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宫女退休日记 作者:赫连菲菲   文案:   十年宫女生涯,丰钰终于满二十五岁出宫归乡,变成没有着落的老姑娘。   婚事急急提上日程。   于是克妻克子克父母亲族的天煞孤星安锦南入了她的眼。   女主沉着冷静会做人,男主腹黑阴狠神经病。   排雷:   1、女主c,男主老司机(娶过妻,该懂的都懂,并不滥情)。   2、玛丽苏,很多人喜欢女主。   3、慢热文,非甜文,非虐文,架空背景,一切习俗规矩只为剧情服务。   4、合则来不合则去,谢绝人身攻击。   内容标签:宅斗 婚恋   主角:丰钰,安锦南 ┃ 配角:文嵩、丰媛等 ┃ 其它: 第1章   窗外榴花开得正好,红彤彤一片片肥厚鲜嫩的瓣叶。缝隙处透出后头院墙顶端一截凝了光泽的碧瓦,莹润的深翠,阳光直射在边棱角上,盈盈铺了层耀目的艳芒。   丰钰收回视线,隔着屏风听前头妇人们的谈笑,漫不经心瞧向自己稍嫌粗糙的一双手。   今年是天隆二十三年,她满二十五岁,蒙主子体恤,三月前得以放恩回乡,没了差事在身,成了闲赋在家的老姑娘,继母客氏卖力地替她张罗相看各色对象,今儿上门这位,已是三个月来第四个说亲之人。   门第相仿的人家与她同龄的男儿多已婚配,剩余的那些,不是要续弦,便是有疾在身。也有头婚想娶她的,多半家境清贫门第不旺。   前头客人告辞出去,丰钰抿抿头发,站起身从屏风后迈步出来。   客氏送客至屋门前,这会子转头回来,脸上还挂着亲热的笑,迎面对上炕前立着的丰钰,那笑容微微一顿,很快又如涟漪般荡了开来。一面牵住丰钰的手,一面亲热促狭地道“这个觉着还成么”   丰钰垂头,半是羞涩半是无奈地一笑。说媒的人倒也不是天花乱坠的胡夸,那些吉祥好听的话里,细琢磨,也能发现一两处值得深究之处。且不论这位到底合不合适,她根本没想这样急急忙忙出嫁。   客氏心里蓦地打了个突儿,牙根微不可见地紧了紧,挤出一抹温和地笑来,“觉得不好那咱们再慢慢琢磨吧,也不急一时。”见外头大丫头张罗摆饭,客氏拍了拍丰钰的手,“待会儿你妹妹过来,你也留下一块儿吃中饭吧”   丰钰抿唇一笑“今儿起得晚,过来前才用过早点,这会子肚子撑得难受,中午不吃了。母亲待会儿眠一眠,莫为我的事太操劳了。”   客氏起身送她,丰钰推拒了,扶着小环的手飞快步出上院。   屋里客氏的笑容垮下来,嘴唇抿住,接过侍婢递来的茶喝了一大口。她心气不顺,那丫头进了一回宫,以为伺候过贵人主子就跟着金娇玉贵起来,眼睛长到头顶去了,敢情儿整个盛城没她能瞧上的人了   丰钰绕过抄手游廊,沿步步生莲纹样的石子路慢慢走着。这些年她人在宫中,家里与从前已十分不同。   伯叔父兄们都争气,伯父一年两升,如今官至五品,在当地小有势力。兄长丰郢虽只是七品的笔帖式,凭一手好文章,不怕没前途。原本她应在家中安享几年清福,犒劳一下入宫多年的辛苦,十五岁的懵懂年纪就离家入宫,这些年苦水里泡过,为的不过就是如今这自由日子。   只是十年分离,便有多少深情也都在遥远的距离和少得可怜的往来中消磨得没剩几分。如今现状竟不由她。   多年宫女生涯,丰钰早练就了十级忍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护住自己最紧要的东西方为上策。在宫里最要紧的是留住小命。眼前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自由。她的终身事,说什么都得把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   侍婢小环忽然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抬起头来,见对面分花拂柳走来一个娇俏的少女,穿一袭香云纱做的裙子,绣鞋远看五光十色,嵌了满满的珠绣。   丰钰眼眸微眯,少女也瞧见了她,三根指头捏柄缂丝扇子,娇娇地喊她“大姐姐”   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丰媛。   对这妹妹,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她走那年,对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儿,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听说也在准备待选。   “文慈家后日唱堂会,姐姐可同去么一早儿我在二门上等着姐姐,一块儿走哇。”丰媛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性情明媚得像这五月的天。   丰钰欣赏那红扑扑的脸蛋,自觉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和不屑忽视掉,笑着应道“好啊,到时咱俩一块儿去。”   “那说定了。”丰媛漫不经心掐了片火红花瓣,用长指甲一点点地摁碎了,长挑的细眉舒展开,似乎并不急着走,“这天一天天热起来了,再过些日子,门都出不得。姐姐在宫里如何避暑听说处处都有冰盆子,镇在屋里用,比扇扇子还凉快”   丰钰道“我原只是如意馆的扫洒奴才,蒙贵人瞧得起,才被调去了永寿宫伺候,做的都是院子里的粗使功夫,倒没资格在屋里凉快。母亲等着妹妹用饭,我不耽搁你了”   丰钰匆忙告辞,身后丰媛细秀的眉头蹙了蹙,回眸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心里也替她可悲。这样平常的样貌,又这个年岁,在宫里皇上瞧她不上,盛城这些子弟也未必瞧得她入眼。母亲如今替她相看的,多是不大好的人家,不是身体病弱,就是家底太薄,只求速嫁,不讲条件。   丰钰想到自己的婚事,心里也不是不忐忑的。父兄们不理会宅院中事,儿女婚事若不考量与别的家族联姻,像她这种不好高嫁的,一律都由主母做主,她这才回来三个月,客氏还肯与她客客气气的商量,若耽得久了,客氏未必就不会强行将她嫁出去。   毕竟这时代的女孩子是没资格自己择婿的。   她总是要嫁,必要嫁个自己可心的丈夫。入宫那十年已活得够苦闷,总不能委屈自己一辈子。   文慈乃是胡同前边文家的二小姐,文丰两家素来亲厚,从前丰钰和文慈的大姐文心亦是手帕交。   只是中有一节故事,文家的二公子当年差点与丰钰定亲,后来赶上选秀,丰钰进了宫里,二公子文嵩等了五年,眼见再没指望,于五年前娶了同城狄家的女儿,如今已育有两个子女。   这日客氏带同丰钰丰媛过府听堂会,还特意在文夫人面前介绍“这就是我那大女儿丰钰,文夫人瞧瞧还认得出不”   厅内坐得都是各家夫人,攀亲带故各有姻亲,当年事虽不曾正式提媒下定,多数也都知晓的。当即都把目光朝丰钰瞧来,暗想这女子该怎样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的任人打量,笑着与文夫人见礼“夫人还如往昔一般年轻,夫人旧时与故母亲厚,待钰儿便如亲生女儿,多年宫中生活,总忆起当初夫人待钰儿的好。”   文夫人闻言,一颗心不知如何欢喜,说起来当年婚事是她有意撮合,后来因丰钰入宫就不了了之,细究起来文家在这事上其实不大厚道。难为这孩子不仅不记仇,还将从前的情分都说成了是与她母亲之间的闺中友谊,不仅全了丰钰自己的脸面,也替文家说了好话。   “快坐过来。”文夫人将人拉到自己身边,从腕上摘下一对碧玉镯子往丰钰手中塞,“好孩子,十年不见,长得这样大了,让我瞧瞧,是胖了瘦了”   丰钰笑道“贵人待我好,长高了,也胖了。劳夫人记挂。”   文夫人忆起昔日情分,眼圈有些红了“好孩子,你聪慧懂事,从小就是个乖巧伶俐的,贵人自然喜欢你。如今可还住在从前的院子里回头文心回来,叫她找你说话去。”   这话一落,客氏脸色变得十分难堪。当年丰钰一入宫,原来住的芝兰院就给丰媛占了,丰钰如今住在偏僻的桂园,里头不过种了棵桂树,院子只有五六步长宽。这事文夫人不是不知的,却偏在这时当着人故意相问,是有要给丰钰撑腰的意思   座中的夫人小姐们无不是人精,当下纷纷扯开话题说别的去,就在这时文二奶奶来了,客氏强按下适才那点尴尬,笑着主动为丰钰介绍“钰儿,这就是你文二哥的媳妇儿,于礼,你该叫声二嫂子。”   狄氏如今乃是有孕在身,本是不来见客的,听说从前丈夫瞧上的女孩儿上门,特意前来,想看看丰钰是个何等样人。   丰钰落落大方与她见礼“原来这就是二嫂子。二嫂子真漂亮”   狄氏细细打量这位假想敌,见她身穿藕荷色素锦衣裙,裙子虽是簇新的,却是昔年旧款式,头上不过两根平常花簪,面上不施粉黛,虽说二十五岁年纪,瞧装饰打扮却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模样。又听她赞自己貌美,一时心里的不平气儿都顺了。笑着和丰钰寒暄起来。   丰钰又赞她几句,问起她腹中孩子,转瞬就将昔年那点旧事都撇过去。   客氏暗暗心惊,原以为丰钰这回上门会惹了文家不快,谁知这丰钰三两句话就和人打成一片,倒有重拾旧年情谊之势。   园子里戏台备好,侍女们来请各人园中入座,文太太亲自携丰钰的手,同往园中而去。   正赶上朝中十日休沐,文嵩与弟弟文崇本在城外打马骑游,熟料同行的一位公子跌伤了脚,一行人便提前结束回家,经过花园,听见戏台上唱的是一出贵妃醉酒,听声嗓像是城里近来最红的小旦季如梦,哥俩儿不自觉朝那头望了两眼,文嵩尚没瞧出什么,那文崇却是极为意外,扯住哥哥袖道“二哥,你看,那个是不是丰家大姐儿”   文嵩已经十来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面露迷茫之色,“你说谁”展眼又往那头瞧上数眼,见母亲身旁亲亲热热坐着个女子,瞧似花信年纪,梳的是闺女头,眼睛清亮有神,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往他的方向瞧来,又很快转回脸去。不知说了什么,引得母亲笑个不停。   那眉眼,依稀认得出。是当年他曾暗自恋慕过的姑娘。   只是时光荏苒,他已不是旧年莽撞懵懂的单纯少年,她也已不是当年青涩娇嫩的天真少女,中间隔了山海河川,是永世不能相见的身份。   文嵩淡淡点了点头“唔。似乎是的。”径往前走。   “二哥。”文崇不解,“她回来了,你不与她交代几句么当年,你没有应诺,娶了二嫂嫂。”   文嵩面上有丝难堪,继而化成羞恼“你胡说什么并未定过亲事,没正式议过亲,我便是娶不娶亲,都不干她的事。”   “可你”文崇是知道当年内情的,他眉头深锁,不赞同地道“可你分明为她苦苦守了五年”   当年家里为二哥说亲,二哥曾那样坚决地反抗过,分明说过,要等丰钰、非丰钰不娶,二哥如今娶了二嫂,有了孩子,就当从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吗   “瞎说什么”文嵩动了真怒,朝弟弟大声斥道,“这种话怎可胡乱提及,叫外人听见,你嫂子如何作想,那、那丰大姑娘,她、还要不要做人”   文崇垂头,知道这话着实不该,便不言语了。   文嵩扯着他快步穿过园子,丰钰再抬头时,已瞧不见兄弟俩了。丰钰淡淡收回目光。   十年过去,亲情都淡了,何况小儿小女之间那点微妙好感   文嵩已经娶妻生子,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没什么好可惜,也没什么值得缅怀。不过是场懵懂幼稚无疾而终的美丽误会,过去便过去。   若非是在文府,甚至她都认不出适才经过的是他。   可笑客氏以为她还念着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分,以为她放不下。如今的丰钰,早不是从前那怯懦好欺的女孩,她会慢慢叫所有人知道,只要她不愿意,就没人能给她难堪。 第2章   文家堂会过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丰钰便不再出府赴宴,至多往隔临东府陪她祖母丰老夫人抄经诵佛去。多年疏冷了的亲情需时修复,她也得给父兄时间重新认识自己。   如今归家,人人待她客客气气周到妥帖, 处处像个短时暂住的客。   当年走的时候她还不大懂事,兴致勃勃上路只当去京城玩一回,以为自己会如几个族姐一般,走个过场就能回家待嫁,谁想偏她这年风声格外紧,没人敢在里头做文章。   后来她慢慢长大懂事,细品其中滋味,未必是风声紧的缘故。父亲到底是娶了新人   这些事她不说,也懒得去计较,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和继母相对成仇,只会惹得外人笑话,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丰钰打算得仔细。如今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各人前途全系在伯父身上。两府一墙之隔,内院有小门相连,分府不分家。伯母客气叫她“常过来与嫂子妹妹们耍子”,她就厚颜当了真,三不五时过去叙叙旧。   平素丰老夫人不见人,她自十二年前幼子丰保去后,专心吃斋念佛,在东府西南角隔了间佛堂出来,如空门中人一般做早晚课,每逢初一十五还要请宏光寺的法师前来讲经布道,于常俗世情她已不久不理会,家中便是有再重要的场合亦不出席。   丰钰归来后前几次求见均被拒。丰媛还曾在客氏跟前嘲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十年不见,怕是早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孙女儿。”   叫众人意外的是,几次后丰钰不知缘何突然得了老祖宗青眼,不但她来时肯见,有时甚至留丰钰陪她吃过素斋才放人。   抄经无疑是枯燥的。外头蝉鸣恼人,自午后就叫个不停,没一时清净。丰老夫人诵了一段佛经,从蒲团上起身,一回头,见窗下丰钰仍保持着直坐抄书的姿势,一旁陪侍的婆婆躲懒支着下巴打盹。   丰老夫人摇摇头,把目光移回丰钰身上。   窗隙一缕阳光照过来,恰恰落在她侧脸上。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射出扇形的影。这丫头模样不算顶好,最多能赞一句秀气清爽,穿的是半旧的雪青色短衫,这么热的天气,脸上没见半点汗意,正应了那句“心静自然凉”。   丰老夫人眯了眯眼,拿起案首那本磨毛了边儿的经书,“抄到第四卷 了”   丰钰收了手腕,将笔好好放回笔架,方微笑道“抄到第六卷 了。”   丰老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你是默写的”   丰钰不好意思地笑笑“旧年在宫里陪主子诵过经,也抄过不少,记得一点,怕记不准抄错了,得放一本经书在旁时时看一眼才放心。不能算是默写。”她说着话,轻手轻脚绕过桌案,自然地扶住丰老夫人的手臂。   丰老夫人哼道“你这丫头,做事一板一眼,年纪轻轻的,傲纵些能怎么”   丰钰扶着她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快行一步,在前面一个阶上接住丰老夫人的手,扶着老人家慢慢踱步到石子路上。那婆子后知后觉地追上来,讪讪地插不上手。丰钰一面答丰老夫人的话,一面给那婆子打个眼色,稍稍挪开一步,叫那婆子递手臂过来。   “抄经的事不敢大意,心诚才有佛祖庇佑。旁的事孙女也粗心张狂,只是祖母没瞧见呢。”   丰老夫人在佛堂门前立定,抬眼瞥瞥丰钰。丰钰适才与余嬷嬷间的互动没逃过她的眼。连下人的体面也要照拂,这样的人怎可能粗枝大叶呢   她知道丰钰必有所求,只是丰钰不开口,她不会主动问及。凡尘俗世她早不理会了,两个儿子都已迈入知天命的年岁,难道还要她去操心府里的事么   申时,丰庆踏着方步往外院书房里走。屋中已点了灯,映出窗上一个娉婷的人影,丰庆不由微笑道“媛儿来了”   院里服侍的小厮凑上来,接过丰庆手里的马鞭,答道“是大姑娘在里面,等候老爷多时了。”   丰庆下意识蹙了蹙眉,他大步踏上台阶,小厮掀了帘子,丰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他行礼喊“父亲”。   丰庆双手负在后面,打量立在面前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多年不见,不再是从前那个会与他哭闹的女娃儿。甚至连样貌也变了许多。她生得不及丰媛貌美,性情也不够娇软。从回家来后,天见一回面,只是问问安,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事”丰庆漫不经心开了口,他立在那,从进门瞧见她起,就不曾再近一步。   丰钰心头浮上淡淡的酸涩,很快,她把那莫名的情绪甩了开,微笑开口“今年外祖做六十整寿我没赶上,听说我回来,前儿舅父来了信,想接我过去玩两天。母亲已经应了,心想离家还需和父亲禀一声。”   丰庆“唔”了一声,点头应道“和你娘打声招呼就成。”这种小事一般烦不到他面前。   估摸是他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冷淡,咳了一声方追加一句“和你外祖和舅父问好,回头我叫你娘替你备一车东西,你一并带过去。”   丰钰笑着应了,从丰庆屋里出来,嘴角的笑容缓缓淡下去,结成冷凝的霜花。   舅父来信是假,她去信联络感情是真。少的可怜的骨肉亲情,如今是她唯一倚仗。   晚上丰庆回屋,听客氏跟他絮叨“又有两家有意的,我瞧郑太太的亲侄儿合适,年岁和钰姐儿相当,没儿没女没拖没累的,钰姐有福,将来肚子里怀上了就是长子嫡孙。”   丰庆洗了脸出来,下意识瞥了客氏一眼,“若我没记错,郑家那位太太是续弦家里是卖皮料的商户出身”   客氏怔道“那怎么了人家早就不卖皮料了,他爹如今在京城西直门大街开铺子,结识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丰庆冷笑一声,脱了靴子爬上炕里不说话。客氏伸手推他一把“您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瞧不上人家钰姐儿多大年纪了人家小伙子可是头婚”   丰庆嗤道“我丰瑞纯的女儿,倒要与卖皮料的下九流结亲家便是我舍得出这张脸皮,她舅家可还未必答应。”   客氏听这话里有话,不由撂了脸子,“老爷这是何意什么时候她舅家能当咱们的家了您嫁闺女,与段家何干这么多年不走动,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   丰庆不吭声。   丰钰的舅舅一听说丰钰出宫,就迫不及待接她过去小住,这说明什么说明段家那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外甥女。他身为亲父,若同意女儿嫁入商门,段家会如何看他   客氏见丈夫铁青了脸色不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可她不愿因丰钰与丈夫龃龉,咬牙忍了这回,又道“再有城南王家的小儿子”   丰庆立时瞪大了眼睛“王翀”   “你疯了不成那是个混不吝,盛城内外谁人不知他敢派人上门提亲,你就该直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拿来与我说,当我与你们无知妇孺一般清闲”丰庆这下也不睡觉了,起身穿鞋就往外走。   客氏追了两步,娇声喊他“老爷”却怎么都喊他不住。大丫头们尚在屋外伺候,此时纷纷撞见老爷铁青着脸从里屋冲出来的模样,一时都吓傻了。客氏面上挂不住,回头一摔门把自己关在内室。双手撑在门板上头委屈得低声啜泣。   老爷向来疼她,十几年夫妻从没这么不给脸面的说走就走。   不就是给丰钰那赔钱货议亲么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挑东捡西宫里头伺候人的东西,出了宫就这般金贵起来了她还想嫁给王爵公侯不成笑话   第二日一早丰钰便来辞行,客氏心里有气,称病没出来见她。丰钰只带两个侍婢和几个婆子上路,再有护送车马的侍卫三四人。奔驰小半日就到了临城的段府。   早有人在路边等候,打马扬鞭吩咐人先回去府中通传。丰钰下了马车,乘轿子进入垂花门。几个嫂子候在那儿,一见面就忙不迭见一回礼。中有好几个都是丰钰入宫后才嫁进来的,是第一回 见面。所幸礼数周全,倒也热热闹闹的。   丰钰被簇拥到上院,在堂中拜见了外祖母段老夫人。祖孙俩一见面就红了眼眶,俱想到那已逝去的段氏。旁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劝得两人住了眼泪。段老夫人命丰钰坐近,拉住她手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眼角眉梢没一处不像段氏年轻时。又翻开她手掌,瞧她积年做事留下的粗茧和旧伤。   丰钰觉得窝心得难忍。   没在自己家里得到的厚爱俱在外祖母这里得到了补偿。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传信说几位爷到了。   段老夫人扯住她手腕“你不必避讳,是你几个表哥。”   话落,小丫头掀了帘子,当先进来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后面跟着三个锦衣玉貌的公子。 第3章   段家这一辈出了几个极出色的青年。   大表兄段溪和承家中诸业,于今三十有五,那对双胞胎少年便是他的儿子,一个叫段瑞,一个叫段瑾,教养极好,依足规矩朝丰钰行礼喊“钰表姑”。丰钰笑着叫人端礼过来,一人一套早备好的文房四宝。   段溪和捐了六品龙御尉的候补,并不到京城候缺,专管着段氏外头的事,各处二十多间铺面,一千多亩田产,公中嚼用都从这里头出,平素忙得脚不沾地,为着表妹丰钰来家,特地拨冗过来打声招呼,人还没坐稳就被外头回事的喊了去。十分不好意思地与丰钰致歉,匆匆给老太太和太太们磕了头出去。   余下两个表弟均是二舅母洛氏所出,挺拔文秀笑起来有对酒窝的叫段清和,比丰钰年小三岁,另一个颇内向腼腆的叫段凌和,今年十九。二舅早前在江西雾县任地方官,二舅母和子女都随在任上,这一回丰钰还是头回见到这两个表弟。各自说话寒暄一阵,二舅母抿嘴笑着撵了两个“聒噪小子”,斥他们“缠得老太太头疼”。   其实不过段清和话多些,嘴甜如蜜哄得老人家笑一会儿咳嗽几声。给二舅母佯装要用扇柄“打出去”,抱头笑着退下。   段家人一团和气,祖孙婆媳之间亲亲热热,屋子里碍着有客在,该遵礼的地方绝不含糊,眼角眉梢透出的那股亲昵令丰钰有些艳羡。   丰家规矩大。父子夫妻主仆之间轻易玩笑不得,伯父丰允为人严厉,又是家中独一个朝中大员,说一不二惯了,平素不论逮着谁,弟弟也好子女也好妻妾也好,总不免申斥一番规矩道理。表面束缚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实则内里早已矛盾暗生。女人最是敏感,尤其丰钰察言观色最善,年幼时她尚不觉得,这次回家,才觉出家里叫她处处喘不过气。   不怪她兄长丰郢早早赴外上任,轻易不回盛城。   丰钰半垂眼帘收回目光,她没错过适才段清和边笑边走不经意朝她投来的一瞥。   几个男孩儿一去,屋里恢复了先前的轻言缓笑,大表嫂杨氏指挥丫头们摆宴排席,不一会儿就喊众人过去前厅用饭。   午后众人各散了,丰钰清晨赶路过来,请安前只是简略梳洗一番,大舅母命杨氏亲送她去暂住的“荷香馆”。从上房院子穿过花园,绕过假山,前面一片荷塘尽头处便是名唤“荷香馆”的小榭。   “夏日此处最是凉爽宜人,距老太太的宿处又近,布置简慢,妹妹莫笑话嫂嫂不周,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与我开口,可千万别客气。”   入目是间极雅致的小厅,两旁各有暖阁,东边一间摆了书架,西边一间便是寝居,布局通透。床前一张新打的妆台,上头摆着一只点漆八角盒,旁边一溜大小梳子、篦子窗前供了一大丛开得极好的芍药。   鹅黄色轻纱遮住沉香木床,床顶雕花刻叶,锦被一瞧便是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清凉的白玉枕头下方。   杨氏方才那番话明显便是客气,这哪里能算简慢   丰钰感激道“累表嫂和舅母费心,不过稍待两日,着实布置太奢如此疼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杨氏微微一笑,扬手招身后两个侍婢过来“这是翠柳,这是红袖,妹妹虽有自己的人服侍,只怕对府里不熟,留他们在此跑腿打杂传个话什么的”   转头对上两个侍婢,换了严肃面孔“好生招呼着表姑娘。”   丰钰一看那两个丫鬟气派就知是杨氏身边得力的,至少是屋里侍奉的二等,待要推辞不受,外头正有嬷嬷找杨氏说大爷有事寻她。丰钰只得感激收了人。   沐浴后,她换上段府为她备好的软烟罗寝衣,支颐坐在妆台前,随手拨弄下那只八角盒子,就见金光闪闪的一片钗子耳环珠翠装得满满。段家对她的重视是她没想过的。   有惊喜,也有庆幸。   在宫里头两年她都没想起要给段家的长辈们写信问安,是后头受得磋磨多了,委屈不知与谁诉,想及当年亲娘带她归宁在外家玩闹的时光,忐忑地写了封信回来,不敢吐露宫中秘辛,只几句极尴尬的问候。   然后经过三个多月煎熬的等待,收到舅父两句简短回复“家中安好,保重自身,勿念”。   这算是一个良好的信号,母亲去后日渐疏远的关系慢慢回复些许温暖,而今日这等重视程度却是丰钰绝不敢想的。   只不知是外祖母于她少时亡母的格外疼宠还是舅父舅母对她成人后头次上门小住的客气款待。   不论是哪种,都足叫丰钰感念在心。   她略歇息一会儿,表妹淑宝、淑华就过来寻她说话喝茶,丰钰与她们年龄差距稍大,家中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做了娘亲。瞧两个姑娘在她面前拘谨的样子就知这是大舅母强推过来陪她解闷的,丰钰心中苦笑,打起精神捡些年轻姑娘们喜欢的话题和她们聊天。   半下午过去,丰钰与两个妹妹熟悉起来。得知淑宝正在绣嫁衣,还与她讨论了半天如今流行的花样子,到了饭点上房派嬷嬷过来接她们过去,淑宝还拉着丰钰的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引得大舅母计氏斥她“宝儿,莫歪缠你姐姐”   淑宝便顺势央求道“娘亲,明儿冷二的生辰宴能不能叫钰姐姐也去那妮子平素总和我显摆她女红多好多好,好容易钰姐姐赶上,正巧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丰钰是个未嫁的闺女,原本出席个女儿家的小宴亦无碍,只是她年纪大了些,立在一群十三四五的姑娘间总显得有些突兀。大舅母怕她不好意思推辞,去了又要尴尬,当即笑道“你姐姐哪里比得你清闲你祖母多年不见她,好容易留在身边说说话,你莫强人所难。”   又试探问她的意思“冷家是近邻,一墙之隔,小时候你也见过那冷大姑娘的吧若是愿意走动,也可去玩一玩”   丰钰抿嘴一笑“原是应去的,只是我这回匆忙过来,也没先打个招呼留下和外祖母说说话,妹妹们代我问声好吧。”   不熟不络,去了给人图惹麻烦,丰钰不会去做这种惹人厌恶的事。   淑宝扫兴地撅了噘嘴,大舅母把眼一横她也不敢再说。   第二日众姊妹俱往冷家赴宴,段老夫人觑这机会单留丰钰说话。   议亲的事,段老夫人也有耳闻。她原不好插手女婿家事,毕竟如今丰府里的女主人已与段家无关。可丰钰这丫头找了上来,她还认这门亲,认她这个外祖母。   段老夫人心思电转,略想了一会儿,眼圈不由红了。她转过脸借咳嗽掩饰了,再一回头,丰钰起身递温茶过来。   一抬头,见段老夫人凝神注视着自己,丰钰抿嘴一笑“外祖母怎么了吃过饭可要先歪一歪钰儿帮您打扇可好”   段老夫人叹了声,伸手握住丰钰的手腕。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   丰钰抬眼,望见外祖母眼中浓浓的心疼不舍,她心中猛地一缩,眼眶几乎红了。   这么多年,没谁问过她苦不苦。人人都以为进了那红色宫墙,过得便是镶了金边儿的日子,皇上宫妃动辄打赏,活计也轻。她刚出宫回家时,客氏甚至有意无意地打听,想知道她可带了什么御赐的大内珠宝出来。   段老夫人面容悲悯,另一手摩挲她鬓发,“我知道如今你正在议亲,此刻屋里没有外人,外祖母想问你几句私话,你若愿意,就与外祖母说说。”   丰钰正色坐好了,她等的盼的可不就是外祖母这话么   “你继母替你相看的人家,你可有合意的”   若对面是外人,丰钰不敢答这话。说合意,显得她不矜持。说不合意,像是在埋怨继母对她的事不上心。   可眼前是她的外祖母,是她亲娘的亲娘。   丰钰垂下头,许久,才轻轻晃了晃脑袋。   王家幼子打小儿就在各个戏园子混,不爱红妆爱儿郎,包戏子包得明目张胆,世人皆知。   郑太太的弟弟屋里好些个侍婢,几天死一批换一批。   这样的人怎可能是良配   若非有着这样说不出口的癖好,这样的人家又怎可能愿意娶她   她想要个知冷知热能相守一生的人,哪怕贫寒困苦,只要能处得来,她不怕低嫁。   这个答案早在段老夫人意料之中,十年不曾回家的女儿,亲情能剩几分况她继母的亲生女儿也到了要定亲的年纪,不快快把姐姐嫁出去,妹妹怎么定亲自然是只要有上门求亲的,在客氏看来就是合适的人选。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可有”段老夫人顿了顿,这话从来不该问及一个未婚的闺女,可不问,又怎么替她打算段老夫人硬着头皮道,“你可有意中人”   丰钰脸色一红,又是一白,垂眸摇了摇头,“没有的,外祖母。”   “好。”段老夫人目光移向窗前水盏里供的荷花,清淡的瓣上挂着露,窗外日头已经升上来,平素上房来来往往的人如不断流的水,能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会儿了。   段老夫人不再犹豫,迅速的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丰钰。   “你若愿意依赖我这老骨头,我自会护着你。你几个表兄俱已成家,如今只有老四、老五还未定婚事,清和是稚气胡闹些,过两年年长些,约莫也就收了心了。老五虽好,他还未满二十,与你年岁差距稍大”   丰钰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昨天段清和临去时朝她投来的一瞥 第4章   丰钰摇头,缓缓站起身来,“外祖母心疼钰儿,钰儿都知道的。却是万万不愿委屈了表弟们收容。”   段家一门兴旺,也在不断上进,子侄们前途光明,尤其段清和、段凌和这些读书好、才貌出众的,将来成婚,必要择一家助益良多共同奋进的亲家,若外祖母强行做主叫表弟们娶她,舅母该有多恨呢,她不愿做个不受欢迎的媳妇儿,过着不受祝福的生活。   遑论,说句猖狂些的话,她也不愿意。   被人施舍的婚姻焉能幸福长久她缘何要把自己从一个窘境逼到另一个漩涡   段老夫人自然听得出她的不情愿,心中叹了一声。“丫头,旁的人家,只怕外祖母伸手不到那么远。”毕竟定亲说亲是客氏做主,总也要顾着人家的脸面。段家横插一手,只怕名声要坏到了外头去。   自家里孩子们也还要成婚,谁愿结个霸道蛮横的姻亲   丰钰点点头“外祖母,我省得的。我心中已然十分感激。我在宫中十年,没有好生在外祖母和舅父们跟前尽过一天的孝,如今出得宫来,贸然请求上门,我这样厚颜凉薄而世故功利,外祖母没说一句我的不是,还处处替我着想,我实在没脸再叫外祖母替我忧烦。外祖母肯容留我在段府耽几日,已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段老夫人略一思索,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丰钰要的不是她插手做主她的婚姻,要的只是她一个护短的态度。只要段家表现出对丰钰的重视,丰家那边就要掂量如何对待丰钰。   段老夫人把丰钰的手腕握住,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丫头,咱不怕。回头我叫你舅舅亲自送你回去,和你爹爹说说你的事。两家这些年虽有些疏远,你娘的牌位可还供在丰家祠堂。你们兄妹二人身上还流了一半我们段家的血。你爹敢胡来,我就敢舍出这张老脸倚老卖老骂得他狗血淋头。我只看他羞不羞”   说罢,唤人打水进来,等丰钰重新净面梳头出来,却听一阵笑语声,原是段清和不知何时来了,逗得老太太笑着戳他额头。   丰钰想及适才老太太话中意,似乎段家这边商量过要将她与段清和凑一对。丰钰脚步略有一瞬迟疑,依旧含笑走上前去,“四表弟过来了我”   正欲告辞,就听一阵极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清和可在里头”   丫鬟答应声刚落,珠帘哗啦一响,二舅母洛氏气喘吁吁走了进来,一脸急切在进屋那瞬勉强换作笑容,“哟,钰丫头在呢。”   段老太太略一蹙眉,深深看了洛氏一眼没有作声。洛氏笑着行了礼,段清和过来扶起她“娘,您找儿子有事”   洛氏横他一眼“谁稀罕找你是你五弟,说你昨儿借了他的什么帖儿,今儿听讲要用的,在屋里急得快哭了,你赶紧过去瞧瞧”   边说边朝他递眼色,段清和抿抿嘴唇,无奈笑了“是,儿子这就去。”   洛氏将段清和撵了,一直望着他出了门,才转回头来对给她行礼的丰钰道“好丫头赶紧起来,瞧我这一进来可是打断了你们祖孙说话儿今儿冷府二闺女小宴,你去走走多好,屋里只剩我们这些老的,没得闷坏了你。”   洛氏是个直肠直肚的人,不善作伪,这话里头的防备试探叫段老太太听得直皱眉。   丰钰神色不变,端端正正立直了,“和外祖母一块儿哪里会腻钰儿才献丑泡了杏子荷叶茶,二舅母尝尝”   她自然地走过来提了小泥炉上的茶壶,洛氏摆摆手,恰屋里服侍的嬷嬷递了新茶过来,“我喝老太太屋里的就成。你们年轻人的花花样儿茶,只怕喝不惯,倒白白糟践了你一片孝心。”   若说刚才那番话里还带几分遮掩,这拒绝的态度就显得太直白了。   段老太太只怕丰钰尴尬,连忙截了话头“钰丫头别管你二舅母,这是个嘴刁的,眼里尽盯着我那几盒子好茶呢,哪能叫你坏了她的机会”   打趣完,笑斥洛氏道“什么事儿也值得你一个当太太的巴巴过来找人打发个丫头来喊一声,你腿上不是前儿还喊酸如今虽是大夏日的,也莫贪凉马虎了。”   洛氏抿嘴笑道“娘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点事儿那准是坐不住的,如娘所言又想过来讨杯新茶喝,说不准还顺带吃两嘴您屋里的稀奇吃食儿呢。”   婆媳俩说着笑话把刚才一场漏洞百出谎话圆了过去。   洛氏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急匆匆一阵风似的,直奔段清和住的竹影馆去。   段清和未成家,虽分了个单独的小院,其实不过是间稍宽敞的书房,窗下种了一排细竹,段清和持书立在窗前竹影当中。五弟段凌和自是不在,洛氏是随便扯谎把他从上房叫回来。   洛氏从月洞门处远远瞥向自己儿子。光线和树影落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睫毛长密如小扇子一般遮住眸子,听见脚步声响,他朝这边看过来,那眼里如流溢着斑斓的光彩,旋即红润的唇上绽出风吹杨柳岸般浅而温暖的笑。   洛氏想到自己适才所急,只觉心痛不已。她快步迈进屋里,伸手捏住朝她走来的段清和的耳朵。   “你去干什么你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段清和夸张地呼痛,嬉皮笑脸地道“阿娘饶命啊我日日都去给祖母请安,还能干什么”   洛氏气得挥手捶他的背“我叫你和我打马虎眼我告诉你,你大伯父说的那些话你万不可当真老太太糊涂,你大伯父猪油蒙了心,赔了一个段如烟进去还不算,还要再往那丰家推人要娶那老姑娘,叫你大伯父自己的儿子娶去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行你爹都没肯应,你可别自己把自己往那火坑里头填你听见没有”   段清和任洛氏往他身上捶打几下,不痛不痒地攥住他娘亲的手腕“仔细手疼。阿娘,您别急,我真没那心,我就是凑巧路过,顺便去请个安。事先哪知道表姐在呢”   洛氏被儿子温言一哄,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将信将疑道“真的”   段清和扶着娘亲在椅上坐了,亲手斟了茶来“娘亲当我是什么人呢”   佯作失落模样,俊颜可怜兮兮地垮下来,“娘亲若还不放心,以后我连内园都不进罢了。”   洛氏伸指拧了下他的脸颊“休得胡说。听说你奔着那人去了,我这一时心急好儿子,娘都是为了你,你年纪轻,怕你犯糊涂。那丫头在深宫里头打滚,帝妃跟前伺候,毫发无损出来,宫里专派了车马一路护送回乡,能是个简单的你是个没心机的单纯孩子,娘怕你被人拿捏住了”   后头半句话,洛氏当娘的不好和儿子说,宫里妃子们争宠献媚那些手段,只怕外头男人都没见过,那丰大丫头耳濡目染之下,谁知多少花花肠子   宗族最重名声,若在女人上头犯了糊涂,传出些什么不得宜的,怕是儿子这前途也就到了尽头。   那边厢隔临冷府设宴,在水榭“颐景轩”里摆酒,十来个交好人家的姑娘围坐在今日主角冷雪柔身侧,府里请了小戏班和杂耍儿的,在水榭外头架戏台,正热热闹闹唱得精彩。   小姑娘们沉迷在戏文里,瞧那旦角眉眼身段无一不精美,唱腔圆润婉转,余韵远远飘出院墙去。   只主位上那冷雪柔冷着一张脸,分明是自己的好日子,一张鹅蛋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模样,有人有心逗她说说话,只得她一记白眼一声冷哼。   戏唱罢一段儿,众人回过脸来说笑一回,段淑宝见冷雪柔气鼓鼓的,含笑戳她一把,“做什么给我们脸子瞧来贺你生辰你倒不喜”   两家来往亲密,玩笑开得不拘,冷雪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稀罕来非是为着你们在,连这戏我都不肯看”说着竟把眼圈一红,委屈起来。   原本众人知她骄纵,以为又是因谁说错了什么闹脾气,一见她抹眼泪,倒都吃一惊,放下适才那点不愉快安慰起她“这是怎么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兴掉泪抹眼的。是谁胆大给我们冷二姑娘委屈受说出来我们替你找他出气去”   随侍的嬷嬷忙凑上来笑道“我们姑娘怕是饮多了几杯,姑娘们只管乐呵,待会有杂耍的上来,好看着呢。”给一旁小丫头打眼色叫他们赶紧扶冷雪柔起来更衣,想背地里劝几句。   冷雪柔岂是那等能忍的性子当下把脸一甩,“谁要你管”   那嬷嬷原是冷雪柔的奶嬷嬷,虽是仆人,却体面如半个长辈,平素姑娘们见了都得客气一番,今日当众给冷雪柔下了面子,不免脸色一红,“姐儿真真酒多了。洗个脸再来吧,仔细待会儿头疼,大奶奶还给姑娘们备了船游湖采莲子呢,姑娘这么醉着可玩不痛快。”   说着自己亲自上来,挽住冷雪柔的手臂将她扶下来。也不论那冷雪柔嚷骂什么,只朝众姑娘一笑“姑娘们稍待,十分对不住,且先瞧戏。慢用莫客气。”   众人起身客气一番,待冷雪柔给架着去得远了,纷纷把目光转到冷家那庶出的三小姐脸上“二姑娘是怎么了谁敢惹得她如此”   那冷三姑娘不过岁年纪,且怕冷雪柔怕得要命,摆手摇头道“我不知道的。”   这宴会不免沾了几丝尴尬,便有几个坐不住,打发丫头去知会主人家一声,说是贪杯头痛为免出丑先行告辞。   段淑宝姐妹犹豫再三,并另一个玩得亲近的王七姑娘一道要去瞧瞧冷雪柔。冷三姑娘默默随在后头,心里遗憾那段折子戏还没瞧完。   临近冷雪柔住的婉月轩,但见门窗紧闭,里头仍传来阵阵哭声。   段淑宝脚步一怔不知该不该进去,随行的冷府侍婢硬着头皮过去通禀,说是段家姐妹和王七姑娘来瞧姑娘了。   里头就此没了哭音,好一会子静默,那奶嬷嬷笑着迎出来,“姑娘适才醉的厉害,原是想念我们早去的大姑奶奶了,好容易劝住,姑娘们有心,我们姑娘请进去坐坐。”   段淑宝将信将疑,心想这大姑奶奶冷月柔已经去了年了,至于这般念想,生辰宴上闹脾气撒酒疯   冷雪柔换了件衣裳,洗了脸正坐在妆台前任婢女重新梳头,见几人进来,知道来者都是出于关心,很给面子的没再发脾气,指着外头小炕道“就剩你们几个”   段淑宝过来拉住她手,在她对面绣墩子上坐了,“好妹子,你可把我们吓坏了。齐九娘她们有事先去了,我们几个在家都是闲的,不如来陪陪你。”   冷雪柔吸了吸鼻子,往常与段淑宝闹惯了,脸上一红故意挤兑她道“谁要你陪来着,一来就吹嘘你家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表姐,你不回去陪她么”   段淑宝也不生气,有意开解她道“是了,我钰表姐的事儿没说完呢,上回你跟我们显摆的针法我表姐也是会的,家里缂丝插屏上头勾了丝她都能补上来,一点儿看不出旧坏处。你不信只管明儿到我家见识见识。”   冷雪柔冷声一哼“择日不如撞日,走,这就瞧瞧去还说什么走针如飞,还神了不成”   奶嬷嬷上前想劝,那冷雪柔哪里容得她开口,吩咐取了几样东西就与段淑宝把臂往外走。   家里这宴是办不下去了,晚上还备了一场,是自家人替她贺,倒也不是非得这会儿拘她在家,奶嬷嬷连忙喊了两个稳妥的丫鬟跟着,又叫人去知会前院主母,预备吃食礼品随她过府。   略略在上房段大太太屋里打个招呼,一行人就直奔荷香馆去。丰钰正在里头打络子,听说来客,忙忙过来迎接。   冷雪柔下巴高抬,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听说这位姐姐针黹了得,家里正有一件旧物损了,烦请姐姐瞧瞧修补得成么”   段淑宝见她从荷包里取件金丝羽线织成的东西,还未看清是个什么,丰钰却是眸子一顿,盯了盯那物,缓缓摇头“想是妹妹们与我亲近,对我赞誉太过,此物我着实不懂得织补,还请冷二姑娘见谅。”   心里却是大为惊异,暗暗捋了捋冷家诸人的身份背景。   冷雪柔眼露轻蔑之色,侧眸晲向段淑宝姐妹,那意思是说,“叫你们吹牛,可不立时便露了馅”   段淑宝一脸为难“钰姐姐,你不仔细看看么真补不得”这回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以为自己针黹不行给人嘲笑好些年终于有机会能利用自家表姐扬眉吐气一回,谁想当面给拆了架子,外头里头丢了个大丑。当下面色不大好看,有些埋怨自己高看了丰钰。   丰钰招呼众人进去用茶,却是谁也没心思,正要寻个借口推辞,却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快步跑了来,“隔临花姐姐叫知会冷二姑娘,说是大姑爷来了”   这丫头许是外院哪个仆人家的小女儿,还不大学得规矩,赶巧得了差事,当众就把话递了出来,冷雪柔面色凛然一变,却不是先前的委屈难过,或是骄矜气盛,只见她颊上飞快漫过喜色,眸子骤然透亮,“真的姐夫来了”   下意识地就往外走,还是她身边的婢子扯了扯她袖子打个眼色,这才顿了一步,匆匆告辞“改日我再过来,今儿谢谢你淑宝太好了,你太好了”   这句谢颇莫名其妙,显是说话之人太愉悦之故,段淑宝匆忙叫人跟着送过隔壁院子去。   丰钰垂下眼帘,遮住微起波澜的眸子。   冷雪柔的姐夫,便是那位了吧   适才那件金丝羽线的香囊,怕也是与那位有关   毕竟,冷家除了攀上这位高门女婿,可还没谁有资格用大内御赐的东西。   可御赐之物损坏了,却又怎么给个姑娘拿出来四处张扬冷家再不济,毕竟出过一名一品侯夫人,竟连这点避讳都不懂得 第5章   丰钰没帮自己撑住场面,段淑宝对她的好感登时锐减,晚间吃饭时失了些许热情,对自家母亲投来的眼色视而不见。   丰钰不紧不慢做自己的事,跟在表嫂们身后帮忙布菜摆箸,大舅母再三喊她坐才挨着凳子边儿坐了。对段淑宝孩子般的赌气她并不十分在意,反觉得这种性子难得。姑娘家注定要在出嫁后的宅院里慢慢学会适应他人,在闺中时尽兴做自己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天这事丰钰觉得有必要和大舅母提一嘴。她非是多事之人,向来最懂明哲保身,再者说出来许是还叫人觉得她是小人之心可这几日来舅家诸人待她一派赤忱,她亦不想凉薄太过。   丰钰琢磨明儿什么时候去大舅母的“绣芳苑”坐坐。外头一阵齐刷刷的请安问候声,接着大舅段庸就低头迈入进来。他步子有些急促,身后跟着面带喜色的大表兄段溪和,一进屋先行了回礼,段毅摆摆手道“先不说别的,正事要紧。”   段溪和点点头,朝自己妻子杨氏打个手势,和段老太太告个罪就出去说话去了。二舅母洛氏向来藏不住话,因笑道“这却是怎么了小夫妻这么急作甚去”   段庸净手从后堂出来,听见桌上嘀咕,低声与母亲和妻子、弟媳解释“嘉毅侯到了临城,如今就在冷家”   声音不大,几个小辈都没听清,丰钰半听半猜,心下了然。恰此时,段庸忽地抬眼“钰姐儿,你在宫内,可在安淑妃跟前伺候过”   丰钰抬起头来,将背挺得更直几分。   大舅父不避嫌的问此话,是闲谈,还是别有深意   多年勾心斗角,丰钰早不记得如何用最纯粹的眼光看人。时时防着堕入陷阱,自己也挖坑给人跳过。   这几日来许多事如电般在脑海中翻腾而过。   她写信说想来拜见外祖父母,大舅亲派了人过去接她。特意打了新妆台备了一匣子首饰,安置在最好的宿处,知道她婚事艰难甚至准备将她娶回段家除却骨肉亲情血脉相亲,还有没有别的缘由   再往前她在宫里写信问候,第一封回信是舅父亲笔,短短两句话,她为之苦等煎熬三个月。再后来,就是大表兄代复,最多句话,嘱咐照料身体、尽忠职守,勿以家中为念。   她带着功利之心上门,焉知对方便无别的   转念,丰钰又觉得自己小人之心。   她有什么值得谋的两手空空,不过是个宫里出来的奴婢。伺候的是不得宠的关贵人,不是宸妃,更非安淑妃,大舅父若有他想,何不在她在宫里当值时加倍示好笼络一个出了宫的宫女,还能担何大用不成   想至此,丰钰抿抿嘴唇,微笑道“钰儿没在储秀宫当值过,平素跟在贵人身边,少在各处行走,不知舅父可是有何要打听的钰儿若知,定然知无不言。”   她明朗表态,段庸眉头轻轻一展,含糊笑道“哦,也没什么。听闻早年淑妃得宠,嘉毅侯常在宫中行走,这回他来临城,听说会耽些时日。”   这话不必说尽,段庸相信以丰钰的通透是能听懂的。   嘉毅侯这等身份,便是蛰居南隅,以段家家世地位,还够他不着。想得他一顾,必要用心。问丰钰一句,也是无法可想之下的下下策。只盼这丫头足够活泛机灵,没白白在宫里十年。   丰钰沉吟片刻,正欲启唇,段庸伸手一挥“淑宝淑华你们暂且退下。瑞儿瑾儿亦带下去吧。”   等屋子里只剩几位长辈,段庸方道“钰儿可有所嘱咐”   丰钰忙道不敢“只怕令舅父失望,钰儿身份低微,原没机会接触外臣。偶然听旁的宫人提及,嘉毅侯喜蓄养走兽,往年西域进献异兽,皇上几番赐给侯爷,京城原有座凤丘,为侯爷买下专饲这些走兽。不过”   丰钰腼腆笑道“只是这听来的消息毕竟做不得数,钰儿也不敢保”   段庸蹙了眉头,捋须久久不言。大舅母追问道“这奇珍异兽海去了,究竟特指何物,咱们临城可能得一二”   “猫犬狐熊,倒也不拘”丰钰道,“那年上赐的一对海东青,据说侯爷颇喜,还曾带同参与秋狝。”   大舅母再问,却也问不出什么,想来丰钰只是个内宫奴婢,若问她淑妃的事恐她还知道多些,不知嘉毅侯私事倒也情有可原。   待回房后,不免与丈夫抱怨“这话说得泛泛,也没指条明路出来。只恐这回押错宝”   段庸睨她一眼,不悦道“那是如烟的亲女纵她一无所知,难道就不值得疼她一回”   夫妻俩僵了片刻,等段庸从浴房出来,略缓和了语气“可问过二弟妹了,清和的婚事”   大舅母道“甭提了。这事不好再言。那日只开了个头,二弟妹就在我屋里哭了大半日,又是说及当年她和孩子随在任上吃的苦,又是言说哪些哪些高门有意清和。我瞧她半点不愿清和和钰丫头,如今娘亲都未再提,我瞧我们亦别做这恶人吧”   段庸长长一叹,没再多言。   安锦南坐在长窗下的几前,等屋中过来拜见、寒暄的人都走了,掸一掸衣袖站起身来。   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冷雪柔娇俏的脸就从帘后探出来,嘟着嘴巴抱怨道“可算都走光了。在屋后蹲了一个时辰,人家过生辰呢,巴巴的做贼一样,都怪爹爹,拘着人家不许来寻姐夫。”   安锦南侧过脸来,剑眉轻轻舒展开,一双星目含了浅淡得极难察觉的笑意,线条料峭的下巴微微一抬,用低沉磁性的声音道“胡闹。”   这短短两个字似有极大的魔力,令抱怨不已委屈不已的冷雪柔霎时变得乖巧羞涩,双手背在后头,一步步挪近高大的男人。   她仰起脸,启唇一唤“姐夫”   安锦南睫毛微微垂下“嗯。”他言语不多,只用目光了她一眼。   冷雪柔低低哼了一声,指尖轻轻蹭在安锦南袖口的衣料上,垂头红了眼圈,“他们说你不会来我以为你要失言了。今儿饭也吃不下,戏也看不进,睡也睡不好”   头顶传来极低的一声嗤笑。冷雪柔嘟唇不满地看向男人,“姐夫你还笑我”   安锦南摇头,宠溺地叹了口气。伸手去袖中摸了只细长的锦盒出来。“喏。”   冷雪柔接了锦盒,咬唇将它打开了。   一只光彩夺目的簪子静静躺在盒内,簪头嵌了五彩的宝石,便在灯下也璀璨透亮极了。冷雪柔眸中划过一抹欣喜,眉眼弯弯瞧向安锦南,“姐夫替我选的”   安锦南点头,退后一步倚在百宝阁上。   冷雪柔小心地捧了那簪子,插在自己左边耳后蝴蝶髻上,侧过脸来展示给安锦南瞧,“好看吗”   安锦南望她,透过面前稚嫩可人的容颜,好似一眼望穿了时空,回到不堪思忆的昔年。   他久久无言,冷雪柔很快垮下了笑脸,“不好看”   安锦南回神,眸子浅浅地弯起,来不及弥散的孤寒隐匿在颜色极浓的瞳孔之间“今年一过,明年便及笄,届时”   届时择婿,只怕再难有今日面见时光。倒也颇有不舍。   可年岁渐长,她终不可能永是他膝下那求抱求哄的小人儿。   安锦南住了话头,温声送客“夜了,有事明儿再说。我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冷雪柔听他撵自己走,本欲不悦,不等她嘴角弯下,听得后半句,迅速又开心起来,“姐夫答应我小住几日,当真可以好,我这便回内院,明儿一早姐夫带我外出逛街市去,可不准赖皮”   冷雪柔刚去,安锦南屋里就走进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侍婢,手托银盆,端的是热水,放在屏风后的架子上洗了巾帕递来。   安锦南接过面巾遮住了脸。听那侍婢道“二姑娘身后有上院的人跟着,适才二姑娘进侯爷屋里的事儿,多半一会儿就传遍了。”   安锦南“唔”了一声,揭开面巾抹了把脸。   那侍婢欲言又止,安锦南并不看她,“想说什么”   侍婢硬着头皮道“侯爷当真,不考虑冷家提议么奴婢冷眼瞧二姑娘待侯爷,那并不是”   “够了”安锦南将手中面巾甩回侍婢怀里,“连你也要浑说,要我续娶雪儿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他缓缓站起身来,行至窗前将半敞的窗扉推开,看向无月无星的长夜阴云,“我命中带煞,克妻克子,她一个年幼女娃儿,何苦害她。且我”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那侍婢不知忆及什么往事,面容变得悲戚,她将巾帕投在水里,又将水盆端了出去。   盛夏,就要过去。最后的闷热伴着雷声,在滂沱的雨势中氤氲了安锦南的面容。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似一道剑光豁开了穹顶,丰钰向来浅眠,一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望向窗外,听那雨点砸在窗棂上面,索性穿鞋下床,将窗前供的水仙摆到屋内桌上。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雷雨,让她梦回失眠的,还有今天频频被人提及的嘉毅侯。   盛城住有两名侯爵,乃是南域诸城中颇超然的存在。   一曰远退朝堂回乡安养忠勇侯曾轩逸。一曰圣眷正隆却急流勇退的嘉毅侯安锦南。   当年安锦南离京缘由一直是个无解之谜。丰钰猜测,莫不是因他那处旧患   征南战北的军侯不能领兵上沙场,于他,多半是十分遗憾的吧避开京城不问时事,免触景伤情。   今日大舅父所问询之事,丰钰虽有所答,但所言并非尽真。   她虽是宫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奴婢,接触外臣机会少之又少,与这嘉毅侯,却是真真有过交集。   那是天隆一十八年六月,谢氏入主永和宫正殿,晋为宸妃。同年,原最受帝宠的丽嫔因故失子,伤心过度损了心神,以致闯下大祸,被贬至冷宫幽禁。   丽嫔亲弟嘉毅侯安锦南凯旋回京当夜,不卸甲胄,直闯三道宫门,上谏赐死妖妃谢氏,还丽嫔母子公道 第6章   往事如潮汐,兜头涌来。   那晚的永和宫,也如今夜般大雨如瀑,氤氲了碧瓦红墙,朦胧了琼花玉树。皇上临幸宸妃谢氏,清早不朝,从昨夜至今。   小黄门狂奔在雨雾当中,传来急讯,廊下的大监们不敢扰了皇上雅兴,迟疑不敢进去传报。   最后还是总管戚公公推门进了去,报曰“皇上,嘉毅侯跪在保和殿外,已经四个时辰了。随行军医说,他身上有伤,再在雨里跪下去,恐伤口溃烂脓肿”   戚总管低垂头颅,不敢瞧内室一眼。   许久,才传来皇上沉闷的低喝。   “叫他跪”   戚总管还想再劝,皇上已暴怒冲出,“传朕口谕”   “嘉毅侯安锦南大逆不道,无礼乖张,着其素衣披发,跪于午门,非旨不得起。”   皇上面色阴沉“他不是喜欢跪那便跪个够”   戚总管等大惊,伏跪于地,“皇上三思啊”   素衣披发跪在午门,那是夺了臣子的颜面,嘉毅侯如此身份,这种屈辱他怎受得住啊   且,他刚刚御敌立功回来,为守疆护国染了一身伤   侧殿,长宁轩,贵人关氏听得雨声中人语杂杂,她闭了窗扉,唤心腹婢女丰钰上前,“芷兰,你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又吩咐“悄悄的,莫惊扰了那边的”   话不必说尽,丰钰点头应命,拾起门边的伞掀帘冲入雨雾当中。   因雨势太大,只在廊下守着几个大监和大宫女,丰钰贴着墙,绕到殿后将关贵人种的兰花一株株挪到侧殿窗下,同时朝她熟识的宦人小陈子打个眼色。   小陈子暗自朝她摆手,示意这会子不方便说话。丰钰点点头,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还没走近侧殿前门,就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小太监的皂靴踏过院中水洼,溅起一阵阵水花。他慌得连伞都没有打。   丰钰听见小监发颤的传报声“戚爷爷,不好啦,嘉毅侯不支倒地,晕死过去了。因皇上有旨,无人敢扶,腰上那伤已经渗出血水,情况不大好啊”   戚总管忙推门进去。   里头静默了好大会儿。   旋即,听得皇上沙哑的声音“传太医,带安锦南去武英殿休养。”   他看向外边跪着的一排宫女,“着两个稳妥的去照料”   话未完,就听宸妃娇声道“不准”   宸妃扭身过来,蹭坐在皇上腿上,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捋他下巴处的胡须,“皇上,臣妾和丽嫔向来不睦,便是臣妾好心拨自己的宫人去照料她弟弟,她又能放得下心么臣妾才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偌大皇宫,又不是没有旁的宫女,随便指派一个过去瞧瞧也就罢了。他们惯上战场的人,受点伤不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上听这娇言娇语胡说八道,忍不住好笑地捏了捏美人鼻尖,“外头谁在,拨朕的宫人过去。”这也是便宜行事,免得费力再去内务府跑一趟安排人手,一来一回费时不少。   宸妃眉头一竖“这怎么行安锦南无礼擅闯宫禁,原是死罪。如今皇上心慈,留他狗命,再遣身边的宫人去照拂,岂不变罚为赏,纵坏了那奴才”   皇上嗤笑“依你待怎地难不成叫他伤着抬出宫去他才打了胜仗,朕原该出城十里亲迎嘉奖,为着你这妖精”   戚总管眼观鼻鼻观心,听得宸妃娇声道“臣妾才不管他立了什么功,他可进谏要皇上赐死臣妾呢要人伺候,随便指派个粗使的不就结了这也值得皇上费心”   皇上被宠妃闹得无奈摇头,暗朝戚总管打个手势,戚总管垂头退了出来。一抬眼,瞥见角落里搬花的丰钰。   “芷兰姑娘”   “你行事稳妥,嘉毅侯不比旁人关贵人那边你不必担心,你是奉皇命”   丰钰关了窗,缓步走回床前。   那短暂的几日近身侍奉后,也曾在宫中一些大小宴会谋面过。她毕竟卑微平凡,垂头屈膝行礼际,甚至得不到他一声回应,再抬眼就见他高大的身形去得远了。   距那夜大雨,已隔了五年。   不想在这小而富庶的临城,又闻嘉毅侯三字。   只是今生再不会谋面了吧   她愿早早洗去宫中积尘,做个可以挺直腰背抬眼看人的人。做奴婢的每日每夜,提心吊胆的每分每秒,俱随那回忆的洪流远逝吧   第二日是个阴天,昨夜下过大雨,院子里水洼积聚,内院的太太姑娘们都怠懒出去一走,段家的男人们却是早早起床出门,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段溪和怀揣大笔银票,先至城中最大的酒楼打点。   丰钰原备今日告辞归去,因天雨留人,路上泥泞行车不便,只得多耽两日。段淑宝又被母亲催促来陪她散闷,在荷香馆里守着针线篮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儿。   段淑宝还记得昨日丰钰叫她出丑,见丰钰十指翻飞正在缝抹额最后的收口,嘴里酸酸怨道“我以为钰姐姐这手艺是什么都会的。”   丰钰淡淡一笑,剪断线头收了针,将绣金菊桂子的抹额抹平,中间用七八颗珠子点缀一颗圆形玉块,边比试边道“我做些粗粗的针线倒可,太精细的做不来。妹妹莫泄气,将来你手上熟练了,未必比不得冷二姑娘。”本想提点几句,一想到安锦南,要解释的太多,还不如不说罢。那物件她没接,段家姑娘们亦没碰,何苦多事吓着了小姑娘。御赐之物损毁,若非皇上心血来潮索要回去,多半也没什么紧要。   安锦南在一家卖胭脂的铺子内堂坐着。   冷雪柔兴致颇高地在柜台前择口脂盒子,她倒也不缺好东西,平素物件不仅家里替她备着,安锦南也常遣人给她送东西,出来逛不过为着炫耀她姐夫。   堂堂一品侯爵,安坐小城一家普通铺内,面上无一丝不耐,好脾气地等随行女眷挑完东西替她会账。   冷雪柔不时用余光去打量安锦南。他手里握了杯茶,并不饮,只用指头把玩着。今儿穿了一身浅蓝银线麒麟纹的袍子,袖口衣摆是黑白二色的江崖海水图纹。腰上用的是革带,正中嵌玉。坐姿一丝不苟,挺拔如松。   再观其面容,不熟识的人只恐他清冷。于冷雪柔来说,却是再温和亲切不过。他笑时唇角弧度极浅,只眸子里淡淡晕一抹暖意。恍若万年寒冰折射了晨阳光线,令那稍嫌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温润柔和。   冷雪柔最喜听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醇厚的,从来不急不缓的语调。尤其唤她名字时,那声线中无意识夹裹的宠溺味道   冷雪柔腾地红了脸。双颊火烧般发烫。   她转回头来,强迫自己去瞧那一字排开的十来盒唇脂。   安锦南在此时起身,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都买了吧。”他颇无奈,她分明心思并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此间往来人众,她这般盯住他瞧,只平白给人添了遐想。   冷雪柔低低应了一声,安锦南瞥一眼身边随侍的婢女。   冷雪柔行至门前,下意识回眸瞥一眼里间。   安锦南顺她目光瞧去“芍药怎么”   芍药是那婢女的名字,冷雪柔听不得安锦南用那样好听的嗓音唤第二个   “阿姐去了许多年,她的陪嫁丫头倒还留在姐夫身边。知道的,知道她是应阿姐遗愿留下服侍姐夫,不知道的,以为她这把年纪不肯嫁出去是和姐夫你”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冷雪柔再胡闹任性,毕竟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安锦南面色不变,只当没听懂她什么意思,抬手一指街南方向“前头就是你闹着要去的巧月楼吧速速吃完甜点早些回去”   冷雪柔听出这里头有哄劝的意思,冷下去的表情回暖几分。安锦南落后一步,轻轻揉了揉自己微痛的额头。   段溪和从二楼雅间窗前便望见街对面极出色的一男一女。他紧张得喉结频繁地滚了几滚,再三整理衣冠,才惴惴然迎了上去。   出来时已是傍晚,冷雪柔预想的独处时光全被打乱。她耐着性子,直待上了马车才发脾气。   “段家人真是好笑极了昨日求见不成,清早就来求我哥引荐,明明白白被当面拒了,中午竟直接到巧月楼来堵人姐夫真是好性儿,由着那起子没眼色的东西聒噪。好好的一天都给他毁了”   安锦南闭目坐在车里,安静地听她抱怨。   冷雪柔气得直捶车板“明儿瞧我不臊那段淑宝去先前还和我吹牛说她有个什么宫女表姐懂得织补姐姐的香囊,给我当面揭了脸皮子才不言语了。如今她们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哥哥又来给姐夫献殷勤,当狗腿子都还不配,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安锦南眸子睁开。   冷雪柔倏地悔悟,已然迟了。   “那香囊在你处”   安锦南声调平缓,听不出是何情绪。   冷雪柔却能从中品出一抹愠怒,当即小脸垮下来“姐夫,我”   “拿来。”安锦南摊开手掌,骨节分明的指头尽处有常年习武留下的粗茧。   冷雪柔嘟起嘴巴“姐夫我没带身上”   安锦南没有看她,闭眼靠在车壁上,双手抱臂,缓声道“回去拿给我。”   再没多余言语。   冷雪柔不由赌气“姐姐去了快九年,遗物摆了一屋子,作甚非那劳什子不可”   她知道他重视那物,特特从他屋里偷出来,想替他缝补讨他欢心,自小她做什么都没耐心,便为给他补起那东西才好好学针黹女红。却没料想到今日都没机会补好。   安锦南不语。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任冷雪柔如何哭闹亦不会有所松动。   能容忍她许多小毛病和坏脾气,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娃儿宠着哄着。可有些事他不容许就是不容许。对谁都没情面可言。   板起脸的嘉毅侯还是有点可怕的。冷雪柔哭着哭着就抽抽噎噎与他说好话认错了。   却也直到她把偷去的香囊还到他手里,他才略收了收周身不容亲近的冷意。   “去吧。”   极简的两字,不给她任何机会再争取和挣扎。   芍药伸手欲接过那香囊安放在箱笼里。安锦南摆摆手“我带着吧。” 第7章   两日后是个晴天。   段凌和奉命护送丰钰回乡。   这些日子不比从前闷热,下过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青草香,清风吹来,舒爽怡人。   丰钰手里捏着一柄缀了紫色穗子的蝉翼纱团扇,将车帘撩起一点儿,一路与段溪和说话。   这回前来临城,丰钰所获颇丰。不但拾回了冷淡的旧情,更得了许多新的宠爱。告辞前大舅母扯住她的手几番哽咽,一再嘱咐她定要勤来。还和外祖母定了冬月十九的六十大寿定要再来住些时日。   丰钰一一乖巧应了。   两个时辰路途并不远,没想行至一半时却出了变故。   只听官道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传来,伴着嘈嘈杂杂的人声。   “二姑娘,慢些瞧前面,可别撞上人家的车”   这话未完,丰钰所乘的马车猛地朝左急避。   小环掀了帘子,还没来得及探出头去瞧是什么情形,就见一片绯红的影子伴着哒哒啼声飞速擦过车窗。   “松开缰绳,把手给我”   清朗的男音紧密跟上,丰钰什么都来不及去看,适才车避得太急,她拿扇子那只手臂猛力撞在了车窗上面,好一阵痛麻。   段凌和急急叫停马车,掀帘来瞧丰钰,“钰妹妹,你撞伤了不曾”   丰钰揉揉手肘,苦笑“不妨事。兄长无碍吧”   身后那嘈杂的人声到了近前,一丛侍卫仆妇拥簇一辆马车,一管事模样的人认出段凌和,忙上前致歉,“是段大爷亏得贵府赶车人反应敏捷,否则给我们二姑娘撞了车,还不知闯多大的祸。过意不去得很。”   段凌和认出那管事,脸上本来的震怒急切登时消散殆尽,眼里光芒闪烁,激动不已,“郑先生适才过去的,是侯爷和冷二姑娘”   冷雪柔吓坏了。   她泪眼涟涟,整个人缩在安锦南怀里,紧紧抓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娇娇的嗓音微微发颤,带着几丝哭腔,“姐夫,人家怕死了”   安锦南“哼”了一声,一面缓缓纵马,一面冷声道:“你也知怕字怎写么只身一人就敢翻墙离家,没学过骑术就敢私自驭马。我以为你胆子是簸箩做的,没你怵的东西”   “姐夫”冷雪柔可怜兮兮地抽了抽鼻子,“人家是不舍得你走嘛。家里人人都管束我,拘着我,只有和姐夫在一块儿我才觉得自在,觉得高兴。若是连姐夫也骂我,我我不如刚才被那马匹踏死算了,活着有什么好”   她越发哭得撕心裂肺,揪住安锦南身前一块衣裳,把眼泪都抹了上去。   安锦南蹙了蹙眉,身后从人们跟了上来,安锦南回过头去“适才可有伤及无辜安抚过不曾”   郑管事上前回话“是段家大公子,护送他表妹回盛城。适才一番话说得极客气,瞧来并无大碍。”   安锦南“唔”了一声,抬手拍了下冷雪柔的背脊,“去车里坐着”   冷雪柔待要撒娇不依,安锦南面容一肃,她便不敢言语了。乖乖扶着芍药的手下马蹬车,撂帘子前,还狠狠地剜了芍药一眼。   安锦南对这不讲道理的磨人精简直没辙。   前脚他离开临城后脚这妮子就追了出来。   安锦南揉揉额头,面色微沉。   芍药担忧地打量他神色,这回冷家着实做的太露骨了   活生生的大闺女身边没随半个婢女,能独自从冷家逃出来不给人知觉   安锦南抿抿嘴唇,回眸见段府的马车亦趋近了,自家姨妹到底是冲撞了旁人,他索性翻身下马,缓步朝段家一行人走去。   丰钰透过偶然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瞥见立在自己十步之外的安锦南。   五载过去,他英气的眉眼似多了几丝沉郁之气。五官线条愈发鲜明,面容有如刀刻,比从前精瘦、沉稳。   丰钰收回目光,没有多言。   盛城的嘉毅侯府原是安氏祖宅。   他父亲老嘉毅侯在京城留下一座御赐的宅邸如今已然空置。   安锦南这一房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   父母皆亡,妻儿身故,没入宫中的姐姐和外甥亦已玉殒香消。   老宅这边住着他二叔的遗孀并几个堂弟妹,另有年轻时便回家守寡的的大姑太太。安锦南回来后,重新修缮了旧居,扩了院墙,建书院,招远近各乡的族中子侄与堂弟们一块儿读书;修花园,供族里姊妹们聚宴玩耍。   在宅子东边,辟出一间大院子,将原本东南角三四个闲置的小院落合围在一起,单独开了大门,这才是嘉毅侯所居之处。然冷雪柔前来自不可能宿在嘉毅侯的院中。   芍药带冷雪柔穿过内通的小门往内宅去。灯笼微弱的光线将人照射出细长的影。冷雪柔跟在芍药身后,不时回过头去瞧东边的院子。心里莫名委屈。   假装受惊过度虚弱非常才勉强留在盛城,没被姐夫强行送回临城家去。如今又撵她出院子,要她去和什么五姑娘挤一间房。   芍药见她步子凌乱心不在焉,不免出言提醒一句“二姑娘,仔细脚下。”   她不出言还好,这一出声,冷雪柔的委屈就有了发泄之所。   “芍药,我问你,晚上你宿在哪儿姐夫院子那么大,不会除了正房再没旁的宿处缘何你住得我就住不得”   那安家五姑娘知她和姐夫来了都不曾过来问声好打声招呼,架子摆的十足,自己才不要巴巴地凑上去贴人家冷脸呢。什么东西   若是阿姐还在,肯定要留她在上房暖阁里,拨最贴心的丫头伺候,什么都给准备妥帖   这可好。她出门急什么都没带,姐夫男人家粗心也罢了,连这芍药也不说帮忙想着置备。如今她两手空空还穿着脏了的衣裳,不知要被送去个什么丑八怪的屋里头挤着人家的床睡。   冷雪柔这般想着便红了眼圈。   芍药抿嘴笑道“二姑娘说笑了,奴婢住的是下人房,哪能和姑娘比侯爷院子里除了侯爷的上房是住得人的,其他处都未收拾,不及内宅舒适。姑娘不必怕,我们五姑娘最是和气不过,她屋里宽敞,姑娘去住不会拥挤。”   冷雪柔沉着一张小脸,在芍药话里挑刺“你们五姑娘不知道的,以为芍药你是安家的家生子呢你老子娘兄长弟妹都还在我们段家自打阿姐去了,你便一心只顾着巴结姐夫,我瞧你早不记得谁是你主子,要听谁的话了”   芍药安静听她斥责,并不急躁。耐心等她说完,方微微笑道“姑娘说的是。”   说的是是承认心里只有安锦南,没有冷家冷雪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芍药你敢”   “到了。姑娘请。”   前方一座黑漆漆的院子,半点灯火不见。门前连个守门的婆子都无,只见芍药伸手推开那吱呀呀的陈旧木门,举着灯笼朝她招手“姑娘请进,我们五姑娘睡得早,这会子许是已经安寝了,明儿再相见不迟。您住南边这间屋,两边通风,凉快得紧。”   冷雪柔瞪大眼睛“我我一个人在这屋”丫鬟呢嬷嬷呢伺候的人呢   五姑娘不出来相见便算了,偌大侯府,不可能连个伺候的人都不给她吧   芍药已推开了南屋的门,指着黑洞洞的门内“姑娘先歇歇,奴婢这就叫人看茶端水过来。”   瞧那架势,似乎只要冷雪柔一进屋她就转身要走。   冷雪柔咽了下口水“那个我我想见见五姑娘,住人屋子,不打声招呼不好吧”其实她更想转身就走,跑到安锦南身前质问哭诉。她好容易上门一回,缘何要如此怠慢   可她想到适才走来的那一段又窄又黑的路,实在没勇气自己跑回去。   芍药闻言轻笑了下。   “那姑娘您稍待,奴婢过去问问,看五姑娘是否方便”   安置好冷雪柔,芍药回到安锦南的院子时已是半个时辰过后。   书房还亮着灯。   安锦南手持一卷古书,斜倚在窗前炕上。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扇形的影。这人不言语时整个人仿若一座高大的冰山。芍药轻手轻脚进来,对上他沉默冷峻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窒了一息。   安锦南没有抬头,声音淡淡的,缓缓的“老实了”   芍药垂首答话“是,按侯爷吩咐姑娘吓得不轻奴婢等姑娘睡了才得空过来回话。”   安锦南摇了摇头,咬牙道“不治治她便不知天高地厚。”   默了一息,又道“冷家那边怎么说”   “冷三太太当着韩妈妈面前把姑娘说了一通,听说受了惊吓当即就要过来接人。韩妈妈好容易劝住了,说好过两日叫冷大爷亲自过来接回去。还千请万请,给侯爷赔不是,说管教无方给侯爷添麻烦了”   安锦南“嗤”了一声。手里书卷一甩,轻抛在旁。   芍药眼眸深了深,走近几步蹲下身来要替他脱靴。   安锦南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明儿一早那妮子定要来闹我,你叫五妹把她缠着,我还有旁的事。”   芍药的手停在他足边两寸,抿唇站直身来。“侯爷”明知不该,可有些话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安锦南目光朝她看来,那幽深的眸子波澜不兴,好似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能叫那里面曾经澎湃过的情绪再次涌动。   他是这样冰冷孤寒的一个。   这么多年过去,连她都心痛他熬得不易。   “冷家这次,怕是有意放纵二姑娘跟了侯爷过来侯爷您”   安锦南眉尖微不可见地挑了挑。   他唇角绽开一抹结了霜的冷笑。   “所以呢”   芍药被那彻骨的寒意所袭,心中凛然一窒,忙忙垂下头去。   她硬着头皮道“侯爷欲否早做打算,是绝了冷家念想,还是顺势而为”   这话说完,屋中只余令人压抑的死寂。   芍药膝盖微晃,几乎就站不定了。   半晌,安锦南幽幽开口。   “出去”   芍药面如死灰,她不敢辩,不敢告饶,缩手垂肩快步走出书房。转过回廊,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角落里,她将脸颊贴在廊柱上,低低地哭了。   安锦南两手按在自己额头上,胡乱揉了两揉。   头痛欲裂。   这一个个的算计,没完没了的琢磨打探,远避至此,仍是逃不过么   芍药曾也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年岁越长,倒越发聒噪麻烦。   安锦南手握成拳,狠狠在额角砸了两记。   倒曾有过那么一双手,劲道适中,软硬得宜,替他暂缓过这要人命的头痛。   永和宫的芷兰姑娘   马车帘后不经意的一瞥,足以令他认出旧人。   若是旁的宫人,恐怕他还未必叫得出名字。   段家的表亲,住在盛城,闻称丰大姑娘   今日段家叫人送来的海东青,莫非便是她自以为是的指点了   安锦南放下额上的手,闭上双目缓缓躺倒下去。 第8章   昨日段凌和的到来令丰家短暂热闹了一回。东府那边丰钰的几个堂兄弟作陪,与段凌和喝酒到子夜方散。   清晨天不亮段凌和就告辞回临城,临行塞了一只木匣给丰庆,说是听说丰钰在议亲,这是段庸给自家四妹唯一女儿的添箱。   丰庆只觉接到手里的东西恍有千斤重。   回到自己书房悄悄打开瞧过,丰庆心里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滋味,好似给人闷头戳了一棍子在臀上,虽不十分痛,却只臊得慌。   这些年两家往来稀疏,如今提及他岳家必指的是客府。段家那边乖觉得很,除年节和长辈们寿辰时的走动往来,轻易不给他添烦。不想到了丰钰婚事上,段家终是忍不得了。   谁不知王郑两家水深段庸虽什么都没说,可这一匣子东西分明就在打他的脸。   只差明里骂他卖女求荣不要脸面。   丰庆回到上院,脸色黑沉沉的。客氏坐在窗下瞧丰媛描花样子,见他一言不发地垂头进来,笑着迎上“段家大哥儿去了钰丫头也是,才多远的路啊,咱家备着好些人随着呢,还劳她大表兄亲自送回来。”   这本是句客气话,客氏表现大方得体,没半点不待见丈夫前任妻房娘家人的小气。听在丰庆耳里却不那么顺了,也不顾小女儿丰媛在旁,尖锐地道;“怎么,钰丫头舅家心痛她、不放心她,专程送一送她,你有意见”   客氏不想自己平白遭了排揎,瞥一眼在旁愕住的女儿,招手叫贴身的徐妈妈进来“带媛儿出去。”   徐妈妈是她身边的老人儿了,一见客氏脸色就知是生了大气。忙把丰媛请出来,稍稍安抚几句,自己快速折回身来在门外候着。只怕待会儿自家太太倔劲儿上来,还得自己在旁劝着才行。   丰庆负手就往里走。客氏立在炕前,抿唇半晌,眼泪忍不住,滴答滴答落了一襟。   “你这是什么意思”客氏心里委屈已非一两日了。“我这一门心思替家里张罗各种事,自己病了小半月都顾不得休养,到头来你还是不满意。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他段家的小辈上门我没亲自出城相迎惹了段家不快还是我费心费力给你闺女张罗婚事是不应该”   丰庆骤然回首,面色阴沉“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段家拿银子打我的脸”他将手里匣子一掷扔在地上,“你自己看”   客氏屈身拾起匣子,将散落的一张张半旧的票子慢慢捡起。泪珠登时凝结在眼底,怔怔望着那些纸张说不出话。   “这是”   “我且问你,钰丫头议亲,你原备了多少嫁妆”   “”客氏犹豫片刻,抬起头来,“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嫁妆向来是公中作打算,原就有定数”   “哼”丰庆自知自家事,也不听她多言,公中那些是公中的,谁家嫁女私下不给添箱当即摆手道,“且不提嫁妆。如今段家这手明摆着是要给钰丫头撑腰兜底,议个不像样的人家,我这当亲爹的没面目见她舅家。你且莫要再生旁的心思,那王翀郑英说什么不能应承。我只吩咐这句,你委屈也好,不甘也罢,收了人家什么好处,紧着给人家送回去钰丫头婚事再难,不至要送去那火坑给人磋磨。王郑两家再势大,我丰家又不输他抬头嫁女,这头务要高抬几分,莫给人戳了脊梁,说你这继母待女不慈”   提及段家客氏心里就堵得难受,她自己给人做填房,永久被一个死在前头的妇人压在上头,新婚进门就做了人家后娘,万事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闲话,有什么委屈苦楚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十几年过去却还要受前头那位的娘家压制   客氏气得嘴唇直颤“究竟是王郑两家不好,还是段家自以为是他们有更好的人家更好的去处怎不直接给他们的宝贝疙瘩指条明路但凡他们指个人出来,我二话不说立马风风光光送她嫁出去万事需我奔走,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一家家的精挑细选只怕委屈了丫头,到头来竟是我的不是,是我没安好心”   她越说越气,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淌,扑到旁边炕上就呜呜哭了起来。   丰庆中年续弦,比客氏大上十七八岁,对这娇妻本就宠纵,他自己落了排揎心里不畅故而说了几句重话,一见客氏伤心落泪不免又心口酸疼,叹口气劝道“旁的事我都由你,只是钰丫头不比十年前,回来后这一桩桩事你还看不明么她祖母连我这亲儿子都不见,钰丫头去了两回东府,就能在她祖母身旁侍奉这孩子不是个傻的”   丰庆言尽于此,到底舍不下脸面去哄妻子,袖子一甩就从屋里迈步出去。徐妈妈跟着进来,在外头已听个大概,便蹲在炕下劝道“太太莫气,爷这是给外人气得没处散火,您是他枕边人,除了您这儿他还能跟谁说快别哭了,二姑娘担忧得紧,适才走得时候一步三回头的,叫她待会回来瞧见您这样,可不心疼坏了”   客氏捂着胸口,强撑挣起身来“如今也就我一双儿女疼我。旁的人哪里当我是个人看罢了,罢了,这浑水我不蹚,由着她老死在家,或是尽推给段家去,这婚事我不管罢了”   徐妈妈替她顺气拍背,幽幽叹道“太太的委屈老奴都有眼瞧着,爷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大姐儿虽好,毕竟年岁长了,样貌又寻常,要说个相当的人家相当年岁的公子,除非给人做填房继妻。后娘哪是那么好做的单瞧太太如今的苦楚就知,这是里外不讨好的差事”   “大姐儿又那样的眼光高,这也瞧不上,那也不愿意,耽到最后白白耽搁她自己。她年轻不懂事,太太却不得不为她想着。再说如今二姐儿亦要说亲,大姐儿迟迟不嫁,不连二姐儿的终身一并误了再说”   徐妈妈语调低沉几分,凑近客氏耳畔,“郑家许的可是三间铺子,不加在礼单里头,单独孝敬太太您太太虽瞧不上这点东西,可将来二姐儿出嫁,嫁妆可不要靠这东西撑一撑底家里家外都是东府把持,能给二姐儿陪送多少还不得您这位做亲娘的添添补补,叫闺女不至给夫家欺负”   客氏抹了把眼睛,将泪住了。想及刚才丰庆扔来的匣子,心里越发不忿。丰钰亲娘死了,还能靠她舅家挣脸面,丰添箱,自己的闺女将来出嫁却有谁来帮补一把丰家东府的大太太,嘴里说一碗水端平各房嫁女都是一般的例数,谁知背后又替她自己的闺女填补多少到头来两手空空的只是她和她的媛儿罢了。   客氏伸手握住了徐妈妈的手腕“紫云,你告诉我,郑家不会蒙我吧他家那么富,买个什么俏的嫩的没有何至非要娶个二十五六的老姑娘”   徐妈妈闻言一笑,轻轻拍了拍客氏的手背“有些话不好跟太太说。您是大家出来的淑女,自不懂这些粗鄙出身的心肠,人郑公子单挑了咱们大姑娘求娶,为着不就是她在宫里学了十年如何伺候人且要开枝散叶,自是大姐儿这年岁更好生养。郑公子亦不小了,老太太急着抱曾孙,可不瞧着咱大姐儿各色得意儿这也是天定缘分不是”   客氏眸光闪了闪,终是闭目叹了一声。   “是了,我也是为她好。”   待她再睁开眼睛,适才的委屈犹豫等等情绪皆已弥散。脸容似重焕发了生机,腰背挺得直直的,扶着徐妈妈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如今园子里的花开得尚好,只怕不多日便要谢了。派帖子给交好的几家夫人,约着耍一耍吧。”   徐妈妈闻言会意,当即垂头应命。   几天后,各府夫人在丰家西院小聚。   往来皆是近邻或极熟络的,文太太郑太太等人俱赏脸来了。又邀了东府的大太太、寡居的三太太一并在西院赏花摸牌。   丰钰在隔壁院子陪丰老夫人做早课,抄经直到近午时。丰老夫人再三撵她回去,才缓缓收笔,将刚抄的半卷经书供在佛龛下的匣子里。   丰老夫人院子向来不准人随意进来,丰钰每来均是独身一个儿,小环等远远在外头园子里候着,有时甚至不必人候着,丰钰在宫里惯了自己应付自己的事,无谓多搭个人手百无聊赖干巴巴等着。   阶下坐着个年幼的小丫头,一见丰钰连忙站起身来,“大姑娘,西府今儿有客,二太太说叫您这边完了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再去花园行礼,进院儿先避着点儿,太太说我这么说您就懂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大明白。”   丰钰伸手捏了下那小丫头的脸蛋,“我知道啦。你玩去吧。”   她清晨就来礼佛,一身素服,不带簪环,自是不便见客。且听这话的意思,这来的人里头,许还有要相看她的人家丰钰虽是无奈,却不能丢了自家脸面,失礼人前。   只是宴客一事,她竟事先不知   丰钰跨过月门,只得从另条小道回房。   两侧种满了细竹,竹枝繁茂,穿过时勾得衣袖发出沙沙轻响。   西府人丁不旺,就那么几位主子,丰钰又不是个爱逛园子的,平素竹林这头来得甚少,七拐八绕沿窄道朝里走,忽然,她脚步一凝。只听竹枝簌簌而动,似有什么人正快步朝她走来。   郑英今年二十有六,生得俊美无双,又懂装乖作俏,是郑老太太最宠的幼孙。因家中疼宠,养得一幅无法无天的性子,在外飞扬跋扈无所不为,招花惹草强男霸女,早早坏了声名。家人有所耳闻却因顾忌老太太无人敢传进内园去,再有老太太丰厚的体己钱贴补他,寻常生事一味用银钱平息。议亲已有两三年,总不得合意的人家。   他家出身商贾,偏眼光甚高,仗着这辈儿出了几个读书入仕的子弟,誓要谋个官宦出身的媳妇。   耽至如今,恰丰钰出宫还乡,出身宦门,又得暗示说不吝低嫁,正是郑家所谋的合适人选。客氏先已在人前应了大概,转头却被丰庆按着要反口,她自己面子过不去,不想给人笑话,与徐妈妈一合计,故而定下计策。着徐妈妈的儿子徐本根私下寻到郑英,将丰大姑娘对郑公子的“爱慕”夸张地与之说了。那郑英本是个下流之辈,被三言两语燎着了火,又得那徐本根一番撺掇,与他娘亲进来拜见了丰家几位太太后并不离去,专在此等候丰钰,想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妙人”。   听着前头竹枝微动,料是那人来了。郑英正了正衣冠,脸上带笑朝那边快速探了过去。   且不说别的,高高在上的宦家小姐自动投怀送抱要邀他至此私会,光这般想着便足叫他兴奋不已。   那边丰钰快速退出竹林。   这事蹊跷得很   往常宴客不说大张旗鼓,总得隆重布置且知会各房以免冲撞,今儿这宴说是请的各家夫人,她清早去上房请安出来怎不听客氏嘱咐半句就连她身边的嬷嬷、侍婢们都没听见半点风声   作甚要将她死死瞒着,临了待客人来了才匆匆指派个小丫头喊她避忌   思及此,丰钰眸子里霎时蕴满震怒。   客氏往日不论做了什么,一些小的细的不疼不痒的过往她都可一笑了之,婚事议个乱七八糟她仍尽量用不撕破脸的法子勉力一试。如今竟是要毁她   为了要她听话,乖乖做个被买卖的傀儡,不顾丰府的里子面子,要彻彻底底将她砸向潭底永不翻身。   丰钰立在来时的月洞门前,有一瞬惶然。前面是自家内园,后面是东府院子,距离最近的是大堂嫂孙氏的梨云馆   丰钰长舒一口气,快速做出抉择。   芦扬亭里,丰媛心不在焉地听诸家夫人们寒暄说话,她本是过来行礼请安的,偏被母亲客氏拘住了不许乱走,叫她在旁帮忙看牌。   丰媛心不在焉地端坐在椅上,眼神飘忽,心早飞去了那边的小竹园。距离母亲吩咐去喊丰钰的小丫头回来复命,已快有一刻多钟了吧   丰钰至此还未过来请安拜见   丰媛心跳如鼓,手里绞着帕子,掌心尽是黏黏的汗。   她偷觑客氏,只见自己娘亲笑靥如常,嘴角始终勾着得体的弧度,一面说闲话,一面与太太们打牌,不见半点慌乱。   母亲这是心有成算。那此时丰钰她   丰媛垂头,那天晌午在母亲窗下听来的那些话一遍遍涌过脑海。   “那郑英是个草包,在女色上最是不忌,有根三言两语就说得他意动,说到时定要会一会大姐儿”   “只管把人放进来躲在小竹园,叫个人吩咐大姐儿避着大道儿,届时把大姐儿身边的都支去做旁的事,她在老太太屋里,任何人透不进消息去”   “只待两人一歪缠,奴婢就叫人喊开来,说是见了贼影儿。也不必惊动那边的太太们,暗暗知会东府大太太一声,这事儿自然就有东府出面做主。为保全各房姑娘声名,大姐儿肯不肯都得嫁这事儿挨不着太太您半点干系,您只陪着太太们摸牌瞧花就是”   “就算大姐儿哭闹不依,她能怎地东府能容她碍了一屋子未嫁姑娘的婚事”   “且得拘着二姑娘咱们这边万万沾染不得届时推个一干二净,白得郑家三间铺子,神不知鬼不察,谁想得到太太头上”   丰媛脸色发白,心神不宁。有些同情丰钰,却又觉得母亲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   这十年她和胞弟丰尧在父母膝下长大,一家人亲昵和气,父母恩爱非常,对他们姊妹疼爱不已。自打大姐丰钰归家,这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已不知吵了多少回架。上次父亲当着她面儿就直斥母亲,连她都替母亲委屈。   这年本该她议亲订婚,内务府的小选不过是个幌子,父亲早已打点好州官,届时报个有疾便可从册中划了名字。偏生遇着大赦,进宫十年的姐姐竟突然归乡。好日子就此被打乱,母亲疲于奔走,家里没一日安宁。   丰媛越想,越觉得母亲这般安排不错。   早早打发了那老姑娘,她爹娘和她自己才能再过从前安心舒畅的日子。   丰媛到底年幼耐不住,眸光频频朝那边望去。 第9章   “娘,”丰媛扭扭捏捏站起身来,“我想去更衣。”   她已坐这半个多时辰,又揣着心事,只觉百爪挠心般难捱。   不等客氏出言,文太太已笑道“瞧把孩子闷的,我们几个摸我们的牌,拘着孩子在这作甚”   朝丰媛摆摆手“好闺女,你只管去歇着,玩你自己的,我们这些老的身边又不缺服侍的,不必委屈你自个儿。别理你娘,谁要训你你叫他找我”   说得众夫人均笑了,那郑太太乃是第一回 随她姑子上门,客气地笑道“就是,各家儿都没带小辈儿过来,咱们乐咱们的,何苦为难孩子。”   丰媛羞涩垂头,霞生满面,客氏不好留人,只得笑道“且去吧。莫四处乱走,把昨儿没描完的花样子描妥了去。”   众人不免笑她待闺女太严苛,说笑一回,丰媛方告罪去了。   客氏回转头来摸牌,只觉眼皮乱跳。徐妈妈不在近前,旁人不知底细,不好嘱咐看顾丰媛。只望丰媛莫要乱走。丰钰那边纵不出大乱子,总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这些阴私龌龊她不欲自己女儿沾染,盼她永不懂得这些筹谋算计,无忧无虑安稳一世才好。   丰媛行过曲桥,距花园十分远了,才立定步子,瞥一眼侍婢小莲,低声吩咐“你随我悄悄去趟小竹园,悄声些儿的,莫叫花园里头太太们瞧见。”   小莲见她神色郑重,心知是大事,下意识就劝“二姑娘,太太吩咐不得乱走”   丰媛深深瞧她一眼,抿住嘴唇不语。小莲年岁尚小,身边没妈妈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顺从主子所愿。   两人蹑手蹑脚从偏僻小道往竹园方向去。丰媛心脏乱跳,想不到自己究竟会见到什么。   以丰钰的性子,多半不肯认命,她会喊叫,会挣扎么会吓得大惊失色,冷静不再么她那张总是四平八稳的面孔,可会生出波澜会恐惧无助么   丰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七上八下道不明究竟是何滋味。   相处这三个多月,丰钰待她说不上热情却也温厚,她对这个姐姐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丰钰到底给她亲娘添了太多苦恼。相较将她生养抚育大的亲娘,一点微末的姐妹情谊算得什么   丰媛紧了紧攥成拳头的双手,将一块绣兰花的帕子捏得皱巴巴的,每朝竹林走一步,那步子就沉上几分。紧张不安中夹了几抹奇怪的情愫,似有一双手在推着她不断向前,务要亲眼见证自己亲娘导演的这场大戏。   今日后,家里边再无是非。她便可光明正大的开始议亲,开开心心待嫁去了。   徐妈妈待郑英走入竹林,就慌忙过来把她儿子徐本根撵了去,自己守在小竹园入口处的道旁,只等里面尖叫或说话声一起便扯开嗓子喊人来。   她见郑英走去深处,步子越来越快。里头只见竹影晃动再瞧不见人踪。   她静候几息,侧耳倾听。   清风吹拂竹叶,但闻沙沙细响。臆想中的尖叫或人语一声都没听到。竹林深处的郑英也早没了耐心,分明听着人过来的步声迎上去却没见人影。   他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番扑了一空不免十分扫兴。耐着性子勉强候了一盏茶的时间,加上刚才埋伏在此的那些功夫几乎耽搁了半上午过去。如今身上被虫蚁叮得疼痒了几处,那传说中对他仰慕至深的官家小姐却连个影儿都没挨着。   郑英已经开始猜测莫不是给人耍了。   自打娘亲递出结亲的意思,到现在丰家都没个准信。那丰太太含糊其辞总说还不是叫媒人上门的时候,难不成人家心里根本不愿,只当他是个傻子逗着玩   郑英拍掉飞扑在颈中的蚊虫,袖子一甩,步子沉沉地往外冲去。   就在此时,小竹园四周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郑英步子一滞,难道那小姐来了   可这步声,听来像有好些个人   小竹园那头守着的徐妈妈亦听见了响动。她先是面色一喜,接着就听几个粗粗的嗓音。“堵着两头出入口,莫叫那玩意儿跑了”   是男人的说话声   徐妈妈瞪大了眼睛。她可还没叫嚷,怎地就有好些从人奔着这边来了   此事隐秘至极,除了太太、她自己和儿子徐本根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情。难道是太太另有安排可   没给她时间多想,叫她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一回头,只见丰媛带着侍婢小莲正匆匆忙忙往这边走。   她下意识地想喊丰媛回头,张了张嘴又将话头硬收了回去,她快步走向丰媛,只盼将人截住速速推回西院。这里面的腌臜事哪能叫二姑娘跟着掺和   丰媛一抬眼也看见了她。   与此同时,竹林里传出一个极响亮的呼痛声   郑英被发现了   徐妈妈猛然回头,见几个从人打扮的汉子手里按着一个锦衣玉颜的公子从林中走出。   徐妈妈伸长了脖子等待着,等待丰钰被人从里头扯出来,撕了脸皮卸了尊严将她一身清高冷傲摔在地上被人跺得稀烂。   郑英被人直接堵住了嘴。他狼狈地被压跪在地上,怎么都挣不起身。   “人抓着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划破竹林外短暂的喧嚣。徐妈妈一听这声音,心下猛地一沉,面色剧变,快步朝这边走来。   “大奶奶,您怎来了”徐妈妈匆匆朝她行礼,惊疑不定去瞧郑英身后,家丁从人们自揪了郑英出来,就再没进过林子。丰钰若在,指不定就躲在里头如何狼狈   “这边乱七八糟连个守门的都不在,若叫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闯进去惊了太太们怎办”丰大奶奶协助理家,发威时气势不容小觑,指着地上地郑英道“你是何人谁叫你来我们家内院乱走”   郑英是来与长辈见礼,换句话说,是来给丰家太太们替丰钰相看的,原该磕了头就退出去,身边也该跟着引路的小厮或婢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落单在园中乱晃。   徐妈妈急得满头汗,想替郑英说句话,她才张开嘴,喊一声“大奶奶”,就见丰大奶奶忽然蹙紧了眉头,凌厉的视线越过她,朝她身后看去。   “二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丰媛带小莲匆匆过来,原想悄悄看出好戏,结果一出现就见家丁七手八脚齐上把林子里的人扯了出来。她与徐妈妈一样,都盼着接着被扯出的就是丰钰,可还没等大伙儿再进去抓人,她大堂嫂周氏就来了。丰媛何尝不急,怪徐妈妈嘴拙,怎还不把丰钰在此的消息透出去,借周氏的手料理干净了事   周氏出言一询,丰媛反不好答了。她来做什么她和她娘说要回房描花样子,转头她就来了这里。丰大太太就在席上,听得真真切切的,回头知道两头说辞有出入可不疑心   丰媛支支吾吾“我我来找姐姐”   这也是无法之法。自己摘不干净也罢,却不能叫那人侥幸逃了   “你姐姐”   丰媛上前一步,紧张地挽住徐妈妈的手臂,“是,大嫂子,适才我听人说瞧见姐姐在小竹园,我等她一起绣花,等得不耐烦便过来寻她”   徐妈妈面色数次变换,这会子总算定下心神。她暗中捏了捏丰媛的胳膊,笑着道“是了,我和我们二姑娘一并过来,正要接大姑娘回去呢,奶奶怎么带了人来,还把郑公子绑了”   说着低下头去,歉意地扶起那地上的人道“对不住郑公子,这起子小的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委屈了公子。刚才您在林子里,可遇着我们大姑娘她往哪边去了”这么多人在这儿,丰钰根本不可能从林子里溜走,但凡有点儿声响,这些人哪能发现不了   徐妈妈一面说,一面靠近林子,朝里头笑嚷道“姑娘,出来吧,大奶奶是自家人,有什么害臊的”   刚从林子里拎出一名外男,却说丰钰还在里头躲着,又提什么害不害臊的,这是当着人坐实了丰钰与人有私。   周氏面容微冷,唇角扯了一扯,轻嗤道“你们确定大妹妹此刻在里头”   徐妈妈微笑道“便不在里头,也必在左近。”瞧向那一脸气恼被堵住嘴有苦难言的郑英,“郑公子,您适才确实见着了我们姑娘吧”   郑英嘴里被堵的布被徐妈妈拽掉,终于能够发声,他眉目阴狠,沉沉瞪了一遍那几个绑他的人。接着目光移向周氏,“怎地,兴师问罪要不要过了官府,审一审我偷了你们什么你们姓丰的说来也是大官之府,就这样待客”   徐妈妈听他说些没相干的,连忙凑来与他挤眉弄眼“好公子,您先别气,我们大姑娘呢您请她出来可好”   她却忘了,郑英本就是被她儿子用谎言蒙骗而来的,本就和她不是一条心的。他什么都好儿都没捞到,凭什么白白惹一身腥只抓住丰府的待客之道吵个没完。   徐妈妈急得不行,索性自己溜进那林子去喊丰钰。   “大姑娘,您别躲了,老奴知道您在这儿,出来把话说明白了,也好还人家郑公子一个公道。好好儿的公子哥,给当成了贼抓,人怎能不气呢”   “徐妈妈,您喊我”   东府院内,丰钰手捧一叠洒金笺,缓步自后遥遥走来。 第10章   丰钰缓步朝前走来。   似是没料到众人围着的是个陌生男子,露出微讶神色,忙不迭伸手掩住嘴唇,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大姑娘你怎翻脸不认人”徐妈妈见她从那边出来,着实吃惊不小,眼皮抖了几抖方恢复神色。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这是两府联通处,恨不得当下昭告天下污了丰钰的名声才好。   “原本您和郑公子在林子里说说话儿也没什么,偏给这起子眼瞎的奴才给嚷了开来。他们若在外头胡言乱语,还说不准要将您说成什么。老奴在太太跟前十余年,托大说句不敬的,老奴算是瞧两个姑娘大的,实在不忍心见着姑娘名声伤损。”   她说完这话,把脸转向丰大奶奶周氏,“还求奶奶莫声张,待客人去了悄声与大太太禀了便罢。我们大姑娘与郑公子原就是要定亲的,算不得逾矩”   周氏听了这话,一脸的惊疑莫定。她转头看向丰钰“大妹妹,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徐妈妈的话我怎一句都听不懂徐妈妈说这位是郑公子,那他原是谁带了进来的跟着的人呢守门的人呢都死了不成”郑家再如何富贵,也不过是商贾出身,且这位郑公子花名在外风评极差,若非他和他娘是西府二婶请来的客,周氏根本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丰钰抿嘴笑了出来“嫂子,你没听懂,我自然也听不懂。”   她朝徐妈妈温温一笑“妈妈,您说什么呢什么林子里说话谁又是郑公子这小贼你护他作甚既叫嫂子捉了,直接送官便是。你这般替他说话,人家以为人是你放进来的。”   “我”徐妈妈不料她非但不慌不忙,还一下子把过错推到自己身上,“大姑娘,您可不能浑说,什么送官,这人分明是你”   “人是我什么”丰钰茫然眨了眨眼睛,唇边的笑意始终不散,“您和二妹妹刚才都说有人瞧见我在林子里与这小贼说话”   她目光看向周氏,略有疑惑,“可我从佛堂出来,便一直在嫂子屋里啊,不信你问嫂子。难不成我还懂得法”   周氏闻言眯了眯眼睛。   她掌家理事多年,什么阴私诡计没见过丰钰乍然去她屋里讨要洒金笺,说是要抄经用。这本就奇怪。抄经要素衣沐浴,焚香斋戒才显心诚,讲究极多,哪有把洒金笺这样花花漫漫的纸张抄经用的   怕是西府内部作乱,引她入内,拿她用来保驾护航呢吧。   周氏心中冷笑。虽不大乐意插手这等糟乱事,但丰钰离家十年,才回来几天就给人如此攀诬,手上没权没势,不借力打力又有什么旁的法子   周氏了然地垂了垂眼,脸色一沉,指着郑英道“徐妈妈说话颠三倒四,没一句能听。这人是不是郑公子还不好定论,去,请两位太太过来。将这人暂押在柴房,等事情查清楚再说”   闻言,徐妈妈、丰媛和郑英都变了脸。   尤其郑英,他从适才的话里已猜出了丰钰身份。原本听说她是宫里出来的,心想那金堆玉砌的地方可不得养出个娇滴滴媚生生乖巧白嫩的俏女子恰年岁正茂,比之那些刚及笄的稚嫩雏芽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因此才在听说这位对自己颇有情意的消息后不惜犯险偷香。   哪知见面不如闻名。眼前这位穿得老气横秋,素面朝天,除了收拾得尚算干净,哪里有半点他臆想中的模样说起话来冷冷冰冰,行直板正,穿一身宽宽大大的直看不出一点儿曲线腰身。这要是吹灯上榻,怕也是无趣得很。   这样毫无风情可言,又不懂装饰的女子要做他妻房开什么玩笑   如今更把他当成了小贼,竟要关起来,郑英恼得嚷了起来“你们有完没完谁跟你们在这闲磕牙,说小爷是贼小爷偷了你家什么要给你们这般作践我警告你们,赶紧把小爷放了,你们”   “把嘴堵上”周氏听得不耐,郑家算什么一介商贾,凭那点子银囊金袋给人捧一两句,还真当自己能翻身在官宦府里作威作福不成   家丁一拥而上,很快那郑英就歇了声儿。   徐妈妈急得满头汗“可使不得郑公子可是贵客我们太太”   “什么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道低沉的女声传来,令在场之人均肃了面孔。   丰大太太扶着贴身婢子翡翠的手,身后随着文太太、郑太太、并客氏等人,正浩浩荡荡朝这边走来。   “儿子”   乍见自家儿子被五花大绑堵着嘴压在那儿,郑太太几乎吓没了魂儿。扑过去把他身边家丁一推,见自家儿子白皙的脸蛋上不知给什么人掐出几道明显的手印子,不由怒火丛生,直起身来眼眸冰寒,“二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好生生上门做客,伏低做小与这些官太太交往,还特地带了自家儿子进来磕头,原想的是结门好亲。可也不代表,她就能容忍人家这样欺辱她儿子。   客氏满面愧疚“这,我也”除了装作不知情,还能如何,把视线投向周氏和丰钰“究竟怎么回事怎么绑着郑公子”   丰媛上前,一把搀住母亲“娘,刚才我和妈妈来接姐姐,听见林子里头有响声,接着就见郑公子被绑着拖了出来。徐妈妈认得公子,已经与嫂子解释了,可是”   她话没说完,怯怯地看了周氏一眼。那意思不言而明,是说周氏明知人家是客还非要逞凶。   郑太太解了儿子身上的绳子,心疼地捧了儿子的脸看了又看,闻言怒气冲冲地瞪向周氏“怎么,丰大奶奶是有意要拿我儿子立威我们郑家何处得罪了你丰府好好上门做客,帖子是你们下的,人是你们请的,也是你们夫人说要相看,我这才领着儿子来了,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还是说,是故意设下这局,要看我们郑家人出丑”   客氏脸窘得通红,连连摆手解释“不是的,这这多半是场误会。”她犹记得自己的目的,只要把丰钰和此人勾在一处就行,“刚才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大侄媳妇儿,你缘何要叫人绑了周公子,他在林子里做了什么”   周氏上前,规规矩矩朝她和郑太太分别福了一礼“郑太太勿怪,我着实不知林子里躲着的是令公子。因家里向来是男客在外院,女客在内园,公子进来和长辈们说话,按说身边不可能不跟着下人。且还应有那回事处的人回给我知道,这才好事先吩咐下各处避让,以免冲撞。”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掠过那郑英,“巧在公子身边没任何人跟着,且在那林子里头已经耽了半个时辰,下人们大惊小怪,误以为有贼,急急忙忙过来通报给我,我是怕惊扰了夫人们雅兴,故而暗自布置人手先把人捉了出来实在没想到真是郑公子。”   在场几家夫人无不蹙紧了眉头。   大白天的,躲在别人家内院树林里半个时辰他想做啥说没猫腻,谁信   郑太太回头看向儿子“阿英,你为何在林子里带你进来的人呢”   “我”郑英舔了舔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丰钰。急得郑太太推他,“你还不快说咱们都被人当成贼了咱家缺银子还是缺什么要给人这般作践你给我说,说清楚今天不讨个公道说法,我定不服”   郑英支支吾吾,实在不想和丰钰扯上联系。可郑太太催的他太烦,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说说就说是有人给我递信,约我到这里来的”   “是是她”郑英伸手一指,惊得文太太瞪大了眼睛,丰钰这怎么可能   “是她叫他家的下人去茶馆里找我,说十分倾慕我的才华人品,想与我私下里说话儿。我这不是不好拒绝人家姑娘,只好勉强应了。他家那下人说要我在林子里等她,我这才在那候了一阵。早知丰家如此乱七八糟,我才不来什么东西,也值得小爷巴巴地跑一趟娘,那件事趁早拉倒,我可不依”   一番话说完,众人均把目光落在了丰钰身上。   郑太太上下打量她一遍,面露不屑地道“丰大姑娘,我儿所言,可不是冤枉你吧你们偷偷的把人喊来,当成猴子般戏耍一番,又要人等,又要抓人,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客氏挤上前来,陪笑道“郑太太莫气,是我教女无方。丰钰,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女孩子岂可如此没有廉耻这十年你不在家,究竟学了些什么脏污玩意”   “且慢。”文太太在旁,如何不能相信丰钰竟是这种女子,“钰丫头从小我瞧她大的,知规识矩文文静静,说她做这种事,我如何能信钰丫头,你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   丰钰一脸无辜立在那,“我我没有,郑公子,你会不会弄错了是谁跟你传的话我身边的婢子、嬷嬷们,平时跟在我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怎知道你在什么茶馆”   “哼”郑英气鼓鼓地,“不就是你家跑腿的小厮徐本根难道小爷冤你不成”   “徐本根原来是他”丰钰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挂上幽幽的一抹冷意,朝丰大太太等人深深福了一礼,“伯娘,文伯母,钰儿请求将徐本根带进来,当面对质。”   她眉头轻眺,淡淡地了了一眼徐妈妈、丰媛和客氏,一字一顿道“另有此间守门的婆子,林子旁做活的花匠,今日过来提醒我要走那竹林的小丫头,不知为何到这时都不见人影的我身边的小环和柳嬷嬷。今日事太多巧合,丰钰不敢胡乱推测什么。相信伯娘定能替钰儿审个公道出来。”   不等丰大太太答话,那徐妈妈已按捺不住,原她已做好了准备牺牲自己,为的就是不牵扯自己的儿子和客氏,如今竟把她儿子抖了出来,丰大太太是什么人杀伐果断掌家三十余年的一门宗妇,行事狠辣不逊于爷们儿,在她手底下能讨什么好   徐妈妈扑在丰钰脚下“大姑娘,您可不能这样是您吩咐奴才们给您跑腿,您是主子,谁敢不听奴才们有什么错啊”   丰钰弯下身子,轻轻把徐妈妈一扶“妈妈您别急啊。您儿子既无辜,谁又能将他怎么”   “不过,”突然,丰钰话锋一转,眸光直射入徐妈妈老迈浑浊的眼内,“攀诬陷害主子是什么后果,徐妈妈您是老人儿了,自是最清楚不过。哦,还有”   丰钰半拖半拽地把徐妈妈从地上扶起来,手劲儿大得徐妈妈忍不住皱眉,“刚才妈妈不是说是有人见着我在林子里说话是谁一并带过来审问。我倒不信了,我好好的和大嫂子在屋里,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胆敢攀扯污损我的名声”   “我做惯粗活当惯奴婢人微言轻被冤死也罢了可这是丰家丰家还有六七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养在府里谁给你们的胆子去坏他人前程”   丰钰甩开徐妈妈,神色冷然看向客氏,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阿娘,您也说句话。徐妈妈和徐本根是您的陪房,我能不能使得动您的人,您比谁都清楚,求您看在钰儿往日孝顺您份上,替钰儿说句公道话”   客氏脸色猛然数遍。无数双眼睛朝她看来,直盯得她背脊湿透,浑身发凉。这丫头怎么敢她怎么敢   丰大太太眸子一沉,心里掠过无数的波澜,最终归于平缓,淡淡舒了口气,出言道“老大家的,快把你妹妹扶起来。”   又说丰钰“你这孩子,多大个事儿,今儿这事不就是个误会待伯娘把那些传瞎话的奴才都捆起来打一顿给你出气就是了。”   文太太趁势就劝“是了,都是误会。你的为人谁不知道,最是稳重知礼不过的。来,你到伯母这儿来,甭跟这些奴才一般见识。”转头还不忘讥讽客氏“瞧瞧,瞧瞧,手底下人仗着是老资历,这般的没法没天,你这菩萨性子纵着她们惯了,哪里想到这起子东西这样坏”   不怪她们轻描淡写粉饰太平。这事确实不能深究。   稍有头脑的人一想也知道这里头八成是客氏存心,毕竟谁见过哪家继母的陪房能给继女使的且是这等私密事关脸面的事,丰钰再蠢也不可能把自己恋慕人的心思跟个粗鄙小厮说去。她若真是个脑子这么蠢的,别说在宫里十年,怕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那郑太太犹不解恨,怪声怪气道“怎么,这么说,不审了我儿白白给你们折辱一番,你们说算就算完了今儿就是你们肯了,我都不肯,谁也别想敷衍了事”   丰钰当即一笑“郑太太所言,一如我愿。还请伯母原宥,丰钰不孝,恐要给伯母添烦了。今日事若不论清楚,丰钰只有白绫悬梁,以死明志。”   想三言两语将泼在她身上的脏水抹去想都别想   若回回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谁能保证这种事将来不再发生   她并不惧怕客氏手里的人串供。丰大太太的手段不是摆设,今天又有大嫂周氏做她的人证,这场官司,她不可能输。   偷偷摸摸了事算什么她非要闹大。闹得尽人皆知。叫所有人看看客氏是如何待她的,叫客氏尝尝给人毁了名声的滋味   “老爷,今儿有人跟我说了件事儿,你猜是关于谁的”   临城段府的绣芳苑内室,段大太太身穿寝衣,坐在妆台前和丈夫段庸说话。   段庸头也未抬,“唔”了一声。听段大太太道“钰姐儿”   段庸坐直了身子,眉头直蹙,“什么事儿”   段大太太从镜里白他一眼,就知道他对外甥女的事最上心,“她那后娘手底下的陪房做鬼,暗地里收了郑家的好处,要把钰姐儿名声毁了叫她不得不嫁进郑家。这事儿是我娘家弟媳去盛城吃酒听人说起,今儿特地过来告诉我一声。”   段庸嘴巴抿的紧紧的,眉间挤成一个川字。段大太太坐到他身边炕沿,伸手杵了他一下,“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是她后娘授意”   段庸翻身朝里睡下,闭上双目,不作半声应答。段大太太知道他这是气丰家作践丰钰,可这有什么法子段家该做的都做了,给丰钰压箱的银票一送就是万两。难不成还真要牺牲二房的四小子,叫他娶了他表姐人家二房可还不肯呢,更何况如今还搭上了嘉毅侯,前途可期。   西府内堂,客氏有气无力地倚在窗下,她面色苍白,眼底一层深深的青色,已经多日没有睡好。   听得帘子响动,她半阖的眼帘飞速挑起,急急忙忙摸鞋穿上“是媛儿来了么”   婢子怯生生地答她“太太,是老爷进来了。”   伴着这话,丰庆阔步走入内室,看也不看炕前憔悴不堪的客氏,径直走到里头柜前去翻。   客氏瞥一眼外屋立着的几个侍婢,俱是从前她不喜,打发去别处做事的。经由上回一事,身边人都给丰庆换了。瞧这几个怎么都不顺眼,眉头一蹙把人打发了,“你们都出去。”   等人都退下去,客氏凑到了丰庆跟前,双眸含着一汪眼泪,轻轻扯他袖子“老爷”   丰庆不语,抬手一挥把她甩开,从柜子里翻出个匣子,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客氏上前抱住他的腰,硬生生定住他的脚步。脸贴在丰庆背上,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老爷厌弃我了么为着几个奴才犯的错,为着你和她生的那个女儿,老爷就要一世不再理会给你生儿育女尽心伺候你的妻子了么”   丰庆背脊明显地僵了一瞬。客氏对他十分了解,伸手隔着衣裳抚他的腰身,“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与我十几年夫妻,真要为旁人与我生分”   丰庆呼吸粗了几分,一把抓住客氏纤细的手腕。他沉沉回过脸来,盯住她依然娇美的容颜,“你做过什么,你真当我不知”   丰庆眼角眉梢有着痛心,亦有不舍。   “嫂子是给你留脸面,没把你做的事说给人知道。对钰丫头那边解释,说是你那陪房见财起意故意攀诬,你真当这样的说辞能骗过人么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你的主意”   “为了你,我已经把钰丫头扔在宫里十年,如今她回来了,她没怨过你我半句。婉华,你当真就那么容不下她么”   “这次得罪了郑家,要给家里添多大麻烦你知道吗”   “老爷,我我不想的,我只是只是一时糊涂,受了徐妈妈那老虔婆的撺掇”客氏泪眼凄凄,边哭边替自己辩驳。   丰庆摇了摇头,叹口气撒开她的手,“你再好生反省几天吧。过两日仲秋宴,先不要出来了。段家大小子肯定是要来过礼的,见了你,恐要尴尬”   客氏睁大了眼睛“老爷,您说什么您是要我这个做长辈的,避让小辈们么仲秋这样的日子我尚要禁足在屋里,你让我的儿女如何在人前抬头老爷,我的脸面呢我的脸面你不顾了么那段家就那么了不起叫你怕他们怕成了这样我是想把丰钰嫁给郑家,没错,那怎么了我是她娘,我有资格段家凭什么给我脸色他们算什么东西天王老子么把手伸到别人家里管人家的事,他们就不怕天打雷劈”   丰庆态度本已有所软化,听她这样哭闹,不由又黑了脸。   他转身就往外走,几步迈出内室,砰地一声甩上木门。客氏在屋里哭骂的声音隔墙传出,恼得丰庆一拳砸在门上。   “叫她闹不准丰媛他们姐弟过来看她我倒不信,我丰庆连个后院都治不明白”   十五前一日,因次日是佳节,丰钰替丰老夫人将抄好的经书和三两千香油钱供去西郊宏光寺。   布施完毕,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从大雄宝殿走出。   高高的石阶之上,秋日微凉的风拂过殿前的柳条。侧旁廊上传来一个极清脆的女声。   丰钰不由自主看了过去。   今日冷雪柔穿一身细绢襦裙,浅碧的颜色,裙摆绣繁花点点,头上左右各梳一只蝴蝶髻,用珠花点缀,蛾眉高挑,嘟唇仰头与身畔男子说着什么,脸颊不自觉添了几抹红霞。   安锦南低眉应了一句。待他抬起头,黑沉深邃的眸子正正对上丰钰未及收回的视线。   丰钰突然有种被抓包的懊恼。只得稍稍侧过身子,膝盖微曲,垂头行了福礼。   “侯爷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   寺内,廊前。   丰钰施施然行礼“侯爷,又见面了。”   安锦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哦,是芷兰姑娘。”抬头看天“马杀鸡,现在还做么头痛无法,身边人手艺不佳。”   丰钰略有吃惊“现在在这做”   安锦南转过脸来,面色是万年寒冰般淡然“回去,我家,榻上,我等你。”   丰钰“” 第11章   安锦南今儿穿的是套鸦青色绣金线缠枝团花的袍服,立领箭袖,玄色青纹敝膝。头发整整齐齐的梳起,用墨色玉冠束着。   他神色淡淡地朝丰钰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丰钰垂头等他越过自己,等了两息,却见那石墨色素靴停在了她两步之外。   丰钰微讶,强忍住没有抬头去看安锦南。   只听头顶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上回舍妹莽撞,还不曾正式上门致歉。”   转头沉沉唤了声“雪柔。”   冷雪柔面上甜甜的蜜意霎时冷凝成结。她有没有听错姐夫的意思是让她给别人道歉那天惊马失魂,损伤最大的是她,马匹又不曾撞上那驾马车,是他们自己非要逞强避让才致马车摇晃,她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   丰钰无奈堆了笑在脸上“区区小事,侯爷无需挂心。”肇事之人明显一副不忿模样,自己若受了这声致歉,还不知要给人如何记恨。   安锦南没有答话,只用眸子淡淡瞥了眼身侧的冷雪柔。   巨大的压力兜头倾覆而来,冷雪柔清晰察觉到安锦南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背后不容抗拒的坚持和威压。只得撇撇嘴唇,眼睛斜剜向别处,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对不住”。   丰钰轻轻一笑,道“没关系。”   安锦南不再多言,神色一缓提步迈入殿中。丰钰敛裙告辞,扶着小环的手才下台阶,就听阶上冷雪柔低低的一喝。   “你站住”   丰钰回头,廊下冷雪柔居高临下抱臂立在那里,宽大轻盈的裙摆迎风翻飞,似凌云仙姬般美貌惑人。   丰钰无缘得见已过身八年余的嘉毅侯夫人冷氏。她心中暗忖,能衬得上安锦南那般人物的女人,大抵就应是冷雪柔这般容貌的吧   “你是段淑宝的那个宫女表姐你从前便认得我姐夫”冷雪柔问这话时,语气颇为轻慢。   当日在官道上她所驭的马匹受惊发狂,姐夫曾回头与段凌和说话,当时她人在车里,越过车帘看向那边。当日这女人未曾下车,更未与姐夫说话,姐夫今日却一眼就认出她是当日之人,凭她身份姿色,凭什么被姐夫记住   丰钰心中轻叹了一声。冷家的家教真是令她大开眼界。上回在段家,她这位冷二姑娘就是这般无礼,找上门来,一句客气寒暄都没有,张口就是理所应当的质问。   在段家她是表妹淑宝的客人,年纪又小,丰钰不愿与她一般见识。可如今   丰钰并不想委屈自己。朝冷雪柔轻轻笑了下,转头,默然以对。   冷雪柔愕了一瞬。对方这是不想理她   “喂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会认得我姐夫你在宫中见过他”   一句话说完,丰钰已经走出十几步远。   冷雪柔登时涨红了一张脸“喂你是聋子不成”自小她长在京城的姐姐家里,被侯府上下当成宝贝疙瘩般捧着,她姐夫是堂堂一品侯爵,姐姐是嘉毅侯嫡妻,父母皆是官门出身,就在京城她贵女圈圈里也没几个和她过不去,何况这只是在小小的盛城丰钰只是个宫里的奴婢,怎敢把她的问话当成耳边风   冷雪柔气得跺了跺脚,提起裙子步下台阶几步追上前,将丰钰去路拦住。   “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在宫里没人教你规矩么人家问话为什么不答你可知道我是谁可知道我姐夫”   丰钰淡淡开口,语调听不出起伏,“律法曰,凡面见朝官命妇,视情形施跪拜礼或福礼,有问不得不答,有命不得不遵。姑娘要我答话,还请示下,姑娘可有朝廷封赏的职级,或是诰命在身”   冷雪柔被她一噎,脸色更显潮红,伸手指着丰钰鼻尖“你你狂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宫里出来的奴婢罢了,在我姐姐姐夫面前,只有给他们跪下擦鞋的份”   丰钰眉头一挑,神色冷了几分。   冷雪柔高高扬起下巴“怎么,你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丰钰轻轻扯了下唇角,“久闻嘉毅侯夫人清雅高贵,娴淑端方,品貌德行俱是贵女典范。”   她每说一句,那冷雪柔的神色就越发高傲几分,眸子里头漫过的浓浓得意,显是在说“亏你还有几分眼力。”   丰钰顿了顿,上下打量冷雪柔一遍,方浅笑续道“今日一见姑娘,方知同样的米一样养得出百样人。还请姑娘让让,有事在身,不便多耽。”   她这话说得缓慢而轻柔,神色也不见一点儿挤兑的意思。冷雪柔听得怔了一怔,待丰钰自她身旁越过,方回过其意,霎时大恼,气得一张俏脸涨红,嘴唇发颤。   “你你是说我不如我姐姐”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不急不缓地前行。清风掠过她鬓发侧旁,吹得头上流苏轻摆。   冷雪柔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移了位,恨不得追上前去揪住丰钰的头发抓花她的脸,好生问一问她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姐姐。   冷雪柔转头望望身后的大殿,她姐夫还在里头终是暗暗咬了咬牙,暂忍下这口气。   “小姐,那是什么人好生无礼。”小环适才一直不敢多言,寻常在家里,所见的各家小姐可没一个见人就横眉竖眼的。多数闺秀都是文文静静,说起话来不说轻和柔婉,也至少不会咄咄逼人。便是心里有什么不快,也甚少见这样当面咒骂人的。何况被她羞辱的还是自家小姐。   “不必理会。”盛城和临城虽隔不远,可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能时常在外的日子能有几何。便是今后再在外祖家与这人着面,当她是个透明人便是。且,这姑娘明显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逞逞唇舌上的厉害还可,真要对上,并无必要忌她。   这事丰钰没放在心上,可被她气歪了鼻子的冷雪柔却没那么容易消气。   安锦南在内室与元一法师对谈,她就候在殿外气鼓鼓地折玩手中的线香。   还从没有人敢当着她面给她这样的难堪。不答她的问话,挤兑她没封没赏没诰命,还直斥她的教养不如她姐姐。这样的委屈她怎么忍   安锦南手捧一只黑漆木盒从里面出来时,就看到冷雪柔一脸愤愤不平嘟嘴靠在柱上,脚底下踩了一地被折碎的香屑。   他深沉的眸子黯了黯,嘴唇轻抿,默了片刻才启唇问道“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冷雪柔像寒冬里冻僵的小兽,霎时有了可堪依靠的热源。   她眸子噙了一汪泪,两手攥成拳,可怜兮兮地道“姐夫,刚才那个奴才她、她敢欺负我”   奴才安锦南眉头微微一挑,刚才的奴才是说芷兰姑娘   “她胆敢对我无礼,还说我不如姐姐”   “”   见安锦南没什么反应,冷雪柔委屈地直抽鼻子,“姐夫,你”正想撒娇请姐夫替自己出头,一抬头,蓦然撞进一对深不见底的瞳仁。   下一秒,他开了口。冷雪柔被那话语惊得止住了眼泪,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安锦南。   “她有说错么”头顶那声音轻缓、柔和,说出的却是这样冰冷、不近人情的五个字。   他默默收回视线,眼帘半垂,指尖轻轻抚在掌心的盒子上面。   “你今日非要缠着跟来,我以为你是因为记得这个日子。原来不是。”   他怅然一叹,周身笼罩着浓浓的萧索孤寒。   “明日,你便回家去吧。”   安锦南不再理会已经僵傻掉的冷雪柔,他提起脚步,很快走出大殿。   冷雪柔整颗心皆被恐惧忐忑揪住。   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   今天丙辰年八月十四   冷雪柔猛地色变。   八月十四,姐姐的忌日   她张了张口,想唤住前方头也不回的男人,可就在那瞬,似有一团棉花堵在口中,嚼不烂咽不下含不化,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脚步似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步子去追逐。   她犯了大忌姐夫能容她撒娇撒赖装病胡闹,却绝不会原谅她遗忘了姐姐。 第12章   芍药立在山下,望天边浓云,叆叇氤氲,似正在酝酿一场大雨。遥遥可见凤栖山头,梧桐树下一个鸦青色的影。   这一片均是安家地界,陵园建在这里,老嘉毅侯去后,和早年过身的侯夫人温氏合葬此处。当年安锦南年方十七,独身一个扶灵归乡,亲手将父亲安葬。那是他今生头次踏足盛城。   十一年后,他孑然一身,又到盛城。独坐碑前,将往事从前,俱葬于这死寂之地。   安锦南负手漫步下山。芍药神色一缓,迎上前去,禀道“已叫崔宁送了二姑娘回去。”   安锦南点一点头:“无需跟随。我独个儿散一散。”   芍药嘴唇轻抿,还想说点什么,安锦南已迈开步子,摆手拒了从人递来的缰绳。沿青石小路朝回城方向走去。   天边一声闷雷,带动乌泱泱的云层积聚在头顶。芍药想递把伞过去,踯躅半晌,终是无言。   安锦南一路入城,方行至杏子街前,便落了豆大的雨点。   天色灰蒙蒙的,分明是正午,却似日暮般半昏半沉。安锦南自从军后,又至袭了爵位,大抵已有十余年不曾独个儿游街。明儿便是八月十五,家家团圆,城中富户常有买来烟火夜放的,引得半城人拥挤围观。虽繁华不比都城,小城有小城的风韵和乐趣。   他背负煞命孤星之名,向与这等热闹无关。   很快,雨落如瀑,安锦南沿街旁铺子檐下而行,伸手掸去肩头几滴水迹。便在这时,听得一个极耳熟的女声。   循声看去,丰钰就坐在一家针线铺中,掌柜亲捧了一钵绣线,殷勤与她择选。   “需用雀羽、银丝、翠蓝的三色,我要的雀羽线需是那最细等的,烦您再找一找与我”   这话落,似察觉到安锦南的目光,丰钰抬头,朝外面看来。   隔一间四步见方的小铺,他在潺潺雨帘外朝她轻轻颔首。丰钰思及适才与他姨妹间的那点不痛快,迟疑没有起身。如今她身份并非宫婢,虽家中父兄人微势轻不比侯爵,可男女有别,便作不识难道他偏怪罪   安锦南并不等她行礼,只在门前停一息便提步去了。   丰钰不愿与旧日宫中人物再有牵连。如今挣出那深牢,缘何不能寻自己的痛快她垂下眼,细细看一遍掌柜重新呈上来的绣线,仍没中意的,随意选了几样命小环会帐。   出得铺头,小环撑伞与她候在门前等家中车马调头。   未及蹬车,一个未打伞的小丫头冒雨从对街跑来,停在丰钰前头,仰头问道“敢问,可是丰姑娘么”   丰钰上下打量来人,绝非她识得之人。听那小丫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道“有人叫我给姑娘带句话,说是安府五姑娘明日想请姑娘到得月楼一叙,先与姑娘知会,过后会下正式邀帖。”   丰钰怔了一怔,“安五姑娘”   那小丫头伸手指了下对街楼上,“喏,就是那人。”   丰钰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茶坊二楼厢房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喝茶的男人。   从这个方向,看得窗内半张侧颜,在稍嫌昏暗的光色下,那刀刻的轮廓只辨出大概。丰钰心中沁了一抹说不出的情绪,不情不愿不甘不解。   若她足够聪明,就该假作看不见听不懂忽视了去。可若她足够清醒,又该知道这是嘉毅侯的命令根本没她拒绝的权力。   就凭他是嘉毅侯。就凭如今段家有求于他。就凭宫中他曾予那点恩惠。欠了他,就欠了一辈子。   可她心中那些不忿和冤枉又与谁说终只能化成一句温言轻笑“我知道了。”   回去后与丰老夫人回禀了元一法师的嘱咐和今日布施情形,丰钰才从佛堂出来,就见丰大太太身边的翡翠侯在外头。   一见她来,嘴角扬起极亲热的笑“大姑娘,太太们都在上房,等大姑娘去呢。”   丰钰瞧她神色,大抵能猜出原由。果然一进院子,就闻一阵笑语。   这天才晴不久,院落里却无一丝阴闷之气,翡翠亲自挑了帘子,见丰大太太、三太太俱坐在炕上,屋中间搬了绣墩子,坐了一个打扮持重又体面的嬷嬷。听说丰钰来了,那嬷嬷站起身来,蹲身下去与她行了福礼“代我们姑娘请大姑娘安。”   不等丰钰答话,丰大太太便亲热地道“好孩子,这是嘉毅侯府五姑娘的奶嬷嬷,姓任。”   丰钰喊了声“任妈妈。”那嬷嬷坚持行了一礼,丰大太太就将手里一张烫金帖子递到丰钰手上,“好孩子,五姑娘喊你一并去逛明晚的夜市,说是早约好了,怎不早告诉我和你嫂子也好为你准备一二。”   又与那嬷嬷道“任妈妈请转告五姑娘一声,我们钰丫头明儿准时在侯府外候着。天雨路滑还劳动妈妈亲送了一回帖子,下回着个小丫头来喊了钰儿过去就是。今后常来常往,五姑娘莫太客气了。”   自始至终,无需丰钰表态,丰大太太和周氏笑着替她应了明日之约。丰钰嘴角抽了抽,很想声明明日要见她的人并非五姑娘。同时她也十分忡怔,嘉毅侯大费周章过了明路指定要见她究竟要干什么   她看不透他意图,也猜不到他的目的。这种无法掌握自身的挫败感,与在深宫中度过那三千余日夜的忐忑心惊如出一辙。   总不会是他欲为他妻妹出头,邀她前去惩处一番可今日铺外他朝她颔首致意,分明又是并无嫌隙的模样。   且,她有何错   待回神,周氏已笑着吩咐管事婆子送那任嬷嬷出门。丰大太太喊丰钰坐在自己身边,细细追问她与嘉毅侯府的姑娘几曾识得,是否亲近。又劳师动众吩咐给她速办几套合适的头面首饰和衣鞋裙裳。   自丰钰从宫中归家,尚是头回掀起如此大的风波。甚至上回客氏设计陷害一事,都不曾得过半句安慰,多只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很快,西府这边也得了消息。丰庆特地将丰钰唤去上房,便在小厅里细问她与嘉毅侯府的情由。   客氏闷坐在内室,手里帕子绞成一团,几番想起身探过去倾听,行至帘前,又怕见着丰钰尴尬。自上回郑英一事过后,丰庆便做主免了丰钰的晨昏定省,甚至外出亦不必与她这主母招呼,直奔东府要了车马便出行。眼看明日十五,据闻段家又有礼至,丰庆不借机帮她和丰钰缓和一二,竟出馊主意禁她露面相迎。   客氏隐约只听隔壁谈话声极细,可恨最得力的徐妈妈不在近旁。那边很快便闻步声,听得帘子一响,同时丰庆推门而入。   客氏故作不悦速速扑在炕上歪着,丰庆没有看她,直从床下匣子里取了钥匙,吩咐开银匣子取钱给桂园送去。客氏闻言猛地跳了起来“老爷,那是我的体己”   丰庆闻言冷笑了声“你的”将手中钥匙递了给大丫鬟杏娘,行至塌边居高临下望着客氏,“你可知如今丰钰往来的是什么人家叫她旧衣素发两手空空与人交际,不若你揭了我的脸皮直接扔去菜场给人踩罢”   客氏委屈地直掉泪“难道便都是我的错么老爷可曾记得应承过我什么郢儿迁了外任那年,老爷说,这家里从此再不会有人给我委屈受,如今大丫头一回来,老爷便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要拿我的体己去壮人脸面,她从宫里带回那一包袱东西老爷怎不叫她孝敬我呢旧衣素发,难道我没给她裁新衣么是她自己非要扮得灰头土脸,处处做那姿态要人以为我刻薄她外人不知我,老爷也不知么成婚十六载,我是如何伺候老爷如何撑起这家老爷如今对我这般,可是要违当日誓言么”   她哭了一会儿,骤然抹去泪珠,虚弱地坐回榻上。   “罢了,老爷一纸休书送我还家去吧。媛儿尧儿,便任老爷娶了新人,在人手底磋磨就是。总不过我们娘仨是比不得一个钰丫头的,早晚是没活路,何苦再挣扎”   她这话说完,便起身起收细软,翻箱倒柜只把屋子搅得一团乱。丰庆这些日子与她隔阂,已有十余日不曾近身,灯下只见她穿一身半透细纱小衣,素净白绢裙子,长发半披半挽,一张娇容哭得梨花带雨,依稀仍是当年模样。见她耍性子又是摔东西又是卷包袱,被她气得无法,倒倚在门框上兀自好笑。   许久,方叹一声。几步走来弯腰伸手一捞,便把那不住哭闹的妇人搂抱在怀,贴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行了,你这贪心小气的东西”   将人腿弯一挽,打横几步送入帐中,倾身过来亲她的颈侧,半是打趣半是咬牙切齿“她娘亲留下的东西不都给你一点点弄了去如今拿你几钱银子倒心疼起来。我可告诉你,这丫头跟她兄长不一样,你想打她的主意,只怕将你卖了你还不知。”   客氏扭身踢打不依,给丰庆箍腰按住,贴在她耳畔噙住那小小的耳珠,听得怀里人儿霎时声音软得拧得出水般,丰庆低笑一声,又道“且留几日,段家想谋盐道上的肥缺儿,不知如何搭上了嘉毅侯,今儿闻知嘉毅侯府五姑娘邀约钰儿,我只怕是钰丫头借这位姑娘替她外家牵上了这线。”   “你莫急,总嫌我不如大兄,焉知这回不是我的际遇别动你这傻子,待会儿拿了银子,我只说是你与的。段家那一万两还在手里,你怕补不回窟窿不成”   客氏眉眼透亮,憔悴的脸上满是惊喜“老爷的意思,段家那匣子银票”   “傻子,我能亏待了你”   仲秋正日,丰钰一早就被唤去了西府上房。客氏一改往日颓态,笑盈盈在屋里受了子女们的请安礼。丰钰来得稍迟,一进屋就听丰媛和丰尧拌嘴。她在门前稍停一息,等侍婢知会了屋里才缓步走了进去。   一见丰钰进来,客氏就忍不住想蹙眉。用了好一番力气才挤出抹笑,指着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四套衣裳首饰道“里头两套是东府你大伯母叫人送来的,另两套原是我替你备的,因前两日身上不舒坦,丫头们又躲懒,我已训斥过了。你且拿去试试,有不合意的,只管叫人来改。”   又朝杏娘招手,着其捧来一只小小的描金盒子递到丰钰面前“府里惯例是姑娘们每月二钱银子,你才从宫里回来,只恐我替你打算不仔细,缺什么少什么又不好意思与我说,这些雪花银你先收着,等年关家里收了佃租回来再多替你们添置一番。”   丰钰心中冷笑,大大方方将东西收了。没一会儿就听前院来人,说是有客到了。   客氏娘家兄弟也是今日上门,在外院厅里与丰庆喝过茶,就着小厮领了他进来见他姐姐。正赶上丰钰从屋里出去,那客天赐便与客氏打听“这就是姐夫前头那位的闺女”   客氏才被丰钰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堵得心口疼,又不好发作,捂着前襟道“可不是旁人谁能气得我如此拿体己银子舍了一百两出来给她花用,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倒像我欠了她”   傍晚,丰钰被丰大太太喊去东府上院,说要瞧她打扮如何。无奈穿了大太太替她备的那套茜衣霞裙。   她甚少穿这样鲜亮颜色,难得还施了薄脂在唇,长眉淡扫,比平素不知年轻俏丽多少,引得大太太们吃惊赞叹一回,又细细嘱咐不少话,才准她乘车出门。   头上钿珠坠得发根生疼,是大太太屋里的翡翠亲自给她挽的头发,丰钰知道这是丰府重视与嘉毅侯府的往来,可若要真叫他们知道自己今日要见的是谁,恐怕家里早惊得鸡飞狗跳。   哪里是什么五姑娘邀约,什么手帕交,一见投缘,聊得来,亏得那位任嬷嬷睁眼胡说扒扯得有模有样。   丰钰听得车外人声如沸,行速慢了下来,知道已经上了长街。   约莫一刻钟后,丰钰登上得月楼的长阶。一个月牙眼、面生一对梨涡的秀美少女候在屋内,客气地起身与她寒暄。   安潇潇才没说两句话,就听身后有人敲了敲屏风立柱。   丰钰心中猛然一紧。   原来安锦南人已到了,如今就在屋中。 第13章   今夜仲秋,街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人人盛装而出,伴长夜欢歌,沐朗月清风,眺琼花火树,渡一身流光溢彩。   唯安锦南立在此灯火不及的暗处,通身玄裳淄靴,身后便是可见圆月朗空的菱窗,外面这满街纷沓,漫天光华,似与他毫无干系。他立在那,高大身形在屏风上映下伶俜的影。   他几步转出,震袖提腕,携杯在手,坐于桌畔。   丰钰心中一叹,起身欲礼。安锦南朝她摆摆手,温言道“坐。”   安潇潇起身退开,在距二人稍远的位置烹茶。她面前一只红泥小炉,上置一只紫檀茶壶,用竹匙添水入壶。很快,便有淡淡的轻烟从壶嘴溢出,茶香馥郁扑鼻。   默了一息、两息,安锦南似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丰钰挑了挑眉,直言“敢问侯爷传唤,有何示下”   安锦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绸袋,略了那些寒暄客套“我有一事相求。”   丰钰心头一跳,视线落在那绸袋上面,一时未敢应承,更未伸手去接。   安锦南似明白她的疑虑,见她一脸戒备,嘴角噙了抹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将上端抽绳松开,从绸袋里倒出一个金灿灿的织物。   丰钰一眼认出,这是上回冷雪柔要她织补的香囊。抬眸,正对上安锦南沉郁深邃的眸子。   安锦南淡淡开口“此物为人所毁,因是舶来织物,多年未曾遇上懂得修复之人。”他看向丰钰,双眸波澜不兴。低沉醇厚的嗓音有能迷惑人心的魔力,给人一种他似乎是个极温和柔软的人的错觉。   丰钰从这短短两句话中听出他不曾出口的暗示。一、他这是在捧她,声明此事非他不可。二、她针黹手艺如何,他是知道的。   丰钰抿唇不语,视线落在香囊上面。那日冷雪柔将此物拿出时她只略略一看,此时细细瞧来,越发觉得眼熟。   这是   她神色忽变,岁月被记忆剪碎成片,如一幅幅画卷,在脑海中徐徐掠过。   永和宫正殿,宫人内监各捧托盘鱼贯而入。   “内务府才赶的一批夏裳,皇后娘娘紧着叫奴才们给娘娘们送来。纱衫绢裙丝氅四套,串珠丝履两双,朝珠两串,耳坠十对,步摇两对,并各色珠花六枚,楼兰供的金丝羽线香囊两只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对香囊才呈上御前,尚未入册,皇上把玩一回,瞧着精巧,叫奴才和着这批夏件儿一并给娘娘送来,别宫都没有,娘娘这儿是独一份儿”   说话的是个容貌秀美的小监,名唤平贵,乃是御前内侍总领太监戚三宝的干儿子,机敏伶俐,这等传赏得脸的好差事,戚总管便专遣他来。   西暖阁炕上,宸妃歪在旁喝茶。正直夏末,夜里凉爽,白日仍是闷热得很。贵人关氏手持昭君出塞图样的象牙柄纨扇,替了宫人的位置,在炕下脚踏上给宸妃打扇,屋里除平贵喜气洋洋的说话声,再没半点旁的动静。   丰钰垂首立在暖阁帘外,从她角度,微抬眼帘,能瞥见宸妃懒洋洋的那张脸。   圣上对永和宫的恩赏从不断绝,宸妃眼里并不瞧那些玉器珍玩,锦缎宝衣。听平贵说那香囊颇有异趣,宸妃方了了一眼,伸出白玉般的指头,淡淡地道“拿过来瞧瞧。”   丰钰便见一只八角形璨金香囊落入那只小巧而柔滑的手掌。见她尾指上长长的指甲套镶满宝石珠翠,平贵不由含笑提醒一句“娘娘仔细刮擦了,听闻这物金贵,非得寒山雪岭那荒处才得此雪蚕,用冰桑养喂,吐丝乃是透明发亮的,极柔极脆,不易成匹,一年只得寸许见方,只能做得些手绢儿荷包,香囊摆件儿。上头若要绣花,非金丝羽线不可,需得比旁的丝线柔软又多韧劲儿,还得掌握手里的火候力度,一不小心怕把料子都毁了。 ”   宸妃听得果然珍贵,嘴角这才见了笑意,将手抚了抚上头花样,凑近鼻端,闻得内里似草似木的清香,比寻常香料特殊,嗅来绵而爽宜,经久不散。   丰钰初回听说这等稀奇玩意儿,不由多瞥了两眼。听平贵笑道“贵人也有赏赐,已着人送去了长宁轩。”关贵人忙起身谢了恩赏。   原是皇上施恩,换做旁人,该感激涕零才是,哪知第二日晨起,却打听得正殿内昨晚宸妃与皇上龃龉。   原来昨夜宸妃服侍皇上更衣,发觉其腰里也挂了一只那雪蚕丝金羽线的香囊。追问撒娇之下,得知那香囊竟还赐了一对给丽嫔,还娇缠着皇帝与她一人带了一只在身。   宸妃当即大怒,哭道“皇上与那贱婢是一对,那我算什么”当着御前挥剪,将昨日赏下的八角香囊剪成了破烂。   皇帝为安她情绪,无奈将身上挂的那只也给她剪了,哄道“那香囊本只你有,是太后听说动意,从库房里翻出了早年番供的另外一对赏了丽嫔。朕怜她孕中可怜,一时心软答应她一人一只带着,偏你这泼辣货眼尖,你可知这物价值连城,想再寻对一样的都寻不见”   宸妃好一番哭闹,把昨日赏下的衣裳裙子俱剪得稀烂,屋中摆设专挑贵重的打砸,狠狠咒那丽嫔至后半夜皇上沉下脸来,拂袖而去才算作罢。   时光一转已是六年后的今夕。   丰钰犹记得当初看见被宸妃剪成碎片的那雪蚕金线香囊时,自己心底漫过的艳羡和心痛。   关贵人求都求不来的恩赏,宸妃说毁便毁了。   没一丝不舍和犹疑。   如今又见此物。   是水滴形的丹凤图样香囊,破损得不成样子,翻开了的丝线上有磨毛了的痕迹,中间齐齐的一道豁口,上头染了一抹红痕,里头香料早已掏空,想是这囊袋破损,香料一点点的洒落遗失掉了。   饶至如今,犹能嗅得一抹极淡极淡的清香。   安锦南见丰钰望着这香囊久久不语,大抵能猜出她心意。于是温声出言“你不必怕。乃是淑妃娘娘所遗,圣上首肯了将之赐我,并非异常来历。且,非我所毁,并不至罪。”   丰钰向是谨慎,心中疑团已解,方着手上前,取了香囊在掌心。   既不是非常来历,又是得到时便已损坏的,不至遗祸,她才敢安心应此差事。   安锦南惯会揣度人心,丰钰并不意外。细细看了遍那豁口,沉吟道“香囊用料难得,若要织补,唯有从纹样下手,前后金丝团凤添几笔花叶将破损处勾补,意境必不如前,且新旧羽线颜色有异”   “无妨。”安锦南何尝听不出这人在留后路,生怕惹上半点麻烦,于是干脆地承诺道,“你只安心织补,破镜难圆,旧物难新,我省得。”   丰钰舒了口气,将香囊放回绸袋,小心揣入袖中。“那么”她站起身来,便欲告辞。   安锦南眉头一挑,不解地看向她。   “芷兰姑娘不提一提酬劳么”比如,段家所求的那事,这般大好机会,此女如此善于钻营,会甘愿放过   她不是仗着与自己曾有数日相处的机缘,与段家出谋划策,试图贿赂笼络,博他好感   丰钰抿唇,看向安锦南。这着实是大好机会,可他能给她什么呢钱财金银,她要来何用家中婚事,又岂是他一外人可干涉的   但若错过,她也觉得可惜。在宫中蝇营狗苟,谋求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人和物,自利已成习惯,深深刻入她的骨血。   丰钰略迟疑一瞬,抬眸轻轻地笑了。   “蒙侯爷看中,那我”   安锦南眼眸微眯,凝望眼前女子。   她向来不饰铅粉,不着艳衣。本不是个十分起眼的人。今夜一经打磨,竟也如一株盛放的兰草,自有一股风韵清芳。   那对眼黑白分明,极澄澈透亮,秀挺的鼻下,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唇,点了丹脂,抿唇之际,微现两颗贝齿。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倒也添了几分俏丽。整个人比那日城外车中一瞥所见,不知年轻了几岁。   未等她说完,安锦南扯开嘴角,笑容里带了几分讥诮。   “说吧。”身子后仰,靠在屏风壁上,把玩手中茶盏,目光浅淡地掠过丰钰的脸然后移目向侧边。   丰钰紧了紧牙根。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嘴唇抿起,又轻轻启开,正欲说话,就听楼下清晰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我姐姐在楼上,我来找我姐姐,你凭什么不准我进去”   接着一阵嘈杂,不用亲眼去看也知发生了什么。   楼下四周都守有安锦南的人。得月楼是早得过关照的,自丰钰一入内,楼下便已闭了大门。丰府中人知道丰钰今夜要同安五姑娘游玩,却并不知他们约在得月楼上。   丰媛却是如何找到这里来,与楼下的守卫起了冲突呢   丰钰面容微冷,侧旁烹茶的安潇潇站起身来“楼下可是丰姐姐识得的人”   丰钰点一点头“过意不去,不给姑娘和侯爷添烦了,我这就下去,带她离开。”   她朝安锦南福了一礼“我并不敢求什么报酬,从前侯爷与我有恩,只当今次俱偿了吧。”   这话一落,安锦南眸子蓦地一凛。他目光落在丰钰面上,许久不言,这答话着实令他意外。不单意外,甚至称得上吃惊。   他嘉毅侯的人情,在她心里莫非不值钱么   楼外,丰媛身后随了几名侍婢、嬷嬷,俱是面色惨白。丰媛颈下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寒光如雪。丰媛此刻有些狼狈,她动也不敢动,一见丰钰过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声音颤巍巍地抱怨“大大姐姐他们他们不许我上楼找你,还”   安潇潇连忙出言“还不把剑放下这是丰姑娘的亲友”   那扮做平民打扮的侍卫收了剑。街上熙熙攘攘,这边的动静并未惊扰人群。安潇潇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丰钰简单谢过,携了丰媛的手,将她拉到一边,面色沉了下来“你自我出门,便一路跟踪我来此”   丰媛惊魂未定,指尖冰凉地搭在丰钰腕上“大大姐姐,我刚才”   一开始她明明是很礼貌的说明了自己身份的,可楼下那伙计就是不肯给她进去,几个嬷嬷就不快地嚷了几句,她本想趁乱上楼,那个持剑的侍卫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直接一柄寒芒横在她颈,还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瞧,一语不发地,好像只要她再敢动一动,就真要出手要了她性命。   闺中女子哪见过这种阵仗不光她吓得不轻,她身后随行的侍婢和嬷嬷们也都跟着吓傻了。   幸好丰钰下来及时,不然,她都不敢想自己会不会给人吓得失了仪态。此刻两手发颤,浑身冰冷,若非丰钰把她拉着,怕是站都站不稳。   丰钰盯住她双眼“是阿娘叫你跟我来的”   丰媛委屈地抽一抽鼻子,有些不服气“是,那怎么啦姐姐你和嘉毅侯府的姑娘玩,做什么还叫人持剑守在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她话未完,嘴唇上猛地贴上一只手掌。丰钰横眉捂住她嘴,朝身后打个眼色,“你浑说什么那是嘉毅侯的妹妹,出行有侍卫护持,有什么奇怪么倒是你,强闯入内,知道的,是你没机心,急于寻我,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丰家就是这般家教。”   见那群随行的侍婢嬷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丰钰一肚子不悦,“车马何在,还不扶着二姑娘上车”   平时她不显山不露水,总挂了一张温柔笑脸,骤然板起脸来怒目相对,只叫在场的没一个敢吭声。   丰钰心里不是滋味。望着丰媛一腔“我好生委屈、我并无过错”的作态,隐隐有些生怒。   客氏若想她带同丰媛出来,大可大大方方的与她说一声,届时着其在车里稍候,待她听完嘉毅侯所言,再光明正大问过安潇潇意愿,介绍二人认识便是。   这般偷偷摸摸的作态,着实令人不齿是心里算准了她这个当姐姐是个小家子气,自己偷偷去攀高枝不肯提携妹妹不成   也是   丰钰心中冷笑。这种能与人家侍卫当街争执起来的妹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别说她本就没打算攀嘉毅侯这门高枝,便她真有所求,也不可能容许客氏丰媛这等人毁了她的算计   丰媛不知自己何处惹了丰钰不快,瞪大了眼睛泪水涟涟,“大姐姐,你为什么生气”   受委屈的是她好么被吓坏的是她,大姐姐生什么气   丰钰叹了一声,语气放缓了些,“没有生气,你上车,我们回去。”   话未落,转角一辆马车急速驶来。   文心顾不上矜持,激动地掀了帘子“丰钰是不是丰钰”   她手上扯着自家二哥文嵩的袖子,声音带了几丝急切“二哥,你快看看,和丰家二丫头在一处的,是丰钰没错吧” 第14章   丰钰入宫那年,与文心都是十五岁,两人约定好,等几天后丰钰从京城走了过场回来,要带好吃的好玩的给她。   谁想一别十年,再见时文心已为人妻为人母。   她多年惦念,终于得见,不由失态焦急,几乎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大喊丰钰之名。   丰钰乍见那车里一个容态富丽的妇人大声召唤自己,怔了片刻,待认出来人,眼眶陡然湿热起来。   少时母亲新丧,多少悲伤在这位挚友的软语温言中得到安抚。   骏马勒停在前,车帘一掀,当先跳下个脸色复杂的青年。   自丰钰回乡后,去文府做过两回客,这还是第一回 与文嵩近距离照面。文嵩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出言,丰钰微微一福身子,轻唤了声“文二公子”,然后径直越过他去,攥住了车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腕。   文心文慈两姐妹坐在车里,文心顺势把丰钰拉了上去,故友重逢,别有一番心酸惊喜,相对执手无言,默然泣了两息。   文嵩从适才那突然的照面给他带来的难言情绪中回神。他转过脸,痴痴望住那片已经落下的车帘。   丰媛拢了拢头发又擦了脸才靠近文家的马车,文慈笑着把她也喊上去,四个女孩儿就挤在一个车里,说会儿话就把适才的情绪都抛下,重新开心起来。   文慈笑道“我大姐好容易赶在这日子回趟盛城,把两个小的塞给我娘,央了我二哥带我们姊妹出来游玩。大姐惦记鹅儿桥下那卖甜汤的摊子,钰姐姐还记得吗,以前二哥总带你俩穿了男装出来,不肯带我和二媛”   话刚说完,意识到不妥,神色一窘,拿眼去看丰钰。丰钰和文嵩幼时亲近,如今到底有些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地笑道“怎不记得文心最贪嘴,每回要喝三大碗甜汤才罢,回去闹着肚子疼,被文伯母提着耳朵痛骂”   文心脸上一红,伸手去呵丰钰的痒,嘴里咒道“胡说什么十年不见还是这幅鬼样子,只知道欺负我瞧我不给你好看”   车里叽叽喳喳的笑语声透过车壁清晰传来。文嵩跟在车畔,嘴角噙了一抹苦笑。昔年,他是翩翩少年,她是天真少女,也曾有过那么多或甜或苦的回忆。如今,他从“文二哥”变成了“文二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若当年他再坚持一些,执意等她十年会如何至今夕,是否就能光明正大与她牵手相偎在车中,共赏这满街繁灯漫天星雨   楼上,安潇潇手持杯盏,将冒着热气的清茶端放桌上。安锦南半倚在窗边,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潇潇凑近,从楼上望出去,街外转角,一辆马车悠然驶入小巷。身后随行的,正是丰府众从人。   “丰姑娘倒不像我原想的那般”安潇潇道。   安锦南收回视线,侧过脸来,看了安潇潇一眼。   “若她当真有心参与段家那些事,做什么不早用宫中旧谊相胁,迫兄长替她开路”   安锦南目光沉沉的,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也许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本侯必不给她情面。”   安潇潇笑着摇了摇头,朝安锦南促狭地眨了眨眼“是了,倒是嘉毅侯您,仗着旧时那点薄义,硬生生迫了人家闺女出来见您啊。”   安锦南被她打趣得一怔,平静的表情有一瞬破裂。   “当年事我虽不十分了解,可听您说来,那位姑娘惹恼宸妃,也是为着侍奉了您的缘故,您出手替她解围救她性命,原是应该。人家本不欠您什么,又何谈今日是否两清”   安潇潇轻飘飘说完这句,斜睨他一眼,抿嘴笑道“今儿佳节,被兄长拘在这儿半天,可否放我离开,容我寻姊妹们一块儿逛去”   安锦南颔首“着人跟着,不可往人群中去。”   安潇潇“噗嗤”一笑“兄长说得奇怪,佳节良宵,乐趣不就在这热闹二字离群萧索,又有何乐可言”   拍手唤侍婢进来,遮了帏帽,朝安锦南福一福身便下楼去了。   今年放烟火的是王家,在沿天水街主路过去鹅儿桥旁第二个牌楼,早早结了五彩的风灯,一盏盏连成一线,远远瞧去,恍似繁星点点。   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满了看热闹的人。焦急地大声吆喝,催促快点燃放烟花。   楼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笑着安抚人群,指挥将附近易燃的草垛、干柴等物都检查清楚。   鹅儿桥下,几个摊上生意红火。从这儿也能瞧见那窜上天的烟火,故而不少人便在这买碗甜汤或小点坐着等候。文嵩见已经没有位置,便去买了吃食捧过来。   侍婢兜了一大捧蜜枣、瓜糖,取了随车带的小瓷盘盛装好,从身后文嵩手里接过碗,就要递给坐在外侧的文慈。   文嵩心中一急,忍不住道“那碗是给钰妹”   他一张口,车里四个人齐齐朝他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那碗里头是没花生的,给丰大姑娘”   丰钰因小时被花生仁呛过,自来不喜花生,一别十年,文嵩仍轻轻楚楚记着她这点喜好。文心等人替他尴尬,笑容均有些僵硬,丰钰含笑接过那只碗来,勾唇向他点头“多谢文二公子。”   文嵩心里翻翻腾腾,又窘又羞。他这几年做了父亲,为人越发老成持重,不想在从前的心上人面前,仍是这样的蠢笨鲁莽。   车中四人均得了一碗甜汤,那帘子便落了下来。文嵩立在车前许久,待天边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他才回神抬起头来。   五彩的光点在夜空中爆开。   原是一朵大的火牡丹,伴着尖啸的破空之声,在天空中绽成缤纷的流星。   接着一朵一朵的火花齐绽,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文心再也等不及,捉住丰钰的手就跳下车去。十里长街人人均仰头观望,将那稍纵即逝却又美到极致的光华映入眼底。   距离王家牌楼稍远的人们急速地往这边赶。桥下变得拥挤。原本坐着看烟花的人因被站着的行人遮了视线,纷纷站到了椅子上去。   四周喧闹极了,烟花的绽放声,人群的赞叹声,几乎震破鼓膜。越来越多的人贴近马车这边,文嵩紧张地命婆子和从人们将四个姑娘护在里面。   不知是谁撞了下他,好容易站稳了,方发觉自己竟站到了丰钰身后。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照下,他垂头打量这个让她痛苦纠结了多年的女孩。   她还是当年身量,文心腰身都丰腴了二三寸,她竟半点都没变。   发丝柔软而黑亮,挽成螺旋状的发髻,脑后梳一条长至腰下的麻花辫子,鬓边簪了两朵梨花形挂水晶滴坠的发钗。他站在她身后,恍惚觉得自己能嗅得她发上那抹让他熟悉又思念的淡淡香味   她偏过头与文心说话,从文嵩的角度能看见她半张侧颜。她生就一双杏仁眼,瘦瘦小小一张脸,年幼时是个爱哭爱笑藏不住情绪的直脾气,如今却是常带着笑,却也不如从前给他的感觉那么亲近。似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有点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靠近半分,说半句亲昵的话。   文心不知与她说到什么,两人纷纷笑了起来,丰钰一手捂住嘴笑,一手伸出去掐文心的腰。就在这时,丰钰方发觉文嵩就在身后,她不动声色扯住文心往侧旁让开些,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文嵩的距离。   就在这时,她陡然注意到在文嵩身后不远,桥畔的一株柳树旁边   玄衣淄靴的安锦南立在树旁,距人群颇远。   天空骤然一道光华闪过,照亮他树影下沉默的容颜。   瞳眸刹那划过流火点点,最终归于平静深浓。   隔着纷扰的人群,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背离人群,缓步而去。   丰钰不自觉紧了紧收在身上的香囊。   冥冥中有抹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她还会遇到他。   便如那日在城外官道上的一顾,前番宏光寺内的偶遇,今夜得月楼里寥寥数语   “丰钰,你瞧谁呢哪有俏郎君,快指给我看看”文心见她失神,两手一伸揽住她脖子。丰钰收回目光,笑着戳了下文心的额角,“你呀,当娘的人了,说这种话,不知羞吗”   文心嘿嘿一笑,凑近她低低道“丰钰,别告诉我你在宫里连个相好都没,你都几岁了,回来相了那些人家,真没看中的吗回头我替你寻几个好的,叫我娘给你撮合撮合”   丰钰听她胡言乱语,忍不住又掐了她下。   嘉毅侯府,幽静漆黑的院落里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忽明忽灭。   芍药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双新鞋,皂色粉底,银线飞鱼云海图纹,形貌齐备,已快要收尾。   隔帘一道门内,是嘉毅侯的内堂。   芍药看了眼更漏,正是子时。才准备撂下针线,就听里间传来闷闷的声响。芍药面色一紧,丢下针线飞快闯了进去。   推开门,宝相团花深蓝绒毯一路铺进内室,床帐已被扯了半片下来,安锦南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下的脚踏上,芍药喊了声“侯爷”,连忙摸索着去点燃了烛灯。   昏暗的光线下,安锦南整张脸上都是晶亮的汗滴。长发垂下,遮住他眉眼。   安锦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芍药见他下唇已经咬得见血,眼圈一红,从袖中摸出手帕,跪在他身前。   “侯爷,疼得厉害么您别弄伤了自己”   安锦南陡然抬起脸,他双眸赤红,尽是血色,面容狰狞阴狠,可怖至极。   “滚。”   他咬牙切齿,从颤抖的唇间挤出这字。   芍药摇头,泪珠坠了满脸“侯爷,奴婢去请郎中,这就去”   她还未及起身,安锦南忽然伸手,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滚滚” 第15章   芍药被一股大力推出,重重跌在身后的椅上。她额角碰在椅腿,当即又痛又晕。   安锦南重新抱住自己的头,咬牙发出沉闷粗嘎的喘息。   芍药不敢再近前刺激于他,抬手抹去泪珠,提步就往外走。   屋后韩妈妈听见动静,往后院井里拎了一桶凉水就往这边来。   芍药与她在廊下撞见,瞥一眼那水,声音嘶哑心疼“妈妈,这就去请郎中吧,侯爷再这么熬下去,早晚这样不行的”   韩妈妈面容一凛,单手提着水桶,另一手就钳住了芍药的手腕“你疯了不成想整个盛城都知道侯爷这疾症”   芍药摇头落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瞧着侯爷这般痛苦,我实在不忍心。这病一日不去,这痛楚何时是个头啊”   韩妈妈将她死死拽住“禁声随我入屋中看顾侯爷。要不要延医诊治,需听侯爷的意思”   芍药被她强扭进屋中,直入内室。韩妈妈着她将水倒入盆中,自己走到床边将安锦南架起。   安锦南眸子陡然睁开,便欲挣扎。韩妈妈架住他手臂,低声喊他的乳名“阿锦,阿锦莫怕”   安锦南像被什么凝住了心神,双眼呆滞住,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阿阿姐”   他声音低哑,嘶不可闻。   “快,把水端过来”韩妈妈抬眼目视芍药,等她将冷水拿来,扶着安锦南,用帕子浸了水,替他在额角擦拭。   发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帕子,安锦南先是一缩,韩妈妈将帕子搭在他头上,温声安抚“好阿锦,去睡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安锦南回手捂住那帕子一角,约过了一刻多钟,人慢慢恢复神智,他抹了把被弄湿的脸颊,坐在床沿,朝怔怔立在一旁的芍药招了招手。   芍药迟疑,等韩妈妈瞪她一眼这才上前。安锦南俯身而下,将整张脸浸入那水盆中去。   芍药双手颤了颤,咬紧牙关忍住没将水盆丢开。泪珠成串地往下滴落,怎么也止不住。   夜凉如水,佳节的喧闹过后,巷前是一派静谧的祥和。远远看得一排屋檐下迎风摇曳的风灯,或明或暗,或红或橙,文嵩在巷口的灯下,轻声唤住了丰钰。   看过烟火,众人后半夜在河舟上吃了桃花酒。文心兴致极佳,搂住丰钰不住地与她碰杯,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或抱怨或伤感的话,文嵩在旁百般劝阻,全止不住她。一坛酒用尽后,四个女孩儿已倒了三个。丰钰苦笑不已,文嵩急的跳脚,他为人兄长,看顾两个妹妹出门,却任由她们胡闹任性,只恐文太太知道要骂。   丰钰也被文心灌了不少,脸色红扑扑的,听文嵩唤她名字,无奈的笑还挂在嘴上,缓缓回眸看他。   灯下,她面容染了一层霞色,眼角眉梢无不温柔,轻声吩咐从人先将丰媛扶进去,自己站在阶前,等文嵩开口说话。   她略略歪着头,鬓发有一点点松了,一支梨花钗子斜了半截,水晶滴珠溜溜直转,文嵩的手在袖中,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   丰钰等他片刻,见他满面怅然,欲言又止。她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下。   “二公子今夜为我等护持,操心不少,恐累得紧了。若无事,便先”   她笑语宴宴,无一点因旧事介怀的尴尬。可偏是这等光风霁月的洒脱令文嵩百般纠结痛楚。   他竟有些气急败坏,蹙了一双浓眉,攥拳打断她“丰钰,你不恨我吗还是说,你从来就不在意”   他直视她双眼,想在其中寻觅到一点让他稍觉释怀的不舍或别的什么情绪。   她双眼很亮,倒映檐下橙红的灯火,熠熠波动似有水光粼粼。