有点儿奇怪。 饭菜上了桌,三个人举筷用饭。 和月郡主不时询问这道菜是什么名字,那道菜是怎么做的,又说起西夏那边的饮食习惯。 香芷旋与宁元娘一一相告,也乐得聆听西夏那边的风土人情。 一餐饭吃完,氛围算得轻松愉快。 之后,和月郡主对香芷旋道:“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宁元娘笑着起身,“那我去里间坐坐,喝杯茶。” 和月郡主歉然一笑。 又琴、又风服侍着宁元娘去了里间,带上了房门。 外间只剩了香芷旋、和月郡主和各自的两名贴身丫鬟。 和月郡主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有话就直说了。” “那自然最好。”香芷旋啜了口茶。 “我这次随使臣过来,是西夏皇上和我父亲的意思。”和月郡主细细地道,“宁王是西夏皇室长子,眼下虽然失势,却没失了宠爱。与其说他是被送来做质子,不如说他是被送来躲避皇室的腥风血雨。即便是来日到了两国交战的地步,我们这些来使也不会被殃及。” 香芷旋点了点头。交兵不斩来使,自来如此。但是宁王失没失去宠爱,就是不相干的事情了——没听说过哪个皇子仅凭得宠就能得到继位的资格。 “而能否到交战的地步,取决于你们这边的安宁亦或动荡。这些年来,你们的朝廷几次用兵,兵力、财力都有损耗,若到了内忧外患的时候,诸如西夏的属国邻国,便会群起而攻之,都想分一杯羹。” 这也是实话,稍稍有些大局观的人都看得出来。 和月郡主继续道:“到了你们这儿起内乱的时候,我父亲手里的几十万重兵怎么个用法,我想我能帮他决定。”她看住香芷旋,“我父亲可以说服西夏皇帝按兵不动,也可以趁乱入侵。袭夫人,你希望袭大人再次离家征战么?你希望我与父亲陷袭大人于不义么?” 陷袭朗于不义,不外乎是制造一出袭朗与楚襄王斯通信件的闹剧。 香芷旋笑着轻一摆手,“我这个人呢,胆子不算大,但是被吓着也不易。尤其是别用军国大事压我,根本与我无关。你不需高看我,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心怀天下的人。别与我说这些,全无意义。说你见我的真正目的吧?” 和月郡主也不扭捏,直言道:“如果我要嫁在这里,我只选袭府栖身——我要嫁给袭少锋。” “原来是这件事啊。”香芷旋觉得好笑,也没掩饰,“你跟我说可没用,袭府不同意。或者,你去求皇上皇后?但他们也不会同意的,前者从不认可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后者不是心心念念的要撮合你和程曦么?” “你果然是久居深宅的人,只顾着自己身边得失。”和月郡主扯了扯嘴角,透着点儿不屑,“你怎么就不肯细想想,帮我如愿的话,你夫君能得到多少好处;而不让我如愿的话,你夫君又要面临多少凶险。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就把他毁掉。” “我这个人呢,跟你不一样。这笔账在我这儿要这么算:不管你能否如愿,我的好光景都要被你毁掉,既是如此,我凭什么要成全你毁了自己?”香芷旋闲闲瞥了和月郡主一眼,“你装疯卖傻的时候,不讨喜,我却不以为你没脑子,眼下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我才知道,你不是明白是非的人。” “来日袭少锋大祸临头,是你的错。” 香芷旋抿唇一笑,“夫妻奉行甘苦与共,我今日听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是因他而起,但我不会怪他的。” “是非轻重我都跟你摆出来了,劝你还是好好儿想想。” “不必了。”香芷旋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语气柔和,“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日后我也不需再应承你了。我想从你嘴里得知的事情,你都说了,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我已清楚。这一餐之后,你我仍是陌路人。” 和月郡主一笑,站起身来,“与你说不通,那我不妨试试你说过的法子,我去求皇上,看他能否答应。那些话你能置若罔闻,他却不见得不会选择捷径。” 香芷旋意兴阑珊地摆一摆手,转头望向纱窗。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只是心头存着一份阴霾,是清楚不知何时便有风雨袭来。 ** 和月郡主思忖再三,还是去了静园。 如果皇上能够同意,那就是最省时省力的捷径,实在是值得一试。并且,求皇上赐婚可以当做一个引子,如愿最好,可如果不能如愿,那么,袭朗也别怪她算计他。 皇上得知她求见,便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继续坐在醉翁椅上看书,半晌才让哑奴将人引进来。 和月郡主知道皇上喜欢直来直去的说话,便低声将心思娓娓道来。 皇上放下了书,按了按眉心,“你说什么?要嫁给袭少锋?” “是。” 皇上沉了片刻,笑起来,“说说你执意要嫁的理由。” 和月郡主将与香芷旋说过的一番话又说了一遍,自然,措辞语气上不尽相同。 “这样看起来,西夏皇室也不安生,起码,一个异姓王爷就能左右西夏皇帝的举措。”皇上语气透着一丝愉悦,“再说说你,听你这意思,不是过来替长平公主陪皇后说话的?” “自然是。” “既是如此,怎么不忙正事,却看上了袭少锋?他已娶妻成家。”皇上大手一挥,“朕懒得为这种事费神,请皇后过来一趟,先听听她怎么说。” ,, 皇后来到静园,听说了原委,并不意外,只是看着和月郡主苦笑,“早就跟你说过,有些人见了,只是徒留伤心,你偏不肯听。现在可怎么好?原本还能指望皇上给你赐婚,现在是不能够了。” 和月郡主便是再豁得出颜面,对着皇后,总会有些不自在。皇后是一心要她嫁给程曦的,可她看不上那个人,还没明确回绝皇后,便出了袭朗这档子事。 “要嫁给袭少锋?”皇后将“嫁”字咬得很重,“他有妻室,你怎么嫁给他?难不成还想着他为你休了发妻迎娶你?你是西夏郡主,可他的发妻也是本宫与皇上亲口册封的丹阳县主。或者打的是平妻的主意?娶平妻这种事,兴许西夏不少见,但在我朝却是下三流的货色才做得出的事。又或者,想做小伏低去做妾?”她讽刺地笑了起来,“那倒是可以,只要你不怕为人耻笑。” 她想给这女子体面,却不料,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货色,此刻说起话来自然是不会留情面了。 “她不怕,朕却怕人耻笑。泱泱大国,岂会做出这等荒唐事。”皇上语气沉冷,对和月郡主道,“此事不可再提。” “皇上……”和月郡主大着胆子望向皇上。 “便是你西夏倾巢入侵,亦是自取灭亡。你所说的几十万军兵又算得什么?你要让袭少锋选,他只会选他爱重的三千铁骑,不会要那几十万的酒囊饭袋。”皇上不耐烦地一挥手,“下去!” 和月郡主怀着满腹的羞愤失望退下去了。 皇后笑看向皇上,“你夸起自己的臣子,真是不遗余力啊。” 皇上回以一笑,“事实如此,你要让朕夸睿王那种不肖子,只言片语也无。” “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还不是怕西夏楚襄王与袭少锋暗中?”皇后扯了扯嘴角,“真不当回事的话,依着你的性情,怕是会拖延她一年半载。” 皇上就笑,“少锋要是有意与西夏暗中来往,也不会将睿王的丑事昭告天下,在那时顺势依附睿王,等他登基之后再内外联手夺了他的天下,岂不快哉乐哉。你就别费心挑拨了,太子重用的人,朕永不猜忌。” 皇后一听他提及睿王二字便沉了脸,眼中情绪甚是复杂,可她很快控制住情绪,转而笑道:“当初袭阁老在你手里没少吃苦头,便是因着心意不坚定,没有一力扶持太子或睿王。” “这倒是实情。”皇上自嘲地笑了笑,“朕彼时便心意不坚定,他这功勋之家出来的重臣还没个主心骨,可不就给不了他好脸色。朕做何决定,也需观望内阁、朝堂风向,或顺势,或反之,但绝不喜看到双方持平的局面。” 皇后岔开话题:“这两日我与太子妃商量着,等到过完正月,得空就在东宫设宴,让勋贵之家的命妇、闺秀、子弟、西夏宁王、和月郡主还有四公主、皇太孙兄弟几个一同参加。四公主和皇太孙兄弟几个都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平日里逐一相看的话,都是一个模样,看不出优劣,都聚在一处优劣立现。宫里本来就有这先例,又有命妇、西夏的人在场,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顺遂的话,大抵能成就几场好姻缘。” 皇上颔首,“你们看着办吧。” 程昭早就到了议婚的年纪,最早他和太子都属意袭朗的妹妹,可袭府先是有三年孝期,之后是皇室是非不断,还没等腾出时间来张罗亲事,袭家与陆家已顺顺当当订了亲,只得作罢。 而程昭是来日的储君,娶妻非等闲小事,袭家不成,就要从头开始认真筛选。想到这儿,他不由蹙眉,心说袭家也真是邪门儿,怎么女娃娃那么少? 再有就是四公主,他膝下只剩这一个女儿的婚事还没着落,她母妃又走得早,太子妃肯帮忙张罗的话,再好不过。 至于皇后么,也不过是想摆出个如常过日子的姿态,让她手里的党羽心安一些。 ** 眼看着寒哥儿就要满周岁,袭胧见香芷旋仍是动辄一半日不着家,就问她打算怎样操办寒哥儿的周岁礼。 香芷旋笑道:“循旧例办就好了。” 袭胧有些不安,“这怎么能行呢?寒哥儿的周岁礼可是大事,万一办不好……” “周岁礼而已,他自己又不会记得。洗三、满月虽然是在别院过的,都是热热闹闹的,周岁礼就从简吧。”香芷旋交待道,“到时候只需请常走动的人家过来吃顿饭,刻意登门的人应该也会有,多备出几桌酒席即可。我就只等着当天抱着寒哥儿迎来送往了。”袭胧是待嫁之人,平时在家里代为主持中馈可以,却不宜出面款待宾客。 “好吧,但愿我别出岔子。”袭胧道,“听娘说,好几家已经送来抓周礼了。远在山西、天津的旁枝也要过来呢。” 香芷旋无所谓,“愿意来就来吧,不慢待即可。” “嗯,娘也是这么说。” 袭家祖辈的两房旁枝因着得不到照拂,很多年前就各奔前程了,往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不曾派人来道贺,袭府也只是在排辈上还顾及到那两家。如今想来是知道袭朗在朝堂站稳了脚跟,袭家权势比以往更盛,便有意继续走动。人之常情,不需厌烦,也不需重视。 ** 香芷旋和钱友梅去了秦家。钱友兰命人来过一趟,说请两个人过去有点儿事情要说。 到了秦府,妯娌两个先随着钱友兰去了秦夫人房里,见镇南侯夫人也在,母女两个正在说笑。两个人上前恭敬行礼。 秦夫人笑吟吟地让两个人落座,笑着指一指镇南侯夫人,“有喜了,总算又盼来了这第二胎。” 香芷旋与钱友梅忙笑着道喜,询问几个月了,害喜得厉不厉害。 镇南侯夫人一一答了。 随后,香芷旋又问起秦夫人的身体如何,是否已经痊愈。 “有了这么件喜事,不好也好了。”秦夫人有意无意地笑看了钱友兰一眼,“我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就盼着家里热热闹闹的。” “无恙了就好。”香芷旋从蔷薇手里接过一个描金的匣子,“这是我婆婆让我们带来的两支百年老参,还请您笑纳。” “好啊。得了空我就去府上,跟你婆婆说说话,谢谢她记挂着我。”秦夫人说着就想起来了,“对了,正月二十五是你们寒哥儿的周岁呢。” “是啊。”香芷旋笑道,“这一两日就要给您下帖子,到时候您和镇南侯夫人可一定要赏光。” “自然要去的。”秦夫人与镇南侯夫人异口同声。 寒暄了一阵子,香芷旋和钱友梅去了钱友兰房里说话。 钱友兰这才道:“是老太爷要见你,我让丫鬟带你过去。” 香芷旋微微惊讶,实在是没想到,转而随引路的丫鬟去了秦老太爷的书房。 待她行礼之后,秦老太爷笑呵呵地指了指座椅,“坐下说话。”转身取出一套小巧精致的文房四宝,“这是我给你们寒哥儿的周岁礼,等会儿带回去,二十五那天我就不过去了。” 香芷旋站起身来,见那套文房四宝给四五岁的孩子用正好——四五岁正是开始学读书写字的时候,定是专门请人打造的。她曲膝行礼道谢,又道:“您不过去喝杯酒怎么行呢?” “不去了。”秦老太爷摆一摆手,“这些走动的事,自有子孙前去,我的心意到了就行。得了闲,你倒是不妨带着寒哥儿过来看看我。听明宇说,他已经会说话了?” “嗯。”香芷旋笑着点头,“会说话了,也会走路了,调皮得很。到时候您别嫌他吵闹才好。” “怎么会。”秦老太爷满脸慈爱地笑着,抬手示意香芷旋落座,啜了口茶,问道,“明宇这次告了四个月的假,是出远门了吧?” 香芷旋有些犹豫地看着秦老太爷。 秦老太爷笑意更浓,“你手里有自己的人,我都清楚,京城里的大事小情,恐怕都瞒不过你。我就问你一句,少锋身边的赵虎是不是跟随明宇出门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香芷旋就不能装糊涂了,便点一点头,轻声道:“是。” “那就行了。有少锋的人帮衬着,多说是个有惊无险。”秦老太爷的笑意收敛,语气怅然,“人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生怕儿孙出事。” 香芷旋看着有些不落忍,宽慰道:“六爷吉人天相,您尽管放心。” 秦老太爷笑着颔首,又问了几句关于寒哥儿的话,便端了茶,“你跟我说话也是受罪,去跟我孙媳妇说话吧。” 香芷旋笑着起身道辞,“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回到钱友兰房里,香芷旋只说老人家赏了寒哥儿一套文房四宝,说笑间到了近巳时,便起身道辞。 钱友兰往外送的时候,摆手让丫鬟退后几步,小声问道:“六爷此次出门,是奉命去办要事了吧?” 香芷旋点一点头。 “那他……不会有事吧?”钱友兰眼中有着真切的担忧。 “不会的。”香芷旋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袭府最精良的人手都随他前去了,你不要担心,不要让秦夫人看出来。” “我晓得。”钱友兰垂下眼睑,片刻后,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香芷旋坐上马车,回程中,脑海中不断闪现上次秦明宇去家中的情形。 看得出,他很喜欢寒哥儿。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不会像如今这般寂寥落寞了吧? 她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秦明宇,包括秦家几个人,如今都是一相见就让她心里酸酸的。 回到府里,刚下了马车,田卫疾步而来,“属下正要出门去找您呢。和月郡主带着十名西夏人去了四老爷名下的玉石铺子寻衅,双方正僵持着呢。掌柜的和伙计走不开,还没去知会赵贺,属下命人观望着和月郡主的动向,便先一步得知了。您看,是您出面,还是去告诉四老爷?” 那个郡主真是无聊至极,文的武的都不行通,索性开始撒泼耍赖了?香芷旋略一思忖,问道:“和月郡主有没有表明身份?” “没有。她今日是男子装扮出的门。” “那好啊。”香芷旋微笑,“你只管带人过去,她胡搅蛮缠的话,只管绑了扔到衙门门前,或是交给五城兵马司的人。她要敢动手,你们也不需客气。” 她认识和月郡主,袭府的人却可以不认识,眼神不好打错人的情形又不少见。 ☆、166|第150章 ·π| 午间,香芷旋和钱友梅、袭胧陪着宁氏用饭。 寒哥儿由宁氏抱着,小手拍着桌子,看着桌上那道八宝豆腐,“祖母,吃。” 宁氏笑吟吟问道:“我们寒哥儿想吃什么啊?” “嗯……吃豆腐脑。” 宁氏就拿了银勺,一点一点喂给他吃。 是前几日开始的事,寒哥儿常自顾自抓了糕点来吃,香芷旋和宁氏除了不让他吃难消化的,也不大约束。 一日早间,厨房给香芷旋做了豆腐脑,甜味的咸味的各一小碗。 香芷旋见儿子坐在自己膝上,眼巴巴地看着,又想着豆腐脑很容易消化,就试着每样喂了他几小勺。倒是没想到,寒哥儿不似她喜吃甜味的,喜欢咸味的,见母亲不再给了,差点儿就哭起来。香芷旋没法子,心知自己找到差事做了,喂了儿子小半碗才了事。 从那之后,寒哥儿只要见她要用膳,就也跟着上桌。 香芷旋拗不过他,就吩咐厨房每日早间准备一小碗咸味的豆腐脑,盐一定要少放,寒哥儿竟也吃不腻,早间吃完了,午间、晚间也要上桌,还嚷着吃。吃|奶的时候就少了。 宁氏带着寒哥儿的时候知道了,无可奈何地笑,又见不让孙子吃也不行,便让厨房用嫩豆腐或豆腐脑做一些菜肴,如芙蓉豆腐、八宝豆腐、虾油豆腐,再有便是鱼片粥、豆腐皮包子之类绵软易入口的。 都是想着再观望一段时间,看孩子吃着没事,再让厨房变着花样做一些适合他吃的。别人家的孩子三两岁的时候还有吃奶的,他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多见。 寒哥儿这样也有好处,估计早早的就断奶了。饭菜的味道鲜美,各不相同,奶|水的味道却是千篇一律,也难怪孩子如此。 这一餐,宁氏一口八宝豆腐一口粥地喂寒哥儿,寒哥儿乖乖的享用,后来应该是吃饱了,抓过跟前一个小碟子玩儿。 婆媳几个笑起来,让金妈妈带他到里间的大炕上去玩儿。在正房吃饱喝足的元宝也来了,径自去了里间。 等到饭菜撤下去,寒哥儿已经在大炕上睡着了,元宝趴在软垫上打瞌睡。 香芷旋进去看了看,就去道辞,要回房小憩。 钱友梅就打趣道:“四弟妹这做娘的可省心。” “你和五弟妹还不是一样,安哥儿、宜哥儿整日里长在母亲房里。”香芷旋笑道,“说到底,由母亲带着孩子,可比我自己带着还踏实。” 钱友梅欣然点头,“这倒是。” 宁氏笑道:“别人不说,只有芷旋一个让我不省心,带着孩子总是花招不断。唉,也是没法子,她自己就还是个孩子性情。” 钱友梅和袭胧忍俊不禁。 “母亲。”香芷旋拉着宁氏的手,“我那些花招不是也有好处吗?” “瞧瞧,你还有理了。”宁氏笑着戳了戳她面颊,“快回房去歇会儿吧。” 香芷旋称是,和钱友梅一同道辞。 午睡醒来,香芷旋得知了和月郡主那档子事的下文: 田卫带着人去了玉石铺子,二话不说就把一行人往外撵。 和月郡主怎么肯依,吩咐手下动了手。 夏易辰调|教出来的人手,哪一个都不是白给的,虽是在铺子里动的手,硬是没碰到里面的物件儿,也没让和月郡主的手下砸到碰到东西。 田卫则与和月郡主交了手,三下两下就将她制住了。 没用多久,那十个人就一个个的被扔到了街上。田卫命人将他们绑了,送到衙门前让人看看。 和月郡主这才慌了,连忙亮出了身份。 田卫自然是觉着很扫兴的,私心里希望这郡主死撑到底,却不想,这么早就撑不住了,敷衍地说了几句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之类的话,询问事情因何而起,要是郡主觉得被冒犯了,那就不妨去衙门说个清楚。 和月郡主只是说,回头我去见见你家夫人就是了。 就这样,两拨人散了。 香芷旋也觉得有点儿扫兴,问道:“和月郡主挂彩了没有?” 田卫如实道:“脸和眼眶肿了,属下到底是不敢下狠手。” 香芷旋笑着颔首,“你做得对。”要是把和月郡主打残了打死了就能免去是非,不知有多少人会谋取她的性命。 这件事之后,和月郡主没再招摇过市——便是脸消肿恢复如初,也需要几日。 到了正月二十五那天,受邀的宾客纷纷来到袭府,贺寒哥儿的周岁礼。 女眷是上午来,晚间走,男宾则是黄昏时来,用过晚膳离开。袭朗今日没办法留在家中待客,况且也不能让别的官员为此事专请一日的假。 香芷旋见到了代表袭家旁枝过来的几个人,两边来的都是家里的大太太与大奶奶。 引荐之后,香芷旋才弄清楚辈分:两位三十多岁的太太与自己同辈,两位只比自己小三两岁的奶奶则要喊自己婶婶。 她不由额头冒汗,转念就又想通了:如果袭朗的大哥还在世,膝下的儿女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便是袭朗,若是在十五六岁的年纪成婚,正常来讲,儿女也有八|九岁了。 不是别人家反常,是袭府近年来没有按常理行嫁娶之事。 闲话期间,听得两位奶奶膝下已有儿女,这要论辈分,旁枝那些少爷小姐要喊自己……她轻轻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这种升辈分的事情,她一时间还真接受不来。 是寒哥儿的周岁礼,他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宾客见了,俱是交口称赞长得漂亮,难得的是还这么聪明。 抓周时,香芷旋把寒哥儿放到偌大的长案上。起初,对着那么多精致悦目的小摆件儿,寒哥儿有片刻的茫然,随后就高兴地笑了起来,抓着母亲的手臂借力站了起来,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香芷旋生怕他摔倒,小心翼翼地护着。 围在四周观看的女眷们俱是失笑。宁元娘更是笑道:“看别人家抓周,孩子都是在案上爬来爬去,咱们寒哥儿倒好。” “是啊。”女眷们频频点头附和。 寒哥儿走了一会儿,指着一方小端溪石砚,“娘亲。” “要那个是么?”香芷旋心中一喜,“寒哥儿自己去拿,我扶着你,好不好?” “好——”寒哥儿抿了嘴笑着,由母亲扶着自己走了过去,因为人小,要双手把砚台捧起来。 钱友兰笑道:“我们寒哥儿抓了个砚台,来日定能金榜题名啊。” 众人亦是惊喜不已,笑着附和。 香芷旋却是清楚,寒哥儿抓这个砚台,是因为平日不论自己还是袭朗写字作画时,他都要拿,但是他们都不准。至于别的小物件儿,再精致悦目也比不得三公主远嫁前留下的那些,寒哥儿看多了,也就不觉着新鲜了。今日看到那方砚台,他自然想趁机如愿,琢磨琢磨那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平时都不准自己碰。 说起来,还要感谢秦老太爷,那方砚台,是他老人家赏给寒哥儿的文房四宝里的一件。 抓周不过是小孩子一时兴起,当不得真,可做父母的,到底还是愿意有个好彩头。 抓周之后,宾客们前去花厅用饭。 下午,有戏班子搭台唱戏,还有专门请来的变戏法的,更设了几张牌桌,人们只管各取所好。 袭胧将这一桩事办得很是妥帖。宁氏与香芷旋都放下心来。 ** 袭朗去了护国寺。 自去年夏日,他与护国寺住持商量了一阵子,得到允许之后,命人在护国寺后方的兰苑中破土修建了一所宅院。 秋末,里里外外完工,只剩下了些仔细布置的细枝末节。冬日里,袭府部分管事护卫进进出出,终是布置妥当。 春节至今日,他才得了空过来一趟。 老太爷自然少不得过来看看。见宅院是回字形格局,除了居中的居室,别处都有机关暗道。他与住持都会看风水,两人闲来就会谈论一番。 住持说早先就知道这是块风水宝地,可是藏经阁藏宝阁都有了,再破土动工也不知该用作何处。日后等袭大人不用了,给我们闭关修炼倒是不错,谁也别想扰了清静。 老太爷就笑着点头,说老四本来就是应对不时之需,不会霸占了你这一方宝地。 袭朗过来的时候,命人将老太爷请到了院中。 父子两个就在院中的石桌两旁坐了,袭朗交给老太爷一张图纸:“得了空你就看看。过几日就住进去吧,我会派专人过来服侍。你要是被人挟持了,我是管你还是不管?” 老太爷瞪了他一眼。要是不管,怎么会大手笔的修建这样一所宅院,偏不肯好生说话。他将图纸妥当的收起来,问道:“快乱起来了?” “嗯。” “你自己也要当心,别只顾着别人,单忘了自己。” “放心。” 老太爷又道:“今日是寒哥儿的周岁?” “对。” 老太爷取出一串佛珠,“帮我拿给他。” “行啊。”袭朗接到手里,看了看,“是开过光的吧?” 老太爷又瞪了他一眼。 袭朗逸出清朗的笑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老太爷的肩头,“我走了啊。” 老太爷又气又笑。与这个儿子,怎么样的情形他都设想过,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样个情形。 转头望着一袭玄衣阔步走远的儿子,唇畔缓缓逸出了笑容。 袭朗回到府里,换了身家常穿戴,到外院应承宾客。 曲终人散时,夜色已深。他回到房里,元宝迎到了厅堂,和他闹了一会儿,先一步去往寝室。 半掩的大红罗帐内,寒哥儿睡在香芷旋身侧,左臂搭在母亲的颈部。母子两个都是一样,睡相憨态可掬。 今日闹了整日,听说阿芷抱着寒哥儿看了半晌变戏法的,想来都很累了。 他转去洗漱,回来后吻了吻母子两个,手势轻柔地让儿子平躺着,这才熄了灯歇下。 直到第二日早上,夫妻两个早早醒来,香芷旋才得以将昨日抓周的情形娓娓道来。 袭朗将她抱到了自己被子里,柔声问道:“你想让寒哥儿从文还是从武?” “从文从武我不管,自幼文韬武略都学着才好。”香芷旋如实道,“男孩子么,还是像你最好,而且习武的话,也不会受欺负。”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习武是个苦差事,他倒不怕儿子吃不了苦,只怕她看不了。 “等有了女儿,我们就只让她像冬儿似的,做个大家闺秀。”香芷旋笑盈盈地看着他,手在他衣衫内调皮的游转着,“你想开了没有啊?” 袭朗才不上当,捉住她的手,“没有。等我想几年再说。”不等她应声便吮住了她的唇,随即利落地起身下地,“我该出门了。”再由着她闹腾,狼狈的就是自己了。 香芷旋轻轻的笑着,掐了他一下,“你要是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可别怪我算计你。” 袭朗回身捏了捏她挺翘的鼻梁,“我会翻脸的,不准胡来。” “好吧。”香芷旋知道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通的事,也就适可而止。和他一同起身,陪他用过早膳,送到垂花门才返回来。 **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太子妃在东宫设宴,皇后曾与皇上提及的一些人自然悉数到场,另外还有一些走关系主动前去的。 因着太子妃有言在先,只是不需拘礼的家宴,命妇们便没按品大妆,着平时会客的穿戴赴宴。 前两次,香芷旋都是让婆婆去了东宫,自己留在府中。 袭肜三月娶妻,眼下已是二月,该正经筹备婚事了。香芷旋不时过去看看,大事小情的都会帮二老夫人打点停当。 对外,袭家只称是分家,在内,二老夫人与东府已经泯灭恩怨,这几年一直和和气气。所以于情于理,东府都应该出一份力。 蒋修染到了这时候,没忘记派人过来看看,过来的人见香芷旋事无巨细地打理着,回去后如实禀了。 蒋修染放下心来,想着日后有香氏帮衬着,就算那个新媳妇不老实,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香氏是什么人啊,让三公主那个小狐狸看重,让和月郡主前些日子都吃了闷亏,听说眼眶挨了一拳,前几日淤青才完全消褪了。想了想,觉得好笑。听说香氏在闺中的时候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和月郡主却想跟她撒泼耍赖,那不是自找倒霉么? 对于东宫时不时设宴的事,他跟袭朗一样,不耐烦的很。他们两个和几名大臣时不时就要去太子的书房议事,而书房设在后花园,进进出出的,少不得碰到一杆子闲人。可也没法子,太子要给他儿子张罗婚事,这也不是小事。 宁氏那边,见香芷旋帮二老夫人将袭肜的婚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再有东宫的人过来传话,便让香芷旋前去,“只管放心去,我去的时候,一直是四公主在近前照应着。我只是上了年纪,要我赴宴和受刑差不多,你去吧。” 到了东宫,任你是几品的命妇,都只能只身进去,下人自有下人待的地方。 香芷旋称是,转过天来,去了东宫。 四公主笑着迎上前来,见礼之后道:“我得了太子妃的吩咐,在袭夫人左右照看着,省得有闲杂人等往你跟前凑。” 香芷旋虽然之前没见过四公主,但是在听闻的事情里已对她很有好感,此刻笑着道谢,说着话去了花厅。 齐聚一堂的时候,男女中间用屏风隔开,倒不会让人不自在。 皇后居中而坐,太子妃坐在下手,和月郡主则站在皇后身后。 香芷旋能感觉到,和月郡主满带怨怼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一笑置之,闲闲打量在座的女眷,四公主坐在她身侧,一一告诉她每个人的身份。 兵部、吏部的两位尚书夫人、四位侍郎夫人都在座,除去宁元娘,都带了家里的闺秀同来。镇国将军、右都御使、礼部尚书这几个皇后党羽的女眷也都来了。 在外面的,想来就是这些人家中的子弟了。 钱友兰也过来了,却没有秦家闺秀随行。 叙谈片刻,喝了一盏茶,皇后与太子妃去更衣,让众人去外面转转,看看早开的春花。 香芷旋只觉得太子妃多余要袭家的人过来,家里除了袭胧,再无待嫁的闺秀——别人家都是来相看的,她来又是为什么? 面上自然是不能显露出来,挂着笑容,与四公主去了后花园。 和月郡主赶了上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香芷旋,“早就盼着袭夫人前来,却没想到,等了这么久才得以在东宫相见。” “郡主不也只是从上次才前来的么?”香芷旋明知故问,“听人说郡主前些日子有些不舒坦?”语必,细看了和月郡主的眼眶、脸颊两眼。 和月郡主却不恼,“别的就不要说了,有一点袭夫人可要记住,这儿不是袭府,你又猖狂惯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自取其辱。” “郡主心无城府,行事光明磊落,我就算是出事,也与你无关。” 四公主听了,忍不住笑出声,低声加一句:“这倒是。郡主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儿心计。” “殿下也是一样,保重。”和月郡主依然没动怒,反倒逸出阴冷的笑容,转身走了。 四公主道:“夫人放心,这儿可不是她为所欲为的地方。” 香芷旋先是点头,随后道:“我们唤上蒋夫人一同去赏花吧?”担心和月郡主跟她来一手声东击西,这边一本正经地吓唬她,那边却去算计宁元娘。 ☆、167|第150章 ·π “好啊。”四公主立刻点头,唤人去找宁元娘过来。 不多时,宁元娘由一位宫女陪着走过来,那宫女正是太子妃身边的老人儿。 太子妃什么都安排好了,香芷旋愈发心安。 四公主则先一步说了和月郡主言辞不善的事,“袭夫人担心你落了单,这才命人请了你过来。” 香芷旋笑道:“妾身是仰仗着殿下照拂,不然可不敢——蒋夫人来了,万一遇到什么事,少不得被妾身连累。” “嗯——”四公主拍拍心口,笑得神采飞扬,“你这话说的,我听了真是受用得很呢。” 语必,三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四公主只是得了太子妃的吩咐,来照看香芷旋。香芷旋与宁元娘又没带闺秀过来,所以也只是来做客看个花红热闹。由此,三个人都刻意躲着那些想方设法见上一面的少男少女,走马观花的赏了赏园中景致,便去了近处的水榭落座。 水榭东面有假山,西面有一片茂盛的竹林。 四公主提议道:“两位夫人都精通棋艺,我近来无事也会陪着皇上下棋,我们总不好在这儿枯坐,下几盘棋如何?” “好啊。”宁元娘笑道,“只盼着殿下手下留情,别杀得妾身与袭夫人片甲不留才是。” 四公主就咯咯地笑,“父皇说,愿意让我陪着下棋,就是因为我能让他赢得特别尽兴——我便是拼了命,想赢一局都不能如愿。” 香芷旋和宁元娘被引得笑出了声。却也知道,皇上棋艺精湛,能赢得了他的人寥寥无几,自然不会认为四公主棋艺拙劣。 宫女取来棋具,香芷旋道:“妾身棋艺泛泛,先旁观几局——殿下与蒋夫人先请。”她与袭朗对弈,除非他让着她,否则赢得时候极少。这样的前提下,她能有信心才怪。 四公主与宁元娘谦辞几句,末了还是先行落座。 六名宫女垂首服侍在近前,一看便知,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双眼神光充足,走动间不闻脚步声。 香芷旋愈发心安,闲闲坐在一旁,观望着棋局,偶尔遥望一眼远处。 少男少女隔着一片芳草地,各自三五成群,或是闲谈,或是赏花,都有点儿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投向对面。 其实,这样予人方便自由相看的局面挺好的,只要没有心性轻浮放荡的人,很容易成就良缘。可这样的事,也只有皇家先行推广开来,官宦之家才好效法。 香芷旋有意无意地寻找着皇太孙程昭的身影,遍寻不着。主要就是为他的婚事张罗着,他却不见人影,兴许是被太子唤去议事了? 胡思乱想着,她看到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西夏宁王、和月郡主、程曦相形而来,两名男子脚步踉跄,眼神发直,面颊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 “这个时候就喝醉了?”香芷旋低声道,既是道出心中所想,也是提醒四公主与宁元娘。 四公主抬眼望过去,抿唇一笑,对一旁服侍的六名宫女递了个眼色,随后道:“没事。” 香芷旋与宁元娘相视一笑,喝茶的喝茶,下棋的下棋。 宁王、程曦、和月郡主三个人到了近前,六名宫女一字排开,将他们拦下,其中一个道:“四公主正与袭夫人、蒋夫人说话,有点儿要紧事要商议,三位还是去别处吧。” 和月郡主挑眉,“这倒是奇了,有什么要紧事,要来东宫商议?” 宫女不卑不亢,“这就不劳和月郡主挂心了。” 程曦道:“我找四公主也有点儿要紧事。”语声顿了顿,扬声对四公主道,“姑姑连侄儿都不肯见了么?” 四公主沉了脸,冷声道:“没闲工夫理会你,滚远点儿!” 宁王则在此时把话接了过去,“我与蒋夫人、袭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并非素不相识,几位还是让一让吧。本王是要找两位夫人切磋切磋棋艺。东宫既是办了这样的春宴,便是不让人拘泥于繁文缛节,两位夫人难道还怕人看到么?” 宫女语声转冷:“还请王爷自重,两位夫人只是应邀前来赴宴,不同于别人,该有的规矩一样都不能少。王爷要是想切磋棋艺,大可去找袭大人、蒋大人。” 程曦怒道:“你这个奴才好生多事,给我滚开!” 和月郡主闲闲地接道:“是啊,两位夫人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奴才又何必多事?当真动起手来,可就不好看了。” 六名宫女充耳未闻的样子。 四公主与香芷旋、宁元娘都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转头观望。几名宫女形成一道人墙,她们无从看到过来了多少人,更无从看到宁王等三人的神色。 不论怎样,到底还是有些忐忑。 僵持片刻之后,宁王、和月郡主与程曦先动了手。六名宫女很是默契地两两一组,同时衣袖一抖,闪出白色缎带。 竟以白色绸缎为制住对手的兵器,四公主这边的三个人俱是暗自惊奇,都想着太子妃手里的人果然非同寻常。 由此,三个人俱是目不转睛地观望。可是能看清的,也只有方才所见。随后,加起来九个人的动作都太快,她们只知道人影闪动,却看不出个究竟。 心下焦虑的时候,已听得连续两声有人落水的响动。 因着心里实在是紧张,三个人同时站起身来,发现宁王、程曦已不在动手的人群之中,这才往水中看去,见两人分别落到了水榭浮桥两侧的水中。 专门对付和月郡主的两名宫女飞快地观望了一下,同时施力,将和月郡主推到了宁王落水的那边。 六个人同时收起手里的白色缎带,随即出声惊呼:“哎呀,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而跟随宁王三个人过来的一群皇后宫里的宫女、太监则是呆若木鸡——这六名宫女先是以下犯上,随后又睁眼说瞎话,这……这还有王法么?!过了片刻,一群人才反应过来,有的惨白着脸高声喊救命,有会水的则直接跳到水里去救人了。 在远处的少男少女们听得这里出了乱子,一时间都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香芷旋此刻则凝眸看着落水的三个人,觉得情形十分诡异。 显而易见,程曦不会泅水,落到水里开始拼命挣扎,高喊着救命。而他喊了没两声,身形就径直沉到了水里——分明是被人强行拽了下去。 她有那么一刻,觉得毛骨悚然,疑心水里有凶悍的水鬼,大白天的拉落水的人。转念就觉得自己想法太荒诞,抿唇笑了笑,这一定是太子或太子妃早就安排好了的,一如那六名身手高超的宫女。 程曦的情形是不需想了,今日不给灌个水饱是别想上来了。 之后,她不顾周遭喧哗,看向宁王与和月郡主那边。 这两个人是会水的,落到水里并没出声呼救,而是自己往浮桥游过来。 可是会水也没用,遭遇与程曦相同,不过片刻间,人忽然从水面沉了下去,在上面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挣扎着挥舞的手臂。 落水的三个人,是起了歪心思,要打她和宁元娘的坏主意,结果却反遭了算计。而落水之后,怕是还有更让他们沮丧的后果。 香芷旋放下心来,笑着看向四公主,是想出言道谢,感谢她一直陪在自己与宁元娘身边,却发现四公主正望向远处,神色恍惚,目光迷离。 她循着四公主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袭朗、蒋修染和几名朝臣陪同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趋近水岸。 