她收回了那抹淡淡的笑,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   “为什么恨你文二公子与我幼时相识,兄妹般一块儿玩耍,公子和文心对我照拂良多,我对公子只有感激。”   她重又挂上清浅的笑“公子未曾饮酒,怎么也似醉了早些归去歇息,丰钰不多耽您了。”   她福了半礼,转身就去。   文嵩一颗心抽痛不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她袖子,一张脸上阴云密布,不甘心,又放不下。她说得这样轻巧,难道这十年来,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么   “你”   话到唇边,便欲冲口而出,第二个字未及吐露,就见她眉头一凛,广袖翻飞,一掌拍在他当胸。   “文嵩,你醉了”   她厉声喝道,趁他惊异失神,转身便去。   文嵩怔怔望住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掌,悲凉又自怜的情绪将他整个人罩住。   在丰府紧闭的门前,他咬紧下唇,热泪滚滚而落。   是,是他醉了。   是他糊涂   事已至此,有没有一句答案又如何   在她看来,他终是意志不坚,负了她了   丰钰倚在门的那侧,凝立片刻,深深呼吸几息,才觉堵住胸口的那团浊气散了。   她眸色幽深不明,面上不见半点悲色。   浓浓的讥诮挂在唇角,鄙夷他不值一钱的悲伤,也鄙夷自己可笑难悔的过去。   十年前深宫中写就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笺,早已将她内心曾期许的那点感情燃成灰烬。   今生再无人可负她。   冷心无情,这俗世凡尘,有何值得挂怀   什么是她看不懂琢磨不透的各种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她所谋的,也只是那一点点现实的好处罢了。   湿淋淋的安锦南仰面躺在枕上。床下一地的水迹,被子翻卷在床尾,屋中凌乱至极。   他面色极苍白。额角的发丝还一缕缕地往下滴水。嘴唇上面有两道咬出来的新伤,已经擦过药,药迹黑沉沉有些难看。   脑子里那种像要被劈开般的痛仍在。只是人清醒不少,以他的韧力,暂时还在可承受范围。   安潇潇疾步走入屋中,顾不上礼数,直接冲入内室。   看见一床狼藉,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还不把湿的被褥换下去,人就这么躺在上面,不怕受寒么”   芍药为难地瞥一眼帐中一言不发的安锦南。“侯爷折腾整晚,好容易睡着了”   这话未完,就听帐里传来安锦南低哑的声音。   “五妹。”   安潇潇眼圈一红,凑上前低问“兄长还好”   安锦南坐起身来,扯开唇角自嘲一笑“死不了。无碍。”   他说这话的表情云淡风轻,可太过苍白的面色骗不过人,安潇潇心中不忍“兄长,难道就真没半点法子,缓一缓你这痛症么”   安锦南苦笑了下“当真无碍。”   安潇潇还欲再说,安锦南扯了扯衣领,“我欲更衣,五妹且去吧。”   淙淙流淌的清泉,顺着龙嘴缓缓漫入浅池。   安锦南置身其中,遥遥只见他健硕宽阔的背脊。线条从腰部凹下,形成凌厉的倒三角形,展臂拿过池沿的长巾,围住自己腰下,贴靠在池臂上闭目静待脑部的痛楚抽离。   龙涎香燃在不远处的红铜香炉之中,氤氲水汽和袅袅轻烟令眼前景致越发显得不真实。   “侯爷”   身后,一双纤细的手,试探抚住他的头。   灵巧地将安锦南头顶紧束的长发披散下来,指尖按在额头两端,用凉沁沁的温度将他发胀发烫的肌肤镇定下来。   她的手很细,却很有力,不徐不缓的揉按很快令他痛楚稍离。   他阖上眼帘,鼻端嗅得一抹如兰似麝的淡淡清香。不是龙涎,是她身上独有的气味。让他倍觉安心,放任自己轻靠在她腿上,缓缓的睡去。   风,从未闭严的窗缝吹入,掀动浴室池外的纱帘。安锦南蓦然睁眼,发觉自己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没有那双手,也没有任何人。没有那低唤“侯爷”的轻柔声线,没有那抹似有似无让人眷恋不已的淡香。   他一个人。   从来都是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尘世中,伶俜漫步,孤绝此生。 第16章   丰钰清晨起的迟了,昨晚虽她没有醉酒,到底是被灌了好几杯,晨起便有些头昏脑涨,吩咐小环备了醒酒茶喝了,才起身往上房去。   昨日客氏解了禁足,又当着人对她百般示好,丰庆态度模棱两可,虽没直言要她恢复晨昏定省的侍奉继母,却也在宴上说了好些遍这些年客氏对这个家的贡献。   丰钰自听得懂这是要她翻篇忍下上回郑英一事的意思。   丰钰着小环去厨上要了点清粥小菜用了,才慢吞吞的往上房去。   客氏穿件蓝色百合花纹样的衣裳,下着浓紫马面裙,坐在炕上正与一个青年男子说话。丰钰脚步在帘外顿住,给小环打个眼色就欲退出去。   小环笑着通传“不知夫人有客,我们姑娘待会儿再来。”   客氏脸上笑容微顿,眸子一转朝杏娘挥了下手。   杏娘上前打了帘子,堆笑道“夫人正说起姑娘呢。听说昨夜和文大姑奶奶用了酒,早早备下了醒酒汤,还在小泥炉温着,专等着姑娘。”   客氏趁势附和道“不错,你小舅舅又不是外人,快进来,如今天凉了,莫再在外头着了风,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这话半是怨念半是客气,丰钰唇边一冷,端步走了上来。   客天赐身量颇高,原先在县里做过几年的武备教习馆的教头,穿一身宝蓝左衽锦缎福禄寿团花袍子,大马金刀坐在炕上,稳稳端一杯茶在手,倒似这屋里的主人。   客氏指着他道“这是你四舅父,媛儿喊他小舅舅,正巧今儿见了,也好认认亲。”   丰钰垂头福了一福,不需抬头,就觉一束颇无礼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客氏这个幼弟不过二十七、八,只比丰钰大一点儿,架子摆的十足,待她行了全礼,才粗着嗓子一笑“上回见大外甥女儿还是十余年前,你娘刚嫁进来的时候。这回匆匆上路,没顾上给你备礼。”   丰钰并不抬眼,勉强笑说“不用。”   就听哗啦哗啦一阵声响,客天赐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喏,全当是点心意,且拿去买花戴吧。”   不需丰钰开口,连小环和一旁的杏娘都觉客天赐未免过分。   丰钰年纪摆在这儿,又是见过世面的,赏她一把铜钱,不是当面折辱轻视可丰钰若是不接,岂不又要给扣个轻狂的名声,谁叫他是长辈   小环连忙上前“奴婢替小姐谢舅爷。”说罢伸手欲替丰钰接过那铜钱。哪知客天赐突然就发作起来,一脚蹬开小环,将手里铜钱洒了一地。   跳将起身指着小环骂道“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养的贱骨头,懂不懂规矩这个家是谁做主你知不知哪里有你这种贼丫头说话的地儿给你几分脸面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爷大小是个长辈,有你猖狂的份儿”   这话明骂小环暗指丰钰,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这客天赐是替自家姐姐抱不平,指桑骂槐说丰钰不敬长辈。小环给他一脚踢在腰侧,疼得直不起身,脸色发白泪珠子凝在眼睫上不敢哭出声来。   丰钰俯身将小环扶着,听他骂骂咧咧竟是些听不得的脏话,眸中风云涌动,抿紧嘴唇转过脸来。   “客四爷好大的脾气”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客氏姐弟。炕前摆着一张梨花木凳子,被她一脚踹了开去。   这一脚动静极大,客氏脸色难看至极,“你做什么钰丫头,你舅父教训个不长眼的奴婢,你就发了狂在长辈面前摔摔打打”   “不,我怎么敢”丰钰膝盖一弯,铿然就在石砖地上跪了下去。“阿娘和阿舅替我教丫头,想来是因我教导她不够。那便是我这做人主子的不是。”   她撇唇笑了笑“阿娘欲罚,当罚我才是。这便在阿娘面前跪着,阿娘不原宥,我绝不敢起身。”   客氏瞪着双目“你你这是”   小环含泪扑过来,摇头哀求“夫人,我们姑娘待会儿还要陪老夫人抄经吃斋,待老夫人叫人过来问,奴婢可怎答才好还是奴婢跪着,等夫人和舅爷消气了才起,夫人大人有大量,别罚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最是有礼,是在宫里学过的规矩的,错全在奴婢,求夫人莫与我们姑娘置气。”   “你”客氏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对主仆,气得手腕直颤,“我、我何时说要罚她,要与她置气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前番才有郑英一事发生,她这个继母的恶名已经传的里外皆知,待给东府的人知道丰钰一早就在她屋里罚跪,还不知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客天赐目光阴恻恻地盯着丰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又一遍,手握成拳,不自觉地攥住了衣摆,几番想开口,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出言。   丰钰铿然道“我的丫头惹得阿舅不快,自是我有错。阿娘无需动怒,丰钰自行认罚便是。若阿娘瞧不得丰钰在眼皮底下,那丰钰就跪到院子里去,请阿娘保重自身才好。”转头对杏娘道,“去知会爹爹一声,就说丰钰大逆不道,惹恼了阿娘和阿舅,请他过来替不孝女说句软话,劝劝阿娘。”   杏娘本就是丰庆安排在屋中的人,闻言不免迟疑,心里打鼓是该听夫人的,还是听大姑娘的。   哪知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丰大奶奶周氏当先跨入院子,朝外头扫洒的小丫头道“快去知会一声,文家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来了。”   客氏登时慌乱不已“钰丫头,我并没有生气,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瞧来客了,你且先起来。”   丰钰不仅不起,反重重叩首下去,“钰儿不敢。”   客氏听着说话声越来越近,人已到了帘外了,小丫头进来通传,一见屋里的情形惊得结结巴巴“大、大奶奶来了。”   “丰钰,你”客氏急得不行,她简直要认为丰钰这是掐准了时机故意叫她难做人。   一面勉强笑着让客人进来,一面去拉丰钰,想到客天赐这大男人还在屋里,又急慌慌的去推他。   客天赐如今就是避出去也必要撞上门口的人,只得搓搓掌心躲去了内室。   客氏还没将丰钰扶起,就见周氏身后跟着文心、文慈姐妹走了进来。   一见屋中情形,三人都吃了一惊。   周氏脸色僵住,下意识问道“这是怎么了”   丰钰垂头不语,只抿唇闭目跪着,似受了极大委屈。小环脸上满是泪痕,头上有汗,捂着腰侧疼得咧嘴,勉强朝人解释“都是奴婢不好,不该代姑娘去接舅爷的赏。”   文心看不得丰钰这模样,匆匆朝客氏一礼就上前拉扯她“你怎么了,丰钰,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她能不能帮丰钰什么,那是另一回事。   丰钰苦涩一笑,借着她的搀扶刚想起身,不知怎么膝上一软,又狼狈地跌了回去。   客氏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立在地上只觉自己里外不是人,“钰丫头,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我可没怎么着你”   丰钰软软地道“是,是丰钰不孝,惹恼了阿娘。”   周氏听得小环的言辞,又见地上洒落一大把铜钱,不免面有疑虑,可当着客人面前,她也只好粉饰太平,“罢了罢了,娘儿俩之间能有什么恼不恼的,生过了气儿,你娘还不是一般疼你赶紧起来吧。婶子,文大姑奶奶可是来瞧钰妹妹的,您瞧她面儿,莫气了,啊”   客氏恨不得跳脚,再解释道“我并未生什么气,这孩子也是,不知怎地,一早就来我这屋里闹这一场,可叫我干着急”   她这话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丰钰适才一直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而她却是全往丰钰身上推,文心当即就有些不屑,蹲低身子搂住丰钰的肩膀,用不大不小刚好屋中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钰儿,你赶紧起来。这些年在宫里跪这个跪那个还不够么你在这家里又不是奴才”   只差直接指着客氏骂她不把丰钰当人。   丰钰这才弱弱地被掺了起身,指着一地的铜钱道“小环,还不把舅爷赏我的钱都拾起来,好生收着,这可是阿舅对我这外甥女儿的一片疼爱之心呢。”   小环忙不迭扑在地上,将一把零碎的铜板一粒粒拾起。周氏脸色尴尬至极,眼睛盯在那些铜板上面简直要被臊得晕过去。   他们丰家不说烈火烹油钟鸣鼎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赏她家嫡姑娘一把铜钱且约莫十几枚,怕是二十文都没有。当着文家两个姑娘的面儿,连周氏都觉无地自容。   她连一句替客氏遮掩的话都说不出,怔怔望着小环细细将铜钱拾完双手捧着递到丰钰手里。   文心恼得一掌拍在她手上,任那铜钱重新洒了一地。   “丰钰,你在宫里也是有月俸的吧一宫里的掌事姑姑,就是在皇上面前也是有几分脸面的,谁敢这样折辱你你好生生的回自己的家,将来嫁了人你是姑奶奶,不嫁人你也是丰府说得上话的嫡姑娘,你要这钱干啥你收这劳什子不嫌烫手走,我们出去说话”   她回身敷衍地朝客氏行了个福礼“丰二婶,容我这没眼力劲儿的小辈猖狂一回,我回乡不易,十年才与丰钰见这一回。想您仁义慈惠,定不会怪罪我的无礼。下回我与丰钰好生学一学规矩,再来您跟前请罪。”   硬邦邦说完这话,她扯住丰钰的就手就往外走。   丰钰回眸,将客氏气恼又尴尬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周氏立在屋里,简直不知该如何劝说客氏。姑娘大了迟早要嫁,如今丰钰又与侯府的姑娘交好,客氏怎么就不明白,挤兑丰钰对她和丰家没有半点好处   “嗳,二婶啊”周氏长长一叹,福了福身就带着丫头们去了。   客氏恼得直跺脚,伸手将炕桌上插屏摆件茶壶茶碗全拂落在地。客天赐从里头出来,见客氏气得欲疯,连忙朝杏娘打眼色一并抱住客氏,半扶半劝给哄到了炕上歪着。   客氏眼泪直掉,拧帕子抹着眼角“她这是算准了要毁我的名声这贱丫头,我就说她揣着一肚子坏主意上回我叫郑英毁她不成,她憋着劲儿不言不语,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客天赐捏着下巴坐在对面儿,眼睛扫过脚下的一地狼藉,心里突然升出丝丝缕缕的异样情愫。   “八姐,你说这丫头这样烈,满身是刺儿一转眼一个主意,”他嘿嘿笑了声,凑近客氏低笑道,“她伺候人时能是啥样的也这么倔着不服气儿”   客氏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张口“呸”了一声,“在宫里娘娘们跟前,还不知她怎么巴结讨好嘴甜如蜜呢上回你没见,在文家太太屋里,殷勤和气得哪像在我跟前似的”   客天赐笑道“八姐,你别生气啊。这孩子啊,得慢慢教。且这丫头如今翅膀硬得很,你不给她知道知道厉害,她永远学不会乖。这事儿你甭管了,包我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许多年后,嘉毅侯与夫人回京。站在自家园林内,嘉毅侯对自家夫人道,“你瞧,那是阿花,脖子上有个梅花似的斑点。那是小琼,他可乖了,虽然有点笨。那个是大嘴,天天一副傻笑挂在脸上。”   侯夫人丰氏望着眼前的虎、熊、狼,心里默默打鼓。我夫君莫不是神经病   神经病嘉毅侯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美玉,你看她多白,颈子多长”一脸迷醉,像在细数情人的长处。   丰氏回望被夸奖的那只雪豹,头上隐隐见汗。   就在这时,嘉毅侯突然俯身过来,嘴唇贴上了她的脸颊。   热气喷薄,带了几丝讨好。   “但他们都不及你今晚我们试试枕下那本书的第三十二式,可好”   丰氏顺着他的话,想到那本书,登时臊得满脸通红,“去你的找你的美玉,找你的阿花去安锦南我告诉你,你再这样禽兽是会失去我的”   嘉毅侯一把扯住欲逃脱的丰氏,将人腿弯一捞一甩,扛上了肩。   “哼哼,本侯鳏寡多年,终于娶妻自然是要回本。你且住了喊叫,待回去榻上再呼不迟。” 第17章   进入桂园,文心打量这狭窄朴素的小院,憋了一肚子话,怕伤了丰钰不敢直言。   小环去后院洗脸,屋里就只剩下一个病歪歪的奶嬷嬷储氏在窗下做针线,外头服侍的小丫头青草进来奉了茶,文心嘴唇抿了抿,端茶在手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丰钰告罪先去里屋更衣,文心就趁机撵了她妹妹文慈去找丰媛玩耍,等丰钰换了件家常衣裳出来,文心手里的茶已空了,丰钰见状就提了茶壶要替她续水,文心眉头一紧按住了她的手腕。   “丰钰,你回家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文心心中思量,丰钰院子里里外外服侍的不过六人,小环去了竟没大丫鬟在屋中打点,除却刚才那奉茶的小丫头约莫十来岁模样,另两个扫洒的丫头都是七八岁不懂事的,能当什么用   “你爹爹他是看不见,还是装糊涂”文心这话说的直白难听,可她是丰钰自小最亲近的朋友,除了她,还能有谁替丰钰说句公道话   丰钰苦涩一笑,执壶替文心续了杯茶“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清净。我自来最是怕吵,你知道的。”   文心将茶杯重重扣在案上,眼圈不自觉红了,“你胡说”   “本还有个伺候的叫美娇,这两日身上不舒坦告假回家休养。小环是从前我屋里小静的妹妹,机灵能干又和我一条心”   “你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哄我”文心怔怔盯着她,泪珠子滚滚落了下来,“就算这十年里你从前的婢子都配了人出了门,你娘留下那些嬷嬷、婆子、媳妇们呢管事的一个都不见,留个不中用的奶嬷嬷在屋里,遇事谁帮你拿主意谁帮你打算”   “我都听说了,你几乎就给人毁了名声嫁给那个人渣郑英,丰钰,这种事你怎么能忍”   丰钰捧了茶杯在手,勾唇涩涩一笑“不忍能怎么撕破脸骂她打她她名头是我娘,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我的名声便安然无恙”   “可是你就这么任人欺辱你爹他,真能视而不见你是他亲生女儿啊”   丰钰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抬手轻轻抹掉文心脸上的泪珠,“哭什么不值得的。在他看来,我很快就要出嫁,委不委屈也只是几个月,熬一下就过去了。你呀,当了娘的人了,在我这哭成大花脸,不怕人笑话”   文心“啪”地拍掉她手,凶巴巴骂道“我怕什么从小到大,我文心怕过谁来丰钰,我告诉你,名声什么的,那都是虚的,她敢欺负你,你就给我狠狠的顶回去。你坏了名声嫁不出,我文心养你怎么不是活着,做什么拿自己给人家作践”   丰钰被她说的“噗嗤”一笑,抬手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瞧你这样儿难怪惹人疼。”朝她促狭地挤挤眼,笑道“文姐夫前世必是积德不少,才能把你娶回家。”   文心眸子陡然黯了下去,握住丰钰的手,叹了一声,“别提了。”   丰钰见她这般,心里一沉,“怎么了他他对你不好”   文心噙了抹苦笑,把头靠到丰钰肩上,幽幽地道“我如今倒想也跟你一样,还没成亲,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可我孩子都有了,就是想悔,也悔不成丰钰,你说人心怎么那么复杂当初光凭着媒人一张嘴,和匆匆的几次着面就把自己嫁了,用了八、九年,才终于看清你枕边那人是人是鬼,真是糟心透了”   丰钰听她说这种丧气话,想到她这次赶在仲秋回家,又想到她在小舟上痛饮时又哭又闹,丰钰正色起来,把文心推开,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说实话,文心,发生什么事了文伯母可知道”   文心心里一酸,捂住眼睛哭了出来。   “你叫我怎么跟我娘说她一门心思为着我,当初因我瞧上了朱子轩的样貌,这才在几家提亲的人里定了朱家。成婚后我也以为我们很好,第一年我就怀了月姐儿,全家恨不得当我是个菩萨供着,婆婆满心里盼着是个男娃儿。谁知一连两胎,都是女孩儿。后来就一直不曾有。如今他年纪大了,三十好几的人,羡慕人家有儿子羡慕得紧,在我面前假装不在意,还回头来安慰我,说要顺其自然”   她将头缩着,手紧紧攥着丰钰的指尖“前儿我才知道,原来外头早养了人。如今大了肚子,说找人相过,怀的是个男孩儿全家早都知道,是他三婶娘家的外甥女儿,单瞒着我,把我当傻子”   “晚晚睡在我身边儿,对我嘘寒问暖,赌咒发誓说要与我生生世世,到头来都是假的。我真的怕,一个人怎么能装深情装那么像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不知道余生还怎么和他过”   “那,你有什么打算”丰钰回握她的手,心疼地捏了捏她的手背。   “我没有想好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和离,”文心抹了下眼睛,不服气地嘟了嘟嘴,“我若主动退位让贤,外面那个巴不得登堂入室。”   她抽了抽鼻子,又道“可我实在没办法再面对他,一想到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我这心里凉飕飕的等那个肚子里的落地,就是他的庶长子,活生生一个孩子在眼皮底下,时时刻刻打我的脸,昭告世人是我肚子不争气”   丰钰叹了一声,用帕子给她擦了眼睛,“莫哭了,你这般伤心,不更趁了人家的意倒是你这几年没有,可查过了是什么病症不是”   文心脸色微红,凑近丰钰低低说了两句,丰钰点点头,与她打气“自古人言,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可在我这儿,我一百个支持你给负心汉好看。如你所言,名声不名声,那都是虚的。那些大度能容的贤妇,最终得来什么也不过是苦了自己。可如今要和离,确实不容易。也太便宜了他们。且你这样伤心,嘴里骂得他狗血淋头,心里怎么在意,你自己比我清楚。”   文心呐呐不言,听她说下去。   “既伤了身子,先将自己养好再说。我在宫里认得一个太医,极擅千金科,前几年他辞官归乡,隐约记得是南阳县人士,等我写封信去,替你讨个方子,或是你将他请了来瞧,总不能受一肚子委屈还毁了自个儿身体。旁的,等你想清楚再决定。”   文心抹了眼泪,与丰钰去里屋洗了脸,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高兴起来。扯着丰钰的手道“你这样好,莫白白给人做了换钱的物件儿,你婚事我替你想着,说什么也帮你寻觅个妥帖人儿。可别走我的旧路,给个空有皮囊坏了根的狗东西糟践一辈子”   丰钰给她说的一笑,伸手推她一把“顾好你自己吧。等瞧你夫家怎说,他们若不不给你交代,连我都不饶他你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头,我虽没权没势,胜在坏主意多,这回你住在娘家别急走,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文心被她逗得笑了,就着手底下的水盆子一撩,弹了丰钰满脸的水,“就你自己给人欺负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什么替我出头。”突然眼珠一转,似从丰钰话里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眸子一下子睁得溜圆“丰钰,你老实说,你昨儿叫我来找你,是早打算了今儿上午这段儿”   丰钰面上波澜不兴,从文心手里夺了帕子抹拭额上的水珠,声音闷闷地道“叫你来看我多么惨,有何用”   客氏屋里摆了饭,她弟弟已走,丰媛和文慈去了文家玩,独自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只觉食不下咽。没一会儿就听外头丫头们的请安声,客氏站起身,丰庆黑沉着脸迈步进来。   客氏委屈了一上午,一见丈夫归来就红了眼圈,走上前来娇娇喊了声“老爷”。   丰庆“哼”了一声,撩衣在窗下炕上坐了,也不与她周旋,蹙眉低喝道“你是耳聋了还是忘性大我可告诉过你,眼下莫再招惹钰丫头”   客氏急得涨红了脸“这么快就传到你耳里了那贱蹄子是如何抹黑我”   丰庆见她油盐不进,不免脸色更沉,重重拍了下炕桌,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这样辱骂她,还好需旁人抹黑才下了衙就给大哥喊去了书房,暗示我莫苛待了前头的儿女婉华,从前你也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怎会变成这般家里莫不是就短了几个银钱你弟弟拿不出见面礼,说一声,只管跟我要,莫拿几个铜板子来臊我闺女,来打我丰瑞纯的脸”   “当着人家文家的大姑奶奶,你就不嫌丑文家早知道你坑害继女,如今又要把脸丢到朱家去。一传十十传百,你在屋里躲着不见人倒也自在,我这老脸却还要出去现世,给人指指点点说我为了狐狸精作践亲生女你又是什么狐狸精了两个孩子都到了成亲的年纪,眼看要做人岳母婆婆的人,就这点度量都没,见识浅薄简直愚蠢”   客氏给他骂得目瞪口呆,成亲十几年,丰庆对她可谓宠溺,哪给他用这等重话骂过当即泪涌如泉,倔脾气闹将上来,回手就推倒了饭桌。   伴着哗啦一片的碎瓷声响,汤水残羹溅了一地,巨大的响动将门外守着的杏娘等人都给吓了一跳。丰庆暴跳而起,指着客氏骂道“你如今这是连我都不放在眼内好啊,很好你弟弟还没走远,许是还在城内,我这就叫人追他回来,叫他带着你一块儿回客家去”   说罢便不顾脸面地掀了帘子,大声道“去找徐大有叫他套车追你们四舅爷去就说你们太太不乐意在丰家,着他把人接了去”   客氏哭倒在炕上,捶炕大骂“丰庆你这没良心的老东西我瞎了眼跟了你好好儿的黄花闺女,给你骗来生儿育女,如今见我人老珠黄,你存心要舍了我,给你换个新的去”   丰庆听着这话,只是冷笑“说得是黄花闺女多了去了,温柔小意儿不知多得人疼。只见着你这作态我都咽不下”他甩手就走,面色黑沉,心乱如麻。   不知如何,他好好的家突然就变得这般鸡飞狗跳。原本善解人意又美丽可爱的娇妻,怎就忽地变成了无理取闹的泼妇   安锦南在楼上饮茶,仍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眼帘半垂望着楼下某处,面色波澜不兴,瞧不出是何情绪。   片刻,有人登楼。安锦南收回目光,随意地捏了茶杯在手。   他贴身侍卫总领崔宁躬身进来,抱拳禀道“侯爷,方才捉住的那伙人不是冲着侯爷来的。他们跟着的人凑巧在侯爷前头的车里,属下已审问过。说是奉了姚城客家四爷的命,跟踪一名姓丰的姑娘,欲待她落单便掳了”   崔宁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干的废话,连忙又将头低下几分,“属下这就吩咐下去,将人料理了,绝不叫他们知道是侯爷”   “丰姑娘”安锦南闲闲开口,偏过头看了眼窗外。   “把人绑了,看好。”安锦南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淡淡道,“将主事人拿住,审。”   崔宁怔了下“侯侯爷的意思”   安锦南眼帘一掀,冷冷睨了他一记。崔宁冷汗涔涔而下,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恭敬地退出去,阖上雅间的门。却是心里打鼓不定。   再审审什么   都说了不是针对侯爷而来的,难道侯爷是信不过他审人的能力 第18章   夜晚的桂园比白日里更加肃静。   丰钰一个人坐在灯下,摆了一炕的绣线,拿手里的香囊一一去比对颜色。   小环端了一支新烛进来,柔声劝她道“姑娘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儿再做吧。”   丰钰摇头“下午又去了趟针线铺子,总算选着了差不多的绣线。我想早点将这东西做好,早把人情还了才是。”   小环劝她不住,忍不住抱怨“究竟是个什么人多少年的一点旧交情,好意思拿出来逼着人还。”   丰钰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安锦南若是听着这话,那张冰冷又寡淡的脸会不会气得涨红   此刻安锦南正在坐在院中。他穿一身石青色锦袍,袖口绣云海澜边,指尖摩挲一只白玉酒盏,对月独酌,萧索无限。   今日他想喝点酒,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不过是白日里恰巧错抓了一波小毛贼,凑巧审出了一点别人家的内宅恩怨,竟萦绕心怀总也放不下。   安锦南想,也许是他近日着实太闲了些。   又想,是那香囊还未绣完,自不能叫人在此时坏了他的事。   崔宁悄声进了院子,在安锦南身前施礼“回禀侯爷,已经处理好,把人送去了县衙,罪状书都画了押。”   安锦南低低“嗯”了一声。崔宁忍不住抬眼偷觑他,试探道“侯爷,究竟那丰大姑娘”是什么人侯爷为何帮她   话未出口,见安锦南站起身,手里酒盏滚落在青石地上,淡淡地赶客“去吧。”   深夜的东府上院,烛火大亮。   下人们屏息敛声立在廊下,没一个敢吭声。   屋内燃着迦南香,水晶帘子后头的团花地毯上面,丰庆缩手立在那。   炕上正中坐着丰府如今的大家长丰凯,下首依次是丰大太太、丰三太太,旁边坐着丰大爷丰宴、丰大奶奶周氏,及族里几个得知情由特赶过来的本家。   “简直糊涂”   丰凯骂了许久,只觉口干舌燥,一见弟弟那幅不成器的样子,气得脑仁发涨,举杯抿了口茶,只恨屋里还有小辈,多少得给他留几分颜面,否则非要动手,摔他几只茶杯。   丰庆不敢接话,只一味低头不语。   丰大太太怕他尴尬,连忙劝道“好了,这事定是二弟不知情的。虎毒尚不食子,哪有亲爹容人去害自己闺女的”   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周氏“叫人去喊你婶娘了么还不到”   周氏为难地瞥了丰庆一眼,委婉答道“许是二婶睡得早,奴婢们没敢叫”   就听上头“砰”地一声。丰凯气得砸了炕桌。   指着丰庆骂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纵出来的好人还要被个妇人哄到什么时候天生的软耳根,软骨头”   丰庆臊得满脸通红,抬眼哀求道“大兄”当着小辈呢,说什么妇人不妇人   丰凯已然气昏了头,哪里还忌讳这个,“若非瞧在俩孩子份上,非替你写了休书休了那毒妇今后莫叫她踏我东府半步,没得教坏了小辈今儿起,钰丫头搬来东府寿宁轩,住她祖母隔院趁早叫你屋里那坏心肠的东西歇了心思,我姓丰的便是个闺女,也不是她能欺的”   院里的灯熄了,只内室还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丰大太太替丈夫掖了掖被角,几番犹豫,方将心里的犹疑说了,“到底是二弟的闺女,跟咱们隔着房的,你这样插手他们的事,钰丫头真是个有良心的还好,若她不领情,错了心思,觉得咱们挑唆她和爹娘离心,将来岂不白白落了埋怨”   丰凯瞥她一眼,嘴角噙了抹冷笑“妇人之见”   丰大太太给他堵得生怒,背对他坐在床沿“我固然是妇人之见,难不成与你们爷们般想一出是一出么眼看她到适婚之龄,除了公中例分的嫁妆,压箱钱还不是从我这里琢磨你倒巴巴做个佛爷,等人承你的情”   丰凯叹了一声,坐起身把丰大太太肩膀搂住,“你怎也如此浅薄我不妨给你透个底,今儿事并非官府赶巧捉了客天赐,认罪书都是提前写好的送去了府衙,你当谁都有这能耐,敢越俎代庖去抓旺族子弟”   丰大太太眸子一凝,面色郑重起来“你是说,钰丫头背后有人”   丰凯冷笑“十年宫里滚一回,你觉她能是简单的人上回嘉毅侯府下帖子给她,只问你惊了不曾这丫头不言不语,你知她十年来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可是”丰大太太总觉蹊跷,无法尽信丰凯的说话。   丰凯摆了摆手“你别光想着她出嫁你要出什么。就当她是个可怜的给继母苛待的孩子,你作为伯母也不该视而不见,我们待她好,难道还非得图什么不成”   西府上院,内室客氏的哭声时断时续,渐渐听不见了。丰庆坐在东稍间,手捧一本论语,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心里乱成一团。   他是有些怨的。   与客氏琴瑟和鸣这许多年,这个家留给他的回忆多是愉悦轻松的,丰媛娇憨,丰尧聪慧,客氏生了两个极好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甚少有这样吵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他不是不疼丰钰,只是丰钰的性情,像极了她早逝的娘,段氏年轻时便是个别扭性子,寡言少语,心思又深,只要她不开口,别人很难猜出她在想些什么。丰钰与她年轻如出一辙,每每用那双深邃至极的眸子盯着他瞧,不说要什么,也不说不要什么,非得人去百般思量,该给她什么才能哄她一笑。可往往自己所猜的又多半是错的,许是费尽心力捧了给她,还被她不屑地撇开。   他喜欢的是客氏那种简简单单的女人。她贪财,小心眼,挑剔、嘴巴毒,可她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管她气什么,只要好好的哄一哄,很容易就破涕为笑,把一腔子真心给掏给你,熨帖得不得了。   可这次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大兄丰凯走仕途到如今才堪堪挨上个五品,这回客天赐被人扭到府衙,丢的不仅是客氏和他丰庆的脸,等同将丰凯也递到人嘴下说道。   为官者与闺中女皆有一同,那便是名声不可染污。给人扣了治家不严的帽子,将来升迁擢拔,几乎就不可能。甚至很可能就此给人递了把柄,只待御史参上一本,丰氏一族就算就此淹没。   再怎么疼爱客氏,与家族前途相较,孰重孰轻他还是拎得清的。   且,那毕竟是他的闺女。便是亲情稀薄了,也不至要她受这等欺压。   她去了东府也好,一来能替他这当爹爹的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二来,婚事全权托给大嫂,也免他好大一桩心病。将来丰钰满不满意,总怪不到客氏身上。   听得里屋哭声越来越细微,想是那傻女人哭累了睡了。丰庆丢开书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要去屏风后头的榻上歇着,听得门外一个柔柔的女声道“老爷,奴婢打了热水,伺候您沐足。”   丰庆“唔”了一声,自行除了靴子坐在榻上。   杏娘手捧一只铜盆,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跪在丰庆面前。   她将热水摆在地上,半蹲半跪将丰庆左脚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替他除袜。   丰庆这些年身边事皆是客氏亲自服侍,乍觉杏娘心细体贴,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哪知这一瞧便瞧出了不同。杏娘跪坐在地,垂头低眉,那脸蛋虽看不清,可她锁骨之下三寸,那白腻腻的一片春光,可谓撩人得紧。   丰庆不自觉滚了滚喉结,双足被杏娘放进水中,一双细细的柔白的手在他足底轻捏她穿一身欲要就寝的衣裳,发梢湿漉漉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许是察觉道丰庆的目光,她面色微红地抬起头来,含羞问道“老爷这样瞧奴婢,是奴婢伺候的不好么”   这声音柔里带腻,腻中有甜。   丰庆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左脚一抬,踢洒了铜盆,伸手携住杏娘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端住她下巴,低声喝道“你是故意,趁我与夫人龃龉,来勾\\引我的”   杏娘眼波盈盈,大胆地伸臂环住了丰庆的颈子。   “那老爷您,要罚奴婢么”   丰钰在做针线。   晚饭后桂园这边就得了信,说大老爷有令,要丰钰明日搬去东府的寿宁轩。   丰钰一如往常,只管做她的针线。小环忙里忙外,把几个小丫头指挥的团团转,替她整理箱笼细软。   眼见夜色深沉,褚嬷嬷已来催了几回就寝,丰钰瞧了眼更漏,心里估摸一回,面色带了几分愉悦,边飞针走线边哼起小曲儿来。   桂园外一个婆子蹑手蹑脚的凑近,朝内吹了三长一短的哨声。小环神色一凝,朝丰钰瞥了一眼。丰钰淡淡点了点头,小环便放下手里的事朝外走去。   片刻,小环满面疑惑的归来,凑近丰钰低低的回禀,“是魏嬷嬷,她说的话奇怪的很,说什么杏娘姐姐进去了没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丰钰抿唇一笑,轻轻拂了下小环的额发“傻孩子,你如今还小,这些事还不需你做。只管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你放心,你姐姐当初受过的罪,我绝不会让你再受。”   小环心中不安,伸手攀住丰钰的袖子“姑娘,我只盼你好好儿的。魏嬷嬷这人向来贪财,我怕姑娘吃她的亏。”   丰钰将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放下,小心锁在匣中放好,起身坐到妆奁前卸了钗环,任黑亮柔软的秀发铺泄而下。   镜中,她的面容有些朦胧,连唇边的笑似也有些难辨。   “我不怕她贪财,只怕她圣人一般寻不到半点短处,人若是没有弱点,那才是最可怕的” 第19章   丰庆睡得很沉,这一晚甚至连梦都不曾做。   听见他起床的响动,外头侍婢捧了巾帕盥洗用具鱼贯而入。丰庆抹了把脸,漱了口,才发现侍婢中并无杏娘。   昨晚的一切恍惚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杏娘原是在他外院书房服侍的,平素着面机会不多,只知是个细心妥帖的,将他那些笔墨纸砚、画卷书册掌管得极好,这次也是凑巧指派到客氏身边,为的是在客氏身旁留个听他话又懂事的。   昨晚发生过那种事,换个人也该与他撒撒娇索些名分好处,她倒乖觉,一早就轻手轻脚地出了去,没给人说嘴的机会,也没叫丰庆为难。   丰庆素来不喜女人太聪明。昨晚种种于他想来,不免有几分不自在。一来深恨自己未把持得住,轻易就给人钻了空子。二来杏娘一改常态的大胆主动,难免叫他疑心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猫腻。   他沉脸饮了杯茶,听得外有依稀是在传报说两个姑娘来请安了。他这才慢吞吞地穿了鞋。侍婢在其后整理榻上的被褥,一回头,丰庆注意到团花褥子上一抹深色的红痕,翠兰的织锦花样,中间那点红恍似点缀其中的蕊心,不仔细看甚至很难发觉。   丰庆紧了紧牙根,收回目光,昂首阔步迈了出去。   丰钰和丰媛候在外间的门前,见得丰庆出来,齐齐行礼请安,恰杏娘过来回报说客氏身子不方便,丰庆下意识地瞥了杏娘一眼。   但见那丫头身穿深色素面衣裙,打扮得极为简便,唯一一抹亮色便是鬓边的海棠花,此外再没任何装饰之物,她甚至没朝丰庆看,低垂着头,柔声与丰钰姊妹说了话,便又施礼去了。   丰钰便在门前磕了头,道“丰钰今儿起就要应命搬去东府,只怕不能日日在阿爹阿娘身前服侍,还望阿爹阿娘切切保重自身,勿以不孝女丰钰为念,丰钰定日日替家中诵佛,祈阿娘与爹爹长寿安泰。”   丰庆见她举止谈吐无不依足了礼仪,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说,说的话也场面漂亮,感叹到底是深宫经过事的,不提旁的,比之客氏这不着调的长辈,不知要懂事明理多少倍。   丰庆也非铁石心肠,思及此,对丰钰便多了几分愧,他上前一步,把丰钰扶起,“你娘今儿不舒坦,过两天你再来找她说话解闷儿。虽是搬迁,也是咱们丰家内院,换个床住罢了。你伯母掌惯了中馈,你搬去东府,也是个机缘,学着管家理事,与你百利无害。”   丰钰心中冷笑,这搬去了别人家里受人庇护,在自己亲爹说来,倒像是给了她大好的机会助她上位一般。   这话却不会当面讥讽,丰钰淡淡一笑,垂眸行礼“是,钰儿谨遵爹爹教诲。”   丰庆又道“媛儿,今儿你姐姐搬迁,你瞧着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着出力,莫只顾自己躲懒。你姐姐孝顺淑静,你多与她学着,万事姊妹俩商量着办,相互帮衬提携,才不枉你们姊妹一场。”   丰庆有他自己的打算,媛儿性子肖似客氏,是个没心机的,将来出嫁,万一遇上个不懂疼人的丈夫,可不给人白白欺了去丰钰到底是她姐姐,两姐妹有商有量处好情分,将来丰媛有个委屈难处,不好和家里开口的,也好有个人分担一二   丰媛乖巧地应了父命,伸手将丰钰挽着“大姐姐,你箱笼都整理好了吗东西多不多我叫爹爹的小厮进来帮你抬好不好”   丰钰垂眼笑了一声,没有答话。以客氏和丰媛的秉性,怕是自己愿意与她们出主意,她们恐也要疑心是她有心设套害她们吧   她亲手捧了一只匣子,身后跟着简简单单的一箱衣裳、几样用具和被褥,搬进了东府的寿宁轩。   这处原是三堂妹丰娇出嫁前的院子。她因着未婚夫欲从军打仗,提前一年嫁了进门,虽年纪还小,倒是丰家第一个出嫁的姑奶奶。   丰钰如今住在此处,明显也只是暂住。毕竟三堂妹时不时还要回门,难道叫人去旁的地方挤着睡么不用提,大伯母必已想了好些人家,等着与她相看。   成婚一路,竟是百般不得推拒。过得了客氏一关,大伯母处还不知要如何过呢。   丰钰暂先抛开烦恼,没搬去丰娇从前的寝居,将自己东西都摆去了暖阁,甚至没叫人将她衣裳都摆进柜子里去。隐隐觉得,此处怕也是住不长的。   不多时,丰大太太就领着三个儿子亲自来瞧了丰钰一回。   热情、亲切,比上回她得了嘉毅侯府的邀请还更甚。丰钰不敢掉以轻心,打起精神专心应对。丰大太太与周氏等人各送了她一样礼,还设了小宴,专程迎她迁入。   几杯酒下肚,周氏亲昵地揽住丰钰的肩膀,温柔地道“钰儿妹妹,你说我们办个秋宴可好请了你亲近的姑娘小姐们来玩一场,你如今住的院子宽敞,就是留下他们住下也使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邀过你,你自然也当邀人一次。”   这话说得委婉,丰钰却也听懂了。   这是要试探她与嘉毅侯府究竟关系如何上回安五姑娘请她游玩,怕是整个丰府的人都在猜测,她究竟和嘉毅侯府亲近到什么地步。   若被众人知道她与安潇潇并无交情,更搭不上什么嘉毅侯府,对她今日的热情,会否立时全部收回去   世态炎凉,就在她自己家里,已经足以感受个够。   丰钰含糊应了。她确实也需要有自己的交友圈,回到盛城,原先那些小姐妹该聚的也要聚一聚,作为丰家一份子,别人当她是个客,她自己却偏要摆个主人姿态出来。至于安潇潇丰钰准备先应付了丰大奶奶等人,待宴客日前再找个由头推了   盛城县衙大狱门前,客氏遮了面容下车,随早打点好的狱卒从专门辟出的一条路走往大牢深处。   她紧紧捏着杏娘的手臂,另一手用帕子掩住口。牢狱里潮湿腥臭的味道令她几欲呕吐,想到自己那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弟弟就关在里面,又心痛难过不已。   待见着里头的人,她连退两步,不敢相认。   这个披头散发,浑身脏污不堪的人是她那个爱美的弟弟   客天赐两手攀在栏杆上面,声音嘶哑地喊她;“八姐,八姐家里头知道了吗可凑了钱银赎我”   客氏用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息下来,忍住恶心朝前走去,攥住客天赐满是污泥的手。   “天赐,你老实与我说,你都招了些什么便是你有心绑那小蹄子,毕竟未曾得手,如何就给关押不放”   客天赐满脸是泪,哭了一回,断断续续道“初时我只以为是针对这次的事儿,那贱丫头寻了什么帮手来害我。谁知越审越深,陈年旧事没一样放过,我身边的人给打得半死不活,便是我不招,也有他们把我的旧事抖落了出来八姐你在外都听了什么”   客氏面容一白,手指头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我我据说,是知县大人与丰凯那老东西透了口风,说是你蓄意谋害那蹄子,旁的事并未说我也是一头雾水,不知你究竟如何,你姐夫托了无数的人,打点了不下千两银子我才能来见你一回。还不老实与我说,你到底都招了什么”   “我”客天赐咬了咬嘴唇,在客氏再三催促下才说,“八姐,你有个心理准备,姐夫前头那个死鬼老婆嫁妆的事,只怕瞒不住了再有我替八姐在外头置地时,那姓沈的农夫”   客氏明显紧张起来,一把揪住客天赐的袖子“你你都招了我们拿她嫁妆铺子换银,用那些压箱银子置田产都招了可这能怎么人都死了,难不成还要留着她那些东西等着落灰蒙尘丰凯都没提这茬,说明丰家人根本不知情,姓沈的农人怎么了不是多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就乖乖搬了这里头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快说啊你都什么时候了你以为除了我,家里还有谁能保你”   客天赐捂脸哭了一阵,将头埋得极低,“八姐,是弟弟一时糊涂。那沈农夫原本原本应下了,是我我瞧上了他那闺女”   客氏眸子一瞪,追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用了强”   “然后呢一个农人的闺女,纳了便是,十两银子都不要,能留什么遗祸至今”   “我过程中,姓沈的醒了,拿了锄头来打我,我便顺手一剑,把他给后来他闺女,也给我一手掐死了”   “你”客氏惊得说不出话。她这个弟弟自小就与她亲厚,事事以她为先,帮她出头   ,是待她再好不过的人。她从没想过他在外是怎样的恶。听他叙述这样凶残的往事,她只觉浑身冰冷,面前这人就像是个她从不曾认识过的陌生人,那么可怖,那么陌生。   “我将人丢在了荒山沟,一夜过去就给虎狼吃得不剩原以为这事便烂在了肚子里再不会有人知,谁想谁想”他捂住脸,哭得说不下去。   那些审讯人的官差太凶神恶煞了。忆及那夜他眼睁睁看到过的情形。眼看着几个手下熬不住酷刑,偏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咬舌自尽的机会都没有,早早给拔了一嘴的牙齿,被绑在铁锁之下任人宰割他从没有那么的害怕过。深怕刑罚上身,在无限的恐惧之下,身上早已溺得透湿,连带他心里藏了十来年的旧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时倒豆子一般全都招了。   客氏原以为是官府故意做态,扣住了人以索些银子,如今听客天赐说这些事,心里越发的冰凉。隐隐觉得,这回便有再多的银钱,恐也无力回天。   她紧紧抓住栏杆,绝望地低喝“是谁究竟是谁丰钰再能耐,她能使得动官府逼你招认罪状的是谁是谁要害我们”   安锦南着一袭青衫,在窗下的炕上与安潇潇对弈。   他袖口绣深翠的细竹,阳光自窗隙洒下来映照在他身上,那片片竹叶似活了一般,幽幽微荡。   安潇潇思虑片刻,将手中的白子落了,安锦南毫不犹豫便拾了黑子而起,听她似漫不经心地道“兄长可听说了,城里近日发生的一桩奇怪事”   安锦南并不迟疑,将手上黑子落了,同时拾起几片被杀得毫无招架之力的白子,丢到一旁的小钵子中去。   安潇潇咬了咬嘴唇,瞥他一眼“听说有几件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如今在城里四下传播,影响极深。这主事之人,还与咱们盛城某个官员有所牵连,不知兄长可认得,丰凯丰大人”   安锦南神色不变,目光落在棋盘上头,淡淡道“我与当地官员往来不深。”   安潇潇抿嘴一笑“兄长不认得他,倒也平常。可近日我还听闻一件事,与他家闺女有关。闻说他家有位进宫的侄女儿,近来归乡,欲邀一众旧时姊妹聚宴玩乐,这事儿原与我没甚干系。可自上回仲秋,有人借我名头邀人出来过一回后,丰家送到我这儿的帖子几乎就没断过,正想一问兄长,您说我是该去露个脸圆下当日的谎呢,还是该避了嫌疑,与她划清干系”   闻言,安锦南目光终于从棋盘移到她面上。   安潇潇目光闪了闪,神色促狭,“兄长,那我这便叫人回了他们”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不知想些什么,百般心绪化为唇边淡淡的两个字“随便。”   他垂下头,将安潇潇暗中弄乱的棋盘重新回复原样,兴致索然地道“你输了。”   安潇潇撇了撇嘴“兄长,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她说一堆话来吸引他注意,就为了弄乱棋局,哪想安锦南眼睛看都没看一眼棋盘,竟然还能把棋局摆回来。她这输的有点难看啊。   安锦南没有言语,起身下地,从芍药手中接过马鞭,神色淡然地道“我这两日往庄子上住,宴在后日,你早去早回。届时叫崔宁送你。”   安锦南提步出去,留下满面错愕的安潇潇,和一脸怅然的芍药。   “芍药,刚才我哥那意思,是叫我去赴宴对吧”   她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脸,“我有没有听错他竟然还知道宴会就在后日方才我可没说丰家的宴会是哪一天吧”   芍药有些怔忡“姑娘,那丰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几番听侯爷与您说起”   安潇潇捏着下巴,无法回答芍药的问话。连她也是云萦雾绕,弄不清明。   以兄长的冷淡性子,何时对什么人如此着意过便是有所请求,只管喊了她家长辈过来下令,丰凯还敢替她拒了不成可他偏偏没这么做,他宁愿大费周折,亲自去与丰钰谈条件。再有这回的事,没人举诉,没有苦主,是谁非要和客天赐过不去,把他旧年做的一桩桩恶事都费力查了出来谁又有那种本事逼得人将死无对证的事都给认下总觉这事似乎也和她这个好哥哥脱不了干系。 第20章   当夜,临城冷家大爷冷擎风收到一封不具名的密信,看后,他将信纸烧毁,然后踱步进了内园。   冷家三房长辈俱在屋内,个个面色沉重,片刻后,冷三太太去了趟婉月轩。   冷雪柔早散了头发,手里拿了册志怪本子,心思全没在那书页上头。她双眼微红,似乎哭过,穿一身雪白柔绢中衣,衬上一张纯净无辜的小脸,看来极为娇弱,引人心生怜爱。   冷三太太叹了一声,自己的大女儿双十年华便撒手人寰,如今膝下就只剩这个小女。也是她命苦,冷家三房只她膝下两个嫡女,一个做了侯夫人,还未风光两年便撒手西去,唯余这个,也早早给家里掌事的男人们当作拉拢人的工具,全不顾她的死活,一心只着紧他们自己的前程。   可她能如何一介妇人,难道能扭得过丈夫和伯叔、长辈们去   冷三太太收了眼里的凄楚,轻笑一声步上前来,伸手捏了冷雪柔的脸蛋“做什么呢夜深了还不睡黑灯瞎火瞧书,仔细眼睛疼。”   坐在炕沿上才瞧见,旁边针线簸子里面,一个绣了半的金凤香囊给绞成两半,不由心中一动,拿在手里,问她“好好的儿做什么绞了它谁惹我们二姑娘不高兴了”   冷雪柔滚在母亲怀里,声音闷闷的,又有些泪湿“我就是看不得这香囊,做得再好看精致有什么用有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些东西,怕也是旧人的好。”   冷三太太听得这话,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的女儿心里有谁,她最是清楚不过的。是他们一个个纵着她,诱着她,要她一步步走上他们希望她走得那条路,接近他们想要拉拢的那个人。不过是瞧在那人对这孩子尚算温和,不似对旁人般不假辞色。   冷三太太只觉心酸。他们怎就不明白,嘉毅侯如今还肯看顾冷家,已是瞧在了已故的月柔份上,年年送过来的节礼,足够冷家在临城吐气扬眉。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是他们深恨这点恩情还不够深厚,非要再祭奠个活人去,给那命定孤煞之人刑克   冷三太太揉了揉女儿鬓发,柔声与她道“旧人固有旧人的好。你也该往前看,莫执着那不可得的东西,为娘不怕旁的,只怕人伤了你”   冷雪柔悲伤摇头“不,我不怕。”她坚定而执着地道“从小,我就仰慕着他。那样出众、高大、威严”   她的神色渐渐迷醉,脸颊生起一抹红霞,“我真的好羡慕姐姐。虽然这一生很短暂,可被那样的人牵挂一辈子,有什么可遗憾的若他肯这样记得我阿娘,我甚至不求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只求在他心里,永远给我留个那样重要的位置,日日思念,常年挂怀,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冷三太太伸手捂住她嘴“我不准你胡说相士为你批过命,你是天生福运深厚的人,你就得好好活着,好好的过你的日子,风风光光的嫁人,安安心心的生儿育女,你会长命百岁,会子孙环绕,会有很疼爱你的相公,无忧无虑过这一世”说着这话,泪水已洒了满脸。   记忆中那些尘封的往事,像结痂的伤疤,被又一次无情撕开。   “此女命里应有此劫,若要化解,非寻一个福运皆旺的人在她身边庇护,方得无恙”   “月柔原本只是小官之女,却有如此姻缘,如今贵为一品诰命,可不正算得福运皆旺去信给她,叫她暂接了雪柔过去,在身边看顾两载,此劫可不就了了”   “太太京中来信,说是仲秋前夜大姑奶奶殁了。”   “原来侯爷是孤煞之命,他身边至亲,无一安生雪柔原是奔着破劫避灾而去,如今看来,是否能避得此劫,还不好说”   悲伤的回忆和着血淋淋的痛楚,令冷三太太整张面容都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冷雪柔住了泪,抬手抚她娘亲的脸颊,“阿娘,你又想姐姐了”   “不想了”冷三太太有苦难言,反手握住女儿的手,稍稍用力,“如今,我只盼着你好。今儿阿娘特地过来,是想问你句话。”   她抬眼看着自己的骨肉,忍住无边的痛楚,含笑道“你当真非他不可么”   冷雪柔眸子一黯,垂低了头“是,我早认定了。可他不肯,他总说我还不懂事,不肯将我与姐姐一般看待”   “你不必怕。”冷三太太眉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强笑道“你若想见他,悄声的,娘亲替你安排,后日盛城丰家有宴,丰家你知道的吧是隔壁段家的表亲,说是她家的大姑娘从宫里头出来了,欲宴请一众旧姊妹,淑宝淑珍他们都去的,届时你便跟着一同去,她家的大奶奶原是我同乡,你顺势拜见,她不会不留你参宴。待当天宴罢,你就去你姐夫府上寻你大哥”   “大哥也会去么”冷雪柔心里有些不安,家人皆知她的心思,一直拘着她不许胡来,板着脸训她不矜贵,她娘这是疼爱她,才替她思谋,可大哥就不一样了,大哥为人刻板,怎可能容她胡闹   “是,你大哥也会去,你从丰家出来,直接便去书房里头找他,只有这般,才能顺便瞧瞧你姐夫”   “可”冷雪柔想到另一件事,越发忐忑,“可是姐夫上回生了我的气,不准我再随意去盛城找他。”   “你记着,你只是去找你大哥,顺便给他请个安道声好罢了。不是你自己说,宁愿不与他朝朝暮暮在一起这般偶然的瞧上一眼,你不乐意么”冷三太太觉得自己就快说不下去了。她为人亲娘,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即将堕入火坑,偏她不能呼喊提醒,还得做个笑面恶人,从后狠狠地推上一把,谁看得到她的心在滴血谁顾及她泪落滂沱   冷雪柔不疑有他,听得亲娘如此说,也便放下心来。至于丰家那个从宫里出来的大姑娘,她正欲见见呢。如她没记错,当天在宏光寺外,姐夫命她道歉的对象,可不就是那丰大姑娘   近几天丰府上下忙成一团,西府二房为客天赐的官司四处奔走,东府大老爷因他的事被牵连,也跟着焦头烂额。后院也是一团忙乱,添置摆设,拟定菜单,誊抄名帖,哄哄闹闹地帮大姑娘丰钰备宴。   就在丰钰琢磨如何寻个顺当借口解释她没请安潇潇的事时,安潇潇却先来了消息。来的还是那个韩妈妈,在丰大太太屋里转达了自家小姐的意思,说是原本就想过来拜见丰姑娘的长辈们,因怕唐突才一直没提。如今借着这回正宴,想来和丰大太太等人来请个安。   不仅丰大太太等人不大敢信,就连丰钰也变了颜色。   她一直推脱,就是不想和嘉毅侯府扯上任何关系,丰家的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假借她的名义就把人请了   等韩妈妈一去,丰钰明显冷了脸。宴是她的宴,原来做主请谁不请谁都轮不到她   这家里处处叫人憋闷,便是搬来东府又如何东府西府,原就是一体。她伯父若真有心,当年她进宫之时便会有所行动。   想及此,丰钰心里的气顺了,觉得会为这种事情纠结的自己可笑幼稚至极。   难道她还要对谁有什么期待不成   安潇潇欲来,好啊,既然嘉毅侯如此大方地替她搭台,这戏不唱下去,岂不白费他一番好意   丰钰心中冷笑,与周氏等人虚与委蛇一番,待回到自己住的寿宁轩,吩咐小环去西府喊魏嬷嬷过来。   “便如姑娘吩咐,杏娘这些日子刻意躲着老爷,从没单独见过老爷的面儿。每回都在太太屋里,尽心地服侍太太,有几回奴婢觑到老爷偷瞧杏娘,大抵是心里回不过味儿”   丰钰坐在暖阁榻上,嘴角噙了冷冷一抹笑,手里拿着只绣绷子,绣的是幅百寿图,已初备雏形,只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行了,有魏嬷嬷看顾,我很放心。小环”   小环领命上前,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魏嬷嬷笑着接了,俯下身来再三叩首致谢。   夜已深了,西府上院,唯稍间炕前还点着一盏小灯。   客氏沉沉睡在里面,听得她呼吸均匀了,丰庆小心翼翼地将她跨在自己身上的腿挪了开,然后悄声摸去了稍间。   杏娘今晚上夜,在外头炕上听着里头的动静。闻见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近了,她紧紧闭住双眼,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不敢言语,屏住呼吸紧攥住身上的被角。丰庆靠近过来,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杏娘没有尖叫,她用一双温柔的眸子凝望他,与他对视,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让丰庆气急败坏的面容有一瞬的愣怔。   他压低声线,恶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你是与我玩什么欲擒故纵当我是个傻子哄着玩”   杏娘摇头,伸手搂住他的颈子将脸颊贴在他胸前。   “是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想。只求能有一时片刻和老爷如此贴近,杏娘便已心满意足。”   她说的如何动听,如此深情,丰庆满肚子的怨念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没了着落,好像蓄力挥出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头。   他盯着她,死死扣住她的下巴“你以为我会吃这套你这是以退为进,以为我看不明白”   杏娘低低叹了一声“老爷怎么想,我左右不了。只是此事我不愿太太知晓,令老爷难做。若老爷瞧不得我时时在您眼前,您大可随意打发我去别处,杏娘绝无怨言。便是”   她清亮的眸子里瞬时蓄满了泪,“便是老爷觉得厌恶,想撵了我去,或是随意配了什么人,我亦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任何结果我都能够接受,老爷不必因为费心。”   她说罢,轻轻挣开他的钳制,抱着那床薄薄的棉被,柔柔跪倒在他的脚边。   丰庆咬牙切齿地盯住面前的女人。   近来叫他食不知味、夜不能眠,抓心挠肺想要亲近却全然寻不着机会的女人,此刻便跪在他脚下。   是去是留,全凭他一句话。   是死是活,她都无悔那夜的选择。   一种陌生的情绪攥住了他。眼前这个卑微的女人,与他第一任夫人段氏的冰冷、第二任夫人客氏的骄纵都不同。她是这样的弱小、可怜、又深情执拗。   丰庆心里翻江倒海,反复在怀疑不定的情绪中挣扎。   最终,他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   于是,杏娘望着面前那只向她伸来的手,迟疑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将手搭上去。   没给她太多时间犹豫,丰庆双手都朝她伸来,合抱住她的细腰,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抱起,有些粗暴地丢回炕上。   杏娘咬住下唇,不叫自己发出半点声息。隔着一道帘子,女主人客氏就睡在帐里。   她闭上眼睛,顺手攥住桌上那盏小烛,凑在唇边熄灭了,然后松开手,任那短短半截火烛骨碌碌地滚落下去。屋中骤然变得黑沉无边。耳畔只闻丰庆一声声似叹似唤的喘。 第21章   九月初三,丰家东府宴客,除丰钰的几个堂妹、表妹外,其余来客均是丰钰旧友,多是妇人身份,有些带了家中姑子、妹妹或是小儿一并前来凑趣,桌席开了两张半。   一席以文心为先,坐的是以前的近邻,近年嫁人的嫁人,搬家的搬家,还是通过文心才一个个地联系上,并将方便上门的请了来。   另一席坐的是丰家的堂姊妹和段家那边的几个表姐妹。   半席上安排了六七个年小的,由各自带来的奶嬷嬷看顾着。   安潇潇没有刻意托大,几乎与文心这个来帮忙的前后脚到了丰府垂花门前,周氏等人虽早有准备,却绝对料不到她会来得这样早。一般这种女眷的宴席,只有关系极亲密的或是身份较低微的才会早早来到,嘉毅侯府的姑娘虽然没有诰命在身,因嘉毅侯嫡亲的女眷几乎均已不在世,如今安家二房诸人便是安锦南最为亲近的家人,他的家眷绝对有资格占今天席面的前三个上位,她早早到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与丰钰亲近,且不是一般的亲近。   周氏又惊又喜,亲自到垂花门接了安潇潇进内园,丰钰晨起还在和丰老太太诵经,知道文心会来帮忙,又有家里的几个嫂子打点,才敢大摇大摆到这会儿才换衣裳梳妆出来,听得下人回报说安潇潇在丰大太太处请安,她也是吃惊不小。   与周氏不同,她并没有半点喜气,有的只是无限的惊疑。   安锦南想干什么又送上门一个大大的人情给她还   她一介宫婢,还能有什么能耐和效用可抵给他的   丰钰怔了片刻,从匣子里将锁得严严实实的墨绿绸袋拿出来,仔细揣在身上,然后披了外裳,快步往上院而去。   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笑语,小丫头掀了帘子,丰钰就见安潇潇端坐在周氏下首,含笑朝她望来。   两人执了平礼,丰钰又拜了长辈和周氏等人,听安潇潇道“丰姐姐待我亲厚,我便厚颜随她喊太太一声伯母,昔日便听她说及伯母和嫂子、姊妹们皆是和气人儿,今儿一会,果真如此。丰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家里这样疼她宠她,可羡慕坏了我们。来日还想勤来走动,可盼伯母和嫂子们莫嫌弃我才好。”   说得屋里人都笑了,丰大太太将丰钰招在她旁边,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孩子,人家五姑娘早想上门来玩,你做什么不早回了我们,也好叫人套了马车去迎才是。”又对安潇潇道“我们钰丫头不是那种会说甜言蜜语的,性子实诚,亏得你们这些亲厚的小姊妹不嫌她,将来只管进来玩,不必回回下帖子或遣人过来知会,当作自己家里,常来常往的,莫顾及那些虚礼。也千万莫再带什么礼来,一来我们过意不去,二来也显得生分了,你说是不是”   安潇潇抿嘴一笑,起身福了一礼“丰伯母说得是。我和钰姐姐自家姐妹一般,伯母只管喊我名字就是。”   哄得丰大太太当即就喊了两声“潇潇”,屋中一派和乐,甚至不需丰钰这个中介人来多言语。正笑说着家常,外头回报说段家两个表姑娘并一位冷二姑娘到了。   周氏是昨日收到的拜帖,当即站起身来,笑道“原说我们两家有缘,不单是钰儿和潇潇妹妹亲密,昨儿我才知,原来先侯夫人的外家亲娘冷三太太与我娘是同乡旧友,还凑巧和咱们钰丫头的舅家是近邻世交,昨儿恐是听说了今儿钰儿办宴,特遣了她家嫡姑娘来给钰丫头壮势。这不,人来了”   安潇潇一听冷二姑娘四字,嘴角的笑容就变得有些深沉。丰钰眉头微抽,实不知这位冷二姑娘做什么要来凑趣。矜贵的千金小姐,人家不来三催四请都是不肯出门的,她倒好,自己明明并没有邀请她来,倒打着什么前侯夫人妹妹的名义上来帮自己壮脸面了。   想到这里,不由朝安潇潇瞧了一眼。   两人视线交汇,彼此对笑了一下,丰钰心里安定下来,安潇潇的笑容大有深意,好像这位冷二姑娘的到来她也并不知情。   顶着嘉毅侯小姨子的名头,冷雪柔自是得了好一番重视。段淑宝对此人非要与他们同车而来的行径无法理解,一路斗嘴到垂花门外。等进了屋中,各人又是一副教养良好的乖巧模样,只那冷雪柔极为突出,朝丰大太太和周氏非常勉强地行个礼,转达了冷三太太的问候,连与丰钰寒暄一句都未。   冷三太太是正经的嘉毅侯岳母,按身份,比之丰大太太不知尊贵多少倍。奈何冷家从前门第实在太低,纵是招了这位贵婿,冷三爷为此连拔五级,如今也堪堪做个六品闲官,虽领着双倍的俸禄,占着不少的田地,和丰凯并无很大不同,甚至在官职品级上,恐还逊于丰凯。   丰大太太是什么人几乎一眼就从冷雪柔的礼数中看透了这个眼高于顶的娇娇女。想那冷家恐是因为出了个侯夫人,一时得意,觉得可以在临城横着走,借着侯爷名头甚至能在京城耀武扬威一番,这些年又给人捧惯了,渐渐忘了自己的底子是有多薄,宠得家中唯一这嫡女养成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性情。丰大太太自不会得罪了冷家,也不至于替人教女,笑着捧了她几句,就推丰钰带着几个姑娘自去玩乐。   却说冷雪柔虽没把丰家众人瞧在眼里,在看到安潇潇的一瞬间,却有些心颤。   这位安五姑娘曾在一段时间内承包了她所有梦魇,不是给她瞧她屋里的宠物蛇,就是拉着她去看猫吃鼠,还最喜在她面前讲些极可怖的鬼故事,那几日她住在这位安五姑娘隔壁,几乎给她吓个好歹出来。   为此,一着安潇潇的面儿,她心里就不自觉地别扭起来。   丰钰笑着招呼他们往花园里去,冷雪柔搀着段淑宝的手刻意落后两步。   安潇潇抿嘴一笑,一手挽着丰钰,一手去拉冷雪柔“冷二妹妹,上回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怎么突然就回临城去了今儿说什么都得给你把结尾说完,免得你不上不下的难受啊。”   冷雪柔浑身僵直,不自在地躲开她的手,上回没讲完的故事孤女只身借住在亲戚家,被借住的屋里吊死的厉鬼缠住的故事她才不要再听   段淑宝见她脸都青了,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是还在气我刚才和你说的那几句玩笑话吧”   冷雪柔抿唇不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盯着安潇潇的动静,心不在焉的走在路上,连找丰钰的麻烦都顾不上。   安排坐席时,冷雪柔原想和段淑宝等人同坐,奈何偏被周氏热情地邀请到安潇潇身边的次位,不时听安潇潇与她耳语几句“有趣”的事,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人来敬酒,就僵硬地饮了,没一会儿就喝了好几杯下肚,颇有醉意。   今儿是丰钰与众人叙旧,多数旧友都已成婚,说起年少时众人在一块玩乐的时光,都有些感慨。   丰媛和段淑宝他们那桌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居多,他们也有他们的玩法,击鼓传花、对对子、射覆   宴后各自换了衣衫,在丰府的观景亭烹茶听曲。这一日很快便过了。   就在丰钰这边一切顺利的进行当中,西府上院的客氏却是不大好过。   她这几日因着弟弟客天赐的官司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昨晚喝了两碗安神汤才得一夜好眠,没想清晨就得到消息,说是官府欲请丰庆过去谈一谈此案。   客氏心乱如麻,坐立难安,知道纸包不住火,丰庆终是要知道他前一任妻房那些嫁妆的去处。   虽他一直对她私掌了段氏库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知道在她手里,跟知道那些铺子庄子已经被她一样样变卖出去置了田产落到她弟弟名下,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   这几日夫妻俩龃龉不断,丰庆前几日还与她分房睡,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两天才有好转,肯舍下脸面宽慰她几句,今日过后,恐怕她的日子要更不好过了。   踌躇间,就见杏娘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客氏心中窝火,不免瞧什么都不顺,一会儿嫌茶冷,一会儿嫌糕点粘牙,一会儿觉着隔院的乐声吵,一会儿又叫人去问几遍丰庆有无回来。杏娘今日也不知怎么,越是忙乱越是出错,当着客氏打碎了两个茶杯,还不小心泼湿了客氏的裙子,客气正愁无处发泄,当即摆出主母威风,着杏娘顶着水盆罚跪。   与客氏一样百爪挠心的,还有一个冷擎风。   他在嘉毅侯府的外书房踱着步子,已经等候了好一阵儿。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安锦南归来,踏入这间屋子,其后,一切顺理成章 第22章   安锦南往年春秋两季都要参与宫中围猎,这两年远居盛城,也没有放弃这一习惯,嘉毅侯府郑管事早早在二十里外的小南山打点一通,设了暂居的营帐和一应器具,因知安锦南不喜人多,只带了七八个侍卫并个族中子弟同行。   他多年征战,习得一手好箭术,兼那些个部下和小辈惧他威严,不敢太过抢眼,这回行猎几乎只他一人收获颇丰,其他人等不过猎些獐子、野兔,敷衍潦草至极。   安锦南面上不显,心里有些扫兴,索然提早拔营,看到那些伴从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安锦南捡了两只小狐带在车上,将山鸡野猪都赏了人,骑行半个多时辰回到府中,听得舅兄冷擎风上门求见,眉头极细微的蹙了一蹙,仍决定先去梳洗一番再行传见。   芍药备了水,安锦南挥手屏退她,解衣迈进池中。   许是这几日太乏,靠在池壁上只泡了一会儿,就觉倦意袭来,眼皮沉重。   对面小几上常燃的龙涎香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淡淡的甜香,嗅在鼻中意外的宜人。   安锦南只觉自己紧绷的肌肉都在那香气中变得松懈开来,血液流动异常活跃,有些热,又有点躁,霎时,他闭阖的眼眸陡然睁开。   战场上练就的紧张戒备在他身体虚软之时也能克制意识保持头脑清明。   他眸子赤红,双手握拳,撑住池沿就欲跳出,一阵清风从外拂来,那甜香味越发清晰浓郁,安锦南吃惊的看向自己的肩膀。   一只手,纤细的,带有微小伤口的指头,短平而干净的指甲,不染蔻丹,温度是微凉顺着他的肩膀,一点点滑向他的臂膀,用适中的力度轻轻按揉。   耳畔有清冷得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声音,唤他“侯爷”   安锦南撑住池沿的手,瞬时软了下去,一头栽在池畔,几乎撞伤了额角。   他用力眨了下眼睛,丝丝的头痛划破幻象,他看向空无一人的净室,嘴角勾起自嘲的冷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那个梦   是他这些年孑然一身,孤寂太过,才幻化了一个虚无的人,聊慰空寞可怜的自身。   可他是安锦南,他何曾需要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他都已拒了多少,从他孤煞之名传出之日,就已做好准备此生独过。   嘴角笑意越发冰冷,他撑起身子,用巾布围住自己,然后行至小几旁,俯身拾起那炉香,拿在手中略瞧了一眼,翻手将一炉香屑洒入池中。   整个宴上,冷雪柔都被安潇潇紧紧禁锢在身畔,就连她借口去更衣,安潇潇也派了自己的婢女跟从伺候,美其名曰“替兄长照顾二妹妹”。冷雪柔拒又拒不得,想撕破脸又不敢,唯有红着眼圈死忍。   安潇潇不同旁人,这世上能让冷雪柔乖乖吃瘪的人真没几个,偏巧安潇潇就是其中之一,谁叫她是安锦南最信任的堂妹,还替安锦南管着整个库房呢且她为人又阴沉的很,自己借住嘉毅侯府,只能在她的院子,撕破了脸还不知要给她怎么悚吓。上回来一回盛城,回去喝了半个月的压惊汤药,如今苦涩泛酸的药汁还犹如就在唇间回旋,她着实不想再尝了   好容易捱到宴后,安潇潇刻意慢了两拍,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与丰钰打个眼色,借到一旁说私话,冷雪柔这才有机会偷溜,也不理会段淑宝的呼唤,飞快的携着侍婢离开。   安潇潇余光将她看得仔细,唇边淡笑微寒,朝贴身侍婢打个眼色,等侍婢悄悄跟上去后,才回转头来与丰钰说话。   “对不住,前番劳烦丰姐姐一回,想必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这回贸然上门,一来是代兄长为上回的事向姐姐致歉,二来便是我的私心,想亲近姐姐,姐姐宫中而来,礼仪行止皆是典范,针黹女红又是最出众的,我一心倾慕乞望姐姐不弃,若得姐姐指点一二,便是我的福分了”   这话说的客气,听来像奉承,可字字句句涵盖的信息量可不低。   先是暗示了一番她知道送上嘉毅侯府的那些请帖和东西不是丰钰手笔,表明自己和侯爷完全相信丰钰的为人,并不会因此怀疑丰钰有心巴结纠缠,还很愿意与她常来常往,免叫她在外人面前因此为难。   其次又提了提了针线方面的事,提醒丰钰莫忘了这一切是建立在她能帮上嘉毅侯的忙的基础上。   丰钰客气了两句,从身上摸了那绸袋出来,“总算赶了出来,手工粗糙得很,丰钰能力有限,不敢当安姑娘赞誉。”   安潇潇亲昵地携了她的手,将她的手连着绸袋推了回去“此物乃是兄长亲手交给你的,我可不便替兄长收回,不若等下回我再邀姐姐出来,你亲手送还兄长”   说着,她眨了眨眼“也好给我们由头再碰个面,一同玩一回啊。”   丰钰怔了怔,怎么觉得安潇潇这话里大有深意真是安锦南又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做不成   两人又扯了些旁的事,一路并行到垂花门前,注意到一旁的小环不住朝她打眼色,丰钰心中了然,就此送别了安潇潇,主仆俩走到一旁的背人处,魏嬷嬷便候在那,面露喜色,蹲身与丰钰禀道“姑娘神机妙算,那边,果然闹起来了”   丰钰眸色一凛“杏娘如何事情可败漏了不曾”   魏嬷嬷笑道“不曾呢,老爷一进门瞧见,就变了脸,恰好又有旁的由头,似乎事关客四爷的官司,与太太狠狠吵了一顿,说太太不仅贪财忘义,自私愚蠢,还御下不仁,苛待子女,太太哭闹了一番,杏娘一味护着太太,哀求老爷不要置气,太太不领情,翻手打了杏娘一掌,老爷哪还能忍,眼见杏娘脸上红肿一片,老爷一情急,推了太太一下,一个寸劲儿,太太跌在那炕桌上头,怕是气急了,回手乱抓,把老爷脸上抓了三道红痕。这会子老爷气的跳脚,扬言休妻,喊人去寻客家大舅爷来领人呢”   丰钰静静听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喜,只觉不堪。   她的父亲,在外道貌岸然,十足的君子做派,这些年又与客氏琴瑟和鸣,不知令多少夫人艳羡。   谁知这夫妻深情,原是此等脆弱易碎。只不过一个小小婢女,几样嫁妆田产,就叫他们交恶至此,脸面全无。   魏嬷嬷又说了些零碎琐事,丰钰没有听下去,挥手叫人退下,淡淡地吩咐小环“把我昨晚写的那封信交给平管事,叫他亲自走一趟,去临城请段大爷过来。”   小环郑重应了,快步往寿命轩方向走去,听身后丰钰似自言自语,又似与她闲谈,那声音淡而冰冷,没一丝情绪起伏。   “把阿娘的东西,一样样讨回来,一分一毫,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第23章   冷雪柔飞快走出丰府大门,随行的嬷嬷早雇了小轿候在巷口,她快速钻入轿中,一路专抄近道,直奔嘉毅侯府而去。   待她下了轿子,天色刚刚擦黑。因与侯爷关系向来亲密,又言明是来寻她长兄一块儿回临城的,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院子。   安锦南和冷擎风正在喝茶,听见外头传报,说冷二姑娘到了,安锦南垂眸用指尖摩挲着杯沿,没有答话。   冷擎风颇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这丫头今儿来盛城参宴,知道我在您这儿,许就想来凑车与我一道儿回去。”   见安锦南用一双深邃的眸子瞧来,目光极淡极冷,冷擎风面色一红,用指头攥住了衣摆,硬着头皮道“这样也好,我便带她一块儿回临城去,也免她又在侯府叨扰,耽搁侯爷的事。”   他忐忑地望着安锦南,等他示下。安锦南啜了口茶,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叫她进来。”   冷擎风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回落,露出欣慰的笑。侯爷到底还是对二妹有心的。如今已近秋末,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侯爷自是不会叫二妹在外头吹风。赏杯热茶,寒暄一阵,大抵那东西也就该发挥效用了   冷擎风眼眸深了深,含笑望着走进来的冷雪柔。   屋里刚点了灯,昏黄的半亮光线,将冷雪柔本就可人的面容映得更显柔婉动人。   她的脚步在看见安锦南的一瞬就凝住了。阿娘说准她趁机来瞧他一眼,从昨晚她就开始激动到失眠。如今果然瞧见了,他就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安坐,可她偏偏踯躅慌乱,不敢近前。一颗心砰砰乱跳,口干舌燥不知该与他说什么才好。   安锦南淡淡地瞥她一眼,指着自己和冷擎风下首的蒲团道“坐。”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艰难地挪步到桌旁去。   看他伸出修长的手,从旁拿过一只茶盏,亲手斟了杯碧螺春朝她推去。   温润低醇的嗓音就在耳畔“喝茶。”   冷雪柔耳尖发烫,脸颊红透,低垂了头去接那茶盏,抬眼不住偷觑安锦南的神色,心想大抵他已经原谅了她了   他肯如此温和地与她说话,是不是说明,她还可以像从前一样与他撒娇痴缠   屋中各怀心事的三人一时静默起来,闻得一旁烛花细微的噼啪声响。安锦南清晰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气味,正从冷雪柔身上幽幽传来。   冷擎风暗中窥探安锦南的神色,见他瞳孔似乎倏然一缩,冷淡的面孔上却是再没任何旁的变化,一点也琢磨不透此刻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就在这时,外头适时传来步声,冷擎风眉头挑了一挑,就听见他的随行小厮慌里慌张的在外禀道“大爷,咱们在盛城的铺子出事了,说是今儿的莼菜不对,吃坏了人,此刻乱成一锅粥,掌事的不敢定夺,慌着遣人来请您定夺”   冷擎风咬了咬牙,不敢去看安锦南的脸色,他站起身,慌忙地走到门边,斥了几句下人无用,又走回桌畔,朝安锦南躬身持礼“对不住得很,侯爷,这起子草包个个不顶用,我得去瞧一眼,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我们冷家损失一间铺子倒没什么,只怕牵连了侯爷名声”   冷家在盛城能开大酒楼,仗的是谁的势,三岁小儿也知。因此他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   安锦南嘴角微勾,似乎客气地笑了下,“嗯。”   冷擎风抑住心内狂喜,状似为难地看了看冷雪柔“至于二妹,侯爷您看”   “她在此候着。”安锦南从善如流,自始至终没有抬眼。   冷擎风轻快地“哎”了一声,又行礼谢过安锦南,嘱咐了冷雪柔几句“要乖顺,莫给侯爷添烦”等语,这才快步去了。   门打开又阖上。放了一道清风而入,将冷雪柔软软的发丝吹拂而起,将那香甜的少女香,无孔不入地沁在屋中每一个角落。屋中只余他二人,冷雪柔一颗芳心似乱撞的小鹿,不知怎么,竟没个平静的时候。原以为只能与大哥一块儿陪他说两句话,哪想竟还有这种独处的机会可不叫她又惊又喜至于家中铺子是不是出了人命官司,根本不在她考量的范围内。她挑起眼帘,斜斜晲向安锦南,又娇又软地喊了声“姐夫”。   拉长的尾音,娇媚得滴得出水的声线,任何正常男子听了,恐也要酥了半边身子。   安锦南抬起眼,冰冷的视线拂向冷雪柔娇俏的脸蛋。   从前她年幼稚气,在她脸上看见的只有天真纯美。此刻,她身上染着那甜香的味道,又娇又羞地用春水盈盈的眸子朝自己偷瞧,安锦南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他手握成拳,缓缓望着眼前的少女朝自己贴近   安潇潇快速跳下马车,直奔书房而来。见那屋门紧闭,从窗纸上透出暧昧的淡红光晕,她咬了咬嘴唇,勉强勾起一抹笑来,扬声道“冷二姑娘,说好了要与我回府叙旧,怎却躲到这边来了”   边说边推开了室门。   屋中静极了,桌前摆着三盏茶杯,茶已冷了,而桌旁并没坐着任何人。   安潇潇心中一沉,声音不自觉微微发颤“兄长”   “嗯。”   屏风后,低低的一声。   安潇潇提起的心稍稍回落,快步绕去屏风后。   安锦南靠墙立在那里,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他面容整个隐在阴影当中,瞧不出是何表情。   安潇潇凑近,没发觉冷雪柔的身影,她舒了口气,又蹙了眉“兄长,又头痛了”   安锦南“嗯”了一声,伸手按了按额角。   不是痛得耐不住,他定是又言“无碍”。可此刻的他却明显的以脆弱示人,叫安潇潇心内揪痛不已。   听他又道“知会崔宁,扶我回房。”   安潇潇上前扶住他,左右环顾“兄长,冷雪柔呢”   安锦南抿了抿唇,无力地朝一旁的书柜指了指。书柜后有榻,想来,冷雪柔是在那儿却怎么没半点声息连兄长如此头痛都不理   安潇潇并无时间去思考太多,她扶着安锦南到廊下,以指为哨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声。   屋脊上停留的鸟儿突被什么惊散,月下,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房顶纵了下来。   冷擎风飞快地往回赶。   一来一回,加上算好的“处理乱子”的时间,一个时辰足够。他掐着点儿,心中又是愉悦又是焦急,重回侯府时连脚步都显得有些凌乱,一路随着侍婢走向书房所在的院子,抬眼就瞥见芍药手提灯笼立在那儿。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许多波澜俱在盈盈一顾间起伏又平息。   她垂头施礼,解释道“侯爷喊我备水”   冷擎风几乎掩不住嘴角的笑。   成了   定是成了   他看向那带路的侍婢,声音愉悦地催促“怎么还不通传”   扬声在外自行禀道“侯爷,小可回来了,这就接雪柔回去”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应答。冷擎风步子飞快,几步跃过阶梯,行至门前“侯爷”   “哥哥”   一声低低,柔柔的,似乎正在哭泣的女声。   冷擎风绷住面孔“雪柔”他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桌前空无一人,淡淡的啜泣声,从书柜后传出。   冷擎风攥紧了拳头,立在柜后,似不敢绕过去瞧明是什么情形,只声音满含愠怒,低低喝道“二妹你怎么了侯爷何在”   “我”冷雪柔抽抽噎噎地道,“她、她欺负我”   冷擎风大为吃惊“什么你是说侯、侯爷”   “哥哥”冷雪柔哭得肝肠寸断,“她欺负我我好怕,好怕你快带我回家”   冷擎风脚步一提,不顾芍药和侍婢劝阻,就要闯将过去,额上青筋直跳,怒道“侯爷这是何意二妹,你别怕,兄长在此”   见芍药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许他硬闯,翻手就来推她“你还不放开我我冷家虽势微,闺女却也不是随意给人欺的”   就听柜后抽抽搭搭的泣声中,夹杂了一抹极轻的笑。   “噗嗤”一声,像是忍俊不禁。   冷擎风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芍药。   芍药听得那声音,也是惊愕不已。   有没有听错,怎么觉得那笑声,不像安锦南   确切说,不是男人   冷擎风飞快地挣脱束缚,大步朝柜后走去。   就在他看见榻上情形的一瞬,他整张脸霎时变得青白。   只见他妹妹冷雪柔衣衫完好地坐在榻上,身上,两条绿油油的长蛇欢快地吐着信子,正朝她面孔盘旋而上。   冷擎风如坠冰窖,不敢置信地看向榻旁捂嘴偷笑的人,“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侯爷呢”   安潇潇笑得眸子亮晶晶的,两颊泛上好看的粉淡粉颜色,“这是我哥哥的书房,我怎么就不能在”   又指着冷雪柔道“看把你吓的,小青和小绿他们喜欢和你玩,你哭什么还说我欺负你真不讲理啊你”   眼见那小蛇就要攀上自己的脖子,冷雪柔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哭起来“姐夫救我啊姐夫,安潇潇疯了”   冷擎风面色数变,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锦南没着他的道,恐怕特地寻人叫芍药备水,也是为着戏弄他呢。   叫他以为已然得手,出乖露丑演这么一出这是臊他们冷家打他冷擎风的脸呢   他眸子赤红,又转头看向芍药。   芍药真的给安锦南喝了那茶,闻了那香么   便是个傻子,有了那东西相助,怕也要对冷雪柔这美人儿做点什么。何况冷雪柔的样貌那么肖似侯夫人冷氏,安锦南莫不是个木头,便这样都不曾动意   除非芍药有了外心,不想帮他们冷家。   芍药见他目龇欲裂,用不满的目光盯向自己,下意识地就退后一步。   大爷这是,在怀疑她   不容芍药多想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男声“五姑娘侯爷请您去呢”   安潇潇神色一凛,双手一摊,收回了那两条小蛇,她快步就欲走出。   冷擎风快她一步,横栏在她身前“慢着敢问五姑娘,侯爷是何时出去的,此刻又在何处”   安潇潇蹙了蹙眉,旋即扯开唇角,冷冷地笑了。   “冷大爷与其关心我兄长在哪儿,不若先关心关心自己吧你们冷家将这些下作粗浅的手段用在嘉毅侯身上,是把他当成了没脑子的傻瓜是该说你们太自信好呢还是该说你们是作死活得不耐烦了”   “从祖父至我兄长,哪个不是血淋淋杀出来的前程是我兄长对你们太好,让你们忘了他战场煞神之名”   安潇潇笑道“冷大爷,且请吧恕不相送。来日,我兄长自与你好好说道说道今日详情” 第24章   冷擎风睁大了眼睛,紧了紧牙根,又怔了怔。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安潇潇一去,那带路的侍婢也有眼色地退去了屋外。屋内只听得到冷雪柔不能自已的抽泣声,芍药立在他对面,神色也是惶急莫名。   若侯爷当真已经看穿他们的伎俩,那他们还有活路么   外人恐怕不知,芍药却比谁都清楚,安锦南是怎样一个人。   她急切地攀住冷擎风的手臂“大爷,如何是好”   冷擎风面色变得狰狞,翻手伸出,一把扣住了芍药纤细的脖子“你还装是你,是你对不对”   芍药两眼睁大,被铁钳一样的大手捏得呼吸不畅,艰难地解释“不,大爷,您误会奴婢了奴婢”   “不是你是谁安锦南又不是柳下惠我大妹死了八年了不是你说,他身边半个人都没有渴了这么久的鳏夫,推给他如此娇嫩嫩的女娃儿,还用了那种剂量的药,他能忍得住能忍得住,除非他、他特么不是男人”   冷擎风面色越发狠厉,心中已经认定,是芍药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冷家。   “我是怎么待你的,你就这般对我芍药,别忘了是谁把你从窑子里赎出来的,又是谁替你摆平了你那烟鬼哥哥欠的巨债”   芍药几欲窒息,整张脸涨的泛红发紫。榻上的冷雪柔不明兄长缘何暴怒,哭声一点点小了去,惊疑地看向两人。   “啊”冷擎风倏然一笑,“我明白了。我特么全明白了。敢情你是琵琶别抱,另拜山头,跟安锦南一条心了”   “你是瞧他身份高贵,容貌又俊,假戏真做,对他有了想头吧”冷擎风望着自己手中紧攥的姑娘,瘦弱的身子秋千般在他手下打颤,他一把将她松开,掼到地上,蹲身下来,擒住她的下巴,“你是怕二妹进了门儿,就不能独占了他你是心比天高,也肖想做他的侯夫人”   芍药剧烈地咳嗽、喘息着,她好想,好想伸手捂住他的嘴,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侍婢虽退到了屋外去,可不代表就听不到什么。即便侯爷看出了端倪,可凭着过去的情分,焉知他就不会回心转意这些年冷家做的混账事还少么一件件,一桩桩,侯爷瞧在眼里,却一件都没与他们计较。说明侯爷还是念旧的。她愿意去求一求,试一试,不求侯爷能放过她自己,至少至少要把大爷摘个干净。   可他芍药仰起脸,痛楚地望向面前的男子。   她自小到大仰慕的英雄,她用十年时光暗恋的男人用冰冷的、仇恨的、轻视的目光看她。他一把甩开她的脸,使她扑倒在地上,用极不屑的口吻啐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做这种春秋大梦”   “安锦南肯将你留在身边,看的是我大妹,和我冷家的情面你什么出身什么姿色你特么也配”   发泄完一腔怒火,冷擎风终于平静了少许,适才的惊急、震怒,于此时纷纷化成无边的恐惧。他看一眼在榻上瑟缩着、疑惑不敢出言的冷雪柔,眉头沉了沉,朝她招手“还愣着作甚还不随我快回临城”   冷雪柔哽了哽喉咙,小声地问道“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冷擎风本来已经平息的怒火瞬时又被这无知的一问燎起来了“你还有脸问没用的东西还不走”   亏得这些年他们这般疼她宠她,紧着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堆给她将她娇养长大,谁想竟是个这般没本事的草包   冷雪柔打小就没看过什么人的脸色,除了安锦南,没人敢给她气受,刚才又被安潇潇吓得不轻,情绪本就不稳,听得兄长如此劈头盖脸的骂她,不由又湿了眼眶,啜泣起来,嘟着嘴巴道;“我做错了什么”   冷擎风哪有时间听她哭哭啼啼,上手把人一扯“给我把你不值钱的猫尿憋回去”胡乱揪住她衣袖就往外扯。   芍药匍匐在地,一把抱住冷擎风的腿“大爷,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真不是奴婢坏事大爷,奴婢对您如何,难道您一点感觉都没有么如今事情败露,侯爷必不会容情,大爷带我一起走吧,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儿求您了”   冷擎风冷冷一笑,提足一脚踏在芍药胸口,“带你走亏你敢想我这些年都是哄你的、逗你的爷从来没真想过接你回家爷对你半点兴趣都没有,懂吗滚”   他使了十足力气,一脚将她踢翻在地,一手携住冷雪柔,一手就去推门。   外面,月明星稀,清风微冷。   门前阶下,一人黑衣长剑,抱臂而立。   冷雪柔认出来人“崔、崔宁”   崔宁转过脸来,朝二人微微一笑“侯爷有命,冷家人等,暂禁于此,不得擅离。”   冷擎风眉头跳了跳“凭什么我们”   “唰”地一声。寒光破空而至,剑芒直指冷擎风颈中。   “对不住,职责所在,还望冷爷莫为难小的。”   四周的窗都敞开着,风不住地灌入进来,吹拂着帘幕,吹开了帐子,露出安锦南极度苍白的脸。   地上摆着几只铜盆,有的装着冷水,有的已然空了。韩妈妈坐在床沿上,含泪替安锦南解开胸前的衣襟。   安潇潇手指发颤,将浸透冷水的帕子递上。   “妈妈,兄长刚才清醒时,喊的是谁”   韩妈妈抽了抽鼻子,将湿透的帕子贴在安锦南肌肤上面,低声道“侯爷喊的,是阿姐。”   安潇潇幽幽一叹“大姐姐她,已经去了有五年了吧兄长他还是放不下”   韩妈妈刚要答话,安锦南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眸中尽是血丝,透着嗜血残酷的狰狞,翻手一掌,将韩妈妈推了开去。安潇潇想去帮忙按住他已来不及,只见他霍地从帐中弹起,抱住自己的头部就向床柱撞去。咚的一声,架子床跟着晃了一晃。他垂头又是一撞,额头很快就见了血丝   韩妈妈顾不上扭痛的腰伤,飞扑上来抱住安锦南的身子,“好阿锦,莫闹,莫闹,莫伤了自己”   听得这声唤,安锦南似乎迟疑了一下。   短暂的失神后,痛楚似乎给了他一丝清明,他太痛了,痛得不想再熬下去   他甩开韩妈妈,避开安潇潇,退到床侧的屏风之后,抱住自己的头弯低高大的身躯。   他蜷缩在那后面,用非常虚弱的声音道“芷兰”   韩妈妈疑惑地望向安潇潇,侯爷在说什么   安潇潇眸子一亮,跺了跺脚,飞快地蹿了出去。   “备车备车”她一路扬声下令,“快取我的帖子”   一路疾行,丰钰从没坐过这么快的马车。   今晚的一切实在太荒唐了   白日才猜疑过安锦南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等着吩咐她做,谁想这一天还没过去,他的命令就来了。   安潇潇深夜造访,要她入侯府为客,这本就无礼至极。更可笑的是,她的家人竟然丝毫不以为意,堆满了笑催促她快去。   他们当真就不怕安锦南藏着什么坏心把她卖了   想至此,丰钰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是了,以她姿色,怕是没人会怀疑安锦南欲对她图谋不轨。便是他真有那心,恐怕这些人还乐不得的要玉成此事,焚香奉果谢祖宗显灵,保佑安锦南瞎了眼,肯把她这个嫁不出的老姑娘收了   胡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丰钰好笑得不行,抬眸见安潇潇神色郁郁,自说了几句“对不住、叨扰“”之类的话后就像得了失语症。   丰钰不由又猜测今晚邀她去侯府的意图。   总不会是安锦南想要香囊了。   这么唐突慌乱给人递把柄的事,安锦南不会做。   那还有什么旁的,能叫安潇潇这般六神无主又非得连夜接她出门   待走入冷风四入的屋中,看到满地狼藉和浑身是水、抱头缩在地上的安锦南时,丰钰心中猜想得到了印证。   韩妈妈乍见丰家大姑娘不经通传就走了进来,眸色凛然一肃,然后不解地看向其后的安潇潇。   安潇潇脸色苍白,有些不安。她朝韩妈妈点点头,忐忑地盯住丰钰的一举一动。   希望她没有猜错,刚才兄长那低低的一声,在痛楚绝望中透出的一点点脆弱的求助,那两个若有似无、难以辨认清楚的字眼,是“芷兰“”,芷兰姑娘丰钰,对吗   丰钰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或惊讶的表情。   她似乎早已见惯这一室纷乱,和如此无助的安锦南。   她缓步朝他走近。   不言不语,伸出双手,试探地从后,按住他的肩膀。   安锦南身子抖了下,睁开赤红的双目,神色狰狞地回眸。   丰钰嘴里轻轻哼出一节小调,慢慢的,慢慢的用手滑过他的臂膀,一点点的凑近他的脸庞。   韩妈妈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侯爷在看清来人的一瞬,似乎怔了怔。   丰钰哼着小调,用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额角。轻柔得像花瓣划过湖面   安锦南不住打颤的身子几乎一瞬就平静下来。   他轻轻地靠在身后女人的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天隆一十八年。夏末秋初。   暴雨数日不歇,听闻太行山下已有民庄被山洪冲垮。   天空被生生豁开一道口子,那雨像是落得永无尽头,要天长地久的滂沱下去。   安锦南只着中衣,头上未戴斗笠,也未打伞,浑身湿透,直挺挺跪在储秀门前。   高大威严的朱漆大门,阻隔生死阴阳的两端。雨落在他面上,像弥补他哭不出的泪。   丰钰撑一把油纸伞,无言立在他身后。   他跪了有多久,她就守有了多久。   雨点砸在地面上,来得太急、太凶猛,远看地面腾起一片氤氲的水雾。   她和他均是一言不发。   一旁宫人撑伞来去,司空见惯般,没人朝他们望上一眼。   他已跪了两天。   无力回天,唯余深深的懊悔和浓重的痛楚,伴随苟存人间的落寞之人,祭奠一点无用的忧思,奉上自欺欺人的对来生的祈愿。   一墙之隔的储秀宫正殿之中,丽嫔才晋淑妃不久,连自己的册封礼都来不及出席,身穿华贵宝衣,佩朝珠凤冠,怀抱册宝如意,苍白枯萎地仰面躺在紫金镶嵌的楠木玄棺之中。   他们都知道。   人死如灯灭。   不存在什么天上有灵,也没什么轮回往生。   凯旋而来,喜悦回京,得到的尽是噩耗。尚要眼睁睁看着这世上他最后一名血亲在面前死去。   而他连眼泪都流不出。   天色渐渐黯淡。丰钰揉揉酸痛的小腿,靠在宫墙上稍稍撑了撑已经麻木的腰。   小伞根本经不过狂风暴雨摧残,连她身上也湿透了,抬手整了整衣摆,再回眸,前面那跪得直挺挺的人不知何时栽倒入水中。   丰钰丢开伞,快速去寻了两个小监过来,合力将安锦南扶回武英殿。   丰钰依律将详情传报上去,皇上来瞧过一回,太医煎了药喂下去,吩咐晚上要加倍细心看顾,免他高烧烧坏了神智。   殿外还有旁的宫人,是后来戚总管从内务府调过来的,因皇帝未曾收回成命,安锦南似乎又不大反感丰钰的侍奉,便仍留她在此。   一开始接了这差事,她其实是有些怨的。盼着他快快好起来,只为能早早回到自己宫里去。   后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传说中脾气古怪的嘉毅侯,出奇的好说话,更衣梳洗能自己处理的绝不劳烦她,两人之间很快达成互不侵扰的默契,她可觑空做她自己的活计,他也不需人时时在前端茶递水。   不能否认,这几日的武英殿生活,比在后宫每日的勾心斗角战战兢兢要轻松许多。   可她仍不敢怠慢。   毕竟是皇亲国戚,宫内宫外无不牵连,生来就在这富贵如云的锦绣堆中,要护住这人上人的位子,少不得心有阴私手染鲜血。   她从不天真地认为,任何人是简单的   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没注意到他何时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望着那重云般的帘幕,眸底映入宫灯的绯红。   脸上染了不自然的霞色,衬得他似醉了酒。   可眼底泛青的颜色,发白干裂的嘴唇,无不昭示他的虚弱。   丰钰不经意地回眸,对上他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略吃惊地朝他走去,“侯爷,您醒了”   安锦南目光毫无焦距,瞳孔微张,素来冷硬的面容忽地扯出一抹让她倍感陌生的笑容。   “阿姐,你来了”   丰钰脚步一凝,下意识喊他“侯爷”   安锦南嘴唇扁下去,笑容变作可怜兮兮的委屈。   “阿姐,阿爹阿娘的死,真的与我有关吗聪儿和六皇子的死,也是因为我吗”   丰钰抿了抿嘴唇,眸色有些慌乱。   有些话,她不能听,也不想听。有些事,不是她这个身份应该知道的。无论此刻安锦南将她错认了谁,这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丰钰连忙道“侯爷奴婢去帮您备沐浴的水来。”   她脚步回转,正要离去。衣袖倏地一紧,回眸,安锦南已至近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带。   “不要阿姐不要走,我,我”   他忽然弯下身子,张开手掌按住自己的头。   “痛,好痛阿姐,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丰钰立在那,手足无措望着一面抱头打滚,一面哀求她不要离开的安锦南。   自私冷酷如她,明知迅速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或是直接请了太医过来,将事情彻底甩脱。可双脚不知为何,似被紧紧地钉在了地上,挪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   声响似乎惊动了外面,小宫人在外怯怯地喊她的名字。   “芷兰姑娘”   “无事,侯爷梦魇了,你们退下”   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把话利落的说完。回过身,弯腰去扶安锦南。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有些粗糙的手掌紧紧箍在他胸口。   “别走别走”   丰钰垂下眼眸,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不走。”她温柔地安抚,好容易将他高大的身子扶起,移向床内。   安锦南与她并坐在床沿,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姐痛”   丰钰指尖动了动,僵坐在那,等他再三喊了几声,不知所措。   迟疑地伸出手,试探揉了揉他的额角。   许久许久,安锦南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她衣摆,又不安心,又有点依赖,就在她不轻不重的揉按中,缓缓地睡着了   时移世易。同样的两个人。   她坐在那儿,任男人将长发披散的头颅枕在她窄瘦的肩头,双手抚在他鬓上,一面哼唱着小调,一面用已养得细腻白嫩的指尖按揉在他额头两端。   安锦南昏昏沉沉之中,恍似嗅到一缕极淡极绵又极熟悉的清香。   如兰似麝,又非任何他常燃的那几样香料,清甜中有些苦涩,像是甘草、秀木,似乎令他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明。   隐约中,大抵猜出了身畔是何人。   可心底最深处那不可示人的角落,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一点点在蚕食他的理智。   这样很舒服。很安心。   他没有睁眼,在她肩窝上寻了个更为舒适的角度,呼吸变得愈加舒缓、绵长   丰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片,抬头看向帐外。   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视着她。   她能明白韩嬷嬷的顾忌。   在人前全没干系的两人,突然如此亲密地贴合一处,她还甚是手法娴熟地缓了他的痛楚,于谁瞧来,这都有些匪夷所思。   安锦南这病症是旧有的,依她从太医处打听来得知,似乎是种心病。他幼时应是发生过某些惨事,在记忆中遗留下创伤,每每想及,就会头痛不已,遇到极伤心的事时,还会发狂失智。   这病一直隐瞒得极好,他常年带兵打战,自是不能轻易将弱处示人,从前宫里有太医替他调过某种药,能极大的减缓痛楚,可也会对神智造成一定的损伤,每服过药后,人就昏睡无力。   安锦南是个极要强的人,向不许自己虚弱至任人宰割。故而那药一直弃之不用,束之高阁,这头痛病竟再没旁的法子缓解。   那日偶然在武英殿撞上他发病,她试之以捏拿之法,熟料竟有成效。安锦南那阵子伤怀淑妃仙逝,常发旧疾,丰钰得知他隐疾却能保命至今,多也源于那些日子她于他的助力。   不曾想,辗辗转转到数年后的今时此刻,她还是逃不离这伺候人的命运。   丰钰唇边噙了抹苦笑,手腕已经有点酸痛了,她将手稍离他鬓边,才活动了下腕部,他就蹙了蹙眉头,扭了下身子。   丰钰无奈一叹,伸手扶住他,将他缓缓放倒在枕上。   两手不敢离开太久,很快又按抚住他的眉心。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   安潇潇朝韩妈妈打个眼色,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门闭合上了,窗也小心地从外关上。屋中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丰钰手酸极了,她还有自己的心事。明日段家上门,还有一场大戏等看。且   她看了看熟睡的安锦南,有些哀怨地想道,自己若今晚整夜不归,怕是丰家无人能睡得着吧他们会如何猜度会是怎么样的兴奋   他家嫁不出的老姑娘深夜往嘉毅侯府赴宴,还彻夜不归   明日来试探她的、敲打她的,必会有好多的人。   想到这里,丰钰觉得此刻更头痛的是她自己。   晨间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纸,一束束洒向屋中。   宝蓝色长绒的团花地毯上遗留的水渍已经擦拭干净,昨夜的狼藉乱相,和他隐秘的痛楚和不堪,没留下半点残迹于人前。   安锦南双目清明,睁眼凝望帐顶。   重云帷帐中,他独一个儿,仰面躺在那里。   昨晚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梦他已做了数年,本是不陌生了。   他原猜想,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苦,才不得不靠这可笑的幻像聊以慰藉。   可昨夜那梦中,他看见的再不是那看不真切的面容。   那人在他背后,冰凉的指尖从他肩头抚向他胸口。他茫然回顾   “侯爷”   略低沉的,清冷的女声。   面容沉静的,不惊艳也不动人夺魄的清秀脸孔。   长久的绮思拨开迷雾。   他清楚看见她的脸。   丰钰   是她。   丰钰。 第26章   头还有些痛,可以忍耐的程度。安锦南试探坐起身来,一只墨绿色的绸袋从胸口滑落到床铺上面。   散开抽绳,一只绣金丝火凤的香囊落入视线。她没有添上花枝蔓草,用赤色金线绣了一团团火焰,绕过凤凰周身,不留痕迹地衔接了上面的裂口,并自然并和了那抹红痕。   这只凤,在她手指针线之间浴火重生。   可逝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了。   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幽幽沁入鼻端。安锦南眸子闪了闪,将香囊握在手里,凑近   原本的淡淡遗香中,夹杂一抹微苦似甘的冷冽清香,他闭上眼,掩住眸中起伏的波澜。   起身,将香囊收入腰间,披了外氅,又恢复了往日冷郁模样。   昨晚不堪回首的脆弱无助嗯,定是源于冷家用在他身上的药吧   非是药力缘故,他怎可能丢脸至此。   “侯爷。”崔宁的声音,自外面窗下透进来,“冷二姑娘昨夜受惊,此刻发热不退,冷大爷想求侯爷准许,请郎中前去诊治。”   安锦南勾了勾嘴角,噙了一抹冷嘲。到这个时候,冷擎风还不死心,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冷雪柔坐在书房柜后的榻上,已有五六个时辰。   初被幽禁时,她哭闹过,强闯过,怀疑过,挣扎过,无用。   是被兄长冷擎风一个耳光扇得清醒了。   然后从冷擎风和芍药的只言片语里,明白自己是何处境。   她要如何相信,这个与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现实   家人对她的疼宠原来别有用意   亲娘安排的这趟出行原来是并非是要成全她的痴心,他们当她是颗棋子,是用来笼络嘉毅侯,延续姻亲关系的工具   在计划失败阴谋败露后,兄长向来温和宠溺的脸原来可以变得这样狰狞。   温和慈爱的家人,原来有这样陌生冷酷、自私无耻的一面   姐夫该会如何想她   那么多年的相思、痴恋,深埋在怀不敢倾吐的少艾之心,尽数被这下作龌龊的阴谋污染。   她再也没办法坦然地与姐夫撒娇痴缠,再也没面目顶着一张与姐姐肖似的脸接受他柔和凝视。   这是为什么   是这个世界疯了,他们疯了还是一直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   她睁大双眼,已经哭不出眼泪。   自我怀疑和对这世界的深深恐惧淹没了她。   门外传来锁链被拉扯的声音,冷擎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芍药眸子亮了一瞬,那光彩又很快熄了去。   是侯爷来了。   却不是为解救她而来。十余年的贴身相伴,十余年的虚伪算计,至此时,将被一一清算。   安锦南身穿玄色银线流云纹箭袖袍,高大身躯背后是茫茫晨曦,他自门外缓缓步入。   屋内重新恢复了半昏半明。安锦南立在那,容色有些模糊。   冷雪柔第一次不敢上前娇声喊他“姐夫”。   她站在书柜旁,双眼通红地遥遥望他。   他冷峻威严,面无表情。视线淡淡的,从她身上掠过,没有停留,哪怕一息。   冷擎风勉强堆起笑容,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侯爷,是不是有何误会二妹恐着了风,您看,可否容我先行带她回府延医诊治”   安锦南朝他看去,挑了挑眉。   嘲讽意味十足的一瞥,叫冷擎风尴尬地闭了嘴。   芍药这些年在安锦南身边,对他极为了解,安锦南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他永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他会下令禁人,说明有些事,容不得反口,也没机会反口。   然他对冷家慈悲多年,便是无望,也必得拼死一试。哪怕自己逃不脱,至少至少莫牵连了大爷。   她拖着酸软的双腿,膝行到他面前,仰头哀求“侯爷,所有事均是婢子一人所为。是婢子心痛侯爷,不愿再看侯爷孤苦,您身边怎能永远无人照顾”   她指着冷雪柔道“且二姑娘痴心侯爷多年,侯爷当真看不出么侯爷待二姑娘自来不同,是婢子错了心思,以为侯爷顾及名分辈分,才不好开口提亲。是婢子糊涂”   冷雪柔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如何辩解,她怔怔听芍药代她诉说情意,只觉整张脸火辣辣的,如被火焰灼烧。   她心中久藏的企盼,毫无尊严地被人揭穿。   原来这种感觉,并非如释重负。是如此的羞耻。   安锦南没有看她。他狭长的眼眸半垂着,嗤笑一声,走到桌旁,坐入椅中。   冷擎风抿了抿嘴角,从芍药适才朝他抛来的一眼当中,他已经察觉了她的意图。   既然有人愿意做这替死鬼,何乐不为   冷擎风装作大骇的模样,跳起来指着芍药骂道“竟然是你你这无耻贱婢,侯爷的婚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贱婢子做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拿姑娘的清白和侯爷的声名开玩笑”   “侯爷,这贱婢好大的胆我就说,侯爷待我们向来仁义,怎可能无故关押我等在此原来是此婢从中作梗。侯爷,您”   他话没说完。门被从外推开,崔宁手捧书册、信件等物从外步入。   安锦南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十分疲惫地闭了眼,下令“叫他自己看。”   崔宁应命,朝冷擎风拱了拱手“冷爷,请过目。”   冷擎风一头雾水,取过一张半旧的纸扫了两眼。   只一瞬,他就变了脸色,声音发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侯爷”   崔宁温笑道“冷爷拿的这张,是您六年前用侯爷名头强夺的那间酒楼旧主人写的陈情书。上面有签押和手印,另有人证物证等,您若欲见见,这便可以喊进来与您过目。”   “不可能”冷擎风声音拔高了少许,恶狠狠地攥皱了那书信,“你胡说,我何曾做过这等事”   崔宁微微一笑“无妨,冷爷先瞧完再论不迟。”   冷擎风心脏扑通直跳,脸色难看至极,他飞快抓起桌上那些册子,越看越是心惊。   崔宁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他拿起哪样,便与他口头做出相应解释“这是冷家假作侯爷名帖和印鉴,写给临城知县,为冷家亲眷索要官职的私信。”   “那是强夺临城北山玉矿开采权的”   “强买良家女子的”   “因与临城长铺争夺生意而谋害人命的”   “借侯爷生辰、侯夫人生辰等名头与人索要孝敬银两的”   “冷二老爷参与前年赈灾贪墨的”   “拐卖良家妇孺三十余人,强迫其在冷家名下的百花楼接客”   “虐仆致死,因惧其亲人告发而灭其满门”   “冷四爷当街纵马踏伤人命”   “冷爷舅兄因私愤火烧广慈寺,冷兄出面贿赂威胁官府”   “你住嘴”冷擎风脸色发白,惊惶得没一丝血色,他瞪大眼睛扶住桌案,伏低身子凑近安锦南,“侯爷,这些都是假的,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们冷家,想要借用我们冷家以打击您啊侯爷,他们这分明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芍药目光紧紧盯在那些账册和书信上,耳畔听得崔宁一桩桩的细述,她的眼眸越来越暗,最终在冷擎风说出上面那番话时,闭起眼睛苦笑了下。   时至今时,大爷还未看明白吗   侯爷发作的,不单是昨晚的事。   侯爷容忍冷家这么久,纵容他们在临城日益壮大,对他们所行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由得他们去猜疑他是不是真的对冷雪柔有什么,让他们越发疯狂、膨胀,妄想更多   然后,他居高临下,挥袖打破他们的美梦,踩踏他们的痛处,让他们辨无可辨,逃无从逃,俯瞰他们做戏、哭喊、讨饶,从他们眼前夺走一切,叫他们悔不当初,万劫不复   她仰头望着安锦南。唇边笑容越来越深,她听着冷擎风的哭喊和辩解,撑起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从后轻轻环住他的臂膀。   “别求了”你看不见他眸底的不屑么   “大爷,别说了”你到现在还妄想能全身而退   “滚”冷擎风厌恶地甩开芍药,将她推倒在地,用足尖狠狠地踢她,“我与侯爷说话,你这贱人拦着我作甚非是你自作主张,胡乱插手侯爷的事,侯爷哪会误会我们”   他面目那样狰狞,下手时不留半分余地。芍药身上剧痛,咬住下唇,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大爷”她声音听来悲欲啼血,苦苦哀求“别再如此留点尊严给您自己吧。奴婢会陪着您,生也好、死也好,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冷擎风一脚踏在她胸口,弯腰扯住她的头发,俯下身来,用赤红的眼睛看她“你他妈在说些什么是你做错事,你自己去死我为什么要与你一个贱婢同生共死,你算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去,堆起谄媚的笑“侯爷,这贱婢胡言乱语。这些事这些事是有心人栽赃啊还请您彻查,莫着了小人的道儿啊”   安锦南揉揉额角,头还隐隐发痛。   他不发一言,指尖点在桌面上,有节奏的轻轻敲击。崔宁上前一步,阻止冷擎风对芍药的踩踏,蹲身扶着芍药,劝道“佘姑娘,您还要继续包庇这人么”   芍药嘴角溢血,别过脸去,不发一言。   崔宁起身,从桌面上抽出一沓发黄的信笺,递到芍药面前。   “你要不要打开看看”他轻轻拨拉那些纸页,颇感慨地道,“这些年他递过来的信以你的谨慎,便是不烧毁,也必会撕烂,不留痕迹。可你没有,你一张张的,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藏在床后的墙缝里,从京城一路带到盛城,每晚都要拿出来看许多遍”   芍药眉头动了下,含泪转回头来。伸手想来夺过那些书信,可手臂剧痛,指尖冰冷,没一丝力气。   “你真是痴心,为着他一句话,你就这样白白等待了十年。”崔宁将信推到她手里,悲悯地道“事到如今,你还妄想替他担下罪责,与他同生共死,可他是如何待你他辱骂你,轻视你,殴打你。佘姑娘,值得么”   冷擎风咬牙切齿“什么信件这不是我写的”发狂般要来抢夺。   芍药被他一撞,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他卷起那些信纸,撕得粉碎,扬头洒了芍药一身,“你这贱婢,与人勾连,还要嫁祸栽赃与我,你以为侯爷会信”   他状若癫狂,重新扑向桌前,满脸堆笑“侯爷,您别听这贱婢胡说,我可不曾吩咐她做什么,我”   崔宁冷笑“冷爷真真独具慧眼。这些书信,您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就知其中内容是栽赃您吩咐佘姑娘做事”   冷擎风愣了下,神色慌乱,仍胡乱地找借口“这这有什么难猜侯爷,您别信她,我没有做过,这都”   “够了”   一直不曾一语的安锦南,蹙眉喝断了冷擎风的辩解。   他揉揉眉心,负手站起身来。   “冷擎风,不必装疯卖傻。”   他指了指桌上那些东西“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无需再辩。便是什么都无,我想你死,你尚有活路”   冷擎风眸子转了转,喉咙发出粗粗的喘声。他还想抵赖,想辩解什么,安锦南一眼扫来,才勉强闭住了嘴。   安锦南凑近他,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留你们至今,是因我平生不能没有污点。没把柄在手,皇上安敢撒手放我兵权”   这话用了极低的音量,安锦南的表情云淡风轻,听在冷擎风耳中,却是最可怖的催命咒符。   安锦南敢在他面前说,就定有把握叫他无法泄露出去   他睁大了眼睛,无边的惶恐令他整个身体不能自抑的发起抖来。   “如今,我回归乡里,离京避世,你们用不着了。”   他嘴角噙了抹淡淡的笑,抬起头来,朝那边的冷雪柔望了一眼。   “就凭此等货色,妄想与我安锦南为妻凭她愚不可及,凭她肖似冷氏”   他嗤笑“冷氏,端柔贤淑,为贵女典范”   他笑得弯起眼,连连咳嗽了几声。   “出于偏壤小城,身为小吏之女,粗鄙无知,蒲柳之质。淑女贵妇可笑之至”   “听任谗言,乱服禁药,置我安锦南子嗣夭折而亡,你们”   那笑容倏然冷下去,眸子因痛楚,霎时变得赤红如血。   “该死”   薄薄的唇间迸出这句,带着咬牙切齿,入骨的恨意。   幼子夭亡的画面,如尺锯般割裂他的头颅。   他闭上眼,冷汗层出。   冷雪柔僵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颤颤的紧了紧交握的双手,泪水涔涔而下。   “姐夫”这不是真的。   姐夫与姐姐琴瑟和鸣,从无龃龉,是她亲眼所见。   甥儿夭折,分明是意外,与姐姐和冷家何干   她不信,她不敢信。   听见她的声音,安锦南张开眸子,厌恶地低喝“崔宁”   崔宁垂首应“是”,听他用无比冷酷的声音下令“冷氏借用本侯名头,为祸乡里,雄霸一方,今,本侯亲自彻查清楚,决心大义灭亲。” 第27章   “通知官府, 封锁冷府, 依律论罪。”   “不”冷擎风睁大眼睛,快步朝安锦南扑来,“你你这是诬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服”   安锦南避过身子,崔宁自后跟上,一掌拍在冷擎风左肩,翻手将他擒住。   “冷擎风, 事败后畏罪自尽。”安锦南轻瞥冷雪柔, 笑容残酷冰冷,“冷雪柔,因年幼无知,可免连坐”   冷雪柔不解地望向他,泪水朦胧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分明。他是说, 会饶恕她是么   他终是不舍得她,对不对   安锦南一字一顿道“将其送往广慈寺出家,赎其全族罪业。此生, 再不要让本侯看见这张脸。”   冷雪柔双腿一软, 重重跌坐在地。安锦南没有理会她, 转头看了看芍药。   芍药神色哀婉地委顿在那里, 一地碎屑, 是她被爱人凌迟成片的真心。   安锦南轻笑一声“既你如此痴心, 本侯成全你。”   “本侯近来饲养西域白狮, 胃口极佳。你二人一并葬于狮口,岂不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全了你的痴情”   “不不我不要侯爷,饶命,我再不敢了”冷擎风再也无法强撑,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行去抱安锦南的腿,尖声哀求“侯爷,都是这贱婢,是她一厢情愿我不要死我不要喂狮子侯爷,看在大妹份上,看在爹娘份上,侯爷,我们是一家人啊,侯爷”   他没能靠近安锦南,被崔宁死死钳住。   安锦南面沉如水,屋中聒噪得令他头痛。   他负过手去,没有再看狼狈的三人一眼。推开门,迎着刺目的阳光,缓步走了出去。   丰钰回到丰府时,已近天亮时分。匆匆梳洗睡下,不足一个时辰,就被窗外笑语声吵醒。   她向来浅眠,多年宫婢生涯,耳聪目明是必要条件,外头那说话的人虽是笑着,用词也客气,“大姑娘回得晚,是该多歇会儿,且莫慌着进去传话,太太们都能明白,稍待会儿不怕的。”可若真不想吵醒人,不至特特走到她窗下扬声说这许多。   丰钰闷着一口气,心知这是丰府素来的毛病。说是规矩大,那只是对几个掌家管事位高权重的人而言,二房向来不受待见,连她爹丰庆在内,东府这头的人对他们向是敷敷衍衍。   门外廊下来的是周氏身边的周婆子,虽说是个下人,奈何辈分在那,又帮着周氏管着一摊子事儿,是极有体面的。丰钰就提了声音道“是周妈妈来了烦请稍待,起得迟了,叫周妈妈笑话。”   那婆子眉开眼笑,忙把小环一推“好姑娘,快去服侍。”回身见小丫头捧了盥洗的器皿来,抢着夺了热水,亲替丰钰捧了进来。   “是老婆子来得不该,可不曾扰了姑娘吧今儿这天气稍凉,姑娘仔细多穿着点儿。”   丰钰怎好叫她服侍,作势斥了小环几句,请她安坐在稍间炕上吃茶,自己转去净房洗脸洁齿。   才坐到妆台前,周婆子便自告奋勇替丰钰梳发。让了两句客气话,推脱不得,丰钰也便受了。   梳的是随云髻,头顶盘旋反拧成三层小髻,用珍珠嵌祖母绿的璎珞点缀其间,发尾拢成发辫,手艺确实是好,衬得丰钰愈显清爽明媚。忙笑着谢了,赞了手艺,又叫人装一盒酥酪给她拿着,哄得周氏欣喜不已。   丰钰走入上院时,小丫头们正在东屋摆饭,丰大太太、三太太、周氏、另有一个族里的五婶娘在炕上坐着,丰钰进屋行礼,那五婶娘大惊小怪地过来相扶,一脸堆笑地打量她,不住赞道“我们大丫头生得俊,又是端庄大方,怪不得招人疼”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丰钰暗忖该与昨夜嘉毅侯府有关,可人家并未指名道姓的攀扯,自己也不好解释,佯装羞涩道“不敢当”,被周氏拉着在丰大太太身前坐了。   还未说话,便听外头丫头传报,原来几个姑娘也来了。   丰媛、丰妍、丰娇一并进来行礼。丰钰抬头,就见丰媛两只眼肿得厉害,明显是夜里哭过。她不动声色与她们寒暄,笑闹一阵,周氏就把话题拉回正轨。   “大妹妹,昨儿安五姑娘怎那么晚找你吃酒可是有什么喜事”   深夜邀人过府,这是极无礼的事。   可谁敢指摘嘉毅侯府的姑娘无礼故只有旁敲侧击,从旁打探。丰钰嗤笑一声,掩住了嘴,“她呀,别提了,大嫂子。”   声音放低几许“还不是昨儿宴上吃多了几杯,借酒闹小脾气,心里不自在,找我过去说话解闷儿的。”   那安潇潇才多大十四五的姑娘,再能说会道,还不是个孩子仗着小姊妹间情谊深厚,许是闹过了些倒也罢了。   几人虽不尽信,却也不好拆穿什么。从始至终安潇潇和丰钰都不曾将她二人的友谊牵扯到安锦南,只言片语都不曾提过,周氏不好直问侯爷,笑着搂住她肩膀,“大妹妹,你跟安姑娘怎么那么亲昨儿打听她可一直住在盛城祖宅,你入宫前可没结识她吧难不成你们是通过旁人认识的”   一屋子人面上含笑,眸子齐刷刷望向丰钰。   丰钰摆了摆手;“也是凑巧,替祖母去寺里布施香油,偶遇了五姑娘,说几句话,十分投缘,这才互通往来。”   抬眼见小丫头摆饭上来,便不说了,引得众人心里百样疑团,却不好追问。   众人上了桌,五婶娘不住拿眼打量丰钰,见丰钰和几个姑娘站在长辈身前布菜添汤,规矩极好。又细看她身形腰腹,面相肌肤,朝丰三太太暗暗打了个眼色。   待下人通传说段家老爷到了,丰钰才得空从上院出来。   几个小辈皆不在了,丰大太太几人方问那五婶娘,“如何”   五婶娘抿嘴一笑“我原以为是个黑瘦干枯的奴才相,哪知闺女文文静静,这样秀气瞧身形也是个结实好生养的,有眼色,会来事儿,可不像没人要的。”   “且放心好了,这事儿包我身上。”   丰三太太还有几分忧心,“大嫂,这丫头婚事你可确定做得主别咱们费心巴力给她寻了好出路,将来却给二房埋怨添堵,毕竟向来没有插手隔房儿女婚事的例。”   丰大太太瞟了眼她,笑道“瞧你说的,隔房就不姓丰了都是自家孩子,娇丫头将来亲事便不用我帮忙相看”   丰三太太讪讪笑了。   她和闺女丰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没个顶天的男儿可依,万事还不得靠着大房将来丰娇谈婚论嫁,可不就得靠大嫂替她出面打点   因丰凯不在家中,来的又是段家二老爷段敬,丰庆只得顶着一脸伤去了外院接见。   脸上被女人抓出来的三道疤痕极为明显,只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是怎么来的。段敬心中暗骂丰庆无用,沉着脸将他从盛城府衙得来的消息说了。   丰庆愧疚得抬不起头,听段敬道“四妹已亡故多年,又是外嫁女,原本此事我不该过问,可既官府寻到我头上,那些个原来知情的管事也都出自我段府,这事儿我如何得来与你询一询,也好回话给人。”   丰庆连连道是,亲捧茶奉给舅兄。   段敬淡淡捏着茶碗,并不饮用,虽不至声色俱厉地质问,脸色却也绝不好看,“近年两家情境彼此明白,来往少些,也是不愿瑞纯你难做。如今话已说白,我托大喊你声妹婿,你若还认我这舅兄,且听我一劝。”   丰庆垂头丧气地应“是”,摆出虚心听教的模样,段敬道“其一,钰儿议亲在即,择婿贫富不论,人品须佳,不可轻贱了丫头,委屈了她。其二,四妹的陪嫁田庄、铺子、珍玩、首饰、用具、摆设,皆有册可查,不论用什么法子,如数追讨回来,给丫头陪嫁。”   丰庆哽了哽喉咙“这”   “客天赐害命谋财,害的谁的命,自有苦主。这所谋之财,乃出自我段家。且有四妹家书为证,言道将来嫁妆如数陪送嫡女,换句话说,这谋财案的苦主,乃是钰丫头。她这些年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我想你为人亲父不会不知。当奴为婢受尽凄楚,莫叫孩子回了自家,还给至亲冷落,受了委屈。”   “瑞纯,你聪明一世,可别在这小节上犯了糊涂。我与刘知县有些私交,一再嘱咐勿将这丑事传扬出去。客天赐入了大狱,你本就受累,莫再叫这丑事闹得尽人皆知,咱们这把岁数,活得不就是张脸面你还有两个儿子,若为这点子银钱毁了前程,你思量,是值当不值”   见丰庆一副无精打采模样,心里叹了一声,声音放柔几分,低声道“若无法尽数追回,差几许,你跟我传个话,我替你添补些许何妨只当我做舅父的对孩子的一点疼爱。不能叫你这当爹的在儿女面前抬不起头不是”   说得丰庆简直无地自容。他为人亲父都未曾替儿女着想,倒是人做舅父的大方敞亮。人家亡妹的遗财被他继室谋去,换做旁人,还不气得打上门来,段家却从头到尾都不曾气急败坏的骂他一句。   丰庆自来最好脸面,段敬几句话一劝,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时觉得自己教妻无方,一时懊悔自己为父不慈,暗暗决心,必要将这窟窿逼着客家给补上。   屋外,丰钰在廊前与随段敬而来的段清和说话。   因昨日小宴邀了淑宝两姊妹,段清和的话题就围着宴会展开,与丰钰说起了近来最流行的折子戏。   “早想一睹盛城名家季如梦的风采,只是远在临城,总是不便,表姐若得空,何时家里头唱堂会,一并叫着我”   他眉浓目明,面容俊秀,立在廊下笑语宴宴,颇有几分英俊风流。   待屋里头说完了话,丰庆喊她进去,丰钰才朝他点点头,越过他走到门前。   段清和就在这时俯下身来,凑在她耳畔低低地道“将来谁要欺负了表姐,定要与我说,我替表姐出气。”   热气喷薄在耳后,只一瞬。不待丰钰不快,他便重新站直了身子,仍是温润带笑的一张脸,恍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话里的意思却很分明。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知道客氏做的那些事。   如今他爹上门来替她主持公道,他也愿出一份力,为她护持。   可是想到在段家之时,二舅母对自己的抗拒和防备,丰钰心里仍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归根结底她心中最疼的只有她自己,她不会准许别人有机会给她受委屈。如果有,那便只好双倍还回去。   今日的西府上院注定又是一场喧闹。   侍婢们对于主母客氏的哭闹已经麻木,近来可惹她情绪的事似乎太多。   关起门来,无从得知夫妇二人说过什么。只一会儿,就传来了尖声的哭喊。   下午,魏嬷嬷往东府寿宁轩找了一回丰钰。   “老爷将库房钥匙收了,言说今后诸事不准太太插手。依稀攥了一大把的票子,说是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钱的契据进去时,见屋里乱糟糟的,箱子柜子都翻在地上,首饰盒子洒了,一地的珠玉”   “老爷叫人套车,这会子正往客家去。太太给禁在屋里,才闹着要投缳自缢,给杏娘死死抱住了腿惊动了东府的太太奶奶们,都过去劝了觑空来回姑娘一声”   惊动了东府,客氏做的那些暗事可就藏不住了,丰钰很期待,想知道这回众人该如何替客氏描补,如何继续粉饰太平。   嘉毅侯府,后园的哭声惨不忍闻。   冷雪柔浑身打颤,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去听那令人胆寒的声音。   安潇潇立在门前,同情地望着她。   待声音歇止,才命人上前架住冷雪柔的身子,下令“即刻送冷姑娘至广慈寺。”   冷雪柔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经过昨夜今晨,她从失落、不知所措,到如今不得不认清现实。   原以为自己心死了,就没什么不能承受。   可在她即将被拉出书房的一刻,她瞥见安潇潇看她时同情悲悯的目光,她忽然觉得不甘心。   她剧烈地挣扎,嚷道“我要见姐夫”   “你觉得,兄长还会见你”安潇潇叫人将她放开,屏退众仆,扭住冷雪柔的手,低低劝道,“不要执迷不悟。兄长还留着你的命,他已经足够慈悲。不要再惹恼他,他本不愿做绝。”   冷雪柔用仇视的目光瞪向她,尖声道“凭什么我何须他慈悲饶恕我只是恋慕他,便是错了吗便是犯了死罪”   冷家在外所为,她一无所知,被家人当成用来巩固势力的工具,难道是她愿意的吗便是兄长有错,改过便是了,缘何如何绝情   安潇潇面容平静,樱唇轻启,“是。”   “你从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你将兄长对你的照顾当成你嚣张跋扈的资本,你行事无礼,任性乖张,目中无人。你即便不曾犯过命案,可你手底下难道未曾沾过任何人的血冷家因虐致死的那婢女,难道不是你房里的人”   冷雪柔摇头“我怎知仆役们下手会那么重我若早知”   “不,你不单只害了她。动辄迁怒婢女仆从,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你家人纵由你,看不得你委屈,那些被你推出去的下人,你可知他们命运如何”   “我我怎么会知道”冷雪柔不认命地咬住嘴唇,眸子里盈盈闪动着不认同的倔强,“我随手打发掉个奴婢而已,难道服侍过我的人,我就要负责她一生”   “为人之主,自然就要护着自己手中的人。”安潇潇摇了摇头,“也罢,我与你说这些何用你永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冷雪柔讥讽地笑道“我自是有错的。错在我痴心错付,看错了他。若他非是如此假情假意相待,我何至今日”   想到那些温暖甜蜜的回忆,再对比今日凄凉羞耻,她就浑身的不自在,难堪、痛楚,恨透了那无情的男人。   “唉,罢了。”安潇潇眸中的悲色散了,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如今你只记得恨,不会记得他待你的好了。”   “他如此身份,用得着在你一个小丫头身上用心可他偏用过心,甚至不久前,还亲自去了临城,只为贺你生辰。”   “你以为是他打碎你的幻想,践踏你的真心,不是的是你从头到尾的大错特错,是你辜负了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到如今你还不懂,他对你从不是男女之情你若有心,根本就不会忘却,可你忘了,你忘了那个只在这世上活了一年余就夭折的甥儿。”   “你与他同月同日的生辰,甚至外貌肖似至极。他在你身上看见自己孩儿的影子,他要如何不对你好”   “你经历过眼睁睁看着自己骨血被折磨致死的残酷过程吗”   “你这张脸,是他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念想是你生了那不堪的妄念,动了你不值一钱的感情,生生粉碎了他心里最隐秘最珍贵的东西”   “可你不记得了,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的是什么你索取惯了,被人纵坏了心性,你忘却他经历过什么,忘却那个比你只小几岁的亲外甥你不记得那孩子左边脸上与你一样的梨涡,不记得当他悲痛欲绝时,痴痴望住你的脸一瞬不瞬的一看就是整天”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心也是软的。他纵使从未满意这桩婚事,也一样因私利利用过这段婚姻,可该给的荣宠、尊重,他一样都不曾吝啬过。”   “尤其对你,冷雪柔”   “你顶着这张脸,做着多么丑恶的事啊你为什么不将你那不堪的心思藏住你为何这样残忍,任他们无耻的利用你,去恶心他”   “你能想象你自己一直当做孩儿般呵宠的人,想与你做那等无耻之事么”   “你能想象在他知道他的孩子的死,是因冷家太太送来的那些生子偏方时,他心里有多恨吗可即便如此,他都不曾对你亏待过什么。”   “你没资格抱怨。你该庆幸。庆幸他还残存几分理智,知道你们是被人蒙骗、利用,这才没有立时叫你满门血偿”   “其实这些年,你变了模样,早就不似那孩子了。他对你的好,只是习惯而已。多年不见,他还记得你幼时曾与他的慰藉,愿意为你奔走一回临城,陪你过生辰,哄你笑一笑,了却了心中最后一点念想罢了。”   “冷雪柔,如果你不曾来这一趟,可能,他会放过你们,也未可知呢。”   安潇潇说得太多,觉得喉咙都有些干痛了。   而对面的冷雪柔,一脸的怔鄂,以为已经干透的眼泪,重新密布面颊。   旧年回忆,确实被她遗忘了太多太多   幼时在嘉毅侯府的日子,只记得那些欢快的,幸福的,她从没在意过他的痛楚。从未想起过那个生命短暂的外甥。   昔年京城侯府的高大榕树下,她曾坐在秋千架上,看姐姐满脸温柔地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指着她与年轻的安锦南道“你瞧,你我都没有梨涡,孩子左边这小旋,原来肖似他小姨”   “不知道的,以为是姐弟俩,哪里像是姨甥又这么巧,都是六月初二的生辰”   她的心紧紧缩成一团,越来越痛。   她忆起那个大雨的夜晚。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声音远远传出院子。   她一手扯住乳娘,一手提了只小灯笼,飞快地往姐姐住的上院赶。   还没走入院子,就听那哭声越来越弱。   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侍婢和太医们,在院里院外忙乱成一团。   她立在屋檐下,被芍药拦在屋外,身后雨点如瀑,依稀听得孩子的哭声止了,姐姐的嘶喊传来。   安锦南满面悲色,摇摇晃晃从屋内步出。   那时的他,轮廓线条还未如现在一般冷硬。   向来整齐洁净的衣裳有些皱乱,衣角染了颜色黑沉的血。   那时她还年幼,不大懂得生死离别。她上前攀了攀他的胳膊,仰头喊他“姐夫。”   安锦南垂头望她一眼,自她面上依稀辨认出屋中那个已没半点生气的孩子的影子。   他痛楚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闭上眼,狠心将她手推开,冲入雨幕当中。   她悄悄跟在他后面,推开随行的奴仆,一路随他在园里乱走。   越过亭廊,穿过花园,看他沉默无言地一路走入祠堂。   那个向来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唯一她一直不敢踏足的地方。   案上墙上,供着数不清的牌位。   安锦南垂头,在蒲团上跪下。   他背对着她,腰背微弯。   那一瞬,似乎他宽阔的肩膀也变得赢弱几许。她只觉这样沉默的他无趣得紧,从不曾想,那抹让她也跟着不自在起来的氛围,叫做悲伤。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越来越多的被唤醒。   某个午后他远远立在花园池畔,凝望她与侍婢放风筝。   某个清晨她溜去上院听见姐姐绝望的埋怨“你要怪我到什么时候我们就不能再有孩子了么”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只记得他从屋中出来时的表情,阴冷得好似冬夜寒冰。   姐姐弥留之际,曾拉住她的手低喃,“我错了,是我错了甘愿做了人家的棋子,却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开始就是阴谋,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奢望”   姐姐冰凉的手,轻轻拂过她鬓发,一字一句,含泪叮咛。   “你命中带劫,原盼我用这福运替你挡煞,可旁人不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们不想看到他壮大用了下作手段污他毁我清白这福分,原就是我承受不来的”   “他渴盼陪伴,渴盼有人懂他,渴盼一个孩子,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这一生,无用懦弱,又自命不凡,最终,活该有此结局”   “你记着”姐姐突然用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有些痛,难过得想要挣脱。   她抬起头,一眼撞上姐姐那双毫无生气又充满不甘的眼睛。   “你记着,永远不要做不该做的梦。这一辈子命数如何,上苍早已注定下了。强行逆天改命,最终,苦的悔的,只有你自己。记着,小妹,你要永远记着”   泪水,迷蒙了视线。   冷雪柔眼前一片茫茫。   是她忘却了。   那些太久远,不曾被她珍视过的回忆。   她只记得那些温暖的,快活的,无忧的瞬间。   记得姐姐捧着凸起的肚子,温柔宁静地靠在姐夫肩头的美好瞬间。   却忽略了姐夫当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身子,规矩的手臂   一切的美好和幸福,原来只是空空的梦幻。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局不会完满。   给他希望,又亲手碾碎那希望。   给他子嗣,又愚蠢地毁去孩子。   给他慰藉,又自作聪明的夺走他最后的寄托。   他们该死。   早在十几年前,姐姐成为旁人的棋子去毁他姻缘之时,他们就已被写好了结局。   他已等候足够久。   等待自己稳定了地位,立了军功,笼络了人心,做出种种又忠诚又鲁莽无能的表象,以为可靠这一切保住宫中他最在乎的那对母子   熟知他是如何忍过那些无法想象的剧痛,踏过重重尸骨,孑然走至今日   孤影常伴,寂寞随行。   她以为她是爱他的,懂他的,原来,自以为是,自私的一直在凌迟他的灵魂而已。   她怎么会无罪   她凭什么说自己无辜   安潇潇对着面前这张渐渐灰败的脸,冷漠地嗤笑一声。   扬声将侍婢唤入,吩咐将冷雪柔带下去。   孤山远寺,那将是她最好的结局。   闻说安潇潇又至,丰钰暗自叹了口气。   然她并无什么拒绝推脱的余地,其实只略想一想,就知自己欠了安锦南多大的人情。   允用几次刺绣或推拿偿还,已是他大方不计较了。   周氏亲自到她屋中传话,见她妆扮素净,非叫她重新换了衣裳才准出来。   只得换一身藕荷色罗裙,配了几只相称的水晶滴珠头钗,特特又叫人拿了周氏才得的一对紫玉镯子与她戴了。   丰府对嘉毅侯府的重视叫丰钰微觉吃力。   总算打扮停当,一并去了上房,自然又得丰大太太几句嘱托。   安潇潇表情不似昨夜那般急切,只眼底微现疲色。   安锦南这个症候不易根除,推拿之法只能暂缓。可堂堂嘉毅侯府难道找不出一个懂得按摩推拿的人   若他情愿,怕是天下半数女子都恨不得学了这门手艺以求能有与英明神武的嘉毅侯肌肤相亲的机会。   至于为何非她不可,丰钰想不通,又不好问,揣着满腹疑云,随安潇潇到了嘉毅侯的正院。上车前丰大太太示意她带着丰妍和丰娇同行,安潇潇笑着代她制止了,说下回正式下了拜帖才好请姑娘们上门。倒免了她不少唇舌。   依旧是那间陈设稍嫌冷清素淡的屋子。   安锦南靠在暖阁的榻上,前襟微敞,沉沉闭着眼,似乎睡得极沉。   屋中没有燃香,铜炉旁一只盛满水的青花瓷盆里,三两只开得几近荼蘼的睡莲。   金丝楠木的架子床前,换过了床褥,淡青纱帘一尘不染。   再有便是东边稍间一柜子的兵书古籍,墙上高悬宝剑,炕上铺着许是安锦南从前猎回的白虎皮垫子。   屋内简单得不像一个侯爷的居室。   可这就是安锦南。   这屋子,这陈设,无不与他孤高阴沉的形象相贴合。   他从不喜热闹。   嘉毅侯府最钟鸣鼎沸之时,也不曾有过烈火烹油的喧闹。   一为他天命犯,满门亲眷皆故。   二为他天性冷傲,不喜为人簇拥。   丰钰淡淡扫一眼屋内,便垂下了眼帘。   安潇潇与丰钰打个手势,示意她自己进去。   门从外阖上,安锦南睫毛颤了下,依稀闻见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感觉那轻不可闻的脚步,正在一点点凑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从手腕摘下一对紫玉镯子放在榻边。   然后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声“侯爷”。   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长发   过程沉闷漫长。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厌烦。   任时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软。   安锦南不曾睁眼,丰钰却似乎知道他并未睡着。   因她在他头顶幽幽地开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赐一事,乃是侯爷出手相助。”   “谢侯爷不罪,没有拆穿我那点小聪明。”   这话她说得没头没脑,可她相信,安锦南能听懂。   特地将人引至安锦南地界,也是抱着拼死博一回的决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还可不要脸面地冲上小楼去求一求安锦南。   原只以为靠他的人手吓退客天赐便罢了,不曾想过,安锦南还将人审的清清楚楚并送了官。   安锦南这人见惯风浪,什么阴谋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后不仅没加刁难反而还叫安潇潇过府赴宴替她长脸。   丰钰心内是极忐忑的。   她本不愿欠了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愿攀附权贵让自己变得毫无尊严,如今却也不得不重新操起奴婢的伙计,将什么世俗眼光凡尘礼教暂放,服侍于他。   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手艺实则抵不过那人情怕是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强为之。   因此她才烦恼。   本不该如此纠缠的关系,偏生变得让人尴尬起来。   但丰钰并非是个纠结忸怩之人。她索性将话敞敞亮亮的说开。   与其不清不楚的来往,不若纯纯粹粹就只当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总比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试探下去要好的多。   丰钰静静地等待安锦南的回应。   他闭着眼。适才,在她指尖抚上来,将冰凉清苦的味道渐渐在他周身铺开后,他竟真的睡去了一会儿。   这对安锦南来说,在人前沉睡,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备,才能安度至今。   连他自己也不明,为何这个平凡的宫婢能带给他这样的安心。   她开口说上面那番话时,他才清醒。没有睁眼,静静的听着。   低沉不带一丝感情的声调,绝不温柔的一个女人。样貌寻常,虽也清秀,却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娇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绝过的那些美人惊艳。心机深沉,自私凉薄,绝不可爱。   可冥冥中,那么多年过去,他回到盛城。又遇着她。   无数次的梦境里,那个总在他意识纷乱时给他带来几缕慰藉的梦中人。   安锦南徐徐睁开眼睛。   丰钰注意到他长睫毛张开,狭长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阴郁。   他双目清明,面无表情,仰头凝视了一会儿。   就在丰钰张口想说些什么时,安锦南抬起手腕,轻轻地、按住了她犹停留在他额角的手。   他掌心干燥,温暖,指头修长,指节分明。   将她微凉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 第28章   不知是体质偏寒还是什么, 她总是手脚冰冷。从前给关贵人揉腿捏肩, 总要先用热水浸过手,然后又用香炉烘一会儿,才敢隔着衣裳碰触贵人。   安锦南肌肤滚烫,他喜欢这种凉沁沁的感觉。   一冷一热的两只手,握在一处只是一息之间。   丰钰眸子猛缩,下意识就要甩脱钳制。   “不必按了。”   安锦南淡淡地开口,将她手指松开, 然后缓缓坐起身来。   丰钰退后两步, 朝他微微屈膝,补足了礼数。   安锦南扫了一眼榻前的椅子“坐。”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丰钰点点头,挪过去坐了。   光线在她背后,透过窗纸弱弱地渗入进来。屋中光线昏沉,他长发披散,遮住半张脸, 只余一抹微弱的光,在他幽深的眼底闪烁。   “今年的巡盐御史人选,定下来了。”他说这话时, 一直注意着丰钰的表情。   丰钰望着他, 沉默了两息。   神色从意外到了然。   段家所谋之事, 原她还不懂, 如今听他此言,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抿了抿嘴唇, 低低“嗯”了一声。   “你不好奇, 是谁”安锦南挑了挑眉头。   丰钰有点气闷。段家巴结安锦南的目的,正是为这消息,他愿意透露也好,瞒住也罢,直接与段家去说便是,何苦当面消遣她   是想她如何,当面感激涕零,下跪致谢   “我不感兴趣。”丰钰垂下眼,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安锦南见她有点气恼的样子,莫名觉得挺有意思,凌厉的眸子都跟着变得柔和起来。   “罢了。”本就没准备透露,安锦南自己也说不清,如何就突然跃起这捉弄心思,想知道从来波澜不惊沉稳持重的人,喜悦或焦急时会有何种不一样的表现。   嗯,似乎略失望。同时也觉自己这般,委实太过无聊了些。   屋中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安锦南抿了抿唇,想要再说点什么,视线落在丰钰沉静的面上,又觉说什么都显多余。   默了许久。   他不言,她亦不语。   安锦南站起身,负过手越过她走向内室。   丰钰跟着站起身来,听得安锦南低沉磁性的嗓音传来。   他说“去吧。”   她垂头曲了曲膝盖“是。”   他背对着她,立在镂刻吉祥如意纹饰的窗下,黑发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高大身躯一如过往她见过的那些巍峨殿宇,纵她踏足其中,置身其间,亦知,中有一道永不可越的鸿沟,将低微如尘沫的她,远远隔离。   走出安锦南的院落,丰钰才觉舒了口气。   安锦南自未闭合的窗隙觑见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张开手掌,似乎适才那抹微凉的温度还遗留在掌心。   他握紧指头,试图将那抹沁凉留住。   崔宁适时进来,立在外间厅内躬身回报“侯爷,打点妥了,那边传话过来,丰郢已经启程。”   丰钰接二连三地被嘉毅侯邀请,不仅丰家诸人知道,慢慢消息渗遍盛城。   只是消息走向比较迂回,竟至许久以后,才传入侯府隔院安二太太的耳中。   窗外桂香馥郁,窗内炕上,安二太太裴氏斜斜歪在大引枕上,身边坐着个穿道袍的婆子,炕下还陪着两个别家的太太。   “丰家这几年虽说势大,也就是在咱们盛城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丰凯且不论吧,他那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谁人不知当面捧他两句,也是瞧他兄长面上,背着人都传他刻薄亲儿亲女。”   说话的是炕下绣墩子上坐的妇人,穿着锦缎衣裳,满头珠翠,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提及丰庆颇为不屑,续道“换做谁家,能给自己儿子娶个商户之女明摆着为钱不要脸面,为人不齿至极”   炕上那身穿道袍的姓武,闻言笑道“不单他儿子婚事如此,他那宫里出来的闺女亦是。前儿我在观里听某家夫人说起,丰庆那填房的,还曾收过郑家的茶礼钱,要将他那大闺女说给郑英。”   下首另一个一直没言语的李太太叹了一声“就这样的人家,能教出什么样的闺女且还不论如今他小舅子还押在大牢里头,听说犯的可不止是命案,另有旁的许多牵扯。”   转头看向炕上的安二太太“太太,您可不能眼瞧着咱们五姑娘被带坏了名声,那丰家嘴脸难看的很,如今四处张扬说他们闺女是咱们侯府的常客。咱们侯爷向来行事公允,远避着各路官员,如今这消息一出,不少人都暗里猜测,是不是那丰家欲再进一步。”   安二太太守寡多年,平素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屋中这三人,陈太太、李太太、武道婆乃是她的牌搭子,常常上门来与她说话解闷,谁想这几天围绕一个姓丰的姑娘,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安二太太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侯爷已经不理外事许久,丰家进不进的,与我们侯爷何干旁人乱嚼舌根,你们可别跟着瞎传。”   转头就吩咐侍婢“去把五儿喊来,说我有话吩咐”   那李太太忙劝“太太别气,我们和太太说起这事儿,也是不想姑娘给别有用心的人骗了。那丰大姑娘我虽不识,可她家如今官司缠身,不想着避讳一二,还有闲心整日来侯府闲逛,这能是什么好人儿五姑娘再怎么聪慧过人,毕竟年小,这世道人浮于事,心眼阴沉的人可多了去了,咱们侯府又简单清明,可没见过那许多下作功夫。”   安潇潇从屋外走来,远远就听里头几个妇人你言我语,她攥了下衣摆,垂头迈入屋内,规规矩矩行了福礼,喊“阿娘。”   安二太太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指着那几个妇人道“谁教你的规矩,眼瞎了吗瞧不见长辈在座”   安潇潇勉强扯出个笑来“是,晚辈不周。请各位婶婶安。”   众人忙让座,争先夸赞安潇潇出落得水灵。安二太太一语不发,安潇潇便不敢坐,立在炕下,垂头等她训示。   安二太太道“如今你有幸帮着侯爷管他库房的钥匙,须得记着,这是咱们二房的脸面,可不是侯爷特别看得起一个丫头片子的缘故。”   安潇潇脸色涨的通红,见那几个妇人垂头暗暗拿眼打量自己,羞窘的感觉像火,熊熊灼烤着她。   “没事多带着你弟弟去侯爷院里转转,少来往些不三不四的人,没得给人抹黑了咱们侯府的颜面。”   安潇潇如何不能承认这句,她是个未出阁的闺女,能来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当着这些人面前这样诋毁亲生女儿,她实在想不通安二太太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   “阿娘,我平素帮兄长打理院子,甚少外出,并没有来往什么不好的人。”   安二太太沉下脸来,厉声喝道“你亲娘说句话,你倒是有八百句话顶着那丰家是什么东西,再能耐,比你侯爷哥哥大了去”   安潇潇这才明白说的原是丰钰。   她低低地道“丰姑娘是个好人,阿娘许是误会了。外头传言做不得数,下回寻她来给阿娘瞧瞧,阿娘就知道的了。”   安二太太见她在人前忤逆自己,勃然大怒“我生你出来便是气我的么你如今胆子越发大起来,是仗着自己帮着侯爷管了事觉得自己能耐了还是外头那姓丰的教你如此”   几个妇人素知安二太太的脾性,不大敢劝,又怕安潇潇尴尬,只得站起身来告辞。   安二太太一挥手“你们都坐下今儿还没摸牌,走什么走”横了安潇潇一眼,“出去”   安潇潇垂头行礼退了出门。听里头那些妇人不住说些好听的哄安二太太莫气。安潇潇撇了撇嘴角,对贴身侍婢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脚步轻快地去了。   回头就到安锦南的屋子“哭诉”“外头传言丰姑娘走我的路子帮她爹谋前程呢。才被阿娘喊去痛骂一顿,叫我离那不三不四的人远点。”   安锦南手里拿了本书,靠在椅背上瞧得仔细,闻言不自觉地蹙了下眉。   下意识的无心举动,半点不落地被安潇潇收入眼底,她忍住笑意,苦着脸道“我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兄长准备怎么补偿我们”   安锦南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安潇潇一眼“补偿”   他身子后仰,展臂靠在椅背上,面上波澜不兴地道“你擅做主张,我还未曾罚你,倒来与我讨要补偿”   安潇潇嘿嘿一笑,凑前撑住桌案,“兄长的意思,是我不该喊丰姑娘来帮兄长治头痛”   安锦南“哼”了一声,随手拿起书垂眼不理会她。   “兄长,你书拿倒了。”安潇潇道。   安锦南蹙眉盯了下书页,然后抬起头,板起那张冰山脸冷冷地睨她。   安潇潇扯开嘴角笑得灿烂“没拿倒,逗你的。兄长不愿意丰姑娘上门,那今儿,我就叫人去丰家,和她说清楚吧。人家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正议着亲呢,天天过来和兄长这般什么什么的,也确实不合适,耽搁了人家姻缘,可不大好。”   她朝安锦南眨眨眼“兄长,你说是吧”   安锦南“”   “那兄长,我这就去。”安潇潇直起身子,就往外走,边走边扬声道“百合,茉莉,寻个腿脚利落的小厮来,叫他”   “慢着。”安锦南放下了书。   安潇潇扭头朝他一笑,依旧走到门前“叫他去街上帮宝大爷买两斤糖果子。”   安锦南攥了攥拳,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他这是,被个丫头给耍了   安潇潇口中那名正在议亲的姑娘,此刻身穿蜜合色琵琶领对襟衫,茜色百褶裙子,被周氏推到镜前,吩咐小环再给她施层胭脂。   丰钰原本肤色底子算白,只是这些年辛劳,保养不佳,总有些苍白泛青。涂了胭脂,两颊红润,连带整张面容都跟着鲜活生动起来。   周氏又帮她挑了镂金喜鹊登梅的耳坠子,斜插一根同款的金簪子,让那细珠流苏垂下来,看上去颇有几分富丽。   丰钰浑身的不自在,抓住周氏的手“嫂子,我能不能不去”   周氏在首饰盒子里给她挑项链,随手拍了拍她肩膀,“妹子,难不成你一辈子在家如今叫你自己去相,又不是盲婚哑嫁。议亲的消息是早放了去的,便择了好的,也得慢慢准备,许是一两年,许是两三年,你不必怕。”   人人知道丰钰议亲,议来议去总没准信,知道的是她为继母所误,又不曾有相当的人选。不知的,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毛病被人屡拒。时日长了,难保又要传出什么不好听的。   而道理其实也正是周氏所言这般,她总是要出嫁的,难不成一辈子在家做个老姑娘   丰钰叹了口气,手指收回袖中乖乖任周氏折腾。   袖子里的珠链手串顺着小臂滚落到腕上,丰钰突然怔住,咬了咬下唇。   周氏上回给她戴的那对紫玉镯子,似乎落在安锦南榻旁的小几上了。   一路心不在焉的乘车,不知怎么想到安锦南和嘉毅侯府就觉得十分烦乱。   怕是欠的人情太多,那人又明显瞧她不起,叫她心里难以抑制地不舒坦。   天气晴好,眼看是重阳,今儿见面地点定在宏光寺里。   对方是上回那位五婶娘的娘家亲戚,姓应,父亲在京为官,为奉孝祖父母,他和他娘亲都没随赴任上。   进香拜佛后,丰钰随在丰三太太身后,和那家的姑太太一并到厢房里头吃茶。   丰钰眼观鼻鼻观心,任对方长辈悄悄打量她。一一回答些寻常问话。   应府一早打点了寺内,后面专僻出一间院子招待他们这些女眷。   待屋里说得差不多了,周氏借故进来,朝丰钰抿嘴一笑,与众太太行了礼,告罪道“家里带的东西找不着,借钰妹妹过去帮找找。”   这时候能有什么东西非丰钰出去找寻不可   自然是她未来郎君。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纷纷催促她“快去,快去”   丰钰再如何沉稳,终是个没经过感情之事的姑娘。除当年和文嵩那点朦朦胧胧说不上是依赖更多还是习惯更多的模糊好感,在这方面,她几乎是一片空白。给众人嘲得脸颊微微发烫,硬着头皮行了礼走了出来。   周氏朝她努努嘴,立在回廊外头能瞧得见院外不远处的一片银杏林。   如今深秋已至,银杏叶远看一片金黄,似半山重漫一抹金色云霞。   笔直挺拔的树下,立着同样笔直挺拔的青年。似感知到有人瞧他,转过脸,朝廊下的丰钰看去。   那青年生得浓眉秀目,穿一身霜白儒衫,宽袍大袖,躬身朝她拱手致意,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朗风霁月般的名仕风骨。   文嵩段凌和等于他相较,怕也还逊色几分。   书香里熏陶出的温润清濯,自萦不染凡俗的雅韵。   可不知缘何,丰钰似乎突然不紧张了。她平静回礼,朝他点一点头,便扯住周氏的袖子回身离去。   应澜生瞳孔微缩,愕然立住脚步。丰家姑娘只堪堪一顾便走,是羞涩,还是没瞧得上他   未免太匆忙了些   周氏拉住丰钰的手,将她止住,神情亦是微讶,“你,看清楚了应澜生在樊城,被称作无双公子,你可知是何意”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自知。   “你”周氏凑近她耳畔,低低地道“便是留在廊下,和他说说话也使得。应家安排妥善,没有外人”   丰钰点点头“于理不合,瞧过了,我心中有数。”   周氏见她垂头低语,只当她是羞涩难当慌忙逃路,抿嘴一笑,携她手一同步入厢房。   屋里自又是一阵笑语,应家来的是应澜生的姑母,对丰钰印象甚佳,不好打趣问她瞧得如何,只扯了不少应澜生的趣事来说。   “幼时就有个外号,叫小学究,原是当时那先生说错了典故,以为座下都是小儿,便是错了也没人知晓,谁知遇上我们澜生,只比桌子高一点点的个头儿,攥着笔,仰起小脸正色道先生错了,那先生窘得不行,自知糊弄不了我们澜生,第二天就灰溜溜告辞去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又看着丰钰道“这孩子自来洁身自好,身边从没什么好赌好酒的狐朋狗友,镇日不是读书,便是写字,下人们也约束得规规矩矩”   这意思是说,他身边没有妾侍通房,也无寻花问柳的不良嗜好。   丰钰垂了头,只听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夸赞。时间过得极慢,瞧瞧天色,约莫已快午时了。   不知今天安潇潇有没有派人来请她。安锦南的头痛可缓了吗   这念头一起,丰钰呼吸窒了窒。   她在想什么啊   难不成做奴婢做久了,已卑微到了骨子里   眼前大好的机会可嫁做人妇,去做那樊城明珠的正房奶奶,她却坐立不安的,在此担心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   在寺里用了素斋,又歇了午觉,下午才启程回城。   丰钰和周氏同车,一路听周氏不住称赞那应澜生。   风吹帘起,她悄悄朝外看了一眼。应澜生骑在马上,与她前方丰三太太和五婶娘的马车并行,不时垂头含笑与车内人说句什么。   丰钰握住手腕,告诉自己,便这样吧。   应家极有耐心,愿意慢慢筹备婚事。应澜生处处比她强些,家世亦不比丰府差。   两人来日还可再慢慢熟悉,她也能多番打探些消息   实则她心里也清楚,这门婚事其实已是她如今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马车驶入热闹的长街,喧闹的人声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她的名字。   丰钰勾了勾嘴角,这样的急性子,除了文心还有谁   下人们上前互通了消息,又禀了长辈,丰钰这才下车,坐进文心车里。   文心颇无形象地撩着帘子,指着那骑在白马之上的白衣青年道“丰钰,这就是你今天要相看的那位真真是俊秀出众,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见了他,然后才发现你家的车马。”   回头朝丰钰挤挤眼睛“看来,你伯母着实疼你,我原还想着替你张罗人选呢,这回不必我出马了。”   丰钰窘得推她一把“别胡说。”文心嗓门太大了,若不是街上纷扰,怕是都得被应家那人听去。   文心笑着揽住她肩膀,“丰钰,刚才你下车走到我这边,他眼睛就一直盯在你身上,没离开过。我看他挺满意你,你呢回去就换庚帖么”   "去你的"丰钰推她一把,见车马方向不是回文家的,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文心脸上的笑容淡去,面色沉下来,跺了跺脚,没好气地道“去哪给自己添堵去”   “负心汉来盛城接我回家了。”   “这岂不好”丰钰听她语气不善,不由有些担忧。   文心冷笑“好哪里好你是不知,他是来了,可是带着那外室一并来的”   “这是打定主意要我亲眼瞧瞧那肚子,好气死我呢”   丰钰微讶。朱家行事,未免太张狂了些。   这毕竟是盛城,文家有头有脸,他上门认错,不思夹着尾巴做人,倒还带了有孕的外室一并前来   别说文心不快,就在外人瞧来,也像是故意给文家找不痛快。   “那你难不成他不肯上门,还约你出来说话”   “哼”文心一想到这个就气,恨恨地跺了跺脚,“前两天去我家里,给我打了出来,后来又去寻我二哥,想叫我二哥帮他说情,他可是找错人了”   丰钰明知不该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文嵩自来最疼两个妹妹,朱公子行事如此不妥,文嵩不出手打他替妹出气已算客气了。   文心道“这会子人在天香楼,说是和那妇人一并摆个谢罪酒请我,若单是他一个,我还不来呢。如今既抬出了那大肚子的出来,我正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个何样的货色,惹得那负心汉如此放不开手。”   丰钰安慰了几句,原想劝她不要去。她身为主母,没道理纡尊降贵去外头来见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可同为女子,她又能明白文心的心情。   好好的鸳鸯被人插足,哪会不想见见情敌究竟是何模样   “那我”这事自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夫妻间的事原应关起门来由他们自己解决。   文心一把按住她“你别走”   眼圈一红,揪住丰钰的衣裳,“我叫人打听好了,把隔壁雅间都包了下来。你在里头等一等我,我怕我真给人气死了,连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没。”   丰钰被她缠得紧了,不好推拒。随她到了地点,抬眼看了看头上的牌匾。   天香楼。   安锦南的地界   不知缘何,似乎从她回到盛城,就总与安锦南这三个字纠缠在一起。 第29章   朱子轩一早就候在楼内, 吩咐下人在门前盯着,一见文家马车驶近,就飞跑进去传报。文心拍拍丰钰的手, 叫她稍迟片刻再上去, 才下马车, 就见那朱子轩慌里慌张地从内奔出来。   就在小楼阶前, 朝她一揖到地, “娘子。”   文心从鼻中冷哼一声,身上新做的水蓝色绣彩罗裙裙摆一荡,拂袖越过他快步往楼里走。   朱子轩见她面色不善, 颇有前来“算账”的意思, 想及楼上那娇弱女子, 不由神色一慌, 快步随她走了上去。   文心几步蹿上台阶, 裹在绣鞋里的小脚生风一般,沿着二楼狭长的走道, 准确无误地推开其中一间雅间的室门。   因着步伐太快,她微微气喘, 头上明晃晃的金簪子颤了两颤。   屋中黄花梨木八仙桌旁, 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正仰头与侍婢说话儿, 听得门响,她似吓了一跳, 下意识捂住肚子, 缓缓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 一个双眸无辜地盈满水光,一个蕴了拨不开的浓云重雾在眸。   朱子轩终于赶上,侧过身子挤到文心侧旁,半遮住那大肚子的女子。   文心本还在气头上,一见他这动作,不由越发怒火中烧。   她冷笑道“怎么不是你约我来此如今怕什么觉得我会嫉妒发狂,撕了这贱妇”   朱子轩“嗳”了一声,知道自己护花心切,惹恼了夫人,忙堆出笑来,伸手让座道“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朝那妇人打眼色“沉璧,还不请奶奶安”   那郭沉璧扶住侍婢的手腕,挪着小步朝前凑了两凑,略略伏低了身子,声如蚊呐地道“奶奶万安。”   文心嗤了一声“不敢当如今你人娇身贵,万万别因我折腰,这肚子里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好,可不都赖到我头上”   适才那妇人行礼之际,文心一直注意着自家丈夫,见那妇人弯身行礼,他眼中溢满浓浓的担忧心疼。   文心不懂,他心疼什么身为好人家的闺女,既甘愿无媒无聘地与人做了外室,难不成给大妇行礼,还算得委屈了她   那肚子约莫五六个月,已是坐稳了胎相,不至行个礼就伤了身子,他担心些什么文心自己也怀过胎,不照样的挺着肚子操持家中事怎没见过他如此担忧过自己   可她心里的疼无人知。朱子轩听她话中有诅咒那胎儿之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抬头睨了郭沉璧一眼,见她似乎难过得红了眼圈,不由紧了紧眉头,对文心道“娘子莫说些气话。”   文心不知自己用了何等力气才勉强支撑到那椅子旁。她挺直背脊,用最端庄的姿势坐了下去。   抬眸,朱子轩和郭沉璧就在她入座的一瞬走到一起,并立在她眼前。文心眼角狠狠地抖了下,别过眼,摆出冷脸相对。   朱子轩重新作了个揖,沉声道“娘子,过往皆是我不好。我与沉璧之事,原不该瞒你。是我错,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几下也使得,便是要我即刻从这楼上跃下去,但凡你能出气,我亦无二话。”   文心闻言只觉齿冷。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只错在不该瞒   将过往的誓言当成什么把八年夫妻情分当什么把她一腔真心和不设防的百般信任当什么   在他看来,原来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她强咬住牙,将就要溢出喉头的哽咽的压下。   眸子已经红透,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溢出。   不等她说话,朱子轩身侧那郭沉璧突然“嘤”了一声。   “表哥,您别这样,错的是我。奶奶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该,在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时去投奔姨妈,是我不该在表哥身前出现。是我不该偷偷恋慕表哥,抛却名声与您相好。是我不该怀了这孽胎,惹得奶奶生怒”   她边说边落泪,神色哀婉,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面说一面曲下膝盖,任自己沉重的身躯滑落下去。   朱子轩却怎可能由得她摔在地上   他连忙蹲身,稳稳将她抱住,同时泪湿眼眶,低低地道“你别傻了,本就说你不该来,你偏不听。”   只听上首“咣”的一声,茶水四溅。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洒了满地碎瓷。   郭沉璧似乎有些受惊,立时蜷缩到朱子轩背后。朱子轩涨红了脸,扶着她看向文心“娘子,有话不可好好说么”   文心泪水流了满脸,唇边兀自凝着冷笑。   她站起身,望住朱子轩,抬手又拿起一只茶杯,当着他面前重重掷了下去。   郭沉璧捂住耳朵,瑟缩在朱子轩身后,盈盈水眸看也不敢去看文心。   朱子轩本做低了姿态,自来盛城,已有三四日,先是上门求见,看了岳母的冷脸。接着被文心从院子里当众赶出,又给文嵩斥了一通。如今摆了和解酒,文心却仍是这等强硬态度。   其实在他瞧来这事根本不值一提。文心伤了身子,多年无子,自己从未表露过不满的意思,甚至在背后还替她在母亲和长辈们面前说话。和郭沉璧的事,虽说瞒她不该,可她自己也不想想,她那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万一发起疯来,谁知她会做什么   郭沉璧却不一样,她谨小慎微,脆弱如浮萍,她只能依靠他,借由他一点点的怜爱才能活下去。这样的弱女子,叫他如何放心摆在文心眼皮底下   朱子轩面容微冷,盯视文心,不悦地道“娘子,你当真就要一直这样无理取闹下去”   文心手里又拿了一只茶盏,提起茶壶,斟满了热茶。   她腮边带笑,讥诮地道“原来,是我无理取闹朱子轩,你可还记得,新婚当夜,我们喝合卺酒前,你是如何立誓”   朱子轩顺她话头忆及往事。那些蜜里调油的甜蜜亲昵,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   他也曾深爱过面前这跋扈泼辣的女人,当她是珍宝美玉,细细呵护。   可是,如今已是老夫老妻了,她已这个年岁,难不成还得当她是个姑娘一样的哄着宠着   朱子轩的愧疚情绪只在面上掠过一瞬,他抬起眸子,坦荡地迎上文心受伤的目光,缓声道“我都记得。你我夫妻八年,我自问一直待你如珠如宝。新婚所立誓言,我并未违逆过。”   “是么那她算什么”文心冷笑,手里端着那杯茶,慢慢的朝他走近。   朱子轩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她她无家可归,难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个容身之所她能夺走你什么文心,我早就想好了,待她诞下子嗣,我会抱回家中,寄养在你名下。”   一语出,郭沉璧陡然朝他看去,眸中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花瓣般的嘴唇愕然张开,显是意外至极。   朱子轩朝文心走近一步,神色中亦有受伤和委屈,“文心,我们一直很好。你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平素阿娘背后有什么不满,我都替你担了,从没叫你在我朱家受过委屈。这回这胎,已经找人相过,说有九成把握是个男儿。文心,届时你有这孩子,有子凭寄,再有谁能指摘于你”   “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文心简直给他气笑了。“是为着我的缘故,因我生不出儿子,给人家议论,你是为着保我、堵住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得不和这个女人”   她见朱子轩满面沉痛,似乎就要点头认同,文心手里那杯热茶想也没想地朝他颜面泼了出去,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道“你还要脸吗,朱子轩”   热茶泼面,茶沫扬了一头,同时那茶盏飞出,重重击在他额心。   朱子轩闭了闭眼,任水珠滴答湿了衣襟。再睁开眸子,已是盛怒不堪,面色冰冷黑沉。   “那你呢文心这些年你待我如何”他跨前一步,一把扯住文心的袖子,“动辄就打打骂骂,从来不顾我的脸面,当着丫头就挤兑我,挑我的错每回闹性子,非得人跪着来求。夫妻敦伦,永远不情不愿自打生了两个丫头,不是你自个儿闹病就是那两个赔钱东西闹病,镇日的忙忙乱乱,就是我在外头受了天大委屈,回到家中也得不来你一句软语温言。”   手上用力,扭住文心的胳膊不许她推拒,厉着一张脸,近得几乎碰到她鼻尖,“我告诉你文心,我早就受够了你和你们文家,清高什么呢我是没有入仕为官,读书也不及你两个哥哥,可论起家世门楣,谁比谁低了便是我靠祖荫,也能保三世无虞,想巴结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些年你以为就一个沉璧你真可笑,你防来防去,那点子粗笨手段,以为防的住谁呢”   文心眸子瞪得大大的,呆呆凝望着面前这暴怒阴狠的男人,她怎么听不懂呢   他在说什么难道这些年她以为的夫妻恩爱和忠贞,只是她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   丰钰身在隔间,此时再也坐不住了。   真相如此不堪,朱子轩看来是动了大怒铁了心不肯低头。   以文心宁折不弯的性子,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她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   明哲保身是不可能了。文心不比旁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虽无血缘关系,可在她心里就和同胞姊妹一般亲密。   可她又迟疑,自己闯将进去,除了令朱子轩越发恼羞成怒,还能起到什么旁的作用   夫妻间事本就不是旁人能插手的,文心和朱子轩之间的过往、得失,除他们自己,旁人怎么说得清呢   丰钰咬了咬牙,深呼一口气打开了室门。不想脚还没踏出去,就见文嵩气急败坏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两人一照面,均是一怔,文嵩挥退身后小厮,睨了门口的小环和文心的侍婢等人一眼,压低声音对丰钰道“你怎在此处”   丰钰见到他来,不免舒了口气“二公子,您来得正好。如今闹得不好收场,我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其中。您快去劝劝”   文嵩抿了抿嘴唇,想与她说点什么。   就听本就吵嚷的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走廊上众人的表情均是一变,文嵩顾不得礼数面子,急速提步就去推门。   屋中情形令丰钰变了脸色。   只见文心傻傻地立在那里,摊开双手,不知所措。见得自家二哥和他身后的丰钰,她眸子颤了颤,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你这毒妇”朱子轩怀抱着郭沉璧,气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他回过头,惶急地望着怀里的女人,用与适才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声音安抚道“沉璧,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扬起脖子,朝外大喝“都是死人么还不去请郎中”   文嵩走到文心身边,扯住她无措的双手,“文心,你做了什么”   文心抬起头,看看文嵩,又看看地上那女人一裙子的血迹,她终于忍不住,吓得哭出声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丰钰此刻亦顾不上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她上前握住文心的手,顺着她的目光朝郭沉璧看去,“文心,你好好的说,发生了什么。”   文心声音发颤,浑身不能自抑地哆嗦着,“我我推开他,是她自己扑上来,撞到的”   她此刻说话语无伦次,文嵩根本听不懂她说些什么。   丰钰凝了凝眉,按住文心手背虎口位置,稍稍用力,给她带来些微疼痛。   文心涣散的目光似有了焦距,半是惶恐半是不甘地道“他扯我的手,我就”   丰钰声音低沉“朱公子扯住你,你想甩脱。”   “是”   “他被你推了一下,郭姑娘是想来扶他,却不妨被他撞到了肚子”   文心终于气息定下,拥住丰钰哭出来,“是,是的我没有故意要伤她”   文嵩弄清楚了来龙去脉,面色愈发沉了几分,他转过头,看向地上蜷缩那对、似乎正要生离死别的男女。   “朱子轩,难道这也要怪文心”   朱子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抚摸郭沉璧微凉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文嵩恨不得冲上去一拳将他掀翻,可视线触及那女人裙上的血,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   “我不想看见她”郭沉璧气若游丝,在朱子轩耳畔小声地哀求,“让她走,我不想看见伤我孩儿的凶手”   朱子轩连连点头,安抚着怀里虚弱的人儿,他的心在滴血,整个人都已经没了魂,他扭过头,朝文心和文嵩等人厉声喝道“还不滚”   “若我孩儿有甚三长两短,我”   “你待如何”文嵩捏紧拳头,上前一步,将朱子轩提了起来。“此事非文心之过,难道你自己没有责任非要将这罪名推到文心头上,你才觉自己好受些是么”   朱子轩正欲驳斥,郭沉璧不知哪来的力气,匍匐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她仰脸乞求“别说了是我福薄,是我活该还不行么求你了,表哥,你叫他们走吧。是死是活,我不敢怪罪任何人表哥,我只想你陪着我”   朱子轩心中大恸,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安置椅上,垂眸露出哀求之色,“你走吧,文心,算我求你。给她条活路吧,成吗”   低沉的语调,带着不能忽略的深深恨意。   文嵩气得看不下去,一把抓住文心的袖子“看他这幅没骨气的德行,没得污了眼睛我们走”   文心木然被他拉着,眼睛还望着朱子轩,和郭沉璧的裙子。   丰钰蹙了蹙眉头,快步踏出,拦在文嵩身前。“且慢。”   屋中人都朝她看来。   朱子轩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何人”   丰钰并不理他,抬头望住文嵩“文二哥,烦请您叫人请个郎中过来。”   文嵩眉头锁紧。郎中   刚才朱子轩不是已经叫人请了么   可丰钰这般说,绝对是事出有因,文嵩没有多问,朝她点了点头。   朱子轩喝道“不必了,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众人皆不理会他,文嵩扬声喊小厮过来吩咐下去。   那郭沉璧忽然哭出声来,抽抽噎噎好不可怜“表哥,他们怎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   丰钰冷笑一声,牵住文心的手,“我们去隔壁屋中等待。”   文嵩回眸看了朱子轩一眼,鼻中哼了一声,和丰钰一并搀着文心走了出去。   一入隔间,文嵩就急切问道“钰妹妹,可是有何不妥”   丰钰拉着文心的手,替她按揉僵直的指头,淡淡道“我不能肯定,不过适才听文心所言,那女人举止有些蹊跷。”   文心所言   适才文心语无伦次,根本没说一句完整的话   文嵩忍不住多看了丰钰两眼。见她今天打扮得有些不同,似乎格外秀美。   他心中怦然,忙垂下头去,回身亲替文心倒了杯茶。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阶梯处传来。   文嵩忙敞开了门,一看,竟不是朱子轩派去请郎中的人。   一个通身玄色劲装,眉角有条浅浅疤痕的男子当先,引着一位老者,正朝这边走来。   今儿文心将二楼厢房几乎都包下了,只除了最远处的那间,说是不外让的。文嵩只以为是那头的来客,谁知那玄衣男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文嵩一怔,见对方极利落地抱拳,“知晓丰姑娘的朋友需郎中看治,主子特命小人引乔大夫前来相助。”   文嵩一头雾水,回眸看向丰钰“是你认识的人”   丰钰亦有些意外。意外之余,还略略腹诽了一番。   怎么又跟他撞见   头痛好了么就来巡铺子了这侯爷做得,似乎有些太清闲了吧   “这位是崔先生。”丰钰含糊介绍了一句,她扶起文心,走到门前,“有劳先生,还请代丰钰转达谢意。”   谢的是谁,只有崔宁丰钰两人知道。   几人重新步入朱子轩的屋子,他和郭沉璧都有些抗拒。   听崔宁介绍那郎中曾是京中济世堂颇有名望的坐馆大夫,又实在担忧郭沉璧肚子里的孩子,朱子轩纠结半晌才点头同意叫郎中给她诊脉。   郭沉璧扭动身子,哭成泪人一般,咬定文家不安好心,说什么都不肯递出手腕。   朱子轩只得按住她,又哄又吓,闹得自己满头是汗。   那郎中搭上她腕关,闭目候了三息。   屋中众人屏住呼吸,无人言语。郭沉璧一双水淋淋的眸子也暂散了雾气,不无担忧地望着那郎中,只盼他说出的话,不要让自己太失望。   郎中收了诊脉的腕垫,站起身来。   朱子轩一把攀住他袖子“老先生,如何”   郎中并不理会他,朝崔宁拱了拱手“此脉无碍,母子皆安。”   朱子轩一颗吊起的心瞬间回落,还来不及高兴,就又蹙紧了眉头“可是,她刚刚流了好多的血”   那郎中冷笑一声“是么”甩袖便走。   朱子轩神色一变,上前将他拦着“你这是何意给人瞧症,自当将症候述说清明。我不过关心家眷病情,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需郎中答话,崔宁刷地从袖中抽出匕首。   文嵩、朱子轩等人皆惊了下,但见寒光一闪,刃入掌心。淋漓滴答的鲜血,从崔宁拳缝中淌了下来。   丰钰眸色变换不明。   这等内宅妇人间的粗浅把戏,说开便是,何须安锦南身边的人做如此大的牺牲   这人情究竟要如何偿还,才得两清   崔宁用帕子抹去掌心血迹,摊开来,丢到朱子轩面前。   朱子轩看看那帕子,疑惑不明。   文嵩眉头一展,他一把揪住朱子轩的领子,将他扯得趔趄,“你自己看鲜血可是她那样的颜色”   一拳打上去,击偏了朱子轩的脸。   “还要冤我妹妹么还要口口声声骂她毒妇么你这瞎了眼的贱种是我文家不幸,将闺女嫁与了你这等草包”   那老郎中冷哼一声,边朝外走,边冷笑说道“兽血腥气难散,叫他再嗅一嗅,仔仔细细认明了才好。”   文嵩扯着朱子轩,将他按压在郭沉璧腿上。   刺鼻的腥气,浓稠凝固发黑的血色他觉不出被文嵩殴打的痛楚,只将一双写满失望和怀疑的眼睛,死死朝郭沉璧盯去。   郭沉璧抱着肚子,满脸泪痕,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骗你表哥。是她是她故意害我表哥你不要信他们的,你且等着我们自己请的郎中过来再瞧,到时你就知道,我真的没有骗你”   文心以为自己失手害了无辜的胎儿,一直伤心恐惧,颤抖不停。   此刻真相大白,望着羞恼的朱子轩和慌乱的郭沉璧,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为其伤怀落泪,好不值得。   她冷冷地笑出声来“朱子轩,这就是你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的人呢。”   不能自已地狂笑出声。屋中回荡的,尽是无边的萧瑟悲凉。   “和离吧。”她抹去泪珠,昂头说道。   朱子轩猛地回过头来。他站起身,激动地朝文心走去,“不,娘子,适才所言都是气话,我是以为孩子真的出事,我一时情急”   文心捂住耳朵“别说了你的声音,你的剖白,只让我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夺门而出,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朱子轩连忙追上,一路尾随至楼下,“娘子,你听我说”   文嵩放心不下,与丰钰告罪一声,也跟着追了出去。   丰钰见那郭沉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毫不同情她的委屈。   她与崔宁点点头,跨出门,与小环吩咐一声着她在此守着。自己行至走廊尽头那极静僻的屋前。迟疑地喊了声“侯爷”。   屋中默了许久。在她就要失去耐心之时才传来一声“进来。”   丰钰推门而入。   山水围屏后,安锦南走了出来。   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指着面前的椅子道“坐。”   丰钰抿了抿嘴唇,本想致谢后便离去,可安锦南那语调中,似乎沁着某种不容抗拒的笃定。   安锦南在她对面榻上坐了,双手撑在膝头,身躯微向前倾。   丰钰抬头,便撞进他波光泠泠的眸中去。   他抬手,一瞬拆了头上那二龙抢珠赤金发冠。   满头青丝倾下,遮住他神色不明的容颜。只闻低沉醇厚的嗓音,似乎抱怨“今日,迟了少许。”   丰钰眨了眨眼,待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恼得整张脸都泛起红晕来。   他的头痛症,从前约过两三日便可缓,不至神伤不会轻犯。   难不成是病情加重,旧疾如今时时发作起来   她咬住下唇,迟疑伸出手去。   安锦南才闭上眼,安心静候额角微凉的触感。可偏有人不肯叫他如愿。   听得外头崔宁低低地禀道“那文家二爷,正在四处找寻丰姑娘。”   安锦南蓦地睁开眸子,冰冷凛冽的眸光盯视丰钰,似要将她刺穿。 第30章   丰钰抬起头来, 安锦南已敛了眸中厉芒。   平淡地望向丰钰,似乎等她自己思量。   丰钰两手交握,缓缓站起身来“侯爷, 那我”   安锦南垂下眸子, 衣袖下的指头轻轻蜷起。   “嗯。”   丰钰蹲身福礼。正欲提步, 听安锦南忽道“此间无侍婢。”   丰钰疑惑朝他看去, 见他披发而坐, 金冠置于案上。明白过来他是何意,嘴唇抿了抿,心里不大自在。   无侍婢, 故而她为侍婢   一朝为婢, 便永世为奴   丰钰扫了一眼屋中。“未带梳篦在身, 侯爷屋中似也并无”   安锦南动了动嘴唇, 似要说些什么。丰钰眼眸低垂, 生硬地道“侯爷,告辞。”   安锦南双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面前那人转过身去,毫不留情地转身出门。   他定定望住那开启又闭合的室门, 维持原来的姿势沉默着, 待崔宁从外进来, 才收回视线。   他身穿墨蓝锦缎墨黑流云纹箭袖袍,如黑瀑般的长发披散倾泻在背, 面色阴沉如严冬寒潭。   崔宁眉头跳了下, 忙将室门闭合, 暗忖丰大姑娘缘何惹恼了侯爷,那他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说   安锦南的目光朝他挑了过来,低声道“说。”   自行站起身来,绕过屏风,从窗前小几屉中取了发梳。   崔宁喉头哽了哽“启禀侯爷,上回侯爷吩咐追查之事,已查清了。”   安锦南手一顿,长发已拢在一处,随意用发冠束住,靠在窗前,视线自然地向街上扫去。   身后崔宁续道“如今丰姑娘确实正在议亲,原说给郑祖添的第四子郑英,因为一些缘故,此事未成。今日相看的乃是樊城应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去看看安锦南的表情。透过围屏,只见一个朦胧的影,安锦南已保持那个姿势许久,从头至尾未曾对他说的话有甚反应。   崔宁摸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侯爷,可要敲打敲打那应荣”   听得安锦南冷漠的声音“退下。”   崔宁忙垂了头。多年相伴,他怎听不出,侯爷这声退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自那日天香楼一事后,文心明显的憔悴起来。丰钰暂放其他事,常常过府前来陪她说话解闷。   九九重阳当日,城中不少青年均往小南山登高行乐,文嵩欲开解其妹,特求了丰钰出面,请她邀文心外出散心。   文、丰两家毗邻而居,家中子女均是熟识的,各自出了几辆马车,一道往城南行弛。   文心与丰钰同车,与她絮叨昨日事“我婆婆和姑子都来了,好一顿替他说情。说是待那个一生下孩子,就给笔钱撵了出去,再不叫朱子轩见她。”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说什么若我膈应,就不把那孩子养在我房头,直接接去老太太身边亲自教养长大,喊我和朱子轩伯父伯母。”   “你见过这么把人当猴耍的么什么伯父伯母日日就在眼前,他能不理会那孩子么老太太亲自教养,那不是直接越过我两个闺女,成了他们府里最得宠的香饽饽当我是那三岁小儿,觉得我好糊弄呢从前我好说话,大事小情不爱计较,有什么委屈,背后也就和他闹闹脾气,如今倒好,那些人彻底当我是个傻子哄呢”   “我倒情愿接了那贱妇进来,立妾立契,庶出就是庶出,哪里有他张狂的地儿如今是生生要骑到我头上去,叫我气又无处撒,恨又没奈何,活活憋着这口气,忍到自己吐血而亡。他们好算计,好狠的心”   “我本铁了心,非要和离。我娘起先不言语,如今那刁婆上了门,摆了婆母架势,明里是为儿子说情,暗里口口声声怪我爹娘不会教女。”   “我娘原是支持我冷那朱子轩一阵子,如今他们到处张扬,说我善妒不能容人,又身子不好生不出儿子城里城外已经不少人家都在传这件事,眼看文慈也要成婚了,她未婚夫家的太太上回还特特上门问起我的事我娘多为难,我是知道的”   “我这辈子已没什么好指望的。嫁了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后只有守着我两个孩儿度日。可文慈的婚事,我怎忍心因我而耽搁了我给人家嘲笑不要紧,我可以不在乎,可我却不能不在乎文慈。”   她攥住丰钰的手“你可知道,那天闹成那样,晚间哥哥在哪儿撞见了他原来他来盛城接我,都只是顺便罢了是忠勇侯府的侄儿成婚,他特赶来道贺的”   丰钰不知如何安慰文心。夫妻情浓,八年相守,到头来,却是如此不堪。情之一去,恩义俱绝,怕是朱子轩心里,早不当文心是回事了。可怜文心直至今日才看清枕边人是何等凉薄。   他违背誓言,另有了旁人还罢了。若他肯装出十分悔恨歉疚的模样,怕也能让文心心里好受许多。可他偏还若无其事的参宴饮酒,深怕人不知晓他对妻房的不在意。   文心叹了一声,勉强挤出个艰难的笑来。   “今儿不想那些有的没的,就我们几个,在山上围了遮幕,狠狠同饮几壶。”文心捏了捏丰钰的手,“你可记着,别光是拦着我不叫我喝。我宁可醉倒了,人事不知,好过受那些零碎折磨。”   丰钰叹了口气,若酒能忘忧,便容她一醉何妨   丰家在小南山西南角遮了大幕,各家公子结伴登高,随行的女眷皆就在这幕中行走。   丰钰、丰媛、丰妍、丰娇四个丰家姑娘并文家两姊妹,围在四方小几前,投壶射覆、饮酒行令,玩得兴起。   丰钰于此道甚是在行,她耳聪目明,又善于琢磨人心,每每射覆,极少有输的机会。几个女眷都饮了不少的酒,只她面色如常,未现醉态。   文心握着她手,和她两人往林中散闷。借着酒意,心里那些无处发泄的痛苦终于化作汹涌的泪,扑在丰钰肩头嘶声痛哭。   丰钰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忍不住也跟着哭了一回。   两人归来时眼睛均有些红肿,不想才下车马,就有仆从来报,“大姑娘,家中有客来了,太太着您快快梳洗更衣往上院去呢。”   丰钰怔了怔,什么客至,只喊她见,不喊旁人   又见那仆从表情颇促狭,瞬时明白过来。   是应家有人来了   应澜生坐在炕对面的茶案旁,姿态从容放松,不时答两句长辈们的问话。听得下人传报,知道丰钰来了,他笑容敛了,正襟危坐,搁下了手中的茶。   就见那日遥遥见过一面的女子垂头走了进来。   今日她穿一身雪青色衣裙,云鬓轻挽,一头秀发极浓密漆黑。斜戴两只水晶珠花在头,耳畔是明珠坠子,双手叠在腰侧,袅袅行礼下去。   一屋子人都在看她,打量的,含笑的,赞赏的。唯侧旁那抹欣喜的目光令她有些微的不自在。   应澜生站起身,展袖朝她一揖到地,喊她“丰姑娘。”   此人声音清朗,语调温和,又不免透了几分紧张。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引得丰钰和应澜生都有些脸热。   略寒暄了几句,陪了一盏茶,丰大太太就对丰钰道“前儿你大兄得了幅画,原说要请澜生代为题字上去,正巧今儿澜生上门,你带了他去百景园,寻你大兄去。”   丰钰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丰大太太明显是推她出去与应澜生说话,大兄公事繁忙,此刻怎可能在家   屋里太多的目光太多的笑脸着实令她压力巨大,又见丰大太太不住朝她打眼色,知道此事推拒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应了下来。   两人一走,就听屋后笑声扬开。丰钰窘得红透了脸,余光撞见应澜生立在侧旁树下,正用沉沉的目光望她。   丰钰别扭地别过脸,朝百景园方向的小道行去,声音细小地道“应公子这边请。”   应澜生微微一笑,步子跨出,与她并肩,开口。   “丰姑娘,”他含笑凝视她,认真地道,“不若你喊我的字,澜生”   丰钰凝了下眉头,抬起脸,略意外地朝他看去。   “你若不介意,”   橙红日暮下,他周身镀了层淡淡的金芒,眉眼温柔,嗓音低徊,自唇角牵起一抹极俊雅柔和的笑。   “我唤你钰儿,好么”   斜阳余晖,如兰君子。   风轻,树静,丰钰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突然鼓噪的声音。   砰砰,砰砰   竟紧张得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这样的手足无措和言语失灵,多少年不曾发生在她身上。   他就在这时俯低身来,凑近她,温声道“你不答话,我便当你应了,钰儿。”   最后的两字,如此自然温柔地从他口中溢出。   好像他从来就该这般唤她一样。   异样的气氛笼罩在周身,男子突然凑近的微温和身上熏染的淡淡青竹香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想逃避起来。   好在他很快就直起身子,率先迈步走到路前。   他回身含笑朝她看,立在那蜿蜒狭窄的青石路上候她近前。   丰钰攥了下袖子,红霞幕布的面容渐渐回复常态。   适才的紧张情绪已抽离而去,她仰起脸,让自己笑得尽量不至太过死板。   轻轻启唇,弯起眼道“好的。澜生。” 第31章   琉璃灯罩中,孤灯残焰无力的摇曳着。   昏暗的净室中, 浴池中水汽蒸腾。嘉毅侯府引活泉入室, 经由六樽兽首渠头注入池中, 又自池底四角细孔流于室外。   如今天已深秋,夜风极寒, 纵热雾氤氲, 久在水里也觉寒意侵袭。安锦南浑似不觉, 他赤、身半浸在水里, 长发披散,靠在池壁之上, 手臂搭在侧旁, 指间来来回回把玩一枚环状物。   他回手将那东西凑近, 借着残灯微弱的光线, 原是一枚玉镯,是上好的岐山紫玉, 晶莹剔透, 水头十足, 打磨得圆润平滑,成色极佳。   他掌心摊平, 将那玉镯托在手中细看。   这样细的镯子,能套得入手。看她身材颇高挑, 原是这样纤瘦   这样的念头一窜入脑海, 许多的念头就跟着此起彼伏起来。   前有青梅竹马的文家二少, 中有议亲未成的郑家嫡孙, 如今又是那樊城公子应荣倒不曾瞧出,那般平庸的颜色倒也招致这许多人蜂拥   又想,文嵩郑英倒还罢了,应荣以坊间对此人评价看来,只怕是个姑娘家,就难免要倾倒于其出色的外貌之下。   芷兰其人,多年孤身行于深宫,所见男子多是不全之人,又或身尊位重不可沾染,虽阴诡自利,未必便没对俊俏郎君存有绮思。   如今得遇这样一个出众男子,不计其年龄过大,甚至不弃其家中正官司缠身,还不心中暗喜,拟身欲嫁   无趣   安锦南抬手一扬,将掌心的紫玉镯子重重抛于水中。   他不知怎地,近来总是这般暴躁易怒,极不耐烦。细想,似乎当他瞧清了那梦中之人的面容时起,他就再难不去想及那个芷兰姑娘。   她凭什么出现在他梦中,一梦五载   区区一名宫婢,要样貌无样貌,要家世无家世,便是欲进府做名侍婢,他尚嫌她不够养眼。不过在宫中陪伴几日,替他暂缓过痛楚,便从此记挂于心   笑话   若非他向来不信神鬼之说,恐要以为是她曾在他身上下过咒了。   安锦南腾地站起身来,哗啦一声迈出水池,胡乱将自己身子裹住,大步朝外走去。   韩妈妈和新调入屋中的婢子水仙在外屋做绣活,听得安锦南从净室出来了,忙收了针线簸箩,起身走到帘外听唤。   安锦南隔帘见着人影,道了声“不必伺候。”   他仰面倒在床内,抬手遮住半张脸。帐顶夜明珠发出幽幽荧光,恍惚又看到某女皎洁的容颜。   他已经许久未曾头痛,亦无人来与他添堵,今晚不知缘何,却有些丝丝缕缕的痛涨,闭上眼,纷纷乱乱烦闷难当。   他想这许多年都已忍过来,难道如今便当不得这痛了么   几番寻那人前来,怎知她有否在心底暗笑,他嘉毅侯身畔连个得用的女婢都无   安锦南重重捶了下床板,霍地坐起身来。   “来人。”   韩妈妈朝水仙打个眼色,水仙怯怯地挪步走了进来,娇娇弱弱地喊他“侯爷。”   安锦南没有抬眼。他仰躺在那,隔着重重帐幕,懒懒伸出一条手臂出来,“去净室池中,将里面的东西拾来。”   水仙嘴角抖了抖,张大眼睛,使劲地看了看安锦南。见侯爷并无重复一遍命令的意思,不安地挪着步子,朝后边的净室走去。   水池中除了水还能有什么啊   水仙坐在池沿看了又看,最终只有脱下鞋子小心翼翼的摸入水中去。   一盏茶时间过后,水仙湿漉漉地从净室走了出来,对着手里的紫玉镯子叹了叹,这物件绝不可能是男人所有,难不成又是侯爷故人遗留的念想不成   沉默的帐中突然传出一道男音“放去书房案上。”   水仙提步朝外走,正欲掀帘,听着身后侯爷又道“你可随身带有梳篦”   水仙一愕“没没有啊侯爷欲梳发么”   安锦南意兴阑珊,沉默地挥了挥手。水仙快步逃窜而出,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侯爷太吓人了   韩妈妈迎着水仙,一眼看见她拿在手里的镯子。韩妈妈面色有些复杂。近来侯爷身边,总有许多人和事,都与那丰大姑娘有关。   这不容她不多想,难不成真像外头传言一般,丰钰是想为她亲族谋些什么若真如此,便她有奇方能缓解侯爷病症,也不能容她在侯爷身上打主意。   丰钰躺在帐中,闭上眼许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应澜生   夕阳里他裹了斜阳暖意的笑,百景园书房灯下,他执棋的手指干净修长。   他宽袍大袖的谪仙装扮。   他步履从容的无暇姿态。   他浅笑温言的俊秀文雅。   他的家世,人品,名声,处处那样的好。   她想不通,他怎会   眼前画面流转回数个时辰之前。   应澜生卷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战局胶着,丰钰凝神计算着他许行进的下一步,思谋如何反守为攻。   应澜生见她拆解吃力,指尖不经意地点了点棋盘。丰钰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那边犹有破绽。   她于棋道并不在行,从前在如意馆服侍的时候,常常瞧画师们对弈,习得一星半点,多是自己悟出的门道。   丰钰朝他感激一笑,并未接受他的好意。对弈棋局,棋逢对手方得畅快,人家让来的胜利,不足欣喜。   丰钰罢了手,将棋子丢回棋盅,“是我输了。”   应澜生温文一笑,“是我胜之不武。若与钰儿较针线,自是我输无疑。”   这话说得客气,也间接认了丰钰棋艺不佳,丰钰哭笑不得,挑眼斜横他一记。   这一眼抛来,应澜生只觉胸中一窒。   寻常瞧她是个冷冰冰寡淡淡的模样,既无娇羞,又无腼腆,大大方方的磊落,喊他名字那语声没半点缠绵,好似是他一个同窗或朋友,平平常常以字相称罢了。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此刻灯下,她眼眸似从那死寂的寒潭活了起来,荡开几丝生动的涟漪。昏暗的光照在她侧脸上,衬得面容莹润皎洁。细看她眉眼,也是极精致可人。比之二八少女多了几分风韵,通身有种成熟自信的干练之美。   应澜生声音低哑下去,凑近半寸,细凝她表情,语调温和,缓缓地道“人道我迟迟不婚,定是眼光忒高。”   丰钰神色一凝,旋即正色起来,唇边虽噙了一抹笑,那笑意却浅淡至极,眸中带了一抹锋利的探究。   “莫不是么”   “也算未说错。”他低声回道,又近前半寸,身躯俯过那小小的棋案,距她只半尺之遥。   感慨地道“不然,怎有今日”   他话说得含糊,但眼中灼热,丰钰略一怔便垂下头去,遮住了目中波澜。   他并未言明,可那话的意思分明是说他感激自己眼光甚高独身至今,才能遇到了她,与她谈婚论嫁。   丰钰脸颊微烫,抬手抹了下左颊,起身移步挪开。   太近了。   应澜生眸底波光潋滟,倒映着幽幽烛灯,和她的纤细倩影。他抱膝坐在那,微微扬起头,目视着她,轻轻缓缓地说“其实家中也急,可我不愿你有半分勉强。”   丰钰回过头,微觉尴尬。两人孤身独处,不甚相熟,提及于此,并不合适。   “应公子,”她抿唇,艰难地道,“我觉得,我还是这样称呼比较好。”   应澜生沉了沉面容“钰儿”   “应公子,回去的路,想必以您之聪慧,必已记住了。我想先行告辞,您”她迟疑将话说完,是在明确的逐客。   应澜生默默一叹,起身笑了笑“罢了,丰姑娘慢行。”   一瞬间,各自退回稳妥舒适的范围,丰钰只觉自己浑身的不快都散了。她长长舒了口气,笑容都跟着真诚了几分。   她试过的。   不成。   面前这人这样的出色,可她心里,掠不起半点水痕。   她这样的自私凉薄之人,也许始终信任和深爱的,只有自己。   假以时日,若有一点星火,慢慢熨帖她寒凉的内心,许,她也愿尝心动为何。可谁又等得及他纵言不愿勉强,可今日做派,已露焦急之态。   “应公子,告辞。”她笑了笑,朝他规规矩矩行了福礼。   应澜生叠手致意,心中不无怅然,仍含笑柔声道“姑娘且不必急,前路漫漫,澜生总会提灯在畔。”   丰钰微讶,这是不会罢手之意在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眼前并无意愿之时   议亲之事,成与不成,多之就在一言之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两情相悦结为伴侣者能有几何   如她这般慢挑细选尚要细细考量的,更是无人甘愿白白浪费时间在这无望又模棱两可的态度上。   所以丰钰没办法不去细想,应澜生,他图什么   她甚有自知之明,不会自负到怀疑他是为自己风采所动。   这般执着,还有旁的什么原因   夜深了,家家户户都在月色中沉寂下来。   某座小楼还亮着灯。   一人执卷在手,默读卷册。直待外头传来一声极细微的轻响。   瞧书人抬起头来,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在灯下愈显璀璨,他搁下书卷,快步行至窗前。   外头那人跳入进来,与他拱手躬身行礼“主子。”   应澜生收了那招牌式的温笑,面上有丝丝急切“如何”   “打听得了,安二奶奶不知内情,那丰大姑娘从来未曾踏足过嘉毅侯隔院。”   “也就是说”应澜生唇边携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我没有猜错”   “正是,那晚丰大姑娘夜不归宿,所留之处,乃是嘉毅侯本人的居所。”   那人又道“多年来,嘉毅侯身畔从无旁人,此女却能三番四次接近于他。若非上回中秋夜主子偶然撞见安锦南从那楼中出来,恐怕此事还没可能露出端倪。”   应澜生垂首抿唇,眸色黯了下去。 第32章   宏光寺一会,他本想与她说上一两句私话, 见她半途随文心而去, 停车在天香楼前。他立于街畔, 驻足等候。   而后安锦南的车马徐徐驶来   他于长街尽头,踯躅良久。心中隐有猜测, 只不敢深思。   联系那晚仲秋之夜, 天香楼前后守卫森严, 丰钰进入后, 楼前便闭门谢客   种种情由,已非一句巧合可解释。   今查探下, 果然印证心中想法。   丰钰与安锦南, 关系非比寻常。仲秋佳夜相会, 又夜半留宿于侯府, 怎么看,她背地里的身份, 都像是安锦南的女人。   应澜生轻舒口气, 缓声道“叫我们的人去趟京城, 打探丰姑娘与嘉毅侯旧事。”   说完,挥手屏退来人, 立在窗旁,伸手捻灭窗边燃着的烛心。   他手指修长白细, 捧书烹茶, 弹琴煮酒, 是不染凡尘俗物的一双手。   掐灭火焰, 却不觉甚痛。他捻了捻指头,回手闭合了轩窗。   依旧是这泠泠秋夜,丰府西府上院,客氏独个儿睡在床里,杏娘在畔候她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收了桌上冷却的茶水,端着托盘缓步从内室走出。   隔间书房的灯还亮着,门未闭合,开了条小缝,隐隐可见内支颐打盹的人影。摇曳的火舌映着一圈暗淡的微光,若在从前,杏娘早该步入其间,添灯续茶,服侍主人睡下。   可如今   她眼神微闪,只作不见,手中持那托盘,一步,两步,以轻慢的步伐朝外走。   今晚上夜的只她一个,男女主子分房而睡已有月余,镇日碰面便是争吵,一个哭闹不休,一个甩袖扔茶。在外人面前又得做出并无嫌隙的模样,丰庆便如何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回内院来,然后自己独个儿歇在隔间。   只缘人前教子,背后教妻。这小小西院人人皆知主母已彻底没了权柄,事事都回给各处管事,再由管事将府内事务汇报给东府兼管的大奶奶周氏,外事直接回禀老爷。   男人家管事,只抓个大概,下人不免从中少了许多返工抠细的环节,手头大为松懈,行事也自由许多,倒都暗喜如今是老爷管着这些。   那边的大奶奶因是小辈,又是隔房,有些事不便插手太多,送来账册数目,也不多问,直接开箱放银,生怕有个怠慢不好与二叔交代。   下人们自是高兴的,实则西府内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今晚屋前,竟连守屋子的小丫头都没留一个。   杏娘唇角微弯,似是不经意,不小心撞到了门板。   隔间便有光影晃动。杏娘忙加快脚步,迅速往外头茶房去,将托盘搁置在案上,回手添了热水放于炉上。   她心里默默数着拍子。一,二、三   正在分茶的时候,屋中闪入一个人影。   她只作不知,垂头将茶末添入空了的茶壶。   她背对来人,心中默默数到了“十”。   丰庆在后,将她拦腰抱住。   思渴多日,顷刻软玉温香在怀。   纤细的,年轻的,极具弹性的身子   他的手捂住她就要溢出惊叫的嘴唇,在她耳后喷薄着急切的喘息,热气灼得她脸颊微烫,听他声音低哑,“是我。”   杏娘不挣扎了,丰庆焦急亲了亲她纤细的脖子,就将她推向桌面。   这动作让杏娘觉得羞耻。她扭动不安,声音细小地哭了出来。   丰庆顾不得,他太渴望了。好容易寻到机会,早早遣散了旁人,前几回皆被她偷溜了,足足叫他渴了这么多天。   涩痛不已,杏娘咬牙强忍,目中含泪,手里的茶盒早洒了,茶末泼了一桌一地。   静僻的屋中,只闻桌案刺耳的刮地之声,和桌上摇晃碰撞的瓷声。伴以男人的喘息,在寒凉的夜色中,悄悄播下罪恶的果实。   丰庆犹如浑身散了架,倒退数步,跌坐在侧旁的椅中。   杏娘抿了衣襟,抚了抚被弄皱的裙摆,一语不发,默默蹲身在地,去拾那些细碎的茶末。   一灯如豆,照耀她起伏的身形。她背对他,肩膀一抖一抖,用沉默和眼泪相对。   丰庆噙了抹笑容,有气无力地斜睨着她,低声道“莫拾了,过来。”   这样的命令,杏娘从前不敢违逆。眼下,她泪水涟涟,别过头去,竟不理她。   丰庆面色一沉,重重拍了下扶手。   杏娘给他吓了一跳,嘴唇一抿,眸中掠过丝丝不甘和倔强,站起身来,朝他走去。   丰庆盯视着她,才经过情、事的脸蛋犹有红潮,额上水光闪闪,是层薄薄的凉汗。   她容颜算不得惊艳,胜在那眉眼温柔,脸蛋圆润颇有福相,身段是该细的细应丰的丰。十足是个尤物。   竟一直安守在外院书房内,蒙尘数年不曾给他发觉。   丰庆面色缓和了些,拍拍自己大腿,朝她一笑。   杏娘抿了抿嘴唇,没有撒娇坐上去。   她膝盖一弯,嘭地跪在地上。   丰庆一惊,下意识去扶她起身。   杏娘倔强不肯,扭了下身子避开他的搀扶,铿然磕了个响头。   丰庆眸子微缩,将她下巴钳住,看她满面泪痕,似有不忿,他本心情颇佳,霎时布了阴云,低声质问“你这是何意”   杏娘啜泣道“求老爷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无福,实在消受不得。”   丰庆面色黑沉下去,拖住她下巴将她强行提到自己身前,俯身盯视她道“你什么意思我愿意抬举你,你还不愿”   杏娘闭了闭眼,任泪水滚滚而落。   “那夜是奴婢错了,奴婢身份低微,原就不配。”   丰庆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脸,恶狠狠地问道“所以,你现在后悔了”   “老爷”杏娘抬脸,面色哀婉凄然,“您纵只是幸个奴婢罢了,兴起之时,便索一夜之欢。可奴婢身份若此,命运不由己身,万一给人发觉,奴婢唯有一死。”   她轻轻抹去泪水,强挤出一抹凄婉的笑来“老爷,就当是场梦吧。奴婢会永远记得您的好,永远仰慕您,为您祷祝。”   她试图挣开他的钳制站起身来,回视一地茶末,故作轻松地道“奴婢还得收拾残局,不然,明日又要受罚了”   客氏心情不佳,镇日打奴骂婢,丰庆不是不晓。   见杏娘这般畏惧,又这样委屈,适才胸中的怀疑和闷气皆散了。   杏娘才挣扎地站起身来,就给丰庆一拉,扯入他怀中去。   他将她抱在膝头,扭过她的脸蛋亲吻她的嘴唇。   声音中带了杏娘熟知的暗哑艰涩,他说“你怕什么不需你拾,旁人发现便发现了,我喜欢你,谁管得着我”   杏娘伸手软软地推他“可是太太”   丰庆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手上一动,将杏娘暗绿色对襟衫子扯落肩头。   他埋首下去。   只闻断断续续的语句。   “待我收回了她私卖的那些东西,便将她撵到庄子上住着”   “我要你光明正大做我的女人” 第33章   杏娘抖得厉害。   天气日渐寒凉, 这般无遮无挡, 实在很冷。   丰庆见她直打冷颤, 含笑拥住她, 裹进怀中。   她坐骑在他腿上, 头贴在他右肩,伸手紧紧攀住椅背,支撑自己上下起伏。   丰庆发出餍足的低叹。   杏娘窝在他怀里, 没有起身。   男人已经半百,头发花白, 年轻时许是英俊样貌, 如今,肤色青白, 颈侧皮肤堆皱,微可见斑   她双臂吊在他颈上, 眼睛一眨一眨泛着水光。   虽某些方面他还兴致十足, 可到底他不年轻了。   自己白璧无瑕的身子, 便如此献了给他, 心中并不是完全没遗憾的。   所以不能容忍失败, 不能接受一丝的冒险。   至于值不值得,已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丰庆回手勾住她手臂,将她纤细的指头握住,摸到指节处有厚重坚硬的茧子, 心中有些不喜, 凝眉问她“如今你在屋中是一等侍婢, 尚要做粗重功夫”   杏娘低低“嗯”了一声,“打扇做鞋,这两样费手。还得帮补家里,做点别的功夫,镇日没歇息时候。”   丰庆见她神态可人,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温柔得似三月的樱花细瓣儿轻轻落入水中。   “家里有什么人”他从没关心过一个下人境况如何,身为一家之主,他向来只顾个人感受便足够。难得有心与她话话家常,已是他喜爱她的表现。   杏娘随手把玩他前襟的绣花纹饰,低声道“原是姊弟三人相依为命的,养在娘舅家,和姐姐一块儿给卖进了丰府。”   “哪个房头的”丰庆问得漫不经心,垂头在她莹润的肌肤上来回摩挲。   “也在咱们西府当差,原在太太屋里管着器皿摆设的。”她眸中漫过一丝痛色,连忙闭了闭眼,将涌至眼眶的热意憋了回去。   “哦上回徐妈妈的事,可没有一并将她发卖了吧”客氏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如今手下使唤的皆是丰庆在各处抽调上来的稳妥之人。   杏娘遮住眼睛,软软地贴在他胸口“没有。姐姐早在几年前,就放出去配了人”   她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哽咽。   丰庆浑然不觉,漫不经心地道“哦,可惜了,未曾见过。”   杏娘不知该答些什么。甚至他连她姐姐的名字都不曾问。他身边的大丫头,贴身服侍许多年,怎会未见过   当奴作婢者,在这些主子眼里,根本就算不得人吧   她强忍住不甘,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他略见疲色,知道自己应该温柔乖顺,做个知情识趣之人。抬手替他轻捏肩膀,劝他“该回去了,她夜里总要醒几回,离不得人的。”   丰庆长长一叹,虽不舍,倒也松了手。   杏娘站起身,从地上拾起衣裳一件件穿好,又替他清理了一番,在廊间窗下,他牵住她的手,与她缓步朝回走。   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有过这种悸动的感觉。自得了杏娘,好像他自己也跟着变得年轻起来。   客天赐的官司到今天还未有定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还余些数目还不上,这才苟延性命。客家想尽法子欲将他捞出,各处打点奔走。丰家在当地原是颇有脸面的,客氏在外几番用了丰凯名头,丰庆亦出面说情数次,竟仍无法。   知州刘韬寻个机会给丰凯递话“劝贵府二老爷莫为难兄弟,这是上头甩下来的案子,罪状都画了押,断无翻案或作假的可能。”   又迟疑道“想他少受些磋磨,不如快些将那些账目了了,何苦在牢里担惊受怕徒增惊惧”   丰凯找丰庆说了回话,将这话透给客家。转头,客家老太太和客天赐的妻子钟氏就上门了。   客老太太见自家闺女原本白白嫩嫩的脸蛋这段时日憔悴不少,想是奔走打点伤神,又为自己弟弟难过忧心。故而一见面,母女抱头先哭了一回。   钟氏泪水早流干了,客天赐虽混账,对她算不上好,毕竟是她几个孩子的亲爹,是她此生倚仗,她冷眼瞧那母女二人痛哭,强忍了片刻,才出言打断“八姐,前儿姐夫来家,说天赐的案子恐怕没有回旋余地。这是什么意思”   客氏抹了眼泪,强忍悲伤,道“说是犯的案子太重,牵扯太多,又有人证物证,翻供不得。”   钟氏早听过这话,当即冷笑“是么既非要他抵了性命不可,缘何又来频频索要银子如今银子票子流水价儿递进了官府,打点也打点了,好话也说尽了,到头来却反口一推,摆出这等义正词严姿态,哪有这样的道理”   客氏何尝不伤心,抬眼了了弟妹一眼“弟妹来质问与我,我却去质问谁来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难不成手能伸到官府去老丰和他哥哥这些日子也为着天赐在四处奔忙,倒是你,你除了哭哭啼啼,呼天抢地,你又做过什么当初他在外惹下那么多事,若是你收的住他的心,能严管着他,至于到了今日”   钟氏听她竟把错处推给自己,气得浑身乱颤,也顾不上婆母在前,腾地站起身来,恼怒地盯着客氏道“姐姐倒怪起我来当初成婚,是谁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要温柔体贴,以丈夫为天,莫要管东管西,插手爷们儿家的事儿”   “你”客氏给她怼的说不出话来,仰脸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自己已经是这样的疼爱四弟,难道弟妹还觉得她做的不够多么   客老太太板了脸,抬手将屋里的婆子、丫头都遣散了,低声喝道“如今是要商量你弟弟的事,你们吵些什么”   转头对钟氏道“有你这么和姑姐说话的别忘了你姑姐怎么拉扯你们。”   钟氏眼圈红了,冷笑出声“是了,姑姐拉扯过我们。捐了官给天赐,叫他做了那劳什子武备教头,因此才结识了那起子贪酒好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拿着官家俸禄,整日满街乱转,什么坏的乱的不做天赐难道不是给那些人带坏了,这才敢做了那些恶事”   “姐姐还想摘出来,推得一干二净,这可能吗天赐哪里来的田产,哪里得的铺子哪里来得流水般花不完的钱不是姐姐贪心,妄想占了人家好处,还想用这笔钱发家,自己不出面,推了天赐出头四处替你经营如今你跟你丈夫倒有脸来我们家里要债姐姐,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天赐难道不是你害的”   “不是为了你,天赐用得着去绑你家那大闺女姐姐在外装的人模人样,背地里如何作恶,以为旁人不知你占了人家银子,抢了人家丈夫,当年推了人家闺女去宫里给人磋磨,如今又瞧不得那大闺女不听你的,就狠心想将人前程断了你作恶便作恶,作甚要借用我家天赐的手”   “姐姐害的天赐至此,竟还敢叫你丈夫去我们家里要债哪一分钱入了我钟氏腰包哪一块地里的收成入了我钟氏的口姐姐,苍天有眼你做过什么,老天都看着呢如今我们屋子卖了,我陪嫁的首饰都当了出去,换了那些带血的钱,都拿来给姐姐帮忙打点,姐姐一句你没办法,就想将此事摘离干净”   “你给我住口”客老太太站起身,一掌甩在那钟氏脸上,“事已至此,你想逼死你姐姐不成”   客老太太固然替幼子伤心,可客家远在樊城,与盛城官府来往不密,想要营救客天赐,还得客氏跟丰家出力才行,即便机会渺茫,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斩头什么都不做不是   客老太太转头,轻轻抚了抚客氏的背脊,轻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事情非你所愿,你自来最疼这个弟弟,难道真没法子可想”   客氏捂脸痛哭,抱住娘亲的腰,肩膀一抖一抖,哭得好不可怜“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把那些铺子和地给他,叫他厚了腰包壮了胆。娘啊,我真没撺掇他去绑人害命,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啊娘”   客老太太心中惶急不已,耐着性子安抚她数句,抚她头发道“孩子,你大伯兄是盛城高官,难道插手不得此案哪怕判个流放,也可再从路上想些法子,这样也不行么”   客氏摇头,仰头望着母亲,心酸地道“娘,我连您陪送给我的嫁妆钱都拿出来了,难道我不疼天赐吗原以为填补了那些赃款,能减免些刑罚,我也没想到官府这么黑心,竟半点都不肯松口。上回我去瞧过弟弟,给打得不成人形,娘啊不若便将那窟窿补了,给弟弟个痛快,免他再受苦楚了行吗”   客老太太瞳孔猛缩,霎时变了脸色,她回手将客氏一推,老脸狰狞可怖,指着客氏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是生怕连累了自己,急着推你弟弟去死是么”   “你这狠心短命的东西你当初用你弟弟的名头在外经营那些铺子,买那些田产,为的可就是今天吧一旦事发,你可推得一干二净,受苦的反正是旁人,你当然不以为然”   “自小你就是这自私无情的性子,当初瞧上了丰家势大,未婚未嫁就与那老男人勾勾搭搭,想来谋人家好处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这么会算计,你算计他们家的人去啊把自己弟弟往火坑里填,算你什么本事”   钟氏在旁冷笑“娘说得半点不错。姐姐好算计,可不就是要让天赐早早给人斩了脑袋,好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   客氏气得几乎吐血,又听连自己亲娘都不信自己,只觉一阵阵的喘不过气,眼前发黑,四肢控制不住地打颤“你们我不是,我我自己手里的体己,都拿去给了天赐,我是一心为他,是他说,生意上周转不开,是他跟我借银子,一回又一回我没法子,这才动了人家的东西,不是我有意不是”   西府上院外,远远就闻吵闹之声。丰媛立在门下的阴影里,穿着新做的薄棉裙子,本是开开心心地精心打扮了来瞧外祖母和舅母,在门前听着那些哭闹声,脚步缓滞下来,迟疑不敢靠前。   不知从何起,母亲的院子里传来的再也不是笑语欢声。不是在与父亲争吵,就是打奴骂婢。初时她还劝,劝母亲收敛脾气,好生与父亲谈谈。母亲不肯听,对父亲恨到了骨子里,当着她便对父亲百般诅咒。   她能明白,母亲恨父亲不能救出舅父,恨父亲逼她将已散了出去的银子吐出来。   丰媛其实觉得有点丢脸。每每和大姐姐一块参宴或是游玩,她总是沉默无言。   又不是自己家里没有银子,丰家产业丰厚,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母亲既嫁了进来,就该和父亲一条心不是么作何要拿着人先夫人的嫁妆,去填补娘家   小舅舅这些年做的生意,不是亏本,就是胡来,有今日之果,焉知不是母亲纵容之过如今因官府要求追回款项,小舅舅的产业抵不出钱来,父亲便强逼母亲用体己钱填补,还去客家追讨了一番,也是凉薄太过。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连她这个做亲女儿的都看不过去。   正胡思乱想着,前头门帘一掀,客老太太和舅母钟氏走了出来,脸上均有泪痕,神色愤愤然的。   杏娘跟着从里头冲出来,一叠声喊人去请郎中进来。   丰媛抿了抿嘴唇,上前给外祖母和舅母请了安,“外祖母,舅母,你们要走么”   客老太没好气地道“不走做什么”   丰媛追了两步,想替她娘解释一番,可又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他娘亲错了,难道小舅舅就半点错处没有么本是谋了人家一点银子罢了,吐出来便是了,非他作恶多端,又害了人命,如何至于填命给人   可她一肚子的道理,却无从可讲。这些人若讲道理,又怎会眼睁睁瞧着小舅舅一步步走到今天   若非事发,怕是他们心里,觉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吧   丰媛住了步子,转头往她娘的院子里走。   杏娘立在窗下吩咐小丫头扫屋子,见着丰媛,忙与她道“二姑娘来得正好,太太气得不轻,这会子一阵阵的心口疼呢,您快紧着劝劝。”   丰媛点点头,快步进了屋子。   外出办了些事,安锦南乘车回城。   他坐在车中,本在闭目养神。听得外头叫卖发梳,手指头不自觉蜷了蜷。   马车行过那摊位,随车护持的崔宁忽听车内侯爷淡淡的吩咐声。   “停车。”   崔宁忙摆手喊停,下了马,神色郑重地凑近车前,“侯爷有何吩咐”   但见车帘一掀,现出一截墨蓝袍子,“适才那叫卖的小贩,着他近前。”   崔宁怔了怔,心下有了猜测。抱手应了声“是”,带了两个侍卫,大步朝那卖梳子的人摊子走去。   那小贩正扬声叫卖,忽见几个高大魁梧杀气腾腾的官爷朝他走了过来。   崔宁推开挡路的行人,凶神恶煞般一脚踢翻了摊档。   小贩吓得不轻,下意识就跪地叩首求饶。   崔宁大手一挥,道“带走”   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小贩的两臂。   小贩疼得扬声大叫,哭喊道“官爷饶命啊小人冤枉”   崔宁抽刀就比在他颈前凶巴巴地喝道“住口”   将人半拖半拽,扭送到安锦南车前,崔宁拱了拱手“侯爷,人带到了。侯爷有所怀疑,不若先容属下带回大牢,审讯一番”   安锦南眉头紧蹙,额上青筋直跳。   车帘内寂静无声。崔宁微怔,略提了提声调“侯爷”   适才他们抓捕小贩,闹出不小的动静。此时周边围拢了不少行人,纷纷将目光盯在那车帘紧闭的车上。   安锦南闭了闭眼,声音听来似乎有些疲惫。   “崔宁。”   崔宁靠近几寸“侯爷请示下。”   “回去自己找司刑官,领二十军棍。”   “啊”崔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听安锦南道“将人放了,将他摊子上的东西都买下来带回侯府。再与他二十两银作赔。”   崔宁变了脸色,难道刚才侯爷的意思,不是觉得那小贩有可疑   安锦南揉了揉眉心,吩咐“起行。”   崔宁一脸复杂,转头瞧瞧那小贩,又瞧瞧被他踢翻的摊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侯爷想买梳子,直说就是了,作何还要他拿人过来   却不知车中安锦南心情烦躁,几欲喷火。 第34章   安潇潇在廊下撞见端饭食过来的水仙, 从她手上接过托盘, 将人遣了下去, 亲手端入安锦南的屋子。   安锦南坐在东边窗下, 手里拿着一本兵书, 穿着家常素服,眉眼沉沉,看来有些不快。   安潇潇一面朝他走去, 一面抿唇笑道“崔宁做错了何事隔着院子都听见他呼痛之声。”   安锦南“哼”了一声。崔宁此人他还不知道这是故意喊给他听呢,生怕他以为司刑官下手不重, 打得不疼, 他消不了气。   他堂堂侯爷,当街为难一个小贩, 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不给崔宁长长记性, 下回再行鲁莽事, 他嘉毅侯名声何存   安潇潇知道有些事劝不得, 她不过代为管着安锦南院子里的庶务, 旁的事, 还轮不到她插手。   安锦南轻车简从回乡,仆役多留在京城侯府,兼他素来不喜人多吵闹,厌恶给人碰触, 身边只留个训导下人的韩嬷嬷, 和一个可供使唤的侍婢。寻常丫头们都只在外头屋子里扫洒做活, 不得踏入他内室半步。外头有郑管事管着外务,崔宁负责扈从,韩嬷嬷总领众仆,本应是女主人负责的内库钥匙暂交于安潇潇保管。各司其职,向无人越界。   安潇潇上前替他收了桌上的几本书,催他道“兄长且先用饭吧,天儿晚了。”   安锦南放下手中的兵书,挪步随她到了厅中,托盘里只四菜一汤,安锦南久在军中,对饮食不挑剔,亦不喜铺张,吃的还不如寻常商户讲究。   安潇潇替他夹了块鹿筋酱笋尖儿,又盛了汤给他,自己坐在他身畔陪着,安锦南挑了挑眉,睨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安潇潇抿了抿唇,才她就见着屋里桌上摆了一排的梳篦,有大有小,花色各异。无论怎么想,搜罗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安锦南的作风,再联想崔宁这人精突然惹恼了安锦南,怕是事情又与某些敏感之人敏感之事有关。   她双眸亮晶晶地,托腮瞧着安锦南“兄长,你买这么多梳子,是送给我和姐妹们的”   安锦南默了片刻,无声地将碗中的饭吃完。安潇潇递来巾帕和茶盏,供他漱口抹拭了,他方低低“嗯”了一声。   安潇潇含笑走去了里间,将上头摆着的梳子一只只拿起来细看。   有羊角的,石头的,檀木的,圆形的,方形的,雕花的,刻叶的,镶边的,嵌了珠子的,各式各样。   安锦南坐在桌前,无言看她挑挑捡捡。   安潇潇拾起一只漆木雕花的小圆梳,在头上比划两下,转头含笑道“兄长,这只还不错,梳齿不疏不密,齿尖儿磨得平滑。”   安锦南扫了眼余下那些,又瞧瞧安潇潇手上的,没觉出什么不同。淡淡“嗯”了一声。   看安潇潇朝他走来,将手里的梳子展示给他看“不过兄长,寻常世家小姐恐怕不会在街上摊前买这东西。”   安锦南挑了挑眉头,终于开口“怎么”   “手工虽也算精细,到底比不过宝玥斋那些,我屋里用的都是宝玥斋的嵌玉象牙梳子。你瞧这花雕的虽生动,可却是早年的旧样子了,如今时兴的可不是这种。”   安锦南眸色一沉,抿了抿嘴唇默了片刻。   安潇潇坐在他对面,含笑道“下回兄长要买这些女儿家用的戴的,先跟我说声,我好替兄长参详一二。”   安锦南的面色要多黑沉有多黑沉,似乎心中挣扎,半晌,朝她冷冷一睨“放下,出去。”   安潇潇忍不住笑出声儿“兄长不是买给我们的吗我瞧就这只好看,不准我拿着”   安锦南扫她一眼,起身走到东屋,拾起那本书埋头看了起来。   安潇潇吐了吐舌头,“好啦,我不拿就是。兄长这样小气,到时约人出来可不要借用我的名义才好。”说罢气鼓鼓地往外走。   安锦南眼角颤了颤,“本侯何时说过,要约谁出来”   安潇潇冷笑一声“也罢,是我失言。”   拂袖出了屋门,安潇潇在廊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突然好想去司刑处瞧瞧崔宁,他这顿板子挨得可不大值当呢。   不足三日,丰钰就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来自安潇潇,邀她去嘉毅侯府吃九月十五的斋菜。   一张来自应家太太,邀她和丰三太太同往宏光寺听元一主持讲经。   两张帖子都是周氏亲自送过来的。秋日明媚的光线透过纱窗射入屋中,细微的尘末在半空飞舞。丰钰正在给兰花浇水,听说周氏来了,连忙迎过来将她请到炕上坐了。   周氏打量这间小小暖阁,珍贵摆设无几,倒是窗下一排瓷樽中花繁叶茂,各色兰花开得极好。   兰花本就是娇贵之物,寻常不易养好,何况是这种天气越发冷的时节倒不知丰钰有什么奇招,将花园里半衰的兰花搜罗一处,一盆盆的养活了起来。   周氏心中一叹,瞧丰钰镇日不是在屋中做绣活便是养花,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倒把婚事放去一边,半点不急的样子。   不免劝她“错过了澜生,再寻旁人,未必更佳。五婶娘是咱们自家人,一听说应家有意结亲就忙过来递话。我知你怕什么,你怕遇人不淑,将来后悔无着。可澜生不一样,他不是那种轻浮之人,这些年他名声如何,想你也有耳闻。这样的人认定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丰钰垂头不语,周氏凑近她道“我不若与你交个底。你知这门婚事,是谁的主张”   丰钰抬起头来,目中微现愕然。   周氏知她许猜到了,含笑低声道“是澜生自己愿意。他说娶妻娶贤,你规矩礼仪样样都好,又文秀聪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这才央了他娘求到五婶娘跟前,怕你觉得委屈,劝得他娘同意婚事缓缓再议,只求你能心甘情愿嫁他为妻。”   丰钰听得这话,说心无波动是假的。   身为女子,孰不想觅得良人佳婿,爱护自己一生   遑论这个主动求娶、欣赏倾慕于她的人是人品样貌皆无瑕疵的出色儿郎   “这回应夫人邀你去山寺听讲,你只管一去。我们尚有些许亲缘关系,你又只是陪着三婶上去的,不怕谁说什么闲话。应家是知道本分的,不会叫你损了闺誉。”周氏将手里两张帖子朝前一推“吃斋菜是中午,你先去嘉毅侯府,待午后再与三婶娘汇合,你觉得呢”   丰钰有些哭笑不得,周氏的意思,是叫她两边都别得罪。   站在周氏角度来说,肯这样花心思劝她已很难得。毕竟是她自己的婚事,旁人替她谋了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儿郎,她自己却拿乔作势百般不愿,换个立场,她都未必会如周氏这般耐心。   她不免又劝自己,既迟早是嫁,应澜生其实没什么可挑剔的,总不能因人家太好,便疑心人别有所图。   略略一想,丰钰觉得还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着小环取了洒金笺,上书两行小字,着小环要车送去嘉毅侯府。   夜深沉。   嘉毅侯府正院。   稍间榻旁,一盏光线昏暗的小灯。   几上一张信笺,已经摊开在那几个时辰。   安锦南从净室沐浴出来,在屏风后解下腰上的布巾,穿了宽松的袍子,一面用帕子擦发,一面朝稍间走来。本是想去取回未看完的兵书,余光一瞟,又被几上那张信笺吸引了视线。   他嘴唇紧抿,目光落在信纸上面。   淡淡的闪金花纹上,客气的拒绝,陌生的署名。   丰钰。   安锦南默念了一遍,叹一声,伸手将信取在手中,额前发梢滴滴答答的水珠沁入那字迹中去,暗沉沉模糊了一片。   安锦南抬手将信揉成团,丢在地上,抬脚踩过,直入东边暖阁。   隔院屋顶上面,崔宁手里提一只酒壶,才寻个合适的位置坐稳就着壶嘴饮了一口,就听屋下传来一声奇怪的鸟鸣。   夜里何来禽鸟   崔宁垂头望去,便见屋檐灯下,安潇潇笑着朝他挥手。崔宁登时一怔,手中酒壶差点滚下瓦顶。   片刻后,内园矮墙上并坐了两人。   玄黑鹅黄,一男一女。   安潇潇不知何时取了酒杯,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宁面色为难,“姑娘,这”   安潇潇信手夺来,替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畅快”   崔宁“”   姑娘,这酒我刚就着壶嘴喝过来着   安潇潇手里把玩那杯子,用手肘撞了撞他“因为梳子的事,兄长才罚了你吧”   崔宁嘿嘿一笑“是属下行事不周。”侯爷吩咐带人之时,语气沉沉,似十分郑重。不由得他不怀疑,那小贩是否十分要紧的罪犯。   “崔宁,你这回惹恼了兄长,想不想将功赎罪”她秀眉舒展,月色下,笑靥怡人,鹅蛋脸上染了薄薄一层银辉。   崔宁垂了垂眼,讪笑道“侯爷不喜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姑娘,我知你想什么。”   安潇潇挑了挑眉“我想什么,你知道”   这话不知怎么,问得崔宁心内似被猫爪挠了一记般。他赶紧仰头喝了好大一口酒,咕咚一声咽下去,才转头重新看向安潇潇,低声道“姑娘是不是以为,侯爷有意那丰家姑娘”   安潇潇抿唇,只用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崔宁喉咙里一阵躁痛,似给那烈酒灼烧着喉头。他硬着头皮道:“属下亦曾想过,是不是能帮侯爷解些忧烦,丰大姑娘与侯爷旧日相识,又是同乡,侯爷向不喜人家触碰,却不反感这丰大姑娘”   不单他这么想,就连安潇潇也是这么想的。   那晚仲秋佳节,小楼之上,她送丰钰出门回来,亲眼撞见兄长立在窗前久久凝视那车马走远。   其后兄长头痛发作,又是她亲耳听得他口中喃念她的芳名。   更让她吃惊的是,当丰钰走入侯府,看见他那般不堪模样时的反应。   她张开手,毫无芥蒂地将他抱住,口中轻哼歌谣,极快地令他安定下来。   两人紧密相贴,一个面容慈悲,一个神色安详她遥遥看着,从没觉得世上有什么人是这样的默契相衬。   崔宁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丰姑娘眼看就要定亲,侯爷不是不知,可侯爷吩咐,再不可提及丰姑娘此人。”   崔宁咂了咂嘴巴,不无感慨地道“说来也是,侯爷连冷家那娇滴滴的二姑娘都瞧不上,怎会瞧上了宫里出来的姑姑”   安潇潇斜横他一记“”就这样   这就能认定兄长对丰姑娘无情   兄长那人看似精明,其实在感情方面着实有些迟钝。   细品了一回崔宁话中之意,安潇潇神色多了几缕不屑“在你瞧来,冷二姑娘极好”   崔宁回忆一番,郑重地点点头。摇头叹息“可惜了。好好的闺女,给她家里人坑得不轻”   安潇潇抿了抿嘴,觉得和崔宁说不下去了。   女人才了解女人,男人,呵永远别指望他们分得清那些貌美女子是好是坏。   安潇潇从墙上跳下,二话不说就往回走。   崔宁不敢声张,飞速跃下,追上她步子,低声道“姑娘,您来寻我,可是有事”   安潇潇哼了一声,扬手推他一掌“走开,莫挡了我的路。我本是来瞧你是不是要死了的,结果竟还撞着你偷喝酒,可见二十军棍,着实打得轻了。”   崔宁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安潇潇突然袖子一扬,一根细细的绿色绳子从她袖底翻出。   崔宁反手一抓,抓住了绳子一头,“姑娘”   觉出手感不对,不由朝那绳子一瞥,登时绿了脸。   一条滑滑凉凉的小蛇,正顺着他手腕朝袖内蜿蜒。   崔宁强大惊失色,手掌松开,欲将蛇甩脱。   安潇潇心中冷笑,手上抚着另一条小蛇,朝他扬了扬下巴,道“我知你装傻充愣逗我呢。崔宁,你们暗中打探那应荣的事,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论兄长是不是真的对丰姑娘有意。我只知她是个极好的人,我不想任何人伤她。”   月色下,崔宁原本情绪多变的脸,忽而瞧来阴沉而模糊。从他面上,依稀辨得出安锦南的影子。一主一仆,相伴十余载,从骨子里头染上了相同的沉郁阴狠。   崔宁抓住那条小蛇,稳稳递回安潇潇手中。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属下明白。属下不能替侯爷保证什么,但在属下看来,侯爷绝无伤害丰姑娘之意。”   他双手抱拳,朝她致礼,足尖一点,自她面前跃上房梁。   安潇潇仰头朝屋脊看去。   灰瓦瑞兽,无言沁在皎洁的月色当中。适才还与她并肩饮酒的人,已消失无踪。   寒风微凉,拂过她单薄的衣袖。   抬手抚一抚嘴唇,心中又甜又苦。   她怎不知那酒是他饮过的呢   只是他们之间,相隔山海,能略拉近距离的,只有这一口水酒罢了。   因是要入山寺听讲,丰钰没有刻意装扮,穿一身素色衣裙,披了夹棉披风,头上带了两朵蓝色绢花,并一对珍珠钗子,清早先在老夫人的佛堂陪丰老太太诵了回经书,才缓缓步出院子,随丰三太太一路乘车往宏光寺去。   约莫半个时辰路程,很快便至山下,丰钰下车,应家早有嬷嬷和管事们在候着。远远一丛芳草间,立着含笑的应澜生。   他亦是素服,银灰色锦缎净面袍子,只袖口衣摆上绣了不惹眼的海草纹。   他朝她拱手致意,上前恭敬地给丰三太太行礼。   丰钰面色微红,垂头眺了眼周围的人群。扶着丰三太太的手,小心拾阶而上。   他缀在后面,一路凝视她背影随她登山。   堪堪几步石阶,走得她只觉漫长。   身后那灼热的视线,直似将她盯穿。   可不经意回过头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着恼,偏没发泄之处。   寺门前有些烧香出来的香客,丰钰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仆从拥护下入了寺门。   自大雄宝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后走就是为应家备下的那间独院,正室之中,应太太对面坐着年迈的法师,朝丰三太太和丰钰道了声佛号。   这一讲经,便是一个时辰。   应澜生立在那片已然萧瑟的银杏树下,微眯眼帘,望着半山荼蘼。他神色怅然,并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样。   流云飞走,秋阳掠过,在他面容洒下斑驳的树影。   听得身后轻缓的步声,他回过头去。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应澜生面色瞬时有了光彩。   他上前两步,挺拔恭立,身姿如松,叠手致礼,轻唤她“丰姑娘。”   自上回简略一谈,已过了六日。丰钰言明,暂无意愿成婚,且不欲耽搁他的时间。两家因有亲缘,走动拜访不过寻常,只要不宣扬出去,无人能知她与他曾议过亲事。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会。   不惜兴师动众,将他母亲搬来了盛城。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   想她明白,便是天长日久,他愿等。   丰钰忆及周氏所言,这门婚事,一开始就出于应澜生的意愿。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净如玉。   听他温声道“姑娘出来散闷么不若一道走走”   半山之巅,等闲人是进不来的。应家所费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   丰钰闷声道“婶娘着我到外头走走。”奉长辈之命,勉强前来,可不是她主动要来寻他说话的。   应澜生微微一笑,双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么”   言语中带了淡淡的揶揄,倒显亲昵。   丰钰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两人均未再言语。一路只闻鞋子踏在落叶上的沙沙轻响,小环落后两步跟在后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   金色落叶铺就的一条小道,两侧秀木挺拔参天。一双人影相隔半臂距离,缓缓向前,一个银绸浮光,一个素锦如兰。应澜生细心温和,始终走在丰钰不远不近之处,不时柔声提醒,路有枯枝顽石。偶然侧过头来,那面上总是温文淡笑,言谈举止,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于小环瞧来,应公子便是世间最难得的好郎君。从没见过有人如应公子这般,便对下人亦是含笑有礼,处处周到寻不出半点不足。尤其那张面容,任谁看了不心生欢喜姑娘瞧来面色平静,不知内里是否与她一样的小鹿乱撞呢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觉已走入了银杏林小道的尽头。   前方是无遮挡的山头,荒草落叶铺地,远远可望见上山的石阶,和山下攘攘人流。视线豁然开朗,微冷的秋风徐徐吹过。   应澜生向左挪了两步,以身挡在风口,免她受寒潮侵袭。丰钰抬眼,就撞进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轻笑,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说话。   中有奇异的气流涌动,好似这寒秋都变得熏人的暖。一枚残叶被风拂起,飘飘荡荡落在丰钰鬓边。挂在那朵绢花后面。   应澜生抬手,俯身朝她倾去。   丰钰头上被阴影笼罩,脚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两指夹着那片叶子,含笑望着她。   丰钰正想说点什么,比如时辰不早,该告辞了云云。   应澜生不待她张口,朝她摇了摇手中的叶片,凑在唇边,以叶为笛,缓缓吹出一段小调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注一   舒缓的调子,婉转的曲声,借由秋风,远远飘扬开去。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丰钰垂头低眉,背转身去。不曾行礼告辞,速步朝回而走。   应澜生并不追上,他不疾不徐地用曲声相送。风吹树动,那沙沙轻响,都变作他一曲和鸣。   丰钰加快步子,人已到了小院之外。小环急急跟上,连吁带喘地喊她“姑娘”   好好的氛围,不知为何姑娘说走便走,连礼都未持,偏应公子还如此宠溺,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她没懂,姑娘的恼得是什么,也没懂,应公子如何还笑得挺得意的   丰钰自不会和小环去解释适才被人一首曲子“调戏”了。她心中愤愤地想到,都说应澜生乃是无双公子,樊城明珠,人品光风霁月行止白璧无暇,哪知背过人去,独处之时,频频令人生窘。   她本欲与他好生聊一聊彼此的过往,试探一下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哪知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话题被他带的不知偏到哪去。   在屋里又与夫人们说了阵话,告辞时,天色已不早了。   缓步下山,应澜生目送丰府车马远远驶离。   应太太瞧他目光频频回顾,不由一叹,“澜生,非她不可么”   自家儿子又不差什么,非要如此上赶着求着人家许嫁,哪有这样的道理应太太心中是不服气的。   应澜生似没听清这话,素来温和的面容有些许冷然。他低声道“阿娘你且先回别院,我还有事,迟些才归。”   应太太唤了他几声,应澜生没有回头。   他速步穿过人流。袖下的手掌暗中竖起三指摆动两下。道旁屋宇之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起起落落,迅速消失于视线当中。   傍晚天色阴沉,晴空被流云遮了大片,天边隐有隆隆雷声传来。   丰府车马入城,行在匝道之上,此时街巷已然人疏声慢,只个尚在拼营生的小贩在街旁叫卖。   辘辘车声就在巷口戛然而止。   前方车里探出安潇潇的脸来,含笑朝这边招手“丰姐姐,真巧啊”   丰钰神色怔了下,她已拒了安潇潇的邀请,客客气气写了信去,此刻在街前相遇,是偶然还是   她默默有些不快。不明白安锦南究竟是想干什么,打探她去处,跟踪她不成   安潇潇已亲自下车过来与丰三太太见礼。   丰家本就不支持丰钰推拒嘉毅侯府的宴请,三太太当即推了丰钰一把“你们自去说话玩去,叫随行的嬷嬷侍婢们跟着,要回府前只管着他们回来要车去接。”   话是这样说,不过客气罢了。哪回丰钰上门,不是给嘉毅侯府客客气气地用雕金香车送了回来   只恨这丫头不识抬举,不想如何巩固这关系,倒常别别扭扭,似乎不情愿一般。   丰钰恼是恼,见安潇潇目中似有求恳之意,倒也不忍拂她脸面。   丰钰抿唇下车,被安潇潇挽住手臂,径向侯府的车马而去。   车前,崔宁掀了帘子,丰钰心中似有预感,登时沉了沉面容。   踏上车去,果就见那车厢之内,一人闭门靠于车壁之上,似察觉有人凑近,方睁开一双锐目,如电般的视线朝她射来。   崔宁目视丰府车后方向。   暗影中,一个银光粼粼的人影立在墙下。   若未认错,那人正是应荣。   只闻安锦南淡淡的吩咐“去宝玥斋。” 第35章   车内死寂般沉默。   安锦南居中而坐, 自丰钰和安潇潇蹬车后, 便闭目倚靠在车壁上, 未发一言。   安潇潇挽住丰钰的手,代他解释“姐姐莫怪罪,兄长今日头痛得紧,不得已邀姐姐过府。”   闻言, 丰钰朝安锦南看去。   后者闭目靠在那, 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看不清表情。   安潇潇朝安锦南偷觑, 见他并无反应,悄悄勾了勾嘴角,别过脸强忍住笑意,转回头瞧丰钰时,换了一脸担忧的表情“前头宝玥斋里有厢房,我与那铺子的东家小姐有些交情,距此地比天香楼更近,不知丰姐姐”   丰钰心中冷嘲。   人已被他们强拦住去路带上车来,还装模作样问她意愿作甚   她并不言语,半撩了车帘朝街外看去。   街心人影寥寥, 天色已暗淡下来, 最后一缕夕阳余晖悄悄从一排屋檐后隐匿了行迹。   重云堆叠,沉闷得喘不过气。一如这无人言语的车厢中, 令人尴尬的氛围。   安潇潇能觉出丰钰的不快, 不由担忧的看了安锦南一眼。   安锦南坐在阴影之中, 不知何时张开了眼帘。他整张面容之上,唯一双眸子反射清亮的光,视线幽幽落去的地方,正是身姿半转,倚窗而望的丰姑娘。   安潇潇抿了抿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什么声响。减低存在感,不叫安锦南因她而顾忌。   今晚不知是因为秋雨欲落还是什么,街边就连摊贩都少的很。   很快车马停靠道边。崔宁端了梯櫈,掀帘请三人下车。   那宝玥斋的东家似乎早知安锦南要来,带着几个掌柜、店当,齐齐迎在门口,见安锦南负手走来,俯下腰去,口称“侯爷万安。”   安锦南“嗯”了一声,没在门前停留,径直迈入店中。   安潇潇歉意地挽住丰钰,低声道“姐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兄长,头痛起来,恨不得以头捶地,前儿额前撞出的淤青才好些”   丰钰没有表态,她心中不快,也知不是安潇潇的过错。暗中握了握安潇潇的手,与她一道缓缓跟上。   厢房极大。   正中一座福寿雕花紫檀大理石屏绣榻,铺着崭新的猩红毡毯,上有炕桌,摆了一套甜白瓷茶具。崔宁进来,一一探看过,才请安锦南入座。   下首左右各两张紫檀木椅子,中有小几,安锦南于榻上坐定后,安潇潇就给崔宁打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丰钰立在门旁,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知是自己利用了人,欠人在先。他高高在上,除此等服侍之事,她亦偿不得什么人情。   故而心中不虞,却不能不听传唤。她深觉羞耻,亦感悲凉。   安锦南久久等她不至,抬起眼,朝她望去。   她今日素服简饰,却并不似从前那般打扮得老气横秋。   这颜色浅淡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倒衬得面容皎洁,亮白如玉。   窗外忽传来一道雷音,震得窗棂微颤。丰钰眸色一紧,朝外看去,暴雨几乎霎时便至。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倾覆而来。   因这雷雨,屋中静寂的气氛给打破。安锦南指尖敲了敲榻沿,无言催促她过去。   丰钰心中一叹,先至桌前,从小泥炉上取了茶壶,又从袖中抽出帕子,沾了那犹带热气的水,细细擦拭手掌。   然后,她朝安锦南走去。   安锦南伟岸的身躯坐于榻上,双手撑在膝头,垂头不知想些什么。   那清清淡淡似苦竹秀木般的香气近了,他闭上眼,感受她纤细的手落在自己鬓边。   她解去他束发的玉冠。   青丝落于肩头,被她轻柔地拢向背后。   她立在榻前脚踏上,于他侧旁,缓缓揉按他的额角。   不同以往,这次他完全是清醒着的。   头脑清明,无一丝痛感。   她袖子不时掠过他耳畔,唤起丝丝缕缕的痒。   她呼吸轻浅,胸口起伏,他余光瞥见她前襟上那颗玉石扣子微微轻颤   安锦南霍地站起身来。   丰钰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那脚踏距地面三寸余高度,一失足,几乎仰跌下去。   安锦南迅如闪电,伸手攥住她手腕。一捞一带,丰钰身子被带入他怀中,鼻尖重重撞在他胸前。   坚硬宽厚的胸肌,如一堵肉墙,她鼻酸眼花,几乎落泪。极快地退后,这回站稳了步子,抬手摸了摸鼻子,神色颇恼地看向安锦南。   都怪他一惊一乍,害她如此丢脸   安锦南双眉紧蹙,眸子幽深如寒潭,他面色黑沉,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她不觉又退了一步。面前这人身形高大,用这种吃人般的神色看她,极具威压。   丰钰抿了抿唇,不解地开口“侯爷”   略拔高的清越嗓音,让安锦南眸色更沉。   他猛地转回身去,大步踏向门前。直开了室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丰钰见那身影走远,只觉莫名其妙。安锦南忽而头痛需人照拂,忽而森冷似当她如仇雠,这般变幻莫测的心思,叫人如何去猜   她视线落在案顶玉冠上。   安锦南到底是怎么了   他还披散着头发   嘉毅侯自来在外均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何曾这般无状现于人前   丰钰捏了捏拳头,正主儿都走了,她还留下作何提步朝外而去,迎面就见适才那东家亲端了一张托盘过来。   上头一溜十数只发梳,玉石象牙,黄金雕花,不一而足。   “姑娘,侯爷吩咐,请姑娘择选。”   丰钰蹙了蹙眉,这是何意   她问“侯爷与安姑娘何在”   那东家道“适才安姑娘已先行乘车回府。侯爷吩咐,请姑娘选好了东西便下楼去,小号备了车马恭送姑娘。”   丰钰面色总算好看些,小环候在楼下,怕是早等急了。   她并没有选什么发梳,不软不硬地推了那东家,快步拾级而下。   楼下大厅空空荡荡,只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小环。丰钰没见安锦南的踪影,略松了口气。虽不知安锦南缘何突然拂袖而去,能不和他多耽,总是好的。   崔宁立在屋檐下,朝丰钰抱拳“小人奉侯爷之命,护送姑娘。”   他身后立着几名侍卫,头上的宽沿顶冠已经打湿,淋淋滴着水珠。大雨如瀑,一如昔年永和宫外,她撑伞前去武英殿借调那日般。   命运从那天起,就用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她和他牵连。   丰钰觉得疲惫极了。   扶着小环的手步入车中,几乎立时便瘫软下来。   每一刻面对着安锦南,都叫她有精疲力竭之感。   崔宁冒雨行在车后,听天边雷声渐远。   大雨迷蒙了黑夜,隐匿了屋檐之上那一路相随的人影。   应澜生换了衣衫,仰面躺在帐中。   他眸色清明,并未睡着,床畔琉璃罩中点着烛灯,正在等待夜归之人。   窗棂轻响,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窗口跳了进来。   应澜生立即起身,拉开帐帘,坐在床沿问道“如何可瞧见了什么”   那人抱拳道“小人一路跟从,嘉毅侯将丰姑娘带至宝玥斋厢房,屏退左右,”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人顿了顿。   应澜生双手捏下了衣摆,方道“说下去。”   那人道“一入房内,丰姑娘就近前,散了嘉毅侯的头发,还还摸了嘉毅侯的脸颊似乎似乎欲要就寝”   应澜生眼睫半垂,看不清神色。   那人又道“瞧情形,两人确是那种关系无疑。只不知嘉毅侯突发何事,不待继续,就率先离开,小人”   “你去吧。”应澜生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来,行至桌旁替自己斟一杯茶。   午后的银杏树下,他行于她身畔,余光凝望她清冷的侧颜,娴静淑秀,孰能料到,背着人时,她竟是这   应澜生捏在手中的清茶未及饮,重重扣回了案上。   他眸中波澜涌动,全然不是白日里那温润模样。面沉如水,紧抿双唇,在那桌前立了片刻,忽然扬声喝道“来人”   一名小婢窸窸窣窣地从外进来“公子何事”   应澜生道“备车,去清风观”   小婢有些疑惑,却不敢多言,她连忙应下,一溜烟奔至门外。   清风观乃是城郊一座小观,香火不旺,堪堪一名观主两名小道姑和居士在内修行。   观后有座小院,名唤蓼芳阁,内室之中,早早燃了银丝炭,一室香暖。   一灯如斗,窗前坐着人,是名年约二十的女子,穿一身素白夹棉袄裙,头上未戴任何装饰,一头青丝松松挽成髻。   她面色苍白如雪,就在这一室昏黄灯火的映照下,犹不见半点血色。   细眉秀目,琼鼻樱唇,小小一张脸上,五官甚是柔媚。   这世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可用于这张脸。   她细腰纤纤,窄肩修足,如玉般的指头捏了一块儿绣帕,似乎觉得针脚不够细密,取了把小剪刀将刚绣好的鸳鸯拆了去。   她侧影投射在窗纸之上。屋外,朦朦雨中,庭院暗处,立着持伞的应澜生。   他面上笑意全无,微蹙双眉,定定凝望镜那窗上的影子。   痛楚和压抑轮换在他眸中漫过。   他紧紧抵住牙根,指尖虚虚顿在半空,心中一遍遍描摹那窗上的影子。   屋内,小婢端了热茶过来,粗陶的茶具,泡的的去岁的陈茶沫儿,“主子,夜了,您穿得单薄,仔细寒风入体,又要咳嗽。”   那女子摇了摇头,音色柔婉而娇弱“不妨事,绣完这批帕子,才好换些炭钱,好给你们添件冬衣。”   小婢叹了口气“主子这是何苦上回应公子送来的布匹皮料,又怎非得退了回去”   女子淡淡一笑,将绣帕搁在一旁案上,挥手将茶端在手中,“我说过,荣哥哥的东西,我不能收。”   婢子眉尖微颤,声音里满是无奈“便是些许布头,也收不得么你过得这样清苦,难道应公子不心痛么”   那女子叹了口气,苦笑道“金鸽儿你又说傻话,如今我已是修道之人,新衣也好,银钱也好,于我,都是无用之物。”   “遑论,我已经欠了他太多,你叫我拿什么还呢”   忽然一阵凉风从窗隙灌入进来,吹得窗扇大开,她立时咳嗽数声,苍白的面色窒得微红。   小婢连忙上前替她顺气,爬上炕去,迅速关了窗子。   那女子总算止了咳嗽,眼角泪花点点。   屋外,应澜生从树丛后闪身出来。   他无力地垂了垂肩,再凝望那轩窗数眼,悄声而来,又寂寂而去。   他多想冲入进去,将那病中的娇人儿拥在怀里,可他不能。   他没这个资格。甚至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虚名在外,人人夸赞,又有何用   要守着这凡俗礼教,为旁人眼光而活,蝇营狗苟存活于世,又有什么值得   暗风吹雨,从窗隙卷入浅浅的水雾。   安锦南靠在净室的池壁上睡着了。   他恍惚置身于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   有人从外走入,回身闭了门,再转过头来,一步步靠近。   他的视线落在一对小巧的足上,穿着缠枝花样的杏色绣鞋,脚步轻缓,距他越来越近。   他的冠发被人解散,玉冠置于案上。来人从腕上脱下一只镯子并放在玉冠侧旁。   岐山紫玉,莹润的微光。   他抬眼,朝来人看去。   她朝他轻轻一笑,红唇轻启,唤他“侯爷。”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含糊的唤声“芷兰”   她的面目霎时变得清晰,那双明亮沉静的眸子,大胆无畏地朝他盯看。   那张脸越发的近了。   白净的肌肤渗着那浅淡的竹木香味。   安锦南闭上眼,凭她靠近,冰凉的指尖掠过他的额角,顺着他面部线条的轮廓,滑入他领间   清浅的呼吸,吐气如兰。   绵软的身子,纤细的腰肢,起伏的胸线   她环住他,贴了上来 第36章   他呼吸变得粗重, 身子僵直, 竟毫无躲闪的余地。   事实上,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并不十分想躲闪,甚至   他移目朝她看去,见那莹润的肌肤似乎涂了淡淡的胭脂,惯来素净的面容, 熏染一抹醉人的绯红。   那双小巧的唇瓣张开了, 贴刮着他的耳畔,低低地唤他“侯爷”   身侧淡香软玉, 耳畔湿热氤氲,安锦南觉得有一团火焰,自他耳尖一直烘燎至整张脸,颈子,身躯,直下腹肌   心内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抓挠着五脏六腑。他一再压制,又一再被那念头冲溃理智。   安锦南攥了攥拳,口干舌燥,   心内煎熬如被架在火上燃烧。   不管了   他猛地翻转身来, 一把拥住了身旁的女人。   下一秒, 他发现,他扑空了   安锦南骇然睁眼。   净室, 泉池, 轻纱幔帐, 唯他自己。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垂头,看到某处叫嚣的渴望,他眸中有羞耻,有不敢置信和不可思议。   他竟在刚才的梦中渴望   他是独身太久,感情生活太匮乏了么   今晚的宝玥斋中,他被无意撩拨起的念头,竟止此时还不歇   安锦南一拳砸向水面,太难堪了   他嘉毅侯想要什么人不行何故一再肖想那样一个平凡的宫婢   这些年想与他结亲的人还少么纵他克妻克子之名在外,想攀上他、靠近他的人,亦是络绎不绝。   他行至窗边,将窗全部敞开,任冷风灌入,冰凉了体内的火苗。   冷雨秋霜扑面,他忽然胸腔一窒。   某种惊人的念头袭上心头。   他对芷兰   九月二十七,是丰钰生辰,周氏早早惦念着要替她办场生辰宴,被丰钰婉拒了。   自打入了宫,生辰就只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没人记得,也没人会替她庆贺。   她习惯了在不当值的生辰夜里,独个儿沿着红墙之下的夹道走一万步,替自己和亲人祝祷。   如今,她仍只打算悄悄的过。   清早照常去了丰老夫人的佛堂陪老夫人诵经,临出来前,老夫人屋里的常嬷嬷端了碗长寿面出来。   丰钰有些受宠若惊,抬眼瞧了瞧老太太。   这个祖母多年不问世事,不理会俗务,丰钰着实没想到,她会记得。   临窗炕下,老夫人将碗推到她面前,“二十六年前的今日,我们府里诞下第一个女孩儿。前头四个都是男娃儿,镇日的调皮捣蛋,恨不得掀翻了这天。”   “大伙都喜欢你,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会笑,抱起来就笑,不知多讨人喜欢”   丰钰默默听着,她从没听过老太太与她说起这些。自她十岁丧母,就再也不曾有人与她话过她的幼年轶事。   “转眼二十五载,丰钰,你长成大姑娘了。”   丰老夫人似乎有点伤感,眨眨浑浊的眼睛,朝一旁站着的常嬷嬷招了招手。   “这是你娘临终,托寄在我这儿的东西。”丰老夫人从常嬷嬷手里拿过一只描金盒子,打开来,取出里面几张票子。   丰钰面容微凛,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三万两银票,并一千亩田庄,你点点”   丰钰神色凄然,在丰老夫人跟前跪了下去。   丰老夫人叹了一声,并没有急于扶起她。   “如今你在议亲,我叫常嬷嬷打听过,是个极好的世家公子。这两年我眼睛越发瞧不清东西,头脑也昏沉,有些事我怕我记不得,提早与你交代交代”   丰钰攀住丰老夫人的裙子,眼泪悄悄落了下来。   “祖母,我娘她真的是病死的么”   那时她太年幼,又极贪玩,许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清了。这些年甚少有人提及当年段氏的事,说是不想触她伤情,又要在意客氏情绪。   丰老夫人伸手抚了抚她鬓发,没有回答这句话,她柔声一叹,劝道“女人的一生很短,你二十五,这辈子几乎已经走了一半。如今有了好姻缘,早早撂开从前,嫁过去吧。你娘当初将账目册上没有的这些东西给了我,为的可不是叫你钻牛角尖,走歪路。钰丫头,人哪,往前看,别回头。”   “一回头,万般苦,这日子没法过的”   丰老太太长吁一口气,回眸瞟了瞟桌上那碗面,“你祖母能给你的,便只有这一碗素面。冷了,快吃吧。”   她缓缓站起身来,扶着常嬷嬷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了佛堂。   丰钰泪如雨下。   她坐回桌前,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含泪送入口中。   阿娘不会无缘无故将嫁妆中没记册的东西交出来,除非,她知道有人不会让这些东西到她儿女手里。   老太太多年礼佛,家中晚辈没一个敢来打搅,可阿娘临终,偏拖着病体来了。   她难过得咽不下那面条。   她宁可自己蠢笨些。   这样,就不会轻易在老太太一句话里抓住漏洞,就不会乱七八糟的想东想西,就不会发现某些让人心碎的真相。   很有可能,阿娘并不是病死的。   甚至,阿娘的病本身就有蹊跷   这样凉薄的一个家啊,她出宫归乡,已是处处算计,才安然至今没被潦草地嫁出去。   她还遗留最后一点幻想,念着最后一点亲情,希望他们能瞧在她还有些价值,容她多些自由的过日子。   她含泪扭过头去,目视那慈悲安宁的观音像。   宝相庄严,泽被人寰,听我祷祝,偿我所求   若神佛真的灵验,缘何容得这些狠心无情自利卑鄙的人好生活着   缘何那么温柔慈爱的母亲要无辜的去死   是她傻。   是她错了   回乡后,她就该先去找寻当年阿娘逝世的真相。   是她天真,从没怀疑过阿娘的早逝是人为。   丰钰闭着眼,任泪水滚滚滴落在碗里。   和着苦涩的泪,强迫自己吃完了那碗素面。   她重新洗了脸,在佛前续了香,从佛堂出来的,又是一个沉静平和的丰钰。   那个无声痛哭,心扉被撕碎的丰钰,被她关阖在背后的门里。   小环快步朝她迎上来,惊喜地道“姑娘,文大姑奶奶、夏三奶奶和安五姑娘都来了,说要替您贺生辰,此刻都在上房等着您呢”   丰钰点点头“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   胭脂百合裙,赤色金桂衣,簪花佩玉,披莹霜罩纱于外,又加了霜白浅碧水纹夹棉披风,从帘外走来的丰钰,叫屋中人都有些意外。   寻常周氏叫她打扮她都不肯,今日竟自觉,穿得这般艳丽张扬,几乎换了个人般。   文心几个是知道她的生辰,特地上门,而安潇潇想要打听她的事,恐也无数人挣着抢着将她底细都卖了去,丰钰神态自若与众人寒暄,一一谢过了她们。   家里原设了小宴,私下与丰钰庆贺,如今来了文心、安潇潇谢谢贵客,自然不好怠慢,周氏忙张罗去加设酒菜和摆设用具。   桌席设在东园水榭,用围屏遮了外头这面,临水设一桌席面,众人在席上坐了,丰家的几个堂姊妹都陪在下首,丰钰今日出奇的爽快,酒来便饮,毫不推拒。   她酒量极佳,一醉甚难。   漫长的白日,就在醇甘的酒香里度过了。   醉意是在过后才袭上来。   她从净房沐浴出来,脚步有了几下踉跄。   黑沉沉的深夜,园里已经落钥,各处都歇下了。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叫开寿宁轩的院门,提着一盏水灯,往园中走去。   一路黢黑的树影,狭窄的石子小道,光照见的地方不过数步之遥。   小环毕竟年幼,她有些怕,摇了摇丰钰的手臂,问她“姑娘,我们去哪儿”   丰钰不答。   她脚步走得极快,嘴里似乎默念着什么。   行至池边,丰钰才停下步子,将手里的水灯轻轻推向池塘深处。   这池塘乃是小河的一支分流,水从墙外小孔流入,又从后园的墙下流出,那小灯晃晃荡荡,越来越远,小环回眸,吃惊地看见丰钰脸上两行清泪,在暗色的天幕下隐隐反射出一点水光。   丰钰在心内默祷“信女丰钰,一愿兄长步青云,二愿亲人长康健,三愿母仇得报,愿终身不嫁,长奉佛前。”   头顶幽黯的天色突然亮了起来,丰钰抬眼,见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只孔明灯。   没有月亮的天幕,那灯极为惹眼。待风吹过,孔明灯转了半圈。上面的字迹清晰了,遥遥可见。   “恭祝姑娘生辰之喜。”   几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小环仰头看去,颇雀跃地道“姑娘你看,又一只。”   再是同样的孔明灯,缓缓升上高空。细看,上头字迹略有不同。   似一首诗,这盏上头写的是头两句。   丰钰寥寥看了一眼,心中已猜着是何人。   就在小环的低叹声中,那孔明灯一盏接着一盏,自长空远远弥散开来。   几十盏灯,将半空照得亮如白昼。   小环扯了下丰钰的袖子“姑娘,您是知道有人要放灯给您看,才特拉了奴婢出来的么”   丰钰心中只冷笑。   怕是她屋子里的人,早成了旁人的眼线。   此前她便觉不妥,这回,倒是那人自乱阵脚,露出破绽了   她转身便走,任那漫天灯火灿烂了寒夜。   丰钰想得很清楚,她会拒了婚事,不嫁去应家。   母仇不报,她枉为人女。 第37章   应澜生立在墙下, 用火折子点燃手中最后一盏孔明灯, 看它幽幽飞过院墙,缓缓上升至再也够不到的高空。   他眸中倒映那光点, 熠熠如波光涌动。心中喃喃祷祝“愿阿言身康体健, 喜乐百年”   最后这一盏灯, 为旁人而放, 不曾写字在上, 虚寄一腔深情。   他身侧随行的小厮道“公子, 会不会那丰姑娘瞧不见怎么里头一点声息都没”   应澜生温温一笑“待明日, 自有看见的人与她说。我事先打听好她的行踪, 也不过为着更保险些罢了。”   他踏灭了火种,拍拍袖子,“走吧。回别苑。”   小厮牵马近前, 躬身请他上了马, 似乎心里不定, 犹豫道“那丰大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子费这般功夫, 竟还无法打动她芳心, 莫不是眼高于顶, 誓要配个侯爵公卿也不瞧瞧自己家什么底子听说她那舅父,还犯了事, 如今就要问斩”   应澜生不答, 斜斜睨了小厮一眼, 似笑非笑地道“锦墨, 你越发聒噪了”   似是埋怨,似是敲打,朗声温言,不会叫人惧怕。小厮吐了吐舌头,不言语了。   应澜生回眸再看那灯火,适才他放出的最后一盏孔明灯,已混入那许多灯中,分辨不出了。   他默默念完适才不曾许完的心愿。   “小生应荣,愿抵三十年阳寿,换阿言长寿百年待事成之后,永不杀生,终身茹素,以赎罪孽”   因昨日宿醉,晨起颇迟。小环一脸复杂地走入进来“姑娘,段家大爷和四爷来了,大奶奶叫过去呢。”   丰钰应了一声,见这丫头欲言又止,不由问道“怎么了”   小环道“太太也在。”   自打客氏称病不出,丰钰被免了西府的晨昏定省,已经有月余不曾照过面了。见小环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她还为着上回客天赐故意刁难的事心有余悸。丰钰抿嘴笑笑,摸了摸小环的头发,“给我梳妆,稍用些艳色。”   坐在镜前,从铜镜里去瞧小环的脸,忧心忡忡的不见笑容,丰钰微笑“你不必怕,她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我。你越是胆怯,麻烦就会越缠着你不放。放宽心,只要无伤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丫头掀了帘子,丰钰含笑走了进去。   屋里气氛冷凝,丰凯丰庆,几位太太,丰允和周氏都在。   段凌和与段清和坐在下首,见丰钰进来,含笑与她文好。   丰钰向长辈们请过安,片刻间,就将众人面上神色尽收眼底。   屋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丰凯咳了声,勉为其难地开口“事已至此,我们丰家亦是苦主,那客天赐胆大包天,从我们府里将东西和契据带出去如今人已身死,余下的款数无从索回,依两位段公子看,此时该当如何”   丰钰略吃了一惊。   客天赐死了   她迅速看了眼客氏。   只见客氏面如死灰,定定地坐在丰庆身旁,呆呆望着足尖发呆,好像根本没听见众人在说说什么。   这段日子她明显的苍老起来,原本乌黑的云鬓不见半点光泽,甚至钗子都配错了一只,左右不同颜色款式的珠玉装饰两鬓。   她眼眸低垂,嘴唇微向下撇着,肌肤黯淡无光,好似老了十岁。   客天赐死了,死在牢里。   已经签押认罪的案子,即将被追回的嫁妆,就这样不了了之   丰钰眼眸低垂,睫毛将浓浓怒色遮住。   听得段溪和道“先前追回的数目,都有官府记录在案,今晨通知我等前去点算了一回,约莫只有十之其三,余下田产、铺子皆已易主,一时追回不及。”   段溪和看了客氏一眼,笑道“客天赐的遗孀一口咬定,说余数皆在二太太手里,我们自是不信的二太太乃是表妹的母亲,便是存了些许在手,定也是为将来表妹出嫁添箱打算此事只得托赖各位长辈,暂替钰妹妹保管,待她定下婚事,再交回她不迟。”   段溪和态度和气,这话里可是半点情面都没留给丰家。   好好的嫁妆锁在库房,如何能给外人盗去亏得丰凯还敢睁眼说瞎话,把他们丰府说得如此无辜。没有丰庆和客氏的纵容,没有丰凯夫妇的治家无能,这种荒唐事怎可能发生   丰钰眼看出嫁,难道真的就只带着公中拨的五千两银子和两块荒地过活   嫁妆嫁妆,嫁的是一辈子,陪送的东西也该足够支撑她这一辈子的生活花费。   娘家陪嫁的东西,就是姑娘将来在夫家立足的底气。   他们哪里曾为丰钰打算过半分   丰凯老脸一红,不说话了。拿眼狠狠横了丰庆一眼,推他上前应付他的前岳家。   丰庆硬着头皮道“大侄儿,哪里像他们说的我们是钰丫头的父母,她亲娘走得早,这孩子孤苦,我们只有加倍怜她。我但凡有的,哪一样舍不出我当眼珠子般宝贵的闺女,我必不会亏待半分。你们只管放宽心,孩子的陪嫁我心里有数,将来风风光光从我们丰家出阁,绝不会给外人笑话。”   一句话,将段家定义成“外人”,丰家闺女自有丰家打算,如今客天赐已死,没道理他捅出的窟窿叫旁人代他偿还。再说客氏这边也确实抠不出什么了,在外头放的印子钱几乎都收了回来,损失不少利钱,原想用来堵住段家的嘴,后来发觉那数额着实太大,若真要还请,只怕整个丰府砸锅卖铁才行。   丰府近年势头越发好。可丰庆心里清楚,兄长是兄长的,他的是他的,公中就那点银钱供大家花用,私下里置备东西都从各自库房里出。自然所得好处也都归各自所有   虽未分家,却早就离了心。兄长不会代他偿这笔数目。   再说,这钱原是段氏留给丰钰的,丰钰可是他的亲闺女,他就是陪送少些,难道她告官把他抓起来去不敬不孝,那才是滔天大罪,只有感恩自己获得太多的,哪有嫌弃父母给的少的   段溪和眸色一沉“姑父”   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一阵喧哗,小丫头喜气洋洋进来报信“老爷,太太,郢三爷回了”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屋中人纷纷站了起来,各自或欢喜,或吃惊,一齐欲往门前迎。   丰钰是最喜出望外的一个,一别十年,归家至今她还没见过自己的兄长。   片刻,众侍从簇拥着一个高大文秀的青年进入屋中。   久别重逢,一番喜乐欢声。丰郢约三十来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长身玉立在前,直叫丰钰忍不住想扑上去喊声哥哥。   到底是一别十载,丰钰并不敢莽撞,她偷眼瞧他,将他上下打量。   瘦了,精神了,不再是她记忆中那病恹恹的书生模样。   听说成了婚,却怎不见嫂嫂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问,近乡情怯般,竟不敢出口。   丰郢终于朝她看了过来,眸色略怔了怔,片刻脱口而出“钰儿”   丰钰给他一声呼唤喊得泪花闪闪,忙上前去,行了福礼。身子不等弯下去,被丰郢上前一步,拖住了手臂。   “钰儿你出宫了,太好了”   丰钰鼻头发酸,强忍着泪意喊了声“兄长。”   丰郢揉揉她的头,挥手比了比她的个子“怎么长的这么高在宫里吃了什么离家时你才到我这儿啊”说着比划了下肚腹位置,引得众人都笑了。   丰凯趁势问道“郢儿不是在江西任上好好的,怎突然回了盛城,可是有公差在身”   丰郢正色朝丰凯行了礼,看了一眼丰钰,含笑道“正是,大伯父,这回能在家里耽些时日。”   “朝廷点了巡盐御史,我这回来,乃是受盐政大人举荐,因我熟悉盛城情况,着我襄助此次巡盐”   丰凯眸子突然射出锐利的精光,段溪和、段清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抹兴奋之色。   丰庆几乎跳起身来,大声问道“盐政人选定了是谁你襄助巡盐,主管什么事务”   这消息太宝贵了。   为了事先打听出盐政的人选,盛城和周边各县各显神通,想尽办法想要提前打通关节,替自己这门最赚钱的生意求个平安符。   朝廷每四年指派一名大臣担任盐政,专巡各地盐务,保障民利民生。   往小里说,是为监督地方盐市发展,规避盐务贪腐舞弊。往大里说,又是巡察各地官情民情,对一方政界有着主掌生杀的权力。   这可是尊大佛。   丰郢微微一笑,答了父亲的话“怎么家里还不知道么今年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便是嘉毅侯安侯爷啊。”   似乎觉得这个消息不够劲爆,他回眸,朝丰钰笑了一下“妹妹,我听说,你从前在宫里就与侯爷有些交情,这回你出宫,可曾上门拜会过了待会儿我要去侯府报到,你可与我同行”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丰钰。   尤其丰庆,他张口结舌,呆呆望着丰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丰大太太、丰三太太、周氏俱是吃惊。   原以为丰钰与安潇潇交好,可走安潇潇的内园路子,慢慢帮家中攀上嘉毅侯,谁想,原来丰钰从一开始就与嘉毅侯本人识得的。   甚至此次丰郢得到重用,独得嘉毅侯亲自举荐   这得是多大的交情   丰郢一个外府七品小吏,去哪里能结识嘉毅侯可若是从丰钰身上一想,这事便顺理成章。   安锦南勉强可算得是当今皇帝的“小舅子”,虽他姐姐不是中宫娘娘,从前也是备受圣宠的一个。若当年那皇子活下来,在宫中笑到最后的,还不知是谁。   安锦南又是一品军侯,立过大功的兵马元帅,今朝唯一一个曾不卸甲胄闯入禁宫而没被论谋逆罪惩处的人。可想而知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是多么超然。   这样一个人,出入宫闱不就是家常便饭能遇上丰钰这个当宫女的,再是正常不过。   两人一来二去,攀了同乡,丰钰也算清秀说不定还有些什么超出正常宫婢与朝臣的关系   越是这般想着,众人面上的表情就越精彩。   只有段家兄弟心里不大对味。临城内外,最大的盐商就是段家,负责整个临城的销盐,他们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安锦南,从他口中套出有用消息,不惜高价贿赂,在从丰钰处得知其喜好后,更是三天两头送些奇珍异兽过去   谁料最后最后,他们打听的人就是那个被打听的本人。   段溪和恨不得立时长出双翅膀飞回临城,把这消息带回家中,以便想好应对法子。   丰凯沉吟道“嘉毅侯不是不问政事,已经半致仕状态么”   丰郢摇了摇头“伯父细想,安侯爷至今可还挂着兵马大元帅的职务呢,虽说虎符已经交回朝廷,一旦敌国再犯,能率军出征者,还能有谁圣上虽允了他回乡,可府邸封邑俸禄赏赐,可半点不曾断过”   丰凯重重拍了下桌案,有些兴奋,又有些责怪地将目光移向丰钰“孩子,你与嘉毅侯乃是旧识,何不早言”   早点说,何必一直虚虚打探,直接抱上嘉毅侯大腿,他又何至被客天赐的官司牵连   想至此,不由对丰庆和客氏不快。   “二弟,追回欠款一事,我看你还是不要推脱。此事乃是你查管不严之过,你责无旁贷。眼看钰儿就要定亲,问名纳彩之前,你可得将闺女应得的嫁妆,一分不少地给她置备出来。”   不待丰庆答话,又对丰大太太道“你镇日在家,常劝着弟妹,儿女婚姻乃是大事,半点不容马虎。”   一家之长一锤定音,不论丰庆多为难,客氏多不愿,此事都再没任何转圜余地。   若非丰郢及时到场,只怕这回之事又随着客天赐的死而不了了之。   丰钰有些笑不出。   怎么会,又和安锦南扯上关系   想及上回他说起巡盐御史人选一事,那是早接了圣旨,故意逗她想瞧她出丑的吧   段溪和趁机告辞,急于将消息带回临城,好做准备。   丰郢在屋中说了会儿话,因还要入嘉毅侯府向安锦南报到,从上院出来就直接回自己的院子洗尘更衣。   丰钰已经许久没有踏足过西府,她在逸竹轩的书房来回踱着步子。满腹心事,无从言说,如今兄长归来,似乎有了主心骨,并不那么郁闷了。   丰郢穿戴整齐出来,就见丰钰立在书桌前头,两手交握,低头垂目,丰郢笑了下,在她面前几步停住步子,张开双臂道“傻丫头,不和哥哥撒娇了”   丰钰眼圈一红,迈步过去,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身在哥哥怀里,伸出手,握拳在他手臂上捶了一记。   丰郢夸张地“哎哟”一声,攥住她的手,翻开她手掌看了看,脸上的笑容瞬间散了去。   她双手已经养的细白,可旧有的冻疮印子和掌心坚硬的茧仍在。   这十年,她在宫中,不知如何给人磋磨。   丰郢心中揪痛,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丰钰将手从他手里抽回,仰头问道“兄长,你这回能待多久安锦南巡盐务,最多一年,这一年你都会在我身边对吗”   丰郢轻轻捏了下她耳朵“我替侯爷往来京城与盛城,约三个月代他回京述职一次,详细汇报督盐事宜。”   顿了顿道“你和他到底有何关系他在信中,提及了你”   丰钰有些吃惊。   安锦南,这样八风不动的一个人,会在写给官员的信里,提及一个宫婢   怎么想都觉不可思议。   不由问“提了我什么”   “说是丰女巧针线,为他解决了大麻烦,为酬谢,愿与我机会露露脸,问我愿不愿意。”   丰郢现在忆及,都还觉得不敢置信,“你知道吗,我收到信的时候都吓傻了。那可是堂堂嘉毅侯啊”   “虽都出自盛城,可祖辈就已在京都做侯爷了。盛城官员人人喜欢与嘉毅侯府攀交情,说什么同乡之谊,笑话嘉毅侯若非如今回了盛城,怕他们连见他老人家金面的机会都没有,谁和他们讲同乡情”   竟是为了当日做绣活的些许功劳,替兄长挣了个大展身手大露脸面的前程   不容丰钰不吃惊,安锦南这回礼,未免也太大气了。   后来自己在客天赐之事上利用了他,这人情又该怎么还才好   丰钰摇摇头,甩掉繁杂的心思,见丰郢收整好便要出门,忙将他拽住,低声而郑重地道“兄长,阿娘当年的病情,可有可疑”   丰郢满面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他在外头书院读书,一旬才回家一趟,后来阿娘总是病着,有时整天都没有清醒的时候,他触景伤情,甚少踏足那间屋子,每回临行,就隔着帘子在外磕头,心中暗暗替阿娘祈福祝祷。   于今,已有十五个年头了。   丰钰道“兄长,阿娘的死也许另有别情。你听说我”   丰郢摆了摆手“妹妹,公事要紧,我得先走了。回来再说。”   丰钰只得放他去。这一等,就等了三日。   各处宴请,各方打探,丰郢从走入侯府被安锦南安排在盐运司任左侍郎后,他骤然变成了附近各县镇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嘉毅侯攀不上,还攀不上个新上任的七品官么   临城段家,段家大老爷、二老爷、段溪和、段清和等人围坐在屋中。   桌上摆着厚厚一沓册子,是往年销盐账目。上头搁着一张薄薄的纸,写着这届都转运盐市使司上下所有官员的名字。   嘉毅侯三字高悬纸上。   段庸手指在那名单上面画了个圈,点中丰郢的名字,“从郢儿入手,多少能透些底细给我们。眼看过冬,盐价每年这时要提上几分这节骨眼下来了巡盐御史,我们是能提不能提”   段溪和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众人都朝他看来,听他一字一句道“且不论丰郢这些年与我们关系疏远,单只论他此番际遇,还是靠他妹妹在宫里与嘉毅侯攒下的交情换来的。且,丰家也在暗中插手盐务,若我不曾记错,他那个商户出身的妻子娘家,名下就有一座盐场”   “你的意思是”段庸蹙了眉头。   “十余年不曾亲近,你说他是会偏帮我们,还是偏帮他岳家且,他只管着一块盐运事务,每三个月还要代嘉毅侯回京述职,待他不在城内,有事谁与我们通气”   屋中气氛沉重下来。   “我有办法。”段清和率先打破宁静,从椅上站起身来。   “与嘉毅侯有交情之人,非是郢表哥,而是丰钰。”   他走到炕前,朝伯父和父亲一揖到地“孩儿有心求娶丰家表姐,望伯父和爹爹成全。”   自丰郢归来后,丰钰兄妹在丰府的地位水涨船高。   客氏平素并不出门,倒是丰大太太,不时去她屋中宽慰几句,顺势说一番为人娘亲的道理。   丰钰趁无人注意到时,将杏娘约至丰郢的逸竹轩见了回面。   杏娘与她细说自己所见所闻,“那客老太太曾失言,提及太太婚前就与老爷相识,至于是不是发生在夫人在世的时候,奴婢不能确定。”   “若是姐姐还活着,定是知道一二的。可惜当年的老人儿不是被发卖就是给灭了口,唯剩姑娘屋里那奶嬷嬷,还是个痴傻的”   丰钰已经四处打探过,周氏丰大太太身边跟着的都是陪嫁奴婢,忠心不二,不易收买,反易暴露她自己。西府这边经历过多次大换血,一如杏娘所言,知道当年之事的人都已没了影踪,她也试着四处打听,全没下落。   杏娘遗憾地道“可惜当年那看症的先生前年故去了,不然还可问一问他”   丰钰猛地站起来“是了,当年的郎中他故去了,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也曾陪他来给娘瞧过病是不是”   丰钰立即着人打听,从前的药堂如今已变成了绸缎庄,据说那郎中的徒弟乃是他亲侄儿,药铺无以为继后就携家带口去了外地讨生活。   整整五日,丰钰一直为此事奔波,苦于没半点下落   十月初二,盛城迎来第一场雪。   寒冬降至。   大雪纷飞的窗前,丰钰写了封信给安潇潇。   次日,她与兄长同车,入嘉毅侯府拜访安五姑娘。   在安锦南的院子里,丰钰撞见了才练剑回来的安锦南。   屋中焚着上用的龙涎香。   这种泊来香料丰钰是知道的,外域进贡入宫每年仅四百斤,还不够各宫用的,却也赏赐了许多给嘉毅侯,可见圣眷犹隆。   缭缭绕绕的轻烟后,沐浴后的安锦南身穿玄色绣金蟒袍,发梢湿漉漉地从净室走了出来。   他悄声立在那,远远打量丰钰。   这个在梦中多番扰他清净,乱他心绪的女人。   这样平凡的样貌,竟也能细细品出一丝别样的美。   不惊艳,不抢眼,稍事粉饰,也能明丽动人。   最是不能忽视那身段,穿一身雪青色裙子,腰间束着缎带,垂挂两只吉祥纹饰的玉葫芦那腰甚是纤细   他并不曾发觉,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将这宫婢当作成女人看待。   深宫中二十余日耳鬓厮磨,他不曾动过半分绮念。只觉此女细心妥帖,服侍得极好,又不至叫人厌烦。   缘何,她就成了他梦中那救他于困的人   安锦南目光沉沉,缓步朝她走去。   每一步,都令他呼吸艰难,心跳加速。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所想的,究竟是不是那回事。   急不可耐的想弄清楚,到底自己为何会对她有这般反应   丰钰一抬眼,就见安锦南立在她身前。   她仰头,看他高大的身躯朝自己俯下。   她欲起身行礼,安锦南陡然伸出双手,扣住了她细窄的肩。   “”呼吸声,有些异样的,是刻意压制住的,急促轻喘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出言。   丰钰看向自己肩头的那双手,目露疑惑,又朝他看去。   安锦南端住她下巴,俊颜便在她咫尺。   她被围拢在他手臂和身躯之中的方寸之间   听得安锦南似叹似喃的低问。   “你到底,对本侯做过什么”   “我”   他凑近,有些野蛮地噙住了她的嘴唇 第38章   触感是无比的柔软, 轻轻抿住的唇瓣, 温热香甜。   他俯身将她扣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丰钰头部被迫仰起。睁大的眼睛睫毛轻颤, 刮擦在他脸颊之上, 带来轻轻的痒意。   安锦南刹那有些恍惚, 似乎已忘了自己要如此行事的目的, 感受到她的挣扎, 搭在她肩头的左手下移, 一把钳住她细腰   果然极细的   猛然间舌尖传来剧痛。   他被欲念沾染的眸子清醒了一瞬, 松开手, 后退两步,抬手抹了抹下唇。   她可真狠。   安锦南看见自己指头上的血迹,挑起眼, 眉目沉沉地看向她。   丰钰剧烈喘息, 倚靠在椅背上面, 身上微微发颤,心内气恼得恨不得撕了眼前的安锦南。   他又是发什么疯这回又将她错认成了什么人   丰钰勉强站起身来, 不能自已地打着哆嗦, 她又气又恨, 又懊恼羞耻。   恨自己手段低微,一无所长。寻个郎中的后人, 都找不到合适的帮手, 唯有厚颜上门求恳, 给人折辱自己的机会。   然自己却又没半点法子对付眼前的人。   身份地位悬殊, 她在他面前终只是个供人驱使的下人。   丰钰抬脚就走。   她双颊绯红,头发微乱,走得又凶又急。   安锦南心中微怒,一回手,将丰钰的手肘钳住。   “本侯准你走了”   丰钰咬牙切齿“侯爷自重”   安锦南胸腔起伏,气息不稳,拽住她手臂将她扯得靠近自己,垂下头,面目有些狰狞地凝视她。   丰钰挣了下,没有挣开,男人的眼睛通红,神色凶狠得似乎随时就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并非柔弱无力的姑娘,旧年做奴婢着实还练了挺大的手劲。她去扳安锦南的手,低声喝道“请侯爷放开”   安锦南几乎就没个正常的时候,每每叫她为难,难堪。   这是做什么呢当她是什么人了   安锦南望着面前愤怒又无措的女人,她正在声讨他,一张一合的红唇中说出的是什么他根本听不到。那软软的唇瓣,丝绒般的触感,诱惑着他,灼烧他最后的理智。   “丰钰虽身份低微,可”   她的据理力争戛然而止。   安锦南猛地将她推在身后的大理石围屏上。   她后脑撞了下,很快被他手掌扣住。   他倾身过来,嗓音低哑,面色复杂,凑在她耳畔低声道“别动”   丰钰果然浑身僵住。因为他再次吻了上来。   紧紧地将她桎梏在狭窄的空间,坚硬的胸膛紧紧抵着她的她被挤压得喘不过气,下巴被捏住,被迫仰头承受这并不温柔的亲吻。   丰钰觉得窘,觉得委屈,觉得被冒犯得有些过分了。   从小到大,长到二十五岁的年纪,她不曾与任何男人有过此等亲密接触。   在宫中服侍之时,他受伤发病,一切皆是不得已。可如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察觉到怀中人不挣扎了。他贴着她的下唇,轻轻喊了声她的名字,“芷兰”   热气在两唇间流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模样,只觉面前的男人沉重似山,将她全部力气和尊严都抽离而去。原来男人女人力量如此悬殊,她犹如砧板上待宰的鱼,努力弹跳,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安锦南退下来,抬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红肿湿润的唇瓣,如此亲昵的贴合,他喘息不定地发觉心底的渴望更深。   原来是这种滋味   此刻面前女人双眸水光潋滟,身子是那样的轻软安锦南喉咙躁痛,压制住想要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他别过脸去,气息纷乱地退了几步,静待不能控制的心跳重新稳下来。   丰钰闭了闭眼,抬手抹去唇角的水光。   她咬唇立在那,见安锦南没事人般背转身,人模狗样地在旁边椅上坐了。   他低垂眼帘,面无表情地还自斟了杯茶。   只有安锦南自己知道,袖口下的指尖,微颤,强行控制着才没把茶泼洒。   丰钰已经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心里像吞了苍蝇般难受。这都是什么事啊   安锦南自无法得知自己已经被人当成了苍蝇,他轻抿了一口半温的清茶,也不看她,指尖在杯沿轻轻点了点,“何事”   丰钰眼前犹如乌云压顶,用了好大的自制力才拨开纷纷扰扰的情绪。她行至他身侧,不请自坐,也替自己斟了杯茶,嘴唇碰到杯沿,想到自己的嘴唇才被人那般啃咬吮吸过,酥酥麻麻酸酸痛痛她将杯子重重扣在案上。   安锦南挑了挑眉,朝她看过去。   他不过想试探自己心迹,是否当真对她有错不同,确实,有那么点好感吧,可也不至,才在堪堪一次稍亲密的接触后就容得她如此放肆。   丰钰意难平,情不忿,她刷地站起身来。   想走,不甘心。   凭什么如此给他欺辱,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走,又留在这做什么他分明不曾尊重过她,自始至终当她是个随意处置的奴婢,不给半点脸面的使唤欺凌。   他赏了她月俸的吗她签了身契卖了给他了么是,她是欠他人情,可是否相助,全看他心情不是么   她从也没奢望去捞取极多的好处。   最难受之处在于,他给了比她想要的更多的东西,可这一切,却并非她甘心承受的。   比如兄长的前程,比如客天赐的入罪。   安锦南微微仰头,波澜不兴的深邃眼底有异样波光涌动。   只是他掩藏的太好,或是丰钰根本不曾往那方面想过,只觉他此刻太过平静而理所当然   安锦南心绪何尝不是复杂的。   在深深的自我怀疑和一次次的确认后的惊疑中,几乎分裂了身心自我拉扯。   一方面他是这样的身份。从出生起他就拥有别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特权。他想要的,从来就可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甚至他不曾想,就有人巴巴地跪捧到他面前,求他收下。   一方面他清心寡欲多年,一个人宁静惯了,他不喜欢有人在旁,干扰他的生活。他宁愿花费许多的功夫在后园的那些小兽上,那些东西很单纯,只要吃饱了,有个栖息之处,就已十分安逸满足。   对眼前的女人他始终是有些成见的。   源于她出于永和宫。   源于他曾目睹她卑微的被宸妃践踏在脚下。   源于她这双半点也不细滑的手   他满心的嫌弃,又别扭的始终记得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   他的骄傲不容许他承认曾在这卑贱宫婢的怀中得到过温暖的慰藉。   他不想记得那个寒冷如冬的雨夜,他曾当她是逝去的姐姐拉住她的手求她不要走   所有的不堪,都给她一一见证。   他容许她活着,本身已是极度的慈悲。   如今甚至起了那种念头   他怀疑不定,他惊异难安。他想将她推远又渴望拥她入怀。   他从出生至今,高高在上清冷孤傲整整二十八年,心绪从没如此刻般纷乱。   他该去怪谁他该去问谁谁能给他答案   他仰头凝视她的眼睛,痛楚又复杂的情绪极快地漫过眼底。   他突然又想到,这女人似乎定了亲事。   与那个樊城公子应荣   万般思绪,只在一瞬之间。   丰钰拍了杯子,站起身立在他面前一步之处。   她嘴角凝了一抹讥诮的笑。   “侯爷向是懂得一许一报,既已伺候了侯爷,所求之事,便不与侯爷客气了。”她眸底冰冷,恼怒地对着他道,“我欲寻人,望侯爷不吝,助我一臂之力。”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不忿地甩在桌上,“这是此人姓名来历,年龄特征都在上面。”   她非常敷衍地福了一礼“至于谢字,想我不必说了吧”   视线垂下,她猛然涨红了脸,耳尖都漫过淡淡的粉色。   适才在那围屏侧,他身下紧紧抵着她   安锦南不可思议地紧了紧眉头。   果然,此女分明就是最凉薄无耻的那等人   换做旁人,许是羞涩,许是悲愤,许是欲拒还迎,可她   没事人般与他谈起了交易。   不过是那么一下就值他堂堂嘉毅侯为此动用手底下的人   她当她自己是什么   了不得的千金贵女   国色天香的倾城佳人   安锦南没注意丰钰突然挣扎起来的神色,他面无表情地扣住她手腕,朝自己拉扯过去。口中虽未言语,却在心内讥讽了无数句。   丰钰给他重重一带,脚底一滑,身子站立不定,侧身朝他倒下,以非常尴尬地姿势,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这动作暧昧亲昵至极,两个人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安锦南心内重重一震,他没试过,他从没试过   弹性   他陡然色变,下意识要将人推开。   丰钰比他快了一步,她飞快地弹起身子,脑中一片空白,激愤席卷胸腔,挥手想也没想就朝他猛掴了一记。   安锦南心中所有的绮思和纠结难抑瞬时被这响亮的巴掌声和左颊火辣辣的痛感吞噬。   他睁大眼睛,几乎是暴怒地,瞪向面前的丰钰。   丰钰胸腔剧烈起伏,眼泪在眼底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万般磋磨,她都经受过的。最不堪的那些过往,最粗重的那些活计,一路饱经风霜,坚定地从荒凉的境地走到最后。   安锦南捂着火辣辣的左颊,咬牙切齿地道“你知你在做什么”   丰钰闭了闭眼,又睁开。她倔强地回道“侯爷又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安锦南瞳孔微缩,他方才不是故意   “罢了。”丰钰冷笑一声,福低身子,规规矩矩行了礼,“本是我自取其辱,丰钰告退。”   安锦南双手扣住椅子侧旁的扶手,紧紧攥了攥,在丰钰即将迈出门槛的一刻,他犹豫地张口“芷兰”   丰钰猛地回过头来。   她面容不忿,一字一句地道“请侯爷勿用那名称唤我侍奉天家,是宫婢芷兰的本分。如今站在侯爷面前的人,却是丰氏嫡长女丰钰” 第39章   屋中, 安锦南撑住额头坐在椅中, 崔宁悄声走入,躬身回禀道“侯爷,丰姑娘已安然回到丰府。”   安锦南似乎保持这个动作太久,手臂都变得有些麻木。他动作缓慢地将头抬起,看向崔宁。   从什么时候开始,崔宁与他回报的消息越来越多是关于她的。回到盛城两年, 除摸清当地各方势力和朝廷动向外, 他的闲暇时光几乎只与族人和后园那些动物为伴。   安锦南指头敲了敲椅子扶手, 有个疑问他在心底酝酿许久, 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出口。此刻, 他心内乱成一团, 有口郁气埋在心底, 堵住胸腔散不去,闷闷得极难捱。   “崔宁”   崔宁弯身恭听。   安锦南却迟迟不开口。   崔宁不由抬起头,朝安锦南看去。侯爷嘴唇   午后屋中光线有些暖意。崔宁望着沐在光线中的安锦南,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一件件事掠过脑海, 他开始大胆猜测。   自得了丰大姑娘将来拜访的消息后, 侯爷推了两件事候在家中。   方才丰姑娘走得有些急, 面色泛红, 发丝微乱。   侯爷在丰姑娘进来的这段时间伤了嘴唇   崔宁几乎按捺不住嘴角就要溢出的狂笑。   前番他已觉得有些眉目,不过因侯爷对丰姑娘有些轻视不屑似的, 便收住念头没敢再往那方面想。   侯爷如今这模样, 嘴唇上那么明显一个咬坏的伤, 又是这等心不在焉犹如被人抽了魂的模样,这是上心了啊   绝对是没错   崔宁不曾笑出声,可眼角眉梢无不透着喜气。   不怪他反应过大,着实是侯爷这些年独身太久,光是应付各方送来的美人就已足够手底下人筋疲力竭。另有无数想要结亲的王公大臣,侯爷一一都拒了,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因此不知遭受多少明枪暗箭。作为侯爷身边第一护卫,他容易么   再有,侯爷漫漫长夜无事可做,又不乐在外宴饮,看书看厌烦了便将他揪来过招。他哪敢真对侯爷动手又得表现出十分卖力的样子,又得招招留心不可伤及侯爷侯爷倒是下手不留情的,回回过完招回去,他身上就要青紫几块。   原就盼着侯爷屋里能添个女人,给侯爷找点事做,最好再生两个胖娃娃出来,叫侯爷能常常留在屋中,那岂不是解放了他们这班贴身护卫   崔宁越想越觉得兴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来,见安锦南纠结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不由主动添了一把火“侯爷,过两日丰家宴客,说是丰凯的寿辰,那应荣也得了帖子。”   他嘿嘿一笑,顿了顿,仔细观察安锦南的表情“依属下看,如今丰郢前途大好,想要巴结丰家的人层出不穷,丰姑娘家的门槛都快给人踏破了,给她说亲的从城北排到城南。想来应荣必是急了,这回说不准就会直接上门提亲,待这婚期一定,丰姑娘也算有了着落。她毕竟与侯爷相识一场,属下建议,侯爷可以现在就着手准备贺礼,请五姑娘送过去了。”   安锦南眸子一沉,抬眼看向崔宁。   成婚和应荣那心机深沉的小子   芷兰不,丰钰眼光是有多差仅因一副皮囊就把自己嫁了   哼,也是了。她那种俗人,也只配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   安锦南觉得自己纠结之事简直有点可笑。   他撑住扶手,站起身来,一张薄薄的纸片随他动作拂落。   他垂头看了一眼。   是丰钰适才留下的,说想请他帮忙寻什么人   安锦南才冷下去的心思蓦地又摇动起来。   丰郢自回家后,几乎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不是被从前的同窗旧友们宴请,就是当地各方势力拉拢打探。白日里公事又繁忙,督盐一事嘉毅侯很多时候并不亲自办,多是他们这些下面的人来回跑,每天回事要出入侯府两三趟。   丰钰几乎每天都来等待丰郢一会儿,每日回来,他不是醉了酒,就是忙着换衣裳出去。   也想和她好好说一会话,实在是身上事务繁多不允许。丰钰也不强求。   上回见过安锦南后,她找大表哥段溪和借了一些人,各县去打听那郎中侄儿的消息。至于她所怀疑的事情,并未与段家的人提,一来她没有证据,二来也容易打草惊蛇。   她在逸竹轩坐了一会儿,见天色越发黯了,知道兄长今儿又会迟归,与丰郢的侍婢打了招呼,慢慢地沿着小道往回走。   隔着一丛灌木,遥遥能看见西府上院的灯火。   幽黯的光线,寂静的院落。自客天赐死后,客氏性情大变,镇日失魂落魄寡言少语。丰庆倒对她又怜惜起来,前番答允杏娘的那些话无疑是激情中的随口应付。   屋中,丰庆一手拥住客氏,一手替她擦眼泪。轻声道“莫哭了,这也是没法子,原以为只要那混账东西死了,就再不用你来填窟窿,原本也是出于心疼你哪想兄长将事情一推,竟又推了回来,你且莫急,咱们慢慢想法子”   客氏捂住脸倒在他怀中,肩膀抖动得厉害。她穿一身素白衣裳,头上挽着丧花,灯下瞧来羸羸弱弱,好不可怜。   成人有成人的韵致。与杏娘那种青涩干净又有不同。   丰庆向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几句,“如今郢儿得势,各方想探消息的多了去了,我是他爹,我叫他做事难道他敢不做这钱啊帐啊,不用两天就能赚个倍数,也至于你天天这么哭天抹泪的”   手顺着她的背脊,一路滑到腰下,顺势解开了她腰上的系带   杏娘等人连忙从屋中退了出去。   魏嬷嬷在廊下正拎着个小丫头的耳朵低声喝斥,杏娘快步走出来,朝她打个眼色。   片刻后,杏娘出现在东西两院之间的小竹园。   “姑娘,奴婢听得真切,客四爷是老爷和大老爷做主,给结果在狱中的。”   她攥着手,似乎有些紧张,“太太也知情。”   不怪她会怕,这事着实太骇人了。   太太是客天赐的亲姐姐啊平素宠得他那般,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对他又信任,手底下生意都交他出面打理,任谁能信,她竟也是谋害亲弟弟的一份子   丰钰眸子闪了闪,许多疑团突然有了答案。   十月十二,丰府宴客。因老夫人在生,丰凯丰庆的寿辰,往年并不设宴,今番推拒不过各方热情,就是不肯设宴也必会宾客迎门,不得已准备下几席,摆在东府外院的荣寿堂中。   内院宴请各家夫人,知道丰钰如今议亲,一个个地与丰太太打探,赞的丰钰天上有地上无,好像从前婚事艰难的那个并不是她。   丰钰在屋中坐一会儿就被各路眼光窥探得坐不住。   借口拽了文心从席上出来,一道去外头透气说话。   身旁小丫头飞奔而过,险些撞着了文心,丰钰将人喝住,“什么事急成这般”   小丫头跺着脚“姑娘老爷叫知会夫人,抓紧辟个单独的大厅出来”   丰钰面色一怔,听那小丫头道“嘉、嘉毅侯他老人家来了”   “你说什么”谁   她有没有听错   “嘉、嘉毅侯、安侯爷来了”   脑中犹如雷电轰鸣。丰钰几乎立定不住。   安锦南   他来做什么   他才提拔了丰郢,又亲自到丰府给丰凯这区区五品官员贺寿   他到底是想抬举丰家,还是想叫丰氏一族成了箭靶子   如今各方打探的人,不就是为着能透过姓丰的攀上嘉毅侯他巴巴的自己献上门来,是要昭告天下他确实与丰家亲厚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丰家有什么值得他图谋   丰家那点家底子和实力,用得着堂堂嘉毅侯纡尊降贵亲自一顾   丰钰如今想到安锦南,就觉头痛欲裂。   上回在嘉毅侯府他的所作所为,至今还令她难以释怀。   她再如何卑微,也是个未嫁的闺女。他那般折辱,换个烈性的,怕是早已抹了脖子她虽惜命,也不是不在意清誉的   文心见她神色复杂,不由推了她一把“想什么呢听说你见过那嘉毅侯他老人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如外界所说的,那么可怕”   安锦南天煞孤星之名,从京城传遍九州。又连年征战,杀人如麻,手上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坊间对他的传闻,已近妖魔化。   奈何他位高权重,便是心里惧怕他,也不免大着胆子巴结。   丰钰听文心说“嘉毅侯他老人家”,不免苦笑了一下。   “侯爷,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性子特别讨厌,特别瞧不起人,特别自以为是,特别小肚鸡肠罢了。   嘉毅侯驾临,丰府内外皆措手不及,周氏亲自带着人去布置了风景最好的一个花厅,忙乱得几番出错,战战兢兢去给丰凯回话,说可请侯爷入座了。丰凯才和丰庆、丰允、丰郢一道,从茶室将安锦南请出来,引他一路往那花厅中走。   丰庆头上见汗,顾不上擦,频频偷瞧安锦南神色。   适才侯爷若有似无的问起客天赐的官司,可是有些不满的意思   都说钰丫头认识这嘉毅侯,总不是要为丫头仗势的意思吧   他的闺女他知道,寡言清冷,可不是个会笼络男人的。之前他也仔仔细细问过丰钰,说和嘉毅侯只在宫里有一面之缘,多半是想提拔丰郢,随意扯个由头罢了,当时他还深以为然。此刻,却是心内打鼓,如何不能安定。   大理石地面铺了猩红的长绒毡毯,四面用琉璃屏遮着风,视野极佳,明净透亮,可观风景。   丰凯亲自递了茶,安锦南将茶盏接在手里,抬眼觑向面前垂头恭立的诸人。   “家中有客,本侯不请自来,可有叨扰”   “不不,怎么会,侯爷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安锦南摆了摆手,打断了丰凯的长篇大论“散了吧。”睨了睨丰郢,“瑾瑜留下。”   见他神色不虞,丰凯等人不敢再说,留丰郢一人在内作陪。   丰允唤来周氏,吩咐仔细盯着下人小心伺候,不可有半点差错。   转过头,丰郢身旁的小厮就进了寿宁轩,“姑娘,侯爷来了,大爷叫您过去。” 第40章   丰郢坐在安锦南对面喝茶。   自侯爷命他坐下后, 他头上的汗滴就不曾停过。一层层地向外渗。   这段日子在安锦南手底下做事, 丰郢就自己亲眼见的,和从旁人那听说的,慢慢去了解安锦南这个人。   可似乎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摸清安锦南脾性之时,现实就会狠狠的教训他,告诉他这是错的。   在江西第一次收到安锦南书信之时,他觉得安锦南是个爱才惜才、礼贤下士之人。然后幻想自己来拜见侯爷时, 会被如何的奉为上宾, 侯爷又会是多么慈和地勉励自己   从江西初调安锦南麾下, 第一回 上门拜见时, 又觉侯爷是个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的人。犹记得那巍峨的屋宇前, 一排大气都不敢喘的督盐转运使司官员, 个个笔直站立, 深秋天气,紫红官服竟给汗水浸得透湿,院内鸦雀无声,等待侯爷一个个传唤。侯爷分明没一句斥责或严厉的话, 偏就威压深重得叫人不敢轻视。   走马上任第一天他自报家门后, 侯爷只是随意瞟了他一眼, 听他汇报关于自己所知的盛城盐市之事时, 连一句话都没搭。事后待众官员都退下了,他悄悄坠后两步, 想说番感谢的话。   深堂阔案后, 侯爷抬起头来, 肃杀的面容凛然若寒冰冷雪,只一挑眉,低沉地问句“还有事”   竟惊得他腿软手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来,侯爷不喜人攀交情的   可今天他伯父寿辰,侯爷却又大驾亲临,还当着人前亲切唤他“瑾瑜”   丰郢心情是复杂的。   侯爷其人,心思便如夜阑深海,深沉至无从探究。   果然京城里的天潢贵胄能在朝中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之辈。自己还有得学。   气氛冷凝至极,丰郢头上默默滴着汗珠,安锦南手里捏杯茶,用指头轻轻摩挲着杯沿。丰郢只闻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甚惧这呼吸惊扰了侯爷,又努力将气息放轻,憋得自己几乎闷晕了去。   好在这难熬的时刻被外面轻缓的步声打断。崔宁躬身在外传报“侯爷,丰姑娘到了。”   安锦南没有动作,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心内翻起小小的浪花,捏拳在唇边咳了下。   丰郢如逢大赦,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将自己与安锦南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些,走到门边朝丰钰笑道“钰儿你来了”   安锦南没抬眼,他如一尊大佛,安然坐在那儿,手里拿杯一口都不曾喝过的茶,那模样丰钰一见就没来由觉得气闷。   丰钰眺了眼明显紧张局促的自家哥哥,非常不情愿地移步到安锦南身前敷衍地蹲了蹲身,“侯爷万安。”   丰郢脸色一红,暗暗朝丰钰打个眼色。你怎能待侯爷如此无礼这礼行的未免太草率了吧   丰钰垂头不语,行过礼也不等安锦南叫起,自行便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等待安锦南开口说话。   丰郢对两人的举动有些反应不及。   妹妹幼时便乖巧,进了宫后,更做了关贵人宫里的掌事姑姑,按说礼仪自是不会差了。而安锦南身居高位日久,寻常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那沉沉的眸子随意朝谁扫上一眼,只怕那人都经受不住。   这两人此刻的反应却未免太怪异了吧   若他没看错,刚才妹妹用挑衅的目光看了眼侯爷,而侯爷他   目光竟闪躲了   安锦南别过脸,又咳了一声。屋中兄妹二人都在等待他示下,他只得抬头,用极冰冷的眸光眺了眼呆立在旁的丰郢。   丰郢心中一颤,侯爷不高兴了   同时,他又敏锐地接收到来自门前的一道视线。   崔领卫他,朝自己打眼色的原因是   是想他呵斥无礼的妹妹么   于是丰郢开口“钰钰儿”   他刚喊了声丰钰的名字,就发觉侯爷突然眸光一锐,又朝他扫了一眼。   丰郢呆住了,不知该说下去,还是不该说。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身子靠向椅背。   崔宁适时道“丰大人,请随我来。”   崔宁乃是嘉毅侯身旁侍卫首领,又是与他出生入死上过疆场的,挣过六品千总之职,按职级,还比丰郢这个七品官还高上两级。   丰郢脸色微微涨红,他心中一团乱麻,在安锦南面前,半点没有平素办差时的机灵警醒。他下意识就随崔宁走出去,丰钰忽然将他袖子一拉,“哥哥不必避讳。”   意思是,只要安锦南与她说的话,没什么是丰郢不能听的。   安锦南挑眼看向丰钰,只见她目光锐利,神色透着不忿和防备,贝齿咬住下唇   嘴唇   安锦南霎时别开了眼,目光触及怔愕的丰郢,满面杀气地横了他一眼。   丰郢“”实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侯爷   “侯爷有何吩咐,大可直言。”   丰钰冷冷抛下这句,令丰郢稍稍回神。   是了,侯爷命他将妹妹唤来,所为何事   妹妹乃是内宅闺女,独与侯爷在室,确实不甚妥当。   安锦南无可无不可地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坐。”   丰钰没言语,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平素她睿智机警滴水不漏,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在安锦南面前莫名有些骄纵。似乎内心深处一把火给燃着了,轻易一点就炸,半点不肯遮掩。   安锦南了了丰郢一眼,觉得此人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讨厌,他手里那杯茶已经冷了,指尖点了点杯沿,道“续茶。”   丰钰抿唇不动。丰郢连忙回身提了茶壶过来,垂头却见安锦南手中茶分明是满的。   丰钰心中小小腹诽了一声,从哥哥手中将茶壶接过,又将安锦南手里那杯茶拿掉,换了新的杯盏。先倒入一杯,泼掉,再蓄满了茶水,再泼,将第三杯茶蓄入,才递给安锦南。   安锦南伸手接茶,食指不经意触了下丰钰冰凉的指尖,他心脏猛地跳了跳,收回视线,握住茶杯的手腕轻颤   许久,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丰钰有些恼烦。   安锦南这人的毛病她知道不少。   极度敏感多疑,时刻防备着人家暗算。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对女人格外苛刻挑剔。生活还算简单,一饮一食的步骤却繁琐的很。茶要饮杯子微温后口感适宜的,厌恶的人碰过的茶绝不会入口,不知上一个递茶给他的人是谁,不知那人知不知道自己已被嘉毅侯他老人家嫌弃了。   安锦南眯起眼,似乎对手上的清茶还算满意。   他稍稍侧过身来,指尖敲了敲桌案,“上回你说要寻的人”说到一半,顿了顿,抬眼了了了丰郢。   丰钰浑身一震。安锦南的意思是,他已经派人找寻过了   她不敢抱有希望,在上回那样的难堪尴尬过后,她甚至还打了安锦南。   以他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性子,不给她点颜色看加倍的还回来,怕都是心怀慈悲的了。   