那男子清隽儒雅,必是当今太子。 一行人在水岸边停下了脚步,闲闲说话,看都不看水里的情形,只等一个结果。 这下可热闹了。 过了一阵子,落水的三个人被救了上来,程曦是从哪里落水从哪里救上来的,而宁王与和月郡主却是不同,不知怎的到了趋近太子那边的位置,而且情形让人看着都觉得尴尬—— 和月郡主的深衣腰封缠到了宁王身上,宁王似是把她当做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的抱着,而她,已是昏迷不醒,衣衫敞开,现出肩颈大片雪白的肌肤。 便有东宫的太监与人借了斗篷,抢步上前去,将两人极是狼狈而暧昧的情形遮盖起来。 四公主唤上香芷旋、宁元娘,穿过浮桥上三三两两而立的人群,到了太子近前。 身后就有少年郎的窃窃私语:“四公主身后那两人,是哪家府里的闺秀?”语气透着惊艳。 便有人低声呵斥:“别乱说话!那是袭夫人、蒋夫人。” “哦……倒是不知道两位夫人都是倾城的容貌。” 香芷旋与宁元娘自是没闲心留意这些,随着四公主到了太子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四公主细说原委。 太子颔首,命人给宁王、程曦控水,又发现他们脸上竟有着一抹红晕,实在是蹊跷,当即传太医来给两人把脉。至于和月郡主,则命人抬到别处去救治。 宁王、程曦在水下被人收拾得不轻,好半晌才呕出腹中积水,神智慢慢清醒。 而与此同时,太医已经赶至,为二人把脉,得出的结果是两人服了媚药。 太子脸色一寒,命人将跟随二人到水榭的一帮宫人抓起来讯问,随即凝了宁王一眼,语声平静得没有丝毫情绪:“西夏宁王与郡主方才的情形,有伤风化,此事需得禀明圣上。”语必给袭朗与蒋修染递个眼色,转身离开,带着其余几名朝臣去往静园。 袭朗看向香芷旋,以眼神询问她有没有事。 香芷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回以浅笑。 他眉宇愈发舒缓,转身之前,抬眼望向水榭附近的假山石、竹林,随后扬手,打一个撤离的手势。 香芷旋不需看也知道,他的手势是打给暗卫的。 随后,太子妃命人传话,让四公主、香芷旋、宁元娘去了她面前说话,三个人这才完全明白事情始末: 和月郡主要收拾香芷旋和宁元娘,顺道算计了宁王和程曦一把,在他们两人的茶点中动了手脚,之后怂恿着两人去见她们。两个人本就是一早就开始饮酒,有些神志不清,便跟着她去了。 东宫的人得知之后,太子妃当机立断,以恶治恶,命人潜入水中恶整了三个人。 外人看见的、得知的,都是宁王、程曦与和月郡主放浪形骸不知检点,与四公主、香芷旋、宁元娘无关。 末了,太子妃歉然道:“太子爷让袭大人在东宫安排了暗卫,我也是事先知道这一点,才敢大胆行事的,否则是万万不会如此的。你们可不要怪我鲁莽才是。等晚些时候,我再与袭大人、蒋大人细说原委。” 香芷旋与宁元娘忙起身说“不敢当”,心里则在计算太子妃这一招将计就计得到了多少益处: 西夏宁王与和月郡主那般情形,他们两个成亲才是最佳; 宁王当质子之余,抱得西夏第一美人归; 和月郡主就不需联姻了,千里迢迢而来,最终的归宿还是故国的人。 太子妃敢促成这样的局面,必是请示过皇上和太子的,这可不是她能够率性而为的事。而这意味的是,皇上与太子从来没打过什么联姻的主意,是不屑,也是因着骨子里的傲气——你西夏将第一美人送来又何妨,我们不稀罕;那第一美人的父亲手里有着几十万重兵又何妨,我们并没放在眼里。 说到底,区区一个郡主,还不够联姻的资格,搭上一个宁王也不够格。也正是因此,与其说是一度纵容和月郡主,不如说是不屑计较她的言行。 东宫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宴请早早地就散了。 太子妃并未用言语敲打众人,意思不言自明:回去后只管当笑话说去。 香芷旋离开之际,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 当日,皇上听说了此事,直接下旨:在东宫服侍西夏宁王、和月郡主、程曦的一干皇后宫里的人,不需讯问,立即处死,还让人传话给皇后,不需担心有人说她宫里的人没规矩,他会替她做主的。 随后,皇上与太子商议着起草了一封给西夏皇帝的书信,在信中说了宁王与和月郡主的丑事,言辞恳切地道歉,说没能照看好这两个人,以至于他们成了京城皆知的笑柄,又问西夏的意思,这两人是在京城成婚,还是来日回西夏再成婚,要是前者,皇上会尽快赐婚。 这些事,皇上与太子并没隐瞒,很快传遍宫廷。 皇后给气得不轻,将捡回了一条命的程曦唤到面前,狠狠训斥了一通。随后仍是不解气,又命人去传话给和月郡主,把皇上的决定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那个不识抬举的蠢货,眼下处境已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能够形容了。 “该!”皇后咬牙切齿地道。 和月郡主听说之后,简直崩溃了。 比她更崩溃的,是西夏宁王。 在西夏寻常人眼中,和月郡主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可在他眼里,是个顺王如何都不肯要的人——同在皇室的兄弟不肯要的那么个东西,即便是他沦落到了如今的处境,也不会认为她配得上自己。 再听说那媚药是和月郡主动的手脚,简直气得跳脚了,当下命人把和月郡主拖到面前,赏了她一通鞭子泄愤——他是使臣,在前来的人当中,能够说一不二。他如今是收拾不了别人,可还收拾不了她么? 不能怪他生气,丢人丢到了异国他乡,任谁受得了? 和月郡主只用双手护住脸,一声不吭地忍受着鞭子抽在身上的疼痛。 宁王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用手点着她数落,“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到了异国他乡,还以为是身在西夏不成?竟还敢那般张狂!在西夏你还有楚襄王纵着你为非作歹,在这里谁能容着你?你在西夏那么厉害,顺王妃刚嫁过去也能与你打个平手——从那时你就该长点儿脑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信的话,等你回去,她能将你活剥了!”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住和月郡主,“你最好能想出个万全的法子,要是当真嫁给我,那你就别想活了!立即给楚襄王去信,让他快些想出对策!我实话告诉你,我宁可在这儿当一辈子质子,也不可能与顺王不肯要的货色朝夕相对!” 他这一番话引发的心头刺痛,简直比伤口的疼还要尖锐几分。“住手!”和月郡主猛然抬手,握住了鞭梢。 行刑的人这才发现,她已满脸是泪,通红的双眼充斥着怨毒。 ** 香芷旋回府途中,钱友兰命车夫赶了上来,上了她的马车,是有话要说: “慧贵妃怎么进的宫,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吧?”钱友兰开门见山,“也是因此,我们老太爷不允许府里的闺秀前去东宫赴宴。家里几房的人对此都有些不满,但是老太爷向来说一不二,硬是压下去了。” 慧贵妃的事情,宁氏与香芷旋闲聊时说过几句,听那意思是不大光彩,香芷旋倒也没细究过,上一辈人的事情了,又是与自己无关的一个人,不需关心。此时听钱友兰这么说,也就只是点一点头,问起别的:“那你们府里这一阵的气氛不大好吧?有没有人求你想想法子打通门路?” 秦老太爷被慧贵妃的事伤到了,别人看到的却是荣华富贵,保不齐就有人想铤而走险。 钱友兰苦笑,“我们府里的局面,谁都清楚,做主的是老太爷和六爷,我公公那一辈反倒是说话最没分量的。老太爷拍板决定了,六爷又不在家里,余下几房的人可不就整日里围着我转,唉……真是难答对。可也没法子,我宁可得罪阖府的人,也不敢违背老太爷的意思啊,我有今日,是老人家当初为我撑腰才得来的。” 香芷旋想了想,由衷地道:“换了我是你,也会这么做。”要是惹了老太爷不高兴,任谁是秦明宇的发妻,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多了。”钱友兰透了一口气,笑了笑,转而说起了家常话,说秦夫人从现在起就在忙着准备外孙或是外孙女的包被、衣物鞋袜,又问起蔚氏的产期。 东宫里发生的事,很多人一看就有古怪,不是眼见的那么简单,但是钱友兰只字不提。 钱友兰的聪慧之处就在这里,从来明白自己的处境是一些人从头看到尾的,向来坦然相告悲喜得失,也从来就清楚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是祸事,只是随大流人云亦云,便是关系越来越亲近,也不会多问一句。 说了一阵子话,到了岔路口,钱友兰辞了香芷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香芷旋回到府里,径自去了婆婆房里,没想到的是,宁三太太也在。 宁氏先一步道:“过来与我说说话,看几个儿女的聘礼或嫁妆准备多少合适。” 香芷旋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么说,表弟、表妹的婚事定下来了?”心里却不免想着,宁三老爷的动作也太快了,这才刚出正月几天啊。 宁三太太先一步笑道:“从去年冬日就在张罗着,那时已有了眉目,今年一开春儿,你三舅就一个个定了下来,说这样一来,筹备的时间也宽裕些。” 香芷旋笑着道贺:“那今年可是喜事连连呢。” “是啊,是啊。”宁三太太笑道,“几个儿女的婚事都有了着落,我心里也真是轻松了下来。这次过来,一来是给你们婆媳道歉,二来才是商量聘礼嫁妆的事儿。” “看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香芷旋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您从元娘出嫁之前就一直忙碌,我不好上门叨扰,眼下以为您没什么事,正想着跟婆婆商量商量,看什么时候下帖子请您过来呢。”心里清楚,宁三太太能惹出是非的,就是儿女的婚事,眼下她既然已让宁三老爷全权做主,便是真的放手了,那袭府还有什么可耿耿于怀的? 宁三太太竟被她引得由衷地笑了起来,“到底是一家人,我等不到你请就赶紧过来了。” “那多好啊,晚间您留下来用饭吧,等会儿我让厨房多备几道下酒菜,您与我婆婆喝两盅。我可是知道,您二位都是好酒量。”香芷旋说着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不行啦,陪不了,看着都能看醉了。” 宁氏和宁三太太都笑了起来。 说话间,寒哥儿听得母亲回来了,由金妈妈领着从里间走了出来,因为走得急,脚步有些踉跄。 香芷旋忙上前去扶住了他。 “娘亲,娘亲……”寒哥儿的小手握住了母亲两根手指,另一手指向炕桌上的一把象牙柄裁纸刀,满眼期许,“拿拿。” “你要拿裁纸刀?”香芷旋连忙摇头,“不行,那个可不能拿。” 宁氏不由后悔,“看我。先前无事,寒哥儿又正睡着,我就要裁一些纸张。他醒了之后说要拿,恰好赶上你三舅母过来,我就让他去里间玩儿了。可真是没想到,这大半晌了,他还没忘记这个茬。”说着就要将裁纸刀收起来。 “娘亲……”寒哥儿先是委屈地仰头看着母亲,又扁了扁嘴,看向祖母,“祖母,拿拿……” 宁氏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香芷旋头疼不已,“喊谁也不行啊,那个是刀,会伤到你的。” “不。拿。”寒哥儿忽闪着大眼睛坚持着,小手更用力地抓住母亲的手指,拉着长音儿撒娇,“娘亲——” “不能拿。我没骗你,说的是真的。” 寒哥儿又扁了扁嘴,小脸儿都要皱起来了,随即啊啊啊地假哭起来。 香芷旋蹲在地上,满脸惊讶。儿子这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出?又想着他从来也不是太较真儿的性情,除了吃饭那件事,从来都是大人说了不准,他就不再坚持己见。 但是怎么对付这一出,她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没出过这先例。 “别说你假哭,就算真哭也不能拿的。”香芷旋认真地告诉寒哥儿,“不信等爹爹回来你问他,他也不会同意的。” 讲道理当然没用了。寒哥儿的假哭眼看着就要变成真哭了。 香芷旋叹了口气,“这么淘气,太让人伤心了,还不如元宝听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元宝,忙问寒哥儿,“元宝呢?”总算找到转移孩子注意力的法宝了。 寒哥儿一怔。 金妈妈适时接话:“紫苏带它去后花园玩儿了。” “是吗?”香芷旋立刻笑着抱起了寒哥儿,“我们去找元宝,再摘几朵花回来,好不好啊?” 很明显,寒哥儿没有香芷旋那么好的忘性,犹自不甘地指着炕桌,“刀……” “你不想元宝啊?它肯定想你了。你不是最喜欢看它追小鸟么?我们这就去看看。”香芷旋自顾自说着,已经拿起了寒哥儿的大氅递给金妈妈,缓步走出门去。 寒哥儿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把元宝看得更重,也就放弃了先前惦记的裁纸刀,由着母亲抱自己去了后花园。 这边的宁氏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裁纸刀收了起来。 “这孩子倒不是倔强的性情。”宁三太太赞道。 宁氏特别舒心的样子,“的确是,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偶尔磕碰一下,打个岔就过去了。” “你这儿媳妇也是个妙人,就没见哪个当娘的一本正经还慢条斯理的讲道理。” 宁氏一说起这个,就忍不住地笑,“她从来就是这样,越是这样,倒越是哄得住孩子。” “也是,要是毛毛躁躁的脾气,孩子一看就先怕了,一怕可不就要哭闹起来。”宁三太太说着说着,就想到了宁元娘,不由笑着憧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抱上外孙。” 宁氏笑道:“这还用愁?你跟元娘的光景只会越来越好。” “是啊,我也想开了,往后只要元娘好好儿的就行了。”宁三太太说着,想到以前种种,讪讪的笑了。 夫君一力做主儿女婚事的时候,还是满心不甘。可又有什么法子呢?经了上次在钱学坤家里的事,已经吓怕了。那点儿不甘比起恐惧,微不足道。此外,雪上加霜的是,夫君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她不能不担心下半生要看冷脸度日,到了这地步,再不低头认命,可就真是自取灭亡了。 这次得以前来,还是先求了夫君给袭府递话,不然还是不能登门。 ** 寒哥儿看着元宝在花园里玩儿了半晌,才又绽放出璀璨的笑容。 随后,香芷旋又让几名小厮蹴鞠。元宝跟着起哄,在几个人中间跑来跑去,弄得几个人手足无措,寒哥儿却觉得有趣,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几次都要挣扎着下地一起去玩儿,需得好一通哄劝。 不管怎样,总算是把裁纸刀的事儿给忘了。 这一晚,袭朗留在外书房,过了子时还未回房。 香芷旋哄着寒哥儿入睡之后,心里回想着东宫里发生的一切,有个念头始终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想抓住,总是不能如愿。 她索性披衣下地,去了西次间,自己动手备好笔墨纸,把印象深刻的一幕幕按照发生的顺序描绘下来,再来来回回地看,反复回忆,检视有无遗漏的细节。 在这过程中,她终于知道忽略了哪个细节。 是四公主。准确地说,是四公主某一刻的眼神。 她极为细致地描绘下来。 那种神色,香芷旋曾在三公主脸上见到过几次,三公主看着或是提及蒋修染的时候,某些时候就是那种眼神。 四公主这眼神是看着谁才情不自禁流露的呢? 彼时她看向的一行人,有太子,有几名最起码年过四旬的朝臣,还有袭朗和蒋修染。 换言之,那两个人,是谁又不声不响甚至都不自觉地让人动心了呢? 这种男子就是这点不好,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有意无意,不定何时就会发现他又惹了桃花债上身。 不论是直觉,还是之前二公主、三公主的事,都能让香芷旋确定,四公主不会因为那份或许都不能道出不能让人发现的感情做出糊涂事,对她和宁元娘是满心善意。 正是因此,让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四公主心里那个人是谁,反倒不重要了。她甚至不想弄清楚。但是反过头来想,如果直觉出错,如果四公主是藏得极深的一个人……又当如何? 她将面前纸张收起来,却是懒得动,就坐在那儿发呆。意识到袭朗身形趋近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抬眼对他一笑,“忙完了?” “嗯。”袭朗走到她面前,半坐在书案上,抬手捧住她的脸,“想什么呢?” “在想你跟蒋大人这种人……”她蹙了蹙眉,“真讨厌。” 袭朗讶然挑眉,“这话怎么说?我们俩怎么一起开罪你了?不大可能啊。” 香芷旋握住他的手,问道:“你之前跟我提过一句,说四公主之所以主动要帮你,是有事相求,她求你的是什么事?” “姻缘。”袭朗如实道,“她想嫁给陈嘉兴的二弟。陈嘉兴你还记得吧?原是榜眼,后来晋升为状元的那个人。” “什么?”香芷旋蹙眉,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又仔细回想,确定今日陈嘉兴也好,他二弟也好,都没去东宫,便又讷讷地道,“不应该啊。” “有什么不应该的?陈家是书香世家,陈嘉兴的二弟也是才华横溢,四公主看中了文人,不也是情理之中么?” “你少打岔,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如实招来,大半夜不睡,跑这儿神游是怎么回事?” 香芷旋犹豫半晌,将那张四公主的画拿给他看,“依你看,她这神色是怎么回事?” 袭朗看了半晌,又奇怪地看她一眼,“这像是……像是三公主看着蒋修染的样子,她远嫁之前,在街头遇到过我和蒋修染。” “能确定么?”香芷旋问出口,待他点头之后,才将所见情形与他说了。 袭朗先是一笑,“那就是蒋修染又祸害人了。”随后才惑道,“但是她钟情的不应该是陈嘉兴的二弟么?” 香芷旋轻笑,“你也给绕晕了吧?”又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你又怎么能确定她不是看着你呢?” “胡说八道。”袭朗将画纸放下,“也就你看得上我。闹半天你是跑这儿吃飞醋来了?” “你才胡说八道呢……” 她语声未落,他已将她抱起来,转往寝室。 “寒哥儿在床上睡着呢,别闹。” 他才不管,回到房里,把她放到床里侧,又小心翼翼的抱起儿子,转去门口唤来金妈妈。 寒哥儿做着梦被他打发回了西梢间,元宝也跟着过去了。 “我回来是要办正事,不是听你说胡话的。”他还是没正形,一面利落地宽衣一面说着。 “袭少锋,”她唤着他,“你这反应不对吧?是不是早就知道,现在心虚才没正形的?” 他笑着欺身覆上,“我跟你有过一本正经的时候么?” “……”香芷旋努力回想的时候,衣衫已经被他丢到了床尾,不满的嘀咕着,“你就是心虚!” “那怎么着?你要我在这时候发誓么?”他笑着吻了吻她额头,“我倒不是不能,但你不觉着太可笑了么?” 香芷旋想了想那情形,终是没绷住,笑了起来。 ** 这天之后,香芷旋又观望了一段时日,发现自己的那点儿猜测,起码近期是可以忽略的。 四公主从不曾刻意接近过袭朗或是蒋修染,和月郡主再不能踏进东宫之后,她也不去赴宴了,安安静静留在宫里,陪皇上说话、下棋,或是在自己的宫里看书习字。 在这期间,香芷旋发现赴宴的少男少女越来越少,一头雾水。 还是钱友兰出言给她解惑:“那些少年郎说了,哪家闺秀跟你和蒋夫人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过来也是扫兴。那些女孩子则说,哪家子弟与袭大人、蒋大人相较,都变得面目模糊不能入目。太子妃该见的都已见了,心里大抵已有了人选,这些人可不就全然没了兴致。” 香芷旋似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一番话,要是把她摘出去,她确信无疑,加上她,就只能当做笑话听了。 她心里的美人,是元娘、大姐那样的,自己么,揽镜自照都没觉得有何过人之处。 钱友兰见她先是惊愕随后不当回事的神色,忙笑着叮嘱道:“你这发硬,让我这样的熟人见了还无妨,要是让别人见了,还以为你打心底觉着蒋夫人不能与你相提并论呢。” “哪有。”香芷旋忙解释道,“我是被顺带着提起的人而已,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难道你还相信了不成?” 钱友兰失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提醒你啊。”之后摇头叹息,“真是奇了,竟还有貌美惊人却不自知的,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香芷旋就更无言以对了。从这次之后,索性与太子妃扯谎告假,安心留在府中带孩子,惦记着含笑也快嫁了,亲自准备嫁妆,不是熟人上门,就耍赖推给婆婆应承。 时至农历二月中旬,袭朗、蒋修染忙碌得不成样子,常常日以继夜地聚在一起议事。 皇上给西夏皇帝的信还在半路上,西夏又有使臣前来。 使臣不要隆重的款待,只求有个清静的地方与皇上说话。 与此同时,三公主派来京城的人,终于等到了她的确切消息,此外,还有她亲笔写给皇上、皇后的两封信。 据说皇上看了信件,半晌沉默不语,皇后看了信件,失声痛哭。 很多人都知道,这一个春日,或是云谲波诡,或是有惊无险,想要风平浪静,是奢望。 ☆、168|167·& 春寒料峭的光景中,不少官员家眷搬去别院或是回乡省亲,再无宴请赴席,偶尔相遇,大多神色惶惑,一如大难临头。 倒不是人们无事生非故意制造这样的氛围,实情如此。 宫里每日动辄清理出几十及至百多名侍卫尸首,一大早曾有人看到横尸街头的情形,皇后宫里的人刻意散播这类消息,自是传得人尽皆知。 袭朗彻夜不归的时候越来越多。京城风雨未来,他已踏入比沙场更险峻的生死对决。对这些,香芷旋有着最直接的感受。 原本已是闭门不出了,但是今日夏易辰派了几十人前去接她,她才得以出门转转。 马车停在夏家外院。 进书房之前,香芷旋驻足望了望天空。 阳光和煦,天色湛蓝,流云随着清风缓缓移动。 看起来清朗暖和的天气,就是不给人丝毫暖意,这时节就是这点恼人。穿戴亦如此,穿小袄热,穿夹袄有些微的冷,怎么都不让人自在。 进门给叔父行礼,落座之后,便要小厮去沏一壶热茶。 小厮却先笑嘻嘻的取来一个小手炉。 香芷旋接到手里,立时笑得眉目弯弯。 夏易辰的笑容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宠溺,等小厮上茶之后,问道:“你没事翻我和你婶婶的老黄历做什么?” 这几日,田卫给她找了几个在夏家当差多年现在荣养的仆妇,每日去袭府跟她说说夫妻两个这些年的经历。本来就没想瞒着叔父婶婶,眼下被问起,香芷旋倒也坦然,道:“是啊,我也奇怪呢。” 把夏易辰惹得轻笑出声,“说实话。” “也不是翻你们的老黄历,是想了解婶婶多一些,想想以后怎么孝顺她。”她总不能说只是想弄清楚婶婶是如何落下了病根儿,又找过哪些大夫诊治过,这样她可以在所知的基础上再为婶婶另寻名医,只是……结果很让人失望。 夏易辰逗她,“哦,只孝顺她,没我什么事儿是吧?” 香芷旋俏皮的眨眨眼,“哪儿敢啊,婶婶也不会答应啊。”之后又现抓了个理由,“也是想弄清楚,您到底是为何淡了入官场的心思。” “是根本没那心思。”夏易辰纠正她。 香芷旋随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从本心就不想,走的路自然是与仕途背道而驰。”夏易辰给她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手边,“你不会以为我手里的钱财都是干干净净的吧?” 香芷旋如实道:“您要是那么好的人,看我恐怕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夏易辰失笑,“明白就好。我最落魄的时候,是你父亲收留了我,且一直善待。有一段时日不安生,我怕连累他,便将自己的出身据实相告。你父亲非但没有就此与我恩断义绝,反倒给我请了文武两位先生,要我继续习文练武,他说不管来日做哪一行,文武双全都有益无害。是因此,我才总说如今手里这一切其实都是你父亲的——自然,要除去那些孽债。” 叔父从不是话多的人,向来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对待,此刻却分明像是长谈的架势。香芷旋不明所以,但是清楚他这样必有原由,也就认真聆听。 “你应该已经得知了,早些年我做过不少一夜暴富的营生,得到多少利益,就要担负多大的风险。这也是我在各地开镖局的原由,名为开镖局,实为养人手。早些年没搭上皇室,不得不如此,没人看护钱财,连命都不知何时会丢掉。” 这些她已有所耳闻,并且知道,婶婶头一胎就是因为担惊受怕四个月上小产的,从那之后,身子伤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喜。 她听说时何尝不惊愕。清楚无奸不商,却不知道叔父除了温和俊雅的面目,还有铤而走险的一面。后来费了些时间才想通,他这样的人,不论做哪一行,都要达到一个他觉得合适的高度。 “你婶婶这些年跟着我,的确是吃了许多苦头。”夏易辰凝住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阿芷啊,若是我没良心先抛下她走了,你一定要替我护着她。” 香芷旋下意识的点头,随后心里一惊,若有所感,面上只是嗔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夏易辰就笑,“你长大了,而我已做了叔祖父,这生老病死的事情,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我也不爱听。” “我是一个劲儿的想让你有个大人样儿,你是一个劲儿的给我拆台。”夏易辰很是没辙地摇了摇头,随后才道,“过些日子,我还得出一趟远门,跟往年一样,要亲自去收几笔账。你有事没事的,多来陪陪你婶婶。再有,你跟寒哥儿缺什么稀罕的物件儿?到时候我给你带回来。” 香芷旋想了想,“还真没有。您早点儿回来就行了。”又瞪着他,“你可好好儿的啊,知道自己年岁不小了,就不要再像以前似的,再胡来,我可就不理您了。” 夏易辰忍俊不禁,“行啊。我答应你了。” 香芷旋摆摆手,“您也别跟我翻自己的老黄历了,说的话都是煞风景的,不听了,还是跟我念念生意经的好。” “嗯,难得你想听,我就跟你说说。”夏易辰很是满意的样子,起身去取了一张舆图和一摞账册,“先让你开开眼界吧,看看咱们家到底有多少财产,又都分布在哪些地方。” “……好吧。”香芷旋嘟了嘟嘴,“其实吧,你还不如跟我说说手里到底有多少得力的人,就是像田卫他们一样的人手,我现在对这些最上心。”又叹了口气,“也是没法子,我就是个惹祸精,总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祸上身,偏偏惜命得很,每日做梦都在想手里的人越多越好。” “那容易。”夏易辰将舆图展开,让她看上面用红笔标注的地方,“如今咱们的威远镖局在各地都有分号,怎么样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有。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过一段日子,会有一批人手来到京城,到时候全交给你。” “啊?”香芷旋想到了很实际的问题,“那我养得起他们吗?”就算袭朗没事就给她银子,长期养着一大群人,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夏易辰斜睇她一眼,“你怎么越来越傻了,家里的银钱不都是你的么?他们难道还每月跟你领银子不成?过了闹腾的一段,就各回来处了。” “这倒是。”香芷旋不好意思的笑。 “你把嘴闭上,认真听着。”夏易辰抱怨着,“难得有点儿闲工夫跟你说说话,你总打岔我只能撵人了。” 香芷旋理亏地笑了笑,凝神聆听。 同一时间的宁元娘,正在看着蒋修染犯嘀咕。在东宫水榭,四公主神色怅惘眼神迷离的一幕,她也留意到了,思来想去的结果跟香芷旋一样,拿不准是四哥还是眼前这人惹了桃花债。 蒋修染是偷空回来,见她合账有些不耐烦,就动手帮她,拨算盘的时候,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由侧目看着她,“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让你看的心里直打鼓。” 宁元娘失笑,“这么说来,我是河东狮了?不然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河东狮?”他端详着她,“说说吧,我又做错什么了?”不怪他这么说,平日宁元娘可是没少数落他,要么说他把下人吓得跟哑巴似的,要么说他内外院不分完全不合规矩……到现在已是林林总总一大堆,他已经是债多了不愁的心思了。 他既然问起,宁元娘就把所思所想跟他说了。 蒋修染先是撇嘴,“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 “就能看出来。” “……” “怎么回事啊?”宁元娘托腮笑盈盈凝视着他,“是不是什么时候招惹人家了?” “怎么可能呢?”蒋修染又撇了撇嘴,“四公主看也是看袭老四,关我什么事?” 这次轮到宁元娘撇嘴了。 蒋修染给她分析:“我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四公主又不是没见过,知道我多差劲她还暗许芳心,那就是有毛病了。除非天生缺人虐待。可袭老四不一样,你可别忘了,四公主跟着三公主琢磨易数,其实也可以说是跟着袭老四琢磨易数,前一档子事不就得以在他面前露脸了么?” 宁元娘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似乎有点儿道理。 蒋修染笑笑地拍拍她的肩,“这种事你就别往我身上扯了,打量谁稀罕我这种人呢。” 宁元娘就笑,“打量谁不知道你那点儿事呢。” “我什么事儿啊?” 宁元娘不搭话。过去的事了,又是与四嫂交情不错的三公主,背着人她也不想议论。 “是不是谁都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年啊?”他笑着凑近她,点了点她的唇。 “是啊。”宁元娘抬手推开他,“谁都知道我是泡在蜜罐里的人,要是再疑心你,简直没天理了。” 他作势要咬她的手,她慌忙收回手,他得以再次吻了吻她的唇,“算你有良心。”又在她耳边吹着气,“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忙点儿正事去?” “去你的。”宁元娘红了脸。自从她开始用药膳调理之后,床笫之事在他口中就变成了大事或是正事。 他想继续说什么,却听得小丫鬟通禀: “老爷,阿东过来了,说袭大人已经回府。阿东问您几时备车。” 他沉了片刻,“马上。”随即搂住妻子身形,“我这是什么命?又得跟那厮抬杠去了。” “你再对四哥没个正经的称呼,我可不让你回房了啊。”宁元娘轻轻打了他一下,“又不是四哥让你忙得像兔子似的。” 蒋修染被她末一句引得低低地笑起来,满含依恋地亲了亲她脸颊,这才下地,“等我得了空再收拾你。” 等他到了袭府,却又听得袭朗进宫去了静园,只是离开之前留下了不少东西要他看。他没好气,“揽那么多差事,也不怕把自己忙死。” 赵贺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看着他。 蒋修染斜了他一眼,“我这一天可哪儿追着找他,换你试试?” “这忙死也比闲死好吧?”赵贺笑呵呵的,“我去给您备一壶好酒几样小菜,您稍等。”说完溜之大吉。 蒋修染往他身上扔的书落到了地上。 袭朗这一出去,就到深夜才回府。这时蒋修染已看完了一堆公文卷宗,在醉翁椅上假寐。 袭朗的脚步声,是他这一段时间最熟悉的了,而且摸出了一些规律。 此刻,袭朗慢悠悠走上台阶,到了倒数第二阶的时候,一脚轻轻蹭了一下石阶,再往上一阶,另一脚又蹭了一下石阶。随后的脚步声才一如平时。 蒋修染看着袭朗进到门里,抽了抽鼻子,又眯了眸子细看对方的衣服。一身黑衣,看不出痕迹,却还是能确定有何端倪,“怎么还溅上血了?这是杀了多少啊?” 袭朗慢条斯理地道:“老了,腿脚不利索了。” 蒋修染笑着点头,“我看也是。没带回怨魂吧?腿脚不利索,就是身手不利索;身手不利索,人死得就特别苦。” “这不是怕你等得无趣么?带回几个给你解闷儿。” 两名小厮走进来,一个奉上酒菜,一个取来干净的外袍。 袭朗换了身衣服,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三杯之后才招呼蒋修染,“来吧,陪你喝点儿。” “谁陪谁啊?数你会说卖人情的话。”蒋修染起身坐到袭朗对面,打量片刻,见他眼神清冷如常,揶揄道,“看你这样子,就像是死在你手里的都是死得其所。” 袭朗牵了牵嘴角,“好像你那双手多干净似的。” 蒋修染垂眸看了看彼此的手,“你我这种人,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吧?” “好像就到十八层。” 蒋修染轻轻一笑,“不管多少层,最后一层都是给我们预备的。” 袭朗身形向后,倚着椅背,双腿搁到就近一把椅子上,眉宇间现出一点儿疲惫。 “你没去看孩子吧?”蒋修染忽然想到了寒哥儿,“有孩子了,有没有的都忌讳着点儿。” “没有。知道。” 蒋修染胡乱建议道:“实在不行,找个寺庙做场法事,超度一下。” “超度?”袭朗摸了摸下巴,笑,“又不欠他们,就算是欠了也不能还。不信那个。” “不信有来生?” “要来生做什么。这辈子过好了就行。”袭朗顿了顿,又补一句,“照打算过好这一生就行。” 蒋修染盘膝坐在太师椅上,很有闲情地问道:“怎么打算的?” 袭朗喝完一杯酒才道:“把你耗得先入土为安啊。” 蒋修染笑道:“我先走了,谁跟你掐架啊?” “放心,日子闷不了,你儿孙一定得上门继续跟我掐。他们会说,你把我们家老爷子气死了,这可不行,得好好儿给个说法。”戏谑的言语,偏生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 蒋修染朗声笑起来,“你想得倒是长远。” 袭朗这才笑起来,“这是我那帮弟兄说的,有远见吧?” “等我得空就找他们算账。” “回头我给你写个名单。” “行啊,别徇私漏掉哪个。” 说笑了一阵子,袭朗才说起正事,“皇上之所以添了暗卫,就是因为皇后这些年添了一批关键时刻给她卖命的死士,眼下看这苗头,她是想把那些人调进宫里,或者就是故意找茬。我这几日就忙这些人了,好在皇城容易布置,不然迟早得累死。” “活人好对付,疯子棘手。”蒋修染理解地颔首,“到了你亲自出马的地步,都不弱吧?” “搜不出来,只能见一个灭一个。”袭朗想了想才回答蒋修染的问题,“兴许现身的是试水的,强弱真不好说。” “比起睿王那次带的人——” “不能比,那次算是瓮中捉鳖,现在是时不时冒出来一些死士。我在明敌在暗,看情形是想把我除掉。”袭朗看了蒋修染一眼,“你也当心吧。” “嗯,过两天我就让元娘搬到个妥当的地方,然后就去求皇上开恩,让我日夜守着他。还不都是他害的,养了皇后这么些年,养虎为患了。” 袭朗笑开来,“我倒是正缺个帮手,你来啊?想不整日在宫里晃都不行。” 蒋修染嗤之以鼻,“我给你打下手?想都别想。”说着就想起了元娘提起的四公主的事,委婉地套话,“你在宫里,见没见过四公主?” “见过。怎么了?” “我是想,她也到议婚的年纪了,皇上怎么也不给她张罗婚事?” “怎么也得过了这一段。嗯,对了——”袭朗想起了答应过四公主的事,“你没事去趟陈嘉兴家里透个话,四公主想嫁他二弟,他二弟要是宁可上吊也不尚公主……”他想了想,“应该不会,是一拍即合的事儿。” 蒋修染听了不免惊讶,想着兴许是元娘多心了,面上自然是没流露,“我找个人去办,太子妃那边也找个人递句话。”如果他现在是忙成了兔子,袭朗已经快忙成疯子了,这种事他不介意帮他料理。 “嗯。”袭朗打趣道,“我也给你弄个账本儿吧?这段日子一笔一笔的,也没少麻烦你。” “行啊,写完了给你表妹就成。” 袭朗莞尔,“那就没账了。” 元娘跟阿芷姐妹似的走动着,他们两个也别想泾渭分明的过日子。 袭朗放下酒杯,转去书案落座,“抓紧说公务。我得日夜颠倒的过一阵,天亮时就该睡了。”说完才意识到,蒋修染也得陪着自己,又笑,“委屈你了。” “……”蒋修染无语得很。 ** 天光大亮时,蒋修染离开,袭朗沐浴更衣之后回了正房,径自倒在了床上。 寒哥儿跟元宝兴冲冲走进寝室的时候,他已随意扯了条锦被盖上。 “爹爹,”寒哥儿由金妈妈领着到了床前,抬手去捏父亲的鼻子,“起来。”后面两个字说得有点儿模糊。 “爹爹乏得厉害,起不来了。”袭朗给了儿子一个歉意的笑,“以后得了空再带你跟元宝出去玩儿,好么?” 寒哥儿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头,“好——” 袭朗爱煞了儿子这小模样,探身去亲了他额头一下,“真乖。” 寒哥儿抿了嘴笑,转身招呼元宝,“元宝。走。” 袭朗轻轻地笑着,看着两个小家伙出门,才阖了眼睑,沉沉睡去。 并没睡多久,他做了噩梦。 睁开眼来,看到阿芷坐在床畔,心不在焉地翻阅一本账册。额头至下巴的线条流畅悦目,睫毛闪动时,如飞掠花间的蝶翅。 他的手微动,想要比量她睫毛的长度,转念就放弃。 不想惊动,想好好儿地看看她。 岁月如指尖流沙,又浩瀚如海,感触就变得微渺,回眸已是几年飞逝而过。 几年如意,半数是她给予。 授业恩师曾与他说过,不知道恐惧的人,不完满,成在机缘巧合,败则在瞬息之间,无转圜。 但是有些年,他就是不知道真正的恐惧为何物。离家在外,只得自己,那时的牵挂太少,且不认为谁会因为自己过得更好,只一条命赌前程。 距离太远了,牵挂就只是牵挂。 所有一切,不过阴霾狼烟下的生死荣辱。 是她让他一再看清恐惧的真相,近日尤甚。 生怕出一点纰漏,葬了自己,葬了她一生欢喜。 也正是因此,才愈发缜密、清醒、残酷。 而千回百转的梦境之中,看到与她别离。分明近在咫尺,却隔着生死,还未来得及感激,别离已至。 他的荣华权贵始于沙场,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不再行杀戮。偶尔甚至不能确定,那样的光景,自己会否等到。 万一……他一生没有几次万一,一旦切身体会这个字眼,便是大悲大喜。 他不能确定会不会有那样的经历。 却对她说,要携手相依一生,同看世间繁盛。 情是双刃剑,一面让他狠戾,一面让他脆弱。 于她,更是如此。 不,还不如他。 他只有生或死,她却不能,她如何也要活下去。 需要依赖他一辈子的人,因为他成长,因为他一次次置身险境。 她是他一世无双美景,他却是她福祸双行的源头。 香芷旋正在胡思乱想,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摸了摸下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经意的视线错转间,看到袭朗正在看着自己。 眼中尽是疼惜、亏欠。 她为之有片刻愣怔。 他双手探出,捧住她的脸,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吻一吻她额角。 她蹬掉鞋子,由着他抱着自己,静静依偎着他,过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在想因果报应?” “嗯。”他微笑,顺着她说,“你呢?” “我也在想这个。”她语声温柔,“那是胡扯,不能信的。没有报应,只有选择。” “这么巧,我也这么想。” “我选择了顺从香家安排,到京城再找叔父帮忙,就遇到了你。你选择迁就我的门第,只要我品行不是太差,就接受我留在你身边——开始是这样的。后来,你又选择了扶持、照顾我,我才能在家里直到外面站稳脚跟——经过是这样的。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我们的珍宝。”她语声愈发柔软,“幸运的那个人,始终是我。这世间没有谁离不开谁,只看分离时是双手空空还是握有珍宝,前者不甘,后者坚强。何况,最坏的不会发生。我确信。” 他在身边,她信任。 风雨来时,她坚强。 她始终没忘记自己最初的情形,以及得到的一切。只感恩,无怨言。 若几年欢笑换一世心殇,怎么说?不需问,他知道她一定会答:有憾,无悔。 就是这样通透。 所以他爱,他惧,他患得患失。 “又在想什么?”她指尖点着他心口。 “我在想,有些时候,我这心实在是小,只装得下你一个。” “那可不行,还有寒哥儿和女儿呢。‘有些时候’也要把他们放在心上。”她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她心心念念的女儿已经出生。 他低头摩挲着她的唇。 香芷旋笑道:“再睡会儿吧,才睡了一个时辰。” “没事跟我说?” “没。”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想看看你,后来又怕把你看醒,就看账册打发时间。” “怪不得梦里都是你。”他笑着把她的小脸儿按在胸膛,又抬手除掉她头上簪钗,“一起睡。” “嗯。”她环住他。 “阿芷。” “嗯?” “我会好好儿的。” “我知道。” 她是他的牵绊,亦是并肩前行的伴侣。 是在有了寒哥儿之后的转变。 景致再美,经不起风雨洗礼也是枉然。 香芷旋刚有了点儿睡意,听得蔷薇在门外道:“夫人——” “什么事?”她迷迷糊糊应一声。 蔷薇禀道:“三公主通过夏家,命人送信给您和四老爷。田卫已将信件交给了奴婢。” 袭朗和她同时睁开眼睛,瞬间清醒过来。 香芷旋趿上鞋子去拿了信件,将信纸展开来,和袭朗一同过目。 三公主在信上说,萧默设法使得楚襄王军中起了内讧,楚襄王短期之内别想成气候,过了这一段,死在何处都未可知,所以,只管随心所欲处置和月郡主。另外便是关于皇后的几句话,她说若是可能,请袭朗说服皇上手下留情,留下皇后性命。假如皇后殒命,那么,她会说服萧默不再介入军政,届时两国交兵劳民伤财,她只会袖手旁观。到底,她的至亲已只剩皇后一人。母亲兄长若都离世,故国家园便是形同虚设的字眼。 香芷旋这才明白,帝后看了三公主的信件之后,为何是那样的反应。 袭朗看完之后,躺回去,闭上眼睛,要继续睡的样子。 香芷旋哑然失笑,“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袭朗牵了牵唇角,“皇上恨皇后恨得就差每日磨牙了,谁劝得了他?不劝兴许还好点儿,能留个全尸。” “……” ☆、169|168|167·& 香芷旋躺回到床上,不能入睡。 袭朗将她搂到怀里,取过信件,又仔细看了一阵子,笑了,“有别的法子。我试试。” “别勉强。” “我知道。”他拍拍她的背,“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回信给她。” 她点头,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放空思绪,让自己堕入梦境。 醒来时,天已黄昏,他已不在身边。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心被无力感牢牢抓住。 见叔父时,叔父的未尽之言,她都明白。 既是搭上了皇室,那么性命也就交到了皇家手里。叔父当然不是出门去讨账,而是奉命去办要事,凶多吉少。 言语再随意,她也知道他是为着可能发生的变数,将婶婶和产业托付给了她。 身边的袭朗,是在担心他若出了闪失,她怎么过。 能怎样呢? 自然是要好生活下去。 她即使没了全部,还有寒哥儿。孩子是她一生珍宝,即便只得自己,也要他长大成才。因为,她的夫君是袭少锋,他的父亲是袭少锋。 袭少锋身边不能有懦弱之辈。 在他自己看来,他是个罪人,杀戮太重,无法得到宽恕。所以他不相信轮回因果,他不要来生,只要将此生牢牢抓住。 她知道,那是杀伐带给他的阴影。 如果没有这几年的情浓入骨,他的人生大抵是无挂无碍。虽然寂寥,却简单。 所以这些是谁也无从追究无法抱怨的。 谁也不要说亏欠,将最好和最坏的结果都设想到,去面对,尽力谋取最好的结果。 ** 这一日,和月郡主去了正宫。 皇后正赶着去见皇上,没工夫与她寒暄,开门见山:“你的心意,本宫清楚;本宫的心意,你也清楚。你手下没几个得力之人,本宫借给你一些死士,如何用,你该明白。” 和月郡主颔首称是。 “若是事败,你将身死。” “我知道。” “那就好。”皇后让亲信跟和月郡主细说,自己起身去了静园。 皇上正在伏案写信,便让她在门外等了一阵子。信写好,交给服侍在一旁的内侍,这才让她进门。 皇后走进门来,打量了皇上几眼,他倒是神清气爽的。 皇上示意她落座,“都安排好了?” 皇后点头,“嗯。” “那就好。”皇上微笑,“你再举棋不定的话,朕就失去耐心了。” “我看出来了。”皇后回以一笑,“再怎样,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了解你一些的。” “或许吧。”皇上对这种话题没兴趣,只说为何叫她过来,“说说柔佳。” 柔佳是三公主的名字。 皇后眼神一黯,又笑,“有什么好说的?她已笃定我会输。” “所以朕说她最是聪慧。”皇上道,“她要朕留你一条性命,你可曾想过,真到了那日,朕要怎么做才能与她都如愿?” 皇后好笑,“真是奇怪,我的性命,何时需得别人做主了?”随即看着他,目光凉薄,“你又想没想过最坏的结局?” “朕不需想,胜败都简单。”皇上笑得有点儿轻蔑,“要是输在你手里,那是真该死,不配活着。” 皇后心里动了怒,故意说刺心的话:“你今日的恨,都是因为睿王。是啊,换了我也会意难平,他可是不声不响的把太后老人家给毒死了。” 皇上忍不住笑了,“朕从一开始就知道,太后死得蹊跷。独这一件事,朕要谢谢他。” “……” “元皇后满门死于太后之手,让朕一生愧对发妻,有负她所托。从不敢奢望死后能够见到她。又有何面目见她?”皇上仍是笑,却透着残酷,“人活一世,到头来都会有入土为安那一日。再者太后只要在世,忠臣良将、江山社稷都会被她左右,不知还会有多少人水深火热中挣扎甚至枉死——朕不觉着有追究她死因的必要。”他凝了皇后一眼,“虎毒不食子,可朕连膝下子嗣都能杀,你难道还指望朕为太后心怀愧疚不成?” 到今日,他才肯对她说几句真心话。 皇后眼底有了一抹凄凉之意,“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元皇后。如果她没死,你这些年来,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专宠正宫,废除六宫?” 皇上没说话。 元皇后在世的时候,他不是没为这些做过努力,与太后一度僵持至剑拔弩张的地步。到元皇后离世之后,他所有的锐气都被伤痛散尽,很是颓唐消沉了几年。不是因为那几年,太后在朝堂的势力愈发庞大,几乎大过他这皇上。 如果不想变成名副其实的傀儡,他只能在很多事情上选择迁就、隐忍,韬光养晦。 ** 连续几日,夏易辰几名心腹来到心腹,找香芷旋禀明一些事情。 在叔侄两个上次相见五日后,夏易辰离京。 香芷旋知会了宁氏,把樊氏接到了府里同住。 而这几日,蒋修染被频发的一些事情弄得火冒三丈。他意在安排宁元娘去别院小住,可还没定下妥当的地方,便有人入夜突袭,试图掳走宁元娘。 死在他府里的死士已有几十名了。 他还在家中,这些人就这般张狂,要是宁元娘独自住到别处,还能有安生日子可过?那些人怕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谋害她。 思来想去,他到袭府的外书房,找袭朗商量,“两条路:让你的家眷去城西别院住一段日子,元娘也去,你我的人手合力防范;让元娘独自去你的城西别院住一段日子,我多派人手保护她。” 袭朗面无表情,“哪个都不选。”那是他的地方,凭什么要他听别人的安排? 蒋修染瞪着他。 赵贺进门来:“二老太爷和六爷又不安生了。” 袭朗靠着椅背,长腿伸到桌案上,手里把玩着一柄柳叶刀,“扔到护国寺,让老太爷修理他们,还不老实就病重而亡。” “是!” 蒋修染笑起来,“你说的那两个人,好像是我的亲戚吧?” 袭朗语气松散:“我管他是谁。这时候惹我,都别想好。”说着看了蒋修染一眼,“那些人只对元娘下手,就没半路截杀过你?” “还没有。” “你倒是走运。”袭朗笑容中透着一点儿疲惫,“我是被盯死了,也就家里还清静点儿。” “这种话你可不能说,你现在绝对是乌鸦嘴,提什么就会出什么事儿。” “还真是。”袭朗笑道,“那你就等着倒霉吧。” 蒋修染也笑,“那你就等着家里出事吧。” 袭朗这才认真回应蒋修染提及的事,“你先在家里增派些人手,等到袭府的人搬去别院的时候,让元娘同去。” “成。说定了啊。” “宁三老爷那边就交给你了。” 蒋修染颔首道:“行啊,那是我岳父,不管怎么行。”说着话,留意到了袭朗薄底靴子的鞋底上暗红的血迹,不由微微挑眉。怪不得,这厮有时候进门之前要蹭一下鞋底。 他又细看了两眼,“用什么法子杀的人?”竟到了血流满地的情形。 袭朗用手势告诉他,随后补一句:“总是来不及用到弓箭,那股子劲儿让人恨得慌。” 所以手法就狠毒一些。蒋修染摸了摸鼻子,“你赶紧的吧,把家眷送到别院,往后就住在宫里。不然迟早得累死你。你要是死了,可就没人跟我抬杠掐架了。” 眼下太子把军政交给了他们两个,京卫指挥使司也不能出差错,还要确保皇上安危,更要顾及亲人。袭少锋倒是能长期应对自如,但是长期不眠不休的情形,迟早会把人熬垮。 “这不是还没腾出时间来么。”袭朗思索片刻,“得过两天,我得跟着过去一趟,安排好了才放心。到时候你弄个调虎离山,送元娘过去。” “行,我勉强听你一回。” 袭朗手里的柳叶刀依旧慢悠悠地转着,“嗯,那我谢谢你。” ** 蒋修染说袭朗乌鸦嘴,还真说对了。 当天夜里,有一百名死士夜袭府邸。他们选择进府的方位,正是趋近正房的地方。 香芷旋在睡梦中莫名醒来,心里乱糟糟的,披衣下地,唤来蔷薇询问是不是出事了。 蔷薇点头,如实说了。 “去知会田卫,以防万一。”香芷旋吩咐完,回身坐到床畔,抬手抚了抚酣睡着的寒哥儿的脸颊。 不多时,田卫带着人来到正屋,分散开来,各找了隐蔽的地方。 香芷旋心里特别平静,问过之后,得知袭朗回府了。 他其实晚间不论多晚都会回来,但是因为寒哥儿的缘故,便多了一些忌讳,只要宫里有伤亡的时候,都留在外书房。那样一个百无禁忌的人,眼下为了孩子,也有所改变,对一些说法是宁可信其有。 袭朗留在府里的护卫,是他手里最精良的人手,身手比安放到暗卫的人还要好一些。所以他听说之后,并未亲自动手,只是在一旁观望。 只有看到手下真正的实力,才能确定他们日后能否真正保护阿芷和寒哥儿。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死士伤得七七八八,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府里冲。 赵贺抓到了带这些暗卫前来的头领,觉得这人身形、气息都应该是女子,便抬手扯下她罩在面上的黑纱。 是和月郡主。 赵贺将人带到袭朗面前。 袭朗闲闲地看着她,“来之前知不知道,今日是你死期?” 和月郡主感觉得到,他的眼中、气息,都有了森寒的杀气。 活不成了。 她哀哀地看着他,“我那么喜欢你……” 袭朗目光锋利、直接,语气却是与之正相反的柔和,“但愿你也喜欢死在我面前的感觉。” ☆、170|168|167·& 和月郡主没再说话。 不是不想,是再无机会。 她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身后的人一手托住她下颚,一手在她面前一晃。 她眼前银光一闪,随即,感觉到颈部细微而尖锐的疼痛。 几息的功夫,有鲜血涌出。 尘世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到鲜血落在衣衫上的声音。 她艰难地呼吸着,眸子仍是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袭朗。 暗夜中的男子俊美如昔,可是目光寒凉入骨。 她方才想说,我是那么喜欢你,你为何从始至终连一点点尊重都不肯给? 喜欢一个人有错么?只是因为相遇时晚,就该被弃若敝屣? 如果不是他看似温和实则伤人之至的对待,不会让她因为不甘羞愤而变得激烈失措至近乎疯狂,不会有今时今日。事情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局面。 她在西夏时就开始对他好奇,那些他的沙场上的铁血传奇让她看出他的骁悍睿智,从那时就觉得只有这样的男子才值得人侧目、倾心。 即便是样貌平平,也足以让任何女子青睐。 来到这里,终于得以相见。 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原来你是这样的,你就该是这样的。我早已识得你,所以可以一眼认出,笃定这个人就是你。 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也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 那一刻,她的喜悦无声流转,知道自己眼中心里再不能容下别人。 可是之后呢? 他一再让她看到自己的卑微、笨拙,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说,便让她自惭形秽再到恼羞成怒。一生所受的羞辱,都是他给的。 不该如此。 即便不能接受一个女子的情意,也不该无情碾压她的尊严。 可他就是这样做的。 她无法呼吸了,喉间似被一只残酷的手扼住,视线中的人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努力收拢起涣散的目光,再看他一眼。 要记住这个人,到了九泉之下也要继续恨他诅咒他。 他却已漠然转身。 喜欢他,原来与死亡、鲜血息息相关。 他的妻子亦如此,到了今时今日这境地,安危难测,生死难料。 袭朗,你也不好过吧?你就是个罪人,合该让痛苦亏欠凌迟心魂。 气力消散,她身形颓然倒地,仍是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寻找他的身影。 死不瞑目。 ** 府中终于恢复了平宁。 香芷旋命丫鬟去重新歇下,在床头留了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自己了无睡意,坐在窗下的圆椅上,小口小口的喝水。 过了些时候,她隐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旋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他并未进门,脚步声又素来轻微,以她的耳力,不能够听到。 又偏生能够确定他趋近厅堂,随后犹豫着,许久未进门。 是这夜太深太静的缘故么? 她放下水杯,转去厅堂,到了门口,撩开门帘。 他果然在外面,正望着湛蓝天幕,听得声响,回眸看着她。 她就笑,伸手去携了他的手,将他拉到室内。 袭朗去了西次间,拥着她在软榻上落座,又将她安置在自己膝上,语声低柔地询问:“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还没睡?”香芷旋环住他,“寒哥儿一直睡着,睡得很香甜。” “刚才害怕了没有?” “没。”香芷旋摇头,“有什么好怕的?”又问他,“回来是有事跟我说吧?” 袭朗点头,“嗯。明日命下人收拾箱笼,后天一早,我送你们去城西别院。” 香芷旋沉默片刻,“好啊。” “不愿意?” 她轻笑,“自然是有点儿不愿意。去了别院,见你就更难了。” “我得空就过去看你。” “不准。”她抚了抚他眉宇,“得空你就要好生歇息才是。再说现在你走到哪里都有麻烦,还是省省吧。” 这倒是真的。袭朗无声地笑,“好,听你的。” “今晚还有事么?” “有。”他语声似是叹息,“蒋修染过来了。” 有人等着,他还是不放心她和孩子。香芷旋吻了吻他唇角,“去忙吧。” “嗯。”他这样应着,却将她抱得更紧了,缠缠绵绵的吻住她的唇。 温柔之至的亲吻,夹带着他无从诉说的复杂心绪。 许久才放开她。 “快去忙吧。”香芷旋下了地,“我也该睡了。” “嗯。”他站起身,抬手抚了抚她脸颊,缓步出门。 香芷旋转回寝室,看看酣睡的寒哥儿,又看了看也正睡着的元宝,抿唇笑了。 元宝到了晚间,谁都不管,只守着寒哥儿。寒哥儿安静地睡,它就也安安稳稳地睡觉。 她宽衣歇下,熄了灯。 一早起身,知会了婆婆,随后与袭胧一同吩咐下去,要赶在明日之前收拾停当,随后又让田卫去香俪旋那里看看,要是不踏实,便携公婆孩子一同去城西别院住着。 田卫回来时说没事,钱学坤已经安排好了,香俪旋让她只管放心。 香芷旋又细问了问情形,这才不再担心。 田卫回完话,并没当即离开,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香芷旋发现了,“有话只管说。” 田卫又犹豫片刻才道:“夫人的二姐到了京城。” “哦?”香芷旋蹙眉,“何时的事?” “就是这几日的事,她和夫君一同过来的,说是来京城走亲戚。”田卫挠了挠额头,“也是有护卫与钱家的人攀谈,无意间得知,又告诉属下的。” “来走亲戚?”香芷旋笑,“去见过我大姐了?” “是。” 香芷旋心里有些烦躁,可想着大姐也不是没分寸的人,便道:“备车,我去钱家问问是怎么回事。” 田卫称是。 见到香俪旋,香芷旋没心思多叙谈,直接问道:“阿绮来京城了?你怎么也没让人告诉我一声?” 香俪旋笑着解释道:“他们夫妻两个一同来的,说是走亲戚,其实是来看病的。阿绮这些年也无所出,知道京城有良医,就过来找人开个方子。她只是来我这儿看了看,情形不似以往了。” “怎么说?” “人变了许多,不似以往了。一再叮嘱不要告诉你。”香俪旋有些唏嘘,“她只是想快些生个孩子,这样才能真正在婆家站稳脚跟。来到京城又不知道跟谁打听哪个大夫医术精湛,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来问我的。我就跟她推荐了卢大夫,已经开了方子,一两日就要动身回去了。” 香芷旋点了点头,“没事就行,我回去了。” 香俪旋则是看着她苦笑,“你是不是一听她过来,就以为她死心不改,想来浑水摸鱼了?” 香芷旋反问:“我这么想不应该么?” “你现在戒心太重了,不觉得自己变了太多么?”香俪旋感叹道,“你在变,别人也一样,别总把人往坏处想。” 香芷旋愣了愣,随即笑起来,“我倒是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了菩萨心肠。”大姐这态度让她不安起来,很担心大姐会着了香绮旋的道。 香俪旋跟她算账,“阿绮的确是有过不是,可正因为她曾经的不是,才有了你今时今日……” “所以我就该吃水不忘打井人,是么?”香芷旋笑得有点儿冷,“你赶紧收拾东西,明日随我一同去城西别院。那里比袭府占地更广,屋宇颇多,多你们一家人也不算什么。” 香俪旋惊愕,“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我这儿没事,你大姐夫都安排好了。你让我拉家带口地去你跟前住着算是怎么回事?” “大姐夫?”香芷旋笑得更冷,“你这话的意思是,我还有个二姐夫了?” “……”香俪旋哽了哽,“我不跟你吵架,你回家吧。” “既然你想要我吃水不忘打井人,那么你也要如此。”香芷旋一挑眉,“眼下我要挟恩图报,你不愿意也得照办。” “你这是不是有点儿胡搅蛮缠了?”香俪旋有些恼了,“合着你不顺心了,就得让别人跟着你一同遭罪?我这家里刚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你又要我跟着去城西别院——我怎么跟公婆说?只说你要我们跟着你避难去?都跟你说了,你姐夫安排好了,不会出岔子,不会拖累你。” “我还就要胡搅蛮缠了,我不顺心,就要你陪着。”香芷旋语声不容置疑,“你答不答应吧?” “不答应!” “那明日别怪我命人把你们一家几口绑到别院去!” 香俪旋气得不行,摆一摆手,“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了!” “你不该嫁人,该去庙里修行成仙的。”香芷旋吁出一口气,“我没跟你开玩笑,快点儿吩咐下去。” 香俪旋不理她。 香芷旋唤蔷薇,吩咐道:“让田卫带人进来,替他们收拾箱笼。” “你!”香俪旋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你别闹了行不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谁跟你闹了?”香芷旋冷着脸,“你这尊观音菩萨不在我跟前,我会寝食难安。” ☆、171|168|167·& 香俪旋叹了口气,别转脸看着别处。 香芷旋垂眸看着脚尖,“姐夫得以升官,是我夫君帮衬所致。如今袭府处在风口浪尖上,你们也不得安稳,是受了我们连累。你们得益时,没人要你们感激;如今你们被连累,我也不接受你的责怪。这是命,你就认了吧。” 香俪旋侧目看向她。 “只当我多事,但是这次你要听我的。要我说清原委,我说不出,只是心里不踏实。”香芷旋起身往外走,“没得商量。别跟我闹,闹起来不好看。” 香俪旋看着她透着冷漠决然的背影,一时恍然。 这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阿芷么? 不管是心中疑惑还是有所不满,香俪旋都无选择余地,只能照办。 很明显,阿芷心绪不佳,不照办的话,她真敢命人把她和公婆绑到别院去。从小就是这样,平时没脾气,一旦拗起来,任谁也没法子让她改变心迹。 即便是去找叔父婶婶评理,答案肯定是要她听阿芷的。叔父婶婶这些年更与阿芷投缘,她与夫妻二人却只是亲近,而非亲人一般。 夏家一直是无条件地给阿芷撑腰,是阿芷最坚实有力的靠山。 不是为了夏家在京城,阿芷当初怕是也不肯老老实实嫁入袭府。 想远了。 香俪旋叹了口气,转去公婆房里,说了说要搬去袭府别院的事情。 钱大老爷和钱大太太只要听到事情与袭府相关,便会无条件地答应,此次亦然。他们始终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何有了一条坦荡的仕途。 ** 静园。 四公主陪着皇上下棋,已经连续输了五局,小声嘀咕着:“父皇可真是的,一点儿情面也不肯给,我都输得晕头转向了。” 皇上就笑,“谁叫你棋艺这么差的?让你五子都不行,还要朕怎样?” “还是让的少。”四公主嘟了嘟嘴。 皇上朗声笑起来。 父女两个说话间,太子进门来。 皇上落下一子,吩咐四公主:“你留在这儿好生想想如何能扳回一局,朕与太子去说说话。” “好啊。”四公主乖乖点头应下。 父子两个转去宴息室。 太子禀道:“夏易辰已经带上您与儿臣的几封亲笔书信,八百里加急离京。” 皇上只是问:“你瞧着此人可信、堪用?” “是。”太子解释道,“他不同于寻常商贾,行事甚而不输朝堂一些重臣,来日再与秦明宇汇合,成事不难。” 皇上颔首,“那就好。” 太子迟疑片刻,道:“眼下袭府、蒋府都不安生,屡屡出事……” “你想怎样?” “儿臣是想,能否给他们找个让家眷安身之处,派重兵保护,如此,他们才能心无旁骛。” 皇上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行。你这样做,可以说是好心,可也可以看做是将他们的家眷软禁了起来。况且,你怎知军兵之中无皇后的死士?他们的家眷要是在皇家手里出了闪失,那这天下可就真乱了。” 太子闻言神色一凛,“父皇教诲的是。” “能安天下者,必能安家。”皇上淡淡的道,“你不需为他们担心。” 不担心?不担心才见鬼了。太子腹诽着,你跟皇后打擂台,拼上的却是我最看重的两个人,他们要是出了闪失,来日我便是登基,坐在龙椅上也不踏实。 皇上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为虎作伥?” 太子一怔,不是为这个问题,为的是皇上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随后才回道:“儿臣不敢有异议,只是觉得还有捷径。”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皇上指一指一旁的座椅,“坐下说话。” 太子称是落座。 皇上继续道:“你和一些臣子应该都在想,我为何不将皇后废掉,不将程曦打入天牢。我是可以这么做,但是,理由呢?只因为睿王那些放在明面上的罪名?是,我可以借着那些罪名废后甚至赏她一条白绫,但若是那样,你无从看到如今这些原本藏匿于暗中的死士。死士是什么?凭袭少锋的手段,活捉的死士都是抵死不肯招认——皇后废不废、死不死,与他们会不会现身伏击并无太大关系。你怎能确定,皇后失势之后他们不会现身?到那时,又当如何?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只是杀掉除掉几个人那么简单,我早已丧命无数次。” 太子沉默。 “事情得从头说起。”皇上给太子梳理整件事的经过,“因为睿王的事,我才恨毒了皇后,我想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些年的野心是一个笑话,更想将她手里的党羽逼得现身从而除掉,还朝堂、天下一个安稳的局面。而中间也曾犹豫,担心四方动荡,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所以,与其说是给了皇后一段筹备的时间,不如说是给了我自己一段权衡轻重的时间。兴许,我是在等着他们将我彻底激怒,豁出天下的安稳,只要一个赢的结果。” 太子颔首,望向皇上。不是不意外的,从没想过,皇上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心里话。他们是父子,但相处时,从来只是君臣。 皇上淡然一笑,“后来,你我与袭、蒋二人商议出了应对之策,眼下只需按照计划行事,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听天由命。我又何尝不与你一样,爱才、惜才,可越是如此,越要笃定自己没看错人,相信他们能在这当口齐心协力,谋取皆大欢喜的局面。若觉得亏欠,来日好生补偿他们便是。” 太子恭声称是。 “我也与你交个底吧。”皇上笑微微的道,“我在位这么多年,一直打着以仁孝治天下的口号,到了今时,已经腻了——这个烂摊子,我会尽力帮你收拾干净。皇后与睿王的党羽,都要除掉以绝后患。但愿我有生之年能够如愿。如此,也不负——”不负元皇后所托,心里话是这一句,说出口的却是,“不负你我一场父子情分。” 太子起身行礼,刚要说话,皇上已摆一摆手,“就别说希望我寿与天齐的空话了,在我听来,那不是好话,是咒我。你若是像我一般活了这些年,早就厌了这尘世。” 听得这样的言语,太子心头一惊,随即怅然不已。 ** 当夜,皇上找蒋修染吩咐一些事。蒋修染告退之后,询问之下,得知袭朗在高处观望皇城内的格局,便寻了过去。 袭朗与寻常暗卫一样,一袭黑衣,衣料不求名贵,只求穿着舒坦。此刻手里握着个小小的酒壶,正在观望皇城外的一场厮杀。 蒋修染走过去。 袭朗取出个与手里的一模一样的酒壶,抛给他,“烧刀子。” 蒋修染接到手里,见那酒壶十分精致,大小不到一个巴掌,四方,扁平,很是精致。“这时候还喝酒?”他笑问。 “让你带歪了,哪天都离不开酒了。” 蒋修染撇撇嘴,“谁把谁带歪了还不一定呢。”说完旋开酒壶盖子,喝了一口酒,看向城墙下。那情形叫他心头一凛—— 一个个死士像是没有灵魂一样,只知道杀人,受了重伤都似没有感觉,目的不过是杀人、冲进皇城。 应对他们的暗卫一如遇到了附骨之疽,需得拼上己身性命,才能阻拦,才能活。 “像不像诈尸?”袭朗问道。 蒋修染被他一句话引得笑起来,“有那么点儿意思。”那些死士已非魔怔、疯了可以形容,完全就是没有心魂的鬼怪一般。 “等家眷避出去之后,要找找他们的来处。”袭朗缓声道,“擒贼先擒王,总是随时等着他们突袭的话,暗卫撑不住。” 蒋修染颔首,“皇上方才吩咐我了,将家里的事情料理完,就来宫里帮衬你。” “是么?”袭朗笑笑地看他一眼,“好事啊。” “到了这时候,咱们俩再各过各的,都没个好。” “那我就勉强收下你这个帮手了。” 蒋修染斜睨他一眼,“说点儿好听的话会死么?” 袭朗轻笑,“会。”又问,“你家里安排下去没有?” “安排好了,明日我送元娘去城西别院。”蒋修染道,“一道走吧?” “也行。”袭朗将酒壶送向蒋修染那边,“走一个。” 蒋修染抬手,酒壶与他手里的一碰,“走一个。明日起,也算是共患难了吧?” “嗯。都要将就一阵,做一阵子的兄弟。” 以往都没想到过,有一日要在这皇城之中并肩作战。 并肩作战便是同生共死,是兄弟。 只是他们天生不对盘,只能做一时的兄弟。离开生死场,还是要各走各路。 命定如此。 ** 香芷旋从香俪旋家中回到府中之后,田卫来禀:夏易辰为她精挑细选的五百名人手已到京城。 她先去找樊氏商议,到底是不了解那些人的底细,要问问婶婶的意思。 樊氏笑道:“你只管放心用,随着心思安排下去。都跟随你叔父的心腹多年,不会有二心,在这关头,更会义无反顾,不会辜负你叔父对他们的嘱托。” 香芷旋转去吩咐田卫,让他明日让那些人暗中保护着香俪旋一家人去城西别院——还是觉得和大姐一家人分开来走更稳妥。那些人之后就在城西别院附近落脚,有事能帮衬一把是最好。 田卫称是而去。 香芷旋又返回去与樊氏说话,将强迫香俪旋随行的事情经过说了,“我是宁可多事谨小慎微,也不想出事。可一方面又是有些不安的,毕竟,他们跟着我们过去,日子也不见得安生。” 樊氏沉默片刻,笑了笑,“你得这么想,你如今先是少锋的发妻、寒哥儿的母亲,随后才是阿俪的妹妹。万一有朝一日,有人用她们母子的安危要挟你,你该如何?你只能选择寒哥儿,不能接受要挟。与其到那等伤人的地步,就不如绑在一起共患难了。” 香芷旋心宽不少,握住了婶婶的手,心里百感交集。 婶婶这个人,很多事总是惯于装糊涂,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定是清楚叔父的去向,且知他安危难测。但始终是从容悠然的意态,始终笑脸迎人。 要有多坚强通透,才能这般坦然的面对未知的福祸? ** 这一晚,又有死士突袭。与昨夜一样,有惊无险。 香芷旋想,自己必须要习惯这样的情形了。 因着袭朗不在府中,她在事过之后仍是辗转难眠,看着寒哥儿的睡颜,迎来了黎明。 不管袭朗回不回来,今日都要动身去往城西别院。 她与府里众人一样,早早起身。 启程之前,袭朗回来了,先问道:“知会西府的人了吧?” 西府只余二老夫人和袭肜。香芷旋点头,“说了,今日一起过去。” 袭朗点头,“我也是这意思。” 辰时,阖府的人启程去往别院。一众女眷、袭刖、袭肜都是乘坐马车,袭朗策马带着护卫随行。 趋近别院时,出了事。 几百名一身黑衣、腰系白色丝绦的死士杀气腾腾而来。 一直在近处防范的护卫不能抵御,边战边退,到了一行人近前。 坐在马车内的香芷旋获悉,将寒哥儿搂在怀里,低声道:“寒哥儿乖,外面有事,等一阵子就好了。” 寒哥儿小手伸出,指向外面,“爹爹……” 他的意思是说,外面有事,可爹爹还在外面。 香芷旋心头怆然,语声却愈发柔和,“爹爹还在外面,有他在,事情才能很快解决。别担心。” “嗯!”寒哥儿乖乖地把脸埋在母亲怀里。 蔷薇、铃兰上了马车,一左一右地坐在香芷旋前面,将寒哥儿牢牢护住。即便她们出了闪失,寒哥儿也会安然无恙。 一支支暗箭射向马车,发出咄咄声响,却不能刺穿车厢。 香芷旋要在事后才得知,马车的车厢中间镶嵌着一层铁板,便是弓箭手臂力再强,也不能将铁板射穿。 此刻,虽然心中疑惑,却是安稳下来。待到弓箭手放弃射杀之后,她将寒哥儿交给蔷薇,小心翼翼地透过车窗望向外面。 恰好看到了最惊险的一幕: 七个死士形成一个圆环,将他困在中央,手中弯刀齐齐狠戾刺向袭朗。 袭朗腾身之际,抽出悬挂在马鞍桥上的长剑,落地处是两丈开外。 七个人反应一致并且分外迅捷,齐齐追上前,围拢过去。 ** 赵贺等人欲上前去支援,却被蜂拥而至的死士阻挠,无从如愿。并且,他事先已得了吩咐,不管事态怎样,要确保夫人与寒哥儿无恙。 之于袭朗而言,妻儿比他自己更重要。 拼力厮杀中,赵贺心头怆然,险些落泪。 解决掉近前的麻烦,再看向袭朗那边,正是最凶险的时候。 七个人反应与招式一致,这一刹,正再次将弯刀齐齐刺向袭朗。 袭朗身形飞掠而起。 七个人出招落了空,极快的收回凶器又再次刺出。 他们要抓住的是袭朗身形下落而又无从发力腾身的瞬间,在这时候出手,任谁也不能活。 袭朗下落的速度却偏生比他们预料的慢了半拍。 七个人的刀尖交错在一起,他脚尖轻飘飘的落在交错处。 七个人立时收回刀,欲再次发力刺出。 就是这顷刻间,袭朗身形下落同时,人与长剑合一,飞速一个旋转,剑尖横扫七人颈部。 千钧一发的关头,依然从容优雅如狂花落叶。 六个人身形僵滞,片刻后栽倒在地,毙命。 剩下的一个,是袭朗剑尖扫到的最后一个,力道差之毫厘,便不足以致命。只是颈部划出的那一道痕开始奔涌鲜血,让他失力。 他眼神僵滞,行动迟缓地举起弯刀。 袭朗身形掠到他身后,左手扣住他后脑,右手扣住他下颚,随即施力。 一声脆响。 人应声颓然倒地。 袭朗招手唤赵贺,吩咐几句,上了香芷旋所在的马车。 香芷旋略显茫然地看着他,“没事了?” 他勉强一笑,“暂时没事。” 香芷旋吩咐蔷薇、铃兰:“带寒哥儿去老夫人车上。” 两个丫鬟称是而去。 袭朗伸出手,想去抚一抚她已苍白的脸,到了中途,手势僵滞不前。 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满手的鲜血,满身的孽债。 满手满身肮脏的孽与血,她则是不染尘世腥风血雨的一个人。 