他竟真的派人去寻了   安锦南手底下的人,自比段家的人马精锐。   适才安锦南看向丰郢的意思,是询问她是否介意丰郢在侧旁听   她突然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是对安锦南的模糊态度心中难安,一方面是惶急不已想尽快查清真相。她神色数次变换,终是理智占了上风。与安锦南之间尴尬也好,龃龉也罢,当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彻查娘亲的死因,其他,都可暂放。   她攥了攥袖子,声音放的缓慢郑重,“侯爷,可有消息”音调里不自觉带了丝她自己也未发觉地焦急惶恐。   安锦南十分安逸地朝椅背靠了靠,吩咐崔宁,“将人带上来。”   朝丰钰斜横一眼“你自己问。”   片刻,两个侍卫押着个穿锦衣的男人进来。   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安锦南随行的仆从,穿得整整齐齐,那衣裳却是明显大了些,脸色也灰扑扑的十分难看,一被推入,他就哭丧着脸伏跪在地,不住地叩头道“小人已经言无不尽,实在没什么隐瞒的了,老爷饶命,饶命啊”   丰郢吓了一跳,这人犯了何罪,缘何侯爷特地带他过来,拿给妹妹看   他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明今天安锦南一举一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丰钰紧了紧手腕,盯着地上那人,她喉头发涩,竟一句话都问不出。   好在崔宁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指着丰钰道“这位是丰姑娘,你将前番与我招的,再与她复述一遍。”   “是是这位姑娘、奶奶我我叫赵清水,原是河源人士,七岁那年,父亲亡故,前来盛城投奔族叔,随他行医”   “那位夫人的药里,原有一味药,有行血散瘀功效,因药性极强,非是重症,不敢添入,那时我年方十七,幼稚青涩,叔父又是当地有名的大夫,虽心里有些嘀咕,怕自己说错了贻笑大方”   “后来我几番回想,自己这些年也在外行医诊症,积累得丰富些了,每每想及此事,总是心中难安。那夫人后来镇日昏沉,偶有咳血,月下不尽,淋淋不去,亏损极深,怕与此药有关”   “用量极小心,又非是伤人命的毒物,便是仵作验看,亦查不出常年累月积攒,天长日久,才彻底坏了根本,好好的人儿年便亏丧性命,加之那位,心病已久,终日郁郁,此药对她尤为见效,依稀记得,当时是源于她小产后体虚,才请了我叔父代为调理想是从那时起开始用了这药不过一年余,她便便”   赵清水说到这里,不住拿眼去偷觑丰钰和崔宁等人,惊惧得浑身发颤。   一旁的丰郢表情已经失控,他浑身发颤,一直怔怔地听着。他张口结舌朝丰钰看去,丰钰坐在椅中,早已红了眼圈,只倔强不肯让泪水滴下。想是在这种时候,犹记得身侧有安锦南崔宁这些外人,不愿失态。   可丰郢心内波澜滔天,哪还顾得上旁的他找不回声调,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疑问“你说的你说得”   赵清水不敢隐瞒,连连叩头道“确实不是小人害人,小人叔父已然作古,他他素有佳誉,原是个极心善的人想是想是因着人家人家势大,不得不从后来叔父多年茹素,想也是也是心中难安,四十几岁年纪便便故去了”   丰郢眸子赤红,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要惧怕座上的侯爷。上前一步将地上的赵清水拎起来,凄声道“你,你方才说的,是何人那被人谋死的,是何人”   赵清水闭紧眼睛,又怕又急地带了哭腔“是是这府里的二夫人,丰二太太我真不关我事饶命,大爷饶命”   当年的少年少女,已经长大成人,赵清水记性再好,也难以辨认出眼前的便是丰郢和丰钰。   丰郢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猛地一拳朝赵清水掼去。   “你胡说”   “是谁收买你叔父害人是谁你说清楚,什么势大,什么被迫,你休想将过错栽到旁人身上去,你给我说”   丰郢激动得不见半点平素的斯文儒雅,他如一只狂躁的野兽,将满腔的惊慌悔恨全发泄在眼前人身上。他从没如此刻般失态。   “是是丰二老爷丰庆丰大人小人不敢在盛城行医,也是怕给他某日想起来灭了口,这才拖家带口去了阳城小人虽未曾听见丰二老爷要求叔父害人,可每回进府给夫人诊症后,叔父都要留在二老爷房中一阵。有一回小人调皮好奇,趁着小厮随从都不在院中,趴在窗口朝里头偷看,亲耳听着二老爷询问,问问她还有多少时日叔父说约莫两月,二老爷没有半点哀色,反拊了拊掌,对叔父说辛苦先生当时我不懂,我我真的不懂都是后来才想明白叔父没道理砸自己招牌,他会如此,没有二老爷首肯,他他怎么敢”   “你胡说”丰郢一拳打得那赵清水仰过头去,口鼻见血。   “我爹我爹他不可能”   丰郢摇晃着赵清水,质问“你说,是谁指使你冤枉我爹是谁我娘分明是病死的,我在书院读书那几年,我娘身子便一直不好,与我爹何干你你含血喷人你你们”   他赤红的眼睛环顾周围的人,视线从崔宁,安锦南面上掠过,最后停在丰钰身上。   “钰”他声音沙哑地唤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丰钰抹了下眼睛,面色沉沉,嘴角噙了抹冷笑,缓缓站起身来。 第41章   “哥哥, 我多番想与你详述此事,你一直事忙。”她声音微颤,表情却是坚定的。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只见得着她半边容颜,苍白的面色因心潮澎湃而微微泛红, 头上滴珠穗子随着动作不住摇晃, 闪烁的光芒衬得一头浓密青丝发亮。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   经由上回亲密过后, 他似乎很难不去在意丰钰这人。有种扭曲的心思,一方面对自己这样的在意满心不快,一方面又忍不住频频回味当日触感   丰钰双眸冷凝, 冰凉地指尖覆在丰郢手背上。   他的手在发颤, 流泪的眸子缓缓地转过来,凝视丰钰,悲色溢满眼底。   丰钰望着他, 轻声地道“哥”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   多日来的刻意回避,她第一次与他说起时的躲闪, 段家那些人手探消息四处受阻若非他知情, 又怎会   他是二房第一个孩子,又是长男, 深受父母宠爱, 远远多于丰钰, 他怎会在母亲重病之时遥遥避在书院又怎会每每不敢靠近母亲床前   思来想去, 除非, 他是早有所感   也许他初初只是有所怀疑, 又无力回天,怕自己露了端倪,才一直逃避。亲妹进宫,他甚至不曾相送,信中寥寥数语,劝她不必急于出宫,勿以家中为念。   是知道家中有这等豺狼虎豹,早晚要将他们一一拆骨分肉,蚕食了去。他在外七年,成婚后便一直躲在江西任上,数载不曾归来。他是恐惧,是害怕,怕自己忍不住揭穿这丑恶的事实,怕看清了亲父的真实面目,而自己为人亲子,却又无可奈何,无法为母报仇这番纠结挣扎,令他痛不欲生,若非嘉毅侯提拔邀请他不敢推拒,又怎会乍然回来   今番当着人前,旧日猜测和恐惧一一化成现实,无法逃避,丰郢泪流满面,迎上亲妹沉痛的目光。   他羞愧,他后悔,他内疚,他恨自己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孝之一字压下来,他能如何   难道去质问亲父,求个结果   又能有何结果   他回盛城随安锦南在任上一年,妻子儿女都不曾携回,他对这个家,分明是防备的。   他日日忙碌在外,轻易不回内园,是避着妹妹的追问,也是避着父亲   他颓然看着丰钰,泣不成声,“你你何故非要问个明白”   何故非要将这血淋淋的不堪现实揭开   他苦苦隐瞒了十余年的真相,为何她非要豁开他的皮肉,鲜血淋漓的将那秘密掏出来   他看向安锦南、崔宁,看向地上瑟缩的赵清水。如果可以,如果他足够狠心足够强大,他会亲手将这些见证了他家中丑事的闲人一一灭口。   可   那是嘉毅侯啊,他能如何   便如十几年前那个令人绝望的午后   他睡在父亲书房屏风后的榻上,被一阵低语声惊醒。   透过屏风缝隙,看见父亲亲手将一封信交给亲信,吩咐“速速送去樊城客家,亲手交到她手上。”   又嘱咐“老妻将死,着她勿再催促。”   当时那般心境,与此刻何异   多少次,他在母亲门前踯躅,想冲进去告诉母亲,不要再服那汤药,可母亲身边,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人,父亲身边的眼线,怎知就不在暗处且他并不敢说出口,说了出去,母亲将是何等绝望只怕那毒性未要了性命,便被身边人的绝情狠心所伤。   他不敢说,不敢问,甚至不敢想。   这些年他消瘦郁郁,心里沉甸甸的没有一日好受。   是妻子用柔情体贴帮他稍缓了心魔。   妹妹为何偏不肯放过他,非要将这不堪的一面揭露   丰郢捂住脸,颀长的身子弓下去,失声痛哭。   丰钰没半丝心软,她有些失望地看着兄长。   她所有的猜测、怀疑,一一被印证。   不是她太聪明,是这些人太无情了   她强忍着不许自己流泪,可眼泪还是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相比父亲的狠心绝情,她更介意的,是兄长从的自欺欺人,自私懦弱。他怎能,怎能这样的凉薄   她冷冷笑道“你哭什么十几年前你就知道真相了,你瞒得我好苦。你以为我入了宫便能安然无恙了么你看看我这只手”   她伸出手去,摊开手掌在丰郢面前。   “你知道冬月里的井水多冷么你知道给人罚跪在冰天雪地里膝盖是什么滋味么你尝过指夹夹手、和针刺指甲缝中,有多疼么你知道我有无数次,险些就死在宫里了么”   “你看看我的手你知道我受过多少伤么”   “你是我亲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你知道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她声音哽咽难言,许久,才勉强说下去,“罢了我原不该怪你。”   她闭上眼,苦涩地任泪水滑过唇边,“我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为我背负。”   她抹去泪痕,双眸重新变得清明。决绝地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插手。若你做不到,可你便和他们一样,随意找个男人,将我嫁出去,或是便如对待母亲一般,灌一剂药给我。”   说到后面,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   “只要我活着,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要付出代价你若想阻止,杀了我”   最后三字掷地有声,狠绝生戾。   丰郢不自觉颤了下,抬眼悲悯地看她“钰”   丰钰摇了摇头,苦笑“别喊我的名字。至少此刻,在得知这真相的此刻,请你容我容我恨你”   丰郢身子晃了晃,伸出手,想抓住丰钰的那只手,丰钰已收回手臂,后退了两步。   她回身对着安锦南福了一礼。   “此事,多谢侯爷。丰钰无以为报,今后侯爷但有驱使,莫敢不从。”今生今世,她将为复仇而活。尊严名利,名声自由,尽抛了罢了   不论她将来如何悔恨今日之诺,此时此刻,她胸腔只被无尽的痛楚和绝望填满。只要能复仇,出卖灵魂于魔鬼又何妨   况这偌大世界,谁又曾怜惜,珍视过她   父亲若此,兄长若此,伯父若此,舅舅们亦若此   这是安锦南第一次看见丰钰的眼泪。   上回她给他挤在大理石围屏上,那般折辱,她亦不曾哭给他瞧。   从前深宫之中,他遥遥在夹道尽头撞见给人罚跪在宫墙之下的她,嬷嬷挥手掌嘴,打得她面目全非,亦不曾见过她落泪。   此刻,她该是怎样的失望痛苦   安锦南望着面前朝她行礼的女人,心底深处,漫过一丝陌生的情愫。   似酸酸涩涩,鼓胀难受,又胸口猛缩,似给一只手攥住,没来由地抽痛   他心曲已乱,垂头抿了口已经冷却的茶。   口中尝不出半点清香,只有无尽的苦。   丰钰瞥了眼地上的赵清水“敢问侯爷,可有法子不叫此人将事情透露给旁人”   赵清水猛地一颤,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的求您了,饶了我,饶了我吧”   安锦南视线落在他抓住丰钰裙摆的手上,面容猛地一凛。   崔宁深恨此人没眼色,不等安锦南出言,连忙抢先道“姑娘放心,属下会安排专人,盯着此人,他但敢与任何人透半个字,便叫他满门皆亡。”   赵清水连滚带爬地又扑向崔宁“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不敢,不敢的”   丰钰朝崔宁点点头,崔宁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能在当朝权贵身边的第一人,都不会是蠢笨之辈。   丰钰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丰郢,她蹲身下去,对安锦南道“侯爷,那么”   安锦南淬了冰霜的眸子阖上一瞬,再睁眼,内有旁人难辨的一抹柔色。他站起身来,朝丰钰招了招手“你跟着本侯。”   丰钰迟疑了下。   安锦南已经越过她,走到门前。   他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峦,四周琉璃屏透过来的光线,折射出五彩的光点洒落这厅中。   而他背光而立,好似再温暖的光和热,也无法融化一分那料峭的棱角,也照不入他孤寒的灵魂。   丰钰此时才发觉,原来他们,原本就是同一类人。   她垂了垂眼,低低道了声“是”。   脚步轻柔而缓慢地,随安锦南走了出去。   花园里立着无数的侍从,丰庆丰凯等将外头众多宾客推给丰允他们几个兄弟应付,仍回到园中,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嘉毅侯传唤。   乍见丰钰跟着嘉毅侯从内出来,都有些愕然,花园小道上,应澜生正随在侍婢身后朝这边走。见到安锦南和丰钰,他脚步怔住,温润的面容肃了一瞬。眼底漫过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头又是惊喜又是酸涩,复杂得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安锦南没有看那些人,崔宁在旁打手势阻止了丰凯丰庆近前。   安锦南回过头来,脚步顿了顿,等丰钰慢慢跟上。   今日晴阳正好,空气却渐渐蕴起刺骨的寒。   嘉毅侯的车驾上,丰钰垂头坐在安锦南对面。   车厢中静极了,安锦南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待车马辘辘驶出巷口,混入嘈杂的街心。   喧嚣中,安锦南从怀中摸出帕子,朝丰钰递去。   丰钰抬头,凄然看了他一眼。   眼泪,滴答滴答,微凉,一滴滴落在安锦南手上。   他眯了眯眸子,攥紧了拳头。   “你”   莫名的,他声线沙哑。声音似从某个角落里艰难地强行挤出,艰难又酸涩   “除了手,还受过别的伤么”   本侯   我,能看看么 第42章   丰钰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候, 是刚进宫的第二年,因受旁人牵连惹恼了皇上新封的柳美人,被罚跪在打碎的莲花盆的碎瓷上面。   寒凉的腊月天,跪到初掌灯时两腿渐渐没了知觉。第二天给如意馆的金总管领回去时,那瓷片已被结结实实冻在伤口中。不敢请太医, 喊了个太医院伺候的小太监, 用小刀一点点把瓷渣从皮肉里挑出来。   疼得她咬得牙齿都松了。   硬是挨着不肯掉落一滴眼泪。   那年她才十六, 见惯了各种见血的不见血的折磨人的法子,性情也在那年开始变化。   原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   被迫迅速长大,变得自私凉薄, 细心胆小。   所有的成长都曾经历过伤痛的淬炼。 第二回 觉得就要熬不下去的, 就是现在。   心心念念十年的故乡,渴盼思念了十年的亲人。   不如不回来。   不如不见面。   留几许念想,也许日子还不至如此难熬。   要算计到自家人头上去, 她再是心肠冷硬,也一样会觉痛楚。   若有选择, 谁不想做个天真快乐的姑娘   天大地大, 却没有半片可供她遮风挡雨的地方。   唯一可以的放肆哭泣之处,绝不该是安锦南的马车上。   可安锦南的手背上, 一滴一滴是她不绝的眼泪。   分明觉得丢脸极了。   分明知道不该。   可这一刻, 她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   纵在丰郢面前说的决绝硬气, 她自己知道自己多心虚, 多没底气。   难道为了阿娘的死, 亲手害死自己的父亲么那她与父亲又有何分别   冷静沉着, 那都是表象,剥开她坚硬的外壳,会发现她内里也是柔软的,脆弱的   安锦南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手背上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他指尖滑落。安锦南摊开手掌,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温热的掌心,很宽厚她若是再柔弱几分,大抵就要顺势倒在他怀里,寻一片温暖坚硬之处倚靠,哭诉满腔的委屈了吧   可她并不是那种会期期艾艾的小女人。   丰钰抹了下眼睛,朝安锦南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沙哑地声音道“没事了”   想到还未回答安锦南方才的问话,又道“没有受伤,我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因为,自己不护着自己,便没人护着她了   安锦南落在他肩头的手,随着她拭泪的动作,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安锦南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掌,千百种复杂情绪袭上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这样好像不对劲。   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这种陌生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他挑眸看向丰钰。   她已经擦了泪,拢了头发,将头扭向车外。寒风偶尔刮过车窗,拂起那片窗帘,她额前柔软的发丝随之轻轻摇曳   她这般消瘦,单薄经历过那样残酷、可怕的事,她只是个小女人罢了,明明哭得那样伤心,明明还未发泄完心底的苦楚。她要这么坚强做什么呢就   求他啊   安锦南喉结滚了滚,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此刻,只要她开口,他定会答允替她复仇,求他啊   车外,崔宁几乎是贴着车壁在走,人骑在矫健的骏马上,耳朵却是竖起来,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一开始还听到两句对话和哽咽,到后来,什么呀一点声息都没侯爷在做什么巴巴地凑上门去给人献殷勤,又将失魂落魄的佳人带上了自己的马车,却不说话倒是安慰安慰人家啊   崔宁腹诽着。   又想,侯爷从来没安慰过人,许是不知如何安慰会否直接动了手听这悄无声息的,说不准做着什么不方便说话的事比如,侯爷和丰姑娘的嘴巴都忙着   崔宁不由又偷笑。若是真的,怕是侯爷的好事不远了。丰姑娘虽然出身低微了些,娶作续弦倒也可以的。或是聘个贵妾,也不算辱没了她,怎都好过侯爷孤家寡人,独自面对凄清长夜要好得多。   当然,他是绝不会承认他是自己想偷懒不陪侯爷过招的。   崔宁又想到前几天侯爷嘴唇上的伤丰姑娘倒是烈性,小辣椒似的,侯爷竟喜欢这一款。也难怪了,敢在他面前造次、甚至撕咬他的姑娘可不多,侯爷觉得新鲜,才格外青睐,也是有的。   正胡思乱想着,不妨街上忽然响起一片惊恐的喊叫。崔宁汗毛倒竖,大喝“保护主子”自己抽了刀就掉头向后。   但见一匹发狂的黑马,正自后方不管不顾地奔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街心摆的摊子给冲烂了好些,一片狼藉中,那马儿急速向前,正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崔宁足尖点住脚蹬,一使劲,弹跳而起,在那黑马冲来的一瞬抱住了黑马的脖子爬上它的背。   他使全力朝左扭转马头,同时大声呼喝“让开车子,让开”   侍卫们纵是训练有素,到底不比发狂的马速度更快,驾车人又被遮住了视野无从知道身后情况。饶是崔宁反应迅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扭转疯马的方向,它还是急速地朝前冲撞,猛地撞向安锦南车驾的后辕。   巨大的响动中,车厢霎时朝侧旁翻去。   前头引车的马儿给沉重的车厢带累,脚底打滑,刹之不住,一并朝道旁砸去。   街上无数人在尖叫,哭喊,惊呼。   丰钰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她的头先是撞在了车窗上面,然后在轰鸣巨响中,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所在的车厢陡然朝一旁歪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扑向了对面的安锦南   安锦南张开手臂,一把勾住她的腰   天旋地转,伴着杂物坠落砸在身上的刺痛,丰钰突然眼前一黑,给人用手遮住了双眸。   在这惊魂一刻。他   安锦南闭上眼,薄唇飞快擦过她的嘴唇   待那只手拿开,丰钰终于又能视物,安锦南翻身跃起,从上方的车窗跳了出去。   她仰躺在翻倒的车厢中,兀自在惊惶愣怔中无法回神。   方才她抬手抚了下嘴唇   是错觉吧   这种时候   不待她多想,翻倒的马儿带着歪掉的车厢剧烈地挣扎,丰钰人在厢内,身不由己地被震颤颠簸。身上不知碰疼了多少处,想及外头许是乱得紧,她并没有开口呼救,攀住车中柱子努力稳定自己的身形   已有侍卫去帮车夫整理马车。安锦南回望一眼那正被抬起的车厢,和此刻正与野马较劲的崔宁,他面容黑沉,抿了抿嘴唇,终选择留在丰钰这边   丰钰被搀扶出车厢,脸上手上几道明显的瘀痕和小伤口,安锦南咬住牙,强忍住没有叱骂出声。   她是笨蛋吗不知道护着头脸   本就不是什么美人,还要带着这一脸的伤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丰钰陡然睁大了眼睛,指着他身后大声道“侯爷小心”   侍卫们都距安锦南有一段距离,想要相救,哪里来得及   一枚羽箭破空袭来,箭势强劲兀自带了些微尖啸。   箭尖直向安锦南背后。   崔宁远远看见,大喝“侯爷”   安锦南从箭来至数步距离时,便已闻得异动,他急速挥袖,手腕上不知何时滑出一枚匕首,“叮”地一声,将那羽箭袭落在地。   侍卫上前,拔起那箭,霎时脸色难看起来。   “侯侯爷,箭尖淬了剧毒”   崔宁制不住那疯马,抽刀一刀砍在它颈上匆忙飞扑过来,上下探看安锦南的情况,“侯爷可有受伤”   安锦南眸子沉沉,目光落在那幽蓝的箭尖之上。   有人要他死   怕一箭伤不了他,还在箭上抹了毒   丰钰惊魂未定,揉了揉碰伤的额头,缓缓朝安锦南走来。   他横她一眼,见她身上尚算齐整,刚才不定的心落回原位,暗暗舒了口气。   丰钰张口“侯”   对面,被人群簇拥的安锦南,陡然色变。   他脸上没一丝血色,声音哽在喉咙里,未及发出声音,身体已经比言语更快一步地飞扑出去。   丰钰只觉一股罡风夹杂着男人喷薄的热气,瞬时将她包裹住。   她被一具坚硬高大的身躯抱住,在半空回旋。   时光仿佛静止,她和他身处的喧嚣闹市再无任何声息。   安锦南放大的容颜在她面前,半寸之遥   他手臂似铁钳一般,牢牢箍住她的腰,挤得她喘不过气。   可与那天在围屏之前不同,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觉得生气。   安锦南带着她旋了半周,身后那刺客迅速转过方向,半空中,避无可避,无从着力,唯有用高大健硕的身躯为她挡住身后飞来的匕首   刀刃划破云锦,透过皮肉,穿入骨缝。   明明身处闹市,丰钰却似听见了血肉被穿透的声音。   她才止住哭泣的眸子变得通红,不但没有推开他,反而张开手将他回抱得很紧。   “侯爷侯爷”   为什么   安锦南为什么要这样   他何等身份,到底为何,甘愿为她挡下这一刀   回过神,身后那持刀行凶的刺客被崔宁和众侍卫制住。再回看安锦南,深蓝的锦袍背部,已经染成了墨色。   血液淋漓洒在石板路上,流速极快,势头汹涌。   丰钰紧紧攀着安锦南的肩膀,用柔弱的身躯顶住他沉重的身子,“快,快扶侯爷回去”   抓不抓刺客,寻不寻真凶,都不及安锦南的伤势来得重要。   嘉毅侯府,内室。   一盏小灯燃在桌上,水仙匆匆忙忙端了水盆过来,“丰、丰姑娘,水来了”   侯府并无府医,派人延请郎中需时,而此刻安锦南急需止血。   丰钰立在窗前,用剪刀小心剪开安锦南背上的衣裳,用巾布按住那汩汩流血的伤处   韩嬷嬷人在后罩房歇息,得到消息后,快步朝屋中走来。   她撩起帘子,一眼看到安锦南床前跪着的丰钰。   侯爷面朝床里,侧卧在床,剪下来的衣裳碎片已被血水浸透。   韩嬷嬷目龇欲裂,喝问“是谁,胆敢伤了侯爷”   水仙支吾不答,丰钰无心理会,屋中回应她的只有沉沉静默。   韩嬷嬷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一把拽住丰钰的袖子。   丰钰不料她手劲这样大,猛地给她拽落了脚踏。   “丰姑娘”韩嬷嬷面色难看至极,厉色道,“侯府自有无数伺候侯爷的人,不劳姑娘费心”   早知道此女不安好心,用下作手段笼络了侯爷。侯爷什么美人佳人不曾见过,府里会推拿之术的侍婢不知凡几,缘何非她丰钰不可   若说她没在暗中耍手段,韩嬷嬷怎可能信   事到如今,侯爷又因此女受伤,说什么也不能再纵容她黏在侯爷身边。   韩嬷嬷平素待人如春风化雨,柔和慈爱得紧。这一肃容相对,横眉怒视,倒也有不可小觑的威严。   丰钰看了眼安锦南皮肉翻飞的伤口,又看了眼满面防备之色的韩嬷嬷,垂下头,轻叹一声,将手里的布巾扔回盆中。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韩嬷嬷冷哼“恕不相送。”   丰钰提步就走。   行至门前,听得身后那床帐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芷兰”   丰钰心中浪花翻涌,感念他是为自己而受伤,可这声轻唤,却又让她觉得苦涩难当。   时时提醒,她曾在那吃人的地方苦熬十年   韩嬷嬷探身靠近安锦南,柔声道“侯爷,您觉得怎样”   安锦南摆摆手,抿住发白的嘴唇,强撑着坐起身来,看向门前神色复杂的丰钰。   “过来”   他声音听来低柔极了,叫人莫名觉得有些窝心。   今日种种,心绪起伏太大,此刻,她已有些麻木,感知是迟钝的,没有多想,下意识就朝他走了两步。   韩嬷嬷冰冷的视线扫来,丰钰怔怔地回视她一眼。   做什么全世界都要这样对她   她不值得被人好生相待么   她做错了什么,要给人防备、猜疑、欺骗、冷落   立在那,她茫然不知所措。   换在平素,她的强硬和自尊,怎会允许她在被人厌弃之后还留下给人嫌恶   可喊她的人是安锦南,是才帮她寻回真相,还替她挡了致命一刀的人   “丰姐姐”安潇潇得信,快步地走了进来。她本已睡下了,接到韩嬷嬷派人送去的消息,忙不迭披了衣裳就奔了过来,一见丰钰在此,像有了主心骨,进来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兄长如何了”   然后才注意到安锦南已经坐起身来。   安潇潇快步朝里去,看一眼地上染了血污的水盆和剪下来的布片,眸子霎时红了,“兄长,你怎会伤了崔宁他们干什么用的瞧我不把他”   至于把他怎样,却是抿着嘴唇没有说完。   安锦南道了声“无碍”,目光掠过她,重新落到丰钰身上。   丰钰神思回笼,敛了敛裙子朝安锦南福了一礼,扭身朝外走去。   安锦南没再喊住她。   廊下,丰钰背靠门板,手抚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在她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疼惜她时,安锦南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背脊对向利刃,替她免了一场性命危机。   不论他出于什么心态什么目的什么原由这样做,她都无法欺骗自己,说那一瞬间她是不动容的。   信步走下石阶,安潇潇从后追了上来。   “丰姐姐”她唤住丰钰,上前握住她的手,眸中水光闪闪,哀求道,“你能不能不走”   丰钰抿了抿嘴唇。   她有什么理由要留下呢   她不是宫婢了,这也不是深宫。他周围有无数愿意服侍他的人。饶他救了她一命,她也并不一定非要时时刻刻守在侧旁   “兄长他很需要你。”安潇潇紧了紧握住她的那只手。   “他防备心很重,也不喜欢别人触碰他,头痛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苦捱丰姐姐,兄长如今失血体虚,很容易又引发头疾,我求求你,你留下,可不可以”   丰钰淡淡地瞟了眼安潇潇身后那座无声而空寂的屋宇。百般情绪如电般在心头掠过。   牌匾写有“醉春风”三字的小楼上,孤灯,独影,应澜生在窗下独酌。   今番在丰府得遇安锦南,更亲眼目睹他与丰钰同车。   他心情有些复杂。   天赐良机,让他有机会如此接近守备并不森严的安锦南。   同时,又似乎不大乐意见到自己正在议亲的姑娘与他举止亲昵。   他将自己心内莫名的酸意归结为男人大丈夫的尊严脸面。虽他并未真正想过要与她成婚,可在外人看来,他们现在就是即将定下婚事的一对男女。   光天化日之下,她却与另一个男人同车   他有些不快,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唯今,他该在意的,应该是另一件事才对。   应澜生又斟了杯酒,凑在唇边将酒液饮尽了。听得窗格轻响,他飞快起身朝跳入屋中的人走去。   “如何”声音里带了抹急切,向来沉稳端方的谦谦君子应澜生,也有紧张焦急的时刻。   来人躬身执了礼,简短而喜悦地道“成了”   应澜生心内猛地一跳,数月筹谋终在此刻有了结果。他并没有立时放松,急切地追问了一句“可确认过,他死了”   那人语声略略迟疑“这当时街上哄闹,人群拥挤,小人们无法近前贺四那刀是使了全力的,正中安锦南后心,安锦南被他的人搀着进了旁边的小楼,从外面到那楼前,一地的鲜血”   “我们的人在侯府附近盯梢,至此时,里面不见任何动静。”   应澜生手握成拳,正欲说些什么,那人又道“就是这回不曾得手,也无妨。”   眸光闪烁,笑着望向应澜生道“贺四本是朝那姓丰的女人下的手安锦南果然疼爱于她,不惜以身替她。只要有那女人在手,不怕寻不着下回动手的机会。”   应澜生神色一凝,“你是说,贺四本欲伤她”他眸中蕴了抹怒意,重重捶了下窗扇,“简直胡闹”   “安锦南狠心薄情,这回算是侥幸得手,万一他根本无意救她,岂不岂不错伤了好人”   那人似乎有些奇怪,小心地看了应澜生两眼,“主子,您不惜以婚事而饵,接近那女子,不正是为着引出安锦南她既和安锦南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安锦南作恶多端,他的女人便是死,只怕也是死有余辜,您又何故顾及于她”   应澜生抿住嘴唇,只觉心头一阵阵不快。他沉下脸,道“记着我说的话,我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有安锦南一人。这次贺四不幸受擒,你要好生安抚他的家眷”   他眸中犹如层云涌动,心绪纷乱,拨不开、看不明。   那人去后,他长久立在窗前,待子夜的更声敲过,他方叹了口气,唤来从人,吩咐“去清风观。”   荒山小观,昏暗的院中。窗上映出一个娉婷的剪影。   莫千言坐在灯下,犹在做着针线。   似乎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仰头揉了揉肩。   应澜生立在黑暗的树影下,伸手描摹窗上投下的轮廓。   纤细的,柔美的,令他魂牵梦萦的   多少年过去,他早不是昔日少年。   再不能凑近去牵她的手,甚至不敢叫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这般远远地,远远地,痴立在院外,远远地看她一眼,于他,已是十足奢侈。   雪,无声无息地从天空中洒了下来。   星星点点,漫天飞屑。   应澜生想若安锦南当真死了,她的心结,大抵也解开了吧   惟愿上苍垂怜阿言,余生,再不必遭受任何风雨伤痛。   他愿做那遮阴的大树,一生默默地守在她侧旁。   哪怕她,从来不知道,他曾为她牺牲过什么   婚姻,前程,甚至性命,只要她需要,又有什么是他舍不出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人将手里的绣活放了下来。   隔着窗纸,见那人影解开衣襟,将身上的夹袄除了   曼妙女体有着惊人夺魄的优美曲线应澜生不敢看,他别开头,脚步匆匆地去了。   多瞧一眼,都是对她的不敬和亵渎。   尽管内心渴望得像燎着了火焰   屋中,小婢提灯走了进来。   “奶奶,应大爷去了。”   莫千言将肩头半褪的衣裳穿回,形状绝美的嘴唇溢出一声轻嘲“没用的东西”   光火映衬下,她肤色莹润犹如无暇美玉。   只恨,这具娇贵的身子,如今只能裹在粗布之中。   服过药后,安锦南醒过两次,从令他难以呼吸的紧张梦境中醒来,张眼就望见伏在一旁案上的丰钰。   他静静的凝望她。   视线掠过她鬓发,额头,眉眼,鼻尖,嘴唇   他干裂的薄唇抿了抿。   车中惊魂的一瞬,他趁人之危再次浅尝了她唇上甜蜜的滋味   胸腔鼓噪着。   意念没一刻不在叫嚣,越发没了控制。   他想留下这个女人 第43章   五年前在武英殿中的数个日夜, 他因伤势严重,又数次淋雨受凉,多次昏沉。   每每恍惚中醒来,都见一粒微光,和昏暗光晕中,在他床畔做针线的女人。   久远的回忆和眼前的景象重叠。   自知道梦中那人是谁后, 他便不曾再做过那个梦。   许是源于她已经出现在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许是源于近来许久未曾发作的头痛。   可另一种酸酸涩涩微微痛楚的滋味溢满胸腔。让他倍觉陌生,又无法抑制   安锦南本是个十分克制隐忍的人。   十年鳏居,无数红颜绿鬓愿荐枕席,从不曾染指。少时也曾爱慕过芳华少艾, 那懵懂情愫不过略略激起一点涟漪, 与此刻,迫切地想要拥什么人入怀的心情, 不可同日而语。   越发看清自己的内心,越觉惶恐无助。   在外他是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嘉毅侯, 可唯他自己清楚, 于感情一事, 他自来迟钝愚笨   生就这孤冷脾性, 就连至亲,也不曾亲近。幼年接连故去的家人, 背负在身近三十载的孤煞之名,这些年早已看尽的阴谋算计, 令他从不敢奢望, 能有什么人, 在他身旁永存。   见窗前黑影掠过,安锦南止住满心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   院中银光满地,一派薄霜,雪落在屋前的树上,披挂了点点星星的白色凌花。   崔宁持礼上前,低声道“侯爷,那刺客嘴巴极紧,应是有家人亲眷在人手上,宁死不肯吐露幕后之人。”   侯府司刑官赵跃手上,几乎不曾接过审不出的罪犯,安锦南亦有许多年不曾听人回报,说有什么事是嘉毅侯府精锐查不到的。   他眉目冷凝,立在阶上,居高临下睨望崔宁。   威压深重,崔宁不敢抬头,只觉头顶似有千斤般的重鼎倾覆而下。   他喉结滚动了下,沉吟道“属下有所猜测,只是尚未查出证据,不敢妄言。”   能叫崔宁如此犹豫,可见他即将要说的人或事,会令安锦南不快   “说。”   安锦南淡淡吐出一字,后背伤处抽痛不已,他伸手撑住立柱,垂眼掩住痛色。   “丰家丰家派了人,一路跟随侯爷的马车属下原以为是放心不下丰姑娘,这才未曾回报侯爷,由着他们”   “崔宁。”低沉的声线,言语冰冰冷冷,安锦南甚至面无表情,也能将浓浓的不满和失望传递给崔宁。   “你在本侯身边,十数年了吧”   崔宁头上见汗,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侯爷,属下自十四岁随侯爷上战场,至今已然十三个年头。”他叩首下去,“属下办事不力,愿受责罚”   心中并无不甘,只是沉沉哀痛。   侯爷好容易有了个合眼缘的女人,她的家人这般,不处置敲打,只怕纵坏了他们,变成第二个冷家。若是处置了,丰姑娘情何以堪   便如出言从侯爷手底下救下那赵清水一命般,他也曾想,只要将此事替他们遮掩过,侯爷又正对丰姑娘在兴头上,怕不会怪罪。   是他忘了,嘉毅侯从不会妇人之仁。   纵由冷家,是为大计考量。如今便是对丰姑娘有什么,也未必便容得她亲族放肆,毕竟,盛城不比京城,这是侯爷自己的地界,根本无需假作昏庸,掩人耳目   侯爷和丰姑娘之间只怕   崔宁暗中叹息,听头顶安锦南的声音传来,“自去司刑官处领罚,护卫不力,领导无方,笞五十鞭。从今起,降为三等侍卫,守外院,不得近前。”   安锦南转身,推门回到里间。   暖意夹裹着清清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整个人沁在那抹冷香之中,安锦南拧紧的眉头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脚步轻慢,移至里间桌前,丰钰侧头伏在案上,残烛微光映得她面颊绯红。   安锦南立在桌前,久久凝视她的脸。   喉结频繁滚动,双手要强加克制,才能稍缓体内越来越无处躲藏的渴望。   他独身太久,一经撩拨,便如洪水冲堤,无从拦阻   安锦南俯下高大的身躯,连背上难忍的伤痛似乎都觉不出了。   手那双染过无数鲜血,夺过无数人命,常年练剑骑马,宽厚有力的大手用惊人的轻柔的力度,微颤地拂过她颊侧的乱发,然后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他失血发白的嘴唇,贴上她的面颊,一寸一寸,细细的亲吻。   最终落在她微启的唇间   丰钰醒着。   从安锦南披衣下床,她就醒了。   多年奴婢生涯,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主子的需求,便是寒冬腊月的夜里,她亦从不曾安睡。   安锦南从外回来,她不知该如何与他搭话,为免尴尬,只得假装熟睡着,怎料他   她睫毛轻颤,不敢动,怕让彼此更难堪。   可她又怎能任由他   下唇被温柔地噙住,他索要的越来越多   丰钰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朝他推去。   安锦南似早有预感,顺势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捉住她的右手腕,身子倾过去,将她禁锢在他的怀抱和椅背中间。   他犹如醉酒之人,眸色朦胧暗淡,幽幽微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神色冷硬得可怕,霸道地朝她倾来。   丰钰急速闪躲,避开他的嘴唇,口中窘迫地唤道“侯爷”   安锦南将她右手放置在自己腰间,另一手也朝她抱去,她被他箍住身子,抱离了椅背。丰钰急促地又喝了一声“侯爷”   她偏过头去,惶急地避让。安锦南的嘴唇落在她颊侧,然后顺着下巴,一路延伸去她颈中。   微刺的胡茬,剐蹭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引起战栗的细细微粒。   她声音听来似恼似恨,“侯爷安锦南你”   下巴被强行扭转过来,双唇被覆住,幽怨不甘的控诉无奈堵回喉中,他强势的舌尖探了过来。   丰钰双手在他背上肩头狠狠拍打。安锦南是铁了心要安抚自己难捱的渴望。   他身下与她紧密贴合,可怖的壮硕硌得她小腹生痛。   丰钰在宫中十年,不是不懂那代表着什么。   她连呼吸都被夺走,理智被羞愤和恐惧占据。   唯有把心一横,狠狠地一掌抓在他伤重的背上。   “”   安锦南闷哼一声,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丰钰抓住时机,曲腿一顶,重击在他腹下最要命的部分。然后快速避开钳制。   安锦南霎时脸色惨白,前后皆伤。他没有去按揉痛处,双手撑在大腿上,微微弯腰,举目恨恨地朝她看去。   丰钰抹了把水光淋漓的唇角,她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安锦南忍痛追上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丰钰眸色冰冷,高高仰起头,“侯爷是在与我索要替我挡刀的补偿”   愿从驱使,可不代表,她用贞洁相报   安锦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间凝成死结。   这样不易驯服的女人   她凭什么这样傲   视线下移,落在她纤细的颈上。那里,留有一道可疑的红痕。   再向下,她因恼恨,胸口剧烈起伏   他喉结滚了滚,不由失神,不知那是怎样的柔软销魂   他声音低哑,紧紧攥住丰钰的手腕,“本侯什么都能给你。” 第44章   丰钰心惊不已地看向他。   他已给的太多, 远远超出她所能承受的那么多,便是他对她有所企图,于天下人瞧来,恐也是她赚了。可是   “侯爷”   一道突兀的声音闯入。   门外,侍从回禀“今日那刺客刚刚在牢中,自绝了。”   纠结中的两人似被这声音唤起了几分理智。   丰钰垂下眼眸, 遮住眼中挣扎神色。   安锦南挺直身躯,阔步朝外走去。   屋中吹入一缕冰霜,又重新被暖意沁润。   丰钰抱紧臂膀,无力地靠着柱子滑落下去。   安锦南怎么会对她, 存有那种心思   他是那样骄傲自大的人, 向来对女人都是不屑一顾。她便是因为太了解他,知道他是多么冰冷无情寡淡少欲的人, 才会觉得如此震惊,如此恐惧。   她视线一眺, 注意到身前蓝色的宝相团花地毯上面, 点点滴滴粘稠的血迹   她张开冰凉的手掌, 满手染着他背上伤处的药粉和血滴适才她出手很重, 毫不留情   自己也觉可笑。   已经无从选择退避,欠了他这样多, 却又矫情太过,百般的不甘心   又想, 待回去那个坟冢一样的家中, 诸人又会是何样的嘴脸, 打听,试探,暗示恨不得她就此顺从了安锦南,做他见不得光的情人,好为他们再添几笔在外炫耀的谈资   平素口口声声礼义廉耻道貌岸然,如果自家闺女攀上的是高门权贵,当然不觉羞耻,倒觉颜面增光。   何等无耻炎凉。   自丰庆为一己之欲,能谋死发妻的行径,便可见一斑。   安锦南一直不曾回来。   屋中,她独一个儿,守着火光越来越弱的烛灯,睁着眼熬到天明。   梅林深处,安锦南背上尽是血污。   他穿着单薄的袍子,膝上抱了只雪白皮毛的小狐,不言不语已经坐了许久。   不远处的小道上,安潇潇匆匆经过。   她扶着小婢的手腕,脸色因急切而微现潮红。一路穿行过甬道,顺着抄手游廊走往外院。   半明半暗的晨昏中,崔宁脸朝下伏在炕上。侍奉他的小厮端了用过的水出来,上头搭的巾帕被血染红。   安潇潇侯在廊下柱后,眼圈一红,几乎忍不住便落了泪。趁小厮去换水的间隙,她支开小婢,悄声闪身走入那间厢房。   崔宁听得步声,轻轻地,有些急切的他知来人是谁,他不言语,紧紧闭上双目。   安潇潇借着透过窗纸的晨光将他背上斑驳的伤痕尽收眼底。从肩头至尾椎,伤处一览无遗。   侯爷亲赐的五十鞭,不敢不留痕迹。   安潇潇咬住嘴唇,怕惊醒了炕上沉睡的人,眼泪无声落下,又无声地抹去。   那一瞬间,心里有些埋怨。   兄长明知崔宁不会有心害他,却仍不留情面地,给他这番责罚。   崔宁心里何尝好受。他闭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出声或动摇。   身侧为他落泪的人是他不可招惹的人,早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宁可从一开始就远远避开。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任她无声的来,悄悄的去,假作一切他并不知情,假装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事发生。   今日护送丰钰回来的是安锦南身边的另一个心腹卓鸣。甫一下车,就见丰府门前早有候着的管事。   入了上房,众人皆在座。丰钰脸上犹有淡淡的伤痕,丰大太太不免关切道,“昨天被野马冲撞的马车,真是嘉毅侯的”   安锦南车马被袭,街上许多人目睹。   丰家一路派人跟随,更是比旁人先得了消息。   因嘉毅侯向不喜人多聒噪,众人皆观望着,不敢轻易上门探看致礼。   却不知如今嘉毅侯伤势如何,倒有坊间传闻,说安锦南给人行刺而亡,众人惊慌忧心了整夜,才把丰钰这个知情人盼回来。   丰钰神色有些疲惫,她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肩头点点滴滴皆是昨日安锦南背上淌下来的血迹   她轻声道“我不知道。”   丰庆拔高了声线“怎可能不知你不是和侯爷同车而行,还留宿在他府里”   丰钰眸光冷冷朝他看去“父亲知道的既如此清楚,何必再来问我”   她朝丰凯行了一礼“伯父,我身上有伤,想先回去休息。”   丰凯抿了抿唇,他何尝不急切的想探知详情可又不好强留住侄女,只得朝妻子打个眼色。   丰大太太道“钰儿你真不知情嘉毅侯与我们家不同别人,我们也是出于关心”   丰钰垂头叹了声,道“是。”心中冷嘲不已,安锦南何时与丰府来往亲密,不同于旁人是亲眼见着她登上安锦南的车,便把她和安锦南的关系想得龌龊不堪了吧   丰大太太给周氏打个眼色,周氏连忙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丰钰,“好妹妹,长辈们也是关心侯爷,忧心你,你身上伤了严不严重我这就叫人请了郎中过来,给你诊治。”   昨日午后就知她和安锦南的车马受袭,却至此刻才想起关怀她伤势。换做旁人家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怕家中早该找上侯府要人了吧   丰钰借势瘫软在周氏怀里,虚虚朝众人行礼告退。   屋中,周氏百般打探,丰钰只是避重就轻。   “我歇在五姑娘处,实在不知侯爷院中事,也未得到任何消息若伯父迫切想知,我这便再厚颜去侯府一趟,打听清楚”   她如此虚弱,周氏哪能真由得她去见问不出什么,失望地回上房复命去了。   她走后,丰郢便至。   丰钰才换过衣裳,身上青紫处涂了药酒。丰郢搓着手进来,局促地立在门前。   他想关心她,又觉没脸见她。   他想与她解释他的难处,又怕她旧事重提将事情弄得越发不可收场。   丰钰遥遥凝望他,神色似乎比昨日和缓些,指着炕前的凳子道“哥哥坐吧。”   丰郢垂头不语,时不时上下打量她。   丰钰便如昨日什么都未曾发生,淡淡问道“早上哥哥去过侯府么”   他如今在安锦南手底下做事,本是每日辰时前去议事的。   丰郢摇摇头“侯府传下消息,说免了今晨的事务。侯爷生死未卜,我们都很担心”   “只怕,我帮不上哥哥”丰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   丰郢忙摆手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来瞧瞧你。”停顿一瞬,极为难地蹙紧了眉头,支吾问道,“钰儿其实你你和侯爷之间”   “我和侯爷之间,什么都没有。”丰钰声音冷了下去,翻转过头,朝炕里睡了,“哥哥若没旁的可说,便请便吧”   有些事,回不了头就是回不了头。丰郢也许不是为着打探安锦南的消息,而是仅仅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生怕妹妹吃了亏,想要提醒一两句。可在发生过昨日的那件事后,在妹妹知道他如此懦弱无能后,他还有什么立场,提点她   丰郢神色挣扎,张了张嘴,凝望片刻她倔强的脊背,低叹一声,只得怅然若失般离去。   丰钰睁开薄雾浓云弥漫的眸子,嘴角噙一抹冰冷的讥诮。   小环从外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地秉道“姑娘,段家舅老爷来了”   丰钰拧了拧眉,听小环道“说是,是来给段家四爷向姑娘提亲”   无边的浓雾在眸中弥散开。   求婚段清和怎么想的   为着盐场生意,为着接近安锦南,最快的打探消息,宁愿舍了一辈子的幸福,娶她这个年长他三岁的老姑娘入门   段清和相貌好,又颇有才气,段家一族对他寄予厚望,单她回来后听说过的,想与段清和结亲的人,就有好些。   原以为大舅父的提议段家二房不会同意,且段清和是个有主见的人,他怎会应承此事   今番,竟是二舅父亲自携了媒人上门提亲   不过   丰钰脸色沉了下来,可有人问过她的意愿了么   事先不探好口风,直接就请媒人上门,是笃定她不会拒绝   是他们太自信,还是太瞧不起她觉得只要他们肯应,她就一定会答应   丰钰眸色数变,想了一会,淡淡地阖上了眼。   小环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不由试探地问“姑娘不去看看么姑娘和应公子,已经已经快定亲了,不如和舅老爷说明”   丰钰冷笑一声“你不必担心。就算没有应澜生,这婚事也不会成。”   小环不敢苟同“姑娘如何断定”   姑娘婚事艰难,之前甚至差点嫁进了商贾出身的郑英。如今段家上门,愿意亲上加亲,他家毕竟是官门旺族,老爷和太太怎会不应   丰钰叹了一声,“小环,你想想,如今家里是如何猜测我与侯爷”   小环一怔,嘉毅侯么   “他们满心惦记着拿我去换好处,又有什么好处能大过一品军侯”   他们认定她与安锦南有那不堪的关系,正百般兴奋的筹谋如何利用,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她许给旁人 第45章   安锦南昨夜没有睡好, 身上伤势不轻, 约莫午后时分, 便头脑昏沉有些发热。   安潇潇急得不行,见他隐隐有些头痛的样子, 便欲吩咐人去请丰钰过来。   “别去。”安锦南从帐中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有些急切。   “兄长”平素请丰钰过来,兄长便是未曾头痛也不会说破,还十分配合, 今天   安潇潇狐疑地看向安锦南, 听他蹙眉道“以后, 都不需她。”   他的心意, 想必她已明了了。他甚至承诺护她一辈子。   她第一次的逃避推拒他还可归结为是她害羞或慌乱,甚至也可能是被吓住了。   可昨日, 在他舍命护她过后   她大抵是真的没有想要攀附的意思。   那又何必强求。   他如此身份,何至强求一个女人   安锦南自嘲一笑, 倒入帐子昏昏闭上了眼。   安潇潇细细打量安锦南, 她坐在帐前, 两手支颐,目光从他高挺的鼻子一路扫下去“兄长, 昨日事我听说了。丰家如此钻营,伤害你对他们并无好处,且他们跟随的人一开始就被发现了, 说明行事部署并不严密, 又怎能事先设计好疯马、箭手、和早混入人群的刺客”   安锦南抿唇不语, 抬手轻捶自己的额头。   这一点他也想过,丰家事先并不知他会出现在寿宴上,而后他们一路跟随,若有异动,崔宁亦不会容得他们轻举妄动。   出手的人显然对他的行动路线极为熟悉,甚至可能是早早在侯府外设伏,一路跟随他出行,寻了最合适的时机动手。   但他和丰钰之间,并非因着这件事而有所隔阂,只是原因不好于外人说罢了。   安潇潇瞧他神色,似乎不大提得起劲似的,又想早上丰钰走得时候,神色有些躲闪,不愿提及安锦南,再联系上回安锦南唇上的伤   安潇潇眼珠转了转,笑着凑近道“兄长,你是不是惹丰姐姐生气了”   安锦南蹙了眉。他惹她生气生气的人不该是他么   “兄长,女孩子家难免脸皮薄些,好拿个小性儿什么的,便是再懂事的姑娘,也希望人家能哄一哄她,而不是冰块似的冷战着,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头。”   他闭着眼,并不答话。安潇潇亦没奢望自己这个木头兄长能说出什么,她只絮絮叨叨地道“听说丰姐姐婚事已经有了眉目,那男家是个样样都好挑剔不出什么的,兄长几番和她独处,若是给人发现,说不准这婚事就黄了,人家还要来指摘丰姐姐行止不端。兄长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无异于灭顶之灾兄长却从没什么过意不去的样子,虽说替姐姐办了几件事,可那对兄长来说又费了什么功夫,还不是随手指派了底下人罢了倒是丰姐姐”   她见安锦南并无反感,大着胆子说了下去“丰姐姐为兄长做的,却是顶着婚事告吹名声受损的压力,一次次的无奈上门,她给兄长带来的,不比兄长随口一句吩咐来得贵重么在我瞧来,丰姐姐从没欠过兄长什么,倒是兄长你真该好好补偿人家一番才是。昨日马车受袭,见证者无数,多少人亲眼看见兄长与丰姐姐同车多半这会子已经流言四起。要我说,如今兄长要么做点什么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要么去丰家、和那樊城的应家替丰姐姐好生解释一番”   安锦南眉尖不自觉地颤了下,眼睫一掀张开了眼。名节是命那他飞扑出去为之豁出去的是什么   安潇潇叹了口气,“兄长如今也许还未转的弯来,旁观者清,我冷眼瞧着兄长几番与丰姐姐在一处时的情景,看得真真切切。”   “兄长昨日舍身相救之时,心中所想的,难道只是要护着个奴婢么”   “兄长多年头痛症无从缓解,家中侍婢也有懂得推拿之人,缘何旁人不可,唯只丰钰”   安潇潇站起身来,唇边挂了抹浅淡而苦涩的笑,“兄长休憩片刻,晚点我再过来。若是头疼得紧了,不要熬着,保重好自己才是。”   她脚步轻慢地出了屋子。心中萦满苦苦涩涩的滋味,有些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而身处漩涡中的人,却毫无回避的法子。她愿兄长不必经受此苦。   他这等身份,原就该恣意活着。   至于丰姐姐她真的对兄长没有半点想头么   很多次,她分明可以拒绝,可她没有。   丰钰坐在炕上修剪花枝,屋中窗下一派嫣红浓绿。初冬天气,她屋里倒还有些春意,每每文心进来,沁在那馥郁花香中,都觉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懒懒靠在大迎枕上与丰钰说话,斜睨丰钰拿剪刀的手上有些不大显眼的瘀痕,伸臂将她手捏住,拿在眼前细细翻看了一遍。   “你这双手,只怕与我屋里做半辈子粗活的老妈子不遑多让。”   丰钰缩回手,侧眸白她一眼“你今儿是特来挤兑我的”   文心拈了块糕点含在口中,声音含糊地道“其实我是特来打听你和嘉毅侯的事儿的。听说”   她探过大半个身子,凑近丰钰,“据闻嘉毅侯容颜可怖,不苟言笑,青面獠牙,敌军往往一见他模样便吓破了胆,这才战无不利你和他在一处,不怕么”   丰钰想象了一下文心描述的安锦南,又回想了一遍安锦南那张冰块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听谁说的你父兄难道不曾见过侯爷么哪有你说的那样可怕”   她垂头继续修剪她的花,文心一脸促销笑着低声道“做什么这就向着他啦”   丰钰怔了下,挑眼看向文心。   “你们同车还是在宫里头就有交情的丰钰,别说你对他只是敬重什么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自卑又自大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不是那种好到挑不出错的男人,你怎么肯和他一次次的扯上关系”   丰钰眉头挑了挑。   好到跳不出错安锦南   自大狂,失心疯,喜怒无常,还还动不动就   丰钰恼得面色红了几分,瞧在文心眼里,变成了十足十的默认。   “丰钰,天啊你竟然会害羞”   文心大惊小怪地捏了捏她的脸,“我以为你这辈子大概都会冷静麻木的过下去了,原来你也会为男人脸红”   恼得丰钰丢下小剪刀去抓她,两人笑闹一阵,文心仰在炕上喘不过气,连连摇手道“不行了,我笑没劲儿了。”   丰钰见她头发微乱,脸蛋笑得红扑扑的有些气喘,从桌上提了茶壶给她倒了杯温茶递过去。   文心抱着茶小口小口的喝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红了眼圈。   丰钰怔住,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文心顺势靠在她身上,低低地道“丰钰,你别因着他是嘉毅侯就纵由他。如今外头传的不像话,说你和他早年在宫里就”   丰钰眸色沉下来,以往她和安锦南都很小心。他不怕多费些功夫,将每次会面掩饰得毫无破绽,不至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虽然早料到这次会激起些水花,却没想到传的这般厉害。   连旧年宫中事都给挖出来   谁会知道她和安锦南是在宫中相识   文心声音听来闷闷的,“我怕你吃亏。如今嘉毅侯伤重,却给你带来了这种流言,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无法负责,难道要你一辈子不嫁人,给他守着”   丰钰拍了拍文心的背,自嘲道“你想什么呢嘉毅侯何等样人,他瞧得上我就算他瞧得上,我还不肯呢难道我丰钰非得嫁个鳏夫人人都说他好,不过因他是个侯爷。如你所言,他这人生得青面獠牙,又克妻克子,命格若此,有什么好的”   文心道“我自是知你不会轻贱自己。可你家我听我娘说,你伯母今儿特约了应家太太说话怕不是要给你退亲了吧”   应澜生   丰钰想到此人,就没来由有些烦躁。   她推了文心一把,“别说我了,你和朱子轩如何了我听说前阵子他又来了盛城”   文心撇撇嘴,适才的伤感多愁消弭了去,“能如何耗着呗。人家如今尚不肯低头,口口声声是我不能容人,他半点错处没有。我原是想为我妹妹忍忍的,先随他回家,到时分房睡就是,我和他冷我们的,无畏惹出些闲话来害了我妹妹。哪知人家根本求都不肯求了。他来盛城,还是我二哥在旁人宴会上撞见他回来告诉我我才知的。把我娘也气得不轻,遣了嬷嬷去寻他娘,想从中替我们说和,他娘倒是来了,那幅样子,好像我上赶着要回去,她是施恩于我”   文心如今说起这些事,已经十分平静,可背着人哭过多少回,只有她自己知道。   丰钰难受得握了握她的手。   文心勉强朝她笑笑“没事儿,我习惯了。我爹娘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回去,他们会替我出面,敲打一番朱家。我公公是个好脸面的人,若我爹出面和他说,我婆婆和朱子轩的态度必会因他而软化。可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再不好,也是朱家两个千金的亲娘,他们当年八抬大轿从正门取娶进去的媳妇儿因着我没生儿子,我就再也不算个人”   丰钰眉头一动“之前我找人给你要的方子,你可试过了,如何比起旁的,我更担心你身子。”   当年文心生产亏空不小,这些年来一直月事不调,丰钰一直为此忧心,特替她讨了好几张调养方子。   文心凑近她将自己情况小声地说了。正絮叨着些家长里短的,前院周氏身边的嬷嬷过了来,在外和小环寒暄一阵,等丰钰和文心都洗了脸抿了头发才躬身进来。   脸上带了几分喜气,恭恭敬敬地道“姑娘,适才侯爷府里的任妈妈来了,说是侯爷如今已经脱险,伤情稳定了,五姑娘特遣人来给姑娘和咱家老爷太太回个话,好叫大伙儿放心。还带了一车的补品吃食过来,说是侯爷念姑娘受他带累受了伤,给姑娘补身子用的。如今任妈妈人在上房,太太叫我来看看,若是姑娘身上还好,精神头足,就过去说说儿话”   丰钰怔了片刻,有些弄不明安锦南此举何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奇怪起来。叫她胆战心惊捉摸不透。   如今外头传言传成那般,安锦南在这时候公然上门给她送东西,莫不是打算坐实了那些传言   想到这个可能,把丰钰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定是她疯了,才会如此猜测。   也一定是安锦南疯了,他才会这般的行事。   不行,她得和他说清楚才行 第46章   丰钰推拒了要去上房请任妈妈代为向安锦南致谢的提议。   她是个普普通通的闺中女子, 即便生活中对什么人有所得罪, 也不至于埋伏下此等陷阱行刺于她。显而易见, 事情本就是冲着安锦南来的。   在初初安锦南以身相替代她受了那一刀时,她也曾震动不已, 心悸不已。可待安锦南做出后来那些事后,她满心的感动震惊都化成了怨念,变得别扭难受起来。   像有什么东西硌在心头,怎么都不舒服。   不知从何时开始, 她的一切都开始与他扯上关系。   补品药材流水价儿搬进寿宁轩, 小环第一回 代她收礼, 就是如此大手笔的, 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点数了一遍又一遍, 总怕忙中出错。   搬抬东西的,帮忙点数的, 做册记录的, 无不是喜笑颜开。   嘉毅侯三字在盛城是太不可忽视的存在, 如今更兼了盐政,盛城上下谁不看他眼色过活   当初光是得知丰钰可能与嘉毅侯府的五姑娘交好, 丰家上下就已十分激动,如今却是直接攀上了嘉毅侯,他们怎么能不喜出望外   最难得的是, 似乎嘉毅侯还十分看重丰钰。焉知丰钰哪一天, 就能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嘉毅侯前头的夫人, 不就和丰钰差不多的出身若要细细论之,除却丰钰年纪稍大些,身家背景,半点不比当初的冷氏差。   最后一箱东西抬入库房时,丰郢领着段清和到了。   “清和与二舅要回临城,听说你伤了,特来瞧瞧。”   段清和手里捧了一盒吃食,讪然笑道“在天香楼买的几样点心,已经冷了,莫用了”他适才在院外,亲眼瞧见安锦南送来的礼一样样抬进库房。那样大的手笔,将他带来的东西显得异常小家子气。   丰钰抿唇笑道“正饿了,表弟来得正是时候。”侍婢上了茶,三人分宾主坐了,气氛稍有尴尬。   丰家刚刚拒绝了段家的提亲,说是丰钰在外十年,好容易回来,不舍得她太快出嫁。老太太那边也离不得她,想留她两年。   这些话若是在她刚刚回乡时说,外人只会赞叹丰家重情意,如今拿这种话来推拒求婚,明眼人谁看不出是为甚   一个未嫁的闺女和嘉毅侯不清不楚,来求亲的又是抱着什么心思上的门   丰钰借着喝茶的动作,自然地扫了眼段清和。   他瞧来有些无精打采,平素神采飞扬的眸子蒙了暗淡的阴影。和丰郢说话时,虽勉强挂着笑,那笑意却未曾荡开,浅浅勾在嘴角,有些用力的维持。   被拒了婚事,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不了吧   丰钰没有多言,不咸不淡的陪着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时,他才挑眼,看了看丰钰。   视线落在她面颊上,顿了片刻,语气轻缓地道“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待明年三月,外祖寿辰,表姐再回来小住一段时间,我娘和伯母都挂念你呢”   丰钰笑着应了,亲送两人出去。   三人一路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一个邀请过府小住,一个好无芥蒂地应着,讨论届时要玩什么,吃什么,去哪里逛,任谁都没有打破这虚假的温情。   明年三月若钰表姐与嘉毅侯之间的传言是真的,如何还等得到三月届时,怕是两人已经有了名分,最坏也该下定了吧   若嘉毅侯不肯给妻位,以丰家做派,估计也不会刻意拿乔,嫁了表姐给人做妾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只恨自己懦弱,来的太迟。若赶在事发前说服家中上门提亲,结局会不会不同   天空暗沉沉的,雪花漫天飘洒。   段清和回头,见丰钰发上落了片雪花,她近日在家中养伤,穿的是套素色的家常袄裙,纤腰盈盈数寸,显得有些单薄。   他动了动指尖,想抬手为她拂落了发上的轻雪,手抬起寸许,想及自己根本没有亲近的资格,心中空落落的,酸楚不已,强行攥了拳头,将手臂紧紧固定在身侧。   他肖想过的美梦,该醒了。   眼前的她,并不是个需他施舍婚姻的可怜女子。   她背后站着的,是强他千倍万倍的嘉毅侯。   心中苦涩难当,段清和仍是让自己笑了出来,温温嘱咐她道“雪天寒凉,表姐仔细包养,多穿些才好。”   又说“那点心冷了,千万莫用了,着侍婢丢弃了吧”   他亲自排了长队,捂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捧了回来,只为偶然听人说起过,似乎是她喜欢的。   更好的东西他也有,只是觉得都没自己走上几里路买回来的心诚。   晚一步,错过的便是一生。   曾以为自己可以慢慢筹谋,说服家中,待自己羽翼渐丰再来求亲,方显得珍视郑重。   却从没料到,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在等   丰郢远远立在院外,抬手支开了一旁扫雪的小丫头。   他知道清和的心思,昨夜一处饮酒,两人抱头痛哭,各为自己的懦弱和难处。   丰钰点了点头“表弟待我的好,我都记着。”   两人各自说着只有彼此才听得懂的话,就在漫漫轻雪中郑重的作别。   那雪下了一夜,屋顶深翠的碧瓦似铺就了一层鹅绒,树上挂了霜花,用手碰一碰枝头,便洒下无数的银尘。   丰钰在宫里最怕的就是冬天。   井水冰凉刺骨,将手指泡进去,寒凉刺痛,没一会儿就红肿发胀没了知觉。   冻疮年年复发,便是后来做了长宁轩的掌事姑姑不用再做粗活了也不见好。多少冻疮膏涂上去,全没见效。今年指节处仍微微发热犯痒,有些难受,连针线都做不得,早早抱了手炉窝在小炉边上烤火。   屋子里温暖如春。窗下烘着炭道,一来是为温养那些娇贵的花儿,二来便是为着丰钰的畏寒。   她还记得天隆十九年的那场大雪,积雪压垮了锦绣斋的横梁,有个小宫人在里头扫洒,抬出来时,满身的血,将莹白的雪地滴洒了骇人的痕迹。   群臣纷纷上谏,无奈之下,年轻的皇上下了罪己诏,历数自己三十一条罪状,设香案于天恩殿,求上苍不要迁怒于百姓,降灾人间。   那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和另一个姐妹一块儿负责刷洗天恩殿的祭台,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她跪在上面,一遍遍将抹布投入结了冰碴的水里,手早就僵硬麻木掉了,却不敢不使力   那时候真苦,夜里哭着回忆家里的高床软枕,想念厨房炖的那些热汤热饭。   每到冬天,都像是场噩梦。以致后来在长宁轩做事时,镇日守着贵人屋里的炭盆,总是高度紧张着,生怕炭火熄了,那一室的香暖就不再有。   贵人也是苦日子里过来的,两人颇有些惺惺相惜。她尽心尽力的服侍,贵人也竭尽所能的待她好。   如今她回到家里,虽日子并不如意,到底比那时强了些许。   贵人尚还要在宫里苦熬完下半生,不知宫中新提上的那批人可服侍的好么   沉沉想着心事,小环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   “姑娘,侯爷又送了东西过来,太太叫您去呢。”   丰钰怔了下,暗暗有些着恼。   安锦南究竟是想做什么   前儿文心过来,将如今市面上听来的流言说给她听,据说话本子都有了,虽没点名道姓的说及两人的姓名,可那什么小宫女,莽侯爷,盛城拢共有几个这样身份的人   丰钰下地穿了鞋,无奈放下手里捧着的手炉,略装饰一番去了上院。   远远就闻说笑声。丰太太极给面子,每回都亲自招待那任妈妈,明里暗里夸些丰钰的好,顺带打探一二侯爷的心思。   如今传出了那些闲话,按理,是该过了明路给个说法了。   便是不求娶,纳进门也该提前招呼一声。   没道理蹉跎人家姑娘,污人家闺誉,安锦南再势大,这点规矩道理不会不懂。   丰大太太说话的语气极亲昵,不再是客客气气的寒暄,在丰家众人心里,大抵可当嘉毅侯是半个自家人了   小丫头撩了帘子,丰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炕上摆了一排的皮料子,紫貂皮,白狐裘,雀羽氅   又有几样精巧的,兔毛滚边的袖笼子,耳罩,抹额,昭君兜   任妈妈抿嘴笑道“都是人家进献给侯爷的,侯爷素来不畏寒,家里留了几样给姑娘们,其余的都叫送来给丰姑娘。中有几个白狐毛的,是侯爷亲自猎的,见毛色尚佳,望姑娘莫嫌弃。”   丰大太太笑道“怎会嫌弃东西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侯爷有心,处处想着我们钰儿”   丰钰沉了面容,朝任妈妈施了半礼,“还请妈妈回去转告侯爷,这些东西,并上回的补品药材,我不能收。”   她顿了顿,瞥了丰大太太一眼,没给她机会插嘴,“上回受了些许轻伤,养两日便没大碍了。侯爷不曾欠我什么,无功不受禄,我如何能深受这些好处”   任妈妈为难道“姑娘,侯爷只命老奴来送礼,可没吩咐老奴将东西收回去。”   她站起身来,朝丰钰躬身伏下身去,哀求道“求姑娘莫为难老奴。老奴若如此回了侯爷,侯爷不知要如何失望,老奴一家老小都在侯爷,盼姑娘体谅一二”   是说,连代为转告一句拒绝的话都不敢。   安锦南做了些什么,把下人吓成这样   丰钰扶了扶额,“任妈妈,您快请起。”   她暗叹一声,“也罢,这事,我自己与侯爷说吧。”   丰钰正式下了拜帖,邀安锦南和安潇潇于明日天香楼二楼会面。 第47章   丰大太太和周氏轮番劝过一回, 从女子的本分说到男人的自尊, 又从丰钰如今的处境说到安锦南的难得, 一言以蔽之便是丰钰如今根本没有拒绝安锦南的资本。丰钰不言不语,转头帖子就送了出门,丰大太太得知消息, 不免与周氏一番嘀咕。   然不论他们如何忧心,第二日还是给丰钰备了车送出门。派人一路紧盯着, 还特从衙门喊回丰允, 叫他暗中先去天香楼候着, 时刻观察丰钰和安锦南的情形, 一有不好,也好替丰钰描补一二, 不得罪了安锦南才好。   丰凯对此颇有微词。   不赞同地数落丰大太太道“各人自有各人缘法, 钰丫头能得嘉毅侯高看一眼, 焉知不是她清傲之故谄媚太过,恐讨不得好, 万一处理不好, 反招侯爷厌恶,言我丰氏太过钻营。”   丰大太太冷笑“我一内宅妇人, 巴结攀附嘉毅侯与我有何好处还不是为着你们爷们儿前程筹谋眼看二房那郢儿因她妹子的裙带得人高看一眼,以为外头说闲话的还少了以为这事儿如今还能糊弄嘉毅侯迟迟不派人上门说亲,我瞧倒是钰丫头火候不够, 连个名分都讨不来, 能有多得宠不好生维护, 明儿安侯爷还记得她”   丰凯知道妻子这是说些置气的话,摇摇头苦笑没有答话。   天香楼,安锦南和安潇潇对坐在几前,桌上香茶热雾缭绕。安潇潇手执漏勺撇了壶中的茶末,添了一勺沁着梅香的雪水。   没一会儿,小炉上就咕噜噜冒起气泡,瓷壶里的茶沸腾了,溢出淡而悠远的香气来。   对面安锦南手里拿了一本账册,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昨夜收到丰钰的帖子,这一夜的翻来覆去,百般纠结。   他自来还不曾有过这种难捱心思。觉得对丰钰如何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   真要完全放下,不再理会她,冷着她不见面,又觉身边少了些什么。三不五时要头痛一下,似乎身体在想念她在身边时那抹清清冷冷的幽香。   可若要时时惦念着,时时照面,此女冷傲不驯,表面上对他恭敬其实心里不以为然,单从上回她对他出手那般重,就知她对自己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换做旁的姑娘,多半顺势半推半就找他求个名分了吧   总觉如此惦念一个女人,自己疆场上杀出来的那点威风给人灭了似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清早安潇潇打扮停当来请他一道出门时,就见他早早收拾好,坐在窗前看书了。   今儿穿的是身新做的玄色素锦绣墨绿竹叶的夹棉袍子。通体是玄黑深碧,腰上束着乌金宽带,下面坠了两枚玉块,一枚印章。   安潇潇眼睛弯成月牙,硬是忍住没有打趣。   兄长平素虽注意形象,对穿戴也挺讲究,可今儿腰上戴的这两枚可有点不一般,一枚御赐的青玉环,一枚祖传的无暇璧。轻易是不会戴出来见人的,可见十足重视要见的人了。   丰钰漫步上楼,见走廊里守卫森严,每隔几步就立着一个侍卫。连平素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厅也不见人烟。安锦南这样刻意的安排令她没来由有些紧张。往常安锦南每隔几日总要来坐坐,从不惊扰楼下的客人,今天   丰钰不由想了想遥遥随她车马跟踪而来的丰允的人,怕是连门都进不了。   可她来此,并不是为着偷偷摸摸与他私会,而是来将事情说清楚的。这般小心谨慎地隔着人不准近前,外人只会将他们之间想象得愈加不堪。   丰钰登楼的脚步不免有些沉重。   安潇潇从走廊深处迎了出来,亲热地挽住她手臂朝里走。   安锦南垂头看账目,及至安潇潇喊了声“兄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视线掠过丰钰,淡淡扫她一眼,丢下书册抱臂倚靠在长榻的靠背上,面容不带半丝笑,好像来见他的只是个寻常属下。   装,接着装   安潇潇气得想笑。   兄长一早就巴巴地赶过来候着人,人家来了又摆出这么一幅冷面,别扭得像个孩子似的,装给谁看呢   丰钰上前行了福礼,安锦南扫了一眼对面的椅子,她便在上坐了。安潇潇亲自执壶替两人倒了杯茶,笑道“姐姐尝尝,这是我自调的北岭梅香。”   话才说完,就觉侧旁一缕锐利的视线落在面上,她回眸看了眼自家兄长,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瞧的模样,分明是在嫌她多余,赶她离开。   安潇潇抿嘴一笑,“呀,这群懒丫头,竟不曾端果子上来,我去瞧瞧。”给安锦南丢了记“那你自求多福”的眼色,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门被从外关闭,屋中只剩她二人,静静的室内茶香萦绕,中有一抹极难发现的清冷幽香,从丰钰身上发散出来。   安锦南近日隐约的头痛似乎被那香气安抚,强行绷住的眉眼线条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指尖轻轻敲在桌上,眼睛不时扫向丰钰,静静等她开口。   在那样的尴尬过后,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已经变作一个透明人,心中羞耻不堪,勉强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才让自己的自尊心好过些,才能鼓起勇气与她照面。   丰钰抿了口茶,来时腹中已经相好千百种措辞。比如要如何声色俱厉的质问他想干什么,比如假作柔弱求他不要害她名声扫地,比如恳求他相助拦阻那些谣言,再比如   她抬了眼,赫然撞上安锦南未及收回的视线。   深沉而灼热的目光,深邃得看不清波澜的眼。   一瞬间,腹稿都化成了乱麻。怎么也理不清该如何出言。   亦忘了要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两人目光交汇,本都是暗中打量着对方,一经撞破,竟难分舍。   安锦南嘴唇动了下,指尖无意识地攥成了拳。丰钰从他寡笑的面上,被汹涌的回忆冲溃了心中堤防。   初见时他腰上重伤,攥住她手按在自己伤处谈笑自若浑不觉痛的样子。   大雨天他跪在储秀宫门前,求见淑妃最后一面而不得时沉默无言的样子。   夜里发起高热引发头痛旧疾,错将她当作逝去的淑妃小声哀求她不要离开时脆弱无助的样子。   深宫甬道上,他穿一身甲胄,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从跪在宫墙下的她面前假作不识漠然经过时的样子。   宫宴上冷眼旁观宸妃对她的羞辱,若无其事转了转酒杯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来“服侍”时的样子。   重逢于盛城之外的官道上,车帘被风掀开,遥遥相对一顾时,他深沉而清癯的样子。   寂静的内室,他蜷缩在屏风之后,戒备而癫狂地抬起眼,而后在她怀中渐渐被安抚下来的样子   几乎,撞见的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时刻。   他知她沉着冷静的假面背后有多少无奈卑微。   她亦知他冷酷无情的面容之下有多么挣扎柔软。   她不曾想过,自己于安锦南,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一次次的扯上联系,一次次的彼此救赎。   回忆发散得有点远了。   他并不急躁,沉默耐心地等她开口。视线落到她握住杯盏的手指上面,指节处许是冻疮复发了,纤细的指头微有红肿。   丰钰让自己莫名汹涌起来的情绪平复下来,垂下眼,淡淡地道“侯爷送来的东西,我不能收。”   “我虽受了点惊吓和情伤,到底是侯爷舍命救回了我。侯爷无需歉疚,那些补品,我当真用不上”   她从袖中拿了本册子出来,轻轻推到安锦南面前。“这是单册,我命人仔细录了详数,如今东西就在楼外车上,一会儿”   “扔了吧。”安锦南垂眼看了下那册子,嘴角挂了抹冷意泠泠的笑。   丰钰看向他,见他面容上满是讥诮,森冷开口,“不想要,随你扔了,烧了,送了人。”   扯开唇角,轻轻俯身过来,靠近她,沉沉地道“我安锦南不曾给人送过礼,如今送了,断不可能收回。”   他不要脸面的么   丰钰咬了咬下唇“侯爷”   “你邀我至此,便说这个”安锦南双手撑在桌沿上面,目光冷硬地看向她,“现在,说完了”   不及话落,突然倾身过来,探过大半张桌案,一把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   “轮到我说了么”   丰钰陡然给他攥住手掌,急忙闪避,他力气大得很,半点挣脱不开。她脸上一红,气恼地瞪向他“侯爷,可一不可再,请您自重”   安锦南冷笑一声“自重那是什么”   他钳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扯向自己这边,隔着矮几,顺势用另一边手臂将她腰身环住,半拖半抱地将她强扯入怀。   丰钰眼前一黑,他已整个人朝她倾来。   头枕在他臂弯中,不由自主地被压制在长榻上,他将她两只手腕攥住,按在她头顶。丰钰身子微颤,眼里有水光,闭紧了眼睛,羞愤地道“侯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与侯爷向无仇怨,侯爷缘何如此相待”   这一刻,因急切而没了顾忌,心底的话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了。   “如今流言四起,我本已前路艰难,侯爷若再要毁我,无异推我去死”   “可我做错了什么自问不曾得罪过侯爷。侯爷几番送礼进门,家中诸多揣测,如今婚事已拒了两门,人人言我与侯爷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不懂侯爷此举何意,更不明白侯爷为何要频频对我做这样的事。”   安锦南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看她说话时胸口急速的起伏。   她许是生气,许是难过,许是懵懂。   原来她并不知么   安锦南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地开了口。   “本侯”   丰钰咬唇,用这样羞耻的姿势听他道“流言,本侯也听说了。觉得”   他俯下身来,轻轻噙住她小巧的耳珠,热气直吹入她耳中去,撩起无边的酥麻痒意   “挺好的。” 第48章   丰钰从来不知, 原来安锦南耍起无赖, 不比那些个声名狼藉的公子哥儿好到哪儿去。   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这样的姿势,这样暧昧的对话,这样的安锦南, 突然让所有的语言都苍白起来。   他嘴唇很热,很软, 轻轻刮擦着她的耳边, 让她心里羞窘不已恼恨不已, 曲起腿, 下意识撞了上去。   安锦南猛然沉下身躯,将她双腿并整个人都死死压制住。   唇边勾了抹冷笑, 戏谑地道“觉得本侯还会容你得逞”   丰钰闭着眼, 不敢瞧他。心里无边的恨意涌上, 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如今母仇未报, 日日蹉跎着光阴。与眼前这人纠缠不休, 理不清剪不断的刮连。   自己出宫后其实没一样事做得好。   难不成此生就注定做个服侍人的玩意儿供人驱使、侮辱、呼来喝去的么   安锦南亦不是傻子,丰钰这般表现明显并非是出于羞涩, 而是难堪。   可他不想放手。   安锦南贴在她身上,感受身下柔软无骨的温绵。   贪婪嗅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欲念似要炸开来, 分裂着他的感情和理智。   丰钰冷中带颤的声音传来“侯爷流言亦可杀人, 不知有何好处”   安锦南闭了闭眼, 四肢百骸无不叫嚣的渴望被强行抑住,直起身将她松开。   丰钰钗横发乱地爬起来,听安锦南道“坐着。”   阻止她离开,并道“放心”不动你就是。   如何放心丰钰恨不得伸手打他几巴掌。   安锦南敲了敲桌面,道“你可知,流言何来”   丰钰抬眼,见安锦南神色有些不屑的样子,她心中一定,顺着他的话头想道车马受袭,两人暴露人前。可道旁百姓,能认出安锦南的车马不难,却如何认出她是丰钰又如何添油加醋把当年宫中事翻出来乱传   她与安锦南相识于宫中,除了丰家诸人,和嘉毅侯府,还有什么人知晓   丰钰想到一种可能,眉头紧紧凝了起来。   安锦南瞧她模样,知道她大抵已经想透,抱臂倚在身后的靠背上,淡淡道“本侯不曾约束流言,一则,事关于你。丰家费尽心力百般将你与本侯引在一处,加以添描,本侯不知,是否你授意为之,恐乱了你的部署,故而一直未曾出面。”   丰钰登时大恼,横向安锦南,“侯爷慎言”她是疯了么,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她故意将自己和他描绘成一对奸夫、淫、妇,何种部署能自绝至此   安锦南眸中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抿了抿唇,道“二则,流言并非都是虚传。”   丰钰扭头睨向他。   安锦南浓眉舒展,笑意已藏不住,“本侯确实有心”   想与你一度春风   只是这话,很难说出口。对自己心中所想,已经全然无法掩饰。   他想进一步。   想更贴近一点。   想名正言顺做他想做的事。   不加强迫的,在她心甘情愿的情境下。   丰钰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想及前几回的难堪尴尬,她霍地站了起来。   是她不该来   是她不该对这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男人抱有能说通道理的幻想   他分明就是存心要坐实那些流言。   他是故意的   至于他为何这样做,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丰钰抿了抿嘴唇,想要撂下什么决绝的狠话然后离开。安锦南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指尖敲了敲桌案,“你这幅模样出去”   丰钰脚步怔了下,心中满溢了恼恨。他凭什么如此气定神闲   罪魁祸首便是他,如何他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瞧她如此的挣扎为难   她闭了闭眼,沉声道“侯爷丰钰感激您几番相助,可不代表”   “够了。”安锦南站起身来,适时打断她的话,“今天到此为止。”   丰钰抿住嘴唇,气恼地看向他。   安锦南拉开门走了出去,至门前,并没有回头看她。低沉的语调传来“明日,本侯会遣人至丰家。”   丰钰攥紧了拳头,疾步跟了上去,“侯爷,安锦南,你到底”   门从外被闭合,丰钰几乎收势不住撞将上去。   她握拳捶了下门板,又抬脚踢了一记。   安锦南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快被他折磨死了   越想推开,越是深陷。越想远离,越是纠缠。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安锦南三个字已经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生活   对旁人,她尚可存有一丝理智,慢慢筹谋算计,可对安锦南此人如此狂妄自大,她该如何   当初就该任他痛死,不予理会   她这般愤愤地想着,胸腔聚积了满满的恼恨。可她知道,如果没有安锦南,她甚至连母亲当年之事都查不出。   她是这样心比天高,却又命比纸薄。   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冷静,其实在许多不加掩饰的恶意面前,她除了愤怒,并没有旁的更好的法子。   她是生活在幽暗得见不得光的世界里的人。   唯用浅薄的力量慢慢筹划些许见不得人的阴私诡计,达成一些不能与外人道之的小小心愿。就连复仇,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与之硬碰。她这样卑微弱小这样颓然不堪   安潇潇推门进来,见丰钰怔怔靠在门旁发呆,她头上一缕青丝拂在面上,钗子松了半边。安潇潇垂下眼,强装镇定地挽了丰钰的手臂,“姐姐,屏风后有发梳,我帮你抿抿头发”   丰钰自不可能这般出门,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任安潇潇将她扶到屏风后面,在桌前落座。   安潇潇从屉中抽出一只镶银嵌宝的象牙梳子,替丰钰解了发髻。   青丝纷纷而落,垂在肩头,衬着素白的脸,比平素多了几丝柔弱的女儿娇俏。   这样的丰钰看来不再是带着铠甲的刺猬,她失落时再不是那般无懈可击,没来由让安潇潇心疼了一下。   前番兄长做过什么,她只是胡乱猜测。今日,丰钰这幅模样,被她亲眼撞破。她毕竟是个未嫁的少女,才知情为何物,肌肤相亲对她是件太遥远的事,想也不敢想。胡乱猜了开头,就窘得自己脸上密布红云。   兄长真莽撞丰姐姐这样神色,想是还没说清楚就   安潇潇对自家兄长的愚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她用发梳细细地替丰钰梳发,尽量斟酌着用词,“兄长从没和女孩子相处过,若有失礼之处,姐姐不要怪他”   丰钰冷笑了下。   怪他她怎么敢   堂堂嘉毅侯府以势压人,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这枚梳子,原是兄长买来想送与姐姐的”   “不止这把,兄长屋里一口箱子里,几十把各样的发梳。”   “姐姐不明,这是什么意思么”   “那当日,兄长未及多想,替姐姐挡住那刀于姐姐看来,也是兄长的一时兴起”   “说句不好听的,兄长这等身份,什么人值得他以身犯险,当时那种情境,又怎容得迟疑半分”   “他是想也未及想 ,便护住了姐姐”   “姐姐还不明么”   “这许多年来,不是没人想亲近兄长,可兄长不愿。”   “家中不是没有旁的懂推拿或医术的侍婢,是兄长不许人近前。”   “姐姐不曾想,为何兄长只对姐姐不同”   丰钰怔怔无言,安潇潇每说一句,心中就烦乱一分。   许多事她未曾细想,如今一一串联起来,脑中不断试图涌出的念头,是她不敢相信的答案。   可   这不是安锦南对她这样无礼的理由。   安潇潇替她簪好鬓边的发钗,拉住她的手,将发梳置于她掌心。   “姐姐,我送你出去。”   丰钰机械垂头,看了眼那枚发梳。   象牙雅润的淡淡光芒,似刺痛了双眼。   她没来由有些眼眶发涩,将那发梳推回安潇潇手里。   “我不要。”   他的怜爱,她才不稀罕。   她哪里有那许多可供蹉跎的时光   算算日子,自己布下的棋局也该开始收网。   总不能在毁掉仇人之前,先把自己毁了。   她目光重新变得清冷。   待走下楼,她已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而出。   门前,丰允气急败坏地原地打着转,一见她出来,急忙冲将上来,“大妹妹,你不曾冲撞了侯爷吧侯爷怎先去了”   丰钰尚未答话,便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   “丰姑娘丰大哥真巧”   应澜生白袍垂地,披着银狐滚边的毛披风,动作轻巧利落地下了马。   “我正欲上门叨扰,不想在此遇着了诸位。”   他目光一如往日般纯净澄澈,干净得没一丝阴霾。   在婚事被正式推拒后,这是她与他头一回照面。   应澜生半点介怀的样子都无,笑着拱手致了礼。   “相请不如偶遇,不若一道往前面铺子里头喝杯茶”   应家在盛城亦有产业,前头慈云茶铺就是他家的营生。   丰允回身看了眼送客出来的安潇潇,神色有些尴尬。   如今妹妹与侯爷这般,在他楼前与应澜生寒暄,会否不妥   丰钰一眼看出他心思,不知出于什么,含笑朝应澜生持了一礼。   “我正有话,想与应公子说。”   应澜生面带喜意,俊颜绽开朗笑“姑娘请。”   转头,安锦南就接到传报。   卓鸣向是惜字如金,垂头立在那儿道“应荣直奔天香楼,接走了姑娘。”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心里翻涌着些许复杂情绪。   卓鸣的话他听懂了,应澜生是早知丰钰的行踪,特地去楼前堵人的。   若初初他还猜不透应澜生的用意,至此时,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安锦南淡淡舒口气,闭目靠在马车厢壁上。   “把崔宁叫回来,着他将功赎罪。一刀之仇,今日便报了。”   他不喜欠旁人,更不准人欠了他。   新仇旧账,大可一并算了。   给人找上门来挑衅,还龟缩着不敢接招,怎是他安锦南的作风 第49章   慈云茶铺, 是盛城远近最有名的茶铺, 收各地最名贵的新茶,以快船快马速运而来, 加以独特手作方法和别具一格的包装,卖的别旁处贵上一倍,却仍有无数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这是应澜生接手家中产业后才兴起来的生意,时间不久,堪堪载。他代父侍奉祖父母, 安守祖业, 没有从仕, 凭惊世之才,妙手丹青,撑起一族花用。外供父兄伯叔们安心务政,内保家中老幼饮食富足。   入世而不见俗媚, 便是应澜生此人的难得。   人人皆道他是为家族牺牲光明前途,唯他自己知晓, 他所求所盼,不过一知心人罢了,甘愿抛却名利权势,安守这小小一隅, 能偶然远远瞧一瞧那人,便再没旁的奢求。   三人入了雅间, 盘膝对坐在茶案之前, 应澜生挥退了店当侍婢, 自行卷袖子替两人分茶。   丰允见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身霜白儒衫大袖翩然,举手投足俱是美感,眉浓如墨,朗目若星,通身风雅,心想这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若得此人为婿,也不算辱没了丰家。若也入仕为官,想来成就亦不差吧……   当即笑笑,从应澜生手中接过了茶盏。丰钰心不在焉抿了口清茶,但觉齿颊留香。与之刚才安潇潇所调的雪岭梅香是全然不同的意境,一个是寒潭濯静,一个是彩湖氤氲。   不由挑眼朝应澜生望去。   不妨应澜生亦在看她,四目相对,他温文一笑“此茶可入得口?”   丰钰点点头,心思飘得远了些。她在天香楼门前与应澜生同行,想来此时消息必已传入安锦南耳中。不知他如何做想,又会有何反应?   当时因他言行着恼,才赌气般跟着应澜生而来,此刻与他如此近距离的坐着,心里漫漫溢起些许的不自在。若非丰允在此,两人家里又有亲缘,今日之举算是极不妥当了。   她向是沉稳,对自己不利之事怎肯做的?只推赖那癫狂自大的安锦南,频频叫她乱了方寸。   丰钰长舒一口气,淡淡应了一声。   应澜生注视着她,见她右边鬓角处有一抹小小的划痕,颜色已极浅淡,想是当日所伤,不由眉眼微沉,低声问道“听说前番丰姑娘在杏花街上受袭,可伤着不曾?”   丰允代为答道“已不碍事了。侯府送来不少补品,另有除疤祛瘀的药,均有奇效,澜生不必忧心。”   应澜生点点头,知道丰允这是在提醒着他,丰钰已非他所能肖想的人了。   又想,原来传闻非虚,果然如今丰钰与安锦南之间,已过了明路,开始公然往来……   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早已预知的事被摊开在太阳底下,本就与他不相干,这虚假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只是他借口靠近安锦南的幌子,又有什么好酸涩烦闷的呢?   丰钰此人,虽也是极秀丽的女子,可便她再好,又如何比得过阿言千万之一?   为何他会在乎?   为着曾有一段虚名挂牵,觉得自己与她有了些许的联系么?   应澜生不动身色替丰允续了杯茶,指尖在茶壶上轻轻扣了三下。丰允垂头致谢,丰钰在旁,余光瞥见雅间帘外一名侍婢悄悄退了下去。   三人说了些闲话,不多久,便有丰府的从人匆忙进来,朝应澜生道了声失礼,与丰允报曰“家里马儿受惊,车里的东西滚了一地……”   丰允腾地站起身,“你们如何做事的?”   应澜生忙劝“牲畜难驯,想来不是贵仆不仔细,不知车中有何物,丰大兄可要去安排一二?”   丰允点了点头,有些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   茶铺里院不深,且已停了车马,这才将丰家马车停当在后巷,哪知就出了这等事!当真事事不顺,心里还有些怪罪起丰钰来。   丰允一走,室内就只剩丰钰和应澜生二人。侍婢们都守在帘外,虽这雅间是半敞的,仍叫丰钰有些悚然。她面容不变,与应澜生闲说了几句家常话,应澜生替她续了第三杯茶,她实在有些喝不下,抬眼看向帘外,想唤小环进来问问丰允怎还不回来,应澜生此时止了笑,淡淡瞥她一眼。   “钰儿是为安侯爷才拒了我么?”   这话说得有些轻佻,在两人关系已经分明了楚河汉界之后,应澜生如此唤她,问出这样的言语,除了要挑衅,或是故意调戏,丰钰想不到还有旁的用意。   如今真面几乎已经揭开,彼此再无需掩饰,从今后再接近的机会几乎没有,丰钰不是傻子,她只结合前因后果一想,便猜出了一直存在心底的疑团。   此时的丰钰反不急躁了。   她持茶在手,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眸半垂,轻声道“应公子不是都知道了么?”   应澜生哑然失笑“丰姑娘从一开始便态度不虞,亦是为着安侯爷么?”长长叹了一声,眉眼染了冰霜,所有的温文气质都陡然变得凛冽,“既如此,何不早早拒了此事,缘何应我母亲数次邀约?”   当真,便对他半点动心亦不曾么?   事已至此,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答案。他朗风霁月若此,事事要求一个体面,对自己于此事的较真程度,亦觉无法理解。   可话已脱口 ,无可挽回,他想知道答案,想要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其实丰钰曾试过的。   一次次的给过他机会,也给过自己机会。   初见时难道不曾为他的风采所惊艳过么?只是无法装傻,无法去忽视某些太过明显的漏洞。   他如此为人,又岂会那般急进?多次与她独处,表现出对她极满意的样子,她相信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聪明守礼的无双公子,不该是这种表现。   且,她自问并非绝色淑媛,亦无特别的才干,如何能叫如此人物一见倾心,为己折腰?   凡是太过容易得来的东西,她都不敢要。   守住本心,不属于自己的那些,她亦从来不敢奢求。   “公子当真要求个明白?”丰钰冷笑,“从一开始步步图谋,用心不纯的,难道是我丰钰么?”   应澜生眉色一凛,视线在她平静无波的面上停驻片刻,然后,他咧开唇角,凉凉笑了,心底微凉又苦涩的滋味萦了满怀,舌根有些发麻,低哑地道“原来,姑娘一直是在防备着我。”   早该知道,宫里头打过滚安然出来的女子,怎可能是那纯情懵懂之辈。怕从一开始自己作出的深情姿态,在她看来就只是笑话一桩。   他觉得有些挫败,勉强维持着笑颜“不知我失在何处,姑娘可否赐教”   “我势微力薄,公子突然与我攀亲,难道不曾打听过我在丰家的处境么?”   “公子名声奇佳,在外无人不赞,这等人物突然对我有所求,难道我不该怀疑么?”   “便我愿信你是真心,可你故技重施,在我面前公然设局,难道我是傻子,到现在还看不出么?公子分明从一开始就轻视了我,没将我放在眼里。”   应澜生神色微怔。公然设局?   他手触及杯盏,陡然明白过来。   适才他叩击茶壶,安排惊马,果真便与当日袭击安锦南时,是如出一辙的手段。   是,丰钰没有说错。是他太过自傲急进,太过轻敌。   不过……应澜生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两手交握,背靠在身后的壁上,半是赞叹半是可惜地道,“姑娘冰雪聪明,澜生拜服不已。”   丰钰淡淡道“其实公子还算错了一点。”   她挑眉,朝他看去,一字一顿的道,“恐你情报有误,我与安侯爷,从来都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即便你将我扣留在此,他亦不会因妒而来。你不仅轻看了我,也错看了他。”   丰钰缓缓站起身来,朝他福了一礼,“那么,不多耽搁公子,丰钰告辞。”   应澜生没有阻止,丰钰已扶了小环的手臂,朝外走去。   阳光甚好的天气,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凉凉的碎屑落在颊上,很快就消弭了行迹。   道旁,一辆雕金锦饰的马车停在那儿,崔宁神态谦恭,正与丰允说话。   丰钰怔了下,下意识回眸朝应澜生看去。应澜生好似早料到会这般,对她淡淡一笑,似乎在说,“你瞧,你骗不了我。你和安锦南分明就是这种关系。”   丰钰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雕金马车掀了开来,玄衣鹤氅的安锦南自车中步出,越过丰允,在漫天飞雪中,缓缓朝丰钰走来。   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   他脚步沉稳,步伐宽阔,一步一步,像是踏步在她心尖之上。也像是重重的踩着应澜生的胸腔,又恨又怒,难过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安锦南沉声道“上车。”   他面容肃杀,不见半点柔情。适才在天香楼中那个眉眼带了笑意的人,与眼前这面沉如水的,似是两个人。   他淡淡吩咐这句,带着不容拒绝的果断。   好似她本就是该听他所令,为他所护一般。   应澜生抿了抿唇,从屋中踏步而出。   安锦南淡淡扫一眼头顶的匾额,慈云茶铺,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据说是应澜生的手笔,为盛城内外所赞……   他自来不喜文秀之人,尤其眼前这种,诳骗无知妇人的伪君子。 第50章   安潇潇从车中探出头来, 朝丰钰招手。   走雪飞霜的室外, 街巷上清冷无人。   丰钰已猜知上回安锦南受袭一事的幕后之人,她有些纠结, 不知该不该提醒安锦南一声,可……一撞见他的面容,听他对自己说话的命令语气,再想及他此刻出现于此的原因,她顿时什么都不想说。   关她什么事?他便是吃亏太少, 才总觉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在意的。旁人的名节, 旁人的意愿, 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这样自大狂妄,看不出人家的意图,只怪他自己蠢!   丰钰沉了沉面容,远远朝安潇潇施礼“不劳安姑娘费心, 天雪路滑,姑娘慢行。”   丰允满面不解“大妹妹你……”   安锦南听着这句, 脚步微怔了下。他并没有回头,如回到自己家般,不等应澜生邀请,便阔步走了进去。   崔宁近前, 低低地提醒“姑娘若不愿当众出糗,还请上车。”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可闻。那语调中浓浓的威胁不加掩饰, 意思是即便丰钰不肯, 他也会强行将她送入车里?   丰钰眸色冷下来, 攥紧了拳头,……但凡她面前的丰允能替她说上一句……   罢了,她还奢求什么?   怪她生来轻贱,徒有傲骨,权势面前,却根本没有半点尊严。   车中静的可怕。安潇潇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面容黑沉的丰钰。平素她便是不悦,亦不会若此般直接黑了脸。   丰允随车而行,没听见里面半点声息。他不由回想适才安锦南的模样,那肃杀威严的面容,是生怒了吧?   怪他当时没及时推拒,还容妹妹与应澜生独处了片刻。   侯爷那种身份地位,怎会容许自己的女人与旁人刮连?   安五姑娘平素待大妹妹亲近,也不过是看在侯爷份上,如今她行止不检点,想必五姑娘也要给她脸色看。   大雪天里,丰允胡思乱想,纵马缓缓行在路上,只心惊得出了一脊背的汗。   气氛剑拔弩张的还有慈云茶铺雅间内。   安锦南望着桌上未及收去的茶盏,想象适才与应澜生对坐的她,是否不时与对面这人四目相接,眉眼交缠?   丰允被借故支了开去,两人孤男寡女独处有一盏茶的时间。男男女女在一处背着人,能做出些什么好的?   这应澜生生就一张小白脸,不知多少少艾为他倾倒,丰钰那种数年不曾沾过男人的,能不假作娇羞半推半就?   她那双手,想必不忍心打在这小白脸面上,亦不会舍得用膝盖撞他的那处吧。   安锦南下意识地扫了应澜生身下一眼。   桌案挡住视线,看不出什么。那滋味他尝过,痛不可言,足足养了一天半才好……   这小子挺得背直身正,半点不是被人袭击过的模样。   不由怒生满怀,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越发要去想,丰钰与应澜生做与自己一般亲近的事时,是怎样的模样……   安锦南胸腔欲要爆开来,拾起沾了一点唇脂的杯盏,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攥得粉粹。   碎瓷在他手掌中粉齑般纷纷落下,桌案茶水淋漓……   应澜生沉沉地笑了。   安锦南,还真是在意丰钰啊……   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冷面煞神,这么瞧来,处处是弱点呢。   应澜生翻起一只新的茶盏,小炉上刚好水滚,他分了茶叶在杯中,替安锦南倒了水,推过去,“侯爷请茶。”   安锦南不接,应澜生又笑了声,“侯爷顾忌什么,怕我在茶中做了手脚不成?”   “脏。”安锦南长久不语,许久才吐出一字。靠身在余有微香的软垫上,心想,适才,她就坐在这里……   应澜生眸色怔了下。接着嘴角荡开了轻笑。   “侯爷真是直白。”   初次与安锦南对上,对方与他说出的第一个字,竟是嫌他这里脏?   应澜生觉得确实传闻有误。   安锦南一介武夫,这行事说话,处处透着鲁莽自大。倒是他从前太过小心了,将他看得太深沉了么?   安锦南抚了抚手掌,面不改色将指头上嵌入的碎瓷拨出来。   “本侯来了。”   他张口,说了第二句话。   这话不用多加解释,两人各自明白其意。   应澜生百般筹谋,不就是为着接近于他?   应澜生淡淡笑了,两手交叠朝背后壁上靠去。   “澜生有一问,想请侯爷赐教。”   安锦南无可无不可地敲了敲桌案。   应澜生道“两年前,侯爷初入盛城,于花朝节的花市上,可曾遇见过一个绝色女子?”   安锦南嗤笑一声,“本侯每日见过无数的人,难不成一一记得?”   应澜生沉着的面容突然涨的粉红,他似极愤怒,身子前倾,目视着安锦南道“她怎是寻常女子?你若是见过,又怎可能不记得?侯爷是怕自己做过的恶事被揭穿么?你缘何不敢说真话?”   安锦南挑了挑眉。   什么状况啊?踩猫尾巴了?   什么女人这么要紧,让樊城公子为之方寸大乱?   安锦南倒生了浓浓的兴致出来,嘴角勾起不易发觉的浅笑,“你接着说。”   应澜生双手握拳,紧紧盯着安锦南的面容,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侯爷为美色所迷,纵由家仆当街打死了她的丈夫,将其强夺回府,整整三天……”   “侯爷还不肯认么?当年事,我多番求证,无数人见证过侯爷的家犬对她丈夫动手。侯爷敢对天发誓,说自己不曾做过么?"   “侯爷可知,您仗势欺人,毁人贞洁,对旁人造成了何等伤害?她因你暴行痛失腹中骨肉,为夫家所不容,名节受损,为万夫所指,无奈唯有寻死……”   当日初闻这些事时,他的心几乎痛得麻木掉了。每每想及他当成神明一般倾仰的阿言被人如此轻贱,就心中揪痛,难以呼吸。   “若非我救下她,于此时,只怕红颜已殒,秀骨成灰……侯爷害人一生,致人家破人亡,就因您权势滔天,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您不记得了么?”   安锦南听了大概,见应澜生一幅恨极的模样,探手从袖中捋出那枚金凤冰蚕香囊,百无聊赖地把玩一番,缓声道“确实不记得。”   他手上人命沾了无数,哪能一一记得姓名?司刑官手底下拷打了三日的妇人也不是没有,他怎知那是何人?   “嘭”地一声,应澜生掀了桌子,他双手握拳,朝安锦南扑来,一把攥住安锦南的衣领,目龇欲裂地道,“你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那是人命,几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欺她辱她,害她若此,怎可轻飘飘一句不记得了,便将她所受的一切苦楚抹清?”   安锦南没有闪躲,他任他无礼地揪住自己的前襟。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不然呢?你欲再行刺本侯一回?为她逝去的丈夫、胎儿偿命?”   应澜生眸子猛缩,伸出去的那只手有些发颤,他神色纠结,嘴唇紧抿,许久,方松脱了对安锦南的钳制。   “侯爷有证据么?”他坐回原位,愤怒似乎平息了几许。   挑眉看向安锦南,沉沉地道“侯爷是何意,澜生不明。”   安锦南从鼻中“哼”了一声,指尖捋着那香囊上面的穗子,“本侯处置你,处置应家,需要证据?”   他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般,嘴角弯起,轻轻地笑出声来。   “是你太高估你们应家势力,还是太看不起本侯?这般粗浅的设伏,觉得本侯瞧不出?”   应澜生紧紧攥住袖子,盯住安锦南道“澜生不过想与侯爷求证当年事,侯爷说的,请恕澜生……”   “你倒不曾蠢透!”安锦南道,“知道会祸及你应氏一族,行事之时,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筹谋的不错。”   应澜生嘴唇紧抿,不曾答话。   听安锦南缓缓道“你知道丰家想张扬本侯与丰钰的事,着人故意怂恿丰家,叫他们的人做你的前哨,隐藏好你背地里的势力。你亦有几分手段,可保那刺客宁死不吐真言,可你万万不该将本侯当成了傻子!”   安锦南语调陡然转厉,身体驱前,隔着翻倒的桌案,一把拧住应澜生的脖子。   “本侯便在你眼前,若要行刺,何不大大方方的动手?用一个女人做饵,引本侯至此,你不觉自己行事卑鄙,半点都不硬气?”   “既怀疑本侯伤了你宝贝的那人,何不就此替你那心爱之人报仇?本侯便是瞧不得你这故作深情的模样!分明是个不顶用的孬种,却来替旁人找本侯叫冤!”   他手上用力,不论应澜生双手如何抓扯,都无法让他的手掌松脱。喉中的手不断缩紧,空气从胸腔中一点点流失。   应澜生并不怕死,他唯独不能容忍安锦南这种品行低下作恶多端的人轻视于他。可他说不出话,连呼吸都不能。   死亡近在眼前,他在等……撑下去,只需一瞬……   他目光艰难地看向烧着滚水的小炉。   安锦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骤然嗤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在等,那炉火里面的药力发作?”   应澜生双目猛地瞪圆,不敢置信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目中滑过一丝轻蔑,手上一松,放开了他。   应澜生捂住被攥出青紫瘀痕的脖子,目光惊恐地看向安锦南。   他从软垫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遮住身后窗纱透进来的光线,手中冰蚕香囊轻轻摆动了下。那穗子通体金丝织就,发散出明晃晃的光点,刺眼而鲜艳。   “你提水斟茶之时,在炉中投了香屑。”安锦南语气轻松而笃定,握住香囊凑在鼻下深嗅了一下,淡淡笑道,“所以本侯才说,你蠢。你把本侯当成什么人?”   “本侯疆场上,隔百里飞箭取敌首。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啧啧……本侯与你多言都嫌失了身份。”   他不屑地迈步跨过应澜生。   行至帘前,脚步顿了顿,“你埋伏在外的杀手,已给本侯的人挑了。”   应澜生如坠冰窖,如何不能相信,他苦心筹谋,终于盼来这一刻,竟早已给人看破,轻松推翻?   “应家在背后,开凿多处盐井。把持辽东盐市多年,赚的也该够了吧?"   安锦南叹息道“应从云在京中做到四品大员,身为御史,弹劾无数昏官,他长子安守樊城,孝名远播,从来不参与政事,亦不勾连官府。凭一己之力,撑住樊城应氏全族,这样的贤人,当真有么?"   安锦南轻嘲“为了守住这盐里藏着的数不尽的雪花银,应荣,你当真牺牲不小呢。”   可惜,当今盐政是我嘉毅侯。   安锦南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阔步从屋中走了出去。   室外,大雪铺地,崔宁躬身上前,秉道“侯爷,钉子已经全部拔除,共三十二人,早在昨晚就已埋伏在附近各处。”   安锦南轻哼一声,并未回头。   淡淡丢下一句“给本侯将这匾额砸了。”   崔宁躬身应是。   伴着一声巨响,屋中脸色灰败的应澜生不由自主地颤了下身子。   他绝望地抓住头发,将一丝不乱的儒巾扯落。   低低地弓下身去。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面上。   他不甘心。   怎么会?   怎么会?   他生怕安锦南再有脱困之机,早早备下那软骨香,专用来对付安锦南这种习武之人。   等到安锦南头脑昏沉地离开,他埋伏在道旁的人就可齐发百箭。而这一切,谁能与他扯上什么关系?   分明从头到尾,布置得毫无破绽。   怎么会,怎么会让安锦南看出来?   他纵不惧豁出命去替阿言雪恨,亲手宰了那安锦南。可他的族人怎么办?他爹爹怎么办?   应家一门百年挣得的贤名怎么办?   全毁了……全毁在了他一人手里……   丰钰说得没错,是他太轻敌了。   是他从一开始就太自信。   他不但不曾虏获丰钰的芳心,更不曾报复安锦南半分……   屋前的亭子里,丰钰头戴兜帽,披着银红滚毛披风,静静地等候来人。   杏娘提着小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面。   这场雪好大,只一下午,就将整个盛城的原貌掩住了。   处处银霜素白,处处冷雪冰花。   杏娘脚上没有穿木屐,薄薄的绣鞋底早已冰透了。   她喜欢这样的冷,能让人保持清醒。   她需要清醒,唯有清醒,才能图谋自己想要的一切。唯有清醒,才不会滑倒在那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白白填了命去。   丰钰目视她走近,周围的人早已支了开,唯小环远远守在侧旁道口。   丰钰敲了敲桌面,将掌心藏着的小纸包递了过去。   杏娘垂头将那纸包接过,动作麻利地收入袖中。两人不曾言语,丰钰只抬眼朝她点了点头。   杏娘准确接收到丰钰眸中的决然,她手微微颤了颤,抿住嘴唇,朝丰钰重重点了下头。   她知道。   一切付出将在近日得到回报。   她的结局会如何,她不敢想。   姑娘初次找上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带着满腔恨无处诉,又不知前路如何走下去的迷途羔羊。   此刻,她摒弃了许多东西,愿为心中那小小的信念之火搏一回。这已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好的事。   最坏的下场不过是一死,这些年的苦都熬过来了,死倒成了解脱。   杏娘想,自己这具身子是污了,也许死了,自己那份曾经许给某个人的真心,才不枉了……   可惜的是,一直没机会与他倾诉,也没资格与他倾诉……   杏娘沿着来路往回走。   东西内院连着的小门上的守门婆子早已是丰钰的人。大姑娘是个有本事的,不知从何打听了许多那些家生子都不知的事,一个一个找准了弱点,一击即中,没有她笼络不成的。   便是自己死了,姑娘也必会信守承诺,替她赎出幼弟,供他过不着风雨的安稳日子……   那便,再无任何遗憾了……   杏娘冰凉的双足加快了步子,袖里紧紧藏着那纸包。跨过小道,一路朝西府上房而去。   今夜是与她同屋住着的桐娘上夜,魏嬷嬷守门……杏娘过去,在门畔咳了三声,魏嬷嬷就快速开了小门放她入内。   一场避着人的会面发生得悄无声息。   只这会子上房还点着灯,窗上引着扑棱棱的火苗的影。不时从内传出几声娇呼,——太太不年轻了,这做派却还似小姑娘一般,百般的不依、非急得男人连呼奶奶才肯许……   这戏码连杏娘亦已经摸得熟透了。   她还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今儿丰庆在太太处讨不到好果子。   太太的日子她向来细细算着,从不会有错。   魏嬷嬷与她打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杏娘匆忙越过正院,绕到了后罩房自己的房间。   不多久,就见丰庆从里气呼呼地披衣出来。隔着窗,娇呼变作低泣。桐娘在屋里守着,听客氏低骂着男主子,不敢应话,也不敢离开。   魏嬷嬷飞速躲到门旁小屋里,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丰庆毫无顾忌,直奔后院而去。   杏娘才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热水洗了冰凉的双足,穿着素白的棉布中衣,披散长发吹了灯躺下。   “嘭”地一声门被凿开,杏娘顿了下,紧紧捏住被角。   下一秒,丰庆跳了上来。   他霍地掀开她身上薄薄的被子,褪下裤子钻了进来。   每次都痛……不等她有半点适应。   她低声告饶,手脚僵硬地忍受漫长的折磨。   他苍老的皮肤是那样松弛难看,她别过脸,恨雪光太亮,将他丑态看得如此清明。   丰庆来势急骤,去势颓然。觉得尚未发泄,便软若棉团。   他败兴地从杏娘身上滚下来,躺在她身侧大口地喘息。   杏娘艰难移动身子,披衣下地点了灯。   光照下,他脸色青白眼底乌黑,艰难地大口喘息,似累得不行。   杏娘长发披在素白衣上,胸口微露风光,温柔而担忧地道“老爷是怎么了?”   丰庆眸色一厉,张口反问“你什么意思?”   嫌他不行?   他向是很行的。只不知近来……   杏娘摇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下“老爷近来面色不佳,杏娘其实早已看出来了,只是近来老爷与太太形影不离,没机会关怀老爷。老爷是这个家上下所有人的天,定要好生保养自己,老爷如今正当壮年,自是无恙,杏娘只恐是老爷太累了,心疼老爷……”   她言语温柔,将丰庆烦躁失落的心绪安抚了些。仰面对上她微弯的身子,透出那片亮眼优美的雪光,他觉得自己又兴奋了。   杏娘不及反应,陡然被丰庆抱住腰带了下去……   前院屋中,客氏骂累了,重新打水洗了脸,见桐娘在旁欲言又止,不由横她一眼,恼道“做什么这幅鬼样子?有什么就说!”   桐娘吞吞吐吐“奴婢只是胡乱猜测,不敢说……”   客氏顺手将装有热水的铜盘掼到地上,“说!我能吃了你不成!”   桐娘硬着头皮道“是……是杏娘,才刚我去茶房提水,撞见杏娘从里头出来,提了热茶出去。她没看见奴婢,奴婢看见了她,肩头披件衣裳,依稀……”   她挑眼看了眼客氏,垂下头去,声音低不可闻“依稀是老爷的袍子……”   客氏一时没听清,更多的是不敢信。   她提高了调子,阴沉沉瞪着桐娘道“你说什么?”   桐娘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客氏登时就从床上跳了起来,鞋也未穿就朝外奔去。   桐娘连忙跟上,却是步子稍慢了些,没能拦住客氏。   就这样任客氏气势汹汹地冲去了后罩房。   丰庆手中接了茶,眯眼享受杏娘跪在地上给他捶腿,不知捏到触及哪处神经,那处竟又来了劲头……   杏娘骇然缩回手,面色苍白地仰头看向丰庆“老爷?”   丰庆亦恨。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这个样子,绝不正常!   可……心头起火,不得不灭,他一把扯住了杏娘的手腕,咬牙切齿的将她箍住,杏娘低声地哀求“不要了,老爷……”   丰庆哪里容得她拒绝?   杏娘痛苦地闷哼一声,侧眸看着炕侧的烛灯。   不住地给自己打气,这种屈辱,快到头了,就快到头了……   “嘭”地一声,门被人从外撞开,客氏目龇欲裂,望着炕上的两人。   “丰瑞纯!你对得起我!!”   风一般冲进来,将丰庆的头发揪住,扑在他身上没头没脸的撕打。 第51章   丰庆和杏娘都挨了好几下。丰庆本是箭在弦上, 突然受惊,立时委顿, 他心惊之下, 怒不可遏, 反手抓住客氏的手腕,翻起身来将她一推。   客氏气得几乎要晕去,全身气力都拿来撕打两人, 不妨之下给他一推, 仰面就朝地上倒去。后脑重重撞在地上, 眼前登时金星直冒。   她随手一抓, 抓住的竟是件女子的小衣, 客氏又气又恨又伤心,登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才在她屋里百般哀求磨蹭的男人,转眼就背着她摸进了下人房。   还为了个不值钱的贱婢打她?   客氏觉得天都塌了。   多年夫妻情深, 她做错过什么事他都不曾这样对待过她。   此刻后脑凉凉一片,眼前阵阵的看不清东西,她只觉自己大抵是给他推伤了, 悲从中来,哭得全没顾忌。   “丰瑞纯!你这好色的老狗!”   她口不择言地骂道“你稀罕那些个贱人,大可与我明说,十房八房我也给你抬进来, 叫他们轮流伺候你高兴。你把我当什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人, 前脚从我屋里发脾气出来, 后脚就跟这贱婢抱成一团眼气我。你把我的脸往哪搁?”   丰庆本就在疑心自己的身体, 给她一惊之下骤然无力还不知会否做下病根,此时又听她胡乱的咒骂,声音尖利刺耳,情态百般不堪。再一抬眼,见门前竟站着七八个人。桐娘和那些个守门的婆子、小厨房的妈妈们,竟都给惊醒了围了过来。   那门大敞着,冷风呼呼地灌入,他身下什么都没有穿……   丰庆何曾丢过这么大的脸,不管是为阻止客氏的胡言乱语,还是保住自己颜面,他都不能再放任……   但见他额上青筋爆起,挥手一掌打在客氏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打得客氏整个人懵了一瞬。   脸颊刺痛传来,她不敢置信地仰头看向丰庆。   夫妻十余年,他为一个贱婢当着众多仆从面前,打她的脸!!   客氏捂住脸颊,满面是震惊忿恨。丰庆并不理她,铁青着脸,朝门外站着的一众下人怒斥“滚!都给我滚!”   外头众人以桐娘为首,个个缩头垂肩,悄无声息散了去。   客氏怒号道“你怕什么丑?你当众这般撕我的脸,你还想要颜面?”她已经没了理智,状若癫狂地从地上跳起来,扑到炕上就去揪扯杏娘,撕她的中衣,打她的耳光,扯她的头发。   杏娘连呼“太太饶命”,护着自己的头脸怕给她抓伤,丰庆见闹得不成样子,连连怒喝,“有完没完!”   客氏母老虎般转过脸来,对着丰庆狠狠啐了一口。   “没完!”她泪流满面地道,“你若是光明正大跟我过了明路,我把她摆在房里又如何?你偏要偷偷摸摸背着我,你把我当什么?”   丰庆给她气得冷笑“把你当什么?过了明路?你有那个器量?前番杜姨娘我不过稀罕了两日,你怎么做的?哄着我把她身契要了去,趁我不在家,转眼你就把人赏了你弟弟!”   “许姨娘入门比你还早,你准我沾她一毫么?但凡我去了她房里,你便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好好的人给你欺负得没两年就犯了心悸去了。你这妒妇,是我猪油蒙了心给你哄住!如今瞧来,你还不及当日的段氏贤淑!”   客氏最是听不得这话,身子气得乱颤,“丰瑞纯,段氏那么好,你怎不和她好生过日子,去樊城祸害我作甚?”   悲从中来抹着眼泪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没名没分就跟了你这不要脸的色胚,好容易熬死你老婆,进门给你做那伏低做小的填房,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内院,我如何对你不起?是我客婉华比那些贱东西少了鼻子眼睛?还是我伺候得你不及她们?你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还要念着偷外头那些脏东西,屋里哪个丫头你没上过手?你给我难看我凭什么叫你好过?丰瑞纯,我娘没骂错你,你就是个光知道钻女人裙子的窝囊废!!”   丰庆给她骂得满脸通红,他已经十分克制,这些年自问不曾对不起她。   若在平素背着人他也肯赔小意地哄一哄客氏,可他余光一瞟,对上杏娘饱含企盼和哀求的眸子,他瞬时心中一颤。   男人自尊心作祟,他如何都得硬气三分,当即冷笑道“是了,做我丰某的填房是委屈了客小姐你。你不愿做,无数人愿意哭着喊着求我纳娶,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水灵娇嫩的小花?事到如今我也不怕挑明了,这些年见到你我就腻味,弄到今天家宅不宁难道不是你搅风搅雨的结果?若非如今顾忌着钰儿和安侯爷的事儿你以为我还能容得你猖狂?不过是怕家里闹停妻叫我亲闺女在侯爷面前没脸罢了!”   “好哇!”客氏伸指指着丰庆,恶毒地道“你终于把心底话都说出来了!你真当你闺女是个什么金贵东西?宫里不知给哪些达官显贵玩厌了,入不了皇家的眼才给送出来归了乡里,你真以为嘉毅侯能瞧得上她?怕是她用宫里学来的那些狐媚手段赶着伺候人嘉毅侯罢了!”   “你给我住嘴!”儿子如今的前程全系在嘉毅侯身上,丰家未来能不能再进一步全看嘉毅侯肯不肯照拂,丰钰如今便是整个府里的香饽饽,谁会没眼色在这个时候去触她眉头?   瞧着客氏这幅刁钻恶毒的面孔,想及她素日骄纵张狂的性情,大有可能,前脚出了这里后脚就跑去拿丰钰出气。   如今任何事都不及攀上嘉毅侯来得紧要,近来无数人巴结他,给他送礼,哄得他飘飘然如登仙化羽,不知几多快活,如何能叫客氏这毒妇在这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丰庆面色沉下脸,紧紧咬住牙根,客氏没注意他脸色,觉得骂得不解气,手里还攥着杏娘的头发,当即眸色一厉把杏娘从炕上拽了下来。   杏娘“啊”的一声尖叫,跌下炕前死死护住肚子。   丰庆上前一步,一把扯开客氏的手,把杏娘护在身后。   “你闹够了没有!还嫌不够丢人!”从胸腔里用尽全力的一吼,铁青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客氏给他吼得一怔,抬眸用一双泪眼凝望着他,和他身后被他护着的杏娘,她突然悲从中来,声音陡然软下,带着无限的凄楚,“你……你当真,要为着一个贱蹄子……与我……与我生分?”   她泪珠子成行地滚落,丰腴的身上只着单薄的寝裙,脚上连鞋都没有穿……   丰庆眉头一凝,眼里的厉色软了两分。   杏娘抿了抿嘴唇,知道再不能给丰庆任何软化的机会,她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老爷……老爷……”她小声哀唤,紧紧抱住了丰庆的腿。   “我肚子好痛……老爷……”   “奴婢……奴婢肚子好痛……”   丰庆此时心乱如麻,他下意识地垂头,朝杏娘看去。   杏娘仰着脸,泪水湿了面颊,痛楚不已地道“老爷……奴婢肚子里,有了您的骨肉了……”   丰庆浑身一震。   客氏更是瞪大了眼睛,连哭泣都忘了。   “老爷……救救奴婢……奴婢好疼啊……救救孩子……老爷……奴婢求您了……”   丰庆像被定住了身形,一瞬不瞬地望着杏娘。   他年逾半百,和客氏自生下幼子后,已经十多年不曾添过孩儿。   他这一脉,人丁单薄,没少羡慕旁人。   他膝盖一弯,垂手就想去扶起杏娘。许是震惊太过,许是这惊喜太大,他手掌微微发颤,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些虚浮。   满心满脑想着,我这个年岁,又要有孩子了!   客氏快他一步,攥住杏娘的前襟把她提了起来,“这不可能!你这贱婢,你想用野种来与我争宠?做你的春秋大梦!”   杏娘像是毫无力气,给她扯得一个趔趄,腿一软扑在客氏腿上,两人不知怎么就一同滚到了地上。   客氏料不到这婢女竟敢将她绊倒,气得发狂,才想爬起来去厮打杏娘,不妨身后突然推上来一股大力,丰庆一把推开她,将杏娘搀了起来。   杏娘满头是汗,气若游丝,“老爷……”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只余浓浓的喘声。   她张着嘴,用力的呼吸着,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小腿上面一片温热,而后转凉……   丰庆见她面色惨白,脸上全是疼痛的泪和汗,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正努力地想去看清自己肚子下面的情形……   丰庆惊恐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素白的衬裙上面,刺目鲜红的血迹,像一朵荼蘼花,正在不断的扩大……   丰庆身子摇了摇,差点把臂弯中托住的杏娘摔了。   杏娘死死揪住他的袖子,用嘶哑得听不清的声音道“老爷,我们的孩子……”   丰庆嘴唇打颤,看她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她是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哭得他冷硬的心也跟着涩涩的胀痛起来……   杏娘艰难地转头,去瞧地上瞪大眼睛看着她裙子上那朵红花的客氏。   “太太……你好狠的心啊……”   “这孩子……是老爷的亲骨肉……,您为何、为何容不下他?”   客氏脸色大变,她分明看到,丰庆朝她投来的目光,是那样的恨,那样的狠。   “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动她的肚子,是她自己抱着我倒下的,不怪我,不能怪我!”   丰庆咬牙切齿地道“毒妇!你这毒妇!你……”   他的话未完,眼前时隐时现的黑暗彻底笼罩了他。   震怒中的身躯猛地颤了下,就这样睁大了眼,仰面倒了下去。 第52章   像被人用夹子夹住了眼皮, 丰庆意识清醒后,却是如何都睁不开双眼。   耳畔吵嚷声不绝, 有人在他身畔低声啜泣, 也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嚎哭。   杏娘……还有他的骨肉……怎么样了?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 想到适才在杏娘裙上看到的那滩血,不知孩子可保不保得住,那可是他的老来子!   他下意识就想翻身下床, 使劲撑着身子, 用力地睁眼。   一阵刺目的光线射来, 接着眼前就影影绰绰挤满了人。   “老爷醒了!老爷, 老爷!”   丰庆动了动嘴唇, 喉咙里艰难挤出两个字“杏……娘……”   客氏面白如纸,才拨开人群递过来的手撂开了。她眼睛已经哭肿了,挤出一丝嘲讽的笑, “你看,大嫂,到这个时候, 他心里眼里,还只记着那贱蹄子。”   丰大太太瞥了客氏一眼,凑近帐前,安慰道“杏娘在后头屋里休息呢, 二弟, 你别急, 有什么话, 等你好些再说,郎中说,如今你需要好生调养,可万勿再乱吃些坏身子的药。”   丰庆心底陡然颤了颤,药?什么药?   他挣扎想坐起身,才勉强离开枕头一寸,就再无力气支撑,重新躺了回去。   他心下一片寒凉。   他怎么了?   为什么,连起身都不能?   他移目看向周围的人,客氏、桐娘、丰媛、侍婢婆子们,个个用怜悯的眸子望着他。   丰庆最终把目光落在丰大太太脸上“我……我怎么了?”连说话都艰难,声音是极为嘶哑的,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又疼又涩。   丰大太太露出为难神色,客氏红脸推了他一把,“当着孩子,你好意思问!那贱蹄子给你吃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么?”   丰庆茫然望着客氏。透过她,想到自己近来的情形。   约莫有一个多月了,自他与客氏和好,每夜都是兴致高昂,一晚要个两三回的热水也是有的,客氏还臊他老不正经……   可是……急火汹汹,每每到一半就力不从心,他怕中途歇顿给妇人笑话,每每勉力强撑……   如今想来,这事本就透着蹊跷。   难不成……   凉飕飕的寒意,顺着脊背漫上来,他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是杏娘下手?   杏娘为什么要下这样的药?   他这段日子一直和客氏蜜里调油,与杏娘,不过是今晚才……   平素他想挨杏娘近点都没机会,那妮子胆小如鼠,深怕给客氏揪住了两人的事,小心得不像话,吊着他渴着他远着他,隔个十天半月都没一回,每次都哭得可怜兮兮的求他怜惜,她会给他下那样的药?   若换做客氏,倒有这个可能。   他心思飘远了,直飘去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大雪的天气,路上滑得车马难行,他冒着风雪严寒,坐小轿往樊城赶。   一去六十里路,清早天不亮就出发,抬轿的路上要换两三波人,有时一个不察就将他连人带轿地摔落在冰上。   轿子狭小,放不得炭盆,就靠一个手炉暖着,每每到了樊城里头的炭都早熄了。冰簸箩一般,冷得直哆嗦,腿上也是那时落下了湿寒的毛病。   而他为的,不过就是摸去客家后门,偷偷带走了客八小姐,领着她去静水庵后头的樟树林里,抱在一块儿以慰相思。   年轻的时候都不曾为谁癫狂成那样子,偏偏人到中年,被那姓客的小姑娘迷得昏了头。   自己有家有妻有子,尽数看不上眼。心心念念要将她娶回来,免再受这远距离的折磨。   那时他十分感激,别人家百般娇养大的千金小姐,第一回 就是跟他在外头,凝视雪地上面落下的点点红梅,她拱在他怀里一遍遍问他是不是真的会负责任,当时他心里又酸又疼,又豪情万丈,发誓要千倍万倍的补偿她当日所受的委屈……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相守这些年,她已不年轻了,他身边大把的稚嫩娇娘,如何近来却又疯了一般对她生念?   不论从哪个方面想,这事对杏娘都没好处。   对客氏,倒是有迹可循。   她热衷此道,虽每回做出娇态百般不肯,实则是暗里燎火,用这法子叫他着急。   再加上她旧年隔着一城之距仍能叫他牵肠挂肚,以致宁愿害了发妻也要迎她进门……   她真有那么的好,值得他那样的喜欢?感情变了质,从前的恩爱都记不清了。怀疑一旦扎根,就再也难以拔除。   丰庆上下牙齿直打颤,客氏若害的是别人,哪怕是杏娘,是他骨肉,多半为着脸面或是别的什么,许还都能忍。   可如今,客氏害的是他!   她已经疯到要对他下手!   如何能容她?他如何能容他?   他面容扭曲狰狞,紧紧攥住手,身子一阵阵抖着,“大、大嫂……”   他艰难扭头,将目光移向丰大太太。   “我……我有话……”   丰大太太以为他又想关怀杏娘母子,瞥了客氏一眼,安抚道“二弟,你别想太多,安心养着,大夫说,许是过几日便好了。”   “我……我要……”   客氏按住了他的手“我可丑话说在前头,那孽种实不是我害的,是那贱蹄子自己……”   “婉华!”丰大太太见她这时候还在刺激丰庆,不免责备地喝止了她。   丰庆艰难道“大嫂,你……我有话……要……要单独与你和大、大哥说……”   丰大太太见他急的额头上都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脸色发黑发青,咬牙切齿地,似乎真有天大的事不吐不快。   丰大太太略一沉吟,丰庆这病来得确实蹊跷,那杏娘怀了孩子,可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没道理两人要用那种法子助兴……   若药是丰庆为着颜面而偷偷用的,又未免对自己太狠了些。郎中说,那可算的是虎狼之药!只有病的无法行\\房而又想勉力求子之人,才用得上那种方子……   如今丰庆要求与她和丰凯单独说话,背着客氏……   丰大太太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内宅阴私,又素来知道客氏的为人,对其有些不齿,这一细想,就把前因后果推断得差不多。   丰大太太面色凝重起来,她肃目朝身侧的侍婢翡翠吩咐“去请大老爷。”   丰凯乃是一家之主,这样的深夜,非是大事,谁敢把他从睡梦中喊起来?   客氏眼神闪烁,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心跳莫名加速,白着脸站起身来“大嫂?这是做什么?夫君他……”   丰大太太扫了眼客氏,将她神色尽数映入眼底。   丰大太太抿嘴笑道“婉华,你别急。为了二弟,你也累了一夜了,不如你先去休息。媛儿,你也去。”   客氏刚想说话,丰大太太陡然眸色一厉,“还愣着做什么?你们太太累了,还不扶下去?”   屋中人无不是心中巨震。   两府平素各自管着自己的事,可毕竟未曾分家,主持中馈的仍是丰大太太,就连丰庆身边服侍的侍婢婆子小厮,也不少是她安排调理。   客氏心中一沉,难不成……难不成……他们没有怀疑杏娘,反而怀疑上了她?   可是……   客氏没机会辩解,因为大太太身边的得力嬷嬷,已经推开一众小婢,亲自过来将她半托半拽地带了出去。   丰凯很快就来了。当二房闹嚷着夜半请郎中的时候他就给吵醒了,一直在屋中等消息。当下掀帘走入暖阁,一瞧丰庆脸色,登时大惊,“怎么变成这模样?”   丰大太太给翡翠打个眼色,命她在外守着门。丰大太太自清理了屋中人后,已经细细和丰庆问过原由。   当即与丰凯道“这是发现的早,若非今儿二弟一时怒气攻心晕厥了,恐还查不出病因,耽搁到来日,只怕……”丧命也是有的。   丰庆泪流满面,躺在那将自己的怀疑和近来的事情细细都和丰凯说了。   他如今瘫在床上,动弹不得,非是兄长和嫂子做主,谁敢动二房太太?   虽说丢脸了些,可他怎能容那恶妇逍遥?   就连杏娘,他也不尽信,咬着牙根愤愤地道“查、彻查!……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害我……”   丰钰这一晚睡得有些不安生,杏娘是否已经按计划行事?药量可用的刚刚好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彻底损了她的根本。   丰钰自问并非慈悲心泛滥的好人,可她有个原则,就是绝不会牵连不相干的人命。   天色朦朦亮,角门处闪出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快速穿过两府连通处,钻入寿宁轩轻轻扣了扣院门。   “……连夜就抄了院子,每一个屋子都搜遍了,守着二太太不准动,在她床下格子里搜到的药粉。二太太如何不肯认,太太把她身边人和陪嫁的仆从都喊了进去,一个个地审……老爷生了大气,扬言要休妻,给大老爷拦住了,说如今姑娘你……”   丰钰嘴唇抿了抿,知道她想说什么,府里如今日盼夜盼的,不就是攀附了安锦南?   怕休妻闹得难看,会让安锦南不喜丰家?   他们未免想的也太多了吧 !   丰钰揉揉眉心“你接着说!”   “太太提议,先叫二太太去庄子上养病,等姑娘出嫁了,再找客家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这会子二太太哭天抢地,疑心是有人害她,只是老爷铁了心,怎么都不肯听她解释,……老奴可是第一回 见老爷生这么大的气……”   丰钰手上取了针线筐里的小布片,拿在手里把玩,凉凉的笑意漫过嘴角“当然生气。客氏如今想害的人可是他自己,他万不会再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是老爷……身子恐怕……”那人听得浑身发冷,说话声都带了丝丝颤音。   “父亲这些年操劳不少,为了妻儿,为了岳家,费了多少心呢……是该休息休息了,人不服老怎么行?你说是吧,魏嬷嬷。”   “是……姑娘说得是……”   “杏娘如何?可受了大罪么?”   “还好……杏娘叫我转告姑娘,说她身子壮实,不要紧的。那郎中过来,给开了副调理方子,说是好生将养,不妨碍来日再孕。”   丰钰抿了抿嘴唇,淡淡笑了。   邬太医能助宸妃假孕害人,自是有几分本事的。当年事后,他恐宸妃杀人灭口,辞官回到南阳,隐姓埋名活着,以为这世上除了他和宸妃,便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他怎会料到丰钰会知道,还百般求恳他相助呢?   丰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困意终于袭上来,她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小环,送魏嬷嬷出去吧。”   小环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了过去。送魏嬷嬷回来,小环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可是姑娘,当日太太只抓了一幅那药,如今我们又栽了许多的给她,还在里头加了许多重的,会不会……”   “不会。你只管放心好了。”丰钰冷笑道“事情本就是她先做了,才给了我们栽赃她的机会,这些日子他们总算做了一段时日的恩爱夫妻,她该感激才是。”   “——也得让她尝一尝,有苦难言的滋味……”   “不是她先动了这下作念头,谁又能将她如何呢?”   小环抿了抿嘴唇“可老爷他……”下半辈子不就废了?   话在唇边,她没有出口。   转念想到自己惨死的家人。   老爷和太太那么残酷的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得到今天这种报应,已是上天格外厚爱他们了……   屋里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一阵糟乱的声响。   丰钰下意识凝起眉头,丰郢顾不上礼数,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钰儿!侯、侯爷来了!”   丰钰腾地站了起来,昨天安锦南说过,今日要来丰府。可他没说明,是来做什么。   丰郢很快就给了她答案,搓着手道“侯、侯、侯爷家还来了个族里的太太,说……说是来给侯爷向……向钰儿你提亲!” 第53章   安锦南这一夜亦是不曾安睡的一夜。   嘉毅侯府的司刑处, 自午后便哀嚎声不断,司刑官赵跃眉头都未挑一下,从容伸出素白纤长的手, 替自己斟了杯梨花白慢吞吞地饮了。   坐在他对面的崔宁面色有些急切,凑过来小心翼翼堆满笑道“赵大人, 您看这回多久能有结果?”   上回嫌犯致死不曾吐口, 害自己在侯爷面前没脸, 还给当众赏了五十鞭, 撸了官衔, 至今想来崔宁都觉不甘。   这回有机会将功折罪,他可不希望那些个刺客又自绝了, 侯爷要动应家,手底下的证据可得足足的才好。   那些个御史言官,个个难缠的紧,你但凡给他一丝喘息机会,他都能用他一张巧嘴, 和满朝弯弯绕绕的同门、师生关系扭转乾坤。   赵跃饮尽了酒, 从怀中取了一尘不染的绢帕,将嘴角抹了,方抬起头来,冷哼道“你急什么?”   崔宁拍了拍大腿, 道“我能不急么?赵大人, 上回挨五十鞭的是我不是你, 你当然不知道滋味!这回再套不出消息, 侯爷能把我脑袋摘了踢着玩儿。”   说着不免又觉委屈起来“论起这问讯的事儿,可是你赵大人的职责,凭什么回回是我们这些在侯爷跟前的人待你们受过?赵大人,我看这回不管结果如何,您亲自去回侯爷,也免侯爷一生气,平白牵连我。”   赵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将手帕折得方方正正,沾过酒的一面朝里,小心放回怀中。   一连串动作看得崔宁牙酸。谁想到铁面无情能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司刑官赵跃,是这样一个秀气文弱还有些洁癖的人?   看他那副白嫩文秀的样子,任谁看了不想欺负欺负?崔宁不由顺着这思路想象了一下他若是戏弄欺辱了赵跃之后……   猛地打了个哆嗦,崔宁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眼前这人比地狱阎罗还阴狠,谁惹他谁倒霉,自己还是掂量着,将人好生供着吧。说不准哄得人高兴,下回侯爷再赏鞭赏棍,他手下能留点情……   正胡乱想着,里头一个行刑手走了出来,朝赵跃抱拳“头儿,有个熬不住的,招了!另有两个受他影响,一并吐了口。三人的口供属下分别试探过,基本一致,约莫是实情。”   崔宁腾地站了起来“真的?”   踏步就朝刑房走。   那行刑手勉强堆出笑来“崔领卫,您最好别进去,里头……不大好……”   说这话时崔宁已经走到那刑房门口,只瞧了一眼,差点呕了出来,他绿着脸回过头,惊恐地望着赵跃“我说赵六儿!你心肝得黑成什么样能想出这种刑罚?”   赵跃并不答话,缓缓站起身来,理了理袍角,与那行刑手低语几句,就朝外走。   崔宁在后喊他“你干什么去?”   赵跃半回过头,淡淡一笑“回话。”   崔宁怔了下,旋即明白过来。自己适才说的是审不出结果,才让他司刑大人自己去回话,可没说审出了结果也叫他去啊。这等好事不该他崔领卫沾光么?   崔宁连忙追上,笑嘻嘻搂住赵跃肩膀,“一起,一起。”   赵跃冷睨他一眼,知道肩上那手自己推不开,也便随他去了。   屋中,安锦南刚刚沐浴罢,黄昏的日暮是清冷的淡黄,从窗外照进来,将雕花窗格的影映在地上。   安锦南换了件银白色镶宝蓝团花的袍子,发丝上还滴着水,靠在书架旁的立柱上,手里拿本册子在看。   崔宁注意到,他这时瞧的不是兵书。像是一本礼单,约莫百十张纸页。   不知谁人如此大的手笔,难不成哪个盐上的富商赠了半副身家笼络侯爷?   那头赵跃躬身将审出的结果与安锦南说了。   才晴了一会儿的天,又阴阴的下起雪来。安锦南披件紫貂氅,没有打伞,冒雪走上凤栖山的小道。   荒莽中有座极简陋的小观。   昔年安家曾有女眷在此修行,香火都由安家供应。几十年后,那女眷病逝,这间道观就随周边的杂草一并荒凉起来。因那主持与安家算有几分交情,因此一直不曾被驱赶。   安锦南这是第一回 走入这清风观。   往常他凭吊亲人,便在观前不远的陵园,这座小观里面住着何人,有何心思目的,他从未想过。   而此刻,他特来见识,那个传说中倾城貌美,引至他嘉毅侯当街杀其夫也要强夺回府的佳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内外的人等早被一一地拎出来,垂头跪了满院。   崔宁上前回道“侯爷,这位是杨主持,其余皆是她弟子。左后方那位便是侯爷要找的人,姓莫。”   安锦南目光扫去,望见一个身材娇小、十分羸弱,垂头不住轻咳的女人。   崔宁打个眼色,就有人上前将那女人拖出来,推到安锦南面前。   阶上摆了椅子,炭盆等物,安锦南漫步走上去坐了。莫千言跪在阶下,仰头望着安锦南,眸子里尽是委屈的泪水,“敢问……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生就一张芙蓉面,肌肤吹弹可破,纵在这昏暗的雪夜中,也瞧得清他肌肤的莹润光泽。   檐下灯笼微弱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在她眼底投下熠熠波动的光芒,像揉碎了星子和宝石在其间,璀璨明亮得令人赞叹。   她红唇极小巧,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一句短短的话语咳了数回才勉强说完,然后就用那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楚楚可怜地等待安锦南答话。   她是那样柔弱,那样美丽,任谁看了这样的她,都要生气怜爱之心,生怕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痛了,要将她搂在怀中,好生哄一哄……   安锦南下巴微扬,目光落在她脸上,然后向下扫去,将她上下打量。   莫千言缩了缩身子,觉得他这样甚是无礼,因匆忙被人强行从后园请出,她连披风都来不及披上,此刻手脚冰冷,给冻得微微发抖。她抱紧自己,抚了抚手臂,然后朝安锦南递去娇娇软软的一眼……   安锦南唇边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低沉醇厚的声音出口。   “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莫千言眸中似有一抹光彩闪动了一瞬。   凭往日经验来看,传说中不近女色的嘉毅侯,明显对她有些不同……   但想及从前所受屈辱,她焉敢轻敌?   当即怯怯地道“回……回大人,外子已逝去两载……”   是早该除服了……完全可以再嫁。可她这样深情敦厚,宁愿将自己珍贵的韶华,为逝去的人死死安守在这冷寂的荒观中。   “应澜生是你什么人?”   安锦南问了第二句,有从人递了热茶过来,他接在手里,摩挲那稍嫌粗糙的杯沿,问得似漫不经心。   可这名字一出,足以叫莫千言惊颤。   嘉毅侯知道应澜生?难怪……难怪她突然被带来嘉毅侯面前,是那蠢货事败,连累了她么?   莫千言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梨花带雨般盈了两汪清泉,“认得的。我未嫁前,便住在他府上。他……是我养父母的长子……”   到来之前,想必嘉毅侯已将该知道的都摸清了,这种明显不能蒙混的地方,她不会胡乱撒谎。同时她亦笃定,可把自己摘清。   安锦南闻言嗤笑了声。   “想不到……”他抬腕捏了捏下巴,有些玩味的想道,应澜生这是对家中寄养的少女生情?碍于兄妹名分,不敢外扬,眼睁睁瞧着她嫁与旁人,而自己却一直未娶?   倒也是个情种啊……   他不免又打量了那女人一遍。   美是极美,窈窕纤细得便如那画中仙娥般,宽宽大大的道袍穿在身上,风一吹,似要凌风踏云而去。也难怪应澜生着迷成这般。   可……安锦南不由将她和自己脑海中另一个人比较了一番。   他还是觉着那种触上去有些内容的身材,更好些……   莫千言想不到他的思绪已经透过自己飘远,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瞧,不由臊得脸颊生霞,狠狠将头垂了下去,羞涩道“不知……不知大人尚有什么要问的?”   时隔两年,安锦南似乎不认得她了?   可是不要紧,这两年她素衣宽袍,越发生得娇艳,比之从前在那死鬼丈夫的虐待下活着,如今不知快活多少。人人以为她清贫难捱,殊不知她才是最懂得享乐的那个……   安锦南收回视线,朝崔宁淡淡点一点头,“人已验明正身,带回去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莫千言猛地颤了两下。   嘉毅侯的意思,是要带她回府?   两年不见,他如今终于肯欣赏她的好了么?   可……真的这么简单?在应澜生事败后,他来此,不是该来质问责罚自己的么?   心念电转,莫千言睁大一双泪眸抬起头来“不知大人……要带小女子去何处?”   安锦南已从座中站起,高大的身躯挺拔威严如神像一般。   崔宁步下台阶,朝莫千言客气地笑笑“莫居士,男女有别,不便搀扶,还请你配合一二,随我等走趟嘉毅侯府。”   莫千言睁大了眼睛,揪住自己的前襟,摇头道“这……这怎么行?我乃方外之人,这一生,都不会离开道观……”   她话没说完,安锦南已到近前,他身躯微倾,靠近她,距她只半臂之远,莫千言听他低低缓缓地道“你不是说,当年本侯掳你入府,折辱三日?”   莫千言抿了抿嘴唇,未及辩解,听安锦南含笑道“如今便将你所言之事,坐实罢了,何苦本侯担个虚名,岂不损失?”   “大人……”莫千言已经打好腹稿,如何应对事败后的情况,可她万万不曾想过,安锦南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宁收了面上温和的笑,肃颜凉凉地道“莫居士,走吧?”   从凤栖山上下来,天色已亮了。   安锦南上了马,转头吩咐崔宁,“将人交给赵跃,你去趟隔壁院子,请二太太出来。”   崔宁怔了下“二太太?”审讯莫氏,寻二太太作甚?   安锦南已经打马走在前头,丢下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句,“莫忘了寻郑管事拿了礼册,给二太太一并带着去丰家。”   崔宁半晌才转过弯来,侯爷这是,准备纳娶那丰大姑娘?   他突然有些雀跃。   太好了!侯爷这株万年铁树,终于要开花了?   怎么他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种激动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喜悦是怎么回事?   若是五姑娘知道,铁定也会十分欢喜吧?   只是将来丰大姑娘进门,库房的钥匙,不能再给五姑娘带着了吧?那之后他再想见她,只怕……   崔宁才绽开的笑,缓缓地冷了下去。最终化作嘴边一抹轻嘲。   想什么呢?五姑娘如何,与他有何干系?   他不过是她兄长手下的一个从人罢了……侯府的姑娘,将来是要嫁入高门,做宗妇的。他算什么?战场上挣命,血水里打滚,随时可能要献出这条命给侯爷,哪能给什么人幸福,又怎配得上她?   崔宁摇摇头,快马追随安锦南去了。   丰钰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安锦南想一出是一出,贸然就上门提亲,问过她意思了么?   寻中人上门问意向了么?   直接带了长辈过来,她就得乖乖去给人端详、挑拣?   丰郢捏着袍角,手心全是汗“大妹妹,侯爷今日要来提亲,你怎不早和家里说,也好有个准备,这会子连伯父都没在前院,侯爷会不会觉着咱们怠慢?”   丰钰抬眸看着丰郢,嘴角挂了冰冷的弧度,“哥哥觉得此事我该预先知道?外头的流言,哥哥尽数是信的?”   见她这样子颇有几分不快,丰郢连忙摆手“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钰儿,你昨儿不是见过侯爷么?我是以为,这件事是你们商量好的。若……若你不知情,算我失言,你别生气,好吗?”   丰钰冷笑了声“生气?”他们在乎她如何想吗?如今安锦南上门,他们一个个急吼吼的样子,她实在没眼看。   丰郢觉着有些尴尬,转念又想到他还不曾知会爹娘,扶额叹道“瞧我!才刚大嫂说让我来知会你,我就赶紧来了,如今爹爹还不知此事,我得先禀告父母亲去!”   他转身就走,几步走到门前,忽然心念一动,转过头来,“钰儿,你是个有福气的,能嫁,便尽早嫁了吧。”   他知道如今他说什么,丰钰都不会听了。   可他心底还是希望他好,希望她得到幸福。   放眼盛城内外,谁又及得过安侯爷?他能护她,最好。   这个家中的不堪,他已经看得太多。她早早嫁过去侯府,也算是件好事。   丰钰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在意和关怀?可是,他这样急于将她送出去,真的只是为她好么?   “哥……”丰钰心里何尝不酸,但她面上带着笑,眼底一片冰寒,“你记得么?安锦南乃是天煞孤星。”   她看着丰郢面上的表情急速变换,一字一句地道“他身边至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一个个地,不得善终……”   丰郢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颤“传、传言不可尽信……”   是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嘉毅侯的位高权重,却忘了,为何他独身至今。   他是天犯煞命,刑妻克子的啊!   他怎么忘了这茬……如今可怎么办?   他张皇地看着丰钰,嘴唇嗫喏着,希望她说出什么能让他心中稍安的话,丰钰朝他灿然一笑,扭头就往内室去了。   丰郢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又难过,又沮丧,又遗憾,又可惜。   这样一门好亲事,偏又有这样不祥的命数之论。旁人可以不在乎妹妹的死活,只求攀上高枝替族中谋福,可他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怎能眼睁睁瞧着她去送死?   丰郢脚步虚浮,手脚冰凉,一出寿宁轩的院子,就跌坐在假山石上,捂着胸口沉沉地喘息。   怎么办,怎么办……   丰凯和丰大太太在西府处理了一晚上的事,乍听人来传报,说嘉毅侯上门,均是吃了一惊,匆匆洗漱毕,就快步朝东院走。一路商议对策,要如何瞒住客氏和丰庆的事   如今再没有比与嘉毅侯订亲更重要的,待定了婚事,其他事慢慢详议就是,以免夜长梦多。   丰大太太才走到院外,就见小环和丰钰屋里的另一个侍婢小阮都站在门前。   她唇角勾了笑,心道,这钰丫头瞧挺稳重的,原来对自己的亲事也是这样的急。   扶着翡翠的手缓缓走入屋中,才打好腹稿想着要如何与安二太太攀谈,就见安二太太神色颇为尴尬地坐在那儿,丰钰和周氏陪在下首,一个用帕子轻抹眼睛,一个满脸的为难。   丰大太太心中咯噔一下,像从百尺高处坠了下去,果就听那安二太太颇犹豫地道“实是我们不周,没事先问好贵府的意思。”   听下人传报说太太来了,安二太太转过脸来,神色有几分不耐,“既然贵府如今正忙,我亦不好多耽,此事容我与锦南商量一二,另寻个黄道吉日再来不迟。”   她在屋中候了许久,早已有些不虞,当即不顾周氏和丰大太太挽留,扶着侍婢的手就朝外走。   丰钰起身轻轻啜泣一声,福身恭送她出去。   丰大太太追到门外再三相留不成,回到屋中,不免沉了脸色,“钰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丰钰低低地道“大伯母还想瞒着我么?爹爹生了重病,如今满院子的人都知道,单瞒着我和哥哥。我还未曾去爹爹床前侍疾,如何有闲工夫理会旁的?更不可能丢下爹爹不管,自己去欢欢喜喜备嫁。”   一句话哽得丰大太太无言。总不能明着说,叫她不顾她爹,只管速速出嫁。   可侯爷那边……万一说辞与跟二太太说的不一样,侯爷会否觉得他们是有意敷衍?当即忙遣了翡翠亲自过去传话,和丰凯通报这边的情形。   好在丰凯等人尚在垂手与安锦南讨论政事,提亲纳娶,向是后宅妇人们去议。   安锦南就注意到原本眼角眉梢都站了喜气的丰凯神色变得怏怏的,又闻下人传报,说二太太已经出来了。他亦非蠢笨之辈,略略一想,就知此事有了波折。当即不动声色,端着惯常八风不动的面容,朝门外守着的崔宁打个手势。   一上马车,安二太太就垮了脸。   此事她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只是没法子做安锦南的主,又不好不听他安排,唯有强出这个头。   她寡居多年,早已不与外头的人家往来,平素身边不过个牌搭子陪着说话解闷,来来回回听过关于丰家这姑娘和他们侯爷间的不少传言。   原还以为是个多么绝色的狐媚子,今儿一见,不过是个装扮老气的大龄姑娘,半点不像传说中那般娇俏惑人。   偏就这样的,还敢婉拒了侯府的提亲。   堂堂嘉毅侯,许她妻房之位,是她祖上十八辈积德,方有此福气。   安二太太直觉她父亲这病来的太突然,多半只是场风寒小病,给她拿来做了借口?可……这世道敢空口白牙当着外人诅咒亲爹的,想必也是凤毛麟角,难不成丰庆当真病得不成了?   前院丰凯见安锦南一直静静地听他和丰允说话,只垂目捋着手上的香囊穗子,半句话都未曾答,一炷香时间过去,父子俩已经说得口干,侯爷一直不曾表态,叫他摸不准是该继续还是不该继续。不免有些讪讪地堆笑道“侯爷贵降,家里备了薄酒,不知侯爷可否赏光……”   话未说完,安锦南站了起来“善!”   这是,应了?   也是了,如今侯爷明显的喜爱那钰丫头,一心求娶回家,可不愿意借着这光明正大的机会,与那丫头说会子私话?   当即给丰允打个眼色,命他先去打点,自己在前亲自引路,领着安锦南往后园而去。   这是安锦南第二回 走入丰家内院。上一回,她乍知亲娘故去详情,痛哭不已。这回……   崔宁已悄声回到他身侧,沉默地随他前行。   安锦南依旧只点了丰郢作陪,面容虽冷,却是破天荒在丰凯面前自称了“晚辈”,丰凯心头狂喜,已是按捺不住,适才内院发生的事,他虽已知晓,可到底只是那钰丫头的任性妄为,婚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一个晚辈自己做主的道理?   且侯爷这样子,分明是不肯放手的,礼单都送了过来,下回再上门,便是官媒前来下聘了吧?   丰凯忙朝丰允打手势,命他快去请丰郢过来。那孩子也是,怎在这关键时刻没了踪影,倒叫侯爷等他?   丰府众人的神色动作,一一落在安锦南眼底。   很快,丰郢无精打采地来了,面上犹有泪痕,丰庆突然病重,一夜之间无法起身,他为人子,却是今晨方知情由。丰凯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嘱咐两句,不外乎“要以侯爷为重”,“其他事暂放一时”等等。   丰郢知道安锦南想见的并不是自己,回回只当他是个幌子,有个名头喊丰钰过来会面罢了。想及清晨丰钰之语,妹妹那样害怕安锦南的孤煞之名,恐惧嫁与他为妻,自己这个当兄长的,该不该为她说句话?   如今父亲不能起身,长兄如父,该不该替妹妹做主?   眼前便是百盛阁,这处厅堂明亮温暖,又僻静,是个私下说话的极佳场所。可见伯父和兄嫂们处处用心,早在打算着安锦南的想头,要促成他的心愿。   丰郢心头百般煎熬,垂头走进去行了礼。   安锦南淡淡瞥他一眼,坐在上首嵌和田玉的紫檀雕花椅上,指尖若有似无的轻轻敲击着扶手。   崔宁卓鸣一左一右立在侧旁,整个厅中只听得到丰郢自己的呼吸声。   何为威仪慑人,何为威压深重?   丰郢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侯、侯爷……家父抱恙,舍妹如今在家父床前侍疾……”   侯爷他,总不能强行将侍疾的人喊来陪他饮酒吧?   安锦南眉头挑了挑,低沉的嗓音从上首传来。   “听闻丰大人有恙,身为晚辈,原该前去探望。”   丰郢讶异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崔宁似笑非笑的脸,“丰三爷,烦请带路?”   丰郢心下一凉,这怎么好,侯爷这幅样子,是非要与妹妹见面不可? 第54章   东院上房, 丰大太太望着手中的礼单,久久没有松开眉头。   丰大奶奶周氏端了茶亲自递了过来,丰大太太摇了摇头, 她喝不下。   凝眉看向周氏“侯爷那边都打点好了?着允儿在旁盯着,莫出了差池。”   周氏道“夫君一直在左近候命, 知道侯爷要去西院探望, 早就派了人前去安排, 娘亲放心, 我都布置好了, 调了咱们这边十二个侍婢和六个嬷嬷并四个跑腿报信的小厮,各负责一块的事儿。二婶屋里陪嫁的暂都押在后罩房里, 叫他们不能出去报信,免得惊动了客家又来上门添乱。怎么都得待大妹妹安然出嫁了,才好作打算。”   丰大太太用指尖点了点手边的礼册“你看看这礼账!首饰、物什、摆设、字画都数倍于旁人。”   她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地,眼睛犯了红“原奢望侯爷能许个妻位给咱们钰丫头,也好叫咱们出去跟人说起时提起扬眉, 最坏是个贵妾, 毕竟钰丫头条件在这……哪里想到当真是妻位!还是这样珍而重之,重聘求娶的妻位!”   周氏知道她担心什么,抬手挥退了身边服侍的,绕到丰大太太身侧伸手替她捏按肩背“娘该高兴才是。咱们向来待大妹妹不薄, 为着她的事, 几番与二婶相争, 还将她接了来咱们身边住着, 处处细心照料。她不是个蠢笨的,怎会不解爹娘的苦心?若非咱们一心护着她宠着她,如今她早已做了商家妇。”   “……侯爷这样爱重,想来她自己也是有几分清楚的。不然怎敢拿乔做势的拒婚?说不准就是因为她这样子,侯爷才越发难以罢手,钰妹妹的手段,十年宫里练就,只怕是咱们这些人不曾见识过的。”   “娘只需嫁妆给得丰厚些,她怎会不承情?如今二婶‘突发重疾’,理不了事,二叔房里又没旁的得力的,从前二婶替大妹妹收着的那些‘嫁妆’,不正好借着这机会交由大妹妹打理?”   “你说得轻巧。”丰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二婶还有两个孩子呢。今时只顾着偏颇丰钰,来日那两个不记恨?将来你二叔身子好了,说不定就忘了这茬事,人家夫妻又是一条心,咱们这些人却是白白做了恶人。若要依着我,我宁可不理这一大家子事,为难咱们不曾分家,碍着老太太脸面,和你爹这个做大哥的名声,不得不多管一管罢了。”   丰钰当年入宫,及后来回乡后给客氏算计等,大房均是冷眼旁观未曾插手,若不是突然出来个嘉毅侯府的五姑娘,丰钰的婚事如今只怕仍捏在客氏手里。丰钰要记恨这些年的苦楚,也是记恨客氏,平白叫他们这些人中途接了烫手山芋,捡了半数埋怨回来,当真是冤枉不已。   丰大太太另有一事心里不快,便是为着盐道上面的职缺儿。人家二房到底是关起门来自家亲,丰钰在安锦南身畔吹那枕边风,扶持的也是她自己同胞哥哥,可不是她们大房的丰允。宁从江西那千里远的地方调个人回来,都不肯就近在盛城提拔丰允,可见丰钰心里对他们大房没半点感情。   丰大太太只不好对丰凯抱怨,怕给他斥她小家子气。当时想的是,若丰钰能给安锦南做个贵妾,偶尔走个口风,叫他们能打探些消息就已很好了。其实在潜意识里,丰大太太是不大相信丰钰能做了安锦南正妻的。毕竟她年岁在这,模样齐整但如何也算不上绝色,安锦南从前的妻子虽出身亦不高,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种种迹象看来,丰钰做侯夫人的可能性都不大。   如今碍于安锦南的身份,丰家对丰钰是客客气气的,可若她真做了侯夫人,就连自己这个当伯母的也要矮她一头。她肯宽和不算计,愿意拉扯一把娘家还好,若她不肯,甚至还要借由自己新得的身份踩上几脚以报当日之恨,那他们大房,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周氏缓缓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轻声安慰“娘,您别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媛儿明春亦要待选,大不了,咱们一碗水端平……二叔这个病症,哪里那么容易好的?将养个十年八载也是有的。人啊,活着不就为口气?她何处气不顺,就何处替她抚顺了就是。您得长远打算,夫君他已过而立,再不进,可就没什么机会了……那些出身寒门的,肯读书,又舍得下脸面,狠得下心,咱们做不成的,他们能成……再固守着眼前这三分地儿,将来砚儿长大了,如何替他铺路?”   说的丰大太太心烦意乱,正巧前头进来个小厮,说是丰凯吩咐,要在桂园摆一桌宴,给丰钰和安锦南两人用,周氏就趁势出门,张罗重新布置酒菜去了。   丰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礼册子,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闺女当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与丰钰一比较,孰轻孰重却是显而易见。嘉毅侯不过续个填房罢了,至于这般下本?   丰大太太甩手将那册子重重丢在炕里,听外头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丰凯和丰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锦南的是,她心烦意乱,胡乱穿了鞋,强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丰钰坐在丰庆的床前。   四面窗扉紧闭,屋中光线昏暗,炭盆里的火正旺,暖烘烘烤着这间暖阁。   她才从杏娘的屋中出来,杏娘的情况比魏嬷嬷回报的要严重得多,嘴唇不见半点血色,强撑半晌也没能挣扎着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小腹,疼得额头上都是汗珠子。   丰钰永远不会忘记,杏娘付出的是什么。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后,那么多年不曾有过龙胎……她虽自私,却也不是全没感情,她觉得心痛,也觉得歉疚。   带着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丰庆的下场,就觉得没那么痛快了。   她坐在丰庆的床前,慢条斯理地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药,丰庆醒着,用一对情绪复杂的眸子望着她。   这个长女,他已经十多年未曾仔细端详过。她眉色偏浓,有些英气,一双杏眼,不大不小,却很有神。此时她虽然不曾哭,面色亦是有些沉重的。毕竟是他的亲骨肉,纵他那般对她忽视,她也没有怨怼,亲自捧着药碗,一点点的喂他。   反观他当成眼珠子般宝贝的媛儿和尧儿,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见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边,不住哭喊要见亲娘。   丰庆艰难地张了张嘴“钰……”   丰钰一勺汤药喂了过去。   她不想听他说话,一句都不想听。   任何事后的补救和挽回,都不及当下点滴的温暖来得珍贵。   进宫数年后,她就渐渐变成一个硬心肠的人,不原谅,就是不原谅,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   况他如今这个样子,说话的模样真狰狞,她看也不想看。   旧时母亲病卧在床之时,他是怎么说的?说她胖头肿脸,枯黄憔悴,不忍观闻。   他自己,何尝不是?   手中药碗尚未放下,就听外头的说话声。   丰郢垂头领着安锦南跨步走了进来。   丰钰抿了抿嘴唇,瞥一眼在侧的丰庆和丰郢,垂下眼福了福身,道“侯爷万福。”   安锦南朝她点一点头,凑近丰庆,并未躬身,语气却温和“丰大人,我来瞧你。气色不错,定能康复。”转头对丰郢道,“侯府有位善医的乔先生,若有需要,你只管开口问崔宁。”   丰郢受宠若惊地持礼谢过,丰庆不能起身,急得不轻。他这才第二回 见嘉毅侯,传闻中冷面心狠的军侯,对他这般关怀,这般温和……   可自己这幅模样,何时才能康复起来,去外头耀武扬威一番?   转念又想,自己这样子,可会否耽搁了钰丫头的婚事?当即急得欲去拉扯安锦南的袖子,口中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下官……小女……”   他看向丰钰,又抬头望着安锦南,眼里是殷殷期盼,像个无比关怀女儿的慈父般,嘱托安锦南道“小女拜托……侯爷怜惜……自小没了娘……疏于管教……有错……望……侯爷担待……”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吭吭哧哧,不知多费力,中间还控制不住溅了许多口水出来。丰钰垂头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心想那安锦南极度洁癖,还不把他恶心坏了。心中小小地雀跃了一下,偷偷瞧了安锦南一眼。   安锦南正巧也在看她,非但没露出半点嫌弃的样子,还十分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口中道,“丰大人放心,本侯……”   “我会好生待她。”   一句话,说得丰钰睁圆了眼。   安锦南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转头对着丰庆道“如今丰大人病着,本不该与丰大人说这些。既丰大人托付,本侯却不好辜负了大人一番爱女之心。”   顿了顿,斜眺了丰钰一眼,这回笑容明显地绽开在唇边,像初春暖阳融了那数年不见光线的残冰冷雪,面容罩了柔和而耀眼的光色,“丰大人若不弃,婚事,着丰大太太代您与尊夫人出面商议,您意下如何?”   “……”丰钰腾地站了起来。丰郢在后,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丰钰抿住唇,脸色冷了下来。   丰庆大为激动,一叠声应下,不住地挣扎扭动,想起身去拉安锦南的袖子。   丰郢上前,按住了丰庆的胳膊,回眸朝丰钰道“妹妹,你先带侯爷去桂园喝杯茶去……”   桂园的小厅,不过几步见方的格局,因有几个月没住人了,周氏只叫匆匆忙忙收拾了小厅和稍间出来。安锦南坐在厅中,像是占了极大的面积,莫名叫丰钰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起身开了窗,叫凉凉的风从外灌入,余光瞥到小环等人正在朝外退下去,她张了张嘴,才要回头,就察觉到身上贴上了一个人来。   丰钰闭了闭眼,立在窗和他之间,心跳没来由加快,分不清是因着太生气,还是太害怕。   他许以妻位,且不容抗拒。凭什么?   平白叫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了一抹压抑的色彩,丢不掉,甩不脱。若是旁人,她尚有法子筹谋,可他是安锦南,以势相迫,丰家会结全族之力,替他顺了心愿。   除非她死……   安锦南垂下眼,入目是她秀发堆叠的头顶,簪了两只极素的珠花,挽的发髻也很马虎。   他突然有些好笑。   她这样子,分明是故意的,做出这无礼又难看的模样,好叫他请来的长辈心生厌恶。   可他不是旁人,他见过她更难堪的模样。透过那些花团锦簇的粉饰,他也看得清她原本的素容。   丰钰没有回头,她背脊僵硬地挺直着,抵在窗前,想尽量离他远一点。   安锦南不曾强迫,他只是立在那儿,鼻端嗅着她身上凉丝丝的那抹幽香,想到自己今日的来意,心情莫名地很好。   “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   丰钰皱了皱眉,似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她所知的安锦南,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又癫狂可怖,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大抵都早步下了无数的陷阱给人跳。   他说闲话的样子,她简直想象不出。   见她不语,安锦南没有生气,只是轻嗤一声,抬手在后虚抚了下她的鬓发,凑近她耳畔,轻声道“你爹的病……是你做的吧?”   丰钰陡然僵住,攥紧拳头,转过头来。   他伏低身躯,双手撑在她身后的窗上,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原来自己以为已经拉开的距离,这么近……   近到,他只需一垂头,就能吻住她的嘴唇……   前两次的亲吻……丰钰大恼,下意识捂住嘴,伸手想去推他。   安锦南靠近一步,将下巴贴在她头顶。   “别动。”   他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听来暗哑,又有些气急败坏般。   “听我说几句话,就放开你。”   丰钰蹙眉,她怎么肯,她抬手就朝他推,口中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安锦南闭了闭眼,给她推开几许,伸臂抓住她手腕别到她背后,重新将她挤到窗上。   “丰钰……你为何不肯?”   他半眯着眼,沉沉地朝她看。   丰钰觉得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这需要问?不肯,当然是不愿。难道他以为,全天下女人都该乐不可支地嫁他?   “眼前,你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应澜生是在骗你,他根本不会娶你。”   丰钰闭了闭眼,后腰硌在窗格上,有些痛。   “侯爷,烦请自重,丰钰的事,不需侯爷费心。”   安锦南低笑了声,端起她的下巴,含笑道“别怄气,你这样的人,怎会算不清轻重?留在丰家,你不过是个多余的人,未嫁的身份,住在隔房院中,你能谋些什么?东西摸不到手,只有算计人心。丰老夫人并不理事,丰大太太对你会真心否?为着孝顺的名声,你还得时时忍着恶心去照看丰庆。至于你那个继母,只要你一天不嫁,丰家就会留她一天,难道不是?”   安锦南见她眉头有些松动,心里喜悦已极,语速不由加快了。   “而本侯能给你的,地位,权势,自由。你想在盛城横行霸道,想要手掌万金,本侯都能给你。”   丰钰抿唇别过脸去,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她手腕给他底下那只手紧紧的攥着,上回他许这样的承诺时,情境是……   脑海中跳出当日他粗暴霸道的样子,扯痛了她的腕子低沉地承诺,说他什么都能许她……   安锦南那只手渐渐松脱了对她手腕的掌控,有些贪婪地,又小心翼翼地改为环抱着她的细腰,一寸寸的滑过袄裙包裹着的纤细,他心跳加快,咚咚咚几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喉结滚了滚,才能找回思绪续道“你也许不稀罕,可婚事呢?你的名字已与本侯联系在一处,盛城内外,知道你是本侯的女人,谁敢娶你?便纵有那胆子大过天的人肖想于你,你甘心嫁么?”   婚事,是自出宫回乡后,一直悬在头顶的刀。身不由己的痛,百般的挣扎筹谋,想寻个喘息的机会。又不甘心,被人掌控着人生,做个为他人换取荣华富贵的筹码。   “本侯……”他垂下头,捏过她的下巴叫她仰视着自己,“本侯……不会强迫于你……,你想做的,本侯都由着你……”   安锦南搜肠刮肚,想到自己已经差不多将安潇潇教他说的话说完了,他完成任务般长长松了口气,嘴角勾了抹沉沉的笑。   “再说,此事也由不得你……” 第55章   丰钰被他捏的下巴有点痛,无法转头垂头只有被迫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眸中闪过一抹不甘和恼恨。   她是知道的, 只要他想, 她就没有旁的选择。   世道如此, 她的境况如此。   只要舍不得一死丰家总有机会把她献给他。   可是……面前这人为何非她不可?   丰钰动了动嘴唇, 将这话问了出来。   安锦南望着那张轻轻开合的嘴唇,他瞳孔深了深, 俯身轻轻贴上去, 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因为本侯……”   “!”一声闷哼,从安锦南薄唇间溢出。   丰钰眉头紧凝,一记屈膝顶撞后便想快速自他的钳制中闪身出来。   他却并未松开手, 冰寒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几乎是咬牙切实地捏住她的下巴, 恶狠狠地亲了上去。   雪停了, 风声很轻,桂园寂静的小院里侍立着两个年长稳重的嬷嬷。她们一直盯着里头的动静,自那半敞的窗看去, 能瞧见一段淡青色的背影。那纤纤的细腰处, 一只大手横来,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一点点在腰上移动,缓缓攀上背脊……   丰钰一开始还剧烈挣扎, 此刻, 她已经没力气了。   她一只手被他握着, 按在身后的窗格上面。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身子,因为无法撼动,此时也只是虚虚抵在上面。   他贪婪地吮啄她的唇瓣,灼热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呼吸不畅,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她都没机会去想,从何时起两人变成这样。   安锦南攫取那诱人的甜香,凛冽的苦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松香,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此刻这味道好似也融入了他的身体中,他能感觉到怀中人似乎没那么挣扎了。淡淡的喜悦晕上他的眼角眉梢,压住浓浓的渴望,他不舍地稍离她的嘴唇。   “以后,忤逆不驯,本侯便这样罚你……”   低沉的嗓音不自觉多了丝丝暗哑慵懒,他垂头凝望着眼前大口大口喘息,目光有些飘忽不定的她。   她眉尖儿轻蹙,平素冷静幽深的眸子此时水汽氤氲,她嘴唇微肿,瞧似越发红润诱人。   脸颊少见地添了一抹红霞,衬得太过清冷的面容多了丝丝娇媚气息。   他原以为可用这种法子来惩罚她的不驯。   可他最终发现,他惩罚的其实是自己。   越亲密,渴望得就越多。心头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蹿上来,他想……他想……   怀中人似乎理顺了气息,那红晕迅速从面颊退去。安锦南心内一凛,连忙将她两臂捏住,俯下身来艰难调匀了气息。   “听我说。”   他低低地道。   丰钰眸子里蓄了耻辱的不甘,她咬住嘴唇,红肿不堪的唇瓣被贝齿带动,在他盯视中微微颤了下。   安锦南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好,我听。”丰钰负气地闭上眼。她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无能为力。“侯爷当日助我,我曾应过,愿随侯爷差遣。今日侯爷欲我进门,其实何必?我在侯爷眼中不过一奴婢,侯爷但有传唤,我焉敢不从?”   她垂头看了一眼按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宽大的手掌,想到刚才亲吻之时这只手在她身后拂过时……那屈辱的感觉……   安锦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丰家将她推到如今这个境地,用流言污了她的名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好的姻缘。   她终会在无数的恶意中艰难求存,为一丝喘歇而毫无尊严地伏跪在他身前,求他庇护……   丰钰抿了抿嘴唇,抬眼轻轻一笑,不甘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活着,从来不易。   深宫十年,她被人死死踩在脚底,如泥般被践踏时,什么屈辱不曾受过?   安锦南听懂了她的意思,本沉迷在甜腻的躁动的情绪中的那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倏然松开了对她的掌控,任她如逢大赦般迅速避了开去。   他转过头,凝眉望着她道“在你心里,本侯……”   “我如何想,重要么。”丰钰抱臂立在门畔,似乎随时做好逃逸的准备。   安锦南扶额,低低地笑了。   他缓缓朝她走来,心中有些懊悔。   安潇潇教他的那些话中,他原来还是忘了一句。   “丰钰。”他神色有些复杂,似不耐,或是别的。   他抬手牵住了她按在门上的那只纤细的手。温热干燥的掌心将她小巧的指头包裹住,带到自己胸口处,“你难道看不出,本侯对你的心?”   似乎觉得这句话并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他续道“本侯想你一直在侯府,不必这般麻烦地频频想法子请你过去。”   “本侯府里的钥匙都给你管着。”   “本侯想……跟你……”他挑眼看她,眸中灼热的渴望似有将人灼伤的力量。   丰钰本是恐惧不安,又恼怒而不忿,他说这句时,她却蓦地把脸一红。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想跟你……做夫妻……”他艰难地把话说完,万年不融的冰山脸难得染了抹可疑的红。   心里莫名地厌恶着,做什么女子非要听这种羞人的话。他表现的难道不够明显,身体的反应不够直接?她在宫里伺候娘娘,怎会不懂这些?还非得直白说出口,才觉得他的诚意够?   “本侯……思你甚久……”   “别说了!”丰钰打断他,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登徒子都没这么厚颜,他堂堂嘉毅侯,能再无耻些么?   安锦南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说。可安潇潇再三嘱托,定要说的那句……   “本侯……倾慕于你……数年……”   ##   夜色深沉,丰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安锦南白日说得那些话真的太奇怪了。   她不曾想过,也未曾察觉。   一直以来,习惯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心里总是有些屈辱不甘。   今天,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温声低语,要她安心待嫁,说万事有他……   这……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周氏傍晚又过来一趟,话里话外不外是逼她许嫁的意思。   丰钰知道,此事从不由她。   安锦南不是郑英,也不是应澜生,丰家是宁可贴钱也愿将闺女嫁他。遑论他送来的礼单没半点怠慢之意。   可心里有个坎,她觉得过不去,真过不去。   她从没想过自己和安锦南会有情感上的纠葛。   从理智上,她知道做这个侯夫人的机会是难得的,是对她有利的。安锦南偏居盛城,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没人会找不痛快,给他的夫人气受。   没有婆媳关系妯娌关系的烦恼,他独居,与安府隔着一道高耸的院墙。   论外貌,安锦南气质虽沉郁了些,面容柔和起来时,也是能叫人赞一句俊美的……   可感情上,她真的无法接受,她一直防备算计的人,成为自己的丈夫。   更多的是来自悬殊身份所带来的忧心。   他的这种喜欢,停留在肉体表面的沉迷,能维持多久?   他那般自大,会真的如他所言一般,不强迫她,疼她,宠她,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这……光是想想,霸道嚣张的嘉毅侯,和曾做过奴婢服侍过他的自己,这种组合,腻腻的贴在一起……足以叫丰钰汗毛倒竖。   安锦南行事,便如他本人一般,不可理喻!   xx   昏暗的刑房里,莫千言已经独个儿坐了二十多个时辰。   她身上衣衫完好,没有受半点伤,赵跃命人将她丢弃在这,锁了牢门,不给饮食,也没有方便的地方。耳畔只听到周围隐约的惨叫,入目四周墙上沾满粘稠发暗的血,不知已干涸了多久。地上铺着干草,不时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声在草层之下。   她紧紧抱住自己,缩在墙角。   哭过,喊过,要求面见嘉毅侯,没一丝回应。   是自己喉咙已经喊破了,嘶哑了,也没了力气,才渐渐的不出声了。   她不懂,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嘉毅侯凭什么囚住她,将她遗弃在这?   她这样貌美,任哪个男人见了她不是意乱情迷?缘何这嘉毅侯府的人都是这么的怪异?他们是眼瞎了?任她百般娇呼,都能硬下心肠不理会?   饥饿和口渴,孤独和绝望,快把她压垮。   此时此刻她突然无比的思念应澜生,那个待她如珠如宝的男人……   若他在此,他怎么会忍心看她如此无助?   若他……   莫千言的眸子冷了下去。   若他拼着不要名声强娶了她。她又何至今日,龟缩在那小小的清风观中,做个见不得人的寡妇?   他最爱的还是他的家族,和他自己!   她好恨啊。恨这世道不公。   凭什么生来她就比旁人坎坷?她有这样一张绝色容颜,这样一具美丽妖娆的身子,为什么那些不识抬举的男人,一个个地都弃她不顾!   谁不想锦衣华服,谁不想呼奴唤婢?谁不想做个永被人托在掌心呵护的娇女子?   为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就那么难?   枯燥的修行生涯快将她逼疯了!那些个承诺要娶她的无耻男人,一个个胆小如鼠,听说她要做正室,央他们休了家中正房,就再也不敢来见她……   可笑,这些男人太可笑了!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忽然传来整齐的请安声。   莫千言腾地站起身来,因蜷缩太久,她双腿麻木得没了知觉,膝盖一软重新跌了回去。   门被从外打开,安锦南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莫千言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是那样高大威武,器宇轩昂,他生来高贵,自带了旁人不敢冒犯的沉沉威严。他又这样的冷峻而朗俊,立于昔年街头的百花会上,令周遭无数的儒生公子都黯然失色。   莫千言凝了眉头,娇娇婉婉地爬了起来。   “侯爷……”   一声低唤,带了无尽的娇媚。   她身姿宛若无骨的蛇,蹭在他脚边,欺霜赛雪般的手腕从宽大的道袍袖中露出,又柔又怯地攀上他的小腿。   脸颊蹭在他膝头,抬起水光盈盈的眸子,又唤了声。   “侯爷~” 第56章   安锦南垂头,伏在他脚下, 楚楚可怜的女人用含了清泉一般水盈盈的眸子仰望着他。   她是那样羸弱、柔美, 白皙的面容虽染了淡淡的灰迹, 仍是瑕不染瑜, 小巧的下巴微扬,从口中溢出低低的求恳, 每一个字都含了媚, 好似面前之人不是将她囚禁于此的坏男人,而是她深深恋慕着的情人……   安锦南顺着她洁白柔滑的臂膀,看向自己被攀住的膝盖。   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崔宁在侧瞥见, 忙把头转了过去。他艰难憋着笑, ——侯爷最厌人触碰, 这女人多半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卓鸣奇怪地看他一眼, 自行上前,刷地抽出刀来,雪亮的刀刃直指美人颈窝, “放开!”   眼前忽然杀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将莫千言吓了一大跳,她转头看了眼卓鸣,眸中盈了委屈的泪,又仰起头对着安锦南娇呼“侯爷,民妇究竟何处得罪了侯爷?还望侯爷明示。”   耐不住周身气压陡然直降, 和那明显刺得更深的冰凉刀刃威胁, 莫千言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 捂住脸低低哭了出来。   “民妇……不过是个落魄的修行之人,不知犯了何罪?”   她声音低低柔柔的,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细弱的身子跟着轻颤,弱不胜衣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赵跃身后跟着的几个行刑手都不忍瞧了,垂头低眉怕自己待会儿狠不下心肠。   安锦南揉了揉眉心,有从人搬来一把大椅子,他在上坐了,莫千言稍稍抬眉,就见面前一字排开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以安锦南为首,个个儿用不满而嫌弃的眼神望着她,好像她真的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她抿了抿嘴唇,刚才问过安锦南的话不曾得到答复,从进屋起,安锦南一句话都没有说。   崔宁见安锦南眉头已经皱得快打成死结,知道差不多该办正事了,他正了正色,走上前,从怀里丢下一册卷宗,扔在莫千言身前。   “你先别忙哭,”他轻声道,“看看这个,自然知道侯爷何事找你。”   莫千言拾起卷册,略略翻了一遍,她嘴角暗自勾了抹轻嘲,却在抬眼时,极快地将神色隐藏好,只仰起一张绝美的芙蓉面,桃花泣露般摇首喊冤“我……我没有……这些人,我根本不识,不是我……我没有!您相信我,侯爷,我与您无冤无仇,缘何要伤害您?设伏杀人这种事我怎么敢?我是修行之人,我平素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侯爷,您信我!”   她膝行上前,欲揪住安锦南的衣摆,安锦南眸子一缩,卓鸣立即上前,抽刀将她前路阻隔,“且住!”   莫千言泪水爬了满脸,仰头哀伤地看向众人“我只是个弱女子罢了,为何要将我牵连进来?是谁要害我?”   她低低呜咽着,许久,并不见有人回应半句,她抹了眼泪,抽着鼻子,咬了咬嘴唇。   “我……”她忽然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坚定而沉痛地道“此事……也许是……是我养兄应澜生所为……他……他对我……求而不得,因我另嫁旁人,他便生了怨怼之心……”   她哀伤地捂住胸口“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恨我?”   她蹙眉望着安锦南“适才那册子上的人名,都是应家暗里的人,表面是与应家没有干系的江湖人士,其实暗里是应家的爪牙……侯爷只需查一查天逸山庄……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似是十分不忍心说,支支吾吾半晌才无奈吐露了“实情”,不时抬手抹一下滑落在脸颊上的泪珠,又自责又心酸将应家私底下的势力扯了出来。   崔宁觉得牙酸。   若非亲眼见到,他还不知,原来有人能把无辜、伤心、无奈、陷害同时演绎得如此流畅自然。   多年来他见过许多女人,有疆场上和男人一般骑马打仗的巾帼,有大户之家规行矩步的淑媛,也有如安潇潇一般灵动跳脱的少女,却是第一回 见到这么美又这么毒的女人。   安锦南饶有兴味地听莫千言说完上述的话,他挑了挑眉。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指尖轻轻扣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   崔宁心内叹了一声,开口道“这么说,是应澜生策划行刺侯爷,而这些来自天逸山庄的江湖人士,是受他指使,将罪名嫁祸于你?”   莫千言垂了垂眼,无言地点了点头。又道“我与他乃是挂名的兄妹,自小我就在他家,当他是我的亲哥哥。我真的从没想过,他会……”   她挑眉看了安锦南一眼,白皙的脸上染了层红霞,“他会对我怀有那种心思……”   “我已经努力的避开他了啊!”泪水重新漫上来,似乎欲要永无止境地流下去,“我嫁了人,丈夫死后,为避嫌,没有回养父家……我宁愿孤零零的一个,安守在观中……我不想毁了他的贤名,更不想毁了我自己……”   崔宁打断了她“这么说,你从没见过侯爷?也从没想过要行刺侯爷?”   莫千言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卓鸣不耐地弹了弹刀刃“说!”   莫千言似给他吓到了,身子缩向崔宁那侧,怯怯道“却也不是没见过……两年前,百花节上,曾与侯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丈夫当街行凶,殴打于我……是侯爷出手相救,我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她感激又娇媚地眺了眺安锦南“我一个弱女子……无以为报,若侯爷不弃……”   安锦南才松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崔宁咳了声道“行了。”他收了卷宗,回头朝安锦南行了一礼,“侯爷,此女的口供,想必外头已经听清了。”   安锦南点点头,从座中缓缓站起身来。   崔宁回眸,朝莫千言笑笑“适才,你说得很好。”   莫千言见他一直面容温和,与卓鸣的凶神恶煞和安锦南的明显厌恶全然不同。   她朝他感激地一笑,怯怯地道“那么,我能走了么?”   安锦南已经背转身,率先朝外走去。   她视线越过崔宁,遥遥看着安锦南的背影,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毒,很快消弭了行迹。   崔宁摇头“不能。还有个人,想要见你。”   莫千言眉尖颤了下,直觉崔宁这话大有深意。她未及多想,就见门口处,走来一个孑然的人影。   她心下猛地一沉。思及适才崔宁所言,说她的口供门外之人已经听清,她登时方寸大乱,震惊地看向崔宁。   原来所谓审问,不过是引她说出刚才那些话,说给门外的应澜生听!   不!不!   这是她最后的倚仗,最坚实的棋子,怎能就这样,轻飘飘地给人毁了?   若连应澜生也不帮她,她该怎么走出安锦南的牢笼?   应澜生伶俜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光线。崔宁含笑与他点了点头,也退了出去。   狭窄的牢房中,只余一立一伏的二人。   他身穿一身雪白的儒衫,温润的面容此刻灰败泛青。   他两手紧紧攥在袖中,用无法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佳人。   这是他自小就深埋在心底的美梦!   这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爱过的女人!   这是他奉若神明,宁自己伤得千疮百孔也不忍她一蹙眉的仙子。   原来在她心目中,他是这样的可笑啊。   应澜生一步步地,游魂般靠近。   莫千言嘴唇打着哆嗦,伸出双手,攥住了她的袍角。   泪水重新漫过脸庞,她摇头,急切而悲凉地哀求“荣哥哥,你不要信……我……我是被逼无奈的……他们……他们太可怕了,我好怕……我好怕……”   她抱住他的腿,将自己软软的身子贴了上去。   “荣哥哥……带我走吧……别丢下我,别丢下阿言……”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可怜,应澜生看也不敢看,——怕自己会忍不住,将她剖成了两半,去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黑硬如铁。   他捧在手心供在神龛护了二十多年的女孩……   泪水,不自觉地从应澜生面上滑落。   一滴一滴,打在莫千言的额前。   她抿住嘴唇,攀住他的腰,勉强站了起来,她将自己贴在他身上,伸出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别哭啊,荣哥哥……阿言会痛……”   那双手……细白得便如一根根雪玉雕成。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他就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从前,但有触碰,他都会紧张得发汗,心内懊悔惭愧,觉得自己生出妄念,简直对她不敬。可……   “阿言……”应澜生艰难地张口,他的嘴唇抖得比她还厉害,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莫千言捧住他的脸,低低地道“荣哥哥,阿言在……”   “其实,安锦南没有侮辱你,对吗?”他神情萧瑟地问出这话,心紧紧缩成一团。   莫千言停在他面上的手颤了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退后一步,含泪苦涩地一笑“原来……荣哥哥已经不信阿言了……”   她迅速抹掉眼角的泪,嘴角勾起一抹轻嘲“其实,这都是荣哥哥布的局吧?故意设套叫我说出那种违心的话,好给荣哥哥你自己寻个可以放下阿言的借口。”   她别过脸,冷冷地笑道“其实,何必呢?”   “荣哥哥早就不是阿言的荣哥哥了,荣哥哥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已经不在乎阿言了……”   应澜生望着这样的她。   很奇怪,直到现在,她都不肯认。她甚至理直气壮,觉得是他对不起她。   应澜生抚住胸口,艰难地喘息了一瞬。   喉咙深处有抹灼热的腥甜,被他强行抑制住,勉力张口问道“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个明白么?”   “瞧在你我兄妹一场……瞧在爹娘养育你十八年……你,跟我说句实话。”   “阿言,别让我变成一个笑话。”   “为你当初一句谎言,我……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代价么……”   莫千言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水光已然不见。   她抬起明艳的脸,柔弱的表情瞬时化成刻骨的寒,她轻蔑地笑道“所以呢?你后悔了?”   “是你自己愚蠢!是你胆小怕事!”   “你若当真爱我,何必在意是真是假?你早就该豁出一切,替我手刃安锦南!”   “你什么都没做到,有什么脸来质问我?”   应澜生睁大了眼睛,将她一切表情尽收眼底。   他从没见过,从没见过阿言如此刻薄恶毒的模样。她好陌生,这样的她根本不是他心目中那个冰雪一样纯洁的姑娘……   “对!”事到如今,莫千言知道应澜生再不会信她,她索性不装了,转身坐回一开始坐着的墙角,她眸光轻蔑地朝他看,“是我故意引导你,让你以为我被安锦南所辱。顾长庚的死确实是安锦南的人下的手,不过不是为了抢我,而是因为我借用你手底下的人,将一宗大罪栽给了他!”   应澜生紧紧抿住嘴唇,眼泪不绝地落下,“你……缘何……”   “那个瞎了眼的狗东西!”莫千言咒骂道,“他祖上烧高香,娶了我这样的绝色,竟不知珍惜!为一点区区小事就对我动手!我岂能饶他?”   她瞪向应澜生道“非是你懦弱,不肯替我出头,非是你无能,不敢强争娶我,我怎会过得那样凄凉,怎会给一个肥头大耳的窝囊废欺凌!”   “应澜生,你胆小如鼠,有色心没色胆,我瞧你不起!”   “我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你说过每一个我难过的时刻,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得!可我在过着那样的苦日子时,你在哪呢?你这自以为清高的伪君子!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你是瞎了眼么!”   应澜生身子轻轻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喉腔那股腥气越发涌上,他强行抑住呼吸,摇摇晃晃地屈膝,跌坐下去。   一尘不染的白衣沾了草灰,和颜色不明的污迹,他泪眼望她,身子抖得不能自已,“我……我这样珍惜你……”   莫千言冷笑“谁稀罕你的珍惜?应澜生,你以为你多伟大?你以为你多高洁?你连娶我都不敢,你连光明正大地承认你爱我你都不敢,你还能做什么?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应澜生再也支撑不住,他左臂撑在地上,头低下去,和眼泪一起砸落在地的,还有他嘴角的一缕鲜血。   他头脑中如雷电轰鸣,不能承受的悲伤倾轧在脊背,叫他再也无力爬起。   莫千言蛇般蜿蜒而上,缓缓爬到他身前,撕开自己宽大的道袍,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你知道么?”   她残忍地笑道“我恨你们应家!”   “恨懦弱无能的你,更恨你道貌岸然的爹!”   “我豆蔻之年,就已经给你爹污了!”   “你以为他不许我嫁你,是因为你我的兄妹名分?”   “是因为我已经和他睡了……他不敢叫你知道,所以委屈我,嫁给顾长庚那样一个鼠辈!”   “那晚我苦苦哀求,告诉你我不想嫁人的时候,你为何避开!”   她脸上的笑,一点点的龟裂开来。   “你以为自己对我很好么?”她眸光泛红,疯狂地喝道“你爹辱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我被顾长庚欺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是!我是害了你!”   “因为我恨你,就如我恨那不长眼的、将我推开,当我是团垃圾一样嫌恶的安锦南一样!”   “我要你们死!”   “我要你们万劫不复!!”   “应澜生,你活着做什么?你这样没用,你活着做什么?” 第57章   “阿言……”应澜生嘴唇上面俱是鲜红的血, 他艰难地抬起头, 用迷蒙的双眼看向莫千言。   她的轮廓模糊了, 眼前只是一片淡而虚幻的影,一如这么多年来他可望不可及的梦。   “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的残忍,生生剜去我的心。   父亲, 家族, 名声,和你……你叫我如何选?   应澜生觉得晃似有把巨大的齿锯, 在生生割裂他的心魂, 痛得快喘不过气,痛得恨不得立时求个解脱。   莫千言将他的手掌握住, 贴上自己的胸口。   “是我不好么?当日我苦苦相求,求你带我走……是我不美么?这样都无法引你动摇……”   触手是温软如绵的细腻, 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亲昵在此时化作现实, 可心内感知的不再是羞愧和内疚, 或是狂喜……他如遭电击般,用力地甩脱了她的手……就地蜷缩着退开,抱住自己的头痛哭流涕。   “阿言, 求你!别这样, 阿言!”   他带着哭腔的哀求, 令人悲不忍闻。眼泪早已不是一滴滴的迸出, 而是汹涌如潮般的倾泄。   他从没如此刻一般狼狈过。   他不敢看她, 不敢听见她的声音, 更不敢稍稍碰触……   他雪白的衣裳沾了无数的污迹, 他涕泪交流哭得凄惨不已。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耀眼而卓然出众的那个无双公子,他只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家族的罪人,为人愚弄半生而不自知的蠢货。   他心底的信仰轰然倒塌。   他心目中最敬最爱的两人,同时压垮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旧年回忆如山洪般袭来。点点滴滴的回忆汇成巨大的浪潮,将他兜头湮灭。   不是没有苗头,不是不曾撞见过,那些可疑的瞬间,那些拙劣的谎言,早有预兆,是他未曾想。未曾怀疑过,在他生命里高山般巍峨正义的父亲,会对他最爱的人做出那样龌龊的事……   “父亲!”少年的应澜生脚步匆匆,向来沉稳的脸上少有地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欣喜,他手持书卷,快步地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远远看见父亲的贴身小厮立在门前,大老远看见他就拔腿跑了进去。他微微蹙眉,待走进了院子,见那小厮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大爷不着紧的话,不若先去园子里转转,爷屋里有人说话儿呢,这会子不巧……”   应澜生脚步顿住,点点头,朝父亲屋里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毫无动静。   他迈步出来,在附近溜达。没一会儿,就见阿言垂头从里头走了出来。身上衣裳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挽好。他快步跟上去,喊她“阿言。”   她回过头,双目红肿,分明是哭过的。   应澜生心中一痛“阿言,发生了什么事?”   莫千言抿住嘴唇,下意识地伸手攥住自己的前襟,她瘦削的身子微微打颤,好像有些冷。   应澜生狐疑地看了眼她来的方向,“是不是爹他,训斥你了?”   莫千言自小长在他家,与他亲兄妹一般,父亲为人严肃刻板,对他亦是极严厉的。   他望着莫千言欲言又止的模样,强行抑制住想要伸手抚一抚她额发的冲动。   ——自他十三岁搬到外院住时,就已经知道阿言的身世了。她并非他族妹,而是父亲旧时一位幕僚的女儿,在他们家中十三年,当成嫡女一般娇养长大。   这两年,他谨守礼仪,不敢稍稍逾矩,随着她越发出挑的美丽,他对她的感情好像也与从前渐渐不同了些。   他甩开纷乱的思绪,只有微微朝她一笑“虽然爹爹脾气不好,但他对你对我都是一样,训斥几句也是为我们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莫千言咬住嘴唇,一双眼睛蓄满了晶莹的泪。脸色是惨白而难堪。   她想出言痛骂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当着这样光风霁月的应澜生,她说不出口。   荣哥哥最是崇拜刚正不阿又有才情的父亲,她便说了,他又会信么?   她垂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没惊起半点声息。   应澜生温声道“阿言,我中了解元,父亲还不知道,待会儿我告诉他,他心情定会好。届时我再替你求求情,叫他别再训你,你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在学琴棋书画,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莫千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躲到应澜生身后。   应澜生回过头,见父亲宽带缓袍从院中跨出,面色阴沉不定似乎还不曾消气。他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应从云沉沉扫了莫千言一眼,没有说话,他负手朝园中去,停在月洞门前,示意应澜生跟上。   应澜生有些不舍地看了眼阿言,朝她点点头,才快步跟上父亲。   跨过月门,应从云道“你既已知她身世,你二人孤男寡女,以后莫单独凑在一处,免传出些不好的话来,污了我应家声名。”   应澜生垂头应是,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中了解元的欣喜被陡然升起的忧色冲淡,此时再看天色,只觉阴沉沉的叫人憋闷不已。   做什么要长大?长大后的他与阿言,中间隔了山川河海。   倒不及少时,无忧无虑地并肩坐在池塘边,亲手剥开一颗颗清甜的莲子,喂给她吃……那时他还不懂何为为情所困。如今心中满溢的浓情,无处诉。至此,连将来凑在一处说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奢侈起来。   后来他与父亲爆发过一次争吵。   那时朝廷的调令刚刚下来,父亲即将入京为官,临行前,命母亲匆匆替阿言筹了一门婚事。   那顾长庚乃是个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从前做过京里齐王府的侍卫,五大三粗是个习武之人。因醉酒误事给齐王府遣退了,回到樊城,镇日的拿从前追随过齐王之事四处吹嘘炫耀。   他父兄皆是武人,祖上最高做过守御所副指挥使,因皇权更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留下一个无从追溯真相的传说。家徒四壁,内里早是空架子,靠祖母留下的嫁妆首饰勉强过活,一家父子没一个做出成绩,兄长在县衙做捕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恶霸。   应澜生骤知父亲给阿言订了这样一门婚事,气血上涌,理智全无。他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父亲罚他跪在祠堂祖宗牌位面前,痛斥他“你还记得你读过的圣贤书么?你心里还有礼义廉耻,忠孝仁义么?你为美色遮了眼,对妹妹一样的女子心生邪念,你枉为君子,辜负族中老幼对你的寄望,你这是拿我们应家的脸给一个女人踩!你记着你的本分,你是长房长子,是应家未来的当家人,你这样冲动莽撞,目无亲长,如何担起这家,如何叫人信服?也罢!此回入京,我这便书信拒了!我怎放心得下,将我一家老小,托付于一为美色所误之人!”   母亲含泪地低声劝他“你莫要气你爹爹了!我们应家积力百年,才有这么一个出头机会,你便忍心叫你父为了你,放弃这大好前程?你怎能做这家族的罪人?阿言再好,她终与你是兄妹名分,你难不成还能将她娶了?或是将她一世留在府中么?你不惧流言,她一个闺女,怎么面对那些污浊的猜忌?你若真为她好,该当做她的倚靠,她有我们这样的娘家,有你这样的兄长,嫁给谁能受得什么委屈?那顾家再不好,总是京里齐王府出来的人,你父亲此去京城,少不得各处打点联络,你要替阿言想,也要替你父亲想啊!”   应澜生无言跪在祠堂正中,看明月升起,又看残阳坠落。整整两日,不饮不食。   他迅速的憔悴、消受,心中痛楚难当。他被父母说服,被家族的担子压垮。他知道自己生来便没有任性妄为的自由。   他生是应家长子,注定为应家奉献一生。   情爱之事,从不是他应考量。他将娶一个贤淑能干的女人,与他一起撑起门楣,为父亲的仕途,为族人的荣华,为名声,……   阿言来寻他那晚,是在她成亲前两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躲着她,避着她,不敢听半点关于她的闲话,他有意逃避,也是有意在折磨自己。他以为只要他不去想,就一定能从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将自己抽离。   可是阿言来了,她抱住他的腰身,苦苦哀求他带她走。   她泪水滂沱,用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凄然地望住他,“荣哥哥,我不想嫁人……爹爹不肯收回成命,叫人锁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求你……求你带我走吧……我知道荣哥哥你……最是疼我……”   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无数个声音在呐喊,“答应她!答应她!牵她的手,带她浪迹天涯!从此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她会成为你的妻,只属于你一人!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对美满鸳鸯!”   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揪扯着他的灵魂,告诉他“别做梦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流言足以毁了你,毁了她,毁了应家!父亲养你十八年,就是为了让你践踏他的尊严污损家族颜面?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分忧,反而为了一个女人抛了家族!你算什么君子!算什么男人!”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我啊……”   “荣哥哥,难道阿言不好么?难道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阿言?我们并非亲兄妹,你只要点一点头,为我争上一争,我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荣哥哥!”   “荣哥哥……”   应澜生闭上眼,将回忆的闸门关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匆匆将阿言嫁了人,他原以为,是为了不让他继续为这见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沦。   从没想过,是父亲要走了,是父亲怕留下她与他独处,当年的丑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亲防着他,全家都瞒着他,让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对最无耻的人敬畏惧怕,言听计从。对最无助的姑娘冷漠相待,只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痛楚里逃避着她……   “你没说错,是我懦弱……”应澜生闷声哭泣着。   他没脸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凌乱不堪的衣裳。   宽大的道袍沾满尘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的高洁无瑕。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宠儿。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张迷人的脸,任谁看了,不疼惜,不心动?   可偏偏风雨加身,无人庇护。任她如风中柳絮,飘零无着。   她好恨啊!   恨应从云,恨应澜生!   她要毁了他们,他们如何毁她,她要加倍奉还!   她唇边沾了抹恶毒的笑“荣哥哥,你想过不曾……顾长庚那样的人,在新婚当夜发现我不是完璧,会如何对我?”   她俯身,轻抚应澜生的鬓发,手指轻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   “荣哥哥,他把我赤着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气要打,见我与男人说了话要打,想起你们应家也要打……他说,我是破烂货,是给你们应家玩厌了,才给了他……你说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没有疤,可我肋骨都给他压断过的……”   她说这话时,再未流泪,她是笑着,用低柔婉转的声线,似情人间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时,我都在想,我定要你们一个个的,都尝尝这滋味……”   “哦,对了!”莫千言笑着道,“他还把我送过人,送给他的上峰,他欠了债的赌场老板,还有……哎呀,我都记不清了……”   应澜生紧紧堵着耳朵。他不忍听。   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手滑滑凉凉的,抚着他的额头,他闭目朝后退,狼狈地踉跄着,终于摸到那虚掩的门,应澜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身后,幽暗的囚室中,传来莫千言凄绝的笑声。   她仰头大笑,笑应澜生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弄人,笑这无情而凉薄的世界!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时,她就已经发过誓了,这辈子,她绝不会为男人流泪。她要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他们的罪!   只是……可惜了!   应澜生太蠢了,竟给安锦南发觉。她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   不过,她不后悔。能借安锦南的手,了结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结了应氏一族,她便死,也够本了。   至于当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后之人……她不准备叫安锦南知道。   她曾对安锦南动过心的……几次暗中相随,对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他为他亡妻,十年不娶……她曾在心底默默的羡慕过,若有一个人,为她深情若此,便是给他克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莫千言闭上眼,泪水终于重新漫了上来。   她抿了抿头发,从发间取下木钗,她自地狱中走一遭,也该,解脱了……   她展唇,露出一个绝美的笑。   “安锦南,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别饶了应澜生,别饶了应家……来生……”   她没有将话说完。   木钗插进白皙而柔软的脖颈中,很快喷涌出温热的血液。   她的体温渐渐降低,她缓缓坐在地上,摆出最迷人的姿态,仰面躺了下去。   干草很快被鲜红的血染湿,崔宁和赵跃进来时,发现人已经救不回了。   应澜生呆呆坐在安锦南的书房中。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座上,安锦南手执狼毫,将一沓烫金红帛丢给他。   “据闻,樊城应荣书画皆佳,本侯要散出去的喜帖,不若便你来誊写吧。”   应澜生本是面无表情,直到这话说完有一刻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安锦南。   安锦南抱臂靠在椅背上,似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线条料峭的下巴因淡笑而柔和了些。   “哦,忘了告诉你了。本侯即将在明年三月春,迎娶丰家长女,丰钰。”   安锦南说到那个名字时,舌尖在唇间顿了顿,将那语气拉扯得有些缠绵。   应澜生怔怔望着他,听他续道   “届时,你来观礼。便你在狱中,瞧在本侯面上,他们也会允的。” 第58章   应澜生不知这话如何反应, 他怔怔望着安锦南。   丰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原本不应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女人。   他前半生大多时间, 除了念及阿言, 便是考虑他的家族,他的产业,考虑如何替远在京城的父亲铺路, 如何维系好父亲作为“孤臣”的贤名……   对丰钰, 从一开始他就怀着不纯的目的。他心痛阿言的遭遇,也想试探自己如今的能力, 所以他大着胆子, 将主意打到了安锦南身上。   他以为,一个被驱离出京城而又手无兵权的闲散侯爷, 不过便是强弩之末,瞧着威风, 其实内里中空。   他想知道, 自己如今实力如何, 是否有机会,举家进京搏上一搏……更远的路他已谋算过了,安锦南在京城仇家众多, 他远避盛城, 怎知不是避祸?   淑妃因谋害皇嗣而死, 皇上早已厌弃恨极安家, 他以为他出手, 神不知鬼不觉, 亦无人会替安锦南这龟缩之人出头……   万万不曾想过, 安锦南兼了盐政!原来他从未失宠,他仍是今上信任的宠臣。   可他自己,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族插手地方盐务一事,更是不想安锦南查知。他得保住父亲的名声,保住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   这样的大好局面,怎容安锦南打破?   且……他想证明,他自己比安锦南强!   他越发想除去安锦南,疯狂的想。   可……这可笑的好胜心,是源于什么……   他自己都说不清……   此刻,从安锦南口中得知他曾求娶过的女人,即将嫁与安锦南为妻。   他以为在阿言的囚牢中,他的心已经痛极至麻木了。   可这丝丝缕缕的滋味是什么?   他发颤的指尖,冰凉的身体,是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觉得面前的安锦南,好生可恶。   他是在笑么?笑他的无能?笑他彻彻底底的败了?   应澜生垂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红帛上面。   大红烫金的帛上,笔力遒劲银钩铁画般的字迹。   安、丰,两个字亲密的挨在一起。   透过这浓稠的墨汁,他似乎看见,丰钰那张清冷的脸,贴靠在安锦南的肩头……   她那样倔强的女子,小鸟依人之时,会是什么样呢?   应澜生攥了攥手掌,又松开。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说笑了……”   婚事,在不曾得到当事人应允的情况下,被订了下来。   应澜生的求婚他们乐于听从丰钰的意愿,可对象一旦换作安锦南,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丰钰房中人来人往,远近亲友几乎踏断了她的门槛,无外乎恭喜,凑趣,叙旧,攀亲。   她从不知,原来她有那么多的姊妹知己,那么多的兄嫂叔伯。   丰钰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清晨便去丰老夫人处诵经吃斋,回屋后便是伺弄花草,或是拿些话本子瞧。   午后她会去丰庆房里待一个时辰。   不为旁的,只为坐在闷得人头晕脑胀的充满药味的屋中,笑着给父亲喂食汤药,顺带回忆一番母亲病中的情形。   说得越多,她便记得越清楚。说得越细,丰庆的脸色便越难看。   他衙门的差事已经做不得了,郎中来瞧过,说是还能说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有时丰钰在想,丰庆如今这样子,算她作孽么?   可药是在客氏房中一点点给他用的,他若不是耽于那种事,非要勉强行之,又会病的这般重么?   不管是不是造孽,丰钰都不后悔。   她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她甚至还会努力的、出钱出力地供养他,让他好生养着,长命百岁才好。   她要每天说上几件关于母亲的事,叫他时时刻刻记得,他今日之果与母亲当日的痛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一个对儿女无情,谋害发妻的恶人,他配得到同情么?   其实丰钰自己也知,她骨子里根本和他一样!   她甚至更恶劣。她对自己亲父下手,比他还毒!   丰钰喂完了碗中的药,拿了手帕替丰庆擦了嘴角,放下帐子,温声道“阿爹好生休息,我去瞧瞧杏娘。”   近来,人人都知她待杏娘极好。   本因杏娘和丰庆的事有关联,丰大太太等人打算暗中处置了杏娘。如今因着她高看杏娘一眼,认了杏娘失去的那孩儿,杏娘姨娘的身份几乎给默许了。反正,如今二房没有主母。   客氏不过是个被关在房里不见天日的待罪之人。   与她一同被禁足的,还有丰媛。   专有个嬷嬷守着丰媛的屋子,可以在西府内行走,却不能外出一步。   丰媛无法送信给外祖家,也无法得见母亲,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父亲不知为何,每每不愿见她,更不肯听她替母亲求她情,她和客氏身边的人,都给丰大太太关了,手中没一个可用之人。她孤立无援,手足无措。   如今府中人人都在讨论丰钰的婚事,都说,大姐姐要做侯夫人了。据闻,当年在宫中,身为宫女的姐姐,就与那大名鼎鼎的嘉毅侯有过一段情缘。   又有那添油加醋之人,将两人关系描绘成一段可歌可泣的绝恋。   丰媛一开始听在耳中只觉得烦,如今,她忽然燃起希望。如果丰钰能替客氏说上一句话,丰大太太敢不给她面子么?   丰媛来的时候,丰钰正和杏娘说话,见到她来,丰钰止了话头。姊妹二人来到廊外,丰媛垂头默默流泪,许久,才纠结而艰难地拉住丰钰的手。   “大姐姐,如今……只有你能替阿娘说句话了……”   丰钰冷嗤一声。是么?   她凭什么?   当年她被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几番情况危急几乎丧命之时,可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客氏可有怜她凄惨,肯放她一马?   凭什么她们走到绝路,就有脸来求她?   丰钰笑了下“媛儿,听说明年春你也要入宫选秀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反问,叫丰媛怔了片刻。   她抬眼,看向丰钰,丰钰今儿穿的是套湖绿色的袄裙,颈中围着长狐狸毛的领子,丰媛认得这成色,从前在客氏的库房见过。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泛起挣扎的神色。   如今,客氏手里那些东西,都给了丰钰了。都说,那原本是丰钰亲娘的嫁妆……   可在丰媛心里,那些东西从来就属于母亲。人死灯灭,父亲允了母亲便是允了,旁人凭什么来争?凭什么生生把那些东西都抢了去!   她也是要成婚的人啊!开春的选秀一过,只要想法子划去名字落选回来,她就能嫁人了!   忽然,丰媛瞳孔缩了缩。   选秀?适才丰钰说起选秀?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丰钰道“大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丰钰淡淡笑道“我是担心你。当年我参选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本来已经说好,会划去我的名字,怎知后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撩起眼帘,瞥了瞥丰媛“如今父亲母亲同时病了,你若是给选中进了宫……父母亲可又要添了心病……”   丰媛紧紧捏住袖子,心中百般不安。不会的,丰钰不会是那个意思,对吧?   丰钰向来待她还不错,虽不很亲热,可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她不会是那个意思的吧?   难不成,她一直怀恨在心,恨母亲当年送她入宫?如今趁母亲和父亲病重,没人给她做主,就要推她去……   丰媛心脏砰砰乱跳,慌乱地声音都在打颤,“大姐姐,父亲和母亲都会好起来的,我……我不会进宫,明年……”她勉强笑了笑,伸出发颤的指尖搭住丰钰的手背,“我还要瞧着姐姐出嫁,送姐姐去做侯夫人呢……姐姐……”   她对丰钰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已经不能自抑的红了一片。   “姐姐……”   提及婚事,便触了丰钰的逆鳞。她眸色霎时冷了下来,翻手按住丰媛的手,道“莫替爹娘忧心了,你也说,他们定能好起来的,安心等着,嗯?”   话是安慰的话,可语调,要多冰冷有多冰冷。   丰媛从没见过这样的丰钰,记忆中的丰钰,总是沉静地低着头,即便母亲偶然发怒斥上几句,也只会呆呆的在旁听着。那次郑英之事败露,她与徐妈妈当面栽赃陷害于她,事后,丰钰不也没将她如何么?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曾说……   她看着自己的手被丰钰推开,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她该怎么办啊?谁能替她做主呢?   时间一晃就到了腊月。   宏光寺后山的梅花开了,丰钰和文心相约祈福赏梅。车子缓慢地压过轻薄的雪面,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一路蜿蜒至山脚。   文心和丰钰弃了马车,被一群婆子侍婢们簇拥着,缓步朝山上走去。   “眼看腊八,我婆家的意思,先叫我回去……”文心拖着丰钰的手,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底下打滑。   丰钰看她神色怔忡,不由替她忧心“朱子轩什么态度?还是那么混不吝的?文二哥不曾打醒他么?”   说起来,文嵩为着文心的事已经不知找了朱子轩多少回。好话说尽,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夫妻两人这般僵持,已近小半年,近来盛城内外传出些不好听的,都说朱子轩夫妇二人如今“各玩各的”,气得文太太心口疼。文老爷还把文心喊去斥了一通,撵她尽快回夫家去。   文慈与丰媛一般的年纪,明年春便要参选,落选后便可嫁人,婚事是早说好的,只碍于小选,未曾写婚书罢了。   文老爷为族中旁的女孩儿考虑,不得已要委屈文心一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牵扯,不是说和离便能和离。   这时代对女人苛刻,对男人宽容,谁又有逆天妄行的自由?便如丰钰自己,又能逃脱命去?   “那你准备怎么做?过了这个年节,那位……也快生了吧?”   文心眉头的死结一直未曾舒展开,她长长叹了一声,抬眼看了下丰钰,“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又怕你瞧不起我。”   丰钰眉头一挑,距她近了几分,“你和朱子轩私下见过?”   文心大为惊异地看了看她“丰钰,你是活神仙不成?你怎么知道?”   丰钰上下扫了眼文心,目光最后落在她袄裙之下平坦的小腹上。“你……不会后悔?朱子轩是什么人,我以为你看清了。”   “是看清了,可……”文心抿住嘴唇,沉痛地道,“可我凭什么要背负一个不能生养的罪名?我想证明,我本就是可以的!是朱子轩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们朱家!”   丰钰久久不语,其实她有些生气。   文心这样骄傲,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打定主意不肯原谅,发誓要那对狗、男女好看,结果……被那人缠上,又容他亲近……那之前的撕闹又是为何?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低头走着。   文心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眶红了,“丰钰,你瞧不起我了,是么?”   丰钰抿唇看了她一眼,终是不忍心,回手将她手臂挽住将她扶着。低低地道“你们夫妻间的事,原本就该你们自己做主,我如何作想,并不重要……”   “我还不知你么?你说这样生分的话,明显是不赞成!可我……”   丰钰沉了沉眸子,没有去看文心,她怕自己的眼神太冰冷,文心会受不了。   “你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可你不该在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容许又一个生命参与进来。”丰钰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知道不被重视的孩子活得有多么艰难,“是男孩,你们皆大欢喜,当一切未曾发生过。可也是为着这个男孩,你见证了你枕边人的全部不堪,你真能心无芥蒂的与他生活下去么?若是女孩呢……你怎么敢赌?要再重复一遍你今番的痛,看他再置一房外室替他继后香灯?文心,你这样骄傲,你怎会为这种事妥协?你又要你的孩子如何自处?她是不受欢迎的!你想过她不曾?”   文心嘴角噙了抹苦笑“我何尝不知?我娘和哥哥虽疼我,可我难道真的忍心瞧他们因我而给旁人指摘?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丰钰,你知道么?自从五年前生了小的,我已经五年没有怀上过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没机会看这个世界,更舍不得她一生下来就没有爹,舍不得她一降生就给世人用流言淹没……”   她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痛苦地缩着肩膀。丰钰回身将跟随的侍婢都遣得远了,掏出帕子给文心抹眼睛,“罢了,你别哭。你腹中有了孩子,切忌不可大喜大悲太过激动。是我话说重了,我毕竟没嫁过人,没和男人相处过,有些事,旁观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你不容易……”   文心给她安抚了些,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你是不知道,男人的劲儿多大,他……他硬来……我能如何……”她面上染了羞赧的红,把脸贴在丰钰肩头,小声地道,“其实,还没请郎中确认,我每月中下旬的小日子,上个月……没来,我觉着像……”   说得丰钰也跟着红了脸。   她毕竟未嫁过,可男人冲动起来什么样,她似乎也是知道的。   不由自主地,安锦南那张冰川般冷硬的面庞就浮现在眼前。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甩开莫名的思绪,扶着文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那个女人你打算如何?朱子轩可有表态?”   文心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做的,虽然那女人不要脸,可她肚子里到底是朱家的种。我想过了,那孩子我会接到身边……”   丰钰猛地抬眼,看向文心“你疯了不成?你替旁人养孩子?”   她见过太多的阴暗,太多的不堪,多少亲生父子、母女,都可成仇,遑论那是旁人的孩子?   文心咬牙道“难道我要容她用那孩子与我争男人么?难道我要朱子轩守着我们娘儿们,心里却惦着他们?我只有将那孩子接到身边,才能彻底断了那女人的路。名分,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我会做主,把她嫁去旁的地方,我不会准许她再出现在朱子轩生活中……”   丰钰并不赞成,可……文心主意已定,她知道,今日文心特地邀她出来,便是寻求她的安慰和支持。有主见的人,从不需旁人替她拿主意。文心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她爱一个人是轰轰烈烈毫无保留的爱,是明知那是火坑也要拼却性命不要笑着扑进去的飞蛾……   丰钰只觉悲凉。   她生命中遇过的好女人,似乎都没有得到特别的珍惜。她娘如此,文心如此,深宫中的关贵人如此……   而那些懂得筹谋算计,只爱自己,从不会对人动心的毒妇,却是活得无比顺心和畅快。   如果有得选,丰钰希望自己是后者。   终于走入宏光寺的那片梅园,入眼是红霞映雪的美景。   丰钰尚来不及感叹,一旁的文心忽然朝她努了努嘴。   她回眸看去。   安锦南一身浅淡的冰蓝袍服,披着银狐大氅,正朝她缓缓走来。   文心扫一眼身旁的从人们,在丰钰失神的空档,悄悄退开。   安锦南行至丰钰面前,目光掠过她,看了一眼她身后徐徐退去的女人。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朱家?”   丰钰微微蹙眉,没有答话。自他自以为是的强娶强聘后,她在他面前就再也没了礼数和耐心。她转身就要离去,安锦南挑了挑眉,笑道“若本侯没猜错,你这位知己,约莫要回去继续做她的朱大奶奶了。”   安锦南从不是个有闲心关心旁人后院杂事的人,除非……   丰钰拧了拧眉,略一想,脸色就沉了下去。   安锦南轻嗤“怎么,不高兴?”   丰钰怎么高兴得起来?   安锦南一暗示,她就猜到了。朱子轩会出此下策,不惜用强也要与文心打破僵局,不正是因着她么……   丰钰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越发起伏。文心就要回朱家去了,她的丈夫本已不堪托付,如今更打起了旁的主意,生了旁的念头,文心那么好的人,她如何放心她生活在那种卑鄙小人的身旁?   她两手紧紧攥住袖口,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在生闷气。   气朱子轩的虚伪,气文心的妥协,更气她自己,莫名其妙卷入这漩涡,赔进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带累了自己在乎的人……   安锦南将她面上变换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双眸弯起柔和的弧度,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自打这回在盛城重逢,他似乎撞见了许多她冷静之外的面孔。   恼羞成怒有之,伤心欲绝有之,冷酷无情有之,懊恼不甘有之……一点一滴,汇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她,让他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个人在旁,日子必不会无趣……   丰钰蓦地察觉到自己紧攥袖口的手,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   他稍嫌粗糙的掌心缓缓将她手背包裹住,然后将她冰凉纤细的指头,一根根收入掌中。   她背脊僵直,分明是不适。下意识想要挣开,安锦南已凑近贴了上来,“跟着本侯。”   他轻声道,话语中透了一抹浅浅的笑。   “记得本侯说过,你再忤逆,如何罚你?”   他声音很低,很沉,拖着暧昧的尾音,说出叫她心头微颤的话……   那天他将她抵在窗前的情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他拂过的手,他吻来的唇,他粗重克制的喘息,他眸中幽深发暗的渴望……   丰钰脸上不能自已地惊起一片红霞。   安锦南拉开了距离,稍退一步,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你得清楚,”他淡淡道,“嘉毅侯夫人这几个字,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勾了勾唇角,促狭地看她一脸懊恼地咬着牙。   “你想她过得安生,就应打算好,做她一世的靠山。”他朝她挑挑眉,目视那梅林深处,“朱家既然想攀,就给他攀一攀,偶尔拿本侯的名头去充充威风,本侯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今天的话,莫名的有点多。   丰钰挑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被牵住的手,她心中凉凉地想到,嘉毅侯的名头哪是那么好借的?冷家一借十年,最后下场又如何?   她又想,若文心将来不幸,算不算是受她所累? 第59章   两人牵手朝梅林深处走去。耳畔风声簌簌, 梅瓣飘香。   安锦南也不知为何每每遇到丰钰, 自己就像久不沾荤腥的兽乍见了肉般,总想挨挨蹭蹭亲近一二。   他掌心中的手指凉凉的,被他紧紧攥住。拇指从她光滑的手背摩挲至指头, 他记得她手上有冻疮的旧疤痕, 还有许多细碎的小伤口。那样一双曾被他嫌弃过的不好看的手, 此刻握在手里, 却半点不觉厌恶, 甚至在心里跃点的企盼, 只望她不要挣脱才好。当然,挣脱也不要紧, 他力气大, 还是可以再牵回来的……   安锦南面部线条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丰钰朝他看去,见他眼角眉梢都似染了春风,幽深的瞳仁映着梅花艳红的影,将太过苍白的面色折射出几许微醺的意味。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他垂下头, 微微俯身, 无言地朝她看去。   尽在咫尺的距离,交握的双手, 眼前这神色困惑,面容清秀纤细倔强的姑娘即将是他的妻。   有生之年第一次渴望过的, 想要留在身畔的人。   她并无特别之处, 只是这样清清淡淡的一个女子。他曾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过无数次, 拒绝逃避过无数次,最终还是挣不开……他说不清如何走入了她织的网,只知道,自己喜欢如此,并且,甘愿沉沦。   他轻轻伏低身子,伸手取下她鬓边沾染的一叶花瓣。然后覆手,遮住她的眼睛。   奇异的气氛笼罩四周,恍若这并非严冬,而是恼人的芳菲四月。   曾有过的几次亲吻,给两人独处的时光平添了几许暧昧,此刻,温热的呼吸在耳畔,他用低回醇厚的声音道“丰钰,本侯……”   丰钰闭紧了眼睛,以为他的吻就要落下,声音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宽大的手掌抽去,丰钰眸色迷离地抬头,见适才与自己温言浅笑并肩漫步的安锦南此刻又恢复了平素的冷峻威严。   他凝住眉头,转身看向不远处的不速之客。   卓鸣垂头拱手立在后头,头上隐约见汗,暗道“怪不得崔宁不肯上前,推了我来回报……”   安锦南大手落在丰钰肩上,声音微冷“你且候着,本侯去去就来。”   他转过身,停在卓鸣面前,冷冷睨他数息,才语调冰凉地道“说!”   很快,安锦南和卓鸣离开了梅林,他虽嘱咐丰钰在此等候,可丰钰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安排。她还忧心着文心,今日文心找她出来,只怕是年节前最后一次见面了。甚至……有可能待她出嫁,都难再见一回。届时文心肚子大起来,婚礼都是不能参加的。   丰钰有些难过,说起自己身边的知交好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文心是她最在乎的一个,也是待她最好的朋友。多年情谊没被时光消磨,他们还如小时候一般,彼此信任温暖。   她脚步急匆匆地朝外走,踏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眼看就到了梅林尽头,却见小道那头,个人一行,正迎面朝她而来。   文心邀她至此,原是与寺里打过招呼的,轻易不会放外男进来,自然,安锦南这种级别的人物不会受阻,可眼前这些人……   她脚步顿住,想要避开,可对方已经看见了她。打头那人认出她来,双眸骤亮,嘴角挂了抹兴味十足的笑“哟,这不是丰大小姐么?”   丰钰双拳紧握,退后三步,朝来人略一颔首。她目光低垂,去寻第二条出路,绕进密匝的林中去也不失为一种法子,可……难免狼狈。   她端持着该有的仪范,只盼嘉毅侯这名头真的好用。   安锦南与她的婚事,如今盛城该当无人不知,郑家虽是商贾,向来消息灵敏……   她稍稍将心放定,立在侧旁等众人让出道来。   郑英却全没这个自觉。他上回在丰家已经见过丰钰,当时只觉此女妆扮灰败老气,半点提不起他的兴趣,此时朝她打量,却见其茜裙轻裘,薄施粉黛,立在白雪艳梅之中,阳光折射在雪面上,又映衬着她的脸,洁白秀美,荧光潋滟。观之身段,细束纤腰,修长窈窕,倒比从前耀眼。   察觉到丰钰目光朝左边瞧,他朝身后几个同行的人打个眼色。他速步朝她走去,调笑道“姑娘与我在此处偶遇,可见是有缘,上回郑英错怪了姑娘,还不曾与姑娘致歉。”   丰钰眸色一紧,随着他的靠近,他身畔那几人极快地分散开,从各处堵住她可能逃去的旁路。丰钰面色不变,没有露出怯意,她微扬下巴,淡淡道“郑公子说笑了,我兄长与从人便在左近相候,不扰公子与友人赏花,告辞。”   她挺直腰背,暗暗咬紧牙关,大大方方地朝前走,行至郑英面前五六步远,她停了下来。郑英并无让路之意,那双眼睛,在她身上无礼的打量。   唯今只有身后无人拦阻,可身后,梅林深处,她若避去,便露了怯,郑英如此张狂大胆,他怎会不追?梅林前方乃是山壁,她又能逃往何处?   她咬了咬牙,声音冷下来“郑公子这是何意?”   郑英笑道“致歉嘛,郑某很有诚意的。姑娘如此冷若冰霜,可与当日那信中所写的字不大一样,何辕,你可还记得,丰姑娘在信中喊我什么?”   他身侧一人大声笑道“郑郎嘛!慕郑郎风采,祈望一会……啧啧啧,丰姑娘信中胆大热情,怎面见了却是这般拘谨?”   郑英嘿嘿笑着,一步步靠前,丰钰回眸,见身后竟也立了人。   她被围堵在人墙中,眸色越发冰冷。当日事早已查明,是客氏的陪房刻意陷害,郑家如何不知?此番却又拿那封作假的信来当面折辱,郑英分明是故意的!   浓烈的酒味从郑英等人身上发散出来,丰钰知道今日不能善了,逃无可逃,若大声呼救,文心和从人们虽在左近可赶来相护,可她的名声,也便随之完了。   郑英越走越近“姑娘不是说,倾慕于我,愿效文君相如,与我同奏一曲凤求凰?我这便在姑娘眼前,姑娘却羞什么?”   伸出手,就朝丰钰的脸颊抚去。丰钰闪身避过,同时注意着身侧其他人的动作。她绷紧了面孔“公子慎言!我劝公子快些醒一醒神,莫要因一时糊涂犯了大错。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公子可要三思!”   她话中浓浓的威胁,只盼郑英听得明白。她并非没家世没背景的人,郑英今日敢动她,毁了她和安锦南的婚事,丰家就能跟他豁出命去斗个你死我活。   郑英嗤笑一声,他任性妄为惯了,什么错没犯过?当街调戏妇人,与人争风吃醋害了人命,赌钱喝酒闹点事来,不论什么麻烦都有他家数不尽用不完的银子摆平。他虽不大敢惹官家,可此刻醉了酒,又有身边的狐朋狗友撺掇,他哪里还顾得上?笑嘻嘻地两手一抱,嘴里不干不净地道“哟,我好怕啊!姑娘说什么冤家?倒是了,可不就是冤家?”   丰钰扬手一掌朝他挥去,她面容因怒而微微泛红,声色俱厉地道“你给我放尊重些!”   郑英横臂将她手掌钳住,在她指尖使劲嗅了嗅,“好香!”   身边暴起一阵哄笑,气得丰钰脸色一阵阵发青,“郑英,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郑英将她手一扯,另一只手抚上,去捏她的下巴“怎么不知?姑娘心心念念与我做对鸳鸯,我这不是……”   “郑英!”丰钰厉色道“你可知,我即将与嘉毅侯成婚!你敢动我,我夫君岂能饶你?”   情急下,哪里还顾得上矜持,她扬声高喝,只盼吓退了歹人。郑英身侧一人眼神闪烁,偷偷扯了扯郑英的衣角“四哥,咱们……”   郑英反手一掌,将那人脸颊打得高高肿起,“怕甚?”   他眸中射出怨毒的光,将丰钰一扯,带进臂弯,“你们丰家害的我们郑家多惨你可知?好容易得着机会,我不在你身上收个够本,怎对得起我一家老小?你以为你什么东西!等老子玩完了,给你画张春图,送给你那克妻鬼未婚夫瞧瞧,看你给老子玩成什么贱样!”   郑英见众人似乎都有些惧意,眸子一厉,喝道“你们怕什么?这可是未来侯夫人,你们做梦都够不着的人!错过这村儿,哪还有这店儿?给嘉毅侯戴绿帽,想想都够兴奋!”   “是么?”   冷冷的一声问,从郑英身后传来。   郑英未及反应,他周遭的人已变了脸。   丰钰挣扎扭动着身子,好容易扭过头来。越过郑英的肩膀,她看见小道之上,安锦南面色沉沉的立在那儿。   她原是个清冷又骄傲的人,适才那种情形,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弱态。此时见着了他,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酸酸涩涩的好生委屈。   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她眸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湿意。   郑英意识到不对,攥住丰钰的手臂带她一并转过身来。   安锦南瞳孔缩了缩,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可他周身都是不容忽视的杀气。   郑英未曾见过嘉毅侯本人,可不知为何,他一见面前这高大而阴郁的男人,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喉结滚了滚,余光瞥见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已经逃得逃,跪的跪。   他手里还握着丰钰的腕子,下意识地松开了,丰钰快步朝安锦南奔了过去。   安锦南面无表情,看也没看避到自己身后的女人。   郑英勉强挤出个笑“小……小人……错认了人……侯爷您……”   安锦南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冰冷的面容浮出一抹轻笑,他朝郑英招手“过来!”   郑英慢吞吞地朝前挪步,嘴里仍在辩解“小人真不是有意……”   安锦南等他近前,眸子半眯,颔首道“嗯,过来。”   郑英只得又近了两步,抬脸望着安锦南道“候……侯爷?”   安锦南淡淡一笑,举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侯……”   郑英这句话没能说完。   安锦南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攥上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丰钰听见安锦南冰冷而暴怒的声音“卓鸣,把她带下去!”   丰钰动了动嘴唇,尚未说出什么,卓鸣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朝她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心中有些忐忑,抿一抿嘴唇,没有违逆安锦南的命令。   丰钰人在厢房中,手里捧着茶,却是一口未饮。   听得门响,她从椅中站起身来,伴着一丝寒意,安锦南面沉如水地从外迈入。   门被重重带上,丰钰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的视线落在安锦南的手上。   她不知道,安锦南会如何处置郑英。   “茶!”安锦南一掀衣摆,在适才丰钰坐的椅上坐了。   丰钰近前,轻瞥他一眼,依言替他倒了茶。   安锦南视线停在她的指尖,看她仔细冲了茶杯,又撇清了茶末,才斟满水递到他手上。   安锦南没有接。   他抬手将她手腕攥住,然后另一手翻出,掀开了她的袖子。   白璧般的臂膀显露出来。丰钰待要躲,却躲到哪儿去?   手中茶水泼了自己和安锦南一身。茶杯咣地一声坠地,裂成细细的碎片。   “躲什么?”安锦南眉眼沉沉地看她,她白皙的手臂上,有被郑英捏出的痕迹。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抬手扣住了她的下巴。   “与本侯一处时,那泼辣劲儿呢?”   他可记得前番两回的痛楚,她是用了十足的劲道在抗拒的。   今天,却亲眼见她被人碰触而毫无避开的余地。   他怎能不恼,怎能不气?   他恨不得生生撕了那下流东西!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了。   丰钰注意到他袖口处,几滴颜色极暗的血迹。   她瞳孔微缩,被他捏得生疼,眼底泛起不甘的泪意。   若不是他突然来到,她怎会与文心和小环他们分开?   若不是他突然离去,她又怎会独个儿一人留在梅林?   丰钰从不会对人随意期许,可不能否认,她心底对安锦南,和对旁人还是有所不同……至于为何,她没想过,也不敢想……   安锦南见她红着眼睛倔强地不说话,他心中恼恨已极,一把松开她,将她推开,然后握拳,重重拍在案上。   丰钰给他推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桌上茶壶被他一拳震得跳起,哗啦啦响声一片。   下一秒,安锦南站起身,朝她走来。   丰钰仰起脸,没有后退。安锦南高大的身影覆上,两手捧住她的脸。他眼中有她读不懂的情愫在流动,他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说出口的话分明是命令,却又像是祈求。   “别再让我撞见你和别人亲昵……”   丰钰没答,她奇怪自己的反应。   眼泪好像不受控制,喉咙里酸涩得不像话。   安锦南的吻落下,她甚至没有推拒。   她闭上眼睛,握成拳的两手松开,抱住了安锦南的腰。   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将她理智轰炸得一点都不剩。   他不是在介意他作为嘉毅侯的颜面,而是……   他在乎她…… 第60章   气息许久才调匀了。   安锦南轻啄那对已经红肿的唇瓣, 不舍地稍稍松开了覆在她细腰上的手。   丰钰垂下头, 把脸埋在他胸前。她肩膀轻颤,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适才,几乎给他吻得窒息了……   头昏昏的, 能站稳, 全靠他相扶。   对丰钰来说, 这段漫长得过分的热吻已经结束。可对安锦南来说, 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他胸腔满溢着挣扎纠结的渴望, 他怀中抱着这个让他频频失控的女人,而她, 竟出奇的乖巧、顺从……   他握住她的下巴, 让她仰起头看着自己。   她双眸有些湿润,水意朦朦。安锦南低低叹了一声,他倾下腰,想要重新覆住她的嘴唇。   丰钰瑟缩了下, 她别开头, 撑住安锦南的胸口。   他蹙了蹙眉, 视线下移,注意到她雪白的颈子, 分明的锁骨……他眸色挣扎,重新看向她的脸, 潮红的颜色正从她面上退去。   这个适才被他吻得软成了水的女人, 正在急速地恢复神智。   他知道适才她不过是心绪复杂下的一时软弱。再想亲近, 便只得用强。可她即将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人,何急一时?   安锦南伸手按住她的腰,手掌缓慢而挣扎地摩挲着,叫她紧紧贴着他,不能逃去,然后声音嘶哑地开口“若刚才本侯不来,你待如何?”   丰钰低眉喘息着,眸中已恢复了冷然她抿了抿嘴唇,拉开自己与安锦南的距离,走到一旁,将被弄乱的衣裳抚平,“若侯爷不来,我自大声呼救。”   安锦南从后拥上,大手环过她细腰,将她锁入怀中。   “丰钰,本侯可以早点迎你入门?”   他声音里的柔情,难以忽视。略带沙哑的嗓音,没来由叫她心内颤了颤。她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她想抽身。   安锦南拉住她手臂将她拖过来,叫她正面对着自己,含笑抚了抚她的发,道“适才吓唬人的那句说得很好。”   哪句?   ……我即将与嘉毅侯成婚……   你敢动我,我夫君岂能饶你……   记忆回笼,当着安锦南的面,她臊的满脸通红。安锦南俯身贴近她耳畔,声音里满是笑意,怒气早在适才的亲近中化成了旁的东西。   他含着笑逗她“叫声听听……”   他听见丰钰叹了一声。   手中抱着的人已经没了适才的虚软。她双眸澄澈地,用沉静的眸光望着他,似乎有些无奈,有点恐惧,又有点烦……   安锦南觉得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被抽去,他澎湃的心绪瞬间凝固了起来。   ——他们之间,似乎从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虽在感情方面迟钝些,可他也能读懂,她看他的眼神,有感激,有恐惧,有防备,唯独没有情意。   这是个冷心冷肺,他费尽力气也难以将她捂热融化的女人。   安锦南骄傲的内心微微折出一道痕,然后很快自行抚平,面容重新变得沉郁冰冷。   在他放开手的一瞬,丰钰快速地走到距他甚远的门边,“家中恐等急了,我……”   安锦南轻嗤一声,没有看她。   他坐在适才喝茶的桌案旁,脚底撵着那碎了一地的瓷片,淡漠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从鼻中轻轻哼出一个字音。   “嗯。”   丰钰如逢大赦,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隔着一道门板,她胸脯剧烈地起伏。   若不是迅速逃离,她怕自己在他面前失了冷静。   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形。婚后的安锦南,会否常常这般与她独处?   他伏低身子贴在她耳畔说话,含笑哄她喊一声“夫君”……   他抱住她贪婪地亲吻,灼热的手掌似乎要燎着了她的背脊……   他深邃的眼眸湿漉漉的,专注凝望她时,有无限的柔情在涌动……   他和她贴的那么近,她听到他有力的急促心跳,和他难以叫人忽视的剧烈反应……   丰钰对此陌生,恐惧,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条。   她只看见了他的残暴、冷血、自私。她从没设想过,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不敢想,他……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喜欢她?   这一认知,在适才漫长的亲吻中被印证。似乎有一股暖流,将她和他的心在那瞬紧密联系在一起。她发觉自己无法逃避,无法自欺。   她紧紧捂住胸口,听见自己快要蹦出胸腔的剧烈心跳……   她闭了闭眼,用了十分大的力气才迈开步子,走了下去。   安锦南立在窗旁,目视她窈窕的背影远去。   他已暗中安排了崔宁相护,不必忧心她的安危。   适才在林中,他心内怒不可遏,恼恨翻涌呈滔天之势。   他以为自己冷静强硬,从不怕什么东西。远远听见调笑声时,他却是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   多怕自己闯将过去时,已经晚了一步……   还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他无法想象,若她真的被……他会如何?   便是杀了那些人,能挽回什么?   她那样的性子,若是给人欺了,又会怎么做?   安锦南两手交握,头低垂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隐隐的痛意爬上了额角。   这许多年来,他对外头的事都不大在意。不能想象,自己会有一日为了一个女人动了真怒。   刚才……他亲手捏碎了那人的骨头……   丰钰……从什么时候开始左右了他的情绪?   他其实很不习惯这样,但他知,这只是开始……   他长久的坐在那,默默无语。卓鸣进来,回报了今日事“郑英一行人醉酒,因与人打赌,才攀墙入了寺里攀折梅花。应是巧合。”   安锦南抬起头,嘴角噙了抹轻嘲“将适才在场之人,尽数追回。”   卓鸣眸子闪了闪“如何处置?”   “杀。”安锦南淡淡吐出一口浊气,似乎说完这个字,今日的恼恨才终于消了。   他站起身,与丰钰在一起时的柔和浅笑纷纷消弭了行迹,他面部线条料峭冷硬,眸色深不见底。   文心回城那日,是丰钰婚前最后一次出门。   年节将近,各家忙于迎来送往,丰府今年大胜从前,往来不绝的各色人马欲与结交。丰庆虽在病中,前来探望致礼的亦不少,因主母“抱恙”,杏娘的能干就在这时体现出来,将礼帐记得极其详尽,待丰郢每日来时报与他瞧。   杏娘表面上的身份,仍只是屋里的大丫鬟,可众人都知道,等老爷病好些,或是寻个合适的时候,杏娘许就抬了姨娘了。   而客氏渐渐不吵闹了。   初时她每日以泪洗面,状若疯癫地哀求哭喊,随着日子邻近新年,她突然安静下来,并在某日,求见了一回丰大太太。   当夜,丰钰就从杏娘处听说了丰大太太和客氏的谈话详情。   年节将近,客家定有人来送礼,客氏不出面、不打招呼,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丰家搪塞说是客氏病了,那也必会有客家的人前来探望。   客氏所倚仗的便是自己娘家,与她两个孩子,只要他们不放弃她,她就仍有机会复起。   丰庆瘫了,她就该是二房绝对的掌权人。便她做错过什么,那也是他们二房的事,遑论,那件事本就处处存疑。   她本有十足把握,能将自己从这境地解救出去。   望着气定神闲、面色不错的客氏,丰大太太挑了挑眉。   “你我妯娌一场,都是外姓人,我同情你处境,也不想如此待你。不过,你既知年节将近,你必会见你家人,为何不韬光养晦,安心等待?你何苦扯了你那宝贝女儿进来,做些无谓事,反害了她,害了你自己?”   客氏怔怔望着丰大太太,神色迷茫,听不懂这话是何意。   丰大太太叹了口气“这几天,媛儿不曾来?”   客氏面容一僵,是啊,这几天丰媛不曾过来。她以为是年节近了,家里宴多……   难道出了什么事?   丰大太太见她一脸迷茫,似乎真不清楚,心中倒有些不忍,缓步上前,抚了抚她肩膀。   “你说你,何苦叫孩子们跟你受罪。前儿柳家来人,你未来亲家带了儿子过来,俩孩子私下说了几句话,你猜怎么着?”   她叹道“你们就是想不开,非要和钰丫头过不去。她一个即将出嫁的闺女家,能碍着你们什么?柳家小子也是蠢,竟能答允这种事!”   客氏仰起头,紧紧攥住丰大太太的袖子“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家小子知道钰丫头去宏光寺,撺掇那郑英劫堵钰丫头……给嘉毅侯撞个正着,你觉得能捞到什么好?”   丰太太目露同情,拍了拍客氏的手背“人啊,有时真的莫要把旁人想得太蠢。嘉毅侯什么人物,你以为坏了钰丫头贞洁她被嘉毅侯厌弃了,我们这些作为她家人的就能善了?”   “媛儿的婚事……作罢吧!”   丰大太太丢下这话,就摇头走了出去。   此事是丰钰头回听闻。   上次郑英出现在宏光寺内,确实疑点重重。   她眸中风云密布,怒意席卷。手握成拳,恨不能揪住丰媛,好生问一问,她究竟如何挡了他们的路!   客氏害了她娘,害她进宫,又害她几乎失了名声,客氏自己不应受报应么?   为何他们害她就是理所应当,她就不能稍稍反击?原本对这个妹妹她有几分不忍,虽嘴上要强没说一句软话,可在心底,她并不想丰媛受她受过的那些罪,到头来……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太仁慈,太无能了吗?   但不论客氏和丰媛如何打算,这个年节仍在喜庆的氛围中过去了。   客氏出来见过几回人,不知有什么把柄在人手,自己的处境她并未与娘家提起。   而丰媛变得很沉默。   二月十三她就要启程入京,参与今年的小选。   低阶官员的女眷躲不过这一习俗,纵丰凯已经是五品大员,可她是丰庆的闺女,她父亲官阶不高,她躲不过这遭。   临行前,丰媛去了趟丰郢的院子。   丰钰知道后,并没有派人跟着。   她也很想知道,丰郢会怎么做。   对丰媛这个继妹,丰郢向来不很亲近,他大多时间在外,与她交往甚少。可面对一个哭的梨花带雨把你当成唯一救世主的女孩子,他觉得拒绝的话真的很难开口。   接着就传来消息,说丰郢打点了门路,免了丰媛上京。   这与丰钰方面的处境可谓天壤之别。   对丰郢这个兄长,丰钰是彻底的失望了。   他看不见自己亲妹被人践踏欺凌的模样吗?因为她性子强,不爱流泪,所以她就该当承受更多的苦楚?   她内心满满的都是酸涩和感伤。   她看着这个伤透她心,没给她半点温暖的家,第一次觉得,离开不失为一件好事。   二月初,安锦南亲自上门请期。   三月十五,嘉毅侯府张灯结彩,二十八岁的嘉毅侯,续娶小他三年的继室丰氏。 第61章   大婚前夜。   丰钰睡不着。   这一晚人来人往, 许多人挤在寿宁轩的院子里。安锦南的聘礼, 在盛城内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续弦不比初婚,多数办得简便些,如此郑而重之地迎娶, 实是不多见的。   若在从前,丰钰会想他是嘉毅侯。他爱脸面。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因些许银资堕了威名。故定要壮大声势,才衬得上他堂堂嘉毅侯的地位。   可此刻, 心情有点复杂。她好像能读懂, 那厚厚礼单后的,安锦南对她的在乎和尊重。   丰家所行之事, 拿自家闺女的名声去算计一个男人,以安锦南的性子, 他本该忽视那传言中无辜女子的死活, 重拳击向丰家,当众打他们的脸。   可他没这样做。   他忍气吞声, 甚至欣然接受, 照单全收,他将计就计,自行去坐实了流言……   他本可以无情的看着她死。   可他……却是许以妻位, 重礼聘之。   丰钰心中是感激的。   感激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尊严, 给人用掌心小心的托护住了。   这桩婚事, 她一直没得选, 心里默默的挣扎、纠结, 不甘, 悲伤。其实她很清楚,这已是她眼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归宿。至少安锦南,还肯为她用心。   辗转了半宿,似乎才阖上眼,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贺喜声。丰钰被拉起来,盥洗沐浴。然后她身穿大红喜服,在天色未亮的清晨披发坐于妆台前。   全福夫人请的是文太太,手持缠了红线的发梳替她梳理头发。   镜中,丰钰装扮浓艳,霞帔坠金,文太太不免湿了眼眶。   两人几乎做成了婆媳,若她没有进宫,可能早已嫁了文嵩,在文太太的庇护下生活,那样,其实也是幸福的吧?是她没福气……   不知怎地,丰钰也有些伤感。文太太抚了抚她的肩,俯身轻声道“别哭,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自己却是忍不住,别过脸去哽咽了一声。   丰钰这孩子命苦,时至今日,做了这身份高贵的侯夫人,焉知就能一路畅顺?她自家这般势力,若是嫁个寻常公子,只怕还能骄纵一二。嫁了那么高的门第,对着那么骄傲的男人,若他不疼她,娘家又添不上力,她只会寸步难行……   文太太这些忧心,便如对自己亲身儿女一般,她强忍住泪意没有将心底的忧虑说出来,勉强笑着替她簪好了头发。   天还没亮,前来致礼的人已将屋子记得满满当当。与这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嘉毅侯府太过冷清的主院。   安锦南一身霜白中衣,罩了件玄色氅衫,手持宝剑,在后园林中舞得虎虎生风。   崔宁脚步匆匆的进了来,低眉道“侯爷还是放众位官员进来?新娘子进门,太冷清怕不好看。”   安锦南动作一顿,面目表情地哼了声算是应允。   没一会儿,他换好喜服去了前厅谢礼。   来的都是些盛城当地的官员,个个儿脸上带笑说着十分吉利的贺词,安锦南沉沉的面容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坐在上位,挽起绣金丝缠枝纹的袖口,沉默地抿了口茶。   待气氛有些僵持,官员们头上都见了汗意时,才听他颔首道“多谢。”   屋中松了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从一早上安锦南就绷着面孔好像一脸的不高兴。其实除了这些来贺喜的觉得有些发怵,崔宁他们几个也并不好过。从昨晚开始他们就在侯爷面前频频出错,记下的还未行刑的板子崔宁已经累积了一百二十多。就连向来寡言稳妥的卓鸣也得事后去领十五鞭。   崔宁咬着后槽牙,低声跟卓鸣吐槽“你别看侯爷不苟言笑一脸深沉的,我跟你赌命根子,侯爷此时掌心发汗,紧张得不行。”   卓鸣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我赌一坛竹叶青。”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崔宁回头,见赵跃不知何时也进了院子。   崔宁话匣子终于打开,横臂将他一揽,“赵大人你来得正好,你也觉着我适才猜测不错对吧?在侯爷身边十余年,这点事我还看不清?上回他这般紧张便是十七岁带兵打仗,第一回 做统帅时,……”   赵跃淡淡道“我赌一坛竹叶青,——堵你今晚去司刑处领的棍数,至少三百。”   崔宁把眼一竖“你浑说……”   这声音不免拔高了两个调子,还未说完,就觉出周身气压好似突然低了几分。   安锦南甩脱了一屋子客,独个儿立在阶前,眸中浓云重雾,正沉沉看着崔宁。   崔宁心中一凛,连忙将架在赵跃和卓鸣身上的手臂放了下来。安锦南没再看他,朝赵跃点点头“隔院,都打点了?”   赵跃上前抱拳道“打点好了,隔院女客约莫一百多人,各家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赵跃除司刑外,还掌理嘉毅侯府的暗桩、斥候,消息等。崔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这个领卫经由几次失误,如今在侯爷眼里,似乎已经不受待见,随时职权不保。   崔宁忙缩了缩肩,上前道“侯爷,大喜的日子,属下会加强防卫,力保……”   “崔宁。”安锦南揉揉额角,似乎有些头痛,“上回本侯如此紧张,是数月前。”   崔宁一怔,听安锦南续道。   “本侯身边的领卫大意,致使本侯被人行刺,身受重伤……”   他斜睨向崔宁,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凉飕飕的叫崔宁心惊不已“本侯每每想起,都会手心见汗,紧张难安。”   “崔领卫。”他道,“待今日礼毕,你自行去司刑处,领一百军棍,以长长记性。”   崔宁整张脸都垮下来,欲哭无泪地抱了抱拳“是,侯爷。”   他做什么要多嘴打趣侯爷。   他做什么要作死揭穿侯爷的弱点?   侯爷为丰大姑娘失态不是一两回了,这马上要和人成亲了,得偿所愿,心里紧张一下怎么了?他做什么非要嘴贱说出来叫侯爷没面子?   天亮了,外头越发传来喧闹之声。   丰钰坐在寿宁轩暖阁的床上,肚子有点饿了,想吃东西,却苦于身旁一直人来人往不断,总没个机会。   不一时,外头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   丰钰那颗纠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子里一叠声的起哄大笑“新郎官到喽!”   小环匆匆摸出备好的红绡绣金盖头替丰钰遮了脸。   眼前一花,一闪,红云遮挡了视线。只隐约辨认出几个影。   她手心湿湿的,都是黏腻的汗。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安锦南迎亲时是不是仍端着那张冰块脸?   她那些个族中的兄弟,哪个敢堵住大门为难嘉毅侯,着他答对了问题才准进门迎人?   突然觉得,安锦南做到这等高位,也挺无趣的。   时间过得飞快,丰钰觉得鞭炮不过才响了一息的时间,外头就急慌慌地来催她出门了。   丰郢身穿喜气的吉福红着脸挤入一堆小媳妇大姑娘之中,好容易行至屋内,立在丰钰面前。新娘子脚不染尘,需家中兄弟背上喜轿方吉利。丰郢看着眼前罩了盖头的女人,她年幼时被他抱坐在腿上逗弄的那些前尘往事波浪般在脑海中迅速翻滚。   他眼眶微湿,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钰儿,哥背你出去。”   一句话,哑了嗓子。   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怕人笑他一个大男人还如此多愁善感,连忙垂低了头。   丰钰被喜娘扶着,将双手搭在他肩上。   丰郢将她背起,眼泪滚滚而落。   她这么轻……   这些年他刻意回避着的,岂止是作为兄长的一份责任?   他是刻意的不去想,这些年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年他太弱,太渺小,对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掌握。他以为她离了家,至少还有活路,而他自己,尚要为前程出路挣扎。是他故意忽视了她。忽视了这世上,与他最近的人。   从寿宁轩到大门外,这段路很长。丰钰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像小时候无数次,他背着她玩耍归来一样。   丰郢伤感地道“将来为着你自己活,家里的事,有我……”   丰钰没有答话。她将下巴抵在丰郢颈侧。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与这个兄长如此亲密……   “媛儿来求我,我仿佛见着十年前的你。那时我自顾不暇无能为力,我心中遗憾,悔恨了足足十年。好在,如今我有了些许能力,我终于可以护着你……”丰郢的声音很低,在四周的喧嚣声中,低沉地几乎听不清。   “可你,已经不需我护着了。”   他自嘲地一笑“嘉毅侯答应过我,会待你好,我也能放心……”   这般慈爱的与她说着这样的贴心话,丰钰若在从前,只怕心里早已酸痛得忍不住,就要伏在他肩头哭了吧?   可她只是冷冷地嗤了一声,煞风景地道“我与文心去宏光寺的消息,是兄长透给了丰媛,以及嘉毅侯?”   丰郢面色微僵,接着耳尖隐隐泛了红。“我是想……”撮合你们……   大门就在前头,丰钰腮边凝了抹冷笑,从丰郢背上滑了下来。   风轻轻拂起她盖头一角,丰郢眼中映入那抹料峭的冷嘲。   “兄长不如去打听打听,当日曾发生过什么。再去问问,缘何大伯父出面替丰媛退了亲事。”   她扶着喜娘的手,转头坐入雕金镶玉的轿中。   丰郢被身后的人群冲开,他身子晃了晃,抬头,目光迎着热烈的朝阳。   安锦南骑在高头大马上,背后便是那耀眼得叫人无法逼视的光线。   他面容冷峻而威严,目送丰钰被人扶入轿中,遮了轿帘,心里沉甸甸的,已被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   离开丰家,道路似乎变得十分漫长。   他身后锣鼓丝竹始终不断,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却仍能听得十分清楚。   安锦南回手,按住自己鼓噪的胸腔。唇上勾起一抹轻笑,不明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浮躁不安。   人,已经是他的了。今晚……   夜幕低垂。   侯府中宾客散的有些早。   后院清净极了,只偶尔传来安潇潇的几声轻笑。   安锦南喝得不少。其实没人敢灌他喝酒,不过为着今儿大喜,来敬酒的他都很给面子的饮了,自己还十分亲切地与段家、丰家几个儿郎碰了杯。   此刻,给风一吹,那酒意稍散。   安锦南先用了些醒酒的汤水才迈开长腿朝后院走去。   安潇潇一直陪着丰钰,屋里还坐了几个安家族里的妇人,有的是嫂子,有的是堂姊妹,丰钰一一认过了,交换了一番见面礼。   其实没什么可聊的。安家这一族中,安锦南这一脉身份最为尊贵,族里那些个叔伯也不会在他面前拿长辈的谱,后宅这些妇人自也不会来触丰钰的眉头。   丰钰肚子饿了一天,此时已经力气全失。小环适才递给她一只果子,这会儿还藏在袖子里没机会吃。   听得外头婆子侍婢齐刷刷的致礼声,丰钰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从床上站了起来。   水仙挑了帘子,安锦南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跃入众人视线。   他穿一身大红,威严的面孔微微泛着红。廊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头顶,给他线条凌厉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柔和颜色。   屋里人除安潇潇外均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勉强挤出笑说两句恭喜的话,众人很快告辞而去。   丰钰心中没来由有些忐忑,那些个亲友见了安锦南似如耗子见了猫,可见他性子并不是平易近人。   奈何她此刻头上罩着盖头,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她似乎听见安潇潇笑着与安锦南说了什么。   她没来得及听清,四个喜娘上前,扶她在床上重新坐好,将秤杆递给安锦南,笑着道“请侯爷揭盖头。”   后面一大串的吉祥话和讲究,丰钰一句都没听清。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安锦南此时倒像是非常有耐心一般,直等那一连串的吉祥话说完,才手腕一抬……   眼前骤亮。   无数的红烛映着跳动的火苗,整个内室都是大红的颜色。   她面前被遮住了大片光线,安锦南高大的身躯立在眼前。   喜娘递上合卺酒,安锦南朝她挑了挑眉,将酒接在手里。   不知缘何,丰钰突然窘得抬不起头。   安锦南挑眉的样子……像在催她动作快点……   丰钰接了酒杯,耳畔喜娘的唱词全被她忽略。   她略略仰起脸,眸中倒映了安锦南的影子。   他凑近过来,手臂绕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酒杯置于唇间。   她似乎是第一回 认真端详他的脸。   他有一张极薄的唇。   高挺的鼻子和俊朗的眉眼。   两人饮了合卺酒,喜娘上前取回酒杯,他们相缠的手臂却并未分开。   丰钰有些窘迫地想后退,安锦南身子一倾,距她更近了几寸。   他刻意在压抑着呼吸。灯下,近距离的看她,如此明艳……   喜娘皆是见惯风浪的人,没有没眼色地将人打断,伸手将屋内四角立着的侍婢都招了出去,然后轻轻掩住了房门。 第62章   头顶光线被遮住大半, 丰钰仰起头, 只看得见安锦南微醺的脸。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靠过来时,大手抚在她恼后, 抽去凤冠两侧的长簪。   她头顶沉重的珠翠随着他的动作被取了下来。在头皮一松的同时,瀑布般的长发随之披散。   她有一头极好的头发,浓密黑亮, 缎面一般光可鉴人。他手掌穿过其间, 粗粝的指头取了一缕在手,凑在鼻端轻嗅。   那抹冷冷的幽香, 自她发间传来。   他眼眸如深潭,幽深不见底, 微微一点灯火的倒影在他瞳仁中跳动着, 叫人琢磨不透,他此时心绪如何。   丰钰却是明显的紧张局促。他离得太近了。   自己披头散发地坐在一个男人的两臂中间, 他一手把玩她的秀发, 一手撑在她身侧,只需他稍稍俯身,就可……   安锦南垂头, 轻轻蹭了下她的嘴唇。   丰钰咬紧牙根, 两手紧紧攥住了裙摆。   他只是蜻蜓点水般, 蹭了下, 又啄了下, 然后退开, 让身后的大片光线透过来,将她窘迫的模样看得清楚明白。   地上滚了一颗果子,滴溜溜的在他脚边打转。他垂头盯着那颗果子,眉头挑了挑,然后嘴角一勾,轻笑了下。   丰钰垂下脸,面色有些窘。   那果子她一直藏在袖中,几番想寻机会偷偷吃了,都没能得逞,谁想适才一紧张,叫那果子滚了出去。   安锦南笑了两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安锦南一走,屋里的旖旎气氛登时一扫而空。丰钰抚了抚给他弄散的头发,将零落在床上的凤冠和花簪收拾了,正欲扬声喊小环进来挽发,却听那门吱呀一声,水晶帘子噼里啪啦一阵轻响,出去的人又折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小环,及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婢。   安锦南没有言语,朝丰钰投去淡淡的一瞥,越过她走去了后面的净室。   小环上前来,含笑低声道“姑娘……”   才喊完这句,就意识到不妥,抿了抿嘴唇重新唤“夫人。”   丰钰对这称呼有些陌生,待反应过来,不知怎么觉得好生脸热。   她点了点头,坐去妆台前等小环梳发。轻瞥那两个侍婢,“你们,进来服侍侯爷?”   安锦南养尊处优,自然任何事都不需自己动手。丰钰曾经服侍过人,自然也知道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如何过日子。   她不免多瞧了那两个侍婢一会儿,均是模样周正肌肤白细的,安锦南此时去净室,怕是沐浴?那这两个……   一幅美人侍浴图浮现脑海,丰钰似乎看见安锦南仰头靠在浴桶边缘,怀中抱了个替他擦拭身体的娇人儿,身后还跪坐个替他揉肩的……   丰钰没来由红了脸,心里闷着口气转过脸来。   水仙抬眼偷觑丰钰,见她面色不佳,不由怯怯地道“侯爷吩咐,叫奴婢们进来收拾桌案,已经吩咐了小厨房,给夫人治几样简单的吃食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韩嬷嬷为首,领着几个小丫头各捧了托盘鱼贯而入。   丰钰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连忙假作无事般点了点头。   水仙这才引着另一个叫茉莉的侍婢一块儿去将适才饮合卺酒的桌案收拾了。   韩嬷嬷脸上不见笑容,指挥众人将精致的点心小菜在桌上摆了,朝丰钰弓了弓身子,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夫人可需留人在内服侍?”   丰钰只留了小环,室内很快又静下来,小环看了眼那菜色丰富的桌子,朝丰钰抿嘴笑道“侯爷怜惜夫人。”   不过是察觉到她许是没吃过饭,叫人摆了点吃的,这就算怜惜?丰钰心内不以为然,净手后用了点饭菜。   不知是不是饿过了头,还是太紧张,略略三四口下肚,就觉得撑得吃不下了。   小环喊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和她们一块儿收拾了桌子。又替丰钰备水,在屏风后的小净室简略的梳洗了。丰钰换了寝衣,爬上床坐在那心不在焉地取了书瞧。小环瞧瞧更漏,心想侯爷已经进去好大一会儿功夫了,可要去催催?哪有叫新娘子自己独坐在床上干熬的?   但她觉着害臊,没好意思说,只拿眼打量着丰钰,见自家姑娘来回翻着一页纸,来来回回看的总是那一张,脸上一副淡然的模样,眼睛却时不时地瞥一眼净室方向。   小环心中偷笑,原来姑娘也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无所谓的。如果侯爷今晚冷落了姑娘,姑娘这侯夫人明儿就会成为笑话。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姑娘本就被人指摘高攀,若真的独守一夜的空房,指不定给人奚落成什么样呢。不怪姑娘心里紧张。   小环急得想蹿进去捉人了。主仆俩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不妨后头净室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小环迅速抬头,瞟了一眼丰钰,后者从脸到耳尖都泛了层粉红颜色,咬住嘴唇朝她点了点头,小环这才忐忑地退了出去。   安锦南发梢滴着水珠,身上穿了件宽大的寝衣,水滴顺着嶙峋的锁骨一路落进半敞的衣领中去。   丰钰站起身,只朝他瞥了一眼,就垂下头,怔怔地立在那儿。   他向她走去。   闻见她身上那冷香似乎更浓郁了几分,靠近,伸出左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浓郁的眉色染了一抹腻腻的柔情,垂下头将她缓缓的、一点点抱进怀里。   低哑的声音透着暧昧的沙色,他轻声道“你……沐浴过了?”   丰钰将脸贴在他胸前,闭着眼咬着牙,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没有拒绝。今晚,她是他的新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一切,是他的权利。   像有猫儿在心底挠了下,在水中浸泡许久才冷却些许的热情,似乎她轻轻启唇的一瞬间就再次被燎燃。   安锦南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见她睫毛轻颤,身子僵硬,仍是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他喉间发出一声闷笑,轻轻的吻落在她脸颊上。   滑滑凉凉的肌肤,触感是如此的美好。他将她抱得更紧,顺势与她一道坐在床沿,他身子前倾,捧住她的脸,爱不释手地摩挲数下,亲了亲她的嘴唇。   丰钰一手撑在他胸前,一手支在身后,勉力维持着别扭而僵硬的姿势。   她面上染了桃色,微微侧过头去,似是不耐,又似是羞不能抑。这样柔顺乖巧的丰钰,安锦南从不曾见过。他捧过她的脸细细将她打量。秀眉明眸,琼鼻樱唇,香肌如玉。她细长的脖颈白皙秀美,曲线一路蜿蜒而下,胸口剧烈起伏,兀自恐惧不安,局促难耐。她是强忍着,没有将他推开。   安锦南眸色渐深,撩起她鬓旁碎发,捏住她的下巴加深了亲吻。   身前的男人越发倾近,丰钰撑在身后的那只手臂渐渐不支……   他环过健硕的臂膀,将她细腰陡然箍紧。丰钰身子一轻,给他抱了起来,置于他的大腿之上。   她惊慌的睁开眼,两手试图去推他。   他俯下头,嘴唇顺着她的嘴唇、下巴、脖颈,一路向下滑去。   丰钰喉间发出难耐的一声轻呼。   痒痒的,酥酥麻麻的,亲吻。   刺刺的,微细的男人的胡茬……   肌肤上面激起无数个细细小小的颗粒,她僵直了脊背,闭紧双眼,强忍住羞意,任寝衣滑落肩头。   圆润光滑的窄肩之上,一只粗糙的温热的手掌覆上。   肩上两条细细的大红色绸带,在优美无暇的背后结成好看的蝴蝶。安锦南不知缘何,指尖似乎有些颤抖。   咬住牙用了好一会儿功夫,都没能顺利解开绳结。   他眸中火光流动,闷闷地看她一眼。   丰钰脸上尽是娇色,横眉避开他的盯视,心道,莫不是他想我自己解开?   她不自在极了,下意识就去推他,想暂离这旖旎暧昧的叫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安锦南岂能容她得逞,大手一掀,将她胸前精致的绣花红绸一把扯了开去。   绳结被生生拽断,娇嫩的肩头背上都留了淡淡的痕迹。   丰钰低低的一声惊呼,连忙抱住自己无遮无挡的胸|脯。   安锦南眸色沉沉,面容有些狰狞。   他掐住她的腰,旋身将她置于身下帐中。   仰面躺在枕上,丰钰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扑通扑通,快要蹦出胸腔一般,又痛又急。   安锦南覆了上来,眉头紧锁,扯住她的手腕。   丰钰挣了下,他手上多用了一成力气,粗暴地将她手臂拉起,扣在她头顶枕上。   胸前凉丝丝的,丰钰羞得几乎要落泪。   接着只觉温热的气息扑来,安锦南的吻,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 第63章   羞耻的抿住嘴唇, 丰钰眸中瞬时漫了一层委屈的水雾。   她仰起头,不由胡思乱想, 夫妻是什么?   一纸婚书,一系列的繁文缛节过后,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能如此亲密相贴……   丰钰羞得脚趾头都勾了起来, 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没来由地顺着眼角滑落, 连忙侧过头去,用枕头盖住大半张脸。   他托住她的腰,视线落下,注意到她洁白如玉的腿上, 膝盖处,细细的淡淡的浅痕……   再凝神去瞧,肩头背上, 上臂……也有些许年代久远的旧伤。   他眸子陡然一沉, 止住动作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孔扳正。   “谁弄的?”   他眸中风袭云涌,掩不住的怒色。和心痛……   丰钰鼻头一酸,好想扯过什么, 将自己累累伤痕掩住。   这么多年, 这些旧伤不曾给任何人看过。碎瓷上跪了一晚,她差点失去了双腿。手指上给人针刺棒夹,手臂肩头被拧伤扎伤过无数次。   那痛楚久远得自己都几乎记不清了。   入宫第七年起, 她成为永和宫长宁轩最有话语权的掌事姑姑, 陈年旧伤, 她早强迫自己忘却。   唯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当年境遇强行豁开美梦,将那些数不尽的屈辱难堪,一笔一笔划刻进心间。   其实怎能忘?她战战兢兢咬牙活了这么多年,时时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为的便是不再重复旧年那些苦楚。   可她并没想过要将这满心伤痛诉给谁听。   一来是最亲近的人并不关心,二来是怕太过哀伤唠叨反惹人厌腻。   她从来活得都不容易。那些沉重的不堪的,不如自己背起。   此刻眼前的男人压抑着快要炸裂的渴望。他温柔地探视她身上的旧痕,指尖似灼烧的炭火,在她每一处伤口小心翼翼地掠过,惊起一串串战栗的涟漪。   她在他眼底看见心疼。   她鼻端酸涩,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疼了……”   声音夹了一抹娇柔而委屈的颤,安锦南蹙眉凝望她,抬手轻抚她的额发,低哑地道“本侯……替你讨回来……”   丰钰摇了摇头。   大多数的屈辱,她都已自己讨回来了。至于其余的,她没能力办到的,就只有强行忘却……   记着那些恨,又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她已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逃了出来,隐忍过那十年,这世上已甚少有什么东西叫她失了进退……   安锦南绵绵的吻落在她额上。   丰钰感受到他无言的动作背后,那一抹难得的珍视。   安锦南的感情来得莫名,她从不曾察觉。   可不能否认,被人心疼被人在意这种感觉,真的很窝心……   五年前宫中初识,她只是一个被人随便指派而来,服侍他这凯旋而归的统帅的侍婢。   他那样的高高在上,而她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她陪他在武英殿的官房里,度过短暂的十数日时光。   不曾想缘分是这样奇妙的联系。五年前的因,种下今日的果。   她在他心底烙下痕迹,求娶为妻。   五年中,分别后的无数个日夜,她曾悄悄走入他的梦境,在绝望和痛楚中,用一抹冷香,占了他心底最角落的位置。   而她茫然懵懂,对此一无所知。   原以为是短暂的一段平常回忆。她守在他身边,在他高烧不退头痛不已的那些个夜晚,用一双稍嫌粗糙的手细心的照料服侍。   也不过是寻常的相处。   恪守在本分和礼教的范围内,她当时心境,大抵还有些委屈。安守在贵人身边,本与那些外男毫无干系,可这皇亲国戚非要任性地闯了宫门,叫她平白给人指了来,在宸妃的记恨簿上,添了一笔痕迹。   宫中生活本已不易,这段境遇给她好不容易缓和些的生活,更添了几丝风雨。   那之后她被宸妃针对,几番受刑,几乎丧命。   她犹记得,她跪在狭长的走道上,雨幕中望着他面无表情地从她眼前走过。   他穿一身锦缎,高大威严,自有从人踮着脚替他遮伞。   淑妃因谋害皇嗣败露而“自绝”,这样的大罪,因他功名赫赫,而未有牵涉。   他仍是金銮殿上最最宠的朝臣。宫中内宴,永远有他的身影。   几番相遇,他好似已经不认得她。   她甚至想,自己平白受的那些罪,也许只能怪责命运多舛。   唯那一次,他出言将她从宸妃手下唤过,她记得自己颤颤巍巍朝他走去时,宸妃恨毒的目光,皇帝意味深长的凝视,……他如一尊金塑的神像,端坐在那里,大殿之上寂静无声,他目光平静深邃,面无表情,朝她轻声道“芷兰,过来与本侯添酒。”   一语,几乎是正面与圣眷正隆的宠妃开战。   他似乎借由她,在向全天下昭示着,自己永不会忘却那笔血债。   她像是踩在钢丝绳上,他与宸妃在拉锯的两端,一个百般牵拽着绳索,想要缠住她的脚,勒紧她的喉。一个用波澜不兴的眸子淡淡地注视着她,瞧她努力的一次次爬起,艰难地朝他走去……   最后谁输谁赢,丰钰是说不清的。   宫中之人,便骄纵如宸妃,在某些利益面前,也不得不让步。嘉毅侯自己,又何尝能不放手?   也许以淑妃的死和宸妃的永久不孕为代价,这笔账,在风中消散了痕迹。只余一个无辜受累的她,带着这满身的伤,承载着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缓缓流逝的许多哀叹……   此刻是别番境遇。   她成了他的妻。   旧日不起眼的宫中奴婢,因着他的青眼,一跃为嘉毅侯嫡妻。   眼前的他,再看不见旧日那冷漠狠绝的模样。他温柔地爱宠,沉重的她几乎承受不住的那么多,那么多。   丰钰不知如何回应,唯有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安锦南似被陡然惊醒。他细密的吻突然变得疯狂。   她知道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关贵人虽不甚受宠,每每皇帝与宸妃有了龃龉,就会宿在关贵人的宫内,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她就守在侧殿之中。   如今……   她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未从脑中甩脱,就骤然感到一抹痛意。   她仰起脸,眸中水汽朦朦,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   疼痛不是不能忍耐,更多的是羞耻。   是对二十五年坚守的清白的告别。   她这并不愉快的一生,终将在某个男人的身侧开启另一幅茫茫看不到尽头的新篇。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生离和死别,宠溺或疏冷,色衰而爱弛,她会有怎样的余生?   丰钰嘴唇已咬得沁了血色,她挣扎扭动着,口中溢出残破的轻唤,“侯爷……”   低哑破碎的嗓音,带着藏不住的涩意和怯弱,似哭似诉。安锦南抬眼望着她,嘴唇轻启,咬住她的耳尖,将热气喷在她颈侧,低低的诱哄“稍忍一忍……”   她睁大眼睛,透过朦朦的水雾看向帐顶。   她什么都看不清,大红色云纱帐上,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幽光,在她眼前漫成一团氤氲的雾。   男人冷峻的脸亦在她迷离的眼前模糊了形状,她没力气了,挣不开,逃不掉,睁大含了泉水的眼睛,睫毛轻轻颤动着,最终认命地松开了紧攥的拳……   天光自半透的窗纱射入进来,床帐半开,从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   丰钰头昏脑涨地想起身,一只健硕的臂膀横来,箍住她将她捞了回去。   昨夜的旖旎记忆回笼,她脸烧似火,扣住他手腕,小声道“侯爷,今日还要祭祖……”   婚礼毕,按律是要给父母叔伯和宗族的长辈们奉茶的。安锦南这一脉只余他一人,其余族中人,除安二太太一房,皆与他血缘不深。加之他高位若此,自带了几分慑人威严,如今安氏一族以他为首,他的妻子,自是不需在人前跪地听训的。   礼成后,便入祠堂寄名,丰钰的姓氏,从此在前添一“安”字。安丰氏,盛城安氏宗族主母。   这个身份多少有些沉重。几十年前安锦南一脉迁入京城,如今人员凋零只余他孑然归乡。此番终迎了续弦,从此添儿育女再茂枝络。丰钰身上的担子,不轻……   加之安锦南刑妻克子之名在外,更在这压力之上,再添一缕阴云。   安锦南半眯着凤目,触手凉滑的香肌,细嗅,那冷香浅浅淡淡的萦绕在鼻端,抚了抚她的嘴唇,他声音沙哑地开口“用的是什么香?”   太特别,一隔五年,总难忘却。   多少梦境中,这独特的清香抚慰了他的孤绝。似乎头痛欲裂时,这冷香有着熨帖人心的功效……   丰钰别扭地逃避着他的手。昨夜那红烛燃了一夜不曾歇,可到底光线昏暗,自己又在百般的挣扎羞怯。此刻意识清明,阳光洒进来,自己这样子,太过扎眼……她拥着锦被,半是别扭半是敷衍地道“是我自己调的,用了些药草,有宁神之效……”   更多的,是冰凉凛冽的清苦味道,能让她清醒,不致在任何时候犯糊涂……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大手抓住锦被一角,将丰钰从被中扯了出来。   他翻身覆上,在她颈侧轻哼道“本侯很喜欢……”   丰钰蓦地把脸一红,伸手推向他。   眸子不悦地盯着他,眼里的娇软羞怯和恐惧却是藏不住。   清冷如她,原也有如此无助娇弱的时候……   安锦南唇角勾了抹笑,才要启唇吻落。   窗外传来韩嬷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的声音。   “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丰钰大窘,手上用劲,一把推开了安锦南。   她如受惊的小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本就是脸皮薄的,不想这新婚的头天,就因赖床给人来唤起…… 第64章   丰钰裹着锦被, 想开口唤小环进来,回神惊觉自己如今的模样, 赧然地咬住了下唇。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侍奉梳洗的侍婢们到了廊下。   安锦南眸中熠熠光辉暗淡下来,面色沉沉地披了袍子。   门被推开,外间鱼贯而入一行端着巾帕热水的侍婢。水仙正欲端水走来, 安锦南回眸见丰钰紧紧揪住锦被一脸的紧张为难, 忙斥了一声“候着!”   知她脸皮薄,他私心里,也不想那妖娆身段给他以外的任何人看去。   丰钰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凌乱的衣裳散落一地, 她抿了抿唇,红着脸伸出细白的双足趿了绣鞋。   安锦南喉结滚了滚,强行别开头去。却听身后一声轻呼, 似乎是丰钰腿软, 几乎摔跌在地。   他本是面色黑沉,突然被她这幅样子取悦,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 上前将她腿弯一挽, 打横抱了起来。   丰钰臊的满脸通红,想到昨夜已然那般亲密,自己今生幸与不幸, 便都系于这男人一身, 强忍羞意没有挣脱, 展臂圈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能不能唤小环进来?我想沐浴……”   羞臊得不敢看他,错眼了向那狼藉不堪的床帐,低低地又补了一句,“别叫他们进来……”   半是哀求半是撒娇,又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情。   安锦南胸腔剧烈躁动起来,眸色深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颈侧,好一会儿才平息了意念……   心里有些怪责韩嬷嬷,做什么清早便来扫兴。才好些的面色又沉了下来,将她抱放在椅上,随手翻了件袍子给她,阔步走出内室,低声吩咐了两句。   丰钰听见外头那些人散去的声音。安锦南折了回来,深深望她一眼,面色似乎有些挣扎,待听见小环轻唤“夫人”,他才抿了抿唇,迈步走去了后面的净室。   热水很快备好,留给丰钰的时间不多。她匆匆擦拭干净,换了衣衫出来,小环已将床褥收拾整齐。安锦南身穿银色墨蓝纹锦衣,玉带紧束,一丝不苟地坐在桌前饮茶。听见屏风后响动传来,他挑目朝她看去。   经由昨夜旖旎,似乎有什么东西如根芽一般破土而出,她潋滟的眸子盈了细碎的阳光,明媚而耀目。素净的刚洗过的脸上没施半点脂粉,却是意外的引人。   朱唇微启,似乎瞧见他有些惊讶,那唇瓣还带着些许红肿,贝齿微露,不由让他忆起昨夜她弱不能受时轻轻咬住他肩头时的娇怯。   小环上前替她披了外袍,两人视线暂时被阻隔住。而他目光一直未离她的身影,看她坐在妆台前解散了头发,缎子似的青丝,柔顺地披在背后。   他突然有些懊恼。   怎从前不曾发觉她是这样秀美,只觉她样貌平凡,甚至在心底里稍稍的嫌弃轻视……   是从何时起,开始对她有了别的心思?   抑或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   想及这话,不由唇角勾了抹苦笑。   他连自己是如何栽在她手里都不知,他这个威名赫赫的嘉毅侯,也是可笑至极。   十年清苦,若早知自己会对她动念,当年宫中,何须让她受那些苦楚?   早在五年前的武英殿,他就该下了手,将她覆在身下,百般鞑|伐……   念头一起,心里猫抓般难捱。他唯有板了脸孔,脚步缓慢,其实心里无限挣扎地走了出去。   嘉毅侯一去,屋中沉闷的气压陡然松了不少,小环见丰钰眼底有些泛青,不由心疼地道“夫人换了地方,定未休息好。”   丰钰确实没休息好,却不是因为换了地方。她脸上不自然地红了一片,垂头没有答话。   小环咬住嘴唇,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叠成整整齐齐的一团,递到丰钰手里。“夫人自行留着?”   元帕本是要给夫家的女性长辈们看验过,丰钰没有婆母,二太太是隔房的又不理事,她才要伸手接过,就听外间帘子轻响,韩嬷嬷走入进来,沉着面孔持了个空空的托盘,“请姑娘将东西交与老身。”   丰钰眸子一闪,如何听不出韩嬷嬷对她的防备和敌意?   上回侯爷受伤,韩嬷嬷只差没有指着她的鼻子斥骂……   小环怔了下,看向丰钰,见她点了头,才将那帕子小心地置于托盘之上。   上面点点殷红,在洁白的丝绢之上,看来有些刺目。   坊间那些不堪的传言,该在今日落幕……   韩嬷嬷朝丰钰持了一礼,道“族中几位太太、奶奶皆到了,已等候夫人许久。”   这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似在直斥丰钰的迟起。   丰钰原本心内还有些窘迫,毕竟是新妇,昨夜的一切都是慌乱而难堪的,这般在人面前被频频提及,是个闺女都挂不住脸面。   可韩嬷嬷这般,倒叫她横生了些许底气。   她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鬓发,回转身含笑温声道“不必急。初次见礼,太慌忙,反堕了侯爷的身份。”   她说话的语气极柔和,几乎听不出有何不悦。   韩嬷嬷眼角微颤,却是知道丰钰这话的重量。   安家以嘉毅侯为尊,便是那些族里的长辈,也不过是安氏旁支……嘉毅侯念旧情,给几分薄面喊一声叔伯婶娘,若不念旧情,大可不顾。她身为侯夫人,本就不该伏低做小早早的去奉茶请安。   韩嬷嬷的指摘,几乎站不住脚。   韩嬷嬷抿了抿嘴唇,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不屑。   她不是那等看不得人好的恶人,却对丰钰没法放下介心,从侯爷回乡至今,是在丰钰出现后,侯爷才添了许多麻烦。流言也好,刺客也好,几乎样样都与丰钰脱不掉干系。且丰家的行事作风为人不齿,不惜自毁声名,强逼嘉毅侯承情负责任……   侯爷自小凄苦,身边没有近亲,唯她一人常年相伴,她心里,待侯爷比亲生子女更甚。   韩嬷嬷没再说话,垂头退了出来。在廊下却见安锦南立在那,韩嬷嬷上前一步,刚要持礼。安锦南扶住她手臂,视线落在那扎眼的元帕之上,两指一捻,将东西收入自己掌心,淡淡瞥向嬷嬷,什么话都没说。   韩嬷嬷头上渗出一层汗,侯爷沉默的态度比当面斥责更令她难堪。   适才屋中说话声,以侯爷的耳力自是听到了。   韩嬷嬷膝盖一软,正欲请罪,安锦南却步子一提,自她身侧走开了。   她冷汗直流,望着空空的托盘咬住了牙根。   安锦南将帕子收进袖中,立在门前静静地候着丰钰从内出来。   大红色裙摆轻荡,随云髻上缀着珠玉,她薄施粉黛,踏过门槛朝他走来。   如今看她,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熟透的果实一经采摘,那四溢的香气再难遮盖。   他眼角含了抹轻笑,朝她伸出手。   丰钰垂了垂眸子,轻喊了一声“侯爷”。却没将指尖搭上他的手。   清冷的嗓音犹有隐约的沙色,安锦南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她背脊,昂首率先迈出了院子。   祭祖的礼仪有些繁复,安氏乃是大族,世代参军,一门多英烈。   安锦南与丰钰祭了先祖,添了丰钰的名姓后将族谱供回龛中。丰钰注意到那枚写着“安门冷氏”的牌位。   她是后继之人,当向先者致礼。   她轻轻攥了下衣袖,垂头拜了下去。   少时她在舅家玩耍,曾隔墙远远见过那冷氏。当时她年岁尚小,还不懂何为惊艳,只觉那豆蔻之龄的少女,似乎比她在画上见过的还柔婉可人。一双水眸,笑起来时,有弯弯的弧度。一双远山眉,淡而柔美,似有抚不去的愁怨在其间,叫人想要奉上一切逗她开颜。   丰钰没想过要与冷氏比个高低。可她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少不得被拿来与之相比。   她反而在意的是安锦南的心思,他心内,是否会觉得,她不及冷氏?   她微微转过脸来,余光打量他神色。   他面孔如染了一层霜,与两人独处时的模样天差地别。   他眸中似凝了化不开的冰雪,嘴角凉意森森,是刻骨的孤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最底下的一排案上,孤零零供着一个小辈的名牌。   安羽骢。   一系列仪式完备,丰钰被小环扶起,接下来便是冗长的认亲,她不必跪,朝长辈们一一行了福礼。而后是内宅的见礼,安潇潇一早就侯在垂花门接应,安锦南目送丰钰进了二太太的内园,才自行离去忙他的事。   屋里一阵静谧,半点不闻该有的笑语。丰钰曾与安二太太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那是个常年守在内宅的寡居之人。   安潇潇递给她一个“别怕”的安抚眼色,笑着撩开帘子,“婶娘、阿娘,长嫂到了。”   这陌生的称呼令丰钰面色一顿,接着启唇一笑,移步入内,就见气压沉沉的屋内,站起来五六个妇人。   地上几个一脸闷闷不乐的孩子,用晶亮的目光打量着她。   唯一人安坐在炕上,正是二太太无疑。   寻常她往上房行礼请安,无论是丰家还是段家,总是笑语阵阵,或是有些说话声。   这屋里静的可怕,安二太太似乎没一丝身为主人、要陪客人寒暄的自觉。   见丰钰来到,她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来了?”   冰冷冷的一声招呼,若是不熟知她的为人,只怕以为她是对丰钰有什么不满。   丰钰突然忆起安潇潇适才的眼神。   她抿唇一笑,毫无芥蒂地持了礼“晚辈迟来,给二婶和各位婶娘请安。” 第65章   众人哪里能受她的礼?那膝盖不及弯下就给争抢着扶了起来。   安二太太不冷不热地道了声“坐。”   众人忙不迭让位出来, 重新换了新茶。丰钰问候了安二太太的身体,又与族中的长辈们寒暄几句,她态度不卑不亢, 对众人与二太太亦无差别, 原本冷凝的屋中气氛因着她的微笑而变得暖了少许, 那几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偷眼打量着她, 丰钰就笑着喊小环递了见面礼, 男孩子一人一套笔墨纸砚,女孩子是手镯钗子等物,又给二太太身边体面的嬷嬷和侍婢们都抓了一把金银锞子。   她身后的安潇潇一改往日的活泼灵动,进屋后垂头立在角落里,一言未发。丰钰笑着朝她招手道“潇潇, 你怎不坐下?”   安潇潇摆了摆手, 还不及说话, 就听二太太冷冷地道“坐什么?屋里都是长辈们,弟弟妹妹们年小尚都规规矩矩立着, 她怎就得坐?”   一句话把本已活跃起来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安潇潇垂眼道“我替娘和婶娘们奉茶,嫂子不必理会我。”   说着,从侍婢手里取了茶壶过来,一一替众人添了水。   丰钰笑容微僵, 不想二太太屋里规矩这样大。怪道适才那些个小孩子个个儿都很拘谨似的。   安二太太鼻中哼了声, 朝安潇潇横了一眼“还不领着你弟弟妹妹们外头玩儿去?”   安潇潇从善如流地道了声“是”, 朝众小辈儿招了招手“走吧, 姐姐带你们逛园子。”侧过头,背着二太太朝丰钰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这才又恢复那副乖顺模样,给众位长辈施礼告退。   丰钰听见门口处传来几声小孩子的欢呼,不由心里暗笑。   二太太积威已久,想是族里那些小辈都怕极了她。不由借着喝茶的空当多看了安二太太两眼。   她不过三十五六岁吧,约莫和客氏差不多的年纪,早早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大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据闻那大女儿几年前因难产死了,家中就余安潇潇和一个幼子。皱纹早早爬上她的脸,两鬓也不少白发,半点不及客氏打扮的俏丽,外貌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年纪。   辈分高,为人又严厉,不怪小辈们怕她。   丰钰本想趁初进门的机会与各房打好关系,安锦南回乡后办了族学,又扩建了祖宅,接了不少族中子弟在这院子里读书生活,与嘉毅侯府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觉得相处好关系也是必要的。可二太太这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算是给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族中婶娘们碍于二太太威严,也不怎敢多语,屋里一时有些尴尬。   丰钰便欲起身告辞,才要开口,却听窗下一阵齐刷刷的行礼声。   侍婢匆匆进来“太太,侯爷来了!”   众人一惊,均从座中站了起来,安二太太穿鞋下炕,道“还不快请?”   话音才落,就见帘子一挑,安锦南高大的身影从外步入。   他换了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头上束着玉冠,施施然走进,面无表情地略施了一个晚辈礼“见过各位婶娘。”   话落,那沉沉双眸便朝丰钰看去。   众人笑着请他入座,安二太太道“侯爷怎过来了?可是杰哥儿又闯了祸?还是潇潇那死丫头错算了侯府的帐了?”   这话说得叫人难以回答。好似安锦南上门来,就只是来寻麻烦似的。   丰钰偷觑安锦南神色,见他似乎是早已习惯了安二太太的焦虑,面色并不变化,勉强勾了个温笑,道“听说长辈们都在,特来请安。”   言不由衷地又将丰钰上下打量一遍,径自走去她身侧,就在她下首坐了。   众人心中无不咂舌。安锦南进来后,主位就让出来了,除了安二太太是他正经长辈,旁人谁敢坐他上头?他倒十分伏低做小,在新妇手边随意入座……   不由打量这二人,见一个脸色微霞,一个冷眸频顾,倒有些如胶似膝难舍难分似的。   登时心下了然。   侯爷这哪里是来请安的?是怕安二太太给新妇受排揎,特来给她仗势的才对。   安锦南似看不见众人探究打量的目光,捡了几样事随口与众人闲谈,说的不外乎各家子弟读书的进展如何,乡里的田产可足够等等。   安二太太附和了几句,安锦南转过头来,看了眼丰钰,指头在桌上敲了敲,缓缓道“将来家中这些事务,有需效劳处,只管遣了管事的来报内子。”   丰钰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内子”指的正是她自己。   少顷,外头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一个刚变声的少年一路往里闯一路嚷道“娘!给我一百两,快!”   安二太太陡然站了起来,顾不得安锦南和众人在侧,急慌慌地迎出半步“杰哥儿,发生什么事了?”   闯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貌与安潇潇有五成相似,生得人高马大,有些肥壮,想是闯进来太急,没听清侍婢的劝阻,没料到安锦南在屋中,一进屋那脸上急躁的表情还来不及换下,就怔怔顿在了门口。等安二太太过来将他手扶住了,才回魂行了个礼,垂头丧气地道“兄……兄长!”   安锦南垂眼掸了掸袖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话。   安二太太掏出帕子替安锦杰抹了汗涔涔的额头,关切地道“出了什么事?急成这样子?”   安锦杰咬了咬牙,又瞧了安锦南一眼,支吾道“没……没事……”   “那……”安二太太才要说话,那头安锦南就站了起来,他看了眼丰钰,不凉不热地道“二婶和婶娘们慢坐,屋中还有事,我与内子先行告退。”   众人忙又匆匆恭送二人,安锦南行过那安锦杰的身侧,不知想到什么,转过头来,眸光如电般在少年面上掠过,然后沉沉道“过了今夏,杰儿便满十五。依族中旧例,该送往军营历练……”   一句话说得安二太太瞳孔猛地缩了缩,苦着脸就欲攀扯安锦南的袖子“杰哥儿他体弱多病,又……”   “不急。”