娇柔清艳如空谷幽兰。 他却让她目睹这尘世最残酷最血腥的一幕幕。 “阿芷……”他轻声唤她。想问她:怪我么? 她在他开口之际,投入到他怀里,紧紧地环住他肩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了方才,她才知道他每一日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凶险——甚至可称之为绝境,每一次这样的险恶,都是死里逃生。 是真的,无法为他漂亮的身手与有荣焉,想最多的是他能否每一次都能这样立于不败之地。 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岿然不动地面对这一切? 一日一日,该有多辛苦,该有多疲惫。而他只是给予她笑颜,什么都不曾说。 她下巴搁在他肩头,顷刻间泪如雨下。 泪滴打在肩头的衣衫,声响轻微,却如闷雷一般回响在他心头。 “阿芷……”这一声,满含歉疚。 “今晚,陪着我。好不好?”她闷声说出这一句。 他沉默片刻,“好。” ☆、172|168|167·& 到了别院,袭朗见蒋修染和宁元娘还未到,心知必是也遇到了麻烦,吩咐赵贺带人去接应。他则和香芷旋服侍着宁氏下了马车,陪着去了室内,又为众人分别安排居住的院落。 袭刖还有点儿没缓过神来,一直站在外院发呆,直到袭朗赏了他一记凿栗才清醒过来。 “大白天的梦游什么?”袭朗对他道,“我给你请一段日子的假,帮我照顾好家人。” “不。”袭刖定睛看着袭朗,“我要跟着你回府。”家人哪儿就需要他照顾了? 袭朗睨他一眼,“跟着我干什么?听我的,老老实实留在家里。” 老老实实留在家里陪伴妻儿。四哥想说的是这个,袭刖因为了解,心里才更不好受,眼眶差点儿就红了,“四哥……” “再跟我磨叽,信不信我打你一顿?”袭朗笑着拍拍他肩头,走开去,“听我的。” “嗯。”袭刖语声闷闷的。 刚安排好,香俪旋一家人到了。 香芷旋已经跟袭朗说了这件事,由此,他亲自去迎一家四口进门——钱学坤还有公务在身,自是不能跟过来的。 钱大老爷与钱大太太颇有些受宠若惊。 抱着孩子的香俪旋的笑容则透着些苦涩。 这时香芷旋也迎了出来,将几个人和一众下人引到别院里一所四进的院子,屋宇绰绰有余。 全都安排停当了,各房都在忙着开箱笼布置屋子,蒋修染和宁元娘还没到。 袭朗摸了摸下巴,转去外书房等待回信。 不出袭朗所料,蒋修染和宁元娘在半路上遇到了截杀。只是蒋修染遇到险境时是个十足十的慢性子,自然不似袭朗一般干脆利落。 自从琢磨过一阵子袭朗以易数建成的宅院之后,他开始悉心研究用易数布阵。今日赶得巧,恰好是在人烟稀少之处,事发处附近有个树林,是完全可以利用的地形。他将一行人带到了树林之中,现学现卖,布阵阻挠死士进入。 宁元娘坐在马车内,听得丫鬟通禀,这才知道人们都说他打仗最爱跟人磨叽并非虚谈。他是能把自己的手下都磨得失去耐心的人。 由此就不明白了,这样的一个人,那次身负重伤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与人硬碰硬才受的伤,完全不是他的做派。 阿东在外面守着,她就隔着车窗问了问心头疑惑。 “那时候夫人与秦家定下了亲事,老爷看什么都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不就不管不顾了。”阿东没心没肺地说完才觉出了不妥,额头差点儿冒汗,“夫人,小的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宁元娘轻声应了一句。 不经提醒,她险些已忘了那些事。 出嫁前后,恍若前世今生。 “不出意外的话,你我这几步之遥,已是隔了今生今世。”一身伤病的他,去见待嫁的她,是这样说的。 那时他与她都没想过,都不敢奢望,会有今时今日。 便不自主地想到了秦明宇。有一段时日了,秦明宇离开京城,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的确切去向。每次遥遥见到钱友兰,总能捕捉到那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忧心、落寞。 但愿秦明宇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管怎样,她希望识得的人,四哥四嫂看重的人,都能好好儿的。 她胡思乱想了很久,马车向树林外走去,阿东带着一批人手护送她离开。 原来是蒋修染将来袭的死士全部引到了树林之中,又辟出一条路让她走出这是非之地。 宁元娘看看天色,已近申时,不由无声地叹一口气。跟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速战速决不行么?只听说过死士都是不要命的,他却偏要跟那样的一群人耗着…… 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 这时候,赵贺带着人赶来支援了,听说这情形之后,很是没好气,只帮阿东将宁元娘的马车层层护住,不理树林里的蒋修染。要不是蒋修染也打过屈指可数的硬碰硬的恶仗,他真怀疑那人不识得速战速决四个字。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树林里起火了,厮杀声越来越大。 宁元娘的心悬了起来,真怕蒋修染引火烧身。 事实其实就是引火烧身了——怎么样的阵法,对付不要命的死士,都只能阻挠一时,在他们失去耐心之际,会愈发疯狂。 火是死士放的,大有与蒋修染及其手下同归于尽的意思。 火势一起,他布下的局成了虚设。 蒋修染觉得扫兴到家了,火气也随着火势愈燃愈烈。没得选了,只得身先士卒剿杀一条路。 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何袭朗一次次亲自出手——不出手不行,因为死士的目标一致,不顾伤亡,必须有人围杀首领。 在这同时也明白,他的清静日子结束了,往后要与袭朗一同且一再经历这种情形。 到了这关头,赵贺不能再看热闹了,忙带人冲进树林增援,与蒋修染内外夹击,将死士逐一杀掉。 赶在烈火烧身之前,一众人退出树林。 蒋修染望着里面,“该抓个活口。” “没用!”赵贺硬邦邦地丢出两个字。 蒋修染就笑,“你个混小子,看不惯我的做派啊?” 赵贺抹一把脸,“嗯!”又看了看蒋修染锦袍熏得焦黑的下摆,“图什么?”随后一扬手,招呼袭府护卫,“走!” 蒋修染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吩咐专人善后,去马车上寻宁元娘。 宁元娘打量着他衣袖上被刀锋扫到的裂痕,心惊不已,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怎样?”语声有些沙哑。 “没事。”蒋修染也顾不得一身烟熏气息了,将她搂在怀里,“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宁元娘环住他身形,“你和四哥,日后就要过这种日子了么?” “不会,将你们安置好,就要在京城寻找死士的藏身之处了。” 找到之前,还不是要这样被死士突袭。宁元娘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你……你好好儿的。” “嗯。”蒋修染吩咐车夫抓紧赶去袭府别院,随后才柔声对她道,“自然要好好儿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我不敢出事。” ** 赵贺回到别院,将情形与袭朗说了。 袭朗失笑,“他就是那样,谁跟他上火也没用。” 赵贺直摇头叹气,随后说起别的事:“夫人手里多了几百人手,日后想来也会帮忙看护别院。” “嗯,我知道。” “那我能不能跟着您回府?” “胡闹。”袭朗睨了他一眼,“你下个月就要成亲,留在这儿保护夫人和寒哥儿就好。” 这个他看做小兄弟的人,也要成亲了。既是如此,少行杀戮最好,若是跟着他,大抵每日都如今日。 “我不!”赵贺气哼哼的,“含笑明日要赶过来,贴身服侍夫人。我得跟着您。” 袭朗瞪了他一眼,“咱们俩谁说了算?” “……” “你留在这儿照我的意思部署,我才能放心。”袭朗一摆手,“滚出去。” 赵贺杵在那儿不动。 袭朗拿他没法子,“我没了后顾之忧才能随心所欲的行事,你留下来我才能心安。” “……”赵贺转身,“您得毫发无损地回来,要是出了事……我不会给您穿孝的!” 袭朗笑出声来,“我缺你给我穿孝。” 赵贺胡乱抹了一把脸,快步走了出去。他难受得厉害,但只能听命行事。 室内静下来,袭朗的笑意渐渐收敛,拇指轻轻捻着无名指和食指。 阿芷的泪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指尖。 他从没见她那样哭过。便是生子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曾掉下那么多的眼泪。 是积累了这许久的忧心、难过所致。 夏易辰离京了,离京之前,将手中产业、精锐人手、妻子全部托付给了她。 他也不能让她放心。 如果……那么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再也没人给她无条件的疼爱、宠爱,只得自己,只能让别人依靠她活下去。 再者,便是她宁可自己出事也不想让他置身险境。 他懂得,因为自己亦如此。 “阿芷……” 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 蒋修染和宁元娘抵达别院时,碧空如洗,残阳如血。前者留在外院,与袭朗一同用饭,后者随着香芷旋去了准备的一所小院儿。 宁元娘只觉得香芷旋神色有些落寞、疲惫,细看却看不出端倪。 香芷旋见她有些担心自己的样子,挂上明媚的笑脸,温言询问了路上情形,将自己的坏情绪牢牢隐藏起来。 哭一场,心里舒坦了不少。 哭过之后,心绪平静下来,愈发冷静。 说了一阵子话,她带宁元娘去了宁氏房里请安,钱友梅、蔚氏、袭胧和三个孩子都在,热热闹闹地说了一阵子话,让人去请香俪旋过来一同用饭。 香俪旋命丫鬟传话,说就不过来了,要留在房里和公婆一同用饭。 按理说,即便不过来用饭,也该来给宁氏请个安,但她不肯。 香芷旋知道大姐跟自己还有点儿别扭,也就随她去,让丫鬟摆饭。 越是亲近的人,细枝末节越是不肯宽容。 不宽容她也不管,她的目的只是要断绝大姐与香绮旋再相见的路。目的达到就好,别的真的无所谓。 用过饭,寒哥儿玩儿一会儿就乏了,在大炕上睡着了。 香芷旋想将他抱回房里去,宁氏却不答应:“就让他睡在我房里吧。夜里的风凉,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香芷旋想想也是,便让紫苏、金妈妈和元宝都留下来,独自回了房。 这一日真是累得可以,她洗漱之后便歇下了。心里其实是有点儿后悔让袭朗留下来陪自己的——万一宫里出了事可就糟了,自己岂不就是那罪魁祸首? 这样想了一阵子,让蔷薇去外院传话:他要是有事,只管去忙,不需回来。 却没想到,蔷薇刚出门就折了回来,笑道:“四老爷回来了。” 香芷旋笑了笑。 袭朗先去洗漱,等到熄灯歇下的时候,香芷旋已经小睡了一会儿,清醒过来。 她依偎到袭朗房里,“去母亲房里没有?” “去了,看了看寒哥儿,睡得很香甜。” “那就好。”她一肘撑身,吻了吻他唇角,在他耳畔低语一句。 袭朗身形一滞。 她又笑着低语一句,低下头去,以吻封缄。 他扣住她后脑,翻身覆上她身形的瞬间,变被动为主动。 ☆、173|168|167·& 袭朗天没亮就离开了别院,去了宫里。 早间,香芷旋去给婆婆请安,见到了钱友梅、蔚氏、袭胧和二老夫人,每个人都是一如往常。 几个孩子仍旧无忧无虑,笑颜如昔。 在婆婆房里逗留多时,香芷旋仍是没见到大姐现身。 这就是真的失礼了。 你在别人家的别院住着,好歹也该来给长辈请个安,香俪旋偏不。 香芷旋心里有了火气。 辞了婆婆,她转去大姐房里。 香俪旋正在哄着儿子霖哥儿,见到香芷旋,只是淡漠一笑。 香芷旋落座,安安静静地喝茶。 香俪旋哄了霖哥儿好一阵子,才交给了奶娘,落座后问道:“说吧,找我有什么吩咐?” 香芷旋牵了牵唇角,“我只是来我自家的地方坐坐,喝杯茶,能吩咐你什么?” “……”香俪旋气结,却无言可反驳。 香芷旋继续慢悠悠品茶。 香俪旋越看她就越没好气,“你到底想怎样,不妨说清楚,别给我摆这姿态看。” “我什么姿态啊?”香芷旋不解地看她一眼,“我在我自己家里,什么样子不行?何时轮到你给我立规矩了?” “……”香俪旋哽住了。 香芷旋忍不住笑,“打小你就说不过我,眼下这又是何苦。” 香俪旋不予理会。 香芷旋道:“你要是住在这儿呢,就有个晚辈的样子,得空去给我婆婆请个安;你要是不住在这儿呢,也行,立下一份与我再无瓜葛的文书就好。日后不论你我谁出了事,都不要怪对方不予理会。” 香俪旋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又词穷。 “你那个二妹的事情。我但愿她三两日就离京,要是与你说的正相反,也是我不希望看到的。”香芷旋看着香俪旋,目光清凉似水,“我就是对她不放心,一辈子都不能改观。你不是我,所以你不能理解,我从不勉强,你也不要勉强我。” “我也跟你说了,她已经不似以往,你是没见到……” 香芷旋冷冷一笑,“我也不似以往了,所以你就认定她痛改前非了?所以你就能确定我专横跋扈了了?万一你看错了,谁又能来承担你的过错?” “……”香俪旋张口结舌。 “要是因为你瞎了眼,别人是不是也要跟着自戳双目?”香芷旋看着她,神色越来越冷,“可能是我多心了,可你又拿什么来证明你没看错人?” “……”这就更是香俪旋无从回答的问题了。 “跟我闹别扭可以,但是别失了礼数。你要是不见我婆婆,那我也不会见你婆婆。” ** 蒋修染昨晚连夜进宫,代替袭朗盯着宫里的一堆事儿。 天将亮时,他随意找了个侍卫班房去歇息。 有一名暗卫神色奇怪地看着他,他不解,瞪了回去。 暗卫立刻跑了。 和衣歇下,没多久莫名其妙醒来,睁眼就看到袭朗站在门边,手里端着杯热茶,他腾一下坐了起来,“你属鬼的吧?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你睡的是我的床。” 蒋修染嘴角一抽,这才明白暗卫为什么那样看着他,他抬手指了指对面一张床,“你睡那儿。” “脏。” “……” “那你就守着我吧。” “嗯。”袭朗唇角微扬,走到他近前,坐到床边一把椅子上,“你能睡着就行。” “……”蒋修染服气了,起身唤人来收拾屋子。 两名内侍取了两套簇新的被褥,给两个人重新铺了床。 袭朗摸出一个纸团,扔给一名内侍。 内侍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人走了,蒋修染才明白过来——那皱皱巴巴的一团,是银票。 他转去另一张床上歇息。 袭朗喝完一杯热茶,扯下身上锦袍,蹬掉靴子,上了床躺下,过了一会儿,慢悠悠道:“跟你睡一个屋子,还不如睡城门楼。” 蒋修染头枕着手臂,笑,“赶紧去。” 袭朗躺了一会儿,起身利落地穿好衣服靴子,“走了。”说着步履如风地出门。 蒋修染鼻子都要被气歪了,“疯子!” 这一大早就给人折腾一通……他没好气地抖了抖锦被,继续睡了。 醒来已近正午,才知道袭朗这半日没闲着,安排京卫指挥使司、五城兵马司、暗卫或在明或在暗日夜搜寻暗卫的藏身之处,并且分发下去一批用来对付死士的火器。 没了顾忌,可以随心所欲地布局,甚至可以玩儿一阵猫抓老鼠的游戏。 袭朗是真没把死士当做人来看待。 朝廷相关人手全都用到了,他们手里的人当然也不能闲着,都要在暗中配合此事。 ** 香芷旋将叔父留给她的人充分利用了起来,一部分监视香绮旋,一部分在别院附近保护一家人,余下的都去帮忙寻找死士的藏身之地。 连过了五天,香绮旋还没离京,居住在一所宅院内,倒是她的夫君先一步回了南方。 香芷旋听了田卫说了,让他去告诉香俪旋。 香俪旋听了,心里觉得不对劲,却还是嘴硬:“说不定是病情没个确切的说法呢。” 田卫笑道:“她从未去找过卢大夫,更没找过别的大夫。” “……” 田卫行礼告辞。 香俪旋坐不住了,转去找香芷旋,“你说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那次见她……你别不耐烦听,总得知道我为何对她改观吧?” 香芷旋:“你说。” “她真是特别温驯的样子,显得很是自卑,说话都没个大声。”让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是因为这种感觉太强烈,香俪旋才会心软,才会认为香绮旋已非往昔模样。 “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好几年的时间也够她学会唱戏了。” 香俪旋哽了哽。 香芷旋问道:“容色怎样?” “还是那样,跟我说,她夫君待她倒是不错,还说那人就是看上了她的容貌,平日里都是让她好生将养着。” 香芷旋失笑,“有张好看的脸,的确是好事。” “你就跟我说实话吧,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香芷旋奇怪地看了大姐一眼,“你不是说她来寻找名医的么?” 香俪旋抿了抿唇。 香芷旋这才道:“我也在等消息。” “我……”香俪旋有些沮丧,“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香芷旋却望向窗外,“就快到三月了。三月下旬,西府要办喜事,不知道能不能如期进行。” ** 这一段,袭朗和蒋修染轻松了一些,长期留在宫里,不需在路程上花费时间,得了空就睡一会儿,再不用熬得眼底全是血丝。 太子给两人拨出了居室,并且派了专人服侍,确保他们衣食住行与在家里一样舒坦。 两个人最感兴趣的,无疑就是这些死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闲来列出了一份名单,逐个琢磨,或是排除嫌疑,或是确定可疑。 这天,袭朗问蒋修染:“晚间出去走动走动?” 蒋修染道:“又憋坏呢吧?直说吧。” “我们也找几个皇后的人,去他们府里闹腾一场。”袭朗闲闲道,“前一段给死士搅和得不得安生,现在也该报仇了。” “我看行。” 袭朗颔首,手一挥,“去帮我通禀太子。” “跟我摆谱?”蒋修染不动,“信不信我撂挑子不干了?” “你不敢。”袭朗笑得有点儿坏,“你不干了,我就每日带人去折腾你。” 蒋修染抽了抽鼻子,“晚上各忙各的,咱们两家的人不对路,没法儿一起办事。” “再好不过。” 此后连续三日,镇国将军、右都御使、礼部尚书等皇后党羽府中纷纷出事,与来路不明的黑衣蒙面人交手,伤亡不重,却是闹得人心惶惶。最倒霉的是右都御使,睡着觉被人捆了堵住嘴,还扔到了屋顶上,吹了一整晚的凉风。 皇上、太子听说之后,觉得好笑,心里倒是都松快了不少。那两个年轻人的手法兴许是顽劣了一些,却无疑是不轻不重地敲打了皇后等人一下:杀人多简单啊,只是皇家的人不稀罕做这种事,当真狠下心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做着梦就去见阎王了。 皇后被这种事情弄得日益烦躁起来,这日去见皇上,直言道:“我要搬出宫去。”宫里没办法住了,每日都有嫔妃去跟她嚼舌根,她不见的话,那些人就和宫人胡说八道,没有一日能得清静。这情形因何而起?自然是皇上放任不管、太子妃有意纵容才发生的。 皇上显得有些惊讶,眉梢轻挑,“到了这时候,你还想离开宫里?是朕不清醒了,还是你大白天的就梦游了?” “你不外乎就是想要监视我,那你给我安排个住处吧。我死也不要死在宫里!” 皇上冷笑一声,“你死在哪儿朕不管,活着的时候就得听朕的。”又显得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已经都安排好了么?” 皇后也回以冷笑,“的确是安排好了,只是一想到与你同在宫里,就膈应得慌!” 皇上哈哈笑,“论说话气人的本事,你还得跟言官再学几十年。想激怒朕可不是那么容易。” 皇后想起了和月郡主,“和月郡主是死是活?”那个人带出去的死士无一生还,她也就无从得知她的下落。 “死了。夜闯朝臣府邸,当场毙命。” “你们……”皇后心头一沉。 皇后唇角浮现一丝冷酷的笑意,“朕知会了西夏宁王,他说,和月郡主不成体统,死了更好,都清静了。” 皇后咬了咬牙,转身往外走。 皇上在她身后吩咐内侍:“宫里的大事由太子妃做主,小事由四公主代替皇后打理。” 皇后听得这话,回程中,竟是连连失笑。 后宫里的这群女人,真是谁也别说谁可怜。到了如今,都被皇后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宁可让儿媳妇、女儿打理后宫,也不让后妃染指,要是传到外面,也算是一桩奇闻了吧? ** 田卫一直命人留意着香绮旋那边的动静,这天脚步匆匆地来见香芷旋:“您二姐被宁王世子府里的人接走了。” “接走了?”香芷旋把第一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是接走了。”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能不能把人给我劫回来?” 田卫神色一缓,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事关重大,属下先斩后奏,已经让人去拦截了,让他们务必把人带到别院来。” 香芷旋笑得很舒心,“做得很好啊。”随后道,“等人到了别院,直接送到我大姐房里去,让她们好好儿说说话。” “是。” 香芷旋只是不明白,香绮旋是如何搭上的程曦。要说香绮旋在京城有熟人,只得成林一个,难道是那个人把她引荐给了程曦? 再有就是香绮旋的夫君,这又算是唱的哪一出戏呢?是不要妻子了,还是被人胁迫之下才不得不离京的? 这一群莫名其妙的人。 而能让香绮旋情绪失控的人,好像只有香若松,连她都不行,她一想到香绮旋就没好气,懒得说话。由此,又吩咐田卫一句:“去把大舅爷接来别院。” 归根结底,香绮旋是香家的人,到底如何安置她,还是由香家出面最妥当。 ☆、174|168|167·& 今日的香绮旋,心情出奇的愉悦,笑意不自觉地到了眼角眉梢。 有多久没能这样了? 煎熬的日子太长久,久到她已忘了何为欢喜。 上次到京城,所经一切犹如一场灾难,她还没醒过神来,便已被打入了地狱。 要她心甘,怎么可能呢? 同样的几年,香芷旋那只黑心狡诈的狐狸成了京城名门贵妇,如今更是美名在外,都说她有着倾城的姿容,与袭朗是一对最为般配并且琴瑟和鸣的璧人。 香芷旋貌美,那她呢?她在闺中便是美名在外了。只是时光流转,如今谁还记得她? 她恨自己走错了路看错了人,如果当初不出错,如今香芷旋手里的一切,就都是她的。 她更恨香芷旋享有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对她却只有无情的打压,让她卑微到了尘土里。 自从年少时险些被香芷旋害得破相之后,她满心怨毒痛恨的人就只这一个。 在夫家伏低做小这几年,只是因着姨娘的亲人。而今亲人已然病故,她在这世间便是形只影单了。 已是双十年华,再不谋取个更好的前程,这一辈子真就完了。 是从前两年开始的事,成林那厮命人到了她夫家所在地,给予她恩惠、照拂,也给了她能再回京城的路。 她比谁都清楚,那厮心怀眷恋的,只是她的容貌,只是没能找到在他看来更貌美的女子。也好。由此,她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给予的好处。在她看来,那是他欠她的。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香家与香芷旋都把她视为甩掉的一个包袱,不关注,不理会,任她自生自灭。要是有人时时监视她的话,她只能老死在夫家,别无他法。 是在去年冬日,她就与男人到了保定府——从心底,她不肯将那人看做夫君。 起初看不出男人是真傻还是装傻,每日只管忙着打理他的生意,由着她与一些人来往。 后来当然弄清楚了,他只是装傻。也是早就明白了吧,她不肯将他作为归宿,他也认了。 他是做小本买卖的人家出身,成林再没用,给他点儿恩惠还是容易的。 两个龌龊的男人,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互惠互利着。但是有些奇怪的是,成林一直都没露面,并不急着要她给予回报。 她的日子很简单,只需随心所欲地打扮着自己,让姿容愈发可人。 她如今能依赖的,只得自己这张脸。很残酷,也很简单。 在保定府,逐步打听或是听闻到了香俪旋、香芷旋很多消息,越听便越是生气、恼火。 前不久,男人带她到了京城,说你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和离或是休妻都随你,成六爷会帮忙到官府办妥此事。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过几日便回去。随后,他给了她三千两银子的银票,又将几名仆妇送到她面前,说是成六爷给你的,放心用。 兜兜转转,她似是回到了原点。 即便是孑然一身,也总比小生意人之妻要好。她没犹豫,答应了。 在那之后,成林依然没有现身,只是命人带话给她,等男人走了之后,他再来见她,还提醒她,让她得空就去见见香俪旋。 她无所谓,也是在住处闲得发慌,便带着几分戏谑,去了钱家。 一番唱念做打,倒是没让香俪旋起疑。 遇见程曦,纯属偶然。 她那天离开香俪旋家里,回往住处的路上,一辆滑盖马车拉住了她的去路。有人不管不顾地把她从马车上揪下来,带到了滑盖马车前。 程曦在马车里看了看她,赞了几句她的容貌,又问她是什么人,出自哪家。 她再怨憎香芷旋,那时也只能用香芷旋的夫君袭朗撑门面,总能避免一些等徒浪子胡来。 程曦对这答案很是满意的样子,言语变得很是温和,随后让人放她回车上,却带走了她两名跟车的丫鬟。 转过天来,成林命人传话给她,问她是愿意被他养在外面,还是愿意去睿王世子身边服侍。 其实,只是问她愿不愿意服侍程曦。 到了这时候,她才隐隐感觉到,成林应该是得了成家的授意,要把她转手送给程曦。 有那么一刻,悲从中来。 她只是个在男人手中辗转的棋子而已。 京城如今的局面,傻子都看得出。 成家因为成林与她的那件事,如今想来没了选择的余地,站队时选择了皇后、程曦那边。或者,根本就一早成了皇后的党羽。 程曦也不见得真的看中了她的样貌,只是要利用她羞辱袭朗罢了——她是袭朗夫人的二姐,她要成为程曦的侍妾,这样的情形,不亚于狠狠地打了袭朗一耳光。 可也只有一刻的悲伤,羞辱袭朗,便等于羞辱香芷旋。 所以,她怎样都无所谓了。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她就有周旋的余地。 不然怎样呢?委身给成林?继续被香芷旋羞辱? 她就算是明日便是死期,也要在死之前狠狠地膈应香芷旋一下。 死多容易呢,最不好受的是生不如死。在被香若松关在柴房里的那些日子里,在被香家大太太随意打发掉的时候,才是真的痛苦、煎熬。 说句不好听的,她早就活腻了。 但是程曦那边,并不了解她的心态,夜里派人吓唬过她两次。 她也的确被吓到了,却由此笃定,程曦起码在近期,是将她当做了一个不可错失的棋子——很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这就好啊。 她就是要成为袭朗和香芷旋的污点、耻辱,让他们一辈子都因她抬不起头来,别人戳脊梁骨。 随后,程曦又要她去派人请香俪旋到她的住处,但是可惜的是,香俪旋已经不在钱府,带着公婆、孩子去了袭府别院。 不需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 今日,程曦派了人来接她。 往后,她就要留在他身边了。 遐想间,她唇角越翘越高,忽然间又是一蹙眉——到底还没到程曦身边,她就这样高兴,似乎是不对的。 到底是前路比她想象的更好,还是太糟?——经验告诉她,反应反常的时候,是福是祸就会成为未知数。 这年头盘旋在心底的时候,马车被人拦住去路,并很快被人逼近了一条狭窄无行人的街巷之中。 她的心,沉了下去。 ** 下午,香绮旋被送到了袭府别院,有人径自带她去了香俪旋房里。 香俪旋看着这个死不知悔改的人,满目失望、怨怼。 香绮旋的眼神却有点儿轻蔑,香芷旋是她的克星,但是香俪旋不是。 香俪旋这一辈子大抵只有为自己谋取了姻缘这一桩事。可那桩姻缘,没有袭朗的话,也不知要苦熬多少年才能出头。并且,她能轻而易举地重获香俪旋的同情怜悯,能轻而易举地骗过她。 如果香芷旋没有那么多人手、眼线,如果香俪旋没有同在京城,被她利用,实在是容易。 名义上是姐妹的两女子,此次相见,再无只言片语。 ** 香若松由袭府的人接到了城西别院。 他是文弱书生,但是趋近别院时,仍是无法忽略方圆百里之内的森冷杀气。 由此,不由仔细打量别院周围环境。 终是明白袭朗为何要将家眷送来这里,这实在是个好地方,容易布局,有人来袭的话,能够一早得知、从容应对。 在袭府却不行,府邸处于京城,一再与人交手的话,自家的人无所谓,近邻却容易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并且,那样的地方易攻难守,太耗费人手和精力。 田卫得知香若松过来,一早候在外院,将人请去香俪旋房里。 有些年头了,他们兄妹三个,不曾齐聚一堂。 他看着坐在那儿装哑巴的香绮旋,唇边浮现讥嘲的笑。 他只与田卫说话,询问之后,道:“我要将这个人带回香家,赏她一碗得了疟疾的药,你去禀了你家夫人,问她同不同意。” 田卫称是而去。 香俪旋到底有些惊惶。赏一碗疑似得了疟疾的药——香绮旋便没了活路。 香若松留意到了她的神色,目光有点儿复杂,“再给这祸根活路,香家、袭家都会因她蒙羞。收起你的妇人之仁。” 香俪旋一张脸涨得通红,讷讷称是。 香若松见香绮旋身边有两名身形粗壮的婆子,道:“将她绑了塞住嘴。”投向香绮旋的眼神,犹如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香绮旋挣扎着,发出呜咽声。 香芷旋没猜错,香绮旋一看到香若松,便会失去冷静,便会恨不得将所有恶毒的话都说给他听。 但是,如今的香若松已非以往,再也不屑与香绮旋这样的人唇枪舌剑地相对奚落。 香俪旋不由细细打量了香若松几眼。 他目光清明,气度沉稳,早已没了她印象中透着狡诈的精明、算计。 他变了很多,跟阿芷一样,变得让她有些时候会恍惚,觉得分外陌生。 田卫很快折回来,道:“夫人说,这是香家的人,大舅爷随心所欲地处置便是。” 香若松颔首,起身要走。 “大哥……”香俪旋羞愧难安地唤住了他,“我以为她已非往日……该早些告诉你或阿芷的。” 香若松浅浅一笑,“我也该一直命人留意她的动静。” “我……”香俪旋走到他近前,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是不是越变越笨了?” 香若松一笑,摇头,“也不是吧。处境不同,人的变化也就不同。若有选择,我与阿芷也不会有今日,都是处境相逼,没得选择。等大局安稳下来就好了。”他凝了香俪旋一眼,“没有谁会愿意一直算计、狠毒、怀疑所有,你要明白这一点。” 香俪旋想了想,垂首称是。 “安心留在这儿,别出门走动。不能帮阿芷,也不要给她添乱。”香若松叮嘱完,举步离开。 之后,香俪旋听说,香若松走之前,让香芷旋帮忙备了一碗药。他亲自给香绮旋灌了下去。 如此,便是路上有人要抢走香绮旋,也无妨。 香绮旋,只有等死一条路。香若松自会将她的夫君弄回来,妥当善后,给一个听起来名正言顺的说法。 过段日子,世间再无香绮旋这个人。 起码,再不会有人能给香家、袭家平添污点。 香芷旋从头到尾都没见香绮旋。 细品了两日,她终于明白了香芷旋的用意:袭朗在外面应对凶险的时候,她能做的,是帮他免除家中隐患。 所有的戒备、疑心甚至于某些时候的狠毒,不过是为了家宅平宁。 如果换做她香俪旋,总是愿意在谁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之后,才能憎恨、惩戒。香芷旋不能如此,一旦香绮旋得逞的话,那袭家与她会成为一时的茶余饭后的笑料。 其实并不能完全认可的,到底是做不到手上染血,到底是做惯了相夫教子听从夫君安排的内宅妇人。但是,会按照香若松吩咐的话,去配合香芷旋的安排,不添乱。 ** 转眼到了农历二月的最后一天。 袭朗与蒋修染有了一个共同的发现:每日的菜肴越来越精致,酒越来越甘美爽口。 他们知道,是四公主所为。眼下皇上要她帮太子妃打理六宫事宜,在前面说话也有了些分量。 两个人都以为是因对方所致,虽然都被四公主弄得云里雾里,但是妻子说过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两个男人都有点儿气不顺——旧伤作痛,症状相同,是类风湿。原本清闲了几年,已经快治好了,但是这一段没日没夜的奔波忙碌,药膳早就不服用了,埋在身体内的病根又发作了。 好在也有可喜之事。 他们用看似顽劣的手段,一再戏弄皇后党羽,只是表象,真实目的是试水,试探出了每个官员家里的防卫情况。 ——如果你手里有着大批死士,会弃之不用么?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便是不想用,也要派上用场。 袭朗与蒋修染一再潜入几名官员的书房、藏宝、安放兵器之处,一再用独特的方式调|戏这些人,为的就是要这些人逐步加派人手,现出真正的实力。 死士是怎样的情形,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 一旦遭遇,便能笃定。 这一来二去的,猫捉老鼠的游戏逐渐变了味道,他们逼得老鼠要成精,自己则也要随之变成嗜血的魔。 最终无从遁形的,是镇国将军府——睿王妃的娘家。 睿王在世时,与皇后内外联手敛财、发展人脉。 睿王稀里糊涂地丧命之后,皇后方寸大乱了一阵子,在那之后,才有了主心骨。 如今看来,都是镇国将军竭力扶持所致。 皇后指望不上儿媳妇,儿媳妇背后的娘家却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越是多疑的人,越会谁都怀疑但不会轻易确定——袭朗与蒋修染都有这个通病,他们一直将镇国将军当做头号怀疑目标,但又一直不能下这断言。 因为一旦认定一个人,就要分出诸多精力、人手去针对并验证这认定,错了的话,便是给了别人时间和可乘之机。与其如此,便不如公平对待,维持原状,起码不偏不倚。 镇国将军府亦是功勋世家,并且是睿王的岳父、程曦的外祖父,他的确是最有理由暗中筹备多年,但是此人行事一向没个规律,给人的感觉并非城府深藏。 并且,袭朗、蒋修染或是弹劾或是与睿王背道而驰的时候,都没能找到镇国将军的罪证。 要让袭朗和蒋修染笃定这个人能暗中培养大批死士,需得一再推敲,并且一再出手相逼。 而到了近期,一再的试探、撩拨镇国将军的怒火,暗夜里在镇国将军府的交手越来越凶险,最后甚至到了他们要亲自出马的地步——如今那座府邸之中,是清一色的死士。并且,镇国将军已有了变被动为主动的意思——恨不得让他们葬身在自己府邸,帮皇后除掉这两个眼中钉。 “这老狐狸真是成精了,居然藏了这么多年。”蒋修染如是说,“要是睿王还在世,要是夺位成功,恐怕会成为傀儡,这天下要随了镇国将军的姓氏。” 袭朗默认。 两人去了静园,跟皇上说了说这件事,末了,蒋修染道:“明晚再去试探最后一次吧?死士藏匿之处,还是没能找到。” 皇上看了看他,起先的眸光似是在问:为何要到明晚,随即了然一笑。他先问袭朗:“你今夜要不要回家一趟?” 袭朗一笑,“不必,家事已安排妥当。” 皇上这才对蒋修染道:“你今夜歇息,明日好生应对诸事。” 蒋修染称是谢恩。 两个人在沙场上,都是最骁悍最难缠的人物,但又都是痴情种,他们有着一辈子的牵挂。 皇上跟太子一样,都明白。他们有牵绊,有软肋,辨得出是非,从来没野心。坐在龙椅上的人只要不去碰触他们的软肋,便能得安稳。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成为帝王始终依赖信任的臣子。而臣子若是没软肋,没缺点,才是叫帝王最忌惮的。 两个人走出静园,蒋修染问袭朗:“你真不用回去了?” 袭朗颔首。他已不需安排,不需道别。阿芷会帮他照顾好家人,她会等他回家。他只需要给她一个好的结果,不能够再去乱她的心神,加深她的担忧。 距离会让思念更为绵长深重,也会让人愈发平静。 并且,他不敢回去,怕看到她的笑,更怕看到她的泪。 那是比近乡情怯重上百倍的难言情绪。 “我明早回来——如果没死在半路的话。”蒋修染道。一定会遇到死士突袭的,他现在跟袭朗一样,都快被死士和镇国将军恨死了。 袭朗牵了牵唇角,“你这么个祸害,怎么死得了?阎王爷都懒得收你。” 蒋修染轻轻的笑,“借你吉言吧。” 袭朗摆摆手,“赶紧滚吧。” 蒋修染也不客气,快步走了。 袭朗一手撑着伞,步履缓慢地走在宫廷,看着斜雨潇潇之中愈显娇柔的春花。 今年,怕是没空陪阿芷踏春赏花了。 漫步游走期间,他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凝视着他。 他停下脚步,依着直觉望向视线来处。 有人身形一闪,避到了几棵花树后。 他就静静站在原地,一直望向那里,心里已大抵猜到是谁。 无言地僵持一阵子,四公主败下阵来,转过花树,款步上前走了几步,“袭大人。” 袭朗颔首,没似以往一般讲究礼数,只是凝视着她。 四公主抿了唇,怯怯地对上他视线。他此刻的眸子一如往昔般的漆黑明亮,眸光让她想到了大雪之后的月光,清寒、冷冽。 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顷刻间便明白,因着她情不自禁的出了错,日后与他连泛泛之交的关系都不能维系。 只恨他袭朗太专情,除了枕边妻,别的女子的倾慕爱慕之于他,都是负累。别人兴许会愿意享受被人无言深爱的情形,他不能,他会认为那是亵渎他的发妻。对他夫人不公平。 所以,他是她常常叹息得之是命、不得亦是命的一个男子。 随即,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困惑。 了解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动心。 这男人也是奇了,始终不知道,他之于女子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始终不会懂得,一个女子对他倾心是多容易的事。 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听着他诸多传闻长大成人的?哪一个在见到他之后,能够无动于衷? 那样的情意,就如劲草的种子落入肥沃的泥土,会以骇人的姿态疯长。不可磨灭。 而她也一直明白,这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男子,一直拼尽全力,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心迹,甚至十分冷静理智地给自己找了归宿求他成全。却不想,到最终,还是被他察觉了。 功亏一篑。 袭朗垂了垂眼睑,问道:“殿下选择陈家为归宿,当真?” 四公主怅惘一笑,“当真。” 袭朗颔首,“好。别做傻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连与她客套的闲情都没了,“宫里乱,少四下走动。” 意思不外乎是说,少见他。四公主强迫自己点头。日后,连遥遥相望都不能够了。也好,她能死心,他能清静。 袭朗转身。 “袭少锋,”四公主哑声道,“你……保重。” “多谢。”袭朗漫应一声,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步履如常地走出她视线。 回到住处,袭朗在一棵桃花树下驻足多时。 想到了往年带阿芷在别院外赏桃花的情形,想到了她那时的笑。一如此时被雨水浸润的花瓣,柔美清艳,目光灵动婉转。 只有与他单独相对时,她才会让真实情绪浮现在眼中、脸上,十足十的满足、欢悦的小女子意态。 人前,她就只是个有着澄澈无辜的一双大眼睛的袭夫人,与他千丝万缕的情意,都牢牢收在心里。 从来也不记得,她曾为了他在人前失态。 也不知道她怎么修炼出的这等功力。 可也知道,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情意,才最是深重绵长,不会叫任何人觉出一丝暧昧,沉缓坚定,不容人质疑。 那也许是她自己以前都没察觉到的。 她总是抱怨他不爱说情意绵绵的话。其实,更吝啬的是她吧?什么都要他先开头,她才给回应。 就是那么个不讲理的小东西,好在他一直都知道,她对他的依赖、在意,甚至超出她自己预料,也就不会在意谁先说什么。 他抬手摘下一朵桃花,又扯下一片花瓣。 花瓣在他拇指、食指间辗转。 触感似是她的肌肤,细滑;似是她的笑,柔软;似是她哭过的脸颊,微凉。 去别院返回宫里的那天清晨,她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会等你回来,你不要担心,不准出事。” “你若是出了事,甚至……我没办法恨你,只能遗忘,只能让你孤孤单单的留在地狱不得超脱,不会再陪你。你不要来生重逢,我也不要。因为,那时岁月已老——我已不能再爱你,没力气,更没勇气。” 阿芷…… 他默念着她的名字,抬眼对上桃花娇柔的颜色,脑海中浮现的是她绝美的笑靥。 什么事都不会有,他会好端端地回去。 时光会证明,她给予的深爱、信任,都值得。 ** 蒋修染在去往城西别院途中,阿东寻了过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元娘这几日做了哪些要紧的事:“护国公府中有些人不安生,我跟夫人说了。夫人就说,他们既然站队的意见不统一,那就给他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商议去吧。随后商量过袭夫人,把一家人送到护国寺里袭家老太爷的住处了。” 蒋修染失笑。那倒是个好地方,袭家老太爷也能在这种时候出一口当初被蒋家打压的恶气了。 阿东继续道:“您不是要专人保护宁家的人么?夫人也与那边的老爷、太太打过招呼了,说不管何事,都听您和袭大人的就好,不要节外生枝。夫人的二妹在外地过得不如意,眼下有喜了,坚持回到京城安胎,夫人让我另辟了一个别院,命专人照看着呢。” 宁二娘……蒋修染想到那女子就蹙了蹙眉。过得不如意?那不是活该么?只是到底自己和宁家的名头还会被那女子利用,可也没关系,能容着妾室造反的主母,应该不多,等宁二娘产子之后,那边的主母想收拾她就容易了。 路上一如所料,遇到了死士伏击。 他带的人手充裕,另外又有夏易辰留给香芷旋的手下现身协助,很快就解决了。 夏易辰手里的人,这一段可没少帮他和袭朗。香氏大事小情都兼顾,不肯给夫君一点负担,甚而还能出力帮衬。袭朗之所以对家里那么放心,这也是原由之一。 元娘呢? 她关心他,在意他,但是还没到亲密无碍的地步。 元娘很务实,太清醒,客观来讲,不是很容易受感情左右的人。 是开头太糟糕,让她对姻缘完全没有憧憬——换了他也会认为,除了他和秦明宇,她并无别的归属。 成婚之前,他与她只是算得很熟悉的人,但并非郎情妾意。 成婚之后,他给予什么,她就回报什么。一日一日,是有了情分,但是并非男欢女爱,起码比他以为的男欢女爱还差了点儿什么。 他耍坏,她会羞涩;他温情脉脉,她会温柔体贴;他冷静自持的时候,她就比他还冷静理智。 这样的情形,让他心安,也让他失落。 如果眼下这局面诡异的逆转,他没了活路,元娘可以在香氏的照顾下好端端活下去,也会逐步将他遗忘的吧? 多年牵挂、爱慕,这情形自然是不能让他满足的,而在如今,为她着想的话,很多时候又觉得是最好。 趋近袭府别院的时候,他一揽手里缰绳,停了下来。 有点儿犯嘀咕:傻呵呵地赶回来,有必要么?回来又做什么呢?交代后事还是给她承诺?前者太丧气,后者给不了。 只说回来看看她?矫情死了。只告诉他爱她?那就是把她当傻瓜了。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娘那颗心……不是那么容易焐热的。 他望一望漫天夜雨,感受着一身的冰冷湿气,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175|168|167·& 随行的人陪着蒋修染淋了半晌的雨。 最终是阿东耐不住了,“您是要过去还是回去?”这样的天气,别人无所谓,那个发愣出神的人可是熬不住的,再熬一阵子,明日怕是骨头缝里都冒凉风一般的疼。 蒋修染睨了他一眼,“废话!”随即一夹马腹,去往城西别院。 越过外面森冷肃杀的环境,进到别院内,大红灯笼的光火暖融融的,气氛亦是,让人很有一种回家的感受。 难怪元娘会嫌弃府中的氛围不对了。 他径自到了垂花门外下了马。 两名小厮上前来,一个带走他的骏马,一个引他到元娘的住处。 他进到院落,最先跃入眼帘的是站在廊下遥遥凝望着的她。 她在等他。 他唇角轻翘成愉悦的弧度,快步到了她近前。 宁元娘关切地打量着他,“怎么才回来?很早就听阿东说你要回来了……”说着就留意到了他衣衫尽湿,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快去换身衣物。” “嗯。”他随着她进门,视线不离她,看出她清瘦了一点点,原本曼妙的身形都有些单薄了。是为他忧心,还是为着一切忧心所致? 宁元娘引着他到了室内,转到寝室一角的珠帘后,帮他取出了一叠衣物,又转过身来帮他宽衣。 蒋修染舒展开双臂,由着她帮自己褪下湿漉漉的外袍。 “四哥怎么没回来?”她问。 “他啊,不用回来吧?”能放心,回来也是多一次的离愁,所以不需要回来。他大抵明白袭朗的心思。 “……也是。” “……四嫂呢?在忙什么?” 宁元娘手势一滞,抬眼看着他,唇畔浮现清浅的却十分欢愉的笑,“四嫂啊,忙着那一群猫猫狗狗呢。”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肯正经地唤香芷旋为四嫂。 蒋修染不自主地笑了,“咱家初七、十五没受委屈吧?” 宁元娘的笑意浓了一些,“没有。四嫂一直管着元宝呢,不让它欺负咱们的初七、十五,再者元宝整日里陪着寒哥儿玩儿,没工夫管别的。那个小人精,太可爱了。” “的确是。” 宁元娘将他的外袍折了折,放在别处,又帮他褪掉中衣,眼神有些紧张。 她很怕看到他再添新伤,偏生就看到了。 手腕往上,有一处很深的刀痕,已经缝合结痂,可在她看来,还是触目惊心。 她咬住唇,抬眼看着他。 他却在想着别的事,笑笑地托起她的脸,“你说,我们有了孩子之后,初七、十五会不会像元宝一样,陪着孩子玩儿?” 她就垂了眼睑,指尖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伤疤,低声道:“会的。我相信它们会的。”说着抬了眼睑,“蒋修染,你会让我看到那一天的,是么?” 只这片刻间,她眼中氤氲着水汽,没了之前的清澈,情绪不复平静。 他垂眸看了一下她逗留在伤疤上的她的手,这才意识到,她在害怕,她在担心。 “你……”她指尖至轻柔地抚着他的伤痕,“怎么会……不小心还是对手太强悍?” “是我大意。”他说,感觉这答案更好一点儿。 “是真的么?”宁元娘帮他褪掉中衣,继续道,“上次你和四哥送我们回来,一日我跟含笑说话,含笑也是听赵贺说的,说四哥四嫂他们在路上遇到了死士……情形特别凶险,好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四哥能无事,是险中取胜……”她背转身,去给他拿干燥的中衣,“我没亲眼看到你与人厮杀,可是……一定也是分外凶险的吧?……” 说到这里,她沉默下去,也不转身过来。 只给他一个僵硬的木然的单薄的背影。 蒋修染上前去,从背后拥住她,“你这是怎么了?”抬手覆上她面颊时,才发现,她已满脸是泪,“元娘?” 她倏然转身,拥住了他,语声哽咽:“蒋修染,我这段日子都特别害怕……是你说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你不要……你不要出事。” “嗯……”他如叹息一般应了一声,“我,尽力。”随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元娘?” “嗯?” “你这样,是回报还是——”他顿了顿,“恩赐?” 宁元娘沉默片刻,“这两样,你需要哪个?” “……”他哪个都不需要,哪个都是他抵触的。 “哪一样我都给不了。”这一次,轮到宁元娘语气如叹息一般了,“我只是害怕失去你,担心你安危。没了你,你若出了事,于我,是最大的灾难,是受不了的煎熬。” “元娘……” 宁元娘抬眼看着他,眼中仍是弥漫着泪雾,却可怜兮兮的笑了,“我是不是特别笨?到了这关头,才知有多在乎你。” “没。”他笑起来,“我知足了。” 那笑容,让她怎么看怎么心酸。 她欠了这男人好多好多呢。 可他从不抱怨,什么都不说。 她泪盈于睫,手里拿着的干燥的中衣落到地上,手臂缠上了他的肩颈。 他顺势搂住她,低下头去索吻,扣在她腰肢的手,辗转游移。 唇舌交错间,她完全软化在了他怀里。 空前柔软的身躯、回应的态度,让他一头栽进了这温柔乡里,不愿回头,不愿清醒。 寝室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在这凄风冷雨的夜里,灯光透着寥落。 室内温度被男女越来越急促的喘息点燃,旖旎无声流转开来。 他手势灵巧地让她衣衫落地,她竟也未曾反对。 要在以前……她才不肯依。 今日却是不同,她纤细的手臂一直环着绕着他。 昏暗而暧昧的光影之中,他将她抵在墙壁上,捞起她身形,唇上细密温柔的吻着,缓慢而坚定的抵入索取。 她咬住他舌尖,忍着没有出声,手将他扣得更紧了。 就是这样的,不论怎样的感触,她都能忍着不吭声。 她是疼是忍是难捱还是欢愉,要他品,给出恰当的收场。 今日,不需要了。 她身形软软地依附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那么柔软啊,又那么密不可分地缠着他。 丫鬟进到厅堂,再趋近寝室的脚步声响,让他刹那停滞,随即俯首含住她耳垂,重而缓地研磨着。 她唇畔逸出嘶一声极细微的声音,随后该是也留意到了丫鬟的脚步声,为之缄默。 丫鬟只是来询问要不要摆饭。 他戏谑地撩着她耳垂,绕过她膝弯扣着她腰肢的手加重力道,身下亦然。 她猛地轻颤,仓促地别开了脸,看向他的时候,双眼泪汪汪的,像极了含着怨怼情绪的小猫。 他封住了她的唇,焦灼索吻,愈发蛮力地擂晃顶磨。 宁元娘深深呼吸着,竭力平复情绪,仍是做不到,最起码,身体是做不到了。 哀声讨饶之前,她控制住了,恨恨地掐住了他肩头,指甲陷入了他肌肤。 与此同时,细密地喘息起来。 酸、麻、肿胀层层累积,教她险些失去仅存的一点清醒。 绵密的愈发紧致的缠绕,她细细密密的低喘,险些让蒋修染失控。 他与她拉开一点儿距离,眸光暗沉,语声略显低哑地吩咐丫鬟:“等着!退下!” “是。”丫鬟听出他语气不佳,慌不择路一般地逃了。 “元娘……”他语声低哑地唤着她名字。 “蒋修染……”她难耐地扭了扭身形,无助地看牢他。 “想么?”蒋修染眸中隐隐含着一点儿笑意,“真想了?” 她赌气一般把脸搁在他肩头,片刻后,是不轻不重地咬在了他肩头。 他却低低地笑开来,扣牢她身形,蛮横索取。 终是再也无从克制,她喘息、申荶出声。与之同时发生的是,紧紧扣住了他肩颈,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咬着唇,静静凝着他。 到此时才清楚那么的依恋他,晚了没有? 到此时才能全身心地恋上他,他气不气? 这情形并没维持多久,她意识到了自己动情的身体在一再的堆砌累加的感触之后濒临爆发。 那是她无从预料无从应对的情形,她紧张。 他在瞬息之后便感受到了那份入骨的*的感触,呼吸狠狠一滞,牢牢封住她的唇,脑海里飞掠过一个念头。 他欲退离。 却不想,她更紧地缠住了他腰杆。 “不准!”她低喘着,语气却极为坚定。 不容他拒绝,也由不得他拒绝。 他眸光又是一黯。 “你怕什么?我是你的人啊。”她咬了咬唇,纤细的身形轻轻扭动,出于不耐,出于对他的不满,“蒋修染,是生是死,我都是你的人。” 她的意思是说,不论他是生是死,她都是他的人。 他懂。 他以往做梦都想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拴住她,但是这一晚,他不想,这一刻,他不能。 但是,他也无法挣脱这女子的缠绕。 她永远是让他失控的源头,是他不能够战胜的。更何况,她又加了一句: “你以为你是谁啊?一次两次就能让我有喜?” 他笑开来,狠狠地吻上她娇艳如花的唇,狠狠地索取她绵软的身形里的甘美。 ☆、176|168|167·& 翌日一早,蒋修染特地到了正房,问香芷旋要不要他传什么话给袭朗。 香芷旋想了一下,“寒哥儿现在能几个字几个字地说话了,并且吐字清晰。” “嗯。”蒋修染颔首,“再有呢?” “再有就是家里人都很好,元宝也很好。” 蒋修染又颔首,“记下了,还有呢?” 香芷旋摸了一下下巴,“嗯,就这些。” 蒋修染险些绷不住笑出来,求证道:“就这些?” “是。”香芷旋浅笑,“别的事赵贺都会告诉他的。”要不是为这个,她早写一封长信托他转交袭朗了。 “嗯,也是。”蒋修染的笑意到底没忍住,唇角扬了扬,随后拱手行礼,“平日要麻烦你照顾元娘,多谢。” 香芷旋由衷道:“我与元娘情同手足,应该相互帮衬。” 蒋修染笑着道辞,转去宁氏房里问安,随后才策马离开。 随后,香芷旋开始忙着帮蔚氏布置产房。已到了三月,要随时准备着了,可是蔚氏有些心绪不宁,白日里没精气神,她就代劳了。 ** 蒋修染回到宫里之后,记着香芷旋说过的事情,原话转述了一遍。 袭朗听了这些,唇角微扬,笑容愉悦。过段日子,就要添个小侄子或小侄女了。 打心底,他盼着老五房里能添个女儿。只要是家里的孩子,他都喜欢,但更喜欢女孩儿。 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不然阿芷也不至于总念叨着再要个女儿。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以后真得注意些了。 随后又想到了儿子。 寒哥儿淘气,但是淘气得招人喜欢,不固执不任性。但愿一直如此,不然等过两年有了自己的主意,阿芷恐怕是镇不住——她连元宝都管不住,还不如紫苏说话有分量。也没事,到时候他偶尔唱唱黑脸就好。 垂眸遐想间,赵爽上前来,呈给他一封书信。 袭朗展开来细看,舒心的笑容浮现在唇角,吩咐道:“回府知会夫人,一两日内,有贵客到访。” 之后,赵爽又微声禀明一件事:“今日夫人命人找到了很多的酒和松油。” “怎么说?”袭朗有些疑惑,不知道妻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赵爽到了他近前,微声禀明。 袭朗轻轻地笑开来。 过了一阵子,阿北到了蒋修染近前,附耳低语几句,蒋修染不由看向袭朗,挑了挑眉。 袭朗悠然一笑。 蒋修染却按了按眉心。 袭朗敲了敲桌案:“来,商议一下今晚行事的细节。前提是你和手下的人都要听我的,不然就算了。” “这不难,我等会儿吩咐下去。”这时候不是闹分歧的时候,蒋修染当然不会唱反调。 ** 黄昏。镇国将军府,外书房。 镇国将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的程曦,“到了眼下,你怎么还有闲情做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事?”指的是香绮旋那桩事。 程曦不服气,“小事才最挫人锐气。您硬碰硬了这么久,可有一点儿成效?” “你懂什么?”镇国将军拧眉,“我将死士分批派出前去送死,为的是让双方陷入僵持,拖延时间。难道你皇祖母不曾与你说过么?她给封疆大吏的书信送出去了,总要等到各方回信进京,才能有最终抉择。” 程曦扯扯嘴角,“袭朗蒋修染都是名将,难道还看不出你的意思?他们之前手段恶劣地反击,又何尝不是在与你们拖延时间。”随后沮丧地抹一把脸,“我已没法子进宫面见皇祖母了。”说着凝了镇国将军一眼,“您也要终日留在家中,除了等,别无他事,我闷得慌,自然要找些消遣。成了最好,不成也无伤大雅。” “不论怎样,这一段时日都要安生些。不论局面到了哪一步,镇国将军府满门与你,都只得一条路。绝地反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不如此,只有死路一条。” 程曦叹气,“明白。”总要为父亲的死讨个说法,父亲……死得太不值了。“今日我就歇在您府里吧。”说着隐隐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刚想问是哪种花香,忽然身形一僵,回转身看向镇国将军,目光惊疑不定,随即身形一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来人!”镇国将军心头大急,慌忙起身赶过去,却在这时候眼前一黑,身形失去力气。 中招了。 到这时才发觉,府里安静得反常。 他拼力支撑自己,身形摇晃着,手极吃力地触碰到几个摆件儿,这才颓然倒地。 ** 暮光降临,镇国将军府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连同附近居住的几名官员的府邸之中,也是悄无声息。 几名内侍到镇国将军府传旨。 袭朗、蒋修染带着几十名侍卫随行。随后而至的,是循序而入的暗卫。 一行人堂而皇之地进到这座府邸。 这一次,袭朗是想到了睿王的死因,从而命专人研制出了一种迷香和相应的解药。迷香气味清新如花香,人吸到之后,会很快陷入昏睡状态,昏睡的时间取决于迷香的多少。而他们靠近这里之前,服下解药即可。 死士藏匿之处,一定要全部找到,一举剿灭。最起码,就算有天下大乱那一日,京城里也不能一直维持这种让人不安生的情形。 对于此次的事,蒋修染并没想到,他一直以为袭朗对这类手段不屑为之,强行闯进来似乎才符合他的一贯做派。 可袭朗是想,有捷径为何要浪费手下的精力、豁出弟兄们的安危呢?他的人就算要死,也不该葬身在这种事这种场合之中。 袭朗与蒋修染各带了四个人进到镇国将军的书房。 他们能够确定,死士是走地下暗道出没在京城各处的。那么,这样的情形之下,意味着的是镇国将军手里有一张地形图。 那张图是不能够销毁的——死士全部被剿灭之前,镇国将军一定会将暗道和他们的藏身之处销毁,不会留给他人所用。 而死士的最后一击还没发生,他们要赶在这之前,找到那张地形图。 袭朗与蒋修染率先进门,站到门口,俱是做手势示意身后的人止步。 这书房处处机关,随意走动的话,不知哪一刻便会送命。 两人借着室内明亮的灯光,负手站在原地,静静打量了一阵子,这才缓步往前。看似闲庭漫步,脚下却自有章法。 “一般。”蒋修染踢了镇国将军一下,又对袭朗一笑,“回头有空教教他。” 袭朗闲闲道:“你当他师傅没问题。” 之后,两人将各自的四名手下唤进来,指定了地方,只让他们老老实实站着,“等着拿东西,不准乱动。” 八个人称是,静静戳在那儿。 蒋修染站在多宝架前,研究着架子上的摆件儿。 袭朗则到了书案前落座,将镇国将军放在书案上的书籍卷宗逐一翻了翻。 阿北站得离书案比较近,实在是闲得发慌,看着书架上陈列着的书籍。 袭朗将书籍卷宗放回原处,倒不是刻意如此,习惯了。随后手势随着视线在书案上下梭巡,没找到关闭室内这些消息埋伏的源头。静立片刻,手按在书案抽屉上的一个按钮,回眸看向身后的书架。 书架伴着低低的声响,向左右分开来。里面又是一间小小的书房,靠墙陈列着偌大的书架。 阿北讶然,随即一喜。这样一来,他更能看清书架上那些书了——说是书,其实是一些人的生平记录,标注着人名。 袭朗唤赵爽,说了一串数字。 阿北不解,转头看看赵爽,见他垂眸看着脚下的方砖,按照袭朗吩咐走动。是要将所在每一个位置看过一个九宫格,随后迈步下一步。这样一步一步,才能趋近袭朗。 他释然,又看向书架,这一次,他发现了有一侧书标注着蒋修染三个字,心里又惊又喜,很怀疑镇国将军把蒋修染所有的战功、过失都记录成册了。蒋修染那个人,谁都知道,有多好,就有多坏,有多少功绩,就有多少过失。 这可不能让袭朗及其手下发现,万一拿在手里当把柄,那蒋修染可就一辈子都只能为人挟持了。 谁不知道啊,袭朗与蒋修染是到了这关头才携手合作,事过之后,还是会整日里对着干。 心里这样斟酌着,阿北就忘了眼下处境,慌忙走上前去,伸手去拿那一册书。 只这三四步间,就出了岔子,碰到了机关。 阿北在这瞬息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听到身后有响动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袭朗身形飞掠而起,扑向他身后。 这一刹发生之际,他转头望过去,才发现地下平白多出了一个陷阱,三支冷箭并排着射向就站在陷阱边缘上的赵爽。 袭朗斜刺里到了赵爽一侧,身形一弯,给了赵爽一记扫堂腿。 赵爽瞬间倒向地下。 可还是晚了一点儿,一支冷箭射中了赵爽腹部。 赵爽低不可闻地闷哼一声。 袭朗探手扣住赵爽,双臂施力,将人抛给守在门口附近的人。那人也是袭朗手下,反应极敏捷,将赵爽接住,转身出门,去找人救治。 阿北站在那里发愣。自己好像是闯祸了,而且差点儿害得袭朗的心腹丢掉性命。 袭朗护犊子,只有他的人的命是命,别人,他不在乎。 还没回过神来,袭朗已到了他近前,将他整个人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举步走向那个凭空出现的陷阱,要将他大头朝下扔到陷阱离去。 陷阱底部,埋着一排排闪着森冷光芒的钢锥,顶端极为锋利。 这要是掉下去,人就成筛子了。 “袭大人袭大人……”阿北不是怕死的人,但是觉得这样死了太不值了。 “让你别动,你聋么?”袭朗语气冷飕飕的。 蒋修染到了近前,探手把住阿北身形,笑,“不懂事,我回去调|教,不劳你动手。” 袭朗松了手。 阿北身形一转,被蒋修染放到地面上。 袭朗抬腿,狠狠一踢,将阿北硬生生从室内踹出门外。 阿北闷哼一声,喉间泛起腥甜,随即听到袭朗满含杀机的语声: “赵爽若是出事,我剁了他。” “那怎么着?咱们先算完这笔账再做正事?”蒋修染语气也冷下来。 袭朗:“带上你的人,滚出去。” 蒋修染凝了袭朗一眼,见他此刻的眼神如狼似鹰,闪着锋利的芒,透着一股子狠戾。 “别等我把你们五个埋在这儿。滚。”袭朗转身去了里面那个小书房。 蒋修染动了气,眼中闪过寒光,刚要说话,听得心腹轻声提醒: “赵爽与赵贺、赵虎是亲兄弟。” “……” 蒋修染活动一下颈部,转身,“那还不随我一起滚出去?” 赵虎贴身保护秦明宇,安危难测,赵贺留在城西别院,守着袭朗的家人,赵爽这些日子一直没日没夜地陪袭朗在宫里熬着。 那心情,他懂。 担忧的人太多,时日久了就会变成无名火,袭朗能忍到今日才小小发作一次,已是再克制不过了。 万一冷箭上淬了毒,赵爽出了事,那么……阿北真是欠了人家一条命。 阿北是他的心腹,几年来是他当做小兄弟的人,到何时都不知道命令为何物,今日应该是来之前就没将他的话放在心里——他说过了,此次要全部听从袭朗调遣,但这孩子分明是置若罔闻。 蒋修染冷着脸出了门,就见阿北挣扎着站起身来,之后,是一口鲜血呕出。 蒋修染拧眉,静默片刻,提醒一句:“袭少锋手里的人都是把他的话当军令,记住。” 阿北称是,清楚自己踩了袭少锋的线,只能认。随即,将自己方才发现与蒋修染说了。 蒋修染却是一笑,“你真是自找麻烦。那些他早就知道,想整治我的话,等不到现在。” 敢情是白忙活并且无事生非了。阿北沮丧地差点儿就哭出来,之后诚声认错。 ** 袭朗与四名手下一寸一寸地检查了书房,子时之后,才找到了那幅地形图。 蒋修染也没闲着,与暗卫搜索镇国将军府,发现了不少蹊跷之处。 两人再在书房碰头的时候,书房里的机关全部毁掉了。 镇国将军被绑到了太师椅上,灌了一碗解药,清醒过来。 袭朗与蒋修染之前的火气已然消散——赵爽所中的冷箭没有淬毒,只是箭伤需得将养;阿北挨得那一脚却伤到了内脏,赵爽好了他都不见得痊愈。 可都是没法子的事儿。权当扯平了。 两个人只当镇国将军不在,仔细地研究那幅地形图。 袭朗手指落在一处,“这是镇国将军府,”又落在一家客栈及后方一条街巷,“能够确定,这是死士的落脚之处。” 蒋修染颔首,敛目看着两者之间画出来的线路和种种标记,“一夜的时间够不够用?要堵住他们的出口,断了他们肆意出入的路。” 袭朗补充一句:“还要派重兵一并剿杀。”说到这里,他瞥了镇国将军一眼,“京城的动荡局面,到此为止。” 镇国将军却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言之过早。” 袭朗笑微微问道:“怎么说?” “老夫这两日也已腻了这样的情形,另有安排。”镇国将军虽然被五花大绑了,意态却甚是惬意,“你们选择在今夜出手,我也已选了在今夜谋取另外一件事。待到你们两人的家眷全部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别忘了跪在我面前多磕几个响头。” 暗道。 蒋修染因为这两个字有了最坏的猜测,看向袭朗,却见对方依然是气定神闲,心绪由此恢复平静。听得内侍禀明太子驾到,举步前去相迎,留袭朗与镇国将军再闲话几句。 袭朗取出几册记录种种酷刑的书籍,对镇国将军道,“您老人家没事研究这些做什么?是不是担心我想不出对付您的法子,提前给我准备好了?” 镇国将军笑呵呵的,“你要是一样一样让我尝试一遍也好,别人望而生畏,不反也要反。我这把老骨头,不怕那些。”他又将话题拉回去,“听得家眷安危难测,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是不是杀戮太重,早就没了人性?” 袭朗笑意悠然,“不需要担心。” “那么,带老夫去面圣吧,看看皇上如何处置我。” 镇国将军清楚,只要自己一旦获罪,就会有人担心他将所知一切全盘招供,不知会有多少人成为刀俎上的鱼肉,横竖是个死,便不如拼死谋取活路。所以,皇上不能处置他,最起码,不能在明面处置他。 “皇上、太子心怀天下,心怀悲悯,怎么会处置您,又怎么会狠下心来处置守护一方疆域的封疆大吏?”袭朗凝住镇国将军,“您知不知道,秦明宇这么久销声匿迹去了何处?” 镇国将军当然不知道,他目光微闪,迅速盘算着。 袭朗收起面前的地形图,向外走时唤人,“将镇国将军、程曦送入宫中等候发落。镇国将军府中家眷一并另找地方安置,拆掉这府邸时,不要殃及无辜。”经过镇国将军面前的时候,顿足一笑,“多少人都跟您一样,早已腻了。你们在布局的时候,别人也没闲着。容我得了空再与您细说原委。” ☆、177|168|167·& 这一晚,霖哥儿有些发热。 蓝妈妈、侯妈妈本就是医婆,能够医治小孩子的常见病症,当下得了香芷旋的吩咐,去给霖哥儿看了看,见只是受寒发热,便只让人熬了姜汤给霖哥儿喝了。 香俪旋还是惴惴不安,到了晚间,命人将香芷旋请过来说话:“能不能请一名大夫来给霖哥儿看看?”并不能信任蓝妈妈和侯妈妈的医术。 “寒哥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找她们给看看。”香芷旋宽慰道,“你只管放心。我还能拿孩子的安危开玩笑不成?两个人最早都是在宫里行走的人,在府里的日子也不短了,你得相信她们。” 香俪旋何尝不了解这些,要是从心底放心,也就不会单独找香芷旋提出了。下人不都是那样么?给自己的主人家办事才会不遗余力,对别人,便是主人家的亲戚,也会存着几分敷衍。她看着香芷旋,“不管怎样,还是让我相熟的大夫来看看吧?” “今晚不行。”香芷旋歉意地笑了笑,“明日吧,好么?” “今晚怎么就不行了?”香俪旋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孩子,有些恼火,“你也是有孩子的人,该知道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要是为着大人的事耽误了孩子的病情可怎么好?霖哥儿从出生就底子弱,你不是不知道……” 话没说完,含笑进门来禀:“夫人,田卫、赵贺过来了。” “让他们进来说话。”香芷旋按了按眉心,又对香俪旋歉然一笑,“等会儿再说这件事,现在我有话要跟两个人说,你去里间吧。” 香俪旋忍耐地吁出一口气,避到了里间,却有些好奇香芷旋为何要避着自己说话,便又起身到了门边,侧耳聆听。 香芷旋问田卫:“确定了?也布置好了?” “确信无疑,布置好了。”田卫语气笃定,“不管何时他们前来,有多少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行。” 赵贺道:“只是,都烧死在暗道里的话,不容易善后。这些我去问问老爷吧?” “行啊,到时候听他怎么说。” 香俪旋听得主仆三个这些话,连连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等两人一走,便快步走出去,脸色都有些发白了,“阿芷,你这是……你给孩子们积点儿德不行么?方才你们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起来了,白日里你叫人弄来很多酒、油、干草……是不是都要将什么人活活烧死在地下?” 香芷旋看着大姐,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要我积德?你这尊菩萨又要大发慈悲劝我回头是岸了是么?” 香俪旋心神依然紊乱,喃喃低语:“你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她看了香芷旋一会儿,愈发觉得面前人陌生。 阿芷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出众,任谁看到,都要承认是个倾城佳人。 可这貌美之人是她的妹妹,并且开始碰触男子才会涉足的杀伐。 而那神色又是那么平静冷漠,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而香家是书香门第,她们的父亲是经商之人……阿芷真的是从香家走出来的女子么? 她的妹妹在嫁入高门几年之后,变得让她不认识,并且,害怕。 香芷旋没有错失大姐每个细微的眼神,唇角轻翘,笑了,心里却很是失落,并且疲惫。 姐妹两个这几年境遇不同,大姐由一朵带刺儿的玫瑰变成了温室里纯洁的花。而她不能,她依然是带刺儿的花,并且染了血带了毒。 至亲的姐妹,尘世中一番挣扎之后,成了陌路人。 香芷旋想回房去陪着寒哥儿,不想再做逗留,“把听过的话忘掉吧。今夜有事,不得有人出入别院。” “阿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孽?”香俪旋语声语声有些飘忽不定,“你纵容他们用那么残忍的法子杀人,百年之后会遭报应的……甚至于,活着的时候就会遭报应,连累身边的人。你怎么能……你夫君便是嗜血嗜杀之人,难道你也要变成他那样么?” “我夫君嗜血嗜杀?”香芷旋好笑,“他那样,他哪样啊?遭报应,遭哪种报应啊?” “不管怎样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自去年到如今,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么?你不加劝阻,怎么却反倒跟着他做那种事呢?” “哪种事?”香芷旋挑眉,“收起你那套,甭跟我念这种经!”她忽然间动了怒,“没他在外杀掉作恶之人,府里这些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轮到你此刻站在我面前假仁假义?我不让外面那些人反击的话该怎么做?看着他们一日一日增多伤亡?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守住这京城一隅赔上了性命落下了一身的伤?死的伤的人就不惨?谁给过他们一点儿仁慈? 你要是觉得离我近了会被连累,风波之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连累谁也不稀罕连累你。在这之前,给你闭上你的嘴,老老实实住着。自然,你要是不想住这儿,此刻就可以离开,但是我先把不中听话放下——你们母子要是半路上出了什么闪失,成为人要挟我的把柄,我不会管。你自找的,活该。 我便是不管谁,也还要守着婶婶,等着叔父回来——我要帮衬我夫君,更要让婶婶早些回家去等着叔父——是回家等着夫君回来团聚,而不是住在外面甚至是寄人篱下的等待。” 一番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让香俪旋满目震惊,嘴角翕翕。 “再有,你给我记住了,”香芷旋站起身来,“没见过没经历过生死对决的情形,别横加评判我夫君那样的人。你没这资格。没人伸脖子给他砍,他活到现在是多少次死里逃生换来的。他不稀罕你夸奖,更不屑听你这种人品头论足。” 香俪旋被气极了,“你为非作歹,视人命如草芥,反倒有理了?我好心好意地规劝你少做这种折寿的事情,反倒不对了?不用你说,等这一段过去之后,我自然会离你远远的,谁稀罕看到你们这种一身罪孽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来京城要过这种日子,你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肯来!下半辈子我的指望就是跟你天涯海角相隔,再不相见!我真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才跟你做了姐妹!你日后爱怎样就怎样,到你哭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香芷旋回以冷冷一瞥,转身出门,纤弱的身形融入墨一般的夜色之中。 室内安静下来,香俪旋才察觉到自己手都有些发抖,行动迟缓地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抬手摸了摸额头,冷汗直冒。 她一与人发生口角就是这样,气得发抖出汗,也只是当时不见端倪,事过之后要缓好一阵子。 她唤丫鬟倒了一杯热茶,回想着香芷旋说过的话。 到了这时细想细品,竟觉出了一丝丝凄凉,阿芷的语气也是。 等等……她放下茶杯,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阿芷说,她要守着婶婶,让婶婶回家去等着叔父回来团聚。叔父到底去了何处?很危险么? 她一时间坐立不安,让丫鬟去请樊氏过来一趟。 ** 香芷旋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洗漱一番,陪寒哥儿在床上玩儿。 跟大姐的不快,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变相地发泄。 话不好听,想法伤人,却都是那一刻的心声、心绪。 没事的。 姐妹之间的相互指责甚至嫌弃,彼此都受得起。 就算大吵一架,就算言语到了恶毒的地步都没事,行事、想法虽然背道而驰,在闺中十几年的姐妹情分,一生都不能割舍。 只是眼下都被这样的情形弄得焦躁不已,可是除了手足,又能跟谁倾诉、发泄? 母子两个嬉闹了一阵子,寒哥儿乏了,揉着眼睛、扯着衣服道:“娘亲,睡觉觉。” “洗漱之后再睡。”香芷旋笑着起身,抱起寒哥儿,给他洗脸、洗手、洗脚。 寒哥儿脚特别怕痒,每次洗脚都会咯咯地笑。今日亦是。 洗完脚,香芷旋给寒哥儿擦干,握了握他的小脚丫,轻轻拍打一下,“要是爹爹在,又要挠你脚心了。” 袭朗偶尔就似个顽劣的大孩子,寒哥儿这么小,偶尔都会被他惹得又气又笑。 “爹爹……”寒哥儿因此想到了父亲,扬起小脸儿,“爹爹,不回来……嗯,还不回来。”有些话,他说的还是有些吃力,总是需要说完再补充。 “就快回来了。”香芷旋笑着亲了亲儿子的脸,“走了,去睡觉!” 寒哥儿躺到小被子里的时候,倦意消褪了一些,又跟香芷旋笑闹了一阵子才酣然入睡。 香芷旋坐起来,理了理头饰、衣衫。 她今夜不能早睡。 叔父给她的人手里,有几名高人,其中一个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顺风耳,耳力绝佳,异于常人。前两日,万籁俱寂的时候,那人听到了别院附近的地下有响动,细细分辨之后,得出有人在挖暗道的结论。随后又与几人顺着声音一路寻过去,画出了一条长达几里的路线,路线应该是通往别院后花园的。 香芷旋一听都觉得脊背发凉。 要是没有这样的人手,要是死士冲进别院内部……到那时候,便是外面的人们反应再快,也不敢保证宅院里的人都能安然无恙,万一有几个落入死士手里,那么,袭朗与蒋修染就等同于被扼住了咽喉。 前功尽弃,后果堪忧。 这种事叫她陡然生恨,所以能够平静地听田卫、赵贺禀明对策,并吩咐下去,要府里全力配合。 他们要用火攻,杀掉那些刽子手。 她觉得很好。 难不成还要他们与人决出高下? 袭朗、蒋修染、叔父的人哪一个应该死在死士手里,却已死伤那么多,谁又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大姐的话激起她的怒火,正是因为这些。此外,便是不能忍受大姐说袭朗的那些话。 外人只听一个结果,知道他的功绩,知道他近来杀人如麻。 谁清楚他有着多少伤病,谁又清楚他在每一场厮杀中如何全身而退。 那一身的伤病,换来的是一方百姓终得平宁岁月。 那厮杀中的身先士卒,是他要陪着手里那些弟兄共甘苦同生死。 即便他身后还有需要他照顾的亲人。 亲人、弟兄都是他的责任。等着他、陪着他、需要他立于不败之地的人何其多。 那么多人不了解他,却横加指点。 别人也罢了,大姐也如此,她真不能忍,理由就更站不住脚了。 生与死面前,仁慈、畏惧劳什子的报应最是多余。 神佛若有灵,世间无战事。 ** 当夜,走暗道试图杀进城西别院的死士无一幸免,或是葬身地下烈火,或是烟熏窒息而亡。 别院内,平静如昔。 镇国将军府里有价值的东西全部搬离之后,府邸被拆掉。 拆除过程中,隐匿于府邸之中的暗格和藏宝、窝囊兵器的几间暗室呈现在人们视线。 算是变相的把一个隐藏多年的大贪官抄了家。 来日若有战事,又多一笔军饷。 与此同时,暗卫、京卫指挥使司半数人马、三千骁骑卫、五城兵马司困住死士藏身之处。 袭朗说过,京城的动荡局面,到此为止。 他在外从不食言。 ** 宫中的帝后同时获悉,俱是无法入眠,心绪大相径庭。 皇后听得镇国将军与程曦被押到宫里的时候,无从按捺,起身去了静园。 皇上对儿子能够下手,就能对孙儿下手。她担心他不管不顾地处死程曦,让她一早陷入绝望。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皇上这次没有拿乔,很爽快地让她入内。 他坐在桌前,桌上几道精致的下酒菜,一壶美酒。再打量神色,眉宇间有着隐含的喜悦,唇角的笑云淡风轻。 皇上抬手示意她落座。 她坐到他对面。 “你不外乎是担心朕今夜赏程曦一杯毒酒,担心的多余。”皇上语声舒缓,“局面已然如此,该反的总要反,亦非他一个黄口小儿能够左右。发落他,是大局安稳之后的事。你不需违心地替他求情甚至跟朕摆轻重。你好意思这么做,朕却没有闲情看。” 皇后心内稍安,“那你又何必要我进门来?” “横竖你也睡不着,不妨与朕一同等待几个消息。”皇上命一旁服侍的宫人倒酒,“关于死士的,关于柔佳的,关于要兴兵造反的臣子的。这一个个好的坏的消息,应该一起听一听。” 宫人倒了两杯酒。 皇后抬手轻抚着精致小巧的银杯。 “局势已然明了,到了此时,你能不能与朕说句心里话?——若是四方动荡时,你认为哪一个敢与袭少锋、蒋修染对决于两军阵前?” “哪一个都不能。”皇后笑道,“只是,袭少锋要护驾,蒋修染要留在兵部,他们要联手打理天下军政,确保军权握在你和太子手中。此二人留在京城,你才能高枕无忧。猛虎气势慑人,可困在笼中的猛虎,不足为惧。怎么,若是有战事,你要让他们再次挂帅出征么?那可是险招。任谁再足智多谋,精力也有限。只留一个在京城,方方面面总会有疏漏之处。” “你这话倒不假。”皇上颔首,“只是,你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果然是至理名言。朕庆幸与倚重的朝臣都有远虑。”他端起酒杯,“这酒有些苦,你喝却正合适。酒再苦,也苦不过你的来日。” 皇后闻言只是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就确定你能好过?我的来日,我早已看清楚——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活的。可我就是要你和你的儿子陷入危机,要你一次次担心甚至体会到有负你发妻所托的疼。如此,我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私人恩怨卷入天下大局,人便不得冷静。”皇上淡淡一笑,“是因此,这一局,你要输的彻底。你的母仪天下生涯,到此为止。” ☆、178|4·09|连载 这晚,京城里不能入眠的人比比皆是。 香俪旋、香芷旋皆如此。 香俪旋与樊氏说了半晌的话。与香芷旋的争执,她也没隐瞒,照实复述一遍,末了问道:“婶婶,叔父他到底……” 樊氏不动声色,“出门了,是有些危险,但是比起少锋,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奔波途中较辛苦。” 提起袭朗,香俪旋便有些讪讪的,“我说了他两句,阿芷就发火了。” 樊氏只是道:“那以后就别说让阿芷不爱听的话。” “我这也是……”香俪旋脸色微红,“我自幼信佛,您也知道的。听得阿芷现在……是真怕她作孽。” 樊氏似笑非笑的,“这样说来,我日后也要离你远一些了——你叔父跟我不是没做过这种事,还没少做。眼下在外守护这别院的人,也有你叔父的手下,都是随时会杀人的人。” 香俪旋嘴角翕翕。 樊氏垂眸喝了口茶,“这种话往后就别说了。谁说都可以,只你不合适。归根结底,到了现在,你要是为阿芷着想的话,就谨言慎行,照着她的意思行事即可。你要是后悔有这么个妹妹,有我和你叔父这种相熟之人,不妨在佛前多上几炷香,祷告来世不要与我们有牵扯。” 香俪旋涨红了脸,“您这是怪我了……我知道,是我的不是。”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樊氏很平静地看着香俪旋,“在你看来,你要是出事了,就是被阿芷连累了;阿芷要是出事了,就是她的报应吧?你这样倒也好,清静,简单。不错,你往后就继续这么活着吧。” “没有没有,”香俪旋连忙摇头,“婶婶,我从没这么想过。” “你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紧的?”樊氏仍是不动声色,“日后再有什么事情,阿芷还是会帮你,就算你不情愿,就算强迫你,也要出手相助。没法子,兴许是阿芷上辈子欠了你,她活该。” 香俪旋红了眼眶。 “委屈了?”樊氏一笑,“想哭?哭吧,哭个几天几夜,要是有用,我也跟着你一起哭。这样多好,只需多流点儿泪就能转危为安,像阿芷那么傻呵呵瞎忙活又是何苦来。” 一句一句的,都是语气平静,实则话已很重了。香俪旋很有些无地自容,此刻却只能强忍下眼泪。她其实是想让婶婶给自己细说由来,让自己能够打心底认同阿芷的做法,却没想到,婶婶亦是心绪不佳,没有耐心。并且,是打心底偏疼阿芷,受不得她那么说阿芷。 樊氏却没闲心多看她了,起身要走,“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来日你和你夫君必能成为万人敬仰普渡众生的人,想一想我就自惭形秽。” 香俪旋被这话刺得实在是坐不住了,局促地站起身来,“婶婶,您还没跟我细说叔父到底去了何处,是怎样个情形?他何时能回来?” “何时回来?”樊氏慢悠悠瞥了他一眼,“你管这些做什么?他死在外面那是他作孽的报应,他活着回来是老天爷不开眼。不过你放心,他走之前都安排好了,万一回不来,产业都交由阿芷打理。阿芷那个缺心眼儿的,会跟你平分的。” 香俪旋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婶婶,您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她这才发现,自己说袭朗、阿芷的话,也如一根毒刺一般,刺得婶婶难过生气了。 ** 宁元娘房里的灯光始终亮着。 阿东连连来报信给她。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独坐在室内,只觉得憋闷得厉害。命书凡去看了看,得知香芷旋那边也是灯火通明尚未入睡,便换了身衣服,去找香芷旋说话。 进到东次间之前,就闻到了香气,举步入室,见香芷旋独自坐在饭桌前,面前摆着火锅、围碟,不由哑然失笑。 香芷旋素来不与宁元娘拘礼,没起身,指了指身侧一把椅子,“也睡不着吧?来,一起吃点儿东西。” “好啊。”宁元娘落座。 围碟里摆着鲜嫩的小牛肉、豆苗、野鸭脯、刺五加,火锅里的浓汤翻滚着,蒸腾出水汽。 让人觉得温暖惬意的氛围。宁元娘的心神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丫鬟又送来一份调料,一副碗筷。 “你这段日子都没正经吃饭吧?”香芷旋打量着宁元娘分明消瘦下去的容颜,“多吃点儿啊。” 宁元娘笑盈盈点头,“好啊。”连吃了几片涮得恰到火候的小牛肉,问道,“寒哥儿早睡了?” “睡了。”香芷旋说起儿子,神色不自觉地变得分外柔软,“他白日里没闲着的时候,晚间想晚睡都不行。” 宁元娘笑起来,“说起来,霖哥儿与寒哥儿差不多大,比起来的话,寒哥儿都似个两岁的人了,早早的会说话走路,霖哥儿就有些羸弱。” “从落地底子就差点儿,我大姐又特别娇惯。”香芷旋有点儿好笑,“霖哥儿往后说不定比我以前那样子还娇气。” “你娇气?”宁元娘从来不这样认为,“我可看不出来。”只是看样貌特别娇柔罢了。 看不出来,是没在她不肯迁就一点儿不适的时候相识罢了。有过很久一段时间,她不肯迁就,袭朗处处迁就。也真是难为他了。现在寒哥儿要是跟她以前似的,估计她都受不了。 两女子说着话,含笑走进门来,“夫人,外面有贵客来访。” “哦?”香芷旋目光微闪。上午袭朗就命人传话回来,让她准备着有贵客到访。那人是谁她却是如何也猜不出。 宁元娘放下筷子,“好了,我也吃饱喝足了,回去好好儿睡一觉。不耽搁你了。” “行啊。”香芷旋让蔷薇送宁元娘回房,随后才问含笑,“是女子么?” “是。”含笑点头,“赵贺正带着人往正房走呢。那个人蒙着面纱,瞧不清楚样貌。可是……又觉得有点儿眼熟,偏又想不起来。” 香芷旋笑道:“将人请进来一看不就知道了,别一味钻牛角尖了。” “是!”含笑抿嘴笑着,出门去传话。 香芷旋看着这丫头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含笑原本已经回家去待嫁了,听得京城是这般情形,执意跟了过来,与赵贺一里一外的帮衬她。这份情意,已非寻常主仆的情分。 她起身去了厅堂,站在三围罗汉床前,无意识地望着门口。 帘子一撩,有一道窈窕纤弱的身影闪了进来。 女子裹着男子穿的黑色大氅,面上蒙着黑纱,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清澈无辜,目光流转间,现出一丝慧黠。 “天……”香芷旋身形一僵,抬手掩住唇,随即就打心底笑了出来。 “你怎么是这反应?不知道我会来吗?”女子问道,语声甜美。 “不知道呢。”香芷旋上前去,携了女子的手,“快去里面说话。唉,真是没想到。” 含笑、蔷薇、铃兰随着两人转入东次间。 女子这才除掉斗篷,去掉面上黑纱。 是三公主。 三名丫鬟俱是一愣。 三公主却已留意到了桌上的火锅,深吸一口气,满足地笑了,“我果然是有福之人啊,肚子里正饿着,你这儿就摆着现成的呢。” “我再让人重新准备……” “不用不用,给我备一副碗筷就成。”三公主说着话已经落座,“我等不及了。” 香芷旋笑着让丫鬟取来一副碗筷。 三公主埋头大快朵颐。 香芷旋又唤人去盛一碗汤羹来。 三公主吃饱之后,眼角眉梢现出了几分慵懒,道出先前的疑惑:“袭少锋没跟你说我要来?” 香芷旋摇头,“没有啊。” “他可真是……”三公主笑道,“我写给你们的那封信,难道你没看出端倪?是一封藏头藏尾的信,那会儿我已经到了边疆,请他设法给我放行——不然我只能为着边关转圈儿不能进入了。” “怪不得。”香芷旋这才想起来,那天袭朗是又细看了一遍信件才说他会想法子的。 “不过这样也好啊,给你个惊喜。”三公主凝眸打量着香芷旋,“这段日子你没少吃苦头吧?乱糟糟的,心里怕是哪日都不得安生。” 香芷旋就笑,“也还好。比起你这般奔波,别人谁好意思说过得苦?” “寒哥儿……”三公主迟疑片刻,“等我得了空再好好儿看他,今日就免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现在是什么关头?对于袭朗和香芷旋来说,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自己一来就要看孩子,只会让别人为难。 香芷旋顺势笑道:“寒哥儿已经睡了,等哪天白日里让你好好儿看看。” “嗯,忙完那些事儿就行了。”三公主起身,把椅子拉到香芷旋身边,说起此次行程的原委,“我这次赶过来,袭少锋帮我委婉地周旋了一番,我父皇已知情。我是城门落锁前进到京城的,在客栈观望了半晌,觉得京城今晚不安生,没敢随意走动。又知会了袭少锋一声,他才命人带我到了这里。等到城里的风波过去了,我就要进宫去见见父皇和母后。” “那你这次过来,顺王知情吧?”鉴于三公主以往种种任性跳脱的行径,香芷旋没法子不担心。 三公主便被惹得笑起来,“当然了。最开始他不赞成,我偷跑了两次,哪次都是刚出去没多久就给他拎回去了。后来他斟酌了几日,派了心腹随行,他的父皇母后也同意了。我这次过来虽然不像话,可也是带着他和他父皇的亲笔书信过来的,算是信使,等走的时候,把宁王一并带回去。” 那笑容里,有着真切的愉悦。 香芷旋很为三公主高兴,随后道:“先不忙着叙旧,你先睡一会儿吧,熬得眼睛都有血丝了。” “嗯,来日不愁没叙旧的功夫。”三公主转去了暖阁内歇息。 ** 静园。 随着晨晞初绽,室内的光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皇上喝了一碗参汤,转到醉翁椅上看书。 皇后维持着一个姿态,仍是优雅地坐在桌签,视线空茫地看着酒杯中琥珀色的酒。 有一名暗卫走进来,将几道奏折一并呈给皇上过目,与此同时,恭声禀道:“镇国将军手里的死士已剿灭十之七|八,余下的逃窜出去,要继续搜寻几日方能除尽。” 皇上细看了几分折子,眉宇愈发舒缓,末了问道:“秦明宇、夏易辰两人到了何处?” “正八百里加急返回京城复命。” “好。”皇上起身,将折子送到皇后面前,“你看看吧。” 皇后的手没来由的发凉,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暗卫无声退出。 一名内侍随后而至,语气透着喜悦:“皇上,长平公主已到了宫中,此刻便可面圣。” 皇上眼中尽是愉悦,唇角的笑变得慈爱,随即却是神色一整,冷淡地看了皇后一眼,“将她带到静园,先陪她母后说说话。”语必,负手去了宴息室。 “柔佳?”皇后站起身来,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几道奏折,喃喃地道,“柔佳回来了……” 那个劝她回头是岸的女儿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继续让她生气难过么? ☆、179|179· 三公主已换了西夏服饰,一袭烟紫色曲裾深衣。 一路上,见到她的宫人俱是惊愕不已。 她在众人的注目下到了静园,进到室内。 来时需得隐瞒行踪,到此刻,她身份是西夏信使。 进门之际,看到了神色有些愣怔的皇后。 “母后。”三公主到了皇后面前,恭敬行礼,“女儿回来看您了。” “是啊,你回来了。”皇后笑意苍凉,“回来做什么呢?劝我回头是岸的话,已然晚了。” 三公主上前一步,“不晚,母后……” 皇后忽然挥手,狠狠地给了三公主一记耳光。 三公主似是早已料到,并未躲闪,硬生生受了。身形僵滞片刻,唇角淌下鲜血,她抬手拭去,随即竟是抿唇微笑,“我知道您怪我。” 皇后目光怨毒,“你哥哥丧命之时你在何处?你又做了哪些吃里扒外的事情?你哥哥死了!我这辈子的指望已没了!你却还跟我说什么回头是岸……我回头又能指望谁?指望你那个薄情寡义的父皇,还是指望你这个身在异国的不孝女?!” 三公主轻声问道:“我不值得您活下去么?” “你就是个骗子!跟谁都没一句实话,这宫里的人,哪一个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又对谁有过一分真心?”皇后冷冷地笑着,坐回到椅子上,“你哪怕有一点儿良心,都不会答应远嫁西夏,不会让你哥哥回到京城莫名其妙地赔上性命。”她语声转低,透着入骨的失望,“你不是不值得我活下去,你是不配。” 三公主一时愣怔,目光慢慢转为难过、失落,“我从年少时到如今,就一直在劝你和哥哥……父皇若是有心把这天下交给哥哥,你们不用争他也会给;他若是没那份心思,你们争得头破血流也没用。话说三遍淡如水,可我说过多少次,没人听我的。我不是没良心,只是没出息,我以前要的,不过是嫁给一个中意的人,安安稳稳活到老。所以我不敢,不敢帮你们太多。哥哥那个脾气,是我能劝说的?他利用过我多少次,您又知不知道?” “是啊,他该死。他已然死了。”皇后笑得凉薄,亦笑出了泪,“你高兴了没有?” 三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谈话无法继续,转头询问内侍:“父皇呢?” 内侍躬身在前面带路,引她去了宴息室。 皇后呆坐半晌,才意识到一手还握着几道奏折,垂眸细看。 那是几名封疆大吏写给皇上的陈情书。几个人以前都是信誓旦旦要追随她和睿王。 眼下算是什么?弃暗投明还是悬崖勒马? 她讽刺地笑了。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在他们写陈情书之前,皇上曾派秦明宇带着密信前去游说。 皇上那些密信的内容,必是放下了天子威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辞恳切地规劝过那些墙头草。 为了天下,皇上没什么不能做、做不出的事。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抬头,他从来不在乎一次次对一些人低头。 手中兵权最重的一个,则是秦明宇、夏易辰一同前去游说的。两个人办事得力,有了之于皇上而言最好的结果。 这些人……这些该死的人。即便是他们帮助程曦登基,也不得善终,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夺位成功,容不得这样的墙头草。眼下他们被皇上打动,可迟早也是死路一条——这是皇上的安抚,来日太子却不能让他们享有现今的荣华,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不易。 可是,他们兴许要的就是留下一条命或是多活十几二十年的结果吧,起码有时间给后人安排好生路。 这些道理,皇上必然已经跟他们细细阐述了,再加上秦明宇的婉言规劝,到了这一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又何妨? 皇上要是从现在起就觉得大局已定,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在里面的三公主,将西夏皇上的亲笔书信交给了皇上。 皇上看完之后,逸出舒心的笑容。若是起战事,西夏会派出顺王萧默率领三十万大军增援,风波平定之后,放宁王随三公主回西夏。 再怎样,皇室子嗣流落到做质子的情形太损颜面。本就是属国,有反心早就开战了,送宁王过来不过是表示清白。可纵观种种,发现宁王在人家眼里只是个多余的客人,从来没把他当回事,一副要怎样都可以的情形,那就只好主动提出要人的事儿。不然,宁王有朝一日沦落到街头乞讨的地步都未可知。 皇上到了如今,不难想见到,西夏皇室也经历了一番不见硝烟的争斗甚至是动荡,才有了这样的情形。他那个女婿萧默,果真不是等闲之辈,不然,女儿如何也不能公私兼顾地回来。 ** 镇国将军府的事情过去几日之后,笼罩在京城的无形阴霾终于消散。 赵贺替袭朗传话给香芷旋:可以搬回府中了,只是他依然繁忙,要过些日子才能回家。 香芷旋将这些话分别告知了在别院居住的人。 香俪旋闻讯后,当天就携公婆、孩子回了钱府。其实不必心急,钱学坤这一阵忙得脚不沾地,日以继夜地耗在衙门里,并不能回家团聚。她只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 自从姐妹两个争执之后,香芷旋有意无意地都避免与她坐在一起说话。 樊氏亦如此,看到她就是点一点头,转身走人。 那就尽快回家去吧。最起码,家里是她做主,没有那么多是非,没人敢待她这般冷淡,最主要的是,终于不需再惶恐度日了。 是非她早已经不起了,也不想过妹妹那种日子。 这一路走来,一年一年陪着钱学坤的岁月中,她在闺中的所有算计、心机都消散殆尽,只需顾及眼前的大事小情,操心的从来没有门外事。 兴许有过锐气,如今她只想做一个心境平和、宽仁待人的内宅妇人。 香芷旋又何尝不知道大姐的转变,今时今日的心绪也不难猜出。听说她们一家人要走,并未挽留。 两日后,宁元娘和二老夫人也回了家中。前者是蒋修染催着回家,后者则是因着袭肜的婚事。 樊氏自然是要留下来的,她从本心就很愿意每日见到香芷旋母子,再说了,她便是要走,香芷旋也不会答应。 她答应了叔父,要好生照顾婶婶。叔父回来之前,她都要陪着婶婶。 香芷旋开始犯嘀咕了:蔚氏就快临盆了,在这关头不该再让她受劳顿之苦,可袭肜的婚事将近,东府的人躲在别院也实在是不像样子。总不能一家人回府,把蔚氏留在这儿吧?子嗣是大事。 她举棋不定,只好找宁氏商量。 宁氏就连连苦笑,“我要是有了主意,早跟你说了,还用等着你来找我?” 香芷旋无功而返,在房里坐下之后也苦笑起来,总不能为了这件事去让赵贺询问袭朗吧?可这事儿她一时半刻还真拿不准主意。 正是这时候,蔚氏挺着大肚子来找她了,开口就道:“四嫂,我们回家去吧?” “你这样子怎么能行呢?”香芷旋摆一摆手,“不行不行。你等我再想想。” 蔚氏笑起来,“你有什么好想的啊?我是习武之人,你忘了?再说了,西府就快办喜事了,咱们不回去怎么行呢?”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西府的事儿……” “不全是。”蔚氏携了香芷旋的手,“我还是觉得孩子在家里出生更好。再说了,这时候不回去的话,咱们可就又要在这儿多住一段日子,那可不行。回去回去,不然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五弟不会同意的。” “他怎么敢?”蔚氏笑道,“已经跟他说好了,他也觉得孩子在家里出生才好。”随后拉香芷旋起身,“走吧,我们去跟母亲说一声,明日好回去了。你也不想想,陆家还等着定下吉日呢,你总不能让人来别院说项吧?” 这般周旋一番,事情也就定下来。 香芷旋对蔚氏咕哝道:“白给你布置产房了。” 蔚氏哈哈地笑,“回去你再吩咐下去,照原样布置起来。说心里话,我看着真的特别喜欢。” 香芷旋这才笑起来。 翌日,一行人回往袭府。香芷旋提心吊胆的,一直命含笑去问问蔚氏情形如何。 蔚氏忍不住笑,与在马车上相配的袭刖道:“四嫂可真是的,当初她还不是大腹便便的来了别院待产?眼下却是这般紧张我……”她戳了戳袭刖的脸,“你我都是有福之人。” 袭刖由衷一笑,“这是自然。”这几年四哥、四嫂对家人,真是没话说。 ** 镇国将军被打入大牢之后,皇上命太子亲自审讯这个贪官、罪臣。 多年来与镇国将军一同不显山不露水敛财的几名文武官员浮出水面,皇后的娘家周家与镇国将军共同促成过几桩事,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男子在京的一并打入大牢,不在京的削去官职押解进京,女子圈|禁等候发落。 皇上、太子虽然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还是有些气愤。以往实在是没想到,睿王的岳家会是这样一个藏匿于暗处门第。 失算最让上位者气愤,完全是恼羞成怒导致,会觉得自己多年来被人当成了傻子一般蒙骗,而自己居然并没意识到。 可这样的情形倒也有个好处——与皇后、睿王有关的人,全部连根铲除。 镇国将军府中,只有他长子袁庭毅在外地,任一方总兵。皇上大抵能够料到,袁庭毅是不可能乖乖进京认罪伏法的,但没想到的是,此人私自带兵去了原睿王属地,与那里的几万精兵汇合——算算时间,是镇国将军被抓获当日他就擅离职守带兵离去。 不出几日,大抵就能听到袁庭毅打着旗号造反的消息了。 消息真是灵通。能煽动手里那些官兵造反的人,自是不能小觑,很可能这些年在外面也没闲着,笼络了不少官职不大不小的武将。 这才是皇后手里最后一张牌。 这也是他始终纵容皇后留在手里的那张牌。 有些人,一定要在这时候劝他们放弃犯上作乱的念头,而有些人,一定要由着他们造反。 如此,他才能最终给皇后、睿王、镇国将军等等一个无从辩驳的罪名。 如此,他才能着手清理朝堂、后宫,给太子一个相对来讲干净一些的天下。 便是再不济,也能避免他的情形在太子身上重演。 最后的一场好戏了。他但愿皇后不要在好戏落幕之前疯掉。 最残酷的惩罚,不是取人性命,不是酷刑,是弑心。 心魂、尊严被寸寸凌迟的滋味,睿王不能领略,那就让教导出他这么个逆子的皇后来日日品尝。 惩罚他们,亦是惩罚自己。 这些年的错,他的,他们的,都要付出代价。 他不要谁原谅,也不会原谅谁。 ☆、180|180· 袭府一家人回到府里没几天,媒人替陆家来递话,询问两个少年人今年能否成亲。 风波已过,袭家又本就没有拿乔的意思,话锋比起以往,自然是有所松动。媒人来过两次之后,两家定下婚期,吉日正逢金秋时节。 袭肜成亲前五日,蔚氏生下宏哥儿。 是二胎,母子平安,蔚氏没太受罪,只是私底下与香芷旋苦笑,“满心盼着是个女儿,谁知还是个儿子,唉……都怪你和三嫂,女儿被你们说的变成了儿子。” 香芷旋失笑,“是啊,是啊,我和三嫂是那算卦的先生,说什么就应验什么,这总成了吧?” 洗三礼的时候,沧州蔚家、宁家、香大奶奶、香俪旋、宁元娘、钱友兰等人纷纷上门。 通过宁元娘之口,香芷旋听说了宁二娘一些事。 “那一阵人心惶惶的,谁也拿不准局面会变成怎样的情形。那夫妻两个因着宁家与袭家、蒋家的关系,对外人说话有底气,对二娘却是拿不准轻重了,时冷时热的态度,惹得二娘险些动了胎气。二娘觉得那样过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便自请回到京城——我自然要将她好生安置起来,那夫妻两个也没反对。眼下时过境迁,她便悄无声息地回去了。” “不再出事端就好。” “于我们是不会再有事端了,于她,也只有内宅那些事儿了。”宁元娘苦笑,“二娘上面那个正室,挺有手段的,从她有喜之后,又先后添了两房妾室,个个都是出身清白,样貌很是出众——我听二娘的贴身丫鬟说,前一阵又有一房妾室有喜了。便是做了妾室,便是添了子嗣,日后也少不得明争暗斗的,到最后呢,只有正室渔翁得利——人家的娘家在当地根基深厚,不然那男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纳妾了,还都是正室主动给他添的新人。二娘就算是出身比那两个新人好一些,可娘家到底远在京城,又不会为她出头,说起来,的确也只能与那两个妾室平起平坐。” 香芷旋亦是苦笑。那样的日子,于她而言,是不可想象的。这世道,真就没有哪个女子能过得无忧无虑,没有妻妾之争,还有门第、亲戚需得好生打点,哪儿出了错都不行。 转身遇到了钱友兰,香芷旋轻声道:“听得秦六爷已经在返京路上。” “是。”钱友兰点头,目光黯了黯,“路上不太平,我们老太爷已经获悉,我每日什么也不能做,变着法子哄老人家吃点儿东西找个消遣而已。”顿了顿,又关切地询问,“听说你的叔父也与六爷同行?” “嗯。”香芷旋缓缓吸进一口气,竭力维持着明媚的笑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等到六爷回来,我再带着寒哥儿去给你们家老太爷请安。” 钱友兰笑着点头,“好啊。” 午后得了空,香芷旋与香俪旋、香大奶奶坐到一处说话。 香大奶奶说起了香绮旋:“大抵拖不了多久了。大爷知会了那家人过来接人。他们想着为了蝇头小利甩掉这么个人,真是可笑,阿绮便是拖不了几日,也该由他们家发丧。”说着看向香芷旋,“成家那边你也不用记挂,你大哥说过了,迟早会让他们再无翻身余地。” “成家肯定是留不得了。”香芷旋避开香绮旋不提,“说起来,他们可是与宁王世子勾结过的。” “对,你大哥也是这意思,本就要上折子弹劾的。”香大奶奶说到这儿,瞥见了脸色难看的香俪旋,有些不解,“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香俪旋勉强一笑,“我是想着,今日是宏哥儿的洗三礼,你们说这些不大好吧?”她知道香芷旋不爱听她说这种话,迅速岔开话题,“祖母和大伯母身体怎样?” 香大奶奶却没理会她末一句问话,不解地看向香芷旋。 香芷旋就笑,“香家多了一个活菩萨。”之后对香俪旋摆一摆手,“不爱听你就走,谁也不稀罕说给你听。” 香俪旋蹙了蹙眉,拂袖而去。 香大奶奶惊讶,“这半晌就看着你们两个不对劲——吵架了?” “嗯,吵架了。她是好人,我是坏人。离我近了她都觉着不踏实。” 香大奶奶骇笑,“真的还是假的?姐妹就是再亲近,她可也不能说这种话。她夫君是怎么到今日的,她自己不清楚?可别惹得三姑爷一个不高兴,将他们打回原形。” “不会。”香芷旋轻笑,“我们争执了几句,她也只是还在跟我闹脾气,哪儿就能惹到别人了?” 香大奶奶松一口气,“那就好。”随后说起香家的事,“老太太和大太太整日里被大老爷耳提面命的,都安生下来了。再说了,你夫君眼下是个什么地位,她们不会不清楚,又知道他对你一心一意,到眼下哪儿还有胆子惹事?再有,大老爷看着大爷得了你夫君的照拂前景光明,已有了辞官的意思,到那一日,家里就是你大哥当家,再不会有人给你添堵了。” “我知道。”香芷旋忙笑道,“我大哥的心思,他虽然没明说过,可我也看得出几分。再说了,这几年你们该帮的帮,该捧场的捧场,我心里都有数。你回去告诉他,别怪我以前牙尖嘴利总得罪他才是。” 香大奶奶笑得畅快,“要我传话的事儿就免了,你们兄妹两个没嫌隙就成。” 五日后,袭肜成亲,娶了兵部主事姚氏女。 袭府宾客应门,道贺时都少不得说句袭府可真是好事连连。 也只有袭府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门第,才会在风波刚刚平静时便如常度日——目前还在后怕、观望的人家比比皆是。而袭府自上至下,都是一副什么都未曾发生的样子,喜乐融融。 也正是因此,外人对宁氏、香芷旋愈发高看一眼。约束自己不动声色容易,约束一府人等皆如此,可就是功力了。 袭肜与姚氏拜堂成亲之后,首要之事便是认亲。 香芷旋从头看到尾,觉得姚氏对二老夫人似乎透着点儿冷淡,对她和婆婆却是亲近有加,必是蓄意为之。 她没沾沾自喜的闲情,只是愈发觉着二老夫人不易。 好不容易经营到了如今娶儿媳妇的一日,往后要是再受儿媳妇的气……转念就释然,便是东府不方便出面干涉婆媳之间的是非,还有蒋修染呢,有什么好担心的?蒋修染总不可能看着姐姐受委屈的。要是姚氏站得住理,东府与蒋修染都不会说什么,可要是姚氏站不住理纯找茬,那……就要看情形了,最起码,还是要避免蒋修染出手的情形——他一出手,基本上事情就失去了转圜余地。 ** 袭府如常度日的时候,朝堂里一日也不得消停。 先是镇国将军一案牵连甚广,皇上、太子毫无从轻发落的意思,逐个缉拿归案,责令三法司加紧审讯,要该死的人赶在今年秋后问斩。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镇国将军长子袁庭毅兴兵造反,放在明面上的理由是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囚禁皇后、诛杀忠良等滔天罪名。 皇上与太子闻讯,不急不躁,甚至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叫一种朝臣一头雾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听闻袁庭毅走出先前睿王的封地之后前行艰难,陷入僵持的局面,这才知道皇上早有部署,心内稍安。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皇上每日上朝听政,由此,谣言便可不攻自破。可皇上偏不肯如此,只每日与袭朗、蒋修染在静园议事,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直到三月下旬,皇上才下旨:太子率兵出征,讨伐叛贼。 朝堂哗然。 皇上却是心意已决,不管群臣说什么储君不可担负这等风险的谏言。原因只有他知道,这是太子拼力求他成全的。 而他自是满心愉悦,他希望元皇后的骨血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去沙场历练一番,只有益处。 只有体会到为社稷卖命的热血儿郎的辛苦,才能体会到这种人的艰辛,才能善待。 是的,他兴许骨子里就是个重武轻文的皇帝,而太子亦是如此,不然不会有去往沙场的胆色,不会一直倚重足智多谋的良将。 至于袭朗与蒋修染,太子是不肯带的,要他们留在京城确保皇上安危,需要带走的,只有他们对来日战事做出的部署、给出的良策。 多年父子名分,眼下这些是非,是让皇上对太子最为满意的事情。 三月底,太子挂帅出征。 当日,皇上结束这许久称病的情形,并且日后将每日临朝,直到太子战捷归来。 ** 三公主这一段日子,一直留在宫中。继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一直想再与皇后详谈诸事,但是皇后再不肯见她。 这是三公主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事情——你想让一个至亲活下去,可她只认为你是惺惺作态,并非发自真心。 她怎么会不是发自真心呢? 男人的野心、报复听明白,甚至早在几年前就猜出了睿王必死无疑的结果——便是谁要他苟且偷生地活,他都不肯。可皇后不一样,那是她的母亲。在这关头,她知道母后便是活下去可能也是行尸走肉,但是……她不能不为此尽力,她知道死亡的真相。 永世别离。 与母亲别离,她没想过,她也不想为此有任何准备。 生于帝王家,她知道有些时候的活,并不见得比生不如死更好,但是……她又如何能做到眼睁睁看着母亲决然赴死? 她不能。所以哪怕被迁怒被嫌弃,她也想尽量争取那一线希望。 何况,母亲还有出路,父亲为了她,已经答应了。 父亲都答应了,偏生母亲不肯顺从,对她只有怨气甚至厌憎。 不给她机会,便是给了父亲将对母亲的伤害加重的机会——便是父亲有所缓和都没用,局势已定。 这真是生不如死的体会。 ** 太子出征之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袭朗与蒋修染终于得了清闲,此后可以如常度日。 当晚,月上中天时,袭朗回到家中,步入正房。 刚进院门,元宝就兴高采烈地冲到他面前,直起身形,前爪搭在了他肩头,身形随着大尾巴的轻晃微微摇摆着。 这个小家伙,记他倒是记得牢——他甚至都不敢奢望寒哥儿还能对他一如往昔,可元宝还是那样,隔得日子久了再见,便高兴得什么似的。 他学不来阿芷与元宝的絮絮叨叨,只以亲昵的轻抚表达心绪。 