安锦南打断她,“明儿先去崔宁的侍卫营报个到,跟着崔宁学几天棍棒功夫。”   说罢,也不理会安二太太和那安锦杰面色有多难看,提步就朝外走。   丰钰随在他身后出了门,才转出院子,面如寒冰的高冷侯爷就转过头来,握住了她的手。   “还好?”   他深邃的眸中,尽是忧心关切。丰钰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手,待反应过来他前来的用意,不免又觉窝心,悄悄勾住他衣带,低声道“我能应付。”   她习惯了单打独斗,陡然有个人对她处处关心,她竟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侯府正院,水仙和韩嬷嬷等人已经摆了膳食,侍婢们一字排开侯在桌旁。   安锦南不喜身边人多,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韩嬷嬷道“夫人娘家带来的六个,来侯府日浅,恐夫人行事不便,侯爷本就嘱咐老奴,说替夫人另备几个服侍的人,这是百合、牡丹……”   丰钰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安锦南垂目坐在那,手中握了杯茶,淡淡瞟了韩嬷嬷一眼,“待夫人有需,你再带人进来不迟。都散了吧。”   韩嬷嬷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   屋中只余下夫妇二人,丰钰递了杯茶过去,试探道“我能不能叫我的婢子们,在韩嬷嬷手底下学学规矩?”   安锦南挑了挑眉,听她道“初来侯府,我身边几个年纪都不大,以后屋里的事我想他们管着,又担心失礼闹了笑话。”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小心,是一种示弱,也是试探。她想知道安锦南对她,到底可以放手到什么地步,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凭侯夫人的身份,管理这院中的人事。   如果安锦南不给她脸面,她便永远只是个空架子,一如失势后的客氏,只要丰庆不允,她就完全被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夫为妻纲,这世道本就只会难为女人……   安锦南抬眼,就撞上一对炯炯的眸子,她似乎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安锦南没有多想,他伸出手,勾住桌案对面他新婚妻子的下巴,探身过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声音不自觉地加了几许缠绵意味“家里的事,你做主就行。”   他稍退一寸,眸色变得越发深邃,将人手臂握住,拉拽到自己身侧,待那软软弹弹之处坐上自己的大腿,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去扯她前襟的绊扣……   气息微乱地道“她们绊住你太久……”   薄薄的唇擦过她耳际,带来丝丝缕缕的热意,手探入那大红春衫的下摆,将暧昧的低语送入她耳中。   “本侯整个上午,都在渴慕于你……”   丰钰被他捏揉得微痛,隔着衣襟按住他的手。脸色是不自在的潮红,瑟缩着道“侯爷,我……妾身还未吃饭……”   从清晨至中午,只饮了半杯茶。   安锦南顿住动作,眉头蹙起,迟疑了一瞬,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丰钰飞速逃开,背对他理了衣襟。心里不由怪责安锦南满心满脑都是那回事。   身后,传来安锦南幽幽的话音。   “你吃快些,嗯?” 第66章   丰钰坐在桌前, 埋头在案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一束灼热的目光,自对面而来。安锦南这般不言不语地沉沉盯着她瞧, 已有一刻多钟。   见她顿住动作, 他似乎低叹了一声, 自旁取了一对筷子,夹起一块酱肉放在丰钰的碗内。   “多吃点。”   头顶, 传来男人刻意放平缓的声音。   她知道, 他在极力压抑着呼吸……   丰钰强装镇定,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淡淡泛粉的耳尖出卖了她,唯她自己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碗里又多了块肉。望着米饭上高高堆叠的小山,她嘴角瘪了瘪,终于鼓起勇气抬头, 看向安锦南。   他幽深的双瞳, 泛着清亮的光辉, 正灼灼注视着她。   见她蹙眉看来,他挑了挑眉头, “怎么?”   丰钰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侯爷,妾身……不喜食肉……”   这自称对她来说也有些陌生,心中默念过几遍, 才能顺畅地说出来。   安锦南沉了沉脸“你太瘦……”   似是埋怨, 似是责怪, 终是停了筷子, 没再夹肉给她。   丰钰再是好涵养,也不免酡红了双颊。   这话,昨晚他说过。   给他抱在怀里,百般疼爱的时候,他也曾这般低低的抱怨,说她太瘦……   不过这羞涩只是一瞬。丰钰不知如何,突然想及今晨祠堂中她拜过的牌位。   安锦南喜欢丰饶的身段,莫非因为冷氏便是那般么……   一顿饭吃的压力重重,此时再填了几丝别的情绪,彻底的吃不下了。   她停了箸,抬起头来,抿唇道“侯爷,妾身……”   安锦南在她的注视下站起身,长腿迈开步子,只一步,就跨过了桌案,来到她身前。   正午明亮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躯遮掩住。丰钰整个人被他的身影笼罩,目光慌乱地仰起头,“侯爷,我……想见见院子里的……啊……”   伴着一声轻呼,她被安锦南拦腰抱了起来。   她无奈一手环住他的脖子,一手推着他道“侯爷,待会儿管事们……还有我带的人……唔……”   所有的声音都匿去了,唯余暧昧的几声轻喘。   他线条坚毅的下巴抵住她的锁骨,舌尖在她颈间点燃一簇簇小火苗。丰钰被迫仰起头,双眸染了氤氲的水雾。暖春三月,阳光自窗隙洒进来,在地上印出雕花窗格的影子。   她懊恼地咬住唇,几步后,被安锦南搁置在临窗的炕上。丰钰推了推安锦南的肩膀,在细碎的亲吻间隙,喘|息着道“侯爷……窗还开着……”   安锦南挥了下袖子,砰地一声,头顶的轩窗闭住了,屋里暗淡下来。   安锦南覆上来,抚了抚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在上寻到那处昨夜咬出来的细小伤口,舌尖缓慢而疼惜地掠了过去……   丰钰偏过头,看了眼外间厅中那一桌几乎没动过的食物。心里不是没有怨念的。安锦南体力那样好,她适才,应该多吃一点……   廊下候着的几个年小的丫头红脸垂头,羞得不敢说话。韩嬷嬷望着紧闭的门窗,心内低叹了一声,扬手放他们散去了。   午后的厅堂静极了,小环进来时,屋里光线很暗。四周的窗都闭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暖香。   外厅桌上的饭菜点心并没动几口,椅子却是倒了的,小环想到适才在廊下听见的动静,不由有些脸热。   朝里走去,一路丢着衣裳。上午夫人身上那件大红色春衫,皱巴巴地挂垂在柱旁小几的花瓶上头。   再往里去,珠帘隔着的,是越发浓烈的香暖。   床下扔着那条石榴裙,帐子里头伸出一只光洁的手臂,听见丰钰不大自在的声音。   “小环,替我找件寝衣。”   小环满脸通红,道了声“是”,飞快地背过脸去,走去了柜旁。   她家姑娘自来清冷,平素行事稳重,何时有过这等尴尬局促?   也不知侯爷是怎生想的,好好用个饭,却把人弄成这般,夫妻俩人在屋中一混就是一个多时辰。   下午各处的回事婆子都过来要给夫人请安,一个个都给拦在了院外,少不得背后要议论纷纷。   丰钰强装镇定地披了衣裳,假装看不见自己凌乱太过的床帐,小环收拾完毕,才命人抬了温水进来。   这会子安锦南已没事人一般去了,只留她和这满室的凌乱。虽侍婢们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敢瞧她一眼,可丰钰仍是不免尴尬,觉得自己脸都丢光了。   她还能忆起在宫中与他初见的模样。   英气勃勃的一张脸,那时他还未曾如此沉郁。   年纪轻轻便是战功彪炳,一门忠烈多献血汗于边疆。命途多舛,却又那般清俊,闲暇时也听不少宫人偷偷传说他的事迹,恋慕这背负了煞名的男人。   那时他是怎样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存在?如今,他却是用那样一张脸,在这短短的两日内,按着她做尽那种事……   又急又粗鲁,苦苦缠着,半点不给喘息之机,将她抱在怀里,几乎揉得她化了去……   头昏脑涨不知给他弄了多久。   此时胀痛的触感似乎仍在,怎么都不舒服……   两人才成婚,她心里还没能完全接受新身份,身体就被迫地与他熟悉了又熟悉……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腰酸背痛几乎睁不开眼,想到自己今天才是做了侯夫人的第一天,还有许多的事没有理。心里暗骂了安锦南几句,勉强从水里爬了起来。   等屋中收整好,丰钰重换了衣裳,打扮停当,才吩咐外头候着的各处管事婆子入内。安潇潇身后带了几个回事嬷嬷,笑容可掬地从外进来,亲热地坐在丰钰身侧,替她介绍那几个嬷嬷道“这几个妈妈的丈夫,都是替兄长管铺子和田庄的,兄长说,叫他们以后有事都来回嫂子你。”   “兄长在后园饲了一些小兽,多数已驯化,前儿外域送了只白狮,还不大听调理,寻常嫂子若想在园子里逛,小心避着后园。”   又从腰上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示意身后的侍婢奉上厚厚一沓卷册。   “这是兄长库房的册子,里头收了哪些东西,来处,时间,都记录在上头。这是钥匙,如今物归原主,交还嫂子。”   丰钰眸光微闪,按住安潇潇的手道“账册我收,钥匙你且拿着。”   安潇潇笑容一顿“嫂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是?”   丰钰目光在屋中众人脸上巡了一圈,将众人表情一一印在眼底,方温言道“我初来乍到,连自家园子都没摸清,如何就能理事?虽知五妹妹辛苦,却还得厚颜请五妹妹助一助力。”   安潇潇心念一动,挥退了那几个婆子,见屋中没有外人,一把握住丰钰的手“嫂子可是有何顾忌?兄长一心敬爱嫂子,想帮嫂子立威,嫂子却不肯接这库房钥匙,可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闲话,惹嫂子多心?”   丰钰笑着摇头道“潇潇,你言重了。只是我刚刚进门,这时你拿钥匙与我,多半也只是个摆设,侯爷要什么用什么,我和我的人哪里有你熟悉?”   安潇潇有些为难“可是……”嫂子进门,哪有小姑子指手画脚的道理,且她还隔房。就算丰钰不计较,下人们会怎么说?   会以为丰钰不得待见,不被安锦南信任。   丰钰却有她自己的考量。适才那几个婆子,只怕中有多半不大服气她这个侯夫人。   安锦南院子里常年没有主母,安潇潇接手管家,也是近两年的事,且她不过管个库房,算算账,又是眼看要出嫁的姑娘,那些个管事和婆子们,多数也就和和气气的表面过得去罢了。   可丰钰的身份不一样,她是要久在内园,要接管的可不单单是一把钥匙,而是要实实在在接管内园掌事权。安锦南是个男人家,小处不会细究,生活也简便,屋里如今添了她和她手底下的人,虽她嫁妆足以支应,却仍不免要劳师动众变一变这院里的习性,届时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恐他们就要背后作怪。   跟随嘉毅侯十年的“忠仆”,和一个初来乍到的继室,安锦南会信谁?   在自己没把握的时候,丰钰不会轻易下赌。   且她一来就忙不迭的把权力从小姑子手里夺去,吃相难看不说,只怕二房那头心里也不舒坦。   丰钰拍了拍手里账册,语气坦荡真诚,“潇潇,请你帮帮忙,我刚来,难免手忙脚乱。你做事细心,将院子里的事打理的这样好,也给我机会向你学习请教……”   安潇潇眼神深了深,抿唇道“嫂子,你是不是怕我没了这串钥匙,会在我娘跟前更难做人?”   安二太太是个很简单直白的性子,她不懂遮掩情绪,丰钰进门第一天就见识了她对女儿的刻薄和对儿子的溺爱,对安潇潇的处境是再明白不过的。   两人都不是傻的,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这事便在平和的气氛中落定了。   安锦南不在园中,时光就流逝得慢些,丰钰打起精神理了理自己的嫁妆单子,命人分门别类入了库房。又翻了翻安锦南的内园账目,眼皮就开始打架……   拜堂当天她天未亮就起身梳洗妆扮,直到现在,都不曾睡个安稳,安锦南进来时,见她支颐坐在窗下炕上,脑袋一点一点,困极了的模样。身上换了件妃色长裙,软烟罗质地,柔柔衬着那张素净的脸,显得比平素温柔几分。   安锦南心中漫起丝丝柔情,摆摆手免了屋中侍婢的请安,挥退众人,缓步朝她走去。   丰钰身上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她骇然睁眼,对上安锦南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心下一紧,攥住他的前襟“侯……侯爷?”   她是真的怕了,眸子里惊恐的盈了淡淡的水光。   安锦南心下一软,在她脸颊轻轻蹭了下,温声道“仔细着凉,去床上……”   丰钰没有被这话安抚,反而愈加戒备。挣扎着想要落地,手轻轻推着他,“侯爷,妾身……不大舒服……”   安锦南蹙了眉。   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只眼底有着极淡极淡的喜意和温柔,丰钰慌张之下,哪里看得清明?这会儿凝了眉头,那冷面便多布了一层寒霜,丰钰抿了抿嘴唇,环住他的脖子,声音放轻了几许,“侯爷……用过饭了么?”   安锦南瞥一眼炕桌,见上头几样菜色还没动过,想是新妇拿不准他是否回来,一直等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不免又想她中午便只吃了两口。   那眉头凝得更紧,手一松将她放开了,丰钰拿不准他这是为着什么不高兴,却见安锦南转身坐在炕桌前,一扬手,唤了韩嬷嬷进来。   “去请乔先生!”   韩嬷嬷眸子微凛,在安锦南身上探视一圈,见侯爷并无不适,反是夫人一脸为难的坐在侧旁,不免语调平平地道“可是夫人有何不适?”   安锦南挑了挑眉,看向丰钰,丰钰连忙摆手“没什么……只是……”   见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一直盯着自己,丰钰心中冷笑一声,靠近安锦南,在他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似乎唇角还带了轻笑,声音绵绵如春风,勾着她的手道“罢了。”   韩嬷嬷退了出去,心里莫名打鼓。这位新夫人瞧似稳重端庄,对侯爷可是极有办法。这才堪堪两日,侯爷已经宠得她成什么样子?她适才刻意作势给自己瞧,不就在无言敲打于她,告诉她为奴的本分?   安锦南坐在对桌拿了本书瞧,等丰钰吃完了饭,才和她说起自己的生活习惯,“……平素都不在家,如果回来,会着人提前报,你再莫等我一起,自己顾着自己……”   顿了顿又道“妈妈年纪大了……”行事越发的糊涂。   他这话说得委婉,丰钰却是听得出。安锦南这是护着她。   她初来乍到,没个提点,只有不断的碰壁。她心中有些感激,递了杯茶给安锦,默默地对他微微笑了笑,算是致谢过了。   安锦南喉结微动,将本来情绪按捺回腹中,见她脸色果然有些青白,握住她手道“只是睡眠不足?还有哪里不适么?”   是有的……   丰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安锦南觉得自己体内有股热流,在悄悄的涌动着。他眸色深深,将她拖入自己怀里,“后头净室有活泉池,我们……”   他话未完,丰钰便起身逃开了。   “侯爷,妾……妾身想与您商议后日回门的事……”   屋中静了下来,一室暖光在夜色中渐渐暗淡。   隔院的安家祖宅,却是鸡飞狗跳一般。   安锦杰在崔宁手底下学拳脚,不足一日便叫苦不迭,回院在安二太太跟前说了许多崔宁的坏话,又百般的抱怨差事苦。   安二太太不好斥责安锦南的安排,只不住的咒骂崔宁,安潇潇听见,便出言劝了几句。不想一句话惹了风雷交加,安二太太所有的火气都朝她发泄了出来。   等屋中骂声熄了,已近子夜时分。安潇潇慢悠悠地朝自己院子走。一抬眼,见院墙上坐着个人。   她步子顿住,眼底漫过丝丝喜意,待人从墙上跳下,渐渐靠近,忙把自己的情绪收敛了,大大方方地笑道“特地来听墙角,看我怎么被阿娘骂?”   崔宁一双眸子幽冷深邃。他嘴角微僵,沉默许久,方轻声道“对不住。”   安潇潇嗤地一声笑道“你有什么可对不住的?又不是你叫我阿娘骂我。”   崔宁抬眼看她,团团的小脸,细眉弯目,一对唇瓣总是挂着笑的。可她过的什么日子,他都知道。   对不住,不该忘了身份,对你有所肖想。   对不住,不该管不住自己,频频夜来相顾。   对不住,不能助你说几句公道话,让你独个儿委屈了那么多年。   对不住,连这些心底话都没资格对你说。   他扯了扯嘴角,终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安潇潇也不等他说,笑着道“唉,知道我受了排揎,心里滋味不好受,你若有心,偷偷的给我带两杯酒喝,如何?” 第67章   崔宁笑了笑,拍拍腰侧, 笑道“酒囊随身带, 只是没有杯盏可用。”   安潇潇抿唇一笑,指指那墙头, 自己先行攀了上去,然后朝他招手“来!”   崔宁心中凄楚不已, 他眸光晃动, 似有水光, 倒映了月辉星点在间, 有浓的化不开的情愁。   终是抿了抿嘴唇,两步登上墙边, 先四下逡巡一圈,发觉她又未带侍婢相随。   似乎有意无意,只要他想, 便总能在园中“偶遇”独身一个的她。   他也曾想过其中原由, 却觉太过可笑, 苦涩的自嘲后, 便不再多虑了。   两人并坐于墙,子夜的院落静谧极了, 能听见树丛中隐约的虫鸣,和风吹叶动的沙沙轻响。   安潇潇从他手里夺了酒囊, 崔宁“哎”了一声, 没能来得及阻止, 她已微启丹唇, 将酒液饮入。   崔宁眸光沉了下去,垂头不知想了些什么。   安潇潇并不看他,用手肘撞了撞他,“我弟弟,你只管按你们的法子教,兄长才是你正头主子,不必听我娘那些抱怨。”   崔宁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只不过……”你会在中间为难做了磨心……二太太不敢指摘侯爷,又不好冲去侯府外院惩处他这个“罪魁祸首”,这股子气没处撒,最后还不是要落到她头上去……   侧旁一只软软的小手递了酒囊过来“喏,你也来点?这酒够劲,辣!”   崔宁面露难色,不免抬眼看了看她。   安潇潇洒脱的笑容背后,淡淡的心酸盈满胸臆,她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可分明那双清亮澄澈得不掺杂质的双眸有了雾色,崔宁看得分明,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笑着摇头,故作轻松地笑道“姑娘饮过了,我何敢再用。”   安潇潇心里涩了下,脸上却是轻嘲的笑“瞧你,娘们儿唧唧的,这里有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当我是你军中的兄弟就成!”   崔宁笑着伸手比了比她的高度,“兄弟?小兄弟还得再吃几年饭才成啊!”   她生得娇小玲珑,站起来矮他一头,坐着才及他耳边,面貌娇软可人,红唇轻翘,顾盼神飞,却偏生不爱女红爱武行,前两年便喜缠着他教拳脚,房里摆了数不清的兵器,还有一怪癖喜欢养蛇虫,外表看去文文静静是个大家闺秀,私底下却是全然不同的样子。   这样子,他有幸得见,并深深为之吸引。   军中生活乏味,侯爷又是个闷葫芦,旁人家的亲随日日跟着出入风月场,流连销金苦窟,因着侯爷的性子,他也不得不拘束了生活。也有人给他提些娇滴滴的女娃儿,只觉无趣寡淡得紧。第一回 隔墙偷见她驯蛇,很是惊讶。越发了解熟悉,越发的放不下。   她当真与所有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那眸子灵动极了,像是眼睛会说话。有时瞧她在人前稳重文静,再想想背地里和他讨酒喝耍赖皮的样子,他心里就觉好笑。   怎么会有人,生了两张面孔,而又都是那么的讨人喜欢?   安潇潇横目白他一眼,从他手里夺回酒囊,气鼓鼓地道“不喝拉倒!”   自己就着那壶嘴,咕咚咚大口大口的灌入口中。崔宁瞧得心惊,忙从她手里夺那酒囊“知道是极烈的酒,还这般牛饮?”若是醉了,岂不又惹事端?二太太待她向来苛刻,如何能饶?   安潇潇躲避他的手,似乎用力太过,身子一个不稳,就朝墙下栽去。   崔宁吓得脸色发青,连忙跃下墙头,飞身将她托住。   两人于一人多高的墙上飞速坠下,她手臂环过他脖颈,手里的酒囊飞了出去,她似乎怕极了,闭紧眼,紧紧攥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将头贴在他胸前。   紧紧的,紧紧的贴住……   心里凉丝丝的,知道这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如此亲密的相贴。   她杏核般的眼睛,红红的尽是湿意。   两人落在院墙下,他一手撑住侧旁树干,一手稳住下坠的身形。心脏砰砰而跳,不知是因恐惧她几乎坠地,还是源于别的。   他的理智先行苏醒过来,声音沙哑地开口“姑娘,没事了。”   两手摊开,松开了对她的搂抱。   安潇潇闭了闭眼,压回那水汽漫漫的泪意,苦涩一笑,从他怀中跳了出来,状若无事般叹道“好险!”   话音刚落,崔宁“咚”地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属下护持不力,令姑娘受惊,回头自去领罚!”   安潇潇眼角一颤,面容僵住。   她垂目看向跪在身前的男人,好不容易压抑回去的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什么“姑娘”,什么“属下”,他偏要时时提醒着他们的身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们之间尚有无穷的鸿沟难以越过吗?   安潇潇冷着脸道“崔宁你起来。”   崔宁垂头,从地上缓缓站起,“姑娘,属下这便前去领罚。”   “你……”她面色涨的通红,似乎酒意上头,又似乎是气得不轻,“崔宁,我和你好好说话呢。”   “属下……”他退后一步,朝她抱了抱拳,“属下告退。”   泪水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不甘地凝视着他,“崔宁,你就非得……”与我生分至此么?   崔宁垂头转身,未看她一眼,脚步匆匆而行,几步跃上屋檐,在那高高的屋脊上闪了闪身形,再也看不见了。   安潇潇泪流满面,手捂住胸口,哭泣着蹲了下去。   “坏蛋……”她袖中的小蛇似感知她的不快,从袖中滑出,攀着她的手臂,朝她窄窄的肩头绕去。   屋下另一侧的树后,崔宁沉默的立在那儿。   他双手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衣衫,痛不欲生。   他扬手,闷闷地捶了自己一拳。   适才,他当真只是心急扑救顾不得礼数么?   他是存了龌龊之心,对她生了妄念!   怀中软玉温香,是他肖想过多少回的人啊……   他觉得自己好生卑鄙,好生不堪。   他摸一摸衣带,想取酒来喝,却在这时才忆起,那酒囊已不在自己身上。   他握了握拳,朝司刑处走近。侯爷赏的三百军棍,尚未领用,今晚去烦一烦赵跃,也好过自己独自煎熬……   泉池旁,氤氲雾气中,安锦南牵住丰钰的手,缓缓坐向池沿。   她垂着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手指蜷缩着揪扯住自己的裙摆,紧张地将掌心中的衣料抓紧又松开。   安锦南展臂绕到她脑后,摘去她鬓侧的发钗,青丝瀑布般披泄而下,柔柔铺在她肩头背后。安锦南捻起一缕发,在指端轻轻揉搓。   她披发之时,比平素梳髻显得柔和得多,丝丝缕缕的蔓草一般,缠裹着人心,平添了一丝媚意。   顺着发梢,他抚向她的脸,在她已经明确表示过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过后,他唯有压抑着渴望,用自己都觉残忍的耐心,缓缓拉开她前襟的绊扣。   纤腰曼束,他手掌抚下,顿了顿动作,才勾开了束带。   外衫从肩头滑落,她眉梢颤了下,抿紧嘴唇闭上了眼睛。   安锦南动作轻柔地搂住了她的腰,将只着小衣的她一点点带进怀里。   丰钰抿住唇,脸颊贴在他肩侧,心里有些埋怨。——他总是衣衫完好,看她独自狼狈……   安锦南神色专注认真,好似在做着一件最重要不过的事,凝眉朝她足尖看去,小心地摩挲数息,才用手掌托住她足底,将大红绣鞋除去。   丰钰难受极了,她觉得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抬眼似哀求般唤他“侯爷……”   安锦南垂头,脸颊贴了贴她的脸颊,似在安抚。他喉结滚动着,生怕一开口,就打破了这宁和的氛围。   顺着红裙摇曳的尾端,目光落下去,看见一双小巧的足。   足趾纤细,未见过天光的十足嫩白。   丰钰听见他压抑的低喘,将脸侧过,埋在他肩窝,羞得说不出话。   安锦南的吻,垂头落在她发顶,鼻中嗅着她身上那似有似无的冷香,四肢百骸都在叫嚣。   他沉下呼吸,缓慢轻柔地将她抱起。   丰钰只觉似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繁复长裙委地。他缓缓起身,托着怀中人,一同走入池中。   他还穿着那身墨兰衣裳……丰钰眸中漫过不悦,伸手勾了下他的衣带。安锦南垂头闷笑一声,托着她的腰将她置于池心,挑眉朝她看了一眼,才缓缓除掉自己的外袍。   接着是中衣……   丰钰突然大窘,后悔不迭地攀住他的手臂。安锦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置于自己腰间。低醇的语声,有撩人的炽热,他低喘着道“给本侯宽衣。”   丰钰咬住嘴唇,垂头不知该往哪儿看,安锦南勾起她的下巴,眉目深深“羞什么,未曾见过?”   他促狭地捉弄,叫她越发无法自处,给他搂住了纤腰,重重撞入他坚硬宽厚的怀抱,他暗哑的声音在头顶,不耐的催促“快……”   丰钰闭了闭眼,终是伸出手去,艰难的解开他的衣扣……   有力的臂膀,健硕的肌肉……比她在宫中时见过的,越发紧实强壮……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她已是他的妻,却不敢抬眼,朝他多瞧一分。   安锦南低低叹了一声。   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   她细软的小手若有似无的掠过,足叫他理智全失。念着她适才的埋怨,和她眼底明显的青色,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时光恍似停顿下来,夫妇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泉池温热,有疗养功效,平素他难眠,时常能在这泉池中入睡。特带了她来,一同消乏。   丰钰背对他,将身体重量全部寄于他的怀抱,她轻轻的闭上眼睛。羞涩和窘迫之外,也有几分难得的心安。   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弥漫在净室之中。   夜色深深,大红纱帐内,两人并头睡在枕上,丰钰本已十分困顿,泡过了温泉,反精神奕奕起来,睁开清亮的眼,侧头凝视着身侧呼吸平缓的男人。   他的睫毛长而卷翘,阖起眼帘时,遮住了锐利的眸光,坚毅的线条有如刀刻,是男人成熟冷峻的味道。他在外一向是寡言,往往冷冷一瞥就能叫人肝胆俱裂。   她也曾十足的惧怕过,觉得这座冰川太过巍峨,她没想过要攀上,从不敢想。更别提令他俯身相就。   安锦南没有睁眼,他手臂横来,将她箍得极紧,低沉的嗓音带着丝丝暗哑,低问她“想什么?”   丰钰叹了一声,“我有些事,想与侯爷交代一声。”   安锦南如今是丰家女婿,后日回门,少不得要见一见客氏。   安锦南“唔”了一声,大手在她腰背上轻抚,没有睁眼,沉默地听她说。   丰钰斟酌用词,说得有些缓慢“我与继母,有些误会。若后日回门,她说些奇怪的话……您能不能……”   客氏思来想去,大概已经猜出了自己是栽在谁的手里,丰钰顺势收回母亲嫁妆,还如此抬举杏娘,客氏再傻,约莫也已想到她身上。那些药究竟是不是客氏的,丰大太太等人不知,客氏自己却是知的。她为了挽回丰庆,病急乱投医,私用了两回药,本就只是想勾得丰庆低头,哪知就被人利用上,她自己心里必定是要猜一猜的。   而放眼整个丰家,有心置她于死地之人……   有道家丑不可外扬,虽丰钰在安锦南面前已没什么隐私和脸面可言,还是要提前跟他报备一声,免当场难堪才好。至于他能否接受她是这样恶毒阴私之人,……   丰钰抿住嘴唇,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她的手段实在见不得光,纵与安锦南做了夫妻,她亦难开口直白。   安锦南见她话说了一半便沉默下去,睁开眼帘,双眸半眯着,从胸腔发出一声闷笑。   抬手抚了抚她落在腮边的碎发,觉得眼前这张脸别扭纠结得有些可爱,手掌伸过去,轻轻揉了下她的额头。   “放心。”   有些事,他知道的不比她少。   何必非要剖开来说?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与他何干?丰家于他,除她而外,还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在意?给几分脸面,也不过都缘她一人罢了。   丰钰垂了垂眸子,觉得他眼神炽热得抵受不住,她咬住嘴唇,迟疑地道“妾身……并非良善之人,家里,也有许多不能与人道之的……”   “真巧。”安锦南低低笑了笑,指头掠过她嘴角,贪恋地揉捏那小巧的嘴唇,“本侯也是。”   丰钰怔了下,才听懂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她的赧然不安,她的忐忑不定,瞬间被这窝心的话语抚慰。   她以为会有的蔑视、轻忽、猜疑,不认同,原来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多余幻念。   是了,安锦南这样的人,朝堂上屹立不倒,身居高位至今,他什么不堪未曾见过?自己那点事,恐在他眼里,根本连个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她眸色中有化不开的困顿,仰起头,终于认真地回望他。安锦南凑近而来,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本侯……”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如果,你还想好好睡一夜的话……”   眼前黑暗了。丰钰闭上眼,任男人将她抱在怀中。不知不觉,眼泪无声滑落而下。   罢了,罢了……   她对自己说。   姑且试一试,将心和信任交与。   便这短暂的柔情,过去十年,她都未曾得到过。   他肯给与,她便安心领受。   至于来日能走到什么地步,她泪凝住了。   来日,她何敢期冀来日?走一步是一步,日月尚常变,遑论人心? 第68章   丰钰醒来时,身侧已不见了安锦南的身影。   她向是浅眠, 未料会有一天, 沉睡到身侧的人何时离去都不知。   小环持了漆木托盘进来,朝丰钰抿唇一笑“侯爷吩咐, 不准扰夫人清梦,把过来回事的都遣了。”   见丰钰似有些懵怔似的, 笑着拧了帕子递过来“夫人先擦擦脸, 醒醒神, 侯爷说了, 待会儿待夫人醒了,便与夫人外头巡铺子和田庄去。”   丰钰点点头, 才梳洗毕,选衣裳的当儿,水仙引着两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   “夫人, 这两位是前头宫里的教引嬷嬷, 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旧人。”   丰钰略吃惊, 从座中站起身来。   她不知道安锦南用意为何, 讶异地朝水仙看去。   水仙笑道“侯爷将二位接出京城,本在乡间安养, 为贺侯爷和夫人大婚,又恐院中人手不足, 特留在了侯府。侯爷说, 夫人且慢慢拣选着, 若觉着可心, 随时招来问话使唤,若不得意儿,就仍只用夫人身边的人儿。这两位嬷嬷在我们院里,和韩嬷嬷一般身份,也能替夫人训教丫头们,端看夫人安排。”   丰钰抿了抿嘴唇,尚未答话,那两个嬷嬷已纳头跪了,叩首道“夫人万安,老奴等愿效犬马。”   这和昨日韩嬷嬷安排人手给她,是不一样的。   韩嬷嬷手底下的,皆是侯府用惯的旧人,关系盘根错节,想给她使绊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而这两位,宫中出身,淑妃旧仆,直受安锦南驱使,又与原来的仆婢们皆无瓜葛,她放在手底下调遣,也能少些顾虑……   丰钰温言将二人请起,各赏了一只荷包,知道安锦南在等,便不曾多言,匆匆妆扮过后用了膳食,便朝外去。   这一日夫妇二人在盛城内游走,安锦南骑在马上,丰钰乘在车内,偶然透过车帘低声说两句话。多数都是崔宁在说,向女主介绍安锦南在盛城各处的产业。   丰钰有些意外。   安锦南平素生活简朴,出门也不爱大摆排场,除之前下聘的礼单略叫人咂舌外,几乎没有太明显的奢侈之风。却不曾想过,原来他竟有如此之多的产业。   茶楼酒馆,驿站钱庄,单只盛城之内,便有数十样营生。   她不由猜测,安锦南回到盛城,莫非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么?   凭她所知,其中很多铺子,明面上的东家,并不是与安锦南有甚瓜葛之人。可背地里,这些人其实早就在凭安锦南调遣了么?   但她这念头也只是一瞬,安锦南愿意向她展示自己的世界,准许她走入其中,便说明,他对她是不设防的。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信任她的。   这便足够了。   有些信任,有些尊重,有些疼爱,哪怕未必长久,未必是全部,也已足够令丰钰惊喜。   她向来不会轻易对人抱有太多奢望,她习惯自己去拼取自己想要的,而非被动等待给予。   回门日,丰钰盛妆梳鬓,着大红云锦,乘雕金香鸾车,跟在安锦南马后,缓缓朝丰家而去。   出嫁的女子,在夫家是外姓人,能否立得住脚说得上话,要看娘家是否有实力。而嫁出去的闺女,在娘家又成了娇客,能否给家人带来荣耀,全系在丈夫身上。   里里外外,其实并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家。   丰凯和丰允、丰郢等人,一早便候在门前,打发小厮在巷口探看,远远瞧见侯府的车马驶向这边,便高声吆喝“姑爷姑奶回门啦”,接着便有人燃起炮仗,噼里啪啦一阵快响。   丰凯带头迎上,笑着拱手恭请安锦南入内。   早在巷口处,安锦南便下了马,并未刻意端着侯爷的架子,虽面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也足叫丰家众人欣喜不已。   丰钰的马车停在侧门,自有丰大太太和周氏等人候在那里将她簇拥而入。丰大太太握住丰钰的手臂,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沉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你不容易。”   说着不免红了眼圈。   丰钰心里有些涩涩的,说不出的滋味。   环顾这一圈子妇人姑娘,分明都是她的亲人,缘何却在她出嫁后,才见了几分真心?   旧年孩提时光,也曾在这老宅里留下许多的欢声笑语,那时娘亲没有故去,她每日里都要来几回东府,跟着丰大太太院里的几个小丫头玩成一团。周氏刚嫁进门时,她还常常缩在窗下觑周氏梳妆,觉得新嫁娘那些珠珠玉玉好看耀目得很,也曾幻想过自己来日成亲,会是什么模样。   唯独不曾想过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会亲手将她送入那冰冷的苦寒地,一度十年。   丰钰的感伤只是一瞬,笑着回握了丰大太太的手,“我哪有什么不容易的,这回为了我的事,伯母费心操持,嫂子也跟着忙乱了数月,我和侯爷都十分感激。”   丰家要的,不过就是这句话。   巴巴的将她娘亲的嫁妆奉上,还特别多添了几许,漂漂亮亮的送她出门,为的不就是安锦南的在意?   丰大太太眉目柔和起来,一路扶着丰钰的手入内。男人们去了外院,后宅皆是妇人,进了大太太屋中,才知族里的好些人都来了,一时相互见礼,忙了好大一会儿。   好容易各自坐了,稍问了几句她在侯府的生活,就有一个族里的嫂子哭起来,引得众人都朝她看去。   “那应家垄断盐市,我们哪里知道?不过做个马前卒给人跑跑腿,当初拉着我们合伙,想着彼此有亲,就没多想投了一笔……如今应门倒台,却拿我们这些人垫背,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边哭一边说,众人只得有些尴尬地安慰。那嫂子抹了眼睛,抬头炯炯盯着丰钰道“这事是侯爷手底下过的,大妹妹能不能帮忙和侯爷说声?就说咱家真不知底系。”   丰钰抿了嘴唇,正要劝几句,那嫂子突然推了一把身前的孩子,“还不给你们姑母磕头?求你们姑父放你爹爹?”   那孩子本在吃果子,三四岁年纪,梳着总角,给她娘亲一推,手上果子没拿住,咕噜噜滚落在地,孩子正想去拾,却被那嫂子一把扯住,给打了个巴掌,口中骂道“还不跪下?你姑母瞧你呢!”   那孩子登时大哭起来,惹的一屋子人劝的劝哄的哄。那嫂子也跟着落了泪,抹着眼睛道“我一个妇人家,能有什么主意?大伯大兄他们也没法子,能求的只有大妹妹,大妹妹的亲戚,那不就是侯爷的自家人么,大妹妹一句话的事,就能免我们做了孤儿寡母……”   丰钰本低头一直瞧那哭的可怜的孩子,听妇人说到这里,她眸中闪过一抹讥诮和凉薄。   这种事如果背着人私下和她说,难道她会一口回绝么?就算她并不愿意让安锦南因她而在公事上徇私,她也可以想法子了解一下始末、帮忙关注一下结果。   却非要在人前,用这种粗鄙手段架拢她,叫她为难。   她若拒了,那么今日她的风光回门,她的侯夫人身份,她适才答话时说的那些“在侯府一切都好”就成了谎言。他们就要猜测要么她不被安锦南在乎,只是个空架子夫人。要么就是她无情,明明可以出力却不愿相助娘家。   可若不拒,她才出嫁三日,她与安锦南正在磨合和彼此试探熟悉当中,她这时便有所求,且是这种要插手到他外面公事上的,她成了什么人?安锦南会如何看她?   丰钰淡淡一笑,那些安慰的,劝阻的,一个个都将目光打量着她,等她手足无措地将事情应下。   “嫂子,孩子有什么错?您先别急。家里发生这等事,我还没听说过,这几天侯爷休沐在家,也不曾去过衙署,盐市上的事,不如先请我哥代为打听打听?他跟随侯爷治盐,细处比侯爷知道的还多。”   说完,就蹲下身子,朝那哭泣的小人儿张开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壮儿乖,你别哭啦,姑姑有好玩的,送给你好不好?”   那孩子眼睛眨啊眨,眸子干净的不像话,见丰钰打开小盒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一个小人偶来,那孩子终于被吸引,挣开众人朝丰钰走去。   那嫂子听丰钰的话音,似乎是愿意帮忙,又给了孩子足金的见面礼,眼泪便略收了收,便嘱咐自己的孩子和姑姑道谢。   屋里这场忙乱算是告一段落,等丰允那边来人,说侯爷要去给岳父母请安,请夫人一同过去,丰钰这才得空脱身,扶着小环的手往西院走。   适才屋里闹得动静有点大,小环在门边听的清清楚楚,不免替丰钰忧心。   她略知道一点丰钰的心结,这门婚事门第相差悬殊,夫人自己又是做过宫婢伺候过人的出身,在侯爷面前想得到尊重本就不易。   “夫人,那位奶奶的事……”   丰钰抿嘴一笑“你担心什么?该担心的是我哥才是。”   她只说叫人去求丰郢,丰郢能不能成可与她没关系。   届时她还要“娴淑”些劝劝侯爷,可万勿因他是她兄长就格外纵容,留些把柄给人。   没道理这些不顾她死活的人只推个孩子出来哭两声,她就得乖乖替他们奔走。   丰郢如今不是很本事么,能替丰媛筹谋免了入宫,自然也该有本事不靠她的裙带关系做成事。   这个家里的某些坏习气,也该是时候改一改了。   丰钰拢了拢头发,在众婢簇拥下去了丰庆和客氏的院子。 第69章   西府是与东府截然不同的静谧。   纵是丰允和周氏早已派人前来打点过, 也只是在死气沉沉的病室之外多了几个并无半点喜意的麻木的从人。   行动不便的人本就急躁些, 丰庆忽然病倒, 又对妻子怨念颇深,性子固然不会好,手底下的人难免要受磋磨。廊下站着的, 无不是些睡眠不足或是情绪不佳的仆妇,与周氏和丰钰身边喜气洋洋的那些随从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丰钰才迈入院子,就听后头整齐而轻缓的步声,丰允丰郢分别陪在两侧,安锦南长身玉立,在门前顿了顿步子, 视线落在她身上,面容闪过极难发觉的一缕柔情。   丰钰莫名脸热了一瞬,转过头来,垂头候在侧旁等他近前。   侍婢掀了帘子,安锦南与她一前一后朝里走,背对着人, 他忽然轻轻勾了下她的指头。   极快的,贴近又分开。他面容不虞,还是那高深莫测面无表情的嘉毅侯, 丰钰抬头去看时, 他已先行走了进去。独留她在门前怔了片刻, 耳尖漫过霞色。   屋中, 丰庆给人扶了起来, 坐在正堂的玉围子黄花梨榻上,他精气神还好,养的肥肥白白,目光炯炯有神,正翘盼着人来,一见安锦南和丰钰先后进来,便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些激动地欠着身子,只恨自己不能起身,嘴里一叠声地道“侯……侯爷快请……”   他的目光并没有去看丰钰,从安锦南入内后,丰庆便一直只注视着安锦南,不断地催促看座,奉茶,连声致歉说自己抱恙不便,未能亲迎云云。   丰钰心中本就不抱幻想,她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眉头微挑,看向侧旁的客氏。只见她面容灰败,似老了十几岁一般,虽穿着鲜亮的衣裳,那张脸却再也不是白嫩娇美的,暗沉的死气弥漫在她脸上,她勉强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脸部肌肉却是僵的,眉头的川字纹就连展眉的动作都没能稍稍平去。   她身边立着丰媛,这几个月客氏被关在房中,连她也被人时时看管着,巴掌脸本就不大,这会子更瘦了一圈,腰条更显纤细,袖子微动露出半截腕子,伶仃瘦弱得惹人怜惜。一双眼睛倒还有神,帘子掀起时,她本没有抬眼。今日回来的是成为了侯夫人的丰钰,她心里并不痛快,若非想要陪着阿娘,甚至她想装病不来的,可心底隐隐还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要将今日自己的卑微和他人的得意一一记住,将这份耻辱牢牢铭刻在心底,来日,她必要比之风光十倍,张扬十倍,将自己和阿娘所受的苦,一点一点的讨回。   门前那光从外透入,她眯了眯眼,强迫自己仰起头,去看清丰钰今日的得意。   入目,是一个高大威严,冷峻不凡的男人。   这是丰媛初次正面遇见安锦南。她不曾想,传说中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嘉毅侯,有这样一张俊美的脸。   他眉如墨,眼如星,薄唇微抿,在进门之时,回手勾住了身后女人的指头。那动作极细微,若非她一直紧盯着二人,也许根本无法发觉。   她视线越过他的臂膀,看向他身后的女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心内有浪花在澎湃。拍击在心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一直觉得相貌平凡,不会有人疼爱的那个长姐,被男人一个小动作引得羞红了脸。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似荡开了一小串涟漪,有粉红的霞光从她双颊漫过耳际,她斜挑眉眼,朝身前的男人娇嗔地横了一眼。   而他也在朝她看,四目相对,有种叫人无法忽视的旖旎颜色从二人之间散开。   新嫁妇回门,新妇应给父母叩头奉茶,地上备着蒲团,侍从早早捧了托盘,等丰钰在屋中站定,各人都入了座位,才有人低声唱礼。   丰钰这一生,跪地扣头的动作于她并不陌生,宫中三跪九叩那是常事,甚至随便高一级的宫女都能命令她跪。她并没有多想,面子上的事情她从不会有所欠缺,可她跪下去的时候,侧旁捏着杯茶坐在首座的安锦南心里突然不大舒服。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丰钰膝头,看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端正地向上首两位各奉了杯茶。   他知道,她膝头有伤。白净的肌肤上面,不能消磨的旧痕,是她给人轻贱过的屈辱。是她的,也是他的。没能早早与她生命有所交集,错过了无数个本可以很温情很快乐的岁月,与她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独尝苦楚。   他本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她也本可抚慰他孤寂的灵魂。偏偏在无数次的擦肩而过后,才有所交集,尝试深入。   安锦南没有说话,见她跪在那里静静听着上首那对所谓“父母”的训教。   主要是丰庆在说,无外乎“要尽心伺候侯爷”、“早日替安氏开枝散叶”等等。   话语啰嗦冗长,似乎永无止境。安锦南捏了捏拳,想开口打断,心中纠结了一番,才将手掌松开,重新握住杯子。   他只是抬眼,看了看丰郢。   大约是那视线太过锐利,丰郢几乎立刻察觉了。他怔了一下,直觉侯爷似乎不大高兴,接着注意到安锦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丰钰,这才陡然明白过来,忙涨红了脸强行插话道“爹,宴席差不多备好了,先请侯爷入座可好?”   饿到了嘉毅侯固然是不妥的,丰庆忙住了嘴,笑着恭请安锦南多用着薄酒。安锦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怀的话语,并未刻意放低姿态。   不是他不愿为她牺牲,只是如今看来,他端着架子恐怕更利于她。   一行男子皆出去了,屋里只余下女眷们。丰庆不能久坐,杏娘小心翼翼地扶他回去躺着。丰钰本想跟上去和杏娘问问家中情形,客氏寒着脸,张口将她唤住。   该来的总会来,丰钰知道有些事势必要有个结果。她微微一笑,行至客氏身边,亲热地扶住她的手,目光掠过丰媛,低声道“母亲,您在病中,因我而劳累奔波,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钰儿送您回房?”   丰媛蹙眉正欲拒绝,却听客氏低低一笑“甚好,我们母女难得一见,有些事,我这做母亲的,还想嘱咐嘱咐你呢。”   转头对丰媛道“我和你大姐姐说体己话,你不必跟着。”   上院的东暖阁如今是客氏宿处。一进门就闻见刺鼻的药味和床铺间的腐气。   屋里坐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打盹,听见门响,立时醒了过来,见是客氏进来,竟然拧了拧眉,勉强朝丰钰行了一礼便借口换茶溜了出去。   丰钰看得出,这屋里屋外的侍婢,没一个对客氏是恭敬的。不过维持着表面的虚礼。   客氏已经见怪不怪,坐在颜色暗淡的沉木椅上,目光凉凉地看着丰钰。   “如今我落到这般境地,你可还满意?”   她以为丰钰会慌乱,或是矢口否认解释些什么。可是,没有。   丰钰面色沉静,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听清了她的问话,轻哧一声“还行吧。与我想要的,还差些。”   客氏拧了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尖利起来“真是你!你竟还敢承认!?我是你母亲!你大逆不道胆敢害我,你不怕遭报应吗你!”   丰钰凉凉一笑,挑了挑眉,“抱歉,我母亲十五年前就故去了。我并没有第二个娘。您的教导养育,我是不敢承情的。”   客氏咬紧了牙根,这段日子所受的委屈一齐涌上,眸中泪花点点,只是强忍着“我何处对你不起?你的婚事,我并没有逼过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尽量的对你好……”   “够了。”丰钰自座上站起身,缓缓的朝她走去。   “无怨无仇?杀母之仇,如何能消?伯仁因你而死,你能对天发誓说句你不知情么?当年非你献计,百般挑唆,丰庆那般懦弱怕事,他敢下此重手?”   她每说一句,就上前一步,目光沉沉,令人不敢逼视。   “你不曾害我?郑英入园,口口声声说我约他私会,非我机警,你们已然得逞。这便是你说的不曾害过?”   “你弟弟客天赐使人掳我,若非侯爷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受辱而死。便因你们的坏心未曾得逞,你们的罪过就可以全消?这是什么道理?”   “许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使计,我稍稍反击,便是不该?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天道是为你们而存?正义是为你们而生?”   “你哭什么?我夺走过你什么?自由,韶光,姻缘,亲情,你几乎毁了我一生啊,你委屈什么?”   她行至客氏身前,俯下身,伸手扣住了客氏的下颚。   “十年宫婢生涯,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那地狱未能吞噬我,却将我软弱的灵魂换做了这冷情残忍的一个,你别委屈,这是你一手造成,也是你应得。”   客氏眸中蓄满了泪,她扬起脸,咬着牙看着丰钰。“你不就是凭着自己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仗着男人的势想拿捏我么?丰钰,你真天真,你就没想过,如果我拆穿你才是谋害你父亲的凶手会如何吗?你如此恶毒,不仁不孝,我倒要看看,你那一心只想攀高枝的大伯,和你丈夫知道真相后,他们会如何对你!”   丰钰笑了。   她笑的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抬手抹去水光,她俯下身子,凑近客氏。   “瞧你……得意了一辈子,就是学不乖。你觉得,他们真不知道么?”   客氏目光狠狠地闪了闪。   丰钰抿唇笑道“再说,你如今说的话,谁信?”   毕竟,她刻薄子女之名,已经远远传扬出去了啊。   安一个罪名给继女,以求自己脱身,这种事,她可不是做不来的啊。 第70章   “你, 你当真如此的有恃无恐么?”客氏一把推开丰钰, 用柴枝一般枯瘦的手撑住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 “你以为自己嫁给了嘉毅侯,做了侯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要告官!我要把你做的坏事都嚷出去!我要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恶毒的坏女人, 我要你丈夫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信,我不信这般他还容得你!”   她说这话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口气将话说完,便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丰钰顺着她的推搡后退了两步,倚在窗格上看着这样的客氏, 她突然觉得她好可怜。   丰钰缓缓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明白。”   客氏一双眼睛犹如淬了毒,紧紧的盯着丰钰。听她用极缓慢而冰凉的声音道“你如今这般,你以为自己还能作自己的主么?丰家早就放弃了你。从丰庆怀疑你的那刻起,你就再也没了倚仗。这些年他宠你纵你,将你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你撺掇你的女儿害我,结果呢?我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你女儿的亲事却是毁了。你还不懂,你和我原本就一样,我们的命运如何, 只取决于那些人, 看他们是选择牺牲你, 还是牺牲我。”   她回视客氏的眼睛, 淡淡地道“曾经, 他们为了家里的安宁,为了维持那表面的平和,牺牲过我。而如今,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为了叫我平了心里那口气,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择?”   她重新走近客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劝您一句,您莫挣扎了。再纠缠下去,我娘当初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结局。”   丰钰收回手,看着客氏泪水滂沱而下地委顿在地,不知为何,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痛快。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转身朝外走。行至门边,她突然回过头“对了,忘了告诉你。”   “我那个傻哥哥,你可以不必再打主意了。”   “他们肯让丰媛留在家中,您真以为是我哥有什么能耐?他们是以为,我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回丰媛能安安心心在家,不必入宫磋磨受苦,我心里还是挺欣慰的。毕竟我不是你,我,心没你那么黑。”   她转头就走,浮光锦缎闪耀着刺目的光辉。客氏抹了把眼泪,匍匐着扑了出来。   她大声喊丰钰的名字“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我警告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女!否则,我便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丰钰长长叹了口气。她觉得客氏好生可悲。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以为自己能震慑住谁?   丰钰行至院外,见门前恭恭敬敬地立着个嬷嬷,是安锦南前日赏她的人,姓元。   她并没刻意瞒住这边的动静。忍了那么久,她也觉得十分累了。从前她势弱,丰家不惜委屈她,将客氏天大的错都说成了对她的“关怀”。如今,客氏就是再不甘心,丰家人也不会容许她传出半点不利于他们家“大姑奶奶”的话来。   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要捧着敬着的人,是她了。   元嬷嬷躬身致礼,贴近丰钰低声道“侯爷恐夫人这边有状况,特叮嘱老奴在此照拂。夫人看,可需老奴前去点醒亲家太太?免她一时错了心思办了糊涂事,倒枉费了夫人一番孝心。”   丰钰听这话音极妙,不由多瞧了元嬷嬷一眼。只见她装饰素净整齐,一脸的忠厚老实面相,……丰钰扯了扯嘴角,“罢了,不必。”   客氏能不能想通,这并不重要。因为她知道,客氏寿数到了。   丰家是如何对待她娘,便会如何对待客氏。这院子里的人,包括她自己,个个儿身上都流淌着凉薄自私的血。   丰钰回到寿宁轩换了身衣裳,便在两个堂妹的陪同下往上房去和丰大太太用饭。一餐饭用的和和乐乐,很是温馨,午后在屋里摸牌说了会话,丰大太太道乏送走了族里的一批宾客,这才有机会将丰钰单独留在屋内。   略略的问候的短暂的尴尬后,丰大太太眼神闪了闪,问她“明儿你娘就要移去外头庄子上住,院子里只剩你妹妹媛儿,我想与你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把她接到东院这边,在我眼皮底下就近照顾着?”   丰大太太这话看似和气慈爱,其实内里话音颇多。只要丰钰点一点头,那丰媛母女便是砧板之上的鱼肉,只有受摆弄的份儿,再没半点自由。   这话几分是出于对丰钰如今身份的尊重,可丰钰并不是看不出,其中试探窥究她的成分更多,丰钰抿嘴一笑“伯母平素事忙,我爹行动不便,娘又病着,里里外外全靠伯母一人操持理事,我心里本就过意不去,何敢再给伯母添烦?幸而院子里人手足,我爹虽然不能行走,一双眼睛一张嘴都还利索,媛儿如今大了,叫她自己学着理理院里院外的事儿也正是个机会。伯母您看……”   丰大太太听懂了。   丰钰无意落井下石,并没有随意摆弄丰媛母女的意思,甚至还愿放丰媛一马,不会随随便便插手她的婚事。   这一认知让丰大太太明显的松了口气。丰钰是个敦厚的人,这样的人才会感恩、念旧情、惦记娘家……   她握了丰钰的手,细细地摩挲一回,见上头犹有些微旧痕,不由红了眼睛。   “好孩子,你是个实诚姑娘,伯母从前隔着房头,有些话不好跟你讲。如今你亲娘不在了,后娘又病了,你出嫁为人妇,虽嫁的是这样的好人家,再没什么烦难的事,可有些话,还是想掏心窝子地与你说说。”   她此时的语气便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含泪谆谆嘱咐“侯爷他出身高,心气儿难免和咱们平常人不同。你凡事忍让些,有了委屈,别跟侯爷置气,回来与伯母说,伯母替你想法子。你婚事办的匆忙,难免有些细处是没周到的,缺钱缺物你只管与家里开口,有伯母在,断没有委屈了咱们自家姑奶奶的理儿。你身边人手不多,伯母本想替你陪嫁几个,因怕你多心,不敢轻易送去自己身边的人。可你若有需,伯母再没什么不舍得的,屋里有你瞧好的,没有不能给的。”   “侯爷公务繁忙,你闷了闲了,只管回来遛遛。两府都在盛城,若是侯爷准许,常常回来小住也成。记得这是你娘家,是你永远的倚靠。你便嫁为人妇,这也是你的根,你记住了,孩子!”   丰钰眸色一动,知道这番掏心掏肺的贴心话说完后,自己该感激涕零地流下眼泪,并承诺“永不忘娘家的养育之恩”,她嘴唇抿了抿,垂下眼去,并没说什么,只是回握住了丰大太太的手。   如果她亲娘活着,何用旁人半真半假的嘱托这些?   那些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害死而无动于衷的人,他们与帮凶何异?却来摆出亲人的架势,说些虚虚假假哄她认命听话的话来,难道她真能忘了,自己这桩婚事是如何促成的?   丰大太太见她神色哀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挑眼见侍婢都不在近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嫂子娘家原送来个方儿,有助一索得男……侯爷家门冷清,正需开枝散叶,……你将方子拿着,按上头的法子每日服用……每晚……后,用小枕头垫着腰……停上一刻钟莫动……可别忙着洗漱……听见没有?”   丰钰没料到她突然说到这上头,心里本在想着亲娘的死有些哀伤,却在这话之后把脸红得火烧一般,那头更是低了下去。   丰大太太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抿嘴笑了笑,从袖底抽出一张泛黄的折成方胜的纸,悄悄塞在丰钰的腰间。   就听外头一阵喧闹,丰允笑嘻嘻地进来,说是已经将侯爷送去了寿宁轩丰钰的院子,朝丰钰打眼色道“侯爷多饮了两杯,大妹妹还是过去看看?”   丰允自己亦是一副多饮了的模样,眉头高扬,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丰钰便与丰大太太告辞,在侍婢婆子们的簇拥下朝寿宁轩而去。   才欲进院子,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头闯了出来。   两厢碰个正着,周氏身边的一个婆子失声叫道“二姑娘?”   出来的正是丰媛。   寿宁轩本守着几个下人,此刻却是不见人影,前门大敞着,也未见安锦南身边的随侍。   四下无人的院子,嘉毅侯饮多了酒歇在里头,妻妹丰媛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里出来……   众人神情无不是剧变,下意识去偷觑丰钰脸色。   丰钰眸光沉了下来,见丰媛抿着衣裳欲走,唇角溢出一抹轻笑,道“妹妹急着去哪儿?妹妹来此,不是来寻我说话的么?”   丰媛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水光朦朦,她换了件茜色纱裙,金色团花底纹,与丰钰适才去丰庆院子拜礼时的着装有六七分相像。   丰钰不是不信安锦南为人。他身居高位,又生得俊美,便有克妻之名在外,也有不少闺秀愿意为之前仆后继。可他这些年一直独身,从没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对谁人都是不假辞色,“深情”之名久入人心。   她觉得他不会对丰媛如何。   即便她是以这样可疑的样子在这样可疑的情况下出现。   可心底,却又有丝丝缕缕的酸涩。   她不过才嫁了他三日,过去交往的不多,若她赌错了,那她就成了笑话一个。   她虽没有去看众人,可也知道众人此刻看她的眼神,定是饱含了担忧和怜悯。   约是都在想,这丰媛一个大姑娘进了屋子,里头的男人醉了酒,就算原本对姨妹没什么想头,可眼花之下错认了她为夫人,那也并不足怪……   丰媛嘴唇抿了抿,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捂住嘴巴,摇头道“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丰媛就哭泣着冲了出去。 第71章   不待丰钰反应过来, 人群中的元嬷嬷已横开身子, 截住了丰媛。   挡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含笑道“姑娘留步, 这园子里虽都是自家人, 可叫人瞧见姑娘这般妆扮, 不知道的, 恐要误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呢。”   见丰媛张口欲辩, 元嬷嬷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背, 丰媛只觉指头被一股极大的手劲儿扳住,疼得她直抽气。抬眼,泪水涟涟的眸子对上一张温和带笑的脸, 可元嬷嬷的眼睛,却是刺骨般的冰寒。   “姑娘来寻夫人说话儿, 底下人伺候不周,怠慢了姑娘, 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与夫人诉一诉, 何用这般张皇而去?”牵带着丰媛就朝院里走, 来到丰钰面前,蹲身施礼道“夫人, 先进屋去?”   丰钰此时已经平静下来, 她淡淡地点一点头, 伸出指尖, 轻轻搭在丰媛肩头, “谁气得我们二姑娘这般?你莫哭,咱们进去慢慢说。”   丰媛想要挣脱,她面容狰狞,恨不得大声呼喝“是你丈夫嘉毅侯对我不轨,难道你还看不出么?”   她才脱口说了个“你”字,就听丰钰忽然无限低落地道“听说明儿阿娘就要去庄子上养病了,妹妹你定是舍不得的吧?”   丰钰压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一点点的收紧了,丰钰凑近她,在她耳畔低声道“妹妹想没想过随阿娘一块儿去?多个人,多个照应,有你在,阿娘心情好些,这病说不准就好了呢。”   丰媛浑身一凛,不敢置信地望着丰钰,她这是什么意思?威胁她?   把她送去庄子上,不闻不问随她自生自灭?   她婚事已经毁了,他们还想害了她的命不成?   旁人家被送去庄子上的,不是犯了错的姨娘便是得了重病的老仆,焉有把正经太太正经姑娘撵出去的道理?   这世道还有王法么?还是这些人,根本不在乎脸面不脸面?   丰媛扭了扭手臂,从丰钰的钳制中脱出来,她含泪的眸子四顾周围神色各异的人群,咚地一声在丰钰面前跪了下去。   “姐姐!不是旁人给我委屈受,也不是丫头们怠慢了我!”   她捂住脸,羞愧得抬不起头。肩膀一抖一抖哭得好生可怜。   “是姐夫……是姐夫错认了人,他……他对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在丰钰脚边哭得很凶。   在场人无不是白了脸,虽然这情况一眼就能猜出什么原由,可丰媛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就把这猜测坐实了,也着实惊人。   这可让刚刚回门的大姑奶奶怎么办?为着亲妹妹名声考虑,那不得劝侯爷负责任给个名分?一家子里头两个女儿嫁一个人儿,丰家颜面多少都不好看。再说丰媛乃是嫡出,做个妾也着实委屈了。   若侯爷不给名分,姑娘家给人碰了身子,瞧瞧头发都乱成这般,想那“碰触”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将来妻妹和姐夫如何着面,大姑奶奶又如何做人?万一二姑娘再想不开……   丰钰抿了抿嘴唇,任丰媛将自己的腿抱着,她抬手抚了抚丰媛的头发,眸色冰寒,而声音温和,“你别哭,把事情说清楚,侯爷错认了你是我?对你怎么了?”   丰媛哭着摇头,不住地打着哆嗦“我错了!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来你的屋子,我不该来的!我没脸说,姐姐,求求你,别逼我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又将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莫名地叫人心疼起来。   丰钰伸指勾住她的下巴,见那小脸上尽是晶莹的泪珠,白嫩的面颊更显苍白,瘦削的身子如风中柳,哭得摇摇欲坠。   这幅模样,安锦南会喜欢么?   “瞧你,哭这么凶做什么?你有什么没脸说的,你做都做了,怕什么丑?”丰钰这话说得极轻极淡,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丰媛身子震了震,睁大了水盈盈的眸子仰望着她。“姐姐,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丰钰抿唇一笑,凉凉地道“误不误会不重要,我想问问妹妹,你想要什么?要侯爷负责,将你纳入侯府做妾?还是想叫他亲自出来,给你赔罪?”   丰媛摇着头道“不,我不要……姐夫……姐夫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只怪自己不好。姐姐,你别生气,你别生我的气……”   她是这样的柔弱善良,自己受了侮辱,还处处替新婚的姐姐着想,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她的宽厚而感动地落泪了。   丰钰轻轻用手指背蹭了蹭她的脸“瞧你说的,我这是替你做主,替你抱不平呢。你怎不回我的话?事情总要有个说法,你跟我说说你的意思,我才好为你向侯爷转达。”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丰媛捂住脸,不着痕迹避开丰钰的手。她痛哭道“怪我自己倒霉,我怎敢强迫姐夫对我承诺什么……姐姐,你由得我吧,是我自己命苦!”   她站起身,对着院墙就撞了上去。丰钰眉头一紧,侧旁的元嬷嬷已经冲出两步,死死地抱住了丰媛的身子。   “二姑娘!事情尚未明朗,您何故不肯解释清楚?”元嬷嬷并没说什么“为何想不开”之类的话语,丰家的人不知道侯爷性情,难道她还不知么?侯爷是那等眼皮子浅的,稍见个平头整脸的就能下手的糊涂人?   丰钰抿住嘴唇,心里只觉得冷。若丰媛这一撞得逞,她就能借机晕去,将这事栽成无头公案,还能全了她自己的名节。错处便都是安锦南的,不负责都不行。   可此刻,那个罪魁祸首他在哪?   随着丰钰来的,还有几个周氏的人,跟前随后的供她夫妻二人使唤,就有个年长些的体面嬷嬷上前,替丰媛说两句话“这位妈妈,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姑娘年纪尚轻,脸皮薄儿,您非要她当着人说那些话,她怎么说?这事儿我们都明白,两方都没错的,是个误会。”   “误会?”   身后,传来沉沉一个男音。   丰钰身子微颤,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紧攥成拳的手松开了,缓缓地回过身来。   院外,安锦南身边跟着卓鸣和几个随侍,阔步朝她走来。   身畔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在场之人无不讶异。   最最吃惊的当属丰媛,她本决意“晕”了,却被这突然从外走来的男子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明明……   丰钰嘴角噙了抹笑,冰凉,笑意未达眼底,朝来人客客气气地福了福身子“侯爷从何处来?”   安锦南越众而入,站定在丰钰身侧,冰冷的眸子环视过周围人众,最后将视线落在丰媛面上。   元嬷嬷恭敬地道“侯爷,适才丰二姑娘寻死觅活,说是侯爷错认了她为夫人,对她失礼。”   安锦南笑了下,面上冰雪微霁,眼眸眯起,意味深长地看着丰媛道“当真?”   丰媛此时心中大乱,早没了初时的镇定,她指尖不住地颤着,心里不安地想着,嘉毅侯怎会出现在院外?怎么可能?他刚刚明明在屋里,他明明就躺在那张雕花床上……   丰媛张了张嘴,看看安锦南,又看看丰钰,她舌头打结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我……这……刚才……”   安锦南面色陡然一变,周身煞气突生,朝卓鸣吩咐“去传丰凯等一众丰家掌事人过来!”   转头对丰钰道“着人进去,将里头那人揪出来。”   不等丰钰吩咐,元嬷嬷已朝身边几个侍婢打个眼色,众人匆忙进屋,从里头扯出面色尴尬的崔宁。   安锦南似乎怒不可遏,冷声道“你在此作甚?”   崔宁单膝跪地,咬着牙一脸为难“侯爷,属下过来打点您歇午觉的宿处,本来身边是有几个婢子在的,不知怎么她们突然给人喊走了,属下见屋里物件完备,正想出去,怎知二姑娘突然闯了进来,还……还……”   他偷偷看了丰媛一眼,之后的话没敢再说。   安锦南面如寒冰,负手立在屋前。   他不再说话,那无法忽视的不悦,却从他面容上清晰传递而出。   丰钰叹了口气“崔宁,你可有……对我妹妹……”   崔宁嘭地一声叩头下去,然后举起左手竖起三指“属下对天发誓,属下从始至终,不曾对二姑娘有过无礼的行为。若有半句虚言,叫属下立时肠穿肚烂而死!”   他誓言铮铮,掷地有声,院中众人看丰媛的眼色不由变了,甚至忍不住开始小声的议论。   丰媛瞪大了眼睛,使劲跺了跺脚“你胡说!你胡说!刚才屋中的人,明明是……”   “明明是二姑娘不管不顾的往里冲,属下已经努力避开了,甚至还出言阻止,二姑娘却不理会,非要……非要……”崔宁大喊冤枉,着急地道,“二姑娘,你非得逼着属下把您刚才做的事说的话当众说出来么?二姑娘,您就算……婚事不成,也不能用这种法子冤枉人呀!属下在乡间早已定亲,二姑娘一口咬定在屋里发生过什么,难不成是要委屈自己,给属下这无名小卒做妾么?”   他嘴快,嗓门又大,一番话不带迟滞地说完,只气得丰媛半个字都说不出。   安锦南哼了一声,转身就朝里走。   丰家的下人面色都不好看,知道侯爷这是不高兴了。就有人偷偷的去飞报丰大太太,于此同时,丰凯带着丰允和丰郢脚步匆匆地奔了来。   屋里,丰钰坐在里头的炕上用帕子抹着眼睛,崔宁跪在地上满脸不忿,丰媛跺着脚不住替自己喊冤。安锦南坐在厅中桌前,手里端着杯茶,指尖摩挲着杯沿,一直不曾说话。   丰凯堆了笑脸进来“侯爷,下官治家不严,出了这等笑话,侯爷莫怪,下官这就将人带下去,严加管教。”   又对丰钰温声道“大侄女,你莫伤心,媛儿年纪小,一时慌乱说错了话,你多担待些。”   丰钰重重拍了下桌案,从炕上站了起来。   她眸子微红,先看了安锦南一眼,见他稳如泰山般坐在那,朝她递来个柔和的眼神,她拧了拧帕子,凝眉走到厅中。   “得亏侯爷未曾先至,这才没白白担了恶名。媛儿年小糊涂,我能明白,可这等关系到自己闺誉的大事也敢拿来乱说,她平素到底受的是什么教养?”   丰钰嗓子哑了,垂头用帕子捂住嘴低低地咳了声。   “我今日回门,侯爷是头回进内园和各房的人见面儿,伯父伯母……唉,媛儿这般,难道咱们家的面上好看?”   这一天的闹剧一场接着一场,不是巴结笼络,就是强行栽赃,丰钰心里真的觉得很窘。若非安锦南早知她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她真的没脸再出现在他面前。自己的娘家乱成一锅粥,她的脸面又有什么好看的?   丰媛跺着脚冲了过来,攀住丰凯的袖子哭道“大伯父,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看错,真的是姐夫……刚刚在屋里的人,根本就是姐夫!姐姐一心恨我,恨我娘,她是故意的冤枉我!这些都是她手底下的人,她说什么不行?”   “你给我住嘴!”丰凯气得胡须都竖了起来。“允儿,把这不长眼的东西带下去!”   丰允过来拉住丰媛,低声劝道“快别说了,还嫌不够丢人?惹恼了侯爷,你想全家跟着你受罪?”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丰媛一人可闻。从他话音中,丰媛终于找准了其中关键,她大声道“你们就只怕会惹恼他!丰钰算什么?宫里伺候人给人提鞋倒夜壶的贱婢!不过攀上了嘉毅侯,你们便都当她是个宝!我明明才是那个无辜的人,你们为何都看不见?我不信!我不信天不长眼!”   她适才被崔宁堵得说不出话,这会儿又被自己家人指责丢脸,想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有好结果的余生,她索性豁出去了。   阿娘要搬出去了,阿爹冷待了她,与心上人的婚事吹了,想攀上嘉毅侯又不成,她还有什么想头?   既然注定要下地狱,那就豁出脸去,求个痛快好了。   “丰钰,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你冤枉我娘,又来冤枉我!你给自己亲爹下那种药,害他伤了身子,你简直不配做人!你以为你能得意风光多久?我咒你死!我咒你给你那克妻的丈夫早早克死了!你的儿女……不!你不可能有儿女!你这般歹毒,我咒你无子送终!丰钰,你给我……”   丰凯不住呼喝,却仍没能阻止她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直到“啪”地一声脆响传来,座上的安锦南摔了杯盏。   丰允强行把丰媛嘴巴堵住,退后几步,惊恐地看向震怒的嘉毅侯。   安锦南面染寒霜,眉头凝起,眸色深重,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望着丰媛。   “你是在咒本侯?”   丰媛眸中尽是泪,她被丰允捂着嘴巴,如何都说不出话,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丰凯一揖到地,致歉道“侯爷,这孩子恐是因她亲娘重病,急出了病来,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是下官治家不严,侯爷放心,下官定给侯爷和夫人一个交代。”   他暗暗朝丰钰递了个眼色,希望丰钰能帮自家说几句话,丰钰却根本不曾看他,立在那里垂头不知想着什么。   丰郢面色微凝,双眸透出的尽是困惑。   他不明白,为何向来活泼可人的二妹,突然说出这样的疯话。   丰钰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私心里,他自是盼着她好。丰媛怎能用那样恶毒的言语咒她?   “交代?”安锦南冷嗤一声,“敢问丰大人,如何交代?”   “贵府淑媛指本侯对其不轨在先,侮辱诅咒本侯妻子儿女在后,丰大人觉得,本侯当如何才能平了这口怨气?”   “还是说,丰大人觉得自己如今做了本侯的长辈,就可随意糊弄本侯?”   “下官怎敢?”丰凯垂下头,躬身跪了下去。   这一跪,引得屋中的丰郢丰允拉着丰媛,和一众侍婢也都跪了。屋中就只余安锦南夫妇笔直立着。   “侯爷见笑,家中有女患了疯症,惊扰了侯爷和夫人,下官万死难辞其咎,请侯爷责罚!”   一句话,定了丰媛的生死,丰凯犹惧安锦南不肯罢休,又加了一句,“今日失职人等,下官会一一审问清楚,重重惩处!”   安锦南朝丰钰摆了摆手,待她近前,将她手握住了,声音冷淡地道“你们均是钰儿的亲人,本侯原本……”   话锋一转,没有说完这话,只沉沉地道“罢了!”   牵着丰钰的手,提步朝外走去。崔宁跟着起身,扬手招呼众从“侯爷和夫人回府,还不准备?”   丰凯慌得头上汗珠直淌,恨恨地瞪了丰媛一眼,快步追了上去。   屋中只剩下丰郢和丰媛,他站起身,缓缓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抹去了她腮边的一滴珠泪,无比哀伤地道“媛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丰媛冷冷笑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丰郢。   “我为什么?你这话该去问你的好妹妹,她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母女?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她?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巴结她,她除了会伺候人,她还有什么了不起……”   话未说完,眼前白光一闪。伴着一声脆响,左颊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丰郢高举着手掌,气得浑身发颤。   “媛儿!”他含泪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她是你亲姐姐,她做了宫婢,是因为什么,你不理会便罢了,如何还能往她伤口撒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恶毒?”   他对丰媛失望透顶,一甩袖子,咬着牙走了出去。   安锦南没有骑马,雕金的锦车之中,夫妇二人相偎而坐。   丰钰沉默着,从院子里出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   安锦南亦不开口,只伸出手臂,将她一点点的环住,搂入怀中。   许久,直到她心情彻底平复下来,才揪住他的袖子,哑着嗓子开口。   “原本在屋中的,是侯爷吧?”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息。   丰钰听见头顶低醇的嗓音,沉沉的响起。   “是。”   她闭上眼,掩住了波涛涌动的双眸。紧紧攥着他的前襟,迟迟不再问话。   安锦南抚了下她的鬓发,淡声道“你觉得,本侯会对她如何?”   车中沉默下去,丰钰不肯问,安锦南也没有再说。待马车驶出巷子,却在转角处急急刹住。   外头一个急切的男声传来,慌乱地喊丰钰的名字“钰妹妹,是你么?”   安锦南眸色一凝,下意识看向车外。透过细细的帘幕缝隙,一眼看到道旁拦住他们去路的男人。   文嵩。   安锦南面色沉了下来。 第72章   崔宁咬了咬牙, 朝车旁跟着的小环打个眼色。   意思是在问“这什么情况?”   钰妹妹?文家二公子吃错药了不成?车里可还坐着侯爷呢。当着人在街上拦车冒犯侯夫人, 胆挺肥啊。   小环没懂崔领卫的挤眉弄眼,她蹙了蹙眉, 下意识看向车厢。   察觉到身上环着的那只手明显僵了下去, 丰钰挑眉看了安锦南一眼, 见他也正望着自己, 半眯着眸子微挑眉, 嘴唇抿住嘴角似笑非笑, 目光和表情均是冰凉凉的。   丰钰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听外头的声音更近了,似乎隔着重重护卫, 文嵩正往这边挤来,口中叫道“钰妹妹, 请你允个方便,在下有事想求你帮忙……”   一只细白的手从帘幕中伸出, 文嵩喜出望外,又喊了声“钰妹妹”, 却见那手才挨了下帘幕, 就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握住给拉回了车内。   文嵩怔住的同时,听见安锦南无波无澜的声音。   “文公子, 慎言。”   文嵩着实未料到安锦南会在车内。他纵马疾驰而来, 是见到车驾旁的小环才知车内是丰钰。一时慌乱没想太多, 情急下, 那声熟悉的“钰妹妹”便脱口而出。此时他重新看了看周围, 一应侍卫扈从,铁甲粼粼骏马重重,丰钰一人在内,何须此等排场,又想她今日乃是婚后三日,正为着回门之礼,嘉毅侯作为夫婿,又怎会不随行?   文嵩涨红了一张脸,理智稍稍回复。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道“不知侯爷在内,下……下官失礼……”   “文公子。”车内静默了一会儿,丰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似乎嘉毅侯夫妇较劲片刻,最终乃是侯夫人丰氏胜出。   帘幕掀开,露出丰钰半张侧颜。   文嵩心思单纯,行事是有些鲁莽,可他乃是良善重情的性子,丰钰相信他不会无事生非故意要叫她为难。   “出了何事?”   铁甲护卫卸了刀剑,文嵩得以靠近马车,他有些挣扎,从车窗中清晰看到安锦南不大高兴的脸。可……他咬了咬牙,垂头道“钰……夫……夫人,我妹妹文心出事了,此时情况凶险,我飞驰回来,想替她求个神医。因想到钰、夫人您,曾为她引荐过一名大内御医,一时心急,这才失了礼数。”   他沮丧地躬身拱手,朝车内两人一礼,“实在不得已,求侯爷和夫人恕罪!”   丰钰明显变了脸色“文心怎么了?”她推开安锦环在她身上的手,凑近车窗正色道“可是腹中胎儿有什么不好?”   文嵩点了点头,神色急切哀伤“出了岔子,身边人照顾不周,在廊前跌倒,血流如注。此刻已瞳仁涣散,失了神智,那庸医道,说人不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虽强忍着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可想到他适才见到的文心的模样,想到那郎中说的那些话,他就一阵阵的心痛害怕,难过得止不住泪。   丰钰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太医她识得,方子她讨得来,她可以用那秘密逼着人为自己效力,亲自走一趟临城。   可……可文心等得吗?朱太医一来一回,最少两日能到,文心可等得到那时?   她眸中漫过焦色,转头看向安锦南。   哀求的话说不出口,她抿住嘴唇,却从眸中露出祈求之色。   从不想求人,不想欠了谁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为你付出。   可是,安锦南……他不一样。   虽然她自己心中还不敢笃定,可情感却比理智更快一步地,开始对他有所祈望和依赖。   安锦南轻轻启唇,声音温和沉厚。   “崔宁。”   崔宁躬身上前,斜眺了文嵩一眼,才抱拳听令。   “着乔先生,立时随文大人走趟临城。”   说完这话,安锦南握住了丰钰冰凉的手。   “你想去瞧瞧她么?”   瞬间,某种奇异的情绪击中了丰钰。   眼波粼粼而动,心里好像某个尘封了冰冻了的角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淌着被融化了的溪流。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要紧紧攥住手掌,却是回握紧了安锦南的手。   安锦南落了车帘,简短而有力地催促“去临城朱家。”   崔宁面色挣扎地应了命,却是头痛不已。   嘉毅侯出城哪是件小事?该打点的,该防备的,一样都没准备。不由斜斜看了眼文嵩,心里将此人咒了千百遍,一面吩咐人迅速回去通知赵跃安排沿途护持的暗卫,一面着人通知侯府的令官出公文要求拘束地方官员不得随意前来骚扰请安。另,还有侯夫人随着上路,要置备的杂物,换洗的衣裳,拜客的礼服,名帖,用具,上门要带的礼,一样一样都得命人迅速回府备下送上来。   崔宁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不由暗恨那惹是生非的丰二姑娘,若非她搅局,恐怕侯爷这会子还和夫人一块儿在丰家睡着午觉,又怎会撞上这个二愣子文公子?   文嵩抹了抹泪痕,着小厮回府报信,自己乱七八糟地跨上马,隐隐觉得似有芒刺在背。   夜了,丰钰歇在朱府别庄。   才送走了朱家那群喋喋不休不住致谢请罪的人,终于有功夫能清净片刻。丰钰想到适才见到文心时,她那人事不知的昏沉模样,心里似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疼得不行。   她早该知道,文心回来要面对的,绝不是无波无澜的平静日子。以朱子轩的秉性,他怎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喜新厌旧是人之长情,而这些可恶的男子又惯来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心里恨极,恨不能亲手砍那朱子轩几刀。什么下人服侍不周,什么文心自来体弱,文心那样想要男孩,她怎会那般不小心?旁人不知文心对这胎寄予多少希望,可她知道!   身后,小环轻手轻脚地走来,替她披了件外衫。丰钰思绪被打断,眸色茫然地回过头来。见是小环,不由问道“侯爷何在?”   小环低低地道“侯爷在书房,朱家几位老爷和公子还有文公子刚走……”   知道丰钰放不下文心,他耐着性子陪她留了下来,忍着不快接见了朱家那些人,直被烦扰到现在。   丰钰心里涩涩的“去备两样点心,我给侯爷送去。”   她是感激的。   安锦南为她做的,已经是超出她想像的那么多。   她不敢奢望的纵容和宠溺,他都给了。   端着水曲柳木的托盘,上头置了几样点心两样小菜。丰钰亲自送到安锦南的书房外,轻轻喊了声“侯爷。”   里头传来安锦南沉沉的嗓音。干净而低醇,“进来。”   丰钰迈入门去,见室内正中,几案旁,却并无安锦南的身影。   她将托盘放下,轻手轻脚地朝里走。屏风后,安锦南正在更衣,上身赤着,露出精壮的胸肌和手臂。   丰钰咬了咬嘴唇,欲避,安锦南一把扯住她袖子。   男人发热的身子贴近,灼灼的呼吸在耳畔,似有似无地撩着她的神经。   她缩着身子,不着痕迹地挣了下,没挣脱。心里一软由着他自背后将自己抱住。   安锦南下巴抵在她肩头,两手环抱着她,嘴唇在她颈间蹭了两蹭,“担心朱大奶奶?睡不着?”   丰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知道不是低落的时候,抿了抿嘴唇,稍稍缩着脖子想避开他的亲吻,声音有些颤颤地道“侯爷晚上未曾吃什么,倒是饮了不少酒。妾身叫人备了点食物,给侯爷垫垫肚子。”   安锦南喉结滚了滚,下巴顺着她脖颈的曲线向下,手指微动,扯着她的衣襟,“无妨。”   听丰钰闷闷地道“妾身感激侯爷,任性的要来看望文心,侯爷不曾见责,还处处纵容……”说着,那声音似乎沁了水,眼睛闭上了,关住了眸中满溢的清泉。   安锦南低低“嗯”了声,身子一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丰钰双颊通红,不自在地抱住他的脖子,“侯爷……”   几步跨出屏风,那榻却是太远,安锦南扫了眼放了笔墨纸砚的几案,眸光闪烁出一缕极斑斓的光彩。   丰钰身子一沉,给人抱放在桌沿。意识到安锦南想做什么,她刹那白了脸,“侯爷?”   伸手去推面前的男人,却如何推得开?   他俯身而下,两手置于她身体两侧,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对她扯出个笑容。   丰钰摇头呼道“侯爷,不……”   余下的言语,尽数被安锦南微凉的薄唇堵住。   寂静的屋中黑漆漆的一片,此刻屋中没有半点光火,帐子里坐着沉默的丰媛。   她抱膝靠在床头,奇怪的是,置身这样寂静黑暗的屋子里,一向胆小柔弱的她,却并没有觉得害怕。   白日的记忆,一段段的在脑海中闪过。   她还记得,步入寿宁轩内室,看见床上半卧着的男人时,自己心跳有多么急促。   她记得自己按捺住呼吸,一点点解散衣裳,朝他走去时,一直在打颤的腿。   从来不曾那样紧张,亦从来不曾那样激动。   她幻想着,若此计得逞,丰钰走入进来,亲眼撞见自己新婚丈夫身下的人是谁时,会有怎样龟裂的表情? 第73章   松散了腰带, 她抓紧自己的前襟慢慢向内靠近。   安锦南半倚半卧在床头,隔帘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 似乎有些娇羞, 紧紧揪着衣裳,垂着头。   他指尖动了动, 嘴角噙了抹笑,想到适才她传话来说要沐浴,吩咐人去备水……   冷峻的眉头舒展开, 他闭上眼,没有惊动那羞答答往里走的人儿。   堪堪几步,丰媛走得额头见汗。她立在床前几步远的地方,隔着半透的帐子凝望里头睡着的人。   那样尊贵不凡又威严高大的男人闭着眼,睫毛长而卷翘, 睡颜并不似寻常那般冰冷,似乎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   她是决心豁出去的。名声, 贞洁,脸面,未来……尽系在他身上了。   阿娘说, 男人都是那回事儿, 见了娇滴滴的姑娘是走不动路的。当年阿娘能用这法子攀上阿爹,她比阿娘当年还俏, 是不是也一定能?   和丰钰比, 她又哪里差了?   丰媛咬了咬嘴唇, 又近了一步, 将紧紧攥在襟前的手松开,红色外袍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踏过地上的衣裳,一手拥住自己光洁的臂膀,一手轻轻按在帘上,纤指一捻,那帐子轻飘飘地被拨开了。   安锦南嗅到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透着纯洁干净的清爽,夹着点点脂粉香,很淡,并不惹人反感,   可,来人不是丰钰。   丰媛红唇轻抿,爬上了床畔,她脸色羞得通红,心中默念着“丰媛,躺上去,抱住他,不管他什么反应,你都将是他的人了……”   指尖抓住锦被,膝盖才挨着床沿,那沉沉睡着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冷漠锐利的眸子。眼角微扬,透着厉色,与浓眉、峻鼻、薄唇,和线条坚毅的下巴构成了一张料峭冷硬的脸。   她心尖儿不自觉地颤了下,咬住嘴唇不知为何湿了眼,眸子湿漉漉的如受惊的小兽,怔怔地望住眼前的人。   她对自己是有信心的,虽然害怕又羞涩,可从她生下来起,就一直是旁人艳羡的对象。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从没经过风遇过雨。家里的哥哥们也都疼她,只要她撒撒娇,就没有不能为她做的,就连丰钰的亲哥哥,也一样逃不开她的掌控。   她还记得她从前的未婚夫,柳家公子说,“从一回我在窗下见着你半张侧颜,便对你魂牵梦萦再也放不下。”他为她做了许多事,甚至如今两人退了亲,他被家里“发配”去京城守铺子,他也未曾后悔过对她的好。   她生就这样一张美丽纯洁的脸,从来没人对她恶语相向。她知道自己优点是什么,也擅长发挥长处,只需掉两滴眼泪,攀住人家的袖子哭两声,就没有不心疼她的。   安锦南再高贵,毕竟是男人。她都脱成了这般,尖尖小荷微微翘着,颤颤的迷人眼。雪亮的肌肤发着光,是不能忽视的娇媚颜色……   她对镜熟习过好几遍,知道如何最能引人遐思。   此刻,她瞪大一双水亮的眸子,似乎惊恐,似乎讶异,无辜得好像她原本根本不知道床上的人是他,似乎是眼前的情形吓到了,才红着双眸痴痴地盯住他说不出话。   安锦南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   丰媛揪住锦被,似乎因他的盯视而窘迫羞涩不已,急着想要用什么遮住自己。但她动作缓慢,又似乎是过于慌乱,惊得想要退后,却跌在枕上,指尖抓了几次,都没能抓住被角遮住自己,反而引得身子轻晃。   她望着安锦南,他垂下眸子,似乎有一瞬犹豫。   丰媛羞得快哭了,用沁了水的声音道“姐……姐夫……我……”   下一秒,他面色一沉,扬手掀开锦被。   丰媛感受到一股大力袭来。   她被被子兜头遮住,接着身上一疼,被从床上重重抛落在地。   她顾不得身上疼,惊恐地从被中钻出来,眼睛还没看清男人的脸,就见一道迅如闪电的白光朝自己袭来。   伴着一道疾风,她精心梳就的宝髻上面,玉扣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青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和胸口,亦有数不清的发丝从头顶断落在地。   她瞪大眼睛看向安锦南。   他看着她,眸中明明白白的写着厌恶和轻蔑。   他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收回袖中剑,凉凉吐出一个字,“滚!”   若她不是丰钰的家人,他不介意叫她当场血溅三尺。   背转过身,他踏着地上的艳红色衣裳走回床边。自己适才脑中艳想的那些画面一时都被丰媛这不速之客打乱。   他心情差到极点。   适才那片雪白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隐隐的,觉得喉腔难受至极,觉得不堪,觉得恶心,觉得烦躁得不得了。   丰媛望着地上成片的青丝,感受着腰侧适才被狠踹的疼。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想过他也可能拒,委婉的用“要顾着丰钰脸面”、或是“消受不得如此恩情”等等为借口,而她,就能哭哭啼啼的说明自己已经给他看光了再也不能嫁人,难道他还能不娶她么?   只要她进了门,定要时时缠着他,恶心丰钰。   她要那贱婢眼睁睁看着自己新婚的男人如何为她神魂颠倒。   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心上人,再也不可能嫁给自己最爱的。那她的余生,就要报复,报复那罪魁祸首,得意给丰钰看。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踢她,嫌弃她,还对她用剑?   刚才他剑尖挥来的方向,是她的颈子吧   若非临时抬高了几寸手腕,此刻落在地的不是她的头发,是她的脑袋……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笼罩着她。她打着哆嗦,爬向前穿回了落在地上的衣裳,双脚不受控制地抖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丰媛闭上眼,再不想去想了。   如今一切希望都没了。   她已经被定为“疯女”,嘉毅侯不识抬举,竟当众冤枉她……   丰家为了讨好那劳什子侯爷,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毁她婚事,害她爹娘,这口气她怎能咽下?   如今,却把自己也陷入这般境地。没了自由,没了前程。什么都没了……   黑暗中,她闭上了眼。   腰上青的那块,至今还隐隐作痛着,似乎在嘲笑她,是个没人要的蠢货……   她不甘心啊。   凭什么丰钰想要什么有什么?她好在何处   外家怜惜,还给她丰厚的嫁妆,娘家舍得为她下力气,抬着她做了那高高在上的侯夫人。   就连她的丈夫……   丰媛缩成一团,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好疼啊。她好难受啊。   新婚夫妇进屋中向丰庆请安时那勾勾手指的小动作,比她被人踢下床劈一剑还更戳她的心。   他连那样一点点的亲昵机会都不肯放过。   用那样一张不可一世的冰川脸,不避讳的当着人挨挨蹭蹭自己的妻……   真的是她太差了么?是她比不上丰钰么?   心痛的快要死掉了。看不到未来的明天,又与死去有什么区别?   轻纱幔帐在微风中轻轻飘摇着。   月如钩,透过半开的小窗,能看到朗空淡云。月色洒下来,是银霜铺地。   淡淡的光晕在她脸上,引得身侧的人频频俯下身来亲吻她的侧颜。   他嘴唇很软,刮起丝丝痒痒的难耐。她缩着身子,将自己藏在他怀抱中。   酣畅淋漓的愉悦后,她身上再没半点力气,软软地无可奈何地伏在他肩头。   他的手托着她的腰,拨弄琴弦般肆意而自得地隔着薄薄的散了扣子的衣裳滑过。   她没力气挣了,红着脸把自己埋起来,动也不想动……   焦躁的心情似乎好一些了。   乔先生的药给文心强灌下去,又施了针,说是天明才知道如何。她本心烦意乱的难耐地等着,乱七八糟地忧心着,揣着这样的心情给他闹了一场……   明天……   她侧过脸,看了看天色。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知道文心的情形。   适才用去了太多力气,此刻浑身酸软,伴着男人灼热的呼吸,她无力地闭上了眼。   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好似又回到未曾至此的车中。她拉着安锦南的袖子,抬脸问他“适才在屋里的人,是不是侯爷?”   才阖上的眼帘睁开,困意皆消散了。她推了下安锦南,“侯爷……”   安锦南低低“嗯”了声,垂下头,轻轻噙住了她的嘴唇……   天还未亮,丰钰就急匆匆的随朱二奶奶进了文心的睡房。   屋里有细微的说话声,家中好些个亲眷和小辈们都立在厅里,有人小声啜泣着,相互转告着昨日那医者的话。   “说是不成了,还这么年轻,拼着要生个儿子……”   “大爷又不是没有儿子,外头那个不是才产下了长子?为着她脸面,才没立时接进来,想等她肚子里的落了地才抱回来上族谱……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底子,真真为了争男人不要命……”   “女人生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她进门七八年,连个子嗣都没添,对得起朱家?这般也好,总算她为大爷尽了心,虽还是没能生下来,大爷也必感念这份恩情。女人这辈子图什么?便这般也不枉了……”   里头的说话声很低,丰钰脚步顿在帘外,本来的心急瞬间化成了满满的怒气。   人还没死呢!   好好的人,在朱家变成这般,这些人竟还在人病床前,说出这种凉薄的话!   帘子一掀,丰钰寒着脸走了进来。朱二奶奶有些尴尬,看一眼屋里的那些个婶子、嫂子、侄媳妇等,不大赞成地瞪了她们一眼。   文心再不好,那也是嘉毅侯夫人在意的人。为着她,嘉毅侯夫妇亲临朱家,……这些人也太不像话,竟在这个时候胡说添乱。可不知嘉毅侯夫人听去了多少?   丰钰一语不发,看着眼前那些人蹲身含笑向她请安。她忽然忆起安锦南说过的话,若想文心好,就做她做强大的后盾。   可她有什么能替文心撑腰?   她嘉毅侯夫人的身份?狐假虎威来的一点情面?还是心里头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诡计?   她好无力,恨自己如此没用。   屋里,药味浓的扑鼻。她越众走进去,停在文心的床边。   清晨的一缕光,蜿蜒地照在枕畔,文心像睡着了一样,沉沉地闭着眼。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   丰钰鼻中一酸,蹲下身,握住文心的手腕。   她的指尖比她自己还凉。没一点温度。   轻轻的推一推她,喊她“文心!”   她连个反应都没有。   嘴唇白得没一丝血色,脸色是可怖的暗黄。   一个活生生的人,嫁给自以为可托付一生的男人,为着他拼死怀了这胎,他却在做什么?   清早就守候在嘉毅侯门外,想得是如何款待侯爷,却不是来陪着濒死的妻……   丰钰红着眼,凑在文心耳畔低低地道“睡够了,就起来吧。睁开眼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我劝过你不要轻易心软,他不值得你这么好的女人。你做什么不听我的?十年,我看尽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看尽了一代新人换旧人,你怎么却看不开?”   “你听着,你不是为他才活这一回。更不是为了生儿子而存在。”   “文心,你是你爹娘的宝,是你两个女儿唯一的依赖,你更得为你自己争口气。文心,为着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没了这条命,你当真甘心?”   她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趴在文心耳边,一声声唤她醒来。   屋里静的只听到她低低的听不清的唤,外头却渐渐嘈杂。   朱子轩带头走入,搓着手歉意地道“乔先生来了,要再看看文心,诸位暂请出去?”   丰钰没有理会。朱子轩也不敢强求,带着尴尬地笑将乔先生迎了进来。丰钰稍稍让开些,任乔先生为文心诊脉。   时光一秒秒的流淌,似有千百年那般漫长。每一息都像在煎熬着。   看乔先生不语,取出针囊在文心身上扎了几针。接着命人再煎一碗昨夜的药来。   朱子轩踱着步子,忍不住上前追问“依先生看,可还有救?”   乔先生没有看他,而是瞥向丰钰。   “老朽不才,请夫人稍待,待今晨这第三幅药灌下,朱夫人该当醒来。”   天阳升起来了,自窗外亮亮的射入一片耀眼的光。   丰钰眼前模糊,缓缓起身,福下身去。   “我代文心,谢先生!”   心中巨石落地,眼前一黑,她竟晃了晃身子。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依稀听见文心低低的喊她的名字。   “丰钰……” 第74章   似乎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见自己进了宫做了奴婢, 又出了宫给自己的亲人寒了心。   遇上那不可一世的冷峻男人,与他结了夫妻。红烛环照的帐中, 在他身、下成了女人。   丰钰不由涩涩地想, 自己怎会想到那里去……   睁开眼,以为看到的会是昔年花红柳绿的庭院, 母亲慈爱温柔的脸。父亲抱她在膝头,教她“有朋自远方来”……   头顶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罩住。   她努力睁开眼,面前是安锦南凑近的面容。   他抚向她的额头, 语调缓慢而低沉地道“醒了?”   丰钰怔了片刻。   原来不是梦。   她是二十五岁的丰钰,如今的嘉毅侯夫人。   梦里所有的经历都是真的,那些让她难过窒息的片段根本是事实。   她眨了眨眼睛,将纷乱的思绪抛开。强挣着想撑起身子,同时声音嘶哑的问道“我怎么了?”   安锦南垂下眸子, 勾住她的腰助她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极难发觉的紧绷不自然,“染了风寒……”   如何着了寒, 旁人不知,他知。   书房窗半开着,她被他按着在案上, 裙子踏在脚底下, 两条修长光洁的腿……   小衣只是挂在臂弯,前襟敞着。因着动作, 身上出了一层的汗, 却时时被风吹着……   安锦南却没想过会让她着凉。毕竟已是春日, 她又自来康健。   在她昏睡时, 才惊觉,其实自打成婚,她几乎没有整夜的睡过。   他征战沙场,已是习惯了少眠。她本就浅眠,又极度缺乏睡眠时间。   心里不是没有懊悔,安锦南抿着嘴唇摸了摸她的脸,“饿不饿?叫人备吃的给你”   丰钰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侯爷,文心怎样了?”   安锦南尚未答话,就听外头有人传报,“侯爷,朱老爷和朱大公子求见。”   安锦南脸色一沉。犹豫了一息,刚要张口。   丰钰推了推他“侯爷可以不见的。”   她眸光柔和地看着他,知道这两日他是为着她在忍耐着。   朱家从来不配入得他的眼,更遑论叫他纡尊降贵的对其示好。   安锦南抿了抿嘴唇,视线与她交缠不曾分开。嘴唇轻启道“着他们在外候着。”   转过头,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你放心。”   丰钰攥住他的衣襟,“侯爷,文心如何?我厌恶朱子轩,不想侯爷见他……”   她甚少说这等将心情表露无遗的话。有些孩子气似的依赖和撒娇味道。   安锦南眉头缓缓舒开,嘴角溢出一抹温笑。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好友已苏醒,吃过药,本侯陪你过去看看?”   他顿了顿,猜测着她的心思,“你只关心她的情况,本侯在朱家便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如何?”   嘉毅侯面色沉沉的出现在朱家,那就是对朱家不满。至于因何不满,端看侯夫人的表现便知。只怕这样一来,够朱家那些人胆战心惊食不下咽的了。   丰钰想想那情形,不由笑了出来。   安锦南见她终于展眉,低低舒了口气,正欲吻上来,给她抵住了脸。   “侯爷仔细过了病气。”   安锦南不语,嘴唇微张,噙住唇边细细的指头。   丰钰欲缩回手,腰已被他抱住。   文心虽已清醒,精神却是极差的。   她闭着眼,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面前跪着两个哭泣的小女儿,厅里站着有些气急败坏的朱子轩。屋里侍婢们大气儿都不敢出,屋里屋外尽是死气沉沉。   安锦南在外院厅中安坐,丰钰由朱家女眷陪着走入进来。   那大些的闺女名唤朱莹小名月姐儿,一见丰钰就扁了扁嘴,喊她“钰姨,我娘不吃饭,也不说话,连我和妹妹爹爹也不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看情形,已经跪在这儿好一会儿了。   丰钰心里有气。   这种时间,叫孩子进来做什么?   文心正伤心失了骨肉,又和朱子轩置气,叫孩子进来看他们夫妻是如何的冷战或龃龉?   丰钰眺了眼朱子轩,见他殷勤地迎上来喊她“嘉毅侯夫人”。   丰钰垂下眼,对朱莹道“好姑娘,你娘才醒,她不是不理你,是病的没力气。你和妹妹在旁哭闹,她怎么休息?你乖,你带妹妹去找姑姑们玩,好么?”   就有个朱家女眷笑着过来,揽住朱莹道“是了,听夫人的话,先出去,让你娘休息。”   两个孩子被带下去,丰钰明显有话要对文心说,朱子轩搓着手道“那……我在廊下候着?还望夫人能替小人好生劝一劝拙荆。”   文心这是怄着气呢。不吃不喝拖垮身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结发之妻。可自己心里又委屈,觉得已经让步够多。   他还没怪她失了孩子呢。她怄什么气?若她是个懂事的,知道嘉毅侯夫妇为了她特地来了一回临城,还不应强撑口气做出个好模样给人看?这般丧气样,岂非明着告诉人家,是他们朱家委屈了她?   朱子轩脸色黑沉沉的,对丰钰说完话眼角就耷拉下来,嘴唇抿住朝外走去。   丰钰不想与此人多言,见还有几个侍婢侯在帘外,便道“你们且都退下。”   她知道这般于理不合。可这两日她所行之事又哪里合乎礼度了?夫妻二人为着探病来了临城,匆匆下了帖子过来,只在客栈候了两个时辰就上了门,就这样她都还嫌慢了。   还信不过朱家似的,自己带了郎中过来……   若非跟在她身边的是嘉毅侯,只怕朱家能把她当怪物看。   有时候这权势确实是好东西。礼法规矩在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上层人物便是有特权,再如何不忿,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丰钰从前最恨旁人仗势欺人,如今这仗势欺人的换成了她,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些好受的。   她靠近床帷,掀开帘子拉住了文心的手。   “还不起么?”语气沉沉的,是埋怨。   文心闭合的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她别过头,不想丰钰看到自己的模样。   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别管我了……”   “我凭什么不管?”丰钰推了她一把,赌气地道,“你的命是乔先生救的,他会救你,是为着侯爷,而侯爷又是为着我!你这条命是我的了!我怎么不能管?”   文心挣开她的手,闭着眼哭道“谁要你救?救我回来做什么?我这辈子已是这般,还有什么指望不成?”   丰钰气得一把抓开她的帘子,回身走去妆台前,从桌上将那面红铜菱花镜取了来,放在文心面前。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丰钰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恨声道“为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子,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文心,若你娘在这儿,你忍心当着她哭一声,说你没活头了?你哥哥为了救你,急得纵马回城去寻医,跑得几乎断了气,此刻还坐在朱家大厅里,几天吃不下饭去。你两个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声声的喊娘,你心是铁做的?你怎么能这样待那些爱你的人?”   “朱子轩到底有什么好,不能替他生儿子,就值得你寻死觅活?你爹娘养育你那么多年,你是怎么报答他们的?你想想他们远在盛城,时刻忧心着生死未卜的女儿,又怕伤了亲家和气对你有所影响,便是急白了头发也只有苦苦忍着!你也是做了娘的,你不懂那是什么心情?”   文心捂住了脸,枯瘦的手如两只细细的竹枝,指节分明青筋外露,半点没有从前的珠圆玉润。   她本是怀了胎的啊。是如何保养的,能瘦成这幅模样?   丰钰丢开镜子,上前握住文心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文心,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流的还不够多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怎生想的?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话,说你是自己不小心,跌摔在廊前。你身边旧时的丫头我这回一个都没见到,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我如何能信?朱家把我当成傻子一般,他们瞒着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有娘家撑腰仗势,你根本不必受这等闲气啊文心!”   文心低声啜泣着,两手揪住了丰钰的袖子。“是我傻……丰钰……怪不得别人,是我傻……”   “他答应我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把人藏在城里,外头威风八面的自称‘朱夫人’,我算个什么?费心费力替他操持这家,心想这次回来了好好过日子罢,结果只是我一个人努力的忍着。我只是气不过,虚张声势说要去治理那个贱人,他……他就……”   她泪珠成串地掉落,把脸埋在丰钰的衣襟上面,哭得肝肠寸断。   “我能清晰的从他眼中看到,他对我已经没有情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忍耐和厌恶……孩子,这是他的亲骨肉啊!是我们一心盼着的,我全部的希望了!之前我回娘家,瞧着硬气,其实我舍不得,我心里还是惦记他……我甚至已经想过,如果他肯和外面的断了,从此好好的守着我们娘儿几个过日子,我就是拼着命不要,也要再替他生个十个八个,不叫人家笑他人丁不兴……”   “文心啊……”丰钰心里压抑着怒火。她早知道,文心根本丢不开手。   她一头栽进这份感情里面,什么都看不清,尊严迫使她做出高高在上的跋扈姿态,可内心里,她还是个需要呵宠的小女人。   她闹,她哭,她挣,她只想他多关注自己一点。爱得盲目而卑微,她心里眼里早就看不见她自己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抵就是丰钰现在这个心情吧。   她轻轻抚了抚文心的好,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尽情的哭,把你的委屈都说给我听。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廊下已经开始点灯了,丰钰整整在屋中耽了整日。安锦南正午时就被崔宁请去处理政务,留着卓鸣和元嬷嬷等人护持丰钰。   镜前,丰钰手持梳篦,替文心挽头发。   镜中,文心枯黄的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遮住了病气。   丰钰将发簪替她戴好,两手按住她肩膀,低身靠近她,对着镜中道,“你可想清楚了么?”   文心点了点头“想得很清楚。你说得对,如果我死了,才是衬了他们的心。我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只有我疼。我不能让她们走你的旧路……”   丰钰抿唇笑笑“这就对了。那你听我的,切不可再心软回头。”   文心眸色沉了沉,唇角溢出一抹笑来。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 第75章   夜色深了。丰钰本就在病中, 坐了会儿马车只觉昏昏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欲呕。   小环一直在车里照应着,见她好容易喝了杯水下去就咳嗽个不停, 抬手替她顺着脊背,不无担忧地道“侯爷已经放下话来, 说夫人想在临城多久就在临城多久, 何苦连夜赶回去?”   丰钰摇了摇头, 咳了两声捂着嘴唇道“那毕竟是朱家。”若非为着文心,她多一秒都不想停留。   傍晚去拜见了外祖母,才知原来安锦南临行前已着人送了份礼过去,知道她要来,一家大小好不紧张地候在正堂。怕过了病气给外祖父母, 只远远磕了头请了安, 言明来日再行拜访,匆匆的就告辞了。   这回临城之行可谓任性至极。丰钰回想自己的一生, 大抵如此任意妄为的情形只在小时候发生过。   她低低叹了口气, 手攥住车帘犹豫着没有掀开, 低声问道“四公子还在后头么?”   本是段溪和欲送行, 半路却被段清和给追了上来。她身边扈从充足,原不需相送,段溪和在临城城门处就留住了步子, 这人却是一路相随, 大有要护送她至侯府的态势。   她有些不自在。当初段清和的求婚虽只有两家人内部清楚, 可她总是难过得自己那关。二舅母那般反对, 他是如何劝听了家人郑重上门求了婚?说起来两人的感情并不算好, 男孩子本就调皮,年龄又比她小,少时她来舅家,几乎没有注意过此人。   后来的几次见面,她的情况都不大乐观。流言缠身的时候他上门求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勇气丰钰都是感佩的。   段家并非不要脸面的人家。舅父对她有所求不假,可给她的助力却比丰家还多。   娘亲当年的嫁妆不也出于段家?母女俩的底气追根究底都是段家给予的。舅舅从不曾吝啬过,对亲女儿大抵也就这般手笔了吧?   对比丰家嫁女的份例,那五千两的压箱和两间半死不活的铺面,嫁去个不介意的人家还好,真要计较起来,这脸面也并不好看。没有亲娘的体己,只怕闺女出嫁在夫家只有抬不起头来。   如今她压箱沉甸甸的,身边人的用度开销她半点不愁。说句丧气话,便是安锦南没几年便冷了她,凭她自己的所有,也能吃香喝辣一世无忧。   只是这世道女子从来不自由。不嫁人,她便连摸到这些嫁妆银子的资格都没有。文心何尝不是家中的宝贝,十里红妆也曾羡慕得人眼红。是她太傻,用自己嫁妆去填补夫家的窟窿。当年朱家不顺时,对她的义举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一朝得势不就将她所有的付出都推翻了么?朱子轩哪里还记得当年的困难是谁帮他度过的?   丰钰摇了摇头,甩开了发散太广的思绪。她人在病中,本就不适,这杂七杂八的念头更闹得她头疼。   小环撩帘看了一眼外头,回道“四爷还跟着呢。”   丰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的暧昧牵扯。她对段清和从来不曾有情,此时人多眼杂却不好一味的拒绝自己表弟相送的好意,盼来日能得个机会,与他把话都说开,不存任何心结才好。   前头便是巍峨的城门。城楼上灯火通明,近来因盐市情形吃紧,为防某些人趁乱闹事,各城都开始实行宵禁。卓鸣上前递了牌子亮明身份,厚重的城门便在沉沉的哑声中徐徐开启了。   城内大道正中。一人黑马玄衣,腰佩玉带宝剑,勒缰而立。   丰钰车前车后的扈从齐齐拜了下去,呼“侯爷!”   丰钰睁开眼,眸中有昏沉中的懵怔。安锦南来了?   安锦南在马上,远远的瞥见队伍之后遥遥跟随的段清和。   他似乎并无上前攀谈寒暄的打算,安锦南也便免了一番客气,眼光淡淡在他面上扫视一圈,便翻身下马,几步来到车前。   安锦南蹬车而上,片刻,小环红着脸蹭下了车来,队伍重新行进。   段清和目送那马车缓缓走远。他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寂寥之感。   若当时他勇敢些,在她初去段家做客的时候就顺从大伯父的安排答允娶她为妻,是不是现在,与她同在车中喁喁低语关怀她病情的人,就是他?   段清和抿唇笑了笑,打起精神追上前,随在车中与安锦南道了个迟来的问安。   他绝不是来给她添乱的。他不想她的丈夫因他而误会什么,一声“表姐夫”夹在嬉笑之间,他又恢复了平素的灵动活泼。说成是家里不放心,非要他带着人一路跟着,要目送了表姐平平安安进了府门才好回家交差。   笑着自嘲道“姐夫一路安排的好好儿的,随从皆是精锐,表姐夫又亲自来城门口迎接,您说家里这不是瞎担心么?也不想想,咱们表姐夫多疼人呢……”   车中光线昏暗,安锦南臂膀环在丰钰腰上,看她别扭地靠在自己胸前,明明昏昏睡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胸腔里闷笑了声,撩了车帘道“多谢段四公子。”   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不留段公子了。”不待段清和说话,就扬声喊了卓鸣,“着四个身手好行事妥当的护送段公子回城。”   段清和舌尖抵了抵牙床,没想到嘉毅侯半点虚礼客套都不讲,亦不说一句邀留他过府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的话,直接便下令逐客。简直防他如防贼一般。   心中无限苦涩,却只能扯开唇角笑笑,朝安锦南抱拳一礼“多谢侯爷。”   那句“表姐夫”乖觉地省了。他再是身份低微,代表的也是段家的脸面,没有别人不承情自己还非要扑上去巴结的道理。   再说自己这趟,也并不是为了攀附谁。他目光流转,透过车帘缝隙朝丰钰看了看。   她蹙着眉头,半闭着眼睛,内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她表情。只见安锦南一只粗实的手臂渐渐收紧,叫她靠得他更近……   若此刻他还察觉不到安锦南的敌意那他便太蠢了。段清和百般不是滋味的告辞出城。夫妇二人一路驶回家中,丰钰沐浴毕出来,已过了子时了。   安锦南靠在床头看书,四周燃着明亮的灯烛,丰钰抿紧了衣裳,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四目相对,气氛没来由紧张。安锦南有些贪欲,几乎每晚都要弄到下半夜的样子。   她着实是累极,尤其想到每每结束后带着满身酸痛挣扎着下床去沐浴,往往还没清洗完他就又缠着要一回……   丰钰是真的有些吃不消。她身子骨看着健实,其实有很多的小毛病,长期心惊浅眠,多思忧虑,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雪地里冰碴上跪出的膝盖寒凉,手上那些冻疮旧患更不必提了。   安锦南放下了手里的书。丰钰顺势瞥了一眼,没看清内页,就只看着了用厚纸包覆的封皮。   安锦南凑近来,丰钰立时紧张地僵直了背脊,他手一抬,却是掠过她耳畔,扯下了她身后金钩挂住的帐帘。   红云纱帐,烛光朦胧,丰钰心内叹了声,缓缓闭住了眼。   安锦南手抚向她腰后,克制地摩挲两下,然后凑近她耳畔低声道“睡吧。”   丰钰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倦意袭来,她睫毛阖上了。脑子却还想着文心的事。   “我有一事,想求侯爷……”   安锦南低低“嗯”了一声,手绕过她的前襟,拉开了中衣的领子。   丰钰缩着身子咬住了嘴唇。   不轻不重地揉捏,羞得脸颊快滴出血来。   安锦南的呼吸有些粗重,尽力压抑着道“说来听听?”   丰钰忍着羞,道“我想帮文心,想认她两个女儿,做我的义女。”   安锦南闷闷的“嗯”了声,埋头在她颈侧嗅着她的发香,“行啊。”   “未曾事先问过侯爷,便与文心许了诺……蒙侯爷眷顾,不怪我自作主张……”嘉毅侯夫人的身份,因着前缀是他,做主的也只能是他。丰钰自己的能力,并不足以让这个“义母”的身份变得特殊,而“嘉毅侯夫人”能……   安锦南长长叹了声。将手掌从中衣中抽回,重新拥住她。丰钰听见他压抑的低叹“那你怎么谢我?”   丰钰怔了怔,如何谢?欠他的早已还不完,她只有一条命,已经托付给他,还能再给他什么?   安锦南轻轻噙住她的耳尖,面色挣扎地道“下回……给我看……”   极低极低的字句顺着红透的耳尖传入脑海。丰钰紧紧闭上眼睛,咬住唇,许久许久,在安锦南以为她已经睡去了的时候,听见她细如蚊呐的一声“嗯”。   他嘴角勾了抹笑,眼角都荡开了愉悦。想象那画面,不由愈加兴奋。软玉温香在怀,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安锦杰随崔宁已练了几天拳脚,在哭闹哀求皆告无效后,安锦杰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只要侯爷不松口,就算她娘再怎么心疼他也躲不开崔宁魔鬼般的训练。   清早天不亮,他就被从床上揪起来,与侍卫队一起巡逻了侯府各处后,便到了操练场练习基础的棍法枪法。   崔宁手执军棍在旁监督。不时出言道“七少爷这里不对,手再抬高。”   “腿法不对,下盘不稳。”   “这样使不上力,我只需轻轻一挑,就能让你失了兵器。”   “腰,腰,需得沉下去,不对,不是这样……”   等营里喊早饭了,崔宁还在吩咐他“先不要急,七爷蹲足了一个时辰马步再去用饭。”   崔宁自己早上还有公务要处理,安锦南的出行需得他安排,于是喊了个小侍卫叫他看管着安锦杰,监督其必须扎完马步才能走。   安锦杰没一会儿就松了劲儿,软硬兼施哄得那小侍卫准他去了趟茅厕。   却在后园绕进了罩房里,寻到崔宁的床铺就解裤子,口里念叨着“我叫你神气!一个贼奴才,也敢来教导小爷?小爷不叫你知道小爷厉害,如何对得起你?”   还未及放水,一眼看见码的整整齐齐的被摞旁露出带锁的匣子一角。   安锦杰好久不曾与狐朋狗友斗蟋蟀了,手头亦紧,眼珠一转穿好了裤子,爬上床去将那匣子摸了下来。   见上头一只黄金小锁。   这劳什子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安锦杰取了只剪刀咔嚓一声就剪断了锁。   里头摆的却不是黄金银票。   但见一个木雕的小人儿,半旧的绢花,上有血痕的旧手帕。   安锦杰懊恼地正欲砸了那匣子,却忽然眉头一凝。   指头伸进去,从最底层摸出半张残纸。   上头笔走游龙是半阙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字迹……   化成灰他也认得。   此人替他抄了不知多少功课。   是他的龙凤胎姐姐,安潇潇。   崔宁那个贼杀才,竟敢……竟敢私藏她的东西! 第76章   清早安潇潇吃了早饭就去了侯府正院。和丰钰并排坐在厅里听了管事娘子们的回话, 又把近来的账目理了一遍,忙活完已经快正午了。   中途安锦南叫人传话回来, 说是午后用过饭才会回来,叫丰钰不必等。安潇潇怕丰钰一人在屋中觉得闷, 便留下来想陪一陪她。才用了两口菜, 就见她身边的侍婢彩蝶怯怯地走了进来。   “姑娘。”欲言又止地看了丰钰一眼。   “怎么了?”安潇潇淡淡问了句, 直觉是和自己亲娘有关,许是又给安锦杰那混小子气出个好歹,急需个替代品发泄怒火呢。   她对自家娘亲十分了解,慢条斯理地拿了巾帕抹了抹嘴角。彩蝶硬着头皮道“姑娘,太太发了好大的火, 命奴婢来请姑娘的同时, 也派人去请了侯爷。”   安潇潇动作顿住,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安二太太虽然为人严苛, 可对侯爷兄长向来是十分敬重顺从的, 竟发怒到要惊动他?   安潇潇不由敛了眉“到底出什么事了?”   彩蝶道“奴婢也不知, 一早少爷进了房, 和太太说了几句话,接着就见太太恼了起来,催促少爷去把侯爷请过来。少爷不肯, 太太就扬声喊人来, 奴婢过来的时候, 还听见太太在屋子里摔碗。姑娘, 奴婢觉得不安。太太虽然脾气不好, 可……”   生气成这样,还是第一回 见。姑娘寻常无错也要受些排揎,今日这般急赤白脸的找姑娘去,姑娘岂能讨得好去?   安潇潇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我娘哪里是脾气不好?”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道,“她根本与我有仇。”   朝丰钰歉意地笑笑“嫂子,那我赶紧去啦。否则待会儿我娘叫她身边的嬷嬷们过来,可就不是‘请’我,而是提着我的耳朵去啦。”   丰钰见她面上满不在乎似的,却瞥见她袖底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住。   不由动了动嘴角,道“潇潇,要不我和二婶告个罪,说你正帮我理事,晚点过去?”等二太太怒气平息些再去也好啊,她是当面见证过安潇潇在二太太面前是多么不得意的。   别人家的内务不好插手,亲娘教女并没她的置喙之地,可安二太太明显的重男轻女,对安锦杰是完全不同的爱护宠溺,这令丰钰不免有些心疼。安潇潇是多通透的女孩子啊,知书达理又机灵可爱,谁人不喜欢她?怎偏她亲娘却对她百般嫌弃?   安潇潇不以为意地笑笑,朝她眨了眨眼“不用嫂子,你别担心,对付我娘我就一味装聋作哑,她骂完就完了,我又不能少块肉,该怎么开心还怎么开心。”   起身推了把彩蝶“看你没出息的,就把你吓成这样?还不快着去回话?小心她连你一块儿收拾!”   主仆俩一前一后地出了去,丰钰觉得不放心,喊来元嬷嬷到临院去看顾下安潇潇。   安潇潇在丰钰面前说的云淡风轻,可走起路来却是脚步匆匆,她快步穿过庭院走入上房,一撩帘子见里头静悄悄的一片。安太太坐在稍间炕上,地上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嬷嬷,安潇潇没来由心里一颤,待进去垂头请了安,才要抬起头,就听上首安二太太的一声厉喝“把这不要脸的蹄子给我带回房去关了她!”   安潇潇眉头一紧,下意识退了一步“娘,我怎么了?女儿有何错,叫您说出这等话来……”   她话没说完,两个嬷嬷就走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手臂架住。   安潇潇眸色如火,失望地看着安二太太“阿娘,我是您亲生的女儿,你究竟为何……”   “你还敢问?你觉得委屈?”二太太喝道,“你非要我把你做的丑事张扬开,你才知错?”   说着,扬手丢了一只匣子过来,正正对着安潇潇的脸面掷来。安潇潇侧头避过,沉重的木匣撞上额角,瞬间擦破了皮,见了血色。   她不敢叫痛,忍住悲意朝那匣子看去。   里头散落了许多的东西来,旧的看不清颜色的帕子,上头绣着朵小小的茉莉花,中有一点血痕,颜色已经发暗发乌。   一根坏掉的簪子,坠着的流苏断了,簪头的蝴蝶翅膀也已经发旧变形。   一张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半张纸,破的不成样子了,用浆糊涂刷过一遍,底下黏了半块新纸托着……   安潇潇的神色忽然变得复杂。   她从来没在意过的小物,被人当成宝贝般收着……那带血的帕子,是她昔年替他包扎伤口用过的……他说弄不见了,她也没多想……   那个口是心非,总是自称“属下”,远远避着她的人,若无情义,缘何留着这些东西?   眼睛湿润了,越来越模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声,忍不住的哽咽。   缘何到了今天,才让她明白他的心。   以为他对自己根本不曾在意,她小心翼翼地守着心里的秘密那么多年。生怕露出一点点的爱慕之意,叫他看轻了自己……   上首传来安二太太冷酷的声音“你还有脸哭?你不是无辜么?不是嫌我骂得你委屈了?你倒是说说,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安潇潇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见,她怔怔看着那些东西,只管自顾自的哭泣着。   安二太太气得咬着牙“你简直不要脸!堂堂公侯府小姐,竟与一个下人有所牵连。连情诗都给人写了,叫人当成把柄收在这里头。将来你还想嫁人么?他若生了歹意,拿这些东西出来给你夫婿看,你觉着你夫家会怎生看你?你爹铮铮铁骨为国捐躯,你倒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抹黑你爹用命挣开的清名。你是与我们安家有仇么?你不就不怕给人戳着脊梁骨骂?”   安二太太动了真怒,一边骂一边止不住的咳嗽。安潇潇使劲挣扎,想要挣脱那两个嬷嬷的手,她想俯下身去,收起那只匣子……   安二太太见她如此顽固,随手又将面前的杯盏都扔了下来。   碎瓷溅了一地,安二太太恼道“还留着这蹄子在我眼前添堵?还不拉下去?”   安潇潇被拖着来到厅里,还未掀帘子,就听外头一声急急传报,“太太,侯爷来了!”   帘子一掀,安锦南当先走了进来。明明是阳春三月,不知缘何,却叫人觉得他身上似乎携着刺骨的凉意。   屋中本就低沉的气压更冷凝了几分,安锦南瞥一眼被押着的安潇潇,朝内微微低了低头,“二婶。”   安二太太朝那两个嬷嬷打个眼色,站起身来给安锦南让座“侯爷,原不想惊动您,可此事关系到你妹妹的终身,那姓崔的奴才着实胆大包天,怕只怕侯爷您也给蒙在鼓里。”   安锦南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瓷,沉默地在安二太太下首坐了。见那两个嬷嬷正欲拉扯安潇潇出去,抬了抬手,对安潇潇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两个嬷嬷动作一顿,下意识去看安二太太的表情。安二太太脸白了一瞬,僵硬地道“让她过来。”   安潇潇终于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想回来拾起匣子,给那嬷嬷抢先一步,扯了扯她袖子,“小姐莫忙收拾,仔细伤了手,奴来就好。”   用手帕包着手将地上东西捡了,兜在衣裳里走了。   屋里只剩下安锦南、二太太和安潇潇三个。安二太太道“五儿年幼,在我眼皮底下断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侯爷看,是不是将那姓崔的奴才绑了,教他好好的长长记性?家里的主子也是他一个下人能肖想的不成?”   见安潇潇垂头不语,心里恼得顾不得避讳“眼看五儿年岁也大了,我一个没见识的寡妇,也不与谁来往,那些个来求亲我又不知底细,侯爷您看,我娘家嫂子的侄儿成不成?”   “俩孩子自小感情好,又是知根知底的……”   一句话说完,安锦南还未如何表态,安潇潇已白了脸。   她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膝下还有许多未及清扫的碎瓷,哀声道“求娘收回成命!潇潇不能嫁给表哥!”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安二太太厉声爆喝,“你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当着你兄长面儿呢,你知羞不知羞?”   安二太太对安锦南道“侯爷看看,好好的闺女,给那贱胚子带坏成什么样?侯爷乃是一家之主,二婶无能,全靠侯爷做主了!”   她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站起身就要福下去。安锦南岂能受她的礼?连忙跟着站起来“二婶不可。”   安二太太顺势攀住安锦南的手臂,哭得有些委屈“当年这俩孩子还没落地,你二叔就随着老侯爷上了战场,谁知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我一个寡妇,好容易将孩子拉扯大,若容得你二叔的骨血与下人不清不楚,我将来入了黄泉,哪有脸与你二叔交代?侯爷,您可千万不要心软,定要狠狠处置那胆大包天的贼奴才才行啊!”   安锦南瞥了眼安潇潇,眉头蹙起“二婶所说之人,是本侯身边侍卫统领,崔宁?” 第77章   安二太太抚了抚额头“可不就是那贼子?区区一个侍卫, 就敢肖想主家的姑娘,把姑娘的贴身东西私藏了一匣子。侯爷您想,若这贼杀才以此要挟, 五儿这辈子, 可还有活路?”   说着不由恨恨地瞪了安潇潇一眼,碍于安锦南在旁不好骂的太难听, 咬着牙道“你还好意思杵在这儿?这些话是你能听的?我和你爹造了什么孽, 生下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安潇潇两眼含泪,看一眼安锦南, 不得已福了福身子道“娘, 兄长, 潇潇告退。”   安锦南本意便是阻止二太太锁住安潇潇, 见二太太瞧自己面上有所缓和, 便放了一半的心, 点点头道“你嫂子独自在房, 你去陪她说话。”堵死了二太太“秋后算账”的路。   安潇潇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 一出门,却是提起裙子就开始狂奔。那两个嬷嬷在廊下候着, 待要追赶上她却已被她甩得远了。   她穿过花园, 越过庭院, 度过两府之间的小门, 一路奔往侯府外院西边的校场。   崔宁蹲在地上看士兵操练, 嘴里衔了株狗尾草, 似有所感, 抬头朝她看来。   灌木丛边,少女身穿鹅黄春衫,腰上挂着葱绿丝绦,下坠环佩,似春日湖旁的一株嫩柳,纤细柔美,和风而摆,一颦一笑皆是动人风情。   崔宁缓缓站起身来,口中随意咬着的狗尾草落了下去。   安潇潇站在那儿凝视着他,勾起唇角扯开一抹笑。只是这笑还未及荡漾开,就见眼底泛了红,落下一滴晶莹的珠泪。   那珠子似断了线,一颗颗不绝地坠下去。崔宁心中一紧,眉头紧蹙起来,缓步朝她走去。   安潇潇回过头,用袖子擦了把眼睛,闪身避回了月洞门后。   崔宁跟上来,满布青苔蔓藤的墙边,他关切地凝视着她,沉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适才侯爷急急被二太太请回,你……可是又因少爷的事受了委屈?”   安潇潇低着头,用袖子遮住眼,只是低声啜泣。   崔宁不曾见过她哭,一时手足无措,伸手想把她袖子扯开,却在还未挨上她的袖角时就怯怯地将手缩了回去,只急的跺脚“姑娘,您说啊。属下……”   “属下”两字才说完,安潇潇猛然抬起脸来,扬手一掌,重重扇打在他脸上。   崔宁怔住,捂住左颊“姑娘?”   安潇潇并非一个喜怒无常之人。她爱笑,不管遇着什么事,总是一幅轻轻松松的模样,崔宁未曾见过她哭,更不曾受过她的责打,一时呆立在那,只怔怔地看着她。   安潇潇又推了他一把,崔宁踉跄一下,退后两步拱手道“不知属下何处得罪了姑娘?”   话落,见鹅黄袖子一晃,她又挥来一掌。   崔宁本可躲过,见她来势凶狠,恐她立定不稳,闭上眼硬生生又扛了一掌。   清脆的巴掌声,她半点没留手。崔宁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只是惊疑,莫不是安锦杰因着他又在二太太跟前说了什么,连累姑娘做了出气筒?若是那样,她打他几掌又算什么?她想如何罚他,他都受着便是。   “姑娘,属……”   “下”字还未出口,安潇潇就又抬起了手。崔宁抿了抿嘴唇,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袖子,感受纱料下纤细的骨感和温热。崔宁眸色复杂地抿住嘴唇,“姑娘有气,只管罚属下就是。仔细打疼了手……”   说完,将她手腕松开,又后退了两步,拱手道“不必劳动姑娘,属下自己打。”   他扬起手,左右开弓挥打自己的耳光。他动作极快,安潇潇还不及开声阻止,他已经两巴掌打下去,嘴角渗出血丝。   她哽咽一声,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他的右手。   “你这个呆子!呆子!”   崔宁心中狠狠地一颤。她温软的身子紧紧拥着他的臂膀,这样的动作,太出格了……   他想挣脱,事实上只需他用一点点力气,就能挣开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可……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就一会儿、就容他装糊涂,一会儿也好……   屋中,安锦南听二太太数落了一番崔宁的不是,将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安二太太道“我娘家虽说不是公侯之家,好在子弟们还算出息。他表兄前年点的庶吉士,如今在奉安县做个主簿,我嫂子有意五儿不是一两天了,从前念着她年纪还小,又不成器,一直便没应承。如今家里出了这等混事,五儿这性子又脱缰野马似的,不归拢总不像话。依着我的意思,不如今年订下日子,来年就送她出嫁,待她一走,也好替杰儿慢慢张罗……”   见安锦南一直沉默不语,摸不准他是个什么心思,道“侯爷意下如何?”   长辈嫁自己的女儿,安锦南本不该插手。可这回出事的是他手底下的人,二太太找他要说法,他是不能不表态的。   沉吟道“此番乃是本侯驭下不严,二婶放心,本侯会给二婶一个交代。至于五妹的婚事……”   他顿了顿“如今内子新嫁,诸事全赖五妹相佐,出于我们自己的私心,固然不舍五妹。二婶可否再思量一二?将来五妹出嫁,嫁妆尽由内子张罗,以补偿五妹迟嫁损失。二婶以为如何?”   安二太太哽了哽,安锦南开了口,她如何能下他的脸面?如今自己和儿女都托赖着他,他说要留安潇潇,她能强把安潇潇送出去?   不由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侯爷客气了,那妮子能有何用?二婶心知,是侯爷和夫人有心照拂……”   安锦南接受了这句言不由衷的客气话,点点头站起身来。   安二太太忙道“侯爷,至于那奴才……”   安锦南淡淡瞥了她一眼。   “崔宁十四年前与本侯同入军营,天隆十九年,因功获赏,官至正四品骁骑参领。”   崔宁虽屈居他府内领卫之职,却从来都不是“奴才”。   安锦南说完,朝安二太太抱了抱拳“二婶放心,本侯会给二婶一个交代。”   安二太太脸色愈发难看。   她一直没瞧得起崔宁,觉得那不过是个跟在侯爷身边惯于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百般苛刻自己的杰儿,如今又敢肖想她的闺女,心里恨极了他,恨不得将之打杀了才痛快。   她一个内宅妇人,二十二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侯府的钟鸣鼎沸与她没半点关系,她严格遵照祖制规规矩矩的守在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绝一切的拜会和宴请,她一心只想替丈夫将继承人培养成才。她这一生,是凄苦无限的一生。是牺牲给了礼教祖法的一生。因此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出格,尤其是女人,她对自己的女儿和对自己一样严格。这几乎是她苟活至今唯一的支柱。   如今肖想女儿的登徒子竟还是个有品有级的武将?侯爷会怎么罚他?着他娶了五儿?   她若是同意了这桩婚事,无异于是自打嘴巴,间接认同了他们的私相授受!   安二太太追了两步,“侯爷,那崔宁……”   帘子轻摆,安锦南已大踏步跨了出去。   元嬷嬷神色复杂地从院外进来,“夫人,出事了!”   “本来只是二太太听说了一点风声,叫了五姑娘进去斥了几句。哪知侯爷从上房出来,一进外院的门,就见那崔领卫和五姑娘抱在一起。”   丰钰有些吃惊“侯爷亲眼撞见?”安潇潇必是中意崔宁,否则以她的谨慎,怎可能?   “是。”元嬷嬷道“两人哭成泪人一般,给侯爷抓个现行。侯爷当场就拔了剑……”   丰钰站起身“如今崔宁如何?侯爷何在?”   元嬷嬷道“侯爷这回是动了真怒了。老奴在旁不敢多耽,忙过来回了夫人。夫人何不去劝劝?侯爷怕还肯听夫人一句。崔先生伤了倒还无妨,怕只怕五姑娘要想不开。自来侯爷最是看重这个妹子,如今闹成这般怎好收场?”   依着丰钰的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如今她是侯府主母,焉有旁观不理的道理?若安锦南一时冲动酿成大错,安潇潇这辈子只怕真要恨毒了他。   她自己已和兄长结了解不开的结,推己及人,她不想安锦南和安潇潇也似她和丰郢一般。   丰钰忙换了身衣裳匆匆往外院书房去。   小厮传报过后,听得里头传来安锦南沉沉的说话声。   “进来。”   丰钰走入进去。   桌案前,跪着身上染血的崔宁。安潇潇拧着帕子立在一旁,满眼是泪。   案后,安锦南嘴唇紧抿坐在椅中,桌上扔着把脱了鞘染了血的长剑。剑尖血滴粘稠,弄污了底下翻开的兵书。   屋里气氛沉闷已极。丰钰缓步而入,垂头行了福礼“侯爷。”   安锦南摆了摆手,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瞥她一眼,道“过来。”   他声音听来有些疲惫。丰钰朝他走去,顺势看了眼地上的崔宁。   崔宁肩头见血,其他位置倒还好。   她暗自松了口气,走到桌案旁,自桌下悄悄握住了安锦南的手。   她难得主动亲近,令安锦南挑了挑眉。面上不动声色,用另一手将桌案一拍“滚出去!”   桌上那剑跳了跳,发出轻微的声响。   崔宁叩了头,不敢再看安潇潇,垂头退了出去。   安锦南横目看向安潇潇“去后头祠堂跪着。”   安潇潇抿了抿嘴,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朝二人屈膝一礼,告退出去。   行至门前,安锦南唤住她“再去寻崔宁,我定不轻饶。”   安潇潇窘得满脸通红,低声应了,这才走了出去。   门一闭合,安锦南就将握住丰钰的手一紧,一带,将人牢牢地锁在自己膝头。   丰钰面色微红,手搭在他肩膀上,犹疑道“侯爷息怒。我瞧潇潇可怜,可否……”   “不行。”他想也没想就拒绝,“崔宁胆大包天,勾引五妹作此出格事,我若轻轻放下,今后人人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丰钰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事情安锦南自会做主,自己一个新嫁进来的妇人,如何就能替旁人终身事做主?但又不忍安潇潇如此伤心,犹豫道“我知道侯爷自有考量。可五妹她……并非一个没心计的姑娘,她定有自己的道理。侯爷可否容我劝劝,问问她的意思?若真是崔宁有意诱骗,再罚他不迟……”   安锦南眉头拧了起来“你想替他二人说情?”   丰钰抿了抿唇。   安锦南道“本侯亲眼所见,此二人在侯府外院私会相亲。本侯断不会容忍自己身边有此丧行败德之人,你身为本侯妻室,却要违逆本侯之意,替这两个罪人开脱”   丰钰没料到他竟然这样生气,一时语塞,安锦南抱着她站起身,将她轻置于案上,俯身贴住她软而小巧的耳朵,喘着气道“你说,本侯该如何罚你?” 第78章   丰钰怔了下。   适才安锦南的表情太凝重, 她还以为他真的动怒了。   可是转眼,他就俯下身在她颈侧轻轻地落下细吻。   她陡然着恼,伸手推他“侯爷, 妾身和您说正经的呢!”   安锦南握住她手勾在自己颈上, 将人托抱起来往后头榻上去。“本侯说得也是正经的。崔宁那厮作此恶事,你却要求本侯对他留手?本侯若不狠狠罚你, 岂不堕了本侯威名?”   柜后狭窄的空隙中, 摆着一张软榻,上头铺就妆花银红缎面的软垫, 安锦南将丰钰置在上面, 端起她的下巴细细看了一遍。   昨夜似乎休息得还好, 今日面色红润了许多, 也许也有妆扮过的原因, 嘴唇殷红湿润, 娇艳欲滴。   他覆手而上, 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丰钰捏紧了自己前襟, 挣扎着道“侯爷,事关五妹终身, 还请侯爷……”   她话音戛然而止。   安锦南扣住她脑后, 噙住那小巧的嘴唇。   他亲得有点刻意, 丰钰脸涨得通红, 听见细微的吮声。   手握成拳, 在他肩头狠捶了一记。昨夜才歇了一晚而已, 这才正午, 她又因着安潇潇的事不曾吃饭……   安锦南顺势握住她手腕,直向下带去。   丰钰惊得脸一白,翻手挣扎,被他死死按在上头。   他喘息粗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亏待本侯,还胆敢忤逆,罚你……,不许放手……”   丰钰咬住嘴唇,瞪大眼睛看着他。   谁能想到,嘉毅侯背着人竟会这般……她羞得脖子都红了,衣襟被安锦南几下扯开,轻车熟路寻到馥郁温软之所,他埋头其间,或轻或重地揉吻……   丰钰仰起头,眸中不由自主地盈了片水光。   她睁着眼,瞥见窗下一丛翠绿的植物,依稀是昔年宫中见过的品种。   一走神,手上不由松了劲儿。安锦南重重咬了下,疼得她轻呼了一声。   他不满地抬起头,勾住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   “嘉毅侯夫人,敢问,您可是在走神?”   丰钰咬住嘴唇,哪敢去看他?这样子羞死人了。后头窗纸透亮,可不是在暗昏昏的夜里,她看也不敢看他,更不敢去想象自己此刻在他眼中是何模样。   她只得将手握紧,咬住牙,顺着他的指引缓慢地动了动……   安锦南俯下身来,埋头在她颈侧,手掌覆住她温软如绵的团儿,那掌心似乎带着火……丰钰侧过头去,难堪地闭上眼。   安锦南粗重的喘息在耳畔,她听见他轻轻唤她的小名,模糊地“嗯”了声算作回应。安锦南咬着她的耳朵道“什么时候兑现你应我的事?”   应了他什么事?   红着脸,两颊热得厉害,被男人压制住,呼吸都觉得不大顺畅,头脑跟着变得迟钝起来。   他舌尖描着她耳朵的轮廓,含笑粗喘着提醒,“给我看……嗯?”   丰钰身子猛地一僵,酡红的双颊瞬间如火势燎原,烫的受不住。   她猛地罢开手,紧紧攥住了裙摆,眼睛乱瞟着别的地方,试图寻个什么借口起来。   翘翘的樱桃颤了颤,安锦南的眸光暗下去,强抑住冲|动按住她道“你若是赖账,本侯……”   他话中威胁意浓,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丰钰口干舌燥,眸子一张不由自主红了眼睛,水光盈盈的眸子回望了他一小会儿,别过头去低声地道“能不能……能不能下次……”   开玩笑!   安锦南轻嗤一声。   下次?这般大天亮,这般亮堂堂的屋子,不待此时,还留到下回去?当他傻么   安锦南口中“啧”了一声,握住她下巴道“这样吧。你自己选,是你自己主动些,还是本侯来?”   丰钰身子直打颤,紧紧攥着拳,见他蹙了眉头似乎不耐烦,咬了咬嘴唇用低不可闻地声音道“我……我自己……”   安锦南满意地笑了笑,稍稍撑起身子,让出一片空间给她活动。   丰钰怎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素来清冷无情,幻想的婚后日子不过便是各种理事谋划,最多替他捏捏肩膀按按头……   夫妻关系真的很让她崩溃。   分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却能对她做出这种要求,一点点的隐私都不再有……   她慢吞吞地将裙子撩到小腿,将及膝盖处,她顿住了动作。他的视线如火,顺着她裙摆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没勇气……窘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甚至心想,他若是想……快些了事便罢,非要这般细细的磨着她,做这样羞人的事么?   安锦南见她不再动,本就强自压制的耐心几乎用光了。大手覆上,一把掀开了她繁复的裙子。   丰钰惊觉时,已然晚了。她听见清晰的裂绸声,安锦南左腿上曲压住她的右腿,右手勾起她的左足。   ……   丰钰挣不脱,使劲扭了几下身子,仰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滚了下去。   脸红如火烧,简直羞得不想活了。   正午的光线顺着窗纸透入,照得屋中处处明亮。   玫瑰泣露,安锦南此刻所见大抵便是这等景致。   细弱柔软的不像话,给他毫不留情地欺负了几晚的……   他眸色越发幽黯。试探着撩拨数下……   身下的女人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小声唤着“侯爷不要……”,可怜兮兮地扭着腰。   他本是出于疼她,不想做到这一步。可此刻,忍不得了……   丰钰难受地哼了一声,安锦南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比平常更不留情。她张口咬住了他肩膀,隔着锦缎衣衫,心想……我如此不堪,他……   他又未脱衣裳……   沐浴后的嘉毅侯看不出半点适才在榻上的无赖厚颜。他自顾行至书房一侧寻了身新衣换上,回头瞥一眼身后榻上给弄得可怜兮兮的女人,嘴角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清了清喉咙道“待会儿你去祠堂寻五妹回来,好生劝一劝她。崔宁本侯自是要罚,本侯心里有数,你无需多言。”   丰钰赌气般闭着眼。   适才他还一声声的“钰儿”、“心尖儿”,变着花样的哄骗,这会子翻脸不认人,又在那自称“本侯”,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和她说什么“心里有数”。   她进来时,身边跟着元嬷嬷和小环两个,如今却是一个多时辰不曾出去,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叫她一个当主母的,怎好意思见人……   他倒是好,装的没事儿人似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丰钰咬住嘴唇,心里越想越委屈。   怪自己没用,给他拿捏得没法子。   此刻一想适才崔宁和安潇潇的事,他若真有心追究,怎可能只是一剑就放过了崔宁?适才盛怒时尚记得留手未曾伤害崔宁的性命,只怕过后再罚,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那毕竟是他的得力干将,朝廷四品武官。就是真犯了大错,也不至于要了性命。战场上同进退历过生死的交情,怕只是气头一过,心也就软了。何况,安潇潇并不是被迫的……   想明白这些,丰钰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简直多余!   是了,以嘉毅侯的自大,又有谁能左右他的决定?丰钰瞬时有种自己是“送上门来给人欺负”的懊恼。   她拥着锦被暗自捶了下榻沿。听见安锦南似笑非笑的声音“本侯命人进来服侍你更衣。”   丰钰想起自己下场凄惨的裙子,心中恼意又多了一重。新做的裙子,才上身,给这蛮子弄得坏了……   安锦南行至门侧,顿了顿步子,“下回你着人备几套衣裙在此……”   话未说完,丰钰裹着被子翻身而起,将榻上软枕朝他抛了过来。   安锦南扬声大笑,抬手接住了枕头,在上头嗅了下,朝丰钰挑了挑眉头“你的味道……”   丰钰恼得满脸通红,拾起地上的鞋,又朝他掷了去。   安锦南夺门而逃,笑声一路传至外头。   廊下,元嬷嬷眉头展开,给小环递了个“你瞧这小两口”的眼色,也不打扰安锦南,待他大步去了,才捧着早叫人备好的巾帕热水衣裳等物走了进去。   每每下人们进来服侍,都是丰钰窘得不行的时刻。强装镇定梳洗毕,任小环替她换了衣衫,假装看不见被元嬷嬷卷起的一片凌乱的软垫和被子,还有夹在里头的小衣等物……   元嬷嬷一脸自然的温笑,在她看来无异于“你不必说,奴婢啥都知道”。而小环羞得不敢抬头,更有种她做了贼一样的窘。   丰钰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地道“五姑娘可还在祠堂?”   这是句废话。嘉毅侯下了令,五姑娘自然只能在祠堂。便是安二太太也不能拂逆安锦南的意思,擅自把人叫走。   小环垂着头道“姑娘一直在呢,侯爷未吩咐,不敢放了吃食进去给姑娘,夫人也还没用几口,可要先吃些东西?”   丰钰头昏脑涨的有些想睡,累得不行,这会子倒没什么胃口,强撑着舒了口气,“不必了,我去瞧瞧五姑娘。”   祠堂设在侯府后园,有单独的大门可进入。   沿路翠色苍天,俱是百年古树,白墙黑瓦的屋宇森严幽冷,叫人莫名生了寒意。里头一排排无言的牌位,是安家数百年无数英灵的栖处。   安潇潇纤细的身子委顿在神牌之下。她跪在擦得锃亮的青石砖上,微微仰头,注视着上头的名牌。   察觉身后轻微的响动,她回过头来,见是丰钰独自进了来,手里还挽着一只竹篮,隐约有饭香传来。   丰钰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受委屈的小姑娘,见到安潇潇脸色平静面上并无泪痕,她微微怔了下,才扯开唇角朝她笑笑,努努嘴朝她示意,叫她随自己去往后头的厢房。   青布帘子阻隔了外头浓郁的香火味道。   丰钰将手里的篮子放在炕桌上,朝安潇潇招了招手。上头的盖布一掀,竟有一壶酒,两样小菜。   安潇潇眼睛弯成月牙,朝她笑道“嫂子,你在祠堂喝酒?”   丰钰抿唇一笑“我哪里敢?这不是稍息之处么?不是在祖宗牌位前,算不得不敬吧?你别说出去,咱们就没事儿。”   她目光晶亮地朝安潇潇眨了眨眼,这样子的调皮出格甚少出现在她身上,安潇潇怔了下才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地道“兄长可知道?万一露了风声,他恼了嫂子,岂不是我的罪过?”   丰钰如今一提及安锦南就觉生气。   她沉了沉面孔,取出酒壶斟了两杯,“不提他吧。潇潇,今儿就咱俩,说说话儿?”   安潇潇“嗯”了声,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与她碰了碰杯,仰头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烈得像要撕破喉管,胃里登时发热,安潇潇叹了一声,笑道“是兄长的换骨醪?”   丰钰点点头,见安潇潇却蹙了眉,“嫂子,兄长知道么?这东西乃是御赐的,一年也才只得了两坛。”   丰钰抿嘴一笑“你担心他舍不得,拿我问罪?从前他与你喝过的?”倒是没想到,安潇潇一口就尝出了是何酒。倒不似她,饮酒都是乱饮,分不出好坏。   安潇潇吐了吐舌头“从前兄长赏过人,我跟着尝了两口。兄长那么吓人,我怎敢叫他知道?”   说完,却见丰钰含笑望着她。   瞬时,安潇潇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垂下头不言语了。   丰钰道“是崔宁吗?与你喝酒的人”   事已至此,还能瞒住什么?安潇潇索性不遮掩,红着脸点了点头。   丰钰面色郑重起来。她抿了抿嘴唇,试图寻个不太露骨的说辞。   “你和他……进展如何?”   孤身男女在一起喝酒,且是互有好感的一对,就是发生些什么,也……   安潇潇年纪小,崔宁却是和安锦南差不多……老油条一个,鬼心思多得很。安潇潇再聪慧,也难免受心上人蛊惑……   若是已经铸下大错,只怕安锦南真的饶不了崔宁。   毕竟安锦南如此自大,他的妹妹吃了旁人的亏,他面子往哪里搁?   