元宝,是他们这一小家人的一口,早已如此。 元宝撒娇了好一阵子,才跟着袭朗回房。 香芷旋与寒哥儿早就睡下了。 他示意下人噤声,坐在床畔,静静看着母子两个。 寒哥儿的睡相一如往昔的酣甜,阿芷却不似以往,眉心轻蹙。 孩子不知人世愁,她知道。 这样的日子,之于她,每一日都是煎熬。人前笑容无辜,心里怕是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着他的安危。 看了良久,他弯身吻一吻儿子的睡颜,至轻柔地抱起,送到外面交给金妈妈。之后才去洗漱,宽衣后上了床,侧卧在她身侧,凝视着她,指尖满含眷恋地游走在她容颜。 他最早许给她的诺言,是一句不负。 当时不清楚,这不负二字,意味的是怎样一番浓情蜜意、铭心刻骨。 只一声不负,不足道相思。 细算起来,时日不算久,却让他觉着已跋山涉水千万里。 相思所致。 ☆、181|180· 香芷旋侧身面对着他,伸手摸向寒哥儿所在的地方,因着手上感触与预期的不同,猛然睁开眼睛,目光焦虑。 看到袭朗,稍稍愣怔,缓缓笑开来,“你回来了啊。” 袭朗微笑,“嗯。我把寒哥儿抱出去了。” “怎么也不唤丫鬟添床被子呢?”香芷旋撩开被子,分给他一半,“快过来,晚间还冷呢。” “还没想起来。”袭朗笑着到了她身边,把她揽到怀里。 香芷旋环抱着他,手臂微微用力,“以后能时不时地回家来了么?” “每日都会回来。”之前的忙碌,是为着谋定而后动,眼下诸事只需照着他与蒋修染的准备行事即可。 “那太好了。”香芷旋满足地叹息一声,“你不在家,我总是心里没底。” “知道。这一段苦了你。”他点了点她的唇,“想我没有?” 她淘气地笑,“哪有工夫想你啊。” 他便加深了亲吻,“我看看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说着话,手势辗转,勾动一帘风月。 …… 翌日一早,香芷旋被某个不知餍足的人缠着起不得身,身形大敞大开地在他身下,随着他作乱的唇舌、手势喘息连连。 他的唇自她胸前起伏上移,灼热地封住她的唇,轻柔沉身。 香芷旋忍不住轻哼一声。这个男人,让他憎恶的那些人陷入要死要活地境地之后,开始要她在他面前要死要活的…… 袭朗和她拉开距离,垂眸看着衔合处,轻轻喟叹。 香芷旋就没好气地拧了他一把。 袭朗扣住她膝弯,点了点她的唇,“看看?” “……”香芷旋微红了脸。 “看看——”他一记用力,“我是怎么要你的,你是怎么要我命的。” 香芷旋勾低了他,用力地咬了他的唇一下,“再胡说八道,今晚不准回房!” 他低低地笑起来。 ** 当日早间,寒哥儿欢欢喜喜地由父亲抱着、母亲陪着,去给祖母请安。 宁氏笑得合不拢嘴,满目欣慰。 随着袭朗回府,府里上上下下的心绪愈发安稳,连带的使得亲朋也忽略以往阴霾,如常度日。 进到四月,香芷旋问过袭朗的意思,让含笑继续留在府中——因着赵虎还未随秦明宇返回,赵贺又不愿意错失二弟喝自己喜酒,他与含笑的婚事便延期到了冬日。 到冬日,怎么样的局面都该安稳下来了。 随即,香芷旋听说了一些让她不快的事: 先是秦明宇和叔父回京途中屡次遭遇截杀,十分凶险。 之后便是香俪旋那尊活菩萨平日来往的人有一两个似有不妥—— 春日□□之前,皇后将她宫里适龄的宫女逐个许配了人打发给了一些六七品的官员。香俪旋现在来往的两个人,正是那些宫女之中的人。 皇上多年信佛,皇后也跟着信佛多年,便熏陶的身边那些人说起佛道都是头头是道。香芷旋与那两名官员之妻,正是在有名的法师讲经时遇到的。 同道中人,自然是一拍即合。 两个人,一个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妻子贾氏,一个是五军都督府都事的任氏。 她们的夫君都事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她们眼下也已失势,可香芷旋因着她们曾或进或远地服侍皇后多年,无从心安。 是,说起来大姐与她们有所交集也属正常——钱学坤现在官职也不高,却不乏很多人因着钱家是袭朗的亲戚从而上门拜望——官职高的都跑来袭府谄媚逢迎了。但是这到底不正常,谁都是这样,知晓的事情多了,便不能不多思多虑。 香芷旋让蔷薇去传话给香俪旋:不要再与那两个人来往。 香俪旋只回了一句疑心病太重了。 香芷旋扶额,又让蔷薇去敲打大姐:要是出了事,她不管。 香俪旋便又回一句:谁要你管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香芷旋只能保持沉默,再者,也是府里七事八事的不得清闲——袭胧的嫁妆要正儿八经地开始筹备,西府二老夫人、姚氏的情形也不大好,加上安哥儿、宜哥儿的学业,再加上一个正是淘气却可爱得让人无可奈何的寒哥儿,她实在是分身乏术。 姚氏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指点,一有个大事小情的,便来请示宁氏或是香芷旋。两个人都挺无奈的,前者推说当家的是四儿媳,后者只说你们家里的事,我怎么好置喙。 私底下,香芷旋觉得姚氏这种人有点儿意思:也不在明面上跟二老夫人生嫌隙,大事小情的就是让人心里不痛快,这种分寸可不好拿捏,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宏哥儿满月酒前一日,姚氏找到香芷旋,商量道:“四嫂,明日我娘要过来喝满月酒,与我提了一句,说能不能带上我两个妹妹,让她们跟来开开眼界。” 香芷旋笑意浅淡,“明日不管谁来,我都会笑脸相迎。”回的是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话。 姚氏就笑,“那我就让人去告诉我娘,只管带两个妹妹过来。” 这倒好,怎么样的话都能顺坡下驴。香芷旋凝了她一眼,“六弟妹,东府西府早就分家各过了,你平日有什么事,跟二老夫人商量就行,总来找我可不合适。” “我也知道府里的情形。”姚氏眼巴巴地看着香芷旋,“正是因为知道,凡事才来请示四嫂,听你的吩咐。那边我的公公、大伯还在护国寺,婆婆是蒋家那边的人……” 香芷旋笑意深了一点儿,“你这话说的可不对,既然说了凡事都愿意听我的话,可你哪件事都没听我的吧?我要你凡事去找你婆婆,这话在你看来是客套么?我们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会说空话虚话。” “……”姚氏抿了抿唇,神色很是犹豫。 “回西府去,不好拿主意的事都让你婆婆帮你做主。”香芷旋端了茶,“平日要是你过来串门说闲话,我欢迎,要是每次都是同个目的,那就免了。” 姚氏面色微红,起身道辞。 香芷旋喝了口茶,又挑了挑眉。 谁都有不得已,她也一样,这样个与姚氏接触的法子,外人知道的说是妯娌亲近,不知道只会说她手太长管得太宽。 忙了几年,才落得个不错的名声,被姚氏搅和得前功尽弃可就划不来了。 过了一会儿,香俪旋府里一名管事妈妈过来了,恭声道:“明日我家大奶奶要来喝满月酒,想带上两个交好之人,过来与您、三夫人、五夫人见上一面……” 香芷旋眉心轻蹙,“哪两个人?” “一个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 香芷旋摆手打断:“滚!”不需听也知道,正是她不愿意让大姐来往的那两个人。 那管事吓得脸色发白,唯唯诺诺道辞而去。 香芷旋又喝了口茶,随即将茶盏重重地顿在茶几上,实在是窝火,怀疑大姐是故意让人来气她的。随后,她唤来田卫,让他去快些摸清楚贾氏、任氏的底细。 皇上、太子、袭朗等人手里都是千头万绪的大事,之于他们而言,皇后私下的小动作是不需在意可以忽略不计的。 他们不屑一顾,她却不能如此,并且,内宅女子打理这类小事正是责任之一。 ** 转过天来,香芷旋与钱友梅笑盈盈地应承宾客。这样的日子,蔚氏是主角,她们两个只是帮她打理满月酒添一份喜气而已。 今日袭朗、袭刖也都留在家中,在外院应承上门的官员。 要是自己家孩子过满月,香芷旋就催着袭朗出门忙正事去了,可过满月的是新添的小侄子,她也就由着他。 姚氏的母亲过来了,倒是并没带别人。 得了空,钱友梅环顾四下,奇怪地问香芷旋:“你大姐怎么还没来?” “谁知道她呢。”香芷旋笑了笑,“别管她。”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担心她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钱友梅又道,“我们寒哥儿呢?他最喜欢热热闹闹的,你怎么不让他来花厅?” 香芷旋笑道:“是宏哥儿的满月,不让他来添乱,我把他跟元宝关在房里了。” 钱友梅理解地点头,“知道,你是怕我们寒哥儿抢了宏哥儿的风头。” “哪有,我怕他像孙猴子似的大闹天宫罢了。” 钱友梅轻笑出声。 直到午间宴席过后,香俪旋还没过来。香芷旋真有心让人去传话给大姐:别来了,来了她看着也是没好气。 随后,她与钱友梅、宁元娘、樊氏、钱友兰、二老夫人和姚氏去了正房后面的小花厅闲话家常。 寒哥儿听说母亲回房了,由金妈妈领着到了花厅。 香芷旋将他安置在膝上,让他挨个儿喊人。 寒哥儿其实有些困了,还是乖乖地喊人,期间偶尔用小手揉一揉眼睛。 几个人都喜欢得不行,随后宁元娘问他:“元宝呢?” 寒哥儿用手指一指外面,“外书房。”说了元宝的去处,又有些不满地道,“找爹爹。” 几个人同时笑起来。 元宝跟袭朗分别一段日子,团聚后就开始跟袭朗起腻,每日只要他在家里,都不离他左右,连寒哥儿都拴不住它。为了这件事,寒哥儿对父亲是有些不满的。 说笑了一阵子,寒哥儿在香芷旋怀里睡着了,她把他抱到花厅西侧的软榻上安置起来。转回去时,香俪旋过来了。 香俪旋进门后就开始道歉:“来之前家里有点儿事情,耽搁了好一阵子。方才已经去看了宏哥儿,听得你们在这儿,就寻了过来。” “来了就好。”香芷旋半开玩笑地道,“是你自己错过午间宴席的,可别说我招待不周。” 香俪旋赧然,“怎么会呢。”坐了一阵子,她给香芷旋递了个眼色,找借口到了东厢房。 香芷旋起身跟了过去,落座后问,“什么事?” “我是跟你说说贾氏、任氏的事情。”香俪旋低声道,“你别一听是宫里的人就百般忌惮啊,只要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就不是好人么?那你跟三公主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怎么回事?” 香芷旋蹙眉,“想说什么你就说,扯三公主做什么?三公主跟别人不一样。” “是啊。”香俪旋讽刺地笑了笑,“只有你看到眼里的人才是好人,我看到眼里的就都是居心不良。” “你到底有事没事?”香芷旋没了耐心,“既然来了你就好好儿的,想跟我吵架也得换个日子,今日我没这闲情。” “我当然有事要跟你说,不爱听你也得听着。”香俪旋道,“那两个人你真该见见的,一来她们是一心向佛,二来也知道宫里不少是非,”说到这里,凝了香芷旋一眼,“你劝我别跟哪个来往,眼下我也要劝你一句,少跟三公主走动。你听她们说说三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就不会再明里暗里地偏向着她了。” 香芷旋回绝:“不见。”之后正色看着大姐,“我与三公主来往,袭府的人都知道,从没人反对过。可你与那两个人勤走动,有几个同意的?你跟我大姐夫说过这件事没有?” “你大姐夫被你夫君支使得团团转,到现在都没回家的时间——我便是想跟他说,也得见着人吧?”香俪旋唇角上翘,透着点儿讽刺,“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你夫君不反对的事儿,就全是对的了?他又不是在宫里长大的人,怎么了解三公主的底细?况且,眼下是什么时候?三公主回到京城先去别院找你算是怎么回事?来日皇后落难,她要是被牵连,说出你的不是,又当如何?”之后撇一撇嘴,一副“你怎么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的样子。 香芷旋讶然挑眉。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她的大姐居然反过头来教训她了。她叹了口气,“这些话,我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你还是尽量听我的吧。眼下大姐夫正是往上升官的好机会,你别给他添乱——不管何事,我还会害你们不成?你总不能让我连这种事都跟我夫君提起,要他干涉你吧?” “是啊,你夫君多厉害呢。”香俪旋似笑非笑的,语气很是古怪,“你大姐夫不管有没有才华,不论心性如何,都要靠他活着,没了他照拂,才华品行都是空谈——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你是疯了吧?怎么说起了这种话?”香芷旋啼笑皆非的,“再说了,我夫君也不是受不起你这些话。才华品行俱佳的人比比皆是,哪一个能三两年从一个县城进到京城为官?你见过几个?我也说过,没人要你感谢什么,但是你这样的话就有点儿没良心了吧?” 一旁服侍的含笑略显不满地瞥了香俪旋一眼。这也就是夫人的大姐,要是换个别人,她就要给她几句不中听的话了。 香俪旋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还是说说那两个人……” “你自己说吧,我正忙着,没时间听。”香芷旋耐心有限,起身往外走去。 “你是怎么回事?”香俪旋起身追了上去,“我要不是着急,能在这种时候跟你说这些?” “你脑子不清楚,也不知被谁灌了*汤,回头清醒了再跟我说话。”香芷旋举步出门。 这片刻间,她看到樊氏、二老夫人几个一同说笑着出了花厅。 随后,西厢房里走出两名丫鬟,一个她识得,是香俪旋的贴身丫鬟,另一个则很是面生。 香芷旋细看了那名丫鬟两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举止、气质都不似寻常门第中的丫鬟,可到底哪里不对劲,片刻间又说不清楚。 那名丫鬟低垂着头,下了游廊里的石阶,快步走向姐妹两个。 “哪儿来的?”香芷旋轻声问香俪旋。 香俪旋低声解释着,但是香芷旋并没听到心里,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抓牢了她。 她说不清那一刻是心神恍惚还是过于清醒。周遭一切的声音变得遥远,随后陷入静寂,她的心跳得有点儿快。 余光瞥见田卫到了院门口,与蔷薇说着什么。蔷薇脸色一变,急匆匆走过来,指了指那名丫鬟,神色焦虑。 她就又凝眸看着那名丫鬟,无意识地吩咐含笑、铃兰,“盯住这个人。” 两名丫鬟闻言,立刻挡在了香芷旋前面,满脸戒备。 而那名丫鬟虽然垂着头,却一直都在留意着香芷旋这边的动静,见了这情形,脚步微顿,匆忙回头。大抵是因着见到了走向她的蔷薇,很快转动身形,去往樊氏、二老夫人那边。 樊氏等人没留意到这些,正先后走下石阶,似是奔着院中那两棵少见的花树去的。 “婶婶……”香芷旋的心跳得愈发厉害,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语声从喃喃低语转变为紧张地唤道,“婶婶!小心!” 此刻那名丫鬟却已飞身扑向樊氏,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多人的惊呼声交织到了一处。 香芷旋不顾含笑、铃兰的拉扯,快步奔向樊氏。 樊氏先是听到了香芷旋的呼声,随后就看到了一名丫鬟扑向自己。她反应很快,立刻闪身后退,避过了丫鬟手里凶器袭向自己心口的一击。 躲过了这一下,却没能避开接踵而至的第二击。她肩头被狠狠刺中,匕首没入发肤骨骼又很快拔出,撕裂的疼痛让她心弦险些断掉。 丫鬟手上染着鲜血的匕首扬起,要继续行凶。 这时候,蔷薇已经赶到丫鬟身侧,抬腿踢飞了丫鬟手里的匕首,随即挪身过去,扣住了对方的后脖颈和手腕。 丫鬟因着手腕上的疼痛失力,不自主地弯下身形。 田卫疾步过去,帮蔷薇把人绑了,带到十步开外。 “婶婶……”香芷旋赶到已然倒地的樊氏身侧,语声颤抖,“您怎样了?” “阿芷,别怕。”樊氏竭力抿出个苍白的笑容,“只是皮肉伤,没事的。” 香芷旋无措地按住婶婶鲜血直流的肩头,血液的温热却让她的心如置冰窖。她扭头看向铃兰,张了张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铃兰会意,抢步上前去扶起樊氏,“夫人放心,奴婢会简单地包扎伤口、止血,不会有事的。” 含笑忙道:“奴婢去找止血的药,唤人去请大夫过来。”说着话,已然跑远了。 主仆几个是反应最快的,别的人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 樊氏被扶去东厢房了,香芷旋还顿在地上,凝视着地上的那一小片血红。 “四嫂,”宁元娘走过去,“你怎样了?” 香芷旋充耳未闻,瞥见地上那把匕首,抿了抿唇,起身走过去捡起来,四下寻找那名丫鬟。 此刻她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闪着迫人的寒芒。 她看住那个人,一步步走过去。 “阿芷……”香俪旋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百感交集,匆匆忙忙上前去阻拦,“你别意气用事……”她想说,你便是要杀人,也等我质问之后再说,我总要弄清楚她为何如此——人,是她带进袭府的。 香芷旋却是挥手给了香俪旋一记耳光,语声冰冷:“你的账,我等会儿再跟你算!”说话的同时,仍是看着那个伤了婶婶的人。 香俪旋呆愣在原地。 香芷旋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加快步子走过去。 田卫和蔷薇对此倒是平静,只是将人牢牢钳制住。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香芷旋的意图,都想规劝,却又都不敢规劝。除了姚氏,哪一个都了解她的脾气,一旦动了怒,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香芷旋走到那个人近前,微微抿唇,扬起手里的匕首。 而这顷刻间,她身形被人往后一带。 身后的人轻而易举地夺下了她手里的匕首。 香芷旋瞬间陷入暴怒,猛然回首。 竟是袭朗。 “阿芷。”是袭朗将她身形板过,一臂揽紧她。 “还给我!”香芷旋抬手去抢他手里的匕首,语声有些沙哑,“我要杀了她!” “别冲动。”袭朗手里的匕首脱手而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钉在了香俪旋脚下。他明白妻子的心情,更知道她为何这般反常。这样的时候,无法顾及有外人在场,紧紧地搂住了她,将她的脸按在胸膛,柔声道:“别气。冷静点儿。” “她让婶婶受了伤……”香芷旋闷声呜咽着,极力挣扎着,“杀了她……” “我会。我来。”袭朗轻轻拍着她的背部,语气愈发温柔,“有我呢。她不配你动手。” 在场众人见了这情形,相互交换个颜色,默然离开。 宁元娘走的时候,拉车了还在愣怔的香俪旋。直觉告诉她,夏家婶婶受伤,香俪旋要负全责,四嫂平静下来之后,不会愿意见到香俪旋。 袭朗对田卫、蔷薇摆手,示意他们将行凶之人带离。见众人已然离开,低头吻了吻香芷旋额头,“阿芷乖。叔父不会愿意你手上染血。” 发话处置人,与亲手处置人,是不同的,会给人带来阴影——与他心里相同的那种阴影。他不要阿芷置身于那样的阴霾之下。 香芷旋瞬时落了泪,“我答应过叔父——我在心里答应也跟他保证过了,我要好好儿照顾婶婶。可我没有做到,婶婶受伤了……”她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这么没用……” “是我疏忽了,没能防患于未然,不怪你。别自责,好么?”袭朗托起她的脸,帮她拭去脸上的泪,“你去陪着婶婶,余下的事交给我,好么?” “嗯。”香芷旋终于平静下来,抬起手,胡乱地抹着泪。 袭朗看着她快步进了室内,这才转身去往外院。 有负亲近之人所托的滋味,太难过。他知道,阿芷每日为了叔父的安危提心吊胆,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辜负叔父的信任害得婶婶出事。情形一如赵爽被阿北连累得负伤让他无从克制情绪。 在人前能流露的,只有怒火,难过只能自己独自品尝。 今日阿芷亦如此。 他过来,其实是为着来抱着寒哥儿去给秦老太爷看看——今日秦老太爷也过来了。却没想到,撞见了这一桩事。 幸好撞见了。 回往前面的时候,含笑传话回来,见到了他,略一犹豫,跟在他身边,一面走一面将之前所见所闻完完整整复述一遍。 “怪不得。”怪不得阿芷会这样自责。最亲近的人,害了另一个最亲近的人。他略一沉吟,“让钱大奶奶回家去。” “是!” 袭朗一面走,一面品着姐妹两个在事发之前的对话。 他笑,心里却为阿芷不值。 阿芷当初心心念念地盼着与大姐团聚,他才愿意提携钱学坤。不然,钱学坤是谁、品行才华如何,与他何干? 阿芷说的没错,品行才华兼具的人比比皆是,他手里怎么就那么缺一个钱学坤? 可如今呢?香俪旋不念她的好,反倒开始质疑甚至嫌弃他和阿芷。 ** 香俪旋被含笑言辞委婉地撵出了袭府。她一路上心绪是难言的复杂。 那个行凶的人,正是她近来过从甚密的两人之中的贾氏。 贾氏与任氏一样,在她看来,一心向佛,处处与人为善。私底下,贾氏与她说了三公主年少时很多事,不乏种种狠毒的行径。 她是真的为此觉得不踏实,再加上贾氏一再流露出为香芷旋担心的意思,心里愈发惶恐,怕阿芷引火烧身。 是因此,她希望阿芷见一见贾氏,好生听听三公主是个怎样的人,这样一来,在三公主离京之前,不再来往。 她知道,自己在阿芷眼里,没了眼界、见识,可阿芷在她眼里,有时候又何尝不是被夫君纵容宠溺无度的一个任性的人。 今日上午,她来袭府之前,贾氏上门,问她能不能带她来袭府,便是不能劝袭夫人回头,起码她也能看看袭府到底是怎样的,又略懂些风水,可以看看哪里建得不妥当,提出来之后,袭府改动一番,日后也不会再屡屡出事了。 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可行,却仍是为难。阿芷那个脾气,一听说她自作主张带了贾氏进门,怕是会连她一并撵了。 贾氏就说,不然我就改扮成你的贴身丫鬟吧?到时候可以的话就与袭夫人说说话,不可以的话也无妨,权当去看风水了。 就这样,她答应下来。 此刻再回想,贾氏是想杀掉阿芷的吧?可阿芷警觉,她才临时改了主意,转去伤了婶婶。 为何? 伤害阿芷,是为了让袭朗遭受灭顶之灾,而伤害婶婶……是不是为着叔父此次出门的事情? 必然是听得一些风声,为皇后不值才有此举的。 她后悔不已,却为时已晚。 坏事已然发生,阿芷大抵再也不肯理她了。 莫名地想到了小时候的那件事——她被香绮旋及其姨娘伤了,阿芷不管不顾地刺伤了香绮旋,差点儿害得香绮旋破相。 那个庶妹与阿芷多年的心结,是因那件事而起。阿芷为了她,多了一个多年来窝里斗的人。 那件事之后,阿芷被罚跪好几个月。 小小的一个人,每日只有一本兵书作为消遣,好一段时日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在此刻之前,她已经忘了这件事——已经忘了,阿芷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在照顾她、帮她,却从来没要她回报过什么。 她极力谋取着要嫁给钱学坤的时候,跟阿芷说了。 阿芷只是点头,说只要你觉得好,我都支持,唯一不开心的,是你嫁人之后,我就没人陪了。 阿芷一直将她看做最亲最亲的人,来到京城之后,盼着姐妹团聚…… 她的泪不可控制地掉下来。 那个从小可怜兮兮娇气得要命的阿芷,很多年要的不过是姐妹两个相互陪伴。即使嫁给袭朗之后,也执意兼顾姐妹亲情。 阿芷没变过,变的是她,她甚至一度将妹妹看成了心狠手辣之人,心里全是钱学坤和自己的那份小日子。 这个妹妹,对她是很傻很傻的,做什么都不要她回报。 但是以后,阿芷不会再跟她犯傻了,不会再包容她,不会再为她付出什么。她这样的一个包袱,阿芷不会再要,不会再拼上亲人、婶婶的安危给她机会。 ** 当日,钱学坤被打发回家,手边的事都不用做了,袭朗另找了香若松接手。 第二日,钱学坤的上峰寻了个由头命人将其关押待审。随后,有官差到了钱家,抄家。 朝夕之间,香俪旋从愧疚、庆幸到了绝望的地步。 愧疚是因愧对香芷旋、钱学坤。 庆幸是想着,袭朗总不会对钱学坤下狠手,再不济,他们总能带上家产回到家乡,从头开始。 绝望是因着钱学坤的前程眼看着就要葬送,她的人生也将失去指望。 到底还是没看透袭朗。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给过钱学坤什么,就能收回去,并且不会将人打回原形,只会让人比最初狼狈百倍;她从阿芷那里得到过什么,他要替妻子收回去,并且霸道行事,不会为着妻子考虑心慈手软。 袭朗这个人,太狠。有情是他,绝情亦是他。   182|180·   香芷旋日夜守在樊氏床前,别的都顾不上了。   樊氏的伤势卢大夫来处理过了,称并无大碍。   香芷旋仍是看着心疼。被狠狠地刺了一刀,该有多疼?   樊氏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对她道:“总不会比生孩子更疼。”   香芷旋只是扯扯嘴角。生孩子那是自愿的,这样挨一刀却是无妄之灾,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整个日夜之后,樊氏开始撵人,“快回房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我既要应付来看望的人,还要担心你——你是不想我好起来了吧?”   香芷旋只得点头,“好吧,一早一晚我来看看您总成吧?”   樊氏笑着点头,又叮嘱道:“我不打紧,你要放心。再有……别怪阿俪。”   香芷旋沉默片刻,苦笑,“怎么能怪她呢?是我疏忽了。婶婶,您要怪就怪我吧。”是在她的家里出的事,要负全责的是她。   樊氏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别怪阿俪,更别自责。我要是没你这样照看着,不定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只会比现在更差。听话,快去睡一觉,明日醒来,如常度日。”   “嗯。”香芷旋笑着点头,回了正房。   寒哥儿和元宝去了宁氏房里。一有个什么事,婆婆就会将寒哥儿、元宝接管过去。   她实在是乏了,颓然倒在床上,很快入梦。   睡得并不安生,噩梦连连,却又无从挣脱梦境,不得完全清醒。   半梦半醒间,她落入了最熟悉最温暖的怀抱,心绪这才平静下来,酣然睡去。   醒来已是第二日早间,袭朗已经出门。   她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再想想之前的事,终于不再怨怼、难过。   事情已然发生,没必要迁怒谁,自责更是没用。记住这教训就是了。惹事的到底是她的大姐,并且……她已当众给了大姐难堪,相信大姐会记住这教训,不会再犯。   便这样轻松了许多,洗漱更衣梳妆之后,神清气爽的。   用饭的时候,才知道袭朗这两日做了什么。   托腮想了片刻,猜想他应该只是吓唬吓唬大姐和大姐夫,不会动真格的。   他那个人,真动怒真怪罪的话,直接就让人活不成了。   那是她的大姐,是一辈子都不能完全割舍的人,他不会不知道。   况且,另一面的他,其实一直都在试图原谅经历中一些人,也原谅自己。伤过他的,他伤过的人,都在尽力释怀。   她的大姐、婶婶,于他而言,只是她在意的人,他由此才愿意给予照拂。   等晚间问问他的打算吧,他要是气不顺有此举的话,她还有婶婶自会出面讲情的。   亲情到底是什么呢?不就是无条件地支持、原谅、善待对方么?就算你有时候觉得不值,还是会一如既往。   她始终记得,自己小时候,孤单、难过、娇气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大姐一直陪在她身边,陪着她想念父亲、憧憬未来。   那冰冷海洋中的温暖,谁也给不了,谁也代替不了。   更始终记得,父亲临终前叮嘱她和大姐,要一辈子手足相亲、相互照顾。   大姐因为大姐夫,的确是变了很多。她呢?又何尝不是因为袭朗才有了诸多转变。   在香家的香芷旋,都不知道责任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回报是什么。她很多时候甚至是很刻薄、恶毒的一个人。不那样,就不能与老太太、大太太甚至香若松相抗衡,不能在夹缝中找到机会甚至摆他们一道。   少年时的她,并不好,甚至很糟糕。   大姐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是因着分别遇到了钱学坤、袭朗这两个男子,她们才尽力摆脱往昔的自己,尽力过得更好。   大姐变得愿意处处与人为善,见不得听不得与血腥有关的事。   她变得有了责任心,一直在努力地让自己变得能够坦然站在袭朗身边,竭力给他一点帮衬。   变化都是有利有弊的。   她知道,自己如今有很好很柔软的一面,更有很残酷很不讲情面的一面。   大姐也是,因着有一心向善的心,结了很多善缘,可也引发了一些危机。   谁都不要说谁,谁也不能看不起谁。   一度毁了她们又让她们竭力摆脱那个不好的自己的,是香家。他们让她们姐妹想起以前就不快,厌恶以前的自己。   遐想间,含笑来禀:宁元娘过来了。   香芷旋敛起心绪,到厅堂相迎。   宁元娘进门来便关切地打量香芷旋,见她气色不错,神色也已恢复成往昔的平静柔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怕你还为着婶婶的事自责。”   “不会的。”香芷旋笑着携了她的手,转去东次间,落座后又问,“去看过婶婶了吧?”   “嗯。”宁元娘点头,“婶婶要我劝劝你,不要迁怒大姐。此刻看来,是不需要了。”   香芷旋由衷一笑,“婶婶都不怪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怪别人呢?”   说笑了一阵子,宁元娘坐到香芷旋近前,神色略显羞赧地问:“四嫂,我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   香芷旋忙摆手遣了屋里服侍的。   宁元娘小声问道:“那个……我小日子没来,让太医把脉,太医说要过段日子才能确诊。你说,我是不是可能有喜了?”   香芷旋按捺下心中惊喜,柔声道:“不管是不是的,等太医再把脉之前,方方面面的都要注意。”说着就嗔怪道,“既然是有这可能,你自己又有些疑心,怎么还跑过来了?这时候该在家里好生休息才是。”   “八字还没一撇呢。”宁元娘笑道,“再说了,婶婶受了伤,你之前又是那么吓人的样子,我在家里哪儿坐得住啊?可不就要过来了。”   “往后可别这样了,我时常命人去给你报信就是。”   “好啊。”   宁元娘用过午饭才打道回府。   香芷旋为着这件事,心情愈发愉悦。后来才想着,元娘大抵已经心里有数了,是故意跟她说起这件喜事的吧?让她在不快的时日里听得喜事,之前便是再心烦,心绪也会有所缓解。   良友莫过于此。   宁元娘刚离去,三公主就过来了。她在宫里,时时留意着外面诸如袭朗、蒋修染这些人的大事小情,不可避免地得知了樊氏遇刺的事情,知道必是母后引起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来看看香芷旋。   香芷旋看到形容憔悴的三公主,笑意有些勉强。三公主现在是最难过的时候,可她无从宽慰。不是局中人,说什么都是无力苍白的废话而已。   三公主站在垂花门外,并不急着进内宅,很是不安地道:“宫里那些人,不乏一根筋的,离宫之后还是惦记着旧主。唉……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芷旋……你别连我一同责怪,好不好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香芷旋讶然,“这与你无关啊。”说着忍不住抚了抚三公主的眼角,“看你,眼下乌青,眼底都是血丝。我知道你日子艰辛,却什么都帮不了。”   “那……”三公主可怜巴巴地看着香芷旋,“我可以进去跟你说说话么?”   “当然了,不然我干嘛来接你啊?”   “我还以为,你也会嫌弃我的。”三公主垂了眼睑,唇角浮现一抹牵强的笑意,“只这些日子,我就已习惯被嫌弃了。”   “这都是什么傻话?”香芷旋伸出手去,“走吧?”   三公主将手交到香芷旋手里,笑容显得明快了一些,“嗯!”   两女子进到正房,坐到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说话。   香芷旋解释寒哥儿的去向:“孩子去了老夫人房里,我一直守着婶婶,只好麻烦婆婆照应着他。”   “等我走之前再见见寒哥儿吧。”三公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便是要我见他,我也不好意思见的。再怎样,我是母后膝下长大的。”之后便身形一歪,斜倚着大迎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你这儿,我才能放松下来。”   “那么,你既然来了我这儿,就听我安排吧?”香芷旋道,“等会儿吃点儿东西,在我这儿眠一眠。”   “好啊。”三公主欣然点头,随后道,“叫小厨房给我准备一荤一素,一碗汤,不讲究,这几样有什么就上什么。”   “行啊。”香芷旋吩咐下去。   过了一阵子,含笑奉上一道火腿炖肘子,一道清炒时鲜,一碗野菌野鸽汤。   三公主津津有味地享用,吃饱之后慵懒地笑了,“这会儿可是真乏了。”   香芷旋带她到厢房歇息。   三公主进门径自走向美人榻,“我就睡这儿吧,习惯了。”   “这都是什么坏习惯?”香芷旋打趣着,亲自帮她铺好了被褥,又问,“不急着走的话,我叫人给你点一支安息香,多睡会儿。你得明白,便是不吃不睡,什么事也不会改变。”   三公主乖顺得像个小孩子,“行,我都听你的。”又笑,“我们芷旋现在是大人了啊,都会照顾人了呢。”   香芷旋失笑。安排好三公主,转去正屋做针线。袭朗和寒哥儿的夏衣都要开始着手做了。父子两个的衣物,她会尽量全部亲手打理。   **   此刻,香俪旋身在一家茶楼的雅间内。   人置身于绝望之中,更会抓住唯一的希望。自上午,香俪旋便去了京卫指挥使司,求见袭朗。   袭朗不予理会。   她便一直等,等到了下午。   袭朗命人带她到了这家茶楼内——说起来终究是自家事,总不能在他的衙门里说这些。   他进门的时候,香俪旋匆忙起身,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袭朗微微挑眉,对随行的赵贺打个手势。   赵贺退下,守在门外。   袭朗转到桌案前落座,目光冷凛地凝视着她。   并未让她起身。   “你这一跪,我受得起。”他说,“我只当是钱学坤在跪我。”   香俪旋哑声道:“是,是,我知道。”到了今日,什么都明白了。寻常人想得到他袭朗的提携,谈何容易,任谁跪上他十天十夜,他也不见得理会。   袭朗忽然说起贾氏:“贾氏已处死,其婆家不就将会流放千里之外,生死由天定。”   “……”香俪旋无言以对。   他问:“你信佛,信天道轮回、因果报应,那么你能否与我说一说,贾氏的报应因何而起,她婆家及你婆家的落难,又该找谁理论?”   “……”婆家的落难是因她而起,是她识人不清,可是贾氏的死、贾氏婆家落难到底该怪谁呢?怪皇后,还是怪她?如果她不曾将人带进袭府,贾氏是不是就不需死?   那么……   被刺伤的是不是她?甚至于,是不是她的孩子?   袭朗语气淡漠至极:“谁都想死后去往极乐世界,可这人世没有那么多有功无过、有善无恶之人。我这样的人,只能送人去往地狱,与阎王、魔鬼相见。你不妨想一想,是就此远离,还是保住现世安稳。”   “我——”香俪旋抿了抿唇,“我要现世安稳,我要夫君平安、仕途顺遂。”   “嗯,明白了。”袭朗起身,“容我想一想,先让你夫君在大牢里蹲一段时日。”   香俪旋不解,并且心里有点儿失落,抬眼看着他。   “我总要让你看看,我这不义之人行了不义之事,会不会遭天谴。”袭朗微微一笑,“我也要给你时间想清楚,是否愿意一生听凭我与阿芷的意愿行事——你只有这一条路,除非来日你的夫君能左右我的生死。”   香俪旋点头。应该的。   “再者,”袭朗起身,“我也要看看之后心情如何。心绪不佳的话,也不需留着你们碍眼。你是阿芷的姐姐而已,于我,不过陌路——这一次,阿芷要听我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第183章   三公主睡得很沉,至黄昏时才醒来。   夕阳光影、彩霞光晕映照入室,合着室内清甜香气、静谧氛围,让人颇觉惬意。   她坐起身来,转到妆台前,略略整理了一下妆容、发髻。   举步往外走的时候,听得院中传来甜美稚嫩的孩童语声,还有香芷旋和袭朗的谈笑声。   她在门前站定,凝眸观望。   庭院中,小小的男孩正在与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玩耍,香芷旋与袭朗站在一旁观望。   