另一头,安锦南面色沉沉,半点不见适才在书房里的从容温笑。气压低到了冰点,他沉默地坐在那儿,迫得崔宁头上滴汗,咚地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皆是属下不对,属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不该肖想的人生了妄念,侯爷这一剑,刺得轻了。侯爷若不解气,立时取了属下狗命,属下绝无怨言!” 第79章   厢房, 安潇潇涨红了脸。   丰钰的意思很隐晦, 她本没往那处想, 见自家嫂子先红了耳尖,她才后知后觉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安潇潇急的直摆手“没有的, 没有!真没有!”   见丰钰似乎有些怀疑, 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咽了下去, 似乎用酒给自己鼓劲儿才敢说。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丰钰眉头挑了挑。明显不信。   被安锦南亲眼撞见两人抱在一处, 还叫什么都没有?   安潇潇垂下头,脸红到脖子根,“嫂子, 你别这样看着我。真……真没有, 什么都没有……今天……”   她硬着头皮道“今天……我才知他对我也是有意的。过去两年,我自己有心事, 不敢说……”   她眸子一暗,有水汽漫上。“我只当他心里没我, 把我当小姑娘……我想亲近他, 他却总远着我, 口口声声唤我‘姑娘’,称他自己为‘属下’……今天, 他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他还敢当着我面前装……我一时气不过,打了他几耳光……”   “他说怕我手疼, 自己打自己……脸都打肿了, 嘴角都是血……我抓住他不让他打, 然后兄长就……就过来了,也不听我们解释,出手就是一剑……”   安潇潇回忆今日那情形,不由有些难过,蹙起了眉头,虽知他只是轻伤,兄长并未下重手,可仍是止不住地为心上人心疼。   丰钰弄清了来龙去脉,不由有些惋惜,原来所谓两人哭成泪人般抱作一团,只是被看走了眼?   这般说来,两人还处在刚刚互知心意的阶段?心里埋藏了那么久的秘密感情,被人赤|裸|裸地挖了出来,自己还未理清纷乱的思绪,就被剖于所有人面前,该有多么的惊慌失措?   丰钰不由忆及自己的少时,与文嵩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好感,虽是极淡极淡的一点暧昧,可每每见着,心内也是止不住的雀跃和欣喜。只是未曾达到非他不可的深情程度,她最爱的终究是她自己。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从不惋惜,更不可能舍弃一切拼命去争取什么。   也许因着她骨子里留着丰家的血。天性便是如此的凉薄。   至于对安锦南,除却那些个窝心的被呵宠的瞬间,她又曾动过心么?   思绪在此戛然而止,她没有想下去,亦没有追问自己一个答案。   她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又替自己和安潇潇分别斟满了酒杯,与她笑道“侯爷虽下手狠了些,却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如今事情已被二婶知晓,你们有何打算?”   这种事情不可能含糊过去。安锦南自己身边的人出了岔子,必要拿出态度出来给二太太交代。二太太这气不小,两人何谈未来?   可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又谈何容易?安潇潇和崔宁这条路着实不易走。   安潇潇怔怔地道“我们?”   她和崔宁,第一次被称为“你们”,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心里甜甜酸酸的,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前的苦恼是他总避着她,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意,才乍然知道,原来前面还有千难万险等着他们面对。   崔宁对她是有好感,但他是否想过有个结果,要娶她呢?   直觉的,她预感他会退缩的可能性更大。   他一直躲着她,躲在安全的主仆关系背后,不就已经足以说明了他的态度么?   安潇潇感伤起来,仰头饮了酒,目光哀伤地闪了闪,然后看向丰钰“我不知道,嫂子。为了他我什么都不怕的,可他怕的东西太多了。我知道的。他怕辜负了兄长的信任,怕人嘲笑他高攀。又怕我娘不答应,怕我受委屈。怕自己配不上,怕他年纪比我大太多……”   她哽咽道“他就是为此,才一直不曾对我说真话。非是安锦杰偷了他的匣子,他的心思连我都要瞒得密不透风!他能有什么打算?他这样懦弱!”   安潇潇捂住脸,倔强地抹了把眼角的水痕,抬起脸强挤出一抹笑“嫂子,你原本也不愿意和兄长在一起的吧?每回我去请你,都觉得是在强人所难。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嫁给兄长的呢?毕竟……”   她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丰钰道“我知道嫂子是个有办法的人。也知道嫂子不是那等懦弱的。若嫂子真的不愿,这世上有谁能胁迫了嫂子?装病也好,剃度出家也罢,自己弄污了名声随便寻个顺眼的嫁了,嫂子不是办不到……”   她嘴唇轻启,吐出让丰钰惊慌不已话。   “嫂子是对兄长动了心,才会甘心做了这安家妇的吧?”   丰钰很想笑一声,回她一句“胡言乱语”,不知是否喉中酒太呛,就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   听安潇潇含笑的,不无艳羡地道“也许兄长与嫂子之间的细水长流,才是感情的最高境界。自婚事订下,兄长晃似了了一桩最最重要的心愿,尤其婚后这段日子,我从没见他露出过那样满足开怀的表情。就是在外处理一些麻烦事,面对一些他原本不愿应对的人,冷着的脸上,也有从未出现过的光彩。”   “嫂子又何尝不是?”她抿嘴笑了笑,举杯敬丰钰道“嫂子眼角眉梢不再是戒备,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温柔。那日我在窗下听嫂子着恼地连名带姓地喊兄长的名字,惊得我犹豫再犹豫不敢入内……”   安潇潇噙了酒在口中,含糊地道“隔着窗我都听出了娇嗔意味……”   丰钰听不下去了,脸早就红了一片,她握着手里的酒杯,咬着嘴唇望着安潇潇。   “你……你说得是我?”怎么可能?她何时连名带姓喊过侯爷的名字?她何时娇嗔过?   丰钰分明是来打探人家的口风的,不料却闹得自己羞窘不已。安潇潇一个大姑娘,真是什么都敢说!   安潇潇知道她脸皮薄,借着酒意捂住发烫的脸,“嫂子,这酒劲儿大,我许是醉了。适才说了什么,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丰钰抿唇不语,她哪有那么好糊弄?   安潇潇笑着连饮了三杯“我说错话,我自罚,嫂子看我这么可怜,莫生我的气。我丢了我娘的脸,她定不饶我,她对我可比兄长对我凶多了,回头不知怎么罚我呢,嫂子~”   丰钰不说话,见她又要自罚,忙把她酒杯夺了过来。   虎着脸道“别喝了!醉得厉害了,你哥你娘更气!”   见安潇潇嘟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扶额叹了口气“今晚你宿在我院子里,就说我有事与你说。待会儿我着人去知会二婶一声,盼她给我这个新妇几分薄面……”   这话说得有些勉强。其实她也知道,她在二太太跟前哪有什么面子可言。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安锦南的势罢了。   安潇潇凑近靠在她肩膀上,讨好地道“嫂子你真好,怪道我兄长疼……”见丰钰沉下脸,连忙摆着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失言……”   丰钰闷闷饮了口酒,两人又说了会儿别的才将安潇潇挽着一道出了祠堂。   安潇潇坐立难安。   院子里的惨叫声从傍晚至此刻都未停。   她人在屋内,心早飞出了窗外,恨不能冲出去看一看,他伤得如何。   侍婢撤了饭桌,内室只余夫妇二人。丰钰听着外头的呼痛声越来越弱,不由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一旁看书的安锦南,“崔领卫他……会不会受不住?”   从傍晚就在院子里施刑,未说原因,却把所有的仆从都拉来围观。板子打得震天响,崔宁大声呼痛,一开始还有几分做戏嫌疑,随着呼痛声越发真实嘶哑,丰钰越是放心不下。赵跃是个不容情不做假的主儿,万一真的实心眼的要依从安锦南的命令打三百棍,崔宁再如何健硕也不可能扛得住。事实上每每说打几百军棍,大抵打上十来下安锦南就会叫人罢手。真的一百棍下去,怕只怕人已经拍成了肉泥。这次却是不同,一来安锦南动怒,二来要给二太太说法,最后会成什么样,丰钰不敢想。   丰钰听着不忍心,面色悲悯,安锦南从书中抬起头,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心疼?”   丰钰冷了脸。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心疼崔宁作甚,还不是为着他妹妹,为着他?   她倒不信,他还真能熬到最后不下令罢手。   丰钰扭身走去了里间,不再理会他。闭了窗子,将嘶哑的喊叫声隔绝在窗外。   她取了梳篦在镜前卸了钗环,饭后才简单的洗过,身上穿着的是件薄薄的寝衫儿。安锦南见她生气时面容生动,走起路来不自觉带了几分负气的扭摆。他想及午后她被勾住腿儿怕得扭动身子躲避,那模样可比平素的端庄持重天壤之别。   心念一动放下书朝她勾勾手“过来。”   丰钰自不理会他。   安锦南摸了摸鼻子,自行绕去里间,立在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头,自镜中望她。   “本侯不罚他,如何服众?赵跃是惯用刑的,知道轻重。不会叫他死了,你放心。”   丰钰眼帘一掀,冷嗤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我什么人?非亲非故的我作甚要关心他?”   安锦南闷着想笑,突然想起一事,脸色沉了下来“那你关心谁?你可知今儿谁来府上?”   丰钰拧了眉她没接到任何传报,来人是寻她的,还是寻安锦南的?安锦南既然这么问,莫非与她有关?   安锦南沉声道“你的好表弟,段四来过。”   丰钰不由奇道“他来过,为何我不知情?可是舅家有事?”   安锦南冷嗤一声,捏住她肩膀的手不由使了三分力“你倒想见见他?”   抬起手,转身行去适才看书的炕上,抱臂冷声道“可惜了,人给本侯撵出了府。连着他送来的东西,一并着人扔了烧了!”   见丰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讥诮地道“何用觉着可惜?本侯自己的女人病着,用得着外头的野男人关心?本侯府里没有药?用得着他来献殷勤?”   丰钰给他气得想笑“侯爷,莫不是将来我自己的兄长上门,也是不能见的?”   段清和上门给如何对待,段家人如何看她?攀了高枝就六亲不认?外头得把她传成什么样?   段清和也是,做什么非要参与她的事?她不过是偶染风寒,一剂药下去已经快好了,值得他特意来一回盛城么?   安锦南面色不虞“正是,本侯亦不介意将丰郢调出盐务司,着他官复原职,还回他的江西去。”   丰钰敛眉站起身来“侯爷?”不懂他的喜怒无常是为着什么。   他这是做什么?秋后算账?还是要她众叛亲离?虽然对那些所谓亲人她已经死了心,可段家并没有对不起她什么。   安锦南冷冷哼了声道“世人当知,本侯眼里容不得沙。”   丰钰立在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丰家是算计过他,说到底这门婚事是丰家先用了下作手段,冤给了他。可若非他频频招惹,又怎会给人那般遐想?   她又想到今天安潇潇说的那番话,“若非嫂嫂有意,大可拒婚,可嫂嫂并未……”   “嫂嫂是自愿嫁为安家妇……”   “嫂嫂是自愿嫁为安家妇……”   她心里一遍遍想着这句话,联系安锦南此刻的态度,她只觉得难堪得无地自容。   恰此时,水仙怯怯的声音自外传来“侯爷,崔领卫晕死过去了。”   安锦南面色沉沉地冷笑了一声“用水泼醒!立时送往护城军营!”   “传赵跃进来!”   片刻后,赵跃单膝跪地,抱拳道“侯爷!”   安锦南冷声道“今日起,崔宁除去侯府一应职务,由赵跃总领护卫之职。”   赵跃抬了抬眼,想说些什么。对上安锦南凉凉的目光,终是抿了抿嘴唇,道了声“得令。”   屋中寒气森森,丰钰抱臂靠在椅中。安锦南大步走来,将她拦腰抱起。   丰钰眸中水光闪烁,抵住他的胸膛。   “侯爷是何意,何不说清楚?”   她才新婚,过了几天被他宠上天的日子,一朝他变了脸,她就什么都不是。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屈辱而恐惧。   安锦南咬了咬牙,将她重重抛在床上,整个人覆了上去,一字一句地道。   “你是我安锦南一人的。听见么?”   “段清和再敢对你生什么念头,本侯……不介意叫段家熄了香火。”   他粗鲁地吻上去,抓住她的手扣在枕上,他眸色幽黯得看不明。   丰钰嘴唇剧痛,给他咬破了唇,渗出了血。   他捏着她的下巴,吮过那血珠子,看见她眸中似有惧意。   他蒙住她的眼睛。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面。   “本侯好妒……你可知么……” 第80章   丰钰咬住嘴唇, 凝眉望着面前的男人。   婚后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凶相。适才还一脸平静的陪着她用饭, 甚至饭后一起下了局棋, 转眼想到了段清和的事,他就翻了脸。   起因却不过是她替崔宁说了句话。   这醋意来的迅猛, 浪潮般将她打得手足无措。他与赵跃冷着脸说话的时候, 那般冷酷威严, 那深沉而暴戾尽显的眸子, 凝紧而无一丝柔情的面容,才是真正的嘉毅侯安锦南。   是她忘了,从前的他本就是这般。   是近几日的柔情宠溺叫她忘了他本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   唇上一阵阵的疼意传来, 他抬起头, 舌尖染了血,然后抿入口中。   他深邃的眸中根本辨不清情绪, 朦朦胧胧似有云雾缭绕其中。   丰钰别过头去,想到明明自己下午还生着气, 这会儿他又这般的凶, 雾气蕴上眼底, 她竟然有种欲哭的冲动。   丰钰心下一凛,——什么时候, 她脆弱成这样?   只是源于一个男人的情绪变化,便值得她落泪么?   这种程度的龃龉,原在她便是不值一提的蠢事。旧日冷眼旁观宸妃与皇上因着各种小事闹脾气, 她只是不懂,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觉得不过是争宠献媚的另一种手段,总不及关贵人对皇上的默默付出来得诚挚深情。   到了自己身上,却也如此矫情起来。   比安锦南发脾气更让她心惊的是她自己的心,她怎会变成这样?   安锦南见她别过头去一语不发,扣住她的下巴将她脸扭转过来,“看着我。”   丰钰依言看着他,她水意朦朦的眸子似乎结了冰霜,其间望不见半点柔。   安锦南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就被那冷意熄灭,他撑起身子将她扶起来,抱在膝头端着她的下巴道“疼了?”   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面,拇指轻轻摩挲了下,眸底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听见外头侍婢的传报,说是安潇潇过来了。夫妇二人勉强理好衣裳,丰钰横了安锦南一眼,抬手拢了拢头发,才要走出去,却给安锦南握住手腕带了回来。   大手拂过她鬓发,将脑后的发钗替她重新扶正,顺势亲了亲她的额角,才将她松开了。   丰钰揣着一肚子的纷乱,强打起精神走去了稍间。侍婢撩起帘子,安潇潇快步走了进来。   她眼睛泛红,明显哭过,抬眼一瞧,却见安锦南板着脸立在屋中窗前,不由话头一顿,原本想说的话不敢再说,只怯怯喊了人。   安锦南淡淡瞟她一眼,见两个女人都朝自己看,知道是忌惮自己在场,只得抬脚走了出去。   屋里气压总算升温,安潇潇一把攀住丰钰的袖子“嫂子,他怎么样了?兄长怎么说?”   在丰钰面前,她已经顾不得矜持,到后头崔宁没了声息,她的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被恐惧牢牢攥住。   丰钰拂了拂她肩膀,搀着她一道坐在炕上,小环递了茶过来,安潇潇捧在手里却根本没心思喝,一双眼睛扑闪闪地望着丰钰。   安锦南就在前头暖阁,丰钰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且勿忧心,崔宁和赵跃是兄弟,赵跃不会往死里施刑。他们琢磨侯爷的心思比我们更准确,侯爷如果真想要了崔宁的命,早在你俩被发现的时候,崔宁就已经没了活路了。”   安潇潇固然知道安锦南有心留手,可到底那是她的心上人,不可能不担忧。   “可是……好歹打了七八十的板子……那么多人看着,能如何作假?我叫侍婢过去瞧了一眼,说是打得浑身是血……”她揪紧了丰钰的袖子,“嫂子,我想看看他……”   丰钰叹了声,“潇潇,你这时去看他,人多眼杂,传到二婶那边,会怎么样?”   安潇潇抿紧嘴唇,不言语了。   丰钰又道“你得相信侯爷,相信他对你的爱护。崔宁是他身边的人,若不看重,又怎可能叫他追随在身侧十几年?”   安潇潇知道丰钰说得都是实情,兄长虽然总是板着脸,对她却是一直很好的。甚至有许多秘事也不瞒着她,从没将她当成外人。   可是……   丰钰明白那种焦躁的心情,便如她对文心一般,有时明知这苦难只是暂时的,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放心不下。   丰钰将声音压得更低,握住安潇潇的手道“侯爷将崔宁在侯府的一应职务均撤消了,罚去了守城门。你想想,这是为何?”   当真只是发怒,存心的要处罚他么   崔宁官居四品,出了侯府,他的世界便是天高海阔,便去了城守营,也是一等统领……   这是明贬暗提,给崔宁指条活路呢。若他真有心迎娶安潇潇,便先得将这主仆身份划去。   安潇潇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崔宁被送去守城,那必然不会是死了的……今后他还有了自由身,大可……   安潇潇脸颊一红,跟着又是一白。   万一崔宁还是顾忌她娘和兄长,不肯提亲,她该怎么办?   抑或,他只是心里喜欢她,却从没想过娶她,她又当如何?   安潇潇一颗心七上八下,总没个安稳的时候,丰钰看她患得患失,不由想到自己。   安潇潇这样聪慧的姑娘沾染了感情事,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那她适才的反应……   天色暗了。   丰钰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已经发了许久的呆。方才赵跃不知为着什么事将安锦南找了出去,只留她独自在屋中。   烛台上的火苗一蹿一蹿地快活地燎着。   她支颐坐在那,已经很久没有动作。元嬷嬷轻手轻脚地走入进来,与丰钰回道“侯爷说今夜不回,叫奴婢们服侍夫人安置。”   心里某处似乎瞬间漏了风,呼呼不绝的凉气灌了进去。   她瞥一眼床榻,堪堪几晚,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在身旁,便是不做什么,也是亲密相偎的。   元嬷嬷看她已经散了发,不免赞她道“夫人头发养得真好。厚实黑亮,缎子似的。”   丰钰尚未说什么,元嬷嬷又道“以前奴婢听娘娘念叨,忧心侯爷孤苦,若娘娘能看到今天,定会放心了。”   元嬷嬷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取了梳子替丰钰慢慢的顺着头发,含笑道“从前,侯爷是没遇着可心的人。侯爷等了那么多年,原来就是为着夫人。”   丰钰不由失笑“怎地,侯爷十年未娶是为着我?那时我可还没结识侯爷呢。”   元嬷嬷含笑道“夫人您别不信。这感情的事谁都说不准。冥冥中自有缘分牵着两头,注定在一起的人,便是结识的得再晚,也终会遇到。旁的事奴婢不敢保,只一点,光看夫人能解了侯爷的心结,就知道夫人是侯爷命定之人。”   丰钰蹙了蹙眉“心结?”   元嬷嬷眸色黯了黯“侯爷有过一个孩儿,长得玉雪可爱,那时侯爷常常笑的,疼那孩子疼得不得了。只是身子骨不大好,胎里就落下了病症,打一降生就用补药培着……一年多就去了。侯爷为此伤心了很久,自此最怕见小孩子……奴婢冷眼瞧着,侯爷如今算是走出来了,似乎盼着和夫人再生一个……”   丰钰抿了抿嘴唇“元嬷嬷,我能不能问问,侯爷那个孩子,是患了什么病?”   元嬷嬷脸色暗下去,似乎有些为难,丰钰从镜中望着她,从她面色中看出蹊跷。难道是什么不能言说的隐疾?   果然,就听元嬷嬷缓声道“奴婢和夫人说说也好,夫人可得避着些,莫……唉。前头的侯夫人,不知从哪儿得了个生子秘方,说是便算腹中怀的是女娃儿,只要用了那药,就能生下男孩。当时已经怀着小公子了,那药足足用了六七个月,孩子一降生身子里就带了毒,寻遍天下良医都没能救回来……背着侯爷偷偷用的药……侯爷恨极了,原本瞧在孩子份上,已经和她缓和些,肯进她屋子说两句话,后来……”   后来安锦南再未踏足过那间屋子。冷氏就在悔疚和孤独中病故了。   只是关于前头侯夫人的事,不好和现任夫人说得太多。元嬷嬷叹了声,将手中梳子放下,扶了丰钰的手,将丰钰扶到床上,“夫人听过便罢了,莫在侯爷跟前提及,今儿是奴婢多了嘴,也是想给夫人提个醒。侯爷看重夫人,夫人有福,必能和侯爷三年抱两和和美美。”   帐子放下来,丰钰闭上了眼睛。   等元嬷嬷一走,她飞速步下床来,从妆台的匣子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小环!”   小环一直在屋外稍间做针线,听见丰钰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夫人?”   “你收着这张方子,明日悄悄寻个不起眼的药铺,叫医者好生瞧瞧,这方子里的药可有什么蹊跷。”   这未免太巧合了。   冷氏服了生子秘药,紧接着又有人给她送了一张生子秘方。   不是她疑心丰大夫人有意害她,只是这些年她见过的阴私太多了,不论是事关安锦南,还是事关她自己,她都不能不谨慎待之。   她脸色郑重,又嘱咐道“记着,这张方子除了你,和你寻的医,不能给任何人看见。”   小环连忙应了,觉得夫人的脸色凝重得可怕。 第81章   丰大太太给的方子并没能查出什么异常。   丰钰却并没有将一颗悬起的心放回去。   民间常会出现一些偏方, 有些是懂医的人独家调配的不外传的方子,往往只销售成药, 以防旁人模仿了去, 达到垄断市场的目的。另有一些来源不明的偏方, 多是抓不起药看不起病的人口口相传,以某些易得的土药代替疗效好的珍稀药材,见效慢些无妨, 以节约简省为主。   另有一种就是会对人体有一定伤害或是奇效, 价格又极高,药材极难得的方子, 因寻常人根本用之不到用之不起, 所以只有少数人知晓, 也只有少数人才对此有需。   丰大太太这张方子, 便是最后一种。   上头有几味药材,说其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且丰钰如今初初嫁入侯府, 想寻一稳固侯夫人身份地位的法子, 生子确实是一条捷径。   有什么能比母凭子贵更名正言顺争得爱宠的法子呢?   很显然,给这张方子的人,不仅知道她如今的家底,更连她的境遇也都十分清楚。   自上午小环回来后,丰钰这颗心, 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心不在焉的熬了一整天, 晚上安锦南回来的时候, 夫妻俩没有再闹别扭。安锦南进去洗浴,她很主动地替他张罗了一桌酒菜,亲自斟了酒递过去,才斟酌地与他商量。   “侯爷,明日我想回趟家。”   安锦南握着手里的杯,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这股气没那么容易消,昨晚到今天,这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侯爷,”丰钰抿了抿嘴唇,安锦南默然不答,让她心里有些没底,“我爹身子不好,我……”   “放心不下”四个字还没说完,就听安锦南嗤笑一声,没拿杯的那只手勾住她下巴,眯眼瞧着她道“行了,别在本侯面前装你的父慈女孝。你想去哪,叫底下人好生打点着,莫要堕了我安锦南的名头便是。”   说完,指头摩了摩她的下唇,压低声音凑近几分,眸中闪过一丝悔疚,“还疼么?”   丰钰轻轻摇了摇头。有时碰到,还是会疼的。只是她从来不娇气,从一开始也没当回个事。勉强朝他笑了笑“妾身知道了。”   安锦南还想嘱咐两句什么,丰钰已经扭身喊了小环进来,命准备明天回家的事去了。   他不免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懊恼。向来都是他冷脸给人瞧,殊不知,原来瞧人冷脸还是挺难受的。   翌日一早丰钰就派人回去知会了丰家,巳时就到了丰家门前。周氏一早就在外迎着,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内园。   因着上回丰媛一事闹得很不愉快,安锦南拂袖而去,让丰家各人心里忐忑了许多天。丰郢数次硬着头皮去求见安锦南,均被郑管事一句“侯爷近来不理公事”为由挡了回来。他倒是想用“舅兄”的名义去侯府拜会,只是因为自家出乖露丑激怒了侯爷伤害了亲妹,实在没那个脸面。   一听说丰钰回来,丰家各人无不激动。这无异于一个示好信号,表示即便有所不满,她还是念着这是她的娘家。   丰大太太收到帖子的第一时间就叫人去衙门知会了丰凯。丰凯作为伯父自然不会自降身份亲自回来候着丰钰,却是派了随身服侍的小厮给丰大太太传了话,要家里务必好好招呼侯夫人,万不可再出现任何岔子。   吸取上回经验,这回将二房那边都加派了人手看管,丰钰先去了丰老夫人的佛堂。上回回门,丰老夫人没有答应见他们夫妇二人,只在院外朝着丰老夫人的住处磕了头。她知道丰老夫人不是不想见她,只是太多年不曾应酬外人,不知如何与安锦南攀谈罢了。若说这个家里还有人对她有几分真心,却也只数这个从不理事的祖母一人而已。   丰钰从佛堂出来,就被接去了丰大太太的院子。   族里自然得了消息,上回见过的几个族亲也在,热热闹闹哄笑了一会儿,待用过了饭,丰钰亲自扶着丰大太太去歇午觉,才有空隙和丰大太太单独说几句话。   不等她问及那秘药一事,丰大太太就先朝她挤了挤眼睛“瞧你面色红润不少,那方子可是用着了?”   丰钰朝丰大太太看了一眼,见其满面关切神态,含糊地点点头“只是不知有没有那个缘分……”   丰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怎么会没有?放眼咱们盛城,还有几个比你更有福气的?你嫂子娘家的那兄弟,可不是多年都未曾有子?便是用了此方,才有了那琪哥儿,你可别不当回事。药都抓得全么?可千万得按着方子用,莫私自多了少了分量,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可马虎不得。”   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似乎是极信任这方子的,丰钰垂了头道“伯母教诲,钰儿都记着了。只是心里嘀咕,不知何时能见效……当初嫂子和大哥有敬哥儿,也是用的这方子么?”   声音低不可闻,是新嫁妇羞怯不已又急切盼子的模样。丰大太太不免笑得越发柔和,将她肩膀搂着,道“你嫂子哪有你的福气?这方子是这回咱们侧面打听才知道的。你不知道你嫂子那兄弟媳妇的为人,小气得很!记恨当年人家笑她生不出孩儿,她娘家偷偷找高人要的秘方儿,哪肯把这好东西往外传?还是你嫂子耳尖,听见她身边的婆子说漏嘴,追问了才知道。没见那纸皱皱巴巴的样子?在妆奁里不知藏了多少年。你嫂子好说歹说才给你要了来。”   顿了顿又道“伯母其实也信不过外人,特特寻医者瞧了,都说是个极好的温补方子,最益体虚宫寒的妇人……你虽然向是康健,伯母也知道,你小日子一向不大好,自小就是那毛病,每回来都疼得直不起腰……”   说的极为心疼,把丰钰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丰钰忆起那些在特殊日子里疼得头上直滴冷汗,尚要把两只手浸在冰水里泡到没知觉的时刻。那时所盼的不过是件稍厚实的棉衣,不那么凉的洗衣的水……什么药材,补品,哪里是她能肖想的?   嘴角勾着凉凉的笑,丰钰垂头应了一声。   丰大太太又道“你娘前儿送去了咱们云顶上下的庄子里,远是远了些,胜在那边环境清幽,又有温泉,于她的病症是再好不过了。”   丰钰挑眉,不解的看了眼丰大太太。丰家自然不可能放过害她们家主的人,可将客氏这个主母送去庄子上住,要面对的可不仅是外头的猜测,更有客氏娘家的人。丰大太太能用什么借口避开客氏娘家的阻拦呢?   丰大太太似乎明白她的疑惑,温笑道“你娘命真是苦。她陪嫁那个徐妈妈你可还记得?前儿本是我一时心软,耐不住她苦求,允她进来见了一回你娘。哪知她却是怀了歹心的,念着过去你娘打骂过她的那些事,自己染了疫症不说,竟故意进来害人。你娘当晚就高烧不退,起了一身疹子。这病传染得极快,连医者都不敢近前。当晚还知会了亲家太太,在门前只瞧了一眼,哭晕了过去,到底没敢蹭进去……第二天着几个忠心的丫头婆子,一道随着你娘搬出去了。别说,你爹屋里那个杏娘,是个好样的,都这般时候了,竟还自愿去照顾你娘……”   丰钰垂着眼,低低叹了一声“她是个好的。”   丰钰一直知道,杏娘不愿意留在丰家,这也好。原想寻个机会把她的卖身契要了来,偷偷放了她出去与她弟弟团聚,如今倒不用另寻机会了。   丰钰便道“不知杏娘的身契可在娘的手里?娘既病着,只怕心绪不佳,她毕竟是爹的人,我怕……”   怕客氏想不开,为着从前的事吃醋,刻意欺辱于她?   丰大太太道“你且放心,西院诸人的身契,如今都在你爹自个儿手里。这回他本不肯放人的,是杏娘那孩子太实诚,后来给你娘送饭的都是她……”   言下之意,是杏娘有可能染了疫症,所以丰庆怕留下她传染自己,所以放她去和客氏一块儿自生自灭?   丰钰气得想笑。经由一次生死,丰庆竟还是如此的自私凉薄!明知客氏的病根本是丰家用的手段,哪里是什么疫症,竟还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伤损了半点。杏娘是他的女人啊!甚至替他孕育过子嗣?不管怀孕是不是事实,至少丰庆该当感恩,对这个女人稍加些许的怜惜吧?   他当真是除了他自己,没有在乎过任何旁人!   院外热热闹闹的,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氛围。   家里近来并无喜事,便有,多半也影响不到这死气沉沉的西院来。除非,是和西院有关的人来了。比如,如今正被全城议论的那位新贵,嘉毅侯夫人。   丰媛缩在不见天日的屋中,门窗均被紧紧的闭着。   她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的洗过脸,梳过头,身上穿着件已经馊掉的衣裳,每日每日的昏睡着 。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属于她的结局。   娘亲不在了,弟弟还年幼,她爹虽还没死,可在她心里也已经和死了差不多。丰郢那个所谓兄长,已经彻底的厌弃了她。是了,如今他巴结他自己的亲妹妹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她这半个妹妹的死活呢?   外家的手伸不进来,她的消息也递不出去,等到年节时候,许是她已经化成了一堆腐去的白骨。   耳畔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远远的传来的恭维和假笑。眼前看不清东西,耳力就变得越发的惊人。   她甚至能根据那些说话声,想象到院子里那些对她横眉冷眼的小人们,用什么样的谄媚姿态迎着那个所谓侯夫人。   她死去的心,悄悄地动摇了下。   若她也成了侯夫人,他们该是什么表情?   若她也成了他们高不可攀的存在,还有谁敢一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捂住脸,干涩的眼眶湿润了几分。   有人来给她送饭了,无精打采地解了锁链,喊一声“吃饭!”   那只陶瓷破碗被踢了进来。   辨不清颜色的汁水泡着白饭,比做粗活的低等丫头吃的还不如。   他们刻意折磨她,折磨给那得意洋洋的嘉毅侯夫人看!   丰媛慢吞吞匍匐至门边。   “常福,”她许久没有说过话,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常福!”   她又喊了一声。   如今已经没人伺候她,每天过来送饭和打扫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粗使丫头。   那丫头不耐烦地走回几步,隔着门嚷道“干什么!厨上还有事找我呢!”   放在从前,丰媛早就发脾气了。可她没有。   她趴在门上,低低地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九,怎么?”   三月十九……三月十九!   春季小选乃是三月廿八,若她此时动身,恐怕还来得及?   丰钰能在宫里结识了安锦南这种人物,还能引得其求娶为妻,她如何不能?   如今再没旁的盼头,外家就算疼她,难不成能给她找到第二个安锦南这般的夫婿?她凭什么要屈居人下?凭什么要旁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她要向上爬,她要爬到更高的地方!便是用上十年八年,也要一解今日之恨!   她就不信,自己当真比不上那丰钰!   她会让那不长眼的安锦南看看,他不屑一顾的女人,会如何将他踩在脚下!   丰媛转回身,从床下摸出一只小巧的银耳环,顺着门隙丢出来,“常福,替我传个信儿,求你了!你替我找我爹身边跑腿的李文,说我有事儿求他,叫他务必来一趟,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就两句,行吗?”   “你放心,我人被锁在这屋子里头,我还能怎么?我就想求他替我跟我爹带个话。要不,你替我带一句话,给我爹,行吗?”   常福立即摇头“不行不行,提起你老爷就气,我才不触那个眉头!你以为你找李文他就能来?如今谁还敢搭理你?我的姑娘,你还是安生在里头歇着吧,等什么时候大老爷和老爷的气消了,你再慢慢出来说话不迟!”   “常福,我求求你了!李文他帮不帮,都无所谓,只求你帮我给他捎个话儿就行,这事儿谁都联系不到你身上,只当他是自己来找的我,谁知道呢?你拿着这耳环,人来不来,我都会把另一只也给你,银子镶珠的,顶你好几个月工钱,你自己看!”   常福到底只是个年幼的丫头,没想太多,见那耳环实在诱人,也就收了。   丰钰自丰庆处取了杏娘的身契,就告辞回了侯府。   她没有将药方的事直接与安锦南说。一来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这方子究竟是不是会对胎儿有损。二来事关她娘家,她还是想自己查清楚再说。   当夜,她将方子抄写了一份寄去南阳给朱太医。   又分别写了信给文心和段家大舅母,求他们帮忙打听周氏娘家兄弟媳妇的娘家……   她多希望是自己多心,或这一切只是巧合。   可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危险正要来临。   心,怎么也安不下。 第82章   信送到南阳, 一去一来至少七八天。丰钰就在不安的情绪中静待着。   而与此同时,在丰家的西院中, 丰媛在一个雷雨夜等来了她想见的李文。   两人当晚说了什么, 没人清楚。只是丰媛明显的积极起来。   她不再嫌弃饭菜难吃,每天努力的让自己吃饱。她会想尽办法去哄看守她的常福,小恩小惠的收买, 好言好语的哄骗,堪堪几日过去,她的日子明显比前段时间好的多。   她是个已被丰家抛弃了的人。若伯父丰凯还肯顾念那点微末的骨肉亲情,大抵会在上回的事情淡去了,丰钰在嘉毅侯府的地位彻底稳固下来的时候,才会重新考虑将她放出去, 选配一个不起眼的人家。   她等不到那个时候, 也不甘心被人随意的处置掉。   下定决心后, 她发觉原来从前忍受不了的屈辱竟然不再是什么阻碍。   她昔日正眼都不瞧一下的李文成了她口中黏黏腻腻喊着的“文哥哥”,旧日她不屑一顾的他的倾慕之情, 如今是她唯一的活路。   李文向来胆大,跟在丰庆身边这许多年, 不知耳濡目染了多少恶事。   终于在第三晚, 他将被封死的窗撬开一角, 跳入屋去。   丰媛含羞带怯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忍着恶心被他抱住。   她可怜兮兮地在他耳边道“文哥哥, 你带我出去, 我只想去庄子上看看我娘罢了。我爹不管我, 我伯父伯母关着我, 这世上还有谁会疼我?我只有你了文哥哥!”   “你带我出去,我就是你的人。我言出必行,对天发誓……我只是想远远的看我娘一眼,一尽孝心……我们夜里走,清早开门前就回来,没人会知道是你……文哥哥,你要不要帮我?”   李文含糊的应着,好容易得到这接近白天鹅的机会,他不愿错过。   转眼,娇滴滴的美人儿却哭了起来。一把将他推搡开,“我早知道,你不是真心待我!枉我信你是个好人!你走!你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来了!”   几天来她对他百依百顺,简直当他是个救世主,一朝变脸,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冷无情。李文心里如火烧般,那念头火急火燎的压制不下。眼前的美人儿衣衫半解,秀发垂肩,一双扑闪闪的眼睛快要哭了一般,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李文自己心里也知,若不是虎落平阳,这般艳福也轮不到他。   从前他百般奉承,尚得不来她一个笑脸。如今凤凰落难,才有他一亲芳泽的机会。   若她真嚷开来,自己欺主固然没有好果子吃,单只论夜闯内园也够他喝一壶的。   李文知道这时候罢手自是最好的选择。丰媛要去看望客氏,这路上少不得还得用车,又得他出面打点……这私密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丰媛如何看不出他已生了去意。把头一扭,用光滑的背脊对着他哭道“我只是想看看我娘,你不帮我,我等几天便是了。我总是这丰家的姑娘,他们还真一辈子不许我出门不成?我偏不信,这世上除了你,再没人疼我?大不了我再去求赵侍卫,秦管事……总有人愿意帮我!”   李文脸涨的通红,待要溜掉不管,可眼睁睁望着那光洁圆润的肩头,他喉结直打滚。过了这村没了这店,他再是风光,也不过配个不得宠的丫头,毕竟丰庆身边跑腿的小厮不止他一个,最得宠的也并不是他。   能成为一个大家千金生命中最不同的男人,一个救世主,一个大英雄,尤其是她第一个男人……这,换在从前,他怎么敢想?   一时美色迷了眼,大火燎了心,理智全不见了。李文噗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膝行到她面前,抱住了那双他从前妄想都不敢这般想的长腿……   “好姑娘,你若真心,你立个誓给我听。”   丰媛一脸怒色,因流着两眼泪,倒不见凶狠,只显得无比的凄楚可怜。   “你……你果然不信我么?”   李文仰头望着自己心中的女神,痛声道“你叫我怎么信啊我的姑奶奶。我想你不是一两天了,恨不得把这条命抛了给你玩儿,你是从来不假辞色,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我。如今落了难口口声声喊我哥哥,我焉知不是你的计,拿我的真心当你过墙的梯?好心肝儿……我便是死,也叫我醉一回,听听你亲口说。”   丰媛大眼睛眨巴眨的,本是想怒,不知想到什么却是笑了。小手在他额头上一杵,娇嗔道“呆子!你是男,我是女,难道要我当着人对你笑?若从前你肯私下里来寻我,你看我对你如何……”   那声音越说越低,娇羞得把头低垂了下去。   她本就生得好,这一副娇怯怯的少女模样,简直便如一桶滚油泼进了李文熊熊燃烧的心。   他仰着头,眼睛赤红地盯着她,恨不得将那张巧嘴给堵上。   丰媛舔了舔嘴唇,道“你且放心,今夜一过,我就是你的。我婚事已经退了,如今家里没人给我做主,我爹病着,我伯父伯母是指望不上的。我这辈子大抵也就关在这儿了,你晚晚过来就是……”   李文一颗心砰砰乱跳,顺着她说的话想下去。   他白天为仆,在外奔忙跑腿,夜里却在这主家内院,宿着主子家娇滴滴的姑娘……   还有比这更刺激快美的事么?   为人奴仆者,哪个没有点不甘之心?   “那……”李文吞了吞口水,顺着丰媛的小腿一路向上抚去,将人抵在那张破席子上面,亲了亲她的小脸,“事不宜迟,明晚我就置备好一切……咱们说好了,远远在外头看一眼,可不能进去!然后你就得立刻随我回来……”   他心里想的却是一条毒计。这丰媛乃是个姑娘家,她能知道哪是哪儿?届时随便找个最近的田庄,就说是客氏如今住的。再寻个别的借口吓唬吓唬她,哄到了她的人,还怕她不听自己摆弄?   在丰家成事着实危险。到了外头,哪个管她如何嚷叫?   他心里头这团火不灭,只怕他这辈子都要睡不安生。   丰媛没忽视他眼里复杂变换的神色。她搂着他的脖子,嘴角勾起了凉凉的笑。   二十一日,文心和段大太太的回信到了。   周氏那兄弟媳妇姓孟,家世很简单。亲娘早丧,是她姨母做了填房将她和姐弟几个抚育成人。父亲是学里的先生,在当地有几分威望。家里除了她另有个出嫁的妹妹,嫁的是盛城王家。   说起来这王家还与丰钰有些渊源,当时郑英上门提亲,这王家那位鼎鼎大名的浪荡公子王翀也曾提亲过丰钰。   孟氏的妹妹嫁的就是王翀的哥哥王麟。   丰钰拿不准这里头是否有王家什么事。巧合的是王家有间药铺,盛城最名贵的药材和最好的郎中,几乎都在他家的济世堂。   事情查到这里,其实线索已经变得很模糊。   按说王家只是一地方乡绅,没道理与安锦南或丰家作对。   而她若要出手查王家的背景,只怕就要惊动更多的人。如今药方是否有猫腻她还不敢保证,贸然出手叫人知道她背后做了这么多的小动作,届时却发现那药方根本没任何问题,除了显得她小人之心,没任何益处。   甚至这件事不能确定之前,她都不准备对安锦南说。   有些怀疑,只是一种直觉而已,说开了反而像是个笑话。   只是丰钰不曾想,在她为这件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丰家那条跳脱的鱼儿脱了勾。   这雨连绵两日,雷电交加。黑沉沉的夜色和巨大的雷雨声,在李文和丰媛看来,却是最有利的屏障。   他们悄无声息地从院前攀出。所有轮值侍卫何时会经过何地,都在李文的算计之中。难对付的反是内园那些看门的婆子和随时可能出现的侍婢。大雨给了他们天赐良机,这样的夜里丫头们个个儿都缩在屋里。李文给了自家干娘一吊钱,叫她寻门上几个婆子偷偷摸牌喝酒去,自己趁着夜色带同穿了男装的丰媛,一路畅通的摸进了后头的天井,冒着雨从墙头跃了出去。   丰媛见他连后院的狗都算计到了,竟随身带着许多肉……心里有些惴惴的,不安的伏在他背后。   马车早备好了。为防人发觉,李文雇的是临县乡下的农车。   那农人带着妻子,各顶着蓑衣斗笠,在两条街外候着。   李文将一切都准备得极为仔细,尤其掀开车帘时,看到车内铺的软垫……   她回过头去,似嗔似怨地横了他一眼。   他是打定心思,要在这条路上夺了她的身子……   丰媛没说话,埋头钻进了车中,李文紧跟着贴了上来。   丰媛推他道“外头听见怎么办?”   李文嘿嘿一笑“这么大雨,谁能听见?你不放心,我再嘱咐一声!”   扬声朝车外道“老关大哥!一会儿车里有啥动静,可不许随意掀帘子瞎凑合,听见了?”   羞得丰媛止不住的捶他。   李文急吼吼地扑了上来,埋头去扯她裙子。   丰媛仰头娇笑了一声,软软地贴着他道“文哥哥,你好好的别动,我……我伺候你……”   李文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片刻后,却见寒光一闪。   他瞪大的眼睛,可怖地突了出来。   丰媛手里握着把明晃晃的剪刀,半点不偏地杵进他颈部动脉。   怕他出声喊叫,她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握住剪刀的手在他颈中狠狠豁开一条口子,防止他喊叫出来。   “李文,我会记得你的。”   “你们这些……我一个个的都不会放过……” 第83章   盛城有座八宝楼, 外表装饰得富丽堂皇,白日里冷冷清清,夜里却是热闹得紧。   王家乃是勋贵之家,先祖做过都尉, 一门英才忠烈, 现世以诗书传家, 多数俊杰都已入京为官, 被皇帝委以重任。唯盛城这一支脉,数代未曾出过英才,更有一个王翀, 身上有种人人皆知的坏毛病。   这座八宝楼便是他专为捧心头所爱而建的戏楼, 小旦季如梦的长生戏班途经盛城遇上王翀, 恍如命中注定的一劫, 他的歌声从此只在盛城之内可闻, 再也不曾离开。   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还被谱写成一段折子戏, 演的缠绵悱恻。   这王翀没别的毛病, 就只不好女色。如今年近三十, 尚未成婚娶妻。家里急得不行,火烧火燎地四处替他谋亲事,可人家一听说是王翀欲娶亲, 就不大愿意应承, 生怕坑了闺女一生。这若是偷偷摸摸的包两个戏子, 养些秀气的小厮, 倒也无可厚非, 可闹出他这么大动静,还为了同性知己要死要活的,放眼整个九州,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更有传言,这王翀对女人……没法子……,丈夫不在身边,又要守活寡,且不可能有子女傍身,这等婚事哪个闺女肯应?   王家对这个儿子打也打过,劝也劝过,声泪俱下的求过,强硬手段使过,王翀却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头,宁死不能与季如梦断了……   此刻八宝楼里没有宾客,二楼最里头的厢房里,王翀仰面躺在榻上。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嘴里哼着小曲,半眯着眼睛,视线随着季如梦的动作来回移动。   季如梦每日清晨都要练基本功,此时一段身法练完,额头上铺了层晶亮的汗。   王翀勾着嘴角朝他笑道“别比划了!今年你就满二十五了,还想唱几年?”   季如梦横他一眼,手上捏着兰花指,把最后一段词唱完,这才抖抖袖子走到王翀榻前,自然地将他适才饮过的茶碗端起来喝了一小口润了喉咙。   王翀伸手扯了下他腰上的带子“瞧你,系串了。叫人家瞧见儒雅文秀的季大家如此粗心邋遢,还不笑掉大牙?”   季如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你眼尖!”语气有些娇嗔,背过身去,到底把系错的衣带重新解开系上了。   听见身后王翀懒洋洋的道“前儿京里又来了消息……说起来我都觉得腻歪,到底什么仇怨能结到这个地步?痛痛快快杀过来当面了断不好?”   王翀脸色阴沉下来,那嘴角竟也是习惯性的勾着,嘴里不大高兴地骂着“镇日弄些娘们儿兮兮的事儿,老子快发霉了。”   季如梦见他有些暴躁,略思索一瞬,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少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习惯?你我能好生生的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就是再做十倍八倍的缺德事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伸手戳了戳王翀的额头“别阴着脸,不好看!”   王翀回身对着他呲着牙,目光交汇的一瞬那张脸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神态。似无奈地一笑“也是,我能留你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谁叫我没本事与人争?唯有用这点子尊严去换。别说叫我做些娘们儿兮兮的事儿,就是叫我挂单在楚馆接客我都干。”   惹得季如梦又气又笑,抬手捏着他脸道“你就知道胡说!”   王翀嘿嘿一笑,心里却是一叹。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七八天过去,丰钰终于收到了朱太医的回信。   拆开信封的时候,她的手都在不由自主的抖。   她真的很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不想再生风波。   可现实还是让她失望了。   那药寻常医者看不出,甚至若非朱太医在宫中见多了那些后宫斗法也未必能猜得出。   是转子丹。   相传楚国后宫宠妃与皇后同时有孕,皇后为保腹中产下的是皇子,搜罗天下名医共同研制出此药。将腹中女胎转为男胎,不仅保住了自己的中宫之位,生下的孩儿更继承了皇位。   后来皇后忌惮后继者效仿此法,命毁去此方。如今民间流传下来的,乃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医者后代根据先人口述重录的药方,许是有些出入,或是从前那些后宫秘辛传出的未必是真实版本,朱太医言道,此药对孕者伤害极大不说,更对胎儿有着不可逆转的损伤。嘱咐若非必要,万勿冒险试药。   丰钰当然不是非要求子不可。她甚至还没考虑要给安锦南生个孩子。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年轻时着凉受寒,体质是外热内虚。她自己偷偷找人看过,说是不大容易有孕。   所以她一直没有太过拒绝与安锦南亲热。觉得心里有底。   如今方子果然有问题,她就不能不将自己的疑虑无限放大。假设真是王家背后策划这一切,王家是为什么?不见得她拒了婚事就要结仇?王翀这些年被拒婚的次数还少吗?甚至她曾听说,便是人家不肯拒婚,王翀背地里也会做些恶事搅得婚事不成。   这样的仇怨根本不成立。   而以丰家素来的行事风格,如非必要,是不会轻易与人结仇的。甚至十分乐于粉饰太平,便有什么矛盾也必要想办法大事化小。   王家针对她的可能性不大。   丰钰想了想,觉得事情很可能是冲着安锦南而来的。   毕竟他前一个孩子,就因此药而死。   如今人家又算计到了头上,她作为妻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蒙在鼓里?   不过她该怎么说呢?   两人从那日之后一直不曾和好,他几次示好后发现她态度冷淡,似乎也就跟着淡了下来。这几天不是忙着外头的公事就是在外院和幕僚们谈话,每每落钥了都不曾回来。   她没有刻意等他,时辰一到自己就先睡下了。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见时辰晚了就索性着人进来告知一声,说宿在外院不回来了。   新婚不足一月的两人,便这样分头睡了好几日。   丰钰不是没轻没重的人,这时候置气的事明显要暂放。她没有忸怩,直接请小环去通知了安锦南。   安锦南踏着步子往院内走。身形明显有些急切。   丰钰这几天的冷脸着实叫他看得难受,索性躲在外头不与她碰头。   哄不好,强不得,只急得他心里如起了火,却不知该如何叫她平了心气儿。   女人真是麻烦。   带着这样的感慨,他阔步走入里间。   丰钰叫人备了一桌酒菜,穿着件家常衣裳,见他进来,站起身行了福礼。   安锦南吃不准她今日是为着什么如此大动干戈,面上波澜不惊地对一众服侍的摆了摆手,将人尽数屏退后,勉强维持着深沉的表情在丰钰对面坐了下来。   他清了清喉咙,眼帘垂下看了眼那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挑眉看向丰钰“夫人,今儿是何日子?”   这是明知故问。他心里猜测的是丰钰终于认识到她自己理亏,想用这种法子哄他回心转意。   按捺住雀跃的内心,安锦南努力蹙了蹙眉“本侯平素甚少饮酒……”   见丰钰张口欲说什么,他忙加了一句“不过你既有心赔罪,本侯与你喝一杯。”   他挽了挽袖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终于不再是矛盾挣扎,不自觉地漫上一派柔和颜色。   丰钰眉心一紧,挑目斜睨了安锦南一眼。   赔罪?   她给他赔罪?   敢情他随便乱发脾气还咬人……却是她错了?   这几天他甚至还气得避到外面去?   丰钰觉得眼前一黑,实在没想到原来自己这几天生了一肚子气而人家竟然不知道她在气什么,甚至觉得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   丰钰捏住拳头,嘴角紧紧的抿住。   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置气闹脾气的时候,安锦南是她的丈夫,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她都不能对他的事置之不理。   如今正事重要,其他的……以后再说不迟。   丰钰抿了抿嘴唇,无言地倒了杯酒推到安锦南面前。   “侯爷,今儿不是什么日子。妾身只是见月色好,不想败了这样的良辰美景,想与侯爷同饮两杯。”   她言语温柔,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安锦南纠结的内心一下子软了下去,甚至心猿意马地,想靠近、再靠近她一点。   许是数日不曾亲近,他竟是有些惧意。喉结滚了滚,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辣而浓烈的酒液滑入喉中,是长久绵密的甘醇。   丰钰陪了一杯,又替他斟满了酒。   夫妻二人对饮了五六杯,丰钰看着对面的安锦南。他的眉头已经松了下来,身子歪歪的靠在软垫上,用黏糊得叫人羞涩的目光盯着她瞧……   丰钰从袖中取了那张发黄发皱的纸张出来。犹豫再犹豫地递了上去。   安锦南挑了挑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气氛这样好,她又是这样的迟疑,想来必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些情话了?   说不出心里有多美,他只在唇边挂了抹玩味的笑。伸手将那纸张接过,还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钰儿……”   嘴里含糊地、温柔地喊她的小名。眸光亮的好比天上月。   丰钰突然有些不忍心。   这件事多残忍!   她即将揭开的,是他身上已经结痂的旧伤。   他心底最痛的记忆,会被那小小纸张唤醒……   她试图攥住手里的纸,却已经迟了一步。   安锦南将纸张打开,含笑看了一遍,嘴角的笑容不曾凝固,抬起眼疑惑地挑眉“这是?”   丰钰低垂着头“侯爷,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张方子,说是……吃了这个东西,就能……就能给侯爷……”   她话没说完。   安锦南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凝起眉头将手里的纸又看了一遍。   那笑容始终不曾淡去,温柔却化得一丝不剩。   他冷嗖嗖地开口“怎么?你也急于给本侯生个儿子?”   丰钰抬头看着他道“侯爷,我并未……”   “是我高看了你!”安锦南手里握着酒杯,抬手一饮而尽,手掌一松,任那杯子落地碎成瓷渣,发出刺耳的声响。   “是本侯忘了,什么样的根,便出什么样的苗!丰凯丰庆这样善于钻营,你是他家的女儿,自然学得一手谋利的手段!”   安锦南扬了扬那张方子,阴恻恻地道“怎么,如今可觉得怀上了?要不要本侯再使使力气,叫你顺了心意?”   他霍地踢开面前的桌子,任由汤水洒了一地,月白色锦袍被弄污了,他没在意,伸手攥住丰钰的手腕,将人带到怀里。   丰钰仰头看着他,心里无论如何疼,此刻也不想在他面前显露而出。   越是危急,越是冷静,她张开手掌捧住他的脸。   “侯爷,我若是您说的这般,何不偷偷自用着这药?缘何要与侯爷说起?侯爷,请您冷静!” 第84章   安锦南深浓的眸色,幽黯得化不开。   眼前时空转换了场景, 隔着面前的女人, 他看到的似是一片刺目的惨白。   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和孩子再没呼吸的发紫的脸。   他冲进房中, 看见的跪了一地的人。   每个人都神色哀婉, 看着他的目光中满含了同情。   冷氏缓缓从床头站起身, 一对哭肿了的眼睛再也没有往日的柔情和清明。她自责,愧疚,悲痛,也害怕, 她神色复杂极了, 安锦南看了她一眼, 重新将目光投在那小小的孩童身上。   他才学会说话,才学会走路,会笑着拍着手, 跌跌撞撞奔到他怀里, 喊他“爹爹”。   此刻, 他却是面色发紫, 嘴唇发乌, 肉嘟嘟的小脸瘪了下去, 他惨遭病痛折磨, 在父亲离开家中的短暂的几天内, 瘦脱了模样……   安锦南如何敢信, 那是他的孩子?   他经历过许多的生死离别。这一生, 背负了太多的人命,也失去了太多了的亲人。   父亲、母亲、兄长、叔父、堂弟……十七岁,他用稚嫩的身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将父亲的尸骨亲手挖出,一路背负回乡埋葬。   时隔两载,他不情愿的娶了怀有他骨肉的女人,只为了眼前这个动也不能动的小小人儿。   那是他的血脉,他安家的延续,给他以希望和安慰,给他阳光和温暖,将他从绝境中拖出来的人……   此刻,他以这样的模样枯萎在床上。   热泪,从安锦南的眼中夺眶而出。   他一步步的靠近,步子抬起得无比沉重缓慢。   脚步似灌了铅。   无边的恐惧攥住他。   他多希望,那不是他。   他多希望,他并没有死。   无尽的懊恼锤击着他的心。若他不曾走,若他一直在旁盯着,小人儿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双目模糊,终于靠近床榻。   他伸出手,虚虚抚在小人儿的鼻端。   若在平素,那小东西会笑着抓住他的指头,只生了几颗小牙的嘴巴张开,咯咯笑个不停……   此刻,他无声无息,再没有任何反应。   安锦南红着眼睛看向身旁掩嘴哭泣的女人。   冷氏委顿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悲伤地流着泪“侯爷……聪儿他……侯爷,妾身好痛,妾身好痛啊!”   近一年多,随着孩子降生,夫妻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努力试着忘却不堪的初遇,愿意留在房中听她絮叨一些关于孩子的事。甚至答应她将自己娘家幼妹接到身边,该给的尊重和照顾他都不吝啬。   孩子出生后,因为体质虚弱,需要大量的药材进补。那时安锦南还年轻,亦是头回做父亲,喜悦冲淡了许多事,包括当时乔先生偶然提及的那句“胎里带毒”是个什么意思,他并未细思。   钱财他有,珍贵的药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呵护得当,他相信自己的孩儿能渐渐的好起来。   他愿倾尽所有去换那小小孩童的平安喜乐,甚至愿意为了他,尝试接受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   昔年她设计于他,所做的种种罪行,他都可忽略不见。只要能留住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眼前,这小小的蜷缩的一团……这是什么?   他呆滞地看了眼身下紧抱着他的女人。   他没办法思考。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女人哭得很惨,平素妆扮精致的脸上全是泪痕,她紧紧攀住他的衣摆,似乎他是她遇水时唯一可供存活的浮木。   安锦南很想对她说句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跨下脚踏,踉跄地挣开她的攀扯,跌跌撞撞地冲过人墙,用发颤的手推开门。   他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在刺目的阳光下闭着眼眸。门前,一个稚嫩的女童仰脸望着他,肉嘟嘟的小手递到他手上,脆生生的喊他“姐夫”。   他朝她看去。   在她面上看到过去那些温馨快乐的时光,透过她看到那个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孩子。   他心中钝痛,几乎忍受不住那么大的悲伤,差一点就当着这个女童的面前痛哭出声。   时光变换,此时面前坐着的是他的妻。   她用一张不起眼的纸,揭开他从不示人的疮疤。   他反应确实过激了些。   冷静下来,就知道此时彼时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可那些伤痛是真实存在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的去碰触。   他痛得缩起来。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目中泛着红。   炕桌被踢翻了,四处汁水淋漓。炕上炕下一片狼藉,外头廊下的侍婢想必是听见了。   对面是他心内想过要细细呵护的人,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眸中闪过悔,闪过痛。   他觉得屋中憋闷极了。站起身来,第一件事想走。   丰钰没有阻拦。   安锦南会想清楚。   这件事对他如此重要,他不会不理会。   她精心布置今日的一切,是愿意与他敞开心扉的。只是料不到他的心防如此厚重,她挤不进,只得走开。   唇边噙了抹得体的笑,丰钰温声道“侯爷,妾身已查得此药来自盛城王家的济世堂。妾身所能接触到的,只是各家内宅。外头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妾身不敢妄自揣测,只盼侯爷尽早核实清楚,以免……”   她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安锦南行至门前的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望住她单薄纤细的背影。   成婚方一月,两人已经置气好些天。   来时分明满腔的思念和欣喜。他如何又把两人置于如此境地?   刚才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情绪起伏巨大之时的过激言语。   是他太恐惧。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他不知自己还够不够强大,能够再承受一次那样的悲剧。   他不想失去她。更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他尝过,今生都不想再尝。   安锦南推开门,勉强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一路行至院外,张口唤了“崔宁”。卓鸣自暗影中闪身出来,躬身行了礼。   安锦南眸子一顿,似刚刚想到崔宁如今已不是他身边的人。   简单交代几句,安锦南又迟疑地走了回来。   隔着帘子,听见韩嬷嬷正指挥小丫头们收拾屋里。   他发了脾气,踢翻了炕桌,任谁都会怀疑是丰钰惹恼他至此。丰钰在后简单的梳洗出来,就见韩嬷嬷面色不虞,她没有理会,喊小环替自己梳发。   闭着眼回想到的都是方才安锦南可怖的神色。   私闯禁宫那次,很大程度上是他有意为之。功高盖主,皇帝将他姐姐禁入冷宫,无非为着敲打试探于他。他不做出个无脑蠢笨的样子,如何能保下姐姐,保下自己?   那自是一场豪赌,若皇帝当真不顾军心,借此将他以谋逆罪斩杀,也不是不能。   安锦南向来狠心,对旁人,对他自己,他都敢赌。   再后来看他失控,就是淑妃故去的那几日。   他新病旧伤加在一起,病得糊涂,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军侯脆弱不堪的一面。   却都与方才的情形不同。   他方才的手都在打颤,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和恨意。   那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她不敢想。   身后,小环的手搭在她肩上。   丰钰下意识地睁开眼。从镜中看见安锦南低垂着头立在她后头。   屋中静悄悄的,侍婢们都无声退了出去。   丰钰抿住唇,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   安锦南声音听来极虚弱,他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欲转过身来看他的时候说了句“别动。”   “别回头。”   “求你。”   这样的字眼从安锦南口中说出,丰钰心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是我混账……”他低声道。“我发疯。”   “过去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   肩头的那双手在抖。   丰钰回过头,看他脸色青白一片,额上青筋暴起,两颊都生了汗珠。   丰钰握住他的手“侯爷,您又犯头痛了?”   他已经许久不曾发病。忽然痛起来,竟是有些受不住。   他回握住丰钰的手,泛红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带了丝乞求。   “丰钰。别离开我。”   他嘴唇发颤,艰难的说出这四个字。   下一秒,情绪全然崩溃,他弯下高大的身躯,抱住她的身子,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声。   丰钰眼眸湿润,任男人将她紧紧箍住。温热的泪水沾在她颈侧,痒丝丝的,难受,但她忍耐着,没有拒绝。   他像个痛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将自己的痛楚全然托寄在她纤细的双肩。   月色清朗,一片银辉泄地。安锦南睡着了。手还牵着她的衣角。   丰钰收回按在他头上的双手,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怕惊醒了他,索性将身上那件被他扯住的外衫除去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她眸底一片漠然。   小环在廊外徘徊许久,听见门声轻响,她回过头来。   丰钰早听见她低低的步声,挑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刚传进来的消息,二太太去了。”   丰钰蹙了眉头。这么突然?客氏已经迁出,丰家没道理这样快的动手。   就听小环又道“家里一直瞒着不敢叫夫人知道,几天前,二姑娘跑了。听说柳公子帮她弄了个进宫的名额,如今人已经上京去了。二太太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会……是从床上跌了一跤,摔破了头,下人们疏忽没有理会……这会子客家也得了消息,两家闹起来了。大太太忙着人来知会夫人,希望夫人能……”   丰钰冷嗤一声“我?我能如何?端起我侯夫人的架子过去帮他们镇住场子?”   她自嘲道“我算得什么?一个可笑可悲自以为是的蠢货。”   小环见她面色不善,话到唇边没敢再说。听丰钰凉凉地道“去回话,就说惊闻母亲故去,我伤心得晕了。近日谁来求见,都不许放入,听见了?”   小环点点头,纵是满腹惊惶,只得回话去了。   屋中,安锦南睁开眼睛,举起手望着掌中夹带着清幽香气的衣裳,眸中水光波动。   客氏的丧礼办的很隆重。   不论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身份仍是丰家二太太,嘉毅侯的岳母。   出奇的是客家竟没有再来找麻烦。两家和和气气的操办着葬礼,并没出什么惹人笑话的乱子。   回去的车上,丰钰几次想问,是不是安锦南出手做过什么。   她轻轻贴在他臂膀上,听他缓声道“药方的来历,你查得不错。如今我已叫人盯着王家,并放出消息……”   他顿了顿,看她一眼。丰钰蹙眉道“莫不是……”   传她有喜?   安锦南“嗯”了一声。   丰钰没有追问下去,内宅中,她有她的战场,外头,他有他自己的谋算。   送葬的日子是在十四天后。   文心拖着病体来了盛城。   丰家旧宅中,丰钰从前所居、后来给丰媛占了的院子重新收整出来,两人在那里见了面。   紫藤花架下面,形销骨立的文心抚了抚她的肚子,“有两个月?”   丰钰嗤地一声笑出来“别问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文心不无感慨地看着她道“但愿菩萨垂怜,保佑你一索得男……”   丰钰瞧不得她这丧气样,伸手戳她的额头“你有完没完?还念着这茬?你是不是没救了?”   文心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   也不过是担心她走了自己的旧路,那种苦她不忍心丰钰尝。   丰钰打量她的模样,“你跟我说说,如今怎样了?你上回信里写得含糊,我总是不能放心。”   文心轻轻抚着她的肚子,叹了口气,“你别操心我了。自己好生养着。那人模狗样的东西我看透了,他如何对我,我一点一滴都记着……”   丰钰握住她的手“你还在意,所以我才不放心,你只要心里有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放下。”   文心耸了耸肩,“你错了,丰钰。我曾那么爱他,这感情不会说没就没了,如今不是我在意,是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看他肠穿肚烂的死。”   “我把那个不要脸的接了进来。如今一家三口正腻歪着。那狐媚子如何能忍着被我骑在头上?如今连我女儿都容不得。上回那小子摔下床,全推在二丫头身上,朱子轩是敢怒不敢言,其实心里也是嫌我碍眼。”   说着这样的话,却并没露出失落的表情,相反她嘴角勾了丝笑,轻轻摩挲着丰钰的肚子,“你说的不错。人性本就是贪婪。她如今有了名分,自然想要更多。朱子轩已经厌弃了我,自然也是处处瞧我不顺眼。这回我趁机带了两个女儿回门,跟他说要小住几日,顺便留下与你联络联络情谊,他没疑心,很顺当地就应了。”   丰钰被她抚得肚子发痒,捉住她手笑道“做得好。你娘家给你的嫁妆,你可都清理好了?”   文心扁了扁嘴,“从前用去一些,大约没了两间铺子,余下的都理清了,还没敢告诉我娘,私下里都交给我兄长了。杂七杂八的我不想纠结,只盼着早早的退位让贤。”   丰钰打量她神色,倒是干干脆脆不似说假。   试探地笑问她“如今可不怕便宜了谁?”   文心给她挤兑得不好意思,讪讪地道“那是我置气,想不开……如今,我只想自由自在的,占着理,顺便把这姻缘解了。你说得对,我有娘家撑腰,自己又不缺眼睛少鼻子,总不能永远把自己混在朱家的那摊烂泥地里,和那些根本不在乎我的人相斗相缠一辈子。” 第85章   丰钰如何不心惊?文心是为了所爱之人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她有多傻, 她是清楚的。   文心瞥了她肚子一眼, 叹气道“你莫担忧我了。如今你肚子里这个才着紧。昨儿我瞧你哭灵跪了大半日, 跟着胆战心惊的。你如今贵为侯夫人,又怀着孕,躲清闲就是了, 谁能说你什么?她生前那般待你,你何苦为她如此?”   丰钰抿嘴笑笑,唇边挂着凉意,“她再对我不好, 也是我名义上的娘,她亲闺女不在, 后宅里头总得有个女眷替她哭一哭,难道却要隔房的嫂子和堂妹们代我么?且我爹又是不能主事的,总不能让她灵前太冷清。外人不会理会她从前如何待我, 只会拿‘人死为大’、‘孝悌礼仪’来要求你, 我若因着这身份就目中无人,人只会笑我六亲不认不念亲恩, 谁管你内里有什么怨什么恨?”   想想挺没意思的, 许多时候, 活着便如做戏, 演给外人看罢了。   文心见她有些意兴阑珊, 伸手将她手握住了, “ 你这是怎么了?这回见你, 倒不如上回瞧着精神, 你才成婚,又有了孩子,侯爷还不将你宠到天上去?怎却这样若有所失一般?你是感慨你后娘的死,还是为着进了宫的你妹子?”   丰钰如今但有烦恼,也该是为着娘家那些糟心事吧?毕竟嘉毅侯府没有婆婆,又有嘉毅侯那般看重她,日子岂会过得不好?   丰钰笑着叹了声“也不为什么。过日子么,哪有那么多的高兴事。”   文心捏捏她的手,“瞧样子可不像没事。你老实说,是不是和侯爷闹别扭了?你可别傻,这婚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冷眼瞧着,侯爷是真在意你,你别自己瞎钻牛角尖把日子过劣了。”   丰钰将头一歪,靠在文心身上“你就放心吧。日子长着呢。”   安锦南踱步到院外,正听着这么一句。她语调有些悲凉,似乎前路并没什么可盼的,过一天是一天的熬日子,这就是她如今的心境么?   他虽独身多年,也曾冷眼旁观过别人的热闹生活,也幻想过自己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甜蜜。他们的快乐却似乎很短,他虽在这方面迟钝些,可他毕竟不是傻子,丰钰这些日子的疏离客气,明显和刚成婚时是不一样的。   回想这短短的几个月,他渐渐忙碌起来,外头要筹谋的事情多,想到她的疏冷他亦甚少热情主动了。   安锦南沉默地将脚步收回,对上丰郢疑惑的目光,低声道“走吧。”   丰郢给身后小厮打个眼色,连忙折回身子引着安锦南又出了内园。   丰钰和文心的说话声很低,安锦南是习武之人,六识过人,他听到的丰郢不曾听到。丰郢不明侯爷缘何又改了主意,分明说是不放心妹妹特来亲自过来瞧她一眼,难道怪妹妹没能及时出迎么?不由搓着手道“侯爷,家母早丧,继母进门晚,没几年舍妹就进了宫,在母亲手底下受教学事的时候不多,出嫁又有些匆忙,一些礼数,恐她做得不好,服侍侯爷不周。瑾瑜不才,想求侯爷个恩典。”   安锦南回眸看着他,听他道“侯爷能否宽待一二、多多海涵?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不好的,侯爷只管拿我这个做兄长的问罪?”   说着,眼睛有些涩,苦笑着垂头下去“瑾瑜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些。侯爷的家事哪有瑾瑜置喙之地?只是心痛这个妹妹,过去十年,我疏于看顾,叫她受了许多苦。求侯爷善待舍妹,瑾瑜愿为侯爷车前马后以死效力。”   安锦南轻抿嘴唇,日暮下他周身如镶了一圈光晕,有叫人无法直视的威压。   “你觉着本侯,待你妹妹不好?”   他挑了挑眉,看着丰郢。   丰郢闻言一愣,待反应过来,慌忙揖手行礼“瑾瑜绝无此意,侯爷自是待舍妹、待我们丰家都是……极好的。瑾瑜……瑾瑜只是忧心舍妹……”   安锦南收回视线,没等他支吾完,转身迈开步子走了。   丰郢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些话。他便是临时改了主意也未必就叫人想到他是对丰钰有何不满。   除非,连丰郢也看出了丰钰的不快活。   她向是善于伪装,平静沉稳的性子。可细细思来,她如今,似乎比前些日子清减得多。   一个被传“有孕”的女人,却瘦了许多,会让人如何遐想?定是夫妻不睦,生活不佳,少人照料……   事实也是如此,锦衣玉食侯府不缺,可他这个做丈夫的近来确实回家的时候太少,甚至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少。   常常迈入院子,就见灯火全熄,她早早歇下了,他也就未多打扰。   论冷战,没谁能赢过他。他与冷氏七个月不曾说话,冷氏过身那日,在床头泣血,立誓来生绝不要遇到他。   没谁比他心肠更硬,面容更冷。   安锦南袖中的手缓缓地蜷缩起来,攥紧了,指甲都抠入手掌中去。   丰钰沐浴出来,见榻上斜斜靠着个人。屋里服侍的都退下了,静悄悄没一点声息。   她忙敛了衣衫,上前行礼。   安锦南抬眼,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地打量她。   丰钰觉得不自在,作势去一旁取了针线簸箩瞧里头的几个花样子。   身旁男人的目光如利刃,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丰钰叹一声,回过头道“侯爷可有吩咐?”   安锦南坐直了身子,目光中有前所未有的困惑。   “丰钰,你要什么?”   丰钰紧了紧眉头,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安锦南凑近,丢开她手里的东西将她肩膀扳向自己。   “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你,身份地位,名利权势,我还可以再抬举你哥哥、你伯父。你便要星星我也势必给你摘回来,你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安锦南若皱一下眉头都算不得男人。我看不得你这样子,冷着我,不理我,把我当成个客一般敬着。”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蹙眉道“你不快活,是因为我上回?”   “还是,你至今仍不甘心,不愿意与我一同生活?”   丰钰轻笑了下“侯爷言重了,妾身怎会如此想?近来为着家中丧事,一时忙乱……”   “你可以与我说说真心话么?”安锦南显然不信她那些故作轻松的推脱,他俯下身端住她的下巴认真地看着她。   “丰钰,本侯也是个普通人。会失控会任性会做错事。”指端轻轻摩挲她的嘴唇,喉咙发紧地道,“你得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些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你生我的气可以,你骂我几句也没什么,可你不能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然后远着我……”   “咱们,试着交心,试着彼此信任,把你不喜欢的,你忧心的事都与我说。我做错的那些,都告诉我,可好?”   他这样认真,倒让丰钰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   心里的纠结矛盾,说不出口。   她试着交心过,试着依赖过,踌躇的试探着,一步步小心地朝他走。   他时而温柔,时而热情,时而冷酷,时而癫狂,她会不安,会恐惧,不知他何时就忽然一改颜色,说出让她失望的那些话。   她锁闭了心门,选择用最稳妥的方法与他相处。礼数周到,绝不过界,守好自己为人妇的本分,情爱……她不再奢望了。   “侯爷!”丰钰稍稍提高音量,含笑道“侯爷待我向是很好。我已很知足。”   她端着这样一幅稳妥安好的笑,素净的脸上努力端持这真诚的表情,安锦南注视着她,心里某块角落紧紧缩着。   他垂下头,默默叹了一息,然后重新看向她,挤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好吧。”   两手分别牵住她的两手。“丰钰,本侯娶到你,也很知足。你好好的……”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她温和顺从地倒入他怀里。   顺理成章的拥抱亲吻,顺其自然的相贴相偎,水到渠成的肌肤相亲,他格外的用力,想让她发出难耐的声音,哪怕是让她疼痛、哀求,怎么都好。他不要她这样的平静、沉默。   丰钰咬住嘴唇,仰起脸看到帐顶的夜明珠。那银色的珠子发出莹润的光,分明是那样柔和的,不知怎么却让她眼睛发涩,一片模糊。   她是一头陷入过陷阱的兽。是惊弓之鸟。   她也想试着再进一步,可相较于爱他,她更爱自己。宁愿一个人穿着厚重的铠甲,也不想再冒险将柔软的脊背靠向他。   安锦南拥着她,渐渐的缓下动作。   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额头抵在她胸前,将她抱紧,再抱紧。   原来在乎一个人时,心会这样痛。   好像体内某个机关被触碰到了,瞬时明白了许多诗词歌赋上所言的“情愁”是何滋味。   郭沉璧以妾侍身份走入朱家,已是第三个月了。其中最快活的是头两个月,刚进门时,那位主子奶奶为彰显大度能容,对她很是客气,晨昏定省免了,也不拘着她立规矩,她甚至有几回暗中叫他们母女吃了瓜落。   第二个月里,那位奶奶为了陪伴嘉毅侯夫人,还带着两个碍眼的闺女一块儿回盛城住了二十多天。别提这二十多天她过得多舒坦了。   想见情郎,不必再偷偷摸摸。人人碍着她生了庶长子,对她礼让有加,甚至她还趁机收买了几个大奶奶身边的人,更有她娘家姨妈、朱府三太太替她撑腰仗势,代为管了朱子轩这头的账目。俨然便是主子奶奶一般的身份。   可是她还没能得意几天,盛城那边就来了信儿,说文心要回来了,着朱子轩去接她们母女。   为此郭沉璧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   朱子轩当着她面儿,口口声声说对文心半点情分没有,全看在文家和嘉毅侯的面儿,勉强将她虚架在朱大奶奶的位子上。可一接到信儿,朱子轩却是去得挺积极的,还特地提前去了两天,更着她准备了十分厚的礼,说要带给岳家。   郭沉璧不由想到自己娘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原本定的亲事被退了,好容颜来到临城投奔姨妈,奈何遇上了命中魔星朱子轩,自己连人带心都给他哄了去,不得已做了人家的小。   朱子轩别说备厚礼提亲,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给她置备。   过去做外室做得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孩子几乎难产生不下来……   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很难冷静。   她委屈,她不甘心。凭什么她生来就要矮人一头?   若非遭逢变故,论家世样貌才情人品,她又哪里比文心差?况她还年轻!最好的年纪做了小,给那人老珠黄的病秧子骑在头顶上,她如何能服?   当着朱子轩她没表现出不满,可朱子轩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跑去了朱三太太屋里哭诉。   “姨妈,我的命为何这么苦?我娘在天有灵见我如今这般,还不知有多伤心呢!……我到底替他生了长子,长房唯一的男孩儿,他看也不看,只顾着那两个丫头片子!”   朱三太太把她提溜起来“行啦,别跟我这儿哭天抹泪的,路都是你自己走的,我当时劝过你,子轩是成了婚的人,文家不是吃素的人家,你跟着他只有安安分分做你的妾。你偏不听,背着我跟他把孩子都生了。如今文心大方,也许是知道她自己生不出了,愿意提携你一把,给了你名分,你若还不知足,非要与她争高下,可就是你不懂事了。”   郭沉璧抿着嘴不说话。朱三太太一看她样子就知道她是心里不服。   叹了一声,道“她身子骨不好,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捡回条命。我瞧她想开了,对你算宽厚。你什么都有了,不过差个正房头的名分,且忍忍吧,错的是你,人有什么错呢?丈夫都给你夺了,你总也给人留条活路。沉璧,姨妈疼你,不怕与你交个底。文心如今背后不仅有文家,还有嘉毅侯夫人。那是盛城新贵,咱们惹不得的。你把事情做绝了,是断你自己和朱子轩的后路,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勿要听姨妈一句劝,听见没?”   郭沉璧低声抽泣着“姨妈,您想哪里去了,我不过就是……就是有点难过……,夫君事事都听她的,我这日子才好些,我好怕,她一回来就……”   朱三太太抚了抚她的头“傻孩子,忍忍吧,总有你过好日子的时候……”   还有句话她没说。   文心如今的身子骨那般弱,能有多少年活头?   与枕边人离了心,对女人来说再是残酷不过,她心思那样重,只怕是个无福的。外甥女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郭沉璧也想过这点,她劝自己要忍,要熬。可朱子轩去了盛城,竟然在文家一连耽了六七天,期间郭沉璧的儿子星哥儿出了痘,发热不退,郭沉璧一时六神无主,没与朱三太太商议,就被家里的几个婆子撺掇着,叫人去盛城找了朱子轩。 第86章   窗下, 郭沉璧阴着脸望着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儿。   出痘这种事可大可小,闹不好也有要了命的。郭沉璧心中惶急, 近来都把孩子抱在自己身边, 因着她自己小时候出过痘, 倒也不怕传染了。只是夜里睡不安生, 奶娘再怎么轻手轻脚耐不住孩子哭闹的厉害, 她已经被吵得七八天没睡好。偏偏白日里又有做不完的事, 一会儿这个来回事,一会儿那个要对牌, 她这代管的还只是自己这头院子里的事, 朱子轩自己有个小私库不方便交代别人打理, 如今文心不在院子里的事样样都得她拿主意。   没几天郭沉璧就有些熬不住。她本年轻身子壮实,只是生产前后过得有些郁郁没养好身子,亏损了不少,加上为孩子着急又和朱子轩置气,这一急也急出了病来。   她头上勒着抹额, 穿一套新裁的水绿裙子, 没心思涂抹妆饰, 头发松松挽着,用对细钗子别住。眼里噙了一汪泪, 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   陈婆子支开窗下扫洒的小丫头,矮着身子走了进来, 朝炕上的郭沉璧打个千儿, 横了那奶娘一眼示意郭沉璧屏退左右。   郭沉璧摆摆手, 坐直身子道“出了什么事?”   这陈婆子原是管着后头果园的,因着儿子斗殴伤人入狱,她进来求文心替她奔走说情被拒,对文心怀恨在心,郭沉璧一进门她就主动靠近过来,暗中替郭沉璧出主意,对府里的事极为熟悉,前番几回给文心碰了软钉子,郭沉璧对她已经十分信任。   陈婆子道“老奴打听了,原是月姐儿闹肚子,奶奶不放心,这才挂着爷一块儿耽了这许多天,往前头太太那儿回了信儿,说是再有几天才动身回来。”   郭沉璧紧紧捏着袖子,心里难受得紧。难道朱莹是他的孩子,她生的星哥儿就不是?一个闹肚子多大的事儿?倒比出痘还严重?说到底不就是因着她是妾,她孩子是庶出么?朱子轩生怕外头人说他宠妾灭妻,在人前百般装样。宁可这般的委屈他们母子。   陈婆子见她闷闷不语,眸光闪了闪凑近一步,低声道“姨娘不是叫人去知会了爷么?爷却连个信儿都没回,老奴心想着,那盛城可是奶奶的地界儿,许是姨娘的信儿根本没能传到爷耳朵里。星哥儿可是咱们爷的命,哪能这么忍心连个关心的话都没有?姨娘您可别怪错了爷,大奶奶什么心肠您还不知?依着老奴,姨娘还是去求求太太吧,大奶奶再怎么跋扈,可不敢拦太太的人。”   郭沉璧自打进门,虽是府里皆宠着她生的星哥儿,可在朱太太那边,她向是没什么脸面的。她是朱三太太的外甥女儿,朱太太和三太太斗法争利可不是一两天了,连带着对郭沉璧也不大热络,不过瞧在孩子份上没摆脸色罢了。郭沉璧心气儿也高,轻易不乐意去烦扰太太。   郭沉璧犹豫了片刻,移目看向里头轻声哼唧的儿子,心头一热就下了炕。   朱太太这些日子吃斋念佛,给孙儿祈福,正拈香祷祝着,外头传报说郭姨娘来了。朱太太脸色不大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着人入内。为防过了病气,郭沉璧就在入门的门槛边上隔帘跪着。   她端着一张泪颜道“太太,星哥儿镇日的哭闹不休,药灌进去就哭吐了,我和奶娘轮番的哄,总也不见消停。奴婢没用,有愧太太信任,没照料好星哥儿。”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朱太太如何不心疼孙子,只是那症候传染人,她轻易不敢近前。日日派人过去问候好些回,心里也十分挂牵。听郭沉璧说药喂不进,不免有些焦急,“这可怎么好?你这当娘的都没奈何,我能怎么着?”气得攥了攥袖子,扬声喊人进来“再去请郎中来,想个方儿给星儿用药。”   郭沉璧趁机道“奴婢如今实在没法子,今儿把黄仙姑都请进来了。一进门儿就说,南屋里都是些阴气,对孩子的病症不利,需得爷们儿在家镇一镇才好。奴婢大胆,想求太太个恩典,能不能请爷回来?”   朱太太斥道“笑话!他没生过痘,你叫他回来,舍命替你?”   郭沉璧道“黄仙姑说了,不必和星哥儿同住,就只在南屋外边的跨院陪着住几宿,星哥儿许就好了。这神怪之说,奴婢不敢不信,为了星哥儿,没奈何总得试一回,再这么拖着,这孩子……可不烧糊涂了么?”   一句话说得朱太太胆战心惊,郎中本说供了痘娘娘用了药再泡个药浴恐就好了,朱太太先还心里颇有底气,觉着未必会有大问题。如今却连药都吃不进,这可怎么好?一时跟着烦乱不已,手里不住地捻着佛珠子。“黄仙姑可说了,换旁人住那头行不行?要么着你三婶家的子义去住着镇一镇?你且先搬出去,孩子留给嬷嬷们照顾?”   郭沉璧啜泣出声“不成的,太太不信,只管请了仙姑进来问。这事儿非得至亲才显心诚,奴婢不敢拿星哥儿冒险……”   朱太太蹙了眉。过了好一会儿,果然传了黄道姑进来,细细的问了一遍,见她说得与郭沉璧没二样,这才吩咐身边妥帖的人去盛城召回朱子轩。   临城这头一天来了两拨人喊朱子轩回城,朱太太的人到时,文家正在聚宴。屋中长辈小辈们隔着屏风,听传话的大声回道“临城亲家太太派了人来,说家里小公子病的厉害,请大姑爷务必早早回去探视。”   当即气氛就冷凝下来。朱子轩涨红了一张脸,都不敢去看周围文家人的脸色。上午郭沉璧叫人过来喊他时也是这般,文家传话的人不知怎么就那么呆愣,非得当着大伙儿面说出来,不能背着人偷偷喊他一声?   当着正经岳家的面儿,却急慌慌的叫他回去瞧庶子。为着郭沉璧他和文心闹了好几个月,文家对他本就不大待见,如今郭沉璧母子却非要在文心女儿也病着的时候添乱。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勉强笑道“嗳,我晓得的,烦替传个回信儿,说等月姐儿好些我就……”   屏风那头传来文太太的声音“子轩,你娘急成这样,说不定孩子病情当真危重,你还是快去看看。”   朱子轩冷汗直流,他对面坐着文嵩,正用一双厉眼盯视着他,尴尬地笑道“出痘儿罢了,我……”   文太太道“你娘这样急,她叫人来喊你,你尚不走,知道的自然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月姐儿,可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我们心儿拦着不准你去。心儿,去,替你相公收拾收拾,你们都回去!”   也不理会朱子轩如何解释,斥责文心道“那孩子是子轩第一个男孩儿,朱家长房唯一的宝贝疙瘩,金贵着呢!你这做嫡母的却不着紧?什么事儿比这重要?赶紧走!月姐儿灵姐儿有我看顾着,你只管回去理好你们院儿里的大事!”   这话与其说是在敲打文心,还不如说是在臊朱子轩的脸。文心上午就主动推他回去,偏他要作势,当着嘉毅侯和一众宾客的面儿,似乎把庶子偏房都不大看重一般。如今亲家太太亲自来要人,难不成他们文家关着人不放?   文太太说完,文心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含着泪,垂着头道“母亲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原在前头郭姨娘叫人过来传话时,就该与相公一同回去。偏我放不下月姐儿……唉,我这就去。”   朱子轩臊的抬不起头,无奈站了起来。   两人很快就登上车马,哪知却在城门给人拦了下来。   那守城人不知怎么回事,竟没理会朱家马车上头的标识,凶巴巴地叫嚷查车。   朱子轩本就心绪不佳,牵挂儿女,又在文家受了一肚子排揎,当即大怒,与守城卫兵起了争执。   朱家在临城有头有脸,可在盛城到底差着点儿分量,那守城的几个又存心刁难,到最后两头竟动起手来。   城楼上,安锦南负手立在暗影里。身后站的是身穿甲胄的新任护城营都统——崔宁。   安锦南抿着唇,看向下方骚乱的一团,他把玩着腰里的香囊,淡淡道“是她通过潇潇央你?”   崔宁脸色一白,连忙解释道“五姑娘乃是侯府千金,属下绝无觊觎之心,更不敢私相授受。这次事出有因,姑娘乃是为夫人之事不得不吩咐属下……属下恐怕侯爷没功夫理会内宅事,因此特地知会了侯爷……”   安锦南轻哂“无需将你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她宁可拐了弯去求安潇潇和崔宁,也不愿与他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无奈了。   崔宁听出一丝忧愁味道,不免劝道“夫人恐是不想侯爷太过操劳。”   下面的争执越发白热化了。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安锦南和崔宁同时朝城楼下望去。   朱子轩摊着两只手,脸色惨白地垂头望着地上血泊里躺着的人。   “我……我……”   崔宁给安锦南行了礼,将帽冠正了正,勾唇笑道“侯爷,按照夫人吩咐,此时该属下出场了。”   安锦南点点头,听得下面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朱子轩杀了凌校尉!”   崔宁带着一群持刀的卫兵,快速步下城楼。   他脸一寒,跺脚道“将犯逆拿下!”   朱子轩瞠目结舌,完全不能反应。   他怎么可能杀人?他不过轻轻推了那人一下,难不成这当兵的是纸糊的?竟一推就倒?还那么巧,直接摔破了头?   他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文心。   她嘴唇直打颤,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相公!”她低声道“你……你把罪推到我身上!我和嘉毅侯夫人是过命的交情,我会没事!”   朱子轩怔了下,完全没办法思考。   文心扯了他一把“相公,没时间了!快,就说刚才,你没碰到他,我站的离你最近,黑灯瞎火的,没人看得清。我是个女人,他们不会为难我!家里星哥儿还等着你,你得回去!”   朱子轩心中巨震。   他听清楚了。   听得一清二楚。   寒光闪闪的剑阵对着他们,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当众争执,这事情推脱不掉的。若他入狱,以朱家势力,能否救他出生天?   文心却是一定会没事。她可是嘉毅侯夫人的手帕交,又是盛城大家的闺女。文家和安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心念电转,朱子轩在短短的一弹指间想通了前后因果。   文心朝他点点头,他红着眼睛一狠心,把文心推了出去。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被推出去的一瞬,文心嘴角勾起了凉凉的笑。   她不过最后搏这一回,赌这一回。   赌他们之间至少还有八九年的恩情在。   可原来……   他推得好大力,她脚步踉跄着,止不住地向前跌去。   眼泪同时漫了出来。   朱子轩嘶着嗓子道“不是我杀人!是……是她 ……”   城楼上,安锦南眉眼凝了霜。   她算计人心何其精准。   她算准了这姓朱的男人。 第87章   处置完今晚的事, 崔宁回营房换了身衣裳,来到嘉毅侯府与安锦南回话。   如今他已不是嘉毅侯府的人, 在门房等通传足足等了一刻多钟,才由人引着路往安锦南的书房去。   春天的子夜有熏人的暖风, 崔宁一路纵马头上隐隐有汗,走入这间宅院后却只觉得冷。   碧树参天伫立道旁,太湖石堆叠成小山, 溪流淙淙从府中横流而过, 却不闻虫鸣, 连巡夜的侍卫走路也未发出半点声息。这院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寒寂之气。   他以为侯夫人嫁进来后, 侯爷会有些变化。踏上丹樨, 看着面前的木门开启, 安锦南坐在案后,抬起脸朝他看来。   侯爷手中握着笔, 似乎刚写了半篇字, 沉沉的面容没一丝笑,眸色幽深。崔宁在他身边日久,自看得出, 侯爷闷闷不乐。   他年少从戎,并不善笔墨, 此刻手中所攥的狼毫,并非是用来写书信或注释兵书的。崔宁借着行礼, 垂头看了一眼。   是半阙赋。   崔宁不由想原来侯爷心中纷乱, 借挥毫来静心……   “侯爷, 朱子轩的证词已经落了印,属下方才走了一趟衙门,已经和刘知府说清了利害。如今人在县衙专辟出的一个地方住着,方才把服侍的人也送了进去。文家暂时还不知道,那些个跟班都拘在营里没放出去。只朱子轩独个儿出了城……”   安锦南淡淡点一点头“只管回她便是。”   崔宁苦笑“夜深了,属下如今到底是外人,怎好进内园去?且属下不过是个跑腿的,属下这城防营都统还不是瞧侯爷脸面才得来的?刘大人肯给方便,也是瞧在侯爷份上,属下万万不敢居功。”   安锦南动了下嘴唇,话到唇边却没有说出口,待崔宁走后,他坐在原地良久。终将手中笔丢下,站起身朝外走去。   丰钰睡得不大安稳。   今晚文心叫人给她送过信,说自己已经动身。她心里难免牵挂。模模糊糊打了个盹,并未深睡,听着外头廊下似有人说话,便披衣坐了起来。   小环轻手轻脚进来道“夫人,崔大人派人来回夫人,说事情已经按夫人的吩咐办了,如今只等着公堂过审……”她并不知内里详情,懵懂地看着丰钰,神色不免惴惴。要对簿公堂的,定然不是好事吧?   丰钰却是舒了口气,似乎放下心来。转念却又蹙了眉。   事情行进顺利,也就是说,她们赌对了,那朱子轩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禽兽,危难时刻,为求自保不惜推嫡妻出去抵罪。   她心中凉透,捏着拳头默了一瞬。   见小环凝着眉头,便问道“还有事?”   小环道“奴婢是奇怪。侯爷明明就在院外,却为何只派了四喜进来报信,自己却不进来?”   这大夜下的各处都落了钥,侯爷要进内园已经是动了干戈,特地进来一趟,只为了盯着四喜在廊下回话?这没道理。   丰钰怔了怔,眸中掠过一抹了然。   她请崔宁出手,不可能不惊动安锦南。虽她承的是安潇潇的情儿,可崔宁行事,看的却是安锦南的面子。他想必已经知道了一切吧?   他是想她安心,特地进来给她报信的。却又怕见她,所以喊了四喜进来……   丰钰垂下眸子,心里拥堵着许多情绪。她低声道“小环,你去瞧瞧,侯爷已经回外院了么?”   小环眨了眨眼“夫人,可是要请侯爷进来?”这对夫妻好生奇怪,侯爷回自己睡房还要夫人叫人去喊么?   却听外头轻轻的门响。小环回过脸,见安锦南立在门前。安锦南身后站着含笑的元嬷嬷,正朝她打眼色招手。   小环霎时明白过来,连忙红着脸屈膝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就只剩他们两人。   安锦南立在那,似乎有些尴尬,脸容本就冰冷,这时更显僵硬,低沉沉地道“元嬷嬷说,你近来不舒服。”   丰钰哽了一下,她何时不舒服了?   想到元嬷嬷这么做的目的,不由垂下了头。安锦南脚步踌躇地朝她走,立定在她身前一步之遥。   丰钰抬起脸,面容在忽明忽暗的暖色灯火映衬下,光洁莹润如暖玉一般。   安锦南抿了抿唇,试探着勾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将那紧攥成拳的指头一根根捋直,收进自己温厚的掌心。   丰钰咬住下唇,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的床榻。她今晚实在没什么心情。可这人为了自己这般周折,明明拉不下脸面却为着元嬷嬷一句话就担忧得不行,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前番的亲热因她的麻木敷衍而中止,自那回起,他至今都未再留宿……   安锦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浮起极淡极淡的窘。“你不舒坦,本侯,留下陪你。”   她每次都很顺从,却也只是顺从罢了。安锦南感觉得出,她并没什么热情。自尊心让他远离她,不想一味的索取和强求。   两个极善掩饰和作戏的人偏偏无法当着对方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屋中静的简直有些尴尬。被他握住的手甚至有了汗意。   丰钰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心头烦乱乱的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安锦南似明白她的心情,低声道“你可要去见见你那位好友,文心?”   他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不曾移开,所以很清晰地捕捉到她眸子里霎时雪亮的喜色。   “这,行吗?”   安锦南嘴角浮起浅淡的笑“不亲眼看过,你如何安睡?”   丰钰这回笑容明显真诚多了。   安锦南即刻叫人备车,似乎生怕她反悔一般。两人很快到了衙门,那刘知府一路慌忙穿衣一面奔出来见礼。把安锦南留下应酬那刘大人,丰钰速步跟着衙差带着小环往里去。   文心何尝睡得着,听见外头的侍婢见礼她就醒了。铁门开启,丰钰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红了眼眶。   一个是心疼,一个是委屈,文心连寒暄客气的话都没说,扑在丰钰怀里就哭了出来。   她到底还是在意的。人心真经不起考验。   朱子轩当时哪怕多犹豫一瞬,或是他只需沉默的等她自己扑出去抢着认罪,她的心情都不至于这般难受。   如今已不单单是伤心。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往沉浸在爱情假相中的愚蠢而揪心不已。   她怎会容忍自己,爱着这样的一个人?   丰钰把怀中人紧紧抱着,咬着嘴唇道“明日一早,事情就会传遍盛城,接着就看你的了。文心,你可想清楚了?事情传开,不可能瞒住你娘,她会很伤心。你的名声,说不准也会有些伤损。这些都将是你获得自由的代价。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文心苦涩一笑“这时候你还来试探我?明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不会白费,丰钰,你放心,我已经瞎了一回眼,不会再瞎第二次。我还要用这双眼睛看着他们能过的有多快活!”   丰钰抚了抚她的头发。絮叨了好一会,文心才后知后觉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嘉毅侯脾气未免太好了吧?这样都由着你?”   丰钰笑了笑,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   文心不无羡慕地道“丰钰,好好珍惜这恩情。你也别总冷着脸,他一味在乎你,你却不当回事,一回两回他寒了心,再热烈的情义也熬不住这般搓磨。你先别忙着驳斥我,你真当我看不出?每每提到他你就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心里没事我如何不能信。”   丰钰无奈一笑,应付几句就从里头告辞出来。   车中,安锦南早在里头等待她了。   昏暗的巷道微现天光,车前琉璃灯罩下半截烛火已近熄灭了。   安锦南坐在暗影中,她的角度看不清他表情。这个孤绝十年的男人,这些年是如何度日?   没有亲人,没有知己,身边无数的政敌和想要算计他的人。   他其实和她并没什么不同,她分明最懂得孤独的滋味,却为什么要用冷漠来惩罚他?   也许在这段婚姻中,在这暧昧的感情里,他也与她一样的不知所措。她尤记得他捧住她的脸,无比真挚而急切的问,丰钰,你要什么?你得与我说。   丰钰坐入车中,身侧高大的人影扭过来看着她,丰钰忍住瑟意,将头轻轻靠在他臂膀上。   “侯爷,文心背着我,偷偷的哭过。”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安锦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丰钰睫毛轻颤,低低地道“她心里还是会难受,那是她喜欢的人……可是他,却早就不喜欢她了……”   “若换成是我,只要发现别人对我有一丝不好,我就会加重十倍的防备。我讨厌被辜负,讨厌被欺骗,更讨厌被拒绝。所以我会先拒绝别人,会先辜负别人,会先欺骗别人……”   黑暗中,安锦南闷笑了一声“那你,可有欺骗过我?”   丰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他肩窝。声音低不可闻。“有……有的……”   安锦南捏住她下巴,一双眼晶亮生辉。   “什么时候?骗了我什么?”   丰钰咬了咬嘴唇,道“上次,侯爷问我想要什么,是不是生了侯爷的气。我说什么都不想要,也没生气,是骗侯爷的。”   “还有再上一回,侯爷问我,为何不愿的时候,我说是不想高攀……也是骗侯爷的。”   安锦南挑了挑眉,压抑着呼吸问她“那真实答案是什么?现在可否说?”   丰钰觉得两眼涩的难受,迟疑地道“真实答案是,我想要侯爷永远对我温和言笑,不要发脾气。”   “我不想出嫁,不是怕自己配不上,是怕侯爷不看重我,当我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   安锦南喉结咕哝一下,竟是怔住了。   丰钰将脸埋在他肩上,软着声音道。   “文心说,侯爷待我好,连外人都看得清楚。我何尝不知?可我难免贪心,我不只想要爱宠,我还想要侯爷尊重我,信任我,” 第88章   从文心居住的屋子至门外, 短短的一段路上,丰钰想了很多。   想适才文心对她的艳羡和劝慰,想她和安锦南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试着去想, 若今晚遇着这种事的人是她和安锦南,安锦南会如何做?   危急关头,他曾以身挡箭,救她出生天。   他又是那样高傲的男人,他定然不会做与朱子轩同样的选择。   她又问自己, 缘何如此的笃定?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心底结成一团淡淡的甜。   安锦南注视着她,端着她的下巴,那深邃的眸光似要透过她双眼望进她心中去。   丰钰被迫仰起头,对着他专注认真的表情。她心里涩得难受, 近段时间的冷战足够久了,咫尺天涯是最磨人的距离。   她何尝愿意自己的婚姻才开始就变成一滩死水。文心劝的不错,她还要与他过一辈子, 日子是自己的, 谁都代替不得。她得试着再给他机会,也给自己机会。与朱子轩做的事比起来,与文心的遭遇比起来,他们夫妻之间那点龃龉, 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危机关头愿意为你豁出命去的男人, 如何就不能多给他一个机会?   丰钰下定决心般抿了抿唇。仰起脸凑前, 在安锦南唇上轻轻地沾了下。   安锦南蹙着眉,嘴角的线条带了抹极难发觉的柔和,他捏着她的下巴道“这是何意?”   “前番我当面问你,为何不说?”   “是为了你好友文心?觉得我安排的不错,替你解了急难,这算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亲一下就算偿债了?”   他阴着脸,说话咬牙切齿的。丰钰偏过脸去,不大自在地道“侯爷若要这么想,我也……”   脸被扭回来,话没说完,被赌回唇中。   他撕咬着她的嘴唇,狠狠捏了下她的腰。   “你是故意要折磨我,看着我为你煎熬难受。你这该死的……”   丰钰低低唤了一声,轻轻推着他,“侯爷,疼……”   安锦南简直拿她无法。   瞪着眼看着她。昏暗的车中,她的侧颜有一抹淡淡的柔光,她垂头埋首在他膝上,眼眶发涩,睫毛微颤。哑着嗓子道“侯爷总是凶我,我也……不喜欢的……”   天明时分,昨晚城门前发生的事已经传进文家院落。   清早,文嵩就去了衙门。文太太在屋中踱着步子,听外头传报说文嵩回来了,如今正在书房跟老爷回话,她就再也按捺不住,带着人就径往外去了。   文嵩一脸不忿地立在那,眼角有泪痕,他耐着性子将了解的情况与父亲说完,文老爷是个和气的文人,这会子亦是面沉如水。文太太才进院子,就听里头一声脆响。文老爷摔了砚台。   文太太一见这父子二人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定是不简单。她来不及持礼,上前一把揪住文嵩“你妹妹何在?”   文嵩张着嘴,不知如何与母亲说起。他怕文太太伤心,怕她承受不住。   文太太见他愣怔不语,忍不住推他一把“你倒是说啊,你要急死我么?”   文嵩低垂了头,声如蚊呐地道“妹妹被朱子轩和他的从人指证,说她失手推死了那个姓凌的城门校尉。幸有钰妹妹打点,如今没给关进大牢,可城防营那头咬着不放,军|方和官府一向就不大对付,刘大人不敢太替咱们遮掩……”   文太太根本来不及听完,她失声道“什么?你说是谁指证了心儿?”   文嵩愤愤地道“是朱子轩!那个狼心狗肺的杂碎!”   文太太身子一晃,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咬着牙恨道“若非他家里那些遭乱事不断侵扰,你妹妹如何会深夜出城?至今出了事故,他做人丈夫的,却不能护住妻子!她一个闺中妇人,如何会与官兵厮打起来?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她!我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回过头,望着文老爷摇着头道“老爷,是我们害了女儿!是我们把女儿交到了那不是人的畜生手上!她方才生过大病啊,小月子都没养好,就又出了这等事!老爷,我们可怎么办啊?”   文老爷面色冰寒,他沉沉的坐在那,半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景盛,你随你娘走趟临城。叫那朱子轩,给我去衙门改证供!回头我寻刘大人坐坐,再通过丰家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嘉毅侯,他在军|方有头有脸,若没记错,那新上任的都统崔宁,曾是他手底下的人。”   文太太咬了咬牙,“我倒要看看,那朱子轩有没有脸见我!”   朱子轩那夜归家后,就失魂落魄的吃不下睡不着。他失手将人推倒在地,血溅当场的模样不停的在脑中盘旋。忽而听见众人嚷着“杀人了”,要将他拿住问罪。忽而又恍惚看见文心坚定的面容,对他说“相公你安心回去,家里星哥儿母子还等着你!”   他饱受折磨,将自己锁在屋中,这晚的事对谁都没说。   郭沉璧来求他去看望星哥儿,他避而不见,侍婢进来端茶递水,也给他撵了出去。   他抱头蹲在炕下,不知缘何,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他是个读书人,出身又不差,一辈子没试过与人斗殴。昨夜饮酒上头,又心中烦乱,见那些官差刻意寻衅,他才一时没忍住。   文心见他给人提着衣领挣脱不得,忧心于他,才不顾身份的下了车,想把他护着。   他也并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杀人。   更没想到,文心会为了他,甘愿顶罪。   郭沉璧有些伤心,人回来了,却连孩子也不看一眼,一头就钻进屋中对她不睬不顾。这是做什么?怪她多事?怪她不该将他喊回来么?   可这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撑着,她这么累,这么无助,她也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啊。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好好的陪在她身边,开解她两句也好啊。   她图什么?图他们家财么?不就是图他温柔体贴,不就图他待自己好?   她为他忍了多少委屈,她为他拼死生了孩子……郭沉璧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越想越难过。   可朱子轩并没心情去哄她。颓废的一夜过后,文家太太和文嵩上门了。   昨夜他回来得晚,消息还不曾传到朱家上院。文太太步入朱太太的屋中,面色不虞,没了和气的寒暄,直言道“朱子轩何在?”   朱太太见这架势似乎是寻上门找晦气的,面上微微带笑,“哟,这是怎么了亲家太太?子轩可是做了什么错事儿惹您生气了?他前脚才回来您后脚就上了门儿,是出了什么事儿?他对您不敬,还是犯了大错?您只管跟我说,我替您修理他!我是他亲娘,他还敢翻了天不成?”   这话说得大有含义。听起来敞亮客气,可也明晃晃的告诉人,那是我儿子,我这个做亲娘的在,没有旁人替我管教儿子的道理。   若换了平时,文太太大抵能咽了这口气,说些温温的和气话,免伤两个孩子的情谊。可此时此刻,她如何还能忍?   文太太将手上茶杯一扣。寒着脸道“敢情朱子轩还把这么大的事儿瞒着?心儿是他嫡妻,是你们朱家长房长媳,亲家太太好大的心,竟然问都没问一句?”   朱太太给她说得一怔,见文嵩亦是一脸愤愤然,不由心思回转,试探道“心儿……发生了什么事?”   文太太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也是为娘的人!你儿子闯了祸,却把媳妇儿推到牢里去受罪,你自己说,天下有没有这样的丈夫?”   朱太太面容僵住,如何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文太太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指着文嵩道“景盛,你和你朱大娘说。”   文嵩垂下头,掩住目中深深的恨意。   “朱太太,还请把朱子轩喊来,当面对峙……”   朱太太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心中惊骇不已。   文心犯了死罪,杀了人?他家出了个罪人媳妇,将来还如何抬头做人?朱子轩刚刚入仕,有这样一个罪妻,前途岂非都完了?   朱太太试探缓和,“亲家太太,昨夜发生这种事,想必子轩也给吓坏了。您先别急,心儿是我的媳妇,我如何能看着她不管?您要不先回去,等我问清楚了子轩,再寻我们老爷回来一块想想办法。咱家虽没什么大能耐,出人出力打点一二也是可以的,您看……”   她此刻不能应承任何事,为了儿子,为了家门名声,她得仔细思量,与丈夫朱老爷好生打算一二才好决定要不要插手文心的事。   同时心里也有些恼恨。怎么偏偏这个媳妇儿这样多事?   前番才闹了大病一场,带累全家在嘉毅侯面前抬不起头。这会子竟还敢伤人命。这究竟是个什么女人?她娘家也真是够厚颜,竟还胆敢找上门来?   文太太如何肯被她敷衍,收了泪道“亲家太太,我明白你的顾虑。我要当面问问他,有些话,我必须得问明白!他是心儿的丈夫,我亲手把掌上明珠交了给她,他是如何护着她的?他曾经承诺我的那些话,为何一样都做不到?如今我心儿人在狱中受罪,他却躲了起来?夫为妻纲,他是心儿的天,他就是这么待她?”   朱太太抿了抿嘴唇,给贴身嬷嬷打个眼色,嘴上安抚着文太太“亲家太太瞧您说的,咱们子轩哪是那样的人?怪不得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来上房与我请安回话,想必昨晚到现在,他一直为着心儿在外头奔走?张嬷嬷,你赶紧过去看看,瞧瞧大爷可在院子里?若是他在,甭管他在忙什么,知会他文太太来了,赶紧过来磕头请安!”   那婆子笑着应了,疾步就往外走。文太太是个管家多年的人,如何看不出这对主仆间的把戏?只怕待会儿过来回话的只会是这婆子自己,朱子轩定然便如朱太太所言那般“清早就出去忙事儿去了”。   文太太阴着脸,站起身,“不必了,景盛,你跟着这位妈妈过去见他!我就在这里等,我不管他此刻何在,我今儿等不到他,是不会离开的。”   转头看向朱太太,冷笑道“亲家太太不会嫌我这个做岳母的,不把自己当外人,死赖在朱家不走吧?”   朱太太讪讪笑道“这怎么会?子轩是您半子,咱们两家本就是一家人儿,好姐姐您稍坐,我吩咐人去替你备间儿屋,您先歇歇再说。”   文太太哪有什么心思真跟他们这般硬耗。她的女儿还给人关着,她心中一直在惦念,恨不得即刻奔回盛城去陪伴可怜的女儿。   那婆子有些问难,见文嵩真要跟着自己过去,才张口想劝两句,就听外头一阵低低的哭声。   “太太,求您劝劝大爷吧。大爷从昨晚回来就不曾说过话,直至现在还将自己关在屋里。奴婢实在担心……”   郭沉璧话没说完,朱太太脸涨的通红,见文太太朝她看过来,更是愧得无地自容。   “去!给我把那不长眼的东西撵出去!再不许她进我的院子!”   文太太眉目森冷,唇角挂着无比料峭的讥笑。   “哦,原来朱子轩在家?”   朱子轩失魂落魄的被文嵩提着走进屋子。他眼眶发青,嘴角有血丝,这模样将朱太太吓了一跳,看了看旁边气势汹汹的文嵩,就知道儿子定是挨了打。   前番朱子轩与文心闹别扭,这文家就没少挤兑折磨她儿子,朱太太勉强维持着淡笑,“子轩,昨晚到底什么事儿?你赶紧和你岳母你舅子说清楚!你这孩子也是,这么大事儿昨晚怎不与我和你爹说?你们年轻人没主意,遇事只知道慌乱,娘知道你疼媳妇,这是心里担忧得紧,一时没想到。如今屋里都是至亲,你别怕,只管说。有家里替你们想法子,你放心。”   朱子轩根本没脸见文太太,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滚。   “岳母大人,是我不好!我没拦住文心,眼睁睁看着她失手杀了人!”   文太太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一息,定定地看着朱子轩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着声儿道“我且问你,是你,在衙门里头那供状子上落印画押,做了此事的人证。是不是?”   朱子轩垂头哀泣,他没脸说。   衙门和官兵的人,都是那样凶巴巴的。那崔都统,简直当场就要砍了他脖子叫他填命,他为求速速解脱,只得顺从地……   文太太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   她红着眼,试着将声音放柔和。   “子轩,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我们文家,为你的前途,出钱出力,不曾含糊过,对么?”   “文心她纵有百般不好,她也是你自己求娶的媳妇。她是你两个闺女的亲娘,是照料你生活的枕边人啊!”   “我没求你替她顶罪,我也不求你为她与官府争,我只问你,你是用什么心情,转过脸来指认她,帮人家替她落了罪名?”   朱子轩说不出话,他大声哀泣,跪在文太太身前连连叩首。   文太太抹去腮边珠泪,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   朱子轩闭着眼唤她“岳母,我……”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将朱子轩震得一怔。   朱太太眸中漫过心疼,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文太太举着手掌,身子直哆嗦。   “是我瞎了眼!把闺女嫁到了你家!朱子轩,你给我滚去衙门改口供!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你听见没?你做人证?你这是生怕我闺女死不了,硬生生往她心口上戳刀子啊你!你这个畜生!”   她举手又要打,朱子轩不敢避。手掌却没能落下,被朱太太给挡了下来。   “亲家太太,我敬你是子轩的岳母,一直对你和气相待。可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当着我面这样对子轩?他做错了什么?他媳妇杀了人,他不难过么?他不害怕么?他去给了证供,那也是衙门让的,又不是他跑去替死者击鼓鸣,状告的你闺女,你拿他出气作甚?”   看着朱子轩一脸的伤,心中更痛,挑眼瞪了文嵩一眼。扬声与外头服侍的人道“去把老爷请回来!”   转眼对着文太太“亲家太太,此事关系重大,可不是我们这些内宅妇人能插手的。我家老爷,自会去盛城与文老爷见个面,商讨救人的事。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的儿子,不要再逼迫他了!”   “来人!送客!”虚虚的一礼,带着冰冷的笑,“文太太,请吧?”   大闹了一场,文太太伤心而返。朱太太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儿子,心里漫过无限的心疼。   她一把将朱子轩扯了起来“你跪她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有泪不轻弹,你瞧瞧你为了一个女人,成什么样子?”   朱子轩抱住她的腿,失声痛道“娘啊!我……我对不起文心……”   朱太太气得不轻,伸手拧了他一把“你又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犯事的是她,你做错了什么?我可警告你,这话万万不能在文家面前说。他们闺女闯了大祸,都还有脸来我们家里问罪,你这样心软,还不可这劲儿的给他们拿捏?”   朱子轩抽抽噎噎地道“娘啊……不是文心……是我!文心她,是替我顶了罪啊!我心里好生难过,好生后悔啊,娘啊!”   朱太太身子巨震。   “你……你浑说什么?”   朱子轩道“是我,失手杀人的是我!他们说话太难听了,用那些话侮辱我……我心里有气,挤兑了几句,他们就嚣张的跟我叫板……我多喝了几杯,一时糊涂……文心是为了护着我,才下的车……人是我推的,她……她没闯祸……”   “你给我住嘴!”   朱太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犹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的孩子,她这么金贵宝贝的孩子,怎可能杀人?   她捧住朱子轩的脸,用狰狞的表情,冰冷的语调道“你给我住嘴!这种话不许再乱说!你听见没有?”   “你要把刚才的话都烂在肚子里。无论到哪儿,对谁,你都得一口咬定,杀人的就是文心!是你亲眼看着她动的手,你听见没有?”   她松开朱子轩,心头一阵阵的发慌,她在屋中踱着步子,过了许久许久,她猛然回过头来。   “休妻!”   “子轩,你不能给她机会反咬你!谁知道她会不会临死乱说话?我们朱家,也不能容忍一个犯了杀人罪的妇人的名字供在祠堂里!你得休妻!你听见没有?” 第89章   朱子轩瞪大眼睛望着母亲。   他心内狠狠颤动着。   他从没这般想过。   他是曾觉得文心无趣、唠叨、没情趣、烦。可是休弃她?他当真不曾想过。   上回两人龃龉,他借着酒劲推了她一把, 害她失了腹中骨肉, 还险些丧命。可那并不是出自他本意。心底里还是愿意有个嫡出的儿子的, 嫡子贵重,到底不是庶子所能比的。   知道文心将来只会更加子息艰难, 他确实也动过念,希望她不如空出那位子,让贤……可这念头也只是在心中闪过一瞬, 过后文心自己出于愧疚提议要将郭沉璧母子接进来善待时, 他心里对文心是有些感激的。甚至对她的感情,也稍稍找回了一点。   及至文心甘愿将罪责扛上身,甘愿牺牲自己来保护他,他的内疚和感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旁人为他受了这么大的罪,他已经将她推进了牢里, 委屈她做了罪人, 现在他还要与她划清界限,落井下石到这个地步?   朱子轩说不出话,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若是这么做了,便当真是半点恩情都不念, 彻彻底底做了个没良心的畜生。   从前文嵩怒极时骂他的那些话,岂非都成了现实?   朱太太蹲下身来, 捧住朱子轩的脸, 语重心长地道“孩子,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便是你爹回来, 他也会这般劝你。既然这罪她都愿意替你担,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总不过是一死,彻彻底底的成全了你,维护了咱家,咱们还一辈子感念她的恩德,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朱太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她抹了一把泪,续道“这么多年,娘冷眼瞧你们夫妻过日子,她性子烈,爱闹脾气,是你处处容忍,处处迁就,不与她一般见识。她给你生了两个孩儿不假,可到底不是男丁。咱们家是长房,你是嫡长子,你怎能没后?你没后,那是她的不足!她为了郭氏母子与你闹,是她不懂事,不顾大局。反观我们朱家,对她已是仁至义尽!这些年我手里把着中馈,可不曾叫她劳累过,她养尊处优活得自在,是我们替她挡风遮雨,给她这份逍遥。算起来,她为我们家做过什么?”   朱子轩打断了朱太太,抱着她哭道“娘啊!文心脾气是急躁些,可她到底是……她这是,甘愿替我死啊!她肚子那个孩子,是我不小心……醉酒失手,将她推跌了,不是她自己弄得……我不敢说,还哄着她吓着她不叫她说……娘……我对不起文心!我们家……对不起文心!娘那天与大夫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娘……我当时……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太狠心了?她……她再不好,毕竟……毕竟也曾出手救过我们……她那几间铺子……不是……不是都给了我们家填了窟窿么?我……我若这时候还不顾她,我岂不……”   “你住口!”朱太太在他额上杵了一下,恨道“到这个时候,你还敢说!若非你闯出这些祸事,我们何至做这恶人!你倒不忍心起来!你合着你那外室,背着她在外头快活时,你怎不这样说?如今你却来与我说你要讲义气,好,你讲!你这就去衙门,告诉所有人杀人的是你!你十年苦读,好容易挣的功名,自此打水漂罢了!你爹多年经营苦心维护的一切,都将陪着你一块儿葬送!家里出了个杀人的媳妇儿已经够丢人了,你是存心不给你娘活路,叫我余生看旁人眼色、听旁人闲言碎语的过活?你是要你全家都陪着你给人指指点点?你不如直接掐死了你的星哥儿!他将来长大,有个杀人的父亲,也不必求什么前程了!你直接拉着全家老小一块儿,为了你的义气,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女人,填命去吧!”   朱太太边说边哭,闪身到一边,坐在炕上不住的抹泪。   朱子轩心头剧痛,他膝行上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伏在朱太太膝头,哀声道“娘啊!可是余生,儿子的心……要怎么才能不虚,怎么才能直起腰来做人啊?儿子要踩着自己枕边人的尸骨来成全自己么?”   朱太太缓下声来,举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傻孩子,这世上,好女人千千万。等这件事淡了,娘再替你寻门更好的。娶妻娶贤,这回娘可不要你再受委屈。娘必替你寻个,事事顺着你,还能替你生十个八个儿子的好闺女。你听娘的,你这就去把休书写了。娘亲自去狱中和她言明利害,你且等着……你只有和她划清关系,你才能真的安全。娘是知道的,人都怕死,她一时意气答应愿意替你顶罪,可是临死关头,说不定她又念着活下去的好了。你休了她,彻底断了关系,她便是临死反口,我们也可推说是她因被休弃而心有不忿。娘还会劝你爹,去那头打点打点,早些送她上路,那才是最安心的法子……”   朱子轩瞪着眼,吓得身子直颤。他从不知道,原来整日笑脸迎人的娘亲,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一面。   朱太太含笑抹去他的眼泪,鼓励他道“你放心,你放心好了。你是娘的心头宝。只要能保证你的安全,再危险的事,爹娘也定要试试!”   “可是……可是……”朱子轩心头大乱,“她……她背后还有嘉毅侯……嘉毅侯势大,他会不会……”   朱太太轻蔑地笑了。   “丰家那位是什么出身?嘉毅侯便是将她娶了,那也是因为如今盛城没有比丰家更合适的结亲人选。那天煞孤星的命格岂是闹着玩的?疼闺女的人家谁肯嫁?嘉毅侯什么人物?他会为了后宅妇人求一求情,就轻易插手衙门的事吗?换句话说,这死的人可是军\\方的人,嘉毅侯从戎出身,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站到对立面去维护一个杀死了军中将领的人。否则,将来哪个还服他?”   这话似一剂安心丸药,朱子轩喧闹的内心忽而就被熨帖抚平了。   他微微仰起脸,用凝满泪水的眼睛,想要看清母亲的脸。这样冷酷无情,这样狠心果断,这是他那个慈祥和气的母亲……   他不由劝自己,是她太爱我罢了。是她不能忍受失去我,看着我沦落。她只能牺牲文心来救我。   将来……我偷偷将文心的骨灰带回来,偷偷的供养着,不叫她做个无主孤魂便是了……   我会善待两个女儿,文心的嫁妆,不能给郭氏沾染半分,要完完整整的留给她们,送她们好好出嫁……   我也没旁的法子了。我不想死,又不忍叫母亲伤心。   他揪住心口的衣裳,沉沉地叹道“文心,今生,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文太太从临城回来后并没有回家,她不顾文嵩的阻拦,坚持要去看望文心。   她心里想象那潮湿可怖的阴牢,老鼠乱窜、不见天光的黑暗……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板路上,随在衙差身后向内走。   穿过庭院,树丛,她看见一间独立的院落,一个敞亮的小屋。   屋外还守着几个侍婢,一见她,连忙过来行礼“太太,您来了!”   文太太心内不定,为什么,与她想象的不一样?走入屋中,待看见站起来的丰钰时,她霎时明白过来。红着眼睛就要上前行礼。   论品级,她应给嘉毅侯夫人行礼。   丰钰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喊了声“文伯母”。还是从前亲亲热热的样子,叫文太太心里稍安。   “好孩子,谢谢你顾着文心。”   文心能有这样的好待遇,她知道都是丰钰的功劳。可是,文心犯得毕竟是死罪,她纵是有心相救,怕也……   她也怕给丰钰添麻烦,毕竟她也才做这嘉毅侯夫人不久,就要为他们家的事,处处与侯爷低头……   文太太一瞬间面色闪过歉疚和感激,丰钰看得出来,微微有些心虚。   若叫文太太知道这假装入狱杀人的一场闹剧是她背后出的主意,只怕她不仅不会感激,还会深深的恨她吧?   谁会原谅一个拆散自己女儿婚姻的人?   文心眼睛微肿,看见母亲如此操劳惶急她心里过意不去。文太太绷着脸骂她“你逞什么能?爷们儿家打架,你冲出去做什么?朱子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值得你护着?你倒要为他与旁的爷们儿动手?还能耐到杀了人?我养你这么大,为你操心二十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为了个男人,你是要将你爹娘置于何地?你帮着他与人争执时,可有想过你两个女儿?你简直糊涂!混账!你……”   文心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膝,肩膀一抖一抖的偷偷的哭着,将脸埋在她裙子下,不肯给她看见。   文太太心里一酸,蹲下身来抱起了文心。   文心抽抽噎噎地道“娘!不是我动的手!是朱子轩他杀了人!”   丰钰心里不好受,这谎话说得太多,仍没叫她练就一副厚脸皮。她两颊发烫,只得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里头母女俩一个又惊又怒,一个哭哭啼啼的诉说这些年的委屈。文太太气得几乎倒仰过去,当即就欲杀去临城找朱子轩算账去。   刚才她在临城着实太客气了!   她只知事情是朱子轩惹出来的,却根本想不到原来杀人的罪竟是朱子轩推给她闺女的!这种事,她如何能原谅?   文心将她抱着,不叫她走。   “娘,娘!他这种事都做的出,你想想他娘,他爹,又是那种好相与的人么?娘,您要想法子护着我两个闺女!那是我的命,我最后的指望了!娘,不要让两个孩子进了那狼窝,不要让他们跟着这样狼心狗肺的爹过活!不要让她们落到那郭沉璧手里!娘,这是女儿最后的托付,娘!您能不能……”   “去你的!”文太太怒道“人不是你杀的,你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难道真没了王法不成?你外头的婢子、婆子们都是瞎子傻子不成?她们难道看不见当时情形?”   “没用的……当时天太暗,场面太乱了……连那些人自己都搞不清谁是谁,这才能让朱子轩成功将罪名引到我头上来……”   话未说完,忽听外头吵嚷起来。   丰钰立在院门前,见文嵩不顾侍卫阻拦生生要往里冲。   丰钰给元嬷嬷打个眼色。元嬷嬷道“烦请带文二爷过来。”   文嵩几步行到丰钰面前,一脸急难。   “怎么办?刘大人说外头那些城防营的人又开始闹事了,嚷着要将我妹妹带到公堂公开受审!”   丰钰抿了抿嘴唇,才要说话。余光却看得一个熟悉的人影,定定立在侧旁树畔。   安锦南一身淡青色直身长袍,腰系革带,束着雪丝香囊,墨玉发冠淡淡闪烁着微光。   他面色稍沉,眸光冰冷的盯着这边。   视线落及之处,是文嵩的手。   适才他一时情急,挥手带到了丰钰的袖角。   丰钰不知怎么,只觉头顶似扛着一座大山。   上回因为段清和而引起的小小龃龉才刚解开,侯爷他不会又……?   她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安锦南身后疾步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是知府刘旻。   “侯爷,是时候提审了,已经叫人请了一干人证过来。”   丰钰心提了起来。   正面开战的时刻到了,但愿其后的撕扯和不堪,文心能扛受得住。 第90章   衙门前, 阶上阶下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城防营众人闹了整日, 在街前不断喊冤叫屈, 击鼓告状, 要求官府严惩凶徒,以慰忠勇护城的军心。   街上一传十, 十传百, 往来走动的行人和商贩基本都将故事来回听了数遍“我们城防营尽忠职守, 进出城门的不论贵贱, 都得接受盘查。那朱家好大的脸,远近各县都实行宵禁的时候,他硬要强闯城门, 凶巴巴的纵仆伤人,打伤我们好几个兄弟。……凌校尉好心过来劝一句, 给他们朱家主仆围住,不知如何动了手,凌校尉就躺在了地上, 血流成河啊!城门前那石板路的缝隙里, 都填满了人血。这朱家何其可恨!也不知仗了谁的势,竟在我们盛城撒起野来!你们说,这种人当不当公审严惩?”   人群中自有激愤者高声回应“自当严惩凶徒!”   不远的马车上, 丰钰陪文夫人坐在里面,文夫人放心不下, 频频将帘子撩起, 举目朝那边观望。见人群忽而一静, 接着重新骚动起来,丰钰知道,是文心被押送出来了。   文夫人明显有些担忧,指甲紧紧扣在车窗边沿。抿唇朝那头凝望。丰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无言地安抚陪伴着。   文心衣饰整齐,面容憔悴地从后堂被提出。见罪犯是个女人,虽她低垂着头不大看得清面容,单看气质,也知是个俏丽柔弱的妇人。   旁观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样一个小妇人,大腿还没当兵的胳膊粗,能伤了人命?”   “这是从犯吧?说不定还有别的犯人。”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难不成这妇人是个有功夫在身的?这是朱家什么人?瞧这气度可不像个使唤的仆妇,莫不是……”   “嘘,没见文家二爷在么?那是文家大姑奶奶!临城朱家的长房长媳!”   “哟,不会吧!朱家男丁惹了祸事便罢了,这女人怎还掺和进来了?倒是第一回 见这些大家贵妇给官府拿住,这可有趣了。”   文心低垂了头,背对着人群,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以为自己会很从容,原来不是。她紧张,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从小到大她都不算顶安分的姑娘,性子外向,心里是藏不住事的,感情充沛,也容易冲动,她从来不是个善于谋划的人。这次事可谓是她人生中最叫人瞠目结舌的一场大戏。她没试过,心里着实没底。怕自己给人唬住,不小心说了真话出来。又怕事情有转机,万一该解决的事情没解决掉,反添了其他烦恼……她紧紧攥着拳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远处的人群外有小范围的骚动。文嵩心乱如麻地看了一眼,眉头当即紧蹙起来。   朱子轩!   朱子轩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一身宝蓝锦袍,身畔跟了不少侍从,虽面色不虞,但这阵仗却颇有点威风八面的气派。   人群中不知是谁眼尖,将朱子轩认了出来。   “看看,那就是临城朱家大爷,朱子轩。”   “听说没,这朱大爷可不是来替妻子陈情的,是来做证人的!”   有人咂舌道“这怎可能?听说还是他先挑起来的事儿呢,怎么他倒没事人儿一样?不说护着自己媳妇儿,当什么证人?你瞎说的吧?”   “谁瞎说的?不信待会儿你看着!听说这证词昨儿就写好了画了押,待会儿知府大人出来,准要贴出来给大伙儿看,你甭急,瞧好戏吧!”   说话的不知是哪些人,个个儿嗓门儿都不小。纵是人群中窸窸窣窣的低语不断,这些话仍是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朱子轩涨红了一张脸,强自镇定地下了马,给从人扶着上前。   文心似有感知,她回过头来。   经由一夜的囚禁,朱子轩以为文心状态必然很差,让他略感意外的是,文心除了眼睛红肿,面容苍白,衣裳却还很整齐,身上也没有换囚服,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   这是不是说明,她并没受什么苦。亦不曾有人侵扰她……   囚牢中的女犯会遭遇什么事,朱子轩是有所耳闻的,看到文心尚好,他心底不由松了口气。   好在好在,她没有失节,没有在身份还是朱家大奶奶的情况下,给他带来什么耻辱。   他羞愧的不敢看文心。心里不断用朱太太劝他的话来宽慰自己。   “……你得在她定罪前跟她撇清关系。她不再是咱们家的大奶奶,那她生死荣辱都与我们无关……切记要快,莫要妇人之仁……”   朱子轩抿住嘴唇,人群中不知谁起的头,竟默默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脚步沉重地向前走,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模样的纸张。走到文心面前,他俯下身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犹豫地开口“文氏……你杀伤人命,跋扈凶残……”   他说的很艰难,看也不敢看文心。   人群中有人把他的话传开去,顿时犹如投石入水,惊起了涟漪。   “啧啧,朱家这是要大义灭亲?”   文嵩气白了脸,愤怒地冲入人群,他要揪住那不是人的东西,狠狠的给他几拳!却不知谁在后面将他一把拉住,一转头,身边不知何时蹭过来三四个彪形大汉,穿着短打衣裳围在他前后,刚巧阻住他的路。   文心仰起脸,怔怔地看着朱子轩。   她声音颤颤地,带着叫人悸动的可怜,“相……相公?”   “文氏!”朱子轩打断她,“我……饱读圣贤书,视国法礼教为天,今日……你行此恶,犯此错,我朱家,万万不敢姑息……我……”   他哆里哆嗦地将手上的纸丢给文心,别过脸去,不敢看她透着绝望的眼睛。   “从……从今日起,你再不是……不是我朱家妇……,待会儿公审,我……我自会将昨夜实情,一五一十地与大人交代清楚……”   文心呆呆地垂头看着飘过眼前、落在地上的纸。   她伸手去拿,被锁链缚住的双手,那么瘦……朱子轩不忍心看,他别过头,早红了眼圈。心在滴血,不忍心,也不情愿。可他别无他法,他必须这么做,才能保全他自己,保全他家。   “朱子轩,你是何意?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这时却来撇清干系?你是不是男人?”文嵩前进不得,隔着人群大声朝他喝骂。   “不指望你护着妻儿,至少不要在她伤口撒盐了!她若不是为了你,她一个妇人,怎可能抛头露面与人争执?朱子轩,你还是人么?你说的是人话么?”   朱子轩抿唇不语,脸色越发泛红,好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文心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地上拾起那张纸,又缓缓的翻开来。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滴滴的打湿了手里的纸。   人群看不见上头字迹,却听她用泣血般的悲绝声线道“相……相公,你要休我?”   她不敢相信,睁着大大的泪眼仰头看着朱子轩,“相公?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为朱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家里手头紧,是我抵了铺子……”   朱子轩没想到她会当众说这个,脸上挂不住,生怕给人听了去要对他指指点点,他连忙厉声呵斥“我与你已经没什么好说!休书拿好,我和你再无干系!你……你好自为之!”   “不!不!”文心伸手攀住他的衣摆,摇着头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你……我为你扛下这罪……你却……”   “你胡说!”朱子轩如惊弓之鸟,这时才知道母亲所言果真不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文心这么容易就把实情说了出来,若再上些刑罚,她还不立时全招了?   好在他早预见了先机,当即正色道“文氏,你不能因我休了你就对我怀恨在心!人的的确确是你杀的,你不能因爱生恨,反过来冤我!青天白日休要说些浑话!念在过去情分上,我自替你与大人求情,望你莫再苦苦挣扎,妄想逃避罪责!”   文嵩几乎要气疯,他挥着手朝这边大骂“朱子轩,她是你八抬大轿迎娶回去的正妻!这罪还没定呢,你就急巴巴地撇清关系?我早该亲手捏断了你的脖子,我文家闺女,不图钱财名利地嫁了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文嵩的嘶吼声透过喧闹的人群传了过来,文心闭了闭眼睛,缓缓从地上站起身。   “相公……”她伸手,想抓住朱子轩的袖子。   朱子轩一把甩开手臂,退开数步,远远的避开了她。   文心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她哀哀地道“相公……真要做到这一步么?”   “我对你不好?我不孝敬公婆?我没有善待姑子和叔叔们么?我与妯娌不睦了吗?还是……还是我多言……恶疾……无子?”她捂住脸低低地哭道,“无子,这你不能怪我啊!是你推的我!是你为了别的女人与我置气,推了我!把我还没出世的儿子害了啊……相公!这也怪我么?”   朱子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文心说话声很小,可不知怎么,人群中总有那耳尖的人,把她说的话都听了进去,还大声地讲给别人听。生怕别人听不懂,到必要时还特地解释几句。   朱子轩攥着拳头道“你……你休要再说这没用的话!事已至此,我劝你认命的好!将来……将来我……我还可勉强替你上柱香……”   “朱子轩,你他妈的王八蛋!”他连上香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算准了文心必死,所以不愿家里出个被砍头的媳妇,才在审判前急巴巴地来休妻吗?文嵩气得骂到破音,喉咙干痛干痛的,眼泪都跟着落了下来。。   “好……好……”文心闭着眼哭了片刻,待她重新张开眼,眸中多了一丝笃定。   “相公……不,朱公子,请恕这封休书,我不能接受……”   她缓步朝他走进,也距人群更近了。   她慢慢的,用平静的声音道“我文氏,自嫁入朱家,生女二人,孝敬翁姑,无病无疾,娘家对朱家亦助益良多……”   “你……”   “你想说的已经说完,为何我不能说?”文心陡然拔高音调,怒视朱子轩。   她语速加急,沉沉地道“天隆十九年,朱家遭逢大难,欠债无数,周转不灵,我从嫁妆中取出银钱两万,并铺子两间,抵给债主,替朱家转圜。此事那债主自知,我自己也留了收条在手,此事抵赖不得。如今我非是要索回当日数目,只想你记着,我文氏从来不是托赖你朱家!”   “天隆二十年四月,你第二回 春闱落榜,眼见入仕艰难,是我父亲给你机会,将你接到身边悉心教导,并将你介绍给白鹭书院掌院先生,着你从文书做起,慢慢开始辅佐学政……你有今天,我娘家是否全无寸功?”   “两年前,你以外出游学为由,开始在外与来历不明的女子厮混,背妻忘女,不顾脸面将庶长子生了下来。是我提议,将那母子俩接入府中,给予名分。昨夜事发,我与你急忙出城,难道不是为了去看顾你那生病的庶子?为人嫡母,我可有短了她母子什么?可有对不起她?又何处对不起你?”   她接连说了许多,几次朱子轩想插嘴打断她,都没能成功。她眉目森然,面色是从未见过的冷。此刻在他面前怒陈前情的人,是如此陌生。   他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听文心冷笑道“我事事尽责,做足了为人正室的本分,敢问你凭何休我?我触犯国法,行凶伤人?如今衙门尚未有所论断,你凭何给我定罪?”   “你……你够了……”   “没有够!朱子轩,我不接受这休书!七出之条,我一条未犯,你没资格休我!”   “你……你牙尖嘴利,不敬相公,更……”   “我为你顶了罪,换来什么?我为你舍了性命,你是如何待我?”   她泪流满面,摇着头一句句逼问“你自己说……你自己说,我何尝对你不起?我凭何要被休弃?你说,你说啊!”   人群中议论不断,有人大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前几年朱家元气大伤,几乎倒台,难怪能撑过去,依旧过着太平日子!原来朱公子如此善于吃软饭啊!竟还厚颜无耻地摆出这正义姿态来休妻?天下哪里有这么猪狗不如的畜生?”   人群中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声讨、讥笑,叫朱子轩几乎站不定脚。他回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没有,我没有!”   “朱子轩!”文心一把扯住他袖子,厉声道“你想与我划清干系,可以!和离!”   “你和我,此刻当着大家,和离!从此两不相欠,各奔东西!我不拖累你朱家声名,我不耽误你再婚再娶!”   朱子轩根本没听清她所言,他被围观人众骂的满头汗,耳中嗡鸣,什么都听不清。   文心回身朝堂中师爷行了一礼“请借纸笔一用。”   此刻群情激愤,没人注意为何这审判现场州官迟迟不至,师爷又为何愿意纵容这犯人。   很快纸笔给递了过来,文心执笔饱蘸了墨汁,和着眼泪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文朱联姻九载,共度朝夕千数,今时义绝恩断,愿弃往昔姻缘。从此两厢作别,尘土各归其路。财物各还其所,余生再无瓜葛。”   她将纸张一扬,将笔塞入朱子轩手中,“请你署名,朱公子!”   朱子轩下意识朝那文书看去,他读了两遍才明白过来文心是什么意思。   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正在这时,身后惊堂木忽然被拍响,震得他一哆嗦。   刘大人不知何时从后堂走了出来,衙差立了肃静牌,将闲杂人等驱逐下台阶。   刘旻寒着脸道“犯妇人文氏何在?”   文心上前行礼,并不出言。   刘旻喝道“你可认罪?”   文心抿了抿嘴唇,下意识看了朱子轩一眼。   他手里还拿着那张和离书,一脸复杂表情,眼中微露哀求之色,盼着她认下来,千万不要再连累他……   文心垂下头,没有说话。   朱子轩紧绷着一颗心,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旻蹙了蹙眉“犯妇文氏,你可认罪!”   文心犹疑道“我……”   “大……大人!”人群中,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越众走了出来。   “昨晚事发,小人恰好在南城门外的巷口,目睹了事发经过。”   众人眼光齐刷刷朝他看来,见他拱手道“不光小人,还有小人的几个伙伴,都瞧见了……”   “那……那倒下的人,不是这妇人推的。”   刘旻把眼一横“何处来的刁民?胆敢扰乱公堂?”   那人一撩袍角,直直跪了下去“小人……小人不敢!只是这朱大爷人面兽心,所行之事太让人瞧不过眼,小人实在看不得好人被冤,所以不及事先向大人通传。小人愿受任何责罚,也要替这无辜妇人说句公道话!”   人群中炸开了一串串的疑问和感叹。 第91章   远处, 文太太早已下了车, 给丰钰死命拦着,才没有冲入人群去撕打朱子轩。   她泪流满面, 哭得已经没了力气。   丰钰低声劝慰她道“文伯母您别难受, 早一日看清他是什么人, 对文心而言, 并不是坏事。总好过将这一辈子都葬送在他身畔要好得多啊!”   顺势劝道“朱子轩人面兽心, 朱家凉薄无情, 文心已被作践至此, 将来那两个孩子……文伯母,我实在担心……”   文太太面容一肃, 就听前头惊堂木的声音拍响。文心要受审了!   文太太踉跄向前行进两步, 想要看的更清楚。   自那证人越众而出, 场面便为之一静。但见那人身穿蓝色布衫, 头系方巾,打扮得很是普通, 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看似出自普通人家,身边也无随侍相从。可人们朝他面容一望, 却又不免为之一赞。那是一张非常白皙干净的脸, 面色称之如玉似珠也并不为过, 一双狭长凤目, 眼尾微挑, 眉色不甚浓, 却是修长锋利,斜飞入鬓。嘴唇不点而朱,泛着微微光泽。见众人朝他看来,似乎有些腼腆,说话不免结巴了两句。   丰钰眸色一紧,这一出并非她所安排,难不成事发当夜,真有人在旁目睹?可崔宁当时分明已经暗中屏退了闲杂人等,还动用人手守住附近的路口不许通行。这人是如何出现在附近而不被发现的呢?   刘旻蹙了眉,并没人事先交代他还有其他人证啊。   可当着百姓面前,总不能不许人证说话吧?刘旻咳了一声,肃容道“你且说说,当时是何情形?”   对侧街角的小楼上,崔宁手里按着一只飞镖,他抿紧嘴唇,心内震动不小。竟有漏网之鱼目睹了当晚一切?他浑身冰寒,手上暗器蓄势待发。可他心内也知,一旦那人说了不利于己方的话,他也不能当真发出暗器将人害死,当众害死目击者,只会证明他们理亏……   这被各方盯住的人证头上隐隐冒出冷汗,擦了一把额头,道“大人容禀,当夜小人与友人恰好经过。小人因多饮了几杯,中途在巷中墙角忍不住呕吐……那个……那个所以停留了一会儿,就在这过程中,目睹了当夜情形。”   “混账!”刘旻怒道,“醉酒之时的所谓‘目睹’,如何作数?焉知不是你酒醉眼花看错?这妇人便是失手伤人,将人推跌亦是事实,她丈夫亲自作证,难不成还能是故意冤她?”   “来人!将当夜供状呈上!”刘旻不再理会那目击者,催促进行下一个步骤。   那人忙道“大人!大人您相信小人!小人虽是醉酒,便当小人看不清,可小人的友人却不可能看不清。小人的友人乃是千杯不倒的酒量,他当时便与平常人一般,看事看人必定不错,昨晚的事小人与他亲眼所见,万万不会出错,大人,您便信不过小人,也该循例请小人的友人过来作证一二,万万不可冤了这无辜的妇人啊!”   刘旻恼得拍了惊堂木“尔是何人?何故一再干扰公堂?醉酒所见不能为证,你当这公堂是儿戏么?拉下去!”   衙差过来将那人左右手架住就往下拖。眼看这事将归于正轨,熟料这时人群之后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一人飞跃而下,拨开人众挤入堂中。   “住手!”   来人头上有汗,面容焦急,拱手朝刘旻行了一礼便对着那目击者道“玄容,你怎在这里?找得我好苦,快快随我回去!”   那目击者当即双目一亮“来了,来了!刘大人,这就是我那友人,他当夜与我一同目睹一切,您不信我,也该信他!王翀,你说呀!你快告诉他们,当晚是谁害了人命!”   来人正是盛城那位有名的浪荡子王翀。他面色微沉,瞥了玄容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移目看向朱子轩和文心,道“对不住,王某只得据实向刘大人回禀了……”   朱子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攥着拳,心里比谁都害怕。当众将当晚实情一公开,他叫妻子顶罪还翻脸休妻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他嘴唇嗫喏,想说些什么别过话题。可他也知这不可能,他将目光移向文心,面露恳求之色,与方才休妻时的义正言辞,全然不是同一嘴脸。   文心沉了沉眸子,似乎有些不忍。   那王翀道“当夜王某与这位朋友确实便在附近,城楼下有火光,王某和朋友在朱爷这方后头,距离较近,因此看得比十分清楚。当时两方纠缠起来,朱爷被凌校尉和另一个官爷扣住,动弹不得……”   他将细节说得一丝不错,朱子轩整个人如坠冰窖,几乎立定不住,身子摇摇欲坠。   “不必了!”文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喝断了王翀的话。   她看向刘旻,掷地有声地道“大人,当夜之事没有人比当事人更清楚的了,我不需人替我开脱。大人在上,定罪前,妇人还有两句话想与丈夫述说,不知可不可以?”   刚刚因证人一言而生出希望的文太太腿一软,倒了下去。丰钰心中不忍,连忙将人扶住,抿住嘴唇看着文心。   此时她面容坚定,无半点适才看到休书时的伤心和悲情。她理了理头发,看起来平静镇定。得到刘旻的默许后,她就转过脸来看着朱子轩。   “到这个时候,你可还要坚持休我么?”   朱子轩心头慌乱,茫然看着她。   文心指着他手里的纸道“你我夫妻一场,闹到今日这般,路是不可能走下去了。你想我做的事,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在场的旁观者不明她说什么,可朱子轩懂。她的意思是,想要她甘心替他顶罪的话,就要答应她一个条件,否则她就要反口……   他眉头直跳,心脏砰砰快要裂出胸腔。他看了眼王翀和那玄容,又看看座上威严肃穆的刘旻,最后垂下头,定定望着文心。   她扯唇笑了下“你我夫妻九年,我可能活不过今天了。我便有千般不好,当初,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快乐的日子。你能不能应我,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我娘替我照料?”   朱子轩下意识要反驳,文心速速道“难道,你不愿?”   她话中威胁意浓,朱子轩眸子闪了下,不敢看她。   文心道“不过是两个闺女!你将来还要娶妻生子,留她们在身边,你能照顾过来么?你是她们亲爹,又不是不许你认他们。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了,你不能成全我么?难道我的命,在你眼里就那么轻贱?”   朱子轩抿住唇,迟迟不语。文心道“你可以不答应,那我……”   “我应!我应!”朱子轩攥着拳头,心在滴血。他有什么法子?   “好!那你,在适才的和离书上按手印吧。从此,我文氏便与朱家再无瓜葛……你也可彻底的放心了……不会有人挡你的路,过你的太平日子……你……时间不多,你总不能,让我还顶着朱家儿媳的身份被定罪论斩吧?”   朱子轩沉默了一会儿,上方刘旻已经等待不及,“啪”地拍响了惊堂木,“有完没完?这是公堂!一个个像什么样!”   朱子轩心中一颤,哆哆嗦嗦地展开了那纸和离书。那师爷甚乖觉,连忙叫人端了朱砂过去。   朱子轩沾了朱砂,将指印落在纸上。   文心取了文书,高举过头,泪落如语地道“大人在上,诸位父老乡亲在前,请替文氏见证,从今而后,文氏与朱家,再无关联。文氏从此刻起,就再也不是朱子轩的妻子,再也不是朱家的长媳!”   “妹妹!”人群中,文嵩痛声大呼,“你这是何苦!”   文心将纸张叠好,揣入袖中,再没看朱子轩一眼,她端端正正地跪好,向刘大人深深行了礼。   “请大人继续吧。民妇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刘旻清了清嗓子,道“兀那文氏,今数人指你逞凶伤人,你可认罪?”   “大人容禀,民妇并未伤人,如何认罪?”   她掷地有声,一句话惊得朱子轩张大了嘴巴。   朱子轩脸色涨的通红,怒道“你……你这刁妇,你怎能出尔反尔?”   文心并不看他,冷笑道“出尔反尔?我答应了你什么?”   “你……你……”这要他怎么说?   “大人明鉴,当夜事态乱成一团,那些巡防营的官兵自己都看不清是谁推了那校尉,见己方人受伤,他们立时就嚷着拿人,朱子轩推说是我,他的话便成了证供。可从始至终,除了他和他的人指证我,并没旁的证据表明我便是动手之人。”   “适才他当众休妻,在生死关头为保他自己而弃我不顾,在我还未定罪之时就急着划清界限,种种行为,还不够叫人看清他是什么人吗?敢问片面之词,如何就能定罪?他急于推我去死,不过是想我为他侧室庶子让路。他刚才亲口说,以后另娶,无法照应我的一双女儿……这样的人的证词,难道就可信了吗?”   “你胡说!我何时说过,不顾女儿……”   “你刚才不是应了?将孩子留在我娘家照顾?你我方才说的话,这么多人见证着呢!”   朱子轩瞠目结舌,隐隐觉得,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像个引他上套的局。   “肃静!”刘旻敲了惊堂木,喝断了两人的纠缠,“即你二人各执一词,为彰显公正,本官便再传人证!”   他才要喊人,适才那玄容又跳了出来。“大人,小人愿为证!昨夜推了那校尉的,便是这位朱爷!”   “你……”   刘旻未呵斥完,王冲亦抱拳走了出来。“小人也可为证,昨夜伤人之人,确实不是这位夫人。至于是不是朱爷……”   他顿了顿,朝朱子轩露出微笑“朱爷,您还是自己说吧。”   “你们……你们为何要害我?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人……大人,冤枉啊!我没杀人!是她!是她杀了人!王公子和这位公子必然是她收买的……我没做过,我真的没做过!”   王冲冷冷一笑“王某被收买?害你?”   他不屑地道“王某替人作伪证的价码,只怕这世上还没人出得起!”   “让开让开!”正在胶着时刻,忽听一阵喧哗。   一队穿着铁甲的城防营士兵抬着一具担架,凶巴巴地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有人瞪大了眼睛,望着担架上坐着的人道“那……那不是凌校尉吗?诈……诈尸了?”   就见凌天复骂骂咧咧道“哪个咒老子死了?”   扬声朝里头吼道“害老子摔破脑袋的混账何在?老子非叫他尝尝被开瓢的滋味不可!”   “怎……怎么回事……”朱子轩瞪大了眼睛,看着起死回生的凌校尉,“你……你昨晚……”   不是口口声声嚷着死人了,说他杀了人?连夜就见了官,抓人入狱……   “你固然盼着老子死!龟儿子!老子没死成,棺材里头睁开眼,找你索命来了!” 第92章   之前叫嚣着告官和惩治“杀人凶手”的一众城防侍卫痛哭流涕, 纷纷扑上前来, 喜道“上天开眼,叫我们凌大人活了过来,可喜可贺啊!可这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 朱家夫妇对凌校尉动手,还致其重伤, 仗势欺人至此,定要严惩,才显公正。否则我们这些当兵的在外流血卖命,保家卫国, 却给人如此作践,岂不叫人寒心?”   刘旻黑着一张脸, 眼睁睁看着巡防营的人将凌天富抬进了公堂。   “肃静!公堂之上, 请注意用词!”   师爷出声喝止了凌天富的骂骂咧咧, 巡防营的人将担架放下, 身后一个小卒竟还背着一把椅子, 置于厅正中,将凌天富扶着坐下。   刘旻蹙了蹙眉。   师爷连忙劝道“大人, 凌校尉头部受创,伤势过重, 鉴于其戍卫城门, 于盛城百姓有护佑之功, 不若容他坐着说话?”   这无疑是在给官府找台阶下了, 军中不服地方管教,两方积怨甚深,这回若非安锦南出面托付,刘旻根本不会蹚这趟浑水。凌天富十分不情愿地欠欠身,“多谢刘大人体恤。”   刘旻淡淡“哼”了一声,肃容道“昨夜苦主伤重不醒,无法做供,城防营一众官爷没瞧清细节,而朱文二人各执一词,此案悬而未解,只能依从当时现有的证据抓人。如今既苦主醒了,且可做供,自当请苦主当庭指证。”   朱子轩双目赤红,自文心出言自辩后,他脑子就已经乱成一团,双腿直打颤,几乎立定不住。虽说这凌天富没死,他心里稍安,可转念想到自己适才的“大义灭亲”“当众休妻”,只觉得自己脸皮如被火烧,烫的受不住。   他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或是就此晕死过去,也好过这般煎熬。   可现实不会让他如愿,凌天富陡然朝他看来,杀气腾腾的脸上带着恨极恼极的狰狞。   “是他!这个孬种!本校尉按律巡防查验,他出言不逊,几番挑衅,本校尉疑他有诈,要求他随本校尉去衙所核查,他便纵仆行凶,趁本校尉不备,背后偷袭,本校尉一时不察,给他推倒,头部撞在坚石上,几乎丧命。此子杀人未遂,强闯城防,扰乱军务,纵仆伤人,合当数罪并罚,”   他朝刘旻抱了抱拳“刘大人在上,请替本校尉做主,严惩这贼子!”   刘旻看向朱子轩,沉声道“如今凌校尉亲口指证与你,朱君,您可有话说?”   眼前一方是杀气腾腾的城防营官兵,一方是威严不容侵犯的地方官政,身后是议论汹汹讨伐不绝的盛城百姓。身前是手持和离文书,冷眼睨他的妻子……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朱子轩膝盖一软,扑倒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落下,“我……我……”   “我能证明,确是此人行凶。”那玄容掷地有声,义愤填膺。   王翀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淡笑,冷眼望着朱子轩。   刘旻挥了挥手“善!此案就此做结,嫌犯朱某,临城人士,天隆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当夜,强闯城防不成,与守城官兵冲突,严重扰乱军务,并致人重伤,更李代桃僵,诬陷无辜妇人顶罪,欺骗政官、藐视公堂,今依律论罪,着其关押一百二十日,赔偿汤药费……”   刘旻顿了顿,瞟了凌天富一眼。便有乖觉的小卒上前来,掏出一张单据。   凌天富道“医者言我伤重,将来必留后患,轻则时时头痛,重则损及神智,将来出不得大力,无法继续守卫城防,又需时时用药培着,方能保养无虞。这是单据,大人若不信我一家之言,如今外头候着有城内二十八家医馆的坐堂先生,均可为凌某作证。若凌某有一字不实,愿受责罚!”   人群中炸开一阵议论声。这可真是长见识了,姓凌的公堂告人,几乎将城里所有医馆先生都请了来做供?这阵仗闹得是不是有些过大?   刘旻面沉如水,挥手命带上“人证”。公堂之内,郎中们挤得满满当当。齐刷刷跪下做供“小人可证明,凌大人所言属实……”   刘旻抹了把脸,身上官服给浸得透湿,这些年他审理过无数案子,都不曾如此心累。   硬着头皮将单据上的数目念了出来,“赔偿汤药费及因伤而致之俸禄损失……三……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三两九钱……”   满场哗然。   这是多大的代价啊!寻常百姓一家五口一年花用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这汤药费加上赔损失的,得需三万多两?   朱子轩脸一白,仰着头道“这……这我如何担负……”人又没死,不过受了点伤……   “朱子轩,本官的宣判,你可有异议?”   “我……我……”朱子轩本想再喊几句冤枉,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朝他丢了块石头,正正打在他脊梁骨上,疼得他一缩。   人群中有人激愤地道“坐牢赔钱,太便宜他了!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强逼发妻替他顶罪,还亟不可待地想与妻房划清界限撇清自己,这种人不死,天理难容!”   “不错!这等狼心狗肺之辈,活着也会继续祸害人的!连枕边人尚得他如此对待,可见品行如何。细审一审,说不准身上还背了旁的恶事,大人,莫放过他啊!”   “正是,不能放过!区区几万两钱,对这种豪绅算得了什么?说不准一回头,就又要哄着旁人用自己嫁妆替他出了这笔偿金呢!文氏,你可得把自己嫁妆护好了!别给这等小人钻了空子!”   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乱极。朱子轩耳中嗡鸣一片,看着文心缓缓起身,朝他靠近过来。   她嘴角勾了抹笑,冷冷地道“朱子轩,从今儿起,咱们没瓜葛了。”   朱子轩喉咙干痛,张开嘴想说点什么,胸腔里气血翻涌,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这几年光阴,我只当喂了狗。盛城,你最好再别来了,你瞧瞧你如今的名声,你朱家的名声……啧啧,真惜,都给你毁了呢……”   她淡淡笑着,眼中却是泪花点点。   天知道她为了这一天,忍了有多久。终于得了自由,却始终不及想象中那般痛快。余生,她就得独个儿过了……   两个孩子会不会怨她呢……   妹子婚期在即,可会受了影响?   她爹娘,能否接受一个和离的她……   公堂前的哄闹声,文太太听不见了。自凌天富出现后,她就因心情太过激动,靠在丰钰身上晕了过去。   丰钰着人将文嵩喊了过来,又吩咐去请了医者。安锦南走到崔宁身后时,便从窗前看见丰钰和文嵩并肩立在车畔。   他眸色深深,脸色沉沉,嘴唇紧抿着,半晌,移开头去,坐在一旁握了只杯盏,拿在掌心不住把玩。   崔宁对他十分熟悉,知他不高兴,躬身行了一礼。“属下办事不力,当晚确实疏漏,未曾发现王翀等人……”   安锦南眼眸低垂,并没有看他。掌心的瓷杯轻轻发出碎裂的声响,摊开手,任碎瓷齑粉般落下,许久方道“该来的总会来。如今他主动暴露自己,只怕,我们京城的探子也已经暴露了。”   崔宁眉头一紧“那,侯爷有何打算?”   安锦南淡淡笑了下“打算?他主动现身,想必很快就会来找本侯。静待便是。”   崔宁放心不下,脸色凝重地道“昔日他与侯爷到底有些情分在,属下实在不明……”   “崔宁。”安锦南抬起眼,终于看向他,面上带了一抹冷嘲,“经受多少世事,你到如今还看不开?这世上哪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遑论那摸不着看不见的所谓‘情分’?”   崔宁心内唏嘘,垂头不言语了。   却听安锦南又道“潇潇,本侯欲留她两年。”   崔宁睁大了眸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安锦南似乎有些着恼,颇烦躁地道“届时能不能成,看你自己造化。”   说完,他站起身来,振了振衣袖便走了出去。   崔宁定定地盯着他背影,如何不敢相信。   侯爷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么?   若是侯爷同意,二太太想来便不会反对……便她再不情愿,也得给侯爷面子。   可是……他没想过,他真的做梦都不曾想过。他以为这件事终只会成为黄粱一梦,尘封在他心底的小小角落。   当日侯爷那么恼,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为自己胆大包天的念头而付出生命代价。   而今,他平步青云,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侯爷还许他两年后提亲……   崔宁紧紧捏住拳头,闭紧嘴巴,才能压抑自己心内的狂喜和感动。   他突然好思念那个灵秀活泼的姑娘,好想看一看她!   崔宁快步奔出屋子,将佩刀丢给楼下守着的属下,飞身上马,箭般弹了出去。   马蹄声响,合着他如鼓的心跳。   他咧唇笑着,似乎又有风沙迷了眼,眼眶一片湿润,晶莹的泪珠子不及成型,就给清风拂散。   夜了,文家才上了灯。文心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致,这回是真的回来了,不再是个过客,而是即将重新以自由人的身份住回昔年的院子。   入过狱,已算名声上的一大污点。好在留了性命回来,无人忍心苛责于她。文氏上下人人讨伐朱家,傍晚朱太太上门,想求文太太帮忙打点朱子轩的事,文太太将人从头到脚痛骂一番撵了出去。   朱子轩这回做的事,并非纳两个姬妾或是夫妻俩吵嘴闹别扭这种小事。他推文心顶罪,还当众休妻,他早把文心的性命和脸面双双弃之不顾,若这样还推文心回去,等同将闺女送给人折磨。文太太心里有气,恨不得亲手把朱子轩砍了十段八段。谁能忍心,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人如此作践?   不过,谁都明白,只要有两个孩子在,朱家还会有理由找上门来拉扯。或是索要孩子,或是以情动人。文太太铁了心,已经通告过上下人等,但凡朱家人靠近宅子,一律不准进入,她决不能容许有人夺走文心最后的所有。   如今,这两个孩子就是文心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和倚仗。   另一边,安锦南手执酒壶,亲手替对面坐着的人斟了杯酒。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落在杯身,不起眼的棉布衣裳掩不住通身气派,对面人含笑抿了一口酒,赞了一声。   “换骨醪?多年不见,锦南还是好这口?好酒!够劲!”   安锦南没什么表情,举杯饮了半数。   “酒已饮了,玄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第93章   对面之人闻言, 脸上温厚的笑淡了去。随着他的表情变换,他周身的空气一点点凛冽起来。整个人便似换了个人般。   声音不再温和柔缓, 用极低极沉的嗓音道“难为你这样的性子, 还能坐下来听本侯慢慢说。听说嫂夫人如今有孕了?可有诊治过?胎儿还好么?锦南你小心些倒也是对的,毕竟你已经……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人了……”   安锦南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痛色。他缓缓抬起头,目视对面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所以呢?安某众叛亲离,亲眷全失, 于你孟玄容何干?”   孟玄荣微微一笑“怎会没干系?”他眸光晶亮如反衬着星辉,一身素服亦有出尘之态, 将酒盏放在掌心把玩, 漫不经心地道“你需得体会我的痛楚, 千倍百倍地体会才好。因为,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安锦南无声低笑, 半眯凤眸淡淡了他一眼“打通盛城各家内宅, 用些妇人们的阴私手段, 只为让安某绝后?你自己听来不觉可笑么?”   孟玄荣面色一沉,手中紧紧捏住杯盏,额上青筋隐隐爆起, 怒道“我自想过一剑杀了你,可这样太便宜你了!安锦南, 你加之在我身上的痛楚, 你永远不会明白!家族、前程、情|爱、子嗣, 都因为你, 通通毁了!安锦南, 你以为你退到这遥远的盛城,就可以平安快乐的活下去?娶妻生子,过你的太平日子?你凭什么得到幸福?你既注定是天煞孤星,我便来助你!命格如此,你就当认命!”   说完,他长长的喘着粗气,安锦南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孟玄荣顿了一息,声音放得平缓。他重新理了下衣袖,叹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如今你和我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你既然已经查到王翀,想来过去我所做的事,你都清楚了。如果你想报复,请你掂量掂量,自己如今是否有实力与我硬碰硬,毕竟我如今……”   “如今怎么?”安锦南嗤笑一声,轻蔑地道“认了那无根的宦人做父,很威风么?”   安锦南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做的这些事让我觉得好笑。玄容,这几年,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你恨我什么?你有今天,难道是我安锦南推你入那深渊的么?你爹贪墨啊,玄容!难道是我安锦南叫他贪了那笔赈灾银子的么?你的子嗣,与我有干系?我害你不能人道了么?你简直不可理喻啊玄容!”   孟玄容脸色涨得通红,安锦南的笑容让他觉得刺眼极了。他握紧拳头,垂下头去。胸腔鼓噪着,只觉得该将面前人亲手撕了方能解恨。他陡然踢开面前的桌子,一把攥住了安锦南的衣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冷淡的安锦南,痛声道“你最可恶就是……最可恶就是你总是这样装无辜!”   “你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好,我就让你知道!”   “你在宫中出事后,我一得到消息,就在外四处联络,希望能寻人替你求情救你出来,虞长庆说,肯替你出面打点打点,可他要两万两酬劳,我去哪儿寻?我倒是也想寻旁人相助,可一提起你的事,人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你在宫内三天,我就在宫外急乱了三天。我不得已,才和少阳商量,和她一起替你筹足了银钱,打点了那虞长庆。后来你果然出了来,初时我还替你高兴。可你做的是什么事啊安锦南?你他娘的在宫里淫辱女眷?你他娘的把少阳当成了什么啊?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就这样回报她?你就这样回报我?”   “你明知她等了你多年,你怎能这样辜负她?你摆着一张臭脸,出了宫一脸的不情愿,好像是别人欠了你八万两银子不还一般,我上门找你质问你句,你他娘的还对我出手!安锦南,你就是个王八蛋!少阳的好你看不见,你非得一头栽到那姓冷的手里边。如何?如何?现世报啊安锦南,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归了天!冷家的药用的好啊,我寻了数年才找了张一模一样的方子,听说你成亲了,巴巴地就赶着给你送了来,你可还欢喜?我告诉你,这还不够!你今天要么弄死我,要么你就等着,我还会寻更多更好的东西送到你身边,我会叫你一辈子无子送终,就和我一般!”   安锦南面容越发冷“你疯了么?玄容,你在说什么?”陡然忆及,这些年确实没得到过孟家有喜的消息,“难道你……”眼睛忍不住看向孟玄容腹下,目露同情。   孟玄容给他看得恼羞成怒,砰地一声一拳打在他身后的椅背上“我没有不行!是少阳!安锦南,你害少阳孕中终日郁郁,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拜你所赐!”   孟玄容泪如雨下,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   往事不堪回首,少年时光总在甜蜜中夹杂着苦痛。   当年安锦南迎娶冷氏,少年心灰意冷下嫁于他,他初时以为自己可给她无限的温暖宽容,甚至容许她心内一角永远埋藏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可他没想到,原来自己所给予的感情是那么不值一提。少阳此生再未笑过,安锦南成婚当日,少阳纵身跳入了结满冰碴的荷花池中。人虽救了回来,却因在冰寒刺骨伤损了身子,自此长咳不愈,更损及子宫,终身未能成孕。   孟玄容苦恋她多年,不愿凑合与旁人生子。孟氏一门,自他断绝血脉……   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泪眼模糊地抬起脸,悲愤地道“都是拜你所赐,都是拜你所赐!我爹为何贪墨?因为那笔银子……我我凑不足……”   安锦南面上划过一抹了然,从前有段日子,玄容总是很沮丧,他曾试问过,却没得到回应。玄容那般好脸面,自是不好意思与他提及是为救他才欠下银子。如今一想,从前种种都有了答案。   安锦南沉痛地闭了闭眼,翻手一把推开孟玄容。   “你这蠢货!”   安锦南一掌将他掀翻在地,看着面前这痛哭流涕的伤心男人。   “你着了旁人的道,你可知么!”   “你已经不是昔年那懵懂少年,近而立的年岁,你怎生还能如此幼稚?我心慕冷氏?孟玄容,你我相识一场,你都不如我后院养的熊懂我的心!怎会有你这等蠢笨之辈?拿钱给虞长庆?虞长庆是谁的人你可还记得?我被迫娶了冷氏,便是他背后之人的授意!你竟到现在,还被蒙在鼓中!”   他亦痛心,原来孟家的没落,果然是因他而起。 第94章   子时刚过, 丰钰就被一阵嘈杂的雨声惊醒了。   风很大,吹开了半闭的轩窗,窗格不断撞击墙壁, 发出砰砰声响。雨点如豆, 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 适才还晴好的天气, 毫无预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丰钰喊了声小环,许是雨声太大,小环在外没有听清。她只得自己披衣走下床来, 行至窗边去掩紧窗子。   一道闪电直劈而下, 划亮了半片天空。正照亮那窗外屋檐下,这才瞥见前头立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待看清了是谁, 她惊讶地唤了声“侯爷?”   天色深浓,雨雾訚訚 ,安锦南身上没有穿蓑衣,亦未打伞。一袭月白色锦袍已经打湿,头发束了一半, 另一半散乱着,被雨水浸透黏在脸上。   丰钰快步走出内室,见小环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身来,还未搭话, 就听门吱呀之声轻响, 安锦南湿淋淋地走了进来。   丰钰将人迎着, 来不及行礼, 将他手臂挽着朝室内去,嘴里埋怨着“侯爷怎么也不打个伞?下面人怎么服侍的?”   语气又急又坏,却是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   安锦南脚步一顿,将被她挽住的手臂一收,一带,把人圈在臂弯中,凑近了贴住她的耳朵,道“心疼了?”   丰钰怔了下,霎时脸上红了一片,斜睨到小环在旁添茶,抿紧嘴唇白了安锦南一眼,“谁心疼你?”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将手松开。丰钰抹了下被他弄湿的脸,回身道“小环,去备两碗参汤。热热的端进来。”   小环即刻去了。她抬眼,见安锦南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料想他该是进了后面的温泉净室。丰钰去柜前翻了件柔软的丝质袍子搭在手上,想了想也随着走了进去。   安锦南正在解衣带,听见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冷峻的面容上漫起笑意“陪本侯一起?”   丰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手上的衣裳搭在衣架上,走过来将手按在他腰上“我帮你……”   安锦南眉头一挑,从善如流地展开手臂任她服侍。   她将他腰间玉扣解开,散开外袍,将湿漉漉的衣裳除去,然后是中衣。   指尖透过冰凉的湿透的衣料,感受到他肌肤上滚烫的热意,丰钰垂了垂头,本是出于关怀想照顾于他,不知却怎么红了脸,一点都不敢抬头看他。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见她睫毛覆下,遮住清冷的眸光,嘴唇抿住,面染红霞,有丝寻常不常见的媚态。   他心内一动,回手将人轻轻拥在怀中。   丰钰顺势将脸靠在他胸前,低声道“侯爷要保重自身。”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勾起她下巴,幽深的瞳仁中映着她的倒影。“还说未心疼?”   丰钰轻轻咬住下唇,将脸别开去。   安锦南的吻落在她腮边,轻柔得像羽毛擦过。   丰钰回手抱住他的腰,忍着羞意道“侯爷是我夫君,我自是……希望侯爷长命百岁,和乐安康……”   安锦南觉得心里有串火苗,在一点点地燎燃。不带半丝绮念,是被温暖的舒适滋味。   他将下巴抵在她颈侧,略一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热气氤氲的温泉水,窗外叮叮咚咚的雨声,眼前的人……他已经从那孤绝的无望中爬了出来。如今,身染了这世俗的烟火香气,甘愿沉沦在这平淡的红尘俗世中……   过往苦心挣来的那些东西,便都抛了何妨?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捧住她的脸,轻轻的、缠绵的一遍遍亲吻她的唇。   十年前他初次成婚时,并没想过要与谁过一世的太平日子。   那时他年轻,不服输,对那段被硬栽来的婚姻满是不忿。   新婚夜,他与手下将士们彻夜在花楼饮酒。包了全京城最漂亮的花娘作陪。   丝竹声整夜不休,欢醉时,不知谁打碎了一玉壶。他还记得那壶是红翠两色相接,在欢歌笑语中突兀的发出清脆的裂声。红的翠的颜色碎落一地。   许是那便是上天与他的谶言,那段婚姻,注定不会完满。   后来红销粉齑,处处凌乱。   他甚少忆及那段日子。聪儿不曾出生前,他对冷氏的记忆极浅,只当她是个住在后院的陌生人,有韩嬷嬷代为过问饮食,看紧下人仔细服侍,有时也会命太医拿了温补的药方来给他过目。   那时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带着对新生儿的期待和喜悦,一方面又觉要过问一个女人的吃喝拉撒很难堪。韩嬷嬷来回报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沉默听着,可心里头很窘。那是个他不喜欢、甚至痛恨、厌恶的女子。偏偏她腹中,却有与他血脉最为亲密的存在……   安锦南垂下目光,将手轻轻抚过丰钰的腰身,手掌贴在她小腹上,如果聪儿出自她的肚子……该多好啊。   丰钰贴靠在他身上,听见他胸腔鼓噪的心跳声。她扬起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得辨不清。   丰钰环住他腰身的手紧了紧,担忧地唤他“侯爷?”   安锦南长长叹息一声,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靠在池壁上头。   他声音闷闷地道“昨日作证的两人,你可识得?”   丰钰早在疑心这件事,只是安锦南不主动说,她便没多问,当即蹙了蹙眉,“昨日我距离公堂甚远,看不分明。不过王翀我是知道的,另一位……却是没有认清。”   “孟玄容,孟厘。”安锦南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丰钰即刻反应过来“虞公公的义子?”接着面色一凛,手掌覆在他的手上“侯爷,可是宫里……?”   如今两人结成夫妻,生死荣辱俱是一体,丰钰自然不可能不忧心他,神色难得地紧张起来。又想到上回那张方子,她只觉遍体寒,“莫不是,……连那药方也是?”   安锦南自嘲地笑笑“想不到我安锦南远离京城数载,手上兵马全无,仍能叫人忌惮。”   伸手揉了揉丰钰的头发,温言道“你莫担心,我与你说及,是希望你自己能多加提防。外头事有我,你自不必忧心。”   想及孟玄容竟然走内宅那套手段,不由心里发笑。   “我与孟玄容年幼一起长大。我还没从戎的时候,常与他一块玩耍。自我开始带兵打仗,他就进宫做了御前侍卫。成婚后往来更少,稚子去后,我便请旨常年戍边。对他关怀不多,慢慢淡了联系。后来他父亲犯事,我是从朝廷邸报上知道的消息。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做了虞长庆的义子。”   他甚少与她提及自己从前的事,多数关于他的传闻,都是通过旁的渠道得来。若丰钰没记错,这是安锦南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上段婚姻和上一个孩子。   丰钰以为自己会介意。   但很奇怪,并没有。反而有些心疼,在他云淡风轻说出“稚子去后”四个字时,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的心境。   母亲逝世时她还年幼,那时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可随着年龄渐长,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越会频频忆起从前的快乐和失去过后的痛楚。午夜梦回时哭喊着从梦中醒来,太遗憾,太心酸了。   而这样的痛,他不知经受了几回。   世人言他命硬,说他克死了父母妻儿,这真的能怪他么?何至在最痛的当事人身上,又狠狠的扎上一刀,指着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丰钰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沉默下来,手在水中,无言的牵住他的手。   安锦南勾唇笑笑“我只是想不到,到今天,他还介意婚前那点破事。仇恨给人利用,几乎害了你……”   丰钰眉头轻轻挑起,心里一百个声音在催促他将话说清楚,可面上还得端着稳重温柔的模样,不想安锦南看轻了自己。   安锦南这般风华,便是背负刑妻克子之名,也从不少人在暗里倾慕。她曾在宫中听人说过,十七岁那年他第一回 凯旋回京,夹道欢迎的人中躲着不少挽纱遮面的大姑娘,往他马前扔花扔果,引得他朝哪边看一眼,哪边就是一派抽气低呼声。   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他变了性情。手上沾了太多的血,煞气自生。渐渐再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更不敢轻浮地表示什么。   对少年时的安锦南,丰钰很好奇。安锦南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脸的兴味表情,忍不住捏了捏她下巴“怎么了?”   丰钰想一想自己听来那些传闻,左足在下踢着水花,低声道“孟君痛恨侯爷,可是因为孟夫人与侯爷过去有情?”   安锦南心里觉得好笑,偏板起脸“便是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丰钰怔了下,然后轻轻笑道“也是。”眸中光芒明显隐了下去,下意识就想避开他,与他拉开距离。   安锦南没给她机会,反手将人箍住,抱坐在池沿上,俯身盯住她的双目,一字一句道“钰儿,你、醋了?”   丰钰给他盯得很窘,不自在地别开脸,言不由衷道“哪有?一如侯爷所言,那都是过去的事……”   “过去也不成。”安锦南面色沉下脸,幽深的瞳仁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么?我每每瞧见你和文二立在一处,就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丰钰愕然道“侯爷您误会了,我与他根本……”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倾慕还是厌恶,很容易分辨。文二心里没放下你,你表弟也心怀龌龊。”   他捏紧了拳头,捶在脸颊侧旁的池沿上,眉头凝了良久才重新舒展开。   “可,那又如何?”   他扣住她的腰,勾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子,噙住她的嘴唇。   “你现在,以后,都只会和我在一起。”   深深吻了片刻,待她气息乱了,身子软了,才得意洋洋地松开她,居高临下地道“我不曾慕过少阳……”   见丰钰面色迷茫,他又追加了句“七岁时,我偷偷瞧过我娘房里的一个胖丫头,心想将来若是纳了她,枕在她身上,定然很美……”   丰钰睁大眼睛,耳中听着这话,根本不敢想象他所描述的画面。   “少阳是个排骨架……我看见她就皱眉……”   安锦南努力回忆旧时隔邻而居的那个少女,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   转眼看向丰钰,嘴角噙了抹笑道。   “倒是你……虽挺瘦的,哪哪儿都不少……挺好……”   丰钰如何也想不到冷峻威严的嘉毅侯会说出这样轻佻的话,她举起手掌去推他,觉得胸腔的空气都给挤走了,闷的无法喘息。   安锦南低低笑了下,重新俯身将她拥住。嘴唇贴在她耳畔,黏黏腻腻地道“钰儿,我心悦你……” 第95章   那一刹那,似乎心中某根弦, 被轻轻拨动了下。   她眼框没来由地发热, 涩的难受。抬腕想遮住眼睛, 被安锦南攥住了手。   “别遮啊, 看着我……”他声音低低哑哑的,有丝丝缠绵味道, “你心里呢?可有我?”   丰钰抿了抿嘴唇,说一句假话很容易,让一段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对她来说也并不是特别难的问题。可安锦南并非她需要花心思用手段去维系的什么人, 他是丈夫, 是伴侣。他们要花一生时间相守在一起。   安锦南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 他期待一个答案, 心里莫名还有些忐忑。   说起来他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 有人倾慕他, 有人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可他并没有真正的对谁用过心。总觉得男女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凑合在一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得知冷氏有孕时,他权衡利弊,加上对那腹中孩子的渴望, 他默认了这段关系。   经由上一段婚姻后,他才发觉,原来不行。原来那个人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就会过的很痛苦。会不自在, 会难受。   他忽然有些害怕知道丰钰的答案。她表面温和无害, 其实最是冷心冷情, 他突然没自信,觉得自己如此剖白未必能打动她。毕竟这段婚姻关系的开始,也有阴谋算计,也有利益牵扯。他们彼此怀疑,彼此防备,甚至几天前两人还处于长久的冷战中。   “我……”   丰钰艰难开口,被他用这样认真的表情盯视着,又距离如此相近,她说话困难,连呼吸都不顺畅。   安锦南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紧了紧,俯身吻了下她的嘴唇,长舒一口气道“罢了,我都清楚。你自是同样心悦我,心里也只能有我。”   他站起身来,松开了对丰钰的钳制。   他回身将池边的大布巾扯过来,想擦拭一番出去,身后,丰钰垂了垂眼睛,咬住嘴唇踏出两步,在水底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她将脸颊贴靠在他背上,闭上泪意汹涌的眸子。   长睫毛微微颤着,用低低的声音道“我心里也有侯爷。”   “从前对侯爷是什么情愫,我说不清。我讨厌过侯爷,也算计过侯爷。可如今侯爷是我夫君,我心存贪念,想侯爷永远待我好。我也想尽我所能,去做好一个妻子应做的……”   安锦南默了片刻,对这似是而非的答案并不是很满意。他和冷氏也是夫妻,冷氏对他也十分殷勤照顾。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许是他太贪心,他想她倾慕他,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夫妻情分,只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对一个男人有所悸动,仅此而已。   可余生很长,安锦南并非一个会钻牛角尖的人。他轻轻牵起唇角,微笑道“为人|妻房,首要责任是什么你可知么?”   丰钰顿了顿,听安锦南扬声一笑,伏低身子就将她从池中抱了起来。   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睫毛轻轻蹭在他脖颈上,掌心下的男人肌肤温热紧实。   她面上染了熏人的红,凉凉的沾了水的身子微微战栗,很快被温暖灼人的拥抱熨帖了。   安锦南明显察觉她和平素不同,她生动了,鲜活了,似乎格外放的开。   他自是欣喜,略略想通了关节,伏低身子凑在她耳畔轻轻地哄“我时常想你……每一个睡不着的晚上……”   “你怎那么好……”   “其实那年在宫墙下瞧你跪着,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是觉着丢脸……自己在你面前那幅模样过……觉得没面子,所以心里暗暗想着,让你在我面前丢一丢脸才算扯平了……”   “枕在你腿上特别舒服……其实五年前我就想对你这样……”   “也不都是为了做这种事,就是……和你在一起时,就觉得很安心……,知道你什么都能处理好,妥妥当当的 ,你递过来的茶总是合我心意,温度都是刚刚好的。总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争不抢不聒噪,需要你的时候又总是恰到好处的出现,让我觉得很舒服……甚至有时都怀疑,你是不是暗中观察了我许久,或是哪里派过来的眼线,怎有这样恰到好处的人?”   丰钰被他低喃的语声弄得满脸通红。   他不说情话则已,这开关一打开,他却像脱了缰的马,什么荤的素的都不忌……直到她听见他说“……你眉眼某处,长得有点像我姐……”   丰钰乱哄哄的大脑霎时犹如被浇了桶水。   她像他姐?   敢情他这份深情由来,是因着她像他姐?   丰钰简直被他气笑了,心里那点旖旎霎时一点不剩。甚至想抬抬腿将他一脚踢开。   转念又想到淑妃当年的盛貌,又觉匪夷所思。   她若有淑妃的姿色,便是刻意的打扮老成,怕也遮不住那光彩。只怕早已不是宫女,该飞上枝头做了后宫主子了吧?   第二天一早,隔壁二太太闹了起来,清早韩嬷嬷就候在外头廊下,翘首盼着,里头直到辰时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韩嬷嬷飞快问了声安,招呼手底下的小丫头们备了巾帕热水等物鱼贯而入。   丰钰去屏风后头小浴的时候,韩嬷嬷觑空与安锦南低声道“昨晚隔院出了点事儿,二太太气的一晚没睡,按着五姑娘说要回侯爷一声,欲把她送去清风观做姑子去。”   安锦南蹙了蹙眉,才要说话,就见丰钰从后面走了出来,见他与韩嬷嬷说话,似乎有些顾虑,脚步顿住然后走去了里间。   安锦南指头在桌案上敲了敲,虽没什么表情但明显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缓声道“以后内宅事可直接回夫人。我不常在家,诸事她拿主意。”   韩嬷嬷有些讪讪地道“事关五姑娘清誉,又隔着二太太,夫人来的日子浅,老奴是怕让夫人为难。”   府里久已没有女主子,平素旁的事一律韩嬷嬷和安潇潇商量着做主,事关二夫人那边的事韩嬷嬷打点的向来妥帖。   昨晚事情闹得有些大,韩嬷嬷当时就想过来回了安锦南。可经由前几次的事后,她每每在安锦南夫妇情浓时闯入,事后就免不得要看几天侯爷的冷脸,虽侯爷念着旧情不曾说她什么。可她不是那没眼色的小丫头,她都看得分明,侯爷不乐意有人在他和丰钰独处时进屋。   硬撑到这个时辰,她一夜都不曾安睡。平素侯爷晨起练剑,卯正一定起身。谁料夫人偏生缠着,不知用了什么功夫,缠得侯爷辰时才起身,她便直直在外侯了整个时辰。   夫人陪嫁的那个小环丫头又是个没眼色的,当作没看清她对她打眼色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出面喊夫人起身。   此刻安锦南话一出,韩嬷嬷不由有些委屈。她虽只是个奴婢,可毕竟跟在侯爷身边二十多年了,从小看到他大,是亲人一样的情分。侯爷素来对她尊重,喊她一声“妈妈”,她便在京城的世家行走,去了别人府上也有被人家奶奶太太亲自接见的体面。只不知为何,自打这个样样上不得台面的夫人进了门,侯爷就似变了个人,她只不过依旧照着往常的规矩行事,却总觉得自己和侯爷之间被硬生生隔了些什么。侯爷这段日子给她瞧的脸色比过去二十多年总数还多。   安锦南轻轻瞥她一眼,没说什么。韩嬷嬷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五姑娘的事在侯爷这儿向来都是最紧要的,安家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侯爷重情,对二房那头十分照顾。可如今……   韩嬷嬷抿住嘴唇,顿了片刻。安锦南没等她说下去,他随手扔了手里的书,站起身朝里走去。   不一会儿,手里攥着丰钰的手,将她从里间拖了出来,行至韩嬷嬷面前,意有所指地道“你既嫁了我,就得担起侯夫人的责任。不能总是躲懒不理事,潇潇和二婶闹起来了,我一个男人家怎么好开口。你去,摆出你安氏宗妇的派头,帮婶娘拿主意去!”   丰钰使劲推了推他的手,没推开,红着脸看了韩嬷嬷一眼,“侯爷,您先放开,我总不能空手过去。”   安锦南意在帮她立威,顺势敲打韩嬷嬷而已,也不是当真就要立时押着她过去理事,见她快步进去取了件东西过来,神秘兮兮地揣在袖子里,不由斜睨着她含笑道“带的什么礼?还不给人瞧么?”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不知安锦南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丰钰整张脸都变作粉红颜色,伸手握拳,在他肩头捶了两记。   韩嬷嬷心中一片冰凉。她没来由的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侯爷再也不需要她了。她老了,为侯爷付出这一生,到头来成了侯爷最厌恶的人。   丰钰和安锦南一前一后跨进院子,里头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侍婢们都给赶到了院子里,一见两人过来,安潇潇身边的丫头面色一喜,低声道“姑娘在柴房里关了整晚了,太太还生着气,等着侯爷传了意儿就要送姑娘走呢。”   安锦南点点头,负手走在丰钰前头。小丫头一掀帘子,安锦南不及走进去,就从里头猛地蹿出个少年。   安锦杰没料到安锦南会在这时候到,脸上五官登时皱巴成一团,急急刹住步子,乖觉地道“兄……兄长!”   安锦南冷冷“哼”了一声,将人衣领提着,“昨日本侯教你的拳法练好了?”   安锦杰一张脸涨的通红,嘴角挤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难看表情“我……我……正要去练!”   安锦南冷笑“今日本侯故意迟去校场,不过为试验你罢了。你果然觑空偷懒,真没叫本侯失望!”   他平素就端着一身威压煞气,小辈儿们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这会子果然生气起来,叫安锦南怕得根本不敢看他,垂着头不住道“我这就去!这就去!是妹妹出了事,我过来瞧瞧,我总不能……连妹妹也不理。兄、兄长……我娘等您好几个时辰了,气得早上饭也没吃,您和嫂子劝劝吧!”   每回一提这个准管用,安锦南毕竟更关心二太太和安潇潇。可安锦南这回也没忘了他,冷笑道“善,你且去校场抡锤抡两个时辰,回头我问赵跃,少一息、一弹指都不行。”   安锦杰哭丧了脸,又不敢说“不”,偷瞧一眼丰钰的面色,觉得自己丢脸极了。垂头丧气地应声去了。   夫妇二人走进屋中,二太太已经听着了他们适才说的话,憔悴的面上露出些焦急表情,想是又心痛宝贝儿子安锦杰受苦了。   安锦南和丰钰请了安,各自坐下后,安锦南道“五妹妹何在?她如何恼了二婶?”   上回崔宁的心思暴露,丰钰并没直接到二房这边来参与其事,陡然叫二太太在她面前自曝家丑,她明显不太自在。   安锦南垂了垂眸子“钰儿,你不是有东西给婶子?”   丰钰点点头,上前一步,从袖中取了一只瓷盒子出来。   两人均是不解地看向她。   丰钰缓缓道“二婶,这是有人托我,带给您的。”   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盒干燥的黄土。   安二太太眉头直跳,不解地道“这是何物?是谁带给我的?”   丰钰将东西双手捧起,奉到二太太跟前。   “是盛城城防营都统崔大人。”   “前番,他身受重伤出了侯府,却并没有时间养伤休息。马不停蹄去了一趟潼阳。”   “这是潼阳麦子山脚下的一坯黄土。”   “二婶,您要留着么?”   安锦南抬眼,深深看了眼丰钰。   崔宁并没去过什么潼阳,他是清楚的。那这东西必然就是她找人弄了来的?   为着什么?为着有一日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时,替崔宁说情?   再看二太太,人已经缓缓站了起来。眉头紧蹙,眼睛紧紧盯住那盒东西。   慢慢的,眼泪从她眼底漫了出来。   二太太伸出手,几番下过决心,才缓缓地将土接过。   丰钰轻声道“二婶,您稍歇会儿?我们去瞧瞧五妹,行么?” 第96章   二太太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指尖哆哆嗦嗦地摩挲着那盒子。小心翼翼地, 虚虚掠过那盒黄土。   念及夫妇二人在前, 她强忍着, 不想太过失态。可那面上的悲痛和激动, 几乎掩饰不住。   丰钰轻轻扯了下安锦南的衣角,示意他随自己走出去。   才迈出门槛,就听到二太太压抑的哭声自身后传来。   隔着窗门,丰钰也能感受到她心内的悲痛。   安锦南深深望了她一眼, 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指尖一根根攥入掌心。   他无言立在她身畔,很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年安二老爷随军出征,被围困潼阳城内。朝廷援军迟迟不至, 城内粮草尽绝,军心大乱。   细作趁机在城中各处铺了火油,敌军在城外射入千万发火箭,引至潼阳大火。   那火足足烧了五日,潼阳城尽数成灰。   安二老爷的遗体没有找到,当初棺内抬回来的, 只是他曾穿过的一身铁甲。凤栖山上埋的, 是孤零零的没有尸骨的坟茔。   安锦南试过去寻尸骸, 那漫山遍野的残肢早已被烟火烧得辨不清。合着黄土砂砾,就地掩埋于麦子山下。   潼阳麦子山下, 是安二太爷最后的归宿。   黄土掩埋了他的骨灰, 粒粒砂石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安二太太捧着那坯土, 眼泪不绝地坠下。   守寡十几年了,习惯了遇到任何事都一人强撑。为了衬得上这身份,为了不辜负他的英魂,她将自己锁在这院落的方寸之间,活得像个死人。   少年夫妻,本是情深,记忆中尽是在一起时的甜蜜温存。可他连半点念想都没有留给她,每每忆及,只有对着空荡荡的牌位垂泪。   掌心捻起一撮黄土,她眼泪一滴滴打湿在上面。   “死鬼……”   声音嘶哑的说不成句。强硬执拗如安二太太,亦有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安锦南和丰钰来到院后的柴房,命人打开门。   刺眼的光线从开启的门缝射入,安潇潇抬起手腕遮住了眼睛。   安锦南行至门边便顿住了步子,丰钰走进去扶起坐在草垛上的安潇潇,关切地上下打量她一遍,“二婶没对你动手吧?”   安潇潇摇头笑笑,朝丰钰吐了吐舌头“真不巧,又给我娘抓住了。”   丰钰无奈地一叹“昨儿,崔大人来了?”   安潇潇俏脸一红,偷觑了眼门口立着的安锦南,低声凑近丰钰道“我就和他隔着墙说了两句话……”   丰钰脸色沉了沉“这个时候,二婶心结还没放下,有什么事过些时候再说,不好么?”   安潇潇讪讪地不言语了。   怪不得丰钰如此不近人情。丰钰从来就没试过与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亦没尝过疯狂思念又不能在一起的那种痛楚烦恼。她与安锦南还没如何熟悉就成了亲,先有了肌肤之亲后才慢慢尝试相处。便是冷战着时,他也就在外院住着,并没有试过如何去思念。   安潇潇和崔宁不同。他们相互暗恋数年,一直藏着心事不敢倾诉。如今两人心迹相互明白了,那浓烈的感情犹如大火遇上油星,却碍于身份和二太太而不能在一起,天知道他们忍得有多辛苦,想得有多煎熬。   丰钰扶着安潇潇,替她揉了揉发麻的腿,到底不忍苛责什么,低声劝她“你且先随我去,明儿等你娘气消些,再去与她服个软。等崔大人上门提了亲,你们大大方方的来往相处,莫给人捉了痛脚坏了名声。”   安潇潇目光一凝,苦涩笑道“提亲?我娘怎可能答应?安锦杰天天在她跟前说崔宁坏话,我娘深信不疑的,她绝不可能叫我和崔宁在一起。嫂子,你不知道我娘有多固执。因着我爹早亡,我娘守了半辈子寡,我姐姐嫁了个文人,将来我必然也是同样归宿。她不喜人整日武枪弄棒打打杀杀的,崔宁这些年做过多少危险的事,她也知道不少。她不愿我们走她旧路,只希望我们过些安稳生活。”   顿了顿道“我知道她也是心疼我。兄长要让安锦杰从军,她心里一百个不甘愿。可将来安锦杰前程如何,都在兄长手里头,她不好说什么。我不一样,我只是个闺女,兄长不可能连我的婚事都插手,那毕竟是内宅中事。我娘对这件事不会松手的。”   丰钰看了眼安锦南,想说那可不一定,安锦南回护崔宁的意思这般明显,只怕将来安二太太不得不让步。可两人已经闹成这样,再牵连下去岂不要把安二太太气死?   不待丰钰劝说,安潇潇就笑着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不见他了。见了又如何?那人木头似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张口就是‘姑娘属下’,听来烦死了。”脸上带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嘴角有丝丝落寞的痕迹,似乎当真已经打定主意与崔宁断了往来。   丰钰扶着她出了来,安潇潇规规矩矩给安锦南行了礼,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一般,回身与侍婢彩蝶吩咐“昨晚我将小青小绿放出去觅食了,待会儿记得替我把他们找回来。”   彩蝶哭丧着脸应了。   回头安锦南去了外头,丰钰陪着安潇潇在屋里说话。傍晚二太太那边打发人来,命请侯夫人过去一叙。   丰钰这还是头回被安二太太邀请过去说话。她备了两样点心,并自己做的几样针线,叫元嬷嬷和小环带着一道过了去。   窗下,安二太太面色憔悴,双目红肿,丰钰请了安,在她下首坐了。   沉默半晌,安二太太才垂头说了句“谢谢”。   这么多年不曾哭出来的眼泪,今日对着一把黄土哭了个痛快。   她端着身份这么多年,甚少有可以如此放肆的时候,因为,并没有肩膀给她倚靠,并没有港湾给她痛哭。便是心碎了,痛极了,也只有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不得不强势,这些年,她累极了。   丰钰给了她一点念想,一个出口,一点寄托。   她甚至想好了,来日她故去了,便与这把黄土一同入葬。生不能共白首,死至少要同寝穴。   这声“多谢”里包含的情绪太多了。   她从没瞧得起过眼前这个侯爷继室,自打她进门,便一直不冷不热地与她维持着表面的宁和,心底里嗤之以鼻颇为厌恶,更愤怒她插手安潇潇和崔宁的事。   可这次送过来的这盒东西,明显不是男人能想到的。若崔宁当真有心,怕只怕早提议给安锦南,早就做了这件事了。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知道能安慰她的是什么。   崔宁也许只是个执行者,说到底出主意的还是丰钰。   所以安二太太这声多谢十分诚恳真心。   好似心头那颗吊了十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丰钰温言道“二婶不怪我多事就好。”   见机又劝几句“潇潇已经知错了,怕惹恼了二婶不敢过来请罪。今天一早崔大人就在外求见侯爷,也是来请罪的。昨夜实属事出有因,崔大人原来已接到了朝廷调令,要去西北戍边。昨晚,他是来告别的。这一去天南海北死生难料,这才有违礼数想交代几句离别的话。平素潇潇是什么品行,二婶比我清楚。她并非那等任性妄为的孩子。今早她还与我说,不想再惹二婶生气了,今生永不再见崔大人……”   身份在这,亲疏有别,有些话丰钰不好说,能替两人解释分辩的她都尽力说了,剩下的还要看那两人自己,还要等二太太想通。   二太太愕怔片刻,“他……要去西北?”   丰钰抿唇点了点头。崔宁确实要去,却不是朝廷调走的,是安锦南今晨发了火,将他撵了出去。可安锦南素来看重崔宁,旁人以为他因两人私会之事迁怒崔宁,她却暗暗觉得,他是在给崔宁创造机会。   建功立业,而后成家,男人不正当如此?短暂的分别何尝不是对这二人感情的一种试炼?安锦南自不可能随意将妹妹嫁了不值托付的人,崔宁要走的路还很长,能否通过这样的试炼,还要看他自己。   安二太太久久未曾言语。   她忽而想到丈夫最后一次出征前,与她在窗下说的那番话。   “家里都交给你了,你身怀有孕,定要保养自身,不必挂念我。等我凯旋归来,必也能连跳数级了,届时,我接你们娘儿几个一同上京,也要给你挣个诰命,给咱们未出世的儿子挣个封荫。”   说过这番话的男人,却再也没能回来。   她犹记得自己当时激荡的内心,只顾着哭,哭得看不清他的脸。紧紧揪扯着他的袖子,宁可不要那虚浮的繁华,只要他能实实在在的陪在身边。   她没读过什么书,在娘家根本不如兄弟们受宠。是嫁了给他以后,才明白给人捧在手里疼的滋味多甜。   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去卖命。   安潇潇昨夜和崔宁作别时,是否也是这种心情?   安锦南回来时,已是深夜了。想及这个时候丰钰多半已睡了,不想她又爬起来为他忙碌,在外院书房就梳洗了一番,换过衣裳后才准备往内院走。   未及踏出书房,就听廊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侯爷,您安寝不曾?”   安锦南眉头一凝,“嗯”了一声。韩嬷嬷推门而入,在他身前福了一礼,缓缓道“侯爷,老奴今次过来,是想求个恩典。”   安锦南沉默地听她说道“老奴年事已高,耳聋眼瞎,智昏糊涂。恐侍奉侯爷不周。想求侯爷,准老奴赎了自身,回故乡去安养。”   安锦南面色沉了下去。   他抿紧唇,居高临下望着这个在他身边服侍了二十余年的老人儿。   韩嬷嬷这几句话,简直诛心。   寻常人家的乳嬷嬷,也必是体体面面的,有自己喂养大的乳子出钱出力的送终养老。她却是要凄凄惨惨的独个儿回乡?   他安锦南若是允了,岂不给人戳烂了脊梁? 第97章   屋中诡异的沉默。   韩嬷嬷弓着身子维持行礼的动作, 安锦南也并没有叫“起”。   许多事心照不宣,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为什么在坚持。   韩嬷嬷觉得自己不再被信任和需要, 从前的体面如今要与人均分,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做不得任何主。她委屈, 她伤心,她觉得这个让她奉献了一辈子的家已经容不下她。所以以退为进,要么彻底隔绝自己与这侯府的联系, 要么逼迫安锦南拿出一个态度,是选择留下她相信她依旧让她保有该有的体面尊严,还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寒透忠仆的心。   于安锦南来说,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一方是于他有抚育之恩的半个长辈, 一方是他怀揣着诚意娶进门的夫人。两人竟不能共存么?韩嬷嬷本着对他负责为他好的原则对丰钰揣了敌意, 这念头根深蒂固,对一个已经上了年岁、按照自己的准则理了半辈子事的人来说, 要扭转对一个人的看法真的很难。可难道他就要从此被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要挟住么?或是为了博得一个宽厚仁义的贤名说服新妇忍耐一个仆妇?   安锦南久久无言, 时间一点点流逝而去,他既没有伸手扶起韩嬷嬷, 亦不曾出言宽慰半句。   这于韩嬷嬷来说,无疑已是一种明示。   她艰难地曲下膝盖, 十分缓慢地跪了下去。   “侯爷幼时,老奴便在侯府身边照顾。至今,已然二十九年。看着侯爷成家了立业, 娶妻生子, 直到今天。老奴不敢居功, 尽些薄力,照料侯爷的生活。为侯爷管着后院的一众丫头们,叫侯爷舒舒服服安安心心的谋侯爷的大事。”   她语调平缓,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就与幼时哄着他入睡时并无两样。   “侯爷这二十几年过的不易,老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如今侯爷身边总算有了可心的人。夫人精明能干,家里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奴老了,留在府里也只是给侯爷添烦添乱罢了。想趁着还走得动,看得见,回故乡住几年。祖宅都积灰啦,丈夫的墓也没人扫……”   她有些伤感,许多年不曾流过泪,年老了,眼眶干涩,似乎泪腺都给堵住了。可心里酸的难受,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的哭诉:   我为了喂养你照顾你,我自己的亲生儿子得了天花都没回去抱一下……丈夫一世未曾原谅我,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了……   安锦南“嗯”了一声,俯下身子托住她的手肘,“起来说话。”   声音温和不少,她比谁都清楚,侯爷这是心软了。   他看似冷酷无情,可没谁比他更念旧。因为能长久陪在他身边的人和物,实在太少太少了。   韩嬷嬷吃力地爬起身来,垂头道:“水仙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夫人身边也有元嬷嬷钟嬷嬷两位辅佐,五姑娘管账是把好手,里里外外的事都有人张罗。侯爷如今境况越发好,我没什么不放心了。回头过年节,我拖人带故乡土产给侯爷尝尝,……侯爷不必挂念我。”   安锦南嘴唇轻轻动了动,犹疑地开了口:“嬷嬷家中还有亲眷么?”   韩嬷嬷面色悲伤,嘴角勾了抹苦笑:“总还有些旧邻人,旧乡亲吧……”   她三十年未曾回去,有谁能记得她?她又能记得谁呢?   无子送终,孤独终老。她从前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安锦南顿了顿道:“妈妈若真想出侯府去安养,不若本侯给妈妈置个景色好的庄子?拨几个下人跟着过去服侍。妈妈辛苦半生,也该是时候歇歇了。”   他几乎是一锤定音,安抚似的说了这番话,提步就欲朝外走。   韩嬷嬷快速地喊住他:“侯爷!不必了,老奴未有寸功,岂敢劳师动众?”   安锦南蹙了蹙眉,韩嬷嬷这样,分明是在与他叫板。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有寸功,就是在当面指他忘恩负义。   安锦南深深看了韩嬷嬷一眼。他有些痛心,也很失望。他终究没再说什么,步子一抬,沉默地走了出去。   门声轻响,在韩嬷嬷心底里却如惊天震雷。   侯爷当真,要为了那点色|欲寒了人心么?   那分明是个有手段又心术不正的狐媚子。丰家做过那样多的龌龊事,侯爷怎就能若无其事地往人家的圈套里钻?   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余生难道要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女人迷惑侯爷,哄侯爷给她和她娘家数不尽的好处么?   那侯爷这些年的筹谋、隐忍,岂非都白白废了么?   总有一天,丰家的贪婪会害的侯爷再次被朝廷猜忌的。届时他还有什么兵权能交出去?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退避?   与其眼睁睁的看着侯爷为一个女人堕落,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吧!   **   安锦南缓步走入内院。各处落钥熄灯,而她的院外还燃着风灯。水仙在廊下将他迎着,低声道:“夫人等着侯爷呢。”   看来韩嬷嬷去找他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后宅的女人很有趣。她们不是善于谋略的文臣将领,却自有一套收风查事的法子。   走进去,丰钰就迎了上来:“侯爷,韩嬷嬷非走不可吗?”   安锦南不置可否地伸手将她腰肢箍住,凑在她脸颊亲了亲,才将她放开,边朝里走边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愿她为这些琐事费神。他的人,自当他来解决。是走是留也并非韩嬷嬷可以做主。他自会有他的安排。   丰钰扯住他袖子随着他朝里去,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韩嬷嬷这回做的很绝。她心里有那么点不乐意。   是因为她嫁了进来,才让他身边最亲近的嬷嬷“无路可走”只得离开。   传了出去,人家不会认为是老奴欺主,只会觉得她不懂事不能容人。   “侯爷,您舍得么?”她眸光晶亮,他一回首,就见她一对瞳仁似饱蘸了水光,灯下她的脸泛着柔和的光雾,洗过的头发束了一半,花朵般地挽在头顶,余下一半披散在肩头,乌黑的秀发衬着雪白的脖颈,柔柔的引人心悸。   转过屏风,他拥住她,将她推在云母屏风架上。   一手抵在她身后的屏风上头,一手捏住她的下巴。   “有什么不舍得?”他凝眸看她,道,“只要不是你要走,我都能接受。”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又能当真陪谁一辈子。他这些年经历的离别还少么?   丰钰仰起头,伸手环住他颈子。   她轻启唇瓣,略带撒娇意味的问:“那,为什么我不一样?”   安锦南轻笑了下:“这还用问么?”他的指头,顺着她下巴的线条一路划过去,落在她料峭的锁骨上头。他最爱她的馥郁温软……   他喘着气道:“你自然不同。你是我的意中人,是我妻房……要留下与我生儿育女……要替我整治后院……”   丰钰低低地唤了声,缩着身子想避开他的撩|拨。   凉凉的肌肤被抚过,他按住她的背脊,迫她直起身仰视自己。   就在她注视下垂下头去,牙齿轻轻硌在她锁骨上头。   她忍着微微的涩意扬起头,男人略硬的胡茬扎在肌肤上头,痒痒刺刺的难受。   她听见自己柔和娇软的声音。   “侯爷……疼……”   安锦南最是受不得她这般,眸子一黯垂头用力地咬了下。   丰钰抽了口气,伸手推他的头,“侯爷,疼啊……我和您说正经的呢……”   安锦南低低笑了下,明显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主动服帖。   安锦南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钰儿,你故意的……”咬着牙,强自忍耐着,不知过了多久,方长舒了一口气。   手在她腰上用力地捏了下:“坏东西……故意的是吧……”   丰钰别开脸,将额头抵在他肩窝上,嘴角勾了羞涩的笑。   不然,如何酬他一番回护?她也欢喜,他没犹豫地选了自己。   用的香,比平时淡些,沐浴过,精细地描画过,连慵懒的发型也是有讲究的,绝不是邋遢随意的挽着……   他爱她的味道,她的头发,喜欢她衣领藏不住的丰饶的深窝儿。喜欢她娇声喊他名字,还喜欢她软软地贴在他身上……她都是知道的。   所以很容易就叫他发了狂。   外头的侍婢早散了,脸红心跳地各自去备巾帕热水。元嬷嬷会心一笑,亲自把守在门前。   丰钰稍稍回过神,与安锦南并排躺在枕上。他指端绕着她的头发,捏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把玩。   丰钰温声道:“我有法子留下嬷嬷,侯爷看重我,我也愿替侯爷分忧。”   安锦南闭着眼,“嗯”了一声算是答话。   丰钰又道:“王家那边我打听过,当年冷家并不是他们引荐去的京城。若王家有这种本事,怕当初嫁给侯爷的不会是冷氏,而是王翀的姐姐。”   安锦南低低“嗯”了声。他心跳还很剧烈,意念才刚平复,听见她的说话声,很容易又冲动起来。   十年压抑的感情生活一旦被打开了尘封的锁,他就与初知人事的毛头小子没太大区别。   适才按着她逼她说的那些话都还言犹在耳,转瞬她说及这样煞风景的事,他略有不快,翻身而起,两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丰钰蹙眉看了一眼他完好的衣衫,双臂环住自己,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甘。   “侯爷……”大为不满地扫向他的衣领。   安锦南简直拿她无法,她生起气来不好哄,冷战个个把月都是轻的。稍不留神就叫她灰了心冷了情,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说不准随时就告结束。   安锦南不想继续睡书房,他无奈地笑了笑,耐着性子在她身上磨:“怎么?” 第98章   “侯爷身子是否见不得人?”丰钰说完, 方意识到这话的露骨程度,不由红了脸, 抬手捂住脸庞,懊恼地道:“都怪侯爷!”   安锦南笑出了声, 伸手拿开她的手,捏着她下巴紧紧盯着她道:“想看什么?”   丰钰抿住嘴唇闭了眼, 安锦南也不催促,将手一松, 他坐直了身子。丰钰听见解带扣的声音,羞得脚指头都蜷了起来。她竟有一日会奔放到要求男人解衣……   片刻后,声音不见了。安锦南牵住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紧实的腹肌上面。   “羞什么, 不是想看?看个够?”   男人有一副漂亮的身躯,健硕强壮, 高大笔直。肌理分明,笔走刀刻一般。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只是……腰侧的旧伤有些醒目。   这道伤让两人有机会在宫中相识,自此有了交集。   丰钰想到什么, 推了一把安锦南,起身绕到他后背去。   他替她挡箭受伤的地方,是一处不规则的圆形疤痕。当时皮肉外翻, 血流不止,可怖极了。   此刻那伤深深刻在平滑的脊背上面, 有些狰狞。   她忽然很心酸, 眸底泛起雾意, 手指抚在伤处边缘,似乎怕将他碰疼了,刻意的收着力道。   那时,他心里就有她了吧?否则以他一贯作风,怕是随手抓她来挡个箭当个肉盾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又怎会拿他自己金贵的身子去为别人冒险?   安锦南忍着痒意没有动。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却什么都没说。   她确实动容,也很窝心。   明白安锦南的心迹后,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从来都没什么值得他谋的。若非要说有,那只怕,也就是她这个人了。   如今,也已经彻彻底底的是他的人了。   她指尖抚在那创口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安锦南猛地挺直了脊背。本就在强忍着耐心,如何受得了如此的撩拨。   丰钰一时不察,给他擒住背转身按在了身下。脸颊贴在丝绸枕头上面,羞耻地弓着腰……   她最是害怕这个姿势,每次太深太重,小肚子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犯疼。   她扭着身子,忍着羞告饶:“侯爷,别了,我还有事想和侯爷商量……”   她尖叫一声,话音儿戛然而止。   安锦南贴上来,舌尖轻轻描着她的耳朵,“你说,我听着……”   丰钰咬住牙,恨不能翻身赏他一记,这要她怎么说。   断断续续的喘着气道:“侯爷,那孟玄容身后是虞长庆,你我都知道,这事不是简单的个人私仇……那位……忌惮侯爷,至今还不肯放松……,当年事我虽不是很清楚,但我也从其他宫人那偶然听过些许风声。那冷氏原是人家送给虞长庆的人,您知道那些宦人,也会在外头私养妻妾……”   安锦南面容冷峻地动作着,他不吭声,手捞住她纤细的腰,只用或重或轻的力道回应。   丰钰渐渐说不成句子,好一会儿,才大汗淋漓地给他抱去后头的净室一块儿泡着温泉。   丰钰心想这可听方便的,也不必常常叫热水,弄得劳师动众她和丫头们都羞窘尴尬。   从前在宫里关贵人那儿都没这个条件,她在外头值夜时最怕的就是夜半要水。里头情形旖旎暧昧,她羞得头都不敢抬,服侍贵人擦身时看见那些痕迹,又不敢表现出少见多怪的样子,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向来都不很期待,毕竟皇上年岁大了,她偶然觑见过那身有些松弛的皮肉。纵是保养得宜,又有世上最好的医者们照料着,也抵不过岁月在上刻下的痕迹。   后来的后来……她知道原来人和人不一样的。   安锦南虽也不是顶年轻的小伙子,可他常年习武,日日练习不辍,那身肌肉平滑紧凑,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浓浓的男人味……   丰钰没来由地红了脸,把头垂在他胸前,咬住嘴唇心道:“我这都在想些什么……”   安锦南捉住她手环在自己腰上,端起她的下巴道:“这种事你都听过?”   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沉了面色:“戚光宝原来挺照顾你的,宫女和宦官结户,似乎挺常见的?”   这话里醋意浓的想装听不懂都不行。   丰钰抬手捶了他一记:“你胡说!”   安锦南咬了下她的嘴唇,哼道:“谁叫你劣迹斑斑,身边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人……”   丰钰横他一眼,换了话题不与他计较。   “侯爷说是虞长庆趁侯爷在宫中出事时去敲了孟家竹杠,来回一串联,这件事几乎很明显了。冷氏被送进京城,原是冷家为了巴结在京城势大的虞长庆,想借他的梯子搭上京城的贵胄们,恰逢淑妃当时晋了嫔位引至太后娘娘不满,侯爷又在那当口立了大功活捉了北屿的乌哥哈,这功劳立的太大震动了四海九州,侯爷又太年轻,没家没口没拖没累,叫朝廷难以安心。想来这才将主意打到了侯爷的婚事上来。”   说及此,她话风一转,反手捧住他的脸,不无嘲讽地道:“侯爷和秦家小姐情投意合世人皆知,若再给侯爷结了秦家这样的姻亲,只怕势头更要大了……也难怪朝廷放心不下……”   安锦南嗤笑一声:“我不都与你说了?我与少阳不是那种关系……”至少他心里没什么绮思。若要结亲,他大抵不会很抗拒,但也没有主动去想求娶罢了……   丰钰笑得有些牵强。喊人家“少阳”,叫的多亲切,还说没事?   她哼了一声,道:“便算侯爷待秦小姐当真没什么,进了宫遇着冷家姑娘,侯爷却是的的确确的沦陷了……昔年我有幸见过先夫人一面,赞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为过的……”   安锦南扬声长笑:“你这是与我算旧账?”   丰钰垂头道:“我怎么敢?她在前我在后,我不过是个填房的……见了面我还得行礼问安,喊一声‘姐姐’……”   安锦南手在水下,狠狠拍了她臀部一记。   “矫情东西。”他咬着牙笑骂。   “我与你说罢,虽然有些丢脸。你知道当年我才十七,一直在外头打仗,身边都是些爷们儿,女人都没见过几个。一进门儿,就见一个女人衣裳穿了一半儿背对着我,当时把我吓傻了,怔在那儿足足好几息。就这点功夫便着了道儿……后来的事儿我都不记得……”   丰钰想象那画面,不知怎地难受得快喘不过气。胸前收紧,像有块石头压在上头。她强自深吸了数口气,方觉好些,略带苦涩的道:“她定然好过我许多……”   安锦南不置可否地一笑,觉着这根本没什么可比性。一个是人家栽给他用了药才成了事的,一个是自己巴心巴肝地想要弄到手的,那能一样么?   丰钰没有过多的伤春悲秋,她甩了甩头发,将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地道:“皇上放不下淑妃,想留她在身边常常见到。又不想侯爷太得势,顺势给侯爷安个罪名赐了婚事,堵住侯爷的前路……再利用孟大人的单纯性子,叫虞长庆想辙分裂了侯爷和孟家……侯爷势孤,这才能放心些……”   “到今天我才算懂了这些年侯爷为何总是一个人。”她脸颊轻轻摩着他的肩膀,略低哑的嗓音听来十分温柔,“世人却用天煞孤星来称呼侯爷,把侯爷描述成那样可怕的存在……”   安锦南抚了抚她的背:“我没什么。习惯了。这样也好,免得麻烦了。那些年有人给我提亲,我用一句‘自己命格不好,不敢耽搁人家’,不知劝退了多少人……也挺好的。不然怎么遇着你?”   丰钰微微一笑:“可我还有一事不明。如今侯爷已经没了兵权,又退出了朝堂。如何还会被委派做了盐政官?按说这种肥缺……”没琢磨到合适的词汇,她微微顿了下。   安锦南接口道:“这种肥缺向来是皇亲贵胄用来镀金摆姿态用的,原本是轮不到我这闲散侯爵的。是么?”   他嘴角噙了抹冷嘲,道:“他这是试探我,也是在给我挖坑呢!”   “盐市上的陷阱那么多,前有应家,后有王家,又与朝里京官们各种剪不断的联系,我铲除一个,便是树敌一片,他是要我彻彻底底的再没重返朝堂的机会。”他笑道:“又用孟玄容这傻子搞些小动作来扰乱我的视线,以为搅混了水就能掩盖他鸟尽弓藏之心。可笑!”   安锦南眉目凝了寒霜,看得她心尖一颤。这一路安锦南经历多几多凶险,她都不敢去想。然而世人却只看得见他的风光,看不见他背后的隐忍艰难。非是两人如今做了夫妻,只怕她也永不会懂权高势大如他,还有什么可愁。   丰钰不无担忧地道:“那侯爷打算如何?”坐以待毙,等到自己完全失去一切力量,只有乖乖任打的时候,被随意栽个罪名斩草除根?还是另谋他路维系眼前这艰难的现状?   安锦南将她托着抱出水中,取过布巾将她裹紧。   “外头的事你别操心了。”   说完这句,见她面色并没有好转。   他犹疑了一瞬。   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手里还有人……”   丰钰愕然抬眼,睁大眸子看着他。   安锦南勾唇一笑,举手比了个数字:“不留后路,我安锦南如何存活至今?”   她暗自抽了口气。   这……怕也只有他,敢冒这种险。 第99章   孟玄容的主动现身, 是安锦南顺藤摸瓜,追寻出来的结果。   过去的事必须有个罪魁祸首来担,以扰乱安锦南的视线, 转移他的重心。   虞长庆在设计陷害孟玄容后又假惺惺的出面替他摆平了孟、秦两家的麻烦,孟玄容自此甘愿做了他们手底下一颗蠢棋。   不能不说, 筹谋一切的人,对安锦南十分了解。   他念旧,渴望亲情和友情。他虽阴冷心狠, 可他毕竟对孟玄容有着几分愧疚, 若安锦南没估错, 想来那人该还以为,他对少阳有情。所以认定他不会追究, 甚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孟玄容一马。   他后来是如何应对孟玄容和王翀的, 丰钰并不知情。她忙着整理家里的事。   有个安定的后方能让他肩上的担子稍轻。她身为妻房亦不想只懂一味索取他对她的好。   韩嬷嬷这些日子在整理行装。   她在侯府生活了三十余年, 随安锦南从京城到盛城,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的归宿。她住在正院侧旁的小跨院, 距离安锦南的宿处最近, 屋子一点儿也不像下人房, 整理得十分精致, 还有两个小丫头专门给她使唤。   韩嬷嬷在府里, 从来都没人敢小觑于她, 就连安潇潇遇着事, 也要好声好语的和她一道商量。   她是侯府里资历最老的人, 是安锦南最信任的嬷嬷。   转眼,她却要走了。   在侯爷为了一个狐媚女子而排斥厌弃她的时候。   不是她愿意离开侯爷,是她无可奈何下的唯一选择。   韩嬷嬷叹了口气,将用了多年的一些旧东西细细的包好。   转头看一眼这间屋子,心中有不舍,也有惆怅。侯爷的孩儿她只怕见不到他出生了。   外头一个小丫头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嬷嬷,夫人娘家人来了!”   韩嬷嬷手底下的几个小丫头,专听她一人使唤,平素多替她留心府中各处的事,知道她着紧侯爷,因此安锦南主院那边出了点什么事就及时过来回报了。   此刻听在韩嬷嬷耳中,却觉得有点讽刺。   她已经是个外人了,如今她还能怎样?夫人娘家来了人,又轮不到她去招呼打点,与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韩嬷嬷垂头点着手里的银箱,没有答话。   小丫头眼睛闪了闪,续道:“嬷嬷,咱们不过去看看吗?我瞧那人很急的样子,和夫人两个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在屋里头说话。会不会有什么事?”   韩嬷嬷手一顿,离家的事,先前甚有把握,觉得侯爷未必会放她走。未料到侯爷对此不置可否,她只能悄悄离开。对几个小丫头,还未拉的下脸面来透漏自己要走的消息。   韩嬷嬷叹了声:“不必回我了。这些事……夫人和侯爷自己会看着办的。”   环顾四周,东西都收捡完了,侯爷赏下来的东西很多,可她不会带着走,也带不走。她独身一个,又已年迈,有瓦遮头有钱傍身也就够了。   最后要处理的事,也就是去与二太太告个别,将侯爷放在她这儿的一些私人东西都还上,她和这个家,也就再没什么瓜葛了。   韩嬷嬷想了想,还是先去了丰钰的院子。   她进来时,正见到元嬷嬷引着一个打扮体面的嬷嬷离开。若没估错,那便是小丫头所传报的“夫人娘家人”了。廊下的丫头们不知忙什么去了,一个个的都没在。韩嬷嬷心情有些复杂。若在从前,侯府里怎会有如此坏规矩的事儿?主子门前连个迎门的都无,失了礼数或是怠慢了侯爷还是小事,若给趁机溜进去个什么贼子或是别有用心的人,女眷们清誉还要不要了?这就是夫人宠信元嬷嬷叫她管事的结果?   韩嬷嬷脸色黑沉,敲敲门框,在廊下沉默候着。小环好一会儿才从里出来,手里拿着不知什么,慌慌张张地往袖子里揣,一撩帘子,见是韩嬷嬷,竟把手背了过去。脸色有些不自然地道:“嬷嬷,您怎么来了?有事?”   韩嬷嬷眸光掠向她的手,板着脸道:“老奴有事想与夫人说,不知方不方便。”从前她想进屋子,只要不是侯府在议事,就没有不能进的时候。此番却是要久等通传,也难为她心里不是滋味。   丰钰好一会儿才将人让了进来,似乎刚洗过脸,发梢还带着水珠,韩嬷嬷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丰钰眼睛有些红肿,当是哭过的。屋里有股汤药味道,似乎有人才服过药,四面窗都大敞着,该是要散那药味的了。   她心里的怀疑不断放大,不由自主地联系适才小丫头回报的话,难道,夫人娘家出事了?   韩嬷嬷不动身色地行了礼,并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从腰侧摘下一把钥匙道:“这侯府后院各处钥匙,老奴交还夫人,近来力不从心,无法侍奉侯爷和夫人,想回老家去歇歇儿,再有侯爷外院的一些人的花名册子、身契等,原一拢给老奴收着,侯爷赏的珍玩、奇药、布匹缎面儿,大街上的蜜饯铺子和城郊的两个庄子,老奴实在用不着,不若留给夫人和侯爷赏人吧……”   细细一数,安锦南赏给她的东西着实不少。小到吃食用具,大到铺子田庄,安锦南对她从不曾吝啬过,若她为人张扬些,怠懒些,愿意出去单过日子,只怕这份体面并不比寻常富户的当家奶奶差。只是这些都没被她看在眼里,她从始至终就只希望侯爷仍如以前一样信任她依赖她罢了。   丰钰并没有做出惊讶吃惊的模样。她甚至寒暄一句都不曾。只低低地道:“这是妈妈和侯爷都说好了的?”   韩嬷嬷并没和安锦南提及会返还这些东西,她不过想走得清高一点,有尊严一点,若交还给侯爷,只怕侯爷心里不舒坦,不及都还给这女人罢了,届时侯爷是高兴是不高兴,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与她无关了。   韩嬷嬷嘴角噙了抹冷笑,垂下头去福了一礼:“老奴已和侯爷说去,侯爷允了。”   这是句很含糊的答话。很容易给人错觉,像是在说,还东西这一幕亦是和安锦南达成了共识的。   丰钰却没有怀疑,她点点头,示意小环将单册等物接了,又命小环去匣子里取二十两银子过来,说是给韩嬷嬷添些盘川,又问韩嬷嬷可安排了人随行护送。   韩嬷嬷推拒了她的好意,冷着脸从里头告辞出来。   二十两银钱!寻两个侍卫护送!   当她是要饭的么?   屋里,小环咬着牙愤愤不平地道:“夫人,她这明显是给您设套呢!还了这些东西给您,侯爷难保不会以为是夫人逼得她不得不还呢!外人不知道,以为您堂堂夫人容不下侯爷的乳母。这不是叫夫人里外难做人么?”   丰钰淡淡一笑,朝她挑了挑眉:“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去。”   小环跺了跺脚从里屋出了去。   韩嬷嬷沿着开满紫藤的花架下头往自己院里走。听见身后脚步声,一回头,见小环缩头缩脑东张西望地往岔路上走去。   她心内一顿,联系前番种种,本不想管,奈何好奇心盛,她还是跟了过去。   只见小环专捡那避着人的道儿,快步地朝后院角门走。略略和打水的下人寒暄了两句,就快步出了门儿。   一抬眼,就见门前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适才在丰钰院前远远见着的那婆子。小环从腰里掏出一只小布包,四下看过没人注意,才神秘兮兮地塞到那婆子手里。   韩嬷嬷眉头一凝,侯在廊后等小环回去复命了,才扯了那打水的粗使丫头过来,沉声问道:“可知适才环姑娘见的是什么人?”   那丫头挠挠头:“刚才那位?许婆子吗?那不是夫人娘家的妈妈么?三天两头就过来一趟,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韩嬷嬷道:“可知她来是做什么?”   丫头憨憨道:“这却是不知,妈妈您在夫人屋里头,哪有您不知道的,怎么却来问我?”   韩嬷嬷不语,回头却私下寻了个常来往的跑腿小厮偷偷去跟着查看。   这一查,竟是不得了。   那妈妈哪里是丰家的婆子?打着夫人娘家人的旗号,频频上门来,又是送东西,又是拿东西,却是为着旁人跑腿。   韩嬷嬷私下里是打听过丰钰过去的事儿的,事无巨细连她入宫前幼时的事儿也打听得清清楚楚。安锦南知道文嵩和丰钰有过一段,还是从韩嬷嬷这儿听说的。   这事就像一枚沉重的石头,压在韩嬷嬷心头,叫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什么事儿值得丰钰和文嵩院子里的嬷嬷频繁来往?三天两头就上门来?   如今夫人还怀着身孕,那婆子却来惹夫人哭了一场?又想到她在屋里闻见的那股药味。夫人要服药,作甚要背着人?小环偷偷摸摸送出去的,会是什么?   韩嬷嬷彻底躺不住了。   她准备在走之前,最后替侯爷做件事儿。不管侯爷承不承情,她总不能让侯爷做个给人蒙在鼓里糊弄的傻子!   五月初三,端午前夕,侯爷因公率众出城。那文家婆子在早前一日又来了趟侯府,和小环嘀嘀咕咕在角门外说了许久的话。   次日,侯爷刚刚出城,丰钰就命人备车,同时命往宏光寺打点一切,说约了娘家伯母一道进香礼佛。   韩嬷嬷查得清楚,这一日丰家宴客,丰大太太根本不可能有空去礼佛。她心里越发笃定,听丫头回报说丰钰已经动身,她迅速命人去请了府内数个体面的管事婆子。假称夫人有事唤众人前去,命府里备车跟在丰钰车后一道去了宏光寺。她心内十分恐惧,怕真相揭开后,侯爷却不信她。在她和那个女人之间,侯爷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那女人的一侧,她必须有足够有力的帮手帮她见证,这件事才有可能赢。   因她事先安排了眼线,才入山门,就有跑腿的小厮过来回话,说夫人直接入了寺后南侧厢房。   众人缓步朝后头走,就在丰钰所在院前,瞥见一角儒袍消失在门内。   众所周知,安锦南是个武人。而他此刻又远在城外。   这个身穿儒衫,明显是男人的背影,却溜进了夫人房内?   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几个管事婆子脸色都不大好看。   院内院外都无人把守,看情形是事先屏退了人的。   过了一会儿小环才从屋里出了来,静悄悄地掩了房门。然后就靠在廊下的柱上,明显是在替里头的人把门望风。   韩嬷嬷指尖直颤。   数日以来她苦苦追查,循着各种蛛丝马迹才查到了源头。今日就能在众目睽睽下,撕开那女人的真面目。   侯爷会如何?侯爷的名声,是否就因她完了?   韩嬷嬷突然有些后悔。   她该悄无声息地查出结果,悄悄地知会侯爷。她怎忍心侯爷的名声如此给人蒙上污尘? 第100章   众人面色各异,明显已经猜出了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都不是傻的, 能管着侯府内的一些事, 说明他们都是安锦南信任且有能力的人。当下就有几个萌生去意, 不愿蹚这趟浑水。   韩嬷嬷趁机道:“夫人娘家兄长既在, 你等先暂别进去。待我过去回了夫人, 等夫人见完了亲家太太和舅爷, 再喊你们。”   她心内不好受。事到如今,竟还要替那不守妇道的女人描补她的恶事。   众人一叠声笑着各自散了。   韩嬷嬷想了想,又唤来那小厮,“你去, 找寺里的小沙弥寻个由头把环姑娘支开了。”   一切安排妥当, 韩嬷嬷独个儿靠近了后窗。   这天气热的紧,那窗不曾紧闭。   她很容易就看见了里头的情形。   丰钰背窗立着,身上穿了件轻纱半透的中衣,外袍早脱了去。   她歪头立在屏风侧边,扶着屏风的立柱和里头的人说笑。   屏风遮住了那男子的身形, 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丰钰的手腕,随后两人都消失在屏风后, 只余微带喘息的说话声低低地传来。   “别闹……”   丰钰的嗓音, 饱含甜腻的娇气。   似乎不满地嘟着嘴道:“外头的人可都知道如今我是怀了身子的。您大白日的进来与我关在屋里, 人家还不知怎么想呢!”   那男人低声闷笑, 并不说话。只听丰钰娇娇地笑了两声, “如今天更热了, 再有些时候,我这肚子该显怀了。到时岂不要垫块东西在上头?可不难受的紧么?”   一句话说得韩嬷嬷瞠目结舌。   垫东西在肚子上?   这是……什么情况?   她却没功夫再细细听下去了,前头被支开的小环似乎回来了,韩嬷嬷蹲在墙下,迎着刺眼的阳光久久不动。整个人却像是坠入冰窟一般。   比侯夫人与旁人偷情私会更让她吃惊的,是夫人的肚子竟是假的?   她欺侯爷至此,究竟当侯爷是什么人啊?   一介地方小吏的女儿,在宫里伺候过人的出身,凭什么这般玩弄侯爷?   韩嬷嬷心痛,震惊,愤怒,恨不得冲进去厮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约莫有一个时辰,屋里的人才一前一后的出了厢房。   韩嬷嬷的腿早蹲麻了,她神态狼狈地从后院悄声走了出来。   丰钰辞别了在厢房内与她会面的人,扶着小环的手沿小路朝大殿走。   小环低声道:“夫人才刚进去,韩嬷嬷就领了人来,不知如何却没有当场冲进去,而是扬手叫众人散了。后来就有小沙弥过来喊奴婢去帮个忙,趁着空当嬷嬷自己进了院子……”   丰钰微微笑了笑:“她到底是顾念侯爷的。”   “可是夫人您……”小环始终放心不下,夫人自毁名声,往自己头上栽这脏水,就为了演给韩嬷嬷看,何必呢?给那些管事婆子瞧见有男人进了夫人的房里,夫人清誉不还是毁了么?   丰钰温温笑笑,并没有解答。   大雄宝殿正中,佛祖面目慈悲,高坐莲花台上。香案下,一个纤细虔诚的信女,正恭敬的在蒲团上叩首。   丰钰候了一息,等她回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丰钰伸出手臂,任她挽住自己的手。   小环朝她身后一个眼熟的婆子点了点头,正是那日在侯府后门她曾塞过东西给她的那个许婆子。   丰钰和文心挽着手朝殿后走。   狭窄的长廊下,寻了一处不惹眼的位置坐了。   丰钰捋了捋文心被风吹乱的头发,“近来如何?朱家人还常常去你家里闹么?”   文心撇撇嘴道:“怎么不闹?为着那点赔偿银子,他娘恨不得扒下脸皮。起初以为我嫁妆都还在他家库房,去翻过了一场,待发觉空了多半,先是疑心我带了走,因着没证据,也就嘴上逞逞能。后来便疑心那管账的女人头上去了,陈婆子前后撺掇两回,她还真对我留下那点东西出了手,没想到就给抓个正着,如今他们家乱成一团,里外的闹嚷。”   丰钰抿唇笑道:“你可没心软吧?”   文心斜眼瞭她:“你当我是什么?他明摆着推我死,我还对他留情,我是傻子不成?那女人我本想不理会,怕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得,谁知我听陈婆子说她背后联合一个道观的姑子写符诅咒我,才叫我生气发了狠。如今她被朱家疑心中饱私囊往外头运东西,朱子轩倒霉的当儿,她这样,你瞧着吧,她想扶正是不可能了!”   冷冷一笑,拍了拍手:“陈婆子说得不错,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但凡他们肯对我留一留手,也不至于闹成这样。我本都打算认命的了,还非要骑到我头上去。如今朱家拿着俩孩子跟我讲感情,我娘生怕我心软,直接都替我挡了。他家这笔赔偿银子如今出了大半儿,我留小半儿填补从前我在他家损失的那些,余下的都赏了城防营的凌校尉他们。”   提及凌校尉,文心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丰钰瞧得心惊,一把扣住她手腕:“你私下里见过凌校尉么?”   这回的事,主要由凌校尉率部下出头,崔宁身份太敏感,安锦南不可能露面,与官府逞凶斗狠,咬定朱子轩不放的都是这凌天富。从某种程度上看,说是凌校尉替文心摆平了和离风波也不算错。   可这人是崔宁手底下的人,常年守城,脾气不太好,又惯来嚣张跋扈,若文心对此人生了好感,……丰钰觉得有点棘手。   文心捂嘴低笑了几声,凑近丰钰小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呢。我才和离几天?我娘我爹如今只把我当成个被人辜负的小可怜,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在我身边,我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就是……”想了半天才咬着嘴唇道,“觉着这人挺有意思的。”   一口一个“大姑娘”地喊她。还各种献殷勤,说将来但有吩咐,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文心从前闺中生活平淡而拘谨,身为文家嫡长女朱家长房长媳,谁敢在她面前这样插科打诨?   “我和他说了,实在余下那一万两银子讨不回来就不讨了。朱子轩虽然对我不起,毕竟是我两个孩子的爹,我把他逼上绝路,对我俩孩子也没什么好处。将来给人说起来,亲娘逼死了亲爹,很好看么?你别这样看我,我可不是心软,我是想通了,放下了,觉得和这样的人纠缠下去不值得。”她拍了拍手道:“回头我叫他家出个借条,我借他银子!反正最后还是回到我手里头,我又不损失什么。有这把柄在手,他们见着我就矮三分,也免得总从孩子身上打主意,我可不叫孩子回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去。”   丰钰长长叹了声。   不再被爱情蒙住双眼的文心,终于找回了她从前的率真。她轻轻拍了拍文心的肩膀,“只要你觉得快活就成。旁的事你不耐烦理会,只管喊许婆子知会我。”   提及许婆子,文心神秘兮兮地眨眨眼:“你那边怎么样了?还真为了一个奶嬷嬷大动干戈?她以为她是谁?仗着自己喂养了侯爷一场,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你婆婆?”   丰钰抿嘴一笑,扯了扯她袖子:“你小点声!”   “她和旁人不一样。这些年侯爷独身一人生活,起居皆是她领着人照料,三十来年的情分,关系早已超越了主仆。且她为了照顾侯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侯爷加倍的待她好些,也是侯爷重情义的缘故,难道我一进门就容不下人,将人撵出侯府么?我递个假把柄给她,也不是为着将来打她的脸下她的面子,我就想找个机会和她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平时见着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有真话说?这回多亏你替我布置这些事儿,只盼着不连累你和你哥……”   文心戳了下她的额角,啐道:“说什么呢?你替我布局,用陈婆子挑唆那郭氏,凌校尉假死告官,哪样不花心思费钱?我都没和你客气,你跟我外道什么?”   两人说了阵话儿,各自告辞回府。   一进院子,丰钰就察觉到气氛不同往昔。   她含笑朝里走去,有小丫头上前来小声地道:“侯爷回来了,和韩嬷嬷在屋里,等着夫人呢。”   丰钰敛了敛衣衫,垂头走了进去。   安锦南坐在上首,一身骑装未来得及换下,身体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眸。听见丰钰行礼问安,他并没有抬眼。   一旁,韩嬷嬷冷着脸立在那儿,神色凛然,戒备地望着丰钰,视线在她面上留连片刻,就下移到她腹部,来回逡巡。   丰钰含笑起身,朝安锦南走近两步:“侯爷怎回得这样早?”   安锦南蹙了蹙眉头,睁开眼,看向丰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案上头:“身孕一事,妈妈有所怀疑,你如何解释?”   丰钰凝了凝眸子,目光锐利地看向韩嬷嬷:“妈妈怀疑什么?妈妈既然去意已决,就请不要插手侯府的事,侯爷尚未说什么,妈妈何故煽风点火?”   韩嬷嬷眯了眯眸子,朝安锦南施了一礼,才铿然走了出来。   “事关侯爷清誉,老奴不得不多嘴说一说!老奴在侯爷身边三十载,如何能眼睁睁瞧人欺瞒愚弄侯爷?侯爷的事便是老奴的事,若有人存心陷侯爷于不义,老奴便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守护侯爷!”   她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安锦南冷淡的面容有一丝动容。他垂下眼睛,掌心摩挲着那只冰蚕香囊,只听丰钰冷笑道:“妈妈说得好仗义啊。分明要弃侯爷于不顾的人是妈妈您。侯爷与您乳母乳子的情分,待妈妈一直不薄,妈妈不念侯爷难处,坚持要出府离家,要侯爷给人戳脊梁骂不仁不孝,妈妈却口口声声要守护侯爷?妈妈口中的守护,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一句话挤兑得韩嬷嬷涨红了脸。她说要走确实意气用事,可那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不得已的选择。若侯爷肯说句需要她,她又如何会坚持?   韩嬷嬷怔了一瞬,很快恢复了清明。“你这贱妇,如今说得可是你欺瞒侯爷在外淫乱之事,你却将矛头指向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丰氏,我只问你,你腹中胎儿,可是侯爷骨血?你答我,此胎何时坐下?如今有孕几月?敢不敢喊乔先生进来,当着侯爷的面叫他替你把一把脉?”   她口吐“贱妇”一词时,安锦南陡然睁开眼睛,眸中一派厉色,嘴唇紧紧地抿了抿。   丰钰朝他投去安抚的一瞥,笑着走近韩嬷嬷。伏低身子,凑近韩嬷嬷小声地道:“是了……我不敢的。我根本没有怀胎。” 第101章   韩嬷嬷面色一变, 下意识就想推开丰钰。   她敢承认, 还如此嚣张?她到底眼里还有没有侯爷?   丰钰退后两步, 走近了安锦南的桌案, 绕到案后, 手臂交缠, 勾住安锦南的脖子。   “那又如何呢妈妈?我怀孕是假, 难道我对侯爷就是假的么?我已是侯夫人,侯爷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抬进来的正房, 我就是做了再大的错事,又能如何?侯爷无论如何都会回护我,忍受我, 不是么?”   韩嬷嬷睁大眼睛,瞪着这无耻的女人, 和无动于衷的侯爷, 不知是出于激愤还是痛恨,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颤着声道:“侯爷,她……她竟如此嚣张……侯爷从小千恩万宠地长大, 谁人不是敬着爱着侯爷,你怎能如此对不起侯爷?还……还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安锦南垂了垂眼,叹了一声。手掌伸出去, 搂了下丰钰的腰:“钰儿, 别闹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和妈妈说说。”   他站起身来, 负手走到门旁, 脚步顿住停在韩嬷嬷身侧:“妈妈若走了,锦南今后,怕只有做了给这女人吃得死死的冤大头。”   他未再言语,提步迈了出去。   安锦南在这世上,除宫里那些个主子外,谁还有资格喊他一句锦南?韩嬷嬷霎时泪水决堤,手颤抖着揪住袍角。   安锦南去了,她嘴唇嗫喏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酸涩得说不出话。   丰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她声音放的低柔极了。   “妈妈一心护着侯爷,为侯爷好,却非要做出种种事态,叫侯爷为难,这是何故?”   韩嬷嬷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眸光有恨,有怨。   丰钰淡淡一笑,行至一旁的柜前,从里头翻出那件儒衫。   “妈妈说我不守妇道,是因为看见了穿这袍子的人进了我的房里?”   韩嬷嬷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丰钰含笑道:“我是侯爷妻房,我假孕,乃是侯爷安排。侯爷上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妈妈您也清楚。有人针对侯爷,要害侯爷,此事怎能不查?之前传出有孕的消息,不过是为了麻痹对方罢了。如今真相已然查知,我这胎已经没了假装的必要。外敌当前,我们后院不稳,侯爷如何专心应对?”   “妈妈既一心回护侯爷,如此忠心,就更该做个表率。我只盼着,以后带着所有掌事嬷嬷去捉奸这种事,再不要发生了。”   “嬷嬷何故信不过我?因我的出身,我的为人?觉得我只想攀权附贵?那我不是更该好生伺候侯爷?我已成了侯爷妻房,我却与侯爷不同心,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我身边的护卫都是侯爷的人,妈妈觉得侯爷蠢到,容得我在他眼皮底下与人私会?”   她捏了捏手里的儒衫:“不管韩妈妈想不想承认,愿不愿意承认,我和侯爷夫妻一体,木已成舟,谁都不能改变。今后不论妈妈怀疑什么,从哪里听说了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为了侯爷,妈妈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站在我身边,驳斥那些人。我的脸面,就是侯爷的脸面。我的名声,就是侯爷的名声。”   韩嬷嬷不屑地道:“凭你也配?你……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刻意接近侯爷……”   “算了,妈妈。”丰钰挥手打断她的话,“妈妈心知肚明,从前我来侯府,都是受侯爷所命。侯爷若真是妈妈口中那等会给美色迷惑,抑或被人花言巧语骗过的人,侯爷何至孤身十年?是妈妈一时不能接受,他不再只需要您一个,不再只信任您一个了。您这些年,早已把他当成了您的亲生孩儿,把他当成了您的所有!”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的说着。   听在韩嬷嬷耳中,就像一声声的雷鸣,不住地敲击着鼓膜。   丰钰含笑道:“侯爷看重我,不等于就不信任妈妈了。他需要您,替他长眼,管着后院那班人。有您相助,他才有更安定的后方。他习惯了您安排的饮食,您亲手整理的书卷。我是嫁进来了,我是挤入了侯爷的生活,可他总要有个伴的啊妈妈,难道他这辈子,就必须一个人孤床冷枕的过么?我早晚……”   丰钰面上泛起一抹不容易发现的红晕,硬着头皮道,“我早晚也要给他添个一男半女……侯爷怎可无后呢,妈妈您说是么?”   韩嬷嬷皱着眉,冷冷地睨着丰钰。“你设此局,不惜给自己扣上不贞的帽子,就为了在侯爷面前叫我难堪?对我做这番说教?”   丰钰摇了摇头:“非是如此,妈妈怎肯与我和侯爷说真话?口口声声说要回乡,侯爷想留又怕勉强您,让您不快,不逼着您说出心里话,你怎肯承认您放不下侯爷?”   “妈妈,便算我当真是您心里想的那种女人,您更该留下啊。您得替侯爷时时看着我,监督我,别叫我行差踏错,堕了侯爷的威名才是。您若走了,侯爷固然伤心,我没了牵制,说不准会想出什么坏点子呢,您真能放心吗?”   韩嬷嬷只觉自己无地自容,她咬着牙道:“我走了你多清净!何苦大费周章地留我!”   丰钰正色道:“您走了,我自是没什么可损失的。可我不忍瞧侯爷落寞啊。我是他的妻子,我还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就先挤走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人,那我成什么了?妈妈辛劳了三十年,也该是享福的时候了,服侍侯爷的事,有我和身边的人。妈妈只管好好看着这个后院,看着这个家。我和侯爷将来当真有了儿女,还不得妈妈从旁看顾么?我和侯爷哪里懂呢?”   韩嬷嬷脸色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大费周章的追查,心里翻来覆去的放不下,到头来只是这女人设的一场局,叫她难堪得说不出话。   可丰钰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她不舍得走的。   这里是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她早在心里对侯爷生了母子情。她放不卡手,若离去,最痛苦的是她。   可是……   丰钰靠近她,抚了抚她的肩膀,“您老奔波一天,也该累了。回头我叫人端碗燕窝过去,给您补补身子。前番您送过来的东西,我都原封不动放着呢,回头叫人抬回您房里。”   说完,她语气陡然变得一沉:“妈妈,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将来人人觉得可以用旧情来辖制侯爷,侯爷还有什么威名可言?我希望您记着,永远记着。”   她拂了拂袖子,昂首走了出去。   她手里那件儒衫,皱巴巴地落在地上。金丝锦线缝制的,上有云纹月桂,是侯爷的身量尺寸,半点没有差……   韩嬷嬷捂着眼蹲在地上,指尖拂过上头绣的花。   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她就僭越了。侯爷没有怪罪,容忍她到今天。那些话从被她瞧不起的侯夫人口中说出来,让她千倍百倍的难堪。可丰钰说得并没错,无论是为了安定后院,还是为了减少侯爷的麻烦,她这么做,都不应该。管理后院侍从的人,自己却犯了为人仆役的大忌,她当真没脸再与丰钰争论什么。   韩嬷嬷扬手,甩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辖制侯爷,这是何其大的罪名啊……   丰钰顺着走廊往后园走,月色下,摊开手掌,一掌心的汗。   她怕说不服韩嬷嬷,怕一切落了空,怕自己白白做了一场戏,却根本收不到效果。好在,韩嬷嬷对安锦南的感情够深。好在,安锦南肯配合她胡闹。   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她被一个背影勾住了腰,一把拖进了芭蕉丛下。   丰钰没有尖叫,她甚至有闲暇挥退吓傻了的小环。回身抱住来人的脖子,柔声问:“我替侯爷摆平了妈妈,侯爷怎么谢我?”   安锦南沉默地吻她,好一会儿,才将胡茬短短的下巴抵在她颈侧,闷闷地道:“何时,你替我生个一儿半女?”   丰钰给他刺得又痒又难捱,缩着身子推他:“现在不成……不是对外头说了有了吗……”   安锦南静静地拥住她,没有说话。   侯府的后院慢慢的安静下来。管事婆子与丰钰回事时,本还有些不自在,和眼神闪躲。却在安锦南穿着某件衣裳在府里晃了半天后,和韩嬷嬷的刻意描补下,渐渐的抵消了那些不可说的传言。   丰钰就选个合适的时候“落了胎儿”,像模像样地坐起了“小月子”。当初为了麻痹王家和孟玄容,不得已撒了这谎,闹得尽人皆知,无论如何都得有个交代不是?   安锦南却一天天的忙起来。他镇日皱着眉头,话很少。有时夜里才回来。   几次午夜时分,丰钰被身上披着寒气的男人弄醒,他又沉默又急躁,索要她温柔的抚慰。   外头的事丰钰也用自己的法子收到了一些风声。似乎近来朝堂上有些乱,就在宸妃的永和宫,皇帝被人行刺受了惊吓。至今刺客都未找出来,御林军大肆在京城各处搜捕嫌犯,弄得京城人心惶惶。   某天,安锦南又是夜里才归。   温存过后,两人相拥泡在泉池中。   安锦南面色微沉,抚着她光滑的脊背,沉默许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有事,想告诉侯爷……”   “我有件事与你说……”   丰钰心头直跳,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寻常。   安锦南手掌滑过她圆润的肩头,压低嗓子道:“你先说。”   丰钰迟疑了下,抿住嘴唇,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侯爷呢,是否有什么话要吩咐我?”   安锦南点了点头:“钰儿,我把京城水搅乱了,又袭了秦王府……”   丰钰眉头直跳,强忍着没有出言打断他。   秦王,当今圣上唯一的嫡皇子,未来的储君……   安锦南道:“我放出秦王失踪的消息,果然引得北域蠢蠢欲动。”   丰钰直觉不好,指尖冰凉地环住他的腰。   安锦南缓声道:“如今朝中无人,若要抵抗北域,我想,多半那昏君会重新启用我。”   丰钰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她抱紧安锦南,涩着嗓子道:“侯爷……要去打仗?”   在这时候?   她垂下眼睛,不叫自己在他面前露出恐惧怯懦的表情。   可她身子微微打颤,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有喜了…… 第102章   很快入了深秋。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自那日安锦南与她说起可能要重新领兵的事后, 盛城的气氛便一日比一日的紧张。   府里常常会出现一些陌生面孔, 深夜来, 清晨走。安锦南流连外院的时间越来越多。三五天才来一回后宅。   这个时候, 丰钰不想他分心, 她安心在后院做她的事,偶然还开个小宴, 邀请她的旧友们过来聚聚。   嘉毅侯家有宴,宾客自然乐于赴会。也有不少盛城官家的太太主动递帖子过来,想与嘉毅侯夫人交好,走动。   丰钰细腰仍是紧束, 看不出体态上的变化。她婉约含笑,大有在盛城独占风头的态势。各家送来的帖子, 俱都收了, 选了合适的日子, 三五成群的分别开宴。   她将偶然闲谈得来的一些消息递给安锦南。比如刘旻近来为着什么事忙,哪位官员有事出了远门,又有谁家的公子近来迎娶了外头官吏的闺女, 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看似并没什么联系,她私下里细细梳理成字条, 叫人传到安锦南手里。   至于用不用得着,不在她考虑范围。她和安锦南分工清晰, 她只管她自己的一摊事。   韩嬷嬷也安静下来。一开始她还不常出来见人, 自打丰钰悄悄去寻了她一回后, 她突然变得积极起来。和元嬷嬷一道在上房伺候,如今丰钰的饮食、汤药,都由她料理着。   七月中旬,安锦南出了一趟远门。丰钰不想他记挂,瞒着有孕的事没说,那时她已经坐胎两个半月了,除了时有恶心,并没太大的孕期反应。   安锦南不在的这段时间,丰钰接获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关于外面的,秦王失踪,皇帝病重,皇次子齐王监国,柱国将军魏坤领兵伐北,兵败雁门关,军心大乱。朝中终有声音,提议启复从无败绩的嘉毅候安锦南。   这件事安锦南早有准备,也已经与丰钰交过底,丰钰并不意外。   另一件事是关于丰媛的。丰钰接到风声,丰媛似乎在宫中犯了事。丰大太太几次三番来见丰钰,手里拿着丰媛亲笔写的书信,想求丰钰托安锦南出面替丰媛求情。   在外人看来,这对安锦南来说不过是件寻常小事,他姐姐是皇帝的淑妃,曾在宫中十分受宠,安锦南自己也深受重用,不单官居一品,还兼了盐政肥差。   可丰钰知道,宫里的事从没那么简单。   丰媛刚刚入宫,按理说,她还没机会在主子娘娘跟前服侍。初入宫的宫女光是研习宫规就要三个月,然后被派往各处先做粗使。择机灵精明安分者,推荐入各宫。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犯了“大不敬”罪,还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丰钰阴谋论地想,用安锦南的姨妹过错来辖制他,这与从前冤淑妃犯错以打压安锦南,手段如出一辙。   丰钰没有拒绝丰大太太。无论她和丰媛有没有感情,丰媛犯这样的过错,丰家和她,都逃不脱干系。   更何况事情可能关系到安锦南。   但丰钰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安锦南。   丰钰书信一封,命赵跃着人送去了京城。   十年宫中生涯,她也不是全没助力。   关贵人再不得宠,亦是两湖总督府的出身。她胞弟关奇,乃是御前行走的三品侍卫。   她静静的等待消息。   十天过后,安锦南回到盛城。   此时,朝中有了准确消息,齐王代皇帝下诏,启用嘉毅侯安锦南为北伐统帅,将领三军往雁门关迎敌。   同时宫中有了回信。关贵人指明,打听到确切情况,丰媛暂无性命之忧。因为……皇帝根本顾不上。——宸妃出事了。   安锦南风尘仆仆地冲进后院,丰钰正在绣孩子用的小衣裳,小环来不及传报,就见男人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丰钰将手中的针线塞到桌子底下,含笑站起身来,安锦南深邃地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无言走近,拥住她的腰将人抱起来转了一圈。   才端着汤水走进来的韩嬷嬷霎时变了脸,见那粗实的手臂紧紧箍在丰钰腰上,只看的她心惊肉跳。   安锦南所幸还顾及着自己身上的尘土,捧住丰钰的脸亲了亲她嘴唇,低声道:“我先去沐浴。”   丰钰忙不迭命人备饮食上来,韩嬷嬷凑近低声地斥她:“可不能纵着侯爷胡来……”   丰钰涨红了一张脸,默默点了点头。等安锦南从后堂出来时,屋中桌前,就只剩下丰钰。   他朝她笑笑,一步步地走近,自己坐在炕上,伸手就扯住她往身上带。   半个多月未曾见面,两人心情有些澎湃。   丰钰任他拥着,他抬手勾住她的下巴,与她长长的亲吻。   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抚了几下,含笑低声道:“怎地我去了一段时间,你倒似长得丰饶些了?莫不是从前我苛待了你?”   丰钰抿唇低笑,手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亲昵地依偎片刻,两人谁都没有提及出征的事。   安锦南着实累坏了,吃了两大碗饭才觉满足。   天色暗了,屋中燃着昏黄的烛灯。   两人相拥倒在炕上,肌肤紧密相贴,安锦南翻身覆上,伸手撩开她的头发,缠绵细密的吻落下,丰钰歪着头,伸手轻轻的推他。   “侯爷,何时出发?”   终是问出来了。   安锦南眸色一黯,翻身坐了起来。   他回手将她从枕上捞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腿上,指头轻轻摩挲她细滑的脊背。   “明日将盐政之事交接好,后日便即启程前往京城,一路快马,约四五日入京。”   丰钰缓缓捏住他袍角,将面容埋在他膝头:“侯爷要去多久?”   会不会,孩子降生时,都不能在她身边?   这一去有多凶险,她不敢想。   安锦南拂了拂她头发,温言道:“很快的,我与北域打交道多年,对他们的战术地形都很熟悉。乌哥哈死后,他弟弟虎都杀了亲侄儿们,自己夺了汗位,那是个阴毒货,诡计颇多。这回京城大乱,我早料到他会趁机蹿出来,你且放心,我有准备。这些年我一直叫人盯着北部,对他行事风格了如指掌。两个月,最多两个月,等我得胜归来,和你过我们的太平日子。”   丰钰对打仗的事不了解,可她也听说过不少安锦南的旧事,更亲眼见过他那道险些致命的腰伤。他嘴上说得这样轻松,可她知道,那是九死一生要拿命搏的行当。   她不由深恨宫里高高在上的那位君王。如此逼迫一个替他安定江山戍卫边疆的贤臣,害他不得不用这种法子来搏一个稳妥的余生,何其悲凉可笑?   “侯爷说两月,我便等侯爷两月。”丰钰攥着她的袍角,眼睛涩的难受,“侯爷两个月还不回来,我就自己追到雁门关去,去阵前要人。届时我瞧侯爷羞不羞。”   安锦南低声闷笑,翻身把她按到枕上狠狠亲了几口,“如今怎这样娇?你早这般,何苦你我蹉跎这些年?你只轻吐一个颤音儿,只怕我这条命都乐意赔在你身上。”   丰钰捂着脸,不知如何答他这话。见他似乎兴致又起,连忙将他手攥着。   “侯爷,不成的……”   安锦南撕扯她小衣,委屈道:“好钰儿,我就要走了,你不慰劳一番么?”   丰钰按着裙下那只手,红着脸勾住他颈子:“侯爷,您听我说......”   凑近他耳畔,将迟来三个月的消息与他说了。   她眸子一片水亮,半眯着眸子不见自己哭出来:“侯爷在外,要记着我们母子,都等着侯爷安然无恙地回来……”   自打孕后,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得好容易激动,心软的不像话,情绪也越发敏感多变。韩嬷嬷说,孕妇都是这样的,做了娘,心理和身体上都会有些不同。   她清冷的心肠,似乎因着这小生命的来到而变得柔软了。   因着怀了这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对他的心,也变得热忱了。   她舍不得他离开。强忍着不去痴缠,不拖他的后腿。可心里太难受了,她喉咙堵着,不敢多说什么,怕声音里的哭腔掩饰不住。   安锦南怔了下,旋即他猛地松脱抱着她的手,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站在那,紧紧盯着丰钰的面容,然后视线艰难下移,看向她的肚子。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   丰钰蹙眉看着他,“侯爷……”   安锦南攥着拳头,在原地走了一圈。似乎从震惊中渐渐找回了理智,他靠近床榻,俯身看着她道:“你……你再说一遍?”   丰钰眼帘轻挑,伸臂勾住他脖子,“我……”   “你,肚子里有了?”他声音沉沉的,按捺着激动的心绪,“我安锦南,有后了?”   他紧紧盯着她,看她不大自在地点了点头。   安锦南唇边刚要勾起一个笑来,不知想到什么,那笑容没有荡开就沉了下去,他重重捶了下床沿:“他妈的!”   丰钰被他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安锦南站起身,一拳挥在身后的几案上,砰地一声巨响,那桌面给他捶出个缺儿来,“偏在这时候搞事!”   他情绪甚少外露,这一发脾气,着实有些吓人。   外头韩嬷嬷元嬷嬷都在,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惊恐,两人不约而同地提步快速走到门前,不敢随意闯入,大着胆子劝道:“侯爷息怒,夫人身子弱,可经不得……”   经不得吓,更经不得打啊,屋里这动静显然是侯爷暴怒,夫人可怀着身子呢……   听到外头的声音,安锦南略略回神,一回头,见丰钰紧张地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嘴唇,“她们都知道?你瞒了我多久?简直胡闹!”   丰钰咬了下唇,“侯爷不高兴?觉得我......不是时候?”   “胡说!”   他展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道:“我怎可能不高兴?快半年了,我急都急死了。怕你心里不舒坦,偷偷叫乔先生在你饮食补品上注意着……钰儿,我安锦南有后了!”   他重重箍了箍她:“老子有后了!”   丰钰有些哭笑不得,安锦南到底是行武出身,这一激动,什么礼仪矜持都不见了,满口的粗话。   “那昏君……”安锦南不满地嘟囔着,“害我不能陪着你……等打仗回来,非给他几许颜色瞧瞧……”   生完气,又想起别的来,拉开些距离,上下打量着她:“刚才我还在你身上……压着没有?哪里不舒坦吗?你,可恶!瞒着现在才说!后院这些狗奴才胆子大了,帮着你瞒混?看我……”   他嘴里气呼呼地说着话,丰钰心头一酸,抬起下巴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软软地道:“侯爷别生气,......”   安锦南眸子一黯,回手将她重新拥入怀中。“钰儿,你好好的!”   他从腰上取下一块不大显眼的暗色牌子,塞入她掌心:“盛城附近十城五镇,都有我的人……这是令牌,如今交给你。赵跃卓鸣都留下给你差遣,他们都信得过。”   丰钰下意识想拒,他远走边关,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身边没有亲信怎么成?   安锦南看出她心思,将她手腕握紧:“你放心,崔宁会在我身边,我自己亦不是吃素的。我布这局不过要夺回兵权,可不是去送死的。你得好好的保重,和儿子安心等我回来!”   丰钰心头一跳,轻轻捶了下他的肩头:“万一是女儿……侯爷是不是就不喜欢?”   安锦南闷笑一声,捏了捏她下巴:“你呀……我不过随口一说,闺女似你一般得意儿,我有什么不喜欢?”   丰钰扁了扁嘴,算是放过他了。   纵是如何不舍,离别的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从前夜开始,丰钰就开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清晨安锦南轻手轻脚的起来收整,丰钰知道他不想自己操劳,闭着眼睛在帐中眯着眼。听见安锦南轻轻合上门离去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第103章   天隆二十四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廿三就下起雪来, 盛城内外一派银白。   丰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六个月的肚子瞧似和旁人八九月的相似, 韩嬷嬷和元嬷嬷将她照料得很好,四肢和脸颊都有些圆润,行动起来稍显笨拙。   清晨饭后,韩嬷嬷就端了补汤进来。丰钰一手撑腰一手接过碗,朝韩嬷嬷蹙了蹙眉, “妈妈,坐一会儿就腰酸得厉害,躺着又不舒坦,可怎么办?”   韩嬷嬷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托盘绕到榻后,替她轻轻揉按着,“怀孕可不就这么着?待会儿我做个稍硬点的垫子, 你歪在炕上靠着, 看能不能好点儿。”又道:“趁着还有些日子才开始准备年节的事儿, 二姑娘还算清闲, 屋里的帐不如还是给二姑娘全权的管?你晚上睡不好,白天就得好好歇歇, 还当自己没事儿人呐?整日的不得清闲?”   元嬷嬷含笑捧着盒子进了来:“韩妈妈说得是,夫人不听我劝, 韩妈妈好生劝劝。”将手里的长盒摆在桌案上头, 打开来给丰钰看:“段家太太叫人送东西过来。”   盒子里头是一对成色颇好的灵芝。   丰钰抿了口补汤, 点点头道:“大舅母惦念我。收着吧。”又问, “是派谁来送的?人在何处?怎没进后院来见我?”   元嬷嬷神色有一丝迟疑,偷觑了韩嬷嬷一眼,低声道:“是段四爷。说侯爷不在,不方便进内院,叫奴婢们代为问候夫人。”   韩嬷嬷挑了挑眉,倒没说什么。丰钰叹了一声:“他真是……”   雪天路滑,他非要亲自过来一趟,送些药材补品,随意派个嬷嬷来都成,他……   倒叫她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段清和每回过来,就只在外头打个转,也不见她,好似只隔着一道院墙距她近一些就安心一点似的。   分明是表亲,原该亲亲热热毫无芥蒂的关系,因着这样那样的顾忌,却只能这样相处着,也叫人十分唏嘘。   她知道他是顾念她,怕安锦南不舒坦,又怕旁人说闲话。   却又忍不住想为她做些什么,虽然她什么都有,根本就不需他如此……   元嬷嬷将东西收进了库房。等她从那头出来,见韩嬷嬷也端着托盘出来了。   两人在廊下碰头,元嬷嬷朝屋里觑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侯爷那头,还是没消息?”   韩嬷嬷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得很。   元嬷嬷叹了声道:“夫人心里不定怎么惦记呢。说肚子沉得睡不好,白天就拼命的找事做,其实就是放心不下侯爷吧?”   又问韩嬷嬷:“侯爷从前出去打仗,也是这样么?半载没个音信儿?叫人带个话回来也好啊。”   韩嬷嬷摇了摇头:“你不懂得,战事吃紧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一息一瞬都关系着将士们的安危性命,侯爷自己一样是绷紧了弦。再说边关告急,各处城守定严,书信便是写了,也未必能及时送回来,延后个一两个月都是可能的。”   元嬷嬷长叹了声:“夫人也是不易。原先身子骨坐下了不少小毛病,这一有孕,哪哪儿都不舒坦。强行用药补着,还虚得紧。乔先生说,夫人能怀了身子都属不易了,这胎千万得小心再小心。如今这样挂念着侯爷,我真怕她身子吃不消。她自己也知道,重视这一胎,勉强打起精神往下灌那些补药,吃的药倒比吃的饭还多。那身上是用药后的浮肿,哪里是胖出来的?”   迎面见水仙引着管事婆子们过来了,两人顿住话头,韩嬷嬷喊住众人,叫他们暂先别进去,着水仙去请二姑娘过来,就在旁边侧厅里头把帐对了。   今年庄子收成不好,夏末连天大雨直下到仲秋,市面上的铺子营生也不大好做。各处亏损的亏损,哭穷的哭穷,丰钰镇日就被这些事缠着,从这边挪了现银去补那头,又要打算各处的人手添减,偌大侯府里头几百人的开支嚼用。另有学堂里头那些族中子侄们的开销……   府里女人少,没有婆婆妯娌姑子们帮衬,都在丰钰一人身上,事情繁多冗杂。   安潇潇很快就过来了。小环轻手轻脚地进内室取了回账本子。见丰钰斜靠在榻上,轻轻闭着眼。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夹棉裙子,头发简简单单挽个圆髻,斜插一支水头挺好的白玉簪子,粉黛不施。似乎睡着了,呼吸很轻很平稳。   小环取了薄衾给她盖在腿上,又悄声将炭盆移到炕下的中空。   丰钰隐约感知到有人进了来。她没有睁眼。适才恍恍惚惚睡着了,梦着了安锦南。   他上身赤着,露出精壮强健的胸肌和腹肌。腰侧有好大一条伤,皮肉翻着,极其狰狞。   她恍惚又看见她自己,一身宫装打扮,梳着宫女头,端着热水巾布进来,乍一眼看到坐在床头的嘉毅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外头名头太响,各种彪炳战绩和他煞神之名一般的可怖。   安锦南面色不虞地等她近前替他上药。丰钰才一走近,就被他攥住了手。   她抬起眼,看他深沉的眉目一派情深。   他低声唤她:“芷兰……不如我与皇上讨了你,我们成婚?”   丰钰抿紧唇,心里咚咚咚地打鼓。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软软的应答:“好。”   他这才舒展了面容,指着适才的伤处道:“你瞧,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把自己缩在他怀中。他不觉痛,可她好心疼啊。   他也是血肉之躯,受了这样重的伤怎可能不疼呢?   他强悍惯了,因为这世上没人疼他。   现在有了,有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可以不用强撑着了。那时他还那么年轻,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回来,不知经历过多少的厮杀,把性命悬在刀下,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强的防线,让敌人不敢妄生侵犯之心。可他得到的都是些什么?猜忌,陷害,落井下石,被算计的婚姻,被毁掉的后代……   她真的好心疼……她甚至后悔,没有早点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   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丰钰揉了揉眼,无声的将泪水擦去。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多少次梦见他,梦见他们在一起的片段。恨从前时光蹉跎太多,浪费太多,到今时,深悔不已。也渐渐明白了当时崔宁和安潇潇的痛苦为难。   原来牵肠挂肚的滋味,是这么的不好受。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还要安心等着他凯旋归来,距离他们约定的两个月时间,已经只余三两日了。   丰钰打起精神,喊小环进来要水洗了脸。   近来文心常来看她,文慈上个月按期出嫁了,文心和离一事并没有掀起很大的浪花。与其说她与朱子轩是和离,不如说是义绝更贴切。朱家所作所为让所有家中有闺女的人家心惊。对结发妻子如此狠绝无情,谁还敢把闺女嫁他?   几天前朱家终于凑够了凌天富的汤药费。凌天富倒没说谎,他确实不能再做城守了。安锦南重新领兵后,就将他调职入北伐军营,做了崔宁的副将。   朱家赔偿用的钱是文心借的,白纸黑字在欠条上签了字。文心为此还在城中赢得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口碑。朱家因此在文心面前矮了一头,强要回两个闺女的事果然未再提及了。   入冬后,丰庆病情有所好转,不但说话清楚了,有时被搀扶着还能在院子里走走。丰郢接了妻儿回盛城,一道在西府伺候着丰庆。丰钰寻常不回去,元嬷嬷每月都代她做主送些吃食药材回去,丰庆很满意,见人就夸侯爷女婿没架子,女儿和儿子都孝顺他。他只遗憾杏娘,听说杏娘随客氏迁到庄子上后,因为身子未曾养好,很快就染了病,弥留之际丰钰做主还了她自由身,把她和她弟弟一道送回了她舅父家。出去没多久人就去了……   这些事丰钰安排的很小心,也没人真去在意杏娘的死活,很容易就瞒天过海。杏娘如今改名换姓,和弟弟两个在京城开了个小食铺子,用的店面是丰钰替她买的,杏娘牺牲太大,她值得丰钰为她铺平余生的路......   十一月中旬,安锦南北伐四个月后,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一骑飞马喊开了城门。   八百里加急,送来边关的最新消息。嘉毅侯大败北军,携俘虏六千余人,踏上回京之路。   满朝振奋,边疆告急至今,已近半年余,为筹军饷,掏空了国库不说,齐王还强征了各大世家的存粮。如今战事结束,各家总算能够松口气。人人对安锦南都有些感激。   十一月末,安锦南帅将士三万,俘虏六千,浩浩荡荡地来到京城门外,金水桥前。   齐王率满朝文武出城二十里相迎。   嘉毅侯面如刀刻,神色端沉,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随齐王车辇进了城门。   适时,秦王失踪一事有了结果。   原来□□早年就混入了敌国细作,与百花楼里的花魁沈千秋一道设局,掳走了秦王。本欲用他换几个城池和财宝。熟料沈千秋对秦王动了真心,在进入北域前,偷偷放走了秦王。秦王迷路在天山,跌入深谷,后为人所救,却足足养了数月,才医好了腿伤。安锦南这回顺势带了秦王回京,往日里养尊处优的未来储君变得怯懦胆小,除安锦南外,并不信任旁人。   安锦南此次所立功劳,不比当年亲手擒住乌哥哈小,此番重创北域,边关至少得保二十余年无虞。加之寻回储君有功,成了未来君王最信任的臂膀,京里那些大小官员不由猜疑,除非安锦南自己为表清高主动献回虎符,否则他的兵权再无任何人可以撼动。   事实上,如今的皇帝也顾不上了。自打宸妃在宫中出事,皇帝气出了病来,这段日子强行用药吊着精神。   听说凯旋归来的嘉毅侯递折子希望能入宫面圣汇报军情,他躺在龙床上,从指头凉到脚跟。   他早知这一日终会来。   安锦南蛰伏多年,最终还是来到他面前,与他讨回当年的债。 第104章   多年未曾走入这道宫墙, 安锦南步履比过往更沉,更缓慢。   他身上战甲未卸, 在雪色茫茫中,反衬得锃亮发光。靴子踏在积着薄薄雪层的阶上,印下有力的足印。   戚总管垂首侯在丹樨上头, 未敢直视安锦南的面容。   朝中乱成一锅粥,皇帝将死卧床,救护储君有功,又扶植齐王摄政。且十万兵马在手,如今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沉重的殿门徐徐开启,随着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屋中多了甲胄摩擦的金属轻鸣。   皇帝张开浑浊的眼,隔着轻飘飘的明黄帐子看向来人。   男人身上披着寒气,面若寒潭。他高大威严, 煞气凛然, 站在几步之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微臣安锦南,参见陛下。”   可他没有跪下去,没有行礼, 声音里也没有谦恭敬畏。   床前原立着几个宫人,不知安锦南用了何法, 在他进来前, 殿里就只剩了皇帝一个人。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 喊他:“锦南,此次你护国有功,朕……会重重赏你。”   安锦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岂敢。”   他从一旁桌畔挪来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腰间佩刀碍事,他摘了下来,随手丢在桌上。   刀碰在桌面,发出“咣当”一声巨响。那刀分明是扔在桌面上,可不知为何,皇帝却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觉得那利刃,就横在自己颈中。   为坐稳这个位置,他着实做过许多阴狠事。对安锦南,他用最大的疑心和最狠毒的阴谋相待。到今天,在砧板上不得动弹的那条鱼,是他自己。   安锦南从胸前,抽出一只雪色的香囊。打了四五个月的仗,他随身带着的此物,却仍如此洁白如新,可见爱惜程度。“陛下还认得这是何物么?”他声音轻缓,像话家常。   皇帝艰难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手里一荡一荡的穗子。   “是……是浅儿……”   他记得。   昔年佳人如玉,也曾被他捧在掌心里真挚的疼宠过。   也曾因她而苦苦挣扎,令他在感情和理智的抉择中,痛不欲生的煎熬过。   一点一滴的过往,他以为他早就不记得。   当时关于她东西都烧了,安锦南咬牙恳求留下了这只香囊,他当时也是心软了吧,才会准许遗下了这小小念想。   安锦南嗤笑了声:“难为你竟记得。午夜梦回,也曾思念过她么?记得你加诸在她身上的痛楚,记得你是如何待她的么?”   “朕……锦南,朕待她不薄……,她自戕而死,朕并没有追究你安家阖族连坐。朕……瞒下这样大的罪过,你认为……朕待她、待你不好?”皇帝很想撑起身子坐起来,想堂堂正正地端坐在宝座上,维持他最后的尊严。可无论他如何使力,他就是无法起身。歪歪斜斜靠在枕上,急的自己一头汗。   “我父亲战死了,为你守护这山河,我安家多少英魂葬送在疆场。我只剩下她了,你偏要毁了她?你明知道她对你的心,你明知道你如此待她,就是逼她去死!还要利用她的死,逼迫我交出兵权。连坐?惩治阖族?若你能这么做,你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么?给她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又给她追封一个淑妃的名分证明你的大度宽容,证明你的无辜,证明你待我安家的好?”   安锦南连连冷笑,手掌击在桌案上,身子轻晃。“你是怕人指责你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你才不得不留下我!你早早设计了我这天煞之命,克妻克子,你想我安家无后,想我永无姻亲助力,从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就在防。你忌惮我父亲已久,终于给你找到机会光明正大的叫他死在战场上。援军迟迟不至,他苦熬了十天。断水断粮,以草根充饥。你见过他的遗体么?那么高大强壮的男人,瘦的皮包骨一般……你还想将败军罪名安给他,叫我安家成为罪人……你是没想到,我会得胜回来吧?”   他一手拂开桌案上的茶盏,足尖碾着那碎瓷,咬牙切齿地道:“为了不让我成为第二个我父亲,你煞费苦心啊!自从捷报传回京城,我回京的一路,想必你都没有睡好过吧?这时姐姐产子,你生怕我居功壮大,扶立幼主?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安家,即使我父亲为你征战了一辈子!即使我们送了最宝贝的姑娘进宫伴在你身边。你那疑心病,简直可笑!为了这点子心病,你忍心亲手害死亲儿!你知道你这样做,她会多痛吗?你能想象宸妃告知她真相时,她是什么心情吗?”   他失去过孩子,他懂那痛有多难熬。   得知自己的骨肉是被孩子亲生父亲所害,哪个女人能不发狂?   淑妃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她自戕了。   疼痛太沉重,她受不住。   太难受了,一息一瞬都无法忍下去。   “我们做错了什么?保家卫国是错?抗敌得胜是错?得尽民心是错?安家手握重兵,若真有不臣之心,你这皇位能做到今日?”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今朝,撕开了真相,最不堪的一面都已坦呈在前。即使他说什么,安锦南都不会信,他索性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他冷冷地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可是到今天,你不还是……反了吗?这些年你人不在京城,可留了多少眼线在朕身边?朕提防你有何错?朕是国君,怎能容忍你们安家功高盖主。当年你父亲平川大捷,百姓夹道欢呼,口口声声喊他‘护国战神’,朕的仪仗在旁,却没一人看朕,若你是君王,你放心的下么?”   “外头那些流言,别说你没听说过,自你姐姐有孕,人人都说她腹中怀的孩子乃是真龙之命。钦天监夜观天象,见北煞冲紫薇!第二日,就得了你在北疆递来的捷报。安锦南,换做是你,你会无动于衷么?”   “朕得到这个江山,不易啊……朕也舍不得浅儿,朕待她……”   话未说完,安锦南咚地一声掀翻了桌案。   “我竟在这里与你费舌。是了,你这样的人,怎会觉得自己错呢?都是旁人对你不起,是我安家自寻死路!”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近龙床。   皇帝眼中恐惧,不住瑟缩着身子。   安锦南的手一抬,拂开了帐帘。   “瞧你,怎么会虚弱成这样?怪不得你那宠妃谢氏,要偷侍卫……”   皇帝脸色陡然涨的通红。这件事乃是奇耻大辱,宫中知道消息的人,均已被他处死。安锦南怎可能知道?   他亦是因为这件事,而气得病了……   转念,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红,瞪大了两眼死死望住安锦南:“是……是你……?是你设计的对不对?你……”   “嘘!”安锦南比了个噤声手势,“话不可乱说。我安锦南,可没你那么卑鄙。用这种阴私的妇人手段,去干预旁人的房中事。”   “你也够笨了……自以为算尽人心,觉着那女人不过毒辣些,手段微末善于掌握。却不想,其实你自己才是个那个傻瓜。若无太后在旁替你筹谋,你这皇位,也早坐不稳了。何须我安家出手?虎视眈眈的宗室,你那些兄弟侄儿,但凡还留着性命没被你除去的,谁人是傻子?”   安锦南笑了下,待要放回帐帘,突然又想起了某件事。   “对了,还得与陛下禀一声,齐王与重臣商议,想封我为异姓王呢。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拒了。毕竟兵权人心都在我手,当不当什么王爷,有什么好在乎呢?”   安锦南嘴角勾着笑,缓缓放下了帐帘。   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了,退后沉沉地道:“陛下安寝吧,微臣告退了。”   他转身迈出大殿。天边沉沉的乌云遮了视线。戚总管垂头跪地:“恭送侯爷。”   安锦南脚步没有半分迟疑地跨下玉阶。他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大殿里就传来阵阵悲声。   当秦王齐王和百官过来时,皇帝已经殡天了。   宫人说,皇帝由于三军得胜,太过欢喜,挣扎着要起身,封赏三军将领。才提起御笔,却突然吐出一口鲜血,不及留下任何遗言,就闭上了眼睛。   天隆二十四年冬月,皇帝驾崩。秦王继位,史称睿帝。   丧仪一过,安锦南就快马加鞭赶回盛城。他骑在马上,飞跨半个城池,丢下出城相迎的盛城官吏,直冲入府。   甲胄在身,披着寒光。头上尽是雪沫,大步朝内园走。   里头乱成一团,元嬷嬷捏着帕子,坐在床头替丰钰擦着汗。   “夫人,歇口气儿,别闷着气,你喊,喊出来……”   丰钰两手握在锦被上,面容苍白,头上一层的湿亮。   她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喊疼。   她以为自己足够能忍。可没想到,生孩子是这样的痛。   泪水在眼里打转,她仰起头,盯着帐顶的夜明珠。旁边围了一层服侍的人,请的是最好的稳婆和医娘们,一个个都在替她打着气。   她视线渐渐模糊,连意识都开始涣散了。她已经生了一天一夜,真的没有力气了……   外头,韩嬷嬷大声呼喊着什么?小丫头们的惊叫声,铜盆落地声……丰钰听不清,只觉糟糟的乱。   门被大力踢开。一股寒风涌进了闷不透风的暖室。   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钰儿!”   丰钰眼角的泪,猛然从腮边滑落下来。   安锦南几步跨过去,推开惊乱的人群,俯身单膝跪在床前,握住了丰钰汗涔涔的手。   他粗糙的手掌,似有无尽的力量,源源不断的传送给她。   丰钰艰难地打开眼帘,什么都看不清,被眼泪模糊了一片。   安锦南拂开她汗湿的头发,在她额角落下轻吻。   她好虚弱,好苍白,适才在外头看见侍婢端出去的血水和帕子,他吓得魂儿都没了。   他声音微微发颤,一遍遍的喊她名字。   “钰儿,我在呢。钰儿,我回来了!”   丰钰扯了下嘴角,想笑。可她太虚弱了,她笑不出。安锦南两只手按住她肩头,“钰儿,你看看我!”   元嬷嬷抹了把眼睛,靠近道:“侯爷,夫人早产了,胎儿才七个月……胎位不正,生不下来……稳婆和医娘们在想法子。如今侯爷说话,夫人只怕听不见的,侯爷不如……”   她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极虚弱的声音打断。   “侯……爷……”   床上那个没半点力气的女人,开口了。   她的手软软的,想抬起来握住他的手。   安锦南双眸赤红,与她十指交握,然后将她拥抱起来。   下巴抵在她细弱的肩头,他一闭眼,热泪就滚了下来。   “对不起我食言了。要你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对。钰儿,你别有事,否则下半生,我安锦南活着还干什么?我这辈子,就想和你过。孩子,不然就不生了。乔先生一定有办法。你稍等我,这就唤人传他……”   丰钰头脑昏昏的给他抱着,耳中听着他说的话,听不清说得是什么。可她像有预感一般,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腰带。   “侯爷……我疼……揉揉……”   生死关头,她像个年幼的孩子。软软的偎在他怀里,求一点点无用的安慰。   安锦南抹了把眼睛,哑声道:“好……”   伸出宽大温热的手掌,探入被中贴在她肚子上。   丰钰突然蹙紧了眉。   稳婆跳上前,惊喜道:“动了,动了!侯爷,夫人使劲了!能看见孩子了!”   **   因着国丧禁乐禁宴,这年的年节有些冷清。   丰郢和丰允携同妻室,低调地去了趟嘉毅侯贺丰钰生产。   院里库房堆满了各处送来的补品和珍宝,丰钰头痛地看着礼单,“韩嬷嬷,二姑娘今儿不来么?”   韩嬷嬷瞥了眼水仙,叫她把侍婢们带出去了,才低声道:“今儿崔将军上门提亲,二姑娘怕二太太气出好歹,在那头守着呢。”   丰钰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么大事儿,侯爷怎么没过去?”   韩嬷嬷抿唇含笑,朝稍间挑了挑眉。   声音放的更低,笑道:“姐儿睡着后,侯爷就一直守在那儿瞧,稀罕得不知怎么好,适才外头来客,郑管事过来请了三回都没请动侯爷大驾,一步也舍不得离开。”   丰钰抚了抚额,简直拿安锦南没法子。   她早产了一对双胞胎闺女,原以为安锦南重视子嗣会有些不悦,谁想那人简直便是女儿奴,自打回来就天天守在俩孩子身边。   这都一个多月了,瞧他闺女还瞧不够,至于这么寸步不离的么?   元嬷嬷端了补汤进来,笑道:“亲家两位爷和奶奶过来了,这会子侯在前院,因侯爷在,等通传呢。”   安锦南在屋中,他们自然不好贸然就进来。丰钰也不问安锦南的意思,扬了扬手道:“叫两个奶奶进来坐。去跟侯爷说声,叫他去前头陪哥哥们坐坐。”   这话也只有丰钰敢说,谁敢安排嘉毅侯行程?   韩嬷嬷含笑过去传了她的意思,安锦南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挪步过来,凑近捧住丰钰的脸响亮地亲一口,“闺女越看越像你,好看!”   丰钰心里翻了个白眼,见他前襟有块孩子蹭出来的奶渍,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水仙,赶紧服侍侯爷换身衣裳。”   娇嗔地看着安锦南道:“侯爷也该注意下形象,哪有大男人整天抱着孩子不撒手的?”   安锦南移步去屏风后头宽衣,含笑的声音传来:“怎地,孩子的醋也吃?你且放心,本侯到什么时候,最喜欢的都是你。”   引得两个嬷嬷和水仙小环都忍不住垂头笑了起来。   丰钰涨红了脸,给他弄得不好意思,“侯爷还说?快去吧!”   周氏和丰郢的妻子一道进来,各自问了安,说了会话儿,又逗弄了一会儿孩子。   丰钰问起家中,周氏就趁势将丰媛从宫里递信的事儿说了。“如今在陶器局,干得都是粗活儿,说受不住,想求个恩典早日放出来。这不眼看年节,心想着新君更了年号,必定有一次大赦,问能不能求你代为跟宫里说个情儿。”   见丰钰没什么表情,周氏讪讪地道:“知道你的立场也不好插手,家里没敢应,二叔的意思,叫我问问你再回她……”   丰钰冷冷一笑:“爹这是看侯爷立了功,势头比从前好,觉着自己的二闺女又能跟着水涨船高攀个好亲了?”   周氏垂下眼帘,不知答什么好。   丰钰叹了声:“回去告知他们,侯爷在外头如何得势,都与我不相干。我丰钰能在宫里伺候人,她丰媛也定可以。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上回她没给人治罪,已是我舍了脸面替她保了。是性命有关的大事我伸一伸手也还罢了,竟是因着她吃不得苦就叫我出面去求人?这是什么道理?”   周氏讪笑道:“你说的是。”   又想说些什么扯开话头,却听外头传报,说侯爷进来了。   周氏等只得离开。在门前,与一身淡青绣竹锦袍的安锦南迎面遇上。   周氏等连忙行礼,安锦南“嗯”了一声,一边迈进门,一边温声问身侧的韩嬷嬷,“夫人今儿的补药可吃了?”   丰郢的妻子怔怔看着那重新垂落的帘子。周氏推了她一把:“妹子,看什么呢?”   “侯爷和传说中……不大一样……”   周氏笑着扯她袖子,低声道:“那是对咱们大妹妹,你瞧这才多会儿,就把咱们夫君丢下了?平素在外头,侯爷冷着呢,肯跟谁说话?大妹妹福厚,这可不是谁都羡慕得来的。走吧?”   两人挽着手,在侍婢引领下走出了院子。   次年夏天,嘉毅侯安锦南携妻女一道回京,入住京城侯府。   重回旧地,感慨万千。安锦南和丰钰相偎立在城楼上,看不远处的朱红宫墙,金黄瓦顶。   “你说如果当年,我与宫里讨了你,我们现在会如何?”   丰钰低头笑了笑,这件事她也想过。   可是人生,哪有什么假如?   “我不知道。也许,不经过那些苦难,我们未必能走到一起。世上终于有个人疼我,也终于有个人懂你,便是迟了许多年,我们还是没有错过,这就够了,不是么?”   安锦南笑望她,许久,他垂下手臂,将她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收入掌心。 第105章 番一   初随侯爷入盛城那年, 崔宁第一回 见到安潇潇。   早听说过侯爷族中有个堂妹,生下来是对龙凤胎,和她弟弟两人的性子像是倒掉了过来,一个娇滴滴的小闺女, 却是从小就喜好武枪弄棒,还曾写信来京城跟侯爷讨要拳谱兵书。   侯爷扩建了老宅后, 他随侯爷搬进了新侯府,那小丫头就时时晃过来玩,身后领着她那个胖乎乎的弟弟,一口一口的喊着“兄长”,缠着侯爷讲京城的事情听。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月牙儿似的,说话声音软糯糯的好听,很是招人喜欢。崔宁一开始还没多想什么, 只是听见她说话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安家人个头儿都不小, 小姑娘年方十三就齐他肩高了, 不想半年一过, 竟只比他矮小半头。身体像抽芽的柳树般, 一个劲儿的生长。瘦瘦细细的身材, 穿着鹅黄柔纱裙子,有股飘飘凌风的出尘气质。 第一回 说上话, 是侯爷去打猎。原本打算带着安锦杰, 不想那少年半路撂挑子, 说走路崴了脚, 骑不得马。小姑娘就借了身她弟弟的衣裳,扮作男孩模样,嬉皮笑脸地跟着侯爷上路,非要见识见识打猎是多有趣。   一群大老粗中,混着一把娇细的嗓音,总是笑着,猎到什么得意得紧,仗着侯爷的势使唤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侯爷的威严冰冷在她面前几乎没什么作用。听她在旁不停的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你不理她她能在你耳边问一遍“兄长你怎么不说话”。侯爷给她缠得无法,板着脸又没用,只有好声好气地答她。   当晚在半山腰扎营,侯爷撵了小姑娘进帐子睡觉去。余下的大伙儿围坐在一块儿吹牛,谈起当年战场上的事。侯爷不大吭声,偶尔听谁说了什么糗事也肯赏个笑模样。男人么,在一块儿喝着酒说着话,一会儿就都露出了真面目,嘴里渐渐没遮没掩没大没小啥都敢说,个个儿笑得贱兮兮的,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崔宁喝多了几杯,离席去不远处的小树丛放水。一出来,见林边一个黑影,高高瘦瘦的,腰特别细。   崔宁当即就清醒了一半,恭恭敬敬上前问道“二姑娘怎么在这儿?可是迷路了?”   小姑娘摆了摆手“不是,我就想问,刚才你们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崔宁眉头一蹙,不由回想适才大伙儿都说了什么。   越想心越凉。貌似,没有一句是没出阁的闺女能听的。   崔宁笑得有些尴尬“二、二姑娘,大伙儿都醉了……属下也不记得都说了啥。”   安潇潇把嘴一扁“你胡说!刚才属你话最多,什么天隆十二年你抓住的女俘穿得什么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崔宁脸红得无地自容。   这话确实是他说的。和兄弟们吹牛,说起当年自己随侯爷出征挑了个山贼窟,把山贼头子和几个压寨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当时情景有多香艳,那个最白最美的妇人多媚,“每每夜里难眠就回味一番,”这是他说的原话。   崔宁没脸见人,嘴里打个哈哈,“醉了,醉糊涂了,二姑娘快回去,瞧一会儿侯爷……”   “你就告诉我呗。”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听在耳里有些哀求的味道,“咱们的女孩子,给北域人抓去,真有那么惨的?”   崔宁怔了怔,这才听懂她想问的是什么。   战场上的敌对关系,人情泯灭,半点心软不得。北域年年掳走许多边届的女人,当成牲口一样地使唤,强迫她们孕育北域血统的孩子,两三年后,再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人高高挂在城头,赤着的身体上用刀划刻出血染的字,写着她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向她们的丈夫家人索要巨额的赎金,以换取伤痕累累的她们能不要太过煎熬的死去。   这不堪而血腥的现实,父亲见过多少?她不敢想。   幼年她曾怨怼过,若非父亲非要踏上疆场,她母亲何至将自己封锁一生?她和姐姐弟弟又何至战战兢兢的长大?旁人都有父亲护着,而她的父亲,却只是个冰冷冷的牌位,是个渐渐被遗忘掉的名字。每次被母亲痛斥后,无处诉说委屈的她,只能暗自对着那沉默的,永不会给她任何回应的牌位垂泪。   这一刻,她想象那战场上的残酷现实,想到父亲是为那些惨被欺凌虐待的弱女子而战,是为泡在苦水里饱尝苦痛而又无能为力的百姓而战。他是为了那些人不再被恐惧折磨,才甘心献出了性命。这一刻,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才终于与母亲口中那个荣耀而伟大的形象重合。   多年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一瞬间被抚平了。   她看着不忍作答的崔宁,勾起一个活泼的笑“我懂了。”   崔宁无从得知她明白了什么,除了神色有些悲悯,他甚至一个字都没说。   安潇潇随即露出个揶揄的笑“崔领卫,我再问你个事儿啊。北域派了四大美人想套路我哥,也是真的吗?”   崔宁咬着后槽牙,心想这姑娘未免太胆大了,真是什么都敢听啊。敢情适才大伙儿说的话,全给她听去了?听去了不说,还好意思过来追问?他到底也是个男人,她就不怕臊得慌吗?   “姑娘,这事儿不如您亲自问侯爷?属下可不敢妄议侯爷的事……”   话没说完,就见少女嗤笑一声,“你上回背后还抱怨我哥派给你的事儿不好做,崔领卫哪有什么不敢的?”   崔宁给她挤兑得一哽,什么时候的事啊?还被她给撞见了?   突然想到一事,崔宁拧了眉头“姑娘帐外不是守着人吗?姑娘怎会单独走来这里?”   安潇潇朝他一笑,“我帐里闹了蛇患,他们忙着捉蛇呢!我不赶紧躲出来,被蛇咬了怎么办?”   崔宁面色一凛“怎么会?属下事先察看过地形,为防蛇虫,营帐四周都洒了药粉,蛇怎能越过防线爬进帐子里?”他想到某种可能,难道侯爷行踪走漏,被有心人布局设计?   安潇潇抿了抿唇,袖子一扬,眼角飞扬地道“这样,不就能越过防线,直接进帐中了?”   箭袖上移,露出一截白生生软嫩嫩的手腕,上头缠了两条青绿色小蛇,正欢快地吐着信子。   崔宁头皮发麻,震惊地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姑娘一直,随身携带这个?”   安潇潇咯咯笑了几声,“崔领卫,你挺有趣,听你们适才讲战场上的事儿,真新鲜呢!我可不敢追问我哥,有空,我能不能找你说话儿去?你给我多说说,你们从前打仗的事儿?”   崔宁已经出来许久,安潇潇私自从帐中溜出来这会想必也有人知会了侯爷,为防大伙儿担忧,还是先将她送回去再说。崔宁当即敷衍地点点头“姑娘愿意听,属下定知无不言。”   两人一路说着话,踏着月色往回走。少女雀跃地一步一跳,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崔宁家里并无姐妹,一时还觉着挺新鲜的。   后来少女果真不时就溜来找他问东问西,崔宁初时烦不胜烦,耐着性子敷衍应付,心想侯爷看重这个妹子,自己小心伺候着总没坏处。   过了段日子,竟而挺喜欢逗这丫头的,瞧着面前那张娇俏俏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欢喜。   及至某天,小丫头在他屋中偷饮酒给他发觉,他虎着脸吓唬她说要去告知侯爷,她情急下,一把从头后抱住了他的腰……   那瞬间,香软柔弱的少女紧紧贴在他背后,竟叫他失神……静怔了许久。   从此脑中挥之不去某种绮念,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直视她的双眼。   为此他煎熬过,痛苦过,也不信邪地去外头试图认识更值得他喜欢的女人。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自己。   可每当他又重新见到她,那狂跳的心脏,他刻意避而不见后,空落落的滋味,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对那个小姑娘,生了不该有的倾慕之情。   相处的这两年中,小姑娘飞速变得成熟。她接手了侯爷的内务,开始处理一些复杂的账目,她聪慧极了,处事反应极快,很得侯爷重用。   他和她闲聊的时间少了,可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侯爷喜欢将她带在身边,一些公务上的事也不瞒她。他知道侯爷这是刻意在教导她。她母亲只重视她弟弟,对她们姐妹苛刻至极,侯爷不好插手相劝,唯有用这种法子提携她,希望二太太能看在他份上对她多些包容。   他们不常说话了。小姑娘越来越懂事,文静,成了人人称赞的小淑女。尤其到了适嫁的年龄,前来打听她婚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崔宁清楚知道自己心里是酸涩的。眼见她小大人一般含羞立在二太太身后给那些前来说媒的人夸赞打量。   他疯狂思念从前那个在他面前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敢问的小姑娘。他宁愿她永远不要长大成熟,只做那个永远单纯活泼的少女。   他知道这种心思危险极了。他看她的眼神,已经露骨到,被赵跃言语试探……   他没资格接近她,更没资格肖想。   他开始远着她,敬着她,时时提醒她,也提醒自己,身份有别,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意。   也低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真相被揭开那日,她泣不成声的质问。   “崔宁,你这孬种。如果不是安锦杰揭穿,你打算瞒我一辈子么?”   “你怎能这样?你知我为你痛苦了多久?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何偏要折磨自己折磨我?”   “我才不在乎什么身份名分,那些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有你而已!”