孩子与袭朗容颜酷似,只是神色甜美无辜,后者清冷内敛,唯有看着妻儿勾唇浅笑时,才会现出丝丝缕缕的温柔。   那孩子自然是寒哥儿,大黄狗必是元宝。寒哥儿正拿着一把牛角梳子,在给元宝梳理那一身漂亮的毛。元宝乖乖地坐在他面前,低着头,竟是很享受的样子。   三公主凝眸看了片刻,不自觉地笑了,迈步出门。   袭朗和元宝同时察觉,转头看向她。   “元宝不动。”寒哥儿停了手里的动作,双手去捧住元宝圆圆的脑瓜,让它对着自己。   元宝看了看袭朗,摇了摇尾巴,这才继续低头任由寒哥儿给自己梳理头上的毛。   三公主忍俊不禁,轻轻地笑开来,随后才对袭朗点一点头,“这么巧,竟然遇到你了。”   袭朗微笑,“这不是我家么?”   三公主反问:“你不是大忙人么?”出嫁前也来过多少次,哪次也没碰见。   香芷旋笑问道:“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三公主笑着摇头,“睡得很香。”说着话停下脚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寒哥儿。   “寒哥儿,”香芷旋走到寒哥儿近前,“先别给元宝梳毛了,来见见长辈。”   “哦。”寒哥儿应着,还是又给元宝梳了梳额头的毛,这才看向三公主。   “这是——”香芷旋指向三公主,想着怎么引见,是说公主殿下,还是说王妃殿下呢?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喊我小姨行不行?”三公主接话道,“咱们俩单论。”说完,看了一眼袭朗。   袭朗微笑,“行啊,这样也好。”   香芷旋自然更没意见了,对寒哥儿道:“这是小姨,叫人。”   寒哥儿乖顺地唤道:“小——姨——”   “嗳。”三公主满心满眼柔软的笑意,“寒哥儿真乖。”   袭朗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神色却分明是想抱抱寒哥儿的,笑道:“你是怕我儿子,还是怕我们家元宝?”   三公主笑着睨了他一眼,“我怕你的疑心病。”   “这会儿好一些。”袭朗微笑,“过来说话。”   三公主这才上前去,弯腰对寒哥儿张开手臂,“寒哥儿,小姨抱抱你好不好?”   “好。”寒哥儿应着,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梳子,犹豫片刻,仰头看着袭朗,把梳子递过去,“爹爹,拿着。”末了,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胖嘟嘟的手指拈起一根元宝的毛,期期艾艾地看着香芷旋,“娘亲……”   香芷旋被惹得笑起来。寒哥儿不认生,初次见谁都不会打怵,但此刻这样的情形下,她一般是不让亲朋抱寒哥儿的,担心别人不能像家里人一样喜欢元宝。   三公主片刻间爱煞了这孩子,逸出了清脆的笑声,“没事,给我抱抱。我也很喜欢元宝,一看就喜欢。”   寒哥儿抿嘴笑了。喜欢元宝的人,他通常也都喜欢。   三公主将他抱起来,先亲了亲他的小脸儿,“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寒哥儿眨着大眼睛笑。这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元宝在这间隙,凑到了袭朗身边,纵起了身形,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他带自己出去玩儿。   袭朗拍拍它的头,“等着。”   元宝身形落地,开始围着他打转儿。   三公主直笑,“只元宝自己在府里,它闷不闷啊?你们怎么不再养一条?那才好。”   香芷旋笑着点头,“是该再给它找个伴儿,明年开春儿吧,抱一个三两个月大小的过来。要是大狗可不行,我看着都害怕。”她到如今都不算是喜欢狗的人,只是喜欢元宝而已。   “是该这样。”三公主又细细端详了寒哥儿一阵子,两个一问一答地说了一阵子话,她将寒哥儿递给袭朗,“去带着你儿子跟元宝玩儿去吧,我得走了。”   袭朗接过寒哥儿,“不留下来用饭?”   “不了。”三公主摇头,“出门转转,在你们家逗留太久了也不好。有功夫了再来。”说着话,已向外走去。   袭朗和香芷旋见这情形,也就没做挽留。   香芷旋跟上去,“我送送你。”   “嗯。”三公主回头看看寒哥儿,“寒哥儿,过几日我再来,好吗?”   “好!”寒哥儿点头,“还来。”   三公主便又笑起来。虽然明知是人家把孩子教的大方懂事,心里却特别受用,愈发喜欢这孩子了。   离开袭府之后,三公主想了想,唤车夫去天香楼。   在宫里总是分外压抑,既然出来了,就散散心。正如香芷旋说的,她便是不吃不睡地把自己熬死,也是于事无补。   出门时是轻车简从,走在街头并不打眼,只管随心所欲地透过车窗看一看她熟悉的京城。   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前,三公主戴上帷帽,下了马车。举步时无意间往街对面一瞥,不由驻足凝眸。   天香楼对面是一间食肆,售卖炸虾、五香野鸭、火腿片、糟银鱼等等,因着做的很是入味,口碑极好。便是她,出嫁前偶尔也会让宫女专程来买炸虾解馋。   让她侧目的自然不是这间她很熟悉的食肆,而是一对夫妻。   蒋修染和宁元娘。   宁元娘下车的时候,脚刚踏上脚蹬,蒋修染便将手递过去相扶,生怕妻子摔倒。   随后,两人亲自到了食肆里,过了一会儿走出来,蒋修染手里多了几个油纸包。   宁元娘没有径自上车,而是四下环顾,伸手指向一间售卖小八珍的铺子,笑盈盈地跟蒋修染说了句什么。   蒋修染蹙眉,摇头。   宁元娘就笑笑的静静的看着他。   还是他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颔首,随即从丫鬟手里接过帷帽,亲手给妻子戴好。之后,一同去了那间铺子。   一面走着,蒋修染低头看着脚下,该是担心路面不平绊倒妻子吧?又携了宁元娘的手。   宁元娘的手一味挣扎着,没用,最终只得随他去。   三公主看得失笑。蒋修染这样子,真是将妻子视若珍宝一般。   那厮居然也有今天,以前真是做梦都没想过。   她收回视线,进到天香楼。   坐在桌前大快朵颐的时候,才若有所悟。   是真的放下了。   她这颗心,已被萧默焐热、拴住。   直到今日,才能确定这一点。   心里生出几分伤感,几分欢喜。   用饭回往宫里的时候,她看到一列轻骑飞马越过长街,直奔宫门而去。   为首之人,大概是秦明宇、夏易辰吧?她猜想着。   太子大抵清楚夏易辰的出身。   此次夏易辰前去协助秦明宇,一来是因着夏易辰与皇室的牵扯千丝万缕,能出一份力的时候,含糊不得;二来是因着手握兵权之人曾受过夏家的恩惠,夏家没落之后,多年来为此心怀不忿。   这样的前提之下,夏易辰出面游说必能事半功倍。夏家的后人已经不在意荣华成云烟,如今又过得不错,别人实在不需耿耿于怀。并且,双方不会跟皇上挑明夏易辰的出身。   其实,说白了有些事都需要瞒着皇上。皇上呢,不管心里知不知情,都习惯了忽略或者装糊涂。他要是事事追究的话,早就成了睚眦必报的暴君,以仁孝治天下的名声根本无从得来。   当然了,到了今时今日,皇上并不以那个名声为荣,甚至于,他恐怕要颠覆朝堂百姓对他的看法。   **   三公主没猜错,秦明宇和夏易辰回到了京城。   赵虎先一步去了秦府,向秦老太爷、钱友兰等人报信。离开之前,提醒钱友兰:“六爷在路上受了伤,又没时间好生将养,回来之后怕是就会撑不住,你先请一位太医到府中为好。”   钱友兰点头,“多谢。”转头吩咐丫鬟取了对牌去外院传话,自己则是坐在圆椅上出神。   想笑,又想哭。   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他回京了。   成亲这么久,他与她只是挂着夫妻名分的陌生人,她只能遥遥地静静地耐心地观望着他。   宁元娘事情的前前后后,她都清楚。那件事带给他的,是一生的遗憾、失落,且无从对任何人倾诉。   如果不是为了家族,他不可能答应娶妻的,因为根本无法面对除了宁元娘之外的任何一名女子。   这些他都不需说,她看得出。   最初她对他的心态特别冷静、理智,心疼么?不。   没办法心疼。   这尘世哪里有那么多过得事事如意的人?   只说袭府里的大姐、香芷旋,哪一个是心甘情愿嫁进去的?哪一个是平顺地走到后来安稳的情形的?   大姐跟她说过太多太多那府里的事情,由此她才知道,不要羡妒任何过得比自己好的人,谁的福分都不是从天而降。   谁都要存着一份清醒,顺着形势去为人处世。   香芷旋的幸运之处在于,除去自身性情的讨喜之处,是遇到了袭朗那样一个更为清醒理智的夫君。袭朗该是那种愿意去看身边人的优点的人,并且做不出高高在上睥睨他人的事。那一个为人艳羡的佳话,是夫妻两个共同谋取的。   大姐的幸运之处在于,有一个大度的婆婆,更有香芷旋、蔚氏这种不计前嫌把日子往好处过的妯娌。差了哪一条都不行,哪一个人想给大姐气受,都是轻而易举。   是因着这些事,她起初无法心疼、同情秦明宇。   在后来就做不到这样了。   一个宿醉或整夜未眠的男人,一早打起精神神色如常地出门,去为家族奔波劳碌——这样的情形看多了,开始担心他,尝试着给他一点儿照顾。   在那样的过程中,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终有着一份歉疚。   他没有低看过她,反而为着一些欠缺而觉着对不起她,尽力帮她照拂娘家,尽力让她手里多一些产业。让她在失落之余,从别处找到一些慰藉。   这样的男子,品行不会差,甚至是善良的。   他想为着家族与她举案齐眉,开枝散叶,只是有心无力。   情意带来的疼,必然需要时间来平复。   她亦由此有心无力,能给予他的,不过无声的等待,竭力帮他打理好府里的事。   最无助的时候,她想,便是哪日缘尽,也不需觉得被辜负。他的心给不了她,她嫁之前要的也不是他的心。   即便后来想得到一点点,也不敢忘记初衷。忘了初衷,便会忘记自己是谁,会生出妄念,会毁掉已算如意的局面。   前因注定了她必须步步为营时时谨慎的漫长光景。   离京前,他回房告诉她要出门远行,将祖父、母亲托付给她,说不论怎样,我请你尽力照顾好他们,时时开解一二。   “请”她尽力照顾。   她差点儿为这个字落泪,面上还是笑着说好,说这本就是我该尽的本分。   之后,他就沉默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亦如此。很少单独相对,实在是找不到话题。   他拍拍座椅扶手,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她终是没压下直觉带来的担忧,起身紧张地问:“你会好端端回来的,是么?”   “我会尽力。”他给了她一个笑容。   “……”尽力而已,这回应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他就又笑,语气一如叹息,“你要是我,到了如今,也不会笃定任何事。”   她这才点头,“我等你回来,会好生服侍祖父和娘。”   他点头,转身出门。   这一走,便是这么久。府里的人每日都在为他担忧。   终于回来了,却负了伤。   月上中天时,秦明宇才回到了府中,先去给祖母、父母请安,又去了小书房,让太医给自己开方子换药,最后,才回到了正房。   钱友兰已等得乏了,伏在炕桌上睡着了。   秦明宇走到近前,拍了拍她肩头,将她唤醒,“我回来了。”   钱友兰猛然醒来,抬眼看向他。   他受了好多,唇上多了一撇小胡子,满脸疲惫,一身风尘。   她笑,却泪盈于睫,慌张地下地去,“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我叫小厨房给你备下了。”   “不用。”   钱友兰这才意识到他嗓音很是沙哑。   秦明宇已经向寝室走去,“先容我睡一觉,实在是乏得厉害。等我睡醒再说话,要是睡得时间太久,你帮我跟祖父和娘说一声,扯个谎,别让他们担心。”   “好,我记下了。”   秦明宇进到寝室,衣服未除便歇下。   与其说是躺下去,倒不如说是栽倒在床上。   与其说是极快地睡着了,倒不如说是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钱友兰的泪再也忍不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下来。   **   翌日一早,夏易辰到了袭府,田卫径自将他请到了正房。   香芷旋急匆匆地跑到院中相迎,元宝追着她出了厅堂。   “叔父。”香芷旋急切地打量着夏易辰,见叔父面色苍白,透着疲惫。看两眼就红了眼眶。   夏易辰笑着拍拍她的额头,“你还会哭鼻子呢?”   “我没照顾好婶婶。”香芷旋羞愧地低下头去,“真恨不得让您打我一顿,这样心里兴许能好过点儿。”   “胡说。”夏易辰逸出清朗的笑,“我已听说了,你婶婶也没你那么娇气,那点儿伤不碍事。回头你多送些补品过去就行了。”随即就转移了话题,垂眸看着元宝,“元宝让你养得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是么?”香芷旋漫应一声。   夏易辰摸了摸元宝的头,“还记不记得我?”   喜欢狗的人,元宝都能看出来,更何况以前也三不五时地在外书房见到面前的人,并不陌生,便只是乖乖地站在那儿。   “来,把你爪子给我。”夏易辰对元宝伸出手。   元宝犹豫片刻,抬起一只爪子,跟他的手搭了一下,便收了回去,继而挪到了香芷旋身边。   夏易辰哈哈地笑起来,“这个小家伙。”   “我带您去看看婶婶吧?”香芷旋心绪转移,语声轻快了一些。   “行啊。”夏易辰一面随她去往樊氏住的小院儿,一面说道,“生元宝的小福今年冬日要是再生几个,你选一个过来养着吧?元宝也三四岁了,等再长大一些,它会觉得闷,有个同伴在一起才好。”   “好啊。”香芷旋欣然点头,“我正有这打算呢。”   叔侄两个一拍即合。   进到樊氏的住处,香芷旋说了几句话,便转去婆婆房里接寒哥儿来见叔父。   这期间,夏易辰坐到了床前,眼中这才流露出了担忧、心疼,“阿俪那个糊涂东西。”   樊氏笑着坐起来,“这种话可别跟阿芷说,阿芷会更自责的,她总不能怪罪自己的大姐。”   “我清楚。”夏易辰握住妻子的手,“你受苦了。”   樊氏神色愈发舒缓,“你回来最要紧。这点儿皮肉伤的苦处,可比不得我整日里担心你。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跟阿芷不定哪日就要发疯了。”   她喝了口水,开始与夏易辰细细说起这段日子发生的大事小情。   夏易辰听得袭朗把钱学坤扔到了大牢里,不由失笑,“少锋这脾气……”   “你还笑?”樊氏斜睇他一眼,“那到底是阿芷的姐姐,也是阿芷父亲的亲骨肉,我们就算是跟阿芷再亲,也不能厚此薄彼。我不方便跟少锋求情,这事情你得出面。”   “小惩大诫而已,不用担心,少锋有分寸。”夏易辰笑道,“再说了,阿芷一定问过少锋的意思了,不然她还能跟没事人一样?人不都是这样么,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樊氏叹气,“真是跟你们没法子。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却正相反。”   夏易辰解释道:“这次出事的是大人,你才会这样想。要是连累到孩子们,不就等于要了人的命么?阿俪不把这个教训记一辈子,往后说不定就害了她自己的亲骨肉。”   “……也是。”   “到底是近年来的经历处境不同,阿俪与阿芷、我们已不是同路人。”说到这些,夏易辰也不由心生怅惘。他比谁都希望姐妹两个相互帮衬着过一辈子,情形却非如此。与阿芷齐心协力的,不是她的姐妹,反倒是在京城结交的宁元娘、两个妯娌。   没法子,人这一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   夏易辰回到京城第三日,将樊氏接回了家中。香芷旋每日都过去看望婶婶,连去了三日后,夫妻俩便不准了。   “好生在家服侍婆婆、相夫教子。”夏易辰教训她,“你总往我这儿跑算是怎么回事?实在闲得慌,就给我好生琢磨生意经,往后都需要你打理,别整日里没个正形。”又叫人抬了好几箱子账册过来,“都带回去,仔细翻阅。明年开始你帮我合账,我要做甩手闲人了。”   香芷旋被那么多账册吓得转身就走。   夏易辰在她身后哈哈大笑,之后命下人追着将账册抬去了袭府。   香芷旋给叔父整治的欲哭无泪,自此每天没了串门的时间,闷在房里做针线、看账册,有什么事都是听田卫禀明。   几日后,宁元娘诊出了喜脉。香芷旋连忙前去道贺,之后时日如常。   宁元娘自此被蒋修染拘在了家中,谁去看她可以,她出门却是想都别想。   **   进到四月,前方传来消息:太子初战告捷。   皇上闻讯后龙颜大悦,随后开始亲自过问镇国将军一案的进程,与此同时进行的,是查办贪官。   朝堂里乱了几日,一众御史言官疯狂举报弹劾产业颇丰的朝臣。   袭朗、蒋修染都不能幸免,成了众矢之的。   这日,龙书案上的奏折堆积成了小山一般,皇上传旨召见六位阁老,询问他们对袭、蒋二人遭弹劾的看法。   有人为二人辩驳,有人则与言官的看法一样,以兵部尚书为首,言辞激烈地建议皇上严查。   几个人在皇上面前争吵起来。   皇上知道兵部尚书等人的意思,明面上是要他清查袭、蒋两人手里的产业是否来自正路,暗地里的心思,是建议他借题发挥,来一出鸟尽弓藏。   要是那样做可就热闹了——在前方平乱的太子,闻讯后势必翻脸,怕是会杀个回马枪,给他来一出逼宫。   他那个儿子,就是这样看重且信赖袭、蒋二人。   而将士们呢?必定心寒不已,会以罕见的士气、怨气拥护太子此举。   最要紧的是,他又为什么要对袭朗和蒋修染下手?他又何尝不是从心底赏识并且倚重两个年轻人。   于他而言,那是协助太子来日登基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事出有因,也只有他和太子知道。   敛起心绪,皇上目光冷淡地看着兵部尚书,“朕要查的是贪赃受贿之徒,而非手头阔绰的朝臣。袭家、蒋家哪一个不是高门?哪一个手里不该有些产业?”   兵部尚书一听就脸色发白了。他是揣摩着圣意才有此举,想投其所好,却没想到猜错了。而这种错,很要命。便是皇上、太子不当回事,袭朗与蒋修染可不是好相与的,一心支持两人的内阁大臣更会不断给他小鞋穿,没事也会挑拨出一堆事,日子肯定是没个好了。   他索性把心一横,继续长篇大论地与皇上争辩,辩不过,显得很是不服气,道:“臣年事已高,请皇上允许老臣致仕!”   皇上闻言笑了,“准奏。”   兵部尚书向上叩头谢恩,语声分外诚挚。   君臣两个对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别人脑子转得没那么快,都愣在了当场。   此事之后,傻子也看出皇上的意思了,弹劾袭朗、蒋修染的人先后噤声,再不提此事,矛头全部指向真正的贪官。   由此,皇上用区区数日光景,从贪官手里收回了几百万两银子,又多了一笔军饷,心情很是愉悦。   为此获益的,还有蒋修染——兵部尚书致仕之后,左侍郎升任补缺,他则坐到了左侍郎那个位置。这样一来,官场上更有盼头了。   **   这些门外事,香芷旋都是听田卫说的,听完只是一笑置之。   贪赃受贿得来的银子,与做生意得来的银子到底是不同。   要说她有担心,是为蒋修染担心过——他兴许不是官员之中财大气粗的,却没少用军饷假公济私犒劳以前麾下的将领。他倒是混出了好人缘儿,可难保言官不会抓着他这个小辫子不放。   可那担心也只是片刻的事,转念想到袭朗,便放心了。   他们两个在军务、政务上就没意见相同的时候,关系就如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会长久地维持相互牵制的关系。   那正是上位者要的最好局面,她通过兵书及一些史书都能明白这些,皇上又怎么会不明白,所以哪个都不会动。   抛开这些朝堂的事,香芷旋想到了姚氏,心生笑意。   自从宏哥儿的满月酒之后,姚氏再不似以往事事来东府,听蔷薇说,对二老夫人也是毕恭毕敬的,再没了以前的敷衍。   蔷薇说姚氏是被她吓怕了。   她却想,姚氏被袭朗吓怕了才是真。   不管怎样吧,好好儿地过日子就行了。   便又因此想到了大姐和大姐夫。她问过袭朗,他说缓一段再说,不会让钱学坤吃寻常犯人的苦头,只是要他老老实实反思一段。他的意思是自己踏实勤勉固然可取,可不将家里打理停当,何时出了岔子便是大事。说到底,理不清家事的男子,他看不上。   至于大姐那边,婶婶大抵命人递话去开解过了,大姐这一阵倒是没再四处奔走为钱学坤周旋。   她呢,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也不觉得见到大姐能够坦然,那就听袭朗的安排,过段日子再说。   她又看了会儿账册,觉得困倦,转去里间歇下。这段日子一直如此,特别嗜睡。   大抵是有喜了吧?   这念头一出,她就忍不住想笑。猜想要是成了事实,不知道袭朗会是个什么反应——自从他回府之后,还是照着以前算着日子亲昵,却如贪吃的猫逮住了味美的鱼一样,太放纵了。要是有喜,是意外之喜,却在情理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正文倒数第二章,明天正文完结。   姐妹们要看谁的番外的留言我都看过记下了,目前番外安排如下:   蒋修染宠妻二三事;   元宝、八宝二三事【八宝是元宝以后的小伙伴】;   袭朗阿芷与包子争宠二三事   到时候我会标明,大家自行选择阅读。若有遗漏欢迎补充\(^o^)/~   184、正文完结章 ...   袭朗步履匆匆地回到正房。   歪在大迎枕上的香芷旋见他进门,坐直了身形,看看天色,“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离他下衙的时间还早。   袭朗不答反问:“请卢大夫过来了?不舒服?”   “是为这个啊。”香芷旋拉他坐下,笑道,“没事,我只是请他来给我看看身体情形如何。”   袭朗松了一口气,“他怎么说的?”   “他说我这一年多调理得当,情形再好不过。”她握着他的手,指尖挠了挠他手心,“这下你总算放心了吧?”   袭朗缓缓笑开来,“意思是你总算能如愿以偿了?”   “是啊。”香芷旋点头,又打趣道,“怎么说的好像只有我想再要个孩子似的?”   “我这不是给吓出病了么?”袭朗完全放松下来,拉过大迎枕,慵懒地卧在她身侧。   “那个……”香芷旋抚着他眉宇,“我小日子推迟了。”   “嗯?”袭朗看着她,就要起身。他被她弄得脑子有点儿乱。   “别动。”香芷旋按住他,吻了吻他眉心,“也许只是推迟呢。”   “……”袭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神色有点儿拧巴。   香芷旋已是笑不可支,“袭少锋,你给我高兴点儿。”   袭朗坐起来,将她揽到怀里,“我怎么个心思,你也清楚。”说着吻了吻她的唇,“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嗯!”香芷旋摩挲着他的唇,“我知道。”   **   老太爷这一段过得很舒坦。或是去与高僧参禅论道,或是留在兰苑的宅院内,收拾二老太爷、袭朋和蒋家人。   到老来,再不需忍气吞声,可以出一口多年累积的恶气。   自然是明白,这些都是因着袭朗,因着那个他对不起的儿子。   歉意、道歉是袭朗不需要的,他只要顺着儿子的心思安生度日便可。   袭朗不会跟他更远,也不会跟他走近,此生都会维持在如今这个情形。他看明白了,袭朗早已将他当成陌路人。已成陌路的人,不需给予关心,更不需给予嫌弃。   儿子就是那样的,对所谓亲人,在心里都有个度。到了无从容忍的程度,便会放弃。若有照拂、帮衬,便只是为着家族,而非情义。   成大事者兴许就该如此,不拘小节,生涯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剔除羁绊,剔除不相干的人际关系,给自己留一份清静,专心面对自己在意的人与事。   若是什么都想要,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   四月中旬,蒋修染接走了蒋家一众人等。   二老太爷和袭朋还是留在护国寺。二老夫人和袭肜不觉得有将两个人接回家中的必要。他们都如此,袭朗自是不会反对。   随后,香芷旋诊出喜脉,府里又添一桩喜事。   三公主闻讯后,隔三差五地去袭府,与香芷旋说说话,跟寒哥儿、元宝慢慢亲近起来。   **   整个夏日,前方的太子捷报频传,皇上则在不遗余力地整顿朝堂。态度空前强硬,手法空前狠辣。   官员日日心惊胆战。   皇上已非他们熟悉的那个以仁孝治天下的帝王。   周家与镇国将军一案,经由抽丝剥茧地一步步查下去,牵连官员达近百名,皇上一律给予秋后问斩、罢免官职、降级罚俸等相应处置。   与此同时,西夏愿意在危难关头出援兵相助的消息传遍朝堂。   由此,无人质疑皇上亲手掀起官场的腥风血雨。   内有袭、蒋两位名将,外有西夏几十万大军蓄势待发,太子在前方又是骁勇善战——皇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不就能随心所欲的行事。   慢慢的,有人品出了一些端倪——皇上所做一切,都是针对皇后。   夏去秋来,八月,与皇后、睿王有关的明里暗里的一众官员全部落马。   周家、镇国将军两家惩戒最重:十四岁以上男丁一律秋后问斩,妇孺一律流放。   皇后的娘家、睿王的岳家,到最终,落得个最是凄惨的下场。   至九月,太子亲手斩杀袁庭毅于两军阵前,叛军缴械投降,战事大捷。   皇上连下两道旨意:   命太子班师回京;废后。   **   这年秋日,袭胧出嫁。   钱学坤携香俪旋返乡,任职县令。   是在四月末,钱学坤被放出,回到家里无所事事。   从钱学坤家中查抄走的家产已然充公,袭朗斟酌之后,命人将账册送到面前清算,合了整数,从账房取出相应的银票去交给钱学坤与香俪旋。   钱学坤家中的财产,大多是夏易辰给香俪旋的妆奁,别的名声他担得起,却不想人传出他贪财的名声。   钱学坤见到袭府的管事,听得袭朗的意思,一再婉言谢绝,亲自送管事离开。回到房里,对香俪旋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往后你要跟着我过苦日子,凡事也要听我的。”   香俪旋沉默片刻,点一点头。袭朗能让钱学坤毫发无伤地回到家中,她已是感恩戴德,哪里还敢奢望别的。钱学坤在牢里的那段日子,应该是反思了太多,回来之后行事已与往日有所不同,再不会如以前一样,凡事等着她提起才留意、斟酌。   到了秋日,夫妻两个离京之际,香俪旋左思右想之后,没去跟香芷旋道别。   原本是很好的前景,原本姐妹两个是可以同在京城度过余生的,偏偏她出了岔子……   夏易辰则命人知会她:十年之后,他看情形,到那时她有所长进的话,他会将她该得的产业交给她,若还如现在,那就别做富贵梦了。   当日出事时,要不是婶婶反应快,怕是会被人刺中心口当场毙命。而那生事的人,是她带到袭府的。   叔父能有这态度,已算宽仁。   她回想以往种种,想着离开也好。经过这些事,没人会再认为阿芷、袭朗在意他们一家人的安危,他们也不会再做袭朗、阿芷的包袱,她的余生,只能指望钱学坤和孩子了。   没法子的事,在钱二太太生事她却选择以和为贵的时候,便是她与阿芷背道而驰的开端,并且很久当局者迷。   她想要个好名声,因为那时认定夫君品行才华出众,功成名就是迟早的事。却到底是眼界窄,不知道世间才华横溢却潦倒落魄的人比比皆是。便是因为那些,并没自心底感激过袭朗和阿芷。   甚至于,她不想像阿芷那样,苦心经营几年才让人改观,想从进到京城之后就让人觉得品行敦厚,却不知敦厚二字最难经营,做过了,便成了愚蠢。   终究是尝到了苦果。   谁也怨不得。   返乡之后,不难想见,钱二太太少不得给她些难听的话,挖苦她断送了夫君的大好前程。   再难听也要听着。   在袭府的香芷旋,在香俪旋离京三日后才听得消息,半晌沉默不语。   **   深秋,太子抵京前夕,皇上命人将皇后带到御书房——不,皇后已废,眼下该称周氏。   周氏如今形容枯槁,青丝白了过半,因着皇上召见,才由着宫女悉心打理了妆容。   皇上见她进门,转去桌前落座。   桌上有酒。   他抬手示意周氏落座。   周氏行动有些僵滞,落座后问道:“叫我过来是为什么?要我看看你如今洗心革面?不觉得太晚了?”   “不。”皇上笑意浅淡,“朕要当面向你致谢。”   周氏眼含疑惑。   “没有你,朕怎么能够发现藏匿于暗中的镇国将军袁家,又怎么能查获那么多心怀不轨之人。”   周氏思忖片刻,似笑非笑地点头。可不就是么。没有他给她一段筹谋的日子,袁家也不会鼎力协助她以至于暴露全部实力,直至家破人亡。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需谢。成王败寇罢了。”   皇上颔首一笑,不再言语。   有些话,周氏却是不得不问的:“你想将曦儿怎样?”   “怎样?”皇上似是这才想到这件事,思忖片刻道,“暴病而亡如何?”   “……”   “记挂这许多,怎么不问问柔佳?”   “她?”周氏讽刺一笑,“她是西夏顺王妃,与我何干?”   “早知你会迁怒于她,朕不会让她回来。”皇上看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多事,也要怪我?”周氏目光比他更冷,“不要与我说虎毒不食子,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   皇上轻笑,“不说这些,说说别的。你有何疑惑,都可以问朕。毕竟,来日不会再见。”   “疑惑……”周氏沉吟道,“我不懂的是,你为何与太子一般,这样倚重并且信任袭朗、蒋修染二人。”   皇上也不瞒她:“元皇后娘家说起来是满门覆灭,却还有几个死里逃生之人。元皇后的两个兄弟隐姓埋名从军,恰好后来在袭、蒋二人麾下。他们认可这两个名将,一如朕与太子的认可。于公于私,为何不重用?”   周氏啼笑皆非,“那么袭朗与蒋修染知道此事么?”   “不知。”皇上道,“在军中的人,都对他们满口赞誉,他们不差这一两个。”   “说来说去,总是与元皇后有关。我这一辈子,输在了一个死人手里。”   “不。你太蠢,输在了你自己手里。”   周氏问起第二个问题:“你日后有何打算?要让还不如我的嫔妃成为皇后么?”   “不会。”皇上缓缓摇头,“朕这后宫,已无存在的必要。”   周氏看着他。   “太子回京之后,朕要让位于他,此后过一段清平岁月。与此同时,朕放你出宫,宣布你死讯。此后,世间再无你这个人。自然,你还可以更名改姓,去西夏活着——这是朕答应柔佳的。”   周氏满目震惊。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废后、身死,儿孙皆毙命,其余的便不需说了。   这一世,她害人害己,白活了。   他倒是讲信用,既没让她入冷宫,又没让她成为皇太后。   他要做太上皇,慧贵妃那等蠢笨之人都会成为太妃,她这皇后却要流落到异国他乡,苟且偷生。   那,是生不如死。   皇上打个手势。   两名宫人上前来,挟持住周氏。   此后,不会给她寻死的机会。   皇上答应了三公主,便不会食言,他要交给女儿的是一个活着的周氏。   翌日,太子班师回京。   越三日,先皇后周氏“畏罪自尽”。   越五日,皇上禅位于太子,升位为太上皇。   越十日,长平公主携西夏来使离京踏上归程。   三公主临行前,去袭府去香芷旋话别,告诉香芷旋:她已向皇上提及四公主的婚事,皇上已答应陈嘉兴二弟尚公主之事。   **   雍和帝在位三十余年,以仁孝治天下,期间屡生战事,良将辈出,在位末年,屡行杀伐,行事暴戾。   是非功过非一言可道尽,然而知人善任,终得威服四海、天下太平。   ——有史官如此评判太上皇,他笑一笑,颔首应允。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一如清楚自己在位时之于整个朝代的意义——到了他这一代,是最要紧的时机,一步踏错,倾覆王朝,走对了,便能得一个盛世。   一如很多世家名门,到了一定的年头,需得有良才出现,方能扭转趋于没落的局势。   到最终,他给了新帝一个相对于来讲清静干净的朝堂,给了天下百姓一个起码几十年年无战事的清平世界。   到最终,勉强算是不负发妻所托。   他其实是最为薄情寡义的一个人,他比谁都清楚。到最终,只不过是因着看到儿子能成器才给予扶持,否则……真不好说。   冬日,太上皇与新帝在静园闲谈。   太上皇对新帝道:“曾有人建议行兔死狗烹之举,你怎么看?”   新帝笑意平缓,“自是不可取。”   “怎么说?”   新帝笑道:“儿臣自幼熟读史书,看到诸多明君之所以成为明君,是因知人善任——名臣是关键。这天下,有名臣良将的时候,为帝王者,无为而治即可。”   太上皇由衷一笑,“你能有这心胸,自然是最好不过。”   “父皇谬赞了。”   “要说到做到。”   新皇忙道:“有父皇督促,儿臣必不会行差踏错。”   **   时年冬日,宁元娘、香芷旋先后生下一女。   次年元月,新帝改国号为庆和,册封袭朗为太子少傅,封蒋修染为太子少师。此外,袭朗依旧兼任暗卫统领与京卫指挥使,蒋修染得长平侯爵位。   过了宁姐儿的满月,香芷旋给元宝找的伙伴也到了府中。   是与元宝同个母亲但是毛色不同的小家伙,周身雪白,身形一尺多长,眼睛如熠熠生辉的黑宝石,煞是可爱。   名字是早就取好了的,夏易辰唤它八宝——福字是元宝母亲那一辈的,宝字是元宝这一辈的名字。   元宝对这个小伙伴一点儿也不友好,甚至是排斥的——   这日,香芷旋依然被勒令卧床休息。虽然这第二胎比第一次要顺遂很多,宁氏和袭朗还是担心她,要她多卧床休息一阵子。   午后,香芷旋百无聊赖的时候,元宝和八宝一先一后进到寝室。   “你们怎么来了?”香芷旋意外且欣喜,伸手向八宝,“不是在跟寒哥儿、宁姐儿玩儿么?”两个孩子的爹也正哄着他们呢。   先一步到她近前的却是元宝。   元宝坐到床榻上,摇着大尾巴。   这时候,袭朗抱着宁姐儿进门来,寒哥儿和两个奶娘跟在后面。   八宝则立起身形,想要够到香芷旋的手。   元宝抬起圆圆的肥肥的前爪,一下就把八宝直起的身形拍倒在地。   香芷旋险些掩住脸。她在想,元宝这是不是欺生啊?   小八宝却也不是好惹的,打了个滚站起身来,冲着元宝叫起来。   叫声情绪凶狠,因着声音的稚嫩,便短了几分气势。   元宝直接忽略,继续看着香芷旋,甚而纵起身形,将前爪搭到了床沿,碰了碰香芷旋的手。   八宝为此炸毛,看那意思,咬元宝一口的心都有了。   袭朗和寒哥儿都为此笑了起来,前者唤着“元宝”趋近,后者则小跑到八宝跟前,伸出小胖手给它顺毛。   香芷旋啼笑皆非的,问袭朗:“元宝是不是在怪我们喜新厌旧啊?”   “怎么可能呢?一直都是一视同仁。”袭朗唤来紫苏,趟她把元宝、八宝带出去。   紫苏哄了好一阵子,两个小家伙才跟着走了,寒哥儿自然也跟了出去。   袭朗将已睡熟的女儿放到香芷旋身侧。   香芷旋凝眸细看,再次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先一个寒哥儿,生得与袭朗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的宁姐儿则与她容貌相仿。   抬眼再看到袭朗凝视女儿的至温柔的目光,不由有点儿担心:这人,往后别太宠爱女儿才好,不然啊,吃醋的可多了去了——寒哥儿、元宝,还有她,日后,怕是还要加上一个八宝。   袭朗抬眼对上妻子的视线,笑,“想什么呢?”   香芷旋如实相告。   袭朗笑着转到她身侧,满含缱绻地予以一吻,“怎么可能?再不济,女儿也在其次。没有你,哪有她。”   “但愿你能说到做到。”香芷旋牵一牵嘴角,笑意缓缓蔓延开来。   --------------------------------------------------------------------------------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章正文完结,必须要对一直以来支持的读者说声感谢。因为你们的支持,这个文才能成为我目前成绩最好的一篇文。   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谢谢你们!   另,归纳了一下,番外是这样的安排:   三公主萧默二三事   秦明宇钱友兰二三事   蒋修染宠妻二三事   元宝、八宝二三事   袭朗阿芷与包子争宠二三事   这次应该没有遗漏了吧?顺序要看我写哪一个更有灵感,目测是每天一章,绷太久了,要喘口